《拉钩盖章一百年不许变》 作者:坡西米   文案:   大院儿里最乖的女孩施念有一个秘密——她的文曲星里所有小游戏都以最高分通了关。   施念的跟屁虫堂弟有一个秘密——他用故作大度换朋友,这样别人才会跟他玩儿。   院长孙女文斯斯有一个秘密——她真的不擅长学习,也不想当班长。   棋牌室老板的混混儿子贺然有一个秘密——他希望所有人都能为他感到骄傲。   ‘傻大个儿’许沐子有一个秘密——她不喜欢打篮球,她有一米九,才不是188。   这一届当之无愧的学神郁谋有一个秘密——这秘密只有施念才知道。是他故意的。   2010年的高考题目是《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当时施念用的论据是名人、科学家、运动员。   很多年后她有些后悔,真应该写写同她一起长大的朋友们。 第1章 “那个男生长得好像郁谋啊 但应该不是他”   施念今天起床起晚了,一睁眼六点四十五。   早自习要求七点十分到校,一般班主任唐华七点五分就会站到班门口儿,双臂抱胸,眼睛瞪得像探照灯,就为了督着看谁来早了抄作业。施念倒不担心这个,作业她都老老实实写了。但是她就是面皮薄,谁到晚了得在操场上罚站,然后早操的时候统一站台上当带操员。当众做操可太丢人了。   为了赶时间,刷牙的时候施念的手就跟电钻一样,唰唰唰的,就跟刷得不是自己的牙龈似的。结果一吐水,水里全是血丝。   洗脸的时候她随便突突了两下,结果小拇指猛地一下戳到鼻孔里了。戳得她一瞬间感觉醍醐灌顶。这下儿太狠了,等她把小拇指从鼻孔里撤出来时,还带出一行缓缓流下的鼻血。   就这样,鼻孔里塞着卫生纸,小姑娘拎着书包就往公交车站跑。她想,如果幸运的话,应该能赶上六点五十五那趟 13 路,这样到学校差不多七点十分,将将好。   秋天在这座北方城市里停留得非常短暂。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来看,立马就有冬天的感觉了。   路旁杨树几乎都秃了。她路过大院儿正中央那棵最高的杨树时,特意抬头看了一眼。怪不得她今天起晚了,这棵老杨树上的钉子户——一只啄木鸟今天没有按时上班。   这只啄木鸟全院儿出名,它为了这棵生了毛毛虫的杨树操碎了心。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准点,嘚嘚嘚开始敲树。所以施念从不定闹钟,每天都是被它喊起来的。她对它感情很深。可院里人不这么想。   大人们使了好多法子想赶走它,都无果。不论春夏寒暑,周末周日,它都准时施工。但即使它那么努力,老杨树还是日复一日地凋败了……施念总觉得,树可能不是被虫子搞死的,是被它啄死的。   施念急着去赶公交,可还是驻足了那么几秒,今天它怎么不嘚嘚了?她十分好奇。   她聚精会神地抻着脖子望树时,郁谋恰好从对面的单元门走出来。   他看到施念,脚步一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虽然知道她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也知道自己搬来以后迟早两人都会打招呼,但他没有预料到今天早晨就能碰面。   少年的一颗心开始杂乱无章地跳动,她怎么现在还不去学校?她在看什么?他这样想着。   他遥遥望她,女孩儿就那样驻足在秋末的杨树下,她浑身上下乱七八糟,马尾辫儿是歪的,里面衬衣一个领子塞校服里,一个领子支棱在外面,校服裤子也是,一边的裤腿掖在鞋后跟里了。可一张脸却白净得很……除了鼻孔里塞着纸。   他好奇她为什么一直抬着头,于是也看了眼天空。此时的天空有着秋天独有的那种高和阔,空气里弥漫着某种焦味。   郁谋看到施念,莫名地有些紧张,虽然他知道她迟早都会知道他来一中上学的事。可他并没有做好现在就打招呼的准备。   昨晚他躺在爷爷家朝北小屋的床上,隔壁是爷爷的呼噜声。爷爷的呼噜声是三声短促一声拖长,然后哼一声,再三声短促一声拖长……还听见他小叔半夜十二点去客厅打开冰箱翻吃的声音,熬夜创作他那根本没有出版社愿意要的武侠小说。   在这样的夜晚里,小床老没人睡有处床垫陷下去了,爷爷说周末新床垫才能送过来,他躺在床沿儿避开那块凹陷,想着明天去学校,去班里,施念看见他会是什么表情。他要如何和她打招呼,怎么自我介绍……要自我介绍吗?会不会太做作?她认识他的,她……那他就冲她点个头就好。   真是奇怪,自他知道她对他有好感这件事后,就开始格外在意起这个女生。   “……我觉得郁谋很好!长得帅,学习好,又聪明又低调。我很喜欢他!” 是她口口声声和她的小姐妹说的,特别坚决坚定。初中那会儿男女厕所挨着,夏天窗开一道缝通风,女生聚在厕所小窗前说的悄悄话他在另一边听得清清楚楚。他恰巧在隔壁窗的水龙头前洗手。听到这句话时他恰好旋上水龙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越过爬山虎往旁边看。   施念的手臂放在隔壁窗框上,日光下他几乎能看到那上面近乎透明的汗毛,还有飘到窗外的马尾,头发绳是薄荷绿色,头发末梢有点发黄。风吹动她头发,他以为她往这边看,赶忙缩回去。而此时男厕陆陆续续有人进出,郁谋低垂眼睫,把水龙头旋开,水哗啦啦流下,盖住女生那边的说话声,只有他能听见。   他在厕所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夏日炎热,少年出了一身的汗,他干脆俯身低头用凉水不停地冲脸。   他出去时,看见三个女生手挽手出来。楼道里男生追跑打闹,有个篮球队的男生停住拉了一下系薄荷绿色头绳女生的马尾,女生不耐烦地偏头整理头发,他看到了是谁,是隔壁班的女生,叫施念。一个年级里很没存在感的女孩子,但他却记得她,因为她之前做过年级眼保健操监督员。是她呢。郁谋站在原地不动,旁边同学拍他肩膀勾住他脖子和他说笑,任朋友推推搡搡,却什么都没听进去,愣怔着看她进班。   那以后,几乎每天晚上他睡觉前,脑海里都能响起她那句话。在初中那段难熬的日日夜夜里,每当他低头,或是出神,思绪都会飞到那个闷热的夏日,飞到那扇窗前。反反复复地揣摩。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的呢?她的“喜欢”是哪种“喜欢”呢?她们聊什么聊到这里了呀?……这些问题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那天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的发绳,但他总是想着,如果他能看到她说话的表情就更好了。这是少年最最隐秘的欢喜。想不到在学校有些内向的她,和朋友说话竟那么直白。思及此,只有月色和树影的小屋里,一向沉稳成熟的少年,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发热的脸庞。   如今他站在门洞口,试着吐出一口气,看着白汽团团地向前拥,然后悄悄退回了门洞里。   门洞里的少年表面从容不迫,校服干净整齐,新的跟第一天穿似的。他的确是第一天穿,高中开学俩月了,今天是他第一天去学校报道。昨晚也是他第一天搬来这个院儿里住……这事说来话长。   他等施念转身走后才慢慢从里面走出来。郁谋走到院门口,正好看到施念急吼吼地跳着蹦上了 13 路公交车,随后他一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   2008 年十月末,施念的高一生涯已经学期过半。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礼拜三。按理说无论学生还是上班族,最难熬的就是周三。经过了周一周二的毒打,还要熬过周四周五的疲惫。周三给人感觉最无望。可施念还挺喜欢周三的,至少这学期挺喜欢。因为周三下午第一节 是体育课,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给她的感觉就好像周三下午是白饶给她的。约等于过小周末。   她此时坐在公交车司机身后第一个座位上,书包抱在腿上往窗外看。她最最喜欢这个座位,感觉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管这个座位叫王之宝座。很多老年人不喜欢这个座位,因为这个座位在车前轱辘上,架得很高,而且前面空间窄,不好放买菜兜子。即使知道这座位常年没人坐,明明没人跟她抢,每次施念还要蹦上公交车冲过去开开心心坐下。   窗外的风景是一个城市在黑夜中苏醒的过程。从家到学校,十几分钟的车程,车窗外车水马龙,喇叭声响,早餐摊子热气腾腾,到处都喧嚣热闹,她却觉得心里格外宁静。   她不怎么喜欢早起上学,也不喜欢熬夜写作业,更不喜欢一个接一个的考试,却喜欢每一个上学路上的清晨,坐在公交车自己最爱的座位上看外面。   今早她的“闹钟”没响让她心情略微有些沉重。她比较担心的是院里人之前的方法奏效了——啄木鸟吃了他们拌的农药饭嗝屁了。又或者是啄木鸟对那棵树彻底死心了,觉得它烂泥糊不上墙,于是飞走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十五岁的女孩心里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车在等红灯,她往外看。一辆出租车停在公交车斜前面。出租车后排坐着一个穿着她们学校彤城一中校服的男生,他也看窗外,所以施念能看到他一小部分的侧脸。   只那小小的侧面角度,她就觉得男生好有气质。少年坐姿端正,肩背挺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利落干净的少年气。而且怎么看怎么眼熟……有点像……有点像她初中隔壁班的一个男生。男生叫郁谋,初中三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待在普通班,不参加补课也不去课外班,但是次次月考都拿年级第一,后来中考也是市状元。   施念和他并不熟,甚至不能算认识,顶多说过几次话。   记得有次她忘带语文课本,去隔壁班借,郁谋正好走到门口,她和他没讲过话,不好意思问他要,退后几步没敢搭话。结果他却直勾勾看着她,她以为他要说不要串班,结果他开口:同学,你要借什么?   真奇怪,在那之前,俩人甚至都没说过话。他是年级第一,她当然认得他;可她默默无名,他压根儿不认识她的。她那时就觉得,哇,年级第一人真好,真善良,一点好学生架子都没有。   郁谋的课本翻开以后干净整洁,每一个字都苍劲峻伟,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闻着那味道她觉得恍恍惚惚,郁谋的课本在她看来简直神圣不可侵犯,是艺术品。所以那节课她上的十分辛苦,翻书页的时候别人哗哗翻,她呢,都用两根手指轻轻拈着,生怕窝角,生怕粘上自己的手汗。自己不是借来一本练习册,而是借来一个祖宗好生生供养了一节课。   那以后她再忘带作业本,只想去另一个隔壁班借,再也不敢去郁谋班上了。就怕他再主动借她。她总觉得年级第一有种冷淡的热情,嗯。   后来,她听说他初中毕业以后就去美国读高中了,他舅舅在那边。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很显然啊,郁谋那样的学生是年级风云人物,去哪里、做什么,大家都会议论的。并不是她主动找别人问的。   施念觉得奇怪,郁谋不是出国了么,不可能此时此刻坐在出租车里吧,更不可能还穿着一中校服。等她再想细看确认那是不是他时,红灯变绿灯,出租车一脚油门蹿出去了。   *   七点零八,施念进了校门。她下了公交车跑过来的,鞋带开了都没弯腰系,踢里踏拉了一路。而且喝了一肚子凉风,现在有点儿岔气。   她进校门前看到了贺然和他那一帮同为篮球队的狐朋狗友。“狐朋狗友”不是瞧不起篮球队,只是她觉得跟贺然一起混的都是狐朋狗友,而他们又恰恰都是篮球队的而已。   篮球队几个高大男生站在校门拐角处哈着腰吃鸡蛋灌饼,时不时嘬一口豆浆,说说笑笑,一点儿都不着急。别人不愿意迟到,他们巴不得迟到。迟到对于他们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这样他们就能在早操时站在台子上做着夸张动作,让全年级跟着笑了。   年级组长鄂有乾说他们哗众取宠,爱出风头,但越说他们还越起劲儿。施念觉得年级组长说得对,就真的好幼稚啊!她都不屑看。怎么也是十五六的高中生了,天天在领操台上扭秧歌晃屁股的,他们还觉得有多骄傲。不过呢,她在台子底下也没少跟着笑就是了。她不是主动笑的,而是周围人都笑,她忍不住不笑。可恶。   贺然看到施念时有些不敢相信,大院儿里最乖的学生竟然踩着点儿进校门。施念过马路时他喊了她一声。   “嘿——” 他冲她挥手。   施念看到他了,但她没工夫和他说话,于是假装没看见,一低头冲过了马路。   贺然晃了晃还剩一小半的豆浆,一口喝完,捏瘪扔进垃圾桶,然后也跑着跟了上去。   “施念儿。叫你怎么不理我。你鼻子怎么了?” 他长腿迈开,跑个几步就追上了,嬉皮笑脸地拽她书包拉链往里塞东西:“给你买了个鸡蛋灌饼。还给你加了香肠哦。”   “哎,你别拉我。” 施念被他扯得一踉跄。她急的要死,班级在三层,她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迈,一个鼻孔出气于是气喘吁吁,还要应付贺然:“还有,不许给我加儿化音。”   她想了想,又说:“那我下课把钱给你。加肠三块五是吧。”   贺然没理她后面这句,叫的起劲儿:“就加,施念儿,施念儿。” 他一米八四的个子,上楼毫不费力,看施念一次迈两个,他一次迈三个。此时楼道里已经没人了,预备铃响第一次。   凭心而论,因为打小儿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施念并不讨厌贺然。只是时常觉得他幼稚,她都十六了,他也一样。而他的心理年龄好像还跟小学男生似的,天天亢奋的像是吃了兴奋剂,招猫递狗的。真懒得搭理他。   其实以前小时候贺然更过分,小学时他恨不得天天拿着大喇叭追她屁股后头喊她:屎撵儿。这有个典故,因为幼儿园有次她多吃了半碗黄豆然后拉裤兜子,一路哭着回的家。这外号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太过分了,是她一直想忘却的耻辱。施念妈妈池小萍领着闺女找上门,找贺然他妈李春玲告状。   当时贺然还在电视机前边吃饭边看铁甲小宝,被他妈直接拎到门口揍了一顿。李女士一脸诚恳对施念说:他要是还叫,你跟阿姨说,阿姨拿擀面杖揍他,把他屎都给揍出来。施念本来心情平静了,听到“屎”字,哇的一声又哭出来了。   此时贺然看施念不理她,就说:“我能一次迈三个,哎,像这样,你能吗?”   施念一头问号,都不知道他在得意个什么劲儿,他一米八四,她一米六五,有什么可比性吗?但她就是看不惯他那得意的嘴脸,于是不扶把手,一下子迈出三个。   “哇——厉害厉害厉害~” 贺然夸她。少年站她上面的台阶,吊儿郎当地俯身儿看她。说话语气挺欠的,但眼睛里全是笑意,注意力全在她脸上。他觉得她今天鼻孔里插着纸团真逗。马尾低垂又歪,旁边还剩出几缕没梳进去,和平时很不一样。   平时啊,他记得施念的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初中那会儿女生爱在额头边留两缕龙虾须,要么就是齐刘海,她从来都是不高不低的马尾,大光明。也不是不好看,只是看习惯了,突然耷拉出几缕细细软软的碎发,还有点那啥。贺然看着看着,竟然看愣了。   施念迈成功了一次,还觉得不够有气势,又迈出三格。贺然在旁边心不在焉地配音:“嚯,好家伙。”   正当施念牟足劲儿蹬腿时,这下踩着鞋带儿了,“哎呦”脚下一滑,整个人扑着就要跪在台阶上。   贺然也吓一跳,但他眼疾手快,伸臂直接拎住她书包后面的背带。   在台阶上稳住后,施念的一颗心扑扑的,把贺然骂了一万遍。不过幸亏贺然拎住她书包了,她才不至于踩空。她缓缓在台阶上站起来。又觉得丢人,又觉得愤怒,双眼喷出火来,瞪着少年。   贺然放开手,双手摊开一脸无辜:“你迈一次就好,为啥还要迈第二次,那么要强干什么。”   施念重重地哼了一声。   随后少年瞪圆眼睛,指指施念的鼻子:“施念,你这里……哇靠……”她的鼻孔好像战斗机喷射器啊,太厉害了吧,他想。   施念一摸鼻孔,塞着的纸随着那声“哼”掉到了地上,而好不容易止住的鼻血,随着正式铃声响起,又迸发出来了。这次鼻血来势汹汹,滴了几滴在校服上,她立马 45 度角仰望天花板。   贺然接过她书包,有些不知所措:“我帮你拿包吧。”   她悲从中来,一脸绝望地捂着鼻子仰着脖子往班级冲。   贺然讨好似地小跑跟在她后面,根本不在意迟到与否,反而在担心另一件事:“和你商量件事儿,你能不能别告我妈?”   “不能!”   “姐!我管你叫姐成不!?三块五不要你的了!” 第2章 “你好 新同桌”   正式铃响后,班主任唐华带着郁谋进班。   郁谋刚一踏进班门,班里先是窃窃私语,随后好几个之前初中也是一中的男生直接就喊出来了:“郁谋!郁谋!” 他们在底下兴奋得直抖腿,课桌下搓着手跟周围人介绍:这我们初中学神,中考状元。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掩的激动,好像自己提前认识郁谋是件特骄傲的事。   而那些曾经不是一中的同学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反而有点怀疑,学神?状元?来普通班?开什么玩笑?   “咱们班好多都认识是吧。” 班里那么闹腾,唐华难得没生气,她冲大家点头,试图显得很低调,‘状元到咱班也没什么’的这种感觉。说实话当时校长领郁谋来找她时她也不敢相信,反复确认这孩子的确不想去实验班,生怕耽误了。“实验班晚放学,可我放学以后还有其他事情。” 这男孩这么说,轻描淡写的。   唐华对郁谋说:“班里还是有不认识你的同学,你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郁谋简单几句,说的时候扫了眼底下坐着的同学,没见着施念。   施念和贺然赶到班级门口时,郁谋正拿起书包要去唐华给他指派的座位。   贺然大跨一步挡在施念前面,冲到门口懒懒散散地拖长声音说了一声:“报~告~”   班级几个和贺然玩儿的好的后排男生吹了声口哨,开始怪叫怪笑:“贺然,到够早的啊~” 贺然冲他们点头致意。施念都不知道他们在狂欢些什么。而她趁着混乱从贺然身后探出一颗头,堵着鼻孔小声说了一句:“报告。”   本来今早心情挺舒畅的唐老师拍了一下讲台桌吼了一声:“给我闭嘴都!” 讲台一角摞好的作业本哗地一声倒塌,散落一地。   第二排一个同学起身去捡作业本,郁谋也单肩撂下书包去帮忙捡。唐华拍他肩膀:“你回去坐着,让课代表弄。”   此时全班的注意力都转到门口。贺然一伸手就能够到门框,此时正挂在门框上晃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施念站他后面都看不下去。   郁谋蹲着,单臂撑地站起来,特别自然地转头看向门口,正好和施念的目光对上。   施念看到郁谋,还以为自己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或是早上洗脸没洗干净眼睛花了,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前走半步想看清楚是不是郁谋,结果脑袋被贺然按了回去。贺然是打定主意把班主任的炮火都引到自己身上,看施念这么往前蹿,心里不禁恨铁不成钢。   他也认得郁谋,初中不同班,放学几个班的男生凑一起打篮球,即使没说过话,至少也是眼熟,篮球场上没有陌生人。再说了,那是郁谋,谁不认识呢?他也奇怪,好好一人怎么又来普通班了呢?   贺然双手插兜昂起下巴冲郁谋“呦”了声,立马被唐华用窝成卷的教案抽“呦什么呦,外面站着去!” 贺然嘻嘻哈哈地用胳膊挡着,带着施念站到班门口外面。   班外俩人靠墙站着。墙的一半是毛玻璃,班内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两人。   因为班主任站外面,班内开始小声聊天,吃早饭的吃早饭,赶作业的赶作业。班长文斯斯站起来,她手里捏着纯牛奶的袋子走上台前组织早读。   外面儿,唐华不管说什么,贺然一律态度良好,但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很找抽。施念看看四周,其他班门口也都站着迟到的,女生很少,基本都是男生,还都是年级里数得上名字的‘风云人物’,这可不是什么褒义词。   施念不属于迟到惯犯,平时在班里也不声不响,规规矩矩的。唐华看施念,和女生说话就柔和了些,但也带着点批评口吻:“你说说你,怎么也迟到了呢?鼻子怎么了?”   施念老老实实说:“洗脸洗的。”   “啊?” 唐华以为自己听错了,抬高声音:“什么?”   施念声音稍大:“洗脸的时候小拇指杵的。”   唐老师露出一脸我觉得你在逗我的表情。本来她想念在施念是初犯,小姑娘平时也挺腼腆,要么就网开一面,这下好了,她觉得施念和贺然是同伙,约好了来气她的。   贺然噗嗤笑出声。靠门口的男生听到后转头冲班里比划了个动作:小拇指戳鼻孔。全班哄堂大笑。文斯斯站前面憋笑,拿语文课本拍了下讲台,假装严肃:“安静安静,继续读课文。”   郁谋侧身走过过道桌椅。高一 5 班一共 57 人,座椅挤挤挨挨的。他手往后扶着书包,怕蹭到谁的桌面,这样往后排走去。   班里一共七列,有一列多出一个人没同桌,就是贺然。现在来了郁谋,他就被安排到贺然边上坐着。贺然的桌面干净得像白板,桌斗里却乱七八糟,各种纸啊本啊支棱着,还有空饮料瓶。椅子背上披着另一套校服外套,椅子下面还一瘪了的篮球。   郁谋前面的座位也空着,很显然,那是施念的位置。他们俩即将是前后桌。   施念的课桌其实也没整洁到哪里去,上面摆着没能带回家的本子。他那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施念的桌斗里面用涂改液写了一行大字:善藏锋者成大器。下面一行字是:11 点 58 分去食堂不用排队。少年不禁莞尔。   郁谋刚坐下,坐他斜前面的男生,施念的同桌便转过身找他说话。男生国字脸,又高又壮,课桌把施念的课桌挤到过道去了。   “学神,咱俩之前一个初中的。” 傅辽把胳膊搭在郁谋桌面上套近乎。   “之前 8 班傅辽,我认识你。体育选修咱俩一起上的。” 郁谋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哇靠,你记性真好。” 傅辽说完,帮郁谋正了正并不歪的桌子。初中那会儿课后有篮球选修,基本全是男生选,乌央乌央六十几人,各个班聚在一块儿,郁谋竟然还能叫上他名字,他有点受宠若惊。   之前一中的同学也都回过头,其中包括傅辽另一边的女生许沐子。她和施念贺然一个大院儿的,正挡在课本后面吃香蕉呢,听到傅辽的话,在人头缝隙中点着自己问郁谋:“我呢我呢?”   许沐子大高个儿,女篮的。个子比贺然都高,说话声有点低沉,一天要吃三根香蕉,教练说这样长个儿。   郁谋笑了一下,“之前 6 班许沐子。你不是你们班体委么。” 他当然记得她,和文斯斯都是施念的好朋友。   一中初中部好多升上来的,和外面考进来的一半一半。大家见到郁谋都特兴奋,即使之前不熟,但在高中这种情况下立马就变成了自己人。年级十几个班,七百来号人,抛去四个实验班两百人,5 班的学生中考成绩进来时年级排名差不多在四百到五百之间。不能算差班,当然也不能算普通班里好的班。年级里表扬谁 5 班绝对排不上号,但揪出谁来点名批评绝对有他们班。   郁谋的到来就像天降紫微星,大家都跟过年一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甚至觉得郁谋坐在那里闪闪发光,学神的光芒太耀眼了,格外期待他也能继续在高中称王称霸,自己与有荣焉。傅辽直接趴在贺然的桌上伸臂,别的男生拍他屁股:“傅辽,你裤衩儿蓝色的啊。”   他嚷:“滚,别闹。” 然后从贺然的桌斗里掏出一包香辣味干脆面塞给郁谋:“谋,吃早饭了吗?随便吃,别客气。” 特大方。   就在大家纷纷去找郁谋说话时,唐华进来拍拍手:“大家今早这么兴奋呐?快点快点,到外面集合做早操了。”   *   施念和贺然因为一会儿要和其他班迟到的一起去领操台上做操,所以走在队伍末尾。   郁谋个子不比贺然矮,也在男生队尾。几个男生凑着,拉拉搡搡找郁谋八卦。施念感觉自己鸡立鹤群,默默被小学鸡似的男生们挤出了圈。   贺然找到机会了同郁谋说话,他拍郁谋肩膀,“诶嘿真棒,我有同桌了。从小到大没有过同桌这么个生物。” 他之前不是坐讲台旁边就是坐班里最后独自成一排。   贺然笑得太灿烂了,亮出一口白牙:“你好,新同桌。以后互帮互助。”   “靠,谁和你互帮互助,你和郁谋怎么个‘互’法儿?你帮他写作业拿零分?” 傅辽吐槽。男生几个大笑。   “我帮学神打饭不行?我帮学神占篮球框不行?真是。” 贺然啧了一声。非常自然地搭上郁谋肩膀,郁谋看他,然后顺带着瞥他胳膊缝后面的施念。贺然顺着他目光也看施念,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小尾巴。要不是郁谋注意到她,她都被挤到别的班排头去了。   施念一脸煞白。她迟到的时候本来紧张死了,一想到一会儿要在全年级前面做那个蠢得要死的广播体操,面子就挂不住。而现在出现一件更令她紧张的事,紧张到她现在一手心儿的冷汗,脑袋嗡嗡的。   她想起她妈池小萍之前因为工作忙然后一边的脸上神经跳,为此还去找中医弄了耳朵上的穴位拿膏药贴着。这会儿施念也感觉自己半边脸上有神经在跳。不仅如此,她一颗心也在砰砰跳,郁谋怎么就和她同班了?   刚刚班里同学陆陆续续出来排队,按照施念预料般那样,许沐子和文斯斯出来时就冲她挤眉弄眼。她呢,只能装傻充楞当没看见。   现在她脑海里就八个大字:大事不妙 搬石砸脚   这事其实说来话长。   初中那会儿许沐子和文斯斯有了有好感的男生,是当时一班的昌缨《君子坦荡荡 小人长嘤嘤》男主。三人小团体里的两人因为这层关系而变得更加密切,天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下操时会交流昌缨刚刚有多帅,放学时会去操场看昌缨打球,楼道里看见昌缨还会暗地里互相掐对方尖叫……久而久之施念就觉得自己好像被边缘化了,和她们失去了共同语言。   她那时想,不行,我也得找一个可以讨论的。就算是硬找,也得编一个人出来喜欢。这事迫在眉睫。   她在心里仔仔细细地分析了这个事儿。   第一,不能找冷门男生。一定要找年级里风云男生当自己的暗恋对象。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找一个冷门的,被那个男生发现了那他也许真的会当真,也会给那个人造成困扰。而那些有很多很多女生喜欢的男生就不会在意这件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正所谓大隐隐于市。   第二,不能找认识的、身边的、同班的人。这首先就排除了贺然那个二百五。讲道理,贺然因为长相和打篮球颇受女生欢迎,人缘儿也好。但不行不行,不能找他。就算不是贺然,其他身边的人也不行。因为小团体势必会为了小姐妹创造机会,同班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必须要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才可以。   第三,不能是昌缨。唉……施念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当时她俩有苗头时自己为什么那么斩钉截铁说,喜欢昌缨也太俗了吧?啊?导致现在自己不能临时变卦说自己突然又喜欢昌缨了。那样许沐子和文斯斯会觉得自己疯了。   种种分析过后,她的脑海里只剩一个人选——郁谋。   郁谋,嗯,相当可以。年级这么出名的男生,和她不同班,俩人也不认识,没什么交集。他家世好,学习好,性格好,还带点神秘,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自己就算是说喜欢他也不会引起怀疑。更不会给郁谋同学本人带来什么困扰。   于是在一个风吹细细的夏日午后,她们仨再次聚在女厕所里聊天时,她郑重地宣布了一件大事。   施念表情真挚,信誓旦旦地对文斯斯和许沐子说:“话说,我也有喜欢的人了!我觉得郁谋很好!长得帅,学习好,又聪明又低调。我很喜欢他!”   厕所闷得很,而且施念一想到自己不会被小团体抛弃就激动万分,满脸通红,双眼放光,甚至说话声音都有点大。文斯斯许沐子看她脸红扑扑的,立马就信了。然后也替她激动得不行,拉着她手蹦蹦跳跳:啊!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快说说~   施念这时适当地加了一句:你们要发誓给我保密啊!不许告诉其他人!   文斯斯许沐子伸出小拇指:那必须的,拉钩上吊。   施念在内心开心地转圈圈,你太聪明了施念,从此她俩讨论时就可以拉上自己了。耶。   也的确是,之后仨人下操时,文斯斯和许沐子会拉着施念跑到郁谋身后,看着他上台阶。她俩好像比她还激动,替她寻找一切可以看到郁谋的机会。施念呢,则会配合她们说,我发现,郁谋今天校服里面穿的是白色短袖,好干净啊!我发现,郁谋的眼睛好好看啊,我超级喜欢内双的男孩子!我发现,郁谋的声音也好好听!然后仨人乐呵呵地回班。   这个计划一直到今天之前其实都是非常完美的。她觉得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简直满分。尤其是中考后听说郁谋要出国,施念更觉得天衣无缝。   哪想到能变成晴天霹雳。   刚刚她见到郁谋那张脸后,感觉有一道雷从天上劈下来,直接把自己劈成了两半。现在她整个人中间是锯齿状的。自己那么“痴狂的暗恋”一定会得到许沐子和文斯斯的大力支持。完蛋了。   施念走路时宛若游魂,思绪全都飘去想着怎么办时,被贺然拉了一把到前面:“哎跟上。”   贺然指指她,大喇喇冲郁谋说:“她也是咱们之前初中的,考考你,你认得不?”   郁谋目光流露出犹豫,他看了看贺然拽着施念校服袖子的手,随后视线转移到她头顶:“……”   男生一众都吱哇乱叫:“哇靠,终于有个学神叫不来名字的了。” “看来学神不擅长记女生名字。”   施念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叫施念,以前 6 班的。”   郁谋点点头,一直看她眼睛,坦坦荡荡:“嗯,抱歉,没印象了……” 又很认真问:“哪个施?哪个念?”   施念空中比划:“施耐庵的施,念念不忘的念。没事啊没印象很正常。其实你借过我书的……”   说完她瞥了一眼走前面的许沐子,那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她当然知道许沐子在想什么,肯定在心里大叫,啊啊啊啊,他俩说上话啦!   郁谋则表现淡淡,他的语气里带点抱歉,嘴角一扯:“真不记得了。” 没再多说,眼神转到别处去了。   贺然和施念又回到了队尾并排走。贺然偏头看看施念,随后把校服拉链一拉,前面的傅辽看见了说了一句:“呦,耍流氓啊。” 郁谋也回头看。   “屁!” 贺然说着把自己校服盖施念头上:“穿上穿上,你衣服上都是鼻血。你上台人家以为你怎么了呢。” 他本是好意,但是校服拉链扯到施念头发,又从发圈里拉出一绺儿头发,她哎呦一声。   施念胡乱把头上的校服扒下来,憋的满脸通红:“你自己穿着吧。你校服臭了吧唧的。”   贺然瞪大眼睛:“姐,我这昨天刚洗的。你闻,我妈还给我撒了点花露水。” 他把校服举施念跟前,施念怼他:“那就是花露水过期了。”   贺然气笑了,用手背抹了抹鼻子:“成。”   “撒花露水干什么?” 许沐子转头。   “防秋老虎。” 贺然心不在焉,继续低头和施念开玩笑:“真不穿?我告诉你,别人想穿我校服我还不给呢。”   施念沉默。 她心想,这人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傅辽捏着鼻子说:“然哥,我想穿,你给人家呗。” 被贺然呼了一下脑袋。   随后贺然开始唱走调的歌:“狗咬吕洞宾~诶嘿~那个不识好人心~~” 走到楼梯拐角,唐华从下往上眼神射过来,施念伸手掐了贺然胳膊内侧一下:“闭嘴吧你。”   施念掐那一下贺然躲都没躲,好大个儿一男生被掐的龇牙咧嘴,言语上还不服软:“哎呦…不闭,你让我闭嘴我就闭,你是我谁啊?”   “你别装了,我都没掐疼。”   “疼不疼你说了算啊?”   ……   傅辽在前面耸着肩嘿嘿傻笑,然后转头问郁谋:“你是不是觉得后面特幼稚?”   郁谋不置可否,眉宇间神色有些冷淡,似乎觉得那对话很无聊。   傅辽给他科普:“他俩一个大院儿的,一直这么斗嘴。习惯就好。” 第3章 “我可要好好看看贴吧评选出来的年级帅哥”   每天年级都有那么二十来号人迟到。好多都是惯犯,天天巴望着上台开始他们的表演,譬如贺然,譬如傅辽,傅辽今天将将没迟到,因为他没去蹲厕所。没去蹲厕所的原因是施念来晚了,他没处拿纸。   还譬如说施斐。刚刚楼道里三个班汇合,楼道瞬间乱成一锅粥,什么队不队的,开始互串,人声鼎沸。施斐站十班最队尾,拍了下贺然。   实验一班数学课代表张达叫了声“郁谋”,然后把郁谋扯进他们班队里了。实验一班都是初中升上来的,所以都认识郁谋。瞬间好几个男生就围住郁谋,张达整个人几乎压郁谋身上,赖赖唧唧:“谋哥来了,我要抱大腿。” 郁谋笑着卸掉他胳膊:“滚,你抱的是我脖子。”   贺然这边低头看施斐脚上的篮球鞋:“这款你买了?” 施斐撩起校服裤,前脚掌在地上转了转,展示新鞋:“昂,我爸出差带回来的。买两双,穿一双收藏一双,嘿嘿。不过我爸没买到签名款的,有点可惜。”   贺然:“码数大不大?我也想弄一双。蓝白配真他……” 本来想说脏话,结果偏头看了眼被挤到他身后的施念,改口成:“真挺好看。”   施斐也回头,看见了自己姐。“姐,你怎么也在队尾?”   施念平时哪会关注自己弟弟穿什么篮球鞋,她总觉得男生的篮球鞋花里胡哨的,穿脚上跟砖头似的,没办法理解那种审美。她低头看他脚上的鞋,新不新款不知道,但她看见鞋头有一处淡淡脚印,像是擦过了,但是没擦干净。那种麂皮的材质落了灰很难擦的。“谁踩你一脚?” 她问。   施斐脸上没啥表情,看都没低头看,直接就说:“噢,没事儿。”   这时施斐班队尾几个男生凑上来找贺然讲话,约晚上打球。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把施斐推到了一边去。   贺然皱眉,把施斐拉回来:“你一胖子,两百来斤,这么不禁推?”   施斐嘿嘿笑了两声,眼睛眯着像流氓兔。   施斐在十班,十班是赞助班。有的家里给学校捐了新操场,有的给学校捐了化学实验室……施斐父亲施敬业,也就是施念大伯,给学校每个教室捐了两台格力空调,这才把施斐继续送进全市最好的高中读书。不然以施斐的成绩只能去城郊沿河沿儿中学,那个中学在彤城出了名的乱,几乎相当于工读学校。小时候家长总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上沿河沿儿中学。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施念总觉得施斐在赞助班待得并不怎么开心。施斐没和她讲过,只是她感觉。有几次在楼道里她听见他们班人管他叫 feifei,不是三声,是二声,说明不是他的斐字,她猜是肥字。施斐听了还嘻嘻哈哈的,让她不要管,这是男生之间开玩笑。但她这个当姐姐的就很不开心,因为从小和施斐一起长大,她知道自己这个两百斤的弟弟别看人高马大,其实是个很敏感的男生。以前看奥特曼,奥特之父死的那集,施斐哭了一下午。施斐比她还喜欢看小樱,最喜欢的人是知世,因为知世会做很多美食。   和施念家这种工薪阶层不同,施斐家很有钱。施敬业现在是大老板,斐春铃,也就是施斐母亲,施念大妈妈,是公司会计。两人从创业初期就一直很忙,几乎没工夫管孩子。   2002 年,施念和施斐还上小学四年级,她大伯施敬业靠眼镜批发赚了第一桶金,买了整个彤城第一辆宝来。之后在彤城和周边城市陆陆续续开了几家眼镜城,从南方低成本买进镜架镜框,一副眼镜买两三百,成本只有几十。宝来也换成了奔驰。   施学进和池小萍那会儿也还没离婚,施斐经常吵着嚷着晚上要住到她们家。施斐不在时,他们一家三口吃完饭时还会闲聊。施学进笑着揶揄:这小胖子,家里开奔驰,住复式,非要来和念念挤一小屋。   施学进是笑着说这话的,语气是假无奈,真自豪。他说是家里氛围好,小孩子才会愿意来住,所以说啊咱家念念多幸福。   施念虽然小,也能听出她爸这言外之意:你大伯家那么有钱,又能怎样呢?   说不上为什么,她很不喜欢父亲这种笑容。池小萍给她买的名人大家的作品,她看了,没看懂,却学会一词儿:阿 Q 精神。   施学进的那种笑在施念看来就有点阿 Q 精神。毕竟那个时候她爸她妈也在经历感情上的艰难时刻。施学进那样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施念,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更何况,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好像没钱就一定安稳幸福似的。再说了,她幸不幸福,他又怎么知道呢?还是说,他觉得她幸福,对于家长来说就足够了呢?   听了父亲的话,施念还升起另一种惆怅。大人对小孩其实一无所知。   她的小屋放的是高低床,施斐睡下面,她睡上面。到了深夜施斐会小声问:姐,你手能垂下来吗,我想拉着手睡觉。   施念那时候胳膊短,便上半身垂下来和他拉手,她说:“你是男子汉,胆儿怎么这么小?”   施斐的手又胖又软,还带着冰凉的潮乎气儿,举得高高的拉住她的手。那时他的眼睛还没胖成一条线,幽幽地看她:“姐,你对我真好,以后我的零花钱都给你。”   施念还没来得及感动呢,他又说:“今天小樱后半集我去上厕所了,你给我讲讲后面的剧情吧。”   那时候大清早,施学进骑着二八自行车,前面杠子上坐一孩子,后面海绵垫上坐一孩子。很公平的,他俩轮流坐前面的杠子,不然太硌屁股。施念父亲一路慢悠悠骑,每天都换不同路线,有时候穿过柳荫公园儿,有时候拐进小巷子,还拿周围看到的老头老太太编一路的武侠故事,说“这位大爷其实是武当派传人”“你看那边那位奶奶是峨眉派掌门,周芷若嫡传”……施斐被哄的一路笑得嘎嘎,施念却笑不出。   施敬业有次特地开着车来院儿里接他俩,说今天要开车送俩孩子去学校。施念正呆呆地摸大伯的车标呢,车标锃亮。施斐一屁股跳上自行车的前杠,也不在意硌屁股了:“我不,我要坐二叔的车。” 施念这时回头,发现自己父亲脸上又露出那种笑容。   等施斐上初中后,就不怎么来她家住了。一是孩子大了,没法睡一屋了。高低床也换成了上面床下面书桌。二是施念爸妈离婚了。施学进自己一人去住爷爷奶奶留下的平房,离大院儿其实不远,施念周末会去看爸爸。施斐却不好意思来了。来找她都是站楼下门洞喊。池小萍还问施念,你弟干嘛不上来?在底下喊多费劲啊。施念说她也不知道。   生活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家里亲戚都觉得施念有点可怜,觉得她这么小父母就离婚了,父亲还出了那种事,然后过年给压岁钱都给的比以往多。她却没什么感觉,尤其是和弟弟的关系。她觉得和施斐除了不住一起了,其他好像也没太大变化。   初中那会儿,施斐见天来施念班扒门框。   “我姐呢?找我姐。”   “施念,你带跳绳没?今天体育课要考试。”   “施念,你带鞋套没?今天计算机要上机。”   “施念,你饭卡给我,我的弄丢了……”   一米八的小伙子,跟施念屁股后头“姐”啊“姐”的。后来有天他不来班里找施念了,不是因为独立了,而是他把施念班的门轴压坏了。   初中毕业时,施斐成绩出了,很差。贺然成绩当然也差,但他是学校篮球队的明星小前锋,还要替学校打比赛,所以有内部名额。这么一比,施斐更觉得自己没出息,他以为自己要去沿河沿儿了,一想到去了肯定天天挨揍,就和她哭:姐,你知道吗,我总觉得小学那几年是我人生最快乐的几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活在那几年。   她却说:我可不愿意。   施斐很不理解:为什么啊?   施念撇撇嘴:那时候你粘人得很,每天都要拉着手睡觉。等你睡着,我手都麻了!   这话不假,可不是真实原因。她不会告诉施斐的是,小学那几年是施学进和池小萍吵得最厉害的那几年。只有施斐在她家时,两人才不明着吵,但那种饭桌上暗戳戳的剑拔弩张,施斐睡着后两个大人在厕所里的窃窃私语,徘徊在争吵边缘的歇斯底里,白天上学时父亲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这些比明着吵架还令她不安。她才不要回到那几年。   再后来两人上了高中,施斐天天车接车送,却天天迟到。   想到这里,施念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觉得施斐自从去了赞助班以后就有点变了。说话啊,做事啊,俩月不到学了好多臭毛病。以前是个胆小的胖子,现在变成了虽然胆小但虚张声势的胖子。这令她有些许难过,还有些挫败感。   她的挫败感来自两方面,一是她感觉她弟不粘她了,开始粘贺然了,男孩子突然有了慕强心态,喜欢跟着老大。   二是她意识到,她弟已经不是那个一块钱买两根酸奶棒的小屁孩儿了。开始动辄几千上百,好像那都不是钱似的。并且他早把当初的承诺忘了。“姐,我以后零花钱都给你!” 屁,他都用来买鞋了。   施念回过神时,自己班队伍早不知道走哪去了。许沐子和文斯斯也不等等她。她看了下四周,全是一班和十班的面孔。她踮起脚往前望,自己班的人都在很前面。离最近的是贺然和施斐那帮人。于是她拨开人群努力往前挤:“不好意思啊让让。”   快要挤到施斐身后时,十班几个男生逗着要踩施斐的球鞋,施斐边试图挡开他们,边蹬蹬蹬慌忙往后退,手肘一下子就抡到了施念鼻子前。   施念懵了,第一反应不是躲,脚在原地动不了,下意识闭上眼睛。她都能听到手臂刮到面前的风。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她胳膊把她往后拽了半步。   施念的心吓得砰砰跳,她睁开眼看,发现郁谋正拉住她。隔着校服她感到他手心儿滚烫。他另一只手半握拳撑抵着施斐的后背,隔出安全距离。少年眉宇间透着严肃,问她:“没事吧?”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没那么官方,不像他国旗下讲话的那种声音。也不像他和其他男生说话的声音。   楼道里光线说暗不暗,说亮不亮,施念看郁谋,只觉得眼睛没法聚焦,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身上的味道和当初他课本的味道一模一样。香的若有似无的,静着闻不到,翻页才能闻到。他站着闻不到,抬胳膊啊说话啊动一动才能闻到。   这味道简直是她的嗅觉狙击,很像某一天,幼儿园晚上吃完饭老师把窗户打开,橘色的夕阳照在地砖上,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晃,风灌进教室带来的傍晚的味道,清冽中还带着温度。   这是第一个进入她脑海的比喻。为什么想到这些意向她说不上来,但她能肯定的是,这一天幼儿园的晚饭零食吃的绝对不是黄豆。   她说“没事没事”时,还在盯着他脸看。在此之前她从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他的长相。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台前演讲,她在底下望地发呆,时不时抬头瞥一眼,也是怕班主任发现她开小差;要么就是她去借课本时看见他,然后猛地低下头避开眼神接触,生怕他又主动借她课本。所以几乎从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此时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施念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看看这个初中贴吧评选出来的帅哥,可她的注意力却偏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她发现他的左眼睑的尾端有一颗浅浅小小的痣,隐在睫毛下面。   这颗痣没什么重要的,她却很想给他讲个故事。说她妈之前眼睛周围有一颗痣,后来找大师算命,大师说眼睛周围的痣几乎都不太好,要么破财,要么招病,要么人生漂泊,所以池小萍后来去点掉了。   随后这颗痣在她的注视下发生了小小位移。她以为是自己的意念移动了那颗痣,结果发现是郁谋看着她笑了一下。这眼睛笑起来亮晶晶的。少年的神态变得柔和,还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得。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施念觉得有些奇怪。这种奇怪感源自郁谋的声音,郁谋的笑容,还有郁谋看她的眼神。他明明刚刚还问她叫什么来着!   少年一本正经地问她:“看这么仔细,我的鼻子眼睛都还在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在开玩笑,天呢,这玩笑真够冷的!施念猛低下头,转向一边:“谢谢你啊。”   他脖子稍侧,避开她扫过来的马尾,轻声说:“不客气。” 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他问‘鼻子眼睛都还在吗’的时候,眼前这女孩的视线真的有去一一确认自己的五官还在不在。好乖啊她。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还在笑,立刻将嘴角的笑容屏了屏。他看着她的浅绿色头绳,发现那并不是纯色的,竟然还有白色的小点点。少年又自然地补了一句:“你就走我边上吧。别去前面挤了。” 第4章 “补课信息你也需要吗?”   在施念十六年的人生中,她最怕三件事。   第一件是逢年过节去亲戚家做客亲戚让她吃桃子啊葡萄啊这类滴汤儿的水果。她不是不爱吃,而是不想在别人家吃。因为她受不了吃完的果核果皮就摆她面前,然后看着残余的果肉一点点氧化干掉。这种衰败的过程令她浑身不自在。也说不上为什么。   第二件是出门拎很重的包。这是被池小萍搞出的阴影。她妈超级喜欢提东西,无论去哪里,都要背一个超大的单肩包,里面装一堆在施念看来到世界末日都不一定派上用场的东西,偏偏她妈觉得都有用。然后呢施念不舍得她妈拎,于是每次和池小萍出门都变成她拎。自此她下定决心,如果以后自己长大了,成年了,可以谈恋爱了,一定要找一个出门只带钥匙钱包的男朋友。两人都空手,想拉哪只手就拉哪只手。渴了买水喝,饿了买饭吃,才不要带在包里。   第三件是当众出风头。无论是上课起来回答问题,竞选个什么职务,或是当众表演……她都会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其实她小学四年级之前还没这毛病。   四年级之前啊,她是大院儿最喜欢穿裙子的女孩子。幼儿园时贺然曾经当着所有大人的面宣布:“以后我要施念当我媳妇儿!” 大人都乐,施念却哭了,她并不是很想嫁给这个挂着青鼻涕,个子还没她高的幼儿园男生。   上小学,她超爱举手回答问题,老师问个什么,她的手都要举到天花板上去。班级组织背诗大赛,她太积极了,记忆力又好,分数全她拿了,直接被老师限制回答次数,要给其他同学一点机会。她跳皮筋踢毽子都是最厉害的,分拨大家都想和她一拨儿。她还有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头发,每天让池小萍梳到脑瓜顶,跑起步来甩啊甩,骄傲得很。   可是小孩子的转变是很突然的。和大人不同,大人也许会因为日积月累的事情渐渐变得消沉,小孩子则会在一夕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四年级重新评选班委,施念和另一个男孩子竞争学习委员。她势在必得,票数也比那个男孩子多。她站在台上神采奕奕地说了好多,最后大声说:“希望大家能够选我!” 大家在底下热烈鼓掌,贺然的屁股离开座位半站着,鼓得最起劲儿。   这时竞争的那个男孩子将手窝成喇叭,故意装的尖声细气,捏着鼻子说了一句话:“可是她爸打牌欠了几十万~”   大家掌声渐息,那个男生在逐渐安静的教室里又说了一遍,声音清脆:“她家欠了几十万,她爸是赌徒~也能戴二道杠吗?”   刚才那遍因为教室嘈杂,没几个人听清。可是这遍全班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施念。整个班的小孩子鸦雀无声,他们并不知道这确切地意味着什么,总之是不好的事就对了。   施念站在台上,那天因为要竞选班委,特地穿着最喜欢的裙子。裙子是白色的娃娃领,薄荷绿色的裙摆飘在膝盖上方。方头皮鞋配带花边的米色袜子。这一身儿是姥姥在外贸小店买的,千禧年那会儿都要一百多块钱呢。她穿着它,主持过期末联欢晚会,还主持过校园才艺大赛。   听到这话,施念的嘴角从扬起到放下,只觉得脑袋被高高的马尾辫揪得好疼。她很想反驳,我爸才没有赌博,他也不是赌徒,他想给家里赚钱,结果被人下套了,骗了。但她的大脑里好像每周二下午的电视机,所有想好的自己当选后的场景,以及要说的话最后都渐渐变成了雪花。所有的勇气和底气也都在那一瞬间远离了她。   放学,她一路沉默着回家的。贺然走她身后,也很沉默,难得不喊她屎撵儿了。   他揪她马尾,她没理他,默默将头发重新绑好。   他踩她鞋跟,她就蹲下默默将鞋穿好。   他拎她的书包带,她就任他拎,在这样的阻力下像蜗牛一样艰难的一步步往前走。   最后他开口喊她:“喂!别哭了!”   施念终于回应他。夕阳下,女孩子转身,泪光闪闪,最后又把眼泪全部憋回去:“我可没哭。”   小男孩神色凛然:“明天我去把他揍一顿!”   她看他,贺然那会儿个子还没她高,他红领巾歪着,嘴角还挂着中午吃红烧鸡腿留下的酱。施念嘶嘶地抽了一会儿鼻子,声音变得好细:“你还是先把自己管好吧。”   虽然她很烦他,可他好不容易选上的体育委员,两道杠呢,别因为打架丢了。   回到家,池小萍在厨房里炒菜,其实她在楼下就闻到了,青椒炒肉丝。池小萍举着锅铲回头问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   她拎着书包站厨房门口,嘴紧紧闭着,努了几下,最后实在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后来她妈她爸直接去找了班主任和校长。她当时坐在办公室,看施学进高声粗气地据理力争,她从没见过她爸那么生气。她爸最后说,不要以为谁都能欺负到我家头上的!那个男孩子和她道歉,她一声不吭。校长拍拍她头顶,她抬头看校长,看班主任,看池小萍,看施学进。最后抿抿唇说:好。   才没有好呢。   施念一日一日地沉默下去。她不断地回想那一天在校长办公室的场景,每一个大人脸上的神情,每次回想,都能体会出新的一些东西。   她变成了内向的女孩子。很乖,超级乖。乖到在任何场合都没有任何存在感。她害怕别人注意她,讨论她,知晓所有她的底细。她的朋友圈子缩成了大院儿这帮小孩。不想再结识新的小朋友。   这种害怕倒不是出于自卑还是什么,坦白说,池小萍已经拼尽全力维系这个家了,生怕施念感受到生活发生变化。面包依旧一周买一次好利来,别的小孩子买的香喷喷子弹头铅笔施念也都有,包书皮也买最贵的那种亮面卡通书皮……可是十岁那会儿的施念却慢慢意识到,即使是父母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大人才不是神通广大,大人也超级脆弱的。她在外面受了委屈,池小萍比她还难受,而她能做的,反而是反过来照顾他们的感情。   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可以回家找家长。可是家长在外面受了委屈,要去找谁呢?   上了初中,她什么班委都没选上。池小萍很疑惑,你成绩不错啊,班主任不喜欢你吗?同学不喜欢你吗?她则假装很骄傲,才没呢,班主任让我当眼保健操检查员!   眼保健操检查员,是她初中当过唯一且最大的官儿,当的很认真,虽然只当了一年。   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开始喜欢那种半长不短的头发。及腰的黑发剪得将将过肩膀。池小萍说,头发剪短多可惜,施念说,太长了发梢会分叉。而且会吸收我大脑的营养,做题都做不出来。   马尾也从脑瓜顶降到了后脑勺中间。姥姥说,这样多不精神,小孩子就是要有朝气。施念说,梳得太高了头皮疼。发际线还会往后移,以后跟我姥爷似的。   她的裙子全被叠到了衣柜最上一层,夏天只愿意穿长款校服。周末补课也穿校服,长袖长裤遮得严严实实,就是不穿自己的衣服。贺然说,你穿这样丑死了。她瞪他。他改口,我说的是衣服丑,你人还是挺好看的。   *   下操后上课前,很多同学还留在操场上,男生抓紧时间打会儿球,女生一小簇一小簇地聊天散步。   文斯斯和许沐子在台子底下等施念。两人揣着手笑意盎然,施念一看那笑容就知道她们俩要找她讨论什么。她从高高的领操台跳下去,比了个 no 的手势:“不要和我说提 y 开头的那个人,我现在完全没心情。”   她刚在台子上度过了她人生最艰难的十分钟。   上台前,施斐和贺然安慰她说,没事,台子上站两排,到时你就站我俩后面儿,我们给你挡着。结果她被体育老师看见。体育老师是染了一头红头发的谢老师,谢老师拉住施念:诶,今天竟然有女生啊。得,小姑娘形象不错,你站领操台正中央吧!   然后她就站在了第一排,正中央,面对着全体高一年级,做了两遍第八套广播体操。   这还不是最关键。最关键是她面冲着的一班,排头罗子涵在做踢腿运动的时候直接被后面儿的张达踹了一脚,非常浮夸地踉跄了几步。恰巧被她看见了全过程。   她在心里和自己说,施念,这有什么好笑的?一点也不好笑,不许笑!不、许、笑!   可是好好笑。   主要是罗子涵还往后飞踹了一脚,张达猛地避开,那脚踹在了前来视察的年级组长鄂有乾身上。蓝色卡其布裤子上立马一个大鞋印儿。   她深呼吸,不可以笑,真的好无聊,一点不好笑啊你为什么要笑呢?   她的肩膀艰难地耸动着,嘴唇紧抿,整张脸露出那种痛苦的笑容。在生生硬憋。   这时一班女生排头谈君子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靠,这简直犯了憋笑的大忌。憋笑的时候就怕有人突然开始笑。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施念鼻孔里的纸团“啵”地一声被她喘的粗气喷了出去。她皱着眉头用胸腔在笑。整个人都因为控制不住的笑在抖。   不可以再看了,听见没,好,现在把你的视线上移。平复你的心情。深呼吸——   施念只觉得自己的腹部酸痛,憋到极限,一直在以微弱的振幅快速的频率抖动。她开始望天。一行热泪竟然被逼了出来。   这时她听见台下的男生说:“咦,你们看,领操员怎么在翻白眼儿。”   施念此时给许沐子和文斯斯讲刚才台上发生的事。许沐子和文斯斯一脸冷漠地听完:“不好笑啊,我发现你笑点好低。”   施念茫然:“这不好笑吗?你们说实话!” 她还给她俩比划那个鞋印儿:“有这么大!”   “不好笑啊就。”   “好吧。” 她不服气:“那是你们没看见,光听我说,没法感受有多好笑。”   文斯斯干笑两声:“哈哈哈,这下行了吧。”   “你好敷衍。你们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   “是啊,我们在看昌缨打球。郁谋也在诶,快看!”   *   这一天施念的情绪起伏是这样的,每当她意识到郁谋就坐在她后面时,她都能立马想起今早上操时的尴尬。这两件事完全不搭噶。非要说的话,一件令她紧张的事情,被另一件尴尬的事情支配了。所以她完全不紧张。甚至忘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   最后一节自习课时,唐华进来发通知。   小条儿裁好,一张张发下去。班主任说:“这是周末补习班报名通知。声明啊,这不是咱们学校办的,和咱学校没关系,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些信息。同学们自愿参加,自愿参加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条儿传到施念这边,她就没往下传,自觉把多余出来的通知塞桌斗里以备草稿纸。   她看那通知,语文数学英语,每科占一个周末半天。看完就给夹记事本里了。然后翻开练习册开始写数学卷子。   过了一会儿,后背被一根圆珠笔的盖子捅了一下。   “吧嗒”。   她惊得弹起来。回头看,看见郁谋的手臂搭在桌面,手里转着根儿圆珠笔。态度看似闲适,其实是摆好表情等了好半天。等半天都没见前面转身。男生长腿长脚,感觉不是他在坐椅子,而是椅子在坐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传过来了。” 他说。   “噢!噢噢!” 她这才想起身后还这么一尊佛。她满脸通红,翻课桌找通知,假装自己不是忘记,找补道:“通知是补课信息,你这样的人也需要吗?”   郁谋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毛,没说话。   施念把余下的通知奉到他跟前,他缓缓伸手接过,然后看都没看就给原封不动塞桌斗里了。   郁谋旁边的贺然正侧头假寐,伏案笑得肩膀耸动,学她声音:“嗷~嗷嗷~施念你是大猩猩吗?” 第5章 “你们都给我出来!”   施念嘶了一声回头瞪贺然。贺然依旧趴着,但是头扭过来抬眼瞅她:“嘶什么啊,你可不就是那样嗷的嘛?”   贺然为什么说她是大猩猩,其实是有典故的。   池小萍曾经向许沐子的妈妈取经,问沐子是怎么长那么高的,她也希望念念能再长长个儿,怎么着也争取过一米七。沐子妈妈说,三分靠基因,七分靠后天,沐子篮球队的教练说,青春期一天吃三根香蕉就能长高个儿,还有就是多喝纯牛奶。   然后池小萍便像领了圣旨似的,也一天逼施念吃三根。小饭兜里给她带两盒牛奶,三根香蕉,每天晚上回家都要检查的,看吃没吃光。   可是施念不喜欢吃香蕉,一吃香蕉就口腔上膛疼。她也不喜欢喝牛奶,觉得牛奶有点臭臭的味道。于是每天她的牛奶都给文斯斯喝,文斯斯超爱喝牛奶,把牛奶当水喝。但施念的香蕉则打发不出去。每天求爷爷告奶奶的试图给周围同学发香蕉。发不出去了只能自己解决。   贺然手机里就有一张她窝在座位里满面愁云吃香蕉的照片。因为整个人窝着,眉头皱着,眼神还冲一处发呆,贺然说特像动物园里被关在玻璃后面无所事事的猩猩。他还说,你应该边吃边抓抓肚皮,挥挥苍蝇,那样更像。   后来施念在读者文摘上看到,说动物园里的动物会产生刻板行为,会不停地重复很单一的动作,是被关着可做的事情太单一导致的自闭现象。像贺然说的,猩猩发着呆吃香蕉,抓抓肚皮什么的,也许就是刻板行为,她就很伤心,觉得贺然的这个比喻不仅不好笑,还令人难过。当时她跟贺然讲了,贺然想了半天,一本正经说,噢,那我每次下课铃一响就跑去操场打球,是不是也是刻板行为?她要气死了。   此时施念视线落在贺然桌上的脏兮兮笔袋,贺然立马就明白她在想什么,把笔袋塞回课桌:“你够不到。”   她又去看他桌上的物理书,贺然又立刻把物理书塞进课桌:“这你也够不到~”   施念从自己的小饭兜里掏出一根香蕉,越过傅辽给许沐子:“沐子,给你一根香蕉吃,你帮我抽他。”   许沐子将手从校服袖子里伸出来摆了摆,不接香蕉:“我今天已经吃够三根了,再多消化不了。教练也不让我吃太多。”   傅辽正从施念课桌上堆着的一堆书本里找卷子呢:“哎施念,你英语阅读做完没,借我看下。”   施念又把香蕉递给傅辽:“你吃不吃,你吃的话帮我抽贺然。”   傅辽理所当然接过香蕉,将香蕉头撕开,咬了一口,兀自翻她书堆:“谢谢啊,正好饿了,但我不抽然哥。我们是好兄弟。”   施念死死按住自己书堆:“那你不许看我英语卷子了!”   她那小劲儿根本按不住,傅辽正好把卷子抽出来。他翻了一下,一看,就做了单选题,后面完型和阅读都空着:“哇靠施念你真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不让我看,你这不也没写嘛。”   贺然这时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翘着椅子腿晃悠,笑嘻嘻在她身后说:“你看都没人帮你,没辙了吧。”   施念一下一下按着签字笔的笔帽,气的不行:“你都和郁谋坐一起了,也不学学好。”   她说:“你看人家在那里安安静静做什么呢,再看看你。招完这个招那个。”   贺然大言不惭:“没有啊,我只招你了啊。” 说着,他去瞅一旁的郁谋在做什么。而周围一圈的同学也都下意识去看郁谋。   郁谋确实一直安安静静的,甚至对耳边贺然不断找茬儿施念的聒噪感到有些心烦意乱。刚刚本来在看大学数学,看到勒贝格积分的存在性证明,实在静不下心,便开始看篮球周刊。此时突然被提到,有些茫然,又莫名心虚,立马把手里在看的杂志往桌斗里一塞。   贺然却伸手去掏,封面滑滑的,摸着不像正经书,心里一喜,立马抽出来摆桌面上。   大家都看到了。学神,在自习课上,安安静静地在看体育周刊。但是吧,被贺然捻开那页儿正好是广告。广告给了个拉拉队员的比基尼特写。旁边还写着 xx 队拉拉队长莫妮卡,身高 167,三围 xxxx……   许沐子、傅辽、施念、贺然几个面面相觑。   其实广告美女很正常,但是摊开在桌面光明正大的就不太正常了。而且学校嘛,屁大点事就能被起哄。   郁谋也有一瞬间的愣神儿。他趁着这空瞟了一眼施念,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见施念眼里崇拜的光碎了,他脑袋里警铃大响,飞速运转起来。他深知此时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只能将计就计。   于是他捏了捏眉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书合上,拍了下贺然的肩膀:“我看完还你,谢了啊。” 泰然自若。   大家又去看贺然,贺然也有一瞬间的不确定。他确实每周都买这个杂志,所以不确定是不是郁谋从自己位子里拿的。他犹疑的这一下,直接让大家认定杂志就是他的。   傅辽此时意味深长地说:“然哥,一翻就翻到这页儿了,说明经常看这页。”   贺然推他:“滚。”   周围一圈儿男生已经在晃着桌子笑了。讲台上督着大家自习的文斯斯实在看不下去了,拍了一下讲台:“后面儿安静点。贺然,傅辽,尤其你俩,给我闭嘴。”   贺然傅辽我靠了一声,“班长,和我没关系啊!郁谋也说话了,你怎么不说他啊?!”   文斯斯又拍了下讲台:“就编吧你,反正我就看见你俩讲话了。再顶嘴就记你俩。”   许沐子悄悄抚掌,认同文斯斯。施念也觉得解气,转过身继续做卷子,但是越想越好笑,莫妮卡好笑,三维好笑,杂志也好笑。肩膀抖着干脆将自己埋起来笑。无法停止。连同早上罗子涵鄂有乾那份儿一起笑。和傅辽并在一起的桌子震得 duangduang。   贺然说:“快看啊,施念疯了。”   施念停下,笑呵呵反击,说了仨字:“莫妮卡。”   贺然啧了一声。但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看向郁谋:“谋谋,这真是我的书?” 这声谋谋说完,周围人都身躯一震。   郁谋不置可否,从课桌里又翻出干脆面递回给他,学着他的语气说:“然然,这也是你的,还给你。” 周围人又身躯一震。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叫贺然。   而且他这个“也”字就很有灵性。周围人听到,更加坚信贺然有一本将比基尼那页儿翻了又翻的杂志。   周围恢复平静。只有施念那桌儿时不时埋下去笑一会儿,然后又坐好写卷子,写一会儿又笑。施念一笑,带着傅辽也笑。傅辽笑声傻呵呵的。这俩坐贺然和郁谋前面,笑的时候椅背儿撞他俩的桌子。   贺然觉得不爽,拍开干脆面,倒了一嗓子进去,见傅辽施念又开始偷着乐。他气不过,便拈了一粒干脆面碎出来,砸傅辽的脑袋:“差不多得了。”   傅辽剃的是圆寸,干脆面立马卡进圆寸丛林中。他卧槽一声,对着过道拨头发:“你扔什么呢?” 转身一看,是干脆面。   傅辽手伸进干脆面,抓了几粒碎碎出来也扔贺然。郁谋也被波及到,额前碎发上落着一粒。   贺然眼皮被打,立马把座位往后一撤,将干脆面塞给郁谋:“谋,这场战役我们不能输!快拿子弹!”   郁谋眼疾手快拿起体育杂志当护盾,捏了几粒干脆面稳准狠地投掷。   贺然是无差别攻击,许沐子和施念都被砸到。施念想写 A,A 中间那横刚要落笔,直接弹了个碎碎上去,笔尖落在碎碎上划出老远。   她猛地转身:“有病吧?!”   郁谋吓一跳,他觉得女生生气好吓人,明明是贺然打的,但他又突然想看施念对自己发脾气。于是把无辜的眼神换成一贯的淡定:“抱歉啊。” 尽量做到不动声色地气人。   施念简直不敢相信学神也如此幼稚,郁谋那睿智沉稳的容颜瞬间在她看来变得有点无赖。而他手里的确正好捏着干脆面。   施念想发作,但碍于和郁谋不熟,不好拿他开刀,直接从他手里夺过干脆面去扔贺然。郁谋竟还有点失望。   那边干脆面顺着许沐子的领子掉进去,许沐子嚯地一下站起来,伸手问傅辽拿干脆面。傅辽给了她几粒,她按着贺然的脖子全撒他领子里去了。贺然吱哇乱叫。   场面彻底失控,变成乱斗。班里闹开了,吆喝声,助战声,文斯斯在讲台前声嘶力竭地喊:“别打了别打了!”   就在这时,班里突然鸦雀无声。所有视线集中到班级后门。   后面用干脆面打架这几个看到后门的玻璃缝里,鄂有乾正怒气冲冲看着他们。   年级组长奔到前门,大声喝道:“整个楼道里就听你们班最乱!还能不能好好的了!”   他指后面那几个:“你、你、你、你……” 指到郁谋时他愣了一下,最后那个“你”字气势弱了几分,眼神飘走,但还是把郁谋喊上:“你们都给我出来!”   鄂有乾看文斯斯:“班长也起不到带头作用,也给我出来!副班长继续看自习!” 第6章 “身为男生的你自己真是可怕”   此时离最后一节下课还有二十几分钟,六个人被拉到年级组大办公室。好多任课老师已经走了,班主任唐华正在边收拾包边打电话:“亲爱的,今天我去接儿子,昂,对,你直接回家就行,记得买两根葱……哎你稍等。”   她眼睛往门口一瞟,看着自己班六个学生被鄂有乾领进来,其中还有班长和郁谋,神色立马就变了。   “鄂老师,这是?” 她捂着手机听筒,电话没挂,所以声音还挺温和。   鄂有乾把空干脆面袋子往她桌上一扔:“自习课,用干脆面打架。听听,多大的人了,再过两年高考了,用干脆面打架!”   他的手指一一点过几个人头:“就这几个,其中也不乏好学生。唐老师啊,这就是刚刚在你们班发生的事。我整个楼道走过来,就听你们班最闹腾!”   年级组长是个小个儿,站几个高个儿面前,矮将近一个头,尤其许沐子,单手能把他拎起来。他干脆站施念面前,背着手看他们,鼻孔一张一合:“唐老师,这几个我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教育!检讨,八百字的检讨是必须的。除此之外,必须搁这里站着,直到下课!都给我好好反思!”   唐华本来站着,鄂有乾走后,她拉过转椅坐下。身子往后背儿一靠,手就架在了胸前,眉毛吊了起来。   站排头的是施念,鄂有乾喊他们几个出来时,她第一个站起来的。从没犯过事儿,胆子小的要死,肚子那里吓得一抽一抽的,觉得此时此刻唯有态度诚恳才能逃过一劫。   此时唐华看着她,先是生气,完后又看小孩儿脸煞白,时不时吸一下鼻子,衣领啊裤脚啊皱皱巴巴的。她本来酝酿好的杀神语气,变成了一声轻叹,她伸手帮施念把衣领掖回去,“平时没看出来啊,你怎么也参与进来了?嗯?”   唐华教数学,她对施念的印象一直不错。这个小姑娘平时不言不语的。虽然在年级里成绩撑死了算中不溜儿,但是数学成绩一直很好。好几次周测,倒数第二题一般放那种很难的题,些微超纲,但她都解出来了,用的方法还都很有灵气,不是那种制式解法,而是草台班子神奇解法。年级对的一共没几个,挺给她长脸。   施念嘴角一直往下撇,从嗓子到鼻腔都酸酸的,那是要哭的征兆。她哼了几声,没说出话。站她旁边的郁谋低头看她,觉得她像个被水淋湿的鹌鹑,又抖又怕,很想给她塞回那种捅了好多气孔的纸箱子里静静。   因为忙着接儿子,唐华只是板着脸说了两句,交待让他们在这里写检查,等她接完孩子回来要看的。说完她就拎着包还有自行车钥匙走了。   几个人拿了纸和笔到一张宽桌子前写检查。椅子不够用,施念和文斯斯个子矮,就说在地上写。大办公室对着一班,郁谋直接跑一班一手一个架了两把凳子进来。少年的校服袖子挽上去,手臂挺白,修长,还带点流畅的小肌肉,架着凳子时上面有筋突起。   袖子他故意撩起来的,他觉得这样比较帅。他常年打篮球,对自己的肌肉线条还算满意。倒也不算自恋的程度,都因施念那个夏天的话语,让这个少年开始观察自己到底哪里是优点。有优点就要巩固,万一她又不喜欢了呢?真让人压力大。   他将凳子撂下:“坐。”   施念仰头看他,有些犹豫:“你怎么拿人家班椅子?”   郁谋对她的这个质问感到有些许茫然:“借了再还啊。”   施念其实不是那意思,她当然知道借了得还啊,不然还眯人家班俩凳子?她问的是人家班他怎么说进就进,还能扛两把椅子出来。可是她再一想,一班的人都认识郁谋。郁谋这样的学生,在学校中央光着膀子跑步都没人管他吧。又何况拿椅子呢。   想到郁谋这张脸光着膀子跑步,施念觉得有点好笑,于是露出浮想联翩的笑容。   这笑在郁谋看来傻兮兮的,他以为是自己刚刚的行为成功令她花痴了。站着的少年面上平静,心如擂鼓,碎发盖住的耳廓边沿开始发热,心说,郁谋,你一直脑子不错,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也这么机灵。   他又想,她表现的这般明显再让别人看出来,于是假装不小心碰到她:“哎抱歉啊。” 他用手肘轻轻点了她头一下,让她低头,看纸,不要让别人看见她对着自己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真是,明明暗恋他的人是她,还要他帮忙打掩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傻不傻啊。   几个人边写边互相参考,说话着就开始八卦郁谋。   “郁谋。” 傅辽说:“你不是一开始说中考完要去美国吗?”   郁谋:“听谁说的?没有要去。”   文斯斯点头:“我好像也听说了。听谁说的……总之年级里都那样传。说你有个舅舅在那边。”   郁谋否定:“没有。”   许沐子:“噢,懂了,就是你舅舅没在那边是吧。”   郁谋顿了下,在怀疑是自己表述有问题还是大家理解有问题:“是有舅舅在那边,但我不会去。”   傅辽面露疑惑,随后恍然大悟:“噢,懂了,你签证没过是吧。”   郁谋淡淡看他们几个。一般来说,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就是已经在不耐烦了。可是几个人完全没领会。   贺然笑出声,他拍了下傅辽的后脑勺儿:“你蠢不蠢,人家郁谋就没说要去美国。”   郁谋点头,终于遇到个明白的了。然后贺然看向他,一脸真诚:“那是本来要去哪个国家?英国吗?”   郁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施念其实一直在假装写检讨,实际默默偷听他们讲话。她其实也很好奇郁谋为什么开学没在,两个月后才作为插班生出现。但是她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没有办法像其他人那样很坦然地问问题,你来我往,就好像认识好久一般,她做不到。所以只是支着耳朵偷偷听,想了解这个新被纳入他们这个圈子的男孩子更多一些。   她偷听时好认真,几乎忘记呼吸。她屏气,攥在手里的笔压根没在写,脸却冲着面前的纸,一点都不敢看那边。   过了一会儿,她听他们那边没动静了。随后爆出笑声。   这时贺然弹了个橡皮渣过来,弹到她的脑瓜顶:“嘿,发呆呢?叫你为什么不理?”   施念这才转过头,一脸空白:“啊?”   众人又笑。郁谋也侧头看她,笑得很浅。他知道他笑的内容应该和其他几人不太一样。他笑是因为,施念坐他身边在发呆诶。她在想什么呢?是在想自己吗?这个猜测令他多多少少有点雀跃。   而且,他离她这么近是吓到她了吗?她为什么动都不动的。少年的心里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难以形容。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什么。好像也没有非常高兴,要说的话,带一点得意。他知道她的秘密,对,文斯斯和许沐子也知道。或许他应该观察一下她好朋友们的表情。于是郁谋假装往后靠着伸懒腰,手臂张开,回拢,自然转头。看见了许沐子和文斯斯脸上如他预料般,有着奇怪又满足的笑容,果然。   施念看他们:“你们叫我什么事?” 这么一打岔,大家都忘记叫她一开始是为了什么。   笑完有一会儿的寂静。贺然这时往后仰,倒着去看窗外。   秋末冬初太阳下山早,朝西的一整面窗户里有一颗橘红色的太阳。大办公室里没别人,白墙上剪影是橘色的窗框,树叶,摞起的书堆,还有几颗毛茸茸的头。他们坐在大大的桌子前,都往那边看。阳光照的他们眯起眼睛。   “几点了?” 贺然问。   施念看了下手表:“五点多快六点。” 说着,外面响起了下课铃。楼道里只听得轰的一声,所有班级里都传来椅子移来移去,学生们聊天的声音。   “对了,今天有训练,我得先走了。” 贺然拎起书包,将自己写好的检讨一推,推到施念跟前:“一会儿唐华来你帮我说一声。”   许沐子想了一下:“哦对,今天女篮也训练。” 她也将自己的检讨递给施念:“谢了谢了。”   傅辽已经开始抖腿,他也站起来:“我去操场上跟他们蹭会儿球,唐华回来叫我一声。”   文斯斯立马警觉起来,她用余光看了看一脸“发生什么了吗”的郁谋,还有一脸“不要走!!!”疯狂使眼色的施念,笑嘻嘻也站起身:“我得回班督值日。”   几个人都走后,施念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办公室外面是熙熙攘攘放学回家的同学。办公室内是她和郁谋。两人都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她也尴尬,郁谋也尴尬。刚刚那几个人里,她感觉她和郁谋是最不熟的两个人。   郁谋明明写好了,也不动,也不说话,就看着那张纸,反反复复。好像在检查写的怎么样。果然,学习好的孩子无论写什么都有习惯检查一遍。   为了不让彼此都受折磨……   “其实你也可以去打球。” 施念鼓起勇气赶人,她试图去拽郁谋胳膊下的纸,怕给捏坏了,只用食指和拇指,暗戳戳的一点点撤:“检讨也搁我这里,等差不多我去叫你们。不用客气。”   纸刚刚被她撤走一小半,郁谋的手“啪”一下子按在了上面,五根修长的手指压着,给她吓一跳。她拽,拽不动。这样僵持着,她的手汗将她捏着的那一块纸浸软了,微微一使劲,竟然捏下来一块小圆纸片。   她嘶了一声,感觉毛都炸起来了,连忙抬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同样是坐着,少年比她高些许,郁谋看她,轻叹一口气:“哎,明明检查完就可以去打球了。”   “对不起对不起!” 她欲哭无泪。   郁谋慢条斯理又抽出一张纸,单手拨开笔帽:“只能重新抄一遍了。”   她“啊”了一声,觉得耽误他打球了,给他想办法:“其实、似乎、也不用重新写吧……?我帮你用胶带纸粘好不就行了?可以吗?” 她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手心儿里那块滑稽的小圆片。总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但也许学习好的都有点儿完美主义?   郁谋刚刚没见生气,此时的表情里却升起一丝微妙的愠怒。他看着她“我是不是很聪明”的表情,有点气闷。我在给她创造机会,她为什么想赶我走?   随后他的视线转移到她的额头上。额头上的碎发的边沿,还挂着一粒刚刚贺然弹上去的橡皮渣。碎发本来是支着的,被橡皮渣坠出一个弧度。很像小蜜蜂的触角。   他伸出手指,犹豫了下,随后换成笔杆,用笔的一端轻轻刮了一下她额头。橡皮渣掉下来,被他轻巧接住。   全程少年都面无表情,动作流畅自然,非常坦荡。他的手指摊开,掌心一点橡皮碎:“在你头发上的。” 解释。   施念眨眨眼,那一瞬甚至谈不上接触的接触令她心跳突然杂乱且剧烈,整个人的灵魂颤悠悠的,脸颊的红开始蔓延,直接蔓延到整张脸,整个脖子。她从没有和男生有过这样的接触。贺然那种张牙舞爪的进攻不算。   她很没出息地“哦”了一声。什么话都说不出。好歹和他说一声谢谢的。他也是好心。可她不想说,因为有些懊恼。气自己没见过世面。用笔端拨一下头发就慌成这样子。根本连碰都没碰到嘛。   少年的心跳也超快,如果施念注意到的话,他的耳朵也全红了,他能感觉到。可是施念没往那处看。谢天谢地。   他也有点懊恼。刚刚那下是没控制住。看见了就动手了,动手给拨掉。其实还挺正常的吧?挺正常吗?同学之间是会这样的吧?他应该没有很过分。也还算有分寸……吗?   当他最终在心里得出自己好像是越轨了的结论时,他在心里“靠”了一声,心里那个少年在使劲捶地。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混蛋。哪有“认识第一天”就这样子的?自己怎么成了这样不要老脸的一个人?把一个女孩子吓成那样。他很想把戳了气孔的大纸箱子搬来,将鹌鹑彻底塞进去。这样他也安心,她也安心。   可是,在这场内心忏悔风暴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悄悄升起:我的天,她好可爱。刚才她撤纸时,在他眼皮底下,胳膊下面,蹭蹭、蹭蹭地,她那种小心翼翼弄得他的心很痒痒。少年心里的那个小人儿在打滚儿。他偷瞥她,那个鼓起来的脸蛋噢,很想拿笔帽戳一下看看。是会进去一个坑,还是会怎样?女孩子的脸就是这般样子的吗?可比男人的脸有意思多了。   随后心里的小灰人被一个小白人吊起来打。   呸!你又在想什么啊灰郁谋!白郁谋在心里边抽鞭子边喊:身为男生的你自己真是可怕呐。   他伸手扶了一下额头,装作抓一抓额前的头发,实际是缓解紧张。   一、二、三。他在给自己做镇定催眠。好,从现在开始,恢复理智,你是一个成熟的人。   随后郁谋别开眼,没事儿人一样转了下笔,回答好早之前她的疑问,义正言辞:“还有,不可以。” 第7章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句话让施念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不可以。很多人说话说着就会只关注眼前这个话题,而郁谋则好像不受影响一样。一个个问题都要给出准确的答案。   不可以就不可以啊,为什么这么凶?她想。   可是她也好奇怪。男生里,除了她弟,她就和贺然还有傅辽关系近。他俩平时的行为都挺莽莽撞撞的。说话也粗声粗气。和女孩子接触也往往没法把握力道和分寸。有时候傅辽叫她,拍她肩,那一巴掌下来能给她拍酸好久。贺然怼她时,什么大猩猩啊之类的字眼也经常给她头上按。但她从不会给他俩贴上“凶”的标签。郁谋呢,自初中起就一直是温和的好学生形象,口碑也好,为何她会觉得他刚刚那个语气是“凶”呢?大概是因为有种突然拉下脸来的严肃和紧绷感。   外面楼道熙攘,路过的学生会下意识转头看进来,他俩比较靠里面,坐在隔板后面,属于视觉盲点,听着外面吵吵闹闹。   大办公室里却安静的不太正常。两个人都面对着自己跟前的纸,安静又沉默。那个独属于郁谋的味道又开始萦绕在施念的鼻子边,若有似无,挥之不去,好闻得很。但是等她深呼吸时,却一点也闻不到,必须要静静地,等那个味道主动窜进来。一天经历两次这样的近距离相处,那种味道仿佛得意洋洋:记住我!记住我!   这个味道真的很神奇。除去之前她想到的那个比喻。此时她又闻出一些新的层次来。她觉得这个味道有点诱人的危险。是大自然界猎手吸引猎物的味道,是猫和老鼠里夹着奶酪的捕鼠夹。她闻一闻,就很想闭着眼睛垂着手凑上前,想闻得更多,怎么闻也闻不腻。   她不禁在想,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呢?好羡慕郁谋啊,他要是在古代,就是香妃!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公平。都说人人生而平等,绝对是屁话。像郁谋这样的男孩子,个子高,长相好,学习厉害脑子聪明,竟然还带着这种蹊跷的香味。   与此同时,郁谋那边只有一个念头:她为什么不说话呀?   脑海里闪过这句话,郁谋觉得有点稀奇。好像自己自打见到施念以后,和她有关的想法都会不自觉地在大脑里带上一些可爱的语气词。比如刚刚的“呐”,现在的“呀”。   他有些后悔,对啊,你脑海里的自己说话多温温柔柔,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难伺候呢?他的确很讨厌任何缺角、有破损的东西,但是他那样说,更多的只是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明明可以答应让她帮着粘胶带的,这样也同样能达到耗时间的效果的。还可以假装监督她粘的好不好,齐不齐,随意说几句没营养的屁话。然后这不就说上话了吗?这下好了,两人谁也别说话了。你就抄吧,傻抄吧,真是给自己气死了。   可能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空气中湿漉漉的。这种黏着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胸闷。他知道这大概率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一般来说,他很少会有这种懊悔的情绪。因为他几乎从来不做蠢事。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反复思量过的。当然,用干脆面打架不算……拨她头发也不算……靠。他有些无法容忍一天做了两件蠢事的自己。   就在此时此刻,郁谋听见旁边挪椅子的声音。   施念正轻轻地、悄悄地,将自己的椅子往旁边移了移。其实是非常短的距离。只是为了让她的校服袖子不碰到他的校服袖子。   郁谋听到了,余光看到了,手上写字不停,心却一下子坠了下去,笔迹也开始潦草。我被讨厌了吗?喜欢这么快就消失了吗?我的天。   而施念为了让自己刚刚那一系列的动作师出有名,假装自己是为了翻找放在二人之间地板上的小饭兜。   她此时冲向郁谋那边弯腰,装模作样在小饭兜里掏了掏。还剩最后一根香蕉。   郁谋也看到了,她原来是在翻小饭兜。女孩子那颗毛茸茸的头就在他跟前。她好像在极力避免影响到他,碰触到他,可他还是看见了,她发迹的短发有隔着校服轻轻搭到他手臂。   少年的喉头动了动,感觉半边的臂膀都要废掉了。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打球练出来的肌肉,正一点点在融化。   而她动作时有女孩子的香味传过来。他哪里闻过什么女孩子的香味啊,更无从寻找证据。但他坚信那就是女孩的味道,因为那味道闻起来就很软。真是奇怪的通感。可是他就是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是撞进棉花糖里去了。并且绝对不是香精调出来的糖。有某种谷类的清香。   施念掏出那根仅存的香蕉,用香蕉头碰了他胳膊一下:“你吃不吃呀?” 她其实心里有愧,明明是想赶紧将它在回家前打发出去,如今却装作用它来赔礼道歉,还有打破沉默。幸亏郁谋今天刚来,并不知道她发香蕉这个典故。   蓦地被碰,郁谋顿了下,换了一边的手接过香蕉。“谢谢。” 因为喉咙干涩所以声音略略有些哑,说出的声音他自己都惊讶。   他用手指去抠香蕉屁股,试图自然地寒暄:“你为什么带那么多香蕉?”   施念无奈:“我妈想让我长大个儿。”   郁谋抠了半天,没抠开,有些尴尬,因为他感觉施念的目光在他的手上。于是他使了大力,按了个坑进去,从里面剥开:“你不矮啊,有……一米……六?” 他随便估了一个数字,这有点难,因为他差不多一八五,曾经一个假期蹿了十厘米,在那之后他看低于一米七的都差不多,而女生究竟平均身高有多高他也不知道。   没想到施念目露凶光:“谁说的?我将近一米六五呢!”   “啊。” 他刚想咬下去,结果被她的怒意吓到,无辜道:“刚刚我瞎说的。” 一六五,可是厉害呢,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带了点揶揄那种。   他又补充道:“如果想长个子,别人吃进去的香蕉也长不到你身上啊。” 很好郁谋,你现在说话都要带语气词。   施念看着他有些无语。有个“啊”也于事无补。她:“刚刚就想问,你知道剥香蕉要从头部开始剥吗?” 她指了指被郁谋弄得乱七八糟的香蕉皮,他刚刚几乎是又捅又撕才揭开的,那“聪明”的样子真的不太像年级第一。   郁谋指了指被自己手托着的底部:“你是说要从这个揪揪撕吗?” 啊,你怎么开始用叠词了,给我适可而止,他想。   施念点点头,看他那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问:“从小家长就教过,你不会不知道吧。”   郁谋眉眼间神色淡淡,嗯了一声,将吃好的香蕉皮捋好放到一边,答非所问:“我母亲一年前去世了。在此之前,她身体一直不好。”   这下轮到施念“啊”了,她明显有些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急急忙忙伸手拉他胳膊,他目光看向她手,她又缩回去:“对不起啊。”   为了表现诚意,她又大声重复了句:“对不起!”   郁谋笑笑:“没事。” 施念吓得没有再问了,低头抠笔帽。他却很想多告诉她一些关于他自己,于是他说:“初中那会儿吧,她就一直住院。每天下学我都去医院找她,陪她。所以我一直在普通班,普通班下课早。”   施念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待在普通班是这个原因啊。这事其实初中一直在传,因为大家都好奇。可她现在知道了以后,发觉这并不是什么可以和人津津乐道的八卦。   她说话时看他眼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郁谋本也不在乎,只是懒得说。可是他察觉到了她这话背后的爱护,她在意他的秘密,于是他点头:“谢谢你。”   “你和你母亲关系一定很好吧。” 施念又问。   郁谋犹豫了一下,他想说,恰恰相反。在她生病之前,其实他一直怀疑她并不爱自己。她对他十分严厉,甚至可以说到了严苛的程度,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将他揍上半小时。她从不给他拥抱,他体会到的母亲的柔情直到她生命最后也只是握了握他的手。更不要说告诉他任何生活常识了。还小时她经常忘记给他剪指甲,他只好自己啃,指甲啃得参差不齐,被她看到,揪着耳朵就是一巴掌。还譬如说剥香蕉,系鞋带这样的事。这些事情并不十分重要,不是说不会做就世界末日了,所以他一直也没有刻意去学。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到底该怎么系鞋带,于是每次都是胡乱打个死结。这部分教育一直都是缺失的。   可这些他要怎么说呢,很多事情他至今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家可没有什么狗血的事情发生,他很确信自己是母亲亲生,父母关系似乎也还好。在他开始理解金钱时,他意识到,家里似乎也挺富裕,并不是什么生活上的压力导致了她这样的行为。   郁谋觉得此时此刻并不是更深剖析的好时机,也不是抛出更多关于自己不幸的事的好时机,于是他说:“还好。”   两人陷入沉默了一会儿,郁谋心里叹口气,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交谈氛围。怎么更僵持了呢?“初次见面”就聊到这个,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这时,施念的手越过桌缝伸过来,点了点他放在桌上的香蕉皮,一脸认真地告诉他:“那你记住以后吃香蕉时记得从这里开始剥。”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太抽象,她又下定决心:“哎呀,没关系的,我天天带香蕉,明天给你演示一下,你这么聪明,看一下就懂了。” 说完她忍不住露出微笑,这叫什么事啊,她在教年级第一如何剥香蕉。还用那种安慰的口吻。   他没有笑,就看着她,瞳孔黑的不见底。没有人告诉过他,当他不笑时,摆出他现在看着施念的表情时,别人一点也琢磨不透他的想法。此时既不是灰郁谋,也不是白郁谋,而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黑郁谋。是母亲举着衣裳架子时,站着一动不动的小男孩。小男孩内心茫然又害怕,深深深处还有悄然滋长的怨恨。这就是他此时的表情给人的感觉。   施念还以为自己流露出的关怀冒犯到他了。   实际上他在想,她对他笑的样子真好看。光是看着那个笑,他浑身就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一头栽进了飘着绿萍的春水里,不停地沉下去,温暖的水从四面八方灌入进来,眼前却是一片光亮……很像初一时,他做眼保健操走神,被她轻轻捉着食指放到正确位置时的感觉。女孩子的指腹带点潮,又暖又软,碰到他时,他抖了一下。那是他今生第一次被这样轻柔地触碰。自此便再也忘记不了。   少年的心在这一瞬间再次有了悸动。   春水小池塘,飘萍浮绿下,一条小鱼摆了尾。池塘看着浅,实际深不见底。小鱼在水面掀起的小涟漪,荡到了最深的深处。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应该还不知道,在她偷偷和朋友们说喜欢他之前,他就注意到她了。那是在初一,那时她是眼保健操检查员。   那,才是他真正的秘密。 第8章 “好看啊。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   晚上七点半,郁谋进家门,嘴角挂着的笑在防盗门开了的那一瞬被他谨慎地收了回去。   小叔正面冲电视吃西红柿鸡蛋面,见自己这酷侄子进来,嗦了一口面条,指了指不锈钢盆盛着的卤:“面条去厨房捞,这里有卤拌着吃。” 郁谋小叔,三十出头一男的,没有正经工作,喜欢打游戏,白天在家睡觉,晚上通宵写小说。爷爷之所以还不把他轰出去是因为他做饭还行。省得请阿姨了。   郁谋点头:“爷爷呢?”   小叔指指紧闭的房门:“早吃完了。搁屋背单词呢,临时抱佛脚,明天老年大学要考试。”   郁谋走爷爷房门前敲了两下门:“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在里面大声回答:“H-A-P-P-Y, 嗨呸!嗨呸是快乐的意思! 哎,好!”   郁谋洗好手在桌前坐下:“爷爷这么努力啊。”   小叔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可不么,说是班上有个老姐姐,一直虎视眈眈他这个班长的位置。”   郁谋对老年大学的恩怨情仇并不太感兴趣,用汤勺舀卤。小叔接着说:“但我觉得你爷爷暗恋人家。天天回来说人家这,说人家那。”   “刘大妈,也住这一片儿,对,她外孙女好像和你还是一学校的。施念,你在学校见过不?可秀气一小女孩了。不过挺可怜的,爸妈离婚了。”   郁谋的手悬空,看小叔。   小叔继续闲聊:“好几年前的事,说是她爸在外面和几个老板打牌,被合伙算计。欠了好几十万。千禧年这个数目可太吓人了,你想你爸那会儿一个月才赚几百啊。债主找上门,堵门口嚷嚷。给小孩儿吓的,哇哇哭。全院儿都听见了。”   “你爷爷那天还把小女孩领咱家里来,不让她看见她爸和那帮债主点头哈腰……我记特清楚,那个小孩才多大啊,上小学吧才,这么大点儿。” 小叔比划,随后指了指郁谋坐着的凳子:“就坐你那里,腿悬空着,你爷爷给她洗桃子,她接过去说谢谢,咬了一口那眼泪就吧嗒吧嗒。你爷爷和我也没哄过小女孩啊,而且知道小孩子自尊心强,总不能说你别哭了。只能装傻,完后扯张纸塞过去,说吃桃滴答汤,用纸接着点儿。”   “我对这个小姑娘印象不错。每次院儿里见了我都叫人。你知道,好多小孩子长大了,十六七了,越往大越就不爱叫人。路上见了就低头看手机,装没看见。她呢,每次隔老远就喊我郁叔叔。可有礼貌了。”   郁谋闷头扒了几口面,觉得这个卤闻着香,吃的话有点咸。筷子拿手里有一瞬间恍神。   小叔看郁谋不说话,以为他不认识施念,对这事不感兴趣,于是岔开话题,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郁谋一愣,这还早?他们在学校等唐华等到快七点,然后他跟着施念坐公交回来的。她知道他跟她住一个院子眼睛瞪得比路灯都亮。他没月票,也没零钱,兜里最散的钱是五块,本来想说要么就别找了,结果还是施念给他掏的一块钱。女孩子从月票卡夹里抽出两张五毛,月票卡夹背面还贴着卡卡西。她抢到一座位偏要他坐,按着他肩膀把他按下去的,供着他跟供菩萨一样。那座位在司机正后方,左前轱辘上,前腿空间小,架得高,他一大老爷们儿坐在那里就像岔开腿的青蛙,睥睨全车,怪不好意思的。   小叔看着电视说:“想我当年上学那会儿,每天晚上最早都要九点多回家。逃自习,和女孩儿压马路,在小树林里亲嘴儿。嘿嘿。”   郁谋想了一下小叔这话里到底有多少水分,因为据他所知,小叔至今没谈过恋爱。   小叔看他没反应,回过脸看他,小声八卦:“哎,你们学校里有女生喜欢你吗?”   郁谋的筷子搅了搅面:“没有。”   小叔目露同情。   郁谋思量再三,觉得可以和小叔用化名的方式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于是他说:“其实……是有一个。她……”   “才一个??”   郁谋叹了口气,低头吃面:“算了,当我没说。”   小叔啧啧道:“我们老郁家到你这一辈算是完了。你看你爷爷,上老年大学班里还一堆暗恋他的呢,再看看你。” 他扒郁谋的碗:“还有心思吃面呢,只有一个女生喜欢我大侄子,这像话吗?”   郁谋不理他,去厨房加面。说实话,他听了刚刚小叔说的施念家的事有些没缓过来,到了厨房,手臂支在灶台上盯着一锅泡凉水里的面条发呆。   他是真没想到施念家还出过这种事。倒不是说他觉得这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各种各样不幸的事总会在任何时候降临在任何家庭中,没有什么不可能。而是他从施念的性格判断,他不会觉得她曾经历过那样的事。只能说她家里人把她保护的还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这里,反而让他从胸腔到腹部一阵酸涩的痛。被保护的好,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屋里小叔放下遥控器,喊他回来八卦,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个也行,那这一个好看不?”   少年回到餐桌,椅子略微有点高,他弓着背就着桌子继续吃面:“好看。” 没下文了。   小叔觉得没劲,追问:“就一句好看完事了?你不还状元呢么,状元语文这么差?还是说压根不好看,你虚荣才说人家好看的?”   小叔使用激将法,前两句不管用,后一句成功了。   郁谋想了下:“还能怎么好看?好看就是好看啊。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越看越好看。而且可白了。睫毛这样儿的。” 说着他放下筷子,用手指在眼睛前面比卷卷儿。这还是他今天刚发现的,发现人家姑娘的睫毛是翘上去的,看他时忽闪忽闪的,弄得他的心也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还没完,他继续:“个子不高不矮,嗯,一六五。到我这儿。瘦不溜儿的,脸却鼓。” 他比划了一下肩膀下,说着说着他停住,意识到给的信息有点多,况且小叔还认识施念。于是郁谋找补:“不到一六五,一米六出头吧总之。脸也没有太鼓。” 试图模糊一下。   “可以可以。” 小叔点头:“人怎么样?”   “可爱。可爱之外还有那么一股劲儿。说内向吧也不是,说开朗吧也不是,但总之一点也不死板。她老背着偷偷笑,笑就笑呗,还要憋着。可逗了。” 郁谋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很准确的形容词。想背个古诗出来,什么“垆边人似月《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唐·韦庄”之类的,又觉得在这语境下有点酸文假醋。   自己这侄子来之后就寡言寡语,装冷酷,现在满眼带笑地叽里咕噜说这么多,小叔琢磨出味儿:“明白了,你也喜欢她啊。”   郁谋愣住,最后一口面不上不下,呛了一口,起身找抽纸。“一般吧。”他咳嗽着说。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叫一般啊?” 小叔露出玩味笑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一般的意思就是,我不告诉你。” 郁谋吃完起身去厨房洗碗。   爷爷家是老式家属楼,哪里都小小的,小叔看郁谋这冷漠背影,进厨房前还碰了冰箱上的八仙过海花瓶一下,给他乐得不行。小子,跟这儿装什么啊。   郁谋就着水池洗锅洗碗,小叔端着空碗进来,撂进水池。郁谋侧头看他,看小叔抱臂靠在厨房的推拉门框上似笑非笑。   郁谋正用手掏下水口上堵着的西红柿皮呢,他看小叔那样,于是先发制人:“小叔,以后你做菜,这种直接扔垃圾桶,不然堵住了我还得掏。”   小叔话里带话:“这不给你练习机会呢么,以后你去你老丈人家洗碗,就那个喜欢你的睫毛卷卷儿家,也得掏这些。”   郁谋抿唇,不愿和他斗嘴。   小叔直接切入正题:“哎,我问你。像你这情况,都保送了,你老师应该不管你谈恋爱吧。”   郁谋用手臂蹭了一下溅到下巴上的水,“老师不管我,那我不能耽误人家啊。噢,你是有大学上了,人家还要好好学习呢。再说了,我同学都不知道这事。” 也就个别老师知道,包括校长,唐华,还有鄂有乾。他当初进学校提的要求就是不想告诉同学,想像其他同学那样好好度过正常的高中三年一般来说,奥赛奖牌得主名单以及学校需要公示。学校也会当作荣誉宣传,报纸肯定会报道。这里做剧情需要处理。彤城不是大城市,金牌一般是按省算,所以如果得了的话,不去特意关注,没有大肆宣扬,一般同学也有可能不知道。作者高中有同班同学高考时有加分才得知那个同学得过奖,所以这里我也模糊处理了这个剧情。言情小说,考据党请不要当真。。老师们当然也愿意配合,毕竟有这么一保送生在同学堆里,会影响军心。   小叔点头,伸出手拍他后背:“确实。不错,我侄子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郁谋被他这一拍,头直接撞到橱柜上,意识到小叔刚给他挖了个坑,他就坑直挺挺往下跳。   小叔逗他:“那不谈恋爱,拉手亲嘴也不行了。青春就这么荒废了,可惜。”   郁谋瞥他:“您想什么呢。” 那不成耍流氓了。他心想,和小叔还是有代沟。都什么年代了,还亲嘴,还拉手,那叫牵手,叫接吻。天呢。   随后他想起什么,看小叔:“保送这事你别到处说。尤其院里的人。”   小叔觉得没劲:“我跟谁说去啊,我都不怎么出门。”   郁谋不相信,还看他,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小叔说:“哎呀放心!你怎么跟你爷爷似的。”   小叔摆着手出厨房:“对了,你一会儿洗完碗洗完澡记得关掉热水器啊,不然你爷爷又要叨叨。”   *   2008 年九月末,经过了国家集训队以及大学入学资格考试,郁谋拿到清华大学预录取保送通知。同年十月中旬,他进入了彤城一中高中部普通五班读书,也在这时候搬去了爷爷家同爷爷和小叔一起生活。   爷爷家浴室小,才三平米。淋浴头装的不高,郁谋得略微弯腰就着洗。他洗头时,眼睛一闭,小施念坐在他家凳子上腿悬空抹眼泪吃桃子的样子立马就蹿进脑海里了。吓得他赶忙睁眼,结果洗发香波顺着流下来,眯进了眼睛。   他暗骂一声去揉眼睛,结果苦了吧唧的泡沫又顺带着进了嘴里。等他把沫子都吐出来,喷头里的水开始变温,随后变凉。破热水器总是时好时坏,估计没热水了。   少年在冷水里匆匆忙忙将自己冲干净,拉开浴帘,扯了条毛巾裹住下身。   因为浴室里温度不高,洗手台前的镜子一半没雾气。郁谋看了眼镜子,自己的膀子被冷水激的发红。他抬起胳膊看,除了看隆起的肌肉小线条,还看到那上面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随后他想到今天,施念的头发隔着校服搭在了这上面。光是想象,那种被触碰的感觉又回来了。和女孩子挨这么近,说实在的,感觉不赖。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小叔说:拉手,亲嘴儿。   虽然不愿意承认,他真觉得这俩词土,但是画面感实在强。比接吻、牵手,带给他的联想空间大好多。   大概是身处浴室里这雾气昭昭的狭小空间,他的思绪开始肆无忌惮。小白人被牢牢地锁在脑海里,小灰人在叫嚣,在拼命地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复述:拉手,亲嘴儿,拉手,亲嘴儿……   郁谋,你承认吧,你再一次进普通班可不是为了什么早下学打篮球这种鬼扯的理由。   正当郁谋面冲镜子,目光放空时,大院儿的楼下传来贺然的喊声:   “施念!!我妈做了四喜丸子!!问你要不要!!要几个!!” 第9章 “那你好好看着,可别眨眼”   施念家分的这套房其实不能算是两居室,按现在的规格只能算一居。老的家属楼没有客厅,两间睡觉屋子中间是厕所,进门餐客厅一起,是个小正方形,将将摆下一餐桌。右手边是细长条的厨房。   院里的房大多是这个户型,除了文斯斯家是大户型。她爷爷以前是纺织院的院长,住干部单元。干部单元的房都是大三居,除了房间宽敞,连房顶都比他们的高。施念想起来,今天郁谋进的门洞也是干部单元。   池小萍在市药品检验的实验室,每天白天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用烧瓶,晚上回家倒酱油的手势都不带变的。施念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晚上妈妈回家做饭,她搬个小马扎儿坐厨房和她讲一天学校发生了什么。   厨房太小了,所以没有安抽油烟机。这在大院儿并不罕见,很多户人家都把灶台放在阳台窗边,炒菜时开窗,风灌进来,把菜味带出去,全院儿基本都知道你家今晚吃什么了。   贺然给施念打手机打了三遍都没人接,那会儿施念正坐在厨房大声同妈妈聊天,手机放在卧室充电。贺然见电话打不通,干脆下楼大声喊。那一嗓子直接把施念喊得从马扎儿上弹起来了。   “哎——” 她答应,急急忙忙跑到窗前和池小萍挤着。她对着纱窗回答:“等下,我下楼啊!”   施念换上鞋开门时,池小萍从冷冻室里拿出一盒包好的春卷:“给内个谁拿去。”   池小萍不擅长记人名,院里这几个施念的小朋友的名字,她花了十几年也没记住,每次一说起,就说内个谁。但施念还每次都能知道她说的那个谁,是哪个谁。   大院儿中央一半是自行车棚,一半是小花园。小时候几个孩子骑小三轮围着花坛转圈,现在小花坛变成了他们集会的地点。   贺然蹲在花圃高高的台子上,手里拿着手机。见施念下来,他跳着蹭下去,站起身。他刚训练完回家,外面穿着无袖的篮球服,里面是黑色长袖紧身衣,风一吹外面宽松的篮球服贴身上,勾勒出男孩子的身板。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只要不胖,都给人一种又壮又薄的复杂感。既肩宽高大,又有点摇摇欲坠。   “打你仨电话不接,还得我出来叫你。” 贺然手揣兜,见施念走跟前,伸出一只手抓球一样抓她脑壳:“你看我能把你脑袋盖住。哇,你脑袋好圆。” 刚训练完,看什么都像篮球,都想抓一抓。   施念裹着明黄色珊瑚绒睡衣和棉鞋下来的,整个人显得圆圆滚滚,领子上还挂着俩绒球。她看贺然穿这么少,推着他往他家门洞走:“你这么扛造北方方言:结实、禁得起折腾,这里是扛冻的意思。啊,走走走,我妈说四个就够了,吃不完都。然后这是给你的。” 她将塑料袋交给贺然。   池小萍不怎么会做肉菜,每次贺然他妈李双梅炖了肉,就派贺然来问她家要多少。池小萍则喜欢包各种带馅儿的,饺子啊春卷啊什么的,包了就让施念给贺然家送去,礼尚往来。   贺然打开塑料袋:“什么啊?”   施念头探过去指:“新包的春卷,这边就是普通的馅儿;这边是芋头馅儿的,我妈自己蒸的荔浦芋头碾碎,还加了点炼乳,煎了以后和外面买的没两样,甜甜的可好吃了~”   贺然撇嘴:“甜春卷能好吃么。女的是不是都喜欢吃甜的?”   施念瞪他:“你不爱吃李阿姨爱吃,有本事你别吃。这辈子都别吃甜的。”   贺然觉得施念生气特搞笑,放的狠话也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什么“这辈子有本事你都别怎么怎么”,以为能威胁到他,其实一点也起不到威慑作用。这辈子除了吃喝拉撒睡他必须得做,其他的都可以不做。这辈子别吃甜的,OK 啊,他觉得没什么问题。   但他不能那样怼,那样怼太没有格局了,他有自己气施念的技巧。男孩子嬉皮笑脸地说反话:“我没这本事,我没这么高远的志气,行了吧。” 果不其然,他看见施念的脸气鼓起来。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反讽意味。   他玩她领子上挂着的俩绒线球,施念呲了一声,把他手打掉:“有病啊?再给我揪掉了!”   正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动静,“嗵”。 二人转身,看见不远处郁谋戴着耳机,眉宇间神色疏淡,下来扔垃圾。   *   郁谋从浴室出来时差点滑倒,他揪了条大短裤穿上,上身穿着抓绒白色连帽卫衣,上下半身明显不是一个季节的。   他在厨房里逡巡,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给施念的,结果就看见晚饭剩下的半盆卤,总不能给她舀一碗卤吧,太奇怪了。   然后他看见了垃圾桶。   少年弯下身儿系垃圾袋,小叔路过说了句:“明天再倒吧,不差这一晚上。”   郁谋冷静回答:“有西红柿皮,不倒容易生果蝇。”   小叔挑眉:“一晚上,不至于,现在天冷。”   郁谋没理他,头发稍还滴答水,就急急忙忙去门口穿鞋。他要出门时还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 MP3 揣在了兜里。压根没开音乐,但他把耳机挂上了。要显得自己是听着歌顺手下来倒垃圾的,什么都没听见。虽然他知道没人在乎这种细节。但他自己在乎。   *   贺然看见郁谋时愣了一下。俩男生原地不动遥遥看着,连姿势都差不多,手揣兜,肩膀展着,后背微驼。   贺然指郁谋:“他……”   施念把他胳膊打下来:“别指了,就是郁谋。他现在来和他爷爷还有叔叔一起住。”   “噢!” 贺然实在是吃惊,他冲郁谋笑道,小跑几步蹭过去捶他肩:“你站在这院子里,怎么看怎么奇怪。像微服私访来的。”   说实话施念也有这感觉。因为郁谋看着好新,她知道这形容很诡异,但这么新的郁谋站在这么旧的院子里,就是好奇怪。和整个院子的楼、人、树、每一块砖,都格格不入。可以说郁谋的到来,是这十几年一成不变的大院儿里唯一的新鲜事物了。   “你要不要来我家打会儿游戏?傅辽也在。大家都在。” 贺然邀约道,他根本没等郁谋回答,扯着他袖子把他拽到了门洞前,胳膊立马架到人家肩膀上:“走吧走吧一起走吧,去我家。我还没吃饭呢,饿死我了。”   俩男生在前面走着,狭小的楼道里一下子就没位置了。施念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她的棉鞋有点不跟脚:“你俩站一块儿,像黑白无常。”   贺然一身黑,郁谋一身白,底下都穿着短裤,露出小腿。打篮球的男生跟腱修长,脚踝极其流畅好看。施念却没欣赏到二人的小腿,反而是在想,这俩人谁的腿毛比较长。经她比较,二人不分伯仲!   贺然家住最高层,五层,中间儿到了第四层楼道全黑。   贺然回头和施念说:“这层灯坏了。你小心点儿。刚文斯斯差点摔一跟头。”   施念嘟囔:“你们楼这层灯压根儿就没好过吧。次次来次次是坏的。”   郁谋心念一动……次次来。   到了五层,贺然敲门:“妈!开门!”   李双梅系着围裙来开门,防盗门开了一道,看见郁谋。贺然大喇喇介绍:“妈,这是郁谋,就我跟你说的,我们初中的状元。他爷爷和叔叔住这儿。”   “来来来,快进来。哎呦,冷不冷呀。我就说,现在的男孩子都不怕冷,这都冬天了还穿短裤。我刚还说然然呢。” 李双梅看见郁谋也穿着短裤,边拍他后背边叨叨道:“学习好啊,状元啊,早听然然说过你,说一中有个学神,走楼道里脑袋上都放光。”   “妈!你别叫我小名!” 贺然抗议。   施念在后面笑出声,也跟进门:“哈哈哈哈~阿姨好!” 她补道:“阿姨,我和您说,贺然现在有了英文名,叫莫妮卡!”   李双梅看施念的眼神满是笑:“谁给起的,还挺好听。”   文斯斯和许沐子大笑,她们冲郁谋打招呼。冲贺然则是:“莫妮卡回来啦?”   贺然家的餐厅摆一小方桌,和客厅的隔断就是一米宽的架子,架子上放着几个飞机模型。   郁谋进来,看见沙发上的文斯斯和许沐子,都穿着施念同款珊瑚绒睡衣。只不过文斯斯的是粉色的,许沐子的是深蓝的。   贺然率先吐槽:“你们这睡衣丑的太统一了。一个明黄,一个亮粉,就许沐子的颜色能看。”   文斯斯慢条斯理剥橘子:“本来就是一个早市买的。睡衣舒服就行,你管好不好看呢。”   许沐子站起身:“我这个是男款,说女款没有我这个号。”   傅辽坐贺然家地板上,正对着电视打游戏,手柄按的啪啪响。他抽空转头看门口,看见郁谋,惊了一下,控制的小人立马被干掉。   施念就跟来自己家了似的,找了个垫子过来也坐地板上,看傅辽打游戏,她在旁边眼巴巴预订说:“你这把打完给我打啊。我着急回家。” 傅辽“嗯嗯”敷衍道,点了开始,重新开了一把。   贺然默不作声走过来,拿起另一个手柄递给施念,直接按了下游戏机上的键,“啪”,屏幕跳出“退出”字眼。   傅辽大叫:“哎哥,我这把还没打完哪!”   贺然蹲着给施念换她要玩的极品飞车的卡带,说:“你没听人家着急回家啊。”   傅辽抗议:“对啊,我打完换她打,我这不还没打完吗,你怎么给我退了!”   贺然回头笑:“你现在这不是打完了么。”   傅辽将手柄一摔,“靠!……靠山山倒,靠人人没。” 他说了个脏字,立马反应过来贺然他妈还在旁边。   屏幕再次亮起,贺然揪着傅辽去餐桌。路过施念时他看她盘腿坐垫子上眼睛盯电视的样子太乖了,尤其还穿着大棉衣,像跳棋,没忍住呼撸了一下她头顶,施念这次没抗议,因为她注意力都在屏幕上了。她要抓紧时间玩一把,然后回家吃饭。   餐桌那边郁谋把 MP3 摘下来,明明白白看见了贺然摸施念的头顶,也清清楚楚看见了贺然摸完头嘴角浮起的笑容,更确确实实地看见施念没躲也没吭声。   贺然这笑痞了吧唧的。挺碍眼。   贺然没事儿人一样,立马从荡漾的小表情中转换成对男生的那种大大咧咧,他招呼郁谋和傅辽:“坐,站着干嘛。你别管其他人啊,她们就是来我家遛食儿遛食:吃完饭散步消食的。”   李双梅说:“我给你仨盛饭。盛完我就走,不耽误你们学习。”   贺然冲向郁谋:“一会儿你就在我家吧,我们几个打会儿游戏就写作业,我妈她在旁边有家棋牌室,得通宵看店。家里就咱们几个。我爸夜班出租,也不回来。”   郁谋犹豫了一下:“作业我写完了。” 他又冲厨房说:“谢谢阿姨,我吃过了。”   文斯斯腾一下站起来:“你全写完了?我天,那我有题想问你,我现在回家拿卷子!等我啊!” 说着便趿拉个棉鞋跑门口。   李双梅觉得这个学习好的孩子说话怎么听怎么好听,她看着郁谋笑眯眯:“就吃一碗,阿姨做的饭可好吃了。小伙子长身体,永远都吃不饱,吃过还能吃!”   然后她转头冲施念问:“我儿媳妇不吃啊?” 郁谋微微侧头,扫了一眼施念。   施念玩的专注,没反驳这称谓,也皆因李阿姨总这么喊,有时候喊她“我大闺女”,有时候喊她“我儿媳妇”,不当真的。她说:“阿姨我一会儿回家吃,我妈还等我呢。”   贺然夹了一个四喜丸子到碗里,说李双梅:“妈你别管她了,她晚上吃的比猫还少,咱家这大碗能给她吃顶着。”   李双梅擦擦手:“好,那我走了啊,你们该干嘛干嘛。念念别忘了拿丸子。”   施念抽空回头:“阿姨再见!”   饭桌上只剩仨男生,傅辽边吃饭边看施念玩儿的电视屏幕。贺然干脆端着饭过去坐地上看。许沐子本来就把书包拿来了,此时正窝在小茶几前写语文卷子。   施念全神贯注按手柄,所有操作一气呵成。这种游戏考微操,力道和角度大一点车就会失控,但她手下特别稳,一点失误都没有,弯道超车、漂移、踩油门、氮气加速……她用余光看贺然来了,随口说了句:“你信不信这把我还能刷新纪录。”   贺然扒拉着米饭看了看左上角的秒数:“这把悬。不过分数也够好了。”   施念拿着手柄时气质和平时很不同,很有种王霸之气。她听贺然质疑,切了一声:“那你好好看着。可别眨眼。”   傅辽和郁谋聊:“我跟你说,你一定想不到。” 他压低声音,略带些神圣:“施念,玩儿游戏一绝。”   “甭管什么游戏,我和贺然都打不过她。” 第10章 “我贺然愿称你为最强”   傅辽话一说完,他立马就精准地捕捉到了郁谋的某种情绪。   “哇郁谋,你这什么表情,我和你说,真别不服气。当时贺然和我讲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最后还不是被施念教做人。” 傅辽捶了下郁谋的后背:“真的,别不信邪。”   郁谋顿了下,我有表露出什么吗?他刚刚正在努力咀嚼一块被他误认为是笋丁的生姜,或许是皱了下眉,被傅辽当成不屑。   不过说真的,他的确不相信。这倒不是出于“女孩子怎么可能玩的好游戏”这种偏见,他信施念玩的好,刚刚他看了几眼,确实操作很厉害,手又快又稳,但他不认为自己会被教做人。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可以说他学习不好,但不能说他打游戏不好,这是男生的基本尊严。   贺然家这个机子是水货 xbox为了防止青少年沉迷电子游戏,2000 年 6 月,中国大陆颁布有关游戏机生产、销售、经营的禁令。直到 2013 年这个禁令才解除。在这 13 年内,几大游戏机品牌包括但不限于 xbox,ps,任天堂在中国家庭里出现的游戏机皆为水货,或是托人买了带回来的。销售贩卖水货是违法行为,但在我们小时候,因为时代特点,还是挺盛行的。印象最深的是我同学买的第一台苹果手机,就是在中关村买的水货。比较有意思的事实是,虽然是出于好的目的,这个禁令却激发了网络游戏的蓬勃发展。,有年头了,郁谋初中时和一班张达他们周末去街边小卖部玩过。那种小卖店,明面上卖杂货,实际上走进去有一个个小黑屋,得管老板要钥匙开门。小黑屋里摆着电视机和小板凳,一个小时八块钱。什么都玩,有什么玩什么。格斗,策略,开车……不过主要还是踢实况足球。   后来郁谋就不怎么去了,一是里面空气不好,但凡哪个屋子有人抽烟,传过来熏得不行。熏个把小时脑子就开始发涨。   二是去这种店被老师抓住会全校通报批评,他倒不怕,但是张达他们怕,所以他们都是跑别的学校门口玩,一来一回特耽误时间,有次还差点和别的学校的学生打起来。   三是主要原因,现在他们都基本上改玩电脑游戏,不怎么玩这种游戏机了。   但不玩不代表不会玩,好久不玩不代表玩的不好。但凡他上手练练,把手感找回来,真不信他能输。   郁谋把生姜咽下去,试图显得平静:“哦,是吗。”   那边贺然回来夹菜,嘴上继续激他:“是妈,我还是爸呢。谋谋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没有见过真正的高山。”   到此为止,郁谋意识到,原来傅辽和贺然在合伙拉他下水。而且意图非常明显,就是想看他出丑,让他也输的一败涂地,这样三人才算是有了真正的共患难经历。   呵。   正当郁谋缓缓放下饭碗,揪了揪手指指节打算活动一下时,施念喊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我就是这个游戏的神!”   她兴冲冲指电视机,看向他们几个,眼里放光。   电视屏幕上面显示:刷新个人最好成绩。   贺然端着碗站着吃饭,给她捧臭脚:“真刷新了?我靠厉害厉害。”   施念撑着地起身,右脚点地,脸上带着那种试图低调但失败的笑意:“脚麻了。话说我又发现了一个技巧,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告诉过你漂移后车头回正要立马氮气加速,现在我发现车头没回正前就应该氮气加速,这个时机和角度非常微妙,稍微掌握不好车就容易飞出去,但是一旦掌握了时间就能再缩短……哎不说了,走了走了我得回家了。”   她一面说着回家了一面还拨动手柄反复看自己的数据,恋恋不舍。   傅辽叫她:“施念,郁谋表示不服。”   郁谋说:“倒是没有不服。不过可以切磋一下。”   大概因为傅辽的提醒,还有郁谋的出声,施念才意识到郁谋也还在这里。她飞速地回头看了一眼郁谋,又把眼神别开。有点勉强自己和他熟络起来的意味,但她的语气明显没有刚刚那么嚣张,施念说:“改天吧。” 她抬头看了眼电视机上方的挂钟:“真的该回家了。”   傅辽叹了口气:“没劲。”   贺然说:“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施念本来都退出界面了,听这话那劲儿又上来,她想了想又点进去,调出一个中等难度的路线地图,对郁谋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把这个地图的分数刷到和我一样,我就跟你比。”   她又补充道:“你要是想玩别的也行,只要我会的,我都能跟你玩。”   郁谋摇头:“不用,就极品飞车吧,反正单机游戏都差不多。”   施念拿起饭桌上李双梅给她盛好的丸子饭盒站门口,眉宇间神采飞扬,这神情看的郁谋有一瞬间的怔愣。女孩子脸上的表情生动的不行,即使穿着厚重的绒绒棉衣,脚踩大棉鞋,都无法掩盖那种气焰。   但这光只一下就被她收敛起来,她背过身去拧门把手:“不欺负小男孩好多年了,你先把分数刷上去,不然我怕再给谁气哭。”   “我走啦,大家拜拜。” 一秒钟回复乖巧。施念轻轻把防盗门关上。   过了十几秒,四楼那里传来“扑通”,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女孩子“哎呦”一声。   贺然冲过去开门,对着黑漆漆的楼道问:“没事儿吧?”   施念声音传过来,拍拍膝盖:“没事,绊了一跤。关门吧!”   门再关上时,贺然耸肩:“估计四楼那个台阶摔的。”   三个男生有一瞬间的寂静。那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气质被这么一打岔,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仨缓了会儿才又想起她刚刚放出的话。傅辽猛拍郁谋的后背,看热闹不嫌事大:“靠,这你能忍?太狂了吧也!”   郁谋想了下:“她说她怕再给谁气哭,是什么意思。”   贺然老老实实坐回座位,用咳嗽声掩盖尴尬,他卡住傅辽的脖子:“不许说啊。”   许沐子本来正翻书写文言文翻译呢,噗嗤一笑,眼睛都没抬说道:“之前有一年暑假。”   “前几年吧,贺然他爸刚给他弄回这台机器。就这两块料,外加上施斐。”她用笔杆指贺然和傅辽:“和施念打格斗车轮战,谁输换人。结果玩了一下午,施念没输过。仨人轮番上,最后贺然还哭鼻子了,气的。你敢信么?”   初中时候的事。那会儿贺然刚开始蹿个子,终于比施念个头高了,那段时候他就特别跳,成天拐弯抹角说施念小矮子。结果玩游戏被施念按在地上摩擦。一米七几将近一米八的男孩子,窝在沙发里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拉过手柄:“不服,再来!”   施念说:“再来多少次你也是输啊。” 贺然气的捶胸口,那里堵得慌。   打游戏总输的这种委屈实在难以形容,这种委屈可以跻身委屈排行榜第一,比李双梅揍他还让人委屈。尤其后来心态崩了,他眼角带泪抹眼泪时被施念嘲讽。女孩子冲他笑:“呦,哭了啊?”   他擤鼻涕,声音囔囔:“没哭。你才哭了。”   施念故意气他:“我没哭啊,我一直赢我哭什么。”   贺然将脸埋垫子里,后背起伏,好气啊。气的人牙痒痒。这个女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气人?   施念憋笑说:“那我让让你,我放水行了吧。别哭了,小朋友。”   贺然大声说:“都说了我没哭!还有,不许让我!我看你就是侮辱我!侮辱我……呜呜呜……”   最后实在没绷住,他奔回屋子里,门锁上,自己在屋里沉默了一下午。后来听李双梅说,从来就没见他主动写过作业,结果那天晚上贺然竟然气的摊开练习册开始写暑假作业了。看来是真气。把脑子气糊涂了。   那天之后贺然开始对施念在这方面心服口服。还给她了一个封号:南三里街道游戏之王。   (很久以后火影更新到忍界大战篇,xbox 里也有了火影格斗游戏,他用火影里斑对凯火影忍者里,开了八门的凯一脚差点把宇智波斑踹死,斑心服口服说:我斑愿称你为最强。说话的语气对她说:“我贺然愿称你为最强。”   施念慢悠悠说:“你搞搞清楚。人家斑那样说,是上位者的语气,因为他最后打败了凯。你可从没赢过我呢。” 贺然一口气又噎在了那里。)   贺然此时默不吭声一个劲儿扒拉饭。往事被许沐子重提,他也觉得有点丢人。   其实在那之后他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两件事。   其一是他要把施念吹成神。这样他败在神的手下就显得自己没那么菜。   其二是他以后要把施念变成媳妇儿。不能赢她,那就和她成为一伙人。输给媳妇儿似乎也就没那么丢人了。以后再说,“我媳妇儿特厉害!” 他也能跟着沾光,不是么。   文斯斯背着书包回来时,除了郁谋,其他三人正挤在饭桌上写作业。而郁谋坐在沙发上神情严肃地打游戏,嘴唇抿成一条线。   三人有问题了便喊:“郁谋,我这题不会。你这把打完给我讲一下。”   郁谋便说:“好,稍等。”   文斯斯踹了一脚贺然的凳子:“给我腾个地儿。” 她问:“郁谋怎么了?”   贺然转着笔嘿嘿笑:“又疯一个。”   文斯斯转头看许沐子,许沐子说:“学神想刷新施念的纪录,玩了几次发现有点难。”   郁谋在那边很严谨地纠正:“不难,我可以,但是需要一些时间……嗯,这手柄不太顺手。”   文斯斯压低声音:“这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找理由了?”   傅辽作业翻面:“可不是么。” 第11章 “女孩子不都愿意靠窗吗?”   早上的时候啄木鸟还是没叫,幸好施念长记性,定了个闹钟。她刷牙的时候趴窗台上去看,看半天没看见个所以然。也是,她既不知道它有没有在这棵树上做窝,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只有这一棵树可以啄,她长长久久地受它恩惠,却对它一无所知。它这一走,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窗台凉丝丝的,施念嘴里的泡沫滴了一滴到上面,她低头抹掉,然后看见郁谋的身影从他家门洞走出,走向她家门洞。   她叼着牙刷,心脏有那么一瞬坠下去,等心跳重新开始时,她扒在纱窗上往下看,少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也许他可能只是走向这边去坐车。她这样猜。可是他起的好早哦。   不知为何,她清楚地知道刚刚自己紧张不是因为期待。说真的,她有点不想和他独处。倒不是因为她觉得他不好什么的,反而是她觉得他太好了,她和他独处会非常有压力。有他在的地方,她总是下意识就端着劲儿,小心翼翼维持温柔美好娴静等等虚假形象。就连她和他讲话,声音都会下意识放低。   原因是什么呢,一个是还不算熟,她没法同他打打闹闹开玩笑。二是她觉得他很像她姥姥家供着的观音菩萨。不是长相像,而是气质像。他往那里一站,她都不敢贴近,怕蹭到他的翅膀踩到他的光晕什么的。不对,菩萨没有翅膀,但总之就是那个意思:他身上没什么人气儿。   昨晚她和池小萍说起郁谋。池小萍这个脑子好像只记得住学习好的同学,对他们学校以前初中部的好学生如数家珍,一班的秦阮书啊,普通班的郁谋啊,甚至连他们中考考了多少分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当她说起,“妈,你知道我们初中的郁谋现在就住咱们院子吗?”时,池小萍立马反应过来:“他爷爷不会是郁长柏吧?”院里就这一个姓郁的老头。   施念说:“他住 6 号门洞。”   池小萍:“那就是了。郁爷爷你还有印象不?是你姥姥的老领导。小时候对你可好了。”   施念点头,当然有印象,去他家时洗了个大桃子往她手里塞,平时在院里碰见还会背手弯腰做着夸张表情管她叫小念念…… 他们家一说起这个郁爷爷,总会提他年轻时差点当了飞行员,后来去了纺织院,身高长相迷倒一堆院里的女同志。即使现在成了老爷爷,施念依稀还是能看出他年轻时有多帅。   池小萍又说:“郁谋来和他爷爷住啊?” 施念觉得池小萍不用“那个谁”指代郁谋真是稀奇,而她的表情更是令人玩味。每当池小萍挂上那种表情时,她就知道她妈妈一定知道一些八卦。或许她知道郁谋的母亲去世这件事。   施念说嗯。但她没问怎么啦,虽然她知道她妈在等她问怎么啦。她坐在小马扎儿上假装对自己的脚趾感兴趣,默不吭声。也许是在学校里知道了郁谋的“秘密”,她对他生出一种怜爱。她想到,无论如何,失去母亲的小孩都好可怜啊。她小时候每次听鲁冰花每次都会哭,就是因为那句“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她哭的时候贺然还会问:爷爷为什么想起妈妈的话,所以是太奶奶吗?她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   没想到,施念不问,池小萍竟然没有拉着她继续聊这个话题。她妈妈只是去厨房又往她第二天要带的小饭兜里装了点吃的喝的,嘱咐她:“明天记得给郁谋也吃点!”   施念看她,池小萍便捂着心脏说:“唉,小孩子也挺不容易的,你知道吗,当了妈的人就想不了这些。听到这些总会想,万一是我家念念遭遇这些事情呢?我这颗心呦……”   而后池小萍立马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说:“所以我要好好保养身体,哼,我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可真不敢指望你爸!”   *   施念下楼时开始哼歌。   她们这个门洞二楼左边这户人家的儿子曾经因为高考落榜,在门框上上吊,这是她听大人说的。这事给她的心理阴影太深了,以至于都十六七了上楼下楼都是用跑的。   老居民楼没有电梯,她爬楼梯时总害怕在拐角处看见门框上有什么人上吊,要么就是在她开门锁时有僵尸蹦上来。现在她还没下到二楼时就开始害怕了,一颗心砰砰跳,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往下蹦。   她哼伍佰的《挪威的森林》。这是施学进最爱的歌手,施学进告诉她,伍佰老师的歌邪祟不侵,用越塑料的普通话唱,唱出浪子的感觉,威力就越大。   所以“让我将你心儿摘下”她大声唱成“浪我 ziang 你心儿栽下——”   当她飞下最后一级台阶要往门洞外冲时,一个煞白瘦高的身影从扶手旁闪了出来:“早上好。”   “啊啊啊啊!!!” 她吓得往后栽了一跟头。   郁谋拉了她手里的小饭兜一把,连带着把她也拉直。   施念看清是郁谋,少年有非常深的黑眼圈。“是你啊!” 她说。仿佛声音大能给自己壮胆。   “是我。” 他回答,“怎么吓成这样?你以为是谁?” 刚刚他还听她在唱歌。   “我以为是鬼。” 施念心有余悸,下意识就想离他近一些,这样如果后面有鬼追上来还能犹豫一下抓她还是抓他。   她拉住他校服袖子半推半搡地带他出门洞:“快走快走。” 郁谋侧头看她拉着自己的胳膊,他都能感受到女孩子凑上来的热乎气,像刚从蒸锅里拿出来的老玉米,头上还带着须须。本来昨晚通宵了他觉得心脏有点遭不住,一下一下在嗓子眼处跳,这下心跳直接停了。这也挨得太近了。   天光下,施念这才把手放下来,压低声音给他解释:“我和你说,我们楼之前有人上吊。”   二人往车站走,郁谋:“哦,然后呢。”   “没然后,就是告诉你这个事。你不觉得很吓人吗?” 她说。光天化日下,施念觉得刚刚自己的反应有些滑稽,她胆子又大起来,问:“诶,你怎么在我们门洞里待着?是等我吗?” 她没说刚刚在楼上看到他的事。   郁谋凌晨四点半才睡觉,此时脑子都是木的。出于本能,他想掩盖一下,于是说:“不是。” 总不能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楼,于是来楼下干等着碰碰运气吧。   施念看他,在等一个更详细的回答。不是等她,那在那里站着干嘛?   郁谋大脑里的齿轮吱吱嘎嘎动了那么一格,便卡住了。实在太困了,编瞎话都编不出来。他只得放弃,改口说:“是等你。” 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好蠢。   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睛:“等我干什么?”   郁谋:“问你件事儿。”   施念带着他去车站处,认认真真:“这边走。什么事啊?”   郁谋压根儿就没想好要问什么事,于是说:“嗯……上车再说。”   13 路车来,施念刷了一下月票,又问郁谋:“你自己有钱吗?”   郁谋哦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堆块八毛的,拨出一块钱,投了进去。他看施念好奇,给她解释:“我找贺然他妈换的。”   施念想了想:“你最好还是要搞张月票,这样不划算。或者你会骑车吗?男生不都愿意骑车上学?”   郁谋没接话,又拿出一块钱还给她:“昨天的。”   施念不伸手,“不用。”   因为一块钱,两人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僵持了一会儿,施念觉得特别窘。   后来郁谋干脆拿起她胸前挂着的月票小卡夹,这个泛黄僵硬的塑料卡夹手指头窝开都费劲,他则一点点将一块钱塞进缝隙里。等他完成这一步骤,他发现施念正一动不动地看他。有疑惑,也有审视。   施念看他,是因为意识到他这样坚持将一块钱还给她,是不是知道了她父亲欠人家几十万的事。无论是他爷爷或是叔叔告诉他,还是昨晚她走了贺然他们告诉他的,院里就这么大点地儿,就这么些人,这么些事,他肯定早早晚晚都会知道,或者说已经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她呢?觉得她因为一块钱的事肯定一直惦记着。生怕他不还她吗?   她可没有这样想。其实恰恰相反。可能是因为她父亲的事,她从来不管别人借钱,却很乐意借钱给好朋友。她的零花钱压岁钱基本都攒着,自己不怎么花,却很喜欢送文斯斯许沐子她们礼物,这让她安心。   想到这里,她突然沉默下去。刚刚有人陪着一起坐车上学的开心也荡然无存。她肯定不能问他,哎,你是不是知道我家的事了?只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强迫自己笑一笑,“请客喝饮料就行了呀,不用特地还钱。”   她特意用市侩的语气说话,现在一瓶饮料怎么也要两块钱了,她想装作大大咧咧,你看嘛,我是想占你便宜来着,你不给我这个机会,大概是想传递这样的感觉。   两人站着,有点点尴尬,所以都不说话。郁谋将手伸进挂圈里,困劲儿上来闭眼睛,可眼睛一闭上,就开始想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对他好警惕啊。为什么呀。   车子一会儿停一会儿走,两人板板直站着。因为刚刚的插曲,施念错过了自己的王之宝座。她试图像往日那样看看窗外的风景,可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不想,非常不想,特别不想在他面前矮一截。出于自尊心,也出于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原因。   就在她暗自委委屈屈时,身旁的少年远离她,在她陷入更加委屈之前,他伸出手拉住她后背的书包带,带着她一起走:“这边有座位。”   两人座,他让她进去靠窗。少年神色严肃,一个笑都不愿意给她,他本来因为严重缺觉而有些烦躁,此时更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感到费解。他把她塞进里面坐下坐好,学她之前的语气:“女孩子不都愿意靠窗吗?” 第12章 “五十万零一块”   郁谋抢到的这个座位是车厢的右侧,施念很少坐这边。这边的风景对于她来说有点陌生。所以她现在强迫自己去数路边一共有几个早餐摊子。   而看到早餐摊子时,她想到自己的小饭兜里还有池小萍特地给她多带,让她分享给郁谋的零食这件事,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连一块钱都要死乞白赖地还给自己,说不定还瞧不上她家在福客隆超市买的小蛋糕呢!   公车再起步时,到了路口先转弯,车上站着的人因为惯性拉着拉环身体往左面倒,施念也因为惯性身体往郁谋那边倒。   她已经很努力地缩在窗边了,腿并拢,腰挺直,书包抱在膝盖上,还另外腾出一只手握住前座的把手,可是校服裤子面料太滑了,她清晰地感觉自己在“滋溜——”慢慢往郁谋那边滑。   郁谋呢,本来座位对于他来说有点窄,坐进去时身子是侧着的。两人在最后一排,不会有人经过,他刚把腿曲起转向过道,稍稍感觉好些。   紧接着司机一个大转弯,整辆公车几乎都斜出一个四十五度角。施念反应过来时,她的头“咚”靠在了郁谋侧过来的后背上。撞进了他后背两边骨头隆起的窝窝里。   这一下子,在施念看不到的地方,少年面冲车厢另一侧瞪大了眼睛:真是奇怪的和好信号。   哎,这个司机的技术也真不赖。   郁谋的后背僵硬。一个激灵似的,所有困意都没了。这比一百个闹钟都管用。   他维持这个姿势不动,一秒钟被他掰成十秒钟过。脑海里一片空白,唯留所有的感官一起为后背服务。只是非常寻常的、恰巧的、一瞬间的头靠后背,郁谋却在发散思维。以后,如果,只是说如果,面对面拥抱的时候她这颗头会不会也这么鲁莽地撞上来。那他得帮她托着点。   而后他诗兴大发,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心里作起诗来。   玉米棒子热须须,嘘手捧着剥粒粒。粒粒剥掉一颗颗,玉米棒子哭唧唧。   靠,郁谋,你给我打住,这样的文采非常不合时宜。什么热须须,什么剥粒粒,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样想着,少年猛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下定决心般,正常地、轻轻地、力图表现得平静地转过头看施念。既然司机都发话了,他也没理由装死。和一个女孩子怄什么气呢。   郁谋翻江倒海时,施念早就重新坐好。当她看到郁谋狠狠地捶他的腿时,她也瞪大眼睛,他这是在干嘛?   再配合学神那扫过来的冷酷眼神,她实在没忍住,问他:“你刚刚那一下,本来是准备打我的吗?”   郁谋愣住:“不是……我打你干什么?”   在郁谋看来不能理解的事情,在施念看来其实是有一条严谨的逻辑链的。昨天他吃香蕉,因为不会撕皮,干脆“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捅进去;刚刚两人陷入冷战,他“气急败坏”地拉她书包带;如今坐下,她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又“气急败坏”地捶自己大腿。   郁谋,一个天才但喜怒无常的少年,很想要和她划清界限,并且时不时还会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这是她目前给他的评价。   嗯,还要再加上一条,连一块钱都要推推搡搡的男孩子。   而关于“打”这个动作,显然她说的打和郁谋想到的打是不一样的。施念想起贺然总说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倔起来有多气人!气的人牙痒痒。然后贺然就会嘴里配音“抵射”,缓缓对她放出一个光波。说她要是在龙珠里,早就被他的气功轰出去十米远了。   郁谋想的则是男生之间的打。你捶我胸一下,我踹你蛋一脚。那不成家暴了?况且说,他从来不打人,也没有暴力倾向。他妈有归他妈有,他的确没有。   施念直言不讳:“因为咱们刚刚吵架了呗。”   啊?郁谋内心里的那个小人开始坐立不安。刚刚是在吵架吗?他以为只是她单方面的因为不明原因生气,而他仅仅只是困和疑惑。   他现在可一点不困了。聪明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他的智慧告诉他,此时不应该立刻反驳吵架这个她单方面下的定义,而是应该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郁谋开口:“那我们现在和好了吗?”   施念扭头看窗外:“没有。”   少年等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那怎么才能和好啊?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提示。我很蠢。”   刚“认识”第二天就拉冷战,也真是够可以的。   施念想了想,低头去拉月票夹,从里面把郁谋还给她的一块钱重新拽出来,胡乱扔到他的腿上:“这样的钱你不可以还。” 因为很伤自尊。   说完,她又把头扭向窗户。留给郁谋的是一个马尾绑着浅绿头绳白点点的后脑勺。   郁谋静静地看那被月票夹压得平平整整的一块钱,他的心却皱皱巴巴起来。他伸出手按住那一块钱,缓缓地重新塞回兜。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一些昨晚的、今早的、包括半梦半醒间所有有关她的杂七杂八的情绪和想法在这一瞬间突然全部联系到了一起去。   如果她说,一块钱不要还来还去,也许他还会继续不理解她为什么生气。   可是她说,这样的钱你不可以还,这样的钱是哪样的钱呢?他太懂了,这样的钱是把他当成朋友的钱,是小小不言却意义重大的钱,所以不可以还。还的话会伤她的心。   她似乎是那种需要从对别人的付出中获取安全感和尊严的人。   意识到这点以后,郁谋进而又意识到这个女孩子比他起初以为的样子要复杂许多,才不单单只是乖和内向……可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她。反而更激起他想要了解她的欲望。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很想逗逗她。   于是郁谋说:“这一块钱是有点旧,我换张新一点的给你。或许钢镚儿可以吗?两个五毛你介意吗?”   如他所料,他看见施念深吸一口气,气哼哼地转过头瞪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很好,至少转过头来了。他冲她笑,很没心没肺那种浅笑,试图做到比她气他还要气人。   施念发现自己上了他的当,他故意那样说的!   郁谋则指指她的小饭兜:“有吃的么,我没吃早饭。” 他伸手过去掏,掏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小蛋糕:“我吃了啊?”   施念哼了一声,手摊开:“那你先给钱。”   “你要多少?” 郁谋撕开包装。   “一百万!” 她去抢他手里蛋糕:“不交钱不许吃!不许吃!”   郁谋手举高,就着高处赶忙咬了一口:“先吃再补啊。”   “你学习这么好,人怎么这么幼稚啊!” 施念抗议。   “一个蛋糕管我开口要一百万,你不幼稚?” 郁谋笑眯眯,三口两口吃完蛋糕,包装纸往兜里一塞:“得了,现在蛋糕死无对证,这钱我不给了。” 耍赖皮这种事虽然很久很久不干了,但捡起这个技能来还是得心应手的。谁叫他聪明。   施念本来气着,但听他说一个蛋糕一百万,也觉得自己这话幼稚得可笑。想了下,嘴角下意识上翘。   郁谋指了下她脸蛋:“笑了。” 陈述事实。   施念扭过头看窗外:“我没笑。”   郁谋又去拉她放在膝盖上的小饭兜,又拿出一盒牛奶来,自顾自插管开始喝。   施念嘶了一声,郁谋大言不惭:“都是朋友了,前后桌,现在又和好了,这个给我打个折不?五十万我可以接受。”   “五十万零一块。” 施念板着脸说。   “成交!” 少年眉眼带笑。   以前没发现,现在发现了,逗女生生气是件好有意思的事啊。怪不得贺然乐此不疲。   嗯,说到这里……郁谋这才想起他刚刚本来要和她说什么来着。有关那个游戏。   “施念。” 他叫。她还冲窗外,他轻轻拉她袖子:“你脖子不难受啊?”   施念还是没回头,甚至趴在窗子上往后看。他顺着她看向窗外的方向去瞧。   一个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男生,很胖,很壮,没穿鞋,脸上全是灰和土,书包带子挂在胳膊上,垂着头走在路边行道上。   是施斐。   施念立马站起来,所有的笑都不见了,急急忙忙推郁谋,“你先去学校吧!我下站要先下车!”   郁谋神色一凛,也随她站起来,喊司机:“师傅,能停下吗?有急事。”   同时他护着她换到后门:“一起吧。” 第13章 “你有病啊”   施斐低着头走路,书包不好好背,带子挂在胳膊肘那里,拉长到书包几乎拖到地。   周遭车水马龙,过往的行人偶尔会好奇地看看这个狼狈的胖男生,只有一个站在路口抽烟的老大爷喊了他一声:“孩砸,出门忘穿鞋了?”   怎么可能忘记穿鞋呢,老大爷闲的和他开玩笑,可施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冲老大爷望了一眼,老大爷看见这个男孩子乌突突的脸,校服上全是灰,大爷也不笑了。这一看就是被欺负了。   学校隔着两条街,走路七八分钟;家在身后,回家要十几分钟;兜里有手机,最新款诺基亚,第一代触屏手机 5800……他有这三个选项,要么去学校,要么回家,要么打电话给爸妈或施念,他一个也不想选。去学校丢人,回家家里没人只有做饭阿姨,打电话给爸妈他们大概率会让自己解决,打了还不如不打,告诉施念……他不想让他姐觉得自己在赞助班过得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别扭扭的隐晦情绪在里面。大人的世界对 16、7 岁的孩子开了道小缝,那些父母闲暇时的碎语闲言显然对他的判断产生了一些影响:   “你姐家欠了钱,咱家帮着垫了一半的钱,让他们不要着急还,实际就是没指望他们还。咱家虽然说有点钱,小富,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天天去他们家待着,别让他们以为咱还能支援他们更多的钱呢。你去他家吃住才花几个钱啊,而且就算是小学那几年一直在他们吃住,每年给念念的压岁钱比上这些生活费绰绰有余。说不准人家还就牢牢记住这份恩情,觉得咱家掏钱是应该的。”   “你看看你这次中考,再看你姐的成绩。我不是挑拨离间啊,我觉得你叔叔婶婶肯定暗地里得意呢:你们家有钱怎么了,我们家欠钱怎么了,我家闺女不是照样比这个弟弟有出息?”   “这么小伙子了还成天追着你姐屁股后面转,老上赶着你姐家啊?你也不想想,你姐有主动找过你么?”   ……   正当施斐在这条街上漫无目的的走时,他眼前出现了两双鞋。   “你鞋呢?谁弄的?” 施念挡住他去路。   “你别管。同学之间闹着玩儿的。” 施斐不耐烦道,打算绕过她往前走。   相比施念那小身板儿,施斐像座小山。小山垂头丧气,不想多解释。往右走,施念往右挡,小山往左走,施念往左挡。直到后面有人按着自行车铃催促他俩不要挡道,郁谋拽着两人到了墙角边。   施念完全没理会他那恶劣态度,围着他转圈帮他把身上的灰拍掉:“闹着玩儿往你身上印大鞋印子?你当我傻啊。自己一个人可怜巴巴路上走,你是演戏呢还是要走去西天啊,干嘛不打电话给我?”   施斐扭动身体不让她拍:“你别动我。” 气的施念直接一个大巴掌拍他后背。biang——她自己手疼半天。   拍这一下施斐一点也不疼,但突然就开始委屈。刚被人把新鞋脱了,揍一顿都没这时候委屈,眼泪吧嗒一颗落下来。为了不让施念郁谋看见,施斐直接靠墙上缓缓蹲下来,将头埋进膝盖:“我自己走路摔的行么?可不可以不要问了?” 声音闷闷的。   “走路摔能把鞋摔没了?”施念都要气笑了。她也蹲下来,正对着她这个弟弟,一米八几两百多斤,蹲在墙角怄气的样子像个寺庙里的金刚大石墩子。   她去掰他脸,想把他的头从膝盖里掰出来,结果一使劲,掐了个指甲印在他的大脑壳上。   两人较了半天劲,最后施斐的脸被她硬生生掰出来。她捧着他那颗南瓜样的大头,男孩子眼睛一道缝,脸蛋子嘟着,眼泪顺着肉滑下来,北风一吹皲红,嘴里嘟嘟囔囔:“你弄疼我了!你可不可以温柔一点!你这样以后都找不到男朋友!”   “跟你说对不起行了吧。”施念嘴上敷衍,转身从书包里翻纸巾,郁谋则提前拿出一包纸递过去。施念接过来抽出一张,发现郁谋带的纸巾是维达的,厚厚软软,还印着哆啦 A 梦。她愣了一下,随后去帮施斐胡乱擦擦脸:“你瞅瞅你瞅瞅,这么大人了还哭,还哭!别哭了!” 施念又捶他胳膊一下。   被她一捶施斐大抽噎了一下:“我就哭!谁规定我不能哭了?我这是被风吹的……他们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还打我!你是我姐么?” 随后冒了个巨大的鼻涕泡出来。   施念看他,他不服输地也瞅她,姐弟俩怒视彼此。最后施念叹了口气又拿出一张纸来堵住他的鼻孔:“恶心死了,你自己擦。我可不帮你擦鼻涕。”   施斐哭一会儿抽一会儿,眼看着郁谋的一包纸要给用光,施念把自己的纸巾塞给他。施斐不想用她的,于是说:“我只想用带哆啦 A 梦的。我要高级的。”   施念立马抽他脑袋一下:“要求还那么多!” 施斐屁股撂地,脚往前一蹬,头别到一边开始生闷气。他觉得丢脸,觉得难过,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施念的态度令他很委屈,凶巴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想着想着,无声的泪水又开始往下滑,这次哭起来是憋着的那种哭,从嗓子眼到肺一阵阵抽疼。   施念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也酸酸。可是架不住一阵阵来气。要不是她坐在平时不经常坐的位置,要不是她往窗外看,那就发现不了施斐。以前两人感情那么好,有什么事情弟弟都跟自己叨叨,现在一个人光脚走大街上都不告诉自己。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是男生青春期叛逆吗?   施斐哭着哭着,闹得施念的鼻子也开始酸。她吸了一下鼻子,推推他胳膊:“你跟我说谁欺负你,你们班的是么?我早发现不对劲了。”   施斐把鼻涕抹在校服袖子上,闷声道:“和你说,你是能帮我出头么?”   施念说:“我能啊。我告诉老师。”   男孩子切了一声:“就好像我不知道可以找老师一样。要是可以找老师解决,你以为我不愿意吗?你总是这样。老觉得自己聪明,把别人都当傻子。”   施念噎住,这前半句好像就事论事,后半句很明显是翻旧账。她咬着牙根说:“哦,那你说,我怎么‘总’是这样了?你对我意见很大啊。我从小到大没罩着你吗?”   施斐转过头,吸着鼻涕气哼哼说:“幼儿园,那个谁抢我积木,我和你说了,你是怎么做的?”   施念回想了下:“我不是帮你报仇了吗?他搭积木差一个房顶,那个房顶就是被我藏起来的。你还要我怎样?他比你都高,比你都胖,我难道上去硬碰硬揍他吗?”   施斐又说:“好,那小学时我同桌用铅笔扎我胳膊,我找你,你又是怎么做的?”   施念很坦荡:“我趁你同桌扫地的时候绊了他一个跟头。你是不满意是吗?后来他还因为这事拿沙包砸我头呢,我说什么了吗?”   随后两人开始拿小时候的事一一对账。   施斐深吸气:“好,你都对,你是姐姐,你对我哪儿哪儿都好,成了吧。”   施念也开始生气:“不成。你说这话我很不开心。我明明就是对你很好!”   施斐眼泪又上来:“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帮我出头,从来都是治标不治本。你的那些方式就是幼儿园小孩才会用的!”   施念瞪大眼睛:“可是我们当时本来就是幼儿园小孩啊!你有病啊!”   施斐嘴角缓缓往下撇,眼睛眨巴了几下,放出狠话:“我就是有病!我真后悔,为什么贺然哥不是我亲哥!他比你强多了!”   他还说:“我跟着贺然哥,他要是我哥,就没人敢欺负我!”   施念觉得自己的心被一下重击,这话简直太伤人了。太伤人太伤人了。她本来就能力有限,但已经在有限的能力里努力去做个顶天立地的姐姐了。施学进出事以后她都假装自己很好,因为她知道她是姐姐,不想让施斐觉得她弱。此时施念的眼睛也眨了眨,嘴角往下撇:“你别以为只有你自己能哭!”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丢下施斐和郁谋往学校走,大声说:“那你去找你贺然哥吧!”   郁谋本来插着兜背身站在一旁,不去看他俩,给他俩空间。现在事情急转直下,施念几乎是跑着的往前走,施斐还坐在原地呜呜。   今早风大,郁谋看施念离去的背影冻的嘚嘚的,时不时还抬起胳膊擦眼睛。   郁谋皱着眉头看手表,拎起施念忘在原地的小饭兜,还顺便把施斐的书包扛起来。想去追女孩,又不能把施斐丢下。   他低头看施斐的脑瓜顶,随后点点施斐肩膀:“先去学校吧,我找住宿生给你借双鞋。”   这话施斐听见了。因为施斐和郁谋不熟,于是止住哭,寒风瑟瑟中点头,但没有立刻站起来。   郁谋伸出手,无奈说:“你自己起来,还是我拉你?”   施斐没去拉他的手,自己蹭着墙慢慢起身。两个男孩子对视,郁谋把眼神别开,不想让施斐觉得难为情。   郁谋扛着几个包走前面,施斐跟上来。   施斐走了几步哭劲儿过去了,他哼哧了几声,渐渐回归平静。他开始想其他的,试图和郁谋搭话,换了男生之间聊天的语气,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郁谋,你现在是我姐男朋友吗?”   郁谋平静看他:“不是啊。”   施斐噢了一声:“那我看你俩一起上学。”   郁谋:“我搬你姐那个院儿去了。”   “这样啊。” 施斐说:“那就好。”   这句那就好成功地让郁谋又看了他一眼。施斐刚刚还哭呢,现在说起八卦来又神采奕奕,他挂着大鼻涕说道:“哦,你刚来,可能不知道。贺然哥喜欢我姐。贺然你知道是谁吧。他一直让我帮忙盯着。昂,反正就是,我姐有什么动向我都得汇报给他。所以我才问你。”   郁谋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一副“和我无关,好无聊”的样子。   他很想把施斐的书包扔到马路中央去。 第14章 “别紧张,夸你的”   施念进校门时正好碰到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进自行车棚的文斯斯许沐子。   “施念。” 文斯斯推着自行车追上来叫上她:“跟我们进去锁车!有事告诉你!”   自行车棚细又长,来的晚的话得往紧里面走好长才能看到空位。三个人走到最末尾,都没什么人了。许沐子锁车时施念看着她的车座子发呆。   许沐子骑一辆黑红配色的山地车,28 的,带变速。车把像山羊犄角,坐上去后背几乎和地平行,蹬一下就能蹭出去老远,可酷了。施念一直想要一辆她这样的自行车,曾经还骑上去试过,脚都沾不到地,太没安全感。再一问价格,小两千。是许沐子篮球赛拿 MVP 家里给买的。   文斯斯的自行车是女士 26 的,浅蓝色,白筐,是她上初中那年家里给买的,当时也要 800 多。天气好的时候就看文斯斯的爷爷拎着水桶和抹布在院里给孙女擦自行车,所以这辆小蓝一直崭崭新,一点锈都没有。   无论是许沐子的,还是文斯斯的自行车,施念梦里都梦到过自己也有一辆一模一样的。她梦里其实想要过好多东西,自行车算是出现频率高的。除此之外,还有施斐的 GBA 游戏机,贺然的 xbox,这些东西里有的贵,有的不贵,即便如此,哪一样她都很难开口问妈妈要。   文斯斯是不太能理解的:“想要的话就跟你妈说啊。有那么难吗?”   “难得很!”施念深沉叹息。   施念其实也不能理解文斯斯她们俩,她实在不清楚,她俩是怎么开口问父母要东西的。她们好勇敢啊。   这种“要”在她看来并不只是说话“妈,我想要这个”这么简单的。还包含漫长的心理上的自我说服过程。   她先要鼓好久好久的勇气,然后挑一个合适的时间,换上一种非常自然的态度,才能和池小萍提要求。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池小萍从小就教育她:“出门去商场,小孩子不可以主动要东西。家长可以给你买,但你不能要。你主动要的,但凡表现出一丁点这个倾向,我都不会给你买。” 更不要提寻死觅活满地打滚要东西这种行为了,施念每每在外面看见其他家小孩子这个样子,她都心里替他们感到害怕。你们这样会被揍很惨诶!快别打滚了!   不仅如此,池小萍还会旁敲侧击地给她灌输真正的乖小孩应该有的模样。   她下班时会给施念讲各种各种的同事小孩的八卦:“那个谁谁谁,竟然放学以后自己去逛街,看上一件羽绒服,打电话叫她妈来结账。这种孩子我和你说,以后不会有出息的。这么小就知道要这要那,可怕!”   这种事情听多了,可不可怕施念不知道,她看着池小萍的表情,听着池小萍的语气,会从心里生出一种烦躁。她既屈从于从小到大被驯服出来的本能,迫切地给母亲表忠心:妈,你放心,我不会那样的!又隐隐觉得,这种暗示她真的听够了。她听池小萍的描述,那个同事闺女看上的是一件长长的、白色的、蓬松带毛毛的羽绒服。说实在的,她也觉得那样的羽绒服很好看啊。如果可以的话,她也真的很想要……但是乖小孩不可以主动要东西……知道了知道了……她只是偷偷想想,想想也不可以吗?不可以。   有喜欢的东西,清晰地表达出来,主动去争取,这是不被允许的。要默默地、偷偷地、暗自期待别人会给自己。如果别人不给自己,那就断绝这个念想。不要提,永远都不可以自己开口。   施念也会疑惑,这就是乖吗?这样对乖的定义未免也太一刀切了。可十六岁的她很难再往更深层次去怀疑,怀疑这是身为家长在教育上的惰懒。她只会觉得,“乖”好累哦。   “乖”好像是夸奖,实际是负担。做个乖小孩的代价是自己天天难受。但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似乎也对已经成了型的自己感到无能为力。进而觉得说不定这就是自己的意愿。自己已经被从外界,从内里,由别人,由自己,完完全全地驯化了。很多在别人看来自然而然的事情,就算打死她也做不出来。   就比如想要一辆专门是自己的,新的,自己最最喜欢的自行车。好难。   她家其实不是没有自行车,但她一直搭公交的原因是因为家里那辆自行车太丑了。那辆自行车是池小萍的。一辆粉不粉棕不棕的女士自行车,车筐车把车杠车蹬全是锈。蹬起来吱吱嘎嘎。后轮还有点弯,池小萍却说那不碍事。   她曾在中考出分后有过一次尝试。这个时间点她掐算得非常巧。既不会使池小萍觉得她是依仗自己还不错的中考分数要东西,又赶在池小萍对她考的不错的满意劲儿完完全全消失前。   当时她坐小马扎儿上,深吸好几口气,状似无意地提要求:“妈,我想骑车上学。和文斯斯许沐子她们一起。”   池小萍的锅铲指了指门口:“骑啊,我这辆给你骑。”   施念哑了一会儿,再次鼓起勇气:“我想买一辆新的。” 她又抬声补充:“用我自己的钱!我有攒下来的压岁钱。”   池小萍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还没说,施念的勇气便消失殆尽,她甚至都替池小萍想好说什么了,譬如:小小年纪就嫌弃家里的东西了?你的压岁钱还不是爸妈之前给出去的人情?家里有还要买,你当家长赚钱很容易啊,小孩子不可以攀比……诸如此类。一想到头便大了,于是她赶紧说:“算了!没事,我就随便说说的。”   这是她有且仅有的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许沐子看施念怪怪的,以为她还觊觎自己的自行车,拿装着篮球的兜子轻轻砸她屁股:“发什么呆呢你?”   三个人并排往教学楼走。文斯斯将手伸进施念的手臂圈圈里:“哎对了,刚刚路上我和沐子还在说呢,话说你有没有看昨天咱们学校的贴吧?”   施念还在想自行车的事。她想啊,自己对池小萍忠心耿耿却没换来一辆喜欢的自行车,还总被怀疑自己是不是叛逆了,是不是学坏了。这不就跟自己对施斐关爱有加却被他说“你还不如贺然,我要贺然当我哥!”一样吗。自己怎么这么惨啊。   许沐子又拿篮球兜子砸她屁股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施念停住:“什么?”   文斯斯:“昨天贴吧有人发了一个有关你的帖子。”   施念换了个语气:“什么!?”   她说:“我妈晚上不让我看电视上网,我没看,帖子说我什么了?”   许沐子笑得贼兮兮:“别紧张,夸你的。”   施念更紧张了:“千万别,夸我什么了?” 靠,靠!她要抓狂了。怕什么来什么,最怕出风头。   文斯斯掏出手机,调出网页:“其实也没啥,底下个位数回复。你自己看吧。昨晚我和沐子都笑疯了。”   标题:【高一】有人知道昨天早上带操站中间的女生叫什么是哪班的吗?挺可爱的,想认识   A:我以为就我发现了呢。脸一直是红的,还老笑。挺纯的。   B: 高一五班的施念。以前也是一中的。不用谢。   楼主:有男朋友了吗?   B:回楼上,没有。不用谢。   楼主:想追。   C:kkkk,我的小念终于被发现了吗??她一直很可爱啊!好激动啊!!她每天都给我零食吃!!过年还会给大家写贺卡!   文斯斯没骗她,果然没什么回复,而且也没热度,已经被刷到很后面几页了。施念看完,脖子都红了,满脸发烫,她指着那个 C 问她俩:“这人是你俩谁?”   许沐子举手:“我。”   施念抱住她的篮球反砸她:“你凑什么热闹!?”   许沐子笑着躲开:“一直潜水,终于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了,凑凑热闹呗。你急什么,就这小帖子,分分钟不见,不会怎样的。你又不是咱们年级什么风云人物。你还没我有名呢。”   文斯斯补充:“对,也没我有名。贴吧里和我有关的帖子都有五个呢。都见怪不怪了。”   说着,施念重又点进帖子,想把那几个除了许沐子以外留言的 ID 细细推敲一下,尤其那个 B。可她刷新,重点,发现一会儿的功夫这个帖子又多了一条回复。   艾弗森是神:回楼上几个,施念有男朋友了。别惦记了,是五班贺然。个子高,人又帅,对她又好又专一,了解一下,谢谢。   三颗头挤在手机屏幕前,面面相觑。这 ID,这语气,仨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是贺然那个二百五。   施念雄赳赳气昂昂进班时,贺然和傅辽在座位上吃鸡蛋灌饼,一股子味儿。   贺然把手机放跟前,正用没有沾到油小拇指点着键盘嘿嘿乐。见施念进来,赶忙把手机踹到桌斗里去。   “呦。” 他打招呼,云淡风轻,心情挺好。   “呦你个头。” 施念咣地一声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放。她在质问他之前,其实惊异了一下,今天他俩竟然没迟到。她一天当中对第二个人说了同样的话:   “你有病啊你,快把评论删了!” 第15章 竟令他有点想哭   傅辽本来转过身和贺然一起瞧手机呢,贺然回复的评论他也看到了,他刚还说:“然哥,你这么回施念看见肯定得揍你。” 贺然是这么跟他说的:“揍呗,她从小不会别的招儿,一是揍,二是掐,完后就是告我妈,我都习惯了。” 两人对着嘿嘿乐。   此时施念站着,傅辽赶紧把鸡蛋灌饼塞嘴里,转回身双手捂住耳朵嘴里叨叨背课文,实际上手稍稍抬起来,支着耳朵听俩人吵架。这俩人吵架太逗了,他当家庭情景喜剧听。   教室后墙一溜儿的挂钩,贺然此时双手挂着挂钩上,前椅子腿悬着,一晃一晃地仰脸儿对施念说:“什么评论啊?”   施念看郁谋的位子是空的,她便把郁谋的椅子拉开,站贺然面前,居高临下,压低声音:“你说什么评论?别装傻!”   贺然摇头:“我不删。” 晃啊晃。一副欠打的样子。   施念瞪他,他就冲她笑,生怕她不揍他。施念是真的着急。她知道学校贴吧老师也会潜水浏览,就特别怕班主任或是年级组长知道了,然后告诉她妈。年级里之前贴吧爆出的几对就曾经被学校老师约谈过。别说她谈恋爱了瞒着,就她那屁大点胆子,根本就没谈,这要是被看见了就太冤枉了。   所以她也不跟贺然废话,直接蹲下去掏他桌斗,翻手机。贺然的桌斗里东西又多又杂,她边翻贺然边俯身在她旁边做思想工作:“其实我这是帮你,你看啊,万一那个人真来追你,你还得花功夫拒绝。我这是当你的挡箭牌呢。切。你应该付我出场费。”   施念恨不得将他桌斗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她说:“我真谢谢您了,我、不、需、要!而且你不回就行了,你一回又把这个帖子顶到第一页。我看你就是害我。”   手机终于翻出来,她按了半天屏幕提示要解锁,她把手机放贺然面前:“解锁。”   贺然:“你猜我密码是多少?猜对了就给你删。”   施念坐郁谋座位上开始按。先是按了贺然的生日,失败。随后猜了他手机后四位,也失败……试了差不多十次,最后猜班级+学号,还没按呢,手机便被贺然捏过去:“算了别试了,你是猪脑子。再试您再把我手机锁死了。”   他咧开一嘴白牙:“看好咯。”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在她面前按:0-8-2-5   是施念生日。   0825 成功解锁,贺然坦坦荡荡把手机推回到她面前:“浏览器你知道怎么开吧?” 施念垂眼,发现他手机屏幕的壁纸竟然是她坐着生无可恋吃香蕉那张照片。   照片里她好丑,因为是抓拍,一只眼睛竟然还是闭着的。又因为是俯视,显得她人好矮,脸好大。   施念愣住了,手机就在眼前,但她突然有点不敢碰那个手机。密码、壁纸,都是和她有关……   她其实有仔细考虑过贺然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这件事。甚至还和文斯斯许沐子她们两个探讨过。当时她们得出的结论是贺然这种小男孩就是幼稚和欠。   许沐子是贺然打不过的人,无论身高、力气、还有篮球,贺然从小就干不过许沐子。人家可是四岁上公交就得买票的小姑娘,贺然见了她都绕道走,更不要提逗她了,直接一巴掌就把他扇晕。   文斯斯呢,爷爷之前是纺织院的院长。虽然退休了,在院儿里人家也都“老院长、老领导”地叫。她妈经常出国,给她带衣服带玩具带各种东西。现在这些都不稀奇了,可千禧年前后用这些可都洋气得很。文斯斯本人也洋气,一直都走在同龄人的时尚最前沿。不光如此,她还长了一张天生就是当班长的脸,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气质,看到她那张脸,就总感觉下一秒她就会把你的名字记黑板上。一般男生遇见文斯斯都会感到自卑,所以即使有人暗恋她,也都默默地偷偷地,根本不敢造次。   剩下施念,既没有许沐子的体格,也没有院长爷爷给撑腰。在她看来,贺然之所以老招她,就是因为他们两家都是普通职工家庭,她呢,没什么性格,蔫蔫的,非要逗一个人,那肯定选她啊。   这是她们之前的结论。   施念并不认为贺然有多喜欢她,那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只不过他还没有意识到而已。他们几个因为上一辈的原因,恰巧在同一年诞生在同一个大院儿里。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一起玩儿。等贺然成年了、上大学了、工作了、情感开蒙了、见过世面了,也就不会觉得全世界只有一个小女孩叫施念了。那时他会喜欢可漂亮可漂亮的主流女孩子,去用成熟的方式追逐超级优秀的人,才不会一会儿揪人家辫子,一会儿给人家起外号的,也根本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她神色复杂看贺然。她有点害怕。对“他也许真的喜欢我”这件事感到害怕。她不是害怕他这个人本身,而是害怕“喜欢”这个情感。   在她看来,喜欢和爱,都是披着美好外衣的恶魔。所以她一直很逃避这个问题。甚至对这类情感嗤之以鼻。   大概是因为父母的原因,她见过相爱的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错,但就是因为一件事情导致信任破碎,最后撕破脸皮这样的过程。因为爱而在一起,但爱不是长久的,爱是脆弱易变的,会变成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爱会变成猜忌和怨怼,会变成失望和绝望。这简直太可怕了。而这一切当中最最可怕的,是他们见过幸福,又陷入深渊,从此再没办法感到真正的开心。这绝对是诅咒。   这……还不如不爱呢。太累了。   十六七岁的她总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和谁谈恋爱,也不会结婚,那真是自找苦吃。真正的聪明人就是自己赚好多好多钱,然后谁也不喜欢。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的话,这才是游戏最优解。而她最擅长玩游戏了。   故而在施念这里,谁喜欢谁这样的事情,就和她非常不想要出风头这件事一样,是她疲于面对的。倒不是说她有多么高的觉悟,或是有多不食人间烟火。是她害怕。他可千万别是认真的……拜托拜托。   她害怕贺然的密码 0825,害怕贺然的屏幕壁纸是她的照片,也害怕此时此刻赖赖唧唧笑着看她的少年。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嚣张。如果眼神会说话的话,那这眼神肯定是说:呀,被发现了?真不错,我压根儿就没想藏着掖着!   贺然趴在桌上侧头看施念,直勾勾的,他一点也不尴尬。可他即使再厚脸皮,也能发现施念此时的不自在。女孩子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神躲闪,带点惊惶,沉默地尴尬着。少年眼神一黯,随后眨眨眼,语气里全是嘲笑:“哇,你这什么表情,8 月 25 日是宋丹丹老师的生日,那是我偶像!你不会真以为我把你生日当密码吧~笨蛋!”   8 月 25 日的确是宋丹丹老师的生日,那也是他之前闲的没事就在网上搜施念的生日,然后几乎把所有和她同月同日的名人记下来的缘故。他对这些人爱屋及乌。嘿。   贺然又指着壁纸说:“这照片太搞笑了,你不觉得吗?”   施念嘟囔:“不觉得。” 她说:“你赶紧把它换掉。”   贺然装作不以为意:“昂。等我觉得不好笑了再换。”   施念点开帖子时,贺然突然说:“你这么一删,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本来没什么,这下别人肯定以为有什么。” 女孩的手指顿住:“那怎么办?” 他轻轻巧巧拿过手机,语气带点意味不明的冷淡:“不回不就行了,这个帖子已经掉到很后面了。你还真以为别人都盯着这个看啊,也就你自己,这条总共也就个位数回复,没人看的。”   施念坐回自己座位时还是止不住地担忧。也许贺然说的没错,这种事情除了她本人以外根本没人在意的。她在年级里默默无名,也根本就没人真的会喜欢她。只不过是和她有关,她把这个帖子无限放大了而已。大家都只会关注和自己有关的事情,然后觉得这事众目睽睽。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的一颗心还是忽上忽下的。思忖最坏情况,发散到被请家长,被池小萍批评,被……   她此时此刻这么烦躁和担忧,都是贺然害的。早上和施斐吵架,自己这个姐姐的地位岌岌可危,也有贺然的原因。他带施斐打球,带他打游戏,年级里认识贺然大概是一件在男生堆里面非常有面子的事吧。相比之下,她这个姐姐就非常没用。   文斯斯带着大家早读,施念将语文课本摊开在面前,嘴里糊里糊涂地跟着读,脑子里却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姐弟吵架其实很正常,他俩从小到大也经常吵架,都是因为一些小小不言的事情。可今早这种对人不对事的吵架还是头一回。这令她难过和失落。   *   郁谋找了认识的住宿生同学借了双鞋。施斐要穿,郁谋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给他:“你穿我的,我穿他的。”   施斐哦了一声。两人换好鞋,郁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解释:“因为我和他熟,你和我熟,所以给你穿我的。” 他怕施斐觉得那个住宿生同学嫌弃他才不给他穿。男生之间其实不用说那么多,谁嫌弃谁什么的,基本不会往那处想。可他从刚刚施斐和施念吵架中感觉出,施念这个弟弟心思挺细腻的,怕他多想。   施斐闷头嗯了声。说实在的,他都有点麻木了。来自同龄人的轻蔑、来自长辈不经意的嘲笑、都是一直伴随着他的。郁谋能给他找鞋他已经很感激了,而刚刚郁谋又专门给他解释,竟令他有点想哭。   郁谋进教室时施念双眼发直,看到他了又像没看到。书本戳在胸前根本没在看的。   而贺然则望着黑板上方的国旗发呆,见郁谋来了,眼神才收回来。   “你猜怎么着,刚刚唐华都惊呆了。” 贺然跟郁谋汇报:“我和傅辽头一回一起没迟到,还把所有作业都交了,唐华一开始不相信,以为我们是抄的,挨页检查。哈哈哈,我俩站旁边一点不带怕的,太有面儿了。你真应该看看唐华当时的表情,太逗了!”   他拍郁谋肩膀:“哥们儿,以后欢迎你天天来我家打游戏。我家大门常打开。” 昨晚郁谋在他家打游戏打到四点半,中途困了就把贺然和傅辽拎起来讲题,讲到他们明白为止。而郁谋的脑子非常清晰,他俩想糊弄都不行。   郁谋坐下,贺然往郁谋这边挨过来时,膝盖不小心顶到桌子,撞得施念的椅子一咯噔。   “抱歉啊。不是故意的。” 贺然大喇喇说。   施念没回头,只是默默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给郁谋和贺然腾出好大一截空位。完全不是她平时的作风。   贺然一脸了然,还给郁谋小声解释:“怄气呢。” 第16章 “姐夫你来么”   出操时贺然难得没在队伍里讲话,几个男生凑一起聊 NBA,贺然就老老实实站队伍末尾往前走。上操时贺然和施念身边的男生换位置,他换好以后去拉她校服,刚“哎”了一声,结果施念立马和最末尾的许沐子换了位置。贺然本来就是从队伍最末换到队伍中间,不能再调换了,黑着一张脸听其他班男生吁他。   下操时男生聚在操场上打球,分拨时人数不是双数,不好分,贺然直接就退出去:“我挨边儿看着就行。”   傅辽投进一个三分,学着加内特的庆祝动作使劲捶自己胸脯。他看向贺然,发现贺然在篮球架下坐着,望着白云彩发呆,根本就没看见自己的精彩进球。傅辽把球推给场边的别人,自己下来挨着贺然坐。那边郁谋换张达上,跑场边喝水。   傅辽蹲着,用胳膊撞贺然,说了句:“还想呢?”   贺然摇头,没说话,眉宇间是很少在他脸上见到的烦恼。   傅辽笑:“不是,然哥你安静的时候我害怕。你说几句话,快点。”   贺然呲了一声,“你想让我说什么啊?”   郁谋咕嘟咕嘟喝完水,垂眼看了下贺然,随后拧好瓶盖用空瓶敲了下坐着的少年的脑袋。贺然往边上蹭了蹭给郁谋腾地方,扬眉看他:“你也不打了?”   “嗯,喘口气。” 郁谋撑着地坐下。   三人挨一块看着篮球场内热火朝天。张达问郁谋上不上,郁谋摆手说让他继续吧。   郁谋从刚刚到现在一直以为贺然之所以低落是因为施念为了施斐的事情和他生闷气。这就让他心里很复杂。而这复杂之中,反倒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即使是情敌,对于这种事也很难幸灾乐祸吧,更何况他不认为自己和贺然是情敌的关系。   他自问自己对于施念,仅仅只是“额外在意”。   仅仅只是他曾经体会过她扶着他手指的不经意的温柔,就一直记到现在。   仅仅只是因为他知道她暗恋他所以对她产生的类似护犊子的情感。   小叔问他,你们学校有人喜欢你吗?他说就一个。其实他在撒谎。初中好多女生喜欢他,找他当面表白的,从别处要来电话号码发短信表白的,就有十好几个。施念只是十几分之一。但他对她额外在意,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发现她是她们当中唯一没有任何表示的。不仅没有表示,还躲着他。他都替她着急。这人怎么那么木呢?   郁谋好像一直是个很早熟的人。从小在母亲的反复无常和暴躁中夹缝生存,因此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知道人们一句话、一个表情背后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可以为自己牟得好感。和很多智商高但天性单纯的人相比,郁谋擅长伪装、隐忍和理解。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认为自己这些不能算作坦荡的本事也只是为求活得轻松。本质上他是清高和骄傲的。所以虽然有无数次他很看不惯贺然对施念那种明目张胆据为己有的自信,但也不想看到俩人因为这种事情别别扭扭。他不愿把贺然放在对立面,还因为他觉得贺然这人不赖,直率仗义,虽然有点蠢罢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实话,他评价他的童年是悲戚且孤独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所以他很羡慕他们从小到大的友谊。这份羡慕使得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去挑拨离间。当然,他也不屑做。   于是郁谋此时说了句:“其实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不必太纠结。”   贺然转头看郁谋:“嗯?你也知道了?”   郁谋点头:“不就早上那事么。” 早上施念和施斐吵架的事。   贺然说:“对。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一时冲动吧,现在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过分。虽然是出于好心,但也应该考虑一下人家女孩子的感受。” 在说贴吧那事。   郁谋觉得有些奇怪,一时冲动?带人打球可以用“一时冲动”来形容吗?   傅辽靠了一声:“然哥什么时候觉悟这么高了?”   贺然踹他:“滚,我一直觉悟都很高!” 他转头继续和郁谋说:“所以你真的觉得我实际没做错什么,是吗?”   郁谋沉吟:“哦……嗯。就像你说的,你也只是想帮忙。你是出于好意。” 贺然带施斐玩儿,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他的错,帮理不帮亲。   贺然拍郁谋肩膀:“对啊!所以我在纠结要不要删掉。”   郁谋心想,这事就删施斐吗?不至于吧。他说:“不删,干嘛删?这是他俩的问题,本质上你只是导火索。”   贺然觉得郁谋说的有道理,这事是发帖和跟帖那两个傻 x 的问题,他只是导火索。   贺然问郁谋:“那你说我用不用特地去道个歉?”   郁谋语气肯定:“不用!她可以自己消化。这是她自己的事。等她想通了自然不会怪你。”   贺然被他的语气鼓舞了:“好。”   傅辽有些犹疑地看着面容坚定的俩人,他悻悻:“想不到学神是个这么刚的人。以后谁做了你女朋友我感觉好惨啊。你这么理智。”   贺然换上了过来人的语气:“是啊。话说回来,郁谋你大概没有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得哄着,你懂吗。这是我教你的,你好好记着。你就是太实诚了。”   傅辽同意:“郁谋你是拿贺然当朋友,所以站在他那一边儿。说实话这事我觉得然哥有点莽,也是有错的。道歉不冤。”   郁谋心里疑惑更胜,带着施斐玩儿就是“莽”吗?那他还帮他找鞋穿呢,那不是更莽?奇怪。   他实在没忍住,问傅辽:“哪里莽了你说?”   傅辽瞪大眼:“这还不莽吗?” 给他掰哧:“要我说,不回不就行了。没必要去留言。没事找事。”   郁谋意识到不对劲:“回什么?”   贺然掏出兜里的手机,把帖子甩给郁谋看:“你不是知道么还问回什么,那你以为我们是在说什么?”   郁谋静静地看完帖子,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他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刚刚就是个傻 x。这人吧有时候就是不能当好人。   贺然推他:“那你刚刚是在说什么?”   郁谋觉得操场上空气稀薄,他有点呼吸不畅,倒了好几口气,才些微缓过劲。他看施斐在操场边沿蹲着,犹犹豫豫不敢过来,便指了指施斐。   贺然直接一嗓子:“嘿!” 施斐站起身遥遥看他们仨,然后一晃一晃走过来,穿着的郁谋的鞋不太合脚。   傅辽看他的鞋:“小胖,你限量版呢?”   施斐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柳荫公园儿的某棵树上。”   傅辽:“什么意思?臭显摆被人盯上了?”   施斐有点尴尬地挠挠头:“我没臭显摆。他们就是看我不顺眼。对了贺然,昨天下学我去找你,你怎么不在?”   贺然说:“我昨天放学训练啊,然后还被拉去写检讨。”   施斐噢了一声,沉默。   贺然:“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 施斐说。仨人都不信没什么,一齐盯着他。施斐才说:“昨天我和我们班那几个说,说我能带他们和你们几个一起打球。然后又没找见你人。”   学校里男生打球也是江湖。一共六个篮球框,郁谋昌缨贺然张达他们几个固定用一个篮球框。虽然不是谁制定的规矩,但男生都默认谁会和谁打,是一拨儿的。外来的人想硬加入就会显得臊么搭眼的。   贺然一直带施斐玩,但贺然不在时,施斐就不敢加入。所以昨天他和他们班男生吹牛逼,说可以带他们一起,打 5v5,结果去了五班发现贺然人不在,傅辽也不在。外加上本来就看他穿限量版新鞋那个嘚瑟那劲儿不顺眼。   “所以他们就把你鞋扔树上去了?” 贺然又看施斐的校服:“那你校服怎么回事?他们还打你了?我靠,等着,放学,我去你们班。”   施斐着急:“别。他们倒是没打我。我们班一男生好像是认识沿河沿儿中学的人,今天我在路上走,三四个穿沿河沿儿中学校服的男生找的我,把我鞋扒了。我感觉他们也挺聪明的,不自己来。搞得我也没证据。”   郁谋问:“那鞋呢?抢劫的话超过一定金额就可以报警,你那鞋得有小三千吧。”   施斐摇头:“鞋是给扔到公园河边树上了。现在不是冬天了么,水都干了,他们让我爬树自己找,踹了我一脚,我惯性太大,自己掉河沟里去了。”   “对了,你们谁下学陪我去趟公园。我鞋还在树上挂着呢。姐夫你来么?” 施斐无比自然喊贺然。   结果贺然和郁谋同时回答:“来。” 第17章 “那我选……”   郁谋回答完,贺然、施斐还有傅辽同时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空气中有那么一瞬的凝滞。而后郁谋面不改色又接了一句:“来。” 顺带着把施斐拽过去:“来,我帮你再把身上灰拍拍。” 好像他最初的那句“来”不是回应施斐,而是招呼他过去。傅辽嘀嘀咕咕:“吓我一跳。”   四个人盯着篮球场内看,各怀心思。下操后的大课间是十五分钟。对于男生来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看了会儿,施斐突生感慨:“要是我能替我姐选姐夫就好了。我要选个厉害的,哪儿哪儿都好的。”   贺然挺直了背。   郁谋不动声色地听,垂头,用手指在塑胶操场上划一条白道道出来,甚至嘴角还挂上笑意。   施斐说:“如果我可以选,那我选……选科比!要是科比是我姐夫就好了!”   说着他重重地砸了下地:“真的,我经常幻想,要是科比是我姐夫,那我们班那些男生肯定天天巴着我。我还能不用排队就买到球鞋!多好!”   他话一说完,贺然捶了他脑袋一下,说了句脏话:科你***比。   郁谋直接在塑胶操场上抠出个印子,笑意收起。   “平时白疼你了!你怎么不嫁给科比呢?你嫁给科比人家更巴着你!” 贺然指着施斐的额头说。   施斐捂着脑袋说:“我说实话嘛。你们几个能有科比牛?你们不在人家照样找我茬儿。”   傅辽说:“你这块头,能一屁股坐死我。但凡硬气一点也不至于这样。还赖上我们了。”   施斐摇头,摇头。很多话憋在嘴边说不出来。他面前的这三个男孩子不会懂,因为他们三个是幸运的,所以不能体会。   *   因为集体缺觉,一上午三个男生都在瞌睡中度过。但是仨人一起趴桌上睡觉,任课老师只叫贺然和傅辽,根本不管郁谋。   郁谋一上午醒醒睡睡,一个梦做的断断续续。他个子高,趴在桌子上头基本就挨到边沿了,施念的头发梢在他的鼻尖上扫来扫去。她又扎起不高不低的马尾,用绿色白点点发绳绑着。她的头发很顺,头发丝又细又软,有种绒绒的质感,到了末尾发棕发黄。   郁谋半梦半醒时,会努力和困倦做斗争,努力去睁开眼。棕黄色的头发尖尖悬在他眼睛上方,动一动,抖一抖,灵动中还带有洗发水的清香味,他很想伸出手攥住那个发梢,让它们乖一点,不要动,不要干扰他睡觉。   但他很显然并没有那个胆量去那样做。他没办法像贺然一样,明目张胆地在肢体上捉弄她,碰她头发点她肩膀,即使她烦了还依然屡败屡战,他没办法那样。他怕自己动一下,就让女孩将身子倾到前面去,于是就一直维持一个趴的姿势不动,就连呼吸都试图像吹一根羽毛那样变得轻和慢。   他觉得这样小心翼翼的自己并不常见。从小被揍到大,却并没有养成他畏畏缩缩的性格。他的性子里有一面继承了他母亲的执拗。小学时有次他回家,进门时发现钥匙弄丢了。他母亲因此扇了他一耳光,用衣裳架打到他半边身子几乎没知觉。那种时刻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一句求饶都没有说,反而内心不停地和自己说,你没有错,即使是忘带钥匙,也不该被这样对待,错的是她不是你。是的,他是一个很少会产生“胆怯”这种情感的人。在大部分场合,他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可是面对施念,他总是会立马切换到另一种状态。这个状态下的自己,连呼吸变粗都会自我谴责。   他同时也清楚地知悉自己心底的欲望。他很想用指尖碰碰那发梢,而不是用什么其他介体,譬如笔帽,或是隔着校服。他很想感受一下它们是不是像它们看起来的那样软。其实哪只头发啦,如果可以摸发梢,那为何不再摸摸她的额头,鼻尖,还有唇角呢?他想用手指戳她的脸蛋,想用手指穿过她的长发。那如果可以用手指的话,为何不用嘴唇呢?……所以你看嘛,人类就是这样,贪婪的本性尽显无疑。这就是他一直不允许自己进一步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好学生的外表下,实际贪得无厌,没脸没皮。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春期躁动的男生。不会比贺然那小子好多少,甚至更坏。   另一面,他在窃喜。   在他母亲给过他的所有有用的、没用的教导中,他对一个原则印象深刻。他母亲说,有教养的人,不会在得到一样东西后立马使用,要等那种会令自己失态的激动过去后再用:买了新衣服,要等到新鲜劲儿过去后再穿;买了好吃的,要等馋劲儿过去后再吃……当然,这个原则可并没有被教导说可以用在一个人的身上。   但他是郁谋,向来擅长融会贯通。在他看来,这个原则用在人的身上没有半点问题。他知道施念喜欢他,真巧,他也不反感她。那么作为一个有教养、有风度的人,他不会立马去使用这份“喜欢”。他要磨着自己的性子等,攒,将一份期待拉长到足以对她负责任的年纪。这个过程有一种自虐般的爽感。心痒痒,又要自持,从初中开始,每捱过一天他就会在最终奖赏自己的筹码上加上一个待办事项。他对这样成熟的自己感到十分满意。成熟的人值得奖赏。   成熟的人在做梦时也会稍有懈怠。   所有棕黄、浅绿、清香,还有想象中的触感,都会被他带到一段又一段梦境中。他的梦境像蜻蜓的眼睛,有无数碎片折射着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有关施念的事情。   昨晚他们聚在一起写作业,聊到施念玩游戏。他们说,她妈管她管得非常严。周末不让用电脑,周中不让看电视,出趟门要再三报备,即使是去给同学过生日,也得下午七点前回家。他们还说,她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施念她爸。   讲到这里,大家都不说话了。文斯斯岔开话题,大家也都开始装傻。   早上郁谋好奇,他问小叔,施念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叔说,家道中落的二世祖。这不是贬义,他没出事前,全院的小孩子都喜欢他,管他叫帅气叔叔。   “面皮白,皮肤好,一双杏眼,男生女相。文质彬彬的,讲话细声细气,像是之前文工团的。说话也逗,会讲故事,特别会哄小孩儿。他全院出名,不仅仅是因为一副好皮相,还因为他特别会打牌。其实不光打牌,凡是跟数字啊逻辑啊挂边儿的,都玩的好。几条街的象棋摊子没有老头儿下的过他。” 小叔用手指点点脑袋:“说白了,就是脑子好使,记忆力好。脑子好的人都不屑作弊。所以他后来出事,我觉得就是被人冤枉的。”   “几个南方来的大老板攒了个牌局,听说他打牌好,请他去炒气氛。陪玩儿么,陪大老板打开心了,给介绍生意做。说好了哄人家玩儿,结果牌桌上几句话不对付,他看有钱人不顺眼了,心想自己家以前也不是没吃过见过的,于是就开始局局赢,赢还赢那种大的。连赢三个晚上,大老板不开心了。”   “后来呢?” 郁谋问。   “这么说好像我在现场似的。实际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牌桌掀了,让人捆着,翻袖子口衣服兜。什么都没翻出来,还非要说他出老千。几个晚上的钱算一算,让他翻倍赔。不赔就把他手指剁掉。说他出老千反正我是不信。因为我见过他打牌,打过两轮就知道谁手里有什么牌,都在脑子里,根本不需要出老千。你以为都跟看电影,赌神呢?反正我不信。”   “那为什么不报警?” 郁谋又问。   “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想事情天真。这能报警么?逢年过节家里打麻将,一圈几块几十的,警察管不了,也不能算赌。人家那个牌局,千禧年前后几个晚上几十万,你去报警警察一抓抓一桌,全按赌博算。你说能报警么?报不了。你说就是大家一起玩,谁信?灰色地带的事情,只能吃哑巴亏。”   小叔熬夜写小说,给郁谋讲的时候直打哈欠,“大早上问这个干嘛?我不和你说了,我去睡了。出门记得把门锁上。”   郁谋看见施念时,还在想她爸的事。他想,施念不仅继承了她爸的杏眼,也许还继承了她爸在游戏上的天分。所以她妈管她跟管犯人一样。这种管教跟给一只霸王龙套上龟壳一样游戏《超级马里奥》里,马里奥的坐骑耀西从外形上看是一只霸王龙,但是设计者手冢卓志坚称它是乌龟一族的成员,证据就是耀西后背上那个根本不能包住它的小壳壳。没有说服力。   中午前的课间唐华说让每组最后一个同学收一下之前补课通知的回执。补课在期中之后的周末开始,而期中考试就在下周。   郁谋那会儿已经醒了,只是还趴着醒觉。他听到唐华的话后,本来准备站起来,结果他感受到施念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把眼睛闭上。   少年把鼻息控制得恰到好处。施念的视线停留在他的侧脸上一会儿会儿,判断这个睡男子肯定是没有听到老师的话,于是自己起身来收。   郁谋就这样闭着眼睛,听到她站起来,先去收前面人的,等啊等,她终于走回来了。一阵风扑面,她站在他身旁。视线落在身上,一个人是能感受到的。郁谋觉得自己好像对施念的注视过敏,因为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脸颊处血液窜上来了,幸好埋在胳膊下面。   “郁谋,你醒醒,收回执。” 她轻轻推他手臂。郁谋一动不动,女孩子动作好温柔,一动还香香的,但他无暇去闻,他浑身绷着,哪里都僵硬。他在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把袖子撸起来。推还得隔着校服推。真是亏大发了。 第18章 不太走运的一天   郁谋虽然装睡闭眼,但他大致能判断施念的动作。她先是俯身在他桌面上翻了翻,所有纸头都被他压着,她只好掀起一角一张张找。   施念翻纸的时候不经意地低头看,看见郁谋侧着脸。少年面庞澄净,嘴角微微扬起。   她好奇,他是做了什么梦,怎么还笑呢?有工夫在梦里笑没工夫起来拿回执,这人!   而后她又蹲下,从他的胳膊下面去掏桌斗。学神的桌斗实际不比贺然整洁多少,甚至更乱。贺然的桌子里无非就是零食、饮料瓶、还有课本。郁谋的桌斗里有好多施念叫不上名字的装置,更夸张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小马达。她小心翼翼,生怕把他那些“贵重”物品碰掉地上了。   施念蹲在他身侧时,郁谋缓缓地向下转头,透过胳膊圈起的洞悄悄看她。碎发遮眼,也给了他恰到好处的屏障。黑漆漆的眸子注视女孩的脑瓜顶,额头,还有睫毛,从上至下。离得好近啊,他不经意地屏住呼吸,口干舌燥,喉头动了动。就,很奇特的感觉。每当她一挨近,即使不触碰到他,他从脖颈到后脑都会升起一种麻麻的感觉。像是有人在用羽毛拂他的掌心,痒苏苏的。   “施念,吃饭去吗?” 许沐子拍着班门喊。   “去!稍等下。” 施念抬头,撞了郁谋胳膊一下,这下正好撞到他的胳膊肘。“哎呦。” 她蹲着捂脑袋。   少年身子一震,像是被吵到。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就势醒来。他的头依旧枕在胳膊上,还像抻懒腰一样扭了扭脖子,发出关节僵硬的“咔”声。然后他转过来自然而然朝下看,由他胳膊圈出来的小小天地中,只有他们两个。   施念的眼神里写满了“谢天谢地您老人家终于醒了”。而他充满倦意地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滑到她的头上,被撞到的位置,轻轻地点了点。收回手时还趁机捏了一下那个绿色发圈:“没事吧……抱歉啊。”   摸头只一瞬间,他的手就移开了。郁谋干脆直起腰来伸开双臂活动筋骨,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什么事?”   施念本来蹲着就脚麻,老太太一样扶着膝盖缓缓起身。郁谋摸她头摸得她一个激灵,慌忙往后退,然后感觉脚后跟一根筋错了一下,进而带动了整条小腿滋了哇啦。她下意识抓住郁谋课桌的桌腿,整个人坐了个大屁蹲。   “咣——哗啦啦——” 郁谋的书桌被她拉的往后倒,书桌里所有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撞到了郁谋肚子下方的难言部位。   郁谋此时正张着手臂,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开放姿态承受了这一切。   体育周刊,那个曾给贺然带来新外号的家伙,硬邦邦的杂志棱角瞬间戳到要害。   彗星撞地球。   “呃……”少年闷哼一声,捂着下面闭上眼,热泪浮上来,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眼角。   什么发圈、清香、酥麻……统统被蛋疼支配。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飞升了。整个心灵澄净无比。白色的小人在脑海里打坐。   郁谋将头狠狠砸向桌面。缩着,无助,一时半会儿没法直起身,身下一亿条神经都在喊疼。果然,没忍住贸然出手是会被惩罚的。他妈妈的教导还是有点东西的。   施念被郁谋癫狂的举动吓呆了。她站起身,手伸在半空,都不敢碰学神。感觉他此时脆弱地像一株风中摇曳的小花。肩膀都在抖。   她问:“你、你还好吧?”   郁谋的声音嘶哑,转头眯眼看她,看这个罪魁祸首,气若游丝:“要……死了……”   许沐子在催:“干嘛呢?怎么了?”   施念慌张到口不择言:“快来看看吧!郁谋死了!”   “谁死了?谁死了??”贺然和傅辽也醒了,傅辽回身,不小心猛地又撞了郁谋的桌子一下。小马达弹飞。   脸埋在桌子上的学神又发出一声闷哼:“呃……你……”   他似乎还嘟囔了一句骂人的话,但大家都没听清。   *   夕阳西下,四个男生沿着河堤走,去找挂鞋的那棵树。   这条河穿过柳荫公园,直到市郊。沿河沿儿中学的沿河,沿的就是同一条河。   政府疏于管理,所谓的河其实空有堤岸没有水,只在下雨的时候积薄薄一层水。不下雨的时候河道里都是干的。里面各种垃圾,土、塑料袋什么的。有小情侣趁天黑会在沿河小树林里做些事情,做完事情的套子都直接扔干河堤里。   贺然和傅辽都推着自行车,闲聊就问起来:“郁谋,我记得你初中都骑车上学。”   “对,之前骑。”   贺然:“现在怎么不骑了?还说你要是骑的话,以后咱仨可以一起上下学。有车方便,周末还可以去远一点的篮球场打球。”   郁谋说:“我车在我旧家,我爸那儿,要骑我得回去一趟拿车。哪个周末再说吧。暂时不太想回去。”   施斐:“你爸家住哪儿?”   郁谋指了指东边:“再往南去。” 他说了一个小区名字。   傅辽:“嚯。你家住那儿啊。我听我爸说那个小区可贵了。他不是开出租么,经常接那个小区的活儿,都是跑机场的,一单赚一百多,他可喜欢去那里蹲点了。”   “买的时候并不贵,搬进去那会儿我还没上小学。也就这几年房价起来了。” 郁谋答:“不过确实,好多做生意的喜欢买在那边。环境相对安静,而且上高速方便。你爸开出租,我记得贺然父亲也是。”   贺然“昂”了一声:“你记性真好。说过一遍就记住了。我爸和他爸是一个出租公司的,而且两人租一辆车,我爸开夜班,他爸白班,轮班倒。”   郁谋点头:“这样是划算么?”   傅辽说:“对,现在出租生意不好做,没以前赚钱了。两个人开一辆车,成本低一些。”   郁谋:“我看你晚上去住贺然家。”   傅辽答:“我爸开白班,他睡觉特别浅,我晚上在家开灯写作业啊什么的都会打扰他。反正我两家熟,平时晚上我都去然哥家睡。”   施斐转头向郁谋:“你家做什么的?我看你跟张达关系不错。”   郁谋:“我爸做建材生意,和张达父亲是同行。我俩算是发小儿吧。”   施斐:“哦,我爸是卖眼镜的。那你妈呢?”   郁谋:“我妈去世了。”   其他三人集体沉默。半晌,贺然将一颗石子踢下河道,拍郁谋肩:“抱歉啊兄弟。”   郁谋笑了下:“没什么。”   贺然岔开话题:“记得我小时候跑河道里玩儿,捡回家一个废弃的针管,当宝似的。回家被我妈揍了一顿,现在想想也挺危险的,确实该揍。”   傅辽嘿嘿笑:“我发觉你有时候是挺傻叉的。你小时候特别喜欢捡破烂儿,从树上捉下的毛毛虫用劳动课发的透明塑料盒装好,专门送到施念家门口。给人吓得,哭声整栋楼都听的到。你说你当时怎么想的啊?”   贺然吹了声口哨:“怎么想的?好像是施念说她喜欢蝴蝶,我捉不到蝴蝶,就送她条毛毛虫。毛毛虫大了不就是蝴蝶么。有区别吗?”   施斐叹气:“然哥不是我说你,虽然我一直都坚定站你这边,但不得不说,我姐烦你是有原因的。你太不懂女孩子了。我要是我姐我也不愿意搭理你。”   郁谋实在没忍住,轻笑一声,手搭在施斐肩膀:“这话你等和你姐和好再说吧。”   贺然看施斐:“你和你姐又怎么了?”   施斐语塞。他支吾半天,然后停下脚步,指着河岸边一棵杨树:“到了。”   *   夜幕降临,四人站在高高的杨树下发愣。   杨树杈子稀稀拉拉几片干树叶,然后就是枝头的运动鞋。运动鞋两根鞋带系一起,被抡上去的。   傅辽没忍住爆了句粗口:“我靠你个胖子,你怎么不说是这么高的树啊?我们上哪儿去给你取鞋去?”   施斐一个劲儿瞥贺然:“……爬……树?你们应该比我灵活吧。”   贺然感受到了他的暗示,使劲捶了他后背一下:“你看我干嘛?让我爬啊?我属猴的我就能爬十几米树去给你够鞋啊?”   施斐小声嘟囔:“你不是体育好么。”   郁谋估计了一下,指着上面:“爬树不现实,你们看那个树枝是岔出来的,你即使沿着主干爬上去了,以咱们任何一个人的臂展也够不到支出来的部分。”   “我有个办法。” 郁谋气定神闲,但他的目光也看向贺然……的脚下。   “有话直说吧,这位兄弟。” 贺然道。   “我们可以把鞋砸下来。篮球卡球框上怎么办的,我们现在就怎么办。” 郁谋说:“你们谁把鞋脱了。”   贺然愣住:“为什么是脱我的鞋?”   郁谋看其他人:“都可以,没说一定是你的。反正就一砸的事,脱谁的都一样。”   施斐暗戳戳捅贺然:“姐夫,你来吧。此时不脱更待何时?”   贺然立马解鞋带:“脱!”   郁谋将贺然的两只鞋的鞋带系紧,学着双节棍的样子开始抡:“就一下啊,大家都避开,别被砸到。”   三、二、一   树枝剧烈震颤,摇下好几片叶子。随后,贺然的鞋挂在了树枝上。   四人:……   郁谋转向傅辽,淡定自信:“刚刚力道和角度没掌握好,再一次应该就差不多了。”   傅辽往后退,直接被贺然按住:“想跑?鞋留下。”   郁谋再抡。   三、二、一   树枝剧烈震颤,摇下好几片叶子。随后,傅辽的鞋也挂在了树枝上。   四人:……   贺然:“谋,你到底行不行?”   郁谋瞳孔收缩,直接去扒施斐的鞋:“再一次应该就差不多了。信我。这次绝对没问题。”   三、二、一   树枝剧烈震颤,摇下好几片叶子。随后,施斐、哦不,确切说是郁谋的鞋也挂在了树枝上。   四人:……   光着脚的三人面露些许迷茫,思考郁谋是不是在玩他们。郁谋还没说话,就被三人一起按住:“这下轮到你了!”   郁谋捏了捏鼻梁:“同志们,这回不成功便成仁。因为我这鞋是借别人的。”   三、二、一   树枝剧烈震颤,这些什么叶子都没落下,因为树枝已经秃了。   随后,郁谋借来的鞋也挂在了树枝上。   北风呼啸,夜幕寂寥。四个穿着白袜子的少年站在树下发呆。树杈摇摇欲坠,就是不真坠,挂着五双篮球鞋。   四人:我艹…… 第19章 “我觉得……这种就不错”   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有了主意。   施斐率先按捺不住:“几位哥哥,所以咱们现在是怎么说?要不先回家?反正咱有两辆自行车。”   傅辽:“你这样光脚回去?有病吗。要不打电话吧,叫谁来。”   贺然:“叫谁来?叫谁来都不合适。郁谋,你说。”   郁谋沉思:“实际上,我在考虑离开这座城市……”   其他三人一齐回头看他,郁谋眯眼笑:“开玩笑的。”   “这样吧。” 郁谋回归严肃:“要不就用一开始的老方法,爬树。爬到差不多那个位置,把那个树杈子撅下来。我看它也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个寸劲儿。”   贺然拍了拍树干,转头对郁谋说:“我能爬,但得兄弟几个托我到内个位置。你看它这个底下树干吧,不知道是不是哪个老头儿拿来蹭腰,太滑了,没有摩擦力,不好借力。”   几个人甚至都没商量,直接按照体型分好了次序。傅辽拉过施斐:“小胖,你当墩子。我第二。然后郁谋在我上面。”   贺然围着树转了一圈,指指树干后方,就是面冲河堤那一面:“从这边儿爬吧,这边有点弧度。不是直上直下的。”   施斐背靠树干蹲着,眼睛因为使力眯成一条线,脸通红。   傅辽一半的力气在施斐身上,一半力气使劲扒着树。   郁谋将校服里面的卫衣都脱了,北方 7、8 度的晚上只剩一件短袖。这么一折腾完全不冷。   贺然攀着三人成功到了树干的中段,得亏冬天树叶都没了,视线一片清晰。   施斐在底下一个劲儿问:“好了吗好了吗?”   贺然喘着粗气:“别催,快了。”   这棵树位于柳荫公园的外围,而围墙外又是一条小路,平时没什么车辆人群往来。在下面等待的三人百无聊赖的望着围墙外橘红色的路灯,还有路灯下飞舞的蛾子。   施斐抱怨:“还没好吗?我饿了。”   就在这时,树的前方传来脚步声。脚步声急促又碎,是两个人的脚步。   郁谋偏头往树那边看,嘘了一声:“有人来。”   贺然也停住。四个人扒着树,支耳朵听。   女的有些犹豫:“太冷了,要么咱回去吧……这树林子黑漆麻乌的,有点吓人。”   男的难掩激动:“宝贝儿,来都来了。让我抱抱你,抱抱就不冷了……”   女的小声:“就抱抱啊,抱抱就回去,你说的。”   男的开始耍赖皮哼唧,过不多时,树林里传来“吧唧吧唧”的接吻声。   女的细声细气:“你流氓……手干嘛呢……不可以解……”   男的哄她:“摸摸,就摸一下……”   四个少年大气不敢出,听这刺激的声音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奇妙的心思在集体心里悄然发酵。十六七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感觉像是该懂的都懂了,生物课该学的都学了,但似乎对这类事还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知道不等于了解,了解不等于习以为常。四个人在夜色中都弄一大红脸,幸亏谁都看不见谁,所以一齐沉默,都装无所谓:就这么点儿事呗,谁害羞谁是孙子。   直到女的说:“不行!不可以!这里地太脏了,我要回去!” 带了哭腔。   男的兀自在亲,摸摸索索的轻而易举把女的裤子纽扣解开,寂静中传来“吧嗒”一声。根本停不下来:“宝贝儿,宝贝儿……”   施斐身子一震。弄得傅辽一哆嗦。上面的郁谋晃了下,赶紧搂住树。贺然为了不发出动静像只蛤蟆一样在树上不上不下,又因为没吃晚饭,小腿开始因为低血糖打颤。   最后四人实在忍不住了,一齐发出暗叹:“真流氓啊这是……”   施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肚子空空,因为饿分泌的胃酸开始胃胀气:“哥,哥,我、我憋不住了……”   傅辽嘘了一声。   郁谋仔细辨认,又听了几秒,确定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于是他小声招呼几个:“嘿,不大对劲。”   贺然冲下看,已经摩拳擦掌:“咱管不管?”   郁谋抬头看贺然,两个男孩子目光交接,都点了下头。   贺然:“下去揍他?”   郁谋目光犹疑,摇头:“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傅辽用气声喊:“那怎么办?赶紧给个准话!我也撑不住了!”   郁谋说:“咱们弄出动静吓跑男的就行。”   上面仨人根本无暇理会下面的施斐。   施斐则面露痛苦:“我、我……”   贺然已经开始行动了,少年手长脚长,虽然饿,但此时气血已经上头,回光返照似的蹭蹭蹭地往上蹿。   一片树林里,唯有这棵树在黑夜里簌簌响动。   男的停住动作,警觉问:“谁在那里?”   杨树回归寂静。男的看了看,没看到异常,重又趴下来准备继续。   随后那边传来一声清朗骂声:“是你大爷。”   树枝咔嚓一声断裂,男的正压着女的,望见杨树上挂着晃里晃荡的东西砸下来,像是好几颗人头,头发还系在一起。   与此同时,一声巨响的“卟!”声冲天,杨树后面一个人梯一样的黑逡逡好几米高的物事晃啊晃,最后“乌拉哇啦”地轰然倒进河道。就好像是条巨蟒从树冠上拍了下来。   “我艹他妈……” 男的拉着裤子匆匆起身,声音都变了,屁滚尿流往出跑。   女的抽泣声也停了,往树那边看,“啊啊啊——”尖叫,抓起衣领也跑走了。   河道里,施斐被压在了最底下,龇牙咧嘴,声音都喊不出来。   傅辽的额头磕在了河堤壁上,立马肿了起来。   人梯倒时,郁谋跟着滚下去,手臂上全是树木留下的划痕。应该是流血了,但他没在意。   摔得最惨的是贺然,他刚一掰断树枝,就被施斐的惊天巨屁吓得脚抽了筋,硬是从好几米高的地方落下来,落势未减,又因为拉错了郁谋,被郁谋带着滚进了河道。   四个人都给摔懵了。前一刻还因为当了英雄暗爽,后一秒就集体滚落脏河沟。   北风带着一个脏塑料袋飞啊飞,bia 叽一下扑到了施斐脸上,他呸了半天才把塑料袋从脸上呸开。   郁谋坐起身,拉了一把身旁茫然放空躺着的贺然。远处傅辽也拍拍身起来,拽着施斐的衣领把他拖起来。   少年们借着月光看了看彼此,谁也没比谁好多少。想彼此嘲讽,最后集体朗声笑开。臭河沟里传来阵阵傻笑。   *   “好消息是,至少咱鞋给弄下来了。” 贺然说。   “辽哥,你能骑快点么,我饿了!” 施斐喊。   郁谋和傅辽顶着风骑车,心情复杂。   郁谋万万没想到,自己骑车带人,带的第一个不是施念,而是情敌。贺然脚踝充血,暂时不能使劲,此时正搂着郁谋的腰乖巧坐后面。   “你……可不可以不要搂腰。” 郁谋没忍住。   贺然:“你以为我愿意,老子都要吐了。” 山地车后座窄,他也不想搂郁谋的腰,俩大男的这样他心里忒奇怪,但没办法啊。   傅辽则是蹬着蹬着来了一肚子气,骑这个大上坡,费了老劲,施斐还催催催。跟就他一人饿似的。   一路慢悠悠骑回去,四个人开始回味。   “哎。几位。” 贺然起话头。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其他三人就知道他要讨论什么。并且都挂上差不多的“我就知道你要说”的表情。少年之间讨论这个好像怪怪的,但大家似乎都很想顺着这个往下说。具体想说什么,又谁都说不出。   接话的是贺然自己:“那男的真不是东西。你们说,要不是遇到咱们,那个女的是不是……?”   傅辽:“那肯定啊。而且我还想啊,这么冷的天儿不冻屁股么。我家秋天没供暖时,我上厕所都跟打游击似的。”   施斐苦着一张脸:“你们是不是刚刚都看到了?就我没看到。我头扭不过去。”   郁谋淡淡:“没什么可看的。你小孩儿,不看挺好。这不是什么好事。”   施斐:“我就比你们小一岁。” 他提前上学,就为了跟施念赶一届。   贺然:“小一岁也是小。我们能看,你不能,带你净看这些,我怎么跟你姐交待?”   施斐:“那你们和我姐同龄,我姐也能看咯?”   贺然和郁谋同时说:“不能!”   贺然被郁谋的反应搞得愣了一下,但也没深想,而是接着说:“郁谋说得对。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要是我妈的话,这男的就是欠抽。精虫上脑,不是个东西。而且大晚上的让我看另一个男的屁股,我真是要吐了。”   施斐确认:“你们除了看见男的屁股没其他的?”   贺然:“其他没了啊。那个男的压在上边儿。你以为我们看见什么了?靠别说了,我不想回忆。”   这话一出,四人又集体沉默。这种事情触及到了他们实践的盲区,当然不是说耍流氓触及到了盲区,而是男女之事触及到了盲区。而这个年龄又或多或少对此领域感到好奇和敏感。成人的门只开了一道缝,窥探者总是忐忑的。男孩子又多好面子,即使忐忑,也装镇定,当着施斐这个小一岁的少年面前,偏要拿出大哥哥的感觉来。   男生之间也会讨论女生。只是停留在谁好看谁漂亮这个层面。非要说的话,很偶尔很偶尔,会有人说谁谁身材好。这已经顶天了。不会再深入,也不好意思再深入。这种青涩又朦胧的开悟让他们都闭上嘴,把心底那个女生藏得好好的,这不是可以公共讨论的事,大家都有自己私密的宝藏。   但既然说到这儿,大家都不想立马换话题,只是微微换了个角度继续。   施斐说:“你们说,咱们年级谁最好看?”   傅辽:“我然哥打球最帅。”   贺然:“滚,这儿说的是女生。你提我干什么?”   郁谋:“……”   傅辽大笑:“我知道,哈哈哈,我故意恶心你的。你不是一直要吐么,我助你一臂之力。”   郁谋:“你再说我都要吐了。”   傅辽正色,自己拉回来:“我觉得一班谈君子不错。腿老长。好家伙,跑起来像藏羚羊。我太喜欢运动型的女生了。”   施斐:“然哥我就不问了,肯定说我姐。”   贺然坦坦荡荡:“昂,对。你们说奇怪吧,我就喜欢你姐生气的样子。”   施斐:“郁谋呢?”   郁谋顿了下,好像才反应过来是问自己,他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贺然拍他后背:“不行,现想!”   郁谋假装想了好久,才说:“好像长得都差不多。”   施斐撇嘴:“没劲。那你理想型呢?总有喜欢的类型吧?”   郁谋反问:“你呢?”   施斐斩钉截铁:“和我姐相反就对了。什么都和她反着来,哎,就对了。好了,换你说。”   郁谋心想,真巧,我和你也正好相反。   他想了想,敷衍道:“扎马尾,带头花,圆领衬衫的领子在校服外面,平时乖乖的,说起话来劲儿劲儿的,这种就不错。”   这答案好像很具体,实际一想范围太宽泛了,说的其他三个男生愣住了。   半晌,傅辽评价:“我觉得这形容好变态啊,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第20章 他们可厉害了,找沿河沿儿的人干了一架   大院儿由四栋楼围起来,只在南面和东面开了一前一后两个门。   南门面冲小路,不常有人走,好多人上班骑自行车喜欢走这个门,可以抄近路;东门是正门,大敞开来可以开进车。施念三个女生正蹲在南门出来拐角处的小卖部门口逗狗。   晚上八点多,是施念的放风时间。池小萍一米五九,现在抽抽了一点,上次单位体检一米五七的三,她拿着单子就去找医生理论来着。所以她对施念有很深的身高执念。除了吃香蕉喝牛奶,每天饭后半小时,一定要施念下楼跳十五分钟的绳。   文斯斯形容池小萍对施念的管理形容得可逗了。池小萍不是市里药品检验实验室的么,对数据有执念,她们所里生物实验室还养小白鼠啊猫啊什么的,要记录药品在哺乳动物体内的临床表现。   文斯斯就说,要是你妈可以的话,我看她恨不得连你每天上多少趟厕所都得记录。   施念说:“你还真猜对了,我特别特别小的时候总发烧生病。我妈那会儿就天天拿本子记录我的排泄状况,次数、状态、再说恶心了啊,你们自行理解。所以她真做过这种事。”   施念跳绳一般都在南门外这条小巷子里跳。这个点儿没什么人。她不愿意在院儿里跳,每次她在院儿里跳,几栋楼都有回声:啪、啪、啪……然后会有做饭的阿姨推开窗户喊她:“又长个儿呢?”   虽然施念不喜欢跳绳,但她很珍惜这十五分钟的放风时间。这是她晚上上床睡觉前唯一的娱乐活动了。即使作业写完了,周中的晚上池小萍也不准她看电视玩电脑。施学进在时还能边看新闻边吃饭,父母离婚后,周中的电视就再没开过。池小萍会让念念上床背单词,看学校发的名人大家的书,从方方面面管控她的娱乐时间。   文斯斯和许沐子会趁她跳绳时下楼陪她。文斯斯会带上漫画书,她有书店在卖的全套柯南。仨人在小巷子里,路灯下,靠着墙。许沐子负责甩着绳儿,发出啪啪的声音,造成施念在跳绳的假象。施念就借着光看一会儿漫画书。有时文斯斯给她带东京巴比伦,x 战记……文斯斯是 clamp 的粉丝,她喜欢华丽的画风和凄美的人物际遇。施念却看得云里雾里,人物之间恋爱关系太复杂,不知道怎么就仇上了,爱上了,谁掏了谁心脏,谁戳了谁眼睛的,谁是谁转世,奇奇怪怪。   她说:“文斯斯,你买火影嘛,我想看那个。” 木叶村中忍考试后的剧情她就一概不知了,心痒痒得很。   文斯斯说:“有什么您看什么吧,火影我不感兴趣,我是富婆也不费那个钱。除非你给我讲数学题。”   施念说:“成交!”   十五分钟过很快,最后五分钟,仨人一定会去小卖部逗狗。建仁小卖部是院儿里一个叔叔开的。胡叔叔个子老高,沉默寡言,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很凶,但是他喜欢听小孩子们叽叽喳喳。   小时候胡叔叔见到她们就从大大泡泡糖的罐子里掏出几颗给她们。施念很想吃,但她不能拿,她会一板一眼说:“谢谢叔叔,我妈说不让我吃别人给的吃的,我不能拿。”   装糖的罐子很大,塑料透明的,大大泡泡糖的糖纸是彩条儿状的。施念说这话时,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罐子看彩条条纸。   胡叔叔觉得这小姑娘好逗,那时她梳个羊角抓揪儿站玻璃柜台前,个子没有柜台高。他那个角度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冲天揪和一张严肃的圆脸蛋儿。   胡叔叔说:“这是你用劳动换的。你吃完,用彩纸折千纸鹤,折好拿来我店里换新糖。我跟你妈很熟,你回去说,说这是胡叔叔交给你的任务。”   施念折纸折得好认真,真把这个当任务了。每只千纸鹤折好,她还拿油性笔给它们画上笑脸。后来攒了一堆,小孩子折好的千纸鹤就被胡叔叔用玻璃丝穿好,当小卖部的门帘儿。   现在施念再想这事,她觉得自己好像挺没出息的,总是受人恩惠。但是所遇之人又都是很温柔的人,像文斯斯,像胡叔叔。所以即使受了他们的恩惠,他们也给足她尊严和面子,像是她劳动所得一样。因此院儿里一堆真领导,施念就认胡叔叔这个小卖部部长。她家的牛奶也全是在建仁小卖部买的。一个月两箱盒装的纯牛奶,一箱袋装的早餐奶,还有一箱红枣酸奶。   小卖部养了条京巴串儿,叫福来。 施念小时候总以为它叫胡来,随部长姓,“胡来胡来”地叫,一叫大人们就都乐,后来她才发现那是福,不是胡。   施念从家里拿了根双汇火腿肠,专门买的少盐的给福来吃。仨人都想喂,于是施念就把火腿肠平均分成三份。三个姑娘围成一个圈,福来在圈里面,轮流从姐姐们手上吃肠,狗生幸福,宛若在天堂。   “我妈说,等我高考完,福来要是生小狗了,我就可以养一只。” 施念说:“养狗这事让我妈松口不容易。福来啊,所以你啥时候生小狗啊?”   文斯斯:“可是福来是公的啊。”   许沐子:“你怎么知道福来是公的?”   文斯斯:“看尿尿的姿势呀。原来你们不知道啊?”   施念和许沐子面面相觑,施念打击尤为大,她觉得她被她妈坑了,她妈这是给她开了个空头支票。文斯斯拍她:“没事,万一福来在外面谈恋爱了,也是可以生小狗的。”   施念愁容满面:“福来这么丑,哪只狗会瞧上它呢。这我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许沐子:“可是其他小狗会很羡慕福来啊,它可是有一整个小卖部的富豪狗。福来在狗里的地位,就跟文斯斯在我们中的地位一样。”   文斯斯拿肠的包装纸打许沐子:“你给我圆润地滚,谢谢。”   再轮到施念喂福来时,福来警觉地坐直,不去接她手里的肠。   文斯斯说:“得,你说它丑,它记恨上了。”   施念还嘴:“你也嫌弃它了啊,说你是人中福来,你不也不乐意。”   三人蹲在小卖部门口叽叽咕咕时,四个少年正好走到拐角处。   “停!有人!” 傅辽推着自行车刚露出个车轮子,便退了回来。他拦住其他三人,做出嘘声姿势。   他们几个特意走小门,就是怕被人看见一身狼狈。没想到在这个点儿在这里能看见三个女生。   四个人头摞头观望,福来这时冲着他们叫:汪!汪!给施念她们吓一跳。   “福来怎么了?” 许沐子问。   三人回头,身后的小巷子空无一人。路灯幽幽,巷子寂静,弥漫着北方夜晚会升起的烟焦味儿。   施念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小声对文斯斯许沐子说:“我看奥秘杂志上说,狗到了晚上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   文斯斯:“靠,你别吓人好不好。”   福来还冲着拐角处,塌塌耳朵支棱起来。   许沐子:“它看什么呢?”   文斯斯:“不知道。看……鬼?”   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施念:“我们谁过去看一下。”   许沐子:“谁提议谁过去。”   施念:“谁是班长谁过去。”   文斯斯:“谁个子高谁过去。”   而后三人一起推福来:“谁吃了香肠谁过去!”   那边四个男生动都不敢动,本想后撤,但势必会发出声音,只能干等着三个女生离开。   他们彼此用眼神交流。   贺然挤眉:怎么办?   郁谋攥紧车把:以不变应万变。   施斐挪挪屁股:可是我好饿。   傅辽按住施斐:你老实一点。   贺然眨眼:今晚的事……   郁谋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出拉拉链的动作:谁都不能说。   傅辽伸出小拇指,用胳膊撞了下发呆的施斐,四个少年郑重拉勾。这可是关乎尊严的大事。   就在四个人用手语和眼神交流时,拐角处传来施念抖抖的声音:“明天,必须,给我带火影!”   文斯斯和许沐子拉着施念的衣裳角跟在身后:“必须必须。你是大大大功臣。”   施念手里攥着跳绳,沿着墙壁悄悄地溜着走,心提到嗓子眼。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推举出来了,也不明白为何三人一定要来看个究竟,这就是所谓的没事儿吃饱了撑的吧。   她一步三回头,文斯斯站她身后胆子立马大起来,一个劲儿推她,嫌她走的慢。许沐子那么大一个子,此时窝着腰像做贼的。施念算是明白了,就她仨人这胆儿,她是矮子里拔将军拔出来的。   施念三人站在拐角,静的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随后,施念在心里大吼伍佰老师的歌,下定决心,将手里的跳绳当鞭子一样猛地一下抽那边的地,清脆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啪!   躲着的四人身子一震。   施念跳出来大叫:“啊!!!”   四个男生也大叫:“啊!!!”   这“啊”声此起彼伏了好一会儿,因为彼此都被彼此的“啊”吓到了。   直到文斯斯说:“哎?傅辽?施斐?郁谋!贺然??”   文斯斯:“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施念也看清了:“你们身上怎么这么脏?”   四个男生集体沉默。说好了不可以讲出来,这事儿太丢人了。可是面对逼问……贺然摸着鼻子掩盖心虚:“我们去找沿河沿儿的人干了一架。”   其他三人瞥他,拉勾的承诺里没这内容啊。贺然继续摸鼻子。   施念犹疑又同情:“你们四个人,被打得这么惨吗?”   施斐挺直腰杆补充:“他们那边人数是我们的两倍。来了七八个人。我们四对多。一点儿不虚。” 他和施念还在冷战中,此时说这话,语气里带了点儿“你看吧,最后还是兄弟给我讨回公道的”感觉。   郁谋几个瞪他,拉勾的承诺里也没这内容啊。施斐眼睛望天儿。   许沐子:“傅辽你头怎么了?被人打的?” 肿一大包。   事已至此,傅辽一面说一面拨着车铃儿:“对……丁零……他们拿板儿砖拍的……丁零……往这儿猛一下子……丁零……”   郁谋不动声色按住他手,不让他再按车铃了。   傅辽声音开始颤,和郁谋暗中较劲,不让他按他难受。他继续说完:“我硬捱的,打完没事儿人一样,对方立马就怂了。”   丁零……   这谎话越说越离谱。已经说了的三人都满怀期待看郁谋,希望他能继续补充细节,让这谎再完美一些。郁谋咳嗽一声,实在不想说谎,但又没法立马戳穿,于是半真半假地指了指施斐的脚下:“总而言之,最后给你弟把鞋讨回来了。” 第21章 他以为他在撒娇 她以为他在……讹钱   周末施念一般都会抽一个下午去她爸那里呆着。离婚后,施学进搬到了奶奶留下的平房里住。北方的那种普通四合院,进去一个小院子,然后东西北分三家,三家合用厨房,厕所则是街道里的公共厕所。   这处房子其实是施学进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奶奶爷爷没去世前,逢年过节大家都在这儿吃年夜饭的,施念和施斐还在院子里放过鞭炮。奶奶爷爷去世后,按理说房子要兄弟俩平分,但是那会儿施学进已经出事,施敬业就说,算了,也不急着卖,我出点钱装修一下,给学进住吧。   每周末来,施念都像是完成任务。她发觉自己对父亲越来越没耐心,每次父亲用那种带着点儿哀戚的慈爱眼神儿看她,她一点儿也不可怜他,反而是觉得烦躁。她很难和其他人形容这种感觉,她感觉一般人也理解不了,反而会说,嗨,你这不就是嫌贫爱富么,你爸欠钱了,落难了,和你妈离婚了,你就嫌弃你爸。   还真不是。   这跟欠不欠钱,有没有钱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烦她爸身上那个劲儿。   她爸问她学校的事,她也不好好答。她觉得也不怪她,她乐意和池小萍说学校的这啊那啊的,因为她知道池小萍把她说的都往心里去。池小萍问她,是真的想知道,而不是仅仅为了找个话题。   施学进就不一样了,每周末也问她学习啊同学啊什么的,但他从没往心里记过。上周说的,这周他又问,聊到过的同学,还要反反复复地需要她重新介绍。这男的啊是真的不走心。那你说这问啥呢?好像只是觉得这样才有家长的样子。施念就很烦躁。   所以有时候她会找借口不去她爸那里。这周末就是,因为下周要期中考试了,她正好有理由不去,说在家复习。池小萍说,你不去,那你给你爸至少打个电话,别父女俩一周都不说话。   电话接通。施念在这边心不在焉地玩着电话线,施学进在那边问,她在这边敷衍。   后来施学进问:“你弟呢,最近怎么样?”   扭着电话绳的手停顿,施念之前努力鼓起的热情语气有点变冷:“嗯,他啊,还那样吧。”   施学进又连着问了问施斐,施念就嗯啊嗯啊的。最后电话撂下,池小萍端着洗好的草莓递给她,看她坐在电话旁发愣:“和你爸聊完啦这就?”   “哦。” 施念捏着盖电话的布,将那布叠成三角形,又平摊开。   *   她最近在学校非常累,因为她同时在和两个人冷战,一个是贺然,一个是施斐。   贺然回复的那个帖子,据许沐子说,已经沉到了贴吧的十几页,找都找不见。但施念就是觉得肯定还是有很多人知道了,看见了。因为有天她在楼道开水炉前等着打水,贺然站她后面,楼道里过往的男生都冲贺然拍手,发怪声。贺然则一副“谢谢大家祝福”的样子。这让她十分不爽。   而更令她不爽的是,贺然明明知道解决这个问题只需要把回复删掉,但他就是不删,非要曲线救国。他每天在学校试图用夸张的表现引起她注意。课间他会喊:“哇靠,我桌上怎么有这么大一只蜘蛛!” 周围人都回头看,施念没忍住也回头看,结果看见贺然用五指比划着蜘蛛在桌上爬。见她回头了,贺然就用另一只手“啪”地把五指蜘蛛按在桌上,冲她笑:“别担心,大蜘蛛已经被我消灭。” 好幼稚啊!   课间轮到施念擦黑板时,贺然会上讲台,她擦好一处,他画条道子,她也不言语,耐着性子继续擦,他继续画道子……直到她将抹布往讲台上一扔,瞪他。贺然才狗腿似的拿起抹布:“我意思是我帮您擦,别累着您了。”   贺然还让周围人都不要接她的香蕉,就等着她来求他吃。施念气不过,干脆自己吃,然后这两天天天拉肚子。   有时候她真的气的想哭,按理说从小到大和贺然相处,已经把她愤怒的阈值锻炼得很高很高了,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的道行也越来越深,气人的本事一门灵。   还有施斐。那个晚上鞋找回来了,姐弟俩也说了几句话,可这份别别扭扭还是很隐晦地延续着。施念隐隐约约意识到二人的矛盾不只是那个早上的言语。其实中考后就有点奇怪了,只不过现在才爆发出来。   她想起,中考出分后,施斐那会儿还不确定能不能留在一中,他说:“我妈说了,上了一中也不一定最后一定能考好大学。更何况还是在普通班。我妈还说我要是去了沿河沿儿,等高二就送我去美国。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听完,当时她只是下意识心里刺了一下,如今想起来,越想越气。亏自己当时还一个劲儿安慰他!   施斐来她班找贺然郁谋,都是从傅辽那个过道绕,偏不在她身边站着。她呢,施斐一来她就拽上许沐子文斯斯出去打水。她希望文斯斯许沐子站在自己这边说几句话:“我对我弟还不好吗?你们说!”   许沐子把水壶盖子拧开,弯腰接水:“实话说,我觉得你对你弟是很好的,但是方式和态度有点问题。就怎么说,有点凶。”   文斯斯:“我给你打个比方。你之前不是和我们吐槽说,说你爸总在外人面前揭你短么,其实有时候你对你弟也差不多……有一圈人时,你从来不夸你弟,还老说他不好。”   许沐子:“对,我们能理解你为什么生气,你弟那样说话确实过分,说你对他不好什么的。可是我要是你弟我也会心里不舒服啊。”   施念简直心碎,她俩朋友也不向着她!许沐子和文斯斯见状,立马熊抱住她,勒得她喘不过气:“哎呀我们最喜欢你了!说好了不可以生气!!” 许沐子个子高,抱她都是曲着腿。   施念同她们拎着水壶站在楼道的第三个窗户前,这里能够恰到好处地看到一班门口。许沐子和文斯斯假装聊天,实际在等着瞧昌缨出来。   施念则一直在想她们说的话。她突然转向她俩,大声给自己反驳:“不对,我还是要说。我其实不是说他不好,你们根本就不懂,我之所以当着外人不夸他,是因为我怕别人会觉得他不好,我不想别人说,我就假装先把别人有可能会说的话说出来,这样别人就不会说他不好了!我是这个意思!我根本就不是真的觉得他不好!”   她捏着水壶的绳子站在窗前,来往的同学看她的眼神怪怪,施念却浑然不在意。她迫切地想给自己正名,大声给许沐子她们解释时,一颗心呼呼悠悠的。虽然觉得自己解释时说的话的的确确就是自己本意,不是给自己一个高大上的名头。但她还是意识到,好像自己之前那样做真的有问题哎。   许沐子看她那么激动,把热水瓶的瓶底压在她支棱起来的头发上:“知道了知道了。你小声一点。”   施念:“那你可不可以不要拿我的头当水瓶支架。”   文斯斯目不转睛看着一班门口,说:“你觉得一个人好,就要明明白白说出来。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呢?肯定以为你说出的话就是你真的觉得他这不好那不好啊。你现在在这里和我们说这些,更应该去和你弟说的。”   施念的嘴角耷拉下来:“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说。我心里还在怄气。”   许沐子:“怄气不长个儿。你凡事老憋着,怪不得你是我们当中最矮的。”   施念:“那你们喜欢昌缨怎么不去直接表白?一定要站在这里偷看人家?”   文斯斯一脸奇怪:“因为我们只是觉得昌缨帅啊,又没想要怎么样。我们来看他就是学习之余来换换脑子,哪天看腻了就换人看。”   许沐子:“对啊,我们又不像你喜欢郁谋那样喜欢昌缨。”   施念心里一咯噔。她是怎么喜欢郁谋来着?这个人设都要被她自己忘记了。   文斯斯坏笑:“啊!他走路的样子好帅!啊!他校服里面的白 T 恤好衬他!这不都是你说的吗,你的喜欢是真喜欢,我们没有你那么狂热,我们是浮皮潦草的喜欢。”   施念腿软,很想跪在窗户边,对哦,这些都是她之前硬编出来的话。她们不说这事她早忘了。可是许沐子和文斯斯帮她记得清清楚楚。靠,还有这样一档子烦心事等着她。   *   周六郁谋睡到中午才起床。新床垫可算运到了,他不用曲着腿避开之前旧弹簧床垫的那个坑,所以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十一点。他醒了以后半闭着眼,仰头看窗帘,看窗帘外的阳光。   回笼觉的这个梦令他回味无穷,因为他梦见施念在讲台上擦黑板,去干扰她擦黑板的人从贺然替换成了他。她边擦他边往上面画乌龟,还画了个箭头写字指向乌龟:施念。她气的跺脚,他则嘻嘻笑着,逗够了以后抢过抹布轻轻一伸手就把最高边沿替她擦的干干净净。他低头瞧她,看见她脸红彤彤地崇拜地望着他,然后上课铃响了……梦醒了。烦。   客厅里爷爷在打电话,“哦呦真是不好意思了,让你替我操心”,“之前贴过膏药,但是不管用。不过你给我拿的,我相信一定好使!”   ……   郁谋穿着 T 恤裤衩从房间里出来时,爷爷挂断电话。他倚在门框上打哈欠:“爷爷。”   爷爷红光满面:“你刘奶奶。说明天上课给我拿膏药。”   郁谋脑子钝了一下,刘奶奶,哦,施念姥姥。他说:“你哪里不舒服了?要贴膏药?”   爷爷摆了下手:“嗨,没事儿。”   小叔在厨房擀面,抻头出来:“你爷爷这是博同情心呢。其实啥事没有,装呢。但刘奶奶就吃这一套。”   郁谋去刷牙,镜子里看,手臂上的伤口好的七七八八,有处深一点的结了疤,疤忽闪着,眼看着新肉长出来快要掉了。   郁谋刷牙的手停下,想起小叔的话。他细细思忖,然后伸出手,刷,把那个疤撕掉了。好了一半的口子,另一半因为疤不是自然脱落,又有透明组织液渗出。   郁谋刷好牙回屋,拿起手机,给一个要到了但从没发过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郁谋,你家有紫药水么?】   嗖,信息发过去。   他坐餐桌上喝牛奶吃鸡蛋,手机就放一边。   叮——过了 14 分钟 46 秒,施念给他回信:   【你怎么了?】   郁谋在桌布上擦擦手,抿唇笑着,手指一下下按按键:   【就周三那天呗。一开始以为没事,蛋现在有点严重了。】   按的时候很快,按错一个字他也没注意。   施念在家,刚和施学进讲完电话,心情低落。收到郁谋突然的短信,握着手机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周三,周三。噢……!   她开始坐立不安,池小萍让她来厨房剥蒜,她举着手机来到厨房,声音都发抖。   池小萍:“怎么了啊这是?”   施念略带惊惶:“妈!”   实在难以启齿,她害怕极了,犹犹豫豫,带了哭腔:“妈!要是我把一个男生的……的……蛋不小心砸坏了,咱家医药费要赔多少钱啊!?” 第22章 他看她们上门的样子还以为提亲来了   施念说话时觉得脚软,任何涉及到钱啊之类的事情都会令她神经紧张,尤其要她家赔钱!这对于她来说不亚于天塌了。   于是她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双腿并拢,窝在那里,手机放在膝盖中间,郁谋发来的那条短信她既想反复确认又不太敢看。看一遍心颤一遍。她摊上事儿了!   池小萍手上滴答水,她在围裙上擦擦,神色严肃,伸手:“我瞧瞧。”   母女俩研究那条短信半天:   【就周三那天呗。一开始以为没事,蛋现在有点严重了。】   施念用的老款诺基亚,这几行字要翻两页才看完。屏幕翻动时一闪一闪,施念的心也一跳一跳。   池小萍听施念语无伦次的描述,得知她是不小心拉了郁谋桌子一下,导致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砸到他的。她知道女儿不是故意的。但她还是有点着急上火。毕竟“蛋坏了”这事可真不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事,真要是、只是说万一啊,有点什么终身残疾,那可不仅仅是医药费那么简单了。   施念手抖,每根手指尖都是冰冰凉,她好害怕啊!又内疚又害怕,她一块钱都不想让池小萍多花!   之前她看故事会,有个中篇故事,说是有个男的去割包皮,结果去的那家医院不正规,导致他感染了,他向医院索赔一百万。当然里面还有其他七七八八很成人的情节,但她对这一段割包皮手术感染记忆犹为深刻。当时那篇故事她当小黄文看的,那本故事会也被她偷偷夹在书架第三层,鲁迅和郭沫若中间。看的时候都偷偷看。她不知道割包皮到底是怎么个操作,里面的隐晦情节她也半知半解,可是她觉得又懵懂又刺激。   现在她想起那个故事来,哪是什么小黄文啊,明明就是恐怖故事!一百万哪!   这个“蛋现在有点严重了”,池小萍想了好久,她是过来人,还是学药的,大学时医学生上过的课她也基本不差地上过。据她分析,这有可能是内伤。不然不可能当时没事,过了几天突然又发现“严重了”。   施念听完池小萍一番话,心完完全全沉了下去。内伤?怎么个内法儿?她想起安徽台的广告:治疗不孕不育就去 XXX!还是说赵本山老师的广告:男人不行就用蚁力神!可怕!   她的胃一阵抽抽,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吗?她还试图想找个伴儿,譬如她想说,傅辽也应该承担一部分医药费的!   池小萍心里也没底,毕竟是自己家孩子造成的,她拍拍施念肩膀,说:“你再问问他,什么症状,怎么个严重法儿?”   施念全身抖抖地按键:   【我妈让我问你,你具体症状是什么?】   郁谋在那边等了好久好久,才收到回复。他还纳闷儿呢,怎么没信儿了?   他已经吃完饭,移去沙发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体育新闻。此时听到声音,手臂立马从沙发越过去茶边几拿起来看。   她还告诉她妈了?也是,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对他的所有事特别在意吗。她一定是在紧张自己。郁谋嘴角微微扬起,打算再说的稍稍严重一些:   【有点化脓了。一按隐隐疼。】   施念那边刚一收到回信,眼泪飙了出来。   “妈!!!”   声嘶力竭。   她只在生物课本上见过男生的那个,每次翻页还飞快,根本就不好意思仔细看。如今看到“化脓”的字眼,她在脑海里联想出了非常非常恐怖的画面。往往越是未知的东西越恐怖。她在这个领域一点常识也没有,魂儿都吓飞了。   池小萍看了以后,将围裙解掉,忙忙叨叨去卧室换出门的衣服。施念攥着手机,小尾巴一样六神无主地跟在妈妈身后。“妈,怎么办呀……?”   池小萍也是强作镇定。她没有怨自己闺女,可是因为她也着急,所以声音不自觉就严肃了许多,她默默换上胸罩,穿外出的衣服,一面说:“妈妈之前怎么和你说的,咱们不主动惹事,但咱也不怕事,出了事更要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这样,你现在去穿大衣换鞋,咱们这就去他们家赔礼道歉,然后商量对策。该赔的钱咱们赔,该治的病要去治。”   她说完,看了眼闺女,施念眼睛里湿漉漉,吓得不行。池小萍语气放缓,又拍拍她:“你去厨房,把你姥姥带的土鸡蛋, 两盒,拿塑料袋装一下。套两层,别碎了。然后暖气旁的那箱奶也拿上。”   冬日的北方是白色的。水泥地上白白一层霜。墙跟儿下好几排大白菜。   母女俩走到郁谋门洞前时,池小萍还仰头看,确认:“是这儿吧?”   施念像个鹌鹑一样跟在妈妈身后,点头:“对的。”   池小萍带她进门洞:“这孩子也是,这么大的事,自己要抹紫药水,这不是瞎搞嘛,哎!”   而后她又叹气:“不过他母亲去世了,也没人教他该怎么做,也是可怜的孩子啊。”   “念念。” 她叫。   施念应声。   池小萍:“不要怕。有妈妈在。去了人家好好赔礼道歉,说你不是故意的。其他事情交给我来说。你给他发短信,说咱们到他家楼下了。”   施念点着点着头,眼睛又红了。她拿出手机,按下去:   【你能开下门吗?我和我妈妈来看看你。】   郁谋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他冲回屋子换裤子换衣服,裤子绊着脚就跳到客厅喊:“爷爷!小叔!家里要来人!”   小叔在包饺子:“啊?谁啊?什么时候?”   郁谋说:“现在!施……刘奶奶的女儿和外孙女!”   *   郁谋打开防盗门,一半身子抵着门,一半身子在楼道。他挺直脊背,手插兜,又放松又郑重的样子。   楼道传来“嗒、嗒”上楼声。过了一个转角,施念跟着池小萍上来了。两人拎着两盒鸡蛋一箱牛奶,神色紧张。那一瞬间郁谋以为她们是上门提亲来了。   “阿姨好!” 郁谋说。他心下惴惴,觉得这也未免太隆重了。   目前为止他把这一切归结于:一、施念在意他;二、刘奶奶稀罕他爷爷。不然不可能这么劳师动众。   小叔也来门口迎,看到施念手上提的东西:“哎呀进屋进屋,什么事情啊?”   池小萍笑的勉强:“进屋说。东西给你们的。这是我妈带的土鸡蛋,给小谋吃。补一补啊,以形补形,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郁谋愣住。补?   郁爷爷摘下眼镜走出来:“小池啊,我刚还和你妈通过电话呢。”   施念跟着进了屋,郁谋站她身后把东西接过去,才把门关上。他看女孩子蔫头耷脑的,一句话都不说。更惊奇的是,她今天头发是披着的,都没梳起来。头发顺顺的,披着真好看。   小叔和郁爷爷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交换着眼色同池小萍寒暄。   施念一点也憋不住,她甚至没法捱过寒暄,站在门口飙着眼泪先把任务完成,大声说了一句:“郁谋!对不起!呜呜呜呜!!!” 她说完用手臂擦眼泪,怎么也不肯去沙发上坐着。   郁谋在她身后吓了一跳。池小萍无奈说道:“人家郁谋在你身后呢,你冲谁说道歉啊。”   施念转过身,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脸埋手臂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冲着郁谋的胸膛又大声重复:“郁谋!对不起!呜呜呜呜!!!”   见这架势,郁家三个爷们儿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一头雾水。   几个人坐下后,施念还站着。郁谋拉着她胳膊带她去沙发前,施念说一句抽一下:“不想……不想……坐……沙发。” 她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不配坐软软沙发。   郁谋就把餐桌边的折叠凳子给她搬来。姑娘坐在折叠凳上,双脚老老实实放在折叠凳下那条杠子上,委屈的不得了。郁谋一直瞧她,她就低着头抠手指。   池小萍粗略讲了一下事情原委:“……对,就是这事。我带念念上门来赔礼道歉,孩子还小,做事情比较鲁莽,不是故意要伤害你们家孩子的。”   池小萍讲的时候,三个爷们儿一齐坐立不安,原因却不尽相同。   郁谋偷偷翻手机的短信记录,这才发现自己打了个错别字。靠!!!   小叔和爷爷则是脸上挂不住。大周末的,妈妈领着女儿上门道歉,说是给侄子/孙子的蛋砸坏了,这叫什么事儿!   池小萍措辞还很专业,一口一个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睾丸……什么的。说的仨男的满脸通红。   小叔和爷爷看郁谋:“有这事?”   郁谋深吸一口气:“这都是误会。我……我的嗯,很好。” 他实在不想在众人面前,尤其还有施念在场,公然讨论自己的蛋。这不是他一个十六岁少年应该经历的事情。老天爷啊,饶了他吧!   小叔翻开二人的短信:“那你问人家要紫药水是要抹哪里?咱家有紫药水啊,你问人家念念干嘛啊?”   郁谋的手抵住额头,突然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如果他现在亮出手臂,大家会立刻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脓。刚刚施念没来的时候,渗出的组织液都被自己擦干净了。这要他怎么说?说自己鬼迷心窍,就突然想逗她?能么?   他思来想去,最终下定决心,站起身说:“我给你们看下。”   结果众人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池小萍摆手拒绝,面露尴尬:“这、这不太好吧。”   小叔抄起手里擀面杖:“臭小子!当众耍流氓啊!”   郁谋愣住,抬起手臂扛住擀面杖急忙辩驳:“小叔!我是手臂受伤了!”   小叔:“对,被我揍的!”   池小萍劝:“孩子也是着急!要不?他小叔,你们去厕所看看?”   小叔放下擀面杖就要拉郁谋去厕所,验明正身。   叔侄俩较老半天的劲,见招拆招,郁谋抓了个空档儿赶紧撩起袖子给大家看:“我是说这里!”   *   为了看郁谋的伤口,爷爷甚至回屋拿了个放大镜。   那道口子,施念再晚来一点,差点就愈合了。哪里有什么化脓啊!   几个大人还是将信将疑,以为他是面皮薄,当着这么多人不好意思说,就编了个理由。实际还是蛋受伤了。   池小萍咳嗽一声:“那个,要我说,还是哪天我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这种事情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医药费什么的肯定我们家掏。这你们不用担心!”   她拍拍郁谋的胳膊,看这少年个子挺拔,容貌俊朗,又想到他学习优异,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情就跟阿姨说。阿姨学药的,医院好多以前的大学同学,真要怎么样,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我们家虽然是普通家庭,但是这事是由念念起的,我这个当妈的会负责到底,不会赖账,肯定给你个交待。听见没有?不要不好意思说,身体啊……啊那个的事情,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们都是过来人。”   郁谋听完这通话,耳朵都红了。施念则是狠狠点头,非常认同她妈妈的话。她也觉得这是大事,不能讳疾忌医!   小叔留二人吃饺子,池小萍推说家里做了饭。小叔和爷爷还想留施念。施念不哭了,但是脸上皲了一大片,悄么声的站着,她妈走哪她跟哪,还没缓过劲儿。   郁谋找话题问她:“你复习的怎么样了?”   施念放空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这点头是啥意思。   郁谋继续说:“我晚来了两个月,想问你借之前的笔记。还想问问你几个知识点。” 这都是屁话,他就是想怎么着也留她吃个饺子吧,瞧把她吓成这样,就当是赔礼道歉。他是又心酸又好笑,当然更多的是心酸。   池小萍直接推施念,有点找补的心理:“那你下午来给郁谋讲讲题,听见没?”   施念又点头。好像此时让她干嘛她都会答应似的。实际上她刚刚哭的魂儿都快没了,现在什么精神都提不起来,像是有人把她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小叔问:“真不留家吃饭了?念念留下吧。”   池小萍说:“也成,那让她吃完饭回家拿课本,下午你就在郁谋家好好给人家补课。”   郁谋站门口,目送阿姨离开,心情复杂。施念则木呆呆地站他胳膊边,他想拍拍她头,又觉得不合适,他看她脑瓜顶,每根头发丝儿都写着有气无力。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第23章 少年心事呦   郁谋家的饭桌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仿木纹儿,可以折叠,平时四方形,来人嫌不够大还可以把四边的扇形掰出来,就变成一个大圆餐桌。   施念老老实实坐桌子边,小叔让郁谋把桌子变成圆的,这样宽敞些。郁谋去掰边时,看施念发呆,他直接连人带椅一起拉到了后面一点。她也没言语。   池小萍一走,她变得超安静,脸蛋儿上还有泪痕,时不时还抽一下,惨兮兮的。郁谋觉得这很好笑,只有小孩子才那样哭。哪样哭?就是哭完还得缓一缓,哭的余韵就是眼泪没了,劲儿还在,抽一抽才能好。   他实在看不过去,边说:“你要么去厕所把脸洗一洗吧。”   男孩子带她去了厕所,厕所好小,俩人站都没法挪身,他就在门框外等着,手撑着门。施念扭水龙头时他看她那个木头样子,没忍住,提示说:“是另一边。”   施念就扭另一边,水哗的一下淌出来,溅得哪儿哪儿都是,吓得她又给旋紧,说:“对不起!”   她背着光看他,厕所一扇小窗就在她脑袋后面,郁谋只能看到她整颗头的轮廓剪影。那个剪影很像一颗呆头呆脑的毛鸡蛋。   少年对她的小心翼翼感到很无奈,说:“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说着他便伸出手,轻轻帮她旋开水,水流不大不小刚刚好,他用好轻的声音哄着说:“喏,快洗吧。” 这声音说出来他自己都很讶异,自己竟然能发出这么恶心的声音。   施念俯身去捧水洗脸。她今天出来的急,在家没有扎辫子,所以出来也没扎。长发顺着后背滑到前面来,她腾出手去将头发捋到耳朵后。可是头发太多了不听话,耳朵别不住,又掉出来。好几缕头发都湿了。她洗脸像完成任务,郁谋说她要去洗脸,她就来洗脸,实际上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洗脸。   郁谋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操心的人。他看施念这般洗脸,浑身不自在。水把头发沾湿,他难受;她搓脸就跟搓玉米,他都替她疼,真是不把脸当成自己的脸在搓,他也难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女孩子弯弯软软的头发上。她是直发没有错,但是发梢可能是被压过了还是怎么的,有自然的弯度,这弯度简直弯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很想用手指碰碰,看看是不是还能一弹一弹的。   坦白说,他并不认为施念的气质很软。他一直觉得她给人一种很紧绷的感觉,紧张兮兮,不会出错,在公共场合是内向且拒人千里之外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的她,现在的她,披着头发的她,他只能用“软”来形容,最最致命的一点是,这种“软”里还夹带着茫然无措。这让他心中的小人在春日的原野上荡起了秋千。他很想一直一直哄哄她,从心里的原野上摘一朵小黄花,举到她的鼻子前:快闻闻,别哭啦。是我错啦。   傅辽或许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内心变态的人。   随后,最潜的潜意识都没有控制的情况下,他的身体贸然出手了。郁谋看见自己的手臂悬在了半空中,嗯,肌肉线条不错,小伙子……啊,不是……他怎么就轻轻拿起了她的头发呢?   少年伸出手,静静地,柔柔地,先从右边挽,再从左边挽,最后回到中间,将女孩子的头发握到了手里。长长的头发是他的知识盲区,事实上,关于女孩子的一切他都不熟悉,但他像对待最珍稀的宝贝一样对待它们,他可以活的很粗糙,可她要精精细细的,水沾到头发是不可以的……虽然他的动作有些笨拙。   他的手指来充当她的发绳,中间取头发时还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垂边沿。这可的确是不小心的。他只想帮她挽住头发,他发誓。他看头发掉下去沾到水十分不自在。   施念洗脸的动作明显一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而郁谋的声音恰好传过来:“你洗,我帮你握着。” 好自然好淡定好无邪,就好像他在助人为乐,而她是受益者。   施念满脸挂着水直起身,郁谋的手还抓着她头发。她看他,他才松手,云淡风轻地,一抬手给她从最高的橱柜里拿了毛巾:“干净的。”   他关橱柜时还用手掩在她脑门上:“小心头。” 本来就木了吧唧的,再磕更傻了。   其实郁谋是有点忐忑的,他悄悄观察施念的表情,来确认自己的行为有没有冒犯到她的心理安全区。最后他得出结论,自己好幸运,趁她还木楞的时候做了这些小动作,她只是略微升起疑惑,并没有感到厌烦。很好,这一次的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十分圆满。你可真聪明。   *   吃完饭施念回家背书包。郁谋给她开门时,发现施念不仅背了书包,还扎起了头发。   她好一些了。她抬头和他说:“因为不知道你缺哪门课的笔记,所以我都背来了。” 郁谋帮她提书包,好家伙,这么沉!   郁谋爷爷和小叔都要睡午觉,两人就在郁谋的小房间复习。门是敞着的,正对客厅和餐厅,光明正大。   施念站在他屋子里,望出窗子看院里:“你的房间原来是朝这边的呀。”   郁谋手插兜跟她身后,他正闻自己的屋子呢,确定不是臭的,也没有奇怪的味道。他低头,伸脚把单个一只的袜子踢到了床底下,心不在焉回答:“昂。”   女孩还在好奇地研究他的房间,他们家的布局和文斯斯贺然他们几个的家都不太一样。大院儿的孩子从小互相串门,对别人家了如指掌,而郁谋这里她是第一次认真看。最后她得出结论:“你房间挺大的。”   郁谋还想说小,因为这房间只够摆单人床,他睡的时候都不敢怎么翻身。   屋子是长方形的,一半放床,床头顶着窗户。窗帘两层,一层厚,遮光,一层是纱帘,此时只有纱帘挡着;另一半没有窗,摆了一个紧凑的 L 型书桌,上面还放了台式电脑。   男孩子的屋子东西不多,被子叠的马马虎虎,校服搭在椅背儿上,整间屋子一股很午后温暖又清冽的味道。她每次去她爸那里都觉得臭臭的,她以为男的都这样,可郁谋房间的味道她觉得很好闻,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   郁谋去客厅搬来吃饭坐的折叠凳子,看施念还站着,他说:“你坐我的椅子,我坐这个。”   施念一动不动:“我可以坐凳子。”   郁谋不想多废话,直接拉过转椅,把她按了下去:“坐吧。这有什么好推来推去的。” 她在贺然家里那么自然,说坐地上就坐地上,怎么和他这么客客气气。   施念坐下以后翻书包,把笔记一本本拿出来,随后翻出一样东西:“对了,我妈说怕你家里没有,让我带来的。” 是创口贴,还是哆啦 A 梦图案的。   少年眨眨眼。听女孩继续说:“你现在要不要贴呀?” 她看他之前用的纸巾也是哆啦 A 梦图案的,以为他好这口儿,所以特地把家里的带卡通图案的创口贴给他带来了。这个比普通邦迪要贵呢!她家就剩最后三个了,都拿来了。   郁谋觉得没有贴的必要,可是他又不傻。他撩起袖子,“我手臂别着,够不到。”   “我帮你贴。”   少年眯眼笑:“好。”   *   午后阳光从纱帘里透进来,屋子半明不暗的,两个人都屏住呼吸。   郁谋抬着手臂,施念在他手臂下瞪大眼睛确认哪些伤口有必要贴创口贴。   她手指不敢碰到他,于是虚指:“那我们贴这里、这里、还有这儿,可以吗?”   郁谋用气声:“嗯。” 他不是故意这样的,他也不明白,为何现在自己有点喘不上气。   女孩撕掉一个创口贴的包装,将两边贴纸揭开,对着伤口要按上去。   郁谋的喉结上下移动,他在干咽唾液,半边手臂几乎麻了。   “等等。” 他说。施念顿住。   “贴之前,要不要用棉签把伤口处理一下?” 他直勾勾看着她说。什么时候自己这么在意自己的身体了?还用棉签处理?他说出来自己都要笑死了。但他正色道:“你知道的,以防感染。”   “呃……” 施念有些犹豫。她很想说,您老人家这个伤口压根儿不需要贴创口贴,我用最贵的创口贴给你贴只是为了弥补我内心的愧疚,希望你不要不识好歹。   她尽力耐心地说:“好,棉签拿给我。”   郁谋想了想,立起食指:“哎,你猜怎么,我家没有棉签。”   施念歪头:“?” 她觉得他神经兮兮的。如果不是蛋真的有问题,那就是脑子有问题。   郁谋像是做了多大妥协一样,重新伸出手臂:“行了,就这么贴吧。”   女孩子垂头弯腰,手指拈着创口贴。郁谋一只手支在桌上,另一只手送到她跟前。他垂眼看她,她认真的时候是皱着眉头的。而他喜欢她认认真真对待自己,就像纠正眼保健操那时一样。能被认真又温柔地对待,谁能拒绝呢?他好像一直在格外渴求这一点,他童年缺失的那部分,她可以做到。   他一直看她,观察,数她的睫毛。睫毛卷卷儿,哈,小叔的这个蠢形容,还挺可爱的不是吗。   在他眼里,她是很好看的。她好不好看和他有什么关系?是没多大关系,可是她好看,他就喜欢一直看。看看又不花钱。不看白不看。   他觉得两人在玩过家家,他没玩过,但他觉得过家家应该和这个差不离。   他又看她脑袋瓜后面的绿头绳,突然觉得那个头绳十分碍眼。她怎么不把它弄丢呀。老戴着老戴着,也不嫌烦。他想,自己此时伸出手,将那头绳捋下来,随手扔出窗外,扔到最高最高的杨树杈子上,多好。可惜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很奇怪。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对那个发圈生出了感情,突然就这么丢掉,他会觉得舍不得。   施念虽然心里觉得没必要,可她给他贴的时候还是很细致的。之前她一直很怕的一件事是,她怕自己和施学进是一类人。最后是这份细致让她安心,因为施学进玩世不恭,而她对交给她的事情十分谨慎和上心。她想,我和我爸不一样,我们也会有不一样的未来,只要我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就好。   其实她刚刚从家里拿了书包回来时,心情已经快好了。因为恢复理智,才意识到之前自己哭成那样好傻啊。可是现在,她给郁谋贴创口贴,不知怎的那个委屈劲儿又上来了。   也许是郁谋说:“要用棉签消毒,不然会感染。”   感染,化脓。哦……   自从家里出事以后,她变得很谨慎。她在学校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生怕做了什么事情让池小萍的负担更重。她是觉得她们这个家再也经不起新的打击了。池小萍赚多少钱她一清二楚,事业单位死工资,一个月都算上有 6500,支援施学进 1500,她妈妈还要攒两三千。真的不容易。   郁谋说蛋严重时,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她疯狂地替妈妈算,医药费一百万,要攒多少个两三千才能还完啊。她觉得自己好差劲!十六岁的她感到无能为力,惊惧惶恐。她胡思乱想,把所有可能的最坏的情况都想出来,她怕欠钱,她怕她妈又要还钱,她好怕好怕。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害怕。她很想找一间小黑屋子缩起来。   最后一个创口贴贴完,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一大颗眼泪吧嗒一下,滴在了郁谋的腿上。   这颗泪她酝酿了好久,她一直憋着,觉得应该不会掉下来,晾晾就干了,可是她控制不住。   郁谋被这颗突如其来的眼泪搞的不知所措。他刚在出神,等他回过神时,女孩的眼眶鼻头都红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少年瞬间就吓呆了。 第24章 我,郁谋,保证以后不会讹施念……的钱   郁谋的手忍不住抓了一下头发:她为什么哭啊?该怎么让她不哭啊?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教辅书上有这个答案。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没有,高等代数与解析几何上没有,泛函分析上也没有……天呐!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无知的人!   房间里寂静得似乎能听到阳光尘埃悬浮的声音,虽然那并没有声音。   施念率先意识到了这尴尬局面,她转过身,面冲桌面,鼻音囔囔的:“你不要理我,给我一分钟,我自己能调整好。”   这一分钟实际上有十分钟。施念专心致志地伤心,郁谋专心致志地如坐针毡,浑身刺痒。   他大概理解了为什么电视剧上男的总会对女的说,我最怕你哭了。   他发现他也是,他吃软不吃硬,委屈巴巴什么的,最受不来了,不如她暴揍他一顿,反正也不疼。反而是那种啜泣声杀伤力最大,让他的心也变成一片一片。大街上的陌生人哭,他会嫌烦。而面前这个人哭,他会无奈和紧张。而更令他煎熬的是,人家可以把哭泣的女孩子抱进怀里,他只能在旁边干坐着。   他开始四处张望,他从未这么认真地打量自己的房间,看天花板,看窗户,看窗帘的花纹……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身边的电脑上,他随手敲了敲键盘,键盘啪啪的。   他不确定地说:“呃……你,要不要玩会儿电脑?”   施念摇摇头。   “那你要不要看我玩会儿电脑?” 他又提议。   施念摇摇头。   郁谋不动了。   施念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有些心动,稍稍偏过头,声音断断续续:“你、电脑上、有什么、游戏?”   郁谋移动了下鼠标:“你想玩什么?生化危机,古墓丽影,模拟人生,过山车大亨,还有好多。女孩喜欢玩的我也可以给你帮你找找。”   施念想说她想玩生化危机,随后她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正伤心呢,怎么能被打岔?也太没出息了!她吸着鼻涕说:“还是算了。”   郁谋闷声哦了一下,带着几分逃离的意味起身:“那我帮你拿纸。” 他房间里没有纸。   施念的眼泪渐渐没了,她开始努力吸鼻涕。   郁谋离开屋子前说:“你不要吸了,这就相当于吃鼻涕。你懂的……鼻腔和喉咙……是连通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自己这话很蠢,可又没办法忍住不说完。果不其然,说完他就看见了施念泪眼朦胧下的幽怨目光。完蛋。   他从厕所拿来卷纸,拍在桌上。   施念不动换,双手放在桌子下,像个光溜溜的三角跳棋一样抵在桌前。他拿起纸:“还要我帮你扯吗?”   女孩子转过头看他,有点怨气:“我拿哆啦 A 梦图案的创口贴给你,你为什么不拿哆啦 A 梦的纸巾给我擤鼻涕?”   说着她眼神瞥了瞥他书架上的维达纸巾,一大长条,里面好几个小包装。明明屋里有纸,他还要跑到厕所拿纸。她家赔钱以来,她的少女心就没了,变得很务实,对于有没有图案没有所谓,擤鼻涕嘛当然用厕纸。可现在他态度越好,她就越萌生了胡搅蛮缠的情绪。好像是为了报复他说话刺激她哭一样。   郁谋则是笑了。她这样同他讲话还是头一次,他却莫名受用得很。他伸臂拿下书架上的纸巾包,“用,用呢”。   他心情很好,慢条斯理地撕开一个新包装,摆在她面前:“都给你用好吧?你把它一整包吃了都没关系。当然我不建议这样做,会噎到。” 他说了一个生硬的笑话。   施念想,他真的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啊。   女孩擤鼻涕时背过身,不想让他看见。擤完转回来,捏着纸团:“我扔哪里?”   郁谋伸手:“你给我,我扔。”   施念皱眉,当然不肯给。郁谋啧了一声:“我不嫌弃。”   看她情绪稳定了,郁谋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刚刚为什么哭吗?是因为我的原因还是……?” 还是突然就想哭了,没有为什么。   他看施念依旧面冲桌子,便拉着她的靠背把她转过来,面冲他。   施念惊了一下,立马把脚缩到椅子转轮上,不想碰到他的腿。   少年静默地等她讲话,他不说话时冷冰冰的。施念开始抠手指,有点难以启齿。   郁谋垂眼看她的手,制止她:“不要抠,说事情。哆啦 A 梦的纸也给你用了,总要告诉我的。”   他需要知道,也很想知道。上一次他俩在公交车上闹别扭,还有这一次,他都觉得这是很好的机会可以让他多了解她一些。和其他学科不同,其他学科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学会学通,而在“施念”这门课上,他觉得有点吃力,所以打算好好记笔记。   施念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   “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我妈,和唐华。”   “……” 郁谋想,这算是好的评价吗?还不等他催促,女孩问他:“我家的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院里就这么些破事,谁家怎么样了,八卦来八卦去。她觉得他肯定知道了,只是确认一下。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个,郁谋哦嗯了一声,态度有些敷衍。   施念不抠手了,开始攥自己的衣角,棉质的衬衫被攥着,留下一道道印痕,又被她抚平,又被她攥起……“就反正,唉,我很怕。”   “怕什么?”   “我怕我家倾家荡产。”   郁谋听了,笑容有点无奈:“我这么厉害呢?” 能把她家搞的倾家荡产。   施念很郑重地点头:“我之前看书,一个男的去割包皮,结果感染了,索赔一百万。”   女孩说的坦坦荡荡,在郁谋听来却全不是那个味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一个十六岁的女生,一本正经地和他讨论割包皮。   施念继续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眼睛:“所以你实话和我说,你……到底有没有事?”   郁谋斩钉截铁:“没事!”   “那,会不会有一天,我说如果啊,万一啊。你那里有事,找上我家门了,说是当初我干的,非让我家赔钱?” 施念还不放心。因为这种社会新闻太多了,开车撞了闯红灯的行人,行人说自己被撞出了脑震荡,纠缠了十好几年。   “我不会。” 郁谋深吸一口气,看她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幽暗。这段对话足以让他疯狂连续地按压自己的人中。这个人天天在想什么啊?   “我不是怀疑你的人品啊。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毕竟人性就是这样。你只能保证你现在不那样做,谁又能保证以后的事情呢?人的想法都是在变的。” 施念故作老成,兀自叨叨。   郁谋语气半咸不淡:“你这样说的,好像你又知道人性了?”   施念认真:“当然。” 光她爸赔钱这事,她已经见到了世间百态。人皆复杂,本质自私。自私是中性词,她能理解郁谋以后有个啥头疼脑热都来讹她;她也原谅自己的自私:她不想她妈一直攒钱还钱。她就是很心疼池小萍。虽然她不让她玩游戏,不让她看杂书,不让她看电视……但她爱她,很爱很爱。   施念认认真真的态度让郁谋有点气闷。他算是明白了,她根本不是担心自己的蛋,而是担心还钱的事。   他心思一动:“对啊,你说的对。保不齐以后我就会讹你。” 他说的你,不是你们家,也不是你妈。对,就是讹你。   施念本来都快好了,听这话嘴角立马往下,心又惴惴上了。   她欲哭无泪:“啊 ?!”   少年见好就收:“所以你说人性啊,那我们就把所有这些东西都落到笔头上。”   他心思转的很快,拿过笔记本翻到空白面。“现在我们约定。为了让我身心愉悦且健康,我平时不想记笔记,所以你要把你的笔记每周末乖乖拿过来让我抄。我抄的时候你要坐我边上,以防我有看不清楚的字要问你。”   施念惊讶:“你还需要记笔记吗?我以为你都是记到脑子里。再说了,我的笔记你也看得上吗?”   郁谋冷冰冰:“我又不是天才,当然需要记笔记。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当然不需要记笔记,但是同时又需要骗她来家里。   “那交换条件呢?”   “你如果能够勤勤恳恳地给我笔记,那我就答应你,以后身体上有任何事情都不会找上你家门。”   施念真的思忖了一下。她觉得很值。为什么呢,因为笔记反正她都是要抄的,借给他看只是三年的事,而他对她的保证,则是一辈子。这个生意不赔本!   她说:“那我们需不需要写个什么保证书之类的?” 光说她还是不放心。   郁谋抿唇:“要啊。” 但是,他又说:“先拉勾上吊再说。”   他伸出小拇指,施念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住,她忧心忡忡地说:“不要上吊吧,我家门洞有人上吊过,我和你讲过的。我们盖章就行。”   少年莞尔:“好。”   大拇指对对碰。他拇指比她的大出一圈。他也很想看看他的手是不是也比她大出一圈。   郁谋写保证书时,施念的头就凑在一边,给他纠正词句。   “你这里,写的太笼统了,你不要写‘身体不适’,你要写的清晰点,写‘你,郁谋,任何和蛋有关的病症以及其他有可能的副作用都不可以来找我家要钱,以及其他财产相关’。” 她义正严辞,生怕他玩文字游戏。   郁谋后槽牙咬碎,落笔却轻轻,写了“蛋”,还写了她提出的其他条款。   “你倒是很适合当律师。很有天赋。” 所有都写完,郁谋合上笔帽说。   “涉及到利益的事情就是会格外小心一点。” 施念摇头叹气:“才不是天赋,只是我发现不要高估人性。啊,我不是说你。”   郁谋没忍住,拿笔杆敲了她头一下。血压升上去了。   施念心情大好,被敲也不在意。她正在慢条斯理地叠郁谋写给她的那一份保证书,纸的边角都对齐,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好。甚至还哼起了歌。少年不由得气结。   施念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转头看郁谋,又看看郁谋的电脑:“你电脑里有什么游戏啊你刚刚说?” 第25章 你知不知道男生对你的好都是有条件的?   这个电脑是郁谋从旧家背来的,配置完全照着游戏机来的。自行车什么的可以不拿,电脑不行。郁谋把电脑打开,指给她桌面上现有的几个游戏:“你想玩哪个?”   施念双臂支在椅子座上,只探个脑袋过去瞅,实在难以抉择,都好想玩。   郁谋以为没她喜欢玩的,又去书架上挑光盘,一一摆她面前,“目前有的就这些,没有很多。”   “已经很多了!”施念赞叹道,她挨个去看那些光碟,有些她在施斐那里见过,有些没有。边看边说:“好棒啊!” 眼睛直放光。   因为这种事情被夸,郁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下,不想给她留下一种自己天天不干别的,就打游戏的形象:“其实我没什么游戏瘾的。就偶尔玩玩。”   施念反而奇怪道:“这有什么关系?我要是次次拿第一,我妈也不管我了。” 她想了想又说:“不对,她可能也要管的。唉……”   她挑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玩一个之前看施斐玩过的,她点点桌面:“我可以玩这个吗?”   郁谋一看,生化危机。   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她:“你会玩不?这个带点恐怖元素的,丧尸啊什么的。”   施念点头:“我知道,我看别人玩过。” 所以超想玩!   别人……贺然吗?郁谋吹了吹键盘上的橡皮末,又假装去擦鼠标,不经意地问:“谁啊?”   施念老老实实回答:“我弟。” 他说:“噢。”   “等等,你有没有复习好?” 郁谋停住,手牢牢地扣住鼠标不让她碰:“复习好才可以玩电脑。”   施念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学校老师。以前没发觉,这个在学校惜字如金的男生这么啰嗦。但是电脑大权在他手里,于是她赶紧点头,给他掰着手指头数:“我其实早复习好了!作文本整理好了,错题本也过了两遍。”   郁谋有点不相信:“那你之前说下午要复习。现在又说复习好了?”   施念有些不耐地转了下椅子,垂头,突然有点没精打采:“嗯……本来就复习好了啊。你干嘛不信我?我那是说给我妈听的。”   郁谋声音放轻:“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妈那人吧,就是看我坐在那里学习就放心,见不得我干其他事。不然她会一个劲儿问啊问的,要么就是唠叨我,说我玩物丧志,心思没在学习上,最后落得和我爸一个样子……” 所以她一般就是摊个英语卷子在跟前,这样就能光明正大玩文曲星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她强调:“但是我复习好了就是复习好了啊,没必要骗你。我基本不骗人。” 除了骗文斯斯许沐子说她喜欢郁谋这件事。她总把这档子事忘记,现在想起,突然有点羞赧,不敢看郁谋。   听女孩子这样说,看她边说还边曲手指抠椅子,郁谋觉得心里有点发涩,他以为是他的不信任和提防才让她低落。他想,一般男孩子会怎样做呢?一般的人大概会直接让她玩吧,非亲非故的,不会那么上心。但是在他这里,就要确保她真的有复习好才行。他干嘛这么操心啊!真是的!   他把位置让出来,轻叹:“那你来吧。”   施念有点不可置信:“是我……来么?”   郁谋:“不然呢,你不是要玩吗?”   “哦哦!” 施念有点受宠若惊,确定郁谋真的是要把电脑移交给她,让她真真正正地玩,而不是在一旁看着。她笑的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是你玩,我看着。”   郁谋被她搞糊涂了:“为什么?”   施念笑得憨憨的,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屁股很诚实,一下子坐了过去,霸占了电脑前的位置,将郁谋挤到一边去。   “我以为男生都挺独方言吧,我们这里的意思是对事对物喜欢把持着,不给别人做/用。的。贺然施斐他们一般都是玩累了才把电脑让给我一小会儿。” 施念说,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你一下就把电脑让给我了,我还有点不习惯,哈哈。”   小时候他们几个凑一起打游戏,他们都有游戏机,就她没有。施念会搬个板凳在一旁坐着干看,边看边说:“你们玩一会儿可不可以借给我玩?” 他们嘴上应承着:“嗯嗯。” 实际上玩上头了就不愿意把游戏机交出来。施念要等一下午,等到他们实在憋不住了去尿尿,去喝水,去吃饭,才能换她玩十几分钟。有时候她真希望他们喝好多水这样就能尿好久!   郁谋若有所思:“这样吗。”   施念眼睛看屏幕,游戏点开要加载一段时间,可是就这加载界面她都能一直一直看,开心极了~她背对着郁谋说:“是啊。不过很正常,游戏机不是我的,电脑也不是我的。吃人嘴短,用人手短。求人嘛就是这样,我能看就很开心了!还能给我玩,那我真是赚到了!”   她腾出空转头对郁谋说:“和你说件逗事。小学时不是流行 GBA 么,你应该也有吧!我弟有一个透明壳子的,我觉得好好看啊。我俩玩宠物小精灵,一玩玩一下午,电池没电了,谁都不愿意出门买电池。我就发现拼命搓机子的背面,靠摩擦生热,本来都关机了的游戏机又能坚挺一会儿会儿。搓机子可累了,我弟懒得搓,就让我来搓。我能把它搓开机,谁搓开机了就谁玩。我为了能玩,就一直搓一直搓,然后晚上回家胳膊酸的都抬不起来。哈哈哈哈哈!”   “然后小学时打流感疫苗,打完疫苗不是都胳膊疼么。他们几个男生疼的抬不起来,其实我也抬不起来,但是我为了趁这个时候玩他们的电脑和游戏机,我疼我也要玩,我就这个样子玩,我给你学啊……” 说着施念就歪着身子打电脑:“姿势就这样,胳膊疼啊,疼也要玩!哈哈哈哈哈!”   郁谋看她说起游戏来眼睛亮晶晶,也不内向了,也不难过了,兴致勃勃,喋喋不休。明明很惨的事被她提起来却很开心。他却笑不出来。因为联想到了很多场景。他都能想象她那么一个小小孩,可怜巴巴凑在人家边看人家玩游戏的样子。   郁谋貌似不经意地问:“可是我看你去贺然家,他也给你玩啊。”   施念撇撇嘴:“这事说来话长。”   她好像心情不错,又接着说:“其实也不长。” 她转头冲向郁谋,眨了下眼:“对了,之前让你挑战我的记录,怎么样了啊?”   这个问句带着很俏皮的语气,好像她预先知道他的答案一样。   郁谋耸了下肩,坦然道:“没成功。” 本来一直想和她说来着。“我那天玩到了差不多凌晨四点。我很确定我在每个拐弯处都是零失误。” 但就是没有超越她的记录。虽然很不想承认,她的那个数据似乎是不可能的。   “我就知道~” 施念的脚在地板上拍了拍,得意洋洋。   女孩子突然大方,决定在他们之前的交易上额外赠送一些东西:“那我告诉你个秘密吧,这秘密算我白送给你的。我告诉你,你要保证不可以告诉他们。”   郁谋微笑,身体往后靠:“洗耳恭听。”   施念说得郑重,像揭秘的柯南:“其实我作弊了。你用正常的方法过,是无论如何无法超越的。”   少年静默。   施念发现他没有惊讶,说:“给点反应啊!”   郁谋平静道:“哦其实我猜到了。嗯……也不算猜到。你知道这种游戏机会保留最佳过关记录的视频吧?”   施念愣住。   他说:“那天我怎么也超不过,就把你的视频调出来看,发现你卡了一个游戏的 bug。实话说我不看你的视频我是不知道有这个 bug 的。所以你很厉害。”   “一般这种赛车游戏,氮气加速都是有冷却时间的,玩家没有办法一直加速。我看了你的视频,发现你从第二个弯开始一直在使用氮气加速,并且没有冷却时间,所以最终的时长短得不正常。我说的对不对?”   施念皱着鼻子,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确没什么幽默感。一般这种情况,他难道不应该配合她装装 x 吗?……她知道了,不是他不给机会给她装,是他自己想装 x。什么人啊。   她点头,明里表扬,暗戳戳讽刺:“你也好厉害啊,竟然还能想到去看我的视频。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的……超级厉害的学神不屑看别人答案呢。”   郁谋一脸无辜:“发现不对劲就试图去寻找答案,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前提是对自己有足够自信。他觉得自己正常的操作已经毫无挑剔了,任何比他时间短的就一定有猫腻。也好比他做卷子,如果正确答案和他的不一样,那应该是老师的答案错了。逻辑就这么简单。   施念默默想,这个男孩子,的确很难蒙啊。像她当时卡了这个 bug 跑出不可能的时间分数,贺然傅辽他们就一根筋,反反复复地玩那一关,直到最后心态崩了,有人还气到哭了一鼻子。   郁谋说:“然后我还猜,你卡的这个 bug 应该只是在这一关可以用。” 不然当时她不可能退出当前那关,特意翻到这一关来下战书。他当时那一瞬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何她不随便挑一个。   施念哦了一声,“确实,这一关的这个 bug 也是我偶然发现的,然后我在其他关也试图卡这个 bug,发现都不行。”   郁谋思索了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说,你一开始就没想跟我比。” 她挑了一个她觉得他无论如何都超越不了的关卡和他打赌,摆明了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施念随意滑了滑鼠标,承认了:“嗯。唉,是的!”   “为什么啊?”   “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   “你说。”   “就,我想玩他们的游戏机嘛,还有电脑游戏。他们不给我玩,觉得我一个女生玩什么电脑,看着就行。然后我就想,我要是特别厉害,他们肯定就不会小瞧我,把我当成一个人物。肯定求着我玩。” 施念声音很小,用手指无意识地滚鼠标的滚轮。   “这么说你懂不懂?我感觉男生都崇拜玩游戏厉害的,其实也不止玩游戏,可能其他方面也一样,觉得女生怎样怎样。你看我弟不就是么,觉得贺然比他亲姐强。我很气啊,那我要当最厉害的,厉害到他们超越不了。这样每次他们玩游戏,就都会主动给我玩了。”   施念话说的很实在:“你当时说要和我比赛时我其实心里超怕。因为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玩游戏也是大神,我很怕你把我拉下神坛。所以我很不想和你比赛,然后就挑了个你肯定赢不了我的下战书。”   把她拉下神坛。这种话还是郁谋第一次听说。他觉得很有意思,琢磨了一会儿。   施念看他发呆,叫他:“其实就是这样。”   郁谋抱臂点头:“嗯。” 他接受这个解释。然后他冲她笑:“那你在我这里可以不用这样。只要你好好学习,好好给我记笔记,成绩一直稳步前进。那么每周都可以来玩游戏。你想玩什么,我还可以去店里买新的。”   施念听他这么说,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你也太好了吧!!!” 她由衷感叹。她突然觉得他好像的确很帅。是年级第一的那种帅!   郁谋被她这天真无邪的笑容恍到了,不由得也随她笑,笑着笑着,他心想,我真的好么?男生的好都是有条件的,你这个笨蛋。 第26章 上头的感觉还挺爽   施念背着书包离开郁谋家时,郁谋抄起一件外套说:“我送你下楼。”   施念一级一级往下走,她开玩笑说:“我怎么觉得干部楼的楼梯都比我们的好走。” 她每次走贺然家的那个楼梯,三楼的第二和第三级高度不一样,她总要绊一跤。   郁谋插着兜跟在她后面,听她这样说,想起那天晚上她从贺然家出去楼道里“扑通”了一声。少年冷不丁来了一句:“那以后你就只来我家,好不好?”   别去别的男生家玩游戏了,他们游戏没我家多,电脑也不见得比我的配置高,多没意思。   楼道里有人开门关门,施念没听清郁谋说的话,先是“嗯?” 还没等他再次回应就敷衍地哦了一声。   郁谋停住:“你是不是没有听清我的话就哦?”   这样被戳穿,施念笑得腼腆:“是的。”   郁谋气的好笑:“没听清就答应人家,你是不是傻?那万一我是让你做些不好的事情呢?以后一定听清别人的要求再回答,知道么?”   施念揪着书包带子回头看他,楼道狭窄阴暗,男孩子却冷白冷白的,抿唇像是在生气。她给自己解释:“我这是从小被训练出来了。下意识就回答可以。”   郁谋看她:“训练凡事都答应吗?”   施念点头:“差不多。反正你们也不会害我,对不对?”   “那可不一定。”   “啊?那你们会怎么害我?”   “你先说,你的‘你们’是包括哪些人?”   “就你们这些啊,我妈,我弟,哦不,我在生他的气,先不算他。还有文斯斯,许沐子,贺然,你……这些人。”   郁谋想,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他说:“不管是谁,让你做什么事,做什么承诺,你都要好好想想再答应。你知道,有时候不一定是害你,有可能人们是出于一己之私,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让你做事情。这些情况你就要仔细分辨,不要还觉得自己赚到了。大部分人都是自私的,你要仔细想想他们会得到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他们不会做。” 就比如他。   郁谋觉得自己好奇怪,为何像个大善人一样要和她叮嘱这些。明明他已经是她不设防的受益者了,为什么还要她提高警惕,警惕像他这样的男生。   施念皱着眉头想他说这些干嘛。她敷衍道:“嗯。” 说完她想往台阶下蹦,结果被郁谋揪住了书包背带。少年很严肃:“你这句嗯也是敷衍吧?”   施念撇嘴:“嗯。”   郁谋在心里下结论,看来又笨又聪明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就比如他眼前这一个。   他想起施念的爸爸。总感觉父女俩某种地方的确是共通的,在一些地方的确是有天赋,在一些地方也的确是天真的可以。男孩子突然就不放心起来。他又补充道:“施念,我很认真和你说。以后你不要和别人签我们今天这种约定。不要和人打无聊的赌。任何口头上的、书面上的约定都不可以草率。不要随随便便就和人家拉勾盖章一百年。” 你有几个一百年可以许出去啊?和我许可以,和别人不行。   他一想到她今天一副自己赚到了的表情就开始后怕,得亏是她和他做约定,要是她和别的男孩子达成什么约定……真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他明白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是既得利益者的思维了。他有了的,就要想尽办法不让别人有。就像悬崖峭壁上的鹰巢,已经孵化出来的小鹰会把其他未孵化出的蛋推下去。不过他又轻易原谅了自己,生物法则,人之常情嘛,他本来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   施念的辩证思维开始干活,她反问道:“你不会是想反悔吧?那照你这样说,我和你之间的约定我也需要三思了啊。你让我答应你刚刚的话不也一样适用吗?”   郁谋深吸一口气,血压好像上来了。他的手在兜里攥紧又放松。“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和别人。而我刚刚的话你答应起来不用担心。”   “那为什么单单你我就可以不用担心?”   因为我刚刚的话不图其他,单纯就是为了你好。少年没说出口,而是目光深沉地看她,看的施念心有戚戚。她觉得此时此刻他的目光超越了他们这个年纪。但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说这些。她不往心上放,他还生气。   随后她听他说,男生伴随着叹气,做了自己都未料到的妥协:“好,连带我的话也算上。除了你妈以外,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你需要辩证怀疑的对象。都不可轻易相信和许诺。”   施念的思维却开始发散,她想到了很有趣的 bug:“那照你这样说,我只能相信我妈,我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咯。你看如果这是一个游戏,我又可以卡 bug,我自己不想相信别人,那我自己不相信自己,那我就是得去相信别人……画在坐标系里的话,就像一条曲折延伸出去的线:相信、不相信、相信、不相信……发散的,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最后她得出结论:“所以我好像只有相信自己的相信,逆否命题也 ok,不相信自己的不相信,好像才可以从这个圈里跳出来,一条发散的线也会凝聚成一个点。真是好神奇啊!”   少年静默地看着她,很想捶她的脑壳。   他想说,你讲的这个其实是不动点定理,相信不相信也可以当成一个映射mapping来看。有稳定的不动点,也有不稳定的不动点……他怎么也被她带跑了,他并不是想让她此时此刻做数学题。   施念其实一点也不傻,她指出:“你这人也是奇怪,按我妈的话说就是矫情。男生矫情起来也真是要人命。难道学神思维和一般人都不一样的吗?为什么说来说去总想让我不信任你?一般人难道不都拼命想让别人觉得他好,信任他吗?好逗啊你!”   “可不管你怎么说,我今天开始觉得你人很好,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我相信我的相信。” 她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他。   郁谋的心颤了一下,别开眼睛。她说的没错,是他对自己没信心。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因为家庭和自身的原因,从小就心思很多,懂话术,懂察言观色,懂如何三言两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什么好脾气好形象大多都是伪装出来的。这样的他,独善其身,游刃有余,却偏偏想要她认清真正的自己。而一想到也许她见识到真正的自己以后,会觉得自己是个很阴暗的人,不喜欢他了,他又心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两人在阴暗的楼道里沉默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开门声。   爷爷背单词的声音从门口传出来:“S-E-C-R-E-T,西克瑞特!西克瑞特是秘密的意思!”   小叔下楼扔垃圾,看到在楼道里的两人,说了句:“还想说怎么还不上楼,在这儿杵着干嘛呢?”   施念转身往下跑:“走啦,叔叔再见,郁谋再见!”   郁谋和小叔回到家,郁谋往房里走,小叔开始哼歌,王心凌的睫毛弯弯眼睛眨啊眨。   郁谋回身看小叔,小叔咧嘴坏笑:“西克瑞特是秘密的意思。”   *   高中上来的第一次大考就是期中考试。考试座位一般是按上一次考试的名次排,可是他们之前是中考,学校就没有按照中考分数排名,全部打乱位置排的座位。   施念分到和施斐一个班考试。两人位置隔得很远,施念靠窗,施斐靠另一边的墙。这间教室在一楼,施念往窗外看,还能看到操场上郁谋一个人在悠闲惬意地投三分。她往外看时,郁谋也往这处瞧,但他只是无意识地环顾,并没有看到谁。   施斐和几个他们班的男生聚在一起,人家压在他身上,拐着他的脖子,他被勒得满脸通红,瞥见施念进来,小胖子梗着脖子说了句:“别闹!” 挣开了别人的桎梏。其他男生觉得新鲜,呦嗬了一声,扇了下施斐的后脑勺,竟然还懂反抗了。   施斐坐回自己位置上,假装看书,他的视线越过书偷偷观察他姐。施念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压根就没有往他这边看。她还在和他怄气。或者是说,她不想管他了。   这次随机分座的名单贴在楼道里,施念看了下,她分到的这个班最惨。大多都是年级里数得上名字的差生。   施念前面坐着的也是施斐他们班的男生。这个男生施念眼熟,就是常常找施斐茬儿的小团体的一员。   她其实挺怕他们这帮人的,他们在学校从来不穿校服,寸头,在一侧剃出闪电形状,眉尾还专门刮断。张口闭口就是你他妈的,你大爷的,在楼道里走路故意撞人。鄂有乾都制不住他们,每次都是口头警告,一点用都没有。   施念坐下后就用语文书把自己埋起来。她其实之前看见了男生们欺负施斐,可她也怕啊,她从小到大都不是正面硬刚的那种头铁小姑娘。更何况施斐都发话了,他不屑她帮他出头,他想让贺然当他哥。   前座男生一只胳膊架在她的桌面上,身子朝外,大声笑着和其他男生骂骂咧咧。   施念感觉他看了看自己,她立马发出声音假装背诵课文。心想,别找我事儿别找我事儿啊,阿弥陀佛。   男生喂了一声。她不理。他直接把她面前的书拍上。施念吓了一跳,肚子开始抽抽。   “你是肥肥的姐姐吧。” 他大剌剌问:“你成绩怎么样?没事,反正总比我们强,考试时就靠你了。哈哈哈。”   周围几个男生也笑:“对,你考试时上道一点,胳膊别挡着啊。”   施念没说话。她不想给他们抄,怕的要死。可又没胆量说不。   前座男生咄咄逼人,抢她面前的书她按着不给,结果把页角撕了个口子。他浑不在意:“和你说的你听见没?”   施念吐出一口气。忍。   男生看她那悄么声的样子啧啧评价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跟你弟一样,都是怂货。”   “记住了,我们敲桌子,你就把卷子推到边上,不然我们看不清。”   施念又吐出一口气。现在不出声,考试不照做,阳奉阴违呗,熬过去就行。可是有四场考试呢,她熬过语文,还有数学,还有英语……啊!   男生用身体撞了下她的桌子:“你往后面去点儿,老子都没位置了。” 施念看了下,他那边位置大的很。   她把自己桌子往后挪挪,男生嫌她慢,直接上手推,她放桌上的签字笔滚到了地上。施念弯腰捡起,在纸上划了划,发现笔珠摔没了,出水断断续续。可恶……   男生继续道:“你要那么大地儿干嘛?你比你弟还肥啊?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也哄笑。   施念本来低着头,心烦意乱,脑子里有根弦一直绷着。手里攥着的签字笔是她为考试专门拿的新的,还没用过呢,就不出水了,特别特别心疼。   她刷刷刷在纸上画了几个道子,因为笔珠没了,签字笔在纸上只划出了空印子。   她咬牙,吐出一口气。啪地一声把面前的课本往桌上一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前面这个男生。   因为女生的反应太突然,男生愣了一下。   “我不会给你们抄的。” 她说。一时冲动站起来,现在她腿肚子有点抽筋。   可是,站都站了……她觉得自己上头了。施念又想到,因为他们几个,沿河沿儿的人还揍过郁谋他们,突然就很想逞一回英雄。施斐不是想认贺然吗,那就让他看看,自己这个姐姐才最管用。贺然靠边儿去吧!   她一字一句说:“我弟有名字,叫施斐,斐是雪山飞狐里大侠胡斐的斐,三声,不叫肥肥,你个文盲。”   “我是他姐,我不吭声不代表我怕你们,代表我懒得搭理你们。正好,你不说我还忘了。”   她喘了口气,刚刚紧张的忘记呼吸。说:“你和你沿河沿儿的几个朋友打个招呼,周末下午四点,隆府街上游戏厅门口,我要找他们谈谈。”   男生也倏地站起,他一米八,看施念像看小豆子。他扯嘴笑,以为自己还挺酷,实际在施念眼里像个油腻的智障。   他说:“你?找他们打架啊?”   施念输人不输阵,她大言不惭:“打架……我是打不过的。” 郁谋四个都打不过,她哪里打得过?她又不是傻子。   这句一出,周围人都笑得拍桌。   施念却很严肃,说话掷地有声:“但是打别的我可以。他们七八个人不会连我一个女生都怕了吧!”   男生看了看她,随后视线上移,“好,那我帮你带话。”   施念觉得很满意,但又奇怪,是自己的威严震慑到他了吗?怎么他不取笑自己了?   男生有些不确定地指指她身后:“那你俩是一起的?”   施念:?   她回头,发现郁谋不知什么时候进的班,此时正站她身后,一脸冷峻。 第27章 很多特权他只是不用,偶尔用下也不是不可以   大冷天的,郁谋的额头上竟然还有一些薄汗,前额碎发被他抓到后面,一双黑漆的眸子盯着施念前座的男生。他比那个男生还要高上几公分,越过施念的头顶睨着他。三人这身高差站一起像是电话信号。   郁谋什么都没说,甚至也没什么面部表情,气场却莫名强……且狂。周围同学都在瞄他,但不敢直勾勾把视线放他身上。   施念看郁谋也觉得莫名害怕,虽然她知道他摆那张脸并不是对自己。她小声说:“你怎么来了?”   郁谋说了句:“来考试。” 一句废话。   他将手里的篮球往施念座位底下随意一扔,篮球滚了几周在座位下的围杆里立定停好。   然后他拽着施念到他身后,施念懵懵登登地被他拽着,他力气有点大,她有点踉跄。施念从郁谋的胳膊边探出脑袋,又被他按了回去。   他扯了一下校服拉链,将校服团成一团脱下来,往桌斗里一塞,就像回自己座位那么自然。   少年里面只穿一件黑色短袖,手臂上还贴了几张哆啦 A 梦的创口贴。有点滑稽,周围人见了却笑不出来。   他咣当踢了一脚前面的椅子,然后顺势坐下,推着桌子往前移了好多。   “现在宽松多了,之前太挤。” 他说。   前座男生的气焰被他压制得死死的。男生认识郁谋,知道郁谋在男生里人缘好,也知道在老师那里郁谋基本是无罪通行证。一中的整体风气还是非常严的,校园里打架这种事情几乎不会发生,即使是像赞助班里的男生们去找沿河沿儿,也仅仅局限在课后。他们没有胆子真的去犯事,顶多是打打违反纪律的擦边球。所以看现在这状况,男生一下子就怂了。欺软怕硬罢了。   施念有点被郁谋搞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坐在自己位子上。她觉得他俩现在像极了古装电视剧里的皇帝和太监,或者是好莱坞电影里一贯盛行的大哥小弟模式。她是那个给他在一旁扇扇子的狗腿太监,或是成龙大哥边上的嘻哈黑人小哥。   郁谋帮施念收拾好书包,把她的东西塞给她:“你去一班第四列第三行,那是我的座位。”   施念抱着书包和外套:“然后呢?”   郁谋又把座位右上角贴着的施念的名字学号名牌小心揭下来,交给她:“我和你换座位。这位子现在归我了。”   施念压低声音:“你疯了?怎么能说换座位就换座位的?”   郁谋看她,眨了眨眼:“没事,我会和老师说的。不用担心。”   “你怎么和老师说?”   郁谋看了一眼窗外,窗外就是操场,慢悠悠:“就说我坐这里方便提前交卷去打篮球。”   声音不大,周围人却全听见了。这话可太欠了。男生们又觉得莫名兴奋。有些好事者竟然开始拍着桌子怪叫,将这句话默默记在心里,以期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用上。   施念看了看周围人,也不知道是提前交卷刺激到了他们,还是打篮球这事让他们兴奋。也可能是两者都有。   施念惊讶:“还可以这样吗?” 她要是这么和老师说话,估计会被立刻请家长。她不觉得郁谋可以被优待到这种程度,隐隐担忧。   郁谋轻轻挑了一下眉:“是我的话就可以。” 这个神情一点也不郁谋,那种毫不掩饰的少年轻狂,真的一点也不郁谋。   施念不可置信地看郁谋,她十分确定他那副拽了吧唧的语气是刻意装出来的,他从不这样的。至少初中三年不这样。   郁谋却没事儿人一样。他看她还杵在原地不动,抱着个书包像是过冬抱着松果的松鼠。他露出个无奈的笑:“去把我书包拿来吧。不然没笔。” 然后一声极轻极轻的单音节,轻到大概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说:“乖。” 说着,他飞速地伸臂摸了下她头,眼神里带了点柔软。哄什么似的。   这举动过于亲昵。如果是贺然这样做,施念会揍他掐他踢他。但摸她头的人是郁谋,施念人完全僵住了。   她晕晕的。脸通红。她当然知道郁谋在为她撑腰。可又十分不习惯这种被围观的感觉。全班同学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伴随起哄的声音“喔~!”   显而易见,他是学神,她是笨蛋,两人之间……大概会这样猜测他俩吧?   但她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他俩的革命友谊其实刚刚建立,还建立在蛋、金钱、笔记上。是不折不扣的钱蛋交易。   她想不通郁谋为何会突然来到她所在的考场,也不明白郁谋为何出手相助,还违背他的本性去搞好学生的特殊化,和她换座位。她有点不太想欠他这个人情,保证书上可没写这些,这些都是郁谋擅作主张白送给她的服务。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给他带来麻烦。   没人告诉她现在应该怎么做,也不太习惯被这样保护。无论是小学时债主找上门把她吓得够呛、还是被人指着鼻子说不配当两道杠、还有父母冲去校长室讨公道,爱她的人已经拼尽全力去保护她,但收效并不显著。她最终都是靠自己去一点点消化长长久久的恐惧和委屈。   而像现在这样立竿见影的保护还是头一次。   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就被好好地维护了。她除了有点怕郁谋被请家长,一点委屈都没生出来。这个男生好神奇哦。   她闷闷点头:“哦。”   他看施念慢吞吞地走出教室,便收起笑容,对几个男生说:“不是想抄卷子吗?干嘛不抄成绩最好的。找女生下手有什么出息?年级第一的卷子给你们抄不抄?”   旁边几个男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给自己抄,腆着脸开始没话找话。一旁看热闹的同学也开始叽叽喳喳,有人问他是谁,有认识的小声说:中考市状元。总分接近满分的那种。然后一片嘶声。   *   第一门语文。   监考老师抱着封口牛皮纸袋进来。   卷子发下来,还不让动笔,郁谋很认真地看选择题,甚至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作文题目。周围男生还和郁谋确认:“一会儿帮助下啊,谢了哥们儿。” 郁谋点头。   老师看了看表,说:“可以开始写了。”   教室一片刷刷声。   埋头的同学中,郁谋突然站起来,一手抓篮球,一手拿着白卷走到讲台前。   全班错愕。   老师压低声音和他确认,郁谋则笑笑地说了几句话。众目睽睽之下,老师竟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让他出去了。   围着郁谋的一圈男生本来都摩拳擦掌打算开抄了,默默在心里说了声:艹   还可以这样???   他们之前以为稳了,考试前连抱佛脚都没有,光顾着聊天了。看郁谋大摇大摆走出教室时,整个人都傻了。   却一点脾气没敢有。   *   操场响起拍球声。全年级靠窗的同学往外看,看到鄂有乾叫住郁谋,一脸严肃同他说话。郁谋则嘻嘻哈哈把球传给鄂有乾。鄂有乾竟然还跳起投了个篮。投篮的时候也是板着脸的。   这个拍球声延续了两天。   施念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她在本应属于郁谋的位置上考完了试,老师正常收卷,连问都没问。   最后一门考完。冬天外面天黑早,教室内头顶上长条白炽灯管亮着,看着面前的卷子被收走,她舒了一口气。   收拾书包时,外面楼道传来拍球声,有人叫了声:“郁谋。”   下一秒,郁谋就站在一班门口,冲她打了个手势:一起坐公车回家啊。   *   郁谋从没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在高中出名:缺考一门语文,其他科目都是满四十五分钟就交卷。一分钟不在教室里多呆的。   并且除了语文是零分以外,其他都是满分。   周五,最后一门考完,全年级还没出分,出分要到下周。   可是年级判卷组几个老师率先把他的卷子判出来了。老师也八卦得很,凑在一起看他的卷子,而且判得特别严,特想给他挑错。   然后这事被进办公室打探分数的同学听到,年级就传开了。   周五放学,大家津津乐道,之前不认识郁谋的这下也认识了。   郁谋和施念坐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   这样的周五实在难得,因为刚考完试,老师的作业比往日少,放学时文斯斯和许沐子还在说周末计划。   少年一脸闲适,他的腿如果是直着的话膝盖会顶到前座,他把右边的腿往施念那边侧,因为惯性时不时还会碰触到女孩的腿。   公车上除了他俩,还有其他一中的,同年级不同年级的。他们往这边看,窃窃私语。施念的脸开始烧。   她一点也不轻松。施念抱着书包坐的特别直,力图保持校服支棱出来的角都不碰到郁谋的校服,特别怕看到他俩的同学说他俩怎么怎么样。本来狭窄的座位,她几乎都贴在窗户上了,导致她和男孩子之间有一条大缝。   郁谋好像故意似的,她往另一边蹭,他就跟着移,占据她刚刚让出来的位子。两人的位子他一个人占了一座半。   施念有点气,气这人怎么也不知道避嫌。她梗着脖子往窗外看,实际什么都没看到。   窗外是车龙马龙,是归家行人,橘黄的路灯和斑驳的树影。她则在自己的世界里咆哮:你们不要误会我们俩啊!   当她的目光从涣散到重聚时,施念发现郁谋的视线一动不动地通过玻璃的反光落在她脸上,带点审视意味。那似乎不是什么好的目光,因为他只是看她,却并没有在笑。   她吓一跳,猛然回头看他,郁谋笑了下,位子也重新给她让出来,些许揶揄:“终于肯回头了?” 第28章 最顶尖的杀手衣襟会别粉色的花   施念蹭了蹭,终于蹭回座位中央。刚刚真的太挤了。郁谋的腿支棱到她这边,她很想和他说,即使是男孩子也不可以岔着腿坐!   她坐回来,不知道说什么,很想告诉郁谋有别人在呐,你可不要一直找我讲话啊!   车上人不算多,并不能完全遮挡其他一中同学的视线。施念回了一声嗯,就低头抠校服裤子中间那条隆起的走线。试图和郁谋做到井水不犯河水,普通同学关系。   虽然说在一中不可以早恋,但无论是好学校、坏学校,现实就是,每个年级或多或少会有几对很出名的情侣。他们会在课间坐到一起,会在操场上手拉手,会在中午吃饭时面对面慢悠悠吃饭,会在放学时一起回家……   他们是年级的谈资,在这个年龄做“校规”之外的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他们好像也不怕成为谈资。施念还看到过有一对情侣在楼道的窗户前亲亲,蜻蜓点水,男生亲了女生的鼻尖一下。她都替他们心惊胆战,自动站在老远替他们放哨。但同时又觉得那场景很触人心弦,因为他们的背后就是窗户,就是爬山虎和艳阳天。   郁谋看了看一旁的施念,女孩子的脸被垂下来的碎发遮的七七八八。又来了,那只背着龟壳的恐龙。她好像总是这样,明明可以是白垩纪的地球霸主,一遇到这些事情,立马把壳子背上去当乌龟。   施念想了想,小声说:“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她说话时面冲前,低头,她觉得郁谋应该知道即使自己不面冲他,这句话也是在跟他说。   郁谋没出声。压根不接。   施念在想,车厢太吵,他或许是没听见,于是稍稍提高声音:“我说,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郁谋还是不出声。连动都不动。   施念就用余光瞟他,想确认他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   她的视线一开始只敢落在他的腿上。腿上放着书包。黑色书包软塌塌的,他考试的时候什么课本啊卷子啊都不带,一个口袋的拉链还是敞着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所以也不怕掉东西。   少年用一只手臂勾着书包。他的手极为好看,学生在食指中指会有的茧子,他都没有。指节清晰,手指修长,指甲剪的短短的,不算整齐,但是干净。   施念看他对自己的回答无动于衷。于是她又悄悄往上看。这次视线到了他的脖子。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男性的脖子,但她能肯定的是,郁谋的脖颈线条也好看。怎么好看?哪里好看?不知道,但就是好看。   然后,继他左眼下那颗痣之后,她又发现了郁谋身上的第二颗痣,隐在脖子右侧。那是痣吧?不是泥点子吧?她开始仔细确认。   郁谋被她看的有点绷不住。他知道她在瞟他,他是故意不理她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乖的女孩子,竟然盯着他的脖子看。应该没有人告诉过她,不可以一直盯着男的脖子看。会出事情的。   就在施念仔细去确认那是颗痣时,她看见少年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郁谋声线冷漠,伸出手捂住脖子,捂得严严实实。质问道:“你干嘛偷看我?一开始不理我,现在又想来占我便宜?你好渣啊。”   施念:??!   她不可思议地看他,他似笑非笑地回看她。   前座的爷爷好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稍稍回头飞速地瞧了一下两人。施念瞬间满脸通红。   郁谋看见了,看见她的血液冲上了脸,脖子,还有耳朵。   施念扯了他的袖子一下,着急:“你不要乱说!”   郁谋将手窝成喇叭,假装昭告天下:“还动手动脚上了!”   他义正严辞:“我告诉你施念同学,我俩可是普通同学关系,你不可以对我这样。”   前座的老爷爷老奶奶一齐回头,上下打量施念。   施念拿起小饭兜扔他腿。郁谋义正严辞:“你再这样侵犯我我就要喊人了啊。”   老爷爷老奶奶开始交谈。只言片语的施念听到:“女孩儿……真是不得了……没看出来啊……”   施念百口莫辩。她急的直跺脚:“你快闭嘴吧!”   这时公车靠站,离到家还有两站路,施念也顾不得了,背起书包挤过郁谋落荒而逃。   车门关闭前,郁谋笑了下,站起身也随她下了车。   *   避开了喧闹的街,巷子里很安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施念的脸还烧着,她很不习惯成为焦点的感觉,包括被人议论,被人猜测。   郁谋让她走了一会儿,后来耐心耗尽,直接伸出手拉住她的书包,施念像头驴子一样拧着往前走,却一步都难以向前。   两人较了一会儿劲,郁谋开口:“你要是和我比力气,那咱俩今天谁也回不去家了。耗着吧就。”   施念站定不动。然后转头怨念地看郁谋。郁谋却回以淡淡的笑。那笑不狂,但也不算之前的郁谋。带了点其他的东西。很新的东西。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啊?” 郁谋说:“我以为你要感谢我呢。” 结果没想到这么想避开他。   他那个“恨”字用的有点重,甫一说出来,施念便泄了气。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正常人眼里似乎就是忘恩负义。   她眼里的怒气消失,转而很无力地说:“我没有恨你……你怎么用恨这个字呢?”   郁谋:“那是为什么呢?”   施念茫然:“什么为什么?”   他给她数罪状:“昨天考完试没等我就自己坐车回去了,今天要不是我去一班门口堵你,估计又要一个人悄悄回去。上车非要找单人座坐,不想和我坐一起是吗?装不认识是吗?还有。”   他停顿。   “上车以后不说话,人都要扭到窗户外面去了。你是打算以后都不和我讲话了,是吗?”   他眼里的笑意渐消:“你和我解释一下,咱俩之间是深仇大恨啊还是杀父之仇啊,至于这么避着我么?”   施念仰头看他。他生气了。她意识到。   小饭兜被她拎着甩来甩去,时不时撞到她自己的腿。郁谋嫌烦,直接按住她的手:“不要甩了。”   施念的手缩在校服袖子里,隔着一层布,男生的手滚烫。她停住不甩了,赶忙把手背到身后。   “对不起。” 她说。她最擅长道歉了。   “我没要你道歉,我只是需要一个解释。你如果觉得我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那你错了。并且我很认真的告诉你,我现在也在生气。我不觉得我应该被这样的对待。” 少年的语气像一潭死水,说自己生气时也无波无澜,可是就是莫名让人害怕。刚刚在公车上逗她,那是一回事;现在要把事情说清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嘻嘻哈哈不能解决问题。他也不是一个好被糊弄的人。   施念觉得自己胃开始疼。郁谋说的没有错,她这两天是在刻意避着他。她甚至有些后悔,不应该接受郁谋当初在考场的好意的。   她这算渣吗?   “我很怕。” 她说。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别说郁谋不懂了,她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这两天的反常行为。于是她打算实话实说:“我没有恨你,也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有点后悔。”   郁谋要气笑了:“后悔和我换座位吗?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啊,施念。好吧,是我唐突了。”   他叫了她的大名。   她的胃里开始反酸。   “不是……我是后悔当初不应该冲动之下和那个男生吵架。” 施念嘴角往下,再往下,喉咙开始酸涩,她看郁谋,眼睛眨巴眨巴:“我是想,如果我当时忍过去,你就不会和我换座位。你不和我换座位,大家也不会议论……你也不会得不到年级第一……”   郁谋愣住了。“大家议论什么了?”   “大家没有议论,但是我怕大家会议论。”   “议论什么?”   施念看他,他真不知道吗?很显而易见啊。   她豁出去了,小饭包扔到地上大声宣布:“议论……啊呀!你真要我说啊!就是议论咱俩那个啊!”   郁谋不自觉的嘴角浮现笑意:“哪个啊?” 就是要你说啊,笨蛋。   施念瞪他,他回以不知情的无辜眼神。   “议论咱俩谈恋爱啊!议论你……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啊,之类的!哼!” 施念脸上的血就没下去过,现在都憋紫了。   郁谋装作恍然大悟。噢~   真抱歉啊,他就是故意的啊。就怕大家不议论呢。   可他才不会告诉她。少年若有所思:“原来你在担心这个。要我说,不用担心。”   “你说不用担心就不用担心?”   “对,没有的事啊。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我不喜欢你。难不成,你喜欢我啊?” 他笑笑地看她。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看穿。   “我也不喜欢你!” 施念的声音几乎要穿破天际。   虽然知道她肯定会否定,但郁谋还是有一瞬间的伤心。他和自己说,不过这就是她嘛,背着乌龟壳的小恐龙。能理解。   “知道了。耳朵都要聋了。轻点声。” 他嘘她。   “所以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既然咱俩,嗯,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谣言很快就会停止的。更何况,据我所知,根本没有什么谣言和议论,大部分都是你自己瞎想的。”   施念愁眉苦脸。郁谋想帮她扯出个笑脸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隔着校服碰手手都吓得背过手去,去捏脸岂不是要吓得把头砍了。乖得很。   “还有。” 施念补充说:“我的心好内疚。昨天我听说你弃考语文,我难过了一整天。” 岂止啊,昨晚她蒙头在被子里哭了一鼻子。   郁谋插兜,看她继续说:“你是年级第一诶。初中三年是,高中三年也必须是。每次考完试你都可以上讲台讲话的。全年级都把你当成宝贝。可是因为我的原因,你上了高中的第一次考试就不是。我、我心疼死了!”   郁谋被她搞糊涂了,他不拿第一,她怎么比他还心疼?不对,他压根就没有什么感觉。   拿第一,只是因为他恰好成绩是第一,又不是他天天盼着想着拿第一。   施念干脆蹲下来,心口和胃都抽抽的疼:“我玩游戏,所有关卡都要刷到三颗满星才可以。更何况你考试呢?你这是少了一个勋章啊!【学生时代一直是第一】的人生勋章。难过死了!心疼死了!啊!”   郁谋垂手蹲下来,大手覆到她的脑瓜顶上,说真的,他都不知道这事要他怎么哄。即无奈,又好笑。还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子蠢兮兮的。   他只好说:“别难过啦。” 平平无奇的不走心安慰。   施念抬头看他,甩开他放在头上的手,继续说:“而且……而且你从不使用好学生特权的,你压根就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很难过,我觉得你因为我的原因装出了本不是你的样子。”   “我什么样子?”   “拽了吧唧。狂得很。”   少年咧嘴笑:“那我要告诉你,如果那就是我本来的样子呢?之前都是装出来的。”   “真的吗?”   “你猜。”   施念不打算猜,她笃定地认为,郁谋是在安慰她。她开心不起来,因为她不想看到别人因为自己而做出改变。就好像她不希望池小萍的人生被自己和父亲拖累,一样。要是世界上的好人都自私一点就好了。她希望池小萍自私一点,不要管自己,她赚的钱只给她自己花,不给她换自行车也无所谓。郁谋呢,郁谋也是很好的人,他就不要管她,他去一如既往的谦逊有礼,不惹事生非,次次拿第一。   她这样想,是因为她是世界无敌大善人吗?不是的。如果她在乎的人都能自私且畅快地活着,那她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她不希望自己欠别人,无论是人情还是金钱。   这些要她怎么说呢?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假。   郁谋见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一时也很难证明自己本来是个什么人。他只是记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理解知识极快,记忆力极好。这样的小孩子,如果不加控制和教育,很容易在面对同类时产生蔑视,因为他有余力这样做。而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这么说来也许算是他的幸运,他知道了藏起锋芒。可是锋芒被藏起,并不代表它不存在。谦虚、内敛、温和,皆是伪装。也许在内心深处,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蔑视、狂妄、张扬、才是他本来的样子。末流的杀手佩刀,最顶尖的杀手衣襟上才会别粉色的花。   施念不起来,郁谋也蹲在她面前。天气很冷。   “起来不?” 他问。   施念摇头。她很想起来,但是他这么一问,她又不想起了。想一直蹲在这里,蹲到世界末日,好像那样她才舒坦。最好谁也别管她,就叫她一直蹲着。   “哎你知道么。” 他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叫女孩。   “之前我在这条巷子里看见过 xx 和 xxx。” 他说了他们年级一对很出名的情侣。   “然后呢?” 施念好奇。   “他俩啊,在这条巷子里接吻。” 他抬头看了看两人头顶的路灯:“喏,就在这个路灯下。位置一模一样。”   不出他所料,施念一下子弹着站起来:“啊!那我们快走吧!” 脸又红了。   郁谋跟着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她身旁:“我说你急什么?”   “我没急啊!”   “噢~难不成……你也想亲我?”   施念抡起小饭兜砸他的膝盖窝。 第29章 说得出口的委屈就不是委屈了   “对了,周末那事你打算怎么办?” 郁谋问道。   施念奋力走前面,听这话苦着一张脸回过头:“我好不容易把这事忘了,你怎么又让我想起来了?”   郁谋展眉笑道:“这不是我提不提醒你的问题啊。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   施念摇头:“那天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在想我当时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我真想捶死自己。” 说着她拎着小饭兜的手抬起来使劲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吓了郁谋一跳。   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你说,我可不可以装作忘记了,不去成不成?” 她凑到郁谋身旁说。这事就黑不提白不提了。   郁谋认真想了下,说:“恐怕不能。” 考完试座位周围几个男生实在窝火,又不敢对郁谋怎么样,于是让郁谋转告施念,周日游戏厅门口不见不散。   施念开始耍赖,手臂甩起来:“我不去,就不去,他们还能怎么样我呢?”   郁谋说:“你不去的话,也许不能把你怎么样。” 因为有我在。“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弟,在赞助班处境会更加艰难。和那帮人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也是。” 施念叹气。   她说:“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是气冲脑门。我知道我弟也并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性格,就,我不是说他坏话啊,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他们班人排挤他欺负他。无非是觉得他性格软,身材胖,而且张口闭口就是你爸妈做什么的,我爸妈做什么的,你看我买的鞋,我的零花钱多少多少……”   “他也是近几年才变成这样的。也不能说是环境改变了他,还是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但不管怎么说,那是我弟,而且他再怎么样,也不是活该被欺负的理由。”   “我这两天在想,他真的比我之前想象的处境还要艰难。我以前总觉得,他已经这么大了,人际关系他自己能够处理。可是你知道吗,就那天,咱俩没换座位前,我真的一刻也不想在那个班级呆着。他们骂骂咧咧的,说脏话,而且还说很黄色的笑话,桌椅撞来撞去……我就想哦,我弟他,可是天天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啊。他遭到的言语上的、身体上的暴力比我遭到的要多得多,他该多害怕啊,多无助啊。怎么能奢求让他在这个年龄就能很好地处理这些事情呢?可是像我、像贺然,也无法真正地帮上他,因为我们不可能 24 小时待在他身边。”   “我、贺然、傅辽、许沐子文斯斯还有你,我们恰好都在一个班级。而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另一个班级。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的呢?他表现出来的张扬啊,炫耀家境啊,假大方啊,也许只是他的保护壳。那可是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长大的小胖子,我好难过啊。我说这些你能理解吗?你能理解当时我为什么冲动吗?冲动到要和沿河沿儿那边的约架。” 施念说。闷闷不乐。   郁谋沉默了一会儿。他很想说,他当然理解。像他这两天做出的行为也是往常的他没有办法想象的。弃考、提前交卷去打球,要多狂有多狂,这也是冲动。因为看到施念被那么一群人围着,桌椅被挤,笔掉地上,喜欢他的女孩子这么被欺负,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蹿到脑袋了。他都只是言语上逗逗她,更进一步的都舍不得,他们凭什么敢那样对她?   然后他采取了比打一架更侮辱人的行为。   “说个题外话。” 郁谋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弃考语文吗?”   施念摇头。   少年咧嘴笑,带点得意:“因为语文卷子我没办法保证 45 分钟内写完。也没办法保证拿满分。”   施念还是疑惑:“所以呢?”   郁谋觉得自己一片心思简直喂了狗。就好像他以为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但是对方没理解笑点,他还要给她解释。这就很没有面子。   “会去欺负别人的人,大都欺软怕硬。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去欺负弱小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周末去见沿河沿儿的事情,你一定要以极其震撼的方式让他们意识到你弟身边的这些人不好惹。” 就好比他弃考语文,就为了保证他考的科目都满分。这样别人会觉得他对待考试像玩儿一样,不考语文就不考,想考的试都满分,老师拿他没辙。   施念思忖了一下,使劲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好有道理。”   她又由衷感慨:“没想到你段位这么高!你真厉害!”   郁谋暗自表示赞同的同时,又觉得哪里怪怪的。他段位高他承认,但被她说出来就……   *   贺然陪施斐站大院儿门口等他姐。   施斐穿棉服冻的嘚嘚,他看贺然只穿了冬季校服加卫衣,忍不住问:“哥,你不冷的吗?”   贺然蛮无所谓,捶了捶自己:“怎么样?被体育生强悍的身体素质震撼到了吧?以后我这身板儿就是你姐的依靠。”   施斐转头看施念家窗户,还没亮灯,奇了怪了,按理说应该已经回来了。   贺然掏手机:“我给你姐打个电话。别是被人拐走了。” 他的袖子里还揣着一个街角买的烤红薯,等着给施念,他怕凉了。   施斐摇头:“贺然哥,别。晚点更好,再等等,我再做做心理准备。我还没想好一会儿说什么。”   贺然一只胳膊架在胖子肩膀上,笑道:“她是你亲姐,你跟她道个歉还这么怂,我也真是服了你了。”   施斐嘟囔:“我和你可不一样。你每次把我姐惹急了,嬉皮笑脸一句对不起,屁用没有。我可是准备走心的。”   贺然嘶了一声,想反驳,施斐继续道:“再说了,你和我姐不也没完全和好么?让你删的评论你也没删,活该我姐不愿意理你。”   贺然瞧施斐:“哎?小胖,我发现你现在对我说话很不客气。怎么回事啊你?”   施斐嘿嘿笑:“我是让你有点危机感。我告诉你,我最近发现,甭看我姐那样,她还挺受欢迎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就稳了。” 那天教室里的事他可是实实在在的见证人。不得不承认,他要是女的,见到郁谋那样的也得心动。   贺然神色一凛:“哇靠,谁还打你姐主意?”   施斐看贺然那依旧没有察觉的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   郁谋和施念换座位,贺然是知道的。施念放话要找沿河沿儿的人谈谈,贺然也是知道的。贺然却一直觉得,这不都是明面儿上的事情吗,有什么好想的?郁谋本就助人为乐,把施念换到一班去考试,他还要正大光明地感谢他呢。   施斐稍稍提示他说:“你动动脑子成不成啊哥。体育生也不带这么不用脑子的吧。”   贺然犹豫道:“你说谁啊?郁谋?你这个胖子是不是脑子有病?除了这次,他俩在学校基本不说话。施念和傅辽说的话,都比和郁谋说的话多。” 施念他太了解了,每天和许沐子文斯斯打水上厕所粘在一起,真的一点破绽也没有。   施斐内心叹了口气。带不动。   贺然用胳膊撞他:“所以你说的是谁啊?”   施斐打哈哈:“算了,你当我瞎说八道吧。”   贺然佯装扭他脖子:“不是,你别糊弄我,你给说清楚。谁啊到底。”   施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行了吧。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当然啦,你也别多想,目前为止我还是坚定站你这边的,贺姐夫。”   贺然本来心都放平了,听到最后仨字,琢磨了一下:“不对啊,之前叫我姐夫,现在怎么前面还加个姓氏?”   两人说着,往路口张望,看见了并排走进大院儿巷子口的施念和郁谋。   *   贺然其实率先看到施念,本想吹个口哨,下一瞬他看到了她身边的郁谋,一下子就吹不出了。怔愣在原地。他想到施斐刚刚的话。   贺然看郁谋,郁谋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贯的冷淡,并不是和施念有说有笑的那种,和施念也保持着半米的距离。贺然知道郁谋自行车在旧家,现在每天坐公车上下学。他觉得自己被施斐带跑偏了。一个大院儿的,一起坐公车,也还算……正常吧?他有点烦躁,烦躁自己的不磊落。瞎猜什么呢你。   感受到打量,郁谋也抬头,他看见贺然,冲他点了个头。贺然回了个点头。也许是各怀心思,打过招呼后,两个高个儿男生从隔着几百米到走近,并没有说更多的话。   最后反倒是施斐叫出声,一声别别扭扭的:“姐。” 由呜呜的北风送到了施念跟前。   施念没想到施斐会在门口等她。她很肯定他既然在这里站着,那就一定是在等她,她有心灵感应的。   施念快步跑过去,冲到施斐跟前,停住。施斐又叫了声:“姐。”   姐弟俩在寒风中对着看半天,脸都红彤彤的。一个是被风吹的,一个就不清楚了。   施念想问他,你傻不傻啊大冷天的怎么在这儿站着啊?可是话没问出口,眼圈就先红了。她感觉他是想道歉。那天她帮他出头后,她就觉得有好几次施斐磨磨唧唧的在楼道里想来找她说话的。可是还是被他抻到了考试后。   于是她抡起小饭兜砸施斐的胖胖胳膊。   施斐也不躲,他哎呦一声,苦笑着说:“好疼哦姐。” 明明是笑着,脸上表情比哭还难看,眼睛弯着,嘴角却向下。   施念也撅着嘴,屏住眼泪,又打了他一下。她吸着鼻子:“放屁,我根本没使劲。”   施斐眼角一行泪滑下来,他飞快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他用余光注视贺然和郁谋,两个男生识相地走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看二人走远,施斐才说:“对不起,姐。咱们和好好不好?是我错了。”   施念的眼泪快要绷不住,她说:“啊呀!真是的!你好烦啊。”   施斐没打算停止:“你看你,总是说我不好。所以我觉得你可嫌弃我了,我说我不想你当我姐,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你不想让我当你弟。”   “才不是呢。” 施念哽咽。他这么一说,她好难过啊。她解释:“我说你不好,是我怕别人说你。我想既然我说你了,别人就不好意思说了。我想堵住他们的嘴。”   施斐委屈巴巴:“可是别人说我十句,抵不过你说我一句不好。别人说我,我可能第二天就忘了。你说我,我会一直记在心里。”   施念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她也用袖子擦,脸上被风一吹生疼。   “那我以后不这样了。”   “你以后夸我,我保证我不会得意忘形的。我胖,成绩也不好,我就是很没有自信的一个人,所以很需要被夸。你越说我,我越不好。我越不好,你越说我,这就是恶性循环。”   施念轻声嗯,她伸出手摸了摸施斐的脸,胖子在寒风中等她等了好久,脸冻的像两块冰坨坨。   施斐又开心又难过,他瘪着嘴一字一句:“你那天说我的斐是大侠胡斐的斐,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明明很会夸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多夸夸我呢?”   施念低头看脚尖,想了半天:“可是,我之前也夸过你啊。”   施斐又一行眼泪流下来:“你夸过我的几次我都记得住。你说我吃饭从不浪费,你的剩饭我都能一起解决。那不是夸啊,姐。”   *   一旁的两人见姐弟俩走过来。   施斐其实和施念的脸型很像,即使体重两百多斤,下巴还有个小尖儿。两人就像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套娃,脸蛋子皲着,脸上却挂着同款傻笑,就连酒窝的位置也差不多。一看就是和好了。   “姐,周日的事贺然哥说晚上我们几个一起想办法。许沐子和文斯斯说她们也要加入。”施斐说。   施念木呆呆地噢了一声。今天大起大落,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她看表,估摸着池小萍也要下班回家了,对贺然郁谋说:“那我们晚上 8:30,后门小卖部不见不散。”   各回各家时,施斐下意识跟在贺然身后回家,被施念拉住:“你跟人回人家干嘛啊你。”   贺然乐呵,嘴上不忘占便宜:“你家我家,还不都是你家。” 他从袖子里掏出烤红薯:“喏,给你买的。” 他说这话时下意识看了眼郁谋,结果郁谋说了声一会儿见,转都不转头,瞬间就进了自家门洞。 第30章 学习好的人,从不会被别人翻卷子的声音所干扰   爬楼梯,施斐气喘吁吁跟在施念后面。他扶着把手,一级一级往上走。   “话说我感觉我已经好久没上来过了。” 施斐想了想:“上初中就没来过了。”   “哼,你也知道。我妈每次都问我,问你干嘛不上来。问咱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施念站在每个楼层的平台上等他。   小胖问:“那你怎么和大妈说的?”   “我哪知道你抽什么风啊,突然就别扭起来了。我就跟我妈说你懒的爬楼梯。你家新房都是电梯入户,瞧不上我们这种老楼了。”   施斐还差五六级就能站到和施念同一高度,但是听到她这话中有话,立马就停住了。脸上的肉全部皱到一起,施念看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是在生气。   不过还没等施念说话,施斐率先语气很冲地说:“才不是呢!你这样把人往坏处想,特别伤人。”   按道理说施念应该立马回答,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可是她不。   她那么说,因为她就是那么想的。她才不会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而道歉。这事真的折磨她很久了。如果不说明白,她和施斐还是没有办法真正地重归于好。   她抿唇说:“好啊,那你说,真实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我感觉咱们两个好像是突然有一天就疏远了?是因为我爸欠钱了?我妈和我爸离婚了?你感觉你和我还有我妈没有关系了?还是我中考分数高?”   初中开始不来她家,高中开始话都少了。整个人变得拧巴的很,和小时候反差这么大,真的很难不让她怀疑。   小胖儿哼哧了一会儿。最后他硬着头皮坦诚道:“或多或少,大概都有吧。”   他又补充:“虽然原因是你说的这些,但是我的想法和你猜的完全不一样,并且绝对不是因为我嫉妒你。”   施念想了想:“哦,那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我家欠钱这个事咯。是不是钱一天不还完,你一天就觉得我对你的好都是有前提的?”   施斐脸被她说的通红:“不是!” 为了表示他强烈的不同意,他又跺着脚说了一句:“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啊!”   少年急于辩解,直接哽咽了。   楼道里灭了的灯重被他跺亮,他看见他姐一脸惨白。女孩站得高高的,态度盛气凌人,好像掌握了真理一样。可他又觉得她这样显得孤零零的,摇摇欲坠。他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行:“姐,我们两个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你怎么就,就不信我呢?”   施念觉得之前和郁谋说话时的胃痛感又涌上来了,外加上喝了冷风,开始胃痉挛,头也疼。她抱膝蹲下来,语气上却不输人:“你说你一个男的,磨磨唧唧能演好几百集电视剧。总说别人误会你,但你又不说清楚人家到底怎么误会你了。反正我就是那样想的,你要是想让我不那么想,最好给出合理的解释来。”   施斐知道施念在用激将法,可他却沉默了。她说的对,他的确不想解释。或者是说,他一点解释的勇气也没有。   因为他知道一些施念不知道的、家族内部事情。   譬如说……施敬业为什么主动提出帮施学进还钱。   说真的他还挺了解他爸的,有钱,但是只对自己家大方。舍得买大奔,换复式,之前的办公室装修就花了小一百万。   可施敬业不是那种随随便便会给亲兄弟掏几十万堵窟窿的人。   那是因为什么呢?这事他偷听来的:那个牌局是施敬业喊施学进去的。   “要是能和那几个大老板牵上线,以后哥的生意还能做更大。你就帮帮哥,去给他们露一手。你不最擅长这个了么。”   当时施敬业提出要帮施学进还钱,其实也是为了自己。自己弟弟惹到几位爷了,施敬业屁颠屁颠赶紧替他把钱还上。   他还知道,他爸曾想过说,要不他给垫上的钱就不用施念一家还了。施念家不比他们家,普通工薪阶层,还钱还到猴年马月去?   他妈说,还,干嘛不还?你介绍你弟去打牌,也是帮他介绍人脉。他要真是聪明人,就把那几个老板伺候开心了。当时是他自己一根筋犯了,打的不爽了,偏要压人家一头,跟你可没什么关系。亲兄弟要明算帐,一码说一码。你要真觉得亏欠你弟的,大不了以后斐斐出国,咱家资助念念也一起。那也是你心好。不是你亏欠的。   施敬业叫施学进去打牌这事,恐怕他大妈池小萍都不清楚,不然不可能那事出了以后还一直喊施斐来家吃饭,对施斐一如既往的好。   她们母女俩只道是施学进从来游手好闲,净搞些邪门歪道,去和人家打牌,几个晚上就赔了几十万。   可是大妈不知道,施念不知道,他却无法坦然地像以前那样来她家吃饭,睡觉,写作业了。   那事发生时,施念和施斐都还小。他一开始跟着他姐一起难过,担忧。可是施斐的成长环境不一样,离开他姐,他就是一个成天被他爸带去各种各样饭局的少爷。饭局上烟雾缭绕,他听多见多,很多思想也在潜移默化地跟着改变。   当他真的理解了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时,他选择了闭嘴。也许是出于私心,他觉得要是让他姐和大妈知道,他和施念真的回不到从前了。原因再明显不过:那件事让施念家至今还欠着他家好多钱,还直接导致了她爸妈离婚。   他开始被知晓了黑色秘密而感到的不安所支配。他不敢,也不愿告诉施念。这个秘密恐怕是要被他一直埋藏在心里。   施斐决定把这个球打回去,她想要解释,他就找一个能让她信服的理由来。但打死他也不可能说出最最真实的原因。   他从自己的诸多委屈中选择了一个说出口:“我不来找你,因为我发现总是我上赶着你。你有没有发现,你几乎从来不找我的?”   人真的很神奇,因为一件事对另一个人内疚,但时间久了,内疚的表现形式就变成了理直气壮,平白对自己生出了怜悯和委屈。这就是现在施斐的状态。所以他说的时候是非常诚恳的,因为这的确也是他和她疏远的原因之一。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蹲着的那个在高处,却突然软了下去。   听施斐这么说,施念的气焰小了一半。她眼神别过去:“嗯……这也是有原因的。”   施斐趁胜追击:“你看你不也支支吾吾的。你还说我呢。”   施念蹲着不说话。施斐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卑鄙。   思来想去,施斐无奈地看施念,示弱:“姐你还好吧?”   施念哼了一声:“肚子疼,被你气的。” 明明她刚还站在道德制高点呢,怎么突然就不占理了。   施斐哼哧哼哧走上来,伸出手:“能站起来吗?”   施念从书包口袋里摸出钥匙,交给施斐:“真的很疼。你让我缓一缓,钥匙给你,你先上去开门。”   施斐不愿意丢下她:“你是饿的吗?就两步路,坚持一下?要不你把贺然哥给你买的红薯先吃了。”   施念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施斐:“我蹲在楼道里吃烤红薯,好像有点奇怪。”   “那你蹲在这里也很奇怪啊。像在楼道里拉屎。”   施念气死了,但是她连瞪人的力气都没有。她紧紧捂着肚子,头低着,额上冷汗涔涔。其实就是喝风加上饿,胃痉挛抽起来要人命,“你赶紧给我滚上楼去,我过了这个劲儿就上来找你。两分钟。”   两人说话间,楼下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   施念声音变得好小:“你快上去吧,别堵着,有人上来了。”   那人走上来,施念和施斐下意识往下看,竟然是郁谋。   就这么会儿功夫,他回家撂下书包,把校服换了。   三人怔忡对视。施念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刚上楼,应该没有听到刚刚二人的对话。   “怎么蹲着?” 郁谋问。   施斐和施念一齐说:   “被我气的肚子疼。” “被他气的肚子疼。”   “不是和好了么,怎么又惹你姐生气?”郁谋说着走上来,眼神一直放在施念身上。   他低头问她:“能起来不?”   施念摇头:“没事,一会儿就好。你来这栋楼干……什么??”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感觉身子一轻。   郁谋俯身,下一秒,她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被抱了起来。   少年一脸坦荡催促也同样傻掉的施斐:“走吧,上去吧,家在几楼啊?” 说话语气像在唠家常。好像是助人为乐帮邻居老奶奶扛大米扛白菜那样轻松自在。   施念完全僵住了。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感受不到胃疼。她贴着郁谋的胸膛,甚至能听到那胸膛里的心跳声,砰!砰砰!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施念觉得自己心跳骤停,人要晕过去了。   她知道他是好意,可是,这是抱啊!这么这么近……啊!   她整个人缩着,与其说是被抱起来,不如说是郁谋抬了一个打包好的箱子起来。   她老老实实用自己的手臂捆着她自己,一动不敢动。甚至脖子都缩了起来。像小时候玩过的西瓜虫,一弹,叽里咕噜滚成球。   郁谋让施斐带路,施斐却赶不上郁谋的速度。他看郁谋走在前面抱自己的姐姐上楼梯,心里有种好奇怪的感觉。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可是他又有点无名火,这个郁、谋!在搞什么?在他面前一点也不装的吗?根本不把他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啊!学习好了不起啊?   想到这里,施斐突然加把劲,冲到前面去,登登登登,憋着一口气。他要比郁谋跑得快。赶紧去开门!   郁谋莫名其妙地看着胖子旋风从身边蹿了上去。   施念想问郁谋来这楼干什么,有什么事情找她吗?可她现在啥都想不起来。透着衣服都能感受到男孩子身体传来的热乎气儿。她快疯掉了。   于是她学着之前郁谋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故作兴奋:“你快把我放下来吧!哎,你猜怎么着,我肚子突然就好了!”   郁谋低头看她的嘴唇,白的发紫,冷淡摇头:“你肚子没好。”   “我是不是很沉?”   郁谋竟然还搁手臂上掂了掂,认认真真:“没感觉。也就……三百来斤?”   果不其然,施念不再执着于让他放下她,而是眉毛竖起来:“你才三百来斤!”   少年抿唇笑开,眼角都挂着笑。他当然是故意那么说的。   *   施斐三年多没踏进这个家,进屋漆黑一片,却一伸手就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他憋了半天的尿,刚把灯开开便直冲厕所。   郁谋抱着女孩子进门,真像是把施念当成打包箱,因为他问她:“我把你搁哪儿?”   施念指了下右手边的小屋:“我想去床上躺着。” 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郁谋点头,又问:“我可以进吗?”   施念哦了一声。郁谋得到允许,才进了女孩的屋子。   他想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施念拉住他手臂:“不要。你把我放床尾就行,我没换睡衣,不想躺在中间。”   郁谋答嗯,把她放在床尾。小小一张单人床,她蜷着,几乎不占什么地方。真是省钱的身材。   他看了她几秒,她可能真的是特别不舒服,此时安静得只有一呼一吸。他走回到她屋门口,一刻也不在她屋子里多待。   即使是站在她屋子门口也目不斜视,不去打量她屋内的陈设。倒是比抱起她那会儿规矩得多。   “对了,你是有事找我吗?”   “嗯,我小叔晚上做了干炸小丸子北方特色,好吃。,问你和你弟要不要过去吃。” 小叔才没问,是他自己决定的。一进门闻到干炸小丸子的香味,立马折返来找她。这不比烤红薯好吃?   施念慢慢说:“哦,可是我晚上想喝粥。不过谢谢你小叔。”   他不置可否,也觉得她此时的确不适合吃那油炸的东西。叫她去吃饭也只是个借口。他就是毫无来由的,就是想来看她一眼。刚刚告别时没回身,因为他不习惯被别人带走节奏。但他从来都不是可以吃亏的性格。   他靠在门框上,声音变得好轻:“要吃胃药吗?”   施念摇头:“不至于。你让我弟去帮我倒杯热水就行,谢谢你。”   郁谋转身:“好。”   逃也似的,只因鼻尖挂着从她屋里带出的香气。折磨人啊。 第31章 游击战的要义是打一下就撤,少量多次   施念保持着这个缩成团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背冲门,面冲窗。窗帘拉着,外面的树影影绰绰,没什么好看的,她却盯着那里看了好久。   她仔细听身后的响动,听到郁谋离开她的房间,听到她弟从厕所出来被木头门槛绊了一跤,还听到她弟走去厨房烧开水……   厨房里。   郁谋问:“你知道大米在哪里吗?你姐要喝白粥。”   施斐将灶台下的花布帘子掀开,里面立着几桶家庭装饮料罐,里面灌满了米。池小萍用实验室贴烧瓶的便签在每桶米上标了日期。   郁谋问施斐有没有小奶锅,施斐挠挠头,又去翻头顶的橱柜,一翻一个准儿,不锈钢色的小奶锅擦的锃亮,摆在头顶橱柜第二层。   这个家里所有东西似乎都维持着几年前的秩序。这让施斐有点恍惚。   他以前几乎天天晚上来这里吃饭。厨房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他和施念都挤在这里,一人站炉灶一边,叽叽喳喳地给池小萍讲一天在学校都发生了什么。   郁谋接水淘米,旋开煤气灶把粥煮上。看见施斐面冲锅发呆。煤气火旺,不过一会儿水就开始咕嘟,大米粒在锅底一跳一跳的。   郁谋以为施斐饿了,就说:“至少还得等 15 分钟。”   施斐没听见他的话,兀自发呆,直到一股无名酸涩从心底涌起,一行眼泪流了下来。他都好久好久没来吃过饭了。他家现在三百多平,铺大理石。这里不过四五十平,厨房还是水泥地。可他只要站在这里,就有安全感。刚刚一进门闻到的空气中的味道都是熟悉的,都是好闻的。   郁谋惊呆了,他拍着小胖颇为有手感的后背:“饿成这样了?”   施斐摇头,擦了擦泪,“热气嘘的。”   郁谋看着他半晌,知道那眼泪有内容,评价道:“你和你姐挺像的。都挺爱哭。”   施斐不服气:“都说是热气嘘的。我平白无故的哭什么?”   郁谋补充:“还有,爱哭还不爱承认。”   客厅电话响了。施斐跑到客厅去接。   “喂,婶婶。” 喂的时候还有点犹豫。婶婶叫出口又有点想哭。   电话里,他嗯了几声,又嘿嘿笑了几声,最后又嗯了几声,然后把电话挂了。   他冲着施念在的小黑屋喊了一声:“姐,婶婶说今晚加班,让咱们自己吃。”   施念先是在屋内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因为是和施斐讲话,她语气毫不温柔,嘶哑地喊了声:“水呢!?” 把施斐又屁颠屁颠地喊去了厨房。   施斐进厨房,对郁谋小声说:“听见没有,从小就这样。知道我喜欢来她家,揪着这个把柄可劲儿使唤我。”   郁谋靠在切菜台子边盯着粥,随口问道:“你俩小时候住一起?”   “不仅住一起,还睡一屋。” 施斐边说边将刚烧开的水和暖壶里的温水混合,倒进施念专用水杯里。郁谋看到那个水杯上的图案是一只浅绿色的卡通小恐龙,小恐龙的背脊是几个深绿三角形。真是奇怪的巧合。和他想象中的她一模一样,就差个乌龟壳。   郁谋蹙眉:“那房间摆得下两张床?”   施斐说:“之前是上下铺。我二叔自己拿铁架和木板拼的。我记得那木板薄的很,小学时,大晚上的我姐在上面边看幽默大王边笑,床板砰砰响,带着我也一起笑,后来被我婶婶揪起来一起骂:大晚上的不睡觉抽什么风哪!?啊!?”   他晃水杯,让热水温水融合在一起,学池小萍的语气。学完以后神情迅速低落。   换床时大概是小学毕业。那会儿他已经不怎么来睡觉了。有天跟着施念回家,看见上下铺变成了一张单人床,他突然就崩溃了,哭的好大声。问就说他在床架上贴满了的四驱兄弟的贴纸,这下都没了!   好像只有他哭的时候施念才会哄哄他。她和他解释:“看你总不来了,才换的。不过没关系,你随时想来睡觉,我可以打地铺,给你睡床。” 他姐为了哄他不哭还装兴奋:“我超喜欢打地铺!”   郁谋淡淡评价:“我看你姐对你挺好的。”   施斐心里认同,嘴上却不愿服软:“嗬,甭看她一女生,脾气差的很。打人可疼了。而且特别会掐人,用指甲尖掐,掐能掐出个八字来,疼得要死。不信你问贺然。”   说到贺然,他停住。转过头看郁谋,声音小且不坚定:“郁谋哥,你是不是……我姐啊?……我可以问下为什么吗?”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郁谋不会是被人下了降头吧?他几乎想象不到郁谋和他姐之前有交集的可能。除非是他姐去街边算命摊花钱下降头。可他姐又绝对不会花这种冤枉钱。要么就是一见钟情?他寻思他姐也不是国色天香啊。小时候他还一度觉得他姐丑。他同学来找他:那是你姐啊?你姐长挺好看啊。他一律回:你眼瞎了吧。   郁谋的眉心跳了下,目光定定地看弟弟:“什么?”   施斐欲言又止。郁谋则笑笑:“我刚没听清,你问什么?”   施斐有些狐疑,可郁谋的表情耐心又坦诚。粥锅咕嘟咕嘟,的确很吵。施斐嘟囔:“没什么。”   *   施念觉得肚子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可她没打算起来。她决定维持这个警戒又无趣的姿势直到郁谋离开。在他离开之前她不打算和他说话了。   她没有生他气,她在气自己。气自己现在的心跳声依旧清晰可闻。咚咚咚。   浑身上下都因为刚刚被抱了而被抽走了力气,只想瘫着发呆,任思绪乱作一团。   而且还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羞耻感和负疚感,她缓缓地将自己缩成更小,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她要把心跳声藏起来,怕整个大院儿都听到。   她不断在问自己两个问题: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郁谋为什么会抱你?   对于第一个问题,她很快得出结论:她是怕被楼道里的大人看见,然后告诉她妈。   对于第二个问题,她一点也不敢去往自恋的那方面想。心口一阵阵郁结。烦死了,和郁有关的都不是什么好词。   施念听见有人走到她门口,停住了。她嫌施斐慢,翻身坐起来埋怨:“我都疼过劲儿了怎么水才来?”   结果一抬眼,郁谋。   少年握着水杯的柄儿,水杯被他握着显得好小,像是小朋友的喝水杯。   他本来笑笑着,觉得她的语气挺新鲜。随后意识到施念那种毫无芥蒂的撒娇语气是误把自己当成了施斐,立马冷下来,他自己都没察觉。   他站在门口,施念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关于刚刚的蛛丝马迹。他没进来,伸臂把水递到她跟前,挺公事公办的:“过十分钟起来喝粥吧。我先回去了。” 也不是多冷淡的态度,但在施念的判断中,他好像也仅仅是,抱过就抱过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没有要解释什么的。   黑漆漆的房间里,施念孤零零坐在床尾,觉得莫名其妙,又忽然觉得自己好傻。   *   晚上八点半,建仁小卖部。   七个人围成一圈,施念故意站在和郁谋的对角线上,离得最远。   气氛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焦灼,因为边想计划,三个女生还边撕火腿肠边弯腰喂福来。   大周五的,傅辽实在不耐烦,想赶快说完然后回贺然家打游戏,于是急吼吼地问:“赶紧的,所以说作战计划是什么?”   贺然知道他想什么,踹他:“急什么,这不是都想着呢么。”   文斯斯:“你们上次打了一架,那边是七八个人?体格怎么样?身高怎么样?用什么器械没?”   四个男生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用沉默代替肯定。施斐使劲点头,也不知道在赞同什么。   许沐子:“那要这样说,这次咱们这边多了仨女生,好像也并没有加入决胜因素吧。”   傅辽:“谁说的,你一个人顶仨男生。你一去,人家当场散伙,哭着喊着:姚明来啦,姚明来啦——”   许沐子不开心了,她虽然个子高,但最烦别人不把她当女生。于是霍地直起身,撸起袖子将傅辽的头按下去:“我是女生,才不会打架!”   傅辽缩着脖子咳嗽:“那你现在在干嘛?”   贺然将两人分开,训傅辽:“你说你打不过人家还老贱招儿!”   许沐子大声反驳:“我可没打!”   施念手里的火腿肠给福来吃完,拍拍手站起来说:“不行,咱不能打架。我本意也不是要去找他们打架。”   许沐子继续坚持:“我没打啊。”   文斯斯给许沐子顺气,问施念:“那你本意是什么?”   福来还在挠施念的腿,施念给它演示自己手里没有火腿肠了,一摊手:“逞口舌之快。”   她认认真真地自欺欺人:“我当时只是说找他们谈谈,我用的是‘谈谈’,他们不可能真以为我是找他们打架的吧?不可能吧?”   傅辽一拍额头:“你逗我呢施念?施斐,你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施念没理傅辽:“那你们说,我要是提议打游戏分胜负,他们会同意吗?”   傅辽一脸苍天啊的表情:“你以为动画片,你发大招儿时人挨一边儿看着你发。你说玩游戏就玩游戏,那我还说比赛踢毽子呢,那咱这边稳赢。关键是,人干嘛听你的?”   他干脆举手:“事先说好啊,周日那天我会生病,我不去了。太丢人了。”   贺然嘶了一声,不乐意了:“人家施念说话说一句,你回三句,你语文怎么这么好?”   傅辽转向郁谋:“不是,你们不觉得我刚刚说的才是真理么?” 结果郁谋也没同意他。   文斯斯开启班长模式,“沿河沿儿那边骚扰我们学校的学生其实不止一次两次了。咱们一次怂,次次怂,所以这不仅仅是施念的事,是我们一中集体的事。”   施斐苦着脸:“一中集体的事,那干嘛就盯着我一人?”   文斯斯拍他:“那不是因为你在你们班人缘不好么。拿你开刀了。”   施斐:“斯斯姐,这一点也不能安慰到我。”   贺然难得严肃,问一旁的郁谋:“谋谋,你有什么好想法?”   郁谋摇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不过,我好像知道他们那边的一个……也不算秘密吧,反正就是知道件事儿。也许有用。” 第32章 少年有所为,有所不为,能“为”的都是无伤大雅的损招儿   郁谋说完,停顿了下。大家围成一个圈,视线都放在他身上,等他说话。   施念站在对风口,巷子里吹来的风正好对着她的脸,冻的嘚嘚的,脸蛋和鼻头全是红的。   郁谋再次说话前不动声色地稍稍移了下位置,往侧站了站,把风挡了个七七八八。   大家都没察觉他的小动作。   施念好奇他到底要说什么,可同时她又隐隐感觉他的态度很勉强。因为她看郁谋说话时难得的展现出犹豫,似乎并不愿意和大家分享这件事一样,是万不得已,下了好大决心才说的。   郁谋缓缓说:“他们学校现在的老大是他们校队的小前锋,也是队长。”   贺然回忆了下这号人物,和郁谋对上:“小前锋……我想想,叫内个什么,乔跃洲。”   郁谋说:“对,就是他。他不经常出来找外校麻烦,大概是因为队长身份。但是市里几次出名的打群架,都和他多多少少有关系……除此之外,他爸在电脑城有个铺子,不怎么赚钱,他学费生活费基本都是靠打比赛得的奖学金。”   傅辽惊讶:“靠,这你都知道?连他爸是谁都被你挖出来了?”   郁谋神情复杂:“也是凑巧。初中,我、张达他们差点儿和乔跃洲几个人在游戏厅打起来。那会儿还不知道他名字,就是看他们狂成那样太碍眼。后来有次我去电脑城买游戏卡,正好看到一间铺子上挂着乔的照片,穿着篮球背心儿,举了一个奖杯。”   贺然补充:“这我知道,他们初二时拿过奖。”   郁谋继续:“当时还处于年轻气盛的阶段。抱着打听名字然后去他们学校找茬儿的想法,我就问铺子的老板照片上是谁。结果老板特自豪地告诉我说那是他儿子。”   少年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他爸看我穿一中校服,还拉着我聊天,说他儿子差一点儿就能上一中了。都赖他,拖了儿子后腿。”   施念没忍住问了一句:“差一点上一中……还有这说法?能上就是能上啊,不能上就是不能上啊,为什么这么说?”   郁谋看向她,语气沉沉:“他爸坐轮椅,两条腿从这里往下……”   他比划着膝盖:“都没了。”   北风呜呜,夜幕漆黑,加上郁谋那个语气,在场的三个女生一齐打了个哆嗦。   她们倒不是怕,是生出很多很复杂的情绪。内心最底处有根弦被拨了一下,那根弦叫恻隐之心。   “他爸可能是看出我的不相信,就跟你现在的表情差不多,我也是想着,上就是上,‘差一点就能上’的这种说辞也许只是自我安慰。然后他爸就给我解释。说他儿子很懂事,沿河沿儿给他儿子开条件,一直为校队卖力就能一直有奖学金,打比赛赢了还有额外的钱。一中市里排名第一,不愁没有好学生,也不愁篮球队招不到人,沿河沿儿就不一样了,需要这种额外的激励才能留下人才。”   说到沿河沿儿。   傅辽接话:“确实。不过有一说一啊,甭看他们学校那么穷,校队却一直拿奖。好多私立的贵校都打不过他们。咱们学校篮球队排第一,他们大概第二第三的样子,上下浮动,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许沐子说:“市里中学联赛,咱学校抽签,经常能抽到沿河沿儿。初中那会儿我们去过几次,高中到目前为止去过一次。我必须要说,他们学校篮球馆确实太破了,是我打过的最差的场馆。”   贺然赞同:“我们男篮的也经常吐槽,说在沿河沿儿再多打个几场,兄弟们职业生涯都要报废了。他们那个破场地太费韧带。”   许沐子嗯了一声,掰着手指头细数:“篮筐都是歪的,那个地板我次次去次次崴脚,而且女篮更衣室一直在装修,我们每次都不得不和男篮的轮流共用同一个更衣室,特别不方便……就一个小更衣室,从初一开始装修,三年过去了还在装修。这么一比咱们学校真的太豪华了。我再也不说咱们学校抠门了。”   傅辽语气难得平和:“小升初,我们家没搬家前,按学区分的话,我当初差一点儿就去了沿河沿儿。后来我妈找关系才让我上的一中。沿河沿儿市里出了名的烂,学校也穷。主要是学区的问题。那一片儿的老居民,包括我家,其实都是穷人家。说不好听点就是贫民窟。像我家还能找关系上一中,后来得亏搬走了。大部分那个区的原住民根本没有关系可以走,也没有赞助费可以交。就像郁谋说的情况一模一样,的确好多这种,家里没有正常的劳动力,需要领低保。像乔跃洲的爸爸还能在电脑场开店,已经算好的了。”   说完,他冲施斐来了句:“小胖,赞助的事我不是说你啊。”   施斐闷声点头:“知道。”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沉默。   明明是在讨论周日‘打架’的事,可现在大家或多或少对这项世纪之战提不起兴趣来。甚至也谈不上害怕了。就好像他们的对手从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大坏人,突然就落入凡间成了凡人。凡人有血有肉,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文斯斯双手揣在袖子里说:“之前只知道他们学校烂,校风差,到处打架。现在我这颗心怎么还难受上了?”   施念和许沐子一齐点头,表示同意。   施念也或多或少体会到了郁谋犹豫的原因。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实中的人与事总是复杂的,善恶是非的边界也很模糊。听了这么个故事,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咔嚓一声分裂开来。一半是咽不下的那口气,另一半则是唏嘘。   郁谋想了想,又说:“其实他们四处找人打架,是收钱的。因为学校没钱,所以他们收的钱都攒着,想凑一凑把篮球馆翻新。哪个学校的学生只要掏钱,他们就出面帮他们揍人。揍一次人收五百。”   施斐应和道:“我就好奇么,原来是这样。就我们班那几个窝里横,沿河沿儿的怎么会跟他们做朋友。话说回来,那我觉得他们还挺讲道义的。我那双鞋够他们揍好几次人了,他们也没抢走。”   施念评价:“所以这件事,本质上是赞助班内部的事情,沿河沿儿那边只是拿钱办事。”   郁谋说:“对,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文斯斯疑惑:“其实我惊讶的是才五百吗?那我也给,给的比赞助班给他们的多,咱不就没事儿了么。我妈说了,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   施念无语地看着文斯斯:“班长啊!这事儿的关键就在于,掏钱的那方问题最大!况且这根本就不是谁出钱多的事啊。他出五百,你出一千,他再出一千五……没完没了。”   文斯斯:“……也对。”   许沐子道:“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这样。每年市里的比赛,他们但凡打的好一些,奖金都够了。”   贺然说:“那也得是他们拿冠军才行。第一第二第三的奖金差别还挺大的。他们也就初二拿过一次吧,然后就一直是咱们一中。”   傅辽说:“我算是明白了,这原来是世仇啊。我要是沿河沿儿我也收钱揍人。拿一中的钱,揍一中的人。顺便还能攒钱修篮球馆。这不是一箭三雕么。太聪明了也。”   郁谋打断几个人的幻想:“他们这样也是有风险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和你们讲这个事的原因。”   “不论对错,单论这次这个事。我想了几个我并不愿意去实行的解决办法。我说出来,你们自行决定。”   “第一个,就是直接去捅到他们校方那里。因为这件事本质是非常恶劣的,涉及到了金钱,已经不单单是学校同学之间的恩怨了。最直接的影响,乔跃洲退学,或者是奖学金没有。”   “第二个,找他爸。从他爸的描述中,给我的感觉是他在他爸面前还是会装一装的。他肯定不希望他爸知道他做这些事。如果他爸出面,乔跃洲肯定会收敛。”   “第三个,实在是烂方法。就是刚刚班长说的,咱们也掏钱。”   郁谋看大家,等他们回应。少年少女皆神色严肃,深思熟虑。   最后是施念先开口:“我觉得哪个都不好。我都不要选。”   她看郁谋,发现郁谋竟对着她微笑。他好像就等着她这句话似的,循循善诱:“哦,为什么呢?”   施念扭着棉服的绒绒说:“我不是心软啊。你看这第一个,其实后患无穷。我妈说过,做事不做绝,绝人饭碗的事情更是千万不要做。那个什么乔,肯定到时心想,反正钱没了,学没了,他什么都不怕了。然后破罐子破摔,说不定能扛着菜刀来把我弟砍了。”   她比划着用手刀在施斐脖子上砍,她手冰凉,冷不丁的一下吓得施斐直接叫出了声:“啊!!姐你瞎比划什么啊!”   然后福来也跟着汪汪。   施念把手缩回来。“还有这第二个。看似找了个很强大的靠山。但我怎么觉得,比第一个还损呢。我将心比心,我玩文曲星时都是偷偷玩,不想让我妈知道,因为我不想看到我妈失望。那个乔肯定也是啊。再说了,万一把他爸气出个三长两短,咱们是不是还得付医药费?”   她说医药费时偷偷瞟郁谋,郁谋也正好看向她。那眼神好像是说,你最好现在不要提那件事。   “第三个刚刚也说了,治标不治本。只会陷入死循环。所以综上所述,我觉得郁谋同学的这三个方法的确都不好。” 她故意在他名字后面加了同学二字。   说了那么多,施念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一样,她站在夜色里,换了副神情。一脸凛然。   “大家,我可以煽情吗?”   “你煽。” “煽吧。”   她一把拉过施斐,紧紧拽着她这庞大弟弟的手腕面冲大家。说出的话变成团团白汽。   “这事因为我而起,我想给我弟实实在在地出一回头。无论是对沿河沿儿,还是对他们班那几块料,我都想彻底解决这个事情——最好不是以打架的形式。我还是打算去找他们谈谈。无论他们接不接受我的这个游戏规则。我更不想连累你们……”   她伸出手,手背朝上,和大家约定:“所以不管周日出了什么事情,能谈好是最好的,万一谈不妥,你们都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她示意大家和她约定。   几个人纷纷伸出手。几个手交叠在一起,以约定的形式重重压下。   黑夜里,施念郑重说,热泪盈眶:“我书桌抽屉里日记本下面压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千两百五十块钱的现金,都是我攒的压岁钱,还有我妈给我的零花钱。我要是……希望你们能照顾好我妈,我爸你们就不用管了,就记得一定帮我照顾我妈啊!”   郁谋听她这语气,感觉像是要去英勇就义了,实在没忍住,把手抽回来说:“抱歉我打断一下。我刚刚其实话没说完。”   他手插回兜,和施念不一样,他从一开始的紧绷变成了轻松。   “和你们刚刚说那些,其实就是想看看你们的反应。” 他笑了笑。看看这帮新认识的同伴到底是怎样的人。   “人嘛,都有弱点,弱点也不只一个。我刚刚说的他爸是一个,奖学金是一个,其实呢……你们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 大家呆滞地看他。   “我们之前之所以没打起来,是因为游戏厅里来了个人。”   大家屏住呼吸。   他咧嘴笑:“是个女生。他们叫她大嫂。她把我们小前锋同志揪走了。”   “你们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确,我本来就不打算告诉学校,也不打算告诉他爸,更不想出钱。可是呢,知道还有人能管他,这就够了。你们懂吧。”   大家懂了,但是看郁谋的眼神像看个怪物。大家纷纷缩回手,觉得刚刚立了生死状的自己宛若傻 x。三个男生在心里骂人。   贺然:“谋谋,我们懂了。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可怕呢。”   傅辽:“靠靠靠,然哥你快摸我,我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贺然把他的手臂打下去。施斐随之亮出手臂,就着路灯光给大家展示:“我也是!”   傅辽放下袖子:“照郁谋这么说,我觉得没人能管得了郁谋。这他妈才是最可怕的好不好。”   郁谋没理会,反倒笑的更开,他又说:“女生叫黎若愚,也是沿河沿儿的,是他们班学习委员。我昨天考完试,顺便溜达到那边问到的。”   昨天考完试,他发现施念自己一个人溜回家了,没等他。他莫名胸闷,就说随便走走。   只是随便走走,结果就一路走到了沿河沿儿。然后只是随口一问,就问出了乔跃洲班上的黎若愚。巧不巧。   他拿出手机翻出备忘录,递给施念:“喏,qq 号也给你要到了。女生之间的事你们女生自己说吧。” 第33章 青春里说不出口的才不是一句道歉   小卖部的灯光被落在身后,九点多,众人散会。   三个女生拖拖拉拉走后面,施念和文斯斯说好,周六去她家用 qq,因为她妈大概率不会让她用电脑上网。   许沐子说起要去书店买新的本子和文具。她看别人用的一款新的自动铅笔,后面还带水晶穗穗,可好看了。   然后又说起剪头发,文斯斯给两个人演示她打算剪的新发型,三七分斜刘海,两边要打薄,很飘逸,像侠女。   文斯斯给大家比划时,贺然凑上来装模作样在边上点头:“对,是,昂。那个发型确实……” 插嘴的同时点施念肩膀。施念不耐烦回头:“干嘛?”   冷风瑟瑟中贺然背微驼,就和着施念的高度。他笑得一口白牙:“烤红薯好吃不?”   施念停下脚步,点点头:“好吃的,我和施斐一人一半,都给吃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说着就从兜里拿出零钱包,从里面翻出五块钱。   贺然早就习惯她这样了。他妈还说过,说可能是这姑娘因为她爸的事受刺激了,所以她不喜欢欠别人钱,但是别人欠她无所谓。   他挠挠后脑勺,“其实才三块五。”   “那我没有正正好的零钱。”   她对他公事公办的样子令少年的心痒痒极了。他看她手指冻的红彤彤的,还在零钱包里翻啊翻的。于是他飞速地拍了下她低着翻找零钱的脑袋:“没事,别找了,我先欠着。”   这让施念心理上得到了极大满足,她特别爽快地拉上零钱包的拉链:“好。”   她不想和贺然独处,于是转身要去追文斯斯,结果被贺然一把拉住手臂。少年手劲儿大,拽的她一踉跄。   她惊讶地看他,看到少年一脸严肃,他的眼神在漆黑的夜里格外的亮。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她。   这表情在贺然的脸上简直太难得了。以至于施念忘记挣脱他的手。“你干嘛呀?”她皱眉头问。   但他好像在下什么决心。虽然把她拉住,却迟迟不说话。   他总是笑嘻嘻,以至于施念觉得他就是个无忧无虑大傻子。如今他换上这样的神情,才让她意识到他的脸庞线条其实很凌厉。稚气将脱未脱,一种男人的压迫与少年的明朗共存在这样的身躯和脸庞上。很是矛盾。   “念儿。” 喉结轻动,他声音有些沙哑。眼神的光亮开始涌起波浪。   “啊……?” 施念被他这样叫,魂儿都要吓飞了,顺带起了一身冷汗。她姥姥几乎都不这么喊她了。   她甩了甩他固在她手臂上的手,他也不坚持,放下了她。但是走近了一步。吓得施念赶紧后退,结果后背靠到了巷子的砖墙上。   贺然笑了下,笑的很不怀好意。这笑令施念一颗心上上下下。   两个人因为还钱给钱的事被远远落在大部队的后面,傅辽对郁谋半推半拽,说要一起去贺然家打游戏。文斯斯和许沐子也挽着手走到了很前面。   施斐在路口招了辆出租车。他嘀咕着说晚上压根儿没吃饱,打算回家再吃顿夜宵。   郁谋回头看时,看见后面那俩人还原地杵着不动,距离近的他想打人。傅辽立马把他的头扭过来了:“别看了,咱快走。我然哥要放大招了。”   “嗯?”   傅辽神秘兮兮的小声说:“他俩冷战的也够久了。然然打算煽情一下。”   郁谋也没回应,同傅辽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对了,我小叔让我给他买包烟。等下我再来。”   *   郁谋站在阴影里,靠着一棵树。他看远处,手不自觉攥成拳。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大晚上的不回家。如果现在他有施念妈妈的电话,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给阿姨打过去。“阿姨,有人对您女儿耍流氓,您赶紧来管管。再不管就出事了。” 他大概会这样说。   那边的贺然和施念。   施念仰头看贺然,手背在后面抠着砖缝儿。心里惴惴不安,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但凡他有不轨动作,她就要喊人了。   可是贺然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他终于决定要说话前,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飘到巷子口,看没人,又飘回来,飘到施念的身上。   他觉得他自己的目光此时一定很温柔,因为他的心现在就是软的一塌糊涂。   “念儿,咱不冷战了好不好?” 他主动示弱:“我错了。”   施念却大气不敢喘。因为她关注的点在于,她完全被贺然罩在这边了,后面还是墙,现在她紧张的腿软。而他身上的气息又那么浓烈,是种青草的味道,不知道他又在哪个操场上滚过了。   贺然看施念,指出:“你那么紧张干嘛?”   施念轻轻推了他一下,试图把他推远一点:“因为咱俩靠的太近了。空气有点稀薄。”   她的自我防卫机制导致她开始破坏气氛的碎碎念:“我姥姥说两人挨太近,容易呼吸到对方呼出的二氧化碳,现在我觉得空气中二氧化碳浓度急剧上升,我喘不过气来了,不行了,我要中毒了……”   被推的少年一动不动。她碎嘴叨叨时,他就低头看她。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在和她说正事,她说她要二氧化碳中毒了……这人怎么这么能气人呢?   他心里升起一种欺负人的冲动。这完全是计划外的。   他心里清楚他也不是没少欺负过她。但他有自己的逻辑。在他的观念里,欺负也分大欺负,小欺负和微欺负,他可是很有原则的人。迄今为止对她的举动大部分都是微欺负,起起外号啊,揪揪头发啊,逗逗嘴啊什么的。   除了这次。他也清楚,在全年级的贴吧里发评论说造谣她是他女朋友,这样的事情算得上一个小欺负了。所以让他诚恳道歉他并不抗拒。傅辽他被冷战也是活该,这他认。   所以他刚刚把评论删了。   可现在他有点后悔。   施念完完全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样子。   她不傻,这氛围让她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于是她假装不去接他的话,不能让这氛围变得更怪了。他都肉麻到要叫她“念儿”了,还有什么事情是是他做不出来的。她必须要用这幅姿态破坏气氛!   可是事与愿违。   贺然脸上带着些微愠怒,突然伸出手。大手覆到她额头上。掌心滚烫,还有汗。他出于报复心态,拇指往下,轻轻拨了她的睫毛一下。这一下完全是出于手欠。   施念吓呆了,还有点想哭。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全身的细胞都在骂骂咧咧。   她色厉内荏地大声抗议:“你干嘛啊!” 说着她就去掐他的胳膊,用两片指甲捏着掐,最疼的那种刑罚。   贺然倒嘶了一声。“不干嘛,看你发没发烧。” 他故作镇定地闲闲评价,收回手来甩了甩:“刚话那么多,还以为你烧糊涂了。”   施念想,谢天谢地,他的语气终于回归正常了。欠了吧唧的那种,这才是贺然啊。刚刚那是谁啊,流氓!   贺然看她消停了。语气回正:“和你说一声,我把评论删了。”   施念有些怀疑:“真的吗?” 她一向觉得他油盐不进,没想到他这次真的听她的话了。   “骗你干嘛?”   施念舒出一口气。   这小动作令贺然有点伤心,他语气半真半假:“哎,我说,你就真这么介意这件事吗?有我当你的挡箭牌不好吗?”   “当然介意了。这要是被老师看见,然后告诉我妈,我估计我要被揍死。而且我也不想让年级的其他同学误会。对你对我都不好。”   “那我要是说,我不介意呢。” 贺然道。   施念沉默。   他说:“别装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咄咄逼人的蛮劲儿上来了。   施念噎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血液开始往脸上走,然后满脸开始发烫。   她心里慌极了,说的却很霸道:“啊!你不可以不介意。你必须介意!”   仿佛陷入自欺欺人的怪圈,她坚持:“听见没有,你快收回你刚刚的话!”   贺然看出她的色厉内荏。也不说话,又用那眼神看她。这次竟带了点怜悯。好像知道今天不打算放过她了,所以反而很大度。   施念敏感地体察到了他瞬间的决定,她也瞬间颓然。   她觉得有点累。   带着劝慰和哀求:“贺然,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奇怪。算我求求你了。我和你说真心话,我很认真的,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争取以后考上一个好一点的大学,上一个好找工作的专业。毕业以后我要好好赚钱,如果那时候我家钱还完了,我就打算让我妈享福,带着她去旅游什么的。我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这就是我全部的人生计划,其他一切暂时都不会考虑。”   一股脑儿说这么多,她声音都在颤。她力图真诚,她希望贺然能够理解她,成全她。   贺然顿了半晌,没想到把她吓成这样,在听她说话时也逐渐冷静。他叹了口气。   “你想哪里去了。”   “……”   “我说我不介意,是因为我脸皮厚。你该不会是觉得我真要怎么你吧?我都是说说玩的。” 他后退半步,能看到她低着的脸。她脸上还带着些惶恐。   他的脚尖去碰她的圆头棉鞋:“哎,你别看我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我是想拿你当我的挡箭牌。毕竟年级天天有人给我塞情书,烦死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施念抬头瞪他:“当然不愿意!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   “我啊,我不是大傻子么。”他笑嘻嘻的回看她,刀枪不入的痞。   就在她如释重负时,他突然俯下身。嘴凑到她耳边。   施念轻声哎了一声。一边的肩膀缩起来。   他在她耳边笑:“你以为我要干嘛啊?”   施念呆住。   “嘿,我只是想说,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说。声音轻轻的。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离开她。   脸庞交错的瞬间,她看到他的眼神。那里神采飞扬,还带了点得意。这人简直莫名其妙的。但她又没法真正讨厌他,因为她觉得他是真诚的。   他直起身子,该说的话说了一半,也算是心满意足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是打篮球的,竞技体育也不全是蛮干,也讲策略,也讲蛰伏,这他都懂。况且,他也希望他在意的女孩能好好的,好好学习,好好高考,好好赚钱,一切都好好的。   “我,我要去小卖部买奶。你快回家吧!不、不许跟过来!” 施念支支吾吾逃走了。走路时竟然是顺拐,可见吓得不轻。   贺然原地看她,黑夜里穿的像颗绒球,棉衣丑的要死,还总穿着。   “那咱算是和好了吧?” 他喊了句。   她本来在调整步伐呢,听他声音又变顺拐:“好了!好了!”   他笑了笑,也不跟上去,转身往家走去。   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好心了。这么好的自己打着灯笼都难找。   *   小卖部里货箱一堆堆,高高矮矮,施念正好站在一摞啤酒箱后面。   灯光昏黄,她从棉衣的方口袋里掏零钱包出来,手抖抖嗖嗖地凑在眼前找钱。小零钱包是浅绿色的,镂空棒针,是她姥姥给勾的。   门口“叮”了一声,一阵冷风刮进来,门又被关上。   施念心神不宁地往门口一看,郁谋单手撩起门前那些挂着的千纸鹤,走了进来。他在门口的货架上看一盒泡泡糖。神情专注。   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冻的,郁谋的肤色是男生里少有的冷白。在这样的空间和光线里,显得他一双眼眸幽深晦暗。他好像总是若有所思。当别人看他时,他又能表现出温润谦和的样子。   施念一直都有这种感觉,觉得他没什么人气儿。这种感觉来源于:有人聪明,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大聪明。但是郁谋的聪明则是那种若隐若现,让人猜不透他到底还有多少底牌。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年会有的心智。他沉定,冷静,总有办法,总是好脾气,但总是让人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眼神瞬间收了回来,低头老老实实数零钱,心却又突突地开始跳。今晚持续地受刺激令她很想吐。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一个钢镚儿掉到地上,施念慌乱地蹲下来抠地上的硬币,支着耳朵听郁谋的响动。结果郁谋就站她跟前,一动不动。   她抬头:“我买好了,你来结账吧。”   他指了指她身旁的奶:“这个是你买的吧?” 说着就拎了起来。郁谋看她,声线单调:“我不买东西,我是专门等你的。” 第34章 回去的路上他哼起了歌   郁谋走路悄无声息的。施念跟在郁谋身后,棉鞋不跟脚,走路踢踢踏踏的。空旷的巷子里就听她鞋底拍地的声音。   她跟在他身后,看他迈开步子走,这个抢了她牛奶的男生根本没想迁就她的步伐,那个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生闷气。他又怎么了?   施念觉得莫名其妙,算上之前抱她又不解释那次,还有现在,她还要生气呢。她想,如果到门洞前他还不说话,她就冲整个院子的人喊:“偷奶啦!偷奶啦!年级第一偷奶啦!”   这个想法甫一出来,她自己先乐了。憋着乐那种。轻轻“哼”了一声,就被她用手堵住嘴。   她又想,到时候她一喊,全院的人都拿着擀面杖跑出来揍郁谋,把郁谋揍得滋哇乱叫。然后郁谋要在全年级做检讨:“我发誓我再也不偷同学的奶了。”   施念捂住肚子弯下腰,整个人不发声地开始抖,笑的。   郁谋察觉出异样,停住脚步。他看到施念那个样子吓了一大跳。又赶紧快步折返回来,奶放地上,男孩半蹲下查看:“肚子又疼?” 声音轻又颤。   他轻轻拨开施念滑到前面的头发,看见女孩子满脸通红,眼角带泪,很是痛苦的样子。   听到郁谋的问话,施念都快不行了。因为她脑海里郁谋做检讨的表情就和他现在同她讲话时一模一样:诚恳,真挚,又带点青涩的别扭。   她只得点点头,又摇摇头,手冲他摆了摆,然后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   回声同北风一样,震彻整个巷子。杨树枝桠晃了晃,睡觉的鸟儿扑棱棱飞走了。   哈着哈着女孩渐渐没声。   两人四目相对。施念在高位。她看见男孩子的眼神先是关切,而后变成愠怒,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甚至能看到他额头上有根筋在跳。   他霍地起身,还不忘拿起奶,又大步往前走。   她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于是“哎”了一声。先稳住他。   “你知道吗。” 她气喘吁吁叫他,换上说正事的语气。   郁谋停住脚步。他回过来看她,看施念哒哒哒跑上来,脸蛋儿鼓得嘞,他很想掐一把。   她来他身边,仰头和他说,带着哄小孩儿的态度:“就你提奶的样子,特别像我爸我妈过年去亲戚家串门儿。我爸我妈离婚前,关系就很不好了,但是在亲戚面前还要装装样子。别人一不在,我爸走路从来不等我妈。就像你刚刚那样。”   说者一开始无心。后来她声音渐渐变悄,越说越没底。感觉还不如不说。   她小心观察郁谋的神情,看少年面色更沉,试探问了句:“这比喻是不是不太恰当?抱歉啊。”   说抱歉时她局促不安地晃,棉衣领子上挂着的两个球还打到郁谋的胳膊。被她按住。   郁谋眼睫下垂,想屏着这恰恰好的酷劲儿,被她这么一说,突然就屏不住了。嘴角好像有引力,拉的那里一直往上。他只得转过头,面冲前方,留给施念一个捉摸不透的阴暗侧脸:“你也知道啊。”   施念看他不看她,干脆转到他面前,探头去瞅:“咦,你在笑啊。原来没生气。” 她说。   他转身,她跟着转,两人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回到原来的方向。郁谋不耐烦地伸出手,固定住她的胳膊:“不要动了。”   施念哦了一声:“我只是确认你是不是在生气。”   “我干嘛生气?”   “我哪儿知道。感觉认识你以后,你就经常生气,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她说完,又反驳自己:“说生气倒也不准确。我只是觉得你情绪有些不稳定,有点喜怒无常的。” 前一秒笑笑地抱她上楼,害她胡思乱想,后一秒就冷得不行,弄得她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耻。   郁谋深吸一口气。   施念自顾自总结:“你啊,也可能是用脑过度。我姥姥报纸上看来的。你可以多吃点核桃。”   为表关心,施念还特别地语重心长。她其实心里也忐忑,但她觉得,关心关心他,总是没问题的!   她说:“要我说,你这名字起得不好。谋啊谋的,天天就是想事情。我妈也说我的名字当初起岔了,我也爱胡思乱想。你应该叫,郁木,木一点就好了。而且也是 M 打头的。”   郁谋很想抬起手来按一下自己的人中。他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事情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为了让她闭嘴,他蓦地伸手,掐住了,施念胸前的绒球。   绒线球在郁谋的手里扭曲变形。黄色的毛线从他的指缝里支出来。   施念呆住了。她抬头看郁谋,感觉他的表情很吓人。好像他手里的绒线球不是球,而是她的头盖骨。   郁谋捏着那球不放,一边被扯长,另一边的线被拽短。他抬头看星空,找到了他想找的星星。   他腾出食指指向那颗夜空中最亮的星星,用一种威胁且神秘的语气说:“你看到那颗星星了吗?”   施念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那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十月末,十一月初,进入冬季以后北半球的夜晚就可以观测到了。” 他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干巴巴地给她科普。   施念又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你好好看看它吧。” 他说:“毕竟明天你就看不到了。”   施念背后升起一股冷气,他在说啥?   郁谋缓缓说:“你信不信我现在的力气可以用你这颗绒球把它砸下来?”   施念看他的眼神先是从敬畏,而后变成了狐疑。   这人。   就,好幼稚啊。   她哦了一声,“那你真厉害。” 说完就伸手去扯被他绑架的球。   她拽线这头,郁谋食指拇指捏着拽连着球的线那边。   说实话郁谋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捏住她的绒线球。但是此时骑虎难下,他很想和她因为这个球再较一会儿劲,于是迟迟不松手。   施念则很快觉得没劲了,她松手:“你要愿意,就一直拽着吧。有本事你拽着它回家。”   郁谋竟觉得这主意不错。   “对了,你之前说等我,又有什么事啊?”   两人想牵着小狗一样慢慢往前走。郁谋之前的郁结之气散的七七八八,一时想不起本来是要找她说什么。   现在回想起。也许是被贺然刺激到了。   这种、他断然不会称之为吃醋的情绪、在刚刚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他希望自己师出有名,但这“名”绝不是“他生气了”这个肤浅的原因。也不是出于“我不希望你和别的男生走那么近”。绝对不是。   于是他说:“我来找你,是想和你道歉。” 球被松开。他声音低低缓缓。   “嗯?”   “我之前,抱你,这件事。”   “啊。” 施念开始尴尬。   “没错,我想告诉你的是,以后如果有男生做了什么违背你意愿的行为,你完全可以言辞坚定的拒绝和斥责。” 他说。   施念细细思忖他这话,总觉得话中有话。   “就比如你刚刚蹲着肚子疼,我一意孤行抱你上去,这绝对是我的错。我大错特错,我不可以那样。我这样特别特别不好。你知道吗?” 郁谋说完,对自己非常满意。希望这个女孩子可以举一反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施念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觉得郁谋好像又要发疯了。“好,我知道了,我原谅你。”   “不行!” 他大手一挥,“不可以这么轻易原谅。你要细想,细想我的、以及其他男生的这些类似行为有多过分,多可恶,多么的不可原谅。我、以及其他可能的对象,就是流氓。你对待流氓,不可以心软。听见没有?记住我这段话。”   施念抓住了他悄悄塞进话里的小细节:其他男生的类似行为……?她发现事情不简单。   她往前走了两步,停下:“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她不太确定,因为刚刚和贺然讲话时,巷子没有人往来。   “我没有。我只是出于一个优秀学生的解题思维,万事都要分类讨论。你懂吗,我意思是说,不经你同意抱你,这是流氓;不经你同意把你堵在墙角,这也是流氓;不经你同意把脸凑近,这……”   施念瞪大眼睛大声宣布:“你就是看到了!啊!你怎么偷看啊!” 她直接抬手对着郁谋的胳膊就是一巴掌。   “啪!”   郁谋感觉胳膊一阵酸爽。她弟说的没错,她打人真的好疼!   但他嘴硬:“我没有。咦?我看到什么了?我只是尽量全面地给你……”   “你快闭嘴!啊!” 施念脸整个烧起来了。本来就不堪回首,还被人看见了!她想一头撞死在这里。   她干脆蹲下,头埋起来:“从现在开始,我们谁也不要和对方说话。谁说话谁是小狗。”   郁谋站她身边,用小腿轻轻碰她的手臂:“哎,我是狗,行了吧。我真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可以跟你发誓,发誓我没看到你俩在墙边说话,咳咳,挨得挺近。哎,他是跟你告白吗?”   施念抬头,满眼怨恨:“屁!”   郁谋笑笑地蹲下,男生是没有办法像女生那样蹲的,于是他一条腿跪在地上。“好,我是屁。所以说没告白是吧?”   施念怼他:“贺然说他喜欢你小叔。成了吗?满意了吗?”   郁谋点头:“可太满意了。” 又开始玩那个绒球。   施念:“你一男的怎么对这事这么好奇?拐这么大一弯儿在这等着我呢?”   郁谋心情畅快:“因为我没事闲的。” 保送了嘛。   *   事情在郁谋不小心将施念的一个绒球揪下来转移了她的怒火后被她用指甲在手背掐出八字后渐渐平息。   一人走前,一人跟在后面。二人来到施念家门洞底下。郁谋站在施念身后,抬头看她家窗户:“你妈还没下班?”   施念伸手接奶:“嗯,她们单位其实不怎么加班。但有时候市里抽查,就会比较晚。可能还会通宵。”   郁谋没给:“我送你到三楼。”   施念道:“不用,我自己上。”   郁谋想了想:“哎,你上次是不是说,你们楼之前有人上吊来着?是我记错了吗?”   暗夜里声音幽幽,施念吓得往他那边靠了一步:“大半夜的,你说这干嘛?”   “突然想起来了。” 少年微笑。   施念执意拿过奶,一个人往门洞里走,一楼的声控灯被她用超级大的声音喊亮,她往上走了几级,犹犹豫豫地回头:“要不,你陪我走到三楼?”   少年还在原地站着,手插兜,听她这话,笑着跟了上来。   施念家在四楼,郁谋送她到三楼半就停住了。   施念有点紧张,怕他就这么走了。她说:“你可不可以等我把家里灯全开了再走?”   隔着最后十六级楼梯,他说:“嗯,你上去开门,我在这儿看着。等你进去开好灯我就走了。”   楼道里灯暗了,他咳嗽了一声把灯喊亮。   施念踢了趿拉走上去,钥匙扭转,门开,纱门关上。   她进门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才又回来关第二道门。隔着纱门她冲他招手:“我好了。”   郁谋也不多看,点了下头:“成,那你把门关上吧。拜。”   门关上前,少年提醒她:“qq 加那个人啊,别忘了。” 第35章 兄弟滤镜,好朋友滤镜,熟人滤镜,还有自我滤镜   一大早儿傅辽在贺然家的沙发上一睁眼,就看见贺然顶着俩黑眼圈儿扒在他身边儿。   “快起来,陪我去买早饭。” 贺然手里拿着臭袜子,悬挂在傅辽鼻子边。   “你他……脑子有病吧。” 傅辽胡乱将袜子拍飞,团着被子坐起来,一看电视上方挂着的钟表:早上七点。   他闭着眼睛坐着骂人:“大周六的您又抽什么疯?”   贺然见傅辽醒了,立马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走到门口:“醒都醒了,快点。”   俩人走到院门口时,郁谋一身清爽地从门洞走出来,也是出来买早饭的。   北方的早晨白茫茫,鞋底踩地有沙沙的踩霜感。   “呦。” 贺然打了个招呼。郁谋点头:“早。”   仨人晃晃悠悠向早点摊进发。   傅辽看看左边的郁谋,又看看右边的贺然,有种恍然的感觉。   这世界怎么了,好学生和差学生大周末的都能七点起床。让他这个中不溜儿的学生竟有点愧疚。   傅辽正暗暗自责着,贺然突然长叹一口气。   这个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站在领操台上都能扭秧歌的少年望着灰蒙蒙的天来了句:“我他妈就是个傻叉儿。”   另外两人沉默了半晌。   “然哥你终于顿悟了。” 傅辽接话。他说完就举起手臂格挡,以为贺然要揍他。结果贺然连看都没看他,又继续说:“我昨儿一晚上没睡。就在想这个事情。”   “巧了,我昨儿晚上也没睡。” 郁谋淡淡道。   早市熙熙攘攘。最好吃的包子摊前排起了长队。   “什么?你和她说,你要保护她??你怎么想的啊然哥?” 傅辽用双手假装掐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弯腰:“yue——我要吐了。这都 21 世纪了,怎么还有人这样讲话。” 他吐的时候旁边的奶奶吓得差点用菜篮敲他头。   “你还叫人家念儿,我真的……想打你。说实话,你叫她屎撵儿,都比叫她念儿强。那我还管你叫然儿呢,西瓜瓤儿。”   贺然颇为无力地征询道:“不是、这句话真这么恶心?”   “是有一点。” 郁谋缓缓点头。   贺然看傅辽还在装吐,伸手捏住他的后脖颈,把他拎直:“不至于吧。适可而止啊你。”   傅辽直起身子说:“然然我发现你忽略了一个问题。首先你突然和人家说要保护她什么的,本身就很奇怪,保护人民有警察叔叔呢,要你管屁用。其次现在太平盛世,你自己本身就是施念每天上学面临的最大危险。然后你他妈还和她说你会保护她,我要是施念我能直接气晕在大街上。”   “的确。” 郁谋拍手表示赞同。   傅辽继续分析:“我本来以为你就算学习不好,那也是不努力导致的,脑子还是可以的。现在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就是脑子有坑。你说你,好好跟人家说声帖子删了,道个歉就行了,非要节外生枝。”   贺然嘶了一声,压住火没发作。一张脸沉的吓人。   傅辽也不怕他,借着起床气的胆子往下说:“而且施念那个人,性格跟老太太似的,什么都畏畏缩缩,最怕的就是违反纪律。咱几个认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她么?要让她不听她妈的话、我不是骂人啊、不听老师的话,比杀了她还难受。”   后面排队的老奶奶咳嗽了几下。傅辽没理会。   他说:“所以你还指望人家怎么回答你?‘啊,然儿,人家好喜欢你,想做你女朋友’?”   郁谋拍他肩膀:“说事就好,不要恶心人。没吃早饭听这些,胃有点难受。”   “好的,抱歉啊。” 傅辽道:“人家说要好好学习,就是委婉拒绝你。没有正面把话说绝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应该见好就收。你竟然还加了那么一句。我真是服了你了。我拜托你以后说话做事之前能不能好好动一下你脖子上面那个器官。”   “不是,我又没有明着说‘喜欢’这种,我最后就是说保护她,应该还有余地吧。”贺然不服气。   “我靠这有区别吗?我说你是我大儿子,和我说我是你爹,这有区别么?” 傅辽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蹭,差不多快到他们了。   “当然有区别。喜欢只能是二人之间,保护可以是很多人,只要是在意的人都可以。那我说,我还想保护你呢,保护我妈呢,保护、保护郁谋呢,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贺然道。   傅辽和郁谋看傻子一样看他:“不必。”   终于轮到他们仨,老板掀开蒸笼的盖子:“就剩最后俩了,自个儿商量吧,没得挑。”   站他们身后的老太太突然暴起,蹿到前面扔下几块钱,也不嫌烫,伸手拿了包子一溜烟儿跑了。   三人面面相觑。   贺然指着老太太离去的背影说:“老太太还能插队抢包子呢,你说施念能么?”   *   文斯斯家。   “好友通过了!” 施念喊。文斯斯和许沐子本来一起躺在床上看杂志,听到这话凑到书桌前。   【你好,请问是黎若愚同学吗?我是一中高一五班的施念。是这样的,之前你们班的乔跃洲和他的朋友来找过我弟弟,我弟也是一中的。据说他们同班同学付钱让……嗯对,你应该知道吧。然后这周日下午五点我和我的几个朋友约见乔跃洲,想给我弟弟讨个说法。】   “我这样措辞行吗?” 施念问。文斯斯看了看:“挺好的。”   过了会儿。   【是我。好的,我知道了。】   仨人看了半天,施念有些不确定,问旁边两人:“她这是啥意思?”   文斯斯直接敲键盘:“咱再确定下呗。”   【那你会来吗?】   这句问完,那边过了好久才回复。   【我明天下午五点补习班才结束。可能会迟到。】然后头像就灰了。   “那个……”许沐子说:“沿河沿儿中学的学生也补课么?”   “补的吧,哪里都有好学生啊。” 施念说:“应该不是骗咱们。”   文斯斯用鼠标点来点去:“这人还挺高冷。咱看看她空间。”   三个女生挤在一起聚精会神地浏览黎若愚的 qq 空间。但她的空间和她说话语气一样,非常冷清。   相册里只有一张初中毕业合照,像素感人。   几十人的毕业照,找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生却并不难。因为她太显眼了。   许沐子见过乔跃洲。照片里乔跃洲将比了个“Yeah”的手放在前排女生脑袋上,仨人立马就注意到她了。   怎么说呢,非常漂亮。人群里漂亮到扎眼那种。   文斯斯看看黎若愚,又看看施念,看看许沐子,拉过镜子照照自己,说了句:“我要是长那个样子,我也不愿意多说话。”   许沐子说:“你干嘛这样说,我觉得你比她好看。”   文斯斯回:“客观点成不,那是因为你对我有好朋友滤镜。”   施念抬头看文斯斯:“你本来就好看啊,而且你的班长气质无人能敌,特有气场!”   虽然这样说,三人还是陷入了一种见过真正美女的震撼与惆怅中。她们坐在文斯斯屋子里的地毯上,齐齐叹了口气。   许沐子:“以前我总觉得小说里写的都是假的。现在看到乔跃洲,黎若愚,这组合也太小说了。”   文斯斯嗯了一声,“其实咱们年级的昌缨也很小说。他真的好帅!”   施念:“你们知道他和他们班的谈君子是青梅竹马吧?俩人好像……在嗯恋爱。” 她说谈恋爱时突然不好意思,囫囵吞枣般说了那三个字。   许沐子拍大腿:“哦对。昌缨和谈君子也算得上小说了。看来真人真事就在我们身边。”   文斯斯:“他俩是真的吗?真的啊?”   施念使劲点头,严肃道:“是真的,我听傅辽说他听张达说他听秦阮书说的。”   文斯斯:“秦阮书?哦,是谈君子的好朋友,一班那个千年老二初中三年,郁谋一直年级第一。秦阮书一直年级第二。吧。”   施念说对。   文斯斯:“昌缨和谈君子,嗯,我虽然觉得昌缨帅,但如果是他们俩的话,我单方面承认这门亲事。天啊他俩竟然是真的!我怎么这么开心呢。”   许沐子突然生出兴致:“那咱们给郁谋想一个吧。其实也挺奇怪的,自从郁谋来咱们班以后,我觉得他没有之前我在楼道里看到的那么帅了。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不是很机灵的样子。”   文斯斯:“你这是熟人滤镜。就好比我妈一样,我妈年轻时是校花,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我妈,我怎么看怎么不相信她还能是校花?”   她说完诶了一声,说:“不对啊,咱们不能当着施念的面给郁谋找人,她不是暗恋郁谋呢么!”   施念腾地一下坐直:“找啊!你们不用考虑我的感受!你们对待昌缨的态度,就是我对待郁谋的态度!”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文斯斯和许沐子都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儿玩红娘游戏了。她们觉得她在强颜欢笑。   施念安安静静缩在一旁。许沐子以为她在黯然神伤,安慰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刚刚真的忘记了。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觉得你配不上郁谋。你、你很好看的!”   文斯斯一把搂住施念摇她:“我和你说,你就是不爱打扮,衣服都不怎么好看,但我和许沐子都觉得你人是很好看的!”   施念苦笑摆手:“啊,不必安慰我。还有,我衣服哪里不好看了?”   许沐子给了她一个眼神:“这个吧……”   文斯斯拍着胸脯说:“刚刚真的吓死我了,我怎么突然就把憋了好久的真话说出来了。我不管了我就要说,你的衣服真的不好看啊!我要是你妈,我就把你的衣服全扔了,给你换一衣柜新的。”   施念把自己两只拖鞋砸过去,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笑完以后房间回归安静。   “唉,你们说,像他们那样的十六岁才是青春吧?我们这些人的十六岁又算什么呢?” 许沐子将头放在膝盖上。她个子好高,这样做有点费劲。她道:“讲道理说,二百五贺然还有咱们的学神也是风云人物了。好像有些人天生就是焦点,注定不平凡。相比之下我们就无聊的很。他们周末应该都是出去放光彩的,哪像咱们啊,就窝在这里。”   文斯斯奇怪:“这话好像只有我和施念有资格说吧。你们篮球队一直拿奖,你还总是 MVP,谁十五六岁能像你一样一直拿奖金啊,一拿就好几千。你能不能不要妄自菲薄。”   施念看文斯斯。文斯斯问怎么。   施念看着地板慢慢说:“那要这么说的话,你好歹还一直是班长,最大的官儿呢。我啥也不是,最最底层。长的一般,学习一般,家里还欠钱。不过你们不要误会啊,我不是埋怨。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也没有谁规定说青春一定要轰轰烈烈啊,平凡安静的青春也是青春啊。我就不想成为焦点,一点也不想。”   施念在抠棉拖鞋上起的球,她的马尾顺着一边滑下。另外两人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眨了眨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扑上去抱住了她。 第36章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周日施念提出要骑家里的小粉自行车去施学进那里时,差点就被池小萍问出端倪。   母女俩一人抬前轱辘,一人抬后轱辘将积了不少灰的自行车从四楼抬到楼底下。   “不是不爱骑么,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池小萍用抹布擦着车把上的灰。   施念从没对池小萍说过谎,但是游戏厅离施学进住的地方没有直达公交,骑自行车最方便。于是她低头踢石子:“嗯……就是,冬天了呗,天黑晚,不想站着等公交车,怪冷的。”   池小萍把车座儿车把手上的土都掸掉,皱着眉头捏了捏轮胎:“还有气儿么。要不今天还是甭骑了?”   施念的心突突地跳,生怕她妈变卦不让她骑,于是赶紧坐上去,扶着车把七扭八歪地往前蹬了一下,“可以的可以的,我走了啊妈。”   每周日她去看她爸,两人一起待个半天,吃完晚饭自己回来。一般她从她爸那里回来前会去趟书店,今天她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争取一小时内解决战斗。   今天施念在施学进那里坐到下午四点,就说肚子饿了想吃晚饭。施学进以为她是想早点回去,不愿意在他那里待,也没说什么,起身儿去热菜。   笋干红烧肉是知道她来,提前炖好的。南方做法,他之前去过上海,回来自己改良了一下。   父女俩坐在平房的小客厅里,支着张小方桌吃饭。也没什么话可以说。电视里放着闲人马大姐,施念爱看的,他特意给她换的台。可她今天心慌得很,根本没心思看。   “今天吃饭早,东小街那边有冬季庙会,你想去么?吃完爸带你去溜达溜达?” 施学进给施念倒了杯果肉橙汁。   施念有点惊讶,游戏厅正好在东小街上,心里开始打起鼓。   她赶忙戳着米饭说:“不太想去。”   施学进有点失望,施念进家门到现在总共不超过四个小时,他还想再和女儿多待一会儿。于是他说:“庙会,没印象啦?小时候你最喜欢去的,每次去都要买大风车。”   施念坚持地摇摇头。她的眼睛一直瞥钟。   “怎么?今天炖的红烧肉不好吃啊?都没吃两口。” 施学进没动筷子,手臂抱着放桌上,一直看着他这闺女。眼神是施念一贯讨厌的那种,慈爱里带点哀切。可今天施念因为第一次同时和爸妈两边说谎,所以对父亲此时的眼神厌烦不起来。她只是焦躁。   施学进擅长烧肉,池小萍擅长面食和素菜。他俩离婚后,施念平时在家基本吃不到什么肉,有的话也都是贺然妈妈做的。   听父亲这话,施念为了应付,夹了两块肉一起放嘴里嚼:“好吃的!” 这不是假话,确实好吃,可她心里惦记事儿,怎么也咽不下去。最后掐着喉咙咳嗽,施学进有点怀疑,终于拿起筷子自己也吃了一口:“挺软烂的啊,怎么,嚼不动啊?”   施念喝了一大口橙汁,半天才把两块肉顺了下去,呆呆愣愣的。   施学进看她半天,有点欲言又止。施念觉得父亲可能也发觉了她今天不对劲儿,可是他不会问的。他没有池小萍管她严,她在他这里看电视他也不管她。当然也可能是父女关系已经这么僵了,他想扮演“慈父”角色讨好她。   最后施念终于推着自行车从四合院里出去。施学进帮她抬了一下车后座。“成吧,冬天天黑早,自己骑车回去注意安全。你妈这破自行车也该换了,早晚散架。”   他站在门槛后面,穿着羊毛背心儿和洗的泛黄的衬衫,冬日里身形萧瑟。   “爸我走了啊。” 施念急急忙忙蹬上去说再见。施学进对她挥了下手。施念看他那个样子心里突然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小声说了句:“下周见。” 没敢再看她爸,晃晃悠悠骑走了,自行车嘎吱嘎吱的。   *   施学进说的没错,东小街一整条街都在办庙会。   施念骑进那里时整个人都傻了。因为寸步难行,她不得不下车推着走。人头攒动,好多都是家长带着小孩儿来的,有卖小吃的,卖玩具的,还有当街套圈的……   等她好不容易来到游戏厅门口时,看见等她的朋友们脸上挂着同款神情:这什么情况?   郁谋几乎贴在游戏厅外的墙上,生怕碰到举着棉花糖的小孩儿。一个小孩举着氢气球路过,他还轻轻伸出手指把那气球弹开,避免了气球被墙上探出的标牌尖角扎破的命运。   施斐冲施念招手,满面红光:“姐!这边儿!”   “姐你真神了。我就知道你当初约的这个时间地点不是随便说说的。” 施斐凑上来一脸狗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天这边办庙会啊。这下好了,我本来还怕沿河沿儿的不肯进游戏厅,现在他们不进也得进。嘿嘿。”   “……” 施念不敢吱声儿:“他们呢?人来了么?”   贺然主动站她身边说:“来了,在里面。不过没看到有女生,你跟乔跃洲女朋友联系了么?”   施念轻轻嗯了一声,“她说补课,会晚到。”   她有点不敢和贺然对视,故意冲着许沐子傅辽他们问:“哎你们自行车停哪儿了?”   贺然点了下后面:“游戏厅后面有片空地。”   施念说:“那稍等,我也去锁一下车。”   贺然单手按住她车把中间儿,吓得施念直接松开。贺然看了她一眼,故作自然,还像往常一样怼她:“您这车没人偷,锁门口就行。我来吧。”   终于决定进去前,施念抬头冲大家说:“游戏厅里他们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说这话时她其实很紧张,今天一天都因为这事忐忑不安。感觉刚吃的那几块红烧肉一直在胃里下坠,弄的她很想上厕所。   她本来还想给大家做一下动员呢,结果郁谋一抬手就把玻璃门推开了,大步迈了进去。   *   相比起外面人山人海,游戏厅里反而显得有点冷清。各式各样的游戏机哔哔滴滴地发出洗脑音乐。此时厅里就几个老头儿在玩推币机,机子比人多。   施念七个人刚一进来,里面分散在不同游戏机前面的几个高个子男生纷纷站了起来,往这边聚拢。   施念没见过真正的差生,一中普通班的淘气男生可不能算。如今真的面对面见到,她一下就体会到不同。   他们也不是三头六臂,甚至体格还没有傅辽壮,但无论是姿态,穿着,还是神态,都和正经中学的学生有着本质不同。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是他们身上的烟味儿,也可能是那种浑劲儿让她心脏抽抽,没来由地害怕。   不过还没等她进一步害怕,贺然傅辽还有郁谋自动站到了前排,把女生还有施斐一起护在了后面。   施念望着他们仨,发现他们的背影好像三座山,突然就高尚起来。就连微驼的背都显得格外肃穆。   ……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沿河沿儿的人没穿校服,乔跃洲在其中却不难认。   施念指了指乔:“是那个吧?” 文斯斯和许沐子也明显感到了压迫感,她们声音变得很轻:“对。” 三只鹌鹑挤到一起。   乔跃洲站最前面,眼睛扫了下一中这几个人:“谁约的我?”   贺然和郁谋刚想讲话,站在他俩后面的施斐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大声说:“我姐!”   施念感觉喉咙一紧,所有的血液唰地一下涌向头顶,刻在骨子里的服从感竟然让她抖抖嗖嗖地喊了声:“到!”   喊完她很想抽自己一巴掌。沿河沿儿那边几个人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神情,听她这么一说,更是肆无忌惮地笑出声。“一中的人是读书读傻了么。” 其中一人快笑背过气去。   乔跃洲看施念,大剌剌:“我们不和女生打架。”   施念绕到前面来:“没想打,只是想给我弟讨个说法。你和你的朋友之前把我弟的鞋扔树上去了,还把他踢到了河沟里。”   “还有,你们上次七八个人把我这几个朋友揍了一顿。” 她认认真真说。   乔跃洲本来满脸无所谓,听她这话开始蹙眉回忆。想半天没想起来还揍过眼前这几个男生。他回身对几个跟班说:“你们私底下揍人家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几个人纷纷挠头:“没有啊,不收钱的事我们不干,这还是老大你交代的。”   乔跃洲却对这事格外在意,再次确认道:“你说的哪七八个人?有今天这里的人么?”   没等施念回答,乔跃洲好像想起什么,脸上戾气突显,他“咣”地一下突然出脚,把旁边的游戏椅瞬间踹翻。   椅子在地上滚了半米,吓得施念往后一跳,郁谋伸出胳膊来挡住她,还把她往后拨了拨。   他道:“艹,估计谁他妈又打着我们的旗号出来打架了。”   郁谋赶紧咳嗽一声,敷衍过去:“这不重要。先说她弟的事。”   沉默半晌,乔跃洲审视施斐,说道:“这个胖子我记得,他们班同学说看他臭显摆吹牛逼不顺眼,让我们教训教训他。这事的确是我们干的。”   “说吧,想怎么着。” 他说:“今天来,是想看看谁那么有种,毕竟从没人会被我们揍了还能找上门来。”   刚才踹椅子那一脚把施念吓得不轻,她感觉自己的勇气在逐渐消失,张了张嘴愣是没发出声音。她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才狰狞地说了两个字:“道、歉。”   她刚一说完,就看对面哈哈大笑,几个人笑的前仰后合的。   这很好笑吗?施念又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这下能说完整的句子了,她加重语气:“人家掏钱让你们几个欺负我弟一个。连这种钱都赚,我都替你们害臊!”   乔跃洲面无表情地听完,没再继续和她讲话,而是扭了扭脖子,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他直接转向贺然几个:“你是一中篮球队的,控球后卫,我认识你。你投篮很准。”   他说话依旧面冲男生,根本不屑再和施念对话:“这么说吧,我们可以再打一架。打的你们心服口服。如果你们赢了,我们道歉。” 仿佛“道歉”烫嘴似的,他说这俩字时撇了撇嘴。说完便弯腰,抓住翻倒在地的那张圆凳底部的金属杆子,冲他们一指,“走吧,后面儿有处空地。女生就不要来了,哭的唧唧歪歪的我嫌烦。”   他往大门那边走,路过郁谋时停住:“你我好像也有印象。咱们之前是不是……?你另外几个朋友呢?没一起来?打电话吧,一起,省的以后又找茬儿。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郁谋不动声色地用身体隔开那帮男生和施念,语气不卑不亢:“打架的话我们几个就够了,再多的人不需要。”   两个少年身高差不多,体格差不多,说话时乔跃洲的肩膀挑衅似地去顶郁谋的胸膛,郁谋一动不动,反而笑眯眯地看乔。   施念从后面拉住郁谋的手臂,生怕乔跃洲又突然爆发,这要是拿椅子抡一下,那不是蛋的问题了,估计人能被打死。   想到这里,她的小腿肚子开始哆嗦,一个劲儿看手表,这个黎若愚到底靠不靠谱儿?   文斯斯也看出架势不对,说好的打不起来呢。她掏出手机登陆 qq,可是网太慢,一直停留在登陆界面,急得她恨不得把手机按键抠下来。   施念试图拉住他们,想让贺然郁谋还有傅辽冷静点,但他们把她的手往下一褪,毫不畏惧地往门外走。   一个男生霍地一下拉开游戏厅的门,下一秒又退回来了。   乔跃洲本来一脸速战速决的不耐烦,往门口一看,整个人愣住了。   黎若愚将自行车停在施念自行车旁边锁好,顺着拉开的门缓缓走了进来。   乔跃洲:……   他把手里的小圆凳往身后一藏,但这无异于掩耳盗铃。   女孩子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刚从补课班放学。她面若冰霜。明明前面堵着那么多人,她视线就放乔跃洲一人脸上:“晚上好,不是说在家陪你爸么?怎么咱在这儿遇见了?”   她看了看他身后几个人,皮笑肉不笑:“打架啊?那正好,你们打,我看着。”   乔跃洲和刚刚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他声音放低,缓缓往后退,身后招呼他几个兄弟把凳子接过去,结果没人敢帮他消灭罪证。   “我答应过你不打架,我很久没打架了,今天也不是来打架的。” 他道。立正站好跟小学生似的。   “对,没打架。” 身后几个男生异口同声。   “是么。手里凳子拿着干嘛的?” 黎若愚朝他身后看了眼。   “这不是……” 乔跃洲环视了一圈游戏厅,最后视线落在门口的两台跳舞机上:“我们几个要跳舞,怕别人打扰,拿个凳子摆在这儿堵住。” 说着他轻轻将椅子放下,放下后还哄什么似的拍了拍椅子面儿。   黎若愚看着他不说话,满眼满脸写的都是失望和不相信。   乔跃洲干脆自己招了:“嗯……和一中的几个傻……几个兄弟确实有矛盾要解决。但我们现在文明了,我们都是在跳舞机上打擂台。”   黎若愚冷笑一声:“是么。我怎么没发现您还会跳舞呢。”   乔跃洲给周围人使眼色,其他人帮着找补:“是啊大嫂!我们几个刚说了,我们不和女生打——擂台,因为和女生跳不公平。所以几个男的决定三局两胜。”   为了印证他们真的分好拨儿了,乔跃洲胡乱指:“啊对。就是我和他,他和他,他和他,不行再加赛。” 擅自定了先后顺序。   被率先指到要上跳舞机的郁谋愣住了,刚刚被挑衅他一没生气二没紧张,此时此刻心里骂了句粗口。   黎若愚似笑非笑,干脆找了张椅子坐下看他们表演。   乔跃洲自己跳上了左边那台跳舞机,找了半天才摸到投币口。然后又一把扯过郁谋上了边上那台。   郁谋看着脚底下的闪着七彩光芒的九宫格,其中⬆️⬇️⬅️➡️几个大箭头,面前大屏幕上是几个小人儿扭屁股拍着手。一旁乔跃洲帮他塞了三个币进去,跳舞机立马弹出几个大字:按 ok 进行联机比赛!   乔跃洲没事儿人一样还跟他商量:“咱选什么歌?睫毛弯弯?行么兄弟?”   被赶鸭子上架的学神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回身看了眼施念,施念的左手放在右手上做了个下跪的姿势。拜托了,你跟他跳吧!我相信你能赢!你不是年级第一么!   郁谋转过身,深吸了几口气,他觉得游戏厅里空气稀薄,他好像有点儿缺氧。一时半会儿以为自己在做梦。   心里缓缓浮出一个加黑加粗的大字:艹 第37章 英雄救美的正确打开方式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他妈在干什么?   这是目前郁谋脑海里的三个哲学问题。无论是游戏厅的噪音,还是面前跳舞机发出的试图激励他的音乐,周围的一切都令他神经性地头疼和恍惚。周围七彩的光好像是从昆虫的复眼里折射出来的,变成一个个小小的三角形,他一阵阵眩晕,不得不扶住跳舞机一圈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所有人好像都在期待些什么。这是人性的丑恶吗?还是道德的沦丧?他一个花季少年,不应该如此,至少不应该站在这令他心悸的上下左右彩色按键上。   而他身旁的乔跃洲,那副强装出来的兴致勃勃更是令他自愧不如。这等觉悟,不愧是早恋的人才会拥有的。   但很快,他在内心和自己做了一个约定:是了,天将降妹子于斯人也,必先让他跳舞。就当这是回馈给施念对他这么多年炽烈的暗恋吧!他把自己看成了为悟大道而苦苦修行的僧人,为天下苍生去皇城滚钉板请命的壮士,为最强剑招日复一日挥剑的武士……这就是他的宿命,这是老天给他的考验。他不入地狱,谁他**入地狱。   心里的小人缓缓握住拳,好像有一束圣洁的光照进了他的心灵。无论是白色的、灰色的、还是黑色的小人此时都闭上眼,张开双臂,接受这圣光的洗礼:郁谋,施家的尊严和荣誉从今天起由你来掌握权杖,无论是姐姐,还是弟弟,都由你来守护。所以,相信自己,相信命运,你,可以的!   当他徜徉在这思辨的海洋里时,他感到后背被人推了一下。   “哎,开始了,兄 dei。” 是贺然。   跳舞机边有一圈栏杆,贺然双手架在栏杆上,用那种感同身受的同情目光看着郁谋,张口却是无情的提醒:“先跳右键,跳到拍子上,力气大点,不然识别不出来没分数。”   一众人旁观两个一米八几的男生跳睫毛弯弯,很快他们意识到,这个世界虽然不是二元绝对的,但是真实的丑陋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就比如:   郁谋,像只油锅上的青蛙。   乔跃洲,像只喝醉的海鸥。   他们仓皇又自信,乱且无序,每一下都完美地错过节拍,又重重的落下。屏幕上亮起一个又一个红色叉子。   他们重心高,底盘不稳,穿着篮球鞋踩按键,像是在踩蟑螂,咣——咣——咣——整个跳舞机都在晃。   而且后面舞步越来越复杂,他们完全放弃了上半身的控制,双臂张在两边,甚至还能干扰到对方。   “我靠你不要扒拉我!”   “你不要扯我!你自己跳不好怎么还干扰别人的??”   “靠,断了一个 combo!完了!”   “大爷的这得三条腿才能跳吧?!”   ……   一曲毕,屏幕哗啦啦出分数。   combo 完成数:左边 3,右边 3   perfect 舞步:左边 0,右边 0   总分:左边两颗星,右边两颗星。   空气中有那么一刻的绝对宁静。   郁谋反反复复地看那个分数,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在做梦了。根本不相信这是自己此生此世顶着“郁谋”这个名字可以获得的评价。   两星,这什么水平?   这是对他极大的侮辱。   打平,这什么水平?   这是对他极大的嘲讽。   他不可能、也不允许,这样的自己得到这样的分数。呵,雕虫小技。如果再来一次……等等,这个想法十分的危险。   他试图云淡风轻,问了下周围人:“满分多少啊?三星?”   傅辽缓缓摇头,“我见过有人八星的。”   郁谋深深地看了一眼傅辽,傅辽觉得周围的气温下降了二十度。   而他一旁的乔跃洲,显然也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从他一拳拳捶着栏杆可以看出他的懊悔和歇斯底里。   冷静下来的两个男生隔空对望,只一瞬,就读懂了彼此眼中的约定和挑衅。   约定:再来一盘。   挑衅:不信弄不死你丫。   郁谋伸出手,贺然以为他需要人安慰,于是握紧了他:“兄弟,你受苦了。我扶你下来。”   郁谋眯起眼睛,示意他放手,说出冰冷的三个字:“我要币。”   他此时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强者可以自我消化这挫败的情绪。弱者才要博取认同。而他,只赢他想赢的比赛。   那边乔跃洲的三个币已经塞进去了,在那边得瑟:“怎么,怕了?”   郁谋冷笑,也将三个币塞进去:“你的猜测十分有趣。”   跳舞机再次联机,二人这次选择了潘玮柏的快乐崇拜。如果说之前的睫毛弯弯难易程度是入门级,快乐崇拜则是大师级难度。   ……   比赛渐渐进入白热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跳了好几首歌,每次都打平,不仅总分一样,连各项小分都一模一样。真是邪了门了。   跳舞机上的两个男生仿佛完全忘记了尊严和荣耀为何物,干脆喊起了外援。然后这场约架变成了所有男生的忘我狂欢。两拨的男生围成两个圈,疯狂伸脚进去帮着自己人作弊。   “对,你就负责帮我踩这个键。你负责这个键,咱们分工合作。”   “你来你来还有你来,你们瞅准了下脚啊。别绊到我!”   几个女生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甚至对这样的比赛感到一丝无聊。   就在这时,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儿从后门进来,走到游戏厅买币的地方问询:“孩子想上厕所,可以借一下卫生间吗?”   鄂有乾看着儿子进到厕所里,自己站在嘈杂的游戏厅里环视四周,而后注意力被正门口两台跳舞机周围发出的兴奋助威声吸引。   “靠靠靠踩它!”   “能赢能赢老大我们这下能赢!”   鄂有乾遥遥看去,然后推了一下镜框。怎么有点儿眼熟?   还是施斐第一个和鄂有乾对视上的。   他一下子忘记踩自己负责的左键,惊呼一声:“哥!哥!鄂!鄂!”   哥哥饿饿?贺然满头大汗地啧了一声:“恶不恶心?饿就忍一忍!”   施斐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是不是,是鄂、鄂有乾!”   施斐报警这声太大了,直接让鄂有乾确认了这的确是他们一中的孩子。他叉着腰绕过挤挤挨挨的游戏机快步走上来准备抓人:“都谁!?我一个个记下来!”   “!?” 听到熟悉的声音大家都反应过来了。沿河沿儿的几个还沉浸在比赛中,一中的这几个一哄而散往门口逃。郁谋单手撑着从围栏里跳出来。   施念的心脏蹿到了嗓子眼儿,她边跑小腿边开始抽筋,哭腔儿:“我、我不能被发现!”   郁谋看了眼脸都吓白了的施念,直接双手从袖子里退出来,往上一拉把身上宽大的卫衣脱下来,往施念头上一罩,跟绑架似的,把她的脸和身体挡了个严严实实。是人是鬼都看不出来,更何况能看出她是谁。   卫衣帽子盖在眼前,施念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觉得郁谋在逗她。拿她殿后!是了是了肯定是了,这个小人!   郁谋却没有放弃她,半夹半拉地带着她往出跑,跑的时候还不忘把凳子踢翻挡住追上来的鄂有乾。   “自行车自行车!” 施念闷在全是热乎气和少年味道的卫衣里大喊。   郁谋一手抓住她那辆几乎快要散架的自行车的车座底部,一手抓住施念的胳膊沿着街边儿逃离游戏厅。   骤变突生,沿河沿儿的人还以为他们是看自己要输了所以想逃走,于是也从跳舞机上窜下来。   “没分出胜负呢就想逃?” “追!”   此时东小街外庙会已经结束,散摊儿的摊贩和游客稀稀拉拉,鄂有乾和沿河沿儿的几个人同郁谋贺然他们上演你追我赶你我都插翅难逃的戏码。   甭看鄂有乾一米六几的小个儿,跑起步来腿倒得频率极快。   还有沿河沿儿那几个体育生。   几个少年被追的根本不敢懈怠。   文斯斯几乎被许沐子扛着往前跑。   “我不跑了被抓就被抓!我不怕!”   “不行!你别给我们几个供出来!不跑也得跑!”   几个人气喘吁吁,傅辽:“咱怎么着?”   郁谋觉得无论如何不可以被一网打尽,于是斩钉截铁:“分开走!”   施念好不容易从郁谋那件又厚又沉的卫衣的中探出头,还没反应过来要往哪边跑,就被郁谋一把拉进了一旁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巷子里施念给郁谋放风,她一会儿看巷子口一会儿看郁谋。刚刚跑的岔了气,死死按着肚子还一个劲儿催:“快点快点快点。”   郁谋沉沉稳稳地给自行车开了锁,跨上去骑起来:“上车!带你!”   *   这是北方难得一见没有风的傍晚。   夕阳将落未落,从天际到头顶是晕染得非常艳丽的火烧云。   好不容易后面没了追兵的声音,郁谋和施念也和其他人跑散了。   少年费劲地蹬着施念那辆又矮又难骑的自行车,现在干脆放慢了速度,抬头看着夕阳。   “施念,抬头看火烧云。” 他好像几乎没怎么叫过她全名。而这两个字叫出口时,他忽然生出一种好奇妙的感觉。   施念在他身后嗯了一声:“刚才我就看到了。好美啊。”   “嗯。” 少年近乎呓语的轻声飘到身后。他在想,她应该没有意识到,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抱着他的腰。   后面好像有一团新生的火,从后往前,从下至上,从内而外,令他有点燥。   刚刚实在惊心动魄,为了逃避鄂有乾和乔跃洲,他拼命抄近道。在认识的不认识的巷子里七拐八窜,此时他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在哪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骑。施念没有意识到他也失了方向,安安静静抬头看夕阳。   郁谋的厚卫衣罩在她身上,静下来她才发现,郁谋此时此刻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单衣。   她坐在后面试图把卫衣脱下来,“天啊你冷不冷?”   郁谋感受到她在后面鼓捣,因为她扶着他腰的两只手撤下去了。   “不冷,别脱了。” 他回答。   施念却执意要脱。现在外面五六度,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实在是太冷了!   郁谋有些心烦意乱。他侧回头去看施念,看见女孩正奋力跟衣服做斗争。大概他的卫衣里面是带绒的,衣服面料之间太涩了,她的胳膊和头被卡住了。   他笑了一声,想说句话,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在苍茫雄浑的夕阳下,他的心情却绵绵软软的。他想说他真的不冷,想让她不要费劲了。   快把手放回来。   就在施念全神贯注和卫衣领口较劲,郁谋思绪放空时,自行车车头往前一沉。   小小的陌生巷子里突然一个非常陡的大下坡。   郁谋立刻反应过来,抓住车把,不忘提醒施念:“下坡了赶紧抓住我!”   可施念的手根本拔不出来。只能隔着衣服勉强按住少年的后背。   车越来越快,郁谋去捏闸,感觉一个使劲下去车轮速度先是变慢而后全然松掉——有根儿线断了。   我靠?车闸坏了。   巷子两边的景物倾斜且飞速地往后消失。郁谋不得不启用人工脚刹,一点一点地去踩地。他不敢一脚下去,因为本身速度就快,这样会导致翻车。   正当车速稍缓时,施念感觉屁股底下的轮胎先是往左扭,而后往右扭,再然后,她看见一个椭圆形的轮胎飞了出去。   嗯?哪里来的轮胎?   她脑袋僵住了。直觉好像不太对劲。   再然后,啊!   那是她屁股底下那个轮胎!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两个人连同一辆车同时失去控制。自行车彻底散架。   而就在施念因为惯性和后坐力往后飞出去时,郁谋舍掉自行车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完完全全用身躯和腿把她包裹住,带着她一起就势往旁边滚了过去。 第38章 老狐狸看小狐狸,一眼就能看出道行来   当两个人滚过来时,路边目睹了一切的野猫毛都炸了,后背弓起来,凄厉地“喵——!”了一声。本来都要松开施念的郁谋看到边上的野猫抬起爪子,又赶紧将施念的头按回了胸膛。   野猫没有真的挠到郁谋,对着空中虚晃了一记喵喵拳,便后腿蓄力,一跃跳上了围墙,骂骂咧咧地走了。   周围彻底静下来。   “砰、砰砰、砰……” 所有的紧张和心思顿时无所遁形。郁谋的第一反应竟是赶紧将施念从自己怀里拎出来。将她尽可能远地隔到一边去,希望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被知晓心思无异于裸奔,好像他从小到大筑起的所有高墙轰然倒塌,这让他无所适从。   少年不顾身上的酸痛坐起身,双臂放在膝盖上,肩背驼起,脸恰到好处地被手臂挡住——好像胳膊肘有一处还被什么东西刮伤了,一阵阵的锐痛,但他现在想做的可不是去确认伤口,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静一静,让之前那个冷静又成熟的郁谋回来。他的心跳太快了。紊乱且震耳欲聋。   施念看不见的地方,少年正瞪大眼睛看着一寸寸灰掉的水泥地。太阳下山了。他努力去数自己脚下方寸的水泥地有多少小颗粒纹理。   施念有些迷茫地跪着坐起来。虽然滚了几圈,可是因为被抱着,身上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反倒是郁谋后来按那一下子有点痛,她鼻子撞到了他硬邦邦的胸膛上,也许是某根骨头上,她也不知道。   浑身上下还陷在男孩子的气息中。这并不只是气味那么简单。是一种非常高维的感官,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喷过水又被阳光温柔晒过的青草坪上滚了一圈。那种气息清冽又温暖。而少年抱住她的臂膀是那么的有力。她都不清楚当时情况那么复杂他是怎么反应过来拉住自己的。   郁谋那一边静得吓人。他像株自闭的青色植物,留给施念一个后背。   她赶紧爬起来,蹭到郁谋面前。她觉得他肯定摔得不轻,可她不确定他现在是在干嘛,也不喊疼,也不哭的,像是机器人摔死机了。这个想法吓了她一大跳。   郁谋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他其实是一个对自己非常苛责的人,此时那个小灰人正在心脏之巅痛斥他的没出息。   对,没错,他就是没出息。当他主动出击时,无论是抱还是其他,他都稳重自信。可是今天这一下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的“大满贯”——滚的时候他的嘴不小心贴了她的脑袋一下。   自己的初吻就这样没了。   他现在整个人都是晕的,脑后连接脖子那一处微妙的点,正一阵阵地由下而上像放烟花一样腾起酥麻感觉。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香,这么软……这他妈完完全全和男生是两种生物吧。不对,他没有抱过男生。但他清楚地明白这天壤之别。所以他立刻离开了施念,因为他怕自己会一直抱下去。不松开。   就在他一面在心里抽自己,又一面回味时,他给自己用膝盖、手臂建起的小空间里,突然探进一颗脑袋。   施念趴在地上,头从他的“小房间”的洞里探进去,脖子转动脸朝上,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看到了郁谋藏起来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少年的眼神本来放空又迷茫,此时有一瞬间的怔忡。他一动不敢动。   而她眨眨眼,果然看到了郁谋双眼无神。老天,他好像真的死机了。   然后,施念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动作,但她就是这样做了。   她伸出手,用食指试探地上前。郁谋的眼神跟随着女孩的手指。结果看到那根食指到了眼前。   施念咬牙,点下去,点了足足五秒。点着郁谋的鼻子尖,自己配音:   等灯等灯~   windows 开机的声音。   郁谋呆住了。他立马伸出手握住施念的食指,将脸从“小房间”里抬起,语气有点冲:“你在干嘛?”   施念哆嗦了一下,郁谋的手掌心滚烫,她抽回手指,不确定地说:“强制重启……?”   她跪着直起身子,视线将将和郁谋平齐。两人隔空对视了半秒,好像都意识到刚刚有点傻。   郁谋抿唇,想说句酷酷的话,可话没说出口,嘴角先上扬了,真是要被她气笑了。windows 系统那么垃圾,他怎么可能是 windows?   而施念挠挠头,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思议。看郁谋笑了,她也笑出声。   施念是那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傻乐。   而郁谋则是悄无声息的笑,笑一会儿,屏住,又静悄悄地克制地笑,时不时还将脸埋下,但是后背一耸一耸的。   两人对着笑了好久。   *   有一个车轱辘滚不见了,两人在四周找了十几分钟,把能捡起的部分都找了回来。   郁谋拎着其中一个能找到的车轮,问道:“怎么办?”   施念的大脑正在疯狂运转怎么回去交代。她今天撒的谎够多了,回去基本相当于死路一条。   此时她面如死灰,看了看手表,快七点了。她把手里拿着的车座子塞给郁谋,去翻书包里的手机。   没点开屏幕前,她已经做好了看到十几个池小萍的未接来电的心理准备。当真正点开屏幕的那一瞬间,胃里的红烧肉翻江倒海。   她的手指颤颤巍巍。   未接来电:五个。   诶?还好啊。   五个全是施学进的。   她点开通话记录,最近的一个是一分钟前。   她抬头冲郁谋说道:“我爸给我打电话。” 带点怀疑。   郁谋点头:“那你回拨。”   施念的心七上八下,给父亲打回去,刚响了两声,那边便接起。   “念念,你在哪里?” 施学进的声音很冷静。   “爸……”施念揪着衣角。   再开口时直接吓哭:“爸,我骗人了……!对不起!”   虽然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烦她爸,可施学进现在是她唯一的稻草。   她在电话里断断续续把前因后果讲了下,施学进只是静静地听,随后嗯了一声,非常理智:“你现在一个人吗?爸去接你。” 他顿了一下,安慰道:“你妈那边我说是带你去了庙会,不用担心。”   施念抬眼看了下郁谋,郁谋站一边,她轻声说:“没有,我和一个男同学在一个超级大的下坡地方,但我不清楚是哪里。”   她四周转着找地标,把这条街上所有店铺都说了一遍:“这里有家土豪烤肉店,一家雀神,好像是卖麻将桌的。还有家…… ” 她看见一个亮起五颜六色霓虹灯的店面,大声地读出它的名字:“亲亲爱爱成人保健。”   “……”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而一旁的郁谋虎躯一震。   “好的好的我知道是哪里了,不要念了闺女。” 施学进制止她,“其实离我这儿很近。不要着急,那你和你的同学往北走,走到第一个路口左转,然后……”   电话挂下,施念刚要给郁谋转达父亲说的路线,郁谋不等她说,直接往前走:“我听到了,我知道怎么走了。跟我来吧。”   施念看他很着急的样子,小碎步赶忙跟上去:“你走好快啊。”   郁谋只是偏头看她,卫衣已经回到了他身上。深棕色的连帽卫衣,里面是白色的衬衣领子。少年的眼神在夜色里闪烁,他犹豫再三,言辞诚恳:“你以后不要在大街上用那么大的声音说成人保健。   施念歪了下头,看少年的耳朵都红了。   她突然评价:“你好纯啊。”   郁谋愣住。   *   直到快到施学进住的平房的路口时,郁谋才黑着脸放缓脚步,等着和施念并排走。   他觉得今天又重新认识了一下这个女孩子。   因为她絮絮叨叨和他说了一路。说那次他的蛋疼事件之后,她妈是如何给她科普生理常识的。池小萍说,害怕来源于未知,而知识就是底气。女孩子更需要知道这些,知彼知己,以后就不会被蒙被骗。   施念还挺自豪:“我妈之前上的医科大学,她学药,她说这些东西都是科学,没什么好避讳的。”   “然后我最近才意识到,为什么上初一的时候有段时间路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小饭兜是我妈特意给我买的,之前我都是她从单位带回的药厂纸袋装加餐。那个纸袋上大大的三个字‘万艾可’,我天天用那个袋子装吃的去学校。后来我妈发现了,就不让我用了,当时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施念神秘兮兮地告诉郁谋:“你知道万艾可是什么吗?是伟哥。万艾可是注册商品名,本身是西地那非片,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妈什么都知道。”   郁谋觉得头隐隐作痛。他停下脚步:“等等,你妈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施念眨眨眼,意识到说漏嘴了,她顾左右而言他,试图从郁谋的左边转到右边,被郁谋一把按住,让她老老实实的原地不要动。   “就是……之前我不是担心吗。我就问我妈,我妈原原本本给我科普了一下,我家有小时候背单词的小黑板,我妈用小黑板给我讲的。讲的可好了,比学校老师讲的好。”   她十分诚恳地对郁谋说:“现在看来你这么大人了什么都不懂。体育周刊的莫妮卡并不能构成生理知识的十万分之一。你看,这就是咱们教育的悲哀。”   郁谋感觉血压有点上来,眼前一阵黑。施念拉着他袖子指了指:“我爸家到了。”   郁谋看见一个给人感觉既挺拔又单薄的男人。小叔说的没错,施念的父亲头发白了大半,精神面貌也很颓丧,可依稀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气质不凡。   施学进远远站在门口冲他们打招呼,看郁谋的眼神充满来自父辈的审视。郁谋的目光坦坦荡荡地迎了上去。   “伯父好。” 他声音朗朗。心下想到,糟了,没带东西就上门,这可太没规矩了。   施念没注意到两个人目光的交汇,而是凑上来小声对郁谋说:“我爸家是平房,有点破,你可不要嫌弃。不过他做的红烧肉很好吃。”   施学进接过郁谋手里的轮胎和其他零部件,笑的慈蔼,还有点“终于能和女儿有话题了”的得意劲儿。他对这个小伙子说话,不自觉带上了父亲立场,不动声色道:“念念第一次带男同学来家。快进来吧。”   郁谋只听到了“第一次”。   他扮演礼貌、稳妥和得体。可是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第39章 雨打风吹,摇摇欲坠,就是青春本来的面目   一院三户,郁谋从小没住过这种平房,进了院子后还看到邻居在院子里的水池旁洗菜,大冬天的,手通红。   施学进踏进屋就把暖炉开开,暖炉的叶片渐渐变红,他用手探了探,问郁谋:“你要是觉得冷自己可以再把温度调高。现在是中档,我怕温度再高你觉得干。小伙子火气旺,应该不怕冷。”   施学进又招呼施念:“念念,你来把桌子摆一下,我去厨房炒俩菜,然后叫你同学一起吃个晚饭。吃完我再送你们回去。”   施念犹豫地问施学进:“爸,你到底怎么和我妈说的?我自行车怎么办?”   “就说带你去庙会了,然后正巧碰上你同学。自行车啊,你妈那辆破自行车,早该淘汰了,散架是早晚的事。等年底爸出钱给你买一辆新的。别担心。”   施念摇头:“先不要买了,我妈现在不骑车,我上学坐公交有月票。”   她小声说:“你的钱你自己好好攒着吧。不要乱花。” 她说话时偷瞄郁谋,故意说的很隐晦,郁谋则装没听见没理解。他在很认真地盯着一道墙缝发呆。   施学进无奈一笑:“这点钱爸还是有的。自行车能多贵。”   “不要不要。” 她坚决。“那我也有钱,我压岁钱可多了。”   郁谋看着墙缝在心里默念,嗯,一千两百五十块钱。   施学进没再坚持,因为有外人在,说这些家长里短的或多或少地有些尴尬。   客厅和餐厅是一起的,左右不过七八个平方,郁谋看屋子角落有个电饭煲插着电,里面飘出很浓郁的肉香。   施学进冲郁谋笑,顺便岔开话题:“闻到了?嘿嘿,红烧肉是我今早刚炖的,中午吃过一次,是从锅里专门盛出来的,不是剩菜啊。然后我再炒个虾炒个青菜弄个汤,大晚上的咱们凑和吃点。”   郁谋道:“很丰盛了。谢谢叔叔。”   施念把折叠桌从沙发后搬出来,郁谋去帮忙。施念双手抱着桌子移动地像只螃蟹,却坚决拒绝他的帮助:“不用,很轻的,你坐啊。快坐。”   郁谋看她自从见到施学进就这副样子,话突然就很少,又礼貌又疏离,浑身带刺似的。显而易见,她这样子并不是针对自己。   刚刚进门时,施学进同郁谋说一些客套话,下意识拍着施念的肩膀,被施念不动声色地躲过去了。施学进的手僵在半空,苦笑了一下。这个片段被郁谋精准地捕捉到了。   施念默不吭声地摆碗筷,她摸了摸碗的内侧,觉得有点粘,去到院子里冲水。隔着窗郁谋看她在院子的树下水池边奋力地搓碗,一脸严肃。他想起身去陪她,又想到她爸在,少年莫名就心虚了。   电视上播着《亮剑》,声音开的很大。郁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出于礼貌和教养,他并没有左右四顾,视线只是集中在电视茶几这一块。茶几的玻璃下垫着镂空的白色桌布,和玻璃的缝隙间夹着几张照片,他俯过身去看。   有一张三人全家福,有一张施念和施斐的婴儿合照,剩下的几张都是不同时期的施念。   有她好小好小的时候,刚出生不久吧,坐在红色的小浴盆里,肚子上全是婴儿胖褶褶。   五六岁时候的,穿着浅绿白格子的百褶裙,上身儿是荷叶领的小衬衫,梳着高高的双马尾,笑起来少了几颗牙;五六岁时期的有好几张,都是穿着小裙子,还有大蚕豆形状的光面儿黑皮鞋。那时候施念还会大笑,摆出兰花指和照相脸,和现在的她很不一样。郁谋看着看着不自觉伸出手,隔着玻璃去点那个圆脸蛋儿。   上了小学的照片就一张。从个子判断或许是四年级?三年级?笑容有点僵,好像面对镜头很警惕的样子。小女孩儿穿着校服,手背后,一脸不情不愿。   再往上只有一张初中毕业照。这是他最熟悉的样子。少了几分小学时候的苦大仇深,取而代之的是进不到眼底的勉强又腼腆的笑。她对这个世界的戒备被不那么严谨地伪装起来。看到这里,郁谋没有再笑了。   他把照片都仔细看过一遍,又回过头去看五六岁时候的照片,主要是去看那时候的笑脸。   “我们念念小时候可爱吧?” 施学进的声音在郁谋的头顶上响起。男人端着热气吁吁的菜,浅笑着和郁谋看同一张照片。   郁谋点点头,憋住一句现在也可爱,只是可爱的点不一样。   “小时候脸好圆啊。” 他说。特意选了个中性词汇,怕施学进误会。   他看看照片又看看施学进,又说:“施念和您长得挺像的。”   不完全是眉眼上的相似,而是那种隐藏和伪装感很像。锁住这种“意气风发”的是自己上的锁链。他有些唏嘘。   “是吗?哈哈。比起长相……” 施学进心情很好,他把菜放到桌上,伸出手,把手背展示给郁谋看:“就说基因这东西啊真的是很神奇。她妈总说我俩的手一模一样,指关节这里的每一条褶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郁谋看了看施学进的手,这话可没敢搭腔。实话说,他其实真的注意过。她是眼保健操检查员时,他为了让她纠正自己的动作从而碰碰自己,每次都故意做错。而她帮他纠正时,他仔仔细细看过她的手指。细细长长的手指,指节不鲜明,褶子的确不少。老话说那种手是因为干活多,他却不相信。   施学进看了看郁谋,又看了看院子里的施念,转头开玩笑,语出惊人:“小伙子,没拉过我闺女的手吧?”   郁谋后背瞬间挺直,他的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叔叔您误会了。”   这话不假,但显然他做过比拉手更过分的事情。他尽可能地坦然直视施学进,希望他的眼神没有出卖他此时此刻的心思。   施学进没接他的话,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继续道:“你叫郁谋,我知道你。念念很少提学校的事情,初中三年念念回家就提过一个男生的名字,说你次次都年级第一,成绩高的变态,呵呵,小孩子用变态这个词形容,有意思不?我一下儿记住了。”   郁谋的脊背不敢松懈,笑都是克制的。   “你爷爷是郁长柏。你小叔我也认识,写小说有天赋。我很欣赏你小叔,我欣赏有才华还懂坚持的人。我就不行,做事情没长性,和人相处也一样,容易冲动。所以我从小教育念念,笨鸟先飞,厚积薄发。”   郁谋说:“施念很聪明,不是笨鸟。她脑子很活的。”   施学进谦虚道:“还好吧,一般人。成绩肯定和你没法比。”   “成绩不能说明一切。” 郁谋并不是刻意奉承,他不卑不亢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优点。施念身上也有我可以学习的地方。”   “哦?”   “嗯,在我看来她是个很乐观的人,自我调节能力很强。而且她待人真诚、做事认真,把朋友和家人的事情看的很重,这是十分难得的。”   “我一直觉得我闺女心思细腻敏感,你还是头一个说她乐观的人。看来你很了解她。” 施学进指出。   郁谋彻底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被施学进带进了沟里。   施学进则没打算深究,他看郁谋,语气平和:“你不要紧张,我们就是正常聊天。念念平时和我交流很少,我很开心她能把小伙伴儿带到我这里来。她上初中后就几乎没有交到新朋友了,我也很开心她能有你这样的新朋友。我虽然不擅长看人,但这一点我自信没有错,你是个优秀的小伙子。”   郁谋听过无数的表扬,多到他麻木。有的表扬他很受用,有的表扬他心里有数。总体来说,他几乎不会被外界的表扬所干扰,因为他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不需要别人去定义。可是施学进这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在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他很想追问一句,您能再详细说说这个“优秀”是指什么吗?   可施学进没再继续说,他转身回厨房,撂下一句:“你去洗个手,五分钟后咱们开饭。”   *   郁谋站到施念身边时,施念刚好洗完碗。其实碗筷都是干净的,可她心理上觉得那些都黏黏答答,于是非常仔细地又把它们全部用洗涤灵洗了一遍。洗完时手都冻得没知觉了。   “咦,你出来干嘛?” 她蹲着问郁谋。   郁谋看了会儿她的手指,倚靠在树上低头道:“你爸让我洗个手。”   他看见水池的水龙头上绑着一条肉色丝袜,丝袜里包着一块肥皂。施念正用手搓丝袜肥皂起泡,然后哗啦啦地用冰水洗手。   她洗手很糊弄,又生硬又应付。郁谋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就想起她之前洗脸戳到鼻子流血的事情,不禁皱起眉头。   施念甩了甩手抱着碗起身:“啊呀,你洗手在屋里洗啊,外面多冷!”   “嗯?我以为只有这一个水龙头。” 他扭开水龙头就要洗手。   施念把水龙头立马旋上,揪着他袖子进屋,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一到这种事情上就给人一种不灵光的感觉,直言道:“你怎么这么笨啊也不知道问一下。这个水池是公共的,因为大,所以我们都用来洗碗。洗手是在屋里洗。屋里有个小厕所。来,我带你去。”   有那么一瞬间郁谋觉得自己被当成施斐对待了。她还说他笨,真是新奇的形容。   “你是不是没有住过平房?” 施念问他。她带他进屋洗手,三平米的小卫生间,她嫌香皂有点脏,用了好久已经变成一个有着黑色沟壑的扁片片,专门给他撕开了一个新的香皂用。   “没有。”   新香皂白白胖胖,她很满意。“小时候你奶奶爷爷姥姥姥爷家也没住过?”   “没有。”   “哦对我忘记了,你爷爷一直住咱们大院儿。” 施念点头,故作幽默:“富家子弟呀你。”   郁谋却觉得很刺耳。实际上,他觉得施念自打进来就绷着个劲儿,什么都要表达出“你可不要嫌弃,已经够好的了!”的感觉。这让他五味杂陈。他明明什么想法都没有。更何况,他也不是富家子弟。   郁谋洗好手时,施念递给他一块浅绿色的小方毛巾:“这是我的擦手毛巾,很干净的。”   少年没说什么,老老实实擦好手,卫生间地方局促,她挤进来从高处拿下一盒郁美净,“这可是我抹脸的,给你抹抹手。” 她嘻嘻笑,郁谋却更加沉默。   直到跟着施念上饭桌,那种奇怪的感觉依旧在郁谋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觉得和平时比起来,施念在故意和他装熟,或者说,她现在对他可比她平时对他好太多了,非常刻意地在很强势地关照他。这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施学进在场吗?她怕他……嫌弃?他想不明白。   这顿饭吃的并不是那么舒服。不是因为饭难吃,也不是因为尴尬,仅仅因为他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她的奇怪行为和态度,令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以至于他吃被施念夸到天上去的红烧肉时,都觉得没有什么味道。施念紧张兮兮地看他:“你吃饱了吗?” 郁谋扯出一个笑:“叔叔手艺好,我吃撑了。”   *   经历过这么惊醒动魄的白天,晚上理应睡不着觉。   可施念和郁谋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窗外起风了,玻璃的缝隙里传来风的呼啸。看着窗帘上树枝抖动的黑色暗影,施念想了好多事情。那些事情像一颗颗炸弹先后在脑海里炸开,她缩成一团,开始后怕。   她对她妈说谎了。   她妈当初和她爸离婚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婚姻中的信任没了。   她还去了游戏厅。   她发誓她没有碰那些游戏机,可是去了就是去了。玩没玩根本不重要。   她相信她爸会帮她保守秘密,或许郁谋也可以被相信。   可是鄂有乾看到她了吗?她的伙伴们会不会哪天说漏嘴?还有施斐……他可不是什么聪明小孩,哪天他来家里,说不定就会提起这件事……   想到谎言说不定不久就会被揭穿,她的胃一阵阵抽搐,电热毯的余温还在,可她手脚冰凉。   她在反反复复地同时扮演池小萍和自己,演练着最终被揭穿时的对话。她妈一定会对她非常非常失望。她怕极了!   而在这害怕的情绪间,还有一件事情在见缝插针地影响着她的神经。   那就是郁谋。这个男生本身,已经开始变成了她内心里不可忽视的存在。   同样地,她也不受控制地反复想起他去了施学进平房的这件事。   一种无力的羞赧和自卑悄悄升起。   她想,这下她的所有事情他全知道了。被这个完美的、优秀的、和她是不同世界的男生知晓了有关她的一切。她从小学起努力筑起的高墙,被这样毫无防备地闯入了。   她还无法想出一个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她和他的关系,这无关钱、家境、学习、长相等等等等,也压根和谁喜欢谁没有关系。她不喜欢他的,不是吗?和许沐子、文斯斯说的那些话,都是谎话。谎话!她可从没想过能和他有交集。   她只是在想她自己。她试图去评价自己,最后得出结论,自己是个十分糟糕的人。这无需更多的证据。   她深刻地认识到,她并不想他离她的真实生活那么近。他看她同父母说谎,背着妈妈在朋友那里玩游戏玩电脑,而在外面在学校又显得胆怯笨拙,这些都令她难堪。   这和文斯斯、许沐子、贺然、施斐他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又是完完全全两码事。他们本来就知道,她没得选择。   白天里笑的有多开心,此时她心里的担子就有多重。脑海里的事情纷乱又没逻辑。躺着觉得呼吸不上来,干脆坐起来。   她背靠着墙,抱着膝盖坐着,头平放在膝盖上,看着树影,听着风声。她以为这样她会平静下来,可是一颗心浮浮沉沉,越发焦躁。   漆黑的小屋里她一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就在她恨不得大声呼喊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亮了。   她跪在床上去够手机。   大概率是垃圾彩信什么的吧。   她点开屏幕,是郁谋。   男孩发来短信:睡了没   没那么简单。   “睡了没”的后面还有一大片空白。   施念意识到那是正在加载的图片。他发的是带图片的彩信。   图片从左至右慢慢展开,施念发现那是一只背着乌龟壳的小恐龙。耀西,是叫这个名字,那是超级马里奥里马里奥的坐骑。   彩信有接收回执。郁谋那边知道她点开了自己发的第一条。   于是紧接着一条普通短信跟了过来:“你就是它。” 第40章 人生的馈赠不一定都有好看的包装纸,所以要勇敢地去拆开看看   郁谋当晚回到家,先问了其他人怎么样了,然后进到浴室洗了一个漫长的澡。   长到小叔拍门:“小子,你叔我也是过来人,洗这么长时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儿干什么。”   郁谋面无表情推开门,面冲镜子刷牙,另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里面热气腾腾,少年的黑色湿发在额前,几缕悬在眼睛上方,通过镜子瞥小叔:“叔你要上厕所就直说, 别给人安什么奇怪的罪名。”   “这哪儿是什么罪名啊,青春期,很正常。”小叔手里卷着窝成筒的今古传奇武侠,将郁谋薅出来,着急忙慌地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厕所门砰地一下被踢上。   站在门外,郁谋看了眼被小叔抓住的地方,那块儿摔下自行车时被划掉了一大片皮,此时粉色带血的肉正往外渗着黄色的组织液。他叼着牙刷,满嘴泡沫,先去厨房漱口,然后去到爷爷的书房找紫药水。   “B-R-O-K-E-N,布肉啃!布肉啃是破碎的意思!” 爷爷大声背着单词,看孙子进屋,摘下随身听的耳机:“找什么?”   郁谋单手去翻书架上的酒精棉还有药水,没搭茬儿:“爷爷您上次背 secret,这次怎么又回到 B 打头的单词了?”   “老师说这是乱序,不按字母表来的。” 爷爷看到郁谋的胳膊,这次不用放大镜都看的清清楚楚,一大片渗着血:“呦,胳膊怎么这样了?”   “没怎么,不碍事。” 郁谋大事化小,把棉球拿下来就要出屋子。   爷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次不叫施家大孙女给你抹药了?”   “真有事儿的时候就不麻烦人家了。等好的差不多了再说。”郁谋随口接道,走到门口琢磨出不对劲,回头问:“我小叔又和您说什么了?”   “他没和我说什么,倒是给我唱了首歌。” 爷爷一脸姨爷笑,趁郁谋说话前赶紧下了逐客令:“你把门给我关上吧,我要继续背单词了!不要打扰我!”   *   躺在床上,郁谋做了一些尝试去睡觉。可是一闭上眼,就有非常多零零碎碎毫无关系的片段闪现在眼前。   在施念父亲家那种被抽空的情绪又开始支配他。他努力去抓住一些闪现在脑海里的片段,试图去找出自己难受的根源。   小饭兜、月票夹、绿色的头花、白色的衬衫领子、滴答汁水的桃子、去小卖部买奶、每天带去学校的香蕉、哆啦 A 梦创口贴、掉了一颗绒球的棉衣……还有,墙角喷香的红烧肉、丝袜包裹着的肥皂、新的舒肤佳香皂、绿色的擦手巾……   他试图去找出这些东西令他反反复复刺痛的缘由。   这种心痛像是被针扎,扎出一个个孔洞,随后袭来抽空的那种痛。好像一想起这些意象,他的心就在四处漏风。觉得空落落的,心疼、心痛、随他怎么说,绝不单单是心疼这个女孩子。就是难受。难受且不清楚为什么。   自己一向擅长解题,可是这道题他真的想不明白。人往往会输在自己最喜欢或是最擅长的事情上。看来他也不例外。   就这样,少年辗转反侧到半夜,点亮手机又让它暗掉,反复几次,终于没忍住给施念发去了短信。他没指望她会回,可他又无比确信她一定还醒着。   【睡了没 (耀西图片)】【你就是它。】   在收到彩信接收回执后的十分钟,那边还是没有回信。郁谋开始后悔,她一定觉得自己疯了,大晚上的发这个,也太没头没脑了。   可这正是他想表达的。   他一直觉得,他之所以会在意这个女生,会在某些地方被她吸引,是因为他们本质是同类。   她就像是假装自己是乌龟的假乌龟,背着一个无形的壳。真的乌龟可以缩进壳,假的乌龟壳太小,只是装饰,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让她自己心里好受。   等她和她以为的同类乌龟一族去到河边,人家约好了,三、二、一、缩壳!大家都纷纷缩进去,手啊脚啊小尾巴,塞得严严实实,壳壳滑溜儿地可以原地打转。她才傻眼,发现自己背着的这个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负担,只是累赘,不能起到丝毫的保护作用。   思虑再三,郁谋又发了一条带问号的,以确保施念能够回信。   【你爸说你从没有带同学去他那里过,是真的吗?】自然地就像之前那两条不存在一样。   这次她回了,好像也自动忽略了起初的短信:【是的】   【那为什么带我去?】   【因为正巧我们今天在一起走。】   【是这样啊。】   【嗯。】   【那如果,今天是你和贺然一起走,或是和许沐子她们一起,你也会带他们去你父亲家吗?】   又过了好久,可他有耐心。这是他十分想知道、必须要知道的答案,哪怕这并不是他的说话风格,那么直白。   手机终于响了。   她老老实实回:【大概不会】   少年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嘴角抿起然后上扬。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压到了胳膊的伤处,却浑然未觉。【为什么?】他追问。   那边又是长久的安静。   而当他再一次收到施念的回信时,他的一颗心剧烈的震颤了下。他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此时此刻的深夜里和他说这些。   她很认真:【总感觉,你不会因此对我产生偏见。我很怕别人瞧不起我。也很怕别人对我抱有同情。我妈说,不要轻易让别人看到你的弱点,因为当人们把一个人定义为弱者时,就会同时剥夺她完整的人性,让她在人言里沦为一个扁平的可怜的标签。但我觉得你不会。你会吗?】   你会吗?   你,会吗?   窗缝透出的风吹的窗帘微微摆动。少年转过来,又转过去,心绪浮浮沉沉。莫名地,他很想冲到她家楼下站着,任凭冬夜的寒风吹透他的身躯。他想大声地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面对面告诉她,而不是通过键盘,通过屏幕。   他想了想,郑重地打下几个字:【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所有事情。】   叮——回信是三分钟后才到的。   【谢谢你。】   这段对话似乎到了尾声。郁谋在犹豫要不要给她发一个晚安什么的。手指在按键处盘桓,他觉得这未免有点俗,但又觉得俗一点没什么不好。   就在他纠结时,施念的又一条短信主动进来了。   【郁谋,我决定了,这事憋在心里太难受,我准备坦白。】   看到这句话少年霎时呆住了。紧紧攥着手机噌地一下坐起身,起的太猛受伤的胳膊肘撞到了床旁边的椅子。暗夜里他无声地痛了好久,一颗心咚咚咚地开始狂跳,长腿架在椅子下的杠子上,强作镇定,连标点符号都在帮他自欺欺人:   【嗯。你说。】   这也太突然了!就算他早就知道她喜欢他,可真到要说的时候还是有点令他招架不住。   这条发出去后他一直盯着屏幕。连劝她现在要好好学习,以后相约大学都想好了。   可施念彻底没有消息了。他窝着等了好久好久,直到重重的摔回床垫上,心跳紊乱,头晕目眩,胳膊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   遭不住,十分想吃一颗速效救心丸。   *   施念发完那条就下了决心,她看了下时间,凌晨一点。   本来想等明天早上,但一想到早上或许就没了现在的勇气。于是她光着脚下床,哆哆嗦嗦,踉踉跄跄跑去池小萍的房间。   “妈、妈。” 她推妈妈的胳膊。池小萍翻了个身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吓了一大跳。自己闺女披头散发满脸惨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泪流满面对她说:“妈,我错了……”   *   施念发了两天的高烧。池小萍请了两天假在家给她做饭。   油菜切碎加点香油煮白粥,施念一小口一小口喝粥。她妈就坐她对面,施念喝一口粥看一下池小萍,看一眼妈妈流一行眼泪,流完眼泪才把那口粥咽下去。   这已经算好的了,一开始吃什么吐什么,烧糊涂了哭着喊妈妈,然后车轱辘话来回说,说她怎么怎么瞒着她了,怎么怎么说谎了……池小萍在家给她吊水,吊了两瓶水烧才退下去一点。池小萍十分无奈,又觉得好笑。施念这场病完全是自己吓自己吓出来的。   “你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点事给自己憋出这么大毛病。” 妈妈帮她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她吃粥的时候连带着头发也一起吃进去:“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妈妈妈妈的挂嘴边。你妈我也四十几了,真要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也这样吗?”   听这话施念干脆把汤匙扔碗里,嘴角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涌:“妈妈你要活到两百岁。要是不行的话,我和老天爷商量一下,把我的寿命借给你一点,咱俩平均分。”   “净瞎说八道。妈妈真要活到两百岁,还像现在一样管你,不给你买新自行车,不让你看电视,不让你去游戏厅,你肯定不乐意。”   施念使劲点头,哭的撕心裂肺:“愿意。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最爱你了!最最最最!”   池小萍不再逗她。她帮施念把汤匙夹出来,用抽纸擦干净勺子把儿,“快喝吧,别哭了!还不够我操心的。”   施念重新喝粥。她想问妈妈她还可以哭一会儿吗?不是悲伤的哭,而是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的那种哭,是开心的哭。   “许沐子她们骑的自行车,是在哪家店买的?” 池小萍问。   “嗯?” 施念抬起头。   “你去问问看,等周末,不,这周我请了两天假,周末要加班,下周吧。下周末妈妈带你去买一辆新的自行车。” 池小萍平静地看着施念说道。   施念整张脸皱到一起,被妈妈及时制止:“不要再哭了!”   她抽噎着点头,断断续续说:“好……那我……可要挑一辆喜欢的……”   *   施念不在学校的这几天,年级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传闻。   传闻郁谋是沿河沿儿中学校霸的彤城一中分霸。   原因离奇到所有人都觉得非常魔幻,但是据“目击者”称此事千真万确。说郁谋是和沿河沿儿老大一起在游戏厅跳舞的交情。   “哎等等,跳舞?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据说还差点被鄂有乾抓个正着儿。当时两人在跳舞机上不分伯仲,高山遇流水,英雄惜英雄。一局完了又开一局,交情好得不得了……”   “想不到学神竟有这样的爱好、这样的人脉……”   而此时该传闻的主人公,趁放学时专门抓着篮球去到施斐班门口。   贺然的胳膊架在郁谋的肩膀上,郁谋探进半边身子叫施斐。赞助班全部的目光投向门口。   之前欺负施斐的几个男生紧紧盯着郁谋,大气不敢出。   只见郁谋冲施斐招手:“打球啊,快点来。”   施斐在万众瞩目中哎了一声,云淡风轻地走上前:“走着。”   *   下午放学时分,施念在家躺着养病。明天她就要去上学了。   电视上放着蓝色生死恋,她和她妈在家看了一天,哭光了两包纸抽。   “施念!”   “施念!”   楼下声音此起彼伏,施念回答了一声“在!” 冲到厨房的小阳台往下看。   只见小伙伴们都站在楼底下。许沐子、文斯斯、贺然、傅辽,施斐还有郁谋。   “你明天来不来学校啊?” 文斯斯大喊。   “来!我病好啦!” 她也大喊。   嫌窗户碍事,她一把拉开纱窗,俯身冲他们招手,实在等不及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下周,哦不对,下下周!我就和你们一起骑车上下学啦!”   “我也要成为自行车小分队的一员啦!”   *   当天晚上,施念的手机收到一条郁谋的短信。   【上次手摔伤了,拿东西不得劲。周末你可以陪我回旧家拿一下东西吗?东西不多,几本书,几件衣服,还有一辆自行车。】 第41章 考试不能巴望着别人考差,这种心态是不对的   学生里的潮流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潮流就有攀比。不论风气对错,从人的角度出发也能理解,平时学习啊考试啊实在是太枯燥了,学生们只能从其他地方找出口。   学校强制穿校服,所以校服遮盖不到的地方就是学生们攀比的战场。   男生的球鞋,自行车,女生的发型,文具……   还有校服里面露出的卫衣帽子,有的人校服拉链恨不得拉到肚子那块儿,就为了让大家看看里面自己衣服上的标。   冬天还可以从羽绒服下手。   这一年冬天,一中的学生里突然流行起那种特别特别长的,到小腿肚的直筒式面包羽绒服。并且一定要帽子上一圈麻棕色毛。   一时间,不论男生女生,进出学校几乎都是这种类型的羽绒服。颜色也都是黑色、深灰之类的。   按池小萍的话说就是,你们学校学生怎么一个个跟烟囱似的。她下班回家说这话时,施念正老老实实坐在桌子前写作业。房间只开一盏橘色小灯。   池小萍进屋把大灯开开,扔沙发上一个纸袋子:“单位广播体操比赛发的羽绒服,我领的你的号码,穿上试试。”   施念颠颠儿地跑过去拆衣服,刚扯开包装,就看到一圈棕色的绒绒毛露了出来。她惊喜地看池小萍:“妈你们单位发的羽绒服今年特流行!”   长长的羽绒服被抖开,衣服是浅灰色的,颜色很洋气。她摸着帽子上那一圈绒毛,嘴无声地发出“喔”的惊叹声。   施念穿上,跑到镜子前面转圈查看。   她从不赶潮流,一是不敢开口跟妈妈要东西,二是没那个心气儿。可是非常偶尔时,也会羡慕,就比如今年。虽然池小萍总是嘲笑他们学生审美糟糕,可她内心觉得今年流行的大长羽绒服确实好看啊。穿上像熊,很有安全感。   这次赶上池小萍单位发,歪打正着了,好幸运啊。   池小萍转去厨房做饭,看了看施念:“总共就三个颜色,黑、白、灰。黑色太丑,是不是贺然有一件类似的?我院儿里见过,烟囱!真是行走的烟囱。白的不禁脏,我就给你选了件灰色的。”   施念不想脱,一直穿着跟到了厨房,笑成傻子,从背后抱着妈妈一个劲儿重复:“好看的!好看!这颜色好看!妈你真好!”   “哎呀热死了别抱我!” 池小萍在水池前择菜:“那也是我们单位好,福利还是不错的,经常发这发那。” 她转过头看施念还不脱:“小姑娘穿什么都好看。你穿就不那么像烟囱了。”   “那我像什么?”   池小萍用大葱指了指厨房的墙壁:“水管子。”   施念完全没被打击,开心的不得了。她寻思着下楼转一圈感受一下寒冬凛冽中穿新外套的感觉。于是小心翼翼把新羽绒服的袖子卷上去,弯腰系垃圾袋:“妈我下楼扔一趟垃圾~”   她心情很好,下楼时路过“上吊”楼层都是慢悠悠地甩着垃圾袋走过去的。   前不久,施念因为和妈妈深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促膝长谈”,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替施斐出头,伙同大家去找另一个中学的人理论,然后去了游戏厅,最后还差点被年级组长抓到的等等事情。   施念以为池小萍怎么着也得揍自己一顿,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可是到头来,池小萍只是看着她说了句:“我女儿长大了。” 这句话比揍她还难受。心里的所有害怕、委屈、郁结一下子爆发,高烧了两天。   她妈说:“我看你不是跟我认错的,是折磨我的。你发烧我还得请假伺候你。”   话虽这么说,她妈好像在某些地方对她实行了“政策放行”。譬如,主动提出要买新自行车。还譬如,给了她一点自由活动的时间。   新自行车目前还没买。   本来说要买的,可是到了年底她妈单位搞质量认证,周末一直加班,母女俩约定好等寒假再说。施念可一点也不担心池小萍会反悔。她妈妈就是这样,不可以的事情就是绝对不可以,但是一旦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实现。这是信任问题。   *   施念下楼时看到贺然训练完推着自行车进院门。   男孩冲她吹了声口哨,“新衣服啊?挺好看的。” 几步路还要重新骑上自行车追上来:“和我这件儿好像啊。” 他本想说情侣衫来着,话到嘴边想起这现在是他俩之间的玩笑禁忌。人家要好好学习,他帮记着呢。   施念手一甩,垃圾袋一个弧线落到垃圾车的顶上。“我妈单位发的。”   贺然坐在自行车上,俯身趴在车把上拉住她聊天:“咱妈单位怎么什么都发。之前发的护腕我用的还挺好的。”   之前池小萍单位发了两套护腕,让施念给了贺然和许沐子。   说着贺然撩开袖子给她展示:“你看,一直戴着。”   施念纠正他:“是我妈,不是咱妈。” 她低头看,发现贺然胳膊上一长道子,末端隐在了护腕里。如果不严重的话她肯定不问了,可是那道子往外翻着,挺吓人,于是她问:“你手这里怎么了?”   贺然抖着袖子把胳膊缩回去:“没事儿,下学和沿河沿儿那边打了场野球。”   施念瞪大眼睛:“他们又找上来了?”   “没有没有。还真不是。” 贺然摇头:“高校篮球联赛,他们学校男篮女篮一直打不过咱们校队,通过教练私底下约了一场球。”   “然后呢?”   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少年眉宇间神采飞扬:“然后?哥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   施念白了他一眼:“你别骗我没看过篮球,一个队五个人,说的好像就你一个人立功了似的。”   “嗨,我没法儿给你解释,叫你来看你又不来,没看到我在场上怎么杀死比赛的,太可惜了——告诉你,我进了绝杀。场边儿围观的好多跑过来给我送水。”   “那您真了不起。” 施念完全没有领会他话里试图让她吃醋的那一层含义,反而是问:“那您这么厉害,怎么还光荣负伤了呢?”   “他们打球挺脏的,小动作很多。” 贺然倒也没太生气:“沿河沿儿的男篮女篮都一样,有几个个人技术其实是不错的,就是太不规范。教练水平不行。”   他咧开嘴笑:“当然了,也是我太牛逼,把对面儿气坏了。断球时挠了我一下。” 他伸出指甲给施念看:“他们太不讲究了,大老爷们儿指甲留那么长。我们教练平时都嘱咐我们上场剪指甲,这是最基本的竞技道德。你看我的指甲都被我自个儿剪秃了。”   贺然的大手罩到面前。施念看了眼,不得不说,男生的指甲被他自己剪的整整齐齐,像是乖乖小学生的手指甲。和他这个狂妄劲儿形成鲜明反差。   她忽地就想起郁谋的手。她记得郁谋说过,他妈不教他这些生活技能,所以以前他的手指甲像狗啃的。   贺然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施念缓过神,认认真真嘱咐说:“那你和许沐子要注意安全,以后再和那边打比赛的话可不可以戴运动护袖?对了,你有护袖吗?我问我妈她们单位发不发,发的话给你们拿。然后你回家,记得用酒精消毒,我妈说这种容易破伤风!”   贺然本来嬉笑着不往心上去:“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可是听着听着,他便收起笑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等她说完,他茫然地问:“施念,你是在关心我吗?”   施念愣住,随即摆出凶狠表情:“不是你,是你们!还有,你会不会抓重点?万一破伤风你人就嗝儿屁了,李阿姨该多伤心!你妈还得花钱请全院儿人去你家喝酒吃饭。”   贺然眼含笑意看着她凶巴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说话特像老太太?”   施念气的转身走:“你直接说我像我姥姥不就行了?”   “你还别说,你姥还真不这样。你姥是酷老太太。”贺然依旧手臂支在车把上,脚在地上挪,人车合一地跟在施念身后。   “哎,你不是要买自行车吗?你看我这辆怎么样?” 他闲闲地起话茬儿。   施念头也不回:“我要买新车,不买二手的。”   贺然啧道:“我意思是你可以去我买自行车的店买,我爸认识那家店的老板,还能给你打折。你正常买辆女士车也得四五百,他们家山地车打完折七八百,你算算,哪个值?”   贺然的自行车是宝蓝色,带明黄偏光,车座升得贼高。确实挺酷的。   施念听到可以打折,才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他的自行车,犹犹豫豫:“可是我不太会骑山地车。”   “哦,那他们家只卖山地车。” 贺然道:“你骑过没?没骑过就说不会骑?”   “我骑过许沐子的,座儿太高了我脚够不到地。而且……” 她指了指山地车的横杠:“这边我很难跨过去。下车也很麻烦。”   贺然从车上跳下来:“车座儿高好办,我给你调调。” 手去拧车座底部。   车座降到最低,都比施念的屁股位置高。贺然咂嘴:“我天呢你好矮啊。这已经是最低了,你先试试。”   施念为了骑上去,不得不把羽绒服下摆撩上来,等她好不容易坐到位子上,脚是悬空的。吓够呛:“不行!我脚够不到地!太危险了!我下来了!”   “危险啥啊,你蹬起来看看,可好骑了。还可以调变速。” 贺然抱臂站在小花坛边,看她紧张得车把晃来晃去。   施念就这样慢慢围着小花坛转了一圈:“确实好骑。那我考虑考虑。”   “是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这不是骑得挺好的么。” 贺然浅笑:“你就买和我一模一样的吧。”   “不,我不喜欢你这个蓝。如果真要买的话,我可能会选个其他颜色的。”   “不好看吗?这可是机甲蓝。”   “……” 施念还在仔细感受山地车,她骑到稍远处:“什么嗲蓝?”   “机甲蓝!你耳朵也跟老太太似的!” 贺然说着,起了兴致,跑着去追她。   他看施念的车把因为骑得慢左摇右晃,嫌她磨叽,骑这么慢根本就体会不到他的小蓝的万分之一好,于是想助她一臂之力。   他一把抓住车后座,施念只觉得车子一顿:“你干嘛啊?!”   “传给你银河系机甲战士的力量!”   随后少年猛的一推,车蹭地一下就加速出去。   他一个助跑,腾空一跳,干脆跳上了后座儿:“你看你还能带人呢!”   车头轻脚重,施念大叫一声:“啊!!”   她想停,但是因为惯性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脚着不到地,长款羽绒服绊着她腿她没法儿跨过横杠下车。   “你有病啊!?” 她大叫着,车子骑驴拐弯儿一样直接栽进了小花坛里。   “duang!”   贺然把施念从花坛里拎出来时,她满脸的灰。   施念脸皱到一块去,第一反应是去掸羽绒服。她俯身儿一看,只见新羽绒服前面儿印着一个大黑脚蹬子印儿。   “未来一周你不要和我讲话!” 施念一瘸一拐,气哼哼,恨不得一步踩进地砖一个脚印地走回了自家门洞。她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撩狠话:“不对!到学期末都不要说话!”   *   贺然单手推车往自家门洞走,正好碰见下来倒垃圾的郁谋同学。   “你车颜色不错。” 郁谋道。黑夜里的偏光显得尤为骚气。   贺然懊悔地挠挠头,还不忘补充一句:“机甲蓝这是。”   郁谋笑了下:“什么嗲蓝?” 第42章 危   大课间,三个女生裹着羽绒服靠在领操台边。   冬天里,北方的天空几乎见不到蓝。像是一个灰白色的罩子罩着,很厚,施念没穿新的羽绒服,穿的还是旧的。   “你和贺然又吵架了?” 许沐子问。   施念嗯了一声,“不要跟我提这个名字。到学期末我都不打算和他讲话了。”   “其实看不太出来,你干嘛不穿啊,你穿的话咱们仨又都一样了。” 文斯斯手里揣着刚打好开水的水壶,她和许沐子都穿着烟囱面包服。   施念使劲摇头:“真的特别明显!怎么刷都刷不掉。我妈说可能是脚蹬子上有机油,一般的肥皂水没办法完全去除。我真的要气死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看就是一块很浅的水洇子。” 文斯斯看了看施念,施念不说话,那件还未真正上岗的羽绒服已经被彻底打入冷宫。   文斯斯知道她那个脾气又上来了,任何事物往不好的方向去一点点,她就会立马放弃,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小学选班委是,她和她爸的关系是,这次的羽绒服也是……   “你真的是好典型的处女座啊。” 她评价道,“我妈的话说,你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施念默不作声,这种堵得慌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   像文斯斯,好东西很多,不会有那种盼了好久终于得到的感觉,所以没办法真正理解她;许沐子呢,对这些又不太在意,也没办法理解她——不就是一块浅浅的印子吗,干嘛不穿了——她们大概这样想。   可是不一样啊。她本身在意的东西、想要的东西就不多。有一样是一样,都可宝贝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想着,施念伸手把脑瓜后面的绿色发绳撸下来。   她举着这个从初中陪她到现在的头花给两个人看。“给你们看这个。”   “这个我看你戴好久了。” 文斯斯说。   施念嗯了一声:“我小学毕业那年我妈单位组织去日本药厂参观,她给我买的。我妈出国虽然是单位出钱,但是自由活动时还是要自己掏钱。”   “那会儿我家刚赔出去一大笔钱。我妈没换多少日元。她说出来一趟总要给我买点东西的,于是就给我买了这个头花,好像是说这个头花合人民币 50 块钱呢。还有一枚在金阁寺请的学习御守。”   “学习御守没见你用过啊。”   “我其实一直带着的,我妈说这种护身符被看见就不灵了,所以我一直放在书包最里层。不拿出来。我中考多亏它保佑。”   “这样啊。那好灵哦。”   “嗯。”   绿色头花的布料本身挺硬挺的,是浆洗过的棉布,很有质感。   施念每周末都会仔细清洗它然后晾干。三四年过去了,面料变软,颜色从一开始的青草绿褪色成了现在这种极淡极淡的浅绿。浅到几乎要和它本身的白色点点一个颜色。   “这可能就是我这人的毛病吧。我妈给我的东西,无论大小,我都特别舍不得,没有办法做到大大方方。” 施念又把头花扎了回去:“有时候她管我管的很严,我也会烦她。但是归根结底,我就是没有办法不心疼她。”   “你这么说的话……我要是你,我不会不理贺然。” 文斯斯大笑:“我会揍他一顿。这多解气!”   许沐子说:“你俩的个子大概率够不到他脸。还是让我来吧,我能把他一脚踹到阴井盖儿里,哈哈哈哈!”   这样说过嘴瘾,施念咬牙切齿地补充道:“然后再淋一盆大粪下去!”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说到一个火箭炮把贺然轰到外太空捡垃圾……实在是太过分了,仨人一起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贺然最近也挺惨的。” 许沐子找补道。   “他怎么了?”   “最近你不是一直不理他么,他训练的时候不在状态,被教练骂。说他要是一直这么不积极的话,之后大学选拔赛他够呛!”   虽然不太了解体育生的未来出路,可是听到大学、选拔这些字眼,施念还是严肃起来:“这么严重吗?”   “嗯……像我们这种,以后都打算走特招,上好大学能降分录取。有一些特别优秀的运动员,如果能在几场市级比赛里崭露头角,被提前招进训练营,基本相当于稳了。然后文化课过关就行。这是最理想的道路。”   施念看许沐子:“那你呢?”   许沐子无所谓:“其实我还好。我成绩在体育生里算好的,就算以后不走这条路,还能去运动康复,体育教育之类的专业。而且吧……我最近在犹豫,以后要不要当运动员。哎不说这个,说贺然。他和我不一样,进大学训练营,走特招,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是最好的路子。他其实没什么选择的。所以如果几场大学选拔赛表现不好,对他影响还是很大的。”   文斯斯很在意许沐子说的有关于她自己的话:“为什么你突然不想当了?”   “都说先不说这个了,因为我还没想好,也还没和我妈商量,我妈也不一定同意。没确定的事情我不太想说。”   “哦哦,好。”   三个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沐子,那你说,贺然有没有可能上最最顶尖的学府打球?” 施念突然问道。   “你说清北吗?” 许沐子想了想:“实话说,有点不现实。人家文化课要求比一般学校高很多。而且全中国有天赋的人那么多,他只能算是咱们学校厉害的。放到全国去不算什么。”   “是啊……” 施念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毕竟我们现在才高一。他要是从现在开始努力,努力训练,努力学习,不那么吊儿郎当,也说不定呢。” 许沐子往后仰,几乎躺在领操台上:“这么一想的话,我们几个里,唯一能够一够清北边边的人竟然是贺然。”   施念和文斯斯也学着她躺倒。   “是诶。竟有一丝丝羡慕嫉妒是怎么回事?” 文斯斯说。   施念笑出声:“我们刚刚还说要往他头上泼大粪!哈哈哈哈!”   “那是你说的,我们可没说!”   施念弹起来,一脸严肃:“不对,还有郁谋。我们怎么把郁谋忘记了?”   “哈。” 文斯斯说:“不是忘了,而是压根儿没有把他归到我们这群人里来。他是神,我们是人。他就算闭着眼睛高考,都能上清北。”   施念认真想:“闭着眼睛应该还是不行。起码得睁开一只眼睛填答题卡。”   “你好关心他哦。” 许沐子捏着鼻子用娇娇语气调侃。   这时预备铃响了。三人起身往教室走。操场上的男生也陆陆续续往回跑。   走在楼梯上。   “哦对了。” 许沐子举起一只手:“我要和组织汇报一件事情。”   “说。”   “我郑重宣布,我不喜欢昌缨了。” 许沐子像是在宣誓:“我向组织提出申请,换一个人喜欢。我,许沐子,申请暗恋乔跃洲。”   “啊??” 文斯斯踮起脚掐住许沐子的脖子使劲摇晃:“你怎么叛变了??”   施念一脸紧张,糟糕,自己怎么没想到还可以换人这种操作!   “那正好。” 文斯斯也举起一只手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也申请换人!我最近厌倦了阳光运动型,我开始偏爱病娇阴郁类型的。我申请换成一班的张达!”   施念停在楼梯拐角,死死盯着她们俩。   “施念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生气啊?” 许沐子问。   “你也有一个换人名额。别生气了。” 文斯斯安慰道。   施念恨不得把文斯斯的水壶捏碎,这俩人,想一出是一出,她还没想好换成谁呢!   她气的跺了一下脚:“那我要好好考虑考虑!”   “倒也不用勉强,你还可以继续暗恋郁谋……”   男生们往教室冲,有在楼梯里拍球的,被鄂有乾拉住教训。   正好走到三个女生身后的郁谋顿住,只听了一个尾巴:“你还可以继续暗恋郁谋……”   “还可以继续”,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这么勉强呢?   *   学期 1 月 30 日放寒假,在那之前,除了有期末考试,还有个元旦半天假。   1 月 1 日上半天放半天,上的这个半天不是上课,而是开联欢会。   唐华问全班征集联欢会项目的点子。让每个同学写好三个节目,然后收上来统计。   施念想着想着就开始走神,笔在纸上瞎划,她在想要不要提前和贺然结束冷战。以及,暗恋换人这件事……   理智告诉她,为了继续和小团体有话说,郁谋已经不再是一个好的人选了。别的不说,他已经严重违背了她的三条规则中的第二条:不能找认识的、身边的、同班的人。她需要换一个安全的人选。至少在叽叽喳喳讨论时,不会被当事人听到。   她要换谁呢?   对了,她可以选昌缨。既然许沐子和文斯斯可以改变主意,那她也可以。到时就可以说,看久了还挺顺眼的。   或者,她可以跟这文斯斯一起选张达。反正天高皇帝远,她认都不认识,就和当初她选郁谋一样。   不不不,张达还是不太行,太突然了。文斯斯会觉得她学她。还是昌缨比较稳妥。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便在纸条上写下:昌、缨、二字。   唐华让最后一排的人起身收纸条时,施念还在发呆。一手托腮,一手握笔。   直到郁谋站在她身旁,把她桌面上的小纸条抽出来。   施念的纸条是粉色便利贴。上面写着   1。(一团乱画的圈)   2。昌缨……?   ……   郁谋以为自己看错了,特意把纸条贴近。   施念意识到了,赶紧去抢:“哎!我还没写好呢!”   郁谋充耳不闻,缓缓把手里的纸条捏成一团,脸色沉的吓人。   “你写了半天就写了个这?” 他声音无悲无喜,却令人如坠冰窖。施念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呆了。郁谋捏着那张纸条,手指节泛白,发出咔咔的声音。   一旁的贺然见了,他急于同施念和好,于是拍了下桌子对郁谋说:“你让她写。” 伸臂把纸条从郁谋那边夺过来,展平放在施念桌面上:“好好写啊,没人催你。”   可他展平好,放下那一瞬间,瞥了眼里面内容。   施念刚要伸手捂住,便又被贺然抽回来。他仔仔细细看了上面仅有的几个字,皱起眉头。   随后他和郁谋一样,将纸条团成一团,递给郁谋:“兄 dei,扔一下垃圾,谢谢。” 第43章 少男心,海底针   好巧不巧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是和一班一起上的。   因为第二天就是元旦,临放假,最后一节体育课大家都松松散散。   下午四五点,天际泛着粉,围着学校一圈的高高的树被衬成紫黑色。   冷空气吸进鼻腔,冷冽中带着肃杀之气,要把人鼻毛冻住了。闻到这种空气,北方的孩子都知道,那是老天爷在憋一场大雪呢。   两个班并排站,谢老师拿着体测板子走过来,两个班一起嘘:“哎呦……”   尤其排头几个男生哎呦的最欢。他们打好的算盘是满满当当打一节体育课的篮球,然后放学再接着打,无缝连接,还不用抢篮筐。   “叹什么气?” 谢老师踹了一脚离得最近的大排头贺然,贺然立马屈膝闪开。气的谢老师用体测板子狠狠拍了他一下。贺然发了声怪声:“谢老师体罚啦~扣工资!” 两个班的男生肩膀一耸一耸地笑,只要打得不是自己,那就是最好玩儿的戏。   “安静安静!今天测一下八百米一千米啊。” 谢老师说着,吹了下哨子:“排头带开,我们先做下准备活动。”   两个班的人,除了一班谈君子以外,都像面条一样瘫软耍赖。   “老师明儿放假了,别测了!” “对啊,等元旦回来再说呗。”……   谢老师毫不心软,语气却像哄一帮小朋友:“哎呀,测一下几分钟的事,元旦过后就期末了,你们班主任问我借了几堂课,我怕到时候来不及。答应你们,跑完步自由活动行吧?”   这话说完,迎来新一轮此起彼伏的哎呦。   *   女生先跑。两个班三十几个女生挤在跑道上。大家平时都可喜欢说话了,此时难得严肃,一个个如临大敌。   男生们或站或蹲,等在操场内圈看热闹。   郁谋手里拿着篮球,转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   他嫌校服厚,干脆脱掉。里面是黑色卫衣。脱掉以后还觉得闷,干脆把卫衣也脱了,卫衣脱掉时带着头发起静电。大冷天的,最后干脆就穿一件短袖杵在寒风中。   他把一团衣服扔到篮筐下,余光扫了下女生那边,精准地看到施念和文斯斯抱成团原地蹦啊蹦,互相打气。她倒是没事儿人一样。   张达过来找他说话,吐槽周末数学补习班老师水平太次。他很短促地回:哦,嗯,是吗。眉宇间是淡淡的不耐。   这跟平时的郁谋很不像,张达呼噜了一下他脑袋,又撩起一阵静电:“皮卡谋,气的都发电了?”   郁谋把篮球塞他怀里,手插回兜:“你有点烦。”   张达神色一凛,靠近他,压低声音:“来大姨父了?那你和谢老师说一声,说你一会儿没法跑了。”   罗子涵昌缨也走过来搭岔儿:“我靠,还可以用这个理由?学会了。”   昌缨站郁谋边上,两人不算特别特别熟,但也算是不错的球友了。昌缨自然而然地把手肘架在郁谋另一边的肩膀上,遥望队伍里扭转脚踝时刻等待哨响的谈君子。   郁谋肩膀矮了一下,不让他搭。随后他站直,和昌缨对视了一眼。昌缨问:“怎么了?”   郁谋沉默了半晌,问:“哎,咱俩谁高啊。”   昌缨也站直,比了比两人肩膀:“我吧。我 188.1。你呢?”   说着,旁边男生都加入进来。张达挺起腰背,比了比:“我 187.6。” 还说:“昌缨你肯定没 188,你是不是穿鞋量的?”   昌缨拿球抡他:“你踩高跷量的。”   傅辽沾了口水把头发捋高:“我高。”   一旁蹲着的贺然啧了一声,原地拔了起来,双手抖着一颠一颠地跑到跟前:“篮球队的在这儿呢,你们还敢比这个?”   其实几个人站一块儿,高矮没差出几厘米,最后竟然是哈着腰的罗子涵显得个头更猛一些。大家都不服,说他天天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怎么还最高?几个人团成一团压到罗子涵身上,很快演变成比谁垫脚高、比谁跳得高、比谁伸臂最高、比谁助跑后摸到的篮筐高……不仅如此,还进行言语上的攻击:“你鞋假的。” “你鞋底厚。”   直到女生都一个个跑完了,进到操场内。那边几个人还在意气风发地咣咣拍篮板,比摸高。   谢老师的小哨子吹的嘟嘟响,大喊:“到男生了!都过来!”   站在跑道上,贺然眼睛去找施念。施念和文斯斯坐在绿色内圈,满脸通红,累到说不出话。   贺然脑子一抽,用手窝着在嘴边冲施念那个方向喊,一只手虚点着昌缨:“嘿!我要是跑第一怎么着吧!” 谢老师飞起一脚:“跑第一怎么着?跑第一你去把大粪挑了。”   文斯斯盘着腿坐,感慨:“为什么有的人精力总是这么旺盛。”   许沐子翻了个白眼儿:“估计早上忘吃药了。”   施念其实知道贺然为什么抽疯。但她刚跑完八百米,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腿部和肺部,火辣辣的。她干脆直接躺倒,心累:“咱不看他。”   *   跑完八百,剩下的三十几分钟施念打算坐在领操台上放空。被八百米夺去的灵魂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第二天就要开联欢会了,为什么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点放假的兴奋劲儿都没有呢。   天儿挺冷的,羽绒服在教室,她们穿着冬季校服。文斯斯冷的打哆嗦,实在坐不住了,就拉施念起来:“咱走走吧,光坐着太冷了。有人说可以回班,要不咱回班呆着?”   许沐子在一旁花式转球:“我看有人都提前放学了。唐华都走了。我也想走,今儿不训练。我想回家躺着,脚趾头抽筋。”   文斯斯看了眼手表:“那咱回家吧!我正好想去趟书店。老板说来了一批新的漫画。”   许沐子点头,把球随便一抛:“那走~”   施念同她们俩缓缓挪回教室。俩人收拾书包时看施念坐着不动:“你不回家吗?”   施念拿出数学卷子,拔开笔帽说:“今天轮到我们组值日。我还得等着。”   “你好惨。用我们陪你吗?”   “不用啊,你们先回去吧。”   班上能走的想走的已经走的七七八八。教室里偶尔有回班拿书包的,也都是男生,他们拿好书包是准备打完球直接回家。   等班里安静下来,施念的头从算草纸上抬起来,笔也停住了。终于不用假装有事情做了。   她们组今天的确做值日,可是她仅仅负责擦黑板,并不需要等大家都走了以后再做卫生。她之所以不回家,其实是想等郁谋。   他今天还会和我一起坐车吗?   她也说不上是期待还是什么。收纸条的事情是上午发生的,她和他自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其实郁谋平时在学校本身就很安静。他俩也并不多说话。但那是不一样的。平时安静归安静,话少归话少,他周身散发的是柔和平静的气息。   今天施念明显感觉出来他气不顺。   中午老师让郁谋发作业本,最顶上的本子是她的,她封面忘记写名字。她说了一句:“这本是我的。” 他当没听见,直接把那个本子顺手放到最下层,直到全班所有本子都发完了,才把那本封面没写名字的本子发到她手上。施念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   并且她很肯定,他就是针对她。   可是为什么啊?   想到这里,施念一下一下按着签字笔的弹簧,咔哒,咔哒。   在她的自信还存在于她的身上时,她在班里也是叱咤风云过一段时间的。   那时候还被叫班花,袖子上戴两道杠,也去讲台上宣讲过学习心得。小学班上的男生喜欢小女孩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的会给她打饭,有的会天天绞尽脑汁破解她上了锁的周记本,有的会不厌其烦地问她,你喜欢咱们班的谁?不夸张的说,那时候半个班的男生都喜欢她。   而她呢,自信又耀眼,很坦然地接受大家的喜欢。甩着马尾辫走到台前大声组织纪律,还会在文艺汇演的时候大大方方站在正中间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也就是说,她不是没见过……世面。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也并不妥当。思来想去,她想不出更贴切的词语了。   她是感受过被暗恋的。她知道被暗恋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也知道男生这个群体别扭起来会有多别扭。   可是今非昔比。她很明确地意识到,自信这种东西已经完全不和现在的施念挂钩了。   自我的价值和魅力也许并不通过别人之眼来实现,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知道自己的内里和外在一样,都变成了一片荒草原。   那里杂草丛生的,唯一的一棵老树上只挂着一片叶子,叶子叫池小萍。   她想不到别人会喜欢她的理由。当然,贺然那个二百五不算。他对她有童年滤镜。大概在他的眼里,永远看到的都是小学时候的那个她。   如今的她,最最抵触的事情,最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作多情。   也许潜意识里,她在想,郁谋同学,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啊?   这是一件令她开心的事情吗?   可是,如果她会因此感到开心,是基于虚荣心,还是因为……她也对他有好感?   她不敢往下想了。这是她的思想禁地。好像一经触碰,整个荒芜又胆怯的灵魂都在颤抖和哆嗦:不要碰触啦,受不了啦。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她就开始满脸通红,脖子、耳朵、甚至连手掌心都在充血。   比起害羞,还有另一种情绪慢慢升起。她不知所措。还有点无地自容。   觉得一个人特别好的对立面,就是觉得自己是最最不值一提的杂草。   而她这根随风飘摇的杂草,正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教室里,用余光看着教室前门。   既期待,又害怕。   他可能今天不会和我一起回家了吧。   可是,他就算不和我一起回家,也会过来告诉我一声吧?   他会吗?   另一边,施念想到,自己这种迫切地想要和他解释什么的心情也真是没出息。自己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他单方面生气,自己就要认错呢?自己哪里错了啊?   眼前这道选择题最后一题,是道解析几何。有点复杂,她先是用了代数的方法做,后来又想用辅助线。放在平时,她是很喜欢做这类题的。但是今天她毫无头绪。   草稿纸被她画的乱七八糟。写几笔,发呆,看门口,写几笔,发呆,看门口……   直到下课铃响,楼道里传来其他班级放学的轰隆声。都没有等来郁谋。   施念有些颓然地伸了伸懒腰,大着胆子环顾教室。   这时,郁谋满头大汗地,一手捏着矿泉水瓶,一手推开了教室后门。   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好闻气味飘过来又散掉。   两人四目相对,郁谋把眼神别开,大跨步走到自己位子前,三两下收拾好书包。   施念看郁谋,想无比自然地开口问句,今天一起回家吗?   可是到郁谋拎着书包被教室外的男生们喊走时,她都没勇气开口。   郁谋出门前,飞速地瞟了下施念。他想说,那题选 B,辅助线画大圆切线。他忍住了。   狠心的滋味可不好受,这完全是双刃剑,可他今天突然很想自虐。于是什么话都没说,摆出笑脸和大家闲聊着奔回操场。   没心没肺谁不会啊。   又变成一个人在教室的施念突然觉得自己是自讨没趣。   她把铅笔带卷子书本放进书包,走到教室前方拧了下抹布,开始擦黑板。   *   贺然以为施念跟着文斯斯她们早回家了。   刚在操场打球,他一个劲儿盖一班帽儿。其实平时非比赛打球时就为图一个爽,都是自己进攻时尽情的秀,防守时大家都很松,更不要提盖帽了。盖别人帽基本等同于“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架”。   对,毫无意外,他被一班的男生扛起来去树上阿鲁巴。“早就想收拾你了,你今天很跳啊。” 而五班的男生没人帮他,在一旁看乐子,发怪声。   他晃晃荡荡走回教室时,施念已经擦好黑板,正端着涮过抹布的浑水打算去倒掉。   学校规定做值日的水不能倒每层的厕所,要去学校教学楼后面的大水池统一倒。   少年看见施念,先是愣住,而后站门口。悄没声的。   施念走到门口才发现他。   他挡着,不让她走,也不说话,凭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看她,摆出浑了吧唧的表情。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贺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于是开口:“哎,咱们冷战解除一下先。”   “好,那你先把门让开,我端着水很沉。” 施念说。   贺然直接接过她手里的盆,“我帮你拿成吧。和你说件事。”   “你说。”   “你别喜欢昌缨。我很没面子的。” 贺然难得认真。两人之间隔着个浑水盆,施念看见他额上的汗珠滴答,落在盆里,不比水清澈多少。   “这跟你的面子有什么关系?” 施念说。   贺然坦白:“咱俩青梅竹马,他和别人青梅竹马。你不喜欢我就算了,然后你还跑去喜欢人家青梅竹马里的男生,我、我很不爽。实话。” 这话他酝酿了一下午。   施念本来板着脸,已经做好和他吵架的准备了。结果听了他这个幼稚非常的理由,没忍住笑了。   等她再想换上严肃脸时,已经没太可能。   她不想就此事和贺然有过多讨论,本来就是没影儿的事。她扯了下贺然的胳膊,示意他边走边说。   “我不喜欢他。你面子还在,成了吧。” 她直说了。   两人走在空旷的楼道里,都能听到脚步的回声。静默地走了一会儿,贺然开始乐。   是傻乐那种,乐的水盆里的水左右晃,几乎要洒出来。   “你傻乐什么啊?” 施念稳住盆。   “我开心啊。” 贺然眉目飞扬。好像又好起来了。“我可以把这盆水喝掉,你信不信?”   “你有病啊。” 第44章 没心没肺谁不会啊,自欺欺人谁不会啊,口是心非谁不会啊   主教学楼后面是一片开放式的植物园。据说学校花了不少钱,里面有一棵树死贵。   施念和文斯斯她们饭后遛弯时经常到这边来,每次的保留项目就是猜哪棵树是最贵的那棵。   “咱学校就是有病。厕所不能倒搞卫生的水,和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这两条规定是谁想出来的。”贺然把水往大池子里一倒,就要走。施念拉住他:“哎,你倒是涮涮啊。盆子底下都是灰。还有抹布也要洗。”   西边的阳光斜斜的照过来。给弯腰的男生半边染上金橘色。男生极不情愿,眉头微微蹙着,显得很不耐烦,但是手上还是麻利的。   施念看了几眼贺然,他只要不说话,认真做事,还是挺能让她理解为什么年级那么多人喜欢他的。要是她不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知道他大部分时间是什么德行,说不定也会被他吸引。   “贺然。” 她思虑再三,开口道:“听沐子说你最近被教练骂?”   贺然洗好涮好立起身,转过来看施念,把夕阳彻底挡在身后。少年不屑,嘁了声:“没那事儿。好着呢。”   施念自动忽略他的话,“说你要是大赛表现不佳,会影响以后升学。”   贺然摆了摆身子,“你好啰嗦啊。这刚高一,姐,你想的也忒远了。”   施念说:“手怎么样了?自个儿撩起来我看看。”   贺然倒是听话,扯了下乖乖袖子递到施念跟前:“早结疤了。你再晚点问,疤都快掉了。”   施念看了眼,确实。   贺然肤色偏黑,脸红了别人都看不太出来。但施念察觉他的扭捏,她也觉得有点不自在,敷衍道:“成了成了放下吧。”   “所以你训练不积极,表现不好,并不是因为手臂上受伤了。”   “竞技运动状态有高低起落,很正常。”   “可是训练积不积极和你状态没关系。你不要和我打马虎眼。” 施念此时的语气很像鄂有乾,连用词都像。她发现,和贺然讲话就得带点训斥的语气,不然他根本听不进去。“咱俩吵架冷战,你就拿自己的人生不当回事,你好幼稚啊。你都多大了,还搞消极应付那一套。”   “你即使和艾弗森吵架,转回头也要立刻收拾好心情,该训练训练,该比赛比赛。你到时候没大学上,人家可不听你的理由。”   贺然又嘁。直接被施念瞪:“说这些你不耐烦是吧。” 搞得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敢回嘴,像面条一样站着,用奇怪的站姿表达自己的不服。   “站直站好。和你说认真的呢。” 施念捅了他一下,“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贺然回答的勉勉强强:“你说的对。对了,我有个问题。”   “你说。”   贺然挠挠后脑勺,酝酿了下,最后咧嘴一笑:“我和艾弗森吵架,用中文还是英文?”   施念夺过水盆砸他屁股:“你压根儿没听进去是吧!?” 她是真的气,因为贺然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明显就是没把她刚刚一席话当回事。   她打完,贺然跑一边儿去,巴望着她能追过来继续打。施念看他那副欠了吧唧的样子,叹口气,转过身往回走。   身后男生又跑上来,点她肩膀:“你生气啦又?”   施念扭了下肩膀,往前快步走:“我不生气。好赖话不听,我生气管什么用?”   “哇靠,你说话好像鄂有乾啊。”   施念眼神冷冷瞥他,看的贺然心里一坠。   只听施念说:“你就老这样。所以我不爱和你讲话。”   少年脸上还挂着笑,只是笑容有点僵,明显在硬撑场子:“我老哪样儿?”   “所有事都嬉皮笑脸,以为别人跟你开玩笑。该正经的时候不正经,和你讲话我真的很累。”   贺然又想说句不合时宜的搞笑话,只不过话到嘴边被他咽了回去。他规规矩矩跟在施念旁边,难得安静。   施念继续说:“人越大,说话越不喜欢说第二遍。能反复和你说道理的,都是真正关心你的人。不然我和你非亲非故的,我干嘛那么苦口婆心,我有那个功夫多写几道题不好吗。”   楼道里很暗,教室门都关上,暗淡的光线只从门上的小窗照进来。   施念旋开自己班的门,进去之前和他说:“反正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们冷战提前解除,我不为羽绒服的事和你怄气了,你也应该好好的、积极的训练。大赛上多拿几个 MVP,争取被大学教练选中……之类的。”   贺然清了清嗓子:“那个……一场比赛就一个 MVP……” 趁施念生气前,他找补道:“不过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施念点头,刚要进门,又被贺然拉住。   “你刚刚说,你不爱和我讲话,就是因为我态度不端正的原因吗?”   施念一脸你说呢的神情。   贺然有点难为情,他吭哧了几声,说道:“那我以后认认真真说话,你还有可能喜欢我吗?”   施念深吸一口气,“这是两码事!”   “其实我也不是不能认真讲话……只是和你一说话,我就总想逗你乐。”   “你哪里是逗我乐,你是气我。”   “逗你、气你,随你怎么说。总之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贺然看了看走廊尽头,有几个男生拍着球经过,冲他遥遥招手,贺然比划了一下,喊:“等下昂。有事儿!”   他回过头,加快语速:“以后这种大道理你多说说我听,我挺爱听的,尤其你说的,我特别能听进去,好吧?”   施念眨眨眼,放行:“快走吧,人家都喊你了。” 这儿表忠心呢,实际上心估计早飞篮球场了。   “得嘞。” 贺然将盆往施念怀里一塞,冲她飞了个敬礼手势,转身飞奔向了楼梯口的男生堆。   施念转身开门,教室里静静悄悄,灯没开,整间教室一片深橘色。   而郁谋,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觉得自己坐这里挺傻的。刚刚被叫走后,在操场上扔了几次三分,手感不好,一个都没进,还被路过的昌缨笑着嘘了声。球被篮板弹飞后,也懒得去捡。人家问他要不要正经开一场,3 对 3,他下场,用衣角擦汗:“今天不打了。”   回教室时碰到施斐。   “我姐你看见没?” “在班里呢吧。” “班里书包在,人不在。” “找你姐有事?” “没大事,我给她发信息吧。拜,谋谋哥。” “拜。”   郁谋书包都收拾了,可以直接走。回教室的用意他也不清楚,可能是看施念有话想说,他想,我就听听她要找我说什么。   此时施念愣在门口。郁谋缓缓回头,隔着一个教室的距离,淡淡看了她一眼。然后拉着书包起身,推开后门离开了。   他脚步缓,门却在他身后重重的关上。施念想,是走廊穿堂风的缘故,他并不是故意那样重的关门的。她也看不太出他的情绪。唯一显而易见的,他不太想和她讲话。今天的郁谋是初中的郁谋,那个离她远远,个子高高,性格静静的男生。   *   施念收拾好书包,跑到公车站时,那里稀稀拉拉站着坐着几名一中的同学。可是没郁谋。   这时公车进站。施念踏上前门时,还左右四顾,被后面人推着催。   王之宝座是空着的,她却没坐。站在车厢靠右窗,拉着手环摇摇晃晃看路边。   被误解的滋味真难受,可问题是,施念并不清楚自己被误解了哪里,她只知道自己被误解了。   不,她也许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敢承认。   这种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的心情,普天之下大概独一份了。   车子就这样走走停停了几站地。施念的眼睛几乎没有眨过,紧紧盯着路边行人。   然后她在他们上次下车的小巷口看到了她想寻找的身影。   郁谋单肩后背包,手插兜,一个人在斜阳冷肃的冬天傍晚,走进了巷子。   车子靠右等红灯,施念跑到前门:“师傅,开下门成不?”   *   施念只觉得被灌了一肚子的冷风,她气喘吁吁跑到巷子里。累到跑不动,换成快步走。   巷子扭扭歪歪,不是一眼能望到尽头的走势。她脚步声很大,快步走时书包还会发出哒哒声。   她走到巷子快一半,意识到他个子高,步子大,估计自己是追不上了,有些颓然地放缓脚步。   不知道为何,大概是气自己吧,气自己没头没脑的,她有点想哭。输了游戏,觉得自己发挥不好的那种委屈,和现在的心情差不离。   巷子里彻底没有暖色调了,不过天光还是微亮的。   北方的冬季,城市规定六点开灯。施念总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她会想,等到六点时,路灯是次第亮起,还是唰地一下集体亮起?就像从夜晚到黎明,向日葵集体转头一样。   她今天可以知道了。因为巷子的灯是一盏接一盏地亮。有的可能接触不好,灯丝明明暗暗,最终才唰地彻底最亮。   她还看到,郁谋从一个拐角处走出。好像背后有眼睛一样,他停下脚步,就站在一盏瞬间亮起的街灯下,回身看到她。   巷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却飘来饭菜油烟的香味。施念想,自己是跟上去呢,还是原地不动呢。她这样想着时,脚已经自己往前走了。   郁谋看她的眼神,从平视,到向下,最后头微低,女孩子走到了跟前。他一动不动。   她给他一个尴尬的笑,说了句废话:“你走好快啊。”   少年不置可否,喉结一个上下,却没讲话。两人之间彻底没话说了。   施念毫无预兆地,愣生生开口道:“对不起!”   郁谋则笑了下,这笑的目的并不是友好,带点自嘲。他说:“你如果是因为不喜欢我了而道歉,那大可不必。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也没有很伤心。”   “从初中到现在,你的喜欢也算很长时间了。我才该要说谢谢。” 第45章 最狠心的猎人也不会用上满膛的枪去打乌龟   郁谋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眼狭窄巷子两边悬着的瓦檐。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因为这样,他能给自己一个理由抬头。他不太想看她,目前。   完全是自暴自弃了,没有丝毫试图掩盖自己知晓这个秘密的打算。   其实他挺不能理解的,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了。女生的喜欢与否,都是这样草率的吗?   然后还有,为什么她的喜欢被说成勉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这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一如他刚上初中时的心境。   他自己有个很伤自尊的理论:无非是远香近臭罢了。   以前不认识,不说话,离得远,就怎么都好。   现在成了朋友,有了交集,还在她面前出丑过,说不定还被她发现他身上有她不喜欢的特质……估计这人就厌倦了吧。这不就是最最基本的人性吗。他早该预料到的。或许自己当初出国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而站他对面的施念,完全呆住了。她因为一路跑着脸颊泛红,现在血色褪去,嘴唇也变白了。   他一向自诩擅长洞察人心,可他不太懂她脸上的表情。他顶多能看出她紧张,以及不知所措,显得自己像个大恶人。   郁谋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同她说这些事,时间越久,自己越难堪。   于是他打算把话说绝:“你肯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抱歉,的确是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如何理解‘喜欢’,或许你说的喜欢,和我理解的喜欢并不一样。我理解的喜欢,不是一种可以被很随便地同他人说出的情感。换句话说,如果我的喜欢经由我之口被表达出来,那就意味着我先同自己做了一个约定。这个约定就是,我会保持这份喜欢很久很久,很深很深。”   “当然,在这件事中,你大概会想,我是被默默喜欢的那个人,被喜欢的人总是主动的,是有优势的,是幸运的。我在抱怨些什么啊。”   “你会觉得自己很冤吧,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伪善、狭隘、小气的人。这就是本来的我。我刚刚是说我不难过吗?抱歉,我又说谎了,我很介意。并且很不服气。”   “你知道吗,当我偷听到你们的谈话时,我以为我的人生里终归是出现了一些柔软又闪耀的东西。我甚至曾为自己担不起这份喜欢而自责,然后努力地去让那个阴暗、自私、虚伪的自己变好。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这是一件很不幸运的事情,我听到了,我当真了。这样说你会开心吗?看啊,瞧这个大笨蛋,还学习好呢,还聪明呢,因为一句玩笑话认认真真了三年多。”   少年说这席话时声音很低,且缓,脸上竟还带着礼貌的笑。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有千钧重的力量。他在很用力、很生硬地去表达自己,拿着一把两刃刀把自己从里到外都剖开,鲜血淋漓。   可以说,这种表达于他而言并不常见,他不是一个愿意这样子把自己完全剖开的人。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施念的心脏在他说第一个字时很剧烈地在跳,而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完全停止流动了。   她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说她草率,随便,把喜欢当儿戏,把他当猴耍。她的喜欢不值钱,她的喜欢让他感到不幸。   这样的施念,却觉得大脑的正中央缓缓升起一道玻璃墙。这道墙隔绝了理智和情感。就好像她在玩最最紧张刺激的游戏关卡一样。越难,越紧张,她的手越稳,能够迅速找到简单直接的最优解。即使那个解是无情且冷血的。   她一脚迈进了大脑中冷静的那个分区,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一大跳。   “这是一个误会。” 她拉住他的袖子,面无表情:“既然被你听到了,那我也要说声抱歉。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我当时那样说,是因为我很想和大家有话题。并不是真的喜欢你。对,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可以随意把喜欢挂在嘴边的人。‘喜欢’是我融入集体的方式,和工具。这跟性别无关,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希望你不要因此对女生这个群体产生偏见。”   她静静阐述。并不为此感到抱歉,哪怕她说了“抱歉”。   郁谋看着她,“是吗?”   “嗯。你大概是误解我了。” 她尽力微笑,不往心里去:“原来你因为这件事在生气啊。我还以为什么呢。”   “施念。” 郁谋觉得浑身无力。   他此时此刻多说一句喉咙都痛的要死,可他竟然还在废话:“我觉得咱俩都挺聪明的。很多话根本不用问第二遍。但我还是想再问一遍,你说的,是真的吗?”   施念先是轻声嗯了一下,随后眼泪不争气地滚了出来。她随意用手背拂去,冷风瑟瑟中,眼泪好烫啊。   “嗯,是真的。被你听到的对话,是我编的。”   少年气极之后返归平静,他说了一句话。   施念听到了。整个人如坠冰窟。看他说话时,只觉得他嘴在动,根本听不清,脑子开始呜呜嗡嗡。   他说:“那……是怎么回事?也是我自作多情吗?”   那“……”词自动地被施念在自己大脑里消音了。因为在听到那三个字时,她开始发晕。   她声音发抖,故作镇定:“……怎么了吗?”   郁谋看她那个样子,好像要窒息一样。他知道那几个字再重复一遍,大概会让她现在的状况变得比冲她开一枪还要糟糕。   少年没来由的心一软,没再重复,没再用确凿的证据子弹去打她的乌龟壳。他觉得自己真的对她好温柔。温柔到他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没什么。” 他在心里自嘲的笑,明明还有好多,但他说不出来了。说出来,也是被她否定。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   “好的,我明白了。” 少年扯开一个出奇明朗的笑。瞬间不生气了似的。   “被你这样一说,我感觉自己挺差劲的,承认喜欢我是件很令你丢人的事……哈哈。这是我的问题。以后不会再提了。” 说完,他的笑容瞬间收束,很好,那个遥远的郁谋回到了这幅身躯。眼神也带上了疏离的礼貌。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施念同学。”   施念无意识地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而他听到她跟上来的脚步,却没有转身,撂下一句:   “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两个最好不要一起走。你说过的,被同学看见的话,会传我们两个早恋。我猜这是你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了吧。那你自己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拜。”   他走了,留她一个人原地发呆。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又觉得委屈。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啊,原来他正常走起路来这么快。刚刚能被她追上,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   回到公交车站,施念感觉胸口像是塞了一大团干燥的棉花,每次呼吸,都能带起噼里啪啦的静电。于是她干脆减少呼吸的次数,然后又觉得胸闷。   回到家,池小萍打来电话说今晚加班,让她自己吃饭。   施念烧了一大壶热水打算泡面。等水烧开时,她翻出那件有印子的新羽绒服。   她接了一大盆凉水,用刷子蘸着牙膏和肥皂的混合液,仔细地重新去搓那块洇迹。   搓啊搓,有几次她眼花,以为干净了。拎着湿哒哒的羽绒服站起来,凑到灯光下,发现还是有,只是很浅。于是又坐回板凳上搓。边搓边用手背擦眼泪,泡沫进眼睛里,刺激她流出更多的眼泪。   文斯斯说的没错,她是个很典型的处女座,有强迫症,追求完美,并且喜欢和自己较劲。   嗯,这是一个非常中肯中性的评价。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比起这世界上千人百态,人类拥有的坑蒙拐骗的种种恶习,她不认为自己这性格碍到了谁的什么事。   她只是不喜欢看到自己在意的人或事有瑕疵。一旦有了,她就会藏起来。   头花、施学进、羽绒服……还有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喜欢之于郁谋,大概就像这车蹬印之于这件羽绒服吧。   不管他怎么想她,她是觉得他很好的。   不对,不是很好,是超级好。好的很遥远,不是她可以触及的高度。   他应该在大礼堂的台子上,意气风发地介绍学习经验,而不是站在小巷子里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想到这里,她把刷子扔到一边,换上自己的手搓。   最后她发现,手掌心连接手腕的那块皮肤好像是破了。所以自欺欺人的人是谁呢。   *   郁谋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坐在爷爷家自己的卧室小屋里。   他拉开抽屉。那里躺着一本初中的语文书。他从旧家来这里没带什么,这书算是其中之一。   是他当时借给她的书。   她那时总是“不经意”地在他们班门口转悠。她不像是丢三落四的人,却总来借书,借练习册。   书翻开第一页,印刷字下面是他手写的自己的名字:   郁 谋   而这两个字的旁边,是一片他用铅笔斜着轻轻拓印的痕迹。   被拓印出来的白色凹痕,显示的是被女孩子写过又仔细擦掉的几个字:   郁谋 郁谋   可以看出来,她曾在这书上,用铅笔学着他的笔迹写了两遍他的名字。对,就像她无意识地写“昌缨”那样,他觉得她这个习惯倒是一直没变。所以根本不怪他会“误会”什么的啊。   她不是用她自己的字体写,而是学他的字体写他的名字。   郁的偏旁“阝”,她好像觉得自己模仿的并不满意,还在边上单独写了一遍。   他都能想到那种场景。她借来他的书,看到他的名字,小心翼翼拿起铅笔学。意识到这样不好后,又使劲用橡皮擦掉。   以为他不会发现。   可他必定会发现,因为他从不借给别人书。而他借给她书,本身就是期冀着能够因此收获一些她留下的痕迹。   所以当书还回来时,他非常仔细地翻遍每一页,甚至有点气恼她这般礼貌和小心,没有在他书上留下一笔一划。最后在扉页上发现这被擦掉的字迹。   发现时,少年仿佛觉得她扶着他的手指贴了上来。   郁谋现在脑子很乱。他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似乎是发烧了,他没去量体温。   他反复地和自己说,你不该这么逼她的。像她那样的性格,你能指望她真正地承认什么呢?   就算是承认了,也不可能怎么样。所以之前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意义。   他就是不甘心吧。   他觉得自己被她当成了傻子。被她说的,他像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但实际上呢,她就是个大骗子,最擅长骗她自己。   他有满膛的子弹。   他不傻,当然能分清哪句话是应付朋友,哪些眼神和话是真心。而那些真心的,无论是拓了字的语文书;还是礼堂里他演讲完,所有人都往外走,只有她停在原地终于敢抬起头看他,还以为他在同老师讲话没看见;她在他们班门口转,借书借什么的……等等,他都明明白白的能感受到。   可他到头来又十分不忍心把她的乌龟壳全敲碎。   唉。 第46章 下雪声好大,大到可以盖住心跳的声音   次日上午元旦联欢会,唐华让班里同学把课桌摆成“回”字,围成一个圈,这样表演节目的同学可以站在圈里。   施念和郁谋是前后桌,变换回字时,两人则会挨在一起。   郁谋大概是迟到了,搬桌椅时是贺然帮他的。但是搬好摆好后,贺然干脆霸占了郁谋的椅子,一屁股挪过来同施念挨着。   “你坐回去啊,郁谋来了坐哪里?” 施念推贺然。   贺然一人坐两个椅子,毫不在意:“噢,他不来了,请假了。”   “嗯?”施念转头。   “昨晚我回家时看见他在院门口打车。我问他来着,他说今天不来了,请一天假回旧家搬东西。”   施念愣住了。   *   联欢会结束,施念坐公车回家。下午放半天假,她本来的打算是在家复习期末,总结错题本。池小萍给了她一些自由后,她反倒没那么迫切地想玩游戏,看电视了。   车到站,她下车。顺着街道走了十几步又折回来,第一次仰头仔细看站牌。   她上学坐 13 路,也仅仅知道 13 路有哪些站。   贺然刚才叨叨,说郁谋爸爸家住的小区很高档,叫什么什么。施念对这个小区名字有印象,之前施斐家也说要在那边买房,说了好久,后来因为地理位置还是什么原因,不是很方便,不了了之。   她把每一辆公交车的站牌都仔细看过,毫无头绪的。   这时正好来了辆公车,车门打开,她不上去,而是站在前门对着司机问道:“师傅您好,您知道 xx 小区坐公交怎么走吗?”   “xx 小区啊,呦,你在这个站坐车的话那要倒车。”   “没关系的。”   “16 路坐到水车街,下来原地不动倒 62 路坐到终点站,最后你得步行一段路,往西边。具体你下了车可以问问人再。走的挺远的呢。”   “嗯好的,谢谢您!”   *   天气干冷干冷的。雪憋了一天一夜,天气预报食言了一天一夜。什么都没下下来,厚厚的云似乎要把空气中的所有水分都吸走。   可能是非上下班高峰,车次并不多。施念在路上大概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到了终点站时是下午一点多快两点。   她按照司机给的路线倒车,心挺虚的,因为她几乎没有去过离大院儿、学校那么远地方。从来都是三点一线。   62 路坐到终点站,下来时她几乎要哭出来。司机让她问人,哪有人啊,周围偏僻得很。   她往西走了七八百米,东南西北全是那种很高的私家围墙。这和她理解的小区完全不一样,这些小区没有高楼,有联排,有独栋,没超过三层的楼。更不要提有什么便利店了。   她不想给郁谋打电话,想自己找到他住的小区门口再打,于是绕着这里转了好久。   有冰冰凉凉的物体降落在她的脸上。她此时整个人几乎冻僵了,反应了一会儿这冰凉的东西是不是鸟屎,后来抬头看,下雪了。   雪花大片大片地从灰白色的天空中落下,迅速地在路面上积起薄薄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   施念拐了几个弯,试图去找任何一面围墙的大门,最后发现她好像迷路了。这里每一个路口几乎长得都一样。   她拿出手机,手机冻得像块冰坨子。她吐热气嘘了嘘手指,翻出郁谋的短信,打起了字:   “我在你家小区附近,明明说好了一起去旧家搬东西。”   *   郁谋睡到下午四点才起。他醒来后,发现世界都变了。   外面白茫茫一片。从地面到天空都被雪笼罩了。   小区修剪得圆圆矮矮的灌木一个个都顶起了厚厚的白帽子。小区有人遛狗,中型大小的狗往草丛里一跳,狗被雪淹没了,主人不得不踏进去把狗从雪堆里拔出来。   他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下雪,他无法推测这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但肯定已经下了很久了。   昨晚他回到这里就开始发高烧,吃了泰诺就去睡觉了。手机充电一直关机。   此时他按了开机键,便进到卫生间冲热水澡。   旧家的卫生间比爷爷家的卧室都大。他洗了十几分钟,四肢百骸被热气烘得舒畅许多。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时,才想起看看手机有谁找他。   他随意按开,结果吃惊地发现,手机里有八个未接来电,都是施念打来的。   从下午两点十分一直打到三点三刻。几乎每隔 15 分钟打一次。他看了下表,现在快四点半,距离最近一个电话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没有新的电话进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早于所有电话的短信,是两点零三发来的:   “我在你家小区附近,明明说好了一起去旧家搬东西。”   郁谋拿起外套就往门口奔,到了门口,他冷静下来。她应该已经走了吧。过了那么久都没再打新的电话过来。应该是走了。外面雪那么大,不会有人傻到电话打不通还一直站在外面。   这样想着,他又踏上玄关的台阶,去到厨房慢条斯理地倒水喝。   水喝到一半,最后还是没忍住,拨回去了一个电话。那边关机。   理智告诉他,她肯定没事的,大活人、大白天不会有什么事。肯定是回家了,至于手机关机,那大概率是在充电。   可是他还是有点心神不宁。于是过了十分钟他抱着侥幸心理又拨过去一个电话。   这次竟然通了。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窸窸窣窣的那边。   “喂,你回去了吗?” 他声音有点闷。   “喂……我还……在啊。” 那边冻的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他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少年顿时心往下坠,他皱着眉头,举着手机立马奔出了门。   “你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这里所有的破路口都是一个样子。一个人也没有。” 施念顿了顿:“噢,这边有个电子栅栏,上面写着 8 号。”   “……好的我知道了,你站在原地不要动。” 郁谋说着,语气硬邦邦:“刚才打你手机怎么关机的?”   “啊……是吗,因为我手机开一会儿就自动关机了。我还要重新打开。这种好费电,我算着次数开关机的。” 她当时想,开关十次她就回家。可是打到第八个时,突然舍不得了。于是她中间隔了好久好久才重新开机。好像自己给自己开后门作弊一样。   *   郁谋远远看见女孩时,女孩坐在路边,团在那里几乎和路边的大理石圆球路障一模一样。   她穿着浅灰色的新羽绒服,帽子上的绒绒几乎变成了白色。   帽子很大,她戴上以后形成一个还算温暖的小窗口,手机就被她放在膝盖的正中央,被帽子的小窗口罩着。   可能是戴着帽子听不清,他走到她跟前她才发现。   因为知道他会来接她,她才敢用不多的手机电量玩贪吃蛇。意识到他来了,她赶紧把页面按掉,施念猛地站起来,看见他有点局促。   没了帽子遮盖,雪花瞬间落满了她的头顶。粘在了每一根睫毛的尾端。   少年勉力维持冷淡。可她根本不在意,还不等他说话,只听她大声说:   “浅绿色!”   郁谋怔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施念脸颊红扑扑,好像用尽了此生到目前为止的全部勇气,再次大声重复:   “浅绿色,你的自行车的颜色!”   像在做什么电视竞赛抢答题。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初中时每天你都停在第二排倒数第一个的位置。你和朋友说停在那里不会被挤到,因为你很喜欢那种漆的颜色。”   然后她没停,背书一样列举一些旁人听来没头没脑的干巴巴的事实。   只有郁谋知道,那都是和他有关的细节。   少年有些动容,冰山面孔逐渐瓦解,先是嘴角上扬,而后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心疼。   他说可以了。   他不让她继续说了。施念则没有要停的样子,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最后因为喉咙太干,咳嗽了两声,叙述才戛然而止。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他看她傻了吧唧的。他站在她眼睛里,身处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一切回归寂静。要背的都背完了,她不知道说什么。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少年眉目舒展开,既包容又心痛。   施念则目光澄澈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她的眼睛会像逝去的恒星一样闪光。后来意识到,那是她要哭了。   她可什么都没说。   他却像她一样,也开始没头没脑起来。   他点头,假装在和她对话,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嗯,我也是。”   她嘴角往下撇,眼眶真的红了。他觉得她那么聪明,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   为了保证她好好退回她的壳子里,他说:“逼你说这些,我很抱歉。”   少年声线柔柔:“那我们这样好不好。约定好,到你觉得有安全感的时刻之前,谁也不要再说了。我们都重新放回心里。”   施念想点头,脖子是僵的。她只好眨眼示意。睫毛扑簌,雪花没掉,眼泪出来了。   “好啊,其实没关……” 她一句话说了一半,毫无预兆的,少年俯下身。   那种奇艺的热气,还有香气逼近。   她赶紧闭上眼。   可是预料中的触感并没有发生。   他的距离把握的刚刚好,仅仅只是吃掉了她睫毛上的雪。就像蜻蜓点水一般。   “看它们好久了,这下终于弄掉了。” 他直起身子,自自然然地脱掉外套,给她盖上,这样说道。 第47章 郁盖弥彰   坦白说,他是想亲眼睛的。没有为什么,就是突然想。那种迷蒙又清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望得他发烧加重,头愈发的晕。就当他头脑发昏了吧!   可是俯下身那一瞬间,他迟疑了。明明上一句话还言之凿凿地把两人间进度的主动权交到她手里,下一秒就做这样的事情,他觉得不太合适。显得自己一男的说话怪不算数的。早起、哦不、下午起来还没有吃药。好,不亲就不亲,但他需要吃点雪降降温。   女孩子没有缩回去,只是闭上眼。这多少有点出乎他意料。当然,他想,她可能只是吓得僵住了。好烦哦,她要总这么乖,他都想收回之前的话了。这大概也是恶劣的人性,别人退,他就进,永无满足,永远贪婪。因为一时的仁慈说出不利于自己的条件,转瞬就会后悔。   其实也挺紧张的。但他觉得自己还是要表现的尽量轻松自然一些。这可不是什么正式的吻,他能做的更好的,真希望她不要因此误会自己就这点能力。不过今天、现在、这几年、还是先算了。   郁谋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施念,大雪天的只穿一件卫衣便大踏步地转身往前走,有点逃避的意味。很难承认但的确是这样,他不太敢看她的反应。要是她表现出一丁点厌恶,他会想一头撞在旁边那颗大理石路障上。   他插兜往前走了几步,没听到她跟上来。他停住,回身,神色淡淡伸出手:“走呀。”   施念原地不动,她在想自己是先踏右脚还是先踏左脚。人类走路是怎样来着?郁谋的外套把她封印住了。她发现自己动不了。   又或者是,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往前踏了一步,现在很想往回走两步,自己急需缩在内心的安全区域里蜷一会儿。心跳得太快了,连带着胃也跟着抽。浑身似乎都在抖,是冻的,也不是。   在郁谋返回来找她前,她终于去找他,小跑了几步,跟在他身边,却没有去拉他伸出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蹭。   郁谋将手收回来,收进兜里,自己不该伸手的,可恶。   两人都不看彼此,中间隔着太平洋,也不讲话。有时施念的衣角碰到他,她吓得跳了一下。   郁谋走定一个方向,施念几乎比他走的还快,叽里咕噜闷头走,但她压根儿不知道往哪边走,只有到路口需要他决策时她才会停住等他。   最后在一个路口,郁谋轻拉她虚着的袖子:“嗯……走错了。” 他走错了。   施念说的对,他家这破小区哪儿哪儿长得都一样,一瞬间他好像也忘了自己家在哪号院。   “稍等,我看下啊。” 郁谋站在原地,假装在思索往哪边走。思索时手故意握在她、实际是他外套的袖子上没松开。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发现后劲儿太大了。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去想刚刚。两人之间确定了一些事情,但又什么都没有完全确定。这种半上不下的感觉让他觉得恍惚。像是做梦。做梦不就是这样么……最最关键的部分总是模糊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的雀跃几乎没法掩藏。想想就泛起笑,只是施念在旁边,他不能那样做,会被当傻子。   直到施念将他的外套褪下来,顺带着把他的手卸走。她踮着脚给他搭上。她说:“你穿上吧,我不冷。感觉还有好久才能找到家呢。”   郁谋默然几秒,瞬间清醒,他指前方:“就在那边。”   施念带些不确定:“可是,咱们刚刚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啊,是么?没注意。” 他故作淡定,又将外套脱下试图给她穿上。她躲过:“我不冷。” 外套太香了,又香又暖,她才要晕过去。   郁谋穿上外套时找了个机会闻闻内衬,没有奇怪的味道啊,自己刚洗完澡香喷喷的。她该不会是嫌弃自己吧。   进家门时,郁谋站在门廊前。施念则站在他身后,台阶下面,头上没有遮挡,有点不敢和他一起站在门廊下。   郁谋将密码锁的盖子抬起,回身看她,笑了下:“干嘛不上来站着?”   施念表情有点奇怪:“没事呀。”   六位密码,郁谋输完,门“哒——”一声打开,他侧身让她进。施念这才走上来,鞋在门垫上敲了敲,敲出几块雪,然后就不动了。像个小锡兵一样站着,越发拘谨。   郁谋把门关上,给她找拖鞋。找的时候他蹲着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啦?”   施念又轻声说:“没事呀。”   这个尾声“呀”令他心头一颤。郁谋察觉到了什么,坚持问:“你在紧张什么?”   施念眼神本来都飘到郁谋家的楼梯了,她觉得他家楼梯的设计很好看,那种镂空的感觉;还看见楼梯下圆厅里摆放着一架很古朴的钢琴。而后意识到什么,立马把眼神收回来,只局限在门厅这一方块内,哪里都不敢多看。   郁谋没找到她可以穿的拖鞋,干脆把自己的鞋摆她脚跟前。他站起来,“到底怎么了呀,和我说说,嗯?”   施念假装没听见,低头去换鞋。被郁谋扳直身体:“等等,先别换。你是在害怕吗?怕什么?怕我?” 她该不会是把自己想成那种人了吧。家里的确就他俩。而且他刚刚……的确不太正派。   施念本来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可他又把她的种种反应往他自己身上揽,就像他昨天一样。于是她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   “你刚刚输密码嘛,这是隐私,我肯定不能看啊。” 她支吾道:“而且……你家哪儿哪儿都看着贵贵的,我怕不小心给碰坏了还得让我妈赔。”   之前施斐总说,姐,你总不来找我,是不是瞧不起我,不愿意跟我玩儿。总得施斐来找她,上赶着她。   其实恰恰相反。理由却说不出口。   她很早的时候去找过施斐几次,那几次的经历都不那么令人愉快。施斐家也很高档,是市中心的复式,从小区,到装修,处处透着有钱人的感觉。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她大妈的反应很令她伤自尊。   开门时大妈会捂着密码面板,施念意识到时满脸通红。她一开始盯着面板看并不是想偷窥施斐家密码,而是好奇。毕竟大院儿的家属楼都很老,开门关门还都是用钥匙。可大妈给她的感觉是,你不要看我输密码,这可不是你家,做人啊得有点边界感。   进去后大妈会说,这是大理石的,从哪儿哪儿运来的,很贵;这个马桶可以自动洗屁股,你可别瞎按,要用的时候叫她一声;那个水晶灯多少多少钱,这个设计师椅子是装饰,不是用来坐的……等等等等。这些都令她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心翼翼的土鳖。那个世界不是她的世界,她很没有安全感。于是就变成,她只想在自己家待着,谁家都不愿意去。所以说,能让她这样的人辗转一个半小时来郁谋家,又在大雪天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听她说这话,郁谋失笑:“你是不是傻。”   施念则没觉得自己傻,她认认真真地看着男孩:“我不傻。” 她只是顾虑的事情比较多。因为她目前还没有赚钱的本事,所以最怕给池小萍惹麻烦。   可是心里想的这些又不可能对郁谋讲。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人也就罢了。她的确不太喜欢她大妈,但那是施斐的母亲,而施斐和郁谋是朋友,她不可以背后讲人坏话。况且她也不想被同情。   郁谋愣住。女孩说这话时鼻头还是红的,还有脸颊也是,被冻出的红团团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他或多或少能猜到她这个别扭劲儿肯定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虽也猜不确切,但那不重要了。   此时他的心好像浸在热牛奶里的面包,软的一塌糊涂。不仅如此,心底还升起一种酸涩感。他看着这个女孩子,喜欢她认认真真看自己,同自己说话的样子。又想,她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多冷啊,进了他家时还怕这怕那,他很想捅自己一刀,给自己堵塞憋闷的心脏放放血。   “我说的傻和你说的傻不是一回事。” 他没忍住伸出手,装作帮她掸雪,拍了拍她的头发:“你在这里不用这么小心。”   他指了指家里:“你把这里炸了都没关系,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施念被他这话逗乐了。她弯腰脱鞋,“听说炸弹也挺贵的。”   她脱掉大衣,郁谋帮她挂好。然后他看到她衣服下摆有一大片油渍。他知道她的衣服被脚蹬子弄脏了,没想到这么严重。   施念看他注意到那块洇迹,叫住他:“哎呀你别看了。” 赶紧把这一块翻过去用另一片衣角盖住。   郁谋茫然回头。她说:“我昨天干了件蠢事。” 眼神别到一边。   “我想洗大衣,可是我妈说那是机油的印子,最浅最浅也就洗成那个样子了。我不信,就想起在咱们化学课学的相似相溶原理。倒了点家里的菜籽油上去,想以油溶油……结果还不如之前的呢……”   昨天她一直在较劲,好像不把那里洗干净就不罢休一样。   最后羽绒服不仅没洗干净,布料还被她洗出了一个揪儿,她坐在小板凳上,感觉心碎成了八片。   她意识到,原来很多事情,无论是洗大衣也好,还是希望郁谋知道她并不喜欢他也好,都是越抹越黑。哪怕初衷是好的。   在巷子里时,郁谋说:被你说的我好像很差劲一样,喜欢我是件令你觉得丢人的事情。   他说的这句话,说这句话时脸上落寞的神情,都让她久久过不去。这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她几乎一晚上没睡着,想到心就疼的抽抽。   她希望他一直拿第一,不希望他因为自己不拿第一。她希望他一直意气风发,是那个礼堂中央声音朗朗的少年。她觉得自己就像在阴沟里偷窥星星的小老鼠,看看星辰的光芒就心满意足了。哪有野心去同星星说话呢?可是星星却说,他觉得他很差劲。因为她的缘故,星星觉得自己是蜡烛,被老鼠觊觎的星星成了平凡人家的灯油,也会伤心啊。   所以今天她来了。   坐公交,倒车,走路,等待,这几个小时里她一直憋着一口气。她没期盼那么多的,她只是想来这里大声告诉他,你不要怀疑自己,你超级超级好,不好的人是她。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郁谋,说:“对不起啊。”   她最擅长道歉了,但是所说的大部分抱歉,都不是出自真心,而是为了不给家里惹麻烦。这句却是真诚无欺。   郁谋懂她意思,他知道这个傻子又在为什么道歉。他抿唇笑,将大衣的污渍翻出来看,说道:“其实这块污渍看习惯了也挺好的。”   “哪里好啊。”   “独一无二的。” 第48章 他的花园里不仅有花,还有阴天和虫害,但他都想给她看   郁谋说完这话,顿了顿才去看她什么反应。结果他回头时,施念还保持刚刚一动不动望着他的模样。眼睛里亮晶晶的。亮的和之前他说给她玩电脑时的眼神一样。   少年有点捱不住这样的眼神,只看了三秒便败下阵来。他赶忙转过身,光脚走去厨房,故意用那种老师训诫的语气说:“给你倒点热水喝,来。”   进了厨房就不止倒水了,他抱臂站在冰箱前,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给她吃。“饿不饿?我看看有什么给你吃的。”   施念说:“我不饿。”   “不饿也吃点。” 他很坚持。   冰箱里熟食很多。还有一盒拿破仑蛋糕。可他爸从来不吃甜食。   施念凑过来看冰箱:“你家吃的好满。”   郁谋想说,这在以前根本不是常态。“我爸最近交女朋友了。这些都是那个阿姨带来的。”   其实昨晚他突然回家有点尴尬,因为家里多了个阿姨。   一开始阿姨在厨房煲汤,他还以为是家里新请的保姆。他爸让他打招呼:“小谋,叫人。这是你徐阿姨。我们认识快两个月了,我一直忘跟你说。” 看眼神,听语气,他恍然大悟,这可不是保姆阿姨的那种阿姨,而是他爸女朋友的那种阿姨。   施念仔细观察郁谋的神情,又想到他之前一直不愿意回旧家,以为他很抵触这件事,于是马上说:“我不吃了!”   郁谋被她这副时刻准备好与他同仇敌忾的语气笑到,他说:“我挺无所谓的。我爸他开心就好。”   施念紧接着认真问:“那叔叔开心吗?”   郁谋想了想:“应该吧。我猜。”   他妈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两年时间了。他对他爸找女朋友一点意见也没有。倒是他爸对这事一直很避讳,有朋友介绍,也装出一副勉为其难才去见见的样子,希望能照顾到他的感受。   前前后后,光他知道的就相亲了快八个,据说都不合适,也没有被带回家过。昨天这个阿姨,郁谋有预感,可能会和父亲走到一起。   他觉得挺好的,毕竟他一开始主动说要去爷爷家住,也是希望他爸一个人能自在一点。   徐阿姨有点胖胖的,穿着朴素。年龄看不太出来,总之不年轻了,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大一些吧。人不难看,双眼皮,脸颊有肉,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是往上走的。脾气很好,说话也温和。这令他心里产生了很微妙的感觉,因为这个女人和他母亲实在是两个极端。   昨天他打过招呼后就回自己屋了。不久就听他爸去车库,他从窗户往外看,他爸开着车送徐阿姨回家……车转向的一瞬间,他似乎还看到他爸的手和徐阿姨的手十指相扣。呃……   虽然说他不在意他爸找新的伴侣,可看他爸陷入甜蜜恋爱又是另一码事。尤其是他自己本身刚和施念吵了一架的情况下。   他就更郁闷了。黑着灯在屋里枯坐。大敞着窗户吹冷风,发呆,看月亮。为了不去想施念说的那些狠话,他在默默背诵银河系里各天体的自转和公转周期……直到他觉得头疼到要炸开。十二点多实在捱不住了,吃了片泰诺,然后就睡了。他不清楚他爸当晚有没有回家。估计是没回。   施念问道:“那……这个徐阿姨有没有孩子啊?”   “有一个,比我大三岁,我得管叫哥哥,人在美国读本科。”   施念似乎舒了口气。郁谋好奇看她:“怎么?”   女孩的眼神看向别处:“没怎么,瞎想来着。我想她要是有个女儿……然后……”没往下说。   郁谋瞬间理解她的意思,心砰砰跳,语气却平和:“你想什么呢。”   施念好像也觉得自己想太多,她乐道:“我电视看的不多,这些桥段怎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少年嘴角开始上扬,原来不止他一人会吃醋啊。这下扯平了。   不过他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想到万一他爷爷和她姥姥谈恋爱了,那他俩算不算重组家庭的兄妹?应该不算吧。   这拿破仑蛋糕显然也是徐阿姨带来的。郁谋指了指蛋糕问施念:“吃这个?”   施念站着,摆摆手:“我真不想吃。”   郁谋又指草莓。施念觉得总拒绝也不好,这才点点头。郁谋起身去给她洗了一盆大草莓。   施念吃了一颗:“很甜。” 她捏着草莓的绿色叶子找垃圾桶,被郁谋顺手拿去扔掉。   垃圾桶隐藏在橱柜底部,她看着那个“机关”说道:“以前我去别人家不爱吃水果。总觉得很麻烦,又要扔核又要吐皮什么的。”   郁谋双手支在台面上笑眯眯:“那为什么来这里会吃?”   施念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说话。她知道他明知故问,可她今天的“真情流露”的额度已经用光,明明清楚他想听什么,她还是忽略了他的提问,   她开始假装研究岛台台面的大理石纹,遇到石头没被打磨光滑的缝隙处,她还拿手抠一抠,确认这是真正的石头:“你家真好看。就像美剧里看到的那种房子一样。”   “什么美剧?”   “我在文斯斯家看的,不是特定哪部,我就说一种整体感觉。挺……挺高档的,哪儿哪儿都看着冷冷的。”   郁谋嗯了一声:“家里所有这些,都是我妈选的。”   他在心里算了算,说:“搬进来快十年了吧,看着也不过时。当年我爸还说家里弄成这样子一点家的感觉都没有。现在看也说确实不错,挺耐看的。”   施念说:“你妈妈是做装修设计的吗?”   “不是。她搞雕塑,也会画画。”   “哇。” 施念觉得十分惊艳:“我家往上数三代都没有搞艺术的,总觉得这些职业离我们老百姓的家庭很遥远。你妈一定很有艺术天分。”   郁谋微笑点头:“这确实是她的优点之一。”   “你妈妈家是艺术世家吗?肯定从小受熏陶。”   他去给她倒水,半杯凉水半杯热水混合好,看她喝了一口才继续说:“还真不是。”   郁谋很平静地给她讲:“我姥爷是航天工程师。退休前在五院。”   “我姥爷家以前还算小富,他对自然科学十分感兴趣。那个年代家里送他留洋,麻省理工,学天体物理。学成后回来报效祖国。”   “我的天,你姥爷好厉害。” 施念几乎要被郁谋家的履历震晕。因为郁谋的语气并不带炫耀,所以她单纯也只是感到震撼。没有像听到“智能马桶,设计师椅子”那样感觉不适。   她想,他们一家怎么都仙气飘飘的,郁谋本人也一样。   “确实,他脑子非常好使,所有人说起他,都说他是他们见过最聪明也最自律的人。对自己所学非常有学术热情和追求。”   “我有记忆的时候,三四岁吧,那会儿我姥爷患上了阿兹海默。这种病恶化很快,起初生活还能自理,后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必须被关在家里,不然他就会走丢。”   “他糊涂的时候一个人在书房焦虑地转一圈又一圈,嘀嘀咕咕。没人愿意听他胡言乱语,但我还挺愿意去找他的。他把我当他大学同学,跟我讲英文。意识到我听不懂,又会换成中文,拉着我讨论天文学。说教授的作业你做了没,论文你写没写……之类的。”   “我一概说没有。他就痛心疾首地给我从头开始讲,讲他年轻时在大学的所学。”   施念惊讶:“你那么小的时候能听懂?”   “当然不懂。只是觉得有意思,各大行星啊之类的。他讲的很生动,手舞足蹈。”   “听描述感觉你姥爷是个很有意思的老爷爷。”   “很难那样说。他……” 讲到这里郁谋停下,专注地看施念:“我说这些家长里短,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不会啊,我喜欢听。你继续说,说你姥爷怎么了。”   “大家对我姥爷的评价褒贬不一。从工作和专业的角度,他的确是非常负责且权威的。从他个人角度……” 郁谋笑说:“你知道吗,单位同志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大炮。”   “他讲话非常冲,忍受不了跟不上他思维的人。骂起人来讲话十分难听,怼上级,怼同事,怼学生……别人又因为他的工作能力对他无可奈何。我知道很多聪明的人对周围人是很宽容的,他们只对自己严苛。可我姥爷不是,他觉得人的一生非常短暂,但真理和科学是无限的。他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尽的真理,这让他非常焦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更不要提让他去忍受‘一帮蠢蛋’。”   “于是他寄希望于自己的三个小孩。希望有人能继承他的衣钵,作为他生命的延续继续去探索宇宙。”   “可是他的三个孩子,我大舅,我二舅,还有我妈,没有一个对航天感兴趣。他的几个孩子都和他关系不好,因为他和孩子之间的沟通只有打和骂。”   “我大舅喜欢开车,玩过几年赛车,年轻时组过车队,后来在一次比赛事故中车祸去世了。我二舅因为不满意我姥爷的大家长作风,很早就去美国了,我姥爷去世时都没有回来参加葬礼。他现在在美国经营一家画廊,做艺术品生意。我妈和我二舅差不多,从小就喜欢艺术,后来考取美术院校,令我姥爷十分失望。”   施念就像在课堂上,举手说:“我有个问题,你姥爷这么痴迷研究,竟然还愿意抽出时间打孩子?如果我是你姥爷,我可能就天天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演算公式,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精力。”   郁谋展眉笑了下:“你的角度很新颖。”   “我想,大概因为他把‘让自己的小孩也拥有和自己同样的事业’当作一项学术使命吧。并且在他们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对待小孩子就像对待一项私人物品一样,如果不合他意,就会利用暴力……言语暴力、身体暴力等方式试图去‘修正’和‘规劝’。他忍受不了一项私人物品竟然还能产生自我意愿。而与‘私人物品’进行温和沟通更是对他自身权威的一项挑战。他觉得那样才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   “真过分。” 施念有点生气,也许是共情了池小萍不让她玩游戏:“我以后要是有小孩,我肯定让它想做什么做什么。在诚实、善良、正直的基础上,自由发展。”   郁谋点头:“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按你说的来。”   说完,两人皆是一愣,把头转走,面红耳赤的。   “那个……” 郁谋岔开话题,兀自往楼梯口走,冲施念招手:“我带你看看我母亲的作品吧?在地下室,你愿意来看吗?”   “好啊好啊。” 施念停下抠桌面的手,跟了过去。 第49章 匹诺曹和小灯芯   “这里一开始是我母亲的工作室,有次下大雨,地下室被淹了。那之后她一直说能闻到霉味,就搬到了阁楼创作。地下室就变成了她堆放作品的杂货间。” 郁谋打开门,摸到墙壁上的灯开关:“当然,这里还有个用处。”   他转头对施念说:“我小时候关禁闭的小黑屋。”   被他这么一说,施念站门口观望了下。这和她理解的关禁闭小黑屋有点出入,毕竟这整个地下室比一般房间要宽敞,有三十几将近四十个平方。朝北的墙上贴着天花板还有一溜儿很细的窗户,隐约透一些天光下来。因为下雪,天灰沉沉的。   还有一面墙的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郁谋指了指那里:“这些都是我姥爷以前的书。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看。”   “这个小黑屋似乎有点大。” 施念说道:“如果我被关这里,大概能自己和自己玩一天。”   郁谋说:“小孩子可不会这么想。”   他指了指占据了一半空间的雕塑:“很小的时候被和这些家伙关在一起,我非常害怕。尤其是灯关上,外面天又黑。我觉得它们在窥伺着我。有时候还会产生错觉,认为它们趁我不注意时动了一下。”   施念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起初她以为上面都盖着白布防尘。走近了她发现,那些白布也是雕刻出来的。这些像是被蒙在布里的怪物,张牙舞爪,窒息了一样想要破布而出。   “我母亲给这一系列的作品起名叫希望。” 郁谋说。   施念觉得这些雕塑令她感到不适,于是退后,离它们远远的。   还有一整面墙是壁画。   这种一整面墙的贴画在千禧年前后特别流行。她姥姥家客厅也有,是一墙的牡丹花,上面还写着“花开富贵”。   她站远了看画,从左往右。   一片暗黑的星幕。壁画的视角是从森林往海边看的。所以离观画人最近的是影影绰绰的黑色树枝。好像“我”是站在森林的边缘往海边看的。   森林后面是暗夜下的沙滩,沙滩上有一些嶙峋礁石。再之后是黑色的海,海面上是散布着繁星的夜幕。   不得不说,画很美,有一种神秘的意境。可是因为这大片层叠的黑占据了一整面墙,人站在这样的壁画前,会觉得有点压抑。更不要提关灯看的感觉了。   施念不禁往郁谋那边靠了一步:“这画有点瘆人。你小时候不害怕吗?”   郁谋看她凑过来:“这是我母亲画的。”   施念指了指沙滩正中央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最显眼,她说:“你不觉得,看久了会觉得这块石头像个老头儿吗?”   听到这话,郁谋侧头看她。那眼神令施念捉摸不透,好像在审视她,看她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说。   她咽了口唾沫,有点被吓到,小声给他解释:“就是……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爷爷,老到抬不起头,本想看天空的,结果只能看看海。” 边说边用手虚空描摹着轮廓指给郁谋看。   郁谋领会了她的意思,并不觉得意外,他点点头:“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   “对不对?”   “小时候我说了,结果被我妈揍到起不来。”   “啊?就因为这个打你?”   “很难想象吧?”郁谋语气平淡地在叙述:“这和我妈本身的个性有关。你之前夸她有艺术天分,这个我不否认,但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天分,使得她对这个世界的人们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解。”   “她会把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比作一样东西。这本身是件很玄的事,她看人看事完全凭借直觉。”   “我不太懂。”   “我给你举几个例子。我母亲对我父亲算是一见钟情,因为她说,初见我父亲,就感觉他的身上有种松树的气质。她搞雕塑,松木恰恰适合做木雕。可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父亲叫什么。”   “那你父亲叫什么?”   “我父亲家起名喜欢用树名。我爷爷叫郁长柏。我小叔在春天出生,叫郁醒椿。我父亲呢,他在冬天出生,叫郁晨松。”他笑了下:“是不是很巧?”   施念惊讶到只有点头的份:“你母亲灵的都能去寺庙门口摆摊了。”   郁谋扯开唇角:“还有更灵的呢,一会儿再给你讲。”   施念乖乖点头说好。   郁谋继续刚刚:“郁家起名喜欢化用树名,可是到我这里,我母亲坚持给我起‘谋’字。因为我出生时不哭不笑,母亲尖叫着指着我说,我怎么生出个木偶人出来。对,她一直觉得我就是个木偶。说我从小到大的眼神非常冷酷,身上也没有人味儿。她很讨厌我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虽然施念也时常觉得郁谋和其他人有种淡淡的疏离感,可是想到还是小婴儿的他被这样说,不由得十分生气:“刚出生能看出什么冷酷来啊?”   郁谋带着她席地而坐。两人靠着墙画对面的那扇墙坐着。地上铺着素色地毯,地毯的绒摸起来凉凉潮潮的。   “她那样说是有原因的。我母亲一直把自己比作啄木鸟。世人都说啄木鸟啄树是为了吃虫子,拯救树木。但实际上啄木鸟并不是什么益鸟,它会用有力的鸟喙啄食幼鸟的脑髓,也会降落在一棵没有虫害的树木上,把树啄死……认识她的人,若非特别熟悉,总会评价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可她之所以选择雕塑,是为了释放内心的恐惧和愤怒。来自童年亲情的缺失,由暴力催生的阴影,支配了她一辈子。”   “其实不止对待雕塑用的石头、木头,她对我也是这样。有时候她打我,并不是因为我做了多大的错事,而是她只是想那样做。我姥爷对孩子使用暴力,她也要对自己的孩子使用相同的暴力,好像那样她才会觉得自己不是个弱者。她打完我大概也会觉得内疚吧,所以她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说我是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的木偶人,而她用这样的方式教育我,就跟啄木鸟啄掉匹诺曹说谎的鼻子一样。惨烈,但有效。”   不知怎的,施念想起郁谋来到大院儿的那一天,她一直当作闹钟的啄木鸟飞走了。这背后惊人的巧合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轻轻拉了下郁谋的袖子:“你说这些我怎么觉得像听鬼故事。”   “啊,抱歉。那我不说了。”   “其实我想听,但又有点害怕。” 施念犹豫。   “那怎么办呢?” 郁谋有些无奈道。   “我可以拉着你袖子听吗?”   “你拉我手也可以。” 少年咧嘴一笑,伸出手来,还贴心地张了张五指,示意女孩扣进来。   施念摇头拒绝:“不要。”   “哦。” 郁谋很坦然地收回手,把手缩到卫衣袖子里,递过去给她。施念伸手揪住他长长的袖子,心满意足。   郁谋浅浅一笑:“我说到哪里了?”   “说到啄木鸟和木偶。你说还有更灵的。”   “更灵的……嗯,她见过你,还说过你的比喻。”   “真的吗?她怎么会见过我?”   “初中时候,有一次你数学单科上了榜前三,有你照片。收榜时年级组长喊我去收,我把你的照片留下了。” 郁谋轻描淡写道。   施念想起来那张照片,尴尬说:“哎呀我那张好丑!” 还是小学毕业为了重新办身份证去照的证件照。   “不丑的,就是表情有点呆。我一直夹在英汉字典里当书签。”   郁谋说:“那时候我母亲已经住院了。我每天下课去看她,她从我的字典里翻到的。”   “那你妈妈说什么?”   “她没有问我这女孩是谁,只是指着你的照片说了一句话。她说,这姑娘像根灯捻儿一样。”   “灯捻儿……?”   “嗯,蜡烛里面搓起的棉花绳,灯芯,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为什么说我是灯捻儿啊?”   “我也好奇,就多问了一句。我妈说,灯捻儿就是别扭着的白棉绳,外面裹上一层厚厚的蜡,点火却能发出光。”   “真是奇怪的比喻。”   “是啊,可我却莫名喜欢。你看过匹诺曹没?书里说,匹诺曹去了学校,在学校交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那个新朋友,看起来苦大仇深的,被其他小男孩欺负,欺负完不敢吱声。匹诺曹和新朋友都不属于大多数人,两人都很难融入集体,同病相怜,又彼此吸引。”   “这个剧情我没印象了。”   “嗯,叫小灯芯。匹诺曹最喜欢的小朋友叫小灯芯。”   这句话大胆又直白,而他说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温柔极了。温柔的背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总之并不如他包装出来的那么温和。   这‘其他的东西’,几乎要把施念脑瓜顶上的灯芯揪揪点燃。   她赶紧低下头边揪地毯毛,边嘀嘀咕咕:“可是匹诺曹是木头人,木头人不应该很怕火吗?他应该离灯芯远远的。”   “木头人又不傻,他知道很冷时木头会冻裂,很热时木头又会燃烧,去潮湿的地方会长蘑菇,去海水里又会被腐蚀……但一定存在一个唯独适合他的地方。他靠近烛火不是为了把自己烤焦,而是为了让自己感到温暖。烛光没有强烈到会把他烧光,却能让他看清自己,不是刚刚好吗。”   施念心绪一动,不小心薅下一块毛,她赶紧把那块毛填回去,拍拍好。   结果一抬头,正好撞上郁谋的眼神。他说:“我可看到了。”   施念确定道:“你不会让我赔的。”   郁谋假装吓唬她:“那可不一定。”   “可你之前说我把你家炸了都没关系。”   郁谋装正经:“我妈形容我是木偶,我整体是不认同的。可我觉得她有一部分说对了。小时候我读这个童话,说木匠杰佩托创造了木偶小男孩匹诺曹,匹诺曹与人类社会联结甚少,既想融入人类,变成人类,又深知自己与普通人的不一样。于是他叛逆、轻蔑、行为荒诞不经,还谎话连篇。”   “我很擅长、很喜欢说谎的,也喜欢说话不算话。施念。” 他看向她,目光里有一簇火。   施念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只得说:“这样吗?”   “嗯。我叫你来旧家取东西,这是骗你的。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拿,只是想骗你来,让你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因为你之前带我去了你爸爸家,我总觉得也应该让你进入我的世界,而不只是爷爷家。”   “喜欢骗人的人才不会告诉别人他骗人了。” 施念戳穿他。   “那是更高阶的骗术。一些小小不言的,告诉你也无所谓。”   郁谋笑的有深意:“告诉你哦,别太信我说的话。可能我今天和你说的,今天就反悔了。”   他点点那块地毯:“这块的价格,要拉一下手才可以补偿。”   说着,他被施念抓住袖口的那只手轻松挣脱她的禁锢,从袖子里伸出来,翻一下手掌就捉住了她的手,牢牢握在他的掌心里攥住。   施念“哎呀”了一声。少年的掌心滚烫,还带着热热的潮气。   她想抽掉,满脸开始发烧,捣鼓半天。郁谋则一动不动,他用劲儿不大,却卡住了她的手腕,根本抽不掉。   他说:“我想亲你。想很久了。从刚刚,到现在。”   少年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此时严肃无比,眼眸黑漆漆的。“和你说这么多话,还是没法转移我这个念头。我该怎么办?”   施念吓呆。问她,她哪里知道啊!   于是她让步:“换成拉手呢?”   郁谋立马接受了她的报价,像个精明商人:“拉手可以。”   其实就默默地握了一会儿会儿,他又把她的手放掉,说了句:“瞧把你吓的。” 再不放,他手也要麻了。   两人静默了半晌,他又开始之前的话题。   “说真的,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挺好的?”   看施念使劲点头,郁谋无奈道:“刚才骗你拉手,也觉得我好啊?”   施念又摇头:“那是不一样的。” 她装作撒花一样在他周身摆手:“你可以发光。其他人不行。”   郁谋失笑。   “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高尚。我也会产生非常多阴暗的想法。很多事情不是我本来就想去做,而是我觉得那样做对我也有好处,但在外人看来,就会觉得我乐于助人。我的出发点是自私的。” 少年说的很无奈:“我说认真的。不要觉得我好。总的来说,我是个不好也不坏的人。”   “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和同龄小孩的不同。我学习东西很快,洞察力也好,无论是书本上的知识,还是书本以外的、有关人际关系的知识,我都能很快掌握,然后加以利用。你所看到的我,只是我表现出来的,愿意让大家看到的一面。我知道这样的形象比较讨喜,不会被大家当作异类,所以我才这样。这是我在我妈的喜怒无常下锻炼出来的生存本能。”   “我一直在和另一面的自己做斗争。另一面的我自己,你绝对不会喜欢。为了逃避打骂,我会挑拨父母间的关系,他们吵架时,我就有空喘息。我还会骗人,尽可能在外面游荡不回家,跑去网吧,游戏厅。甚至我母亲生病住院时,我知道她那时已经非常脆弱了,内心想看见我,但我会刻意拖着时间才去看她……”   “小时候,我妈每次打完我,会把我关在这里。一开始我害怕,恐惧,在黑暗中我独自一人,内心会慢慢滋生憎恨。我开始思考很多事情。譬如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爱,同时也能感到她对我的厌恶。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母爱。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害怕我姥爷,憎恨我姥爷,但如果给她一个机会的话,我相信她会努力去讨好我姥爷。她大概也想看到父亲眼里的赞许和支持吧,她想和他谈论他喜爱的星空,宇宙,所有未知的高深的事情。你懂这种复杂的感觉吗?”   “随着我们长大,无论是恨他们,还是爱他们,父母加诸于我们身上的东西,我们既想逃离,又想讨好,最后我们会发现自己和他们越来越像。我母亲的性格里,那种偏执和极端就像极了我姥爷。而这种性格又在我身上出现。意识到这点时,我十分害怕。我在想啊,我将如何做,才能摆脱这些呢?她说我是个冷酷、有心机的小孩,我真的是吗?”   “在我不断思索中,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要摆脱他们的性格特质,必须首先摆脱因为他们而产生的害怕和憎恨。”   “你看,我母亲饱受暴力摧残,她惧怕、憎恶。但她最后还是成为了我姥爷那样的家长。因为类似‘恐惧’和‘恨’这样的情感,是由下而上的。你恐惧一个人,就率先把自己放在了低一阶的位置。你恨一个人,因为它对你做了过分的事情,你把自己放在了被害者的位置。所有这些由下而上的负面情绪,最终会在你有能力时吞噬掉你。那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会不停地在你耳边说:你可以登上台阶了,去成为加害者吧!难道你不想体会这种感觉吗?去吧,去用新一轮的掠夺填补你内心之前的空洞吧。随后,人们会毫不犹豫地对其他人做同样的事。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性。人性慕强,欺软怕硬,一旦拥有绝对的权利和能力,大部分人都会使用它们。”   “所以我不可以感到害怕和憎恨。我要怜悯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不对的,是低级的行为。我把自己摆在了高处,我对她的情感是由上而下的。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更高阶的人,一个不会被母亲定义的人。这就是我自救的方法。”   “真的很难很难。但我做到了。到目前为止,我可以很坦然地说,我是个不好不坏的人。我是个灰色的人。我没奢望成为顶好的人,做到如今这样已经用尽全力了。这世界扩大无边,我的命运不止局限在这地下室。我已经很满足了。”   说完这些,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女孩。   “和你讲这些,会动摇你对我的想法吗?”   施念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摇头:“不会啊。这个社会上,不去主动作恶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换作其他人来过你的人生,不会比你现在所成为的人更好。你已经超级超级了不起了。”   郁谋看看她:“你总觉得我特别好,对不对?”   施念大声说:“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少年起身,把她也拉起来,“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你的自行车呢?”   “我们打车,然后放后备厢。”   走出地下室,关门前,施念突然想起来:“咱们一开始说到墙画,为什么你说那块石头像老头,你妈妈要打你啊?”   郁谋催她上楼:“说了你肯定害怕,别问了。不重要。”   “说啊。”   “不说。”   “说啊!”   “我妈给我姥爷的代号是一块石头。”   施念的汗毛几乎要竖起来,她蹬蹬蹬跑上台阶,身后传来少年朗朗笑声:“说了你肯定害怕嘛,非要问。” 第50章 现在不要本金归还,但是需要收利息,以及关于未来的承诺和证明   回家前,郁谋回自己房间简单收拾几样东西。他的屋子在二楼,施念坚决不愿意上去,站在楼梯拐角处抬头看他:“我在这里等你啊,你快一点。”   郁谋扶着栏杆往下看,说:“好吧,那你在楼下等着。” 然后他捏着鼻子说:“石头~”   如他所料,施念吓得“啊!”了一声,还回身看,就好像背后有什么一样。然后赶紧跑到楼上来找他。   “早点上来不就行了,你看还非得我吓你。” 他进自己房间,拉开书包拉链往里面塞书:“你进来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看的书。你拿走。” 他指指自己的书架。   施念惊魂未定,站在门口了还扒着门框还往后看,很不情愿地蹭着进了少年房间。   房间朝北,光线不是很好。冬天那种特有的暗调,外面似乎都比里面亮堂。   施念问了句:“好暗啊,我可以开灯吗?”   郁谋边收拾边冷淡地说:“不可以。”   施念愣住,结果看少年坏笑着抬头,扬手指她身后:“开关在那边,自己开吧。”   “你以后对我不用那么客气。” 他解释了他刚刚为何怼她,“你就说,我要开灯!我要回家!我要吃东西!这种语气就好。”   施念果断摇头:“那不行,太不礼貌了。”   郁谋停下手上动作:“我没有让你和除我以外的其他人这样,你和我这样,我会很开心。”   施念假装去看他的书架,没有接话。可是郁谋不罢休:“听到没?”   施念换上凶巴巴语气:“知道了!”   “哎,这多好。” 郁谋心满意足。他起身去衣帽间拿衣服,冬天除了大衣以外基本就是里面一件短袖外面一件卫衣。爷爷家只放了三件卫衣换着穿,他准备再拿几件回去。他拨着衣架,似有意若无意地问:“施念,我要穿什么颜色?”   施念正从他书架上抽一本书虫中英双语的小说《猴爪》,随口回答:“都好看。”   “说认真的。”   “嗯……” 施念仔细想了想:“就是都好看啊。”   她印象里,他很爱穿黑白灰,其中更偏爱白色。他似乎很怕热,初中时到了冬天,经常就穿着一件单衣冬季跑操。打球也是,打着打着就把衣服脱了,穿着短袖投三分。手臂线条很好看。   郁谋觉得问了也白问,好像问她什么,都觉得好。无脑夸那种。于是他决定给她几个选项:“黑色、白色、藏蓝、灰色。哪个好。”   施念则回答了一个她觉得他应该会觉得好的答案:“白色,可以吗?”   “不可以。” 少年沉着脸回答,但是伸手把挂着的两件白色卫衣全塞进了书包。   都收拾好后,郁谋走到书架旁,女孩身边,看她都挑了什么书。   施念给他解释:“我英语最差,尤其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总拖后腿。看你这里有简单的中英双译。”   郁谋挑出她拿着的《猴爪》:“这本里面全是神神叨叨的短篇故事,你可能会觉得害怕。” 又给她塞回怀抱:“不过可以试着读一读,抛去恐怖部分,都还挺有意思的。”   “你以前买过这个嘛?” 说着他又拿起书架上的一个小玩意。   是小时候流行过一阵儿的电子口袋宠物。当时店里五颜六色什么都有,动物种类不同外壳颜色也不同。郁谋的这个是浅绿透明壳子,上面还有白色的点点,形状大小和鸡蛋差不多大,屏幕是小长方形。   施念好奇看过来。   为了就和施念的高度,郁谋特地把胳膊放低。他按了一下开机键,加载时屏幕上一颗带着点点的蛋滚过,滚到正中间,裂开。弹出几个像素大字:WELCOME!口袋精灵!   “我没有诶。我妈说这种东西玩物丧志,买了就老要盯着……文斯斯有,她养的是兔子。你养的是什么呀?” 施念的头挨在郁谋的手臂旁紧紧盯着屏幕。   屏幕转换画面前,郁谋的手盖住屏幕,笑眯眯看她:“猜猜。”   施念记不太起来绿色对应的动物了,只好瞎猜:“乌龟吗?蜥蜴?”   郁谋将手撤走,屏幕侧到她那边给她看:“是小恐龙。”   屏幕上出现一头长长脖子的梁龙,头又小又圆,尾巴和身躯很庞大。   郁谋熟悉地点进去查看它的饥饿程度还有健康程度,喂了水,喂了草,还使用“刷子”给它刷了刷脚掌。梁龙的脑袋上蹦出一个桃心,表示它很开心。   当初他选的时候以为是直立行走的恐龙形象,背后带三角形背脊。结果到手才发现是长脖子梁龙。   也不能怪他想当然,因为他当时买的时候还给老板形容:是这样这样这样的恐龙吗?老板急于促成这单生意,敷衍道:对对对,三十五。他就掏钱了。张达站在小卖部外面等他,不进去,嫌丢人,说没见过男孩子买这个的。   “好可爱啊。” 施念感叹。还点了点屏幕,试图收取那颗爱心,   郁谋笑了下:“不是触屏。傻不傻。”   “喜欢就送你。” 他把这个小蛋交给她。如愿以偿又看到了施念那种亮晶晶的眼神,他说:“电池没了和我说。我去买。”   施念双手捧着那颗蛋,点菜单进去查它的信息:“它叫什么名字啊?”   菜单显示:恐龙。   郁谋笑得有些抱歉:“没起名字。”   当初他回家开机一看,不是他想要的那种龙,就没有把早就想好的名字赋予给它。因为如果他给了它那个名字,就会一直惦记着,总怕它渴,总怕它饿,他又不想将就,于是就一直没起名字。只是隔三差五打开看一下,也没什么负罪感。   “你随便给它起一个吧。”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用余光去看她输入的什么名字,看到她输:m。   郁谋抿唇笑:“我们走吧,我好了。” 他把施念的书包也接过去,带着她下楼。   *   郁谋让出租把两人在离大院两个路口处放下。   然后推着自行车往回走。道路上的雪被汽车轧过,变成黑色的雪泥。人行道上也一片泥泞。郁谋让施念走里侧,里侧还算干净。   施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问道:“你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买什么啊。”   “那你干嘛要司机师傅提前把咱们放下来啊?我以为你要去买东西。”   郁谋说:“我倒是无所谓,但我想你可能会介意院里人看到。”   施念哦了一声,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再说话。她低头踩雪,嘎吱嘎吱的,刻意每一步都踩在新的雪上,留下一串干净脚印。   有时候她面前的雪少了,郁谋还会把自己前方的好雪让出来给她踩。   “施念,你生日是多少?” 他问。   “八月二十五。你呢?”   “十二月二十八。”   “你是……摩羯座?”施念算了算:“哎?不就是前几天吗?!”   “对啊,你还找我吵架来着。” 郁谋笑说。   施念内心长长地啊了一声,很是内疚,她说:“对不起……”   “没事,我逗你的。我不过生日。从小到大没有过过。所以也不在乎。” 少年推车往前走,走得很慢。   “你想补过一个吗?” 施念提议。   “不用。我其实就是想问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郁谋说:“过生日是不是都要送礼物?抱歉啊我不太清楚流程。送礼物,写贺卡,吃蛋糕,吹蜡烛?我说的对吗?”   “其实我也没有很正式的过过生日。我妈挺忙的,想起来就会买一个蛋糕回来吃,没想起来就不吃。但是每年我妈都会给我下一碗长寿面,这是必须的。有的时候我妈还会说过生日带我去买新衣服,可现在基本都穿校服,我也不是很需要新衣服。生日礼物也没有特意收过,我家不太搞这些形式上的。” 施念认真回答。   “你会渴望过那种很隆重的生日吗?”   “发自内心地说,我不太想。感觉很尴尬。我不太喜欢被一堆人围着,自己去做中心。” 施念说:“不过,我很喜欢参加的别人生日会。我还很喜欢给好朋友准备礼物还有写贺卡。送人时候的那种心情比自己收礼物还要开心。自己收礼物时要说谢谢,可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但是我送别人时听别人和我说谢谢,很爽的。我喜欢做大债主,到处收债,哈哈哈。”   “这样啊。我知道了。”郁谋点头:“那么大债主,我可以管你要生日礼物吗?”   “可以呀,你想要什么,不超过两百块钱的礼物,我给你买。” 施念说得豪迈。   “两百块钱,你好大方啊。”   “因为是你要啊,我特地往多了说的,还怕你会嫌弃呢,你的东西都看起来质量很好。我那是故作大方。” 施念假装捂心口:“像给我其他好朋友,许沐子文斯斯,我的预算都是 100。周杰伦、王力宏的新专辑五六十,然后再买一个好看的本子,扉页上写几句祝福的话,就这样子。”   “我不要花钱的那种。现买的没有意义。我想要一件跟随你很久的东西。” 郁谋停住脚步,低头看她。   这却让施念有点为难,坦白说,她目前身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以被当作礼物的东西。   她想啊想,最后干脆把书包撂到地上,拉开最里侧的拉链拿出一个银线缝制的布口袋。   布口袋上面有彩线绣的符文。   她紧紧攥着那个布口袋,表情纠结,带一点舍不得,随后下定决心:“我现在身上没什么好东西。文曲星你大概也不需要。这个的话不贵的。不过它寓意好,是我妈从日本的金阁寺请回来的学习御守。可以送给你。”   郁谋静默着,没去接。   施念以为他不喜欢,继续推销:“这个挺灵呢,我中考分数比我模拟考高了五十多分,都是因为它保佑。你拿着它,希望能保佑你顺顺利利考上清华北大。”   少年浅笑:“考清北这事不用保佑。”   施念呸呸呸了三声,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可不能这样说,我知道你学习特别好,但是没确定的事不可以这么轻视你懂不懂。我看报纸上,每年都有那种以为是板上钉钉了,最后落榜的学霸、学神。哎呀!我不是咒你!呸呸呸!”   呸了以后还怕晦气,她又把御守放在手心里,开始闭眼念叨着做法:“老天爷~没听见~没听见……”   等她确定上天下地的神都安抚了一遍后,才睁开眼。看见郁谋正定定看着她。   少年眼神专注又温柔,一点也不觉得她刚刚的行为幼稚迷信。   他说:“这个御守你收好,让它继续保佑你。我想要的其实是另一样。”   施念惊讶:“还能有什么呀?”   “这个。” 他指了指她马尾上的浅绿色头花,“可以吗?”   施念以为自己听错了,还同他确认:“头花?”   郁谋点头。   施念有点为难。刚刚拿出御守为难,是因为多少有点舍不得。如今给他头花为难,则是实在拿不出手啊。   “你是男生,要女生系的头花干嘛呀。” 施念小声说。   郁谋没解释,只是摊开手,静静等她。   施念小心把头花捋下来,上面还缠着一根头发,她把那根头发摘掉,轻轻将头花放到了男孩的手掌心里。   “这个我都用了三年多了。”   “嗯,我知道。”   “很旧,褪色了都。”   “嗯,我知道。”   “你拿了也用不到呀。”   “嗯,我知道。”   听他近乎固执的回答,施念最终妥协。   “你、你可别绑在自己手上……” 施念想到在文斯斯的少女杂志上看到的肉麻桥段,赶紧嘱咐道。   “放心,我不会那样做。我会把它放在枕头下面。”   少年一字一句,说的郑重:“希望每天都能和你做同样的梦。”   她因这话愣住,他持续地对她笑。试图让她明白他说的都是认真的。他不会采用那些让她尴尬的老套方式,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随后他说:“施念,以后你考去北京吧。”   两人又重新开始往前走。   走了几步,施念才说:“我还没想好。北京好一点的学校分数都太高了。我怕我考不上。”   “我可以带你一起学习。我们两个各自给自己定一个目标,然后一起好好努力。”   “那你的目标就是清北咯。”   “嗯。我压力也不小。” 郁谋说的很严肃。严肃到他自己差点都信了。   “那我也要选一个高一点的目标。” 施念似乎被鼓舞了。   “可以先从专业入手,看学校排名。你想学什么专业?” 郁谋问。   “我妈想让我学医,或者学药。她说我学这些出来找工作她还能帮上忙。我不愿意,我化学和生物都很差劲,学的也很痛苦。”   “那你想学什么?”   “计算机。可我妈说女生学这个专业很苦。”   “计算机挺好的。那对于你目前来说,北邮是个不错的目标。” 随后他补充道:“其实什么专业都苦,和女生男生没关系。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专业,特别苦的时候还能咬牙撑下去。”   施念默默记住,点头说:“北邮,好,那我回去搜一搜。”   “嗯,北邮偏工科,男生挺多。” 郁谋尽量说的轻描淡写。他有什么可害怕的?呵。   可施念压根没往他想的那处想,转而问道:“那你想学什么?”   “理论物理,或者天体物理那方面。”   “我就猜是。”   说完,施念想着想着笑出声。   “笑什么呢?”   “我要是真学了计算机,头发都掉光了,也不需要头绳了,正好放在你那里保管。” 施念说:“裘千尺你知道不?在绝情谷,就是神雕侠侣里那个:啊忒——吐枣核的老太太。以后我可能会变成那个样子,哈哈哈哈……”   看女孩笑的弯了腰。郁谋评价:“你笑的好傻哦。”   施念还在咯咯笑,“不好笑吗?”   “好笑,但是不会笑成你那个样子。” 郁谋有些无奈。   “胡说,你明明嘴角也上扬了,你肯定在憋着装酷。”   “我是在笑你。不是笑你说的那个笑话本身。”   *   天色渐晚,地上的雪反射着路灯的光。贺然将球抓在手里,他和傅辽晃晃荡荡地往家走,聊球赛,聊技术,聊游戏。   快走到进大院儿的那个巷子,傅辽拉住贺然:“哎,你看。”   贺然抬眼,看见不远处郁谋推着自行车走进巷子。而他身旁跟着一个女生。施念。   两人没离很近,好像也没有说话,甚至中间还隔着一辆自行车。   可是贺然想起,明明施念说她回家了啊。怎么这么晚又跑到外面来,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像是没有回过家一样。   脑海里瞬间过了好几个想法,随后他觉得有些烦躁。贺然将手里的球往地上一摔。地上的雪导致球没有如期弹起来,而是沉沉地陷在泥土混合着的雪堆里躺着。   傅辽有些犹豫:“贺然?”   贺然弯腰拾球,平静地说了句:“没事儿。” 等他直起身,又微不可闻地小声重复,像是安慰自己:“没事儿。” 第51章 The Answer 和 Wrong Answer   百度百科说,阿伦·艾弗森在 1996 年 NBA 选秀中于第 1 轮第 1 位被费城 76 人队选中,是那一年的状元。   这个身高 183 公分,司职后卫,在联盟里并不具身高优势的球员,在进入联盟的第一年就凭借惊人的技术天赋成为了球队核心。在之后的五年里,艾弗森开疆破土,大杀四方,先后拿下了最佳新秀,得分王,入选第一阵容,并在五年后,也就是 2001 年,获选联盟最有价值球员。内容引用总结自百度百科。   2001 年,贺然九岁,上小学四年级。   这一年,贺然的班主任和李双梅说,你家孩子像是有多动症,浑身使不完的精力,全用在课堂上和老师作对了。一般对这样的孩子我们有两个建议,一呢,家长回家投入更多的精力管教一下,因为老师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还要管全班其他的同学;二呢,带孩子去学一项体育运动,说不定以后能走职业运动员这条路,也算没有埋没天分。   2001 年,贺然还没有施念个子高。身高不能封印他骨子里的皮,走在院子里连狗都躲着他。   他第一次被带去见教练,教练没来前,他用脚踹篮球。这种皮孩子教练见多了,但是例行公事,还是问他,说说你为什么来打球?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四,瘦猴儿一样的小男孩站直了,指着场上的师兄们,眉毛吊着摆出混混样,狂的不行:“他们都是 no,而我,会告诉你篮球的正确答案。”   答案,The Answer,是艾弗森的绰号。   教练当然懂他在自比艾弗森,卡着计时器,眼皮都不抬:来,篮球的正确答案,先围着操场跑十圈。   自此,贺然的青春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篮球,一半是施念。无论是训练、比赛、还是和兄弟们打野球,他每进一个球,两分,三分,打板进,空刷进,远距离,篮下狗进……他都会在心里默念:这球送给施念。   他数学不算好,可是他得的每一分都会被记下。他想,生涯总分是偶数,念念会成为我媳妇;总分是奇数,我会成为念念的媳妇儿……施念从没来看过他打球,无论大小比赛,可他依旧坚信,自己既会是篮球的正确答案,也会是这个女孩的正确答案。不为什么,因为他是贺然,他的梦想一定会被他追到。   事事有两面,最了解贺然的人是他妈。李女士对于儿子在赛场上的一腔孤勇有个很贴切的评价:盲目乐观,绝对自信。李女士对于儿子在追施念这件事上也有个很贴切的评价:贱骨头。   一句话总结,典型的白羊座男生,上升星座也是白羊,百分百纯白羊。   真的不赖他妈说话难听,所有人都看得出施念对贺然一点那方面意思也没有。但贺然就是喜欢她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说真的,施念能对他好言好语当朋友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从小到大,贺然给施念起过“屎撵儿”外号,给她家送毛毛虫,走路喜欢踩她鞋后跟,上课喜欢揪她马尾辫……12 岁以前表达爱意的方式:杀人不过头点地。   12 岁以后多少明白过来了,开始围追堵截送早饭,偶尔叫一声“念儿”又让施念把吃进去的早饭吐出来;也开始假模假式儿的问她要作业抄一抄,结果原封不动的抄害的两人一起被罚站;他学会了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不踩鞋,不揪辫子,可是楼道里谁见到都会主动喊他:“嘿,然哥!” 施念却不愿意出这个风头……   贺然感觉自己在用全部的热血和青春打篮球、喜欢人。篮球是越打越好,从替补打到首发,从首发打成队长,从队长打成市里第一得分后卫。那个女孩却离他越来越远。他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还是压根就是错的。   可是,他是贺然啊。好像一件事越错,他越要做,越不喜欢,他就越有斗志。骨子里那股叛逆被压缩压缩再压缩,锤炼锤炼再锤炼,最后凝聚成一颗核弹,神挡杀神,誓不罢休。更何况,对方仅仅是个郁谋呢,肉体凡胎,不足为惧。   进门洞前,贺然好像已经把自己哄好了。他的颓好像只延续了从大院门口到门洞这一分钟路程。   傅辽试图安抚他:“然哥,一起回家也不能算什么。你想开点,说不定还有机会。”   贺然用球砸他:“你这什么语气?是我绝症晚期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被你看见了么?能不能给哥们儿长点志气。”   傅辽欲言又止。他其实很想说,他早看出些端倪了。但他然哥……好像今天才意识到有危机感。这智商情商的差距,怎么比呢?   贺然没察觉异样,自己给自己鼓劲:“不过你前半句话说的对,一起回家不算什么。我和施念小学六年天天一起回家。他这才哪儿到哪儿。”   傅辽挠挠头,说:“不对吧,我记得你那叫跟踪尾随。施念压根不愿意和你回家,是你死乞白赖跟着的。人家女生走一条线的队,你非要去和她并排走。”   贺然啧了一声:“一会儿你不许吃我妈做的晚饭。边儿干看着我吃。”   傅辽不以为意:“那你打算以后怎么面对郁谋啊?都是哥们儿,太尴尬了吧。”   贺然一脸瞧不起:“该怎么怎么,一码说一码。他要是也喜欢施念,那好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找拉拉队给他喝彩,夸他品味不错,然后公平竞争。再说了……”   防盗门打开,他压低声音:“以我对施念的了解,她那么小胆儿,不可能早恋的。你拿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早恋。你在她耳朵边喊一声你妈来了,她能直接蹦到天上去。这就不怕了,等高考完再说。”   炒菜的李女士听到话尾巴,吼了一声:“等高考完干嘛?等高考完你准备上天?瞧给你本事大的,你把这里炸了得了,整个 502 号门跟着你上天。”   傅辽嗅了嗅:“阿姨,今晚上吃什么,真香。”   “尖椒肉丝,昨天炖的肘子,炒个番茄鸡蛋。快去洗手。”   听到这几个菜,贺然喉咙突然涌上一股酸,他冲到厕所就是一阵干呕。   李女士站在厨房门口和傅辽一起面面相觑。   李双梅以为贺然又在演,在作什么妖,大声嘲讽:“害喜了这儿?”   *   贺然什么都没吐出来,他抱着马桶呕了几声,回归正常。可是什么食欲也没有。刚刚打完球回家前还说自己饿到能吃四碗饭呢,现在一个人瘫在沙发上缓劲儿。   傅辽给李阿姨解释:“懂了,贺然这是怒火攻心。”   李阿姨把剩下的俩肘子都夹傅辽跟前:“咱不理他,你都吃。谁又惹这祖宗了?”   傅辽动动嘴唇,刚想说,被贺然制止,他有气无力地说:“傅辽,不许说!不许告我妈。”   李双梅根本不陪他玩小孩子游戏,无情戳穿:“念念喜欢别人了吧?还用你告诉,我用头发丝儿想都能猜到。”   她起身给傅辽添饭,说道:“然后你妈再给你猜猜,肯定喜欢的是熟人,不是熟人你肯定去揍人家了,还能在家里散德行……那还能有谁,不能是辽辽吧,知道了,老郁家那大孙子。妈说的对不。啧啧,我要是施念我也喜欢人家,人家学习又好,又听家里话,又有礼貌……你再看你。”   傅辽插嘴:“阿姨,您猜的挺对。但,凭什么不能是我呢?您这样分析可就有点伤人了。”   李阿姨用饭勺比划:“啊?贺然和我说,你不是喜欢你们中学的谈什么么?谈君子?我这记忆力还是可以啊。”   傅辽脸唰地一下变红,被米饭呛到:“阿姨!”   被猜中心事的贺然开始在沙发上滚,两米二三的沙发被他的身材衬得像玩具,垫子凹下去一块,他一伸脚,把茶几上的纸巾盒踹到了地板上。   李双梅大声说:“你给我适可而止啊。再给你三分钟,立马过来吃饭!”   贺然像条虫子一样在沙发上蛄蛹了一会儿,随后坐直,从兜里掏手机出来,心里的难受全写在脸上。   他眼圈红红的给施念发短信。   贺然:【哎,问你件事,大事,你以后打算考哪里?】   施念:【犯病了又?怎么突然问这个。有事打电话说,我一个月套餐短信 50 条,快用完了。】   贺然要先回一个【成,我打过去】才拨施念家座机。   电话接通,那边好像正在嚼东西。   贺然:“吃饭呢?”   “嗯。”   “吃什么呢?”   “我妈卤猪蹄了。”   “呦,咱妈会卤肉了,好吃么?”   “是我妈,不是咱妈。不太好吃,有点嚼不动,你等下我去吐掉,我好像吃进去一根猪毛。”   贺然闷闷在笑,本来心情不太美妙,可是架不住听到女孩声音的喜悦,于是攥着电话线乖乖等。那边拖鞋声哒哒哒走近回来,拿起话筒:“说吧,啥事,为什么突然问大学?”   少年声音难得沉静:“问问不行啊。我得早做计划。”   “你做你的计划,问我干什么。全中国那么多高校呢,适合我的又不一定适合你。”   “施念,你不要明知故问。你也知道我这性格,我肯定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啊。这种事你没必要瞒着,告诉我也不能让你少两肉。那我直说了,北理工,北科,北邮……这些学校让你选,你会选哪个?”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在团电话线,话筒传来摩擦的声音。施念声音变小:“我哪儿知道。怎么?这些学校给你降分了?”   “没明说,但是之前打比赛,那边的教练都私下里来找我谈过未来意向。别磨叽了,你快选一个。你不会说谎,说我也能听出来,所以你最好不要蒙我。”   “那……北邮吧。它的计算机专业很好。”   “你要学计算机啊。”   “嗯。”   “得嘞,那我也去北邮。” 说着贺然就要挂电话,被施念叫住:“你抽风了今天?怎么没头没脑的,突然就规划未来了?呵呵,我真替李阿姨感到欣慰。”   贺然听出她淡淡的讽刺,毫不在意,反而是咧嘴笑,“我不是天天都抽风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挂了,拜。”   “哦,拜。”   施念要挂时又被贺然喊住:“哎。”   “还什么事?”   “没事。” 贺然的笑渐渐收回,少年声音不自觉落寞:“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争取长大个儿,比我还高。”   “滚。”   *   打完这个电话,贺然又生龙活虎回来。他回到饭桌上,拿着圆珠笔在手纸上写写画画。   傅辽凑过去看:“算什么呢?”   “算算如果大学给我降 60 分,我每科考多少才够北邮分数线。” 贺然这科添点,那科减点,最后都不太满意,算来算去,自己离降分后的分数线还有很大距离。   一般来说,贺然在饭桌上作妖总是会被李双梅骂。但是这次李女士笑眯眯给他加饭加菜,任他计划未来。   “儿子,妈支持你。你要是能上北邮,咱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李双梅道:“小学时每次开家长会,你们班主任都拉着我说,你家儿子怎么怎么……当着全班家长的面儿就批评你一个人。给我愁的,逼得我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工作:我和你爸都不是读书的料,凭什么我儿子就学习好?没这基因啊。不过也是要感谢你们当初的班主任,不是她让你去学体育,我们都不知道还能曲线救国。”   贺然完全忽略了李双梅的叨叨。他在自己的手纸计划上画了几个大叉叉,自顾自说:“不行,我得上补习班。至少要上物理和语文。”   “补习班都开了快俩月了,之前唐华让我们填回执,你不是说你不需要么。” 傅辽剃着牙说:“不过补习班师资不好,我们几个都在吐槽,说还不如学校老师讲的呢。之前【郁谋】还说大家可以去他家学,他给我们讲。” 说到郁谋俩字时傅辽刻意囫囵过去,听起来像是#¥%&。   李双梅正穿衣服准备出门看棋牌室呢,停住:“什么回执?”   傅辽拍了一下天灵盖,一脸完蛋:“然哥,你没给你妈看哪!” 第52章 山雨郁来   吃完饭之后,傅辽按了下电视柜下面的游戏机开关,拉出两条手柄线,递给贺然一只手柄:“来来来,打两把。”   贺然握着手柄在沙发上坐好,傅辽换着游戏问他:“咱玩哪个啊,然?” 贺然没吱声。   傅辽一转头,发现贺然在盯着手柄发呆。他递给贺然的是施念经常用的亮蓝色。男生的手和女生的手大小不同,所以经常抓握的地方痕迹也不一样。贺然正努力比划着自己的大手试图与施念留下的痕迹重合在一起。   这事有个典故,好早之前了。施念说这个亮蓝色的手柄好用,另一个黑色的不好使,所以每次来只愿意用贺然正拿着的这个。明明两个手柄只有颜色上的不同,男生们都嘘她,说你一女孩子就喜欢颜色好看的呗。施念说没有啊,很明显这个就是比另一个按键顺滑一些啊。后来破案了,发现施念是对的,她说不好使的那个黑手柄,之前被贺然他爸撒了半杯啤酒进去。贺然当时跳到沙发上张开双臂说:“我媳妇儿厉害不?!真神了诶!” 被施念用手柄砸,结果这一砸,好手柄也接触不良了。   “然然,我问你,话说你到底喜欢施念什么啊?” 傅辽一直觉得贺然喜欢施念这事特别无聊,他喜欢运动型开朗女生,所以理解不了贺然。   贺然整个人往后仰,在沙发里一窝,手柄扔到一边,看着窗外神色怅然:“好看呗。”   “好吧……这么肤浅吗。” 傅辽挠挠头发,他寻思着施念顶多算是干净舒服的长相,也不能算大美女吧。   贺然切了一声,双臂枕到脑后,挑了一下眉说:“这就是肤浅么?大概吧。谁让我没文化呢。”   傅辽刚想说您对自己认知还挺客观,听见贺然接下来又说:   “可是吧,我觉得她翻我白眼的样子最好看,对我冷嘲热讽时好看,见到我先是一瘪嘴然后赶紧转身走的样子好看,看我不顺眼又拿我没办法气的咬牙切齿的样子也好看……她掐我是真疼,但我就喜欢她掐我,掐得越狠我越开心……讲大道理很烦,可她讲的时候我能听进去,比我妈说的话管用……我说屁话,她又想笑又不想让我骄傲,憋得满脸通红时也挺可爱的……她扣扣搜搜跟我计较几毛几分非要还我钱时不大可爱,但她从她那个小破月票夹里翻钱出来时我又很想亲亲她的手指头……她全身上下我都想碰碰,头发尾,肩膀,脑门儿,还有手……她和我讲话我就想大喊着去操场跑圈,她看我一眼我就能训练五个小时不带停,有时候我做梦……”   “哎打住。” 傅辽给他比了个停,“我不想听你做梦梦到啥,我怕我把刚吃进去的大肘子吐出来。”   “你想什么呢。” 贺然撇傅辽:“哥们儿可纯情了。我做梦是连续剧,最近一个梦,我俩刚拉上手,拉的还是手指尖。也是奇怪了,人不都说梦是反的么,为什么在我的梦里,我和她拉手,她把我揍进了 ICU?这怎么想怎么像是现实里会发生的事情……啧。”   傅辽哈哈大笑:“怪不得您做梦做了十几年,刚进行到拉手这一步。估计是梦一次好的,后面接连几个月都在 ICU 躺着,再梦好的,再去躺着……兄弟、” 他拍贺然肩膀:“送你仨字。”   “贱骨头。” 傅辽比了个三。   贺然没否认,而是把 T 恤拉上去抓抓肚皮,随后开始欣赏起自己的腹肌:“我就是贱骨头,怎么了。教练说这是我的天赋。好多球员在赛场上,只能打顺风球。节奏好的时候一场能砍十几分下来。节奏不好的时候,心态崩了,罚球白给的都进不了。我不一样,顺风逆风,我都照样打,因为我觉得自己能赢,对面不行。没办法,天生的王者,说的就是我。”   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贺然弹着坐起来,神采奕奕:“搞体育竞技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风浪没见过。哎,你还记得初中那场决赛吗?”   “咱学校和沿河沿儿那场?那场咱们赢的挺艰难的。”   “对,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沿河沿儿打球脏,那场裁判还故意放水,对面儿五次犯规里能吹一次就烧香了,把我给气的。但一码说一码,乔跃洲技术不错,也有身体天赋。他防我,防的挺好,甚至能预判我的动线。” 贺然回忆道:“下场教练都说,然啊,这个乔跃洲,你要好好研究他,记住他,不要小视他。因为以后你俩要是在更大的赛场上相见,CUBA,CBA,他都会是你的劲敌。”   “教练还说,这不是什么坏事。强大的对手会让你变得更强,这是命运给你的礼物。你看 NBA 里所有传奇巨星,他们和他们的对手是彼此成就的。所以一个真正的强者,要学会尊重对手,欣赏对手,学习对手身上的长处,再,打败你的对手。”   贺然眼里的火光燃起,他继续复述教练的话,声音无比肃穆庄严:“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记住我的话,一个伟大的运动员的身后是成千上百的敌人。但你需磊落,要永远坦荡地追逐第一,不要惧怕,不要退缩,上了场以后你只有一个目标,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   “所以说,我不是没遇过劲敌。无论是赛场上,还是赛场下,郁谋也好,乔跃洲也好,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告诉他们什么是正确答案。”   说完这些,贺然像个出征的大将军一样站起来,抬臂,起跳,空着跳投——不小心打到了客厅顶上的吊灯,灯光摇来晃去,给贺然的脸凭空带来凌厉的阴影。坐着的傅辽都看傻了。   “我靠……然哥,你知道么,你刚刚在发光。” 傅辽喃喃道。难得见贺然如此严肃,傅辽想拿手机把贺然脸上的神情拍下来,“这话真不像是你会说的。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贺然很是不屑:“我的内在一直都是这样啊。你才肤浅,只看到我的外在。切。”   两人都放下手柄,走到阳台,指点江山般看着大院儿几栋楼,心头无限豪迈。头顶上还晾着贺然洗好的裤衩袜子。   看了会儿,实在没有风景可以看。傅辽不清楚这是站着干嘛,问道:“然哥,咱们在看什么?”   贺然幽幽开口:“靠,真想揍他一顿。”   *   回家吃过饭的郁谋正躺沙发上呢,浅绿色头花被他轻轻放在脸的正中央,发呆。突然有一种想打喷嚏的欲望,他赶紧将头花拿下,阿嚏——一声。   嗯,说不定是施念在想我,郁谋想。   *   补习班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周停课了。但是要开始报名缴费下一学期。班里贺然兴冲冲地拿着勾选表问周围:“哎许沐子,你们都上哪些课啊?我也一起。”   大中午的周围没什么人,许沐子压低声音同贺然小声说道:“我们几个不打算在外边上了。郁谋说周末一起去他家刷题。”   贺然皱眉:“为什么啊?”   “嗨,不好呗,还能为什么。补习班请的老师感觉都好几年没带过应届了,给我们的题一看都是五六年前的题。而且其他学校一起上,程度和进度都不太一样,好多时候要么慢,要么简单,要么没意义的超纲,要么为了难而难。还不如大家一起找题刷题,谁愿意复习什么就复习什么,然后有不懂的统一问学神。”   “你们几个,都是哪几个?”   “目前说定了的有我、文斯斯、施念、张达,罗子涵,之前傅辽说来,后来又说不来了不知道为啥。”   “噢。” 贺然又问:“这事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啊?”   “你之前补习班都不来,我们就以为你这个也不来。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补习过呢?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那你们也得问我一下啊。”   “我们错了成吧。所以你来不?”   “不来。” 贺然往后靠墙,椅子前两条腿悬空,神色郁结。   “你看,问你也是白问。你耍我呢。”   贺然不说话,盯着天花板看。   *   郁闷的不止贺然一个人。其实郁谋也挺郁闷。他发现,自从两人上次确定了一些事情后,施念因为心里有鬼就开始在学校和他装不熟。有人的地方把他当空气,每次他稍稍要离她近一些,她就像炸了毛的野生动物一样对他凶的不得了。挺逗的。   比如老师让最后一排收卷子,之前施念还会赖皮说:“你先去收前面给我一分钟!” 现在呢,没写完也不耍赖了直接把卷子往右上角一放,他走她身边她都不敢抬头看,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比如中午去食堂,施念排鸡丝米线,郁谋插着兜站到她身后点她肩膀,笑眯眯:“你也吃这个啊?” 施念一脸“你不要和我讲话!”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小跑着去排别的队。   比如施念要去接水,郁谋把自己的水壶往桌角一放:“帮我接下水呗。” 施念根本不接他这撒娇的茬儿,撂下一句:“大活人有手有脚自己接。” 瞧瞧,凶得嘞。   可是呢,周围一旦没人,施念便会从小饭兜里飞速地掏出个什么零食放到他面前。郁谋笑笑地逗她:“给我的啊?” 施念催促:“你快吃呀,别让别人看见。” “看见怎么了?”“看见不好!”“怎么不好?这你偷的?” “笨呐,我就只给你带了!” 少年轰隆隆地笑,还要被她使劲拍一掌。   他发现她的小饭兜越来越沉,每天上学跟赶集回来一样,包里鼓鼓囊囊。   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什么都变了。晚上睡前他会给她发晚安,聊两句没有营养的。月初时她次次回,月末就不回,因为短信套餐次数超了。超了以后郁谋就说,你打给我,电话响一声就挂掉,我不接,不会占你的通话分钟。但这样的话我就知道你也要睡觉了。   *   期末最后一科考完这天,唐华还留着大家不让回家,说是要等会儿交待一下寒假的事,然后再发一下卷子。   课间施念去打水,她们这层排队人多,她就去了一楼接。   一楼之前是高三,后来一中把高三的单独拉到另一个校区上课,所以这一层就空出来了。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这一年的雪似乎就没完全停过,下了又下,化掉的雪淌在马路,脏水横流,下水井盖没办法完全收纳,城市还因此陷入过瘫痪。   锅炉正在烧新一轮的水,突突的声音回荡在走廊。施念接了一半,发现水流没了,只好盯着水龙头等。   她期末考的不错,是可以开开心心过年的分数。所以她在踏实想自行车要买什么样子的。   正想着,身后传来声音,“又下雪了。他们都在外面打雪仗。”   施念回头,看见郁谋站到了她身后。几个月前他穿着崭新的校服出现在一中,几个月后校服变得和他们的一样旧,藏蓝色的部分泛着水洗白。可是校服里的这个男生,施念依旧觉得他很新,无论是对于一中,对于大院儿,还是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无论他站在哪里,永远干净,崭新,又从容。   一点也不意外,期末考试郁谋又重回了第一宝座,比第二名高出二十多分。出名次时班里人都沸腾了,好多人跳到桌子上鬼叫,还组团去一班门口晃悠,兢兢业业地替郁谋拉仇恨。这可把施念急坏了,搁以前,她也是那个“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郁谋很优秀”队伍中的小队长,现在的她则巴不得班里这堆二五仔不要声张,想打爆这帮人的脑壳,她知道郁谋不喜欢这么张扬。   施念愣愣地说了声:“我好了,你来吧!”想走掉,随后一把被郁谋拉住手腕,少年语气带点奚落:“又没人,别装了。陪我接水。”   郁谋一手拉着她手腕,一手拧开水龙头,热水哗啦啦地流出时,他转头看了眼女孩。看她被抓住手腕后静得像鹌鹑,脸却能爆米花。   隔着厚厚的冬季校服,又没有碰到手,但好像两人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甚至连脉搏都开始同步。   郁谋逗她:“我手放开了啊。”   “好啊。”   水接好了都没放。施念说:“怎么还没放啊?”   “我说话不算话啊。” 他回答的大言不惭。拉着她就要往外走。施念不动换,郁谋笑了下回头看她:“放心,见到人我自然会放开。”   两人就这样走了几步,郁谋觉得自己像牵了一头倔倔的小毛驴,施念的步伐沉重得很,就像她的心理包袱一样。这时楼梯上有人跑过,郁谋放开了她。施念舒了口气。   “怕成这样啊。” 郁谋有点无奈,他放慢脚步走到她后面,不跟她并排。他对着空气说了句:“走,去操场上转转。看他们打雪仗。”   操场上已经按班级分好了阵营,好多人还去楼后后勤处拿了一些破木板当防御工事。雪球在空中呼啸来去,施念看到许沐子和文斯斯正蹲在男生建好的“大坝”后搓雪球,供给雪弹,她就也跑了过去。   郁谋知道施念不想让大家看见他俩走一起,所以走的不紧不慢,他插兜走,神色自若。   他走过一班时,听到张达冲他吹了声口哨:“兄弟对不住了啊,为了班级荣誉!”   后面的罗子涵将手套扔到飘着雪的空中:“冲啊!”   郁谋转头看,空中几十个雪球划过弧线冲他砸来。然后就是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生们越过防御工事手里攥着奇形怪状的雪奔了过来……   五班那边男生见状:“保护我班学神!”   呜呜泱泱的混战开始了。 第53章 姐夫争霸赛序章   空中雪球炮弹炸开,操场中央很快就见不到郁谋的人了,不知道谁说了句“谁砸中学神谁就能蹭考运!” 全年级男生都疯了一样拿着雪往他身上扣,他们也不扔,干脆就把雪攥在手里往他身上抹,沾到点雪沫子也算蹭到了。   后来又有人说摸学神也算数,大家的手又拿着雪往他身上乱摸。张达直接一个助跑把郁谋压在雪地里:“来吧谋谋!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劫数!”   郁谋闷哼一声,手在空中无力地抓了抓,几乎吐血:“达……你竟……背叛于我……” 无数双手摸他头摸他脸,有人摸不到的就摸他的手……他觉得自己脏了……   旁边傅辽跃跃欲试:“然哥,咱帮哪边?”   贺然蹙眉:“这还用问!?”   傅辽点头:“懂了,帮张达!” 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要推着装满了雪球的独轮车上前,被贺然揍了一拳在后背:“没听人说班级荣誉么!咱肯定帮郁谋啊!磊落,懂不懂!?揍他是我自己的事!” 说完,嘴里呜哩哇啦地奔上战场中心:“有什么都冲我来!搞我们班兄弟算什么?”……   场上很快分成了三个阵营:五班,揍五班的,还有蹲在防御工事里看戏的女生。   施念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战场中心,确定郁谋还活着,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文斯斯在堆一个迷你小雪人,许沐子则在汇报战况:“咱班又折一个,哎呀傅辽那个二百五被拍在了地上,独轮车也被抢走了……”   最后五班男生全体覆灭,一对好几个,全年级的众矢之的,根本打不过。   全班男生都被雪埋起来,像一个个蛹一样被堆在操场中央。站着的男生对蛹鞠躬,嘴里念念有词地装作烧香祭拜。   被埋起来的男生们彼此交换眼神,随后点点头,趁周围人拿出手机拍照的时候大吼一声,从雪堆里暴起,雪花崩裂四溅……新一轮的混战开始了……   最后鄂有乾穿着他那镂空皮鞋从教学楼里奔出来,拿着喇叭喊:“都给我回班!!!回班!!没正式放假呢还!!”   这话哪儿听得进去,考完试那一刻起就是放假了。   一群男生又将目标统一成年级组长,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嘿嘿笑。然后一拥而上,扑住了鄂有乾。   鄂有乾不到一米七的小个儿被大家举起来,在空中转,喷着唾沫星子吼:“放下我!反了你们了!” 但随后他手里的大喇叭也被抢走了,播放喇叭自带的鸡血音乐:滴滴嘟滴嘟——仿佛战斗号角响起。   大家堆好一个巨大的雪堆,所有人倒数:三、二、一!   空中抛过,“duang!”年级组长被扔进了雪堆里。   所有人被轰回班时,眉毛上,头发上,耳朵里,全是雪。   贺然抖衣服,刚才不知道谁直接往他领子里灌雪,丧心病狂。他干脆把校服和卫衣全脱了,只剩一件短袖,手臂一拧,外衣挤出水来。他脱衣服时不小心带起里面的短袖,露出运动员身材的腰,好多人嘲他:“呦~~”   郁谋本来也想把湿叽叽的衣服都脱掉,转念一想,不行,不能被别人看到。他不能再被占便宜了。   但当他扭头去找施念时,发现施念三人组都在盯着周围纷纷脱衣服的男生看,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过年了一样,好像还在讨论谁身材好。施念脸上的笑尤为憨,就像捧着丰收了的玉米棒子一样,傻嘿嘿的边点头边乐。少年脸色一下子黑下去,呵,女生,亏他自己还时刻谨记守身如玉。当施念眼睛亮晶晶地偷偷瞟他时,他立马把眼神别到一边去,希望她能自行体会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他不和她对视。   进班前施念看看其他方向,像是被人挤着似的顺势凑过来,趁人不注意塞给郁谋一包纸巾。   郁谋下意识抿唇笑,随后把笑容屏住,打算和她说几句话时,她已经匆匆回到自己座位上,若无其事地将卷子的边角对齐叠好。   少年抽了张纸象征性地擦擦头发,用过的纸不扔,塞兜装好。他路过施念桌子时,顺便把手掌心里藏着的纸巾包拍在桌上滑回给她。   一旁傅辽见了,大剌剌地伸手把剩下一包纸巾截过,转身放贺然桌上:“然哥,这是施念给的纸巾!你快擦擦!”   贺然正往书包夹缝里藏期末卷子呢,听这话一愣,大声说:“呦,谢谢啊!”   他看了眼纸巾,又说:“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哆啦 A 梦了?”   许沐子目睹了全程,无情插嘴:“你不是最喜欢莫妮卡么?”   *   放学时鄂有乾挨班过来点名,组了一队,让打雪仗最凶的各班级男生去操场铲雪。   施念边收拾书包边支着耳朵听,找不到机会问郁谋要不要一起回家,所以故意收拾得特别慢。郁谋路过她桌子时,轻敲了下她桌面。他目视前方,也不看她,晃了晃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示意她看手机。   施念从小饭兜的夹层里拿出手机,开机,盼着信号赶紧来。然后成功地接收到提醒,偷偷瞟了一眼,看到郁谋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你先回,今天不用等我,一个人坐公交注意安全。晚上再找你 ̄︿ ̄】   竟然还打了个最最简陋的,并且看起来不那么开心的颜文字。呃。   施念一个人回家时,她就去坐王之宝座了。   王之宝座海拔高,她把小饭兜和书包都放膝盖上,围出一块小天地。然后拿出手机,手机放在小天地里面,屏幕只有她看得见。她把这条短信反反复复翻出来看,好像每次看都能品出新的意味。并且每看一遍就在脑海里想象一遍这话被他说出来是什么语气,什么神情,然后把脸埋在小饭兜里疯狂扬起嘴角,一颗心扑通扑通的。   车上的人如果注意到这个女孩,便会看到她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傻呵呵笑,一会儿看看窗外。   *   操场上都是老熟人了。领奖时不见一起过,挨罚时次次凑一块儿。   鄂有乾给他们每人发了铲雪的工具,铲好的雪要统一扔到教学楼后方的水池里。   铲雪时郁谋和贺然挨着。俩人步调差不多一致,一人一行,静默地往前推雪。   郁谋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哎,下学期周末在我家有个学习小组,你不训练时一起来呗。刷刷题什么的。还有傅辽。”   贺然推着铲子往前走,裸露出来的塑胶操场泛着白印:“你求我我就来。”   这语气明摆着找茬儿,郁谋转头:“怎么了?”   郁谋被分配的铲子比较小,大概推了两米就要去倒雪,旁边贺然也转过头说:“谁推雪推的距离长谁赢。”   郁谋这下明白了,他立住,面无表情:“赢什么?”   贺然将铲子往地上一杵:“谁赢内谁就喜欢谁。”   这句话太幼稚了,就跟揪花瓣儿占卜一样,郁谋第一反应是轻笑,“你说谁?” 明知故问。   贺然偏不说那两个字,他想了想:“名字是两个字的,从小到大老往我家跑的,还经常吃我妈做的饭的,我妈特喜欢……的人。”   郁谋点头,噎道:“噢,你说傅辽啊。那你赢了。多大点儿事,名字都不敢说么。这么不自信啊。” 拿起铲子就要往楼后走。   他撂下一句:“谁铲雪铲的快谁赢。谁赢内谁就喜欢谁。” 故意激贺然。   贺然一挑眉,拿起铲子跟上来:“你说谁?”   郁谋学着他话说:“名字是两个字的,数学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非常自信,外表凶巴巴实际很温柔……的人。”   贺然反击:“噢,你说咱班主任啊。唐华结婚了,有孩子了都。你赢了。”   随后两人你一句“让给你赢,傅辽是你的。” 他一句“让给你赢,你喜欢咱班主任。” 走到楼后面。   到了大水池,少年一起把铲子往里面一扔,挺起胸膛说正事。   郁谋:“噢,你知道了?挺好。”   贺然:“挺好个屁。知道什么了我知道,你这语气是领证了啊还是发喜帖了啊,我怎么听着这么刺耳呢。”   郁谋一脸坦然:“迟早的事啊。好好学习,好好毕业,好好工作,然后该干嘛干嘛。这话对我们所有人都适用。”   贺然被他那副淡定面孔刺激到,上前一步揪起郁谋的衣领,郁谋也不甘下风,狠狠扣住贺然的手腕。两人个头差不多,身量差不多,谁也制不了谁,眼神交锋间写满了不服和不屑。   “我**真想揍你一顿。” 贺然说。   “别光想,就这儿吧,乐意奉陪啊。” 郁谋说,成竹在胸,指了指一旁空地。   “你、” 贺然额上青筋暴起。平时郁谋脾气好,男生都觉得他没架子,此时看他这副懒洋洋,根本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的的样子恨不得一拳招呼到他脸上,把那碍眼的笑容打得稀碎。   两人之间紧绷的那根弦马上就要断掉,就在这时,鄂有乾背着手走过来:“干嘛呢干嘛呢?”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才齐齐松手,往两边看,整理衣服掩饰尴尬:“抢水池呢。”   “水池这么大用得着抢么?!拿上铲子跟我过来!” 鄂有乾眉毛都气的竖起来。   *   操场上罚站的两人中间隔着太平洋,因为鄂有乾在不远处,他们冲突降级,面冲前方继续刚刚的幼稚口水战。   “你不行。” “你不行。”   “你幼稚。” “你幼稚。”   “想揍你。” “快来啊。”   “念念不可能喜欢你的。” “那是你以为。”   “念念最后肯定喜欢我。” “那是你以为。”   “我就不明白了,她看上你哪儿了?” “你终于承认了。”   “我可没有。” “可你刚说了。”   “你个傻叉儿。” “她喜欢我讲文明懂礼貌。”   “你等着。” “等什么?”   ……   *   寒假本身就二十来天,过年占了一多半的时间。郁谋终于等来了贺然,还是在大年初四的上午。   彤城在 2005 年颁布了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条令,所以大院儿里几个家长约好了,在大年初五的下午开车拉着孩子们去郊区放炮仗。   初四一大早,家里积攒了五个塑料兜子的空饮料瓶,小叔让郁谋带去附近的垃圾回收站。   郁谋问了在哪儿,罩件外套下了楼。   他走到自行车棚时,特地往里面看,看施念的新自行车到底有没有买,买的什么颜色。这几天施念似乎都不在这边,前两天去姥姥家过年,昨天还去了她爸那里,发短信也回得很慢,说是亲戚在一旁不能总看手机。   不过明天去郊区放炮她说她会回来,他笑着想。   当时小叔和他一起去选烟花,他选了一后备箱的儿童仙女棒呲花,特意确认过颜色变换时会出现绿色。小叔边搬边摇头说:“男大不中留。” 郁谋说:“我自己想玩,不行啊。” 小叔拉开驾驶位的车门,示意他上车:“你看我信你么。”   郁谋往院门口走时,发现贺然正好也拎着几兜子饮料瓶下楼来。   两人一对视,随后下巴一扬,懂了彼此的挑衅。   出了大院儿贺然撞上来,郁谋肩膀撞回去,贺然将装满的塑料袋往肩上一甩:“谁先跑到垃圾站谁赢!”   该来的总会来,谁怕谁啊。 第54章 好像是说一起泡过澡的情敌会打一辈子架   贺然说完那句大跨一步跑在前面,在北方冷硬的冬天里像个开心的傻子一样在街道里忘我狂奔。空饮料瓶在塑料袋里彼此碰撞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偷了哪个老头的全部家当。   郁谋反应慢了半拍,但是意识到自己落后了以后立马接受了这个由贺然制定的比赛规则。一面想着好**幼稚我凭什么跟你比,一面不自觉加快速度跑了起来。   两阵热血东风跑在刺骨的北风里。奔过小卖部,不小心将福来的不锈钢水盆踹翻,福来冲出来对着他们的背影破口大汪,追着他们跑了一阵儿发现他们的速度狗都撵不上,这才骂骂咧咧地三步一回汪地罢休。   上坡,下坡,左拐,右拐,一个人抄近道撑着翻过低矮的砖墙,另一个人也紧随其后。最后两人跑到垃圾站跟前,震耳欲聋地大喊:“我先!” “我先!” 把垃圾站正踩扁易拉罐的大叔吓了一跳。   郁谋弯腰喘着粗气,空气从肺里进出,喉咙到鼻腔都火辣辣的。他伸手轻触了一下垃圾站的外墙,说:“碰到墙才算到,我先。”   贺然手臂撑在膝盖上,垂着头先是骂了句粗口,挥手甩掉额头上的汗,指了指脚下:“以鞋尖为准,我先”。   两人毫不畏惧地看向对方,空气中似乎都摩擦出了电火花。郁谋冲贺然说:“谁的垃圾贵谁赢。” 贺然一挑眉:“怕你啊?”   最后还是大叔出来打圆场:“收废品以数目和重量为准啊孩子们,谁先都是一样的价格。”   他们剑拔弩张地绷了半晌,随后都没忍住,嘴角上扬。   *   两人卖了废品出来往家走。相对无言,但又不觉得多尴尬。路上有个空水瓶,两人还无声地传来传去踢了一会儿,最后找了个垃圾桶给扔掉了。   贺然跳投进球,展眉一笑:“哥们儿准吧。科班出身,老天爷赏饭吃的准头。”   郁谋切了声:“你还能离得再近点儿么。我三岁的外甥来扔,他也能进。”   “你还有外甥啊。” “我没有。”   郁谋的瓶子卖了二十五块七毛,贺然的瓶子卖了二十五块八毛。本来是贺然赢了,但是大叔本着四舍五入原则,笑嘻嘻地给两人凑整抹零,都给了二十六。   再次路过小卖部时,不锈钢水盆还是倒扣着的。贺然蹲下给福来把水盆翻过来,郁谋进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给小狗满上,还拿了根火腿肠给福来放在地上。   少年们围着福来,福来一会儿摇着尾巴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另一个人。   “这狗是真丑啊,不知道念念为什么喜欢它。” 贺然感叹。说完他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抬头拍了下郁谋的肩膀:“不是说你啊兄 dei,别多想。” 他故意拍的重了些,郁谋蹲着后撤一步才掌握平衡。   郁谋抓了抓福来的头顶,给小狗舒服得不得了,说道:“认识狗才多久,认识人十几年,喜欢狗都不喜欢人,说明人有问题。” 然后他也拍拍贺然的肩,给他拍一踉跄:“呦,不是说你啊,别多想。”   斗嘴的苗头眼看着又要起,两人悬崖勒马,突然觉得怪没劲的。大过年的这是在干嘛。于是很有默契地闭上嘴,表示休战。   在门洞前分别时,贺然讪讪地说:“跑一身汗,回家洗澡去了。拜。”   郁谋挥了下手,慢悠悠走进门洞,顺手掏出兜里的手机点开看。发现有一条来自施念的短信,11 点 37 分发的。   【我今天就能回来!我姥姥的亲戚又给拿了两箱土鸡蛋,蛋黄很大很黄的那种你还记得吗。我妈说让我给你送点来。大家都有份,但是我会偷偷给你多拿几个嘿嘿】   他边上楼边点着屏幕数数,算上标点正好 70 个字,不禁莞尔。   施念和他说过,比起发短信,她更喜欢打电话。因为她的手机套餐通话时间一般不会用完,但是短信次数总是超。套餐内一个月只能发 50 条短信,而短信有字数限制,一条最多 70 字,超过 70 个字就会被拆分成两条发送。所以她每次给他发短信,都要满打满算卡 70 字,少发一个字都会心疼这条亏了。有时候她为了把想说的话都打进一条内,还会省略一切语气助词以及标点符号。像今天这条都算阔气的,既有标点,又有语助,甚至豪迈地加上嘿嘿,一看就是过年了。   他很想说,超出套餐的也不会多很多钱,一条一毛钱也就。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她总是会在奇怪的细节上和自己较劲。她是一个很优秀的规则遵循者,就像玩游戏一样,规则内她可以玩的很好,却从没想过要跳出她妈,还有其他人给她指定的框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反倒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够在这些方面给自己找到安全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更何况,她为了他都踏出小半步在框框外了,他非常心满意足。   前段时间他还做了个梦:温暖的午后,他面前有一只巨大的绿毛龟,他手里有一把软毛刷。梦里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拿着刷子轻轻柔柔地给乌龟刷壳,一定要顺着它壳上的苔藓刷,刷得猛了它就会彻底缩进去自闭不出来。在现实中这应当也算是桩顶级无聊的事了吧,可是在梦里他做的津津有味。刷了一晚上,直到手酸才醒过来,发现手臂被压得麻掉了。   此时,少年眼神带笑地在昏暗的楼道里停住,手指飞快打字,回【那我必须多很多。】撒娇本领无师自通。   那边不再回了,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因为施念说她一天只能给他发两条,今天剩下的那条额度是要留到晚上回晚安的。可是他都能想象施念收到这条时的表情,一定颇有使命感地认认真真点头:那是肯定的啊!   所以她啊,既是乌龟,也是龙。涉世未深的笨龙恨不得把山洞里所有宝贝都堆到他面前:喏,人类男孩,这是本龙宠你的方式。他十分受用。   *   贺然回到家,拿了件短袖打算去洗澡。他爸坐沙发上看足球重播:“我和你傅叔今明两天不出车,答应带你们明天去郊区玩儿。”   贺然哦了声转进浴室,被她妈叫住。李女士上下打量他,看他汗津津的:“洗澡啊?今天咱们这一片儿居民楼停水。大冬天出门卖个废品怎么出这么多汗?”   贺然将一缕一缕的汗湿碎发拨到后面:“什么时候停水?”   他妈说:“今天十一点到明天早上。” 贺然抻脖子去看电视上挂着的钟,李女士说:“别看了,现在 11 点 45,刚刚水管里已经不出水了。” 厕所里接了几桶水,显然不是给他洗澡用的。   贺然转头问:“爸,咱明天几点出发?”   他爸挠着肚皮嗑瓜子:“一大早。”   少年揪起衣服闻闻自己,汗味儿,不能说难闻,但也绝对不香,这可不行,明天施念也去,他可不能臭哄哄的。   贺然茫然地站客厅:“那怎么办?”   李双梅说:“昨儿居委会贴的通知,我告诉你了啊。你这脖子上的东西干嘛使的。一天天什么都不记。怎么办怎么办,忍着吧昂。”   贺然重重的喷出一口气,当下下了决心,进厨房拿了塑料袋,把衣服裤衩装进去,转身又要出门。   “干嘛去啊?”   “去公共澡堂子。中饭不用等我了。”   他下楼时,碰到郁谋。郁谋手里也拿了个塑料袋,装了衣服,还有双拖鞋。两人又见面了,都有点尴尬。   “停水了听说。” “对。”   他们看了看彼此手里的塑料袋,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走吧。” “走着。”   *   贺然带郁谋去了就近的小时候他经常去的澡堂,结果人家过年期间不开门。他们循着附近转悠,熟悉的几个都不开。最后走了几站地,都快到学校了,才找到了一个过年期间还营业的澡堂:好人家大浴场。   好字和家字的灯坏了被拆掉,只留灰色的印子,远处看着就是:人大浴场。再配合上它家门口几根盘着龙的金色柱子,很是气势恢宏。又显得不那么正经。   郁谋小时候家里住楼房,没去过澡堂,此时站在柱子下面犹疑地问:“这不会是那种奇怪的地方吧?你懂我什么意思么?”   贺然笃定道:“应该不是,人家不是写了么,好人家,那肯定是好人可以去的地方啊。我是好人,你不一定,但你跟着我应该没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说要洗澡。   前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普通的还是豪华的?”   少年面面相觑,觉得这个“豪华”背后的意思似乎不太简单。   贺然心里也开始打鼓:“怎么个豪华法儿?”   “有人给你们搓澡。还有独立桑拿房。”   郁谋环视一圈浴场内部装潢,墙壁上挂着许多名人来洗澡,和搓澡工的合影。   他接道:“就普通的吧,我们可以自己搓。噢,我意思是我们各自自己搓,不是我们给对方搓的意思啊。”   前台小哥奇怪地看了他俩一眼,鼠标点一点:“内什么,普通没位置了,只剩豪华了。”   贺然和郁谋看了看,决定这澡是一定要洗的,于是一起点点头。“那就豪华的吧。”   贺然手指在前台桌面上敲了敲,有点羞于启齿:“我有个问题啊,这个豪华……负责搓澡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哥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手环递给他们:“小孩子想什么呢?我们这儿正规浴场,没看见牌子么,好人家。”   前台再无耐心,翻了个白眼,指指身后浴场豪华宾客入口:“流程给你们讲一下,先冲,再泡,池子里泡够了去蒸,蒸完看指示牌去搓澡台子上躺着,有师傅进来给你们搓。记住了。”   小更衣室里雾气氤氲,刚还差点大打出手的俩人此时背对着彼此一件件脱衣服,都有点儿局促。   太奇怪了,打死他们都不会想到最终二人会一起来洗澡。出于某种雄性的虚荣心,贺然偷偷往郁谋那边瞟。   郁谋将更衣室的铁门锁好,毛巾围着下半身往浴池那边走,冷冷道:“偷看我?这么不自信啊。”   “我靠我变态啊我,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 贺然也不敢穿浴场的浴袍,怕得皮肤病。他学着郁谋用自己带的毛巾将将裹住屁股,光脚走在湿滑的地砖上跟上去。   郁谋一撩帘子,哂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又飞速地互相瞟了一眼,挺直脊背。心里暗暗得出结论,对方不如自己,身材不如,腹肌不如,哪儿哪儿都不如。 第55章 赢了比赛,输了那啥   “豪华场”人不多,郁谋和贺然挑了个没什么人的池子,一脚迈入热气腾腾的药浴。池子的另一角坐着两个老头儿。   郁谋和贺然不远不近不尴不尬地这样泡着,头一回“赤裸裸”相见,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药浴的水不是完全透明的,热水漾到二人锁骨,水汽蒸腾,水面以下的部位看不确切。目光里的暗戳戳较量只好作罢,偶尔余光比较一下两人淌着水珠的胳膊。   贺然觉得这波自己稳赢,他不经意地抬起胳膊,绷起肌肉线条,刚想炫耀一下,只听池子那边肤色较深的老头率先开口:“老谢,所以说咱们还是不比年轻时啊。你这手术完两周没锻炼,肉都松了。”   “你看我。” 说着,黝黑老头便给老谢展示了下自己的三角肌,故作谦虚:“斯科特举每天五组,一天都不敢懈怠。也就勉强练成这样了。老咯,老咯。”   贺然轻声笑,用胳膊肘撞了下郁谋让他也听听,郁谋理都不理,眼睫低垂。   被称作“老谢”的爷爷眼皮都不抬一下:“你说的对,老程。是老了啊。所以最近我都修身养性,不去做那种野蛮训练了。我的医师说老年人适当锻炼即可,切不可因攀比虚荣之心挑战自身极限。我这两周偶尔在老年大学同爱芬一起练练字,画画国画,也能达到锻炼效果。”   郁谋好像终于回过神,他扭了扭脖子。贺然则装作没注意,用拳头握水玩,水被拳头握住时能够激起小水柱。   老谢说了那么多,老程只听到爱芬二字,他声音拔高:“原来爱芬每天晚上来跳广场舞之前,是和你去画破画了。她说坐桌子前腰酸背痛,需要跳跳舞松松筋骨。”   “滋——” 贺然握住的水从虎口处喷出,不小心滋到郁谋脸上。“抱歉啊,不是故意的。”贺然笑嘻嘻。“……”郁谋从水下抬起手,缓缓将水拭去,面色晦暗。   老谢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你这说话就难听,老师夸我们小组的大作业是‘线条稳重,上色雅致,留白余韵悠长’,说我和爱芬是神仙组员,心意相通才能画出这样的佳作。你到底懂不懂,还破画,你举你那个破杠铃吧你,小心别把腰闪了。”   郁谋将手放回水中,看似无意,力道大了些拍出水花打了回去。溅了贺然一脸,贺然呸了一声,呸出药浴的苦汤子。   老程气结:“你这糟老头子你咒我?”   这边贺然两手齐上握水当水枪。   老谢动动嘴皮:“你是糟老头子。”   郁谋背过身去防御,然后防守反击往身后拍水。   “你糟老头子!” “你糟老头子!” ……   说着两老头站起推推搡搡,腰间的肉摇摇晃晃,动作间围在腰间的毛巾落下。   贺然和郁谋本来兴致勃勃打水呢,这场景看到猝不及防,呼吸一滞。   *   “豪华”独立双人桑拿房内,两人坐在长长的木凳上,世界回归安静。他们都在努力将刚刚看到的画面从脑海里删除,于是开始闲聊。   “哎,说真的。” 汗珠从脸上滑落,怪痒的,贺然挠了挠脸:“你知道我小时候,我爸不是开出租的么。90 年末 00 年初开出租还能赚点钱,他和傅叔连轴转,天天出车。”   “我妈开棋牌室,也挺忙的,但至少不用到外面跑。所以放学我就去棋牌室待着。那时候棋牌室没有现在这么正规,人鱼龙混杂的,不禁烟不禁酒,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我妈没太多时间盯着我,我这桌看看,那桌逛逛。”   “有一帮小混混经常来打牌,我小啊,没有什么分辨能力,还觉得他们挺酷,就学得也流里流气。兜里揣着个废弃打火机,还假装自己给自己点烟。我妈发现以后揍我,被揍了以后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不能学,但依旧我行我素了一段时间。越揍我我越学,和所有人对着干。”   “在学校,我是年级出名的混。当时小学生的家长都叮嘱他们家小孩儿不要跟我玩,说我是个小混混,坏孩子,没家教。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不好,可是不想改,毕竟这样特别有存在感,还能收获不少关注。”   “接下来这句话可能有点俗,但我必须要说,施念和班上其他小孩不一样。”   “班上上自习,班委要在台上看纪律。我一节课要违反纪律几十次,其他班委都懒得记我,当我是空气,不存在,记正字时自动忽略我。施念那时也是班委,她也很烦我。可是每次轮到她看班级纪律时,我出怪声她记,我站起来她记,我找别人说话她记,我吃零食她记……总而言之就是,我违反的每一次纪律她都一横一竖记在黑板上的正字里。下课时贺然名字下面十几个、几十个正字,都是她写的。”   “你说小孩子那会儿的我懂喜欢吗?我不清楚,不太懂。那时候我只知道,我希望施念一直当班委,然后她一直看纪律,我希望全黑板上都是她记的归于贺然名下的正字,我特喜欢她记我。除了她,没人在乎我又犯了什么错。大家觉得贺然是个混小子,父亲开出租,母亲开棋牌室,家里没文化,没什么钱,也没人管我。所以我表现差是天经地义的,记我的正字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班主任都管不好不愿管的小孩班委更不愿意管。但是呢,就她愿意搭理我。也不是搭理,你懂吧,就她愿意光明长大的讨厌我,而不是忽视我。”   “长大后我收敛许多。我改邪归正,开始在大部分时候遵守纪律,也不去惹其他人了。现在我就只招她。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在她那里,我招的每一下都能得到反馈和回应。虽然这反馈都是负面的,可是有求必应,哈哈哈。”   “哎咱物理课不是讲过黑箱这个概念么。输入一个信号,经过黑箱,输出相应的反馈。我物理不好啊,不是要跟你探讨学术,我就是借用这个概念。我一直觉得施念就是白箱。好多人对于我的态度都是有输入没输出的黑箱,不管我怎么闹腾,他们都忽略我。可是施念不一样,我每次逗她,她都有反馈。以至于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观察她什么反应,一猜一个准。无非是固定那几种表情,啧我,翻白眼,掐我,踹我,告我妈,等等……屡试不爽,一天不逗她几回我就难受。就特别喜欢看她炸毛。”   说着贺然叹了口气,桑拿间的温度让他有点晕,于是他闭上眼说,眼角是汗是泪不确切:“唉……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你能理解吧?我、我真的太喜欢她了。”   “傅辽和我说,施念不是最优秀的女孩子,也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你就这么喜欢她呢?我说不来,可是从小到大,我知道我的心里只装着她。哪怕她现在变得没以前那么开朗了,我还是喜欢。但我也清楚,像我俩这样的相处方式,她应该也是很烦我吧……我但凡话少点,学习好点,估计就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不要骄傲我和你说,我不是在认输。”   郁谋转头看贺然,看见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他皱起眉。   贺然越说越觉得缺氧,但他执着地问:“所以,你俩现在……是在谈恋爱吗?那天我看见你俩一起回家了。施念从不和别人一起回家。我猜了七七八八,想听你说实话。”   郁谋深深看他,“目前不是。不过,就算是未来,你也没有机会了。别想了,长痛不如短痛吧,难过难过就得了。” 说着他一把推开门,清凉的空气灌入小桑拿间,他说:“我建议咱们今天就蒸到这里。感觉你要晕过去了。”   贺然步履虚浮地走出桑拿间,听到郁谋在他身边说:“听你说这么多,其实我能懂。礼尚往来的话我好像也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实在抱歉,我不太习惯把自己对一个人的感觉和第三个人说。不过等我俩以后正式在一起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语气真挚诚恳,好像真的有被他俩的幼年情谊感动到。   “……” 贺然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稍稍好转,他按着太阳穴在心里骂了一声:*   说那么多白说,他果然不适合走悲情路线,看来还是要正面硬刚。他想,不过这郁谋,软硬不吃,难搞得很呐。   *   搓澡的地方摆放了几张长条形台子,和水池间用一道贴满白瓷砖的墙隔开。地上也是白瓷砖,光脚走上面一步一滑。   搓澡师傅光着膀子坐在小板凳上聊天。一个高壮,一个精瘦,搓澡巾搭在脖子上,见有人来,两位师傅站起来,将搓澡巾抽下来,抖开,拍拍台子示意他们赶紧过来趴下。   北方人爱好搓澡,无论是自己在家搓,还是到外面澡堂子搓,都跟自己的皮有仇似的,搓起来那叫一个使劲。少年们心里有点犯怵,但是事已至此,谁说“咱要不别搓了”都好像是在说“我不行。”   走过去前,郁谋的心思已经过了几轮。他审时度势,武侠里的扫地僧往往是不起眼的,干巴瘦,所以他的第一层分析是,这个瘦猴儿师傅应该是隐藏大手。但是他想,他可是郁谋啊,看问题要多角度多层次,所以他的第二层分析是,现实生活中应该不会有那样的反转。从人口正态分布的角度来看,个子高身材壮的人还是普遍来说力气大的。这是概率问题。   几秒钟的时间郁谋已经做好决策,于是他故意指了指高壮师傅,摆出一副上位者的怜悯姿态冲贺然说:“那我选这张台子吧。另一张让给你。”   如他所料,贺然不甘示弱,直接抢上去趴好:“别介,我皮痒了,我就想找个力气大的。”   郁谋面无表情点头:“随你。”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走到瘦猴师傅的台子上趴好,脸冲下时才微微弯起嘴角。他真睿智。   可是下一秒瘦猴师傅拍着他的背像拍砧板上的猪肉,同他做自我介绍:“小伙子有福气啊,我是咱们全浴场排名第一的搓澡师傅,好多明星来咱们彤城,专门打车过来让我搓澡。”   郁谋直觉后背一紧,啊,什么?   说着,两位师傅们抖空竹似的抖着搓澡巾,开始起范儿:“来了哈。”   趴着的两人暗暗咽口吐沫。   郁谋的手攥成拳,搓澡第一又如何,来吧,眼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就当这是他为爱情吃的苦。他可是从小被打到大的,这点伤痛算什么!   贺然闭上眼睛,感觉小腹的某一处在抽抽。比起疼,他更怕痒,浑身上下都是痒痒肉,这秘密他不曾跟任何人说过。   搓澡巾落在后背上那一瞬间,两人没忍住哼出声:“嗯……”   后背就像被钉耙狠狠划擦着,一下、一下、左左右右、以一种缓慢又坚决的力道摩擦着他们的皮肤和灵魂,几乎升天。   听到对方的痛哼,他们转头看向彼此,脸紧绷,眉头皱,眼神破碎,嘴上却咬牙切齿地说:“啊!好爽!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脆弱的逞强却令师傅们很不爽。   瘦猴师傅觉得自己的江湖地位岌岌可危,他大声跟郁谋说:“这才刚开始,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我真正的本事!搓澡第一式:黑旋风去角质!” 说话间手臂大开大合,搓澡巾几乎只余残影,少年光洁的后背瞬间红了好大一片。   郁谋紧紧闭嘴,不让懦弱的呻吟一分一毫从自己嘴里泄露出来。可是他的脚趾出卖了他,他的手指出卖了他,他的……出卖了他,少年指节泛白,重重的往外喷着粗气,声音几近颤抖:“不!疼!啊!~再!来!啊!”   那边贺然一看,好家伙,郁谋搓澡搓成了礁石上的海豹,高昂着他那欠揍的头颅。高壮师傅一直觊觎浴场搓澡第一这个名号,此时也不甘示弱,拿出了十八分的力气,专找贺然的嫩皮下手:你竟然还有余力看别人搓澡,那一定是我技术不好!   贺然疼到觉得自己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疼到深处竟是深沉的痒,他低吼,暴捶台子,嘴角呈现出扭曲的笑容:“没感觉啊!痒痒啊!”   ……   到最后,竟然还是瘦猴师傅技高一筹。   贺然至少可以直立着从台子上下来,郁谋的脚接触地面时,竟然没法发力——刚刚一直绷着,现在好像脚趾抽筋了。   贺然终于在这一轮找回场子,他斜睨他:“这就不行了?用我扶你么?”   郁谋挥手:“呵。不用。”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从台面上站起,一瘸一拐地往淋浴区走,留给贺然一个决绝孤傲的背影。   回到更衣室,郁谋的抽筋还是没有好转,除了脚趾抽筋,他觉得自己不是搓澡,而是搓了层皮下来。穿衣服时手臂在颤抖,穿裤子时不得不靠在铁门上借力,而这种笨手笨脚被贺然看在眼里,贺然脸上的笑几乎收不住。   郁谋身经百战,对这样的一时落魄不以为意。他强自硬撑,告诉自己,海洋里的鲸鱼身上有很多藤壶,但它却一刻没有停止前行,藤壶附在蓝鲸身上以为自己会让这位海洋霸主感到苦痛,但藤壶终究只是藤壶……以后的人生路还长,你还会面临很多挑衅、困难、和冷眼,你要坚强,郁谋,这不算什么。啊……疼。   走出大浴场,两人站在门口。来时是走着来的,回去时……贺然看见郁谋的脸上露出些许惆怅忧思,心思难得灵活起来,刚想到这个主意时,身体就随心而动。   只见他一把夺过装了郁谋全部家当的塑料袋,大步迈开前留下一句:“谁先到家谁赢!拜!” 本来想跑起来的,后来立马想到不能再出汗,变跑为颠儿。   站在台阶上的郁谋要被他气笑了。也被自己的一时迟钝气到了。   他看着贺然远去的背影想了想,掏出兜里的全部家当:三块钱零钱,还有手机。   打车是没可能了,不如……   他点开施念的短信,打字:【你到家了吗?我在学校附近 xx 书店这条街,钱包被人偷走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过了会儿,短信“叮”的一声响,施念破天荒用了晚安额度给他回信:【刚到家,马上来!】 第56章 人生的支撑点是一些不连续的时间节点,而他呢,会永远记得这个午后   郁谋在浴场大门口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他个子高,沉静一人时气质又比较显眼,过往行人都会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一会儿,看这个男孩子站在金色柱子下若有所思,与后面背景格格不入,又莫名让人挪不开目光。   被盯得有些烦,郁谋就想换一处不那么开阔的地方站着。他大概知道施念如果坐公交的话会从哪个方向来,在心里估摸了个时间。环顾四周时,看见马路对面有辆卖冰糖葫芦的三轮车。   于是他便穿越马路走过去,兜里只有三块钱,底气却很足。他站在车前细细挑,先是指了指最最豪华的糖葫芦问:“阿姨,这串多钱?”   “十块。”   “能便宜到三块吗?” 他态度坦然,完全不心虚,阿姨看他不像是故意杀价的,单纯就是问问看,问的时候又有礼貌又笑眯眯,所以也不生气。   “不行啊小伙子。”   “噢,没事。那三块能买哪个?”   阿姨指指最普通的山楂糖葫芦:“这个三块五,可以算你三块,大过年的。”   “好的,谢谢。” 郁谋最后选了根看起来焦糖块垒最高的,让阿姨用糯米纸包好,举着站到一旁没有叶子的杨树下。   刮四级风,不算特别大。但是以防万一,郁谋侧过身用身体挡住风,将糖葫芦护在身前。糯米纸的一角飘啊飘,他伸手撕了个三角下来,放进嘴里融化掉,糯米纸沾了点糖味,四舍五入也相当于他吃过了。   郁谋的视线一直放在公交车站。过了十分钟左右,车站过去了一辆 13 路,一辆 22 路,两辆 587……他看着公车上下来的稀稀落落的乘客,仔细辨认着。   两人大概 5、6 天没见面,对此他没什么太多感想,只是觉得她妈妈家那边的亲戚真多,看那么多天都看不完,看不完就不能回来。施念是大年二十九去姥姥家的,这两天她说她和妈妈姥姥去城郊村里的舅姥爷家,每天去这儿串门,去那家拜年什么的。鸡蛋应该也是那边拿的。   他本来还想问,那你弟和你一起去了吗?后来转念一想,噢不对,她弟是她爸爸这边的小孩。不过这样看来的话,她真的不太提她爸爸。   给他的感觉是,她应当也没有真的讨厌她爸,只是她爸变成了她极力想要隐藏的人生部分。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感,这样的关系像是被捅了一个洞的有分量的水球,不撕开它时它只是汩汩往外冒水,时不时让人刺痛一下,不会有什么真正危害。所以重新体会她带他回爸爸家这件事,他都会一阵悸动,被毫无保留的信任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之前贺然挑衅时,他还在想,要是贺然说了他俩认识多久多久,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有趣经历,他就会把“你说的都对,但我去过她爸家”这句话抛出来。这样引战太容易了,两人就可以打上一架。后来想,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施念的信任不可被他当作攻击的武器,而贺然的心意也不可被这样侮辱践踏。就好像他一定不会和施念说他和贺然之间的纠葛一样。他心里有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不过,他什么时候道德标准这么高了,真是奇怪。   每天晚上睡觉前,郁谋其实都会刻意地不太去想和施念有关的事情。因为如果想的话,一整晚的梦都会是和她有关的碎片,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似乎都能被他体会出新的含义,醒来往往还会觉得一阵酸一阵甜,太磨人。   她棉衣上的小黄球被他用同色系的棉线拴在了她的头花上,做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捕梦网,然后压在枕头底下。捕梦网要挂在床头,他当然不会犯这样常识性的错误,他压在枕头底下只是为了避免小叔不怀好意的笑容。   郁谋本来看着公交车站,后来变成了发呆。   这时,他听见远处有人喊他:“郁~~谋~~~!”   声音由远及近,裹挟在风里像个沙包一样被扔到他耳边。   少年转头,看见穿着浅灰色长筒羽绒服的女孩正冲他而来。   施念顶着风站起来艰难地蹬自行车,所有碎发全被吹到后面去,脸冻的红一块白一块。她单手扶把,眼睛眯着冲他使劲招手。   “吱——” 施念刹车刹出了秋名山车神的架势,她稳稳停在了郁谋面前,一脚踏地,冲他扬了下下巴:“我快不快?要不是前一个路口被三辆三轮板车挡住,我还能更快。”   郁谋点头,忘记说什么话。施念被风吹的流眼泪,看他时眼睛里盈盈有光,而那光又不完全是眼泪带来的。她眼里带着的那种光,只有冲他奔来时才会有,每次都会让他以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少年看得一阵恍惚。   他怔愣几秒,回过神,换上一副从容表情,把糖葫芦递过去:“给你买的。”   施念则不满意:“你怎么不说说呀。”   “说什么?” 郁谋这才去看她骑着的自行车。   “噢,你终于买了。” 他笑道,后退半步打量她的新自行车:“不错,挺好看的。我本来以为你会买另一个颜色。”虽然夸着好,语气则带点失落。   施念买的是纯白色的自行车,款式很复古,车把有个很优雅的弧度,像是油画里乡村小道上会出现的那种自行车。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脸红扑扑,压低声音:“我肯定不能买你的那个颜色呀,那样太明显了。不过你看。” 说着,她起身,展示给郁谋看:“你看!车座是绿色的!” 仰脸对他傻笑。   少年被哄的内心开心得不得了,表面则是淡淡微笑:“我可没说什么。”   “本来我妈说回来买的,但是村里商业街东西卖的便宜,质量也不差,看上就买了。我挑了好久好久,比较来比较去。倒不是没有喜欢的,其实我一眼就看上这辆了,但这辆比其他都贵好多,那边还要卖 550 呢,其他的也就三百多……后来我妈说,如果特别喜欢那就买了,没必要因为两三百的价格差选个退而求其次的。我妈还说,买东西嘛就是这样,一定要选能力范围内最好的。这样才能保证选回家的东西开开心心用很久……” 施念是真的喜欢这辆新自行车,喜欢到一定要把买它时的心路历程絮絮叨叨给郁谋听,让他也体会花钱买来的快乐。   听她讲话时郁谋去拨了一下车铃,叮零零~他评价道:“嗯,声音也清脆好听。”   施念猛点头,也去拨了一下车铃:“对吧对吧。”   她接过糖葫芦,咦了一声:“你不是说钱包被偷走了吗?怎么还有钱买?”   手上空了以后,郁谋插兜,揪出口袋给她看空空的底:“嗯,兜里就剩三块钱了。”   “这糖葫芦多少钱?”   “三块五,阿姨人好,给我打了个折。”   施念感到不可置信:“你兜里总共就三块钱,竟然都花了。你就不怕我不来接你吗?”   郁谋耸了下肩:“我知道你肯定会来啊。”   “其实有三块钱你都可以自己坐公交回去了。” 施念看看一旁的公交站。   郁谋手放兜里带起裤腿,露出一小节脚踝:“没办法,我右脚崴了,走路疼。” 崴个屁,只是脚趾头抽筋,现在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但是他很喜欢在她面前夸大其词。   贺然说的没错,他们两个似乎都喜欢看她的反应,就像小时候往水里丢石子,扑通扑通看看小水花。并且知道只要丢石子,就一定会有小池塘的回应,这份安全感弥足珍贵。另一方面呢,他也的确不比贺然成熟多少。贺然是明招,他是暗逗,逗她关心他。这样的满足感是幸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小孩没法体会的。但于他而言却是能上瘾的,上瘾到他要贪婪地、一次又一次地去体会。在明确的爱里长大的孩子,对失去和得到爱同等慷慨大度。但是他不行,他不放过一丁点爱意,夹缝里的野草只有这样斤斤计较才可以顶出石缝,不仅如此,野草还要拼命地往上顶,每个叶片都叫嚣着“我需要更多!” 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他没打算改正这部分人格。   听郁谋这样说,施念从车上跳下来,到他面前蹲下,研究他脚踝。可是除了他皮肤挺白挺滑的以外,她看不出任何。她轻轻点他几处皮肤,抬头望他:“疼不?”   郁谋蹙眉:“疼。”   他蹙眉时施念也跟着蹙眉,很是感同身受。   “哎呀,那我不碰了。” 施念收回手,站起来。她有些担忧:“这也是那个抢劫的人弄的?”   郁谋点头:“是的。钱包里钱不多,也没有身份证件,只是有件其他重要的东西。我追了几步,然后脚崴了。那点钱也不至于报警。”   施念叹气:“我妈每年都说年根儿不安全,看来是真的。你这么高个子男生也会被打劫。真是太离谱了。”   郁谋无所谓道:“个子高男生怎么了,歹徒面前人人平等。 像我这样的人,偶尔也会需要被保护的。” 他高出施念快一头,说这话时大言不惭。   “别担心,我可以保护你。” 施念说的笃定。   男孩心里开了朵花出来,他可不需要她真的保护他,但他喜欢听她这样说。说说他听就开心,承诺不被践行也无所谓。   于是他不动声色道:“你说什么?”   施念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你看我这不就来了。”   她把糖葫芦先交回给他:“你先拿着。” 然后把车推到他跟前,拍拍后座:“坐上来,我带你回去。”   郁谋逗她:“你不怕你妈看见?”   施念摇头:“我妈还在我姥姥家,我姥家下午还要来人,她们一起包饺子。我自己申请提前回来的,因为明天要去郊区嘛,我说我回来收拾下东西。院里人的话……我大不了在大院儿后门把你放下来。”   郁谋蹦着到车跟前,牵动脚踝时还会配合着皱眉,这演技成功地让施念伸出手扶他。他跨上去,单手抓着座位,乖乖坐好。他腿长人高,盘踞在 26 的女士自行车后总像脑子有点大病,可他毫不在意。“哦对,今明院里停水。你晚上一个人的话,来我家吃饭呗。” 他说。   “没关系,小卖部胡叔叔那边可以打水。打回来烧就行。” 施念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一推没推动,是郁谋的脚放在地上。   他要听她肯定回答,所以没让车动:“那晚饭呢,你来不来。”   施念假装看他脚,耳朵却红了:“可以来呀……哎你脚收一下,这样我没法往前。”   施念坐上去蹬,自行车摇摇晃晃缓慢向前。   “我沉不沉?” 郁谋看她起步费劲,两条腿在两边走着给她助力,施念还以为是靠自己的努力蹬起来的,脸憋通红,嘴硬道:“一点也不沉啊……我弟……我都能带……更何况你……你有两百斤嘛?”   “七十多公斤。”   施念卯着劲儿站起来蹬:“你可太轻啦!嘿!哈!”   郁谋在她身后轻声笑,双脚在地上走的也更卖力了。从远处看的话,这两人像是一条扭动向前的蜥蜴,腿脚是呈九十度角支棱出来的。   终于借着劲儿蹬起来后,回家还算顺风,郁谋才把脚收回来,悬在空中。   他犹豫了一会儿,手比划着女孩的腰,在想要不要抱住那里。会不会太得寸进尺。   这样想着时,施念率先开口:“你可要抓好了,我要加速了!”   “好。” 少年悬在她腰边的手收紧,勾着落在她腰上。蓬松的羽绒服被他按着排出气,他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内里的体温,她腰真细。一只手臂都能搂过来。   他明显感觉施念身体一僵,看她脖子后面全是红的,她侧头:“哎呀,没让你……我啊……”   他装傻:“诶?没找到地方可以抱。”   她感叹他笨:“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别摔下去就行。脚也要小心,别卡进车轮里,本来就崴了。”   郁谋暗暗好笑,摔下来……我一伸腿就能停住你这辆小小白车。   她越骑越快,大口喝风,马尾像只小旗一样迎风猎猎,他手里举着的糖葫芦糯米纸也展成小旗。午后温煦的阳光落在她头发上,泊油路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他能看到她头发泛着金棕的边缘。   他去看她侧脸,发现她在偷着乐。   “傻乐什么呢?” 他问。   “嗯?” 施念飞速地转头又飞快转回去看前方,大声说:   “ 我开心啊,开心你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我。” 第57章 那时她想,本没想过有交集,如今能陪他一段路,已经很幸运了啊。人啊,不要贪心。   郊区昼夜温差比市里大,晚上十点多,气温降到零下八度。   郊区这一片大空地上人挺多,三五成群靠在车边抬头看夜空。小叔给几个孩子找了个好地方,安置好后还不忘从车里拿出事先准备的小棉被给三个女孩子盖上。   夜空中已经有其他人放的烟花飞上天,一簇一簇地炸开,大家都没太专心看,因为知道好看的还在后面,前面这些都是“便宜的”。   贺然他爸说了:他们买了个王炸,烟花摊的镇摊之宝——金龙腾飞。当时和一个金链子黑墨镜大哥猜拳三局两胜,才赢得的购买机会。等其他人手里的这些小鱼小虾放好了,他们再放。到时候漫天金火,压轴出场。   算上文斯斯的爸爸,四个大人靠着三辆车,站在不远处抽烟聊天。   七个孩子在旷野里“躺”成一排,他们每个人从家里拿了三个小马扎儿,一个垫头,一个垫腰,一个垫屁股,脚支在地上就相当于躺着了。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夜空一会儿白一会儿暗,所有星星都被人造的光亮掩盖了本来的光芒。   许沐子感慨:“来郊区本以为能顺便看星星,今天这种情况什么都看不到。”   文斯斯:“看星星得平时来,今天本来也不是给你看星星的。”   施念:“其实市里也能看星星,有人说夜空里最亮的天狼星在哪里都能看到。”   施斐爬起来喝了口可乐又躺下:“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放金龙腾飞啊。”   傅辽:“急什么,我爸说至少等到 12 点以后,现在让他们先得瑟得瑟,大戏最后才登场。”   施斐:“那现在几点?”   郁谋看了下手表:“十点三十五。”   贺然在“砰砰”声中竟然打了个呵欠:“平时这个点儿我精神着呢,怎么现在有点困。聊天吧,聊点不困的。班长呢,快,想个话题出来。”   文斯斯:“饶了我吧,平时当的够够了。我最不喜欢动这方面的脑子。” 嘴上说着,她还是立马想出一个:“要不这样,我们每个人说一个别人肯定不知道的秘密。”   其他人一齐嘘这坏主意,都说是秘密了,不可能真的说出来。嘘完又不约而同地沉思着想起来。最后所有人约定,必须是真正的秘密,不能是为了完成任务现编的,而且听到的大家都要保守这个秘密,不可以说出去。   傅辽率先开口:“我想好了。”   大家:“那你先。”   傅辽拍了拍脸,总感觉有烟花壳掉在上面:“你们别打我啊,我真没什么秘密。这个我硬想想出来的,之前不说是觉得没必要,而不是不愿意说……”   贺然:“别废话了你快说。”   傅辽:“我喜欢一班的谈君子。”   “嗯。这我们都知道。”   傅辽:“其实我每年元旦都会给她写一张匿名贺卡。施念你别生气啊,你不是每年都会给我们几个写贺卡吗……我用的是你给我的贺卡,然后把中间你写了祝福的那张白纸替换掉,我自己再写上内容塞进她桌斗里……这算秘密吗?”   傅辽说完,等大家反应。大家都默然。   傅辽急了:“你们别不说话啊,尤其施念,你想骂我就骂啊,我知道自己这样挺不地道的。把别人送我的转送出去。”   被叫到的施念有点尴尬:“……呃,其实我不知道说什么。你就不能自己买新的吗?一张贺卡很便宜的,教辅书店就可以买。”   傅辽:“这不是钱的事。我就是觉得你挑的贺卡都很好看,应该很符合女孩儿审美。还有一点,我一天到晚都和贺然混一块儿,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不好意思去给君子挑贺卡,肯定要被笑话……哎,贺然,我不是埋怨的意思啊。沿河沿儿那边的人都说我是你跟班,试图激怒我,但是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当跟班。我喜欢当二把手。认真的。”   施念想到什么,抓着小棉被的一角坐起来:“不对,你贺卡都写什么了?别是深情告白吧……”   傅辽:“啊没有没有,我知道她和昌缨嘛……所以每次我就是祝她越跑越快,学习越来越好……之类的。都是很普通的祝福。”   施念舒了口气:“那就好……”   傅辽问:“怎么了?”   施念道:“有件事我觉得我应当给你讲一下。我不仅在贺卡内页附的纸上写字了……我还在每张贺卡的背面写了你们的名字……所以理论上说,谈君子肯定知道每年的匿名贺卡是谁送的。”   傅辽“腾”地一下坐起身,眼睛瞪得像铜铃,吓了大家一跳,他同施念确认:“你说真的?”   施念缩回小棉被:“是啊,骗你干嘛。”   “靠!!!” 傅辽一脸绝望,开始揪自己头发,揪完开始捶自己大腿。   大家安慰他:“没事,普通祝福啊,很正常。你又没写什么别的。”   傅辽恨不得撞墙,面如死灰:“对不起大家,我刚刚说谎了……其实我有写别的了……我的确祝她越跑越快,学习越来越好。但所有这些话的打头一句都是,你好君子,我一直很喜欢你……靠!!!你们谁捅我一刀吧……”   大家又都默然。   最后傅辽自己消化,接受了这个事实:“算了,就当我是署名表白吧……没事,反正她对我应该也没印象。”   施斐补了一句:“可是辽辽哥,就算是署名表白的话,我姐的字和你的字也不一样啊。人家谈君子一看,贺卡背面有你的名字,和你内页上的字体不是同一个人写的,稍微聪明的人都能懂……”   傅辽像个二踢脚一样弹起来,堵着耳朵跑到一边蹲着:“别说了!我听不到!”   大家的笑声几乎要盖过天上的烟花,“该!!”   笑了会儿,许沐子:“傅辽完了那我说吧。我下学期不在篮球队了。这事早晚你们都会知道,但我感觉现在先打个招呼比较好,省的开学你们问,怪尴尬的。”   大家一片惊讶声,“为什么啊?” 都在问。   她解释:“之前初中,在沿河沿儿打比赛,腿筋拉伤做过手术。可能没好彻底吧,最近越来越严重,医生说我要是继续保持这种运动强度,以后正常走路都困难。”   文斯斯十分惋惜:“啊……我妈还说以后能在奥运会上看见咱们院的大沐子呢。”   “哎你别这么说啊,搞得我心里很不好受。很正常的,伤病本来就是比赛的一部分,是每个从事体育运动的人都要做好的心理准备。只能说我运气不好,或者说,运气很好,在十几岁的年龄知难而退,早点改变人生方向。”   “实话说,是不是要一辈子打篮球这个事我一直没有想好。我三岁多上公交就得买票了,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和我妈说,你们家沐子个子这么高,不送去打球可惜了。教练也说,他带了几届才能出一个像我这样有身体天赋的球员。这种话我听的太多了,以至于我觉得我好像生来就要做这件事,没有其他的选择,也不可以有其他的想法。但实际上呢,这对于我来说只是个任务,我并不喜欢打篮球。”   “说的更笼统些,我不喜欢强对抗。比赛时教练总说我,技术是有的,天赋是有的,就是面对对手时不够有王霸之气。可这本身就是我的性格啊,给我一个亿我也还是这样,没办法的。比起对抗,我更喜欢篮球里面和队友之间的协作。篮球这项运动给我带来的最大乐趣,就是陪队友们练投篮,练体能,作为队长组织大家训练,顺便指导指导学妹学弟。”   “我也很反感别人一见到我就说,哎呀你好高啊,你多高啊,这么高你打篮球一定很好吧,这样类似的话。我知道大家可能没恶意,可我很想让大家看到除了个子高,打篮球以外的我。我去年身高就一米九了,我一直对外宣称 188。”   贺然:“我去,我就说你肯定比 188 高,你每次说自己 188,我在你边上一站,搞得好像我们身高有水分一样。”   施念:“如果不打球的话,你想好以后做什么了吗?”   “先好好学习再看可以报什么专业吧。其实我各科成绩一直还凑活,捡起跟上应该不难。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北体,那有个体育教育学院,以后出来可以去院校当体育老师。最好就是回咱们学校,顶替谢老师,继承她的成绩单小板子。作为学生的我终有毕业的那一天,可是作为老师的我可以永远留在我喜欢的校园里。我真的好爱咱们一中啊,哈哈哈。”   “沐子,你说的有关身高那里,我真的一万个同意。” 文斯斯接道:“从小别人就说我长了一张班长脸。”   傅辽走回来重新躺好:“你这么一说,我发现是啊,你长得确实很春晚。”   “……然后可能因为我家条件不错的缘故,我爸妈和老师关系也好,所以我从小到大就是班长。我真的很烦这件事。首先一个,当班长成绩不能特别差,可我真的不爱学习,我静不下心读学校课本。你们别看我现在成绩中不溜,这已经是我头发一把一把掉的结果了。我很努力很努力的学习,也只能到达现在这个程度,所以我很早时就意识到,我不适合走学习这条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这就是我的局限。施念和沐子都知道我喜欢看漫画,看动漫,还喜欢收集漫画书。我的喜欢不是随便说说的那种喜欢,是真的有考虑把画漫画当作未来事业的那种喜欢。”   “我看漫画的时候会想很多很多场景和故事,还会想,要是我自己有能力多好啊,我就可以把我脑海里的这些分镜和人物都画下来。但实话说,我没什么绘画基础,小学时学过三年素描,现在也全都还给老师了。”   “所以我有一个秘密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在偷偷自学日语。我想以后去日本留学,学漫画专业,等毕业后我打算在日本的动画工作室当几年学徒,如果有顶级工作室肯收我,比如说 clamp,我不要钱、倒贴钱都愿意去端茶倒水打工学习。”   “然后回国开自己的工作室,或者进入动画行业。我真的觉得,现在小孩子看的动画越来越难看了,你们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看的国产动画吗,九色鹿,哪吒闹海,大闹天宫,黑猫警长……都好棒好棒。”   许沐子问:“你去日本留学的话,还要高考吗?”   “当然了,我打电话问过留学中介,那边好大学都还是需要高考成绩的。还要有语言成绩,如果语言成绩不达标,我还得先过去上一年半的语言。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没有下定这个决心前,我觉得上学很痛苦,数学物理化学语文英语,所有这些科目学起来都很吃力和痛苦。但是一旦明确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中介说,为了申请这些大学你得好好高考,我一下子好像又有学习的动力了。果然,为了心里喜欢的事物去努力和付出,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难啊。”   大家感叹:“班长,你好牛啊。各种意义上的牛。”   文斯斯:“嗯,我也觉得自己很牛,哈哈哈。班长总算是有班长的样子了,对不对?”   施念强调:“你本来就很有班长的样子。”   “谢咯。”   “不客气。” 施念接着举手:“斯斯说完我来说吧。正好我俩的梦想差不多。施斐你还记得初中时我在你电脑上玩的仙剑奇侠传嘛。”   “当然记得。咱们玩了一整个暑假。”   “是啊。那真的是我玩过的最最喜欢的游戏之一了。斯斯说现在好看的动画越来越少,其实我觉得游戏更惨。每年新游戏很多,好游戏很少,国产的好游戏更是少,凤毛麟角,从来没有崛起过。我在网上搜,说至今咱们国还没有一款可以被称为 3a 大作的游戏,仙剑奇侠传是最接近的,但它依然不是。”   “我很不服啊,就好像斯斯说她脑海里有很多想法,我也是。我晚上睡觉前,总会在脑海里想世界设定,想游戏玩法……我想创造一个高度自由又开放的游戏世界,可以是武侠背景,有很多门派;也可以是奇幻设定,各种神仙啊超能力啊;还可以是星际魔幻,有人族虫族外星人什么的,等等。然后几乎所有年龄层的人都可以在这个游戏里找到快乐,喜欢动作的可以打怪,喜欢探险揭秘的可以跟着故事主线走,喜欢经营的可以自己建造家园,家长也不会不同意自己的小孩玩这款游戏,因为里面会涵盖非常广的知识,上到天文,下到地理……我真的好想好想实现自己的想法,甚至让我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去实现都没有关系。为什么中国没有自己的 3a 大作呢?如果可以有,那我希望由我去参与创造。我很想亲眼见证这样一款里程碑式的游戏诞生,可以被一代又一代的人玩下去……”   施斐又起来喝可乐:“姐,你突然变得好能说。”   贺然越过郁谋头顶抽了施斐一下:“你姐能说是好事,咱得鼓励鼓励。咱给咱班长还有施念呱唧呱唧。”   大家稀稀拉拉地鼓了鼓掌。   贺然喊施斐:“小胖你说不?”   施斐说:“被你们几个一比,我的都有点说不出口了。诶对了,咱是说秘密还是说梦想啊,我被你们搞糊涂了。”   文斯斯:“都可以吧,你随便说。”   “好吧。” 施斐:“我其实没太想好未来。想混个大学上,走一步看一步。我爸说希望我能出国读个商科镀镀金,这样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就有面子,毕业回来接手他的生意。我对眼镜城没什么太大兴趣,兴许自己再搞搞副业吧。对了,我挺喜欢收集球鞋的,以后想开个球鞋博物馆,免门票,孩子们都可以进来参观。然后每年开办篮球夏令营,请球员来给中学生上课。我然然哥以后要是进了 CBA,那我就可以请他来。”   施斐犹豫道:“唉都说了我没什么梦想,其实也可能是想做的事情太多。我还想开火锅店,或是自助餐厅。也想过自己开健身房连锁,和餐厅是一条龙的,来我这里减肥的学员都要去我的餐厅吃减肥餐。就这些。”   大家鼓励说:“也很不错啊小胖。” “对啊对啊。这不挺好的。”   施斐有点羞涩:“话是这么说,但你们仔细想,我说的这些都建立在我爸给我钱的基础上。所以归根结底,我的梦想还是要有钱,很多很多钱。最后一说,哎呀这个死胖子,还不是靠他爹他娘。”   文斯斯摆出班长语气:“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就自己给自己泄气。你们家那么有钱,这也是你自己的资本之一,没什么好羞愧的。我如果去日本,也还是要我家给掏钱啊。”   傅辽则说:“什么世道啊,还得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反过来安慰你。你别矫情了成不成?”   施斐不说话,对着夜空叹了口气。   贺然:“你再叹气信不信我抽你。好啦轮到谁了。郁谋同学,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随便,反正我的秘密就是一句话。” 郁谋无所谓。   “好吧,其实我也就一句话的事。那我先说。” 贺然将双手枕在脑后:“我啊,我想进 CBA,替咱国男篮在奥运会上拿一块奖牌。”   “咱国在奥运会上历史最佳成绩是第八,我觉得我可以让这个名次至少前进五名。别笑,我认真的。我这人你们也知道,如果傅辽没秘密,那我更没秘密。非要说的话,这就是我的秘密:我想让所有人为我感到骄傲。一说起我来,不再是那个家里开棋牌室的小混混,而是,贺然,噢,国家队英雄。然后竖起个大拇指。”   施斐感慨:“那然然哥你可是任重道远啊。”   “是啊。可是梦想不搞大一点,万一实现了,下半辈子不就很无聊。” 贺然望着天空,眼里也都是火光:“你看咱班长和你姐,哪一个的梦想不是让咱国的某个行业崛起呢,都很任重道远啊。”   “轮到你了,谋子。” 他推了下郁谋。   “嗯。好啊,我说。”郁谋声音很冷静:“我被清华提前录取了。”   这话一出,大家先是极度安静,而后一阵嘶声:“我……靠……”   郁谋:“之前不说,是怕传出去动摇军心。鄂有乾也支持我不说。他说你一个不用高考的混在同学中间,即使不做什么,大家多少心里也会不平衡,然后影响发挥。”   “我现在就已经开始不平衡了。”“我也是。”“靠,你骗的大家好惨。还说什么组团学习。”   郁谋答:“并不冲突啊。我也很想过一个正常的高中三年。陪你们刷题我很开心。给你们讲题也是。”   贺然关心起来:“那你是清华什么专业?物理吗?”   “他们有个理科班,到了大二才分方向。我打算走应用物理这条路。如果本科期间有交换机会,我也很想去 UCLA,或是 MIT 的天文/物理系。这样以后去 CERN 访学的机会更大些。”   “CERN 是什么?”   “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在瑞士,确切说是在法瑞边境上。那里有大型强子对撞机 LHC,今年,哦不,已经是去年了,08 年 9 月,正式开始运行。”   “这个对撞机是干嘛用的?”   “寻找、观察、发现、探测、或是验证上帝粒子希格斯玻色子。的存在。如果能够证明它的存在,那我们就能……”   “好的,你不用解释了。”   “哈哈,好。总而言之,就像念……施念说的,她很想见证一个中国游戏行业的历史里程碑,我也想以一个物理学者的身份亲自在 CERN 见证上帝粒子被发现这个自然科学界的里程碑。这是意义非凡的,对全人类而言。”   “你要真去了,以后还回来不?” 贺然其实是想问,那施念呢?你俩什么打算?他和施念之间还隔着俩人,所以他没办法直接看到施念的表情。   “去的意义就是为了更好的回来。虽然这可能会花费我好几年的时间。”   贺然点头,竟然有些惆怅。   察觉大家集体的情绪低落,施念突然很肯定的开口:“可是生命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追逐自己热爱的事物,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决定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试图用振奋的语气总结:“我觉得真的很棒很棒!”   贺然接:“你这番话倒是很适合去国旗下讲话。”   文斯斯则同意施念,她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啊?”   施斐:“这个问题有点假大空。”   傅辽嗯了声:“没想过。开心吧,开心就好。”   施念接:“可是怎么才能开心呢?你们能不能认真思索我和斯斯的这个问题再回答啊。”   郁谋说:“那我认真来答。这要看怎么理解意义这个词本身了。我总在想,说不定生活啊,生命啊,人生啊,在没有人作为观测者的前提下本身就没有意义。如果加入人这个变量,那么意义就变成,我们相信它有意义。所以归根结底,我们人生的意义在于相信。相信就是意义本身。”   “因为我们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的,所以我们总会收到来自他人的偏见。‘你是跟班所以你一定不开心。’‘你个子高你肯定很适合打篮球。’‘你是班长所以你一定学习很好。’‘你很乖所以你一定是个书呆子。’‘你是胖子所以你一定脾气好很宽容。’‘你经常闯祸你以后肯定没出息。’……因为我们身上的一些显而易见的特征,导致大家对我们的理解出现偏差,人们总是会将视线放在我们最最突出的特点上,然后忽略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复杂性。我们就这样被扭曲定义了。”   “偏见产生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大部分人很容易自己即世界。他们理解你,是在认知自己的角度上去认知你。比如说,我是个很阴暗的人,那么我会倾向于把周围所有人的行为都阴暗化。如果我爱钱,我会倾向于觉得钱很重要,进而觉得周围所有人都爱钱,都盯着我钱包里那仨瓜俩枣。如果我善斗,我会以为所有人都在削尖脑袋往上走,所有话都是话中有话,其根本目的就是将我踩在脚下。如果我不相信真善美,那么我看到的人无一不卑鄙、自私、下等。如果我觉得人性本恶,我会拿着结论去寻证据,看到了黑暗、尔虞我诈、世间险恶、然后我一拍大腿,我说什么来着,我是对的!我看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懂的什么道理,我就认为你应该也会看过,也去过,也懂得。啊?你没看过,你没去过,你竟然不懂,那你简直太无知了,你是个扁平的人。我用我之世界,去画你世界的轮廓,我用我之心理,去揣度你的维度。在我的大脑里产生了和你处在同一时间轴上,但是不同世界的世界,我为你创造出了一个偏见的平行宇宙。”   “当这种绝对的定义、偏见越来越强,越来越多,我们就会被塑形成大家嘴里的那个人,而不是我们自己本身。然后我们就会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贬低。当然,辩证来看,我的这番推断你们也可以理解为我对人类这个群体本身的偏见。”   “所以我很相信‘相信’的意义。并且我认为,‘相信他人’和‘相信自己’是同等重要的,甚至后者更重要一些。我们必须不断地审视自我,挖掘自我,鼓励自我,以脱离别人对我们的绑架。我们要用相信的力量,努力的将自己的腿从别人构造的泥泞世界里拔出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我认为这是成长的必修课。而相信本身,也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郁谋说完这好长一段话,七个人回归起初的寂静无言。他们盯着璀璨无比的夜空,有的走了神,有的入了神。   最后是贺然打破寂静,“虽然我觉得郁谋很烦,但不得不说学习好就是好,能把我想说的,但没办法表达的事情表述出来。我提议咱们给他也呱唧呱唧。”   大家松了口气开始鼓掌。   这时小叔来喊大家起立:“压轴的来了。”   金龙腾飞被放到夜空中时,真的如大人所说,不愧是镇摊之宝。   整个夜空都被点亮,从这方到彼方,好像一场盛大的流星。   观望的人群爆发出欢呼,迎接新的年份来到。   文斯斯提议:“大家来许愿吧!”   郁谋许愿如他的秘密一样简短又简单,当他睁开眼时,大家也都陆陆续续许好了自己的愿望,只有施念还在合掌闭眼。   *   带来的零零散散小炮仗在看烟花之前就已经放完,郁谋准备的一箱子“儿童仙女棒滋花”还没放。女生已经冻僵了快,拒绝再站外面,她们跑回车,跪在车后座上从车后窗往外看。   小叔开后备箱的门,喊:“那男生们过来吧,你们负责把我这‘聪明’侄子非要买的花放完。”   文斯斯爸爸举着相机提议他们用滋花拼成的单词,他负责拍照。男生有四个,所以每个人都要想一个四字母的单词出来。   贺然哼着灌篮高手的主题曲《直到世界尽头》一拍脑袋喊出 LOVE,这个最容易想。   傅辽说好无聊啊,我干嘛要陪你们整这个,非要摆的话那就 GAME 吧。   施斐说字数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想半天也只有 MONEY,贺然给他出主意,小胖,CASH 也行啊,你英语竟然还不如我强。   郁谋冲贺然笑道,咱俩一人画一个 S 吧, 我们拼个 MISS 出来。   傅辽道:“姑娘的那个 miss?” 施斐冷眼旁观:“miss 不是还有错过的意思么,别说我英语差了啊。”   郁谋和贺然对视一眼,莹莹火光中两人的眸子都被照亮。   文斯斯爸爸调整参数,在黑夜里按下一次次快门。   照片里被迫上岗的四个人表情都很腼腆,带点不情不愿的尬笑。   漆黑夜色里只有这边光火团团,郁谋转向车那边,眯着眼睛试图去找施念,看她有没有在看。可是越亮的地方越看不清黑暗处,他只看到了反光的车牌,车里看不确切。   *   高一下学期开学时,大院儿的自行车棚里多出一辆崭新的白色自行车。   施念早起去车棚推车,弯腰开锁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早啊。” 郁谋站她身边,看她够锁有点费劲,直接一抬臂就帮她把自行车托了出来。   施念或许是没睡醒,还有点讷讷的,说了声“谢谢”,然后低头开锁。   郁谋看她一眼,先走过去把自己车开锁推过来:“走吧,一起上学。”   两人骑上路,施念一直情绪不高,郁谋说些话,她能点头的就点头。   郁谋想到就问了:“那天你许了什么愿?”   施念说:“我比较贪心,我像你借我的书《猴爪》里一样,许了三个愿望。”   “可以告诉我吗?”   施念老老实实答:“一个就是希望我妈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一个就是希望我能顺利考上想去的大学。”   “还有一个。” 她转向他:“我希望你的人生永远所向披靡,意气风发。希望你不受挂碍、一往无前的去追逐你的梦想。”   说完她就不看他了,看向前方。   郁谋看她在努力笑,可是眼睛却好像迷了沙子,眨啊眨,她还用手背狠狠去抹,也没抹出什么。   施念不等他说什么,又补充道:“我可是很真心很真心地这样想。”   “……”少年笑了笑:“我知道。”   郁谋还想说更多的话时,后面传来喊声:“施念,快让开!”   郁谋和施念一齐转头,看见傅辽和贺然正朝他俩飞速骑来,他们后面还跟着慢悠悠的许沐子和文斯斯。   施念赶紧避到一旁。   两个男生鬼叫着冲郁谋而来,两边夹击,三辆自行车一时间贴的非常近。   贺然坏笑:“这叫三明治攻击!辽!贴上去!”   三辆自行车努力维持平衡,在车道上扭来扭去。   最后贺然对这把戏感到些许厌烦,才慢下来,放过郁谋。   贺然盯着前方说:“嘿,你之前说的,还算数吗?”   郁谋有些心不在焉:“嗯?”   “我说,组团学习的话我时间不灵活,要比赛,要训练,实在没办法参加。但是我有任何问题,可要问你了啊。”   郁谋哦了一声,“当然,这不废话。随时啊。”   几个人像一团马蜂一样,在自行车道上大声嗡嗡说笑,疾驰前行,冲学校飞去。   自行车上学小分队,正式成立。 第58章 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   1992 年出生的这批孩子们大部分属猴。   2010 年时,这批小猴子们 18 岁;2010 年 6 月初,这批小猴子们上考场。   “高考”是被从高中入学就念叨到毕业的字眼,三年的高中生活是无数张卷子、月考、周测、熬夜刷题的日日夜夜堆叠起来的……真到坐在考场上的那一刻,过往的所有努力和泪水被压缩成面前的空白卷子,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了。   这样的形容太俗。可是施念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形容。第一科目语文,她翻了翻卷子,发现跟她经历过的无数次模拟考没什么两样。   甚至作文题目都被郁谋压中了一半。   带他们几个冲刺时,郁谋要求他们一周写两篇议论文交给他。有的题目用的是往年现成的,有的题目是郁谋自己找的素材让他们围绕着写——当时他拿给他们一篇温总理的诗歌《仰望星空》,以这篇诗歌为题,他们每个人都写了一篇作文。   而 2010 年高考作文题正是《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   施念落笔时脑海里还回荡着郁谋给他们讲作文时说的话。   他说,高考作文对于大部分考生来说都是戴着镣铐跳舞。能剑走偏锋拿高分的毕竟是少数,能写出规规整整的议论文的,保证拿到 48 分以上,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而议论文对于他们几个最难的就是提炼题目以及最后段落的拔高升华。   他说提炼题目其实很简单。如果是平铺直叙的作文材料,你去看最后几段话;如果是文学性较强的作文材料,你去分析它用到的修辞和名词间的逻辑关系。   他还说,最后作文段落的拔高升华也不难,你就问自己三个问题: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   仰望星空是什么?脚踏实地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仰望星空,我们为什么要脚踏实地?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层层递进的总结论据,升华主旨。这篇议论文基本就算稳了。   于是在拿到这个作文题时,施念在“星空”上画了个圈,旁边注释:星空是比喻,比喻梦想。仰望星空就是心怀崇高的梦想、目标、理想,等。她又在“脚踏实地”旁打批注:实现梦想的过程和方法。   她从自己脑海里建立起的素材库里搜索可用论据时,已经化为熟练工种往作文格里写字时,一遍遍点题点“星空”时,又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初中第一次期中考后的第一个周一,那个站在国旗下讲话的少年。   13 岁的郁谋还是个身量单薄,个子不高的小男孩。走上台前,年纪组长把话筒递给他时,他腼腆地笑着说谢谢,还不小心被麦克风的线绊了一下。站前排的同学发出笑声,当时施念也跟着笑来着。全年级所有人都站在下面看着他,看着这个普通班里凭空蹦出的年级第一,到底是何方神圣。   少年站上了高处,拍了拍话筒,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台下又笑。   这个男孩也回给大家一个笑。   郁谋说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不属于慷慨激昂的风格,却能令大家听进去。   他说,前几天老师交给他一个题目,“善藏锋者成大器”,让他给大家说说努力、谦虚这些厚重品格的重要性。   他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辩题,因为和题目想表达的正相反,一直以来他都很欣赏那些有棱有角的人。   像辛辣、直白、粗糙、锐利、一腔孤勇、锋芒毕露……在他眼里其实都是很浪漫美好的词汇。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能理解老师为什么希望学生们在挥剑之前先学会藏锋。   因为人所有的张扬、大胆、鄙薄、不屈,最好先要匹配你的实力。而这背后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蓄力。   嘴里所谈论的、眼里所见的,手指向的熊熊烈火只有被深深放进心中,才能一直一直燃烧下去。   当你所被驱动的,是自己同自己的约定,而不是为别人证明、和他人立誓,这刀锋才能永不卷刃。   ……   写作文时施念一直在想他的那番话。她忽然觉得,六年前他在国旗下所说的,和六年后她在写的这篇作文想表达的,本质是一回事。   好像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核,就会自然地丧失炫耀锋芒的表达欲,变成坚定地、沉默地、独自地往前走。   考最后一科英语,放听力时外面下起了暴雨。   施念被分配到了其他学校的考场去,但是外墙上的爬山虎和一中的爬山虎一模一样,几乎将教室的大窗包围。黑天暴雨中的爬山虎叶片是那种苍苍的绿。收卷时天又放晴,施念再去看那叶子,上面带着雨水珠,翠绿油亮的。   许沐子说过,说她很喜欢一中的一个原因是,和北方大部分校园不同,一中非常绿。有很多很多树,甚至教学楼后还斥巨资建了一个植物园。施念忽然发觉她也是。   她是个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一件事的人。   施念小学毕业时,池小萍拿到了单位很难得的出国培训名额。一共两个,池小萍是其中之一,要去德国一年时间。为此她拍照片,办签证,还去做了财产证明,前后准备了差不多三四个月。   这三四个月里,施念每天晚上都会躲在被子里哭。因为她妈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势必要去父亲那里,她不愿意,非常抵触。   可是她又没办法同池小萍说,妈,你别去了,我不想你去,我不想和我爸朝夕相对。他自己都一团糟,我和他没有什么可聊的,我说的话他并不真正记去心里;他说的话我烦,他管我我也不服气,他摆出家长架势只会让我恶心。我还是喜欢和你住,我喜欢妈妈。   白天她正常上学,下学回来吃饭,做作业。但是一到晚上,她就一遍一遍的想妈妈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即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又绝望又害怕,觉得天要塌了。   等她终于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时,后来有天池小萍回家,非常平静地和她说,德国她不去了。单位里将名额削减成一个,她主动说自己放弃。   当时池小萍说,一想到我闺女要给施学进那个不靠谱的男人带一年,我想还是算了吧,妈妈也放心不下你。女孩子十几岁正是敏感时期,我怕我走一年,回来以后你有什么心理问题,得不偿失。   施念抱着她妈哇哇大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哭。   等她再稍大些,重新回想起这件事时,觉得十分难过自责。她想,她妈妈为了她真的放弃了好多啊。抛开池小萍是她妈妈这个身份,她非常要强,严谨,努力,事业上能独当一面,生活里重情重义。施念上小学时,她妈三十多快四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期。不去德国算是一次,还有好多次学习机会,也都因为不愿意把施念交给施学进而放弃。   池小萍说她从不后悔,可施念替她后悔。她想她真是个累赘。她爸是累赘,她是超级大累赘。如果没有他们父女俩,说不定池小萍已经在业界叱咤风云了。   每当她说出这些言论时,池小萍就说,你不可以这样想,因为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既然做了,就不要往回看,人生的每一步都有意义。我们要做的是感谢,而不是后悔。   她替施学进还钱,是因为她觉得施学进出事,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让家里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看,虽然结果和过程都走偏,但是你爸的初衷至少是好的。   她和施学进离婚,是因为她认为他在欠钱这事上欺骗了她。最后债主找上门时,她才知道。因为这样的隐瞒,夫妻二人的信任没了。   所以这两者并不冲突。   她放弃了很多工作上的机会,的确是有些惋惜的;但这跟她不后悔也并不冲突。   小孩子总会倾向于黑是黑,白是白,等施念到了池小萍这个年龄,就会明白生活中所有事情都并不简单,矛盾是普遍存在的。   就像妈妈不是完美的妈妈,你也不是完美的小孩。大部分时候你不认同我的教育方法,我们也总是吵架,可是我永远爱你,就像你永远爱我一样。   施念真正接受“郁谋以后要出国很久”这件事,则花费了她更长的时间去消化。   他在这件事上相当坦诚。他说他是一个想要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的事。但最热爱的事,最喜欢的人,这并不冲突。他说总有办法的,即使目前不做承诺,可他心里有数。   如今施念坐在位子上盯着那几片叶子看,之前一直担忧的、纠结的、害怕的事情似乎在这一刻随着某种决心尘埃落定。   最后监考老师过来拍她肩,她才意识到,教室里的人几乎都离开了。   她出校门时考生和考生家长已经散的七七八八。   她来时是走着来的,不让任何人送。   校门外,槐树下,郁谋坐在浅绿色山地车上,冲她拨了一下铃。   施念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隔着巷子看看他。看他总带着那种温煦又从容的表情。   郁谋替她看看四周,说:“没车,快过来吧。”   施念快步走过去,他去拿她手里的透明考试袋,她没给,而是仰起脸说:“郁谋,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我考虑很久了。”   “嗯,你说。”   “我不想考去北京了,无论北京的哪所学校,我都不想去。如果分数够的话,我想去南方,我想去浙大。”   郁谋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一笑:“看来考的不错。念念真厉害。” 第59章 以前星星冲她眨眼,她会暗暗开心,如今她选择视而不见   郁谋极少这样称呼她,从来都是叫她大名施念。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念念”其他人也叫,他不想和“其他人”一样这类俗套的理由。单纯只是他明白她会被这种摆到明面上的亲昵吓到。无数次他也会在心里给她起个可爱名字,说出口时却会自觉变成施念。   自烟花那晚以来的两年多时间,他觉得施念就像一个逐渐充起气的河豚。她一直憋着这样一口气,仿佛稍微泄气一切追赶和努力都白费。现在她肯说出打算考去浙大,他抓到了两个点,其一是她应当是考的很有把握。其二是,这当中多少带有赌气成分,她生气了,或者说,她好像是在划清界限。意识到这点,郁谋感到又欣慰,又有种难言的酸涩。   他知道这两年多她压力巨大,她是被他影响了。她不可能不在意他那晚说的那番话,即使她给他的许愿亦是真诚的。她不是盼他不好,就像一开始坐公车,她把他像菩萨一样供到那个高高的单座上一样,她从来不会盼他落下神坛。她是怕自己追不上。他什么都不需做,只要往那里一站,对于她来说就是山一样的重压。   郁谋的心绪被她的那句“我要去南方,无论如何也不要去北京”搅乱,出口喊她了声“念念”。他有点懊恼,于是闭口不再说话。   施念在等郁谋的反应。她仔细观察他,树荫里,阳光下,他的笑足够包容和清澈。她看不出任何违心和逞强。莫名的她有点失落。   不过这样也好,他但凡表现出一丁点的难过,她可能都会心软,然后导致她在心里下的那个决定没有办法往下一步步执行。   “嗯。” 她装作没心没肺的点头:“昨天回家对了下语文数学,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竟然做对了。本来最担心的是英语,英语考完,不功不过,大概和模拟考的水平差不多。但是理综、数学还有语文都比预想的要好些……所以总分应该是模拟考再往上浮动二十分的水平……我还给自己打出了判卷严的富裕。”   其实就算没考好,她也不会去北京了。她应当会去更远的北方,那边有些好学校分数线并不高,算是“性价比”很合适的去处。说着说着,她感觉从鼻腔到喉咙开始发酸,于是刻意放低声音,不让郁谋察觉出异样。郁谋听她这样一番话,也只是点点头,说了句“真好。”   施念不敢看郁谋的眼睛,于是垂下头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边回忆考试题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些她已经不关心,他应当也不太关心的做题细节。好像生怕他问起以后的事、不需以后,她好像都怕他问这个夏天她打算做什么。   她打算做什么呢,她打算渐渐、悄悄、缓缓地离开他的圈子和生活,以一种绝对不回头的决心。如果让一个旁观者来评价她的此种行为,大概会说她是个卑鄙又懦弱的人吧,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不守承诺?也都可以。随便旁人怎么说。她提前认清了一些难以跨越的现实,然后觉得自己这样做对两人都好——基于她家庭的前车之鉴。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很像她爸那会儿。她爸出事后的几天,已经不去单位了,她和她妈还不知道这件事。那几天她爸天天早出晚归,装作还正常上班的样子,回来时旁敲侧击地问她们,有没有陌生人上门来找他。她现在的处境也很类似,明明知道郁谋在等她“还钱”,他从 16 岁起就在等待的答案,给足了尊重和耐心,如今她却再没有勇气大声说出来,让他开心和放心。   郁谋骑车来,本来是要载她回去,此时沉默不语地推着自行车走在她旁边,落后大半步的距离,让她在前面带路。他无声无息,施念走走停停,有时还会用余光去确认他还跟着。   “我们好像在玩一个游戏。” 她立起食指,假装俏皮:“一二三,木头人,谁都不说话。你玩过这个游戏没?”   那边不答。因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郁谋轻笑一声,很是了然,他说:“施念,你不用这样的。”   被戳穿心思,施念有些错愕。他太聪明了,以至于这样直白地被他指出她的心思,她有种没理还气壮的委屈。她看郁谋,鼻子发酸,兀自嘴硬:“我怎样呢?”   “我来接你,只是想着其他考生都有家长来接,不想你考完一个人回家。不管考的好与坏,都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了结了,值得庆祝下。” 郁谋声音逐渐变冷:“你的心理包袱太重了。你不用把我想成那种迫不及待堵在这里要立马确认什么事情的人。这不是我的性格……至少可以这样说,我对你不会用那样的行事作风。你可以放宽心。”   郁谋看眼前的女孩开始手足无措,语气不禁软了几分,心里却也一时半会儿难以消解这种憋闷。于是他重新跨上自行车,垂眸说道:“人的想法总在变,我理解。以后异地与否,异国与否,的确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如果你想和我讨论以后的事,我很乐意;如果你现在直白地同我说,你不想……或是不愿意……怎样,我也完全接受。况且自始至终你对我、咱俩之间……也从没有说过什么一定一定的承诺。”   “知道你刚经历过这样一场大考,可能不想说什么。那你一个人回家路上小心。和朋友还约了打球,我先走了。拜。” 郁谋说完,冲她挥了下手,山地车向着她的反方向飞速离去。   施念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缩成一个小点,先是感到如释重负,而后心里开始一抽一抽的痛,缓缓蹲了下去。   旁边还有好心的学生家长过来安慰,以为她是没有考好有点崩溃。施念摆摆手站起来重新往家走,对路人说了声谢谢,自己好像只是考试考饿了,胃痉挛。   *   现在已经进入北方最燥热的月份。六月的晚风也一点不清凉。   施念走回家时,池小萍已经到家。   “考怎么样?”   施念扶着墙换鞋,声音闷闷的,有气无力:“一切正常。没什么怪题。”   “正常就好。”池小萍在水池边洗油菜,没再多问考试的事。她回头看了眼女儿,看施念穿着长袖长裤的校服,脸颊通红,额头是汗,啧了一声:“热着了吧?大夏天的穿长袖长裤不是有病么。不知道你们小孩子怎么想的。”   她一抬手,帮施念把热水器开开:“快去冲个澡,冲完吃饭,冰箱里还有冰西瓜,吃完饭可以吃。”   狭小的浴室里,洗澡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发呆。   尤其是给头发搓泡沫,她已经一年没有剪过头发了,此时长发悬到腰际,扎中等高度的马尾也会慢慢垂成低马尾。   关于考哪所大学这件事她考虑许久了。一门一门考完,她看着网上的答案默默估分,直到最后的英语也结束,她在心里想,去浙大八九不离十。她应该开心的,三年前、六年前、她可从不敢奢望自己能上这样的大学。   可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自己感到骄傲,又在心里叹气,这下没有任何跟着他去北京的理由留给自己了。   以前她和许沐子看文斯斯的少女杂志,读到那种青春伤痛故事时总会三个人一起哭,哭完又一起大笑。笑里面的人如何犯傻,如何矫情,如何急死人也不澄清误会。还有那种圣母桥段,自以为自己是为对方好,然后好心办坏事。   如今她在评估自己和那些读过的杂志故事里主人公的不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似乎也有不同。   她的确是有过沉湎在自己是在做牺牲的的扭曲满足感里的阶段,可她现在早已跳过了那个阶段。她慢慢体会,很多在别人眼里的矫情、自以为是、没必要的自我牺牲,对于当事人而言,本质是怯懦和惧怕。   她好像是放弃了些什么,然后因此委屈和心酸,也似乎能从中获得一些情绪价值:看啊,我多高尚,我为了你怎样怎样。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她害怕自己在乎的人因为自己没有实现理想、没有去达到他本该达到的高度。而怯懦的来源是,她没有更多的勇气和信心追随他的脚步,去与他并肩同行。   在她拼了命的备战高考这两年半以来,施念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局限,还是文斯斯说的词。被她借用来,一遍遍地否定自己。让她认清自己和郁谋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可以说她从来没有这样努力过。每天都学习到凌晨两点,睡四个半小时爬起来上学。有时候她边做题边哭,哭的时候恨的不行还拿自动笔尖戳自己的大腿,明明觉得自己还挺聪明,为什么这道题就是死活不会呢。她最终所能达到的高度,是普通人付出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够脚能够到的,而郁谋所能达到的高度、已经达到的高度,远远超出了普通人努力的范畴。这让她望而却步。   而她又一遍遍地想到,当时郁谋因为她的缘故弃考一门,人生第一次没有拿第一。她甚至还猜,或许郁谋这高中三年有更好的机会,但他因为她的缘故选择留在一中。那么以后呢,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在一起了,以后说不定这样的事情还会更加频繁地发生。   对于在高处的人,选择往下走一步台阶,或是原地不动,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而对于她这样在后面追赶的人来说,往前迈一步缩短差距都是奇迹,都是前方的人的恩赐。可是她却并不开心。她希望他不要回头,大步往前走,他是要去摘星的人,不可以再次停住脚步。   施念边冲水边趋于平静,没什么想哭的冲动了,所有的眼泪好像换了一种流淌的方向,在向心的内侧流,而不是通过眼睛。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虽然这样的“正确”在别人看来有点虚伪。   坐在饭桌上,池小萍一直看她,伸出手捋她的头发:“有点长了,热不热啊?吃完饭妈带你出去剪头发。”   施念想了想,认真道:“我想换个发型,头发剪短到耳朵,然后剪两缕刘海在这边。”   妈妈比划了几下:“文斯斯那样啊?不好不好。” 猛摇头:“适合人家的不一定适合你。你长头发挺好看的,毕业了也可以披下来了,有小姑娘样。”   她看施念穿着的灰色短袖睡衣:“这几天再去逛逛小店,给你买几条裙子。我记得你们是不是到时去学校取成绩单,还有个成人礼啊?到时候穿裙子去,多拍几张照片,漂漂亮亮的。” 第60章 你成年了,要有原则,不能因为她今天格外可爱就原谅她   半个月后出分,之后的一个周一安排高三应届统一回学校取成绩单。成人礼也开在这天,学校规定所有学生着正装,一中没有礼服样式的校服,所以让学生们自己发挥,自己准备。   这天只有高三返校,校门口进出的高三毕业生俨然都是半个大人的模样了。夏日微风里,女生们穿上裙子,男生们穿白衬衫黑西裤,三五成群聚在“彤城一中”的校牌前照相。   已经不上课了,所以时间也都不按课铃来。此时施念躲在厕所里不出来,她里面穿了她妈新给她买的裙子,可是外面被她罩了一件长袖校服。文斯斯和许沐子在她旁边给她做心理工作,恨不得上手扒她校服:“你就把校服外套脱了吧,磨叽不磨叽。快回班了赶紧的,你看都打铃了。”   施念反驳:“又不是上课铃!你们再让我躲一会儿!” 她一定要最后一刻进班门,这样才能有效穿裙子给她带来的不安全感,以及……避免和郁谋讲话。   何止现在啊,她已经躲了十几天了。应该没有哪个高考完的学生比她还宅吧,她窝在家里直到今天。非常偶尔时,她妈叫她去小卖部拿个东西,她都是在窗口看半天没人,才溜边下去。   说不上在躲什么,其实郁谋和她表面上一切都正常,甚至每天还会发一两条短信——只有她知道两人有多不正常。两人都在极力避免去聊某个话题,装作无事发生,装作没什么重要的可以谈。   前几天的短信中,说起成人礼这天几点到校,她告诉了郁谋具体时间和通知上写的流程,而郁谋回给她一个:谢谢。她看着那个谢谢好半天,差点给噎出眼泪来,随后平平静静地给他回了个不客气,一个标点都不带。   “今天所有人都穿成这样,你看我和沐子也穿了啊,沐子也不喜欢穿,觉得怪忽闪的。但你看人家多大大方方的——”说着文斯斯指了指许沐子,许沐子穿了件藏蓝色连衣长裙,腰间有条特别秀气的腰带。文斯斯继续:“你信我的,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你,你不要这么自作多情好吧。真是被你急死了。”   最后实在看她费劲,干脆许沐子从后面抱住施念,文斯斯上手把她校服脱下来,不小心挠到她的腰上的痒痒肉,施念弯腰笑出声,结果许沐子也有痒痒肉,被她一折腾立马放开手也开始乐,然后两个人一起按住文斯斯挠她的腰,文斯斯扭啊扭:“你们有病啊我没痒痒肉,哈哈哈哈,我不痒哈哈哈哈……” 施念和许沐子也跟着笑她的笑。   郁谋从卫生间出来,路过女厕所,听到里面熟悉的笑声,脚步顿了下。随后他禁止自己多听,快步径直走回教室。   教室里贺然正在位置上揪着前座傅辽的领带,像是要把他勒死:“你再说遍,信不信你今儿躺着照毕业照?”   郁谋拉开椅子坐下。傅辽假装龇牙咧嘴,国字脸憋的通红:“我说事实啊,艾弗森早该退役了,一个总冠军戒指没有。科比人已经拿五个了,时代变了哥,接受现实吧!”   贺然又踹傅辽凳子又是勒他,非要逼他倒戈再倒戈,倒回来,自己一身白衬衫也弄的皱皱巴巴。   “我错了行了吧哥,您再把我领带扯坏了,这是我爸唯一一条,饶了我吧。” 傅辽苦笑。待贺然松手,他又小声暗戳戳补了一句:“我改喜欢科比了,关门关窗防止反弹……” 誓死不改。   看贺然又要暴起,郁谋来了句:“兄弟,坐下消停会儿吧。你不热么。” 说着他揪了揪领带,试图清凉一些,未果。   早上九十点钟,还不是很热,教室里没开空调,而是开着窗。旁边贺然这么折腾,本来不热的郁谋都替他出了一身汗。少年若有所思靠着椅背,眼眸黯黯,看着不那么开心。   贺然逗他:“哎呦喂,学神,看这表情是高考没拿状元不开心啊~”   旁边傅辽捏着鼻子怪声附和:“可不是么,哎呀,咱给忘了,他不拿状元是没有考试资格~”   郁谋不答话,旁边两人觉有点没劲,这么好的梗怎么不接茬儿呢。   贺然换了个正式语气拍他肩膀说:“对了,有样东西给你带的。”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颗篮球,在桌面上滚给郁谋:“收着吧。篮球巨星签名的篮球,价值几千万。就当是你辅导我们功课这几年来的报答了。”   小团体成绩都不错,意料之中。   施念中考放了一次卫星,高考放了一次更大的“卫星”,她的分数比这一年一中的实验班平均分都要高,门口红榜上紧挨着一班的谈君子。傅辽刚进校门前还说,我和施念同桌挨着,施念和君子挨着,四舍五入我和君子挨着了。说完就被贺然扇后脑勺,人家大名谈君子,你喊君子,肉麻不肉麻,恶心不恶心?傅辽说,“总比你喊施念‘念儿‘强得多!你还有你的莫妮卡!” 两人一起扭打着进了班。   文斯斯找中介申日本大学,中介说她的高考分申请关西还有东京的几所美大绰绰有余,就是语言没过,到底是要去那边上一年半的语言学校才可以。文斯斯也不在意,高考分够就行,最最担心的一环没有掉链子。   同样打算出国的施斐没告诉众人他的分,只说一般,中介能把他搞去美国,至于去什么学校,学具体哪个专业,都没说。   许沐子去北体基本是板上钉钉了,这几天施念剪了头发,沐子也去找同一个理发师换了发型——她剪成那种适合留长发的短发,说是长长以后很好看的,基本不用动,顺着往下长就可以。   傅辽说贺然去哪儿他去哪儿,最后决定去北工大。   贺然的分数是 5 开头的,算上高校给他的优惠降分,去北邮悬了点,北理工应该没问题。不管怎么说,李双梅相当满意,当晚蒸了一笼肉龙给郁谋送来,说以后郁谋就是她干儿子了,对她家贺然等同再造之恩。贺然靠在郁谋家门框上闲闲接话,妈,你怎么不说以后郁谋就是你拜把子兄弟了?说完贺然住嘴,自己傻么,怎么自降辈分?   出分当天他兴冲冲给施念打电话。   电话接通,少年抢白报了自己的分数,他挺满意的,可以说相当满意。又问了施念的分数,被惊到了。然后他略带惆怅地说:“唉……说好了一起去北邮,我应该去不了了,但是没关系,反正都在北京。我一会儿搜搜北理到你们那儿怎么坐车。”   施念难得没讽刺他,也没说你不要来之类硬邦邦的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真好呀,你很厉害,贺然。我们都为你开心~”   贺然握着听筒的手一下子就软了,差点把听筒扔掉。这样同他说话的施念简直太难得,他有点后悔怎么不把刚刚那句话录音录下来。   少年的声音被她带的也柔了几分,一个从喉咙里挤出的“嗯”把他自己恶心到了,随后他清清嗓子,假装那个“嗯”有失男子汉水准。   施念又说:“对了,有件事忘记和你说,我决定不去北京了。”   贺然还沉浸在刚刚突兀的温柔表扬中,她这一棒子下来弄的他毫无防备,急了:“为什么啊?那……你不去我也不去,你去哪儿啊?我跟你。”   “别。你自己有点主见好不好。” 施念声音保持不变:“算我求你了,你别跟来,我想一个人去个新城市。”   施念要是像以前那样用杀猪语气说,他能立马梗着脖子说“你管我?!”   而今她这副柔软的语气让他的一颗心仿佛浸润在温水里,什么厉害话都说不出,而“求你了”更是几乎要让他窒息。少年只好缓了缓,压低声音问:“怎么了你?”   “没怎么啊。就是北方待腻了,换换环境呗。” 施念答。   “噢。”他说。一点脾气也没敢有,没出息的很。甚至都没问那你和郁谋……?好像施念不正常时,他就不会往歪了想:想什么谁能成为她男朋友的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怎么不骂我了?是不是得病了没力气了?算了,他大人有大量,等你病好了我再找你讲话。   ……   听到贺然说价值几千万,郁谋就没想着能是好事。   他去翻那所谓的篮球巨星的签名,果不其然,上面油性笔笔水还未完全干透,飘逸的两个大字:贺然   不错了,至少篮球是新的。他手指翻转篮球,将签名那面冲向贺然,“谢谢巨星。”   “不客气!” 贺然咧开一嘴白牙。郁谋愣住了。   三个男生呆呆地坐着落汗。静下来反而出汗,贺然身上没纸,念叨:“施念怎么还不来,我想擦汗都没纸。”   傅辽用手擦汗:“我刚刚想上厕所来着,也没纸,憋到现在。”   贺然大剌剌说:“哪天真应该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你说你中学六年用了我媳……施念多少纸?” 他说完还特意去看郁谋反应,结果郁谋的目光落在课桌上,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摩擦,一下下打着不发出声的响指发呆,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傅辽将视线放在一个个进班的女生身上,回身八卦:“咱班女生都穿裙子了。真新鲜。”   “啊,怎么,你也想穿?”贺然见逗不动郁谋,转移目标去逗傅辽。   “我觉得她们应当很凉快吧,我都快热死了。” 傅辽道,持续地淌汗,无比盼望着拎着小饭兜的施念快点出现,眼神一个劲儿往门口飘。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天,聊一会儿女孩子,聊一会儿足球,聊一会儿大学生活,总在争吵边缘来回试探。一旁的郁谋也不加入,他不说话的确是因为有点热,班里也燥,大家都站着互相合影拍照。开窗吹进的晨风并不能带走他现在一分一毫的浮躁。杂乱思绪中,一个念头悄然滋长,她穿裙子是什么样子呢?   正想着,贺然和傅辽突然闭嘴,班里也静了下来,郁谋往门口一看,哦,是唐华进来了。   但是班主任身后还跟着三个女生,走最后的那个他需要定睛看才可以。打无声响指的手指停住。   很显然旁边两块料也是如此。   兴许是平常见过许沐子穿裙裤,见过文斯斯穿裙子,就是没见过施念今天这样子。三个人的眼神跟在她身上,看她从班门口低头走向自己的座位,都不和他们打招呼,静静坐下。   女孩穿着带领子的短袖白色连衣裙,面料不厚,走近看能隐约透出胸衣的带子。不算长,将将过膝盖,样式非常简单,唯一一点小小不同是袖子那里有一丢丢泡泡的感觉。腰那里收进去,从领子到腰还有单排的小圆扣。   男生们说不上这是什么款式,也说不上哪里好看。只是觉得……还不错。   傅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好意思开口问要纸,还把桌子往旁边挪了挪,不想和这般“奇怪”的施念挨着。他觉得自己对这样的女生有点过敏,还是穿校服的施念正常一点。   贺然咽了口唾沫,捅了下施念的肩膀。施念回头,有点不耐烦,但又有点害羞,于是眼睫低垂,短促地问了句:“干嘛?”   施念开口还是熟悉的调调,只不过这样的语气配上这样的裙子,对了,要命了,她的头发还和以前不一样,贺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脸不被察觉地发烫,一时半会儿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只得看着她的睫毛讷讷道:“你穿裙子……还挺可爱。” 咦,怎么夸上了?他好像不是要说这话。   施念白他一眼,缓缓说道:“滚。” 然后笔直地坐着,装出一副很认真听唐华说话的样子,不再理会他们。   郁谋全程一言不发,他让自己不要老盯着看,可是瞳孔还是下意识收缩了下。尤其是施念回过头又转回去时披下的发尾弹了好几下,随后被她夹在了后背和椅背之间。他想,那缕微卷的头发会不会被夹疼了啊,嘶。 第61章 贺然输了无数次还乐呵呵,她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唐华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小大人儿似的一个个万分感慨。   平时怎么说台下都还是有讲话的,现在唐华不组织纪律,班里安安静静,一双双眼睛看向班主任。   对于学生来说一生只有一次高中三年。而对于老师来说,他们看一届来,一届走,一生要陪着一群群孩子们经历无数次高中三年。或许很多人会好奇,这些老师真的能记住自己带过的每一个孩子们,答案是真的能。无论是这一届最最备受瞩目的学生,还是最默默无闻的学生,在过了十几二十年后老师都能叫上名字来。   有人迟到,穿着正装在门口老老实实喊报告,唐华招手让他进,被放行的男生还有点受宠若惊,似乎不习惯这么温柔的班主任。   “好,同学们,我再说一遍今天返校的流程啊。我看下表。” 唐华抬手腕:“现在是 9 点 50,我叫上名字的同学挨个上来领高考成绩条。然后盯着差不多 10:30,我们楼道外排好队,带队到操场拍毕业照。鄂老师说 4 班大概 10:25 拍完,我们后面是 6 班,时间比较紧,所以到点儿班长——嗯,文斯斯,你组织大家下去。”   “全年级都拍完后,我们在操场站好,鄂老师讲话,然后颁发奖状。之后的时间你们自行安排。我知道你们想照相什么的,不要着急,给你们的时间很富裕,等正事都弄完你们再尽情拍,好吧。”   大家拖长声音答好,答完又集体安静,好像在等她说一些正式的结束语。   “最后呢,老师很开心陪伴你们走过这三年。三年来我这个咽炎从来就没好过,天天吼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责怪老师啊。”   唐华有点哽咽,下面这段话她说过很多遍,每说完一遍她知道又一个三年过去了。   “我教数学的,说不来什么感人的话,老师只能祝你们前程似锦。在未来,无论是学业上,还是工作上,都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去勇敢实现你们的梦想,努力成为你们想成为的人!”   说着,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同学们也随着她的视线看窗外。   外面阳光正好,又是一年盛夏时节,一中的爬山虎浓密翠绿,在微风中摇曳。唐华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咱们班所有人最后一次通过同一扇窗户看夏天了。大家多看几眼啊。”   *   大家都领完成绩单,离出门排队还有十几分钟,开始站起来走来走去,在班里找人拍照。   傅辽实在憋不住了,管施念借纸跑出教室直奔厕所。施念旁边的位置空出来,贺然一屁股坐了过去。   贺然冲着施念坐,一只手放到郁谋桌子上,一只手放在施念桌子上,将女孩半围起来,笑的不怀好意:“哎,给我瞅瞅你成绩单。”   郁谋此时被班上其他同学拉去拍合影,他用余光看这边,贺然那张欠脸就差贴施念身上了。   “学神,看镜头!笑啊。” 边上人催,郁谋这才把头扭回来。   施念成绩单收好了,不想拿出来给贺然看,怪得瑟的。她搬着椅子往边上挪,离他远点:“你自己不是有么,你自己看你自己的。看我的干嘛?”   “看看呗,看看又不会少一分。你怎么这么小气啊。” 贺然一只手支着下巴,笑眯眯逗她。看施念挪远,他拉着她的椅背又把她“吱——”地一声连人带椅拉回来。   施念撇嘴,这人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摆出平时凶巴他的样子就要怼,结果贺然伸出手,指指她嘴:“呦,你这儿……怎么流血了?红了吧唧的。”   施念吓一跳,摸了摸嘴唇:“哪里?”   贺然翻出手机用手机背面的反光照给她看:“你自己看看吧,红一大片,怪吓人的。”   施念凑头过去认真仔细瞧,瞧半天意识到,这是她为了照相特意涂的唇彩。   因为女孩的凑近,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扑来,贺然瞬间僵住,本来想借着机会碰碰她的也一动不敢动了。施念头发落肩,前额学着文斯斯的样子弄了两缕龙虾须,那龙虾须搔得他脖子怪刺痒的。   施念确认完毕,缩回头,白了他一眼:“你个老土,那是口红。” 不再理他。   贺然嬉皮笑脸地挠脖子:“我能不知道那是口红么,我逗你玩呢。”   施念说:“呵呵,真好笑。你成功逗到我了,快回去坐你位子上吧。”   刚刚被她头发撩到脖子,此时少年的心也跟着痒痒起来。施念不理他,也不朝向他,他自己主动跟过去,趴在傅辽桌面上看施念生闷气的侧颜。   “你有口红么,也借给我抹抹呗。我也想上镜。” 贺然没话找话。   施念被他吵的脑子嗡嗡,从书包最底层翻出一只胶棒甩给他:“这是口红,你快涂,涂完闭嘴。”   贺然还真当真了,他旋开胶棒闻了闻,一面说着“怎么透明的?这味道真奇怪”一面往嘴上按。快要按上时施念抿唇笑了下,把胶棒抢回来盖上盖子:“这是胶棒,傻啊你,还真抹?”   看她笑,贺然也跟着傻笑,他觉得今天的她格外好看,属于那种会发光的好看,顶着这张脸让他干啥他都愿意,何况用胶棒糊嘴呢。少年的大白牙亮灿灿:“你给我的我肯定信你啊。”   随后,在嘈杂的班里,他特自然说:“我喜欢你啊,施念。你当我女朋友呗,别老想着郁谋了,你看刚刚他都不夸你好看,眼瞎了的人咱不能找。”   施念不笑了,说了句“不要。” 将胶棒塞回书包,脸别过去假装看手机上的短信新闻,知道他那大病又开始了。   看了会儿手机,她发觉贺然不走,还在她边上干坐着,等她说更多的话。   施念收起手机,特好奇:“这问题从小问到大,我回你都回烦了,你怎么还能老是一直问呢?”   正如她所说,贺然被拒绝到皮实了,他说:“不怎么,因为喜欢,所以总想着有没有机会,看你会不会改变主意。看能不能捡漏,哈哈哈。”   施念不知该不该笑。   随后贺然收起玩笑语气。   “你从不看我球赛,你都不知道这事儿。考前最后一次正规赛,咱学校对乔跃洲带领的沿河沿儿。乔跃洲之前被另一学校的一帮人揍,腿据说给踩骨折了,挺严重的。那场比赛他拄着拐来的,不能上场。沿河沿儿本身就和咱校队差一截,乔跃洲不上,比赛几乎可以说没悬念。”   “当时我问他,你都这样了,还来,来看我们怎么虐你们啊?”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只要是比赛,人就不会总赢,但总会有人赢。这次你们厉害,下次就不一定了。所以来看看又怎么了?男子汉不可能只接受赢,不接受输,板上钉钉的输也要笑着来看看,万一呢。怕输才难赢。”   贺然说完,嘴角挂笑地指指自己:“我虽烦他,但我同意他的话。这个乔啊,不愧是教练说的,是我的一生之敌。我俩连想法都相同。我不喜欢输,但我不怕输,很多事情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施念被他这番话说的愣住了。一句“万一呢”让她很想哭。“真羡慕你能有这样的好心态。” 她说。   “哎对,你可算发现我优点了。看来对我心动指日可待。那我过段时间再来问问你啊。”   施念和小时候的长相没有太大变化,小时候是圆脸,现在也依旧是,侧着时看像是脸蛋里藏了两颗鸡蛋,生气时犹为鼓。此时她苦大仇深,在贺然看来却觉得很逗。   他没忍住,伸出手,刚想戳,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屁股下的座位被一阵大力扯开,因为惯性人差点后栽过去。   郁谋将贺然的座位拉到过道,脸上不带什么情绪,嘴唇抿成一条线,走过去坐回自己位置,什么都没说。   施念看见郁谋拉贺然椅子,也看见他拉椅子时手腕处几根筋都爆出来,怪吓人的。   郁谋坐下后,施念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坐着了,后背僵硬挺着,感觉他的视线直勾勾看着自己。于是她立马站起来,跑到文斯斯座位,挤开半张椅子坐好。文斯斯被挤着,奇怪:“你来干嘛?” 施念低头:“别问。”   *   列队去操场拍毕业照时,施念和郁谋走并排。   两人每晚都还正常道晚安,只是好像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对面相处了。施念知道他肯定是气的,又知道以他的性格肯定努力试图自我消化。但是很显然,他这次消化的并不成功。   别人不了解郁谋,她了解。郁谋生气时就是他最平静的时候,面上看不太出来,只是觉得他很静很静。   这几天她一直徘徊在动摇和坚持的边缘。心里难受到极点时,还去问施斐咨询考雅思的事。施斐说他的书到时候都可以给她用,这些书没必要非买新的。可是等静下来后,她又找施斐说,不用,她就是随便问问。施斐没在意,只是说什么时候要他给她送过来,反正他不需要了。   此时郁谋不说话,施念也不说话,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掌距离。   下楼梯时后面有人挤,郁谋下意识伸出手帮她挡住。少年眉宇间透着淡淡的不耐烦,他冲后面男生说:“小心一些。”   他挡后面时,像是在搂她肩。他收回手臂时,碰到她发梢。   施念也不清楚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应当是无意的吧,可她到底哆嗦了下,因为他掌心的热气隔着空气和衣服都能感受到。   施念冲他小声说:“谢谢。” 郁谋则笑了下,像在揶揄她突如其来的客气。   她顿时不吭声,想想也是挺没劲的,如果她站在他的角度上看的话。   *   操场上阳光明媚,摄影师按大小个分派位置。施念这种不算矮也不算高的个头一开始被分配到站第二层的最右边。   她看文斯斯许沐子,三人都离好远,想着能不能挨她们近一些。她小声问周围人要不要换,可她的位置在最边上,没人愿意去角落。   施念正着急呢,一阵熟悉的香气传来,郁谋坦然地走到她身边站直站好,目视前方。   她顿时不敢东张西望,也学着郁谋的样子站直,目视前方。   郁谋低头,施念也跟着低头看他在看什么,他说:“往过去一点。” 冷冰冰。   施念有点为难:“没办法挤了。”   郁谋抬起头,没再坚持让她挪,而是自己稍稍往她那边站,两人的衣服贴上了。他衬衫的袖子蹭着她胳膊,而她的裙摆压在他腿前。   他整理自己的衬衫时,整理好,手臂落下,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颗心被这次触碰撩得呼呼悠悠的,难以平静。等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收好手臂,没再碰到。   摄影师说照两张,一张正经的,一张放松的。   照放松的时,周围同学都在互相比耶,比兔耳朵,甚至将手臂搭上彼此的肩。   他们两人这一角谁也不动,礼貌地停留在“正经照”姿势。   摄影师用欢快的语气鼓舞大家,倒数:三、二、一。   最终按快门时。施念深吸一口气,鼓足全部的勇气,抱着两人总要有一张像样合照的想法,猛地将手搀进少年的臂弯,头靠了过去,靠在他的胳膊上,挤出小学以来最大最灿烂的笑,对着镜头比耶。   郁谋呢,怔愣住,冷着的心在火中爆栗般炸裂开,照了一张今生最最僵硬的“轻松毕业照”。   照完施念瞬间松开手,也不看他,也不解释,好像是总算对自己有了些交代般,长舒一口气。而后她决定将刚刚的“流氓行径”抛之脑后,头也不回地小跑着去找文斯斯许沐子。   正要走时,郁谋抓住她的手腕,轻声说了句:“要回家时你短信喊我,我带你。” 第62章 H-E-A-R-T,哈特,哈特是心灵的意思   成人礼最后一个环节。在所有该说的说,该颁的颁以后,鄂有乾举着话筒走上领操台开始念名字:“一班的昌缨、张达、罗子涵……五班的贺然、傅辽……我念到名字的这几十个人上台来。”   年级组长今天难得没有在裤腰带上别钥匙串,也难得没有穿镂空皮鞋配浅蓝袜子。鄂有乾穿着他最正式的西服,踏着他最锃亮的黑皮鞋,顶着打了摩丝的油头,一本正经地点人上台。   被叫到名字的男生面面相觑,平时都是各自班级的风云人物,此时心里都在打鼓,我们这帮人聚一起是要颁什么奖?贺然站到鄂有乾后面,对着他的后脑壳比篮球,其他男生也跟着一起笑。   等这帮穿得人模狗样的男生们歪歪斜斜地在领操台上两个一字排开,小矮个儿鄂有乾站在他们最中间,像是彤城打手帮真正的老大,真正的老大从来都不是最酷最高的那一个。   鄂有乾冲台下的谢老师点头,谢老师按了一下广播按钮,喇叭里响起经典大秧歌的声音,整个操场轰的一下爆出笑声。   年级组长笑眯眯回身冲他们说,扭住贺然的手把他拉到最中央:“盼这天盼三年了吧?这次让你们扭个够,不要客气!”   而后鄂有乾的话又让大家有些惆怅,他说:“今天过后你们就是大人了。大人再迟到,可不仅仅是上台做操这么简单了。所以我希望你们今后的人生里,永远准时,从不迟到!”   *   成人礼后,大家散队,到校园各处拍照留念。   许沐子说要去教学楼后的植物园拍几张,于是三人小团体跑到楼后去。   一中说富也富,学校里景观是花了大价钱请园丁维护的;说穷也穷,所有的花啊树啊都围起来,同学要离的老远看,凑近碰一下闻一下都不行,被抓到还要记纪律小本。   这条规定极大的激发了同学们的逆反心理。三人来到植物园里,许沐子手臂一展,轻轻拉低一束花枝,想要摆拍自己的脸映在花瓣后的模糊文艺照。   树影轻动,三人看见树丛后鄂有乾的落寞背影。   年级组长个子还没文斯斯高,此时一个人坐在植物园里的长凳上盯着某一处发呆,手里攥着手绢,后背弯着。和刚刚台上那个同年级“差生”们打成一片的男人判若两人。   许沐子试探地喊了声:“鄂老师?一起合影不?”   鄂有乾回过神,转头看见三个女生,他飞速地擦擦眼角,将手绢塞进西服兜。站起来:“好呀。在哪儿拍?” 还不忘提醒许沐子:“你这小孩儿,不要碰花!”   拍完后鄂有乾特意确认自己在照片里笑容不僵。   文斯斯给鄂有乾展示相册,被他逼着删掉了他觉得自己照的丑的几张照片。随后她替大家问出那个纠结了三年的问题:“鄂老师,我听说咱学校斥巨资买了一棵树。是哪棵啊?我们猜了好久。”   鄂有乾想了想,神秘兮兮:“这可是咱学校的秘密,告诉你们了可不要说出去。”   三个女生狠狠点头。   “这样,你们分别告诉我你们的猜测,然后我告诉你们对不对。”   轮到施念去猜,她点了棵树,鄂有乾冲她比了个夸张的大拇指,煞有介事地夸她:“有眼光啊,你猜对了,以后是成大事的眼光和运气。但是呢,你可不要和别人说啊。你给我打保证。”   施念颇有使命感,手指天:“我发誓!”   鄂有乾点头,冲她们摆手,重新掏出手绢:“好了,你们走吧。让我再在这里坐一会儿。”   *   下午时分,聚在学校拍照的同学陆续回家。   许沐子贺然去篮球队聚餐。文斯斯是爸爸开车来接。走时文叔叔还问施念要不要一起,施念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编什么理由出来,满脸通红摆手,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叔叔,不用了。   施念穿裙子,所以没有骑车来。她在空教室里傻待了一会儿,站在窗前玩了一会儿爬山虎,拿起手机又放下,感觉郁谋说的那句“你走时给我发短信”其实是很难实现的事。她此时觉得非常难为情。要发什么呢?我要回家了?   两人如今就之前的冷战各退一步,但是该面对的本质问题还是要面对。   说不上来的感觉,施念觉得自己很虚伪,好像内心深处的某一角十分渴望打破所有自己给自己制定规则,不去想什么理想未来,就现在,不顾一切地去和最最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但是理智的牢笼又悬在上空,不停地提醒她,他太高远了,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你终究会拖累他,你俩没结果的……   这种无力又雀跃的感觉让她心事重重。   而后她决定在学校里转转,看能不能碰到郁谋。郁谋是年级里的大名人,同学找完他,老师找,老师找完,同学找……她不清楚能在哪里遇见他。说不定他也已经回家了?不会的不会的。   施念把东西收拾好,拎在手上,先是跑去操场看。操场难得没人,而后又一层一层地巡楼,连路过男厕所时都偷偷往里面瞅一两眼。   学校基本空了,零星碰到几个穿着正装的学生,也都是说说笑笑往校门外走。   郁谋却找不见。   最后施念跑到三楼去走“密道”。一中的“密道”实际是连接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走廊,称之为密道一是因为它虽然有一排窗,但光线不好;二是因为它的构造非常奇特,从这边的三楼过去,通到初中部则是四楼。   刚上初中时施念曾经转晕过,而后相当长时间里她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一只鬼追,在两栋楼之间迷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班的教室。   再之后这里因为装修被封过一段时间,施念在这边撞见过小情侣偷偷拥抱,从此噩梦的内容变成了自己被两只鬼追……   因为这样的心理阴影,施念走密道时心里忐忑。短短几十米的走廊,静的只能听到她小饭兜布料摩挲的声音,还有她的脚步声。   走到初中部那边,整栋楼都静悄悄,昏黄幽暗。她只探了个头出去便决定回撤。她脑海里开始唱起自制版“挪威的森林”,给自己壮胆。没有人的教学楼,紧闭的每一扇教室门后都有可能有怪物。   学校正放假,初中部肯定没人啊,郁谋肯定不会来这边的,她到底在想什么。施念摇摇头,决定还是回自己教室吧。   就在她转身时,“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施念吓了一激灵,啊啊啊地叫出声。等她转过来,看见密道走廊里,自己身后站着的是郁谋时,这种心悸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一颗心扑通、扑通,好像在剧烈地跳动中往下坠。   “怎么吓成这样?” 郁谋皱眉头。   他从年级大办公室出来就看见了施念,本想叫住她,结果看见她在偷瞄男厕所。随后他跟在她身后,看见她鬼鬼祟祟进了三楼密道。小姑娘走三步跳一下,好像是被自己的小饭兜吓到了。她跳起来时他还能看见白裙子的裙摆飘一下,露出膝盖后面的窝窝。   鬼使神差地,他就一直没有喊她。遥遥跟在后面,看她的背影,从头看到尾:看她的头发带着自然的弯,光线下是栗色的;看白裙子带泡泡的袖子,看她腰那里是收进去的,看她的裙摆上有一些褶皱……不为自己炙热的目光感到一丝一毫的羞赧。   郁谋此时将视线收回,看她眼睛,嘴上却说:“不是让你给我发短信?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回家吗?”   施念捂着心口平复心跳,听他这样问,新委屈旧委屈一起涌上来,她拎着小饭兜就去砸他。小饭兜软塌塌,什么东西都没装,她嫌砸的不过瘾,一把扔掉小饭兜,直接上手打。   边打嘴角边往下撇,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哪敢打重啊,她的眼泪都比她下手沉。男孩子高她好多,她打他胳膊,嫌累,变成打他手。最后郁谋干脆伸出两只手,摊到她面前让给她打。于是巴掌混合着眼泪,一起落在他手掌心。   “打好狠,你这么讨厌我啊?” 他语气包容又温柔,眉头舒展着,无奈笑说。   施念哭的一抽一抽,她猛点头,随后又猛摇头:“你骗人,我才没有用力!” 眼泪太多了,最后她不得不停住打,双手都被征用去抹眼泪。   看着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发狠般哭,郁谋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对之前的冷战、如今的眼泪依旧一知半解。可即使不完全知晓原因,他也依旧被她牵动了情绪,她的十万分心酸和委屈仅有十分之一传达给了他,就足以令他心疼不已。   施念哭了会儿,看郁谋的手还摊着,气不过又要打,可这次她的手刚一落到郁谋的掌心,就被他立刻收紧握住。他使了点力气,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另一只手压在了她的后背上。她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   回家路上,郁谋推车,施念的脸红彤彤跟在一边。脸红,眼睛也红,大部分原因是哭的。   刚刚见她哭的越发大声,郁谋叹气:“你再哭,我就不仅仅只是抱着你了。”   “可是我不想在这里亲你。这里太黑了,你又在哭。感觉我好像是欺负来的……这不太好。”   他拍她后背:“所以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还有之前吵架,原因也一起告诉我吧。”   最后施念止住哭,说话却断断续续,她说:“暗恋很开心……喜欢则太辛苦了。”   “太辛苦太累了。我每天都在害怕……” 女孩子在抖,眼泪在哗哗流,把他衬衫都打湿了。   “害怕什么呢?” 郁谋决定食言,她还在哭啊,可他却欺负不来。只得柔声劝着,问着,试图让她打开自己,给憋气的河豚放放气。   “害怕星星落到我手里,变成不发光的陨石。”   于是她追啊追,努力跑,跑了半天,只不过从平地爬到了山坡。好像是离星星近了些,一看脚下,也还是在陆地上。   *   夏天太阳下山晚。七八点钟时,窗外是漫天红霞。   郁谋的房门敞着。   小叔在厨房关着门哼歌洗菜做饭,誓要给大侄子的“睫毛弯弯”做顿大餐。   爷爷在隔壁房间大声背单词:“H-E-A-R-T,哈特,哈特是心灵的意思!”   施念坐在郁谋的桌前翻他的雅思单词书,“那你这本借给我了噢?”   “嗯,你拿走。这些书你看有哪些需要的,都可以拿。”   施念将手在裙子上蹭了蹭,才捏起书的一角,生怕把他书弄皱,满心虔诚地从头翻到尾:“你好厉害啊,都背完了。都有笔记呢。” 郁谋的书和他的人一样,香香的,即使写了字也新新的。   她假模假式地看几行,嘴里念念叨叨,手指点着某几个单词,仿佛吃饭前赶紧开始背几个心里就能好受些,还拉着他讲话:“你写英文也好好看哦!这个花体 A,我研究下怎么写的呀……太神奇了~”   郁谋坐她旁边不出声,有些心不在焉。   施念转头看他,看他在看什么。结果他的目光都在她这里,又专注又有点……奇怪。   女孩手压着书缝:“你看什么呢?是不是我脸上脏脏的?” 都是哭过的痕迹。   少年喉咙里挤出个混沌的“唔”,一副纠结的模样。   她看他眼神聚焦,视线从她的眼睛落到她的嘴唇,心头一跳,刚想说什么,脸先红了。她下意识窝书角,而后意识到不可以窝,立马拍书把它展平。   郁谋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看那指节发红又泛白,脑海里的一根弦断了。   俯身欺过来,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   施念的头向后躲,他拉着她的椅背将她拉近自己,另一只手从桌上包围过去。   满是夕阳光晕的小屋里,少年少女无声地亲吻。   他向前碰啊碰,她后退躲啊躲,无济于事,最后干脆闭上眼。   他悄悄看了她一会儿,看她的睫毛抖动,看她的脸完全红了,看她脸上的绒毛,随后他也笑着闭上眼。   怕被发现,怕被听见。但又有些肆无忌惮。很是猖狂地占有她全部的紧张和羞涩,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更深处的火焰,以及他浮于表面的紧绷。   他才不害怕呢。哪像她,胆子小的呢。   轻轻点,碰,柔软相贴,都是试探,都是感受,都是颤栗。   风从窗户吹进,吹起白色的纱质窗帘,吹起女孩的发尾,吹动单词书页。   女孩的手虚虚地按着它,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单词书哗啦啦合拢,被男孩不耐地拨到了一边去。 第63章 奥秘   小叔来喊两人吃晚饭。昏黄光线的小屋里,施念坐在桌子一角十分认真地在看单词书,盯着一页的某一处一直看,可能这个单词比较难背吧。   郁谋坐在桌子另一边,没在做什么,单手托腮靠着椅背,正望向窗外看茂密的杨树叶。   “屋里暗成这样怎么不开灯?对眼睛不好啊。” 小叔按了下开关,顶上白炽灯噗嚓嚓亮起。   小叔这才发现桌前背单词的这个小姑娘脸颊通红。他啧了一声,责怪郁谋道:“也真是的,你看把人家念念热成什么样,也不给开空调。抠死你得了!”   郁谋哦了一声,没反驳,伸手够到床上的空调遥控器。小叔难得在自己侄子脸上看到某种呆滞和服从。   二人起来去客厅吃饭,男生跟在女生身后,看她慢吞吞地像只蜗牛,还没缓过劲儿似的,就把手搭在她肩上,带着她往外走。   施念吓得缩了下,脸红的不能再红了,躲开他的手,小跑到饭客厅。   这被小叔看在眼里,拿着锅铲就去狠敲侄子的后背:“耍什么流氓?啊?吃个饭碰人肩膀干嘛啊?”   郁谋一边招架一边心想,您侄子刚做过比碰肩膀还过分的事儿呢,这刚哪儿到哪儿。   吃饭时小叔和爷爷说什么,施念都点头。一轮到郁谋说话,她就不接茬,端着碗离他更远些。   爷爷问施念报哪里?施念老老实实答浙大,计算机。   小叔说了句杭州好啊,讲了讲自己年轻时去杭州的见闻,边讲边悄悄观察郁谋,心想这俩人怎么就异地了呢,不免替侄子担忧。   郁谋则面上自然,说了句:“北京到杭州飞机两三个小时,挺好挺近的。” 然后给施念夹菜。   施念低头去扒饭,菜都不吃,就吃干米饭,头发上沾上了个米粒都不知道。   都吃完时小叔问施念吃饱没。毕竟给几个男的做饭不用太精细,给女孩子做饭就顾虑良多,怕她没吃好没吃饱。   施念点头说吃饱了。   小叔问那吃好了没?施念又点头说吃好了,垂手站在一边比家里的发财树还乖。   小叔心里感叹这老实孩子,笑着说了句:“念念今天怎么呆呆的。又不是头一回来家,还这么局促啊?”   施念这下不知道答什么了。反而是郁谋在边上,笑眼望着女孩,也说道:“对呀,你怎么今天呆呆的?”   *   晚上洗过一个漫长的澡后,少年躺到床上。   【明天什么打算?要不要出去玩?电影院,公园,游乐场,你说一个。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哪里都行。或者说有想吃的地方吗?和我说说,我带你去。】他给她发。   半天没动静。他又发【怎么不出声?睡了没。】   过了大概五分钟,那边给回【不想理你。】   四个字一个句号,让他无声地笑了好久。他都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心里痒痒的不行,很想逗她,为什么不理我啊?就像问她,你今天怎么呆呆的啊?一样,都是明知故问。知道不会得到答案,就是想看她佯装生气的反应。   后来他特意去网上搜罗来一个合适的表情,逐键按下   【好吧,那晚安,明天再理我<( ̄︶ ̄)>】   那边也没再回信。   小屋里开着空调,他还是觉得闷。好像稍微动一动,浑身上下就热的淌汗。   他起来把灯关了,把门开开,希望这样能凉快下来,可是好处有限。一颗心恨不得飞到树梢挂着,让麻雀们都来啄一啄,给他放放血。血太热了。   他想说,男生其实也会害羞的。只不过对于他而言,一旦害羞,表现出来的则是进攻。防守太无聊了,太被动。只有主动起来,心里的那种忐忑才会消解。但是“进攻”也会带来副作用。就比如现在。   好像身体里有海浪,一波一波的涌上来,每一次拍岸都比上一次的力量更强大,他看着那海浪泛白沫,听着那海浪哗哗响,飞起的每颗水珠里倒映的都是女孩那时的脸。   周遭静下来后,他回想起了更多细节。   譬如说,那条裙子胸前有几枚扣子。扣子压住的布料会随女孩动作而扑扇,他并非有意,但也的确在某几个瞬间看见里面的一些信息。看到时他也很紧张,目光一闪而过,脑海里轰的一声,只记得白。   还譬如说,他发现女孩子的嘴唇甜的不像话。也想过那是不是口红的味道,就算是又怎样呢,他把口红仔细磨掉后,也依旧是觉得甜,说明那极有可能是她本身的味道,女生真是神奇啊。   他本就聪明,记忆力宛若一帧帧照片,不放过任何角落。   不得不承认,一种难以启齿的欲望在悄然滋长。船桅杆在海浪中高高立着,好像这是与大海对抗的唯一象征,但实际上他知这立起的桅杆不过是臣服于大海凶猛的又一佐证。他打算仰面躺倒在甲板上,彻底投降,闭眼享受这摇摇欲坠的大世界。   炎热夏夜,他起身又去把门关上。   *   施念握着手机睡着前,反反复复只在想一件事。   他今天……亲她的时候,手指搭在她的胳膊上,一下下划着,一个不注意就划到了她的袖子里。少年的指腹浅浅地搭着,没往上,只是探进短袖袖口就停住了,手背一直撑着那里的松紧。   她很在意,在意的其中一件事是,他再把我的裙袖的松紧带弄坏了!   可恶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   凌晨三点,小叔正在屋内创作,听见隔壁有响声。他问了句:“干嘛?”   侄子冷静的声音隔门传来:“太热,冲个澡。”   “毛病。” 小叔没再理他。   又过了会儿,外面传来防盗门开的声音,小叔坐不住了,起身去看,看见郁谋穿短袖短裤打算出门:“疯了吗?这点儿干嘛去?”   郁谋拿着钥匙串,脸色沉沉:“睡不着,骑车兜风去。”   “大晚上的消停会儿行不?”   “……不太行。”   *   郁谋骑着自行车在城市空荡无人的街上飞驰,不知疲倦。   他知道他这样骑车回家又要洗澡,可他丝毫不在意。能消耗一点体力是一点吧,拜托了。   根本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层出不穷的垃圾想法。   他以为……过后就会减少些,完全不是的,精力和脑力太旺盛了,在源源不断地产出令他都惊讶的画面。   真的是太不好了。   黑暗宇宙的奥秘和这个年龄男生的欲望都是无穷无尽的。前者令他着迷,后者把他逼疯。   到了凌晨五点多,街上出现环卫工人。郁谋下车还帮人家铲了会儿垃圾。   环卫大姐看他一副高中生模样,问到:“小伙子高三的?”   “嗯。”   “今年高考了。”   “嗯。”   “考到哪里啦?”   “清华。”   大姐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清华的,起这么早为社会做贡献!有觉悟啊!”   早上七点多,郁谋拎着包子油条豆浆等在施念楼下,自行车躺在一边地上,懒得支起来。   他试探地发了条短信【起了没?给你带了早饭。下来拿,顺便有话和你说。】 第64章 人只会把自己的生杀大权给到那些他坚信永远不会使用的人手里   施念睡着时手机攥在手掌心,此时手心里一阵震动,吓得她闭着眼睛就给按掉,这么早能给她打电话的只有垃圾电话。   她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转了个身面冲墙继续睡。昨晚有效睡觉时间大概只有三四个钟头,醒了睡,睡了醒,醒来后还要再看一遍郁谋最后给她发的短信才重新闭眼。现在的她困死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也得等她再睡一会儿。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她才睁开眼,不耐烦地去瞅手机,看看到底是谁。   女孩看到屏幕后腾地一下坐起身,奔向厕所刷牙洗脸。   *   郁谋发完那条短信后等了十几分钟打过去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按掉。他看看表,7 点 35,不早了,这人怎么还不起。   等待时一颗心却并不焦躁,起初他站在门洞口。此时正是上班时间,总有人下来,于是他改去站到花坛边,在一群起早锻炼的老奶奶间站着。   施念跑下楼时,看见男孩儿在阳光下正对着花坛里的一朵三色堇露出天真且傻的笑容。   “嘿!” 她没敢叫名,随便喊了声。   郁谋同一帮老太太一起回头看她。   “什么事情啊,这里人好多,我们去别处站着。” 施念拉他:“你要不要去我家待会儿?”   郁谋问:“咱妈呢?”   “我妈上班去了已经。”   “哦。” 郁谋摇头:“那我还是不去了。你家没人,我去不好。”   “没关系的其实,我们几个都互相串门。”   “那内个谁有单独去过你家么?”   施念想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贺然,很坦然地回:“去过啊,以前经常来送吃的。有时候还来问作业。”   并不是郁谋想听的答案,他道:“……算了。我们就在外面吧,你看外面阳光多好。”   施念揪了揪他的衣角,笑着说:“你纠结什么啊?”   “我心里有鬼,所以我没法去你家。” 郁谋坦荡说道。   “……那好吧。”   “走,带你去看样东西。” 郁谋将施念拉去大马路,他让施念坐在路边垒砌的花坛边。早餐堆在施念的腿上,郁谋给她用吸管戳开了豆浆。   他所说的“东西”其实是一整条街。此时车流不息,人流熙攘,他从南指到北:“看!”   施念吸着豆浆:“看什么……?”   “这一整条街都是我扫的。” 男孩颇为自豪。   施念拿起包子,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想说你好厉害,可怎么都觉得这话带着淡淡讽刺。   他朝她转过身,男孩高大的身影把阳光都挡住了,眼睛里布满血丝。   长夜无眠,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小部分时间用来发泄旺盛的精力,只有一丢丢时间留给了理性思考,不过这对于他来说足够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可是逻辑系统已经因为极度的困倦瘫痪,郁谋放弃逻辑,决定想到哪里说哪里:“我一晚上都没睡。不是不想睡,是根本睡不着。出来骑车,骑了通宵还觉得不够,干脆去抢扫帚扫大街。扫完很累,想回去睡觉,可是睡觉前突然很想看看你,有一些话就想现在立马对你说,我就来了。”   “所以念念你看,我也只是普通人啊。” 少年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和喜欢的女孩子接吻,我会激动的一整晚睡不着觉,用尽所有办法试图让自己没那么蠢。不仅如此……” 他竖起手指给她细数:“我其实十分介意有别的男生和你亲近,如果只是说话那还好,如果那个人摸了摸你的头发,碰了碰你,对你表白,那我很想拉他出去打一架;咱们吵架时,我会郁闷,反复地去复盘,被这种情绪支配;一晚上不睡觉,我现在很困,很累,现在拿来卷子给我做,我大概是做不对的;我也会在某些时刻担心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这种患得患失不是只有你有。”   郁谋蹲下,将施念腿上的塑料袋口敞开些,接着她吃早餐落下的碎渣,然后尽可能平视她。   “被夸奖时我会开心,被喜欢时也同样。我了解一些事情,但不了解的事情占绝大多数。我对某些事情比较擅长,但不擅长的事情占绝大多数。” 他给施念展示自己的食指,掐着边沿给她看:“你看这里,前几天我剪指甲时还不小心剪破了。”   “我有自己的梦想,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努力才能够到。比我聪明的大有人在,如果所有人按智商高低排队站好,我大概也只能在这个位置。我的前面有很多很多人,后面也有很多很多人,就是这样。” 他双臂展开比划了下,随后指了指中间位置:“但所谓智商啊成绩啊,也不是评判一个人好坏的标准。在方方面面,我都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也不会因此得到命运的优待。”   “你昨天哭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我没说什么,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只能听你说啊说,哭啊哭。心里有一团混沌,我没法立刻看清它们。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们两个之间,从来不是我高你低这样的关系。恰恰相反,只是因为你,我才成为了你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在所有人组成的最笼统的世界里,我连名字都没有,我是个‘人类’,仅此而已。所以说,和你的诚惶诚恐相比,我才更应该感到忐忑。所有的决定权其实在你的手里。是你把我放到了你的夜空里,我才成为星星,而不是因为我本身就在那个高度。是因为你的凝视,我才在你的夜空里有了光亮,而不是因为我本身就会发光。”   “你说辛苦,说压力大,我是很难过的。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一定要怎样怎样,我想去做的,和你想去做的,从来都不冲突。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绝对到,需要你放弃一些才能够得到,除非你本身就不想要。你懂我的意思么?”   施念也没有很认真地在吃,她揪起包子的皮往嘴里送,揪了半天才露出里面的馅。实在是没想到大早上郁谋会来找她聊这些。   她说她很辛苦,压力很大。好像喜欢一个人变成了一件痛苦且压力大的事。如果只是喜欢“普通人”倒也还好,她喜欢的人像星星。她要一直抬着头看,然后脖子就很酸。还会觉得宇宙浩渺,觊觎一颗星星是没结果的。   但是现在他说,他不是星星,他只是普通人。只有她看他,他才会成为星星;她去追光,他才有了光,她才是创世的神。   “唉……你好烦啊。大早上的说这些。” 施念放下吃了一口的包子,随后叹了口气:“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在怪你。”   “可能是我本身的性格吧。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小学时决定不再去竞选班委,可是每天做梦都能梦见老师指派我继续当,我不当她偏要我当,然后我‘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初中时虽然说不在意有没有头衔,可是被安排当眼保健操监察员时,还想着,再小的官也是官,所以格外上心。到了你这里,我没有办法对自己超级在意的事情不负责任,不去多想。”   “从前我妈说,人对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总有竞争心理,暗自比较。对待比自己高很多的人,很遥远的人,却无法起嫉妒心,只有羡慕和崇拜,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我对你大概也是这样吧。我就希望你哪里都好,以前好,未来也好,我才不是什么无私的人呢。我只是觉得,我的一部分期待落在你身上,你可以替我去实现它们,然后就相当于我也达到了那样的高度,这让我心满意足。”   “高一时你说你有这样那样的梦想。那些话在我听来只有惊讶的份儿。我好像是生气过,但也只是生气原来我和你的差距这么大。我那时的确也说了我自己的梦想,可那些话一多半都为赶鸭子上架。我听文斯斯说,听许沐子说,听他们说,我想啊,原来我身边的这些朋友竟然有这么确切的规划和理想。所以我也务必将自己的梦想说的崇高些,不能被你们比下去。”   “说我真的有多喜欢学计算机,未来有多迫切的想当游戏策划,这些是真实想过的,可也没有我说的那么坚定和真诚。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定位都很低,我最最想做的事其实就是留在这个城市,找一份薪水还可以的工作,和我妈一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每一年我和她都在一起,从没有想过离开她身边。”   “以前看读者文摘,里面有一篇文章,说是在意大利的某个小镇有家为顾客量手定制的皮手套店。我妈冬天喜欢戴皮手套,她戴的那一副已经十年了吧。所以相当长时间以来,我最大的梦想都是工作以后好好攒钱,带我妈去意大利订制一副皮手套。很幼稚吧。”   “相比之下的你们,你们拥有的眼界和魄力,都让我惊叹和自卑。如果只是我个人能力不够,那还不至于对自己这般生气。我如果真的笨真的差,那我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抱怨的。但问题是,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其实还可以,另一方面又很难有勇气从泥沼中走出来。我生气的是我好像只适合暗恋,在一旁看着,从没有真的想过去走到你身边。当你向我伸出手,给了我机会去到你身边,我又很犹豫,很自责,我嫌辛苦,性格里的惯性让我瞻前顾后,怕自己不够格,觉得你还是一个人往前走比较好,千万千万不要理我。这一切都太令我沮丧了。”   “而你刚刚还说,说我的喜欢让你变成更好的人。这也很令我惭愧。你听过那样的话吗,只有给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的人才值得珍惜。我仔细想想,对于我这样的人呢,‘喜欢’‘仰慕’似乎是很轻松的事情,给出全部的喜欢也不是难事。我最宝贵的东西是奋不顾身往你那边冲的勇气。现在看来我还做的不够好,我不清楚我能坚持多久,可能走几步就泄气了,可能走百步就退缩了。这才是我最最担忧的事情。”   路过的人往他们两个这边看。看着一个男孩蹲在女孩面前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施念。你很厉害的,要对自己有信心。我没有和你说过,现在说应当也不晚。其实我……其实我很喜欢你眼中所看到的那个我自己,哪怕我本人并不如你所想那样好,我也会不自觉地成为那个被你虚构出来的我。我才应该感谢啊,因为你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才会成为现在的人。”   “给出全部的喜欢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一直渴求的是百分百的在意和偏爱。很可惜,我这个人好像天生不具有吸引别人完完全全偏爱我的本领。不谈我母亲,谈谈学校里。小叔曾经问过我,你们学校喜欢你的人多不多。我仔细想想,好像是不少,因为我伪装出来的虚伪形象,有一些人对我有好感。说起来都是,郁谋这个男生很好。但真实的情况是,我只有在你这里被当作了最最独特的那一个。我不知道我因为什么而被你关注,可是自从知道你有在看我时,每天去学校都变成了一件令我十分期待的事情。可以说是着迷,意识到‘我被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无条件地炽热地看着’,好像无论我做什么,都能得到你的赞许,虽然这会令我失去理智,可是理智真的不值钱,我非常、非常的开心。也非常、非常的感谢。是你给了我骄傲自满的底气。”   “让木偶成为人类男孩,不需要仙女教母的魔法棒,只需要一个人类女孩就够了。” 他如释重负,困倦和亢奋同时出现在少年的脸上:“因为你的存在,已经让我成为了更好的人。所以务必拜托你不要对我太有责任心,你可以对我不负责任的。你的特权甚至可以到,你希望我是你男朋友时就是,不希望时就不是,开关在你手里,我都可以的。”   说着,他点点自己的鼻子,示意那里是开机键,温和地笑:“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要有压力,不要想太多。听见没。”   施念眨眨眼,将手里的包子塞给郁谋:“那我不想负责任了。我只想吃馅,不想吃皮。”   少年点头,认真说:“好,那你只吃馅,皮留着给我吃。” 随后他打趣道:“你看谁家的星星会吃人吃剩下的包子皮。”   施念撇嘴:“刚你还说你不是星星了呢。” 第65章 第一喜欢的和第二喜欢的人   池小萍请不下假。去杭州的软卧票买了,最后决定是派施学进送施念去学校。在杭州盘桓两日,帮闺女把该买的日用品买好,在宿舍安顿好,再回来。   赶巧施念的生日在临走前的倒数第二天,晚上池小萍给她煮了碗长寿面。   母女俩坐在小方桌前吃晚饭。一旁开着电视,自施念高考完以后,在看电视这件事上池小萍彻底放开。   “妈咱把电视关了吧,其实咱们也都不看,开着怪吵的。” 施念说。   “开着呗,我得提前习惯你走了以后的晚上。” 妈妈用湿纸巾擦着桌面上的菜汤,说道。   几根面条停在嘴边,施念心里怪难受的。她妈其实很少说这样的话,从来都是独立又自强,挂在嘴边的都是“靠别人靠不住,还是要靠自己”这样的话。   池小萍看了一眼女儿,看她眼眶红了,立马转身把湿纸巾扔到垃圾桶,转回来笑着说:“哎你可别。过生日哭什么?妈就是随便一说,你怎么还当真了?”   施念把吃到一半的面条吸溜进去,说道:“本来就是啊。书上说所有的玩笑话都有认真的成分。”   池小萍又抽出一张湿纸巾开始擦桌子。她每次不等人家吃完就开始收拾。可此时桌面很干净,没什么要擦的。她低头逮着一个地方使力气,好像那里有块顽固油渍:“所以说这人啊都是贱骨头,我一想到你去外地了,我这一下子没了服务对象,确实还有点不太习惯。”   “当初就说你爸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不好。这个念字,起了以后你因此老做梦,小孩子想法特多;还有就是,施念施念,总要人念着你,欠你似的。你看人许沐子爸妈多会起名,水木沐,有水有木,所以能长大高个儿。你也应该改名,改成施沐子,之类的!”   施念声音变得很细:“那当初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啊?”   池小萍还在擦桌子:“嗨。我生你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快生那会儿你爸跟着你大伯去外地。你爸知道以后往回赶,心里急得不行,说坐火车梦了一路的生孩子。然后就给你起名‘念’,意思就是你爸惦记着咱俩呗!你说恶心不?”   施念点头:“是有点肉麻。”   池小萍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笑道:“你小时候可不喜欢你的名字了。你觉得人家文斯斯的名字好听,像公主,天天喊着要和人家换名字。”   “说起名字来,我这名字也起得不好。你姥姥好歹文化人,怎么给我起个小萍呢,太俗了。打小儿我就不喜欢,长大以后更不喜欢。人家问我什么‘萍’?我说萍水相逢的萍,从来不说浮萍的萍,寓意不好。浮萍太苦了,还是池子里的浮萍,一辈子困在这儿,飘在水上还没根。这不跟我的命运差不多么,妈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儿的。”   施念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看妈妈,眼睛眨巴眨巴,泛起泪光:“妈,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啊,我就那么一说,并不是说因为你妈怎么怎么……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妈觉得特别轻松,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想到你十八了,成年了,也考上了好大学,至少说现在把你扔大街上饿不死你,你能找份工作喂饱自己。妈真的特别欣慰,革命工作圆满!”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你爸刚赔钱那会儿,我和你爸闹离婚。那时我也才、才三十多岁。你舅姥爷那边的亲戚都劝我再找,然后把你给你爸。说反正你大伯有钱啊,不会见死不救,肯定也不会亏到你。我从来没动摇过。”   “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有次我下班回来,你来给我开门,好小哦你,也就比门把手高一点,门还没开呢你就隔着防盗门大声喊妈妈!我去哪儿你跟到哪儿,我做菜你偏要在边上坐着。我说油烟大不大,轰你去客厅。你呢,乖乖坐一边,还要伸手拉住我的围裙,好像怕我不要你似的。当时我就想啊,我的念念这么小,如果丢给施学进,或是扔到你大伯家去,指不定要多委屈呢。所以我一定要留你在身边,不能说给你提供多好的生长环境,至少能给你来自妈妈的保护和爱。让你踏踏实实地长大成人。”   “你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你可能不懂妈妈现在这份如释重负的心情。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年三天两头找中医看病,今天左脸神经性跳,明天胃疼,后天总打嗝,一查是反流性食管炎……小毛病不断。中医说我实际上是心火旺,就是急的,操心,紧张。同事也老笑我,说我就是自己吓自己,很多病都是吓出来的。还劝我别操太多心。可我能不操心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比所有人都更怕死。每次单位组织体检我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然后出结果前又是最担心的那一个。我太怕了,我怕我死了,你就一个人了。我替你爸还一部分债,很多人不理解。实际呢,我才没那么高尚,我想的是,父母这辈的事就止于此吧,可千万别让我闺女承担。”   “哎呀,你怎么哭了。” 池小萍下意识就把手里的湿纸巾递过去,递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在旁边抽了张纸给施念:“以后念念就是大人了。大人可要坚强些啊,不可以老哭。”   施念无声地掉眼泪,鼻子那里堵着:“我就哭,因为我永远都是妈妈的小孩。”   “那妈妈老了怎么办?”   “妈妈不会老,我妈妈会活到两百岁!”   “人总会老的,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以后你也可能当妈妈,如果你有了小孩,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依赖我了。到时候我死了,你也不会那么难过。人们互为依靠,如果你是别人的大树,你自然就会坚强。”   池小萍叹了口气,“最近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是因为我一直在考虑找个伴儿的事。年轻时觉得一个人没什么,现在一想到你不在身边,终归会有点孤单。也不一定结婚,相亲看看,到我这个年纪就不追求婚姻了。只求一个陪伴。万一有什么事,有什么病,需要住院啊,还能照应着。”   “那我想妈妈找很帅的。” 施念擤鼻涕,认认真真说。   “帅能当饭吃?像你爸那样的?是帅,但是不靠谱啊,你爷爷还在时仗着家里条件还可以,成天游手好闲二世祖。出点事后就一蹶不振。对我也算好,但实际上呢,不能担负家庭责任。所以我现在啊,找人找看得顺眼的就行。首先要找靠谱稳重的,人品过关的。满口谎言的不能找。妈妈说的这个对你也适用,你听到没。找对象要找诚实靠谱的,上进最好;不上进的话,踏实的也行。”   施念问:“那要是又帅、又靠谱、又上进、又优秀、又温柔、又诚实的呢。”   池小萍莞尔:“你说郁爷爷家的孙子么?”   施念呆住,下意识装傻,抠脑门:“郁爷爷的孙子……叫什么来着?我俩不熟。”   妈妈攥着湿纸团:“别装了。妈又不傻。”   “……”   “我是你妈,我能不知道么?什么事情瞒得过我的眼睛,我也是过来人啊。高中时就看你有那么个小苗头,后来发现你们俩好像也没有早恋那么严重,于是就留着心暗暗观察,没戳破。小孩子嘛,有点朦胧情思很正常,青春期发育,妈学医的,懂得的。再说了,谁上学时没有喜欢过男生女生呢?你妈我上学时还暗恋同桌呢!把握住度就行。”   “哦。”   “据我观察,郁谋这小伙子是很好。远远见到,白白净净礼貌温和。他多高啊?妈喜欢你找 180 以上的。”   “他、他高一就有 184 呢!现在应该更高了,187?我猜的!”   “哎,那个子太高也不行。”   “……” 施念歪头问,腿在椅子下一摆一摆:“妈,那你觉得他帅不帅呀?我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他的长相!”   “大人眼里的帅和你们小孩子不一样。我认为,这个小伙子主要是长相很英气。我不喜欢那种大双眼皮的男生长相,郁谋这个小男孩儿的眼睛就刚刚好,属于妈欣赏的那种。而且有教养,温文尔雅,就很好。”   施念猛点头,指着鼻梁:“那你有没有发现他鼻子好高,有这么这么高!对呢,眼睛也好看!”   池小萍问:“我听说他舅舅在美国。以后他是不是也要出国?有没有想过你俩以后,还是说你只是想先谈谈恋爱?”   施念道:“他说他以后肯定回来的。”   妈妈点头:“去几年啊?像他那么优秀,要是搞学术的话,那研究生加上博士,博士毕业再几年博后,说不定还要在那边工作一两年。怎么也要 7、8 年吧。你俩大学本科就开始异地,之后再异国……”   施念说:“会用那么长时间吗?”   “我瞎说的。只不过他说他会回来,人的想法啊际遇啊都是在不断变化的。这也无从保证嘛。和你说,妈单位就有研究生小姑娘和男朋友谈,从高中毕业谈到对方博士毕业,之后一个不愿出国,一个不愿回来,拖了好久最后不了了之的。”   施念重重的说:“他肯定要回来报效祖国的。再说了,我也可以申请到美国读研究生啊。”   池小萍叹气:“你想出去读书,我如果有能力,肯定全力支持的。不过咱家这条件你也清楚,我赚多少钱,银行存折里一共多少钱,还有多少钱要还,我都从来不瞒你。咱们家到底不能和你大伯家、文斯斯家比,说送出去就送出去,说掏几十万就掏几十万,说给中介十万块就给中介十万块……如果你出国,一年要十几二十万的话,妈真的没有那个实力。这个不是说我想不想的问题,是咱家能不能的问题。客观局限,提前给你打好预防针。”   施念毫不在意,信心满满:“我知道的。我也成年了嘛,不能总问家里要钱。最近我上网查过了,国外大学基本都提供全额奖学金,我如果能申请到,就不需要你花钱。如果用的省一些,那我还能攒下钱来呢!”   池小萍道:“妈不是要和你划清界限。我就你一个闺女,我的也都是你的。只是希望你能做好两手准备,既要乐观,也要想好万一事情不如你预想中的,你该怎么办?就说最坏的情况,你能等,那你问郁谋能等吗?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时间,两个人一直相隔那么远,难保人不会改变想法。真的,这是妈在和你谈人性。不能太理想主义。”   施念有点被打击到。虽然知道母亲说的是事实,可到底还是绷不住,觉得池小萍在给她泄气,于是她带着点赌气性质说:“那如果我不能出去,就不在一块儿了呗。我不耽误他,他也不耽误我。我很豁达!”   妈妈无奈地笑:“气话,对不对?”   施念的一颗泪珠又滑下来,她默默点头,抹掉眼泪:“我是很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的,因为我真的特别喜欢他。所以你说的那些我不爱听。听了很难受。”   池小萍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妈妈和你说对不起。不该这么早打击你。小孩子有理想有冲劲是好事。或许我也是出于私心吧。我……唉。”   “我当然知道做父母的要学会放手,不能一直把孩子拴在身边,可是我也很想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是会害怕的,怕你不回来。怕你有了男朋友,就不和妈妈这么亲了。也怕你在追逐的过程中迷失自己,不开心,只是为了追随而追随……人总是要先实现自我的。这些都是站在我的角度会担心的事情啊。”   施念继续擦着泪点头:“我知道。我有了男朋友也不会丢下你的。如果我出国了,我就天天给你打电话。我也不会不回来。我向你保证,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人。”   “我可不需要这样的保证。父母对孩子的爱从来都不是对等的,我只希望你好,不苛求你也如我待你这般待我。当然,如果你也同样爱我,那是我的幸运。”   ……   吃完饭,两人去到床上盘腿坐着。   池小萍有个灰色麻制的化妆包。她能攒东西,总是攒着七八支别人送的口红不用,每周都会把它们拿出来,在床上摆成一排,挨个旋起闻闻,然后再收回去。   施念最喜欢和妈妈做这样的事了。她也阅兵一样看那些口红,很喜欢这种感觉,好看精致的东西有很多,心里很满足。   口红是妈妈的大学学妹送的。学妹毕业后嫁了个澳洲老板,每次回国都会给池小萍带点化妆品,雅诗兰黛,兰蔻什么的。   这天池小萍让施念伸出手,拿起口红挨个在她胳膊上涂一道子,最后选了一个很青春的颜色递给施念:“喏,这个你带去杭州吧。女孩子学着自己打扮打扮,马上大学生了。”   施念玩了会儿口红的磁吸盖,听“哒”“哒”的声音,然后轻轻摸了摸口红的商标,最后仔细怀揣着口红大声宣布:“妈!以后我赚钱要送你意大利订制的皮手套!”   池小萍轻笑:“你赚钱要等到什么时候呦,刚还说要出国呢。真要赚钱了,就自己好好攒着吧,不用给我买东西。” 第66章 两条泥鳅   施念一直觉得自己属于那种,如果无人关心,反倒能暗戳戳奋力稳步向前的人。如果一旦被有所期待,心理压力就会巨大,内心开始自我劝退。   就比如,中考时没人指望她能继续留在一中,结果她中考分高到甚至可以进一中实验班;还比如,高考时大家都不觉得她一个普通班的能考好到哪里去,结果她上了浙大。   如今她在内心绷着劲儿想要申请美国的全奖研究生,口头上却不停地给自己留后路。她同池小萍说,不一定呢,妈你别担心;她和郁谋说,万一不行我就不出去了;她和文斯斯她们在 qq 上说,名校全奖很难很难的,尤其最近几年出国留学变热潮,竞争激烈。所以她也只是试着玩玩,能蒙上的话算是走大运,蒙不上也很正常……   话虽如此,她心里清楚自己有多渴望。渴望到一想到自己如果失败,夜里就会在寝室床铺的蚊帐后偷偷流很久眼泪,正如当年她以为池小萍确定要去德国那样担忧。   很难说从未对文斯斯、施斐产生过羡慕,或是其他卑劣的想法……毕竟家里有资本的话,人生容错率就会高一些,现实如此嘛。相比之下,施念变的别无选择,她如果申请不到全额奖学金,那么基本没有办法出国。就算她妈资助她,她也很难接受拿着她妈这么多年抠出来的钱去“追爱”这种事。   有时候施念觉得自己真是自找苦吃。高中三年每次做题做到咬着胳膊哭时,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为了什么考试辛苦成这样,“等上了大学就轻松了。”   可是现在心里有了新的目标,她又开始了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生活。在这样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里,有两件事被她当作“泥鳅”。泥鳅这个形容起源于一个故事,说是运送海产品的车里经常会放进去一两条泥鳅,泥鳅会在濒临断气的鱼间跳腾,这样能够让运输过程中鱼的死亡率大大降低。她就指着这两条“泥鳅”坚持下去呢。   *   第一条“泥鳅”是她的一个室友,叫丁瞬。   两人还算不上朋友,但施念发现小丁这个女生很有意思,和她 18 年以来认识的所有女生都不一样。这个来自某南方小城的状元,把竞争写在脸上,会时刻密切关注着室友们的一切学习动向。   寝室里谁翻了一页书,谁带着耳机看英文电影,小丁就会紧张兮兮地问:“你们在学习吗?”“你们在背四六级单词吗?” 然后自己会立马放下手头上的事,也抓紧开始学习。   施念这种一直泡图书馆的人更是成了小丁同学的噩梦。   施念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去操场背单词,小丁听到响动,眯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急急忙忙也跟了去。一张长凳两端坐着她和她,施念背完后,小丁一定要比她多在凳子上坐一分钟再起来,跟着她去食堂。   施念每天下了专业课会去图书馆一直学到闭馆,她刚把书包撂下,下一秒就见小丁也小跑着过来坐到她桌子对角线上。   其他人觉得小丁这人好烦,总盯着别人,生怕被赶超了。   施念也觉得有点烦,但又觉得逗丁瞬变成了单调生活中的乐事。比如夜里起夜上厕所,施念会假装嘴里叨叨背雅思口语题,小丁就会像梦游一样也坐起来翻书,屡试不爽。   某个早晨,施念的 MP3 忘记充电,没法听听力。于是两个女孩坐在操场布满晨露的长凳上第一次认真说起话来。   小丁看施念的书是红色封面的 GRE 词汇:“你是打算出国吗?”   施念点点头:“两手准备吧。”   小丁也点头:“早猜到了。话说,咱们系的颜谌上次还问我,说怎么总在图书馆英语书籍那层见到你。”   “他说见到你?还是我?” 施念对她的人物指代感到有些疑惑。   小丁点点施念:“指的你,施念。颜谌原话问的是,怎么总在英语层看到施念。”   “噢。那你怎么说的啊?”施念好奇:“见到就见到呗,他好奇的话不来问我,反而去问你,真是奇怪。”   “我也觉得他奇怪。然后我就迷惑他,我说可能施念太爱英语了!当初选错专业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个女生一前一后笑了起来。   “其实咱们计算机系的好多人应该都打算出国吧,没什么好瞒的,又不是直接竞争关系,大家想去的学校也都不一样。”施念合上书,转头去看丁瞬:“不过还是谢谢你。”   小丁撇嘴:“不用客气。不过呢,他问的所谓出不出国应该是指特定的的一件事。”   “什么?”   丁瞬观察她,发现施念是真的不知道:“噢,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不看咱们系官网的吗?系里从前年开始就和南加大合作办学,大四有一个去那边直研的项目,每届一个名额,奖学金是那边免一半,系里出一半,待遇很好的。”   施念摘下耳机:“南加大的工科很厉害。他们的游戏专业本科排第一的,很难进。”   丁瞬点着下巴:“是吗,我不清楚。咱们系的这个是和 CS 系合作。颜谌问我你为什么学英语,其实就是问你是不是也想到时候申请那个项目。他应该是很想去吧,所以提前了解都谁去,扫清竞争对手。我以为你是想去的,所以我没告诉他。他天天跟在导员屁股后面,净搞这些系里政治,我有点看不惯他。”   施念窝着书角,想说你不也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吗?寝室集体买遮光蚊帐的最大原因就是丁瞬老监视大家。   而后就听小丁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小地方的人特别烦?说这说那的。其实我嘴很严,其他人问我关于你的事我都没说。”   施念莞尔:“为什么?还谁问我了?”   “没,目前就颜谌问过,但是他专门来问过两次。为什么嘛,因为你是我见到最有耐心的人了。我跟着你你就让我跟着,我问你什么你也不瞒着我。我觉得你人不错。”   施念道:“可能我比较能忍吧。小时候一直被我弟跟着,都习惯了。”   “亲弟弟吗?”   “堂弟。他有点胖,总被欺负,没什么主见,所以老跟着我。”   小丁认真说:“噢,那我不是。哎,你上次说你老家是哪里的?”   “彤城。”   “我没去过,但听说过。那也算二、三线城市了。”   “嗯。城市很小的。”   “肯定没有我老家小。我们那里才是真正的小地方。我和你说,我家啊,在的小城商业街从南到北一百米不到,我家住的楼房后面就是田埂,上学路上要走过一大片田野……小地方教育资源跟不上。我们学校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可是不算我这届,往年的状元要上 985 很难很难。我是前无古人的成绩好。我的房间是厨房打通后辟出来的四平米,我妈说我是厨房里考出来的状元。”   “你好厉害。”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能考来浙大吗,就靠我‘监视’的本领。周末我坐好久的车去周边更大的城市上课,然后问补习班的同学要她们学校的题啊卷子啊复印来做。补习班里的人后来都不和我讲话。我才不在乎,我妈说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想出头,只能靠模仿和跟随,眼界就是这样一点点打开的……”   施念想到那个打开她眼界的人,沉默半晌后感叹:“是我的话我做不到。我接受不了别人嫌弃和猜忌的目光。你的心很强大。”   “你这是讽刺吗?”   “不,我是真心的。”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   施念说:“不过说真的,你可不可以不要连我去澡堂都跟着?”   丁瞬竟然脸红了:“我跟着的都是我认为的强者,你会不会开心点?未来我肯定还跟着你,直到超越你。” 她顿了下:“不过以后你洗澡我不跟着了,你洗的好慢,洗一次澡要花一块五。我觉得费水钱总把校园卡拔掉等,可是光着身子等你又好冷。”   施念笑了半天,随后说:“那我谢谢你……你太瞧得起我了,我考进来的名次在咱系垫底吧。我想出国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喜欢的人要出国。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永远和他差着好大一截。人只会和势均力敌的人在一起。如果不拼命的话,我很怕和他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的这人是你男朋友?”   “算是吧。”   “听着感觉很累啊,如果我找男朋友,可能不会看他学习怎么样,不要太差就行。”   “我觉得不是啊,是男朋友才会累。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我肯定就不在意这样的差距了。”   “好吧。那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是朋友才要比着,如果是恋爱关系的话就不用比学习和事业。和你讲,我妈之所以给我起名丁瞬,因为她生我的时候瞬间我就出来了,我妈特自豪,说生我比其他同时进产房的孕友都快!”   施念笑的不行:“这么说你从出生开始就比起来了。”   小丁道:“是啊。” 她又说:“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咱俩的观点并不矛盾。你说的那种是维系长久喜欢的条件,我说的是短暂吸引的前提。”   施念给她立大拇指:“总结提炼能力很强,不愧是状元。” 不知为何,小丁本人让她想起贺然,于是她问:“你是白羊座的吗?”   “不是,我双鱼。怎么啦?”   “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发小儿。你俩很像。他是男生。”   “是你喜欢的那个?”   “不是,是另一个。不过他也很优秀,是另一种优秀,很有竞争意识。他打篮球的,总说自己未来一定是超级巨星,改写中国篮球史。”   丁瞬噢了一声,兴致缺缺,说回之前:“可是我不理解你,你明明这么想出去,为什么寝室里大家问你,你又说一般般呢?”   施念愣住:“没有确定的事情你会大肆宣扬吗?如果最终没去成,那不是很丢人?”   小丁摇头:“那咱俩又不一样了。如果是我想做的事,我肯定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样所有的人都是我的监督员,我怕丢面子只能努力去实现。我考大学时,我就跟全班人说我唯一的目标是清华,我一定要去清华。后来没考上,大家暗地里都笑我,我人缘不好。但我不在乎。就是因为我把目标定高了,最终没实现的话我也还是很优秀。”   施念一方面对她的言论感到吃惊,另一方面又被“清华”二字吸引了注意力,她满眼都是自豪的笑:“说起来呀,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清华的,他高一就保送了~”   *   第二条“泥鳅”就是郁谋了。   两人预想的异国分离比施念以为的要早很多到来。刚上大一不久,郁谋告诉她说他们系有几个出国项目。其中一个他很感兴趣,如果大一能把基础课程学分修满,大二可以申请去 UCLA 的物理系。   一开始施念以为他说的“大二去”指的是去交换一年。郁谋说不是的,是过去三年直到毕业,毕业论文也是那边的导师带。本科就可以进实验室,如果和导师做研究很顺,说不定能在那边直博,节省不少申请上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以后去 CERN 的机会会更大。   说了没多久,大一下快结束时,施念还没来得及忧心忡忡,郁谋那边的面试和笔试就过了,这事就这么迅速地确定下来。   施念觉得自己早该料到的。郁谋就是一个很拎得清、又目标明确的人,对于摆在眼前的机会从来不会放弃。   她同小丁讲这个好消息时又难免落寞:“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总是比所有人都坚定,比大部分同龄人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比大部分人站得高,看得远。可是同时又会心里难过。”   小丁则无法共情:“我高中时还巴不得身边有一个这么优秀的人呢,那时候全靠我自己四处找资源,没头苍蝇一样。如果我的朋友圈子里有这么一位大牛,我希望他能冲到天上去,这样在后面跟随的我即使到了半空,那也是人上人了!不知道你在难过什么。你难道希望他放弃前进吗?”   施念摇头:“当然不是!”   小丁撇嘴:“可能你的潜意识里有一部分是,只是你不愿承认而已。你觉得那样不高尚。要么就是你有自我毁灭的倾向,觉得跟在后面好累好辛苦,赶紧来一个理由让我顺理成章地放弃吧!类似这种自我暗示。这是最要不得的了,我妈说,人如果要做成一件事时就不能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一定要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你像你,说不定就在心里想,实在不行就不去,实在不行就分手……这样的话事情就会往糟糕的方向发展。人都是有惰性的。”   施念皱着眉头想了想,竟无法反驳,又觉得她乌鸦嘴,最后干脆爬上床自闭生闷气。小丁撩开她的遮光蚊帐探进头询问:“我说你生气了?”   施念大声说:“我要换衣服!你赶紧把我蚊帐拉上!”   丁瞬没理会,仔细看了看:“都是女生怕什么?噢,你胸不小……”   2011 年 11 月末,去到加州已满两个月的郁谋第一次趁感恩节假回国。   美国的感恩节是 11 月的第四个星期四,郁谋向导师额外请了周五一天的假,这样到周日就是四天。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选择回国,抛去单程路上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他周四凌晨到国内,周日早上就得走,要赶周一的组会。   这样满打满算只能在国内逗留两个晚上两个白天。   他在 qq 上告诉施念时,施念问:“是清华那边有急事吗?”   郁谋打字:“没有,我只来杭州,不去北京。看看你。”   到的那天晚上飞机晚点,施念在机场等了他差不多五个小时。郁谋只拎了一个小行李包,他从通道走出时,已经是周五的凌晨三点。   两人见面没说话,先默默地抱了几分钟。而后施念抬头看他,看他胡茬都出来了,好像一下子就没了少年模样,有几分憔悴。   郁谋笑着摸下巴:“是不是看不习惯?长途旅行、熬夜胡子长得快,你没听说过这个说法吗?”   施念问:“你飞机上没睡吗?”   郁谋说:“请了一天假,错过周五的 seminar,导师有点意见。于是在飞机上把任务往前赶了赶,刚才出来时发给了他,找补一下。”   施念有点紧张,心理包袱摞上来:“啊,你导师对你有意见了啊?”   “没事,他对我们组里每个人都有意见。师兄说很正常。” 郁谋揽过她,带着她往外走:“走吧。”   施念犹豫:“你定的酒店是哪家?”   郁谋说:“先不去的,找家电影院看电影吧,来的时候我搜了下,《失恋 33 天》和《金陵十三钗》是不是很火?带你去看。”   施念不挪步子:“你还是赶紧休息吧,我不要看电影,我要你赶紧去睡觉。”   郁谋平静道:“还是去看吧,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赶着回来一趟只是为了去酒店。咱妈该对我有意见了。也算是给我自己提个醒吧,我是回来看你的,想带你像其他情侣一样四处玩玩,过个正常周末。” 第67章 想起家里教导的,想要做的事一定要克制   和郁谋想的不太一样,午夜场的电影没有挑选的余地,这个时间《失恋》和《金陵》都没有排片。最终郁谋买了“恐怖套票”,恐怖片三部连放,拉着施念的手如愿以偿地进了放映厅。小吃车没有工作人员,但是做戏做全套,他一定要在自动贩卖机那里买好零食和饮料,假装是爆米花和可乐。   进去后黑漆一片,只有屏幕上的光照亮台阶。施念以为没人,说了句:“好像就我们俩。”   某排睡觉的工作人员听到声音睁开眼,直起身子看了眼二人,施念立马压低声音,回头对郁谋说:“有一个。”   坐到位子上,郁谋问:“你在这边有没有去过电影院?”   施念点头又摇头:“去看过电影,但是不是来这种地方。学校图书馆每周会放好早之前的,学生看免费。我和室友一起去看过。” 她比划了一下:“这么大的投影幕布,画质和光线都不好。”   郁谋道:“你室友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丁吗?”   施念说:“对的,你竟然记得。我们寝室我俩走得近。”   郁谋说:“你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吗?”   施念想了想:“算是比较信任的朋友。在大学交到真正的朋友比高中时难多了。大家好像都很有想法,有主见,也因为直接和间接的竞争关系不怎么深入交流。隔壁寝室总是夜里吵架,我们寝室还好,趴在墙上听隔壁寝室吵什么。”   郁谋笑着问:“吵什么?”   施念摆手:“很无聊的事,有人半夜总大声和男朋友打电话,其他人有意见。但是其他人里有半夜 10 点就不让别人发出声音的。也很难讲谁对谁错。我以为大家也都算是各自学校的好学生了,没想到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吵起来。看来这和成绩没关系……”   而后她又说了说系里的八卦,说着说着旁边没了回应,转头看郁谋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放映厅黯淡变换的光线打在他脸上,施念盯着看了好久,随后伸手将自己的手缩到了他的手心里去。他的手心冷冷潮潮的,她并不在意。   *   两人去到酒店是早上八点多。这其实是两人真正意义的“出来住”。施念也忘记了大一那会儿郁谋每次来找她,是因为什么原因不需要住酒店。反正就是每次都恰巧不需要过夜,要么就是他说他有认识的朋友也在杭州上学,借住到别人寝室。   此时她讷讷地跟在他身后,酒店走廊铺了厚厚的长绒地毯,走一步上面的绒绒就要扭一扭。郁谋看她一直不说话,刷卡进房间时手搭在门框上,放一条小鱼进网一样地低头看她从自己手臂下走进去,问道:“困了吗?怎么一路都不说话了。”   施念掩饰说:“有一点。你从头到尾都在睡,我从头到尾都在认真看。”   郁谋点头说嗯,然后他不进去,说道:“那你可以冲个澡睡一会儿。你都弄好了发短信给我。”   施念惊讶问:“你不住这里吗?”   郁谋说:“住啊,我先下去买点早饭。然后再上来。”   施念洗好澡上床,给郁谋发短信。他离开的时间远远超过“买早饭”理应花费的时间。她一条短信发过去,过了一分钟门那边就响起刷卡声。   郁谋拎着一大兜子早饭进来,放在电视柜旁边,施念问:“你怎么这么快?”   郁谋道:“我在走廊那边等着来的。”   施念在被子里坐起来:“买好为什么不进来?”   郁谋只是笑了笑,没回答,从行李包里抽了换洗衣服进浴室,目不斜视。   他洗澡不算快,出来时胡茬已经没了,白白净净一张脸,和初中时似乎也没有两样,只是目光和神情略有不同,稳重许多。   他穿着正常长度的短裤,上面是短袖,像是去操场打篮球的,不像是来睡觉的。他的发梢还湿着,笑笑地站床尾,看着只露了一颗脑袋出来的施念问:“我可以上来吗?被子可以分我一点?”   施念被子底下的身体一直抖啊抖,没什么可害怕的,只是有点紧张。   她声音淡定:“嗯。” 可看他真溜边进被窝里来时,抖得更厉害了,是他不能忽视的程度。   他侧着看她,离得老远:“是你在抖吗?还是我的错觉?”   施念的声音都在颤:“好像……是我……在抖……不过……没关系……”   他不想明知故问,只是默不作声看着她,眼神逐渐晦暗不明,从她的脸滑向她的领口,花瓣领子的睡衣,扣子也是小花形状,乖的不得了。但很快,他又将视线转移回她的脸上。   施念注意到这一点,懵懵地问:“我们……会做吗?”   他身躯震了一下,耳朵渐渐红了,声线很低:“你想吗?”   “你想吗?” 施念反问。   “说不想是假的,不然也不会订这样的房间。” 他指这个大床房间。   “噢。” 施念的脸通红,没想到他这样直白,还替他找理由:“我以为是因为标准间没有了。电视里都那样演。你好诚实。”   “也只是和你诚实。” 他闷闷地笑:“抱歉,标准间还有很多,我故意不订的。想看你的反应……你懂的,男人的惯用伎俩,一点点推进警戒线。自然界狩猎也差不多是那样子。”   他一直绷着,看她的眼神克制又炽烈,像是被不断扑打的火焰,愈演愈烈,却又在柴火堆起的某种范围内。被这样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她感觉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才意识到他是在等她回答。   施念将头埋进被子,过了会儿才重新钻出来,头发凌乱。她说:“怎么办,我感觉我有点没想好。我们只是亲亲可以吗?”   他唔了一声,好似在答应,而后终于忍不住,撑着手臂探身过来,重重地压住了她的唇。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亲亲,至少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一直被笼罩着,他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脸。可是过了一会儿,扶着脸的手开始往下移,他稍稍脱离她的唇,含混不清地快速问了句:“可以摸摸吗?” 她被亲的目光涣散,没来得及点头那只手就解了两颗扣子直直抚上一边,盯了那小花扣子好久好久,终于解开了。大手盖着碰触到时两人都有一瞬间的发愣。他近乎呓语般评价:“你怎么还在抖?带着这里也颤颤的,好软。”她往他怀里缩了缩,他继续低头吻,喘气也变粗起来。也并不是一直在摸那新奇的软的地方,他的手还会环着她的腰滑来滑去,时不时用手指玩会儿交接处的曲线,滑上去,掉下来,如此往复,像坐滑梯。手心早已不冷,烫的不得了。过了不知多久,她被他的手磨的实在忍不住,那手真是无师自通地探索,只是摸腰往上的部分,就能让她难耐地扭啊扭,又觉得痒,又觉得麻,又觉得酥。于是用气声哼了几声,表示自己的不满。听到声音,他的手猛然顿住,随后深吸气,在万事变的脱缰之前,突然远离她,从被窝里逃出来,坐到了床边沿,背对她。   他的手臂撑在膝盖上,后背成拱形,腿奇怪地叉开,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冷静。她看他背影,竟看出几分懊恼。于是忐忑地问:“只是亲亲的话,让你生气了吗?”   他摇头,手插进头发里按了按脑袋,沉默良久。之后回过头看她,略微沙哑的声音:“怎么会,我在想我自制力好差。” 总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可以控制的。还虚伪,他订这个房间时就在自欺欺人。早该知道的。   只是亲亲,只是亲亲……艹……差点就不只是亲亲了。她大概是没察觉,刚刚他的理智差点就滚出这个房间了。而后他懊悔地对自己说:“以后不能这样了。答应的事做不到,我会很后悔。”   施念不解:“后悔什么?”   “后悔第一次真正来找你,让你觉得我只为了这些。”   说着他团起一旁还潮着的浴巾起身,低头看了眼下面立着的,施念明显也看到了,两人尴尬对视,他大步踏回浴室,和自己赌气般。 第68章 举着风车边哭边往前跑啊,脚趟在泥地里,眼睛却看向星星   郁谋重新从浴室出来时,看见施念闭上眼。他以为她这么快就睡着了,于是轻手轻脚回到另一边。掀被子前犹豫了一下,而后没有进到被子里去,而是直接躺在了被子上。   床垫一边陷下去又弹起。他抱来电脑半躺在床上,打算看一下邮件。在影院睡着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一定要拉着施念去看当下热映的电影,一方面是带着情侣间的弥补心态,另一方面是想消耗掉自己的精力。飞机上没有睡觉也是如此。他希望经过漫长的十几二十小时,自己的某种精力被消耗殆尽,然后就能和她很踏实地去看看景点,吃吃喝喝,普通地游玩下。这下可好。   他侧头看看女孩,手指头没忍住刮了一下她的脸蛋,看那里弹了弹,手感和观感都让他想到刚刚的一些事情,于是赶紧把手缩回来。   可是缩回来没多久又去刮,还要仔细计算那里的震动频率,觉得女孩子的脸可真是太神奇了,竟然可以这么滑……他觉得自己很幼稚,很幼稚但是忍不住。   闭着眼的女孩笑了一下,说道:“我的脸好玩不?” 声音听出刚刚根本就没有睡着。   他的手指顿住,看见施念睁开眼。   女孩仰头看他,笑眯眯的,一点攻击性也没有的笑容。并没有因为他打扰她睡觉而生气。   郁谋镇定:“怎么没睡呀?”   “睡的话也会被你这样弄醒啊。” 施念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拉他:“我们说会儿话吧。”   郁谋把电脑放到一边,躺下来。施念问他:“干嘛不进被子?”   “不冷。” 他答:“你在被子里,我就不进去了。”   施念看他。他进一步解释:“不然没有办法好好聊天。”   她这才懂,揪着被子尖状似无意地问:“你总会想……吗?”   他学她那样把手枕在头下,像是乖乖睡觉小熊,说的话却不乖:“和你不见面时,每天都很忙,也不会总想。晚上睡觉前静下来时,会想;洗澡时,也会想;有时候打完球,热血上头,突然就很想;现在见到你时,脑子里会一直想。”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郁谋抱歉笑道:“可能过了这个年龄就好了。不过想归想,不是一定要怎样,你不要有压力。”   “我没压力……我很信任你。”   他抢过她手里的被子尖,抚平它:“最好还是不要这么信任我。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很能哄骗的,你要学会分辨我的话。”   施念想他说每天很忙的话:“一个人在国外,很辛苦吧。”   “还好。都是在学校,国内国外没什么区别。”   “听说外国人很喜欢开派对,你也会去吗?”   “如果你指的是几个男的捏着甜甜圈坐在办公室里聊天,那我天天去。”   “哈哈哈……” 施念都能想象那画面。郁谋和她说过导师组里的几个师兄,都很有特点。她记得他说有个师兄几乎不喝水只喝可可奶。还有个师兄喜欢听歌剧,在办公室里公放……   她将脸扭到枕头里又扭回来,下定决心:“有个好消息要和你说。”   “来。”   “我们系和 USC 有个合作项目。可以去那边读 CS 的研究生。”   “很好啊,USC 和 UCLA 开车十几分钟,在一个城市,很近的。你要申请这个项目吗?”   “我知道,我特地去地图上搜索了。” 施念点头:“我想试试,竞争蛮激烈的。如果只看成绩的话,我现在在系里绩点排名是前十,胜算挺大。我最担心的是面试,如果面试不拖后腿……算了,我不想把话说的那么死,总之我想全力以赴地去争取这个名额。”   “几个名额一共?”   “一个。”   郁谋思索了一下又问:“你想以后做游戏,USC 的游戏设计排名很高,也在 CS 这个学院下。你如果走这个项目,可以自主挑选游戏设计方面的导师吗?”   这个问题施念也想过,此时被郁谋指出来,她有点紧张:“哦嗯……我的想法是,无论有没有找到那方面的导师,有编程基础的话以后转去做游戏也很方便。系里这个机会很难得,还能给全奖,是不是游戏设计无所谓了。只要能去就可以。”   郁谋叹气:“我还是希望你能学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为了去而去。”   施念有些郁闷:“你不想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吗?”   “我当然想。但是如果没有在同一个城市的话,也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   “我每个月都会来看你一次。周六白天到,周日白天走,一起待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赶上那边放假还能多待几天。我一直都是这样打算的,现在在那边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也都安定下来了。所以就可以每个月往返一次。”   施念惊讶:“这也太辛苦了!”   “所有人做所有事都辛苦,没有不辛苦的事。辛苦又有意义的事我很乐意做。而且飞机上也能静下心来做事情,效率很高,不会耽误什么的。”   施念有点忧心忡忡:“可是这样的生活要坚持好几年啊……感觉不太现实。”   “还好吧。本科还有两年多,直博的话算四年,如果去 CERN 交换,多打出一两年的富裕,也就七年时间。七年,八十四次往返飞行,一晃就过去了。我们系有个师姐就是这样,她和她老公异国,她老公在新加坡工作,每个月往返飞来看她。三年了已经。” 郁谋语气轻松:“所以你不要想着自己一定要出来找我。异国确实很辛苦,我希望能够把这份辛苦降到最低。我们各自在各自的学业、事业上往前走,然后在某一处时间点重新相聚,不也很好吗。”   施念没说话。郁谋也静静看她,目光很坚定,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随后拱上前,抱住了眼前说话的男孩子。   她的鼻音重起来:“机票很贵的,我不要。我还是希望能去 USC。你可不可以鼓励我一下?”   郁谋拍她后背,哄着说:“看你自己了。不过呢。”   他话锋一转:“如果你真要来的话,我就把现在的这间公寓退掉,我们去你学校附近租一处公寓。两室一厅,其中一个房间当作书房。每个周末我们开车去超市买食物,回来把冰箱填满。有些食物我现在不敢买,怕浪费,你来的话我们就可以试一试。我们还要买一张舒服的沙发,周日的晚上可以一起看一场电影。不愿意做饭时就去餐馆吃,或是在家烤一张披萨……放假时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徒步,住森林小屋,透过窗户看星星……你觉得怎么样?”   施念从他怀里出来,皱着眉头:“还不是我的学校呢。”   郁谋笑着看她:“一定会是的。鼓励鼓励你。”   施念好奇问:“你现在住的地方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退掉。”   郁谋给她讲自己住的地方,没讲几句,施念打断他:“你还是不要给我形容了。我怕我有了记忆以后,万一去不了,想你的时候画面感更强,想你坐在哪里,睡在哪里,窗户外面有什么……太难过了。”   她又嘟囔说:“之前你在北京时,我不去北京找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很怕去看了你的学校,学校周边有什么,你的寝室楼长什么样,食堂有什么吃的……所有这些画面都只会让我想你时更具体。”   郁谋摸摸她的头发:“我知道。所以我就来了啊。我不怕这些。”   “你为什么可以不怕呢?”   “原因和你一样,结果却不尽相同。我知道你在哪里住,在哪里上课,在哪里吃饭,就会放心很多。在我脑海里你不是一个抽象的外形了,而是在一个城市里活动的人。我就知道,哦,这个时候念念应该在这里上课,那个时候念念会在这里吃面条……诸如此类的想象会让我的一颗心落到实处,知道你也在好好生活。”   女孩听着听着,重新回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而后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还要边抱怨:“你好烦啊。”   *   2013 年五月,施念通过了系里交换项目的笔试,以第一名的成绩收到了系里的面试通知。   面试团的四位老师,其中两位是 USC 派来的教授。面试的主要目的是考察学生的英语水平、专业课知识、以及未来的导师意向。   食堂里,施念将这个消息告诉小丁。   小丁说:“说是这么说,但我感觉这个面试就是走个过场。只要你英语别太烂,雅思成绩能体现你真实的口语水平,然后就没什么大问题。”   施念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我还是很紧张的。我怕他们问的问题我答不上来,太丢人了。”   小丁看了看周围,此时不是饭点高峰,她们桌边上没有人。她还是小声说:“你们笔试分出了以后,颜谌又来找过我。他说他基本没戏了,笔试分比你差的太多。就算面试好,也是第一第二名之争,和他没关系。”   施念撇嘴:“他那是在迷惑你。他这次笔试分第三,没有差太多。”   “我又不傻。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啊,又不会全信他。”   “噢。那他找你干什么?”   “他问我,你想找哪个方向的导师。感觉他认为你拿到这个名额已经板上钉钉了,都开始问选方向的事情了。”   施念看她:“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让他有什么问题直接来问你,问我干什么,有病。”   “做得好!”   “不过他说哦,说导员和他说,这次来的两个教授都是未来有意向招人进组的。其中一个是游戏开发方向的。我记得你说你想以后搞这个。所以告诉你这件事,你听听就好,也不能全信他的。听一半信一半吧!”   施念皱眉头:“导员还可以和学生透露这种信息吗?就算是闲聊也不可以吧。”   “谁知道呢。有点不公平,是吧。其实早该习惯的。你记不记得咱们之前有门考试,和助教关系好的都提前拿到了样卷。拿到样卷的人后来都考了 90 多分。信息不对称的事情太多了。最后教授也没说什么,还说我们不去找助教,是不是没有好好上习题课。也很不公平啊。”   “是啊。” 施念戳着面条,心里慌慌的:“怎么可以这样呢!”   *   面试时间很短,一个学生十五分钟,在系里的中会议室。   施念第一次穿正装,坐下来后白衬衫鼓起来,她按了按平。抬头时看见四位教授在冲她笑。   本以为四位老师要轮番上阵刁难她,问她一些专业难题。实际上老师们都很和蔼,拿着她的成绩单,问了问她分数不高的几门课都是因为什么原因。然后又就专业问题问了几个基础的。她都答上来了。   第一次和外国人交流,施念听力会觉得有点吃力,这和雅思的那种听力还不太一样。她只好抓关键词,即使一句话没有完全听懂,也大概能猜出对方要问什么。   桌子上面的她一直保持微笑,桌子下面的手指一直在抖啊抖。她用另一只手按住,结果另一只手也在抖,她自己都哭笑不得。   说话也是,可能因为紧张的缘故,有点气短,说完一长串她深吸气。对面教授微笑地指指旁边的矿泉水瓶,示意她喝点水。   后来问到未来研究计划。闲聊的氛围中,其中一个教授自我介绍,说他是游戏开发方向的,另一个教授是智能机器人方向的。施念心里一颤,颜谌竟然没有说谎。于是她多说了几句自己对游戏方向的兴趣,还有自己在本科期间读过的相关文章。以防万一,她后找补了几句,说其他方向也同样有学习热情。   面试结束后,施念推开门去叫下一个同学。   从会议室出来,到回寝室这段路她甚至觉得有点恍惚。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想到郁谋说的有关未来。她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是周日的晚上,两人窝在沙发里看一部电影,厨房的烤箱里传来披萨的香味。随后她又赶紧制止自己的想法,最终没确定前,你不可以想这些哦。   五月的杭州此时下着绵绵细雨。春天的雨还是有些冷的,她把脱掉的西服外套穿上,缓缓地走在路上,嘴角上扬。   她很想在细雨中大声呼喊一声,也不怕被骑自行车路过的同学当成神经病。心里那口气仿佛憋了好久好久,怕过,焦虑过,心酸过,担忧过……每个晚上偷偷擦掉的眼泪也变得值得纪念。   最终结果出来前她不想给自己下任何结论,但不管怎么说,不论是成还是不成,这件事到她这里,所有所能靠自己的已经到此为止了。她没有丝毫的后悔,自己已经做了全部自己所能做的。总的来说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好几次她回答完问题甚至看到本系的教授在冲她点头,这应当是个好兆头。接下来就是等系里结果。交换生一半的钱是系里出,系里要聚在一起讨论下。说最晚下周出结果。最早没说。   郁谋在微信里问她:面试怎么样?   施念决定如实说:聊的挺顺利的,至少专业问题都回答上来了。不过我的口语不行,中间说着说着蹦出一个“这个”,我们系的教授听到后边记录边笑。   郁谋:这个不用担心,不是严重的问题。   施念敲了一长串话,而后又一字字删掉。   最终发过去一个坚定的:嗯。 第69章 去看他   面试结果出来这天是个周五。本来公布一下的事,公布完的中午,施念还特意被系主任找去聊。   聊了好久,施念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看见丁瞬给她发信息。说她在一楼等她,给她买了饭,5 块 5 的炒面,钱记得还给她。   两人并排走出教学楼,施念突然看着前方说:“下午我想翘课回家。”   丁瞬问:“你家不是在彤城么?回哪个家?”   施念说:“就是回那个家。我要去买火车票,买最近一趟车,回家过周末。我想妈妈了。” 她接过小丁打包好的炒面,低头道:“这个我路上吃,谢谢你。”   丁瞬拉住她:“我没去过你老家呢,要不我陪你一起回去吧?下午的课翘了就翘了,反正这课教授也不点名。”   施念摇头:“下次吧。这次我想一个人回去。下次我带你去我家玩,我说到做到,一定好好招待你……但这次不行。”   施念回寝室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出门时小丁还叫住她,施念反应有点呆滞,被叫了名字,过几秒才转头回:嗯?   小丁看看她:“你记得学生卡买票打折啊,你学生卡带了没?”   施念点头,说了声下周见。   *   晚上八点多,施念开门锁把客厅的池小萍吓了一大跳。她哒哒跑过来叫着:“学进吗?”   施念进门换拖鞋,狐疑地问:“妈,是我。你叫我爸干嘛?我爸又不会这个点儿来。”   池小萍就跟不认识她一样,上下打量:“你怎么回来了?” 随后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闺女?”   施念去厨房开冰箱:“突然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我周日就回去。”   池小萍跟在她身后,帮她顺了顺头发:“别跟你妈肉麻,吓死个人。不年不节的突然回家……干嘛啊你。”   施念看到冰箱里有小碗红烧排骨,指了指:“妈,你自己都学会炖排骨了?我尝尝,我饿死了。”   池小萍哎了一声,不想让她拿出来吃:“剩的,不好,你别吃那个。饿的话妈给你弄蛋羹吃,点点儿酱油香油。”   施念不理,拿出来放微波炉:“你真逗,咱俩还讲究吃谁剩的吗?”   微波炉橘色的灯亮着,嗡嗡在转。   母女俩相对无言,从十几岁到二十岁这段时间里,施念长了些个子,上次学校体检,光脚量是 165.9。她看妈妈,觉得妈妈好娇小,瘦了一些。穿着莫代尔贴身睡衣,腰上的肉肉比以前少了好多。   池小萍烫的发型是蜡笔小新妈妈的发型,美伢子,卷卷短发,到耳际齐平,每天早上起来会被压成狮身人面像。   她看妈妈,看的妈妈不好意思,拢了拢头发:“看什么啊,妈妈是不是老了?我脸上斑比以前多了好多。”   施念将头靠在池小萍的肩膀上,手搂着她,闻闻她熟悉的香味,轻轻说:“不老,我看你像二十多岁的,你是我姐姐。再过几年你是妹妹了,比我年轻。”   池小萍笑着打她,微波炉滴滴叫,“热好了,拿的时候垫着点,别烫到。”   饭桌上池小萍坐对面,看女儿吃排骨。   施念直接上手:“咦,可以啊池小姐。排骨很好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炖肉了。”   她唆了骨头,将骨头扔到纸上,回味着:“你还加了炖肉中药包对不对,和我爸炖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池小萍没答话,尴尬地笑,挠挠胳膊,挠出白道道。   施念本来拿起第二块,又放下,看她的笑,犹豫了一下:“这就是我爸炖的,对不对?”   没等妈说话,她问:“你和我爸……和好了?”   池小萍抽纸给她擦手:“没有、没有……不能算。”   看施念不相信,她解释:“之前单位体检,查出我胃里长了息肉,医生建议观察,我自己不放心,就联系医院要做掉。你爸知道了过来看看我。来了几次吧。”   施念的目光变冷静:“你别骗我,是息肉还是……肿瘤?”   “你电视看多了。妈不会在这事上骗你,真要有事肯定就说了。”   “那这个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没大事啊,医生都没说让我切,是我主动要的。嗨,其实我也是心重。我不就是想着你姥姥胃不好,我胃不好,咱家这方面基因有问题,怕以后是风险嘛。所以我说什么来着,你也应该注意,小小年纪就要提高警惕。以前你上初高中天天给你带吃的,就是不让你饿到,胃不好的人啊就怕饿……”   “不要打岔。说手术的事,然后呢?”   “没然后了呀。你小孩子不懂,这种小手术人家医生一天做八百台,都不能算。顶多就是术后吃流食吃了几天,而后你爸炖汤,炖肉送来给补补营养。”   施念摊开手:“给我看看医院开的单子,或是你体检结果,你说话我不信。我说这次回来怎么看你瘦了那么多!电视上癌症病人都暴瘦。”   池小萍站起来狠狠点了她一下脑门:“盼你妈点好成不成?说了不信,没单子给你看,给你眼睛上装个 x 光你自己看得了。”   她撩起睡衣:“肚子上肉可多了。哪有暴瘦,说的太夸张了。吃流食饿的吧,瘦了三斤。”   施念瞪大眼睛看,看妈妈的肚皮,真像能看穿那里一样。   池小萍把衣服放下:“上个大学知道的以为你学计算机,不知道的以为你学侦查反侦查去了。”   施念戳着排骨,瞬间觉得没胃口了:“那你和我爸还没和好,在和好的路上了?”   池小萍没正面回答,攒着纸巾:“我和你爸要是和好了,你愿意吗?”   “不愿意。你和谁好都不该和我爸再好,你忘了你们当初怎么吵架的么,天天吵,在厕所吵,在阳台吵,吵架时还会摔牙缸。”   “你都知道啊。”   “你们声音那么大我能听不见么,我只是装作不知道。”   “以前么,年轻。那时候也是因为你,谁影响我闺女前程我跟谁拼命。现在不一样了,你可以独立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心态平和很多,没有那种剧烈的情感了。”   施念声音不自觉抬高:“是你说的,两个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信任。你们两个没有信任了,即使不吵架,在一起也没意义。就说你还爱我爸吗?”   “谈不上爱。很久很久爱就不存在了。只是熟悉而已。也相亲过几个人,后来发现,如果要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彼此照顾,不如找个熟悉的旧人,知根知底。”   施念想反驳,被池小萍打断:“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不指望你理解。你还小,看很多事都有年轻人那种决绝,天真,义愤填膺,理想主义。生活不是。生活腌臜得很。爱不是一切,没有爱了,两个人还可以保持奇怪的平衡。”   “这次手术后我越发感慨,虽然是个小手术,若是年轻时,我眼都不眨一下。可这次我从医院回家,竟然觉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老了,在想以后怎么办,以后如果是很严重的病,你又不在身边,隔着大洋没法立马飞回来……总要找个人在身边的。我说这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妈妈并不是埋怨你,人嘛,脆弱时总会想多。我希望你去往高处飞,只是妈妈没办法给你保驾护航了,不免要替自己做做打算,不能拖你后腿。”   “你爸爸呢,和以前变了很多。以前年轻时是真的不招人待见,劲劲儿的,总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心比天高,说出来的话十句里九句不靠谱。现在踏实很多,我说真的。人还是要看优点,所有人都有优点……”   池小萍话说一半,施念突然起身,妈妈叫她:“干嘛去?” 她冷冷说:“去洗澡。”   *   浴室里热气缭绕。施念把头洗了,刚在身体上搓了泡沫,池小萍推门进来,施念“哎呦”一声。   妈妈拎着小板凳:“干嘛?自个儿妈还怕看?”   施念转过身不说话,默默冲水。   “来,坐板凳,妈妈给你搓后背。” 池小萍套上搓澡巾:“刚说的话你不爱听,生气了?”   搓一下红一片,施念咬着牙不说疼,手在膝盖上攥成拳头,哼了一声:“你自己都决定了的事,替他说起好话来,我生气管什么用。我就是不想你和他在一起。他一点也没变,都是装的。夹起尾巴做人谁不会啊。你都忘了他当时瞒着不说,我们还问他是不是出事了,他说没有没有,直到最后家里被一群人找上门。你就是糊涂了,等着重蹈覆辙吧你。”   池小萍笑了:“你爸都这岁数了还能怎么重蹈覆辙?他没那本事了。”   施念不愿意听,扭了下肩膀,被池小萍重重拍,施念不动了。   池小萍停下手,施念转头看她,两人眼眶都红红的。   妈妈平静道:“你爸这次来,和我说了件事,他说让我决定要不要告诉你。我想不应瞒你。”   她示意施念抬起胳膊,搓胳膊下面:“其实是两件事。一件呢,你大伯知道你打算出国,说要资助你,这钱不用还。施斐在美国两年没读书你知道不?第一年去语言学校,而后申请上了一个不太好的,读了半年退学回国了。在国内晃了几个月又找机会出去,这次是去新的大学,在哪里啊我给忘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读下来。”   “我不知道这事。他经常他们那边凌晨给我发信息,奇奇怪怪的,还让我帮他看题。我以为他一直在读书。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所以你大伯家就说,知道你是踏实的,希望你出国后看着他点。学费生活费他们家给出了。”   “噢,保姆钱呗。”   “说话真难听。”   施念换了一边抬胳膊:“难道不是吗。以前不敢说,现在我敢说,我对我弟没意见,但是对我大伯大妈有意见。一个蔫儿坏,一个心眼写在脸上,夫妇俩一路人,无利不起早。那第二件呢?”   池小萍让施念站起来给她搓腰:“我一开始也不想要这笔钱。你是踏实过去学习的,不是给人擦屁股的。明明咱们自己可以申请奖学金,没必要要他们的钱,对不?”   施念没答。   池小萍继续说:“你爸就来劝我,这是第二件事。他说当初那个牌局是你大伯叫去的,这这那那。总而言之呢,你大伯亏欠他。让我们娘俩儿接这笔钱时硬气点。”   施念站着,因为池小萍的力气不得不撑住墙才不被往前推。手指在雾气昭昭的瓷砖上抓了抓,看水珠汇聚成线流下去。   她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脱离池小萍,后退一步,转身看她:“然后呢,然后你就原谅我爸了?觉得他是好人了?”   说的池小萍愣住。   施念把水打开,花洒拿在手里放在胸前:“你不会是觉得,我爸当初是被我大伯拉去的,然后这么多年没告诉咱们真实原因,是怕影响施家亲戚关系?觉得我爸也有难言之隐,情有可原?”   池小萍把搓澡巾从手上褪下,就着水池冲:“或多或少吧。你爸告诉我时,我也很吃惊。他当时不说,是还想认这个哥哥,真要说了,估计咱们家就要和他们家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你和施斐也不可能还保持现在这样的姐弟关系。他有这个顾虑也算正常。”   施念似笑非笑:“我不这样认为。我不认为他作为你的丈夫、我的父亲,将这样的原因隐瞒十几年是为正确。这是自我感动,他肯定还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牺牲,受了多大委屈,是打着正义旗号的欺骗。实际呢,就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池小萍抖着手上的水,正色道:“不可以这样说你爸。”   施念把水关上,光着身子站在浴室里:“为什么不可以?有些真相十年前知道,和十年后知道是完全不一样的。十年后才说出口,已经不值钱了。我们不稀罕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有更多的水冒出来:“你替他还钱,你可以骂他。我什么都没做,好像没有资格指责他。可是我害怕了十年。从十岁,到二十岁,我不停地和自己说,你要低调,你要沉默,你要不自信,和施学进所有的性格所有的行为都要相反着来,你才可能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别人说他时,我好没底气,我连替他反驳都是打着哆嗦的。”   “妈,我就算出不了国,也不拿他们家的钱。你如果是觉得,大伯给我出了钱,你碍于情面和他弟重新在一起;又或者是觉得,我爸当初也是无奈。你真的再仔细想想吧。这个事情不是那样的。我爸、我大伯、我大妈,同样可恨。同样不可原谅。我爸不能算坏,但是拎不清这点是非常要命的!他就是假聪明,真糊涂。我要是他,我就干脆不说这个真相了。现在来当什么好人啊。我才不会感恩戴德。他当初搞不清谁和他是一个阵营的,你觉得他现在搞清了么?没有。他只是觉得可以来钻空子了。果不其然么,我不在,你动摇了。”   她觉得冷,用浴巾包裹住自己,还是止不住发抖:“这么多年咱们都这样过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以后我出国,你没安全感,就想退而求其次?你这不是求其次,是重新落入深渊。不要觉得我在吓唬你。你和、和小卖部的胡叔叔好,我都没意见。就是不能和我爸好。不可以。”   母女俩对视,池小萍沉默不语。   她出去浴室后,施念又在浴室里站了好久。   等她穿好衣服去拍池小萍的房间,妈妈朝墙躺着,一动不动。她翻她身子看,看妈妈在悄悄流眼泪。   池小萍掩着眼睛说:“你说的这些,我心里不清楚吗?我只是很怕,我也不坚强了。你不在时,我很想你。可你有你的生活……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因为我顾虑。所以我想给自己找个伴儿,你想我时,也会觉得我有人照顾。”   施念拍着妈妈后背,轻声说:“我知道。可是你重新选择我爸,是错误的,我会更担心。你是我最最爱的人,我的生活里永远有你,我不可能不考虑你。你要相信这一点。”   她哄小孩儿一样说:“毕业后我回来怎么样?或是去北京,北京离咱们这里近,周末可以坐车来看你。你想来北京同我住,也好,我们租一居室。”   池小萍坐起身:“你不出国了?”   施念眨眨眼。   池小萍不干了:“你这个孩子,怎么一天一个想法?你申请需要钱,我有一笔钱这月到期,一共十二万,妈还说哪天给你打到中国银行卡上呢。我当初说没钱给你,只是那么一说,妈肯定全力支持你的。”   “那你别了,放定期里继续吃利息吧。”   池小萍扭了她胳膊一下:“我不要和你去北京,我就在自己房子住,舒服得很。你姥姥也在这儿,我还要照看她。”   “好,不去北京。那到时再说。杭州你喜欢吗?”   “不要,长湿疹。”   “你就喜欢咱们这个城市是不?”   “我喜欢归我喜欢,你愿意去哪里去哪里。我说真的。更年期,情绪一阵阵儿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那我爸的事呢?”   “你不同意我肯定不会和他啊。胡叔叔你可别瞎说,你怎么想他去了!”   *   回杭州的火车上,施念接到郁谋的信息。   他知道她不想他主动问结果,于是只是说着普通日常。   他发:今天下午租房中介领着去看了房,晚上八点到的家。   念:你要搬家吗?   谋:现在住的这个公寓租约到期,再续要续两年。我想不如搬走吧,换新公寓租。还去了 USC 附近,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你,主要交通也方便。看的有一户不错,大楼管理好,设施好,朝向东南,两室一厅。你觉得呢?   施念想了想,而后回:听描述很好呀。你喜欢吗?   谋:还行。即使是一个人住也是很好的,哪里都满意。尤其旁边有室内篮球场。   念:真好。对了,还要和你说呢,你每次错过组会导师都有意见,下个月不要回来看我了。   导师这个事,郁谋提过一两次,没有特意说。施念只知道郁谋的导师很“push”,是超级大牛,比常人勤奋数倍的天才,对任何怠懒不揉沙子。有时候郁谋会接到网络电话,施念在旁边能听到,听一个老头隔着 12 小时时差问进度,英语说的飞快,语气不那么好。对此郁谋觉得无所谓,他说“对事不对人”的批评他能接受,更何况跟着这样的导师能出成果,能学东西。   谋:任务都做了,他有意见也没关系。怎么突然说这个?   念:不是呢,是我要去看你,顺便看看未来我们两个会住的新房子长什么样。   谋:好,懂你意思了,那我也不用问面试结果了对吧。明天就去找中介签约︿( ̄︶ ̄)︿   念:你有什么需要我从国内带的呀?   谋:我想想。   谋:袜子吧,你给我买点袜子。这边的男士短袜都很厚。   念:好。   *   2013 年六月末,施念一个人拖着两个行李箱去上海,在上海坐飞机飞美国。其中一个行李箱装满了袜子,够他穿好多好多年。   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她第一次出国,去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样的事好像不是第一次做,她想起那个下雪天,她倒车再倒车,去城郊找郁谋。   可是又不太一样。那时候她上高一,十六岁,坐公交看窗外的大楼一点点消失,心里怕的不得了。在别墅区晕头转向,露怯得很。   此时她坐在飞机上,研究了半天安全带怎么扣,旁座大哥教她,她平静地说谢谢。   空姐过来,说她的背包不可以放脚下,要放前座位子下面,她把包踢进去,也不觉得被提醒了很难为情。   真的很平静,很开心,很激动。   她转头看窗外,看停机坪上有飞机起飞,看的入迷。   大哥碰她胳膊问她要不要毯子,空姐在发毯子。她擦了一下脸,小声说要一条。大哥递给她时,看见这个姑娘早已泪流满面。 第70章 来亲亲嘛   出海关时耽误了一些时间。   海关工作人员例行询问,问到你来美国的目的是什么时,施念答看望朋友。   对方问,那一定是非常好的朋友吧,不然不可能飞这么老远来看。听语气有点冷漠,施念有点忐忑,补充道:实际上,是我男朋友,我们一直异国。   海关的人上下打量她,盖章的手本来都要按下了,又悬起来,将她从头看到尾。颇为讽刺地说了句,是我唤醒了你有男朋友这件事的记忆吗?为什么刚刚不说是看男朋友呢?   施念只得尴尬地笑,心里很慌。室内明明开着空调,她额上却冒了汗。她觉得自己此时一定看起来非常糟糕,像是不折不扣的骗子。   飞行 13 个小时,她清醒的时候好像都在安静地哭,小电视里的免费电影都没有看一部。此时头发汗津津,脸上也很肿。她哭的时候为了不影响旁边大哥,一直扭向窗户。可是大哥很慌,每次拿到空姐发的零食都要塞给她,希冀这样能让这个姑娘开心点。   不过这样的注视没有维持多久,对方看了她的回程机票,发现是一周后,调侃了句你很忙啊,这么快就回去。施念坚定地答,是的,我回去还要找实习,要毕业,要工作。以此表明自己国内有牵绊,不会在美国无故逗留许久。   听完这句话对方撇了撇嘴,说祝你好运,随后落了章放行。   施念去取行李前找到卫生间洗脸。她用随身带的小洗面奶仔仔细细将脸洗干净,拍了拍爽肤水,还涂了淡色的唇彩。   等行李时她连上机场 wifi,打算告诉郁谋自己拿上行李就出来。   她低头看手机,等页面刷出来。这时一只手落到她的脖颈后面,她一阵激灵。   “是我。” 郁谋站到她身边,笑着低头看她,另一只手放在身后:“这边取行李处接机的人可以进来。我刚刚在那边——” 他用下巴示意:“在那个角落等着。你刚一出来我就看到你了,瘦瘦小小一个人。是不是很累啊?怎么走路呆呆的,看你还差点撞到别人的行李。”   施念看着他发愣。   郁谋今天穿的格外正式……至少比他平时卫衣短裤正式许多:长袖衬衫,浅色卡其布裤子。可能是热,衬衫袖子被挽到手肘,抬放胳膊时能看到不再少年的坚实手臂。头发也特意打理过了,平时额前的碎发都被定型到后面,露出额头。这样显得他更高。   “你今天怎么这么正式啊?有开会?” 她问。   “没,因为来接你呀。” 他轻松说。   施念踮踮脚,比划了下:“你今天看着个子好高。”   “你穿平底鞋,所以显得我高。” 大概是在公共场合,他脸上只是浮出极浅的克制的笑容,眼里却不加控制,爱意绵绵的笑掩藏不住。   “对了,这个给你。” 他的另一只手从后背绕到前面来,他捧了一束花来。   十几朵含苞待放的黄玫瑰,花瓣上有水珠。   “猜猜它的花语是什么?” 他的手从她的脖子滑到肩膀,自然地搂着她。   施念想了想:“思念吗?我的名字?”   男人得意地说:“不会这么简单让你猜到啊,小朋友。我哪里是那么直白的人呢。”   他揭晓答案:“是:享受与你一起的日子。”   施念死命憋眼泪,声音很低,想让嘴角扯上去扮微笑,却失败,最后只得假装低头认真看花:“真的是很好的寓意呢。”   他点点头,看了看四周,而后吻了下她额头,“是啊。以后搬到一起住,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值得期待和享受。我们每周都买一束鲜花,然后你去挑一个好看的花瓶,我们摆在南面的窗台上。你喜欢花吗?”   “没想过喜欢不喜欢。”   “那真是太可惜了。” 郁谋道:“还以为女孩子都会喜欢花。我今天从办公室出来前,师兄们提醒我,说去见长途而来的爱人总要带些花去。”   “我喜欢你送的花,但是对于花本身的感情应该是一般般。” 一颗憋了很久的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她用手背擦擦,泪出来了,笑也出来了,她终于敢抬起头看着他讲话,悲伤的眼神与笑容并不相符:“哎呀,我怎么哭了~”   郁谋久久地专注地看她,看眼前的女孩脸色苍白,面容浮肿,明明笑容很灿烂,可眉间又盘桓着他读不太懂的挥之不去的忧愁。他用指腹点点她的脸:“念念怎么了?”   施念眨眨眼,将新的泪珠甩掉,可是眼泪又开始源源不断:“坐长途飞机好累哦,比我想象的还要累。你之前一定很辛苦。我有点难过。想着想着就会哭。”   郁谋重新替她举着花束,用一只手侧着抱她,亲她头顶,“男的辛苦一点没关系。比你多吃的那点饭总要派上用场。”   “有关系。” 她窝在他胸膛里哽咽说。   “那以后就没关系了,你要来了呀。” 他哄。   施念没有赞同,却复述他前半句话,喃喃:“对呢,以后就没关系了。”   *   郁谋开车来接的她。他来这边一年后买的车,因为不想比导师开的车好,于是买了辆二手沃尔沃,上了年头的德系车,灰扑扑的,却很硬很实用。   他将她的两个行李箱抬上后备箱。其中一个箱子看着大,实际很轻。他掂了掂问道:“这里是什么?”   施念答:“给你买的袜子。”   郁谋吃惊:“全是吗?”   “还有些其他的,很轻很软的贴身纯棉短袖……之类的。我看评价说很适合男生健身时穿,透气性好,就给你买了十五件,放到洗衣机里也不会变形。除此之外,短袜八十双,冬天的长袜四十双。”   “这也太多了,让你买袜子,一下子买这么多。”   “够你穿几年的了。”   “又不是未来六七年都不回国。”   “万一呢,你这边的事很重要,忙起来可能真的没法回去。”   “那你也总是要回去看咱妈的。我不回去,你回去,到时再买不就行了。”   施念傻笑着没说话。   *   从机场到市区的一路,施念都在看外面的风景。路边高大的棕榈树,加州特有的干热气候,街上穿着热辣上衣短裤行走的金发女郎……   郁谋问了句话,她没听清,于是嗯?了一声。   他笑笑,没再复述,而是开始给她介绍沿路的建筑。   她听的非常认真,车开过的太快还会转身从后挡风玻璃回看。   他说这片街区很危险,不过又说他以后会来接她回家,一个人不要在街头走,很危险。她说,你也务必要小心啊。   有时路过一间不起眼的餐馆,郁谋随意说了句他和师兄们来吃过,她也要很细致很细致地问,你说的汉堡酱英文是什么?怎么拼写?你可以带我来吃吗?   他说哪家店的餐椅是可爱的牛油果绿,她点头,记在心里。   郁谋侧头看她,看这女孩问问题时眼里全是最简单的快乐,很向往的样子。他道:“你今天真的很好奇。很多地方可以慢慢来,咱们不急的。”   施念没理会,让他把窗子打开,伸手出去抓抓热烈的风:“对你住的城市才好奇。想知道你在哪里吃饭,又会去哪里打球。”   “也会是你住的城市啊。” 郁谋方向盘打左:“我们快到了,新的家。这次你来有一个艰巨的任务。”   施念从窗外缩回手:“什么?”   “你如果不累的话,我们一会儿把你的行李放家后,吃饭,吃完饭去选家具。正好你这次来,都是你选好不好?” 郁谋说:“选你觉得最舒服的床垫、床架、最喜欢的沙发。餐桌也要买的。其他的小东西,床单、被罩、餐具什么的你也选几套新的吧,还有你们女生需要的生活用品。在国外,房子虽然是租的,但是一想到还要继续住几年,还是希望你能住的顺心一点,尽可能都是咱们念念喜欢的,不能委屈了。”   “这些你都没有买吗?那你搬家以来都没有家具吗?”   “以前的旧家具凑活了一个半月到现在。一直忙也没空去逛。我只拿来了床垫,还有以前的旧沙发,几把折叠凳。买了新的后再处理掉。今晚还要委屈你睡我的旧床垫。不过床单我是今早洗好烘好的,放心睡。”   *   公寓楼不算高,坐电梯需要卡,郁谋掏出两张卡递给她一张:“这是你的。”   电梯上行到五楼。房间在走廊的次尽头,开门时郁谋还和她说:“这个位置我考察过,朝向最好,而后还安静。别户人家进进出出咱们这里没影响。”   施念说:“以前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啊,我们能去看看吗?”   男人笑着说:“退房后钥匙都还了,没法进去了。为什么想看我以前住过的地方?其实这边楼都差不多,只是房型和位置的差别。”   施念闷闷道:“你住过哪里我都想知道啊。”   进门就是宽敞的开放厨房,郁谋指大理石面的小吧台:“餐桌没买前,我自己一人在这里吃晚饭。”   地板是浅灰色的,他说:“这个颜色最禁脏。倒不是说可以不打扫卫生啊,只是我想你们女生长头发,掉地上会不那么明显。”   客厅不算大,一半的位置要留给餐厅。落地窗,窗前堆着两个懒人豆包。   “去学长家坐过一次,觉得很舒服,我也买了同样的。内里和外衬分开卖,你看颜色喜欢不?”   施念仰头呆呆说:“浅绿色的呢。”   郁谋说:“没有你发绳那种颜色的绿。这个其实是豆绿,带灰调,也挺好看的对吧,知道你会喜欢。”   客厅如他所说,只摆着一张旧旧的三人沙发,有电视柜,却没电视,有投影仪。   他带她去主卧看,“当时选择这个公寓的一个原因是它主卧衣帽间大,不吝啬空间。够你放衣服。你来看浴室。” 他招呼她过去。   “洗手台是双人的,台面很大,你可以堆满这里。”   他走哪儿,施念就跟到哪里,说什么都点头,摸一摸这里,碰一碰那里。就像在车里一样,像个认真学习的小学生。   最后他站在主卧门口:“就这些,介绍到此为止。你喜欢吗?”   施念问:“你呢?”   郁谋道:“男生怎么都能凑活。不过住的好总是心情会好些的。总的来说我很满意。”   施念点头,站的离他有点远:“那就好。”   郁谋想揽她被她躲过,她说:“我出了很多汗,可以洗个澡吗?”   他说当然,又看看表,下午七点半点,还有半小时太阳落山。“如果累的话我们今天不急出门。是不是时差困?饿不饿?”   施念蹲下去开行李箱,拿出洗漱用品:“有一点困,但是不饿。”   看她蹲下,郁谋站她身后,目光放在她细细的腰上。她上飞机穿的很舒服,一条柔顺的修身长裙,外面披了白色的薄薄针织衫。头发披着,发尾还是那样,没有烫过,却因为软所以有自然的弯度。郁谋很喜欢看那些弯弯儿,觉得很女生,很触他审美的那个点。   不过这样看着也只是一瞬的事。   他走她身边蹲下,看她拿内衣,内衣他没见过,浅藕荷色,中间还有一个缎面小蝴蝶结,蝴蝶结上点了一粒水钻,这个小细节可爱到他心坎里去了,很想去拨拨那个悬挂的水钻。看她拿睡裙,睡裙还是那件花朵领子的,平平整整香喷喷。   他移开目光,说:“怎么看你兴致不高的样子?”   施念攥起这些要拿进浴室的东西,站起身小声说:“没有呀。可能累了吧,我去洗澡了。”   *   施念洗澡时他飞速地去另一个卫生间冲了澡。被她那么一说,他觉得自己一身汗很臭,衬衫贴着后背。洗好换上简单的 T 恤短裤,可算是舒服了。   他切了点桃子,之后打算铺床单。床单刚从烘干机里拿出来有些皱巴巴。因为搬来这个家只带来床垫,没有床架,他弯腰去展平床单。   床单是简单的素灰色,他一直用的。因为每周都洗,有点泛白。平时没觉得,此时他竟有点嫌弃,觉得施念躺在这样丑的床单上很令他心疼。他应该买个小花状的,至少也应该有些可爱波点。不过没关系,明天就去买新的,让她挑。   他听她在浴室里喊他。他敲了下门问她,他可以进吗,她说她洗好了,吹风机有没有?   进门后,他看施念站在洗手台边,身体被浴巾包着,半湿头发落下。换风扇呜呜地开,镜子上全是水雾。   可能是刚洗好澡,她脸红扑扑,总算没那么苍白了。   他背过身去翻吹风机,说:“有个小的,不太好用,你先凑活用。”   翻出来递给她,她接过去放在台子上,只是看他。看的他心头一颤,说话声音都哑了:“怎么这样看我。”   她走近他,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靠在了台子上。   女孩目光水盈盈,手挽着胸口浴巾处,垫脚去够他,鼻子先蹭到他下巴,柔声撒娇:“你想现在亲一会儿吗?”   她很少这样讲话,一句话讲的几乎让他缺氧。他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深吸几口气,无济于事,头脑晕晕地避了一下。她却十分主动,一下没亲准,亲到他脖子下方靠近喉结处,这下直接让他脑后炸开,被她的这份进攻激起某种幼稚的雄性自尊心。   她再去找他时,这次他没躲,单手环固她,转身,轻轻一抬,抱着让她坐上台子去,看她还攥着浴巾,另一只手不耐地将浴巾扔到地上,手堂而皇之地越过小蝴蝶结,伸进去揉,随后俯身吻了上去。 第71章 没有题目   他的吻没有他动作那样粗鲁,非常的软和柔。总是轻轻亲一下,稍稍离开,然后再一点点加力气。稍稍离开时也不会完全放过她,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纠缠,去吻吻耳际,吻吻脖颈,感受到她的反馈后重又吻回嘴唇。光是被笼罩在他那样的气息中就足以令她颤栗,更何况被他如此老练地掌握住节奏,手指的每一条指纹沟壑中都浸润着她的柔软。正如他所说,男生对于此是十分狡猾的,攻进的阵地不会失守,在这几年里他已经熟练掌握接吻这项技能,他懂得如何在边界内给自己牟取最大的福利,让自己尽可能地维系身心健康与满足。   真的是很想很想,不单单指那件事。在他十几岁时,野蛮生长的欲望和其他所有男生一样几乎支配他每一个精力旺盛的夜晚。因为有喜欢的女孩子,这种想象变得更具体,更磨人。每一次难以启齿的释放都会让他陷入短暂的羞愧和清明中。现在年龄渐长,他慢慢学会与这样的欲望和平共处。他开始说服自己,即使是掺杂了欲的想念,也同样是神圣的,不可耻的。想法的产生不能控制,自身的行为却可以被“爱护和尊重”而约束。所以他也并不像一开始那样如此害怕单独相处。在他母亲教给他的有道理、没道理的规矩中,他渐渐体会出意义。为什么迫切想要的人、事、物,要等冷静后才“claim it”,因为那样才能最大程度的避免冲动带来的伤害、轻佻还有炫耀。最爱惜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可以被炫耀的。和实物本身相比,“珍视与喜爱”这个心理本身才是最大的意义,这是构成每个人灵与肉的根本。这是他的理解。   今天他却发现维持这样的平衡格外困难。气氛十分迷离,又带着点破碎感令他沉醉其中。   和他的专注相比,这是她与他最心不在焉的一次接吻。以往的每一次接吻她的脑海里全是奇奇怪怪的颜色和图形,这次她只能从清甜中品出难以忽视的苦涩。她是背叛者,欺骗者,这样的人也可以被这样温柔的对待吗?   内心一个已经纠结了很久的决定依旧困扰着她。即使是在刚刚,看似鼓起勇气,实际心虚得不得了。人大概就是这样,知道白与黑,是与非,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定地站在白和黑的两端,她游走于灰色边界,饱受困扰。在这样的年纪思索这样的决定,对她无异于是一种折磨。就是因为这样一分犹豫,洗澡热起来的身体渐渐冷下去,她被他亲的坐不稳,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冷得他猝不及防,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顿住,去握她的手,她迅速冷静下来,低头去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和她的手不同,他的手心潮湿炙热,是本来就这样烫,兴许是因为摸了藕荷色才这样烫也说不定。   本来氤氲的浴室渐渐清晰。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喘着气平复心情,一个沮丧地低着头。   “手怎么这么冷?” 他尚未从情欲中恢复,关心的话说出口,声音却带点轻佻。   她悬空的脚晃了晃去碰他大腿后侧,也冰。“我脚也冷得很。你空调打太低了。” 她浅笑着说。   他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单手抱她下来,捡起掉落的睡衣披在她身上:“先把头发吹干。我去调高温度。”   施念却没听他的话。郁谋去进门处的总面板上调温度,她跟在他后面走,他站定,她抱着他。   郁谋对这样的撒娇十分受用,说了句:“你今天娇得很。”   施念没太明白,问:“娇气的意思吗?”   郁谋摇头,把面板的透明盖子合上,低头看她:“不是呢。是一种感觉。” 他又补充:“和平时很不一样,总觉得可怜兮兮,但是这种可怜又不是普通的可怜,而是挠人心尖的那种,恨不得想让你更可怜一点。”   听懂了他那一层意思,她心有戚戚。她确实刚刚有那个想法,竟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真的好聪明。明明什么都还不知道。   看她发呆,他说:“所以真是谢天谢地家里没有套子。刚刚很想抱你去床上,实话实说。”   “然后呢?” 她没过脑子问出口。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就顺理成章了呗,我没那么高尚。”   “我觉得你很君子,只是你总说自己这不好那不好。”   “我没骗你。” 他带她去沙发,端来切好的桃子:“我只和你这样。和别人不。”   “那你和别人是怎样的?”   “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不会退让,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当然,我不会去主动害别人,这是底线。” 他示意她吃水果,闲聊说起来:“就比如当初申请这个名额。坦白说,系里几乎都是各省市的状元、保送生,我不算什么,比我优秀的大有人在。抛开那些本身不想出国的、或是不在乎这个名额的,和我竞争的有 7、8 个人。和你们的流程差不多,只不过那时候大一,专业课还看不出什么,于是面试变得十分重要。最后也的确是因为我的面试表现让我拿到了这个名额。我不知道面我的会是谁,所以我去 UCLA 的学院网站上把所有教授的最新三篇论文以及他们的学术 CV 都读了一遍。”   施念有些惊讶,她捧着碗并没吃,缓缓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件事。”   “嗯,大概是忘记了。你也没有主动问啊。”   “我总觉得你做任何事都易如反掌。”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呢?比起天分,我实际上是个更看重努力的人。但是我比起我导师还差得远,他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时间都奉献给了学术,至今未婚,也没有兴趣找伴侣。以他为坐标,组里的我们都显得很世俗,很懒惰,被骂也是正常的。他说我们几个男的的‘甜甜圈聊天局’比黑洞还令他困惑,不明白我们怎么还有闲心做这样的事。师兄开玩笑说没办法,这样有限的‘pay’允许我们有自己的时间,学校的劳动工会也允许我们有自己的时间。导师说,探寻真理给你们带来的快乐还不够弥补金钱的不足吗?哈哈哈。” 他说:“对了,你的导师确定了吗?是哪个方向的?”   刚刚郁谋聊他当初面试时,施念便开始沉默不语。现在他问起,她一下下戳着桃子,硬桃被牙签戳出洞,心也跟着掉到谷底。或许之前有那么一刻她来的目的被她忘记,现在完全被她想起。   她觉得难以启齿,又明白总要说出口。   她低头笑了下,而后看着郁谋,平静道:“我没有拿到那个名额。对不起,我骗了你。接受这个事实我花了很久很久。我来不了了。” 这话是笑着说的。   无论是 USC,还是其他学校,都不打算来了。一面是因为真的被这结果伤到,没有心气儿了。另一面也是对现实低头。留学浪潮的年代,竞争激烈,申奖很难,全奖更是难于登天。不走系里的合作项目几乎是不可能找到又满意又提供全奖的专业。   郁谋明显怔愣住,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施念尽收眼底,那是勉力不想让她觉得他惊讶的神情,可这份体贴恰恰刺痛了她。很丢脸吧。   再也绷不住,笑僵硬在那里,为了尊严维持着笑,但眼泪也出来了。她不待他问,自己主动解释:“本以为自己有立场生系里的气,这段时间完全是靠愤怒熬过来的。可是刚刚听了你的话,我才意识到,没拿到名额归根结底还是赖我准备不充分。”   “系里拒我的理由说简单也简单:来面试的教授暂时都不招人,他们只是招生委员会一员,不代表什么的。那个和我聊的很顺的教授也很为难,他是游戏开发方向的,说他的组里满额了。问我如果减半学费的话我有没有兴趣,他尽力向系里申请优惠,可以等大四时我自己自主申研,我说即使是那样的话对于我的家庭来说负担还是太大了。最后名额给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面试前……算了,不提他……是我太蠢。小丁让我听一半信一半,结果我信了不该信的那一半。”   她叙述时尽可能冷静,眼泪吧嗒吧嗒掉到桃子上,扒在碗边沿的手指在抖,盘在沙发上的腿也开始发麻。   “早该告诉你的,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一会儿觉得不敢相信,以为是做梦。可是每次路过系里的公告牌,又明明白白看到上面的确不是我的名字。我能理解系里的选择,像我们这样的专业,研究生、博士生,每年退学比例很高。如果申请的不是自己最想去的方向,很可能坚持不下来。系里很担心送出去的学生出现这种情况,毕竟这个项目的维系是一届届的口碑垒起来的。另一方面我又恨系里不变通,我明明说了,我对其他方向也有学习兴趣。但他们就是觉得……可能看出来了……我那句话是场面话。”   施念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的氧气消耗殆尽。这段时间持续很久的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找上门来,她看着郁谋,只觉得男人的脸庞离她越来越远。后来意识到,那是眼里的泪水隔绝了他。   还依旧是笑着这样哭,她说:“小时候的事情我和你说的并不多。现在长大了意识到那也无非是些普通烂事。家里欠钱,被人讨债,学校里有男生知道了把这事说给全班听,害得我没选上班委,去校长室捱过漫长又难堪的谈话……我明白比我家惨的还有很多。可最近我常有一种错觉。我发现,每个人到十八岁为止已经经历了他这一生所能经历的全部事情。之后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无非是之前发生的事重新演一遍罢了。都同样是因为一个人,我没有得到自己势在必得的名额,还去老师办公室坐着被苦口婆心的安慰和劝。明明我不是十几年前的小学生了,我马上就过 21 岁生日了,对这样的事依旧无能为力。我坐在系主任的办公室,看他窗外的景色,看他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缸,一阵阵恍惚。好像连窗外的乌云都和小时候那天飘过的乌云一模一样,那种全身力气剥离开来的感觉也如出一辙。世界好不真实,就像设定好了一样。可能唯一不同的就是,我长大了,我妈妈老了。我遇到什么事情,她不可能再领着我上门去找人讨说法。一切都要靠我自己了。”   越说声音越低,她实在是哭不动了,身体处于脱水边缘。桃子碗什么时候被拿走的也不知道。没有东西可以捏,她觉得一颗心悬到半空,好不虚飘。   时差困、飞行途中的哭泣、所有疲惫和焦虑让她脑子晕晕乎乎,头疼欲裂。而后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话,连她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逻辑全无。迷迷糊糊间,她感觉郁谋靠近她,抱起她,带她进了卧室。 第72章 小灯芯也没有蜡了   施念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梦又长又累,好像把她儿时、小学、中学、到大学又重新过了一遍。   醒来时郁谋在她旁边侧躺着,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发呆,若有所思。   “醒了?” 他说。   她哼了一声钻进他怀里蹭蹭,睡蒙了:“你什么时候的飞机啊?是不是该去机场了?我来叫车。” 听男人笑了声。   对这个笑她反应了好久。她越过他的臂膀看窗外,又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国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既不是老家的小房间,也不是大学寝室,不是哪里的酒店,是郁谋的新住处。   他轻轻将她从怀里让出来,退后一点点,看着她说:“你梦见什么了?”   施念审视他,忧心忡忡:“我说梦话了吗?”   他平静点头:“一直哭腔喊妈妈。”   “噢。” 她舒了一口气,既然他不让她抱,就面朝天躺着。   她发了一会儿愣,想起梦的前半段内容。说道:“我梦到小时候的事。”   “可以给我讲讲么?”   “嗯,我想下。” 施念起身找水,郁谋把床边的水递给她喝,喝了一口后说起来:“家里出事后,有段时间我妈天天去学校接我下学。她怕那些债主把我逮走。其实是她多想了,大伯后来垫上钱,那些人也没有来找。”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她来接我,冬天下雪不方便骑车,我们坐公交,到站下来走回家。我个子矮,穿的羽绒服又重又长,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我妈必须拉着我,怕我摔了。我那时……可能还不到我妈肩膀。”   “她在小摊给我买的绿色毛线手套。我俩经常玩的游戏就是她张开手,黑色皮手套,让我把手放她手心。我的绿色手套一放上去,她就咯咯笑,一放上去,她就咯咯笑……我不明白她笑什么。后来她说,那种手套的五根手指齐平的,小孩戴上很有意思,像块四方小面包。”   “冬天小贩推着糖葫芦车在街口,有时候我妈给我一块钱,看我过马路买糖葫芦。举着回家后待她做饭时我才能吃,但是我会和她讨价还价,‘先把上面的糖吃掉’。我吃着焦糖和她讲学校的事,一讲讲一路,她就那么笑眯眯听着。我很喜欢和她一起回家走那段路,因为回家后就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在雪地里走啊走,哪里都冒着做饭的烟,就觉得生活也还是很崭新。其实呢,那时候家里已经很困难了。”   “有段时间我爸很晚回家。晚上就我和我妈时,我妈会在卧室趴在床上哭。我去厕所拿郁美净给她擦脸,怕她脸哭皲了。然后就变成她攥着郁美净抱着我哭。她那时也才三十出头吧,一定很害怕很无助。”   “爸妈没离婚前几乎天天晚上都吵架。我妈执着于一个答案,就是我爸到底为什么去那个牌局,到底怎么认识的那帮老板。我爸呢,说打人不打脸,你不要一直问问问的。两人鸡同鸭讲,我妈太能被我爸的思路牵着走了,总是说着说着就开始因为情绪吐苦水,然后就被我爸抓住话里的把柄,让他变成委屈的一方。每一天每一天,总是同样的开始,类似的结束,我都听厌烦了。早上还要看我爸扮云淡风轻,骑车一路给我和我弟讲故事。”   “我和你说的这些事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发生的。我现在回想以前,不是总难过,也不是总开心,就是有开心的事有悲伤的事,掺杂在一起的。可是所有的这些日常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幕布: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我爸后来老说我不亲近他,说原来小孩子也嫌贫爱富啊,谁赚钱多跟谁亲,谁住楼房跟谁亲,所以我跟我妈亲。其实不是的,我跟我妈亲,是因为小孩子知道谁能保护自己,谁在关键时刻不会放弃自己。我以前真的很依赖我妈。虽然她对我很严,有些规矩定的很不合理,批评起人来很吓人,可是我哭过闹过后还是和她最好。”   郁谋问:“梦里你在哭这些事情吗?”   施念说:“不是。这些事已经不能让我哭了。梦里我好像能知道我妈妈在想什么。然后我梦见现在她每天晚上都在被窝里哭,就像那时候她每晚趴在床边哭一样,就像我怕她出国时那样。她心里说她害怕,不想让我离开她。她说现在妈妈变成了小孩子,我变成了妈妈。但是我不会看她戴手套,也不会给她买糖葫芦,她怕我不要她了。”   “小时候我说,以后我长大了,我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妈妈。现在我不仅没有做到,还让我妈给我攒钱。我一会儿一个想法,让她替我担惊受怕。”   郁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伸手拍拍她。   施念犹豫地问:“我只是喊了妈妈吗?” 因为还梦到了其他事情,而郁谋此时的态度也令她捉摸不透。   “还叽里咕噜说了一些别的。大部分都听不清,除了妈妈以外,你还说……” 仿佛说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郁谋的眉头舒展开,用轻松的语气说:“说你不想和我好了。”   这样的轻松转瞬即逝,他回归到平静,声音也平静,神色也平静,“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施念?”   见她惊讶地看他,他明白了她的想法,只是再次确认,用的陈述句:“你这次来,是打算和我提分手的吧。”   施念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良久,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更多的话。   她很了解郁谋。他这样说,就是已经十分确认这件事……而他此时脸上的神态,越正常越平和就越说明他越生气。   果然,说完他便利落起身。   看他走到门边,施念问他去哪里。他答非所问:“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这个想法的呢?没有拿到录取的时候,两个月前吧。你从那时候就在想分手的事了,所以没有让我回国找你。这不太公平啊念念。你有两个月的时间来思考,我呢,刚刚才意识到。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对此一无所知。”   “给我一点时间好么。等我想好了,我们再说。” 他走出卧室,施念看他往客厅的另一方向走。没过一会儿,走廊传来关门的声音。   *   郁谋回到家大概是凌晨三点。在这个时间的 LA 街头漫无目的的游逛,无论是走路还是开车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先是在市中心开了一会儿,比较偏僻的街道尽头是正在进行药品交易的瘾君子。后去便利店坐着,要了一杯几乎没有味道的黑咖啡,动都没动。期间有两三个流浪汉透过玻璃橱窗看到他,进来攀谈,他不想多费口舌,一人给了他们十刀,打发他们走。流浪汉没多纠缠,可能是看这个亚洲男人满脸写着不要惹我。   进家门后,他把透明花瓶放在厨房台子上。他觉得自己真的没药可救了。去综合便利店,明明心里郁结到极点,竟还看中了这个十三刀的花瓶。想起家里的玫瑰花还没有瓶子装,施念应该也不会替他选了,于是顺手就买了。   这一晚出门,他认清了自己的本质。他花费三十刀打发流浪汉,一刀买咖啡,十三刀买来了自我认知:他没有办法真的对施念生气,即使她是来提分手的。   屋子里没动静。   他扫了一眼客厅,刚刚的桃子碗不见了。连同他昨天自己吃完饭没来得及洗的脏碗一起,洗干净扣着放在水池旁边,下面还垫了厨房纸。垃圾桶里也没有桃子,只有牙签。她把桃子吃掉了。   他站卧室门口看,女孩子正趴着睡觉,被子乱七八糟,就是没有盖在身上。那应当是起来过,又睡着。   只有月光的屋子里,郁谋站在床脚,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睡觉。   人睡觉都是一个样,他却能看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这一次她睡觉,就比刚刚睡觉踏实许多。既没有说梦话,也没有皱着眉。他猜,应该是把折磨她很久的心里话都倒出来了,才能睡的如此安稳——即使知道他还因为分手这事生气。   他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   施念是被拂醒的。郁谋蹲在床脚,食指背轻轻勾了几下她小腿,逗蛐蛐儿一样喊她起床,看她醒了就收手。   “我们来聊聊?” 他说:“去客厅。”   *   沙发上,两人坐的不远也不近。   施念抠着沙发上的一颗扣子道:“我本来想等你的,可是我太困了就又睡着了。”   “没事。”   “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早。两个月前我不让你回来,是想无论如何我也要过来看看的。你也忙,不能总让你来回跑。那时候赶上期末,很多门考试复习焦头烂额。只能每天晚上睡觉前想一点,想一点。” 施念生硬地切入话题:“……的念头不是两月前立马产生的,你要相信我。”   “嗯。”   “我是个没那么果决的人。很多事情要想很久才可以。有时候想这样,过了一天可能又想那样。和你有关的事情更不可能很草率地做决定。之前不和你说就是因为我自己都没有想好。”   他点头:“好,我理解。”   “我也没有打算骗你……是有过欺骗的想法,想着编一些伤人理由,你就能很快同意分手。可是见到你时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就没有了。我不能走我爸的老路。”   “还好你没那样做。我这个人很擅长分辨谎言,但是对于你,你说什么我都是会选择相信的。”   施念心里惴惴地答:“嗯……”   “可以问下原因么?我想不明白有什么我们两个必须分开的理由。”   施念继续抠着那枚固定扣,郁谋扫了一眼,移回目光。   “我如果说原因很复杂,你愿意听吗?”   “当然。”   “好,那我试着给你讲明白。”   “你可以想到哪里说哪里,我自己提炼。顺带说一句,你现在在抠的这枚扣子价值连城,如果掉了的话很难保证我会同意分手。你可能要一直留在我这里洗碗还钱。”   施念停住手,认真观察男人的神情,知道他在开玩笑,又觉得兴许这扣子就是那么贵。随后看他无奈笑了下:“骗你的。”   施念为了控制自己的手,把双手攥成拳放到膝盖上,而后说起来。   “因为最近彻底决定放弃出国了嘛,我未来几年会在哪里,做什么还是个未知数。上大学的这几年我好像一直游离在系里所有同学之外,没认识什么人,朋友只交到了一个。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只是埋头学习,我的开心和伤心被分割成一个月一个月。不断地在自我否定和自我鼓励中反复。现在呢,一直以来努力奔赴的目标突然没有了,突然很茫然,对任何事情都变得十分不确定,需要时间去思考。一颗心很浮躁,很厌倦自己这个状态,想从这个怪圈中跳出来。”   “这个原因似乎并不复杂。我可以给你时间思考。”   “不、不。” 她摇头:“是这样的,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分开。如果是和你在一起的话,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找你,哪怕学的专业、去的地方并不是我自己想要学、想要去的。我都会说服自己,只要去到他身边就是好事。哪怕你没有要求我来找你,我也还是想要来找你。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知道,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在所有人眼里,包括小丁眼里,你很优秀。如果以你为目标前进,那我也在变得更好的道路上。所以我中考能考好、高考能考好,这都是这件事好的一面。坏的一面就是,如果我一直跟在你的后面,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在你的道路上超越你,并且久而久之,我会认为你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不去想我自己到底想追逐什么,一直处于很挫败的状态中,觉得自己和你越来越远。小丁和我说,她一直都喜欢找一个目标去追随,去超越。但如果是她的话,她不会选择你作为目标。她说,人要找比自己高,但是踮踮脚就能够到的目标,而不是悬挂在天上的目标。这样会迷失。如果是高一点的小目标,每次超越后在重新选择新目标时能够停下来重新审视自己。如果是一直追不到的目标,就不会有停下来自我修正的间隙。”   “而迷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每次你坐飞机,我从前一晚上就开始焦虑。你坐上飞机到落地前,我都拼命地刷新闻,生怕看到什么失事的消息。每一次我都下定决心,我一定不要让你这么辛苦的跑了,太痛苦了。可是见到你又很开心。即使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去酒店躺着抱着睡一觉,我都很开心。然后就是陷入深深的忧愁,送你去机场,每次我都试图冷漠,看你走安检那段路又哭得不行。生活处于一种很割裂的状态中。   可能因为我自身性格的原因,就跟我妈差不多。我们都是看着不争不抢,实际上非常要强。但与此同时呢,我心里想要什么,想要极了,都不会说出来。比如我每一次都想要说,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多陪我一天吧,我十分想念你。这样自私的话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你可能真的会多请假一天。那样我会更难过,担心你导师是不是对你有意见了?会不会不留你在组里?担心以后给你写推荐信时说你坏话,说你懒惰,天天想着国内那个女朋友。   你知不知道千禧年那会儿一直流传一个说法,说世界末日将在两千年时来临。2000 年 1 月 1 日到来的前一周,我一直害怕的不得了。我想,要是陨石落下来的话,那我和我妈要多疼多热啊。要是发洪水,我和我妈要淹死了……可是 2012 世界末日预言被提起时,我竟然不害怕了。12 月 21 日是玛雅历预言的末日,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你来找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谢天谢地,幸好生命的最后一刻和你在一起。你不用一直跑来跑去,坐飞机十几个小时好累好累;我也不用总是在等啊等,追啊追,学啊学——这个毁灭的想法蹦出时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迷失的最终结果在我看来就是追逐毁灭。它让人产生一种想要撕碎美好的冲动。这真的是太可怕了。而异国又会加剧这种冲动。说句非常自私的话,我没有办法不控制自己胡思乱想。因为我是后面的那一个,我看不到你看到的东西,所以总是会突然就担心了,突然就低落了,觉得自己很差劲。”   她叹了口气:“所以你看,异国的困难、对于我妈的担忧,似乎都是很表象的理由。归根结底还是我自身的问题。但是我自身的问题,是我只要同你一起,就没有办法得到改善的。不是我觉得自己‘配不配得上’你的问题,是我认为自己可不可以的问题。以前喜欢你,是把你当成那个离我很远的人去仰望,你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好,觉得不愧是我喜欢的男孩子;现在梦想照进现实,两个人越亲近,总会给我一种我可以操控你、可以阻止你、可以影响你的冲动和错觉。就因为是真正亲近的人,才会有一些旁人觉得不可理喻的怨气——就好像我觉得世界末日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你不会前进,我不会后退,在那个点上我们手拉手。你看,这就是隐藏的很深的怨气。我把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重新包装成自己能接受的样子——对别人的苛责。这不就和我爸没有两样了吗。可是以前我不这样的。”   “退一万步说,如果有天我决定回老家,你也会陪我一起吗?我的最好选择,可能只是你中等程度的选择;但是我的最差选择,永远比你的最差选择低好大一截。我知道不可以这样类比,可是如果只是比发光的话,那小灯芯很快就没蜡了,星星却能明亮上千上万年。被放到旷野中的蜡烛,只会和星星比,然后无限惆怅和焦虑,甚至想要把脚下的一整片森林烧掉,希望能让火光更大一点。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们应该把蜡烛放到黑色寒冷的屋子,一根灯芯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它的价值。我现在就需要时间去独自寻找适合我的黑色屋子。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他点点头,神色异常疲惫。他看向窗外,太阳落山晚,出来早,此时天空已经泛白。他却觉得这一晚格外漫长。   “我请假了,我们都再睡一会儿,白天带你去迪士尼转转。” 他语气轻松,好像很快接受了她说的那些话。   他看她还坐在沙发上神色紧张地等他最终表态,男人笑了下,“所以说,我们现在是分手状态了吗?我如果是你,就等到离开的前一晚再说,这样就可以不用睡沙发。”   施念茫然无措:“我可以睡沙发的。”   “那我给你找被子。”   ……   她面冲沙发里侧时其实没有睡着。在他“发狠心”独自走进卧室的半小时后,她听到他走出来。   他怕把她吵醒,动作十分轻。男人将她抱起来,抱回了卧室的床上。 第73章 分手后还要面对面,他对她还成是怕她回国别人挑理,对,一定是这样的   施念一直闭着眼睛听周围,直到听到床的另一侧十分安静,传来绵长安稳的呼吸。她便悄悄睁开眼看他。   结果她看见郁谋正对着她,也睁开眼睛看她,一动不动。   两人离的不算近,也不算远。   “你不睡吗。” 她问。   “嗯。” 他说:“你不也在装睡。我还在想你要过多久才睁开眼。”   她说:“我还在想你过多久会睡着。”   他侧了侧身,手枕到脑后:“我睡不着,睡得着就怪了。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你我之间,刚刚出门静下来想了想,发现很多事情是有迹可循的,可能我还是太过于乐观了,应该早点把话说清楚的。”   她问:“什么话早点说清楚?”   他暂时没答,沉默了一会儿,转过来看她。看她脸上有一缕头发垂下来,下意识去帮她捋,手触到一半反应过来,问了一句:“我可以吗?”   这句话直接让她心酸到无以复加,喉咙里挤出一个涩涩的“嗯。”   他也不客气,帮她捋完头发,手继续放到她的腰上搭着:“抱歉。你先让我过渡一下,习惯着。你会不会觉得我手臂沉?”   施念将手扣在他放在她腰上的手上:“不会。”   他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叹气:“我很喜欢你碰我。感觉你的手很软,摸起人来很温柔。”   “不过我也没碰过其他女生的手,没办法横向对比。” 他补充道。   施念笑了下:“然后你会发现,其实女生手的柔软程度都差不离。”   “如果女生都是你这样,一辈子遇到一个也就够了,太要我的命了。前半夜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半条命要留在大街上,回家后看到你把桃子吃掉,那半条命才重新捡回来。也真是奇怪。”   “这和桃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记得你说过,你去别人家不喜欢吃水果。你来我这里吃掉一整碗桃子,我多少还是很欣慰的。想着说,这么多年的相处你还是下意识把我这里当家了。” 他对自己感到无可奈何,于是决定说结束语:“成了,我们都再睡一会儿,然后去迪士尼逛一圈,好歹来一趟。回去你朋友一问都去哪里玩了,说我没有尽地主之谊。”   施念闭上眼睛:“可是我不太想去。我朋友不会问这些。”   “那你想去哪里?”   “在家待着,或是随便遛遛就行。我机票可以改签提前一点,看提前到哪天最划算。”   “也成。其实我也不想去。” 听到改签,他语气变冷:“随便你。”   *   施念来一周时间,郁谋本来请了一周假。预计请假的第三天他就回到了学校。   组里人都觉得奇怪,问他:“你女朋友呢?”   他拉开转椅:“她在家里。”   “一个人?” “嗯。”   大家面面相觑,对他的冷漠更是感到不可置信,师弟时常挂在嘴边的一长串定语的初恋女朋友怎么会是这个待遇?   郁谋懒得多解释,也很难想明白自己留她一人在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内心烦躁得很,面上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   当然肯定是气的,不可能不生气。   而后又会被一种复杂情绪折磨,觉得自己不免太欺负人,她在这里哪儿都不认识哪儿都去不了,自己却把她丢下。   或许是想看她的反应,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脾气,是个大圣人:抱歉啊,不是男女朋友了,你就是这待遇。希望她能懂自己的暗示。   可是今早他拎起电脑出门时,他特意看了眼她神情,坐在早餐桌前的施念有一瞬的惊讶,而后平静:“哦没关系,你快去忙。” 又让他没来由的心疼一下。   有人说正常人分手有四个阶段:不敢相信、难过、愤怒、平静。   他现在正处于第三个阶段。她提分手当天,他有些恍惚,总体能控制情绪;昨天是第二天,他开始心气郁结到不想讲话;今天早上一睁眼,她告诉他她改签机票了,后天早上的飞机。他当即决定来办公室静静。分手第三天,他意识到自己的脾气终于找上门来,实在不想在她身上发出来。   于是郁谋在自己的位置上发了一天的愣,效率零。终于熬到下午时分,拎起电脑包和车钥匙急急忙忙往外走,和众人打招呼:“我回去了。”   进家门前郁谋想她在家做什么,而后又在心里叹息,他总有种错觉,就是两人间的这种“别扭”和学生时代的每一次别扭其实没有两样。但他又深知其实这是不一样的,这次不是别扭,是确实要分开。   虽然暂时没有分开的实感,因为他们还处于过渡时期,可这种感觉总会找上来的,也许是等她回去以后,也许过个半年一年。   开门后她在沙发上看一场橄榄球比赛。见他进门她直起身。   他撇了眼屏幕:“你爱看这个?”   她道:“看了一下午都没搞懂规则。”   “中午吃的什么?” 他没理会她的无聊,打开冰箱。   她随便说一嘴:“就那个什么。” 一时想不起名字。   他细细查看她吃的到底是“什么”,发现冰箱里唯独少了小半盒鸡肉色拉,声音提高:“你不看保质期的吗?色拉快坏了,我打算扔掉的。”   她捏着遥控器茫然:“我没看啊。”   “冰箱里这么多东西你不动你吃那个破烂玩意儿?” 很好,郁谋,你万分之一的怒火通过贬低一盒鸡肉色拉得到了释放。   “可是你冰箱里的其他东西都要做才行,我不会做饭。”   心里那团火涌上来,他将又一万分之一的怒火撒到车钥匙上,他狠狠捏着车钥匙站门口,一脸阴沉:“起来出门,我们出去买点吃的。别到时回国你朋友一问,说闹分手然后我饿到你了,显得我格局不大。”   “我朋友不会问这些。”   *   车开过一个满是店铺的广场,太阳未落山,流浪汉们坐在台阶上昏昏欲睡。   郁谋停下车要去卖酒的商店,施念跟着来。   刚要进店门,郁谋想起什么,同她确认:“你是不是还不满 21 岁?”   “过两个月就是了。”   “那也不行,加州法律规定 21 岁下不能喝酒,你跟我进去他们查 ID 不会卖给我的。你在外面等我下,我进去飞快地拿瓶白葡萄酒,回去做意面用。” 他指店门口旁边的玻璃处:“就在这里站着,在我视线内。”   “哦好。” 施念原地不动,隔着玻璃看里面,有点好奇这边专门卖酒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很多货架很多酒,酒标五颜六色。   郁谋在货架中穿行,选了一瓶味道合适和青口一起炖的白葡。本来拿起一瓶贵的,放下,千里迢迢来提分手的女人不值得这么贵的酒。随后又把贵的拿起来,他也要吃的,还是选贵的吧。   玻璃有反光,施念眯着眼睛看见郁谋在收银台结账,人家问他要 ID,他翻钱包找驾照……果然要查 ID 啊。   她又看见反光里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对她招手,嘴里嘀嘀咕咕从身后向她走过来。那人脸上全是疮,衣衫不整。   可能是透过玻璃看那人的行为,对距离的把控失去概念;可能是她第一反应是听那人在和她说什么英文,她反应慢了半拍。   直到那人突然怼到她身后撩起裙子开始顶胯时,她才尖叫出声。尖叫了一声立马闭嘴,店里的人都往这边看,她小步快跑进来站到郁谋身边,小腿打起哆嗦。   郁谋正在将驾照塞回钱包,没看到刚刚一幕,但他听到了那声尖叫。   施念前所未有的冷静,看所有人都望她,她用最简单的英语解释:“He touched me.”   男人脸色变了,买的酒“砰”的一声撂在收银台上大跨步追了出去,“Hey!”   施念看他神色不对,赶紧拿起酒追了出去。   那个人依旧维持空气顶胯的动作骂骂咧咧往前走,走到快路口。衣不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全是疮疤。   “Hey!” 郁谋又怒吼了一声,终于追上去。   那人没回头,他扬起拳头就要砸向那人后背,被赶上来的施念一把抱住腰:“郁谋,冷静!”   她死命抱着他往车那边推。她没有因为流浪汉害怕,反而是被他那不顾一切的状态吓到。   郁谋的拳头慢了半拍,那人这才转过身,看到比他高出许多的男人,大惊失色,跌跌撞撞跑开了。   *   车在公寓下熄火,郁谋坐着不动,他看施念坐不住了,开口问道:   “刚刚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出头?是因为分手了?”   施念坐的板直:“不是,我不想你碰他。他明显吸毒的,我怕你碰他染上什么血液疾病。”   她说:“你看他身上全是疮,你打他,你拳头破了,咱们还得去医院检查。”   郁谋想了想,没反驳,那个人确实是飞叶子瘾君子。遇到这样的人即使是报警警察也不管的。   “他碰你哪里了?” 他确认。虽然他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同她确认了无数遍。   “他把我裙子撩起来,顶了一下。幸好我裙子里面有衬裙。你不要再问了,就一瞬间的事,我已经不去想了。”   因为这个变故,回到家两人都没了之前的冷战低气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静,一个生闷气。   施念把裙子换下来,去浴室搓干净。其实上面没有脏,但她心理上嫌弃死了。   郁谋在客厅站了一会儿,随后来找她。   男人靠在浴室门口,看她仔仔细细搓裙子:“是我的话我可能会把这条裙子直接扔掉,不会洗它。”   “这条裙子你忘了?是我们毕业照时穿的啊,我不想扔。” 施念旋开热水。   犹豫再三,看她比他冷静许多,他问出口:“你不害怕吗?”   “周围那么多人,我跑开就是了。与其说是怕,我更觉得恶心,我怕他把什么恶心的液体沾到我身上……你懂吧。我不让你揍他也是怕他传染你疾病。我妈说碰到这种人躲的远远的就好,不要碰。”   “没想到你的想法会是这样。” 他在想两人的思维差异,也明白今天的自己不适合思考问题。可是事发突然,情况特殊,‘分手’后的两个人还要因为机票时间问题共处一室几天,尴尬僵持的状态因为这件事有了些许谈资。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你第一天认识我吗?”她补充:“遇到在乎的人偶尔会上头。大部分时候还是很理智的。”   “在乎的人……都指谁。”   “还能谁,我妈,还有你呗。”   “你对我上头过吗?你举个例子。”   “你这里有颗痣你知道不?” 她转过来看他,点点眼睛位置。   “好像是有。”   “我一开始很担忧,因为我听说眼睛边上的痣大多不好。” 她将裙子拧一遍。   “是么。”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后来上网搜,说你这颗痣长的很好的,是难得的好痣。”   “有什么说法?”   “事业顺利,财运亨通之类的,都是好话。”   “你怎么还信这个?” 他无奈笑道。   “所以说上头了嘛。你脖子上还有一颗你知道不?”   “哪里?” 他问。   “哎?你自己身体上的你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吗?这里……”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指过去。   手指在半空,还没点到,直接被他攥住手,拉近身体,不让她走回水池:“我知道在哪里,刚骗你的,你不要指了。”   施念察觉他状态不对劲,昨天不理人,今天话又开始变多,于是讷讷地把话说完:“好。你脖子上这颗没什么迷信说法。好多人脖子上都有,就是需要注意看它会不会变大,变大就不好,有可能是黑色素瘤,需要去点掉。”   “都要分手了还这么操心。” 他垂眸看她脸颊上有一滴水珠,声音很低。施念陷落在这样的眼神里,心里惴惴,心虚又没底。   “嗨,普通老百姓可不就只能关心这点破……” 一句话没说完,男人俯身吻住了她唇,一点也不温柔,磕到了牙齿。她将将把话说完:“……事情么。”   他学着她的话说:“和你说,普通老百姓分手不这样。随他便吧。” 然后手伸进她睡衣下摆,狠狠捏了她腰一把,撒气一样。一路吻着她的脖子往下,声音带了些奇异怒火。两个普通老百姓跌跌撞撞倒去了床上。 第74章 这事按我说,你不要动,我退四分之一步。是我最大仁慈了,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两人都忘了郁谋的床只有床垫没有床架,落下的刹那高度落差把两人摔懵了。   郁谋落下瞬间撑住手臂,他这副身体要是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估计明天警察就会找上门。但是她还是被他压的哼了一声,小腿要被压折了:“你好沉啊。”   他莫名其妙:“我撑着呢。” 看她皱着眉头哼哼那个不满意劲儿,他又开始气,她还知道疼,不是本事大着呢么,他够呵着护着了……不对,这就是问题所在。   “都分手了,您忍着点儿吧。” 他边说边去扯她睡衣,小花睡衣一颗扣子蹦到不知哪里去了。她眼神去找,看她一脸焦急,他耐着性子安慰她:“先做,后我帮你缝,不会丢的。”   “都分手了你还要拉我做这事。” 她撇嘴。实际在窜他火。   睡衣敞开,里面是熟悉的朋友,藕荷色小钻石。他点点它:“这颗假钻石挺别致。”   “是水钻。” 她一板一眼。又在窜火。他本来手够到后面要帮她解,听这话直接把肩带拉下亲,也不解开了,嘴唇落上面时她身体抽了一下,开始假哭唧,抬手打他后背,被打他也笑得畅快。   他算是明白了,她故意和他作对。他送花,她提分手;他要揍人,她按着。这不是较劲是什么。   两人较劲地亲了一会儿,他浑身上下都摸摸啃啃,她的脚踹啊踹,被他夹在腿之间。他没法形容她今天,就是气人,气的他腹部下面一团火,且这团火有了血肉之躯的实体。   她感受到了,战战兢兢同他亲了一会儿,小声嘀咕:“我之前没做过,没有经验。”   还在窜他火。他气笑了:“巧了么这不是,我也没做过。” 说的好像他在这边背叛她了一样。   她惊讶:“你连片子都没看过么?”   他喘着粗气说:“片子里还有把人吊起来的,我能那样做?”   她更惊讶:“你看的是什么片子?”   他没答话,牙几乎要被咬碎,去床头够出一盒避孕套。   她以为是外卖送的纸巾,一看,还真是避孕套,抓住他把柄:“你不是说家里没有么?”   “我前天买的。” 前天俩人第一通吵架,他凌晨出门去便利店坐着喝咖啡。便利店老板他认识,这个点儿去店里坐着,男人多少要面子,于是他顺手在台子上拿了盒避孕套。老板懂了,他不是被赶出来的,是中场休息……个屁。   “你不是就买了花瓶吗?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能告诉你吗?我还什么都和你说,你要分手不也没和我说?” 他把套子扔她旁边,起身利落地脱裤子脱衣服:“你撕开一个。”   施念坐直身体,举着避孕套老老实实问剪刀:“有剪刀吗?”   他脱好衣服,不顾她看着自己身体惊讶的眼神,扯过被子将两人裹起来,伸手不耐接过套子:“我来吧,还剪刀,用牙咬啊。”   两人在黑咕隆咚的被子里滚了一会儿,从床头滚到床尾,她被他弄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气的骂人,骂人还不说脏话,说的是:“你是猪。” 给他逗得不行,猪大概是她能想到最恶劣的词了。   进去前他看她不吭气,还是问了句:“可以不?”   她额上冷汗涔涔,眼睛眨巴眨巴看看他,点了下头。他立马把眼睛挪开了,这人啊,真要命。   其实他动作很轻,它柔不柔他没法控制,但是他主观能动性是轻柔的。可是看她脸上表情心里还是打鼓。   他在开始动作前一个没忍住,又问:“疼啊。”   她捏捏他肩。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催问:“说话。吭气。” 她偏不说话。最后他动了动,直接被她扇了一巴掌,眼泪迸发:“刚刚就胀死我了!你渣男!分手!”   这个指责把他直接说懵了,可是两人一床,人赃俱获,百口莫辩。下一秒又被她用腿勾紧腰,头贴着他:“先抱抱。”   等她缓得差不多了,他开始动,一点点亲着哄,嘴里吃进不少她的头发。后来感觉她变软了,声音带点戏谑:“我渣男渣男,咱分手分手,成了吧。按你说的来。”   他带她去洗澡时,她不动,光着身子趴床边找睡衣扣子,想一出是一出。   黑咕隆咚的屋子就看见她白花花了,扣子啊什么的哪里找的见,他扛起她:“说了我帮你找,你怎么不信我。”   *   花洒下,他逗她,撩起她的头发来堵住她鼻孔,玩着幼稚游戏:“哎,前女友,您瞅这水温行不。”   她可不禁逗,听他这样说,跳起来抱住他胸膛,他脚下一滑,赶忙撑住墙,吓一跳。   两人重新贴一起,她在想这,他在想那。   她闷闷道:“你是不是很生气……”   他给两人静静地冲了会儿水,平息自己的奇怪想法,说道:“怎么说呢,说不生气是假的。”   “不对,其实是非常生气,有几个瞬间想把你扔到街口便利店坐着去……但我不是一个会很大声吵架的人。你记不记得高一那会儿我们因为昌缨吵架,你当时嘴硬说我想多了,就是不承认。那会儿我说了些气话,转身走了。” 他继续玩她头发。湿漉漉的黑发,顺着脊柱贴。他一边摸头发,一边摸她摸下去,她后背又白又滑。   “我记得。” 她被他摸的抖啊抖。   “嗯,那种状态大概是我所能达到的最强烈的生气状态了。但是现在年龄增长,那种状态也很难有了。主要是觉得很无力,无力比生气更要命。某种程度来说也是成熟了。”   男人脸上浮现出那种看开的神情,伸手拿香皂帮她打泡沫。   随后他道:“这样想的话,你也算是成熟了。高一那次我们吵架,你说谎从没有喜欢我。后来高考,你不否认什么了,咱们闹了冷战。现在呢,知道坐飞机过来一条一条讲,那个劲儿啊我给你学学。”   说着,他捏起嗓子学她说话:“郁谋,我要和你分手,原因一……原因二……原因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千!你不去当律师真的可惜了。你说你脑子笨,我看你脑子比我聪明。给我当时都说懵了。我跟我导师都没这么掰哧过。”   她没被逗笑,收紧手臂说:“对不起。你不要取笑我,我是真的那样想来着。因为你不知道,我这几个月脑子都要炸了。” 几乎要把他勒死。   他大大喘了一口气说:“谈不上对不起。感情的事很难说,有时候可能就是没到那个‘点’,没办法的。‘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摘自《杀死一只知更鸟》’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他笑:“我站了,所以我理解,但我生气,想怎么治你来着。‘我把你当女朋友,你把我当菩萨’,我可真是太气了。”   施念说:“对了,我一直好奇,你高中那会儿如果不回一中,会去哪里度过三年呢?”   “会来舅舅这边,舅舅给安排了高中,除此之外这边有很多青少年科技项目可以申请。” 他给她冲完给自己冲,怕她冷还时不时把花洒调向她。   她在淋浴间角落站着,陪他讲话:“那看来当初年级的传闻是对的。没来这边会不会有一点可惜?”   “或许吧。不过我回来后才发现,你中考成绩竟然不错,也很替你高兴。我当时以为你可能留不在一中。”   “对,那时一直暗恋来着,我以为你不知道这事,就是自己一直暗戳戳的,初三冲刺时确实很努力。以前也会在脑海里演小剧场。就是很多年以后你在新闻发布会现场,台下全是闪光灯,我是小报记者给你撰写人物伟迹之类的。”   她撇了一眼他下面,脸红扑扑,继续说正经话:“小时候还是很幼稚的。没想过你会突然回来,还和我一个班。我惶恐得不得了,每天你坐我后面,我觉得后面坐了一个天神,要把我的眼睛晃瞎了。那时可从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成为情侣。”   郁谋转头看她,淡淡说:“以后要是咱国家未来少了一个院士,先得让警察把你抓起来。给你气死了。”   他冲她招手:“我洗好了,你过来吧。”   她不敢看他光着,往外走:“我也洗好了呀。”   被他一把拽住,嘻嘻笑笑往回拉:“那我去拿套,这里是不是也不错?”   *   后半夜回到床上,他还拿之前的说事,面冲她说:“普通老百姓分手了也还能抱一会儿吧?”   她都要睡着了,听这话无意识地点头,张开手臂,示意他来抱。结果男人像个小孩一样缩进了她的怀抱,头枕在她胸口,这次并不带什么情欲意味,只是安安静静享受被完全环抱住的温暖。她像个长辈一样抱住他,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   “其实这样挺好的。” 他说。   施念顿了一下,醒过来,又继续拍,她不清楚他这句指的是她这样拍他挺好的,还是指其他的事情。   他给她解答:“就你之前说的一点,我还算认同。”   “我在 CERN 那边谈了一个教授,愿意和这边的导师一起带我博士阶段的研究。两年后我如果去 CERN,大概每年会有一多半的时间待在那边、嗯,大概每年八个月在那边,四个月在这边。因为大部分实验数据要在那边做。压力还是很大的,那时候就没办法一个月回来一次。”   “真不是故意瞒你。这个机会是几个月前知道的,那边的招募邮件发过来,我犹豫了一段时间——因为本来打算只是去访学一两年。决定申请是你来前几天的事,想着你要来了,等面对面说。申请结果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下来。可能成,可能不成——这样的话我会对其他人说。但说实在的,不成的可能性很小——这话我只对你说。”   她认认真真夸:“哇,那真的很好啊,你好厉害。”   郁谋沉默了一会儿,“不是让你夸我。我的意思是说,这个阶段的两个人的确有些兵荒马乱。你好不容易来了,我又要走了。也正因如此,我租的这个公寓安保很棒,我想我不在时,你一个人在这边我也能放心。”   “当然啊,我这份‘内疚’只针对于‘我又要走了’这件事。你说有关‘怕耽误我’,我还是不能同意。我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关于学业和事业,你看我这边都是很稳的,该抓住的机会一定会抓住。没有什么能在这上面影响我——这样说你可能不爱听。我只是就事论事。”   “没有,我很开心。希望你特别好特别顺利。” 她摸摸他的后脑勺。   “是么,如果你因此不开心我可能会更欣慰。因为我刚刚是故意那样说的。‘你提了分手,我也要气气你,说你不重要’,这样的心态。”   “啊。所以到底是什么?会因为我影响你吗?还是不会?”   “不清楚。很多事要发生才能看,目前你还没有影响到我,我也并没有因为你放弃什么。事实如此。”   “其实前天你提分手时,只是不愿意听我说。好像很多人都这样,在那个情绪里就坚信自己是对的,是绝对理性的,一点意见都听不进去。就觉得自己想出来的就是对的,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按理说你学计算机的不应该这样,你们编程时不都强调去学大佬的程序语言结构么。你一定是个固执的程序员。”   她轻声问:“好吧,所以你的建议是什么呢?”   他从她的怀抱里出来,将她抱进怀,亲亲额头:“不提分手,但是可以给你时间找找自己的节奏,你不想我去找你我能理解。其实后面我也基本没时间了,就本科这会儿还能偷偷闲。不要想着跟在我后面跑来跑去,我也是有压力的。你难过我也难过。”   “我很严肃的和你说,施念。这个事情到此为止,你原地不要动,我退四分之一步。我乖乖等你找我,好吧。这是我最大仁慈了,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第75章 薛定谔的猫 郁谋的乌龟恐龙   后面几天,因为发现自己买的机票不能改签两次,施念把它彻底退掉,重新买了一张新的单程票。她在电脑上操作时,郁谋在一旁揶揄:“所以一开始为什么要折腾呢?”   她心疼钱啊,也觉得折腾,听他说这话又十分诚实:“我一开始是很认真和你说的。”   他说:“我知道。这事说也简单,你还是小学生思维。小学生表现好,给朵小红花印章,表现不好,黑色哭脸印章。你把我当小红花了,你觉得自己表现不好,不值得小花。哪个老师有你这么个学生也算省心了,自己表现不好自己给自己按黑印章,自我管理能力一流。”   施念想了想:“你这个比喻不太贴切,如果是你的话,怎么也要是顶级奢华的花,牡丹啊芍药啊那种国色天香。你才不是小红花。你的花瓣有那——么大!” 她从屋子的这个角落指到另一个角落。   郁谋点头:“夸我大我很开心,谢谢你的认可。我会再接再厉。”   “我说花瓣!花!瓣!”   施念拉着他去挑了床架、床垫、新沙发,还有其他小物件。选床垫时,施念在店里的试用床垫挨个躺过去说要选硬一点的,对腰椎后背都有好处,小小年纪就要注意起来,即使只睡一两年也要选合适的好的。郁谋看着她笑,却被她打了一巴掌在后背。   郁谋还带她去了自己学校。施念不能进去办公室,只是在外面走廊趴在玻璃上看了看,看到郁谋的办公桌,还有在喝可可奶的师兄。竟然还见到了他导师。老头子衬衫西裤,身高超过一米九,走路带风,一头抹了发胶的银发一丝不苟——和施念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是教科书里爱因斯坦那个形象,头发是羊角型。   导师见到郁谋先是竖起眉毛说他上周的 proposal 异想天开,毫无用处,他是不会为那种破玩意儿拨钱的。想说那是一团垃圾,“Rubbish”的“R”音刚发,注意到郁谋身后的女孩子,老头竟然挤出个僵硬的笑,拍着他肩膀说:which I think is REASONABLE to some extent.   聊了聊,老板走时还对他俩说:Enjoy your honeymoon~   完后又对着郁谋补了一句:Hope to see you in the office SOONER!   施念问:“我没听错的话,你导师前一句是祝我们蜜月愉快?蜜月那不是结婚才有的吗?”   郁谋一脸古怪:“是这样没错,他学术确实厉害,没想到讲笑话这么烂。”   施念:“他脾气还挺好的。很难想象你们天天吵架。”   “你没看他说 reasonable 时快把牙齿咬烂了吗,他从不夸人,尤其对我。这次托你的福,让我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是难为他了。” 郁谋道。   “你导师穿的好正式,他每天都这样吗?”   郁谋领她出教学楼:“你也注意到了。嗯是的,他说他每天都和物理学这个迷人的小姐‘date’(约会),所以要打扮得体,有仪式感。只有爱真理,真理才会爱他,向他展示更多裸露的肌肤,给他更多的快感。”   这个比喻施念听懂了,她小声问:“那……给你更多快感还是物理给你更多快感?”   郁谋坐回车里,假装沉思着启动汽车,随后一本正经说:“哎呀我给忘了,那咱们回去再试试我才好比较。最好多试几次取平均值。科学家讲究治学严谨——这可不是我说的。”   *   最后一天,郁谋开车送她去机场时,看着前方突然笑了一声。   施念转头看他,看男人没有要为这个笑解释的意思,但是笑的余韵还在,侧脸能看出嘴角上扬。   “在笑什么啊?” 她问。   嗯字二声,他轻轻摇头:“没笑什么。”   过了会儿,他道:“怕说出来你生气。是这样的,对于人性我有一个理论。你有没有听说过薛定谔的猫?”   “大学物理讲过,是不是用来解释原子衰变叠加态的?”   “嗯。简单来说就是镭和猫同时关在箱子里,处于未观测的状态。打开箱门,观测原子核有没有衰变,你观测的那一瞬间,原子核的衰变不衰变叠加态会坍缩。与此同时,猫的‘活’与‘不活’的叠加态也会随之坍缩至一个本征态,也即活,或是不活。但是如果你不观测它,它在箱子里就一直处于既活又不活的叠加状态。”   “所以你刚刚在笑这个?” 施念疑惑。   “不是。我在想不只原子核有这样的叠加态,你也有啊。把你关在一个笼子里,你处于既喜欢我又不喜欢我的叠加态。或者换句话说,乌龟就是不喜欢,恐龙就是喜欢。关着笼子时,你是乌龟恐龙叠加态。打开笼子,让我来观测下,你就瞬间坍缩成乌龟,或是恐龙。有时候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有时候不喜欢我到要跨过大洋来打我。” 说着他的嘴角又扬起:“我刚刚在笑,就是在笑脑海里浮现出的乌龟恐龙啊啊咋咋的场景。”   施念象征性地笑了几声为他这个超级冷的笑话捧场。他还好意思说他导师讲笑话烂。   “我一直超级喜欢你啊。只是有时候会担心在不在一起的问题。”   “那我换个说法。乌龟就是不想和我在一起,恐龙就是想和我在一起。”   他在机场找车位停下,去后备箱帮她拿行李:“很多时候人是暗示动物,嘴上说想分手,心理暗示多了,就会变成真的想分手。你就变成真的乌龟了,施念。好好的一个姑娘背个绿壳儿,多不漂亮。希望以后每次我观测,你都坍缩成恐龙。”   看她过海关时,那么高大的男人竟然哽咽了。   他插着兜说:“每次我过这里时,就是去找你的时候。心情可好了,也不会因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劳困而担忧。怎么这次看你走,想你一个女孩子要在一个憋闷的铁盒子里傻坐十几个小时,我心里好难受。”   施念道:“所以你知道每次我的感受了吧。”   郁谋点头:“确实。心理上的难过似乎比肉体上的苦痛更折磨人。这和现实观测的人性似乎是相悖的。谁受苦谁开心,谁轻松谁难过,哪有这样的事呢?”   她往前走,他喊住她,走过来又抱住。   他伸出小拇指,去勾她小拇指:“做恐龙好不好?以后一直做恐龙。你做乌龟我还要给你刷壳,怕你壳干裂,怕你长苔藓,还要带你去晒太阳,很麻烦的。”   她本来不哭,被他搞得眼圈也红了,“那我做恐龙你也得给恐龙磨磨大脚趾甲什么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就是侏罗纪公园里的迅猛龙那样。我要是有那样的大脚趾,一箱袜子够你穿,但不够我穿。”   送走她,他一个人开二十几分钟回到家。回家路过那家“拥有牛油果绿色餐椅”的快餐厅时转眼看,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自己属于洒脱那挂的,在一起的时候非常认真,各自分开时能专注自己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何,这次施念来看他,把他看出毛病来。他现在看 LA,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她这次回程只带走一个箱子,留给他那箱袜子内衣。说这箱子本来也是为了出国准备的,很结实很实用,规格正好符合托运最高标准,这次干脆给他用了。   箱子靠墙,一直没来得及打开收拾。她让他有时间了自己开,她就不帮他整理了。   郁谋想翻翻看,主要是这是家里剩下的唯一和她关系最大的物品了。   男人蹲下,拉开箱子拉链。满满腾腾的袜子,都剪掉了硬纸板板还有塑料商标。   他发现和其他袜子不一样,箱盖子上网眼布里单独放着一双袜子。他把袜子取出,捏了下,发现里面硬硬的。   手指探进去把那异物掏出来,小小长方形。是银白色的学业御守。   *   2013 年到 2014 年有几件没什么关联的大事,隐没在无数的新闻中,只被相关领域的人津津乐道了一阵儿。   阿伦·艾弗森正式宣布退役。这个拥有着绰号“Answer”,效力于费城 76 人的“小个子”巨星是无数 90 后男生心目中的神,是他们热爱篮球的原因。退役时没有拿到一枚总冠军戒指,却丝毫不影响他是一代篮球巨星这个事实。   欧洲核子研究组织发表正式新闻稿,表示先前于 2012 年初探测到的新粒子正是希格斯玻色子,也即上帝粒子。这一发现直接将来自比利时的弗朗索瓦·恩格勒教授,以及来自英国的彼得·希格斯教授送上 2013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宝座。2012 年探测出新粒子时,举世震动,而物理学界却一派平静,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后续经反复验证的声明。2013 年新闻稿一出,这对世界来说已经不新鲜,学界才是真正的狂欢。而那时,郁谋第一次来到法瑞边境上这个门前有湿婆雕塑的研究中心。他见证了这一刻。   14 年中,发表在 Nature 上的一篇文章被某社交平台新闻账号翻译转载,标题是 China plans super collider(中国计划建造大型粒子对撞机)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511394a,由于内容讨论门槛高,这则新闻只得到寥寥个位数的转发和讨论。而在这个位数评论中,有这样两条。一条是说:“这事是真的,计划在秦皇岛。不过中国若想建造,除开经济上巨大的投入,真正的压力是技术。至少需要 3000 名该领域内科学家的前期技术支撑和演算。故而西方看衰这件事,说这对中国目前来说还是天方夜谭。” 另一条只有八个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14 年初,业内某知名武侠对战游戏的制作人兼主策划林羽孤身出走大厂,自己在北京创办了一家名为 BremerGame(不莱梅游戏)人名、游戏名,工作室名都是我编的。但是事件灵感来自 GameScience。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我作话链接。的游戏开发工作室。工作室起步之初,除了制作人本人以外,团队只有四个人。BremerGame 的网站上招聘一栏排在所有链接前面,点进去看到的第一行字写着:“你们现在开始一点也不晚,而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什么都不算。依旧见作话链接” ——凯文·凯利   2013 年到 2014 年的他们也有了一些人生改变。   14 年初贺然和乔跃洲带领所在北理工大学篮球队第一次打进了 CUBA 男篮全国 16 强,创造了学校最佳历史。很巧的是,贺然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校报上时,写这篇文章的大学新闻社成员英文名叫 Monica。   郁谋三年完成了本科阶段的学习,13 年下半旬接到了正式的直博 offer,同月月底 CERN 的访学申请也被批准,未来他将在学校导师、CERN 实验室导师的共同指导下完成博士研究及论文。   13 年末施念得到了进入 EA 中国工作室实习的机会。工作室位于北京这里为了剧情需要设定在北京。EA 之前在北京有分部,后来关闭了。EA 目前只在上海有工作室。。   13 年末许沐子通过了老家一中的体育教练面试,但她最终选择留在北体,攻读体育教育训练研究生。   14 年初文斯斯从京都搬到了东京,身份也从高校学生转变成半工半读状态,在一家中型画室当初级学徒。   几番折腾后,施斐在美国的学业再次进入 gap year。他回北京找贺然,盘桓数日后决定在这里开办俱乐部性质的篮球场馆——前提是他能从他爸那边要来钱。   *   16 年 8 月 17 日,郁谋从瑞士飞美国进行博士论文答辩。经历四个小时答辩委员会五个教授的车轮战式的“盘问”,一切顺利。   之后教授们站起来祝贺他,导师问他以后打算,他说回国效力。这个一米九的老人曾多次邀请他留下来,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有相当一部分选择如此,这边有最先进的仪器,最顶级的资金支持”,此时他知道多说挽留也无益,只好拍着郁谋的肩膀目光难得慈蔼:“如果我是你,我会早点回去,你多保重,多留心。”   施念收到他微信时,正从 BremerGame 的工作室面试出来。他说在那边还有些事要办,一周后回国。   一周后,8 月 24 日。   郁谋在机场托运完行李,去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四个机场地勤模样的人站在外面张望,看到他时目光定住,随后向他大步走来。   “护照看一下。随行的包给他。” 一个身材魁梧的白人翻着郁谋的护照道,随后示意一旁同事去取他的电脑包。   “是这样的,我们接到消息,说有研究高能物理的中国学者涉嫌携带非法数据和成果,需要你配合我们调查,我们去那边。” 那人指了指一般被称为机场“小黑屋”的房间。   ……   遭到不实指控,经历三周庭审,在毫无任何证据的情况下,郁谋又被无故秘密拘留了 45 天。最后在使馆的帮助下,他重新踏上中国的土地。两月内暴瘦二十斤的男人此时孑然一身,所有的电子产品都被扣下。一辆车被派来接他,去往秦皇岛。   施念接到来自郁谋的最后一条信息是那边的中午,这边的凌晨。   2016 年 8 月 25 日 00:03 【记得我们的比喻吗,做真正的乌龟,不要联系,不要找我,也别等。】   她回复这一条时,发现自己已经被移除了联系人。 第76章 四年后   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简称:高能所)位于北京石景山玉泉路 19 号(乙)。中国第一位理学博士、博士后就是在这里诞生。因为全国最顶级的大脑都汇聚于此,天赋在这里变成普遍,是最基本的一块敲门砖,相比天赋来说,这里更信奉团结,唯实,创新,奉献高能所精神。   2020 年 7 月末,高能所迎来了一位平平无奇的新研究员。郁谋从主楼正门那边走,循着台阶进楼前,抬头仰望所标片刻。高能所的所标非常写意,是象征着正电荷电子与负电荷电子高速对撞湮灭的阴阳鱼http://www.ihep.cas.cn/,代表无穷无尽无阶无极。这标让他想起他曾在 CERN 看过三年多的湿婆雕塑。同样都是以宗教阐释,湿婆在印度教里既是毁灭之神,又是生殖性欲之神,同时也表创造,生生不息和无尽律动。这样的比喻是理科人的浪漫。   主楼广阔的沥青路旁栽着对称的两列高大杨树,贴近主楼种着笔直冲天的松树。如果是冬天来,松树上堆满银雪,树的最高点可以攀到四层高。此时是盛夏,松树是郁郁苍苍的绿。   老楼墙体厚,房顶高,冬暖夏凉,老式地砖泛着青色。只开着一盏风扇的办公室,窗外满眼是绿。因为楼层低,阳光并不盛,透过茂密的绿照进来,郁谋有种自己站在一中大办公室因为扔干脆面罚站的错觉……眼前的人可不是鄂有乾,是他未来领导。   墙上挂着一幅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窗边还放着一盆吊兰,长长的叶片垂下来,垂到盖着玻璃板的桌面上。   “那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是的,前期准备阶段归属于我能做的已经完成了。”   “嗯,辛苦了。好好休整几天。你在这边住哪里?房子找好没?”   郁谋点头,找好了,直接说了地方,还有小区名字。   领导对他的效率感到惊讶:“忘记你本科在这边待过一年了,对北京熟啊。你住的地方来这边坐地铁是很方便。”   “其实不熟,不过我女朋友住那个小区,我也就在同小区找了房子。” 郁谋面上温和地笑,大言不惭。   郁谋从办公室离开,内心开始苦笑,苦笑完无声叹气。他想他这次回来,哪只对科学“任重而道远”啊,方方面面都“任重而道远”。远的不说说近的,喂猫很累的。   *   游戏开发者大会在杭州举办。   施念一直觉得这种会其实和华山论剑没什么两样。胸前挂着名牌,彼此一看,哦你是嵩山派,久仰久仰;你是峨眉派,承让承让。到了她们这里,嗯……杀猪派?对方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她们“帮派”的名声:你们掌门之前是嵩山派大弟子,后来叛出师门!——这就是她给她所在的 BremerGame 的定位,以及给他们 Boss 林羽的定位。再说的具体点就是,开会时分配座位,他们几个坐在最后最靠边。   现在回想起当初她入职 BremerGame,她觉得自己是冲动和内疚并存。   冲动是源于面试时林羽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创造这家工作室的初衷是想做中国第一款 3a 游戏。不跟任何人比,不对标任何现有的游戏大作、无论国内国外,为的是把自己心中的那个梦做成现实。说这话时的林羽刚刚过了自己 37 岁生日,长相比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还要大上四五岁,施念却从这个大她 13 岁,头发稀疏的男人脸上看到了一份少年赤诚。她想,巧了么这不是。   内疚是面试时林羽就她简历里提到过的一款冷门游戏进行询问。施念实话实说,玩那个游戏时她还刚上初一,在弟弟电脑上玩的,那时候版权意识不强,玩的是下载的盗版。林羽笑眯眯问她既然是盗版,怎么敢写在简历里?她说因为这游戏的玩法令她印象深刻。林羽说,哦谢谢你,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刚上高一的我做出来的游戏。   ……   大会结束后一行人打算第二天回京,施念改签,独自一人坐晚班飞机提前回来。   出租停在小区门口是夜里 12 点半,她整个人已经累到神智不清,竟然还飘到边上的便利店买了一袋豆浆和一个豆沙面包,想着当明天的早饭。   这个点的便利店几乎没人。她没挑,站门口选了两样去结账。结账时她扫了半天码都不成功,直到后面排队的人出言提醒,声音沉沉,好像生气她耽误了时间:“扫错了。” 她才发现自己打开的是微信,扫的是支付宝。她累到不想转头,原地不动窘迫地点头说谢谢。已经是老熟人的收银员小哥指指货架上的健脑核桃露对她说,这个其实也不错。她抓着塑料袋快步逃出了便利店。   到家整个人又累又困,冲了个澡就上床睡了过去。睡着前有两个想法突然冒出来,一个是,核桃露健脑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智商税?另一个是,她大概是疯了,刚刚站她后面那个人声音好像郁谋。她应该回头看一眼的。因为真的好像好像。   这个出租屋是施念和小丁合租的。一居室改两居,她住的卧室是原先客厅一分为二安装玻璃移门隔断隔出来的。移门上挂了半透明窗帘,睡觉时就拉起来,有时候她只拉一半,反正是两个女孩子住,也无所谓。   小丁出差了,她自己也赶上出差,家里的猫没人喂。小丁说她已经找好上门喂猫的好心人,是她男朋友朋友的朋友,特别巧,也住这个小区,答应她们不在时每天过来一次看看猫,喂吃的,铲屎什么的。也想过送去宠物店寄养,但是她们家的猫本身就是流浪猫捡回来的,胆子特别小,心思特别脆弱,上次送去寄养,两天两夜没喝水没吃饭,打着哆嗦直到被领回家,回家满屋子窜稀。   关于别人来家喂猫这事,施念一开始心里有点打鼓,她们两个属于安全意识特别高的人,家里放两双男士拖鞋,平时阳台挂着男士大裤衩,还有一个录音笔录了粗犷男音“宝贝儿!是你吗?”每天开门时用。就是要给人一种她们和男生同住的错觉。小丁找的这个人也不知道靠谱不靠谱,她忧心忡忡问了好几遍是男的吗?可靠吗?偷东西事小,别是个变态……最后小丁给她保证:“如果是变态,你把我男朋友打死。”   第二天一早,半梦半醒间,施念听到门开的声音,猫大声喵喵叫。她困得不行,第一反应以为是室友回来了,冲客厅喊了一句:“你也提前回来啦?”   拿着备用钥匙进门来的男人被小猫围着蹭腿,他想去厨房拿猫粮,小猫直接滚到地上挡他去路,不摸摸肚皮不起身。他挠它肚皮,它开始呼噜呼噜。视线往玻璃门窗帘后扫了一眼,看她躺着翻身,用被子裹住头。   客厅没声音,没人回答她。她不以为意,继续睡。   睡了没几分钟,脑子依旧不清醒,猫又开始叫,热情洋溢的。她坐起来说:“它想去阳台猫砂盆,你帮它开一下门。”   室友依旧不应答。她只得掀开被子坐起来,拉开玻璃门,闭着眼睛光脚走到客厅,打开阳台门困困音招呼猫咪道:“你快去上厕所吧。”   小小沙发上坐着个高大的人,显然不是室友。是个男的。脚边蹲着正在吃猫粮的小猫。   施念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脑袋一懵。   男人抬头,看见睡眼惺忪,还穿着吊带睡衣的她,也是一怔。 第77章 我交了八十几个男朋友,每个都比你厉害   他发誓不是故意的,只是这种情况下他相信大部分人都很难不看吧。郁谋起身的同时,视线由上而下飞速游过她全身。家里从不来男性,施念和小丁在家穿的也就比较随意。此时她上身穿着薄薄的黑色缎面吊带,吊带买大一号,半长不短,她当睡裙穿的,下身……只穿内裤。吊带的下摆飘飘的,有时能盖住,有时不能。   她并没有留意他的视线。此时此刻看见他太过惊讶,她原地站着不动,手垂两侧,渐渐握紧,拳头开始发抖。视线自始至终都不敢相信般看着他的脸。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男人只觉得喉间堵了一口气,很不畅快,于是咳嗽一声,视线移开。   “对不起。” 他声音带点艰涩。这声道歉不仅出乎施念预料,也出乎他自己的预料。这不是一个适合道歉的时机,但这声就是脱口而出了。可能有一半是为了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而道歉。另一半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你还活着呀。” 她的声调很奇怪,高亢,却不尖锐,勉力维持镇定。   他却灵敏地捕捉到了里面的哭腔,顿时心痛不已。怎么可能不难过呢,他知道的,一个人突然蒸发了四年,音讯全无,消失前还发了那样一条信息,是个人都会疯掉吧。可是预想归预想,真的看到她这幅强撑的模样,他很想甩自己一个巴掌。不带这样欺负人的,郁谋。   “对。” 他脸带抱歉地说。抱歉的笑都笑不出来。   她试图平静冷静,于是她什么都没再说,鼻腔到喉咙开始因为充血又酸又噎。说话的话,很可能会哭出来。于是她深吸几口气,忘记自己穿成这样,忘记自己还光脚,缓缓缓缓地走去浴室。接水,挤牙膏,刷牙,漱口,然后麻木地扭开热水龙头俯身洗脸。   远远超过洗脸的正常用时。水一遍遍冲刷眼睛,她想自己应该是清醒了吧,不该是做梦了吧。可为什么,他还跟过来站在一边看着自己呢。   郁谋不知道说什么。那句对不起令他懊悔不已。他看她弯腰的背影,长发顺着两边垂下来,干扰她洗脸,她几次三番将头发别到耳后,头发还是会滑下来。他的手指动动,却没伸过去。   洗手台前一面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她赌气般把脸全部搓红。有些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淌,他看了一会儿水珠,直到水珠淌到不合适的位置,他就收回视线,并没有看见其他包裹在睡衣里晃啊晃的白白事物。   等她直起身,他还挡在卫生间门口发呆。门口很窄,她往外走,不想同他讲话,生硬地去挤,肩头蹭到他胸膛。他反应过来,侧身让了一下。她的头发因为静电的缘故有些许粘在他的胸膛上,他低头看了那里好久。直到她走到足够远,头发不再冲他招摇。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其实自己舍不得立马赶他走。可是也并不想说话。不想理他。   于是施念坐到餐桌前开始吃昨晚买的豆沙包。面前的餐椅被拉开,他坐了过来,和她面对面,看她静静吃早饭。   “我不想和你讲话。” 她说。   “那就不讲。” 他说。   豆沙面包的塑料包装吱吱啦啦。她从底部把面包挤上来,低头吃一口,再吃一口,很机械地在吃。   她爱吃豆沙馅料边缘的面包,直接吃面包没有味道,吃豆沙又太甜,吃到交界处时则很开心。郁谋观察到她这个小习惯,不知为何,心碎成一片一片。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心疼。可能也许,他想到了一个不太恰当的类比,就像是海啸巨浪打来时还在小水洼里救一条小鱼的孩子。   他从小丁那里得知,他离开的第一年,施念彻夜彻夜的睡不着,算着时差给美国那边他系里、他导师、大使馆发邮件,打电话。他离开的第二年,她一直因为肠胃炎去医院吊水,吃什么吐什么,高烧不下。再之后的一年开始月经不调,出血出半年,去医院查医生说是心理作用,吃药的话管不了太大的用处。最近一年才稍稍缓过来一些,至少体重啊精神啊恢复的七七八八。   施念听他讲话,听见那个声音,眼泪吧嗒一下掉下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她假装没注意,低头吃面包,流眼泪。嘴里干得很,胃口全无,眼泪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褐色餐桌上全是圆圆的水珠。   忘记自己不想和他讲话,她开始没头没脑说起来。   “我给你……导师……发邮件。发十封……全被你们学校……邮箱当垃圾邮件屏蔽……”   因为哭,所以说话是抽抽的,说几个字抽一下,泪水混杂着面包一起吞下去。   “后来借……借出国同学……的邮箱发……你导师回信……说……邮件里不方便说……电话也有可能被监听……”   “他在路边电话亭打国际长途过来……我听力不好,一遍听不清,录音笔录下来……和小丁一起扒内容……”   “我说想去美国找你,你导师不让……说我到美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说不定我都会被拘捕起来,当时他们质疑你的一条原因就是你在 11 年至 13 年期间频繁国际往来。我说……你是回来找我……你导师说,他知道,但是那边就是这么不讲理……不管怎么说,他会为你出庭作证……”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再然后,你舅舅联系你爸爸,你爸爸告诉你爷爷,你爷爷让你小叔给我报平安,说你回来中国了……但是所有关于你的线索……都在你飞回中国后中断……他们都猜你可能是被接去需要保密的机关单位……我信……但又不敢全信……”   “我想不通的是……你即然平安回国了……难道一丁点时间都抽不出来报个平安吗?就算是说‘我回来了,要去出差,其他的不能说’都比不联系强啊……分析来,分析去,我把所有最坏的情况都想好了,我想你是不是飞回来的飞机出事了……没有成功回来……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哭到泣不成声,感觉心脏都在疼,她攥着吃了一半的大面包,面包被压扁,馅都挤出来。   男人沉默地看了她半晌,看她从呜呜哭泣到无声流泪,抓了一张纸巾递过去,随后说起来。   “给你发消息后,我在机场被抓。躲回卫生间给你发了那一条……关于分手的事……想的是这次不可能轻易脱险。我学的专业本身就特殊,后来博士的研究方向也比较敏感,几次被我导师以‘异想天开’等理由驳回,我知道他想保护我。因为很早之前我就和他说我之后要回国的,他不让我研究那些,就是怕我做了就没法回来了。这些我都清楚,或是说,隐隐有感觉。当时在那边,我舅舅、我导师、还有使馆三方的帮助下我才能回来。”   “后来回国,我知道你一定会通过我舅舅那边知道我回来了。也想过告诉你。可是考虑到之后去做的工作,要做多久,多少年,完成后能不能来找你我都不确定。就想着干脆不要告诉你了,你一定很生气,生气是对的,这样你就不会等我了。分手了也是好事,长痛不如短痛。擅自替我们两个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很抱歉。”   他说完,用小指碰了碰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缩回来不让他碰。   他无奈笑了笑,没发声。   她不哭了,但也没有多好的表情展示出来。   也许是被“分手”二字刺激到,施念恶狠狠地重新开始吃面包,说气话:“你说的对,我压根儿没等你。我交了八十多个男朋友。每一个都比你帅,比你聪明,比你专一,比你、比你器大活好……咳!”   说最后一个字时,因为刚哭过,条件反射抽了下,一块面包直接呛到喉管里。   她剧烈咳嗽,郁谋一面说着:“好好好,你厉害,他厉害,你俩真厉害。我比不过,比不过……” 一面帮她把豆浆戳开,“来,喝一口。”   她喝豆浆时在讲:“你不要以为我骗你,我一年交二十个,每个月都换。我早把你忘了,你叫什么来着,名字我都给忘记了……咳!”   说完,又被豆浆呛到,郁谋笑笑地看她嘴上耍狠,伸手过来帮她拍,言不由衷道:“厉害厉害。我真替你感到开心。”   “你不要随便碰我!我现男友该生气了!” 她扭了一下肩。   结果郁谋的手指因为她扭,不小心勾到她吊带,一边的肩带直接滑落。在全部走光前,她赶紧用另一边的手背按住胸前那片薄布,将肩带勾回肩膀。   两个人都愣住了,他直勾勾看,忘记收束自己,大概看了个四分之三,若隐若现。她怒不可遏地瞪他,脸通红:“你流氓!你信不信我喊我现男友来打你!”   郁谋故作镇定,其实有点懵,感觉自己被讹上的。她不动啥事没有,一动才掉的。   明明知道她一口一个现男友器大活好这种全是幼稚话,可他还是被搞得有些许烦躁,而刚刚看到的一些白白软软的场景又让他闷出一身的汗。于是他解开衬衫袖子上的扣子,挽到手肘。她讶异看他:“你要打人了吗?” 他不禁失笑。手的确有些痒痒,想和她那“八十几个”男朋友打一架,好好说道说道。   这时传来敲门声,他舒出一口气。起身走过去开门:“谁?”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背心裤衩拖鞋的小哥,两人对视,空气间有一瞬寂静。主要是郁谋脸色有些不善,把人小哥吓了一跳。   小哥挠头,探头探脑说道:“我楼下的,厕所房顶漏水,想来看看是不是你家出了问题。” 说着他又退回去看了眼门牌,确认这是两个小姑娘的公寓。“这是小施和小丁住的家吧?”   “对。” 郁谋点头。   小哥说:“之前没见过你。”   郁谋没说话,也没做自我介绍。   “谁呀?” 施念问。   郁谋把住门,回头看了眼穿着睡衣的她,脸沉下来,转头对门外说:“稍等。”   说着他把门虚掩上,冲施念说:“你回屋穿衣服,自己门关上。” 说完意识到,这话可能有点歧义。 第78章 银白色能照亮暗黑色吗   送走楼下小哥时,小哥还在叨叨:“昨晚夜里十二点多其实就滴答水来着,当时看太晚了就没来找,今早一看又开始漏。我想说赶紧趁着上班前过来看一眼,说一声。”   郁谋嘴上说着抱歉,脸上看起来却并不。小哥蛮奇怪地瞅了这男的一眼,想他刚开门时一脸要杀人的样子,现在听说家里水管坏了竟有几分雀跃,对他面露感激,真是奇了怪了。   门关上后,郁谋站到施念屋门口,敲了下,说:“看过了。得找人来修,问题挺大的。刚你洗脸洗了半天估计又漏了。”   施念已经穿戴整齐,推开玻璃门。门的滑轨很涩,郁谋还帮她撑了一把。客厅外等候已久的猫瞬间窜进屋跳上了床,在施念的床上翻出肚皮开始打盹儿,咕噜咕噜惬意地很。   “啊,那怎么办?以前从没出过问题呀。” 施念着急上班,窗帘随意半拉开,走到门口穿鞋,一时间忘记要对他“不理不睬冷处理”,急切地问:“我晚上差不多九点下班,那时候师傅能来家修么?”   一半客厅改的卧室很明亮,窗台上放着一束黄玫瑰,插在饮料瓶里,塑料瓶里水快晒干了。   郁谋看了那蔫答答的花,还有大剌剌躺女人床上的猫几眼,猫的尾巴一下一下扫着她放床尾的睡衣。   随后他将视线移回来。男人靠在墙上冲她道,眉头无奈舒展开:“你说呢,那肯定不行啊。你下班,人家也下班了。”   她看他,带着征询眼神,他立马补了一句:“我也要上班啊。下班可能比你还晚。” 唉,怎么说呢,其实我这几天休息,但这事能告诉你么?不能。因为我就是不想帮你喊师傅来修。   郁谋思考了下,替她积极想办法:“你室友什么时候回来?”   “她要等周日晚上了。”   “要不这样吧。” 男人脸上浮现出妥协笑容:“等周末再找人修,这几天你一个人就别用厕所了。”   施念穿好鞋,呆立门口:“啊?”   “我住同楼,你来我家。” 他插着兜笑眯眯说:“别多想啊,咱分手了我知道,我是个有分寸的人。但借你卫生间洗澡洗脸刷牙漱口还是可以的。我不介意。”   说着,他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拆下一枚备用钥匙:“603,你要用随时来用,我不一定在家。钥匙先给你。门锁不好开,你转一转试一试。”   施念没去接钥匙,仔仔细细打量他,誓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狡猾,结果他百分之一百二的真挚真诚让她叹为观止。他好像真是不得已为了“二人过往的情谊”提出这个解决办法一样。   “钥匙就不用了。你不在家我肯定不能私自进去。” 她嘟囔道。   他随她出门:“好吧,我家全是贵重物品,丢了坏了的说不清。” 想起什么,坦然问了句:“你来我家洗澡,你现男友不介意吧?他要是介意你就说咱俩老朋友了,也别提我前男友的身份,我不想惹事,我是好心帮忙。”   听这话,施念觉得自己要被气晕了。一早上又惊又哭又吓又急又气又疑,什么都还来不及反应,血液全跑大脑里去运转,吃进去的豆包有要吐出来的前兆。去单位要吃一片胃药压一压……   她想,他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不过她不想示弱,顺着他的话茬儿往下接:“哦不会,他大度的很。不会因为什么莫须有的蛋疼借口逼我签订幼稚合约。”   郁谋啧道:“你说这人谁啊,还挺过分的,你这么聪明肯定没签吧?”   嘴上这样逗她,他原地不动看她走到楼梯口那里。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看她的眼神十分专注。被她发现了,他从专注中缓过神,冲她招了下手,手维持在半空,淡淡道:“上班路上小心,晚上见。”   *   施斐的运动馆开在东单那边。   中午时分,郁谋进球场前,被自称“球场总经理”的小姑娘拉住,说不是会员不让进,他们这里是会员制、高、端、运动俱乐部。   他说:“我来找施斐的,贺然也行,他俩谁在?”   小姑娘愣住,说了实话:“胖胖哥不在,贺然和他队友在里面训练。”   问了他姓名,小姑娘盯着他看了好几眼,不敢相信的样子,随后才想起自我介绍:“我知道你,我听过你。郁……先生,你叫我小许就好。我是施斐学妹,毕业了被他喊回来当差。”   郁谋问:“直接喊我名字吧。他毕业了?”   “2020 年了不毕业怎么行,不过我 15 年到美国读大一时,他还在读大二。19 年我俩同时毕的业。”   他笑得很温和:“也挺好的。”   小许放他进去前,心下惴惴,特意提醒他:“要不我让保安陪你一起进去吧,贺然这个男的……” 她压低声音说:“脑子好像有很大问题。”   “白天一切正常,晚上就开始打鸡血。他有时候凌晨来练球,进球就喊‘施念’,球砸篮板上没进就喊你的名字。他说他现在心里有两套计分系统,得分了算施念的,投坏了的算你头上。我怕他见了你要打起来。”   “噢,没事,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谢谢你,小许经理。”   小许看着郁谋进去的背影,心里疑惑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那就是贺然为什么会失恋……至少他的情敌看起来比他正常多了。论外形,各有千秋;论正常,天壤之别。   *   周中,中午,场馆里几乎没人。半场球架下,贺然和乔跃洲两人在做定点投篮训练。   郁谋推门进来时,贺然其实往那边瞅了一眼,没过脑子。   抬臂,蹬腿,翻腕,拨球,球进了,乔跃洲默不作声传第二个球给他,让他继续。   抬臂……等下。   贺然转身。郁谋站在线外,表扬他:“投的不错。”   两人就这样隔着十几米对视了几秒,一旁的乔跃洲其实早就认出郁谋来,只不过懒得提醒眼前这个二百五队友。   随后贺然将手中的球猛然往地上一砸,球腾地一下反弹到高空,再重重落下。他奔的比球落下还要快,冲到郁谋跟前照着肚子就是一拳。   郁谋原地站着不动,结结实实又安安静静挨了这一下,痛的弯起腰。贺然下一拳要砸他背,被乔跃洲从身后死死抱住,使尽全身力气将贺然拖离郁谋周围。   “然子,揍一下意思意思得了,冷静!你手不能受伤,咱后天还有比赛!我身为队长命令你!”   “比你大爷的赛!放开我!” 贺然开始蹬腿,篮球鞋在地板上摩擦出滋滋的声音,乔跃洲根本不理:“我没大爷,你随便骂!”   郁谋很快直起身,站不远,问贺然:“还来不?等着呢。”   贺然目眦欲裂,头往后敲,试图挣脱桎梏。咣一声,乔跃洲觉得自己苹果肌要被他后脑勺凿凹进去,他眼前黑了一下但手上没放松,也骂起人:“他大爷的,别窜他火!”   *   场边长凳上,贺然和郁谋之间隔了一个乔跃洲。   三个男的或多或少都挂了些彩,沉默不语地挨着坐,中场休息。   最后还是乔跃洲先啐了口吐沫到地上,吐沫里带着血丝:“靠,我答应那个谁,多少年不打架了,金盆洗手。今天你俩都给我作证,我没主动动手,我是被动的受害者。”   贺然切了声:“谁关注你啊,你俩分手都多少年了。”   郁谋一旁出声:“你和那个黎,也分手了?”   乔跃洲神色恹恹,半晌:“闭嘴吧都。”   郁谋又问:“贺然,你怎么没混上队长?”   贺然哑了片刻,刚要站起来,一把被乔跃洲按下去:“消停点你。”   贺然道:“我是副队长。有意见么?”   郁谋说:“傅队长?你什么时候改跟傅辽姓了?”   这下不等贺然讲话,乔跃洲率先回头,“你今天到底干嘛来了?要是有劲没处使出门右拐有家电影院,电影院门口有游戏厅,游戏厅里有跳舞机,你去跳跳,别耽误我们训练。”   郁谋看了看场馆的顶部,研究了下那里的构造,随后转头冲他俩说:“我这还不明显么,主动送上门讨打来了。”   乔跃洲同贺然说:“他这不像假话。要不我按着他,你把拳头包住保护好自己的手,再揍他几下吧,我都忍不了了。”   贺然却突然没了兴致,站起身,去场边捡起球,站在三分线上开始默默投篮。   投一个,中一个,一连投了十几个,竟然全中。   郁谋跟过去,贺然把球传给他,郁谋的手转了转球:“好久没摸过了。”   一抬手,真没中。   贺然把球捡回来,继续给他,郁谋就这样投了七八个,最后一个才中,还是打板蒙进的。贺然嗤笑一声:“你不行了啊。” 他看郁谋右手,拨球时小指和无名指都是软的,没发力,怪不得进不了。随口问了句:“你手怎么了,刚我打的?没有吧。”   郁谋不打了,球往边上一扔,抬起右手给他看。无名指其实还好,只是被小拇指带的显得不太灵活,小拇指一处弯曲,使不上力,显然是旧伤:“这个呀,好几年了。”   贺然想了想,脸色变了:“美国佬弄的?艹!”   郁谋笑笑:“想什么呢?他们主要目的是关我,不想让我回来。这我自己砸的。”   *   2016 年 8 月 24 日太平洋时区上午十点。   郁谋进机场后察觉不对劲,托运完行李拐进卫生间。在门口向外观察,果然看到四个地勤停住不动,原地寻找。   他转身躲回卫生间,掏出手机给三个人发了信息。一条给舅舅,让他准备保释金;一条给导师,让他帮他联系中国大使馆说明情况;第三条是给施念发的微信,发完清空所有聊天记录和文件照片,删掉联系人。   最后他重新走出卫生间前,看着洗手台上放置的假花花盆,思索片刻后当机立断,抄起砸向了小指。   之后的几个月里,警方取消了他的保释资格,他一直待在拘留室里。不上庭时,日复一日地被带往封闭的昏暗小屋接受审讯。   对面反复地就他的资料提出问题,家庭、爱人、学业经历……一遍一遍地问,不给水,不给吃的,在小黑屋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希望他精神奔溃,出现说话内容前后不一致的情况,记上一笔。   问到有关女友是否也是间谍的问题,他举起小拇指,平静道:“早就分手了。她同我母亲一样有暴力倾向和极端控制欲。因为我童年经历,我先是不自觉地被这点吸引,频繁往返中美为了维持这段畸形关系。而后一次争吵中她对我动手,将我小拇指砸骨折,我决定彻底分开。她不是间谍,只是个疯狂又可怕的女人。”   说完他便看着屋里唯一的灯出现恍惚神情,似乎是记起了沉痛往事。   对面观察了他几秒,竟然接受了他这番说辞。因为他们相信被暴力对待过的小孩长大后会臣服于暴力,歌颂暴力,甚至爱上暴力。   郁谋看着那白色的灯光想,银白色的学业御守也被一同收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回来。   *   听完郁谋的简单解释,一旁的两人都怔愣住了。他没多渲染,他们却能想象那几个月他遭受的精神摧残。他们扪心自问,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不一定能挺过来。   郁谋看他们一脸沉重,云淡风轻说:“不要这样看我,有个秘密你们应该不清楚。比起学习,我更擅长被关小黑屋。”   这玩笑话太难笑了。他们其实也没理解他什么意思。   贺然拍着球:“所以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郁谋正色说:“我刚说了,就是来让你打我的。你看你打都打了,要不帮我个忙吧。”   “你说。”   “施念早晚都会发现我手的事,你知道她这人容易往心里去。所以如果她问,我就说是回来被你撅的,成吧?你也确实揍了我一拳,你不亏。”   “……你大爷的,等在这儿给我下套。”   “你答应了啊,谢了。” 第79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   郁谋和二人告别时,贺然嘴上说着快滚吧,一个人背着篮球馆的大门拍着球往最远的篮筐走去。走到半截,想起什么,转身对着郁谋的背影“哎”了一声,喊住他。   “有件事要和你说。本来觉得没必要,后来想想如果我不说,以后你从别人那里知道,又腹诽我这人不地道不磊落。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他走过去说道。这人走起路来重心全在前脚掌,因为一直打球,即使手里没球,快步走时也一颠一颠的。   郁谋看他冲自己走过来那架势,走路姿势和少年时期一模一样,像是越过重重课桌来擦黑板一样。   想到这儿,郁谋脸上挂着笑看这个北京鸭今天写更新时搜的,挺逗的。一开始一直以为是假新闻,搜完发现是真的。北京首钢篮球队的英文竟然真的是 Beijing Ducks。好神奇!队的副队长,直接说:“我不在时,你想追‘内谁’,结果被‘内谁’拒了吧。这种小事不用告诉我。” 他真一点儿不生气,毕竟分手了嘛。他甚至还有些大家长风范,说起‘内谁’颇有种自家孩子真给家长争气的那种欣慰。   贺然从没有任何时刻像现在这样认识到自己蠢这个事实,他搁这儿跟郁谋坦白个屁啊。他语塞半晌,说:“你真一点不可爱。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也都能猜到,猜到了还非要说出来,真的非常不可爱。”   “对,我本来是要和你说这事儿来的。你既然猜到了,我就不和你详细说明了。不过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贺然笑呵呵,点着自己的某处脸蛋儿说:“人我没追到,但我亲了她脸一口,可香了。也算是对得起 16 岁的我自己了。”   看见郁谋那个狐狸笑渐渐变僵硬,贺然内心爽到爆,他也有今天!28 岁的人了突然原地起跳拍了下篮板,稳稳落地后并不为自己这突兀的跳跃做任何解释。   反倒是一旁的乔跃洲看见郁谋的脸色后解释说:“是亲了一口,我能作证。大晚上的你家那位肠胃感冒去医院,我们一场比赛刚完,我开车送贺然去陪她吊水。人家在那儿刚不吐了,他脑子一抽突然表白,把人说蒙了,然后凑过去亲了一口。把人又亲吐了,手上扎着针也要扬起来揍他。就这么个事儿。在医院能有多香,全是消毒水的味儿,你别听他瞎说。”   郁谋的脸色不见好转,贺然还在边上颠颠儿地冲他挥手致意:“我以前就觉得你这人虚伪。你看你,刚说什么小事不在意,分手了你大度,我表个白亲一口就能给你气成这样。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些,你以前在幼儿园肯定属于那种自己搭好的积木别人瞅一眼都不行的人,瞧你那把持劲儿。拜拜,快走吧,别耽误我们训练。”   走出场馆,郁谋站在外面大街上深吸了一口过往车辆的尾气,觉得北京这空气简直糟糕透了。   其实真的没太在意,只不过就是想,施念那会儿都肠胃感冒了,难受成那样,吐的稀里哗啦,贺然他大爷的还表白、还亲、是人么。这趁人之危的事儿搁他他可做不出来。也没往心里去,就是在想亲的那口是啄了一下的纯情亲亲呢,还是成人亲亲?嗨,不去想了,不重要。还比如啊,有贺然,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他不在时,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追过她。对对对,他明白,是他主动提的分手,真心诚意希望她不要等他,忘记他,别喜欢他,开启新生活。所以他也就是这么一想,就是这么一想……   *   林羽路过工作室的茶水间时吓了一大跳,喊:“谁在水池这儿养了一只王八?”   施念在电脑前带着耳麦测试关卡,他喊第一遍时她没听见,坐她后面的同事给小怪的脸添上几处沟壑后推了施念胳膊一下,施念把耳麦摘下来立马举手:“我的鳖!是我的鳖!我下班就拿走!”   林羽端着咖啡杯走过来,对着众人称赞道:“你们看人家小施,设计通天河老鼋《西游记》boss 战还专门买了只王八来研究,这多敬业,多入戏。”   施念说:“我买来回家炖汤的。” 她翻开包给大家看:“卖菜大姐还给我抓了一把枸杞。”   组里男同事们交换眼神。施念没注意他们脸上的古怪。   中午她趁午休去公司周围的一个大菜市场买菜。她下班晚,一般习惯中午去买菜。每次路过水产区她都快步走过,从来不买,今天停驻脚步。   犹豫半天,问大姐:“我想炖汤给人补补,您说买什么啊?”   大姐没听清,大声:“啊?补哪儿啊?脑子腰子心肝肺?”   施念哪里知道,她也不懂啊,对此一无所知,于是说:“就……补身就行。”   大姐噢了一声,小声嘀咕:“给男人补肾啊。” 穿着胶鞋淌过满地的水抓了只王八出来:“这个大补!”   鳖的头一缩一缩,四肢空中划水,和施念看了个对眼儿。完后大姐还给她塞了把枸杞,神秘兮兮说的隐晦:“回家剁掉头,热水焯一下撕掉外面那层皮,加枸杞炖。喝完你家男人肯定行。”   给施念说了个大红脸,她憋通红,嘟囔:“不是给男的吃的。”   大姐还道她害羞,忌讳说这事,特别了然:“你懂大姐意思就行。反正这个啊,特别补!” 冲她挤挤眼睛。施念以为她眼睛里进水了。   两人电波没对上,还都觉得自己懂了。于是施念稀里糊涂地拎了只王八回工作室。   组里女的少,男的多,这下都知道施念那个异地了好久好久的男朋友终于回京了。不仅如此,那个“传说中的男朋友”还需要喝乌龟王八汤才行,啧啧。   其实不仅因为她拎了王八才知道她男朋友回来了。今天大家都觉得稀奇,早上施念开工前第一次没有双手合十对着游戏手柄默念许愿。   她这个坚持了四年的习惯说来话长。   创建 BremerGame 的林羽是个既有情怀又务实的人。从过去到现在,大型单机游戏在国内市场并不受游戏开发的青睐。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没有手游啊网游啊来钱快。所以当林羽志在打造中国第一款 3a 大作时,看衰的比叫好的多得多。   说林羽务实,是因为他对冲着他情怀来的应聘者坦白,公司要“拐棍儿走路”一起抓。也就是说,工作室会通过设计推出手游网游的钱来支持单机游戏的制作,手游网游就是这两根拐棍儿。这样自给自足,不用看投资者眼色,才能做出心目中真正想做的游戏。   谈到单机游戏的创意背景时,林羽说,一般来说,一个带使命的人无非被这几个理由驱动:为复仇、为找寻真相、为守护、为寻宝、为胸中的火和内心的道义坚持……等等。我们不如就重新谈谈中国文化里最有名最厉害的那只猴子,来讲一个暗黑的故事吧……故事的名字就叫《大圣》。讲它如果没了西行的意义,被夺走了大部分神通,独自一猴踏上披荆斩棘的路,满眼是谎言,满路是阻碍,不知前路如何的情况下,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他说他考虑这个背景的初衷,和他给工作室起名 Bremer 的理由很像。Bremer,不莱梅,不莱梅的音乐家,格林童话里的故事。讲的是一群老弱病残的动物被人类抛弃后抱团生活下去的故事。他们的前行本没有意义,只是往前走着走着,逐渐有了意义。这和暗黑故事里的大圣,工作室里的大家,包括林羽本人,不可谓不相似。   项目启动的那年,也是郁谋离开的那年。   特别巧的是,郁谋让施念做一只真正的乌龟,施念被分到的 boss 打斗设计,正好是通天河里那只老鼋。每天来工作室第一件事,她会冲着手柄双手合十,希望自己在做的这只老妖龟能把郁谋稳稳当当地驮回来。   *   晚上八点多开始下雨。夏天的雨下起来总有一种天上谁在打架的感觉,轰隆隆的。   下午七点多施念去水池看了一眼,可能是拿回来时间太长,鳖没了活力。她担心鳖撑不住,特意早下班。   老小区门口遇到大雨总会发大水,她踩着边沿高一点的台阶侧身小心翼翼走过去。她没带伞,雨水打进手里拎着的黑色水产袋子,鳖可能是感受到了自然气息,在袋子里面试图往上爬,扑通——扑通——总会滑落袋子底。   施念低头一路小跑往单元门跑,单鞋里全浸了水,惨不忍睹,踩在水里啪唧啪唧的。   没看人,还不小心撞上了一辆披着雨披骑自行车的人。她一屁股坐雨水里,摔在一旁的塑料袋里王八终于从塑料袋里爬出,拱出一颗头仰脖看天。施念第一反应是去拎塑料袋,用手指顶着鳖的盖儿把它顶回袋子。鳖可别逃走了。   终于进了单元门,浑身上下全是湿的,走路一踩一个湿脚印儿。楼道里风灌进来,冷飕飕的。她打着哆嗦往六楼走,心里想的全是让你随便乱跑,回家就给你炖了。   郁谋在家看书,听到一阵很轻的拍门声。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他笑着去开门,开门瞬间才记起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   施念的头发梢还在滴水,隔着纱门高举黑色塑料袋,大声说:“赶紧放水池里!我给你买了一只鳖!” 第80章 叫你瞎跑,叫你乱看   郁谋把纱门打开,黑色塑料袋马上就被面前这矮个子怼到眼前,水产品那股味道扑面而来。他战术后仰,接过袋子随手放地上,没来得及就这只鳖进行讨论,看施念转身就要走,另一只手下意识拉住她手腕,看她浑身上下糟糕透了,像个刚从河里走上岸的水鬼。他问:“你……不来我家洗澡吗?”   施念本身冷的很,被他摸的一激灵,这人手心很烫,她甩了下他手,他不撒,用男女悬殊的力气强调他的坚持。最后弄得她一大红脸,只好说:“来的,我得先回去拿换洗衣服啊。哎呀你别拉我了。” 手甩啊甩,就是不想他碰。 别别扭扭。他不以为意,知道她会来,就放心了,立刻松开了手。   施念心里只想着那鳖,她指着那被放在地上蠢蠢欲动的黑袋子说:“盯着它,盯着它!”   郁谋没听她的,他盯的是她。飞速扫了眼她全身,去沙发上拿了件自己的衬衫给她披上,委婉提醒:“都透出来了。”   门重新关上,郁谋提着施念千叮咛万嘱咐的鳖去水池。给鳖接了点水,还扔给它半截油菜,伺候的挺好。   厨房水池前就是窗子,他站那里看房檐垂下淅淅沥沥的雨帘。看看雨,看看鳖,窗户开一条小缝,雨声突然就变大。世界轰隆隆,哗啦啦,又静悄悄,巧妙地维持着一种平衡。夏日傍晚暴雨磅礴,他觉得内心很踏实,很静。好像一切都在结束中重新开始了。   他觉得挺逗的。不带任何讽刺和自嘲,他就是觉得挺逗的。   拉个手腕别扭成那样,明明两人已经做过很多很多次比那还要亲密的事情。她的这种别别扭扭撩得他心痒痒。对对对,他知道她这样表现定是因她挺埋怨他的,但他又知道,她肯定不会放他不管。怎么说呢,意识到这点以后就还挺得意的。宝刀未老啊郁谋你,虽然不负年少时的青春容颜,但你现在成熟男人的魅力想也不赖。   好像每个人都曾在某一瞬间自命不凡过,他也不例外。他一直觉得,他和她的关系特别不一样,两人的感情是发生在他身上绝无仅有的最最珍贵的东西。每次在他觉得,“无所谓,反正怎么都是过”时,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她能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以及奇怪的关心和喜欢。他很受用,十分受用,特别受用。   就比如这个鳖。他想,她送我鳖,是想和我一起养宠物吧。   一起养宠物=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复合吧   思及此,他开始满屋子找盆,想给鳖找一个临时的容身之所,盘算着之后再去花鸟市场买玻璃生态箱。   嗯,虽然这不是寻常的宠物,但正如两人之间的默契一样,也是不寻常的。她真是含蓄的可爱,选了千年的王八来表达爱意。不过她在宠物方面的品味真是一如既往的烂啊,可能眼光都用来找男朋友了,喜欢的宠物一个比一个丑。之前是福来那只哈巴狗……后来这猫还行,但听说是人家小丁的,施念只是没名没分的二主人……现在选的这只鳖,绿头绿壳绿尾巴,寓意也不咋好。   施念再次敲门时,郁谋正蹲着看盆里无精打采的鳖,试图给它起一个信达雅的名字挽救它的形象。譬如,他是超新星,它就是黑洞。恒星发生超新星爆发产生黑洞。简单说,超新星(Supernova)是黑洞的爹。伦理哏恰到好处,还符合他的职业。自己这脑子就是好使啊。   他起身去开门,漆黑的楼道里她白的晃眼,提着一个小筐筐,进门后站门口先不进去。从筐里拿出一副塑料拖鞋,还给他演示鞋底:“干净的,是我出差时一直带的,不走外面。”   郁谋暗暗好笑,觉得她礼貌得像是第一次来找他,他往屋里走,带她去浴室:“无所谓干净不干净。我刚搬来,还没来得及打扫。你看家里还乱的很。”   施念拎着小筐跟他身后,没忍住环顾了下他的家。是和她租的房房型朝向皆不一样的一居室,屋里家具像是房东自带的,奶奶那辈才会用的家具。男人的东西四处堆着,家里还算干净,但绝对算不上整齐。他卧室黑着灯,就见床和床脚敞开的行李箱。   两人停在卧室门旁的浴室前,施念默了几秒后问:“刚搬来吗?”   郁谋站浴室门口,帮她扶住门,低头看着她:“我回来还不到三周。通过朋友的朋友联系上你室友,没敢直接来找你。你是问这个吧?”   施念还真不是问这个。她想他不收拾东西,是不是因为很快又要走。这是能问的吗?会不会也涉及到保密?   犹豫再三,她问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敢直接来找我?” 施念靠着门框仰头看他,心里难过。她其实一整天心里都有点过不去这个事,想他来喂猫,小丁一定是知道的,他这样曲曲折折才找上门来,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说不定她的朋友、他的家人都知道了,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郁谋挺怕她那样看他的。于是装作帮她调水,花洒很高,他给她拿下来,在手上试了试水,问道:“花洒是挂在上面还是你喜欢拿手里?”   “挂着吧。” 她短促地回答好这个并不重要的问题,追在他后面问:“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看你有没有……” 想说男朋友,但后来又想,别装了,你明明在乎的要死。所以他自己都笑了,换了个措辞:“有没有开启新生活。然后就是我如果直接去找你,我怕你躲我。所以观察了一段时间,看看你。”   他把她的洗浴小筐放到一处溅不到水的位置,看见里面她拿来的睡衣,嗯,不是之前那条露屁股的,而是规规矩矩的条纹长袖长裤。   他指指卫生间的门拴说:“房子太老了,门框变形,浴室门没法完全撞上,撞上的话我在外面也很难给你打开。你洗的时候就轻轻关就行,也别锁,夹一块毛巾它就不会忽闪。我不会进来的。”   她脑子嗡嗡的,一句话没听进,揪着刚刚的话题直言不讳:“不管怎么说,你应该直接来的。所以你观察的结果是?”   “像是开启了新生活,又不像是。我挺为难的。” 男人脸上浮现的神情不似完全的开心,为难什么呢?说到底,就是处于一种既期盼什么又害怕什么状态。小丁和他讲述施念这几年的生活时,他的一颗心上上下下。这是自私和理智并存的结果。他对自己的心态摸得透透的,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得知她一直在等他,又心疼又欣慰,觉得自己太虚伪了。   气氛有点僵。   他能感应到她的生气,又觉得下一秒她可能会哭出来。决定先让她赶紧把澡洗了,湿衣服多难受啊。“你先冲个热水澡吧,我怕你感冒。之后我们再说。” 踏出浴室。   施念还在想,如果他早点来找她,他刚一到北京就来找她,那么两人就能早十几天见面了。早十几天可能对别人来说没两样,可她一直处于希望无望中转换的状态,如果十几天前的自己就知道郁谋没事,那该多开心。也想过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有了新女友,和别人搂搂抱抱说情话,甚至上床……但比起这种事,她更迫切地需要知道他没事。没事就好。   他还好意思说新生活。什么狗屁新生活,那都是她装的。她就是一直在等啊。   第四年她开始每天坚持吃早饭养胃,每周买束花摆在窗台上,开始穿舒服又好看的睡衣睡觉,每天起床都会认真铺床,上班午休间隙会去菜市场买菜买水果,甚至回老家时会去应付地见一下她母亲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好像是说服了自己接受“他可能不会再出现”这个最坏情况,可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并没有做好迎接新生活的准备,包括但不限于迎接一个除了郁谋以外的男人进入生活这样的事情。四年时间还是太短暂了,年少时喜欢过的男孩子才不是四年时光就能忘却的人。她每天双手合十冲游戏手柄祈祷,祈祷他能平安无事,也祈祷能早点见到他,除了日复一日的相信和希望,她好像并不能做任何额外的事情了。这样的心情他到底懂不懂啊。   她气鼓鼓地去关门,完全没听见他刚刚对于门的嘱咐,一次撞不上,再次去关时使了点力气。   “咣——” 门掩上前门和门框间出现了一只手,以及一张痛苦万分的男人脸。   她低呼一声:“你疯了?你干嘛啊!” 赶忙去看他的手。   郁谋把门顶开,右手被夹,一股子生疼。他皱着眉任由她捧着自己的右手看来看去:“不是让你不要使劲关门。”   “你什么时候说了?” 她是真的没听见。除了关于他离开的事,他叨叨的其他在她那里都是白噪声。“没夹坏吧?”   “……” 郁谋意识到被捧的是右手,下意识缩回来,语气不太好:“手没事。”   他思索片刻,瞬间又决定便宜贺然那个男的,把手重新伸到施念面前,脸背过去不让她看自己得意的微笑:“手有事。”   这样的反复无常令施念以为他被夹的是脑子。“到底有没有事?” 她说,捧着那手。   郁谋想,现在我的手翻一下,就能摸摸她的脸。他克制住这个想法,道:“小拇指被夹狠了,有点没知觉。”   “我来瞧。” 她凑近,除了有点红没看出什么,以为是内伤,开始忧心忡忡:“实在不行去医院看看。”   不等她细看,他把手收回来,一副大度样子:“没事,你先洗吧,出来我们再观察。”   门重新关上时,是轻轻的,很听话。   他在外面站着,看她先是关门,门忽闪,她拿一条毛巾折两折,夹着关门,门不忽闪了,但是出现一道小缝隙。   不是有意偷看,只是来不及转身。看她背着身把衣服脱了,褐色长发垂下来。而后弯腰抬脚,黑色的内裤被扔到筐里。一道白白的身影站直看,比以前瘦了一点。女人光着站在那里,慢悠悠地翻筐里自己的洗面奶和洗发水出来。他其实里面放着洗发水,但她肯定嫌弃不用。他想她拎那个小筐,里面瓶瓶罐罐东西多得很。而后她走到花洒下,转身去拉浴帘。这下他前面也看到了些许,摇摇晃晃的。熟悉,又陌生。他站那里忘记动,怔愣着发呆,像是第一次看到此类场景的青春期少年,脑子里一串串炸开。慢慢地,浴室内香香的热汽喷出来一些,他好像也置身其中,开始热起来,乱七八糟的想法也逐渐变多,他逃离了那里。   同样是等待某种审判,十分钟的澡令他和鳖都感到格外漫长。   看她穿戴整齐地出来,这套睡衣啊,把该遮的不该遮的全遮住,正经的不得了。他坐沙发上,目光瞟了一眼,内心哀叹。嘴上轻描淡写评价道:“穿成这样,你是要去做报告吗?”   “对,我给你炖完这只鳖还要去加班。” 她不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些什么,顺着他的话茬开玩笑。   郁谋看了看盆里的鳖,感觉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你说什么?”   施念转去厨房,没找见鳖,问:“鳖呢?案板呢?刀呢?”   男人捧着盆进来,确认:“你要杀了它?” 这措辞奇怪极了。   施念古怪地看他一眼,拎着鳖放到案板上。鳖拼命想往窗台爬,头伸的老长,像是看窗外。   她找出刀,搁手里掂了掂,出手利索,先是拿刀背敲晕王八,而后手起刀落……剁头的时候还说:“叫你瞎跑,叫你乱看。”   在旁观看这一切的男人只感觉下身一紧。大概因为形状类似,他已经有通感了。她无意说的话更是令他心惊胆战,为死去的鳖,为他自己。他想,“黑洞”这个名字还是世袭给两人之后真正的宠物吧。   施念看他一脸沉痛,以为他被这场景吓到,于是举着菜刀岔开话题:“你手指怎么样了?”   “嗯……” 男人眉头紧锁,抱臂盯着案板上身首异处的鳖,低声说:“似乎……已经没事了。” 对不起了贺然,看来还是要借你一用。 第81章 HAPPY-SECRET-BROKEN-HEART   细长条的厨房里,一人站将将好。施念在那里咣咣咣剁葱段,郁谋在她旁边看。看她在一方天地里辗转腾挪,一一打开橱柜门确认调料在哪里,打开橱柜门好几次差点扇到他脸,她手高举扶着边沿冷漠地说:“小心头。” 他感觉自己很碍事,于是站到她侧后面。   他靠坐在墙的暖气上,长腿尽可能叉开给她腾地方,有几次她不小心被他的腿绊到还不耐烦地啧,凶劲儿给他弄的哭笑不得。   厨房里的烟火气令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记忆里上次见她,这女孩儿雄赳赳气昂昂说太累了、说这说那的来提分手,分完以后又神色恹恹地窝在他加州的沙发上说她不会做饭,中午吃了他剩下的半盒冷沙拉,给他气够呛。如今再见面时,头发长了,人整体瘦了,身上该长肉的地方长肉了,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杀死一只王八了。   时间真的好快啊。从异地,到异国,到异另一个国,到彻底失联。仔细算算,从十六岁到现在,两人真正像这样在一起的时间可能连一年都不到。   他觉得此时自己在和自己玩一个游戏,就是把记忆里和她有关的片段一一拎出来和现在的她进行比对。找不同,就是这样的游戏,令他很唏嘘,很怅惘,连同窗外的雨声做背景,惊觉这些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岁岁年年天都下雨,都下雪,都刮风,都打雷,人的岁月却年年不同。真是不公平。   郁谋在想这些事时,施念在认认真真煲汤。她把水烧开,焯甲鱼,焯完撕掉壳上面一层透明的皮,再抄起刀来把甲鱼剁成小块儿。动作特麻利。   施念做这些的间隙意识到了他的目光,起初没理,后来感觉他一直在后面看,实在没忍住,旁过头瞥他一眼:“看什么?” 想起什么,她举着刀尖对他,故作凶巴:“我在干活,你不许讲话,不许再拿‘现男友’这个话茬儿说事,很无聊。”   郁谋还真没准备说那个,有些玩笑说多了就不好笑了。更何况这个话茬儿令他也很难受。他道:“是你自己非要说的,你不提我都给忘了。再说我也没说话,我一直在这边静静坐,没招你没惹你。”   “你说了,你脑子里说了。”   “你好霸道,连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也要管。”   她切了一声转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在身后开口:“所以呢?”   “所以什么?” 她手下没停,没意识到自己因为刚刚的斗嘴已经扬起嘴角。   “所以你这几年怎么样?” 其实他在小丁那里问了个七七八八,可是还是很想听她亲口说。于是问道。   她以为他问感情方面,本来笑着,笑容收起来,鼻子一酸:“你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   “假话听过了,早上你说的那些。八十几个什么的,特别离谱。现在要听真话。”   她手上忙忙叨叨了一阵儿才说话。   “真话就是,被你甩了,我难过了四年。原来被单方面放弃是件这么难过的事啊,我想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然后一想到你可能也许万一死了,真的不会再出现了,我彻底找不回场子了,没法当着你面给你讲大道理让你愧疚,就更难过了。”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细,吓得他没敢接话,挺怕她哭的。   过了会儿男人站到她旁边,低头看,试图转移话题来哄:“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她也很默契地没再提,点点自己中午买的其他菜:“打算给你包饺子吃。我妈说远行的人回家要吃饺子,喝肉汤。最好要做一大桌菜,但我没那能力,你将就下吧。闪开。” 她语气又变冷漠,把他说回暖气片上坐着。   “我看你现在挺厉害的。” 夸夸她呗,他想。   施念给他展示自己的手:“假象。设计兼职测评,天天摸手柄,敲键盘,我就是力气大,手稳,显得刀工好。实际做菜不好吃。比我妈做菜还难吃。”   “咱妈最近怎么样?”   “是我妈。你不要混淆视听。她今年年底退休,前几年相亲,现在也不相了,说没合适的不能硬找。她有个关系很好的学妹因为离婚彻底回国了。还有个高中同桌、女的啊,重新联系上了。姐妹团打算退休后四处去旅游。我说我可以资助她旅行资金。”   “挺好,那咱爸呢?”   “是我爸,你不要占我便宜。我爸……其实他总换工作,因为他脾气问题在一个地方总也呆不长,嫌人家这不好那不好的。年纪大了,换的工作越换待遇越低。我也不清楚他现在在做什么,之前好像是去给小学校做饭,现在不知道。我家和大伯家之前还有点破事,没和你讲过。不重要,反正钱还完了都。我妈也踏实了。”   “印象中见你爸爸那次,我感觉叔叔人挺温和的。”   “呵。你再跟他接触试试,第二次第三次你就能体会出来了。他其实一直没变。不过我也不和他较劲了现在。前两年我……不是因为你么,状态不太好。我回老家,我爸爸一直觉得我不需要他,那次回家他觉得自己终于有用了,拉着我开导,还给我做饭吃。然后那次我发现他老了,真的老了,做的一盆红烧肉又硬又腥,但他自己都没意识。”   “吃完我就发高烧进医院了。” 施念说。   郁谋恍然大悟:“那次开始的肠胃炎吗?”   她点头,无奈笑说:“对啊,可惨了,吐的酸水都出来了。然后断断续续一年都没有好完全。后劲儿好大。”   “一盆红烧肉导致的……很逗吧。我爸在我病床前掉眼泪,他说,他这人好像天生就有总会把事情搞砸的能力,他也很无能为力。无论是年轻时追随我大伯做生意,还是之后去打牌,然后就是一次次的换工作……每次他的初衷都是好的,但是事情到后面总是会往糟糕的方向发展。好像老天爷就是在和他作对,不让他赚钱一样。”   “我没被他打动,只是自那以后决定不对他抱希望了,所以也不会有失望,关系反而稍稍缓和。我能理解他说的,他说那是诅咒,实际上呢,就是性格,可能我爷爷奶奶没有培养好吧。而且我工作这几年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发现那些类似我爸、胜似我爸的人大有人在。有些人就是从来不知道如何正常做事正常讲话,没有办法的。所以我才越发感慨,像你这样凭借自己的能力领悟很多道理没有走歪的人真的好厉害好厉害。”   “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啦。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是喜欢你的,想不清楚理由。觉得你学习好能力强,长得帅性格好。长大后才发现,原来中学时的自己那么喜欢你,是在想,要是我自己、我爸爸可以像你那样为人处事就好了。你就是给人一种很稳的感觉。”   “中学时……那你现在不那么喜欢我了吗?”   “哼。不喜欢了!” 说完这声,施念还觉得不解气,回头瞪他,结果男人笑眯眯看她,看的她立马转过头舍不得瞪他了。   厨房回归安静。炉子上的文火炖的鳖汤一会儿咕嘟一声。   郁谋看她背影,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细细的黑色发绳松松散散地束着。发梢还是老样子,有自然的软软弯度,垂到腰间。这睡衣把什么都遮住了,只是她动作时,布料会褶,显出身体的弧度来。   喉结动了动,他把手放到她腰上。   施念扭了一下,他手顺势往下滑。被她捉住狠狠扔掉。她回身恶狠狠:“你老实一点,咱俩现在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我可告诉你!你不要耍流氓!”   “哦,忘记了。抱歉啊。”他温和地笑,心想,不是男女朋友了你给我炖鳖汤,是装傻还是真傻啊你。   等她转身后不久,他的手又放上去。   气的她再次转身,扒拉他的手,他就是不动,赖唧唧地看她:“哎?你的腰上怎么长出一只手?你等我给你拿下来啊。” 然后好像使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手从她腰间挪走。   就这样放手、转身、上手、转身、放手……把她气的直跺脚,他才罢休。   在她要拿汤勺敲他前,郁谋突然说:“我来北京前,其实先回了老家一趟。”   “哦。你爷爷是不是揍你了?”   “差不多。我进家门后他把这么老厚的牛津字典扔过来砸我,说:My heart(哈特) is broken(布肉啃)!”   施念没忍住哈哈大笑。郁谋讲的她脑海里都有声音了,郁谋爷爷学英语学魔障了,天天中英夹杂。   “然后我说,您孙子去给国家做事了您还砸。他回屋待了会儿,出来抱住我,说 I'm happy(嗨呸) for you and I must tell(胎喽) you a secret(塞克瑞特). 然后他就开始说中文了,这么多年词汇量似乎也没有增加,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几个词。”   “你爷爷说什么秘密给你了?”   “真要我说吗?” 郁谋语气开始不耐烦:“他说他给你介绍了好几个相亲对象。真是我亲爷爷啊。”   施念笑的眼泪出来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刚刚冷冰冰的状态。她笑着猛点头,“对的。我去年到现在相亲了四次,有三次都是你爷爷给找的,是他老同事的孙子外孙什么的。说这些人不比你差,有个是牛津毕业的,有个复旦,有个中科大。他让我务必去,好好去,千万别把我耽误了。让我不要在他孙子这一棵树上吊死。”   郁谋声线懒懒:“哦,听起来都很优秀啊……”   施念背对着他,没看到他的表情,点头:“确实……怎么说呢,有一说一,确实都很优秀。”实在想不出别的夸奖方法,只好这样敷衍道。   这话在郁谋听来完全不是那个味儿。他说人优秀那是修养,她竟还要附和,这女人到底要干嘛。   他问:“那你们相亲,具体怎么个流程?”   “很正常啊就。一起吃个饭聊聊。”   “只是吃饭吗?”   “嗯……有一个没有约吃饭,约的是去看汽车电影。那个人是长得最帅的,但是给我观感不是太好,第一次见面在车里就要手拉着手看电影,说这样看电影有感觉。”   听到此,郁谋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沉下来:“他说拉你就给他拉啊?” 有他大爷的感觉,这男的这么爱拉手,怎么不去啃鸡爪子?艹   “拉了一下下,一秒钟,我就说还是不要了,怎样啊!”施念缩了下,转身看他脸色不善,色厉内荏大声说:“问啊问的,你不要在这里干扰我了!你如果实在闲着就出门买包胡椒粉,你家我翻了半天没找到!”   郁谋拎着一塑料袋回家时,施念在厨房喊:“买到了吗?”   男人没答话。关门,锁门,检查下锁,然后换鞋,塑料袋撂在桌上,去卫生间洗手。   他进厨房时,施念以为他生气了,于是求和好似地碰碰他胳膊,“怎么不说话呀?胡椒粉呢?”   他依旧不说话,冷着一张脸,去看窗子有没有关好,回来炉子这边,确认炖鳖的火调到最小,而后走到女人面前,把台面上的刀稳妥地放进水池,其他东西都往里面推。   施念被他沉默不语搞蒙了,看他在自己周围做着事情,就是不理她。   他最后去窗前检查热水器阀门关上了以后,男人大步走过来,将她手里的筷子拿走,扔到一边。一只手从她手肘那边摸着往下滑,滑到她手边找准手指缝隙插进去十指相扣,另一手捧住她的后脑勺,一言不发地吻了下去。 第82章 量子纠缠   外面在下雨,屋里在炖汤,连带着房里有一股潮气,这在北方可不那么常见。   施念被他亲的“唔”了一声,猝不及防,试图往后躲。他的手立马横在她和厨房门之间,挡在那儿,不小心按到了墙上开关,啪嗒,亮堂堂的厨房一下子黑了。只余炉灶上一小簇紫蓝色火焰。   他也没打算把灯重新开开。一会儿反正就不在这个屋子了,开灯关灯多费电。   他很少利用体格优势做什么,从来都是会先问再做。此时此刻他决定不。按着墙壁的手回过来,捧住她脸,头不许动,乖一点。   这次他从她的下唇边沿开始吻起。接吻真是奇怪,也说不上为什么舒服,但就是很想吃一吃,吻一吻,磨着腻着,一一占领和交融。   有人说接吻时闭眼的那个最深情。郁谋觉得好吧,随他们说去,总之他不是。他此时睁着眼,看她睫毛轻轻颤,脸颊粉扑扑的,嘴闭的老严实,时不时还发出哼声,好像被他气的不行,憋着一股劲儿就是不让他得逞。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他喜欢她温柔,同样地也从来都喜欢她那股劲劲儿的感觉。和他对着干,说反话,暗戳戳,凶巴巴,不承认,不负责,他太喜欢了,非要让她软下来才行。   此时此刻不就是。   他看她也睁开眼。又摆出那副气哼哼的样子,笑得他。   别躲了。你不想亲吗?你也一定想吧。反正我很想。只要是你的,我都想碰。从你来我家那一刻起,我就在想了。憋到现在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如果不是你说和别人拉手什么的,可能我会等到吃完晚饭,但现在恐怕不行了。真是没办法,是你的错——他看她的那眼神好像在说。   和他满脑子的劣质话相比,他只从她眼里读出好几个问号和好几个叹号:炖的汤怎么办?不要亲了!锅会不会烧干?不要亲了!厨房会不会着火?不要亲了!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嗯……   “这汤要炖多久?” 他在吻的间隙拨出一丝清明问道,实在看不下去她的不专心和紧张兮兮。   “一个小时……”   “关火可以不?”   “不可以!……”   他想了想,“炖着吧,时间够了。我记着呢。” 给她吃定心丸。   说完这话,他感觉面前的女人一下子就松下来。   他松开两人握着的手,去扶她的腰。这睡衣,看着不咋地,摸起来滑滑的,手感倒还不错。不过他长到 28 岁可不是为了摸睡衣的,手找到睡衣下摆,直接就溜进去了,盖在她的腰上,手指微微使力,陷进去,托住,把人往上提了提。直接摸人多好,不比睡衣摸起来舒服?   手上动作游刃有余,在她衣服里游来游去。他知道摸哪里自己的手最开心,哪里他没有摸哪里啊。一只手从后背绕过去,仗着自己手长,从旁侧点着那团,一会儿又游回来,从前面盖住。   这个吻起初十分少年。有点笨拙,全是感触。   他的头向前试探着亲,一下下加重力道,柔软的唇相碰就离开,感受那种相触瞬间的电流,忍住自己想要咬住她嘴唇的冲动。不可以哦,郁谋,你要循序渐进。先温温柔柔地腻一会儿,之后再说之后的。   她被他进攻的一步步后退,两人跌跌撞撞地移动。他分神精准地带着她倒去卧室,手护着她别撞了哪里又说是他弄的。   他抵着她在卧室的门边磨了一会儿。恶劣的很,吻的时候还要把那烫极了的往她肚子上放,隔着睡衣非要让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吻而已,做好心理准备。   她扭啊扭,嫌弃死了。他吻她脖子时,她痒痒缩缩,细喘着说:“郁……什么……我们没那个!” 急的她忘记他叫什么了。   他从兜里掏出个方盒子,往床上抛:“咱有。” 还是桃子味的。   “啊?”   “刚买的。”   她使劲推开他,语气气极,眼神却一点也不具有威慑力:“让你买胡椒粉……!”   他半笑不笑地按住她,重新去舔舐脖子,那里好甜哦。   “什么胡椒粉?没买。就买了一兜子这个。还有豆沙面包……豆浆……我够可以了。”   这可不赖他,赖便利店,非要把花花绿绿的方盒子码在进门处,他进去后脑子立刻忘记所有别的事情了。货架上扫了一行去结账,一步都不愿意多走。至少还给你买了明天的早餐,还成吧我。   能明显感到她的气更盛了。因为她反咬了他一口。   她被逼到墙角,他弓身,整个人笼罩住她,她往下出溜。矮一截,被提起来,矮一截,被提起来。几次三番,她突然站直,一只手往下探,握住他放她肚子上那个,然后用牙齿轻轻咬住他嘴唇。他感觉后脑有一处炸开了。   没等他反应,眼前的她突然踮起脚,双手举高牢牢架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往上一跃,腿盘在他的腰上缠住了他。她现在比他还高,低头吻住他,往他的嘴里探进舌头。   他愣住了。   “抱稳。” 她说。说完低头继续吻他,咬他,一点也不怜惜他。一只手还探进他的衣领摸他后背肌肉的沟壑,贪婪地游走。柔软的指腹摸他脊柱间那一道深线,点,碰,摸,滑,上下来去……天呢,要命。   陡生变故,他只有哦的份儿,灵魂轻颤。昏头了昏头了。   她很轻,他当然能抱稳,可不知怎的,他抱着她往床上倒。必须先把她甩下来,不然他觉得自己会变成阵地失守的那个。不对劲。   可是她刚一躺到床上,立马指着他冷声道:“外面的衣服不可以躺床上。” 小白龙一样跳起来,扑上来扯他衣服,动作粗鲁的竟令他有点委屈。   他被剥了精光,躺倒床上,她坐在他身上开始亲他锁骨,一路往下亲,缠绵来去,吃他的肌肤,舌头运用到极致。他试图去搂她,被她按住手腕关押住。“老实一点。” 她这样说。   他不是力气不如她,他不动是怕自己使力气万一扭到她。只好以这样“屈辱”的姿势仰面朝天被她攻城略地,他觉得有点恍惚。   她也好烫。好野蛮。他对她可不是那样的。他浮浮沉沉地想,手指抓紧床单又松开。最后实在忍到了极点,他翻身压住了她,“可以了你,轮到我了”。眼神凶猛又幽深。是你非要让我这样的。她刚刚说了句,“你好可爱。” 不说这话他还能让她玩一会儿。   闻到桃子味儿,她再一次领悟到了他的恶劣。他闷笑着明知故问:“香不?”   盛夏的雨夜里,繁星黯淡,天空阴沉,一颗巨大的桃子味儿陨石裹挟着火焰砸向了地球。万物在暴雨中生长,只有陨石是来毁灭的,所有的水都浇不熄它,这场火好像能一直绵延下去。两个人几乎窒息地纠缠着,被单隆起一层层,早就被滚的一塌糊涂。   她哭得呜呜咽咽,抓着他的后背:“你好烦啊,烦死了。” 他沉默不语地做功,她说话,他就亲,她哭他也亲,她挠他他没知觉,全身的神经都汇聚一处。   她一直在骂他,最后却说:“我好想你。”   陨石爆炸时的光亮只有两人看得清。暗夜的屋子里潮气弥漫。不是雨浇熄了火,也不是火征服了水,宇宙的奥秘两人都懂了。窗户的缝隙里透出暴雨的味道,他说他去关下火,一个小时快到了。   回来时她用一半的被单盖着自己,反抗他去关火的这个暗示。   他觉得好逗,隔着被单戳戳她,她一动不动,声音懒得不行:“别动我,我死了。” 挺直扮尸体。   他看“尸体”的曲线真优美,亲了亲高点,手盖过去抓,她一下子弯身:“你怎么这样子!”   他顺势掀起被单看她,看她脸上潮红,一双眼睛带水,还不忘记瞪他:“人死了你还要亲这亲那,你好变态啊!”   “我要死了我都没说什么,你恶人先告状。” 他笑着说,手捻着被单看她,两人一个像缩回洞的兔子,一个像在洞口勾引的狐狸。   “我不管,我就是死了,你不可以和我说话,也不可以碰我。” 她揪过他手里的被单一角说。   他按住她手,慢条斯理把被单展平,欺过去:“一起死,一起死,好吧。”   ……   后半夜,雨停了。饺子包了一半,鳖汤彻底放凉。两人还躺在床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起来去喝一碗汤,但又起不来,懒得动。她却神采奕奕,至少是话变多了。   “好奇怪,为什么我刚刚好像能知道你在心里说什么?” 她说。   好喜欢你……好舒服……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你好温暖……   类似这样的话。虽然都很简单,但是每次律动中她似乎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大概就是……嗯,量子纠缠。” 他正处于空茫一片的状态。于是随便从脑海里的词汇库里选了一个术语出来应付她。   “量子纠缠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脑子不动,凭借惯性给出通俗解释:“你想我时,我也想你。你舒服时,我也在舒服。你喜欢我,我也是。你信我一定会回来,我信你一直会等我。一直一直都如此。”   “嘘。” 他伸出手指放嘴边,转头看她,眼神既疲惫又亮:“这可是宇宙秘密,你不许跟别人讲。” 第83章 九月的北半球看得到银河吗   高中毕业十周年,“一中北京校友小分队”聚会在簋街的某家烧烤店“隆重”举行。   簋街这边到了晚饭点不好找停车位。乔跃洲开着白色小本田绕着这里转悠时,坐副驾的贺然左脚蹬着复健鞋,臭着一张脸同他说,这谁找的破地儿啊,职业运动员明令禁止外出就餐不能吃烧烤,明摆着和他作对。   乔跃洲开车送伤员来参加聚会,顺便当“家属”与会。贺然说那正好,他要是想揍郁谋,乔跃洲还能帮他按着,队友互帮互助,等到时候黎若愚回北京,他也会帮老乔追妹子的。   乔跃洲打方向盘侧方位倒车进车位,瞥了他一眼,您省省吧,您腿都这样了,我是作为队长监督你来的,不是来帮你打人的。   贺然今天明显心情不好。下车路过蝉鸣喧嚣的槐树,槐树立马寂静了,蝉可能感受到了他身上见神杀神的气场。吓得不敢吱声。   他心情不好有两个原因。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上一场比赛拉到脚踝的筋了,队医给他上了复健鞋,接下来赛季几场重要比赛都要缺席,他可愁了。   还一个不那么显而易见的原因。聚会前一晚,郁谋在群里问傅辽,问他当初和媳妇儿领证是回老家领的还是在天津领的。这种破事儿非要在群里问吗??他俩私聊不好吗?这种屁事儿有什么可问的?在哪儿领重要么?瞅他那得瑟劲儿,有病。   傅辽这个二百五也是中了郁谋那个老狐狸的圈套,又在群里晒了一遍他当初的结婚证。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贺然觉得傅辽是一婚彻底傻了,自己是哪边的战友都分不清。可算是给郁谋逮到话茬儿了,郁谋在傅辽晒完结婚证后说:真不错,等到时我们领完也发群里给大家看。   听听,是人话么,不晒能死是么。假模假式的。   进店前乔跃洲还在给他约法三章,不能吃违禁食物,最多只能喝三杯啤酒,不许打架,不许动粗,公共场合不许骂人,不能给队里抹黑……贺然心想,从前的痞子现在的事儿妈,说的就是你,老乔。   俩男的在店里的包间走廊穿梭,篮球运动员的个子和身材都很扎眼。有位去洗手间的大哥认出他俩,“内个内个内个,和内个内个,北京队的!”,俩人,统共五个字,这位大哥一个名字都没说出来,但给人感觉就是特熟。   大哥笑着搓搓手:“哎呀,名字就在嘴边儿想不起来。能一起合影不?”   贺然刚要拽脸,乔跃洲一把拉过他:“可以可以。大哥也看我们比赛啊?”   ……   包厢内几个男的凑一块儿,有的熟,有的不熟,有些当年只是楼道里见面点头的交情,此时啤酒倒上开始说起从前现在和未来。   傅辽留在天津工作,在当地娶了媳妇,今天坐高铁来参加聚会。以前贺然的跟班儿此时变成老婆的跟班儿,拿着手机给郁谋翻之前自己婚礼现场的照片,传授经验。   不管大家认不认识彼此,但大家都认识郁谋,都很好奇曾经叱咤风云的学神如今在哪里高就,薪资几何。   郁谋放下傅辽的手机,说谈不上高就,目前在高能所当个研究员。   席间一瞬间鸦雀无声,有几个人脸上交换表情,研究……员?   郁谋不以为意,继续去看傅辽的照片。一旁的施斐不乐意了,替准姐夫说话:“我给各位科普一下啊,高能所属中科院,中科院的研究员职称相当于大学的副教授。待遇不用你们操心。再说了,那是科学家,做出成果来那是阅兵时能被请去长安街的人。咱们这些和人能比么……我提议,大家敬咱国默默无名的科学家!”   女生那边施念、许沐子在和小许聊天。小许完全是被拉来等下当代驾的。   “你俩 19 年毕业,所以你和我弟是一届的吗?” 施念问。   “不是呢,我 15 年大一,胖胖哥 14 年大一。”   “算算看,你比我们要小 5 岁,可你叫他胖胖哥我听着好不习惯呀。” 施念和许沐子对着这个称呼已经乐好久了,每次小许一提她俩就要笑。   “姐、许大个儿你们笑点真的好低啊,这有什么好笑的啊。” 施斐瘦了一些,来了只喝茶,说不喝酒也不喝饮料,热量太高,盯着一盘海带丝好久,最后也没去夹。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啊?” 施念问小许。   “当时有一门课班里除了我俩以外全是外国人。那个课太冷门基本没人选,我选是为了多修学分早点毕业,Felix 选是因为其他的课他都通过不了,听说这门课老师会给 sample test(样卷)。然后我俩就认识了。” 小许特意改口,直接叫施斐英文名 Felix。结果施念和许沐子笑的更开心。   “然后呢?” 许沐子问。   小许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就是……哎我和你们说实话,我家其实是留学阶层里最没钱的那种。我爸当初咬牙给我送出来,只给我了半年的生活费学费,他想让我找留学圈里的有钱人傍上。你们别惊讶,其实这种还挺多的,家里女孩儿长的还可以,于是就哪个学校有钱人多往哪里送。我家就是这样的。”   “但是我不愿意。我当时国内有个男朋友,感情很稳定的。然后我就想打工赚学费生活费,可是学生签证对打工限制很多。胖胖哥说,他学习实在太差了,基础全无,没有 tutor 愿意辅导他。而我呢,学习成绩还可以,就是缺钱,太穷了,地下室都快住不起了。他就说,要不咱俩互利互惠吧,你当我的小老师,费点劲,辅导我功课,帮助我顺利毕业;我呢,给你出学费生活费。我俩就这么熟起来的。”   施念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和我弟是男女朋友关系。” 许沐子惊讶:“哎?难道不是吗?我也一直以为是!”   小许连忙摆手:“不是不是真不是。我一直有男朋友的!我男朋友警校毕业,常年在外面出任务……具体我不能说,他也不能告诉我。反正我们从高一开始谈,现在都九年了,特别稳定!”   施念喝橙汁,笑眯眯看着这个比他们小五岁的姑娘,说:“真好啊,真好~你一直就和他谈吗?”   小许点头:“是啊,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我只谈过这一个!以后他退伍回来我们是要结婚的!”   施念跟着猛点头:“我也只谈了一个!”   她和郁谋中间隔着小许,隔着施斐。越过这两颗人头,郁谋看了施念一眼,施念没注意他的目光。男人喝了口酒,闷闷地想,“也只”?   ……   贺然和乔跃洲把大哥夹中间儿,对着镜头展示职业微笑。贺然有点不爽,这大哥太不上道了,竟然把两个字的内个内个放到三个字的后面,一生要强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怎么能排老乔的后边儿?   经历球场失意,情场失意,连名字都要排人后面儿。于是就,笑不太出来。   这时,面前的包厢门打开,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跟着拥出来。   施念探出头,四处望,看见贺然说了句:“你们来了呀,还怕你们找不到!就差你们了!快快快!”   贺然看见施念,她今天一身长长的碎花裙。他最欣赏不了女生穿碎花了,看这裙子也普普通通,但是穿她身上突然就显得很好看。   好看管屁用,马上是别家的媳妇儿了。他彻底没戏。   想到这儿,心里带了几分酸涩,贺然面上却控制不住地对着施念开始咧嘴傻笑,这时照相的开闪光灯咔嚓一声,把他那一口大白牙照的锃亮。   大哥看着手机夸贺然:乔然是吧?我想起来了。你本人比电视上帅!   贺然的脸又垮下去,他大爷的。   ……   文斯斯赶不回来,许沐子特地给她打视频,举着手机转一圈认人。认到贺然,贺然正喝闷酒,电话里文斯斯笑着说:“呦,我们篮球巨星刚去泥地里滚过是么?脸上黑的都能烧柴了。”   视频挂掉,贺然把一杯啤酒闷进去,让人倒上白酒,越过人头去拍郁谋的肩膀,“来,我来敬柴。” 没表情,也没语气,酒杯怼人脸上就要喝。   一旁乔跃洲说着:“哎你等等。” 然后掏出手机搜:运动员可以喝白酒么?啤酒他知道没事,白酒不清楚,得搜搜。   那边正搜着,这边郁谋也把杯里的酒换成白的,斟满,稳稳当当举起来去碰:“柴没什么好敬的。敬点别的。”   贺然挑眉:“那你说敬什么?”   郁谋想了下:“要敬就敬挂了球鞋的树枝,敬 2008 年冬天的雪仗,敬好人家大浴场,敬晃过上帝的艾弗森。”   本来想挑事儿,这几句话直接把贺然说到眼眶泛红,他默了片刻,补上两句:“得。还要敬 LOVE 和 MISS。敬这么多,就要喝这么多,一杯没诚意,五杯才算数。”   郁谋点头:“好啊。”   一旁的傅辽也赶紧举杯,拉着一旁喝茶的施斐说:“等等等,别你俩喝啊,把我俩忘了。”   ……   几个男的都不胜酒量。要互相搭着肩膀才能站直。   烧烤店门口,不喝酒的施斐还有乔跃洲一一安排出租送人回去。傅辽打着酒嗝儿,嗝里冒酸气,说他今晚借住贺然那里。乔跃洲说成,那你一会儿坐我车,要吐你先去吐,别吐我车上。   烧烤店旁边有家小卖部,施念进去买了蜂蜜,出来看见贺然和郁谋站在小卖部门口勾肩搭背。   俩男的脸颊绯红,彼此搀扶着,直勾勾地看着大猩猩音乐摇摇车。   贺然大着舌头说:“你俩决定回去领证啊?”   郁谋醉了说话倒还清晰,只是声音飘飘的,柔得不行,还全是语气词:“是呐。是啊。是呀。”   “什么时候啊?”   “我出京要提交申请,要所里批准,念念最近也忙,忙过这一阵儿再说呢。等九月中旬吧。”   “我开车送你们。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贺然指着面前的猩猩摇摇车说:“我去年刚买的,奥迪,你没见过吧,贴了膜的,电光蓝。”   郁谋摇头,乖的像个小学生:“没见过。”   说着,贺然就非要拉着郁谋往摇摇车里坐,热情洋溢。   郁谋摆手推辞,说车是好车,但不用麻烦。   贺然不干了,扭着他膀子也要把他往里塞。   两个男人窝在摇摇车里一面较着劲一面嘴上客气,互夸互捧,手上却使劲捶彼此的胸膛,几乎要把刚喝进去的酒全捶出来。   贺然把着假方向盘,看见施念在旁边,扬声道:“施念,我让郁谋坐坐我新车,你也来,一起来!后座儿宽敞着呢!”   郁谋眼神发直,摸着摇摇车边上的香蕉装饰说贺然说谎,这车明明是黄色的,怎么是嗲蓝呢?   贺然拍着方向盘鬼叫:“放屁!哎,咱一会儿上高速了啊,窗户都给我关上。”   施念喊来施斐和乔跃洲想办法,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俩醉汉把持着摇摇车非不下来,说高速上下车有摄像头,扣分,扣钱,还危险。   最后施念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掏出三枚钢镚儿塞进摇摇车,指着他俩说:“下了高速就给我下车,听见没?”   俩人点头,互相看:“这交警真凶!”   大猩猩载着俩人上下摇起来,开始唱歌。   簋街车流熙攘,夜里霓虹灯亮。这边在放筷子兄弟的老男孩儿。   ……抬头仰望着满天星河,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如果有明天祝福你亲爱的……   ……   出租在小区前几百米停下,郁谋说坐车一路太难受了,脑袋昏昏沉沉。要下去走。   两人下了车,沿着路边的行道树慢慢往回走。   醉了的男人其实很乖,一言不发的,可能是知道自己喝多了这事吧要挨批,所以周围没人时不敢造次。   他走几步看看她,走几步看看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仰头看天空。凌晨一点的北京灯火通明,夜空只有寥寥数颗星,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了一会儿,说:“念念,你能看见银河吗?好美啊。”   施念知道他喝多了,顺着他说:“嗯,确实。”   郁谋笑了下,闷闷地,然后低头看她:“我骗你的,我没看到银河。即使是在郊区,也是看不到的,现在不是北半球观测银河的季节。”   这时候说的话像是回归正常,只是施念明白他肯定还是醉的,因为他用那种好惆怅的语气说:“你一定是非常喜欢我吧。我说什么你都信。你对我真好,这世界上不会有谁比你更把我当一回事了。我最喜欢你了。你不要误会啊,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我才喜欢你,我本来就喜欢你。礼堂里,你的眼睛最好看。” 语气天真地像个孩子,碎嘴叨叨。   施念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说得心尖颤颤,不知为何,眼睛竟然湿润了。   她捏着他的手,认认真真对他说:“我是真的看到银河了呀。你看,从那边,到这边,超级好看。”   她说话时,他没再看夜空。而是认认真真看她。喝醉酒的人独有的脉脉眼神,半晌,他附身凑近,她以为他要亲她,结果他只是更近一点看她的眼睛。   他说:“你说的对,我也看到了,好像在你眼睛里,晶晶亮。九月的北半球,原来也能看到银河呀。” 第84章 在暗夜里讲述一个奇幻故事·上   九月底的某一天凌晨,开往老家方向的高速路边。   郁谋在休息站找车位停下车,看施念在旁边窸窸窣窣翻钱包,“我就不下去了,给我买一瓶矿泉水就好。注意安全啊。”   施念开门,一条腿已经撂下去了,转头笑道:“你好啰嗦啊。”   “我怎么啰嗦了?”   “就两步路,你在这边直接能看见,我去休息站买东西有什么可注意安全的?哈哈哈。”   郁谋唇角扬起,刚要说话,被施念意识到不对劲,本来都要下车了,反身回来扑过来捏住高能所研究员的嘴,捏成鸭子嘴,扁扁的。她恶狠狠说:“你不可以说那两个字!不、许、说、话!”   郁谋的嘴被捏着,还要拼命发出那两个只要一说就会被揍的字:“现在都成‘名人’了,能不担心么?”   说完,果不其然被掐,施念的指甲给男人的胳膊掐出十字来,掐完就堵住耳朵啊啊啊地下车跑开,被“名人”这俩字恶心到不行。上台阶时还被绊了一下。   留他一个人在车里疼的龇牙咧嘴,疼成这样还不忘闷声笑。   看施念进了灯火通明的休息站,他才止住笑,往后靠,静静看着缩成一个小点的她在休息站的货架间来回走动,搜罗零食。   等她出来时,她一路小跑着往车这边赶。身后是缓缓移动的大货车,夜里大货车多,他落下窗户喊她:“看着点儿车,别跑。”   施念看见他脸上就开始傻笑,笑着往这边跑,手里的塑料袋吱吱啦啦,买了一兜子吃的喝的。   等她开门上车时,郁谋转头说:“让你看车,怎么光看我了。”   “看你帅呗。你坐在这边,往我那边看,可帅了。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男朋友,还以为是哪里的天仙下凡了。” 她打开塑料袋,给他展示自己买了什么,全是小孩子秋游时会带的零食:“给咱们天仙买了好多好吃的!开夜车可不能委屈了!”   郁谋瞥了一眼那袋子,本想板着脸说点“好幼稚,都是小孩吃的,你给你自己买的吧”之类口是心非的话,板了半天失败了,脑子里全是她直白又热烈的夸他的话。嘴角上扬再上扬,心里美的不得了。   实在绷不住要笑,反应过来给自己这个得意的笑找了个理由——他缓缓说:“名人没被要合影要签名吗?” 适时拱出一个欠欠的神情配合这个笑,应当不算特别傻。   施念翻出一个果冻狠砸他:“闭嘴!闭嘴!!”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2020 年 9 月 22 日,一个粉丝只有一千出头的社交平台账号发布了一条时长 9 分钟的游戏 demo 视频灵感来源自游戏科学《黑悟空》新闻。。   视频以第三人称视角展示了妖怪横行的西行路上,大圣过通天河老鼋 boss 关卡的打斗过程。不到十分钟的视频,展示内容有限,但无论是游戏场景、战斗细节、打击感、还是人物建模都生动且震撼。boss 两段式攻击体系中,后面老鼋直接把壳脱掉当成武器扔过来,暗扣的是八十一难里最后一难,老鼋托唐僧向佛祖问自己何时才能修行摆脱龟壳……视频在凌晨发布,起先只有寥寥点赞和评论,到了凌晨三点左右,转评数开始攀升。直到早上七点,这条视频被顶上了热搜,#大圣 demo 国产单机动作游戏#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和我一样,看到大圣挥着金箍棒转身那个背影突然热泪盈眶。好激动啊,太期待了!” 这是热评第一条。   “我男朋友正蹲着厕所呢,发出一声鬼叫。转这个视频给我看,还说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给这个游戏花钱了。” 这是热评第二条。   几千条评论里也不全是夸和捧,还有一些质疑的声音。有些直接拿来和国外现存的 3a 大作对标,“学人四不像”,“只配给 xx 提鞋”,“空有情怀没有灵魂”;有些在担忧游戏成本,“只是个实机 demo 而已,等上市不知道猴年马月。后期资金跟不上,到时候资本一入场,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初心呢?” “怎么说,还是有很大进步空间的。能看出用心了,但也仅仅是用心……那些夸场景细节的是没花钱玩过好游戏么?”……   早上十一点,BremerGame 工作室,大家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更多的是惊讶和疑惑,不敢相信。   林羽举着手机再三跟大家确认,“你们没有给我这条视频买热门吧?” 大家摇头,谁愿意花那冤枉钱呢。   昨晚录完实机操作大家就下班了,林羽睡觉前发了那条后手机扔到了一边。全世界夜未眠,只有他们睡了个安稳觉。视频本意是招兵买马,希望通过这个连半成品都算不上的 demo 引来更多的有志之士参与进来项目。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了一晚上会有如今的讨论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某不知名游戏工作室”的名字一下子人人皆知。还有人在评论里给大家科普他们为什么叫 Bremer,因为是“不被看好的‘loser’们组成的队伍”,以初心为剑,情怀为刃,低调地在低迷的单机市场杀出了一条血路。   一整天,团队内所有人的手机提示就没有停过。之前参加各种大会加的同行微信纷纷来消息祝贺和询问。林羽一脸凝重:“也算是好事,也不算。这样吧,给大家放一周的假,所有信息都不要理会,所有声音也不要回应,熟人、朋友、同行来询问,就说自己不清楚。冷静、沉淀、休息一周,把这件事忘掉,就当没发生,其余的事情我来操心。希望我们大家都不被影响——无论是夸还是骂,是质疑还是支持。”   微信里那些红点点还没有让施念产生自己在的工作室火了的实感。真正被惊讶到是那个视频发出后的第二天。   她放假一周,晚上郁谋下班后两人去逛超市。她走前面,郁谋推着车走后面,她拿起一包小蛋糕要往车里放,放完才发现自己放到别人车里了。赶忙拿起来说抱歉,举着小蛋糕找郁谋。   推车的是一个很酷的男孩子,穿着校服,个子老高,应该是高中生,指着她支吾了半天。她又道歉了好几遍,以为这人觉得自己偷他车里的东西。她双手举起来:“我放错了!我什么都没拿!对不起!”   结果那男孩子说:“你你你!你是那个!Bremer 游戏的!” 施念愣住了。   这时郁谋推着车过来,站她身边:“怎么了?”   施念指指男学生,对郁谋说:“他竟然认识我。”   男生眼里放光,掏手机特自觉递给郁谋:“对的!能合影不?哎呀我可太激动了!太巧了吧!你竟然也亲自来买菜啊?”   亲自买菜?施念稀里糊涂地站到他身边:“可以合影。你怎么知道我的?”   男生沉浸在喜悦中,解锁手机时食指都在抖:“照相时能假装揽着你肩膀吗?能发朋友圈吗?我要给我哥们儿们看!哈哈哈我好虚荣啊!”   他解释说:“昨天我把你们老大的微博从头翻到尾……林羽,是吧?”   施念点头:“对,他是我们游戏制作人和总监。”   “他之前发过你们工作室日常的视频,两分钟那个,你也在里面,握着手柄特认真在打游戏,镜头就三秒。我和兄弟们倒回去看了好几遍,说这个小姐姐好厉害!也好帅气!”   郁谋给俩人照相时,甚至都没说一二三。   随便拍了一张,男生查看后说,哎,我怎么闭眼睛了?我的头怎么只有半拉脑壳?能再拍一张吗?   郁谋面无表情替他做决定:我看照挺好的,不用再拍了。   俩人从超市出来,郁谋两只手拎着东西,看施念还在一旁发愣,被当作“名人”认出的感觉实在是奇妙。   她摇着头得了便宜卖乖般感慨:“现在的男高中生个子越来越高了。”   他脸往下一拉,努了一下手臂问:“怎么不挽进来?”   “因为你拿着东西啊。”   “拿着东西也可以挽啊,‘名人’是不是不想挽老百姓的手了?”   “你有病啊!不许叫我‘名人’!” 施念挽上他。   两人这样一路拌嘴掐架地往家走,走到门洞口,郁谋突然停住,看施念:“对了,关于我们之前聊到的回老家领证的事……你想不想秋游?”   “秋游?”   “嗯。我跟领导请示出北京,后天晚上我们开车回老家吧。十一点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到,当公路旅行怎么样?”   ……   车子重新上路时,施念打了个哈欠。   “困了睡一会儿。” 郁谋说。   “我不,我们这是在秋游啊,我睡了你一个人开车很孤单。”   “那聊会儿天。”   “好。聊什么呢?你讲讲故事吧。”   郁谋想了想,“我没和你说过我导师吧。当时他出庭帮我作证。陈述十分钟,有九分钟都是在‘骂’我。”   回忆起当时,郁谋笑着说:“说真的,我从没有听过那样恶劣的‘贬低’。他说,在他的众多学生中,我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但是论愚蠢我绝对排得上名次。我们组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他作证,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紧张。他对我的懒和懈怠深恶痛绝,还为我放弃他提供的机会感到失望和不能理解……如此这般控诉了我好久。说得在场的人,包括我,包括法官,包括陪审团都瞠目结舌。”   “而后他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他依旧有百分之百的坚持认为我是个高尚的人,我不会做出他们指控我做的那些事情。他这样说不存在长辈的疼爱,不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偏爱,也不是因为有顶级天赋的人对同样有天赋的人的垂爱,更何况他觉得我的天赋不值一提……他这样说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理智的判断和朴素的正义。这是他的原话。”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为何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极大的偏见和情绪,之前组里的所有师兄都同情我,虽然知道这个老头脾气不好,但是他对我的针对是史无前例的——他是在保护我。他手里拿着联邦的研究经费拨款,所以我在他手底下工作时,他会用各种奇怪又牵强的理由驳回我所有敏感的论文选题。   很神奇吧。和他深谙欲扬先抑这种套路相比,我其实更惊讶的是他竟然用高尚来形容我。想到这件事时,我又总会想起你。   你说过我是个会发光的人。这种评价总会让我羞愧不已。但是实话说,又很开心。这样的时刻会让我觉得我很幸运。你刚刚笑着跑向我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些都是我人生到目前为止的闪光节点,我需要牢牢记住。   对了,说到这里,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吧。”   “好啊,什么故事?”   “一个奇幻故事。你知道量子力学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尚未被证实的假说是多元宇宙论吗?”   “……”   “平行宇宙,或是平行世界,你听说过吗?” 他提示道。   “哦哦,这个知道,好多电影都讲过。”   “嗯。薛定谔的猫用这个理论来解释,在观测后,会出现两个平行宇宙,一个里面是死去的猫,一个里面是活着的猫。如果在某一时间节点,一件事出现多种可能,那么在不同宇宙里就会呈现一件事情的一种结果。   在很多影视作品中,总会有我们回到过去、穿越时空的桥段。实际上如果从物理学的角度解释,主人公所谓的回到过去,回的是某一个平行宇宙的过去。本质上还是穿越时空。一个人在某一个时间点未来会有无数种可能,之前会有无数可能,所以在那一点会产生无数的过去-未来平行宇宙。从概率学角度,你在现在,想要回到过去,回到你所在这一条时空线的过去是不可能的,那是概率为零的事件。你只会回到‘某一条其他’平行宇宙的时空里。也就是说,你一旦穿越到另一个平行世界,理论上说是不可能再回到现在这个世界的。”   “所以电影里,主角回去以后,所有事情都和以前一样是不太可能发生的咯?” 施念问。   “是的。从物理的角度是不可能的,但是大部分电影里都会忽略这一点。比如说,你手里现在有无数颗豆子,选中其中一枚,闭着眼睛把它们撒在地上,再想要找到你之前选中的豆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大概就是类似的意思。”   “懂了。怎么提到这个?”   “也是很凑巧。之前和所里同事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说他闺女问他,如果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只是高三趴在桌上做了一个梦,他会怎么办。结果他给他闺女科普了这个理论,说他不能怎么办,因为世界都不同了,大前提变了。他闺女不理他了。”   “哈哈哈,所以你想起和这个理论有关的故事吗?”   “差不多是这样。那我开始讲咯?”   “好~” 第85章 在暗夜里讲述一个奇幻故事·下(正文完)   其实六岁以前我很笨。   “等等,这是你自己的故事吗?”   “不是,这是第一人称故事,‘我’不是我本人,只是我用‘我’来讲述。”   “哦哦,好,你继续。我不打断了。”   父亲做生意刚有起色,家里在市郊买了一套房子。有阁楼,有地下室,地下室被母亲征用做工作室。工作室里有一整面墙的森林、沙滩、大海、星空的壁画。   那时外公重病住院,母亲和外公的关系并不好,带着我去探望时她坐一边不说话,外公只会同我讲话。   外公其实是个脾气很坏的老人,和家里几个孩子关系都很僵,并不是一个很善言谈的人。我猜他那时和我有话说主要因为他快死了,病床前孤单,只有我愿意听他说话。   那段时间我总爱往医院跑。我觉得外公讲的有关宇宙的故事很有趣。虽然听不太懂,外公也说我是个笨小孩,讲着讲着就会叹气。这多少令我有些沮丧。   外公去世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十分难过。我会一个人在地下室看外公留下来的书籍。还会想,要是我聪明一些、要是能在外公活着时接上他问我的话,能多问问他有关宇宙的故事就好了……这样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坐起来,漆黑一片的地下室,我看见壁画在发光。   壁画的沙滩上一直都有的礁石,竟然变成一个转过身看着我的老头。   他说:“嘿,笨小子,如果给你一个实现许愿的机会,你的愿望是什么?”   懵懵懂懂,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能变得聪明一些。这样的愿望应该不会太过分。   那老头说,这愿望还不赖。实话说,这世界里的这个你会一直这样迟钝和愚笨,以后考大学次次都考不上,说不定还会在自家的门框上因为羞愤而上吊自杀。   我感到很惊讶,他为什么能知道我的未来?他是谁?我想问问题。可是他说完,昏昏沉沉的感觉上来,我重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哦,原来只是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我这样和自己说,还真是神奇的梦。   父亲还是那个长相,母亲也似乎没有变化,周遭的一切还维持我做梦前的原样。   等等,似乎有什么变了。   我发现,以我那时的年纪再去翻看祖父留下的很浅显的入门书,竟然能看懂了。   可当我真正开始体会生活不止这一处变化时,我后悔不已。   母亲变得十分暴躁。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普通的严厉家长,我许愿后她变成一个极度严苛的人。这是壁画老头没有提到的,但我又隐隐约约地清楚,所有得到都会伴随某种失去,天底下可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暴力充满了我接下来的整个童年。没错,我的确变得非常聪明,但是预料中的“家人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并没有随之而来。   我小学毕业那天,因为回家晚了被我母亲打到半边脸肿起,眼睛睁不开。我被关到地下室去反思,又一次我见到了壁画老头。   依旧是黑沉沉的空间,我半梦半醒。礁石转过身,老头说:“嘿,我们又见面了小子。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好滑稽,哈哈哈。许愿环节,说说吧,这次希望实现什么愿望?”   我整个人又疼又困,只想赶紧摆脱这一切,我说:“求求您,让我母亲对我好一些吧。” 我要求的也并不多,不是吗?   老头听到后点头,“好吧,这愿望也不赖,照你母亲这样,你长大后说不定……算了,不提了。让我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吧!”   等我醒来时,在地下室等待母亲来训斥我。但是楼上一直没有动静。我悄悄打开门,走上楼,看见晕倒在地的母亲。   没错,这一次“母亲对我好一些”的代价竟然是她也像外公那样生重病。   我几乎疯了。   我开始意识到,这样的许愿和诅咒没两样。   那时的我已经看过《猴爪》这个故事。故事里老夫妇三次许愿,虽然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但第二次愿望里猴爪让他们失去的孩子死而复生。   我在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和《猴爪》里类似吗?   我认为不。   我的每一次许愿,更像是从一个平行世界穿梭到另一个平行世界。每一次穿梭的前提都是之前愿望依旧成立。   比如我许愿母亲对我好一些,并不会令我之前的愿望“变聪明”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在此世消失的人也会在彼世维持消失,这是不可逆的。并没有什么死而复生。   所以,这样的设定和《猴爪》是有本质不同的。壁画老头并不会剥夺我已经许下的愿望,但是令人绝望的是,每一次的“失去”似乎也愈来愈可怕,且不会被返还——我没有办法回到一开始的世界了。   我意识到了隐藏的因果,第一次许愿,我变聪明的代价是令母亲回忆起外公,于是开启了她暴力的按钮。   第二次许愿,在茫茫世界的所有可能中,我被“随机”地扔到一个我聪明、母亲对我好这两个条件都成立的另一世界。代价是这个新世界里,母亲重病——无力对我怒吼和暴力。   好狡猾的结果啊。我后悔不已,但又无能为力。   我对于此事开始慎重起来,我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或是玩笑。   我初二那年母亲去世。我回到地下室一个人静坐了一下午。   我没有办法把目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说这全部是我自己的过错。可是内心又觉得,也的确是我的无知和贪婪造成的。如果不许愿,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不是吗?   没错,这一次,那老人又出现了。   他出现时我很平静。   我说:“在我说出愿望前,这次你能告诉我,我的生活里会失去什么吗?”   他说:“恐怕不能。未知也是失去本身的一部分意义。但不管怎么说,你至少可以愿望成真,这难道不够有吸引力吗?快说出你的愿望吧!”   我摇头,算了。   他循循善诱:“听说你暗恋一个女孩子,或许我可以……”   我说不可以,不愿意,也不行。我否定了他的提议,虽然那提议十分诱人。但是联想到有可能会出现的可怕后果,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经明白“后果”意味着什么。   他十分惋惜,并表示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还会出现,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再次拒绝他的话,他就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在那之后,我和暗恋的女孩子花费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很多很多努力,才终于走到一起。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没有许愿,所以我在感情方面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但是我的心无比踏实与宁静。我知道我不会再因为我的莽撞、无知以及贪婪让生命中美好的部分被夺走。   好多年以后,在我终于要和那个女孩相聚时,变故发生。   再一次,我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了异国的“小黑屋”。   在极度的精神折磨以及身体疲惫到极致的状态下,他又出现了。   梦里那礁石转过身,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直奔主题。   他威胁和恐吓我。说一些很可怕的未来:如果你不许愿的话,你一辈子都会被关在这里,你再也见不到她,你会在悔恨和回忆中度过你悲惨的一生。诸如此类。   我动摇过,害怕过。比起我自己会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更害怕的是他说我和她再也见不了面。   可我同时也害怕,如果我许愿了,更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在我在乎的人身上。   这么多年我拥有了很多很好的朋友,拥有了很多很好的回忆,我有了爱人,有了被喜欢之人喜欢的感觉。这些都是支撑我走到现在的最珍贵的东西。   于是我再次说了不。   他说,你要仔细考虑,因为之前你已经拒绝过我一次,这一次再拒绝,我将不会再出现。   我依然摇头。   我说我已经得到的感情和事物足以支撑我走过接下来的一生。即使从现在开始我的人生里只会发生悲惨的事,那我也无怨无悔,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改变什么。这个世界我是很爱的,我已经满足了。   听完我说的话,他彻底消失了。   消失前他竟然说,听到你能这样说,我替你感到开心。   没有许愿,事情过了一段时间才出现转机。   又过了几年,我才又跟那女孩重逢。   就像我说的,虽然没有捷径,但是我的内心是平静的。   我接受未被预料的灾祸出现,也同样接受那些美好的事物在我生命中发生,我认为我值得。   与此同时,我无比相信、坚信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不需要对神明许愿也能抵达仙乡。能看到脚印的旅程令我无比欣慰和踏实。   礁石老人真的没有再出现。我留在了此世,也没有再想过离开。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   她的一颗果冻撕开包装好久都没有送进嘴里,目瞪口呆了好久。   她问:“这不会是真事吧!”   开车的男人笑得胸腔那里轰隆隆:“怎么可能,都说了是我编的。”   “可是细节啊什么的都是你的经历呀,你还把我给你讲的我家门洞里那个自杀的事讲进去了。”   “半真半假的讲述就是我的诡计啊。这样的故事就是要给人营造出这或许是真事的错觉。”   “我觉得有点恐怖呢,像是鬼故事。” 施念说。   “哈哈,你竟然会觉得有点恐怖,抱歉抱歉。实际上我更愿意说这是关于相信、守护与爱的故事。”   “石头老人转身那一块好恐怖。” 施念吓得把手放到郁谋的腿上,要贴着才行。   他腾出一瞬去拍了拍她的手,又老老实实放回方向盘上。   暗夜的高速上车飞快向前,反光的指示牌一个个抛到身后,如果不是偶尔路过一辆货车,她还会以为他们两个在平行世界的间隙中穿梭。就像他故事里讲述的那样,被随机地扔到一个既美好又残酷的新世界里。   他平静地说:“那是奇幻的手法。”   她心有余悸:“好吧。”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你好笨啊。”   她道:“我怎么笨了?”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我这是在和你表白吗?我不习惯很直白的说出来,所以给你编了这样一个故事。”   “你讲到后面处,我好像有点意识到了。”   他耐心地给她解释:“嗯。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故事里的事情真的会发生,现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到某个许愿能成真的世界,我会选择拒绝。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会错过这个时空里关于你的一切,也不敢想象在新的世界我所在意的一切会变得多么糟糕。还记得我们之前有关‘不动点’的讨论吗?我觉得,在我的这条人生线里,我遇到了喜欢的人,我已经找到了我人生的不动点,不会再移动到其他的世界里去了。想一直、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啊。这才是我故事的本意。”   施念的心开始砰砰跳,之前刚刚是吓的,现在是因为他的话。   她终于吃了一颗果冻,然后说:“其实,你有很直白地说出来过。”   郁谋惊讶:“我有吗?”   “有的,只是那天你喝醉了,忘记了。你说你超级喜欢我,还说我眼睛里有银河什么,肉麻死了。想打你一顿。”   “啊?”他无奈笑了:“真是的,喝醉的我简直太没有水准了。这个故事我可是琢磨了好久,没想到在那之前我竟然直白地说过喜欢这样的话。”   “哈哈哈……直白的,不直白的,我都很喜欢。谢谢你给我讲故事。”   “不用谢。以后还可以给你一直讲故事。”   “像这样恐怖的故事一次就够了。”   “这不是恐怖故事,这是关于爱的故事。因为遇到了这个人,我不想离开所在的这个世界,不想时空旅行,不想时光倒流,不想任何魔法发生。所有一切,好的,不好的,都维持不变。所有诺言都凭借自己的努力争取去一一实现。所有不勇敢都变成坚定。所有源自人类最本能的贪婪、狂妄、和莽撞都被一一克制。这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情话了。”   “那么如果你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也只是高中趴在桌子上做了一个梦呢?我们依旧是前后桌,班里喧闹,卷子满桌,前面在打闹,后面在吃零食……而你刚刚醒来。”   郁谋说:“不会有任何不同。我会捅捅你后背,问你要小饭兜里的小蛋糕。我会假装问你今天都布置了什么作业,虽然我并不用写。我还会跟在你身后去打水,等你打完以后站你身后突然说话,吓你一跳。然后说,嘿,放学我们一起回家不?我还会……”   “我也喜欢你。” 她打断他:“是会再一起长大的对不对?”   “嗯。” 他嘴角微微扬起,顿了片刻,又坚定地再次说了一遍:“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