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女星》 作者:容光 文案 七年前,徐晚星追在乔野屁股后头死不松手—— 乔野:我们不合适。 徐晚星:哪里不合适? 乔野:我研究宇宙行星,你研究麻将,哪里合适? 徐晚星:……都能发现不为人知的美丽? . 七年后,换乔野拎住她的衣领死不松手—— 徐晚星:我们不合适! 乔野:哪里不合适? 徐晚星:你研究宇宙行星,我是赌博少女,哪里合适? 乔野:夜里。 徐晚星:……………… . 麻将少女 x 天文学科研大佬,花里胡哨·造作小甜文 . “我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 微博@容光十分小清新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甜文 主角:徐晚星,乔野 ┃ 配角:辛意,万小福,春鸣,于胖子等 ┃ 其它: ============ 上卷 今夜不散 第一章   十月初的蓉城,气温依然居高不下。   窗外的老树上,知了们妄图留住夏天,扯着嗓门儿没完没了地叫喊。   已经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了,高二3班的班主任罗学明正在评讲上星期的数学周考卷子。   “第十题,错了的举手。”   台下窸窸窣窣举起五六只手。   “已知长方形的三条棱长之比,又知道它的表面积,求问对角线长度是多少——”罗学明站在讲台上,一手拿书,一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越念越气,最后痛心疾首地戳了几下空气,“这么明显的送分题,居然还有人做错!”   台下鸦雀无声,个个耸拉着脑袋,也不知道是给热的还是唬的。   罗学明口沫横飞骂了一通,恨铁不成钢地呼叫课代表:“徐晚星,你来,上黑板给大家讲一遍。”   台下没有动静。   “徐晚星?”   依然没有动静。   罗学明一愣,这才抬头朝倒数第二排的角落望去。在前排高个子的掩映下,那个空座位显得格外不起眼。   他一惊:“徐晚星呢?”   前排的高个子挠了挠头:“报告老师,徐晚星今天没来上课……”   *   接到班主任的电话时,徐义生正在厨房里拌抄手馅。他是卖夜市抄手的,每天半夜三点才收工,差不多睡到中午就起床准备晚上的生意   “喂——哎,是罗老师啊——对对对,我是,我是徐晚星的爸爸。”   “哎哟,什么风把您吹电话里来了?”   “什么?她没去上学?!”声音一下子提了几个八拍,险些破音。   几分钟后,徐义生砰地一声挂了电话,气势汹汹地摘了围裙就往大门外走。鞋子穿了一半时,忽然瞥见一旁的女士帆布鞋,又顿住,狐疑地朝角落里那扇紧闭的房门望去。   ……   逼仄的屋子里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   床上被单凌乱,有人姿势豪放,睡得正香,冷不丁被拍门声惊醒   “徐晚星!”   “小兔崽子,你在不在里面?”   “我数三声,你要是再不开门,等你爹进来你就等着挨揍吧!”   徐晚星迷迷糊糊睁开眼,双目放空,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失神好几秒钟,终于听明白了门外拉响的警报声。下一秒,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几点了?   她一把夺过床头的闹钟。   十一点五十七?!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懊恼地抓了把鸡窝头,一边惨叫完蛋了完蛋了,一边以光速套上校服,硬着头皮开了门——   正对上徐义生气急败坏的脸。   炎炎正午,缺课一上午的徐晚星被父亲拎着鸡毛掸子追到了学校,一路鸡飞狗跳,哀嚎不断。   “爸,爸爸爸,别打了!”   “再打要出人命了!”   “嘶——疼疼疼!”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逃学了!下次再逃我就是龟儿子!”   徐义生气得直哆嗦,鸡毛掸子朝她一指,咆哮:“你骂谁乌龟!?”   “……”   徐晚星:“不是,爸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嘶!”   校门口,门卫赵大爷见惯不惊,笑眯眯替小姑娘拦下了气势汹汹的爹:“哎哎,老徐,喘口气儿喘口气儿。”   “这小兔崽子太气人,居然一上午没来上课!”老徐同志气得一顿乱舞鸡毛掸子。   赵大爷躲远了些,怕被误伤:“你说你,腿脚也不好,大热天的跑什么跑啊?”   目光落在徐义生的右腿上,叹口气,回头瞪了一眼溜进校门的徐晚星。   小姑娘个子娇小,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因为奔跑的缘故,双颊红扑扑的。她很识时务,咳嗽两声,讨好似的说:“爸您消消气,我这就去负荆请罪啊!”   说罢,逃命似的一溜烟往教学楼跑去。   只可惜,刚出龙潭,又要入虎穴。   徐晚星在办公室外踟躇半天,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把心横了又横,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走进去。   她的班主任罗学明,高二3班数学老师,江湖人称灭绝师爷。之所以有这么个封号,除了他真的很灭绝人性以外,还因为他的太太是教务处主任,正儿八经的灭绝师太,人性灭绝得比他还厉害。   徐晚星正在做心理建设呢,冷不丁一只铁掌从天而降,重重拍在她肩上。   “你还知道来学校?”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脖子一僵,徐晚星缓缓转头,正对上从厕所归来的灭绝师爷的脸。   下场……   下场很惨烈。   三十五度高温的午后,学生们要么在家午休,要么在宿舍吹空调,唯独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某徐姓同学伴着蝉鸣在做下蹲。   罗学明坐在办公室里,随手抄起一本书,卷成一卷指着她。   “说,昨晚干什么去了!”   “熬夜做题……”   “我呸,你会熬夜做题,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当我是老年痴呆吗?”   “哪能啊,您老当益壮,离痴呆差了一百个我。”徐晚星腆着脸恬不知耻。   罗学明不吃这套,双眼瞪得圆溜溜的:“少给我插科打诨!说,是不是又在茶馆打通宵麻将?”   “我冤枉啊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就在茶馆外面做生意,我活腻了才敢在里面打通宵麻将!”   “那你说,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真没干坏事。”徐晚星哭丧着脸,一边揉着发麻的膝盖,一边嘀咕,“我看流星雨去了——”   “又瞎掰!”罗学明怒了,抄起那卷书就要冲出来揍人,“编也编像点,雷阵雨硫酸雨什么雨都成,流星雨是你说看就能看的?”   徐晚星都做好准备要抱头鼠窜了,罗学明的攻势却停了下来。   原因是他走到一半时,办公室里忽然传来一句:“罗老师,她没说谎,昨晚真的有流星雨。”   罗学明一愣,侧过头去。   徐晚星也愣住了。她是在办公室门口被抓包的,由始至终没有踏进去过,就开始在走廊上做起了下蹲。大中午的,除了在教师办公室恭候她大驾的罗学明,竟然还有别人在?   那声音显然不属于年长的教师,干净的声线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清冽。   谁啊?   她站在门口,因为视野有限,只能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冷不防那卷书砸下来,不轻不重叩在她后脑勺上,打断了她的观望。罗学明没好气地凶她:“看看看,下蹲做完了吗?给我老实点继续做!”   回头,他和那看不见的人继续对话。   “什么流星雨?”   “猎户座流星雨。”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抢着答话的徐晚星,另一道来自办公室里的神秘人。   顿了顿,那人继续说:“今天凌晨三点十七分开始的,持续了大约七分钟——”   “七分三十二秒,是近二十年来猎户座流星雨的极大①。”徐晚星接嘴补充。   办公室里的人仿佛笑了一声,因为极轻的缘故,叫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这下不由得罗学明不信了,眯缝着眼睛盯了徐晚星好半天,才问:“做了多少了?”   “一百三十二。”徐晚星努力挤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寻求同情。   “哦,还差一百六十八个,努力。”   “……”   灭绝师爷果然灭绝人性。   徐晚星又做了十个,没忍住讨价还价:“罗老师,这次流星雨统共二十年也就这么一回。我也是,我也是太想看了,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您看……”   “我看什么我看?下次是不会因为流星雨逃课了,难道你因为打麻将逃课还少了?”   “……”   被戳中痛脚,徐晚星闭嘴,认命做完了剩下的一百六十八个下蹲,灰溜溜走了。由于脚都快断了的缘故,她拖着“残花败柳”的身躯往教室走,也无暇顾及办公室里替她作证的好心人士是谁。   而办公室里,罗学明一边唠嗑,一边把转学手续递给坐在对面的少年,和颜悦色地说:“好了,上午我都替你送去盖好章了,抓紧时间去午休一会儿吧。”   “谢谢罗老师,麻烦您了。”少年微笑道谢,接过资料,站起身来往外走。   由于还没有校服的缘故,他只穿了件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臂处,露出的那节手臂匀称白皙。大抵是因为长期打篮球,十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已然突破一米八大关。   罗学明的目光追随他走出办公室,看着少年挺拔的侧影,满意地啧了一声,收回目光,转而看着桌上的资料……更满意了。   表格第一栏端端正正写着他的名字:乔野。   再往下看,是曾经就读过的首都重点中学。详细介绍里,除去那高得叫人心花怒放的各科成绩以外,最亮眼的莫过于得奖经历。   北京市三好学生。   全市中学生篮球比赛第一名。   全国中学生物理大赛特等奖。   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第三名。   ……   大中午的,罗学明跟喝了酒似的,光是来来回回看着这叠纸,都头晕目眩、无法自持了。   而另一边,这位优秀的乔野同学回到了三楼教室。按理说,这个点的教室该空无一人的,却不知为何充斥着热火朝天的呐喊声。   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三万,三万,三万——”男生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最后高呼一声,“操,就剩两张都没自摸!什么鬼运气?”   四周传来嘻嘻哈哈的嘲笑声。   然后是一道熟悉的,才刚在办公室听到过的声音,带着一点少女的狡黠,全然没有刚才跟罗学明讨饶求情的可怜。   “跟我打牌还想海底捞个清一色,我看你是没睡醒。”不可一世的,懒懒散散的语气,来自刚从办公室做完下蹲回来的徐晚星。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面前,四张课桌拼成了一张,桌上摆了一副迷你麻将。   教室里统共六个人,四个坐着,另外两人站着。她作为在场唯一的女生,翘着二郎腿,一边打呵欠,一边摸走了最后一张三万。   上家的于胖子不服气:“我还不信这张三万你不打出来了,除非你不要叫了!”   徐晚星笑眯眯地把牌一摊,亮给大家看,嘴里慢条斯理蹦出一个字:“胡。”   众人定睛一看,清对自摸,极品。   于胖子:“……”   众人:“……”   徐晚星:“不好意思,我也胡这张。掏钱吧。”   她眉开眼笑从桌上收走了大家的零花钱,往包里一揣,呵欠连天地站起身来:“你们先打,我去洗把脸。”   为了看流星,她三更半夜骑了辆共享单车就往山上跑,早上五点半才偷溜回家,觉都没补好。这会儿眼睛就跟涂了浆糊似的,随时随地眨个眼,就能立马黏上。   徐晚星揉着眼睛往外走,也不防这个点会有人来教室,一转弯就撞人身上了。咚的一声,脑袋正中谁的胸膛,要命的是额头还撞在了纽扣上。   “嗷——”她惨叫一声,好不容易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下意识抬头看去。   那人逆光而立,一张面孔不甚清晰,总之个头极高,她这一米五七的小矮子居然只能撞上他的胸口。   徐晚星捂着额头费力地看清那张陌生的脸,脑子里卡顿片刻。   靠,这哪个班的,有点帅啊!   第二个念头,不可能啊,这种长相放在六中,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第三个念头才轮到额头上的擦伤,疼痛感姗姗来迟,却一点没留情,火辣辣的,瞬间引来一阵热泪。   泪眼婆娑的徐晚星与那人对视几秒钟,见对方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眉头微微一蹙。   什么意思,长得帅撞了人就不用道歉吗?   她跟他大眼瞪小眼,又等了几秒钟,终于确定对方不会道歉了,只能翻个白眼,不怎么客气地伸出手来,戳了戳刚才撞上的那一处:“这位同学,你胸肌有点硬啊!”   这种提示够了吗,总该来句对不起了吧?   “……”   乔野面色一僵,惊讶地看着那只戳在他左胸上的指头。   什么意思?   座位被征用,他在这儿站了好半天了,结果这逃学少女打完麻将风风火火冲出来,撞了人不说,还顺带捋了把他的胸?   他张了张嘴,忍了,念在自己初来乍到,只轻描淡写拂下那只手,冷着脸朝教室里走,擦肩而过时扔下一句:“谢谢。”   徐晚星:“……”   等一下,对不起都没有,谢谢是几个意思?   难不成他以为她在夸他有胸肌?   她目瞪口呆回过头去,看见那人轻车熟路走到最后一排,冷着脸扯开她“麻将桌”的四分之一,然后客客气气对刚被截胡的于胖子说:“劳驾。”   于胖子立马跳了起来,眉开眼笑地把椅子替人搬回原位:“您坐,您坐。”   徐晚星愤怒了。   这家伙谁啊?撞了人不道歉,居然跑人家班上摆威风来了。   于胖子也真是的,怂包一个,人都不认识,还这么客客气气拆了“麻将桌”请人坐下。   她眼睛一眯,撸袖子往里走,一把摁住少年刚翻开的一叠资料:“我说这位同学,你做人是不是嚣张了点?”   乔野顿了顿,试着抽出被她摁住的转学资料。结果这位女同学力气出奇的大,他没抽出来,于是抬眼看她:“我怎么嚣张了?”   “你怎么嚣张了?”徐晚星笑了一声,正欲说话。   身后的于胖子赶紧拉住她的衣袖插嘴说:“星姐——”   “你别打岔。”她头也不回地制止了于胖子,“姐替你教训他。”   于是,徐晚星不仅没有把那叠纸还给对方,反倒一屁股坐上了桌子,压住了它们,仔仔细细、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指着门外的班级名牌:“这是几班?”   乔野面无表情:“高二3班。”   “知道我是谁不?”她指指自己。   “我应该知道吗?”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眼神。   徐晚星的脾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可以啊,这小子还有点个性,六中什么时候还有这号人物了?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要不是他惹的是她,这种皮囊加胆色,她都快对他产生一点小欣赏了。   徐晚星微微眯眼,一双原本就有些上挑的眼睛更像狐狸了。   她腰一弯,从前桌自己的抽屉里掏出校牌,神气地往他面前一亮:“身为六中人,居然不认识我徐晚星。我说弟弟,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刚入校是吧?”   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又把于胖子试探着伸到肩上来的爪子一把拍下去。   徐晚星拍拍屁股底下的桌子:“告诉你,我的麻将桌,没人可以拆。”   最后,伸手又一次戳上了少年的胸膛:“念在你初来乍到,再给你一次机会,刚才撞了人,又拆了我麻将桌,现在该跟我说什么?”   教室里陷入一片岑寂。   打麻将的六人,连同徐晚星在内,十二只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神色冷淡的少年。   乔野低头看了看那只抵在胸口的手,抬眼盯着面前的人:“徐晚星是吧?”   徐晚星点头:“记住姐的名字了?很好,但我要听的不是这句。”   她还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乔野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他又一次占据了身高优势,居高临下俯视着坐在桌上的女生,和她拉扯在指缝间的,圆润小巧的耳朵。   凑近了些,他微微笑着说:“你说,我现在下楼去告诉罗老师,你每天中午在教室聚众赌博,他会再让你做多少个下蹲?”   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徐晚星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她倏地抬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笑容一点一点碎裂在脸上。   而乔野依然微微笑着,放大了音量:“所以,你想听的是这句吗?”   “…………………………”   午后的教室,除却蝉鸣,多出一声绵延不绝气壮山河的操。   ①极大:流星雨规模最大、数量最密集的时期。 第二章   “操——”   在徐晚星气壮山河的呐喊声里,乔野……   乔野转身走了。   徐晚星以为他真要去罗学明那里告密,蹭的跳下桌子:“你站住,不准走!”   少年步履从容,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喂,叫你呢,听不见吗?”   “那谁,我知道刚才是你在办公室!”   “我告诉你,这年头打小报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   在她一声比一声紧张却还故作凶狠的威胁之下,乔野已然走到门口。徐晚星终于按捺不住了,一个健步冲上前去,以黄继光堵抢眼之势拦在大门口。   “你以为师爷会信你的话?”   “师爷——”乔野扯了扯嘴角,“罗老师?”   徐晚星眯眼望着他:“不然呢?”   乔野不为所动:“劳驾,让让。”   “不让。想去告密,先踏着我尸体出去!”徐晚星冷笑,开始撸袖子,“丑话说在前头,我跆拳道黑带。”   两人对峙片刻,一个仰头视死如归,一个低头面无表情。   最后是乔野伸手拨下她横在半空中的小细胳膊:“我去小卖部买瓶水,你瞎紧张什么?”   “……”   ???   徐晚星一顿,霍地放下手:“谁紧张了?我,我就是——”   就是什么?亮亮拳头,打个招呼吗?她卡顿了。   于胖子带头,几个男生没忍住笑出了声,被徐晚星凶狠一瞪,又紧急刹车,不敢再笑。   这一回,乔野当真消失在大门口。   “什么情况?”徐晚星匪夷所思,下巴朝门外一努,“那家伙谁啊?”   于胖子伸手在她身后的课桌上一敲:“看这儿。”   徐晚星回头,目光落在于胖子的手指下,那叠刚才被她一屁股坐皱的纸上——   转学手续。   高二3班。   乔野。   资料的右上角还贴着他的一寸照,蓝底白衬衣,刘海干净细碎。少年不苟言笑,唇是三月枝头初绽的一抹浅红,眉是春燕尾上的利落弧度。   这种惊艳程度的证件照还真是……   徐晚星使劲拍了下自己,靠,中邪了吗这是?有的人,再好的皮囊也挡不住他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恶臭!   她眉头紧锁,飞快地翻着那叠资料,一目十行地看着,最后目光停在了获奖一栏里,不动了。   于胖子安慰她:“姐,这事儿吧,不怪你。谁让你上午缺课了呢?这位——”他用粗短的食指在纸上敲了两下,“上午来报道的时候,师爷就介绍过了。人家可是首都来的这个——”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竖起了胡萝卜似的大拇指。   徐晚星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也没忘推开他的手:“跟你说多少次了,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比划。那么粗的手,视线都给我挡完了。”   于胖子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有粗到这种地步?!”   “有。”一旁的麻友之一,春鸣跟着点头,补充说明,“下周一不是要换班委吗?我看罗老师那架势,估计这位已经是物理课代表的不二人选了。”   于胖子:“是啊,你早上没来,没听见他有多牛逼。师爷说他得过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特等奖,还有一堆这个奖那个奖的。好家伙,特等奖长什么样,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   春鸣中肯地说:“没事,你见过那么多记过处分,乔野不也没见过吗?扯平了。”   “???”于胖子开始撸袖子,“春鸣你皮痒痒?要不要我给你紧紧?”   两人插科打诨间,徐晚星一把合上了转学资料,一言不发往门外走。   春鸣摸不着头脑:“哎,星姐,上哪儿去啊?”   徐晚星头也不回,气势汹汹去厕所洗脸了。   教室里的几人还在继续——   “哎哎,她这是不高兴了?”   “废话,要你你能高兴?没见她额头上还有个红印儿呢?刚才那一撞,肯定磕狠了。”   “不对啊,我看她刚才看了乔野的资料之后,才货真价实的不高兴了。之前还好吧,只是日常恐吓同学。正常操作——”   于胖子哈哈大笑,一把捂住对方的嘴:“你小子不想活了?这么说徐晚星,让她听了不把你宰了?”   春鸣是这只麻将小分队里最有智慧的人,沉思片刻,拍案定论:“你们不觉得,她这是有威胁感了吗?”   于胖子目光一亮:“你是说,终于有新人敢跟恶霸对刚了?”   “……”春鸣鄙夷地瞥他一眼,摇头说,“不是对刚的问题。你忘了我们班理科遥遥领先、艳压群芳的是谁?这位——”   他再次翻开那叠资料,指尖停留在获奖记录那一栏。   “徐晚星这回,可能要被人全线碾压了。”   而另一边,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上周的周考成绩都出来了,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各班状况,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提起了恶霸徐晚星。   罗学明一说起自己的数学课代表,就一个脑袋一百个大:“别提了,她今儿又旷了一上午的课。”   隔壁班班主任哈哈大笑:“哟,又打麻将去了?”   显然对这位麻将少女的行径早已了若指掌。   “这回不是打麻将。”罗学明牙齿咯咯响,“说是昨天晚上什么,什么狮子座流星雨特别大,看流星去了。”   3班的物理老师张永东,人称东哥,忍笑纠正了他:“是猎户座流星雨的极大。”   “我不管什么座,有多大,反正她又逃课了。”罗学明伸出三只指头,面无表情,“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   而今天才10月11日。   “打麻将逃课是不对,但是看流星的话,她不是一向喜欢这些东西?”东哥抽出她的物理卷子,递给罗学明,“又是满分。”   1班的物理老师开始头疼:“又是满分。我们班最高就93,还有十来个都没及格。我说你们班这徐晚星可真是个奇葩,老逃课打麻将就算了,怎么还老考满分!”   东哥哈哈笑,故作忧伤却难掩喜悦:“这我也纳闷啊。这回我和老张出题的时候,还特意挑了点难度系数比较大的题,就想锉锉大家的锐气,这不高二刚开头吗?得给大家紧紧弦,有点紧张感才行。谁知道这家伙,哎——”   最后一个哀伤的语气词,硬生生被他带出了喜气洋洋的感情色彩。   恰逢隔壁文科办公室的英语老师走了进来,把记分册往罗学明桌上一扔,哼了一声:“物理满分有什么用?看看她的英语成绩吧。”   罗学明低头一看,两眼发黑。   好家伙,42分。   张春月毫不心软,跟着又补充了句:“哦,我刚在隔壁听见陈老师说,她语文68。”   罗学明:“………………”   徐晚星此人,是真的奇葩。   从来生物学分析男女大脑构造时,都说男生偏理,女生偏文。可她偏偏不是这样。她的理科出奇的好,天赋过人,记忆力惊人。   高一那年刚入学时,罗学明为培养大家对数学的兴趣,随口说了圆周率的发现与历史发展过程,并且在黑板上写下了小数点后二十位数。   谁知道课间时,值日生不慎擦掉了一半。   罗学明自己也背不出二十位数,下节课开始时,凭借记忆补充了几位,就开始翻笔记,哪知道有人口齿清晰地报出了缺失的那五个数字。   他朝人群里看去,扬了扬手里的粉笔,表扬说:“很好,大家看看,有的同学习惯多好啊,还知道上课记笔记。”   虽然π的小数点后二十位,其实并没有什么记笔记的必要,他也是无心夸一句,想着和学生初次见面,多一点赞美总是好事。   哪知道在教室偏后的角落里,个子矮小的少女笑了笑,大大咧咧地接嘴说:“没有,也就上节课多看了两眼,一不小心记住了。”   罗学明一愣,抬眼看见了本尊:“你叫什么名字?”   角落里,少女穿了件大红色T恤,醒目而耀眼,露出两排小白牙嘻嘻一笑。   “徐晚星。”   那一天,罗学明以为这位新生在装逼,哪知道这位装逼少女竟在极短的时间里证明了自己过人的理科天赋,迅速成为他的得意门生。   当然,除了得意门生,也是最让他头疼的超级恶霸。   这家伙打架在行,嘴皮子利索,从小跟着父亲在夜市摸爬滚打卖抄手,愣是练出了一身市井气,不出半个学期就在六中混出了名堂。   身为班主任,罗学明管不了学生那么多,毕竟当老师的一向如此,只要孩子成绩好,其他的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容以待。只可惜徐晚星的数理化成绩的确没得说,然而双语也差劲得让另两位老师吐血。   一整年过去,刚升高二的徐晚星被拎来办公室批斗过无数次,下蹲也做了少说上万个,可惜这位偏科少女的科不止偏了那么一点点,就好比——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跟您实话实说了,我妈当初生我的时候,医生说我先天有点缺陷。”徐晚星信誓旦旦地站在办公室,方才提起来的心在看见办公桌上的几张周考卷子后,尘埃落定。   明明中午才被罚了下蹲,这会儿还腿发软呢,忽然又被叫来办公室,她当真以为是那姓乔的混账东西来打小报告了。   还好不是。否则那孙子真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罗学明眯缝着眼睛看着她:“什么缺陷?”   “医生说我天生少根筋。”徐晚星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像是不愿被人听见似的,凑过来小声说,“这话我也只跟您说了,医生说我左脑发育不太好,语言方面有所欠缺,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影响了英语和语文的成绩。”   “……”   罗学明默不作声看着她,太阳穴鼓鼓生疼,片刻后,他动了。   右手一抬,将桌上的数学书拿在手中,飞速卷起。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开椅子,站起身来。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徐晚星的条件反射来得比他还猛,几乎在看见他有所动作的一刹那,就猛地朝后退了好几大步。   “罗老师,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退得太猛,冷不丁撞在谁身上,险些一个趔趄。她顾不得回头看,一边撒腿就跑,一边头也不回地高呼一声:“对不起啊,尿急!”   罗学明卷着书冲她怒吼:“徐晚星,你给我回来!”   办公室里乱成一片,笑的笑,摇头的摇头。   罗学明气得够呛,把徐晚星的话重述给老师们听:“这鬼东西,胡扯一堆忽悠我,说什么医生说她天生有缺陷,左脑不发达,语言方面有问题——你听听,这是语言有问题的人能说出来的鬼话吗?”   “这徐晚星,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丫头片子聪明着呢,就是心思不用在学习上。”   “她要是肯多花点心思在双语上,重本也没得跑了吧?志在必得啊。”   “可惜了。”   物理老师张永东回头,看着刚才被徐晚星撞上的人,和颜悦色招招手:“来了?是班长跟你说的我找你吧,来来来。”   办公室门口站着个少年,刚才被撞得一个趔趄,却只换来一句头也不回、毫无诚意的对不起。   脸色发黑的乔野捂着第二次被撞疼的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不远处的张春月还在生气地指着谁的卷子说:“Disaster也能拼错,初中生都不会犯这种错误好吗?”   乔野嘴角一扯,心想,可他妈不就是个disaster吗?   转学日,因为徐晚星的反复出现,彻头彻尾都充斥着disaster的气息。而他没想到的是,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第三章   罗师爷这个班主任,向来为学生鞠躬尽瘁,就是细节上不太讲究。   新学期刚开始,他也没排座位,能不能抢到好位置,全看报名那天来得早不早。不过他把话撂在那了,半期考试之后会再换一次座位,大家各凭本事,靠排名选位置。   对于麻将少女徐晚星来说,迟到是家常便饭,于是报名那天姗姗来迟,理所当然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是今天,她的身后多出了一副桌椅,她从办公室回来之后,就眯眼瞪着那个空座位。   下午第一节 课快开始了,乔野才踏着铃声回来,看见徐晚星的那一瞬,下意识伸手摁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   ……都快产生条件反射了。   徐晚星见状,二郎腿一翘,邪里邪气冲他笑:“啧,西子捧心这种柔情万种的姿势,也就貌美如花的乔同学可以驾驭住了。”   周边传来窃笑声。   乔野面无表情放下手,拉开椅子坐下来:“貌美如花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牛撞?”   窃笑变成了明笑,以于胖子和春鸣为代表。   “……”   徐晚星的尊严受到冲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拍桌子:“你骂谁牛呢?”   这个节骨眼上,恰逢英语老师走进前门。   “徐晚星,你干什么?”张春月眉头一皱,“没听见上课铃声吗?”   她是教英语的,不像罗学明他们这些教理科的,对徐晚星这种典型的偏科少女丝毫爱不起来。   徐晚星一向识时务,知道在谁面前能放肆,在谁面前得夹着尾巴做人,遂狠狠剜了乔野一眼,忍了。   然而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下午。   背后坐了个新来的刺儿头,徐晚星如坐针毡,浑身毛孔都散发着警觉性。   首先是英语课——   周考卷子按成绩高低发了下来。张春月是个严厉的老师,当众宣读成绩,被点名的同学会顶着全班的瞩目上去领卷子。   于是排在前面的尖子生待遇非常优渥:   “万小福,142。考得不错,继续努力。”   “辛意,140.5。下次注意一下啊,改错题错了个这么不应该的。不过作文写得很好。”   “李倩冰,138。第二段阅读你要好好再读一遍,下次争取上140。”   ……   亲切的鼓励,送给自己喜爱的英语优等生们。   然而对于排名倒数的差生们来说:   “于庆庆,70分。”   张春月的声音在发卷子的全程,完美体现了热情的火焰被浇灭的场景。当然,浇灭她的从第一个不及格的于胖子开始。   “这次机选的准确性还挺高啊,差一点就及格了。”   于胖子咳嗽两声,脸上泛起浅浅的红,一边走一边对四周拱手:“低调,低调。”   “?”   张春月咬牙:“你觉得我在夸你?!”   四面八方都是哄笑声。   乔野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大家的名字,只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这大同小异的发卷子场景,恍然生出一种其实自己还未转学的错觉。   当然,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件事,前座的不良少女和她的麻友们显然是物以类聚,倒数十名里,有四五个都是中午打麻将那一伙。   更巧的是,春鸣和徐晚星是一前一后上台的。   这个时候,张春月的声音已经接近冰点,不带丝毫温度。   “春鸣,58。倒数第二名。”   春鸣长得像根豆芽似的,白白净净,高高瘦瘦。也因此,他此刻的不脸红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秉承师德为重,张春月在心里告诫了自己很多次,既然差生已经放弃了自己,她也没必要多费唇舌。可看见春鸣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沉着冷静拿了卷子就走,她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人家考一百三四十,你差点只考了人家一个零头,拖了班级后腿,还脸都不红一下。”   下一刻,还没被念到名字的徐晚星不疾不徐站了起来。   “这不还有我给他垫底吗?脸红这种事,春鸣同学是善解人意,想留给我来着。不然他倒数第二都脸红了,我倒数第一该怎么发挥?”   又是一阵哄笑。   张春月冷着脸拿起最后一张英语试卷:“你是该脸红,42分,刚刚好是万小福的零头。”   忽然被cue到的班长万小福坐在第一排,脸上一红,不知所措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徐晚星。   徐晚星接过卷子,安抚地冲他笑了笑,后者的脸立马红得更厉害了。   张春月目送徐晚星回到座位,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乔野。   班上原本有49人,座位恰好是七个横排,七个竖排。眼下新同学转来,单独一人成为了最后一排,也没有同桌。   她下意识说:“乔野没有卷子,就和徐晚星一起——”   下一刻,眉头一蹙。   “算了,她的卷子不能看,你把桌子往前拼一拼,看辛意的。”   辛意是第二名,也是徐晚星的同桌。   刚回到座位上的徐晚星正对上乔野的视线,对方淡淡瞥了眼她卷子上刺眼的分数,不发一言挪了挪座位,和辛意一起分享卷子了。   徐晚星:“……”   等一下,这个眼神怎么回事?   然后是第二节 英语课——   这次的英语作文是写自然灾害。   张春月痛心疾首地说:“千叮咛,万嘱咐,作文里不会写的单词就不要写,拼写错误是要扣分的,有的人就是不听。”   她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几笔:“Earthquake怎么拼的?泥石流是mudslide,不会拼写就别写,换成洪水不行吗?”   一连串自然灾害的词组在黑板上诞生。   张春月生气地说:“跟你们有些人的作文比起来,泥石流地震简直都不算disaster!”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徐晚星也嘻嘻哈哈跟着笑。   好死不死,张春月一抬头就看见角落里那个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偏科少女,气不打一处来,指缝里还夹着粉笔呢,朝她一指。   “你还笑别人啊,徐晚星?”   全班齐齐回头,看着一脸迷茫的徐晚星。   张老师手里的粉笔一抖一抖的:“不会拼泥石流、暴风雪还情有可原,那是词汇超纲。全班就你一个连disaster都不会写,你还有脸笑!”   徐晚星:“……………………”   再后来是语文课——   祸不单行果然是有道理的,徐晚星的作文被当众批评,语文老师还选了一段当做“典范”进行全班讲解。   “读书是一件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好的事情——徐晚星,你写作文还是说口水话呢?重复那么多遍,有你这么凑字数的?”   徐晚星一脸诚恳:“是您说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陈老师:“……”   全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这里,你用了句名人名言,你说鲁迅先生说过: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们扑在面包上。”陈老师发出灵魂拷问,“徐晚星,我问你,这话是鲁迅说的吗?”   徐晚星:“……好像是?”   “好像是?”陈老师皱眉头,“这是高尔基说的。”   徐晚星顿了顿:“可能他俩想一块儿去了?”   陈老师:“?”   她扶了扶眼镜:“行,那你告诉我,你在哪本书上看到鲁迅也说了这句话?”   徐晚星信誓旦旦:“也没哪本书上写了鲁迅没说这句话啊……”   “……”   陈老师:“你给我站后面去听讲!”   徐晚星习以为常,起立,拿着卷子原地转身,心里悲叹双语老师就是这么没有幽默感。   然而转身的瞬间,一不留神对上了乔野的目光。全班都在哈哈大笑,唯独他的面上丝毫没有笑意,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失败的笑话。   她心下一顿,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站在教室最后方,徐晚星瞪着那个冷若冰霜的后脑勺,心想,就你最了不起。   全国物理大赛是吧?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是吧?那不是因为她懒得参加吗!要是她参加了,有这厮什么事儿啊?!   徐晚星感到一阵空前的烦躁。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周之中最讨人厌的日子莫过于星期一,但对于徐晚星来说,绝对是星期三。就像今天,数理化课程都集中在上午,下午居然是两节英语、两节语文,简直要了她的命。   晚自习时,别人都在写作业,徐晚星奄奄一息地趴了半小时,抬头问同桌:“英语报纸写完了没?”   辛意点头:“差不多了,改错题还要再读一遍。”   徐晚星也不跟她客气,勾勾手指:“借我五分钟。”   辛意迟疑片刻:“这学期也要继续抄啊?”   “抄啊,干嘛不抄?”徐晚星打了个呵欠,从她桌上拿走了报纸,开始飞快复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我认认真真看英语,脑袋都要爆炸了。”   “可是这都高二了,你一直这样,高考怎么办?”辛意有些着急,“你理科随便学学都那么好,双语稍微下点功夫,应该也会进步很快的。”   徐晚星冲她懒洋洋地笑:“那就高三再来下点功夫呗。”   说着,伸手揉揉辛意白净秀气的小脸:“好了好了,一天到晚瞎几把忧国忧民,有这功夫多操心操心自己,你那垃圾老爸——”   话说到一半,看着辛意黯淡下去的双眼,徐晚星收了声,开始转而说些有的没的。   后座的乔野在写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瞥了一眼抄作业姿态异常娴熟的前桌,眼里划过一抹不耐。   聒噪。   他眉头紧蹙,又尝试着写了几步,最后还是没能抵抗住噪音攻势,即便徐晚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他没法专心解题。   几分钟后,乔野站起身来:“陈老师,我去趟洗手间。”   他从书包里拿了样东西,握在手心,得到老师的首肯后,从后门步出教室。   徐晚星回头看了眼,恰好注意到他拢在手心的东西。少年手指修长,将那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抹暗红,看样子仿佛是个盒子。   什么玩意儿?   她没放在心上。   只是晚自习前没吃东西,肚子饿得不行,她抄完作业后,也借口上厕所,打算去小卖部买只面包填肚子。   途经走廊尽头,不偏不倚撞见正从男厕所里出来的后桌。再看见她的瞬间,少年下意识把手揣进裤兜里,那抹暗红色就此消失。   徐晚星扯了扯嘴皮子:“巧啊。”   乔野看她一眼,也没说话,掏出一只小铁盒,往嘴里送了颗薄荷糖,径直往教室走。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薄荷味道飘进徐晚星的鼻子里。   她走了几步,霍地回头。   那薄荷味里还夹着若有似无的别的味道。自小在茶馆里看人打麻将的她,对这气味真是再熟悉不过。   正值黄昏,招摇撞市一整日的太阳终于偃旗息鼓,躲进厚重的云层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有风拂过,送来将近未尽的零星烟味。   徐晚星在楼道边上站了片刻,嘴角勾了勾。   她知道那抹暗红是什么玩意儿了。看不出啊,这优秀转学生还有两幅面孔呢。   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她吹了声口哨,翻了个白眼。一个打麻将,一个抽烟,谁瞧不起谁啊?不都违反校规校纪嘛。 第四章   晚自习结束时,夜幕已至。   教室里的人仔仔细细收拾着书包,唯独徐晚星蔫了一整天,这会儿倒成了炮仗,拎起书包就风风火火往外跑。   她没回家,径直往茶馆跑。这个点,徐义生已经开始摆摊卖抄手了。   蓉城是出了名的慢节奏城市,每到夜里,街边的灯火次第亮起,小摊小贩也推车出来做生意。烧烤,夜啤,烤鱼,干锅,夏天有蜀地独有的冰粉凉虾,冬日是热气腾腾的冒菜、串串。   徐义生一年四季都卖抄手,白天在家准备食材,下午五点推着小车来到茶馆一条街摆摊。   四川人热爱麻将,这条街上茶馆不少,于是小吃摊子应运而生。   他卖了大半辈子的抄手,靠这门手艺糊口,养活了徐晚星。   八点半,徐晚星准时抵达茶馆街,把书包往三轮车顶一扔,撸袖子上阵。   “回来了?”徐义生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一眼。   “回来了。这是送哪的?”   徐义生雷厉风行往她手里递了只托盘,上面放了四只大碗,统统装着刚出锅的抄手,“老麻红汤,2号包间黄老板。中麻红汤,5号包间最胖那大哥。酸辣汤,大厅里头穿红衣服的大姐。清汤也送大厅,大胡子点的,你认识。”   徐晚星点头,稳稳接过托盘,转身朝人声鼎沸的茶馆里快步走去。   兴旺茶馆,很俗气的名字,但麻将这东西都讲究那么一点玄学,这名字很讨人喜欢。   她轻车熟路踏进大厅,跟柜台后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然后准确无误把抄手一一送到客人手里。哪怕徐义生只讲了一遍,语速还飞快,她也记得分毫不差。   这个夜晚和往常一样,徐义生在三轮车前大汗淋漓,徐晚星就摊前摊后忙活着。   大概九点过的样子,徐义生看了眼手表,哎哟一声:“该收摊了!”   徐晚星不解:“这才几点,怎么就收摊了?”   徐义生也不解释,手脚麻利地把东西往车里一收,拉着女儿上了三轮车。   茶馆老板娘隔着柜台喊:“哎,老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打烊了?”   “我们那儿来了新街坊,我带晚星去打个招呼,拜访一下。”徐义生也大着嗓门儿回话。   徐晚星诧异地抬起头来:“新街坊?什么新街坊?”   “到了你就知道了。”   徐义生口风紧,任凭徐晚星如何打探,就是撬不开他的嘴。   十来分钟后,三轮车停在巷子口。   打从徐晚星记事起,她就和父亲住在这条名为清花巷的巷子里。巷子一头宽,一头窄,宽的地方房屋也宽敞,窄的地方亦然。因此,同一条巷子里的居住条件也大相径庭。   徐义生停在窄的这一头,拉开陈旧的卷帘门,父女俩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把车挪进了家门。   他从车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食品袋:“走吧。”   谜底在几分钟后揭晓。   父女俩停在清花巷最宽处,爬满杏色蔷薇的庭院里伫立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前些年户主搬走了,一直空着,如今终于等来了新主人。   敲门前,徐义生凶狠地嘱咐她:“一会儿给我老实点,怎么乖巧怎么来。”   徐晚星:“……”   这架势,难不成是国家领导人搬来清花巷了?   来开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从气质到穿着都颇为不俗,得知是街坊邻居来打招呼,赶忙请人进门坐。   徐晚星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谨遵父亲指示,收起了嚣张跋扈的一面,叔叔阿姨叫得很乖巧。   “我叫徐义生,就在巷子尾住,这是我女儿徐晚星。”徐义生还递上了从车里拎来的食品袋,谦虚地说,“我是卖抄手的,这是自家做的,干净,味道应该也还行,毕竟也卖了二十来年了。”   父女俩应邀在客厅坐了下来,宽敞的两层小楼窗明几净,装潢雅致,不见一丝富贵气,却处处透着主人良好的审美。   四处张望了片刻,徐晚星的脑子里咔哒一下,有根弦绷紧了。她侧头震惊地望着徐义生,一脸不可置信。   看不出来啊,他们家老徐当了二十七年抄手独行侠,清高又清贫,今天竟然要贪慕富贵攀高枝了!?   真是士别半天,刮目相看。   徐晚星仔仔细细抠了抠并不存在的眼屎。   夫妻俩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了一番。男人叫乔慕成,女人叫孙映岚。   “我是搞地质研究的,平常就挖挖土,风里来雨里去。因为工作调动,上星期刚从北京回蓉城。”乔慕成很随和,笑容满面地说,“我太太是蓉城人,就在清花巷附近长大,所以这次回来也特意把家安在了这里。”   三个大人果真像是国家元首会晤,进行着亲切又客气的交谈,只有徐晚星如坐针毡。   她表面岿然不动,笑容可亲,内心却在疯狂揣测老徐的意图。   好在徐义生不善言辞,简单的一番交谈后,很快坐不住了,咳嗽两声,进入正题:“我听隔壁老李说,你们家还有个儿子,和我们晚星一样在读高二,成绩可不得了。”   “哪里就不得了了?那是大家吹捧他。”孙映岚已过四十,依然很有风韵,“巧得很,你们来之前,小野才刚骑车出门买文具用品了。”   她看了看墙上的欧式挂钟:“看时间也快回来了。”   乔慕成的目光落在徐晚星身上,笑着问:“晚星也高二了?在哪里上学啊,一中还是六中?”   离清花巷最近的两所中学就是一中和六中。   徐晚星老老实实回答:“六中。”   “哟,小野也在六中,今天刚办完转学手续,第一天上学呢。”乔慕成有些惊喜,又问,“你在哪个班啊?”   徐晚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她回头看了看身旁岿然不动的老徐同志,仔细审视后得出结论:他对于她和这位叫小野的同校一点也不吃惊。   所以,老徐是冲着这家儿子来的?   徐晚星的心头千回百转,联合老徐这么多年来的斑斑劣迹,顿悟了。她用死鱼眼瞪着徐义生,用眼神传达:“你又想坑我。”   徐义生见她不吭声,终于敞开天窗说亮话,笑出一脸褶子:“不瞒你们说,我就是听老李说了你们家孩子也高二,成绩又好,还拿过不少这个奖那个奖的,这才紧赶慢赶带我们家孩子上门来拜访。”   他说得热情洋溢,十分诚恳,布满粗茧的手掌往徐晚星背上一拍,拍得她虎躯一震,背都绷直了。   “我家晚星,从小就聪明懂事,小小年纪就开始上夜市帮我卖抄手,街坊邻居都夸她有孝心。”这是优点一。   “她还爱学习,特别勤奋。以前她年纪小,我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家里,就带她一块儿去卖抄手。她每天晚上就在摊子旁边蹲着做作业。茶馆老板看她那么刻苦,就让她去茶馆的柜台后面写,说这孩子多爱学习啊。”这是优点二。   “还有啊,这孩子特仗义,从小就侠义心肠,看不惯别的孩子拉帮结派欺负人。别看她是个女孩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挺身而出、助人为乐了,学校里的同学都喜欢她。”这是优点三。   然后徐义生又滔滔不绝地讲了更多点,一二三四五,观点鲜明,论据充分。   徐晚星目瞪口呆地望着老徐,素来不善言辞的人到底是怎么口若悬河地细数出她这么多优点的?   她严重怀疑他在来之前打了草稿。   当然,徐义生很快进入正题:既然两家孩子都这么出色,今后应该好好交个朋友,共同进步才是啊!   他慷慨激昂地展望未来:“你们家孩子成绩好,让晚星跟着多学学。我们晚星在学校人缘好,又喜欢帮助同学,正好让她带着你们小野更快融入新环境。”   乔慕成哈哈大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瞒你说,我们小野什么都好,就是性格不太开朗,我还担心他转来这边觉得孤单,没有朋友呢。有晚星带他融入环境,那真是太好了。”   徐晚星:“………………”   等一下,这个节奏是怎么回事?她都不知道这个叫小野的是何方神圣,怎么就要带他起飞了!?   徐晚星瞠目结舌坐在那里,被老徐这一手先斩后奏惊得头皮发麻。   同一时间,门口传来动静,有人推门而入。   五分钟之前,乔野骑车从文具店回来,在庭院外就看见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多出两个人影来。   他们一家三口才刚搬来没几天,理应没有熟人上门才对。   他疑惑地走上台阶,停在大门口,恰好听见屋内传来男人热情又激昂的“个人演讲”——关于一个活雷锋孝顺父母、吃苦耐劳、刻苦学习、乐于助人的各种事迹。   乔野:“……”   他严重怀疑蓉城治安不够好,有传销分子上门钓鱼。   严谨如他,很快从包里拿出手机,默不作声录下了屋内剩下的对话内容,然而越听越糊涂。所以这年头搞传销的也换招数了,不推销产品,改推销女儿?   徐义生几句话里就有一个“晚星”,乔野第一时间并没有听真切。直到最后两位父亲奠定基调,迅速为双方孩子盖上了“好朋友”的章时,他才分辨出徐义生重复的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   “我们晚星”,“我家晚星”,“晚星”……   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盛夏的风吹过庭院,拂过他的脊背。下一秒,仿佛有道闪电从尾椎处窜了上来,瞬间激起大脑皮层的应激反应。   晚星!   乔野表情一僵,握着手机推门而入,定定地朝沙发上看去。   同一时间,客厅里的四人听见开门声,也齐刷刷回过头来。   乔慕成:“哈哈,说曹操,曹操到。小野回来了。”   徐义生:“正好,快,晚星,快上去打个招呼。以后你要好好跟着人小野学习,不懂就问。”   乔慕成:“哪里的话,晚星这么努力,是我们家小野要多跟她学习才对。”   徐义生:“那就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   两位父亲热情似火,寒暄了好一阵,最后才迟钝地发觉,咦,孩子们怎么没有反应?   乔慕成不解地望着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的儿子:“小野,你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啊。”   徐义生用手肘暗地里撞了徐晚星一下,压低了声音:“老子该做的全做了,你给我发什么呆?赶紧配合!”   光线充沛的客厅里,母亲一脸疑惑,两位父亲各自召唤着自家孩子,唯有两个当事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徐晚星的表情完美诠释了几个重大的心路历程:   !!!   ???   ¥%……&*#@!   而乔野——   乔野只剩下:…………………………   数不尽的省略号。   他面无表情盯着客厅里的徐晚星,终于在老乔同志的千呼万唤里走了过去,开口只有一句话,是对徐义生说的。   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说:“叔叔,您还说漏了她一个优点。”   徐义生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了一声:“嗯?”   “她刻不刻苦学习,是否孝顺长辈,乐不乐于助人我都不知道。”乔野的目光落在徐晚星面上,诚心诚意地说,“但是她——”   万籁俱寂里,客厅里落下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的一句:   “但是她聚众赌博的时候,麻将打得是真的好。” 第五章   乔野的这句话,杀伤力不亚于白天英语课上的各种泥石流、龙卷风。客厅里霎时陷入一片难以描述的沉默之中。   徐晚星:“……”   徐义生:“……”   乔父:“……”   乔母:“……”   而在场人的心理活动也迥然不同。   乔父是惊讶:等等,他们俩原来认识吗?   乔母是怀疑:所以说好的刻苦学习、孝顺长辈、乐于助人呢?   徐义生是震怒:什么玩意儿?聚众赌博!打麻将?!   徐晚星——   徐晚星万念俱焚:姓乔的,我挖了你家祖坟吗?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乔野居然来这么一手,说什么不好,专门挑她的命门往老徐跟前送。甭管他知不知道这事会害死她,总之新仇旧恨加起来,他俩是不共戴天了。   但眼下还不是算账的时刻,因为她自顾不暇。   徐晚星心惊肉跳,扭头一看,只见老徐的脸已经黑成了非洲人。   “不是,爸,你听我解释——”   然而徐义生已经暴走了。   “徐,晚,星——”一字一顿,从眼神到嗓门儿都透着不可置信,“你居然在学校打麻将,啊?!”   “不不不,我没有!”   “你没有?那人家是吃饱了撑的污蔑你吗?”徐义生咆哮。   “他,他那是——”徐晚星的大脑超负荷运转,突生急智,“他那是和你开玩笑呢。爸,你也太没有幽默感了,人家第一次见面,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怎么了?”   绝望之中,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丝希望,然后星星之火迅速燎原。   徐晚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头望着乔野,眼里蕴着无比闪亮的希望之光:“乔同学,你说是吧?”   麻烦配合一下吧。   求求了,看在这半天不到的同学情份上,好歹给条活路。   你说这是为了什么啊?好好的当个前后桌不行吗,干嘛非要结仇呢?大家有事好商量,当着家长的面,何必呢?   然而乔野用行动表明,他拒绝接受她满眼的求救信号。   乔同学,你说是吧——   “不是。”他正直无比地站在原地,看都没看她一眼,无比诚实地对徐义生说,“我没开玩笑。”   见过一句话引发的血案吗?   这就是了。   徐家父女俩都是一点就燃的炮仗,这下可好,客厅里顿时炸开了锅。   徐晚星跳脚,指着乔野的鼻子:“我跟你多大仇,值得你这么害我?”   徐义生一把拉住女儿的手臂:“好你个徐晚星,当我面说不打麻将了,结果跑学校里聚众赌博去了!你给我过来!”   “不是,爸,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我?”   ……   客厅里简直鸡飞狗跳:徐义生追着要跟徐晚星算账;徐晚星一边绕场狂奔,躲避老徐的追杀,一面叫着乔野不仗义,小心眼子大娘炮;而乔父乔母瞠目结舌,忙着劝解。   乔野倒是十分淡定地作壁上观。   那模样看得徐晚星气不打一处来,跑到一半,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住乔母的衣角,语速飞快:“叔叔阿姨,实不相瞒,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们。”   乔父乔母正忙着劝解呢,见状一顿,摸不着头脑。   乔慕成茫然地问:“什么事?”   徐义生还在咆哮:“少给我东拉西扯,老子还没跟你算完账!”   百忙之中,徐晚星还抽空冲乔野勾了勾嘴角。乔野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天崩地裂的一句——   “乔野他在学校抽烟来着,这事儿您二位知道吗?”   乔野:“???”   这猝不及防的一手,迅速扭转了现场局势。这下乔父乔母也不劝架了,立马把视线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乔野反应也很快:“我不是,我没有——”   “你有。”徐晚星咧嘴一笑,“我亲眼看见的。”   “你看见个鬼!”徐义生怒道,“自己做了亏心事,还有什么脸说别人?跟我回家!”   短暂的交锋很快结束,双方家长迅速而果断地道别,准备关起门来,清理门户。   两个少年人一边忙着自我开脱,一边不忘用死亡凝视表达对彼此的仇恨。   徐晚星一边穿鞋穿鞋,一边听见那边的乔野从容冷静地对父母说:“这才转学第一天,我有那么想不开吗?别说我不抽烟了,就是抽烟,时间地点也没一个合适。”   她扭头插了句嘴:“晚自习尿遁去厕所,这不挺合适的?”   乔野:“……”   徐义生一巴掌拍她脑门儿上:“自己聚众赌博还没交代清楚呢,哪来脸说别人?”   他拉着女儿走出了门,门外传来徐晚星再清晰不过的反驳声:“才没有,我冤枉啊!麻将那么大一箱,学校也没有麻将桌,我哪来的作案工具?”   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乔野几步走到门口,冲外头扬声就是一句:“你那书包里不是有一副迷你麻将吗?麻将桌,四张课桌加起来,这不刚刚好?”   徐晚星:“……”   原本是一次充满希望的会晤,老徐老乔都怀抱着美好的憧憬,希望孩子们能结交优秀的新朋友,却没料到给彼此双方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   当然,对于徐晚星来说,大概还要加上肉体创伤。   毕竟老徐同志不比老乔同志文化素质高,轮嘴上功夫还比不过徐晚星呢,只得拿出搓衣板,勒令罪大恶极的她罚跪五分钟。   而另一边,品学兼优的乔野同学也面对着父母长久以来都没有过的严厉的审视。   反倒是两位父亲,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得出的结论简直惊人的一致。   徐义生一边指着徐晚星说:“给我跪好了,动一下再加五分钟!”一边嘀咕,“小小年纪不学好,才转学第一天就敢抽烟了,我看也不是老李他们说的那么品学兼优……算了,这朋友爱交不交,不交拉倒。”   别给小兔崽子弄得麻将没戒掉,反倒又掉进了烟坑。   而乔慕成呢,乔慕成破天荒地严厉起来,一改慈父形象,训了乔野一整晚。事后和妻子关起门来,说:“徐义生那女儿,我看也不是他说的那么好。”   孙映岚皱眉:“何止没那么好,我看简直是糟糕。小姑娘和父亲一样……”   剩下的话,不再多说。   倒是乔野躺在床上,烦躁的念头渐渐平息下去后,眼前又浮现出在家门口看见的那一幕。   那时候他冲出门检举揭发徐晚星书包里的迷你麻将,话说完后才隐隐察觉到什么。   巷子里,父亲气急败坏地数落着女儿,一边揪她的耳朵斥责她不听话,一边拉着她说要回家收拾她。远去的两个背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只是仔细一看,会发现高的那一个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一脚高一脚低的。   乔野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地板上,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照在这陌生的房间里。   就像他和这环境格格不入一样,徐晚星的父亲也与那一幕格格不入。   他压根儿没想过,不可一世的徐晚星竟会有一位腿脚不便的残疾父亲。   至于徐晚星,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她这人一向直脾气,一根筋,待人处事都跟她这极度偏科的特点如出一辙:两点一线,直达结论,最讨厌拐弯抹角。   所以她在失去书包里那副赖以生存的迷你麻将后,只有一个念头——   “我他妈和姓乔的不共戴天!”   *   不共戴天的第一日,从麻将小分队的一致对外开始。   一大清早,乔野从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   首先是于胖子坐在他的座位上,二郎腿翘得老高,还抖个不停,见他来了,吆喝了一声:“哟,新同学来了。”   以前座的徐晚星为圆心,麻将小分队围成了一个半圆,六个人,十二只眼睛,齐刷刷朝他行注目礼。   徐晚星面无表情地说:“全体起立。”   六个人整整齐齐地站了起来。   班里的人还没来齐,约莫有一半的座位还是空的。而已经到教室的人坐在座位上,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幕。   徐晚星一向是话题人物,今天这架势,一看就有热闹可瞧。反正不给钱,不瞧白不瞧。   在离自己的座位还有两三步时,乔野停了下来。   虽然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但这不良少女的光辉事迹他已经从罗学明口中听了个七七八八,贫嘴、赌博、逃学、打架……就没有一样是她不沾边的。   梁子已经结下了,怎么,这是要集结六个人的力量殴打他?   他盯着徐晚星:“你要干什么?”   徐晚星露出一口小白牙,森森一笑,说:“让我们给见义勇为、大义灭同学的乔野鼓掌。”   下一刻,六个人齐齐鼓起掌来,那响亮的掌声在教室里突兀地回荡着,把乔野也给看愣住了。   ?   这是什么操作?   他狐疑地看着徐晚星:“什么意思?”   徐晚星笑吟吟的,动作轻盈地跳上他的课桌,二郎腿一翘,响亮地拍了拍手,成功将全班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虽然本来大家也都看着他们。   她清了清嗓子,指着乔野说:“大家注意一下啊,从今天开始,这位乔野同学——就是我看上的人了!”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清晰地回荡着徐晚星的声音:“谁要是和他走得近了,不管男的女的,都是跟我过不去,都是横刀夺爱。   “他遇到困难,必须是我徐晚星出手相助,别的人只能袖手旁观。   “他有喜事,必须是我陪着他哈哈大笑,谁跟他有共鸣了,相视一笑分享喜悦什么的,一律被视为我的仇人。   “总而言之,今天把话说开了,谁也别跟我抢人。”   宣布完毕,她笑吟吟跳下桌子,走到乔野面前,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凑近他耳边说:“啧,你就别想融入集体了,等着被孤立吧,转学生。”   “……”   万籁俱寂的早晨,教室里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   徐晚星开心极了,不愧是想了半宿想出来的好办法,她觉得自己找到了成功报仇,并且制裁乔野的办法。   以她的人缘和地位,在班里校里都是说得上话的,这位转学生就别想结交什么朋友了。除非他跟她道歉,赔她一副麻将,否则她绝对不给他好日子过。   徐晚星的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毫不掩饰其中的洋洋得意。   乔野一时间没说话,仿佛真被她唬住了。于是那双眼睛以显而易见的速度飞快弯起,变成了两牙新月,更加得意。   只可惜,她的这点得意没能持续多久——   下一秒,乔野皱了皱眉,问:“你没跳级吧?”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与上下文毫无关系。徐晚星一愣:“什么?”   “今年多大了?”   她微微一顿,不明白他搞什么花招,但仍是理直气壮地说:“和你一样,十七啊。”   “是吗?”乔野淡淡地瞥她一眼,绕过她,停在自己的座位前面,冲于胖子敲敲桌子,“劳驾,这是我的座位。”   于胖子看看徐晚星,很有胆色地说:“你的位置又怎样?坐一下不行吗?”   就是不让。   徐晚星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容渐浓。   乔野也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于胖子:“你呢,今年也十七?”   于胖子:“废话,大家都一样,没跳级也没留级,当然你十七我也十七。”   乔野点头,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放:“那你慢慢坐,我出去散个步。”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徐晚星终于还是没忍住,在他擦肩而过时叫住了他:“喂,你问我多大干嘛?”   乔野侧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跳过级,才会以高中生的身份做出小学生都不会做的幼稚举动。”   “?”   Excuse me?   徐晚星睁大了眼睛。   “现在看来,物以类聚是真的有道理。”乔野站在原地,目光在麻将小分队的众人脸上转了一圈,临走前把话补充完整,“好一群志同道合的幼儿园大班生。”   说完,他思索了半秒钟,学着他们的样子抬起手来,啪啪鼓了几下掌。   “是我失敬了。”   徐晚星:“……………………”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第六章   爱打麻将的幼儿园大班生们,并没有因为乔野的嘲讽就终止他们的报复行动,只是后续该如何打击报复,方案有点棘手。   他们都是可怜人,成绩差劲,回家饱受父母的批斗就算了,还不受老师待见,简直是小可怜。全靠那副迷你麻将的存在,才在灰暗的高中生活中艰难地挣扎求生。   ↑   以上是春鸣饱含深情的陈词。   一番话说得众人慷慨激昂,一心把罪魁祸首乔野给办了。   可于胖子摸着并不存在的下巴,神情凝重:“我寻思着,这新来的还有点胆色啊,咱们几个人多势众,他居然半点都没在怕的。”   春鸣:“他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只打麻将不打人,又不可能真跟他荷枪实弹干一架。”   “问题是他不知道我们是文明人啊。”于胖子搔头皮,“徐晚星威名在外,咱们狗仗人势都一年多了,你看看谁像他似的,一点都不怕我们,刚正面刚得那叫一个硬气。”   这就是棘手之处。   说起徐晚星的光辉事迹来,那六中大概无人不知。就连初来乍到的乔野,也只待了一天就听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高一那年,刚入校不到俩月,班里的新生蛋子和高三的一波社会哥,就因争夺篮球场而发生冲突。刚入学的小年轻,哪有胆量和高三的老油条干架呢?见对方凶神恶煞的,立马准备后撤。   可社会哥得理不饶人,越是看对方怂,越是得意,推推搡搡就动起手来。   “刚才是谁跟老子叫嚣呢,啊?”   “就是,再嚷嚷一句试试?”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打什么球啊?回家喝奶去吧。”   一伙人张牙舞爪的,嘴里不干不净,还一把夺过了新生的球,说借去玩两天。   一个新生没忍住:“我们都说把球场让出来了,这么咄咄逼人干什么?”   社会哥不满意了,为首的把球一扬,冲着人脑袋上就砸了过去。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然而球并没有落在谁的头上。   当天放学前,徐晚星三个字就传遍了球场。   第二天,全校皆知高一出了个硬茬,还是个女的。   关于球场冲突的转折点,据说是这个叫徐晚星的新生碰巧从小卖部回来,撞见了这一幕。起初没打算插手,只蹲在一旁的栏杆上吃薯片,默默当观众,直到社会哥拿球砸人。   她也不知哪来的好身手,倏地从栏杆上跳下来,抬手就拦截住了半空中的球。   众人都看愣了,这速度,这身手——   “你是哪根葱?”社会哥眼睛都直了,耍威风耍到一半,居然被一个女孩子给打断了,面子上可真挂不住,“大老爷们儿在这打球,有你一姑娘家什么事?滚一边去!”   徐晚星回头看了眼差点被砸的男生:“没事儿?”   男生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摇头:“没、没事。”   “没事就好。”徐晚星转过头去,看着社会哥,平静地问,“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球场让给你们,他们走人。”   “听见又怎么样?”   “如果是听不见,耳朵聋了,那还算情有可原。既然听见了还要动手砸人,那就该道歉。”   “我说你这娘儿们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社会哥破口大骂,“有你什么事儿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怎么着,我是你爹吗?上赶着找骂来了——”   几乎是那句“我是你爹”刚出口,徐晚星就冷下了脸色。   下一秒,手起球落,众人都没有预料到,她竟然这么暴躁地就把篮球扣回那社会哥的脑门上了。   咚的一声,那位哥被球砸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懵得好一会儿才吃痛地叫起来:“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她!”   其实也没人真冲上来打徐晚星,校园暴力的惯用手法,几乎都是恐吓与威慑,受害者怂了,才会换来愈加严重的肢体冲突。像徐晚星这样刚正面的硬气少女,因为气势太吓人,反倒吓得这边没人上前。   社会哥只好自己爬了起来,骂骂咧咧冲上来撸袖子揍人。可拳头还没碰着徐晚星呢,就被一记回旋踢直接踹中胸口,又一次倒回原地。   这次他爬不起来了。   ……   后来,徐晚星就出名了。   因为这次打架事件,她进了政教处,明白原委的灭绝师太并没有严肃处理她,但不管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是正当防卫,在校园里使用武力毕竟还是不值得提倡,依然被斥责了一顿。   回家后,灭绝师太和灭绝师爷就此事进行了私下磋商。   罗学明其实还有点沾沾自喜:“没想到我的数学课代表不仅数学好,身手和心肠都这么好。”   师太一巴掌拍桌子上,咆哮:“你能不能给我正经一点!”   罗学明脸色秒变,立马严肃起来:“这徐晚星,帮助同学挺身而出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做法未免太偏激,该罚!”   师太:“……”   最后,球场风波结束于徐晚星和社会哥在国旗下的当众“忏悔”。   “我,李戈,诚心诚意为自己在球场上仗势欺人的恶性事件悔过。在此,我要向高一三班的万小福同学等人道歉,身为学长,不仅没有起到带头作用,反而欺负学弟学妹……”   “我,徐晚星,诚心诚意为自己在球场上用球砸人的行为道歉。在此,我要向高三五班的李戈同学道歉。身为学妹,不仅没有顾及到学长的尊严,还一球一脚把他打趴下了……”   操场上传来一片热闹的哄笑声。   灭绝师太:“……”   赶紧冲上去给了徐晚星一掌:“你给我照着稿子念!”   但后续的稿子是什么,已然不重要。徐晚星毫无感情地念完,右手高抬,把菲薄的“悔过书”朝空中一扔,英雄凯旋似的下台走人。   迎接她的,是欢呼声与掌声,是少年人的敬畏与仰慕。   后来,徐晚星理所当然成了红人,不仅在年级上混得开,还在班上有了几个跟屁虫。   只可惜她是个没有大志向的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脉,也没拿来干什么有出息的事,竟然就志同道合地建立起了麻将小分队……   过往遇见“仇敌”,这伙人只用扯虎皮做大旗,个个装得凶神恶煞的样子,而徐晚星众星拱月般出来指点几句,对面必定偃旗息鼓,夹着尾巴溜了。   哪知道今天遇见个不怕死的……   难办,真难办。   于是最后的报复行动还真应了乔野的那句评价,实属幼儿园大班生的幼稚举动——   比如乔野从外面回来时,走着走着,徐晚星一个眼神,过道上突然伸出一只脚来,绊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摔个狗啃屎。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一看,正对上于胖子无辜的表情。   “对不住啊,乔同学,我就想活络活络腿脚。”   乔野顿了顿,面无表情瞥了徐晚星一眼:“没关系。”   又比如,课间时,乔野坐在座位上看书,课代表从办公室抱来一摞高高的作业,准备下发。   徐晚星一个眼神,春鸣就热情洋溢地冲了上去:“来来来,课代表,我来帮你!”   课代表很是感动:“那就麻烦你——”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原因是春鸣无比热情地,从那堆积如山的作业本上,就抽走了最上面的那本。   “?”   课代表的感动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有点想打人。   但这并不妨碍春鸣回头瞄准,朝着目标任务一飞。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空中划过,作业本准确无误砸在了乔野的脑袋上。   课代表:“……”   看看乔野,看看春鸣,最后小心翼翼侧头瞄了眼在一旁笑容可掬的徐晚星……他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而春鸣呢?春鸣像只花蝴蝶似的,无比做作地捂住嘴,哎哟连天地奔向乔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帮着课代表发作业,哪知道一不小心扔你头上了!”   乔野面无表情地拿起作业本,念了一遍封皮上的名字:“万小福——”   他站起身来,把作业本重重地、重重地拍在春鸣手上,“如果我没记错,班长坐在第一排。”   春鸣眨眨眼:“哦?第一排?”   他迷茫地回头看看,瞪大了眼睛:“哟,还真是第一排。”   他一边友好而不失礼貌地道着歉,一边忙不迭把作业送去了第一排,万小福同学的桌上。   乔野:“……”   看来不仅是幼儿园大班生,还是戏精专业的。   一堆小心眼的跟屁虫,为了那一副被徐义生没收的迷你麻将,和新来的转学生干上了。   当然,麻将也许只是导火索,真正令他们难以释怀的,是一年来横行霸道、无人可挡的锐气,居然到这转学生这儿就生生受挫了。   这其中,最讨厌乔野的当属徐晚星。   令厌恶感加剧的,是这位获过无数奖项的转学生,在开学第二日就显露出的理科天赋。此处需要划重点:【超过徐晚星的】理科天赋。   他居然在物理课上第一个得出压轴题的答案,而她还差两步才得出结果!   最令人懊恼的,是他并没有举手告诉老师。当时,台上的物理老师张永东看了眼手表:“都十分钟了,大家还没做完吗?”   大家都埋头苦干,教室里静悄悄的。   然后他一如既往地点了徐晚星的名:“徐晚星,你呢,得出答案没?”   徐晚星:“还差一点了,马上——”   话音刚落,从背后传来了一道低沉干净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的清澈与温和。乔野:“32欧姆。”   非常低调,非常简单的几个字。   张永东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卷子,笑了:“哦,乔野已经得出答案了啊——”   他抬起头来,用充满赞赏的目光,朝教室的最后一排投去,唇边满是笑意:“32欧是正确答案。”   徐晚星奋笔疾书十分钟,草稿堆了一整张纸,此刻一个数字都写不出来了。   她空洞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永东那赞赏的目光硬生生越过自己,送给了身后的转学生——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她,徐晚星,堂堂数学课代表、理科小公举,破天荒输在了自己的最强项之一。   并且碾压她的,还是背后的那个人。   那个讨人厌的转学生!   一口血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徐晚星回头,正对上乔野谦虚又迷人的脸。   台上,张永东还在问:“刚做出来吗?”   乔野笑了笑,回答时目光却落在了徐晚星的面上,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   然后他云淡风轻地说:“哦,已经做完两分钟了。”   徐晚星:“……………………”   有种冲动,想站起来当众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   她当碎大石的,用这狗比的胸。 第七章   在转学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乔野领到了自己的校服与校牌。   六中的夏季校服格外清爽,男生是白色衬衣、黑色长裤,胳膊上绣着红黑相间的校徽,胸前还有一条黑色领带。女生则是白色衬衣加红格子短裙,胸前的领带也是与裙子配套的红色格纹。   这样酷似日漫或私立高校的校服,让六中的少年少女们成为了众多高中生们羡慕的对象。   而穿上校服的乔野俨然成为了升旗仪式上众多女生瞩目的焦点。   因为个子高,他只能站在3班的最后排,但这并不妨碍四面八方的女同学以及学姐学妹们扭头围观。   原本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看,但禁不住女孩子们的爱美之心——   “哎哎,3班新转来的男生,看见没?”   “哪儿呢?”   “最后一排啊,那么醒目,你瞎吗?”   “能有多醒目?”被揶揄的女生不服气,目光落在3班的至高点,一顿,“我的妈,这是真的很醒目!”   于是一个戳一个,一个传一个,后来周边的人群都在交头接耳:“隔壁班的在看啥呢?”   然后纷纷加入围观珍稀动物的大军中。   台上的优秀学生代表在照例进行国旗下的讲话,台下的人却在左顾右盼看热闹。   罗学明注意到了这一幕,咳嗽两声,对隔壁班的班主任说:“现在的孩子真早熟,这个年纪就知好色而慕少艾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也侧头去看自己班上的国宝转学生,没忍住也愣神了几秒钟。   “这孩子……”   隔壁班主任:“怎么了?”   罗学明神色复杂,扒拉了一把迈向半百、逐年上移的发际线:“……是真的帅啊。”   “……”   隔壁班主任笑得停不下来。   徐晚星自然也察觉到了四面八方的骚动,起初还摸不着头脑:“这伙人看啥呢,看得这么起劲?”   升旗仪式上,各班都站成了两排,男生一排,女生一排。   班长万小福恰好站在徐晚星身旁,朝后瞄了眼,笑了:“都在看乔野呢。”   徐晚星听见这个名字就烦,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   万小福奇道:“你怎么这么不待见他啊?连我一男生都觉得他是真好看,你还坐他前座呢,近距离观看,难道没有半点蠢蠢欲动吗?”   蠢蠢欲动?   对他?   恐怕想动的只有手,揍他的冲动。   徐晚星仿佛听见什么惊天大笑话,仰天长笑,只是刚笑了两声,就听见万小福一个劲咳嗽。   她很快察觉到哪里不对,赶紧低下头来,就看见灭绝师太不知何时从升旗台旁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师太面无表情地问她:“怎么,今天国旗下的讲话,讲的是笑话?”   “不、不是——”   “你,去最前面站着,给大家做个表率。”师太朝旗台下面、人群最前方一指,这是抓了个典型,要把孩子们躁动的心从3班队伍的最后方重新拉回旗台上。   杀鸡给猴看,而徐晚星正是那只鸡。   徐晚星:“……”   她和乔野是真正的八字不合,不管有他没他,总之凡是牵扯到这个名字,她都会很倒霉。   更令人憋屈的是,升旗仪式刚结束,她回到教室里屁股还没坐热呢,罗学明就走进了教室。   “乔野,你的新书到了,去前面第二教学楼的书库领一下。”   乔野是转学生,没能赶上开学和全班一起领书,书库今天才通知到教师办公室,说他的书都到齐了。   罗学明又想了想,整整十一本书呢,一个人抱回来未免太重……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乔野的前座上,正对上徐晚星的视线。   徐晚星一惊,压根不用想,不祥的预感已然袭上心头。她迅速埋下脑袋,装死似的趴在桌上。   然而——   “徐晚星。”罗学明无情的催命嗓响起,“你和乔野一起去领书。”   徐晚星垂死挣扎:“……罗老师,我想上厕所。”   “那正好,去书库要路过厕所,还顺路。”   “不是,其实我想上大号——”   “那你就上完再去帮忙。”罗学明毫无怜悯之心地抬起手来,瞥了眼腕表,“下节课是我的课,你俩迟到一点不要紧。”   徐晚星:“……”   挣扎无效,避难失败。   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回头不耐烦地说:“咱俩八字不合,没法独处。你快跟罗老师说你自己拿。”   乔野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天然高出她一个头,以俯瞰的姿态对她微微一笑:“还是不了吧,没听说过八字不合会影响搬运工的操作。”   徐晚星:“!!!”   而台上的罗学明已然开始催促:“少推三阻四的,乐于助人不是你徐晚星最爱干的事儿?打架的时候有你,搬书的时候就不干了?”   “……”   徐晚星咬牙,跟在乔野身后出了门。   从第一教学楼到第二教学楼,两人爬下了三楼,途径植物园,这才从艳阳下走进了一楼尽头的书库。   一路无言,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沿途不少学生盯着乔野看。新面孔一向有这样的待遇,更何况乔野还是传闻中拿奖拿到手软、现实中又生得一副好皮囊的少年?女生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指着乔野的背影笑个不停。   徐晚星走在乔野身后,一边不耐烦地借他的影子躲太阳,一边暗地里想:“这他妈都瞎了吧?”   抬头看了眼他的后脑勺。   这不还是黑头发、黄皮肤,除了个子高了点,有哪点值得那些女生含羞带怯指指点点?   校服是一样的校服,人是一样的人,除了眼前这位格外讨人厌,张口就是刻薄话,闭口还他妈会做压轴题……   一想到昨天的物理压轴题,心痛得无法呼吸。   乔野一路都没看见过徐晚星的正脸,只知道她牢牢跟在他身后。他快,她也快;他慢下来,她比他还慢。   她的斑斑劣迹让他心生警惕,怕她又在背后搞什么花招。临近第二教学楼时,乔野回头瞥了一眼,脚下一顿。   十月的蓉城暑热未消,秋老虎晒得人睁不开眼。烈日炎炎下,徐晚星正面色不耐地走在他的影子里,他左她也左,他右她也右,一点太阳都晒不得。   也就在他停下的瞬间,她因来不及停步,一头撞上他的肩膀。   “操!”从粗鲁的人口中蹦出了更加粗鲁的字眼,徐晚星捂着额头,怒目而视,“你停下来干嘛?”   乔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拿我当遮阳伞?”   “有什么问题吗?”她丝毫没有半点愧疚,理直气壮反问,“这么大太阳,我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还助人为乐给你当活雷锋,你遮下太阳怎么了?”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弱女子——”乔野冷静地问,“你确定你说的是自己?”   “不,我说的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娘了吧唧。”徐晚星站在太阳下面,热得心情更糟糕了,拔腿走进教学楼,“你拿不拿书的?跟你多待一秒钟我都想打人,咱们速战速决吧。”   乔野几乎想扯住她的马尾质问她,娘了吧唧是几个意思?!   他咬牙深呼吸,在听见上课铃声后,一言不发往书库走。   书库的老师从乔野手里拿过了领书单,核对完信息后,就进库房按单拿书了。   门口,两人面对面等待着,俱是一脸冷漠。   徐晚星嘲讽他:“对老师讲话倒是彬彬有礼的。真厉害,看不出还有两幅面孔呢,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   乔野云淡风轻:“过奖。我从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   她是在夸他吗?!   徐晚星冷笑:“问你件事,你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乔野挑眉:“怎么,你连这么简单两个字都不会写?”   下一刻,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对,68分的语文……”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晚星简直要气炸了,碍于时间地点场合,也不能撸袖子直接动手,只能怒极反笑:“还忘了问,针对你抽烟一事,你爸妈心理承受能力还成吧?”   “不劳你操心。”   “你可别怪我检举揭发你,我这是太善良,好歹同学一场,希望你身体健康、肺功能健全,别英年早逝才好。”   屁,最好死得早,越早越好。   乔野也笑了,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劳你挂心,咱们想一块儿去了。”   他是北京来的孩子,说普通话时带有一星半点的老北京味儿,儿化音自然又圆润。此刻这样温柔又和气地说起话来,倒叫徐晚星有点出神。   可他下一句紧跟着就是:“我也不是故意告发你打麻将,可这毕竟违反校规校纪,还耽误前程。好歹同学一场,我也希望你早日戒掉恶习,好好学习,别影响了高考发挥。”   一个钉子一个眼,这还有完没完?   徐晚星指着他的鼻子直哆嗦,恨不能一拳砸下去,砸出个大窟窿。   可书库的老师已然捧着厚厚一摞书出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见她手伸在半空,赶紧往她怀里一堆:“哟,这书还挺沉,赶紧拿回去吧。”   徐晚星:“……”   猝不及防被压了一摞书下来是怎么回事?   她咬牙,把那堆书往乔野怀里一送:“自己拿!”   两人并没能很好地衔接起来,她推了过去,乔野却没能接住。于是那堆厚重的书籍摇摇晃晃,咚的一声散落在地。   徐晚星一愣,乔野也顿在原地。   老师:“哎哎,干嘛呢?这是不要书了?”   书库的门口有细小的尘灰扬起,窗外的日光照进来,照在那堆七零八落的课本上,崭新的封面也蒙了尘。   乔野素来爱干净,也有好学生的通病:爱惜书本。   他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新书,眼神骤然一暗,冷冷地剜过徐晚星。然后不发一言蹲下身去,一本一本捡起自己的书。   反倒是徐晚星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前一秒的气性在这一刻陡然消失。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可乔野很快捡起了书,一言不发撞过她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那句对不起就这样凝固在嘴边,她黑着脸跟了上去,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爱自己抱就自己抱,别他妈回头又跟师爷告状,说我不帮你当这狗屁搬运工!   这梁子,当真是越结越大了。 第八章   晚自习前,持续四十分钟的大扫除时间。   没了麻将,麻将小分队的大佬们只能百无聊赖站在走廊上放风,六双眼睛齐齐锁定教室里单出来的那个座。   有人大扫除,有人在讨(复)论(制)作业,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零食、聊天。唯独教室最后那个座的主人手里拿了本书,坐在嘈杂的教室里入定似的看着,姿态闲适。   于胖子:“看表象还真是岁月静好、少年美如画。哼,谁知道里面是个坏胚子,净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春鸣:“看起来也是个文化人啊,没瞧人手里还捧了本英文原著?”   大刘:“他看得懂吗他?高二学生看原著,装逼呢吧?”   一阵哄笑声。   徐晚星表情很臭,没有说话。   大家在这损人,只有坐在乔野前座的她知道,那厮是真看得懂。课间休息时,他去了趟厕所,她一回头就瞥见桌上摊开的书,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里,夹杂着她看不懂的批注。   除了is am are,I you she he,剩下的单词长得跟火星文一样,又长又陌生。   偏乔野从厕所回来时,她还在那不信邪地跟满篇的批注死磕。一二三四……不能再多了,她执着地试图找到自己认识的词,以证明自己不是文盲。   直到后脑勺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多看两眼,不认识的就能认识了?”   徐晚星石化,回头就对上那双略带嘲讽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珠仿佛粹了光——不,是淬了毒。   她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失了智,盯着他的书看个不停,导致被他抓住了马脚、嘲讽一顿。   眼下,她和麻将小分队的成员们倚在走廊上,个个都带着有色眼镜抨击乔野。要是眼神能杀人,估计乔野已经被凌迟一百遍不带少的了。   正当空气里的杀气肆意弥漫时——   “徐晚星!”   走廊另一边来了个人,声音带着与这杀气格格不入的欢欣雀跃。   小分队整齐划一地扭过头去,所有人的杀气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原本戳向乔野的眼刀瞬间变成揶揄的笑意,投向一旁的徐晚星。   “啧,卫老哥又来了。”   “星姐,还不跑路吗?”   “再不跑来不及了,那位哥的爱意已经从走廊那头都蔓延过来了。”   “我仿佛闻见了空气里洋溢着爱的气息——”   大刘话没说完,被徐晚星一巴掌排在后脑勺上,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眨眼间,这位卫老哥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接近一米八的个头,小麦色的健康肤色,五官浓眉大眼,尤其是那双气势如虹的剑眉,看上去有点凶巴巴的。   可目光落在徐晚星面上,很凶的人霎时笑成了一朵霸王花。   “徐晚星,在这儿乘凉啊?”他讨好地凑过来,笑得像条大狗子。   徐晚星:“……找我有事吗?”   “有个东西想送你。”他拍拍肩上鼓鼓囊囊的背包。   怕他当众说出什么令人头皮发麻的话,或者再掏出一束足以令她被耻笑一万年的玫瑰来,徐晚星用一个凶狠的眼神驱散了几个想看热闹的人。   可卫冬这回似乎也有所长进,知道有的事当众不能干,干脆一把拉住徐晚星的手腕,朝楼顶走去。   “你跟我来。”   “干嘛啊?撒手,我自己走!”徐晚星急了。   “行行行,我撒手,你来就知道了。”   这个叫卫冬的,是徐晚星在球场风波里的“后遗症”。   当初围观的群众不少,这位当时高二、如今高三的朋友,也是其中之一。球场那一架是高一新生蛋子与高三老油条的场地争夺战,而卫冬彼时是高二的社会哥,因此并未参与,但他全程看见了徐晚星的表现。   几乎是在那一记漂亮的回旋踢后,卫冬的脑子里咔嚓一声,有天雷一闪。   都说高中就很社会的混混们抽烟、喝酒、逃课、打架,兼谈恋爱,五毒俱全。可卫冬五毒占了前四,唯独最后一样不沾边。   按理说他长得凶是凶了点,好歹是年级上的扛把子,校内校外趋之若鹜的女孩子都不少。可在谈恋爱这件事上,卫扛把子似乎一直缺了根筋,荷尔蒙迟迟不肯躁动起来。   直到那一记回旋踢,荷尔蒙忽然就复苏了。   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才不是他的菜,只有这样的金刚芭比才配得上他响当当的铁血真汉子!   于是卫冬当天就抓住了年级上语文最好、作文长期得奖的好苗子:“空吗?想找你帮忙办件事。”   好苗子瑟瑟发抖,脸都白了:“卫哥,你、你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冬挠挠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请你帮忙写个情书。”   “?”   好苗子瞪大了眼睛:“情书什么的,我也没写过啊——”   被卫冬一记凶狠的眼神瞥过,他赶忙改口:“虽然没写过,但天下文章一大抄,我琢磨琢磨也就会了!”   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第二天,迟到的徐晚星在走廊上做完下蹲,回到教室时,在桌上发现了这封情书——   亲爱的晚星,   见字如晤。自球场上惊鸿一见,我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那一记回旋踢虽是踢在李戈身上,却宛若击中了我的心脏。你那曼妙的身姿,优雅的气势,像是春天的一阵风,吹进了我干涸已久的心窝。   ……   以上省略五百字。   可想而知,这样一封精致细腻、柔情万种的文科式情书,对于糙到语文向来不及格的徐晚星有多大的震慑。她看信的时候,手抖得跟筛子似的,表情精彩纷呈。   亏得早上吃的不多,就这样胃部都传来一阵一阵的痉挛。   徐晚星一把捏住那张纸,揉成团,往抽屉里死命一塞。   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操,有人在耍她吗?   当天课间时,走廊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春鸣叫她,下巴往窗外一努,徐晚星疑惑地侧头望去。   窗外,有人趴在大开的窗户上,一张凶巴巴的脸上泛起了柔情万种的爱意,露出一口大白牙,冲她笑得惨不忍睹。   徐晚星:“………………”   即便素未谋面,她也顿悟了。下一秒,她气势汹汹地冲出了教室,一把拎住那人的衣领:“卫冬?”   卫冬又惊又喜,这这这,难道是情书写得太动人了?心上人竟然直接投怀送抱了,还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头脑,更加温柔地点头,娇羞得仿佛新过门的小媳妇,声若蚊蚋:“对,对,我是卫冬……”   话音刚落,徐晚星一个过肩摔,硬生生把这个比她重了三十斤的汉子给放倒在地。   “你!”她火冒三丈地一脚踩住卫冬的衣摆,不让他爬起来,“下次再搞我,我他妈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手一抬,不偏不倚,正好指着三楼的走廊外。   全场寂静。   万小福:“……”   于胖子:“……”   大刘:“……”   躺在地上的卫冬:“……”   最后是春鸣战战兢兢拉了拉徐晚星:“晚、晚星啊,这,这这这这,好像是高二的扛把子……”   徐晚星气吞山河,指着地上的人:“扛把子现在都他妈这么闲吗?不是拿篮球砸人脑袋,就是写些娘了吧唧的信来恶心人?!”   卫冬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恶心?”   他的表情由青转白,最后气势汹汹地说:“操,那逼还跟我保证百分百叫你感激零涕芳心乱动!”   然后他怒不可遏地转身就走,去找人算账了。   徐晚星:“?”   这是什么剧情?   春鸣:“?”   被过肩摔了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这是什么扛把子?   但不打不相识,卫冬这个人,从高二到高三,这是跟徐晚星杠上了。   偌大个粗犷汉子,一见她就跟小媳妇似的羞答答,简直叫徐晚星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稍微凶一点叫他滚远些,还会受到周围人的谴责。   真是要了命了。   通往天台的门被大铁链锁住了,但社会哥社会姐们才不会受限于这种笨重的玩意儿。卫东在前,徐晚星在后,轻轻一翻就过去了。   卫冬把肩上沉甸甸的背包往地上一放,咚的一声,还挺有分量。   徐晚星:“你到底要干嘛?”   卫冬咧嘴一笑,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的箱子,往徐晚星怀里一送:“喏,送你的!”   那东西太沉,徐晚星被塞得猝不及防,胳膊还没使上力,险些给砸在地上。   卫冬眼疾手快,替她一捞:“小心点,砸了还怎么打麻将啊?”   他笑得一脸柔情,剑眉都抖动了两下。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箱子盖打开,就跟古代向君王献宝的奸佞小人似的,往徐晚星面前一递。   “给你的。”   天台上,夕阳昏黄,燥热的风温柔地吹着,吹得人——   火冒三丈!   只见卫冬手捧一箱麻将——硕大的麻将——麻将馆里用的那种,一只就能砸死人的大麻将!   “………………”   卫冬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震惊,还喜滋滋地说:“我这不是听说你的麻将被你爸没收了吗?这不,我立马从我三姨夫的老丈人的干姐姐那搞了一副来。”   “……”   “这下你又有麻将能玩儿了,开心吗?”   “……”   开心个屁啊!   这他妈是智障吗?!   她连迷你麻将都藏不住,被老徐给没收了!他居然还送了副这么大的麻将来!这么大只箱子!这么重的麻将!她这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抱着这东西往返于学校之间?!   不管是老徐还是罗师爷,一旦逮到她,不是跪搓衣板就是五百个下蹲伺候!   徐晚星面无表情看着卫冬,很想知道这厮是真喜欢她,还是打着喜欢她的旗号一心一意想整死她。   僵持片刻,卫冬不解:“怎么,你不要啊?”   “不要。”   “你怎么能不要呢?”卫冬急了,把东西直往她怀里塞,“我跟你说,这东西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你必须要!”   “我不要!”徐晚星也急了,不肯接受麻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玩意儿这么醒目,要了就是个死——”   “你别推三阻四,你就是不肯接受我!”   “这跟你没关系,是麻将的问题!”   “那你也必须要!”   “我不要——”   “你要!”   ……   推推搡搡间,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淡淡的,带着点呛人的味道。   徐晚星心头一动,蓦地回头。   只见天台入口处,有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铁门外,手里夹了支烟,懒洋洋看着她。而她呢,她还在和卫冬抱着麻将推来送去。   “……”   乔野灭了烟,淡淡地扔下一句:“不知道这儿已经有人了,打扰了,你们继续。”   徐晚星怒问:“继续什么啊继续?”   这个打小报告狂魔,口风一点也不严,万一叫他说出去了……   她气急败坏跑了过去,隔着门上的铁栏杆冲他吼:“你给我回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走到一半的乔野回头瞥她一眼:“我想的那样?我什么也没想。”   “那你跟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走漏风声!”   乔野从善如流:“你放心,我对你在学校乱搞男女关系这种事没有半点兴趣。”   徐晚星:“???”   不是送个麻将吗?怎么就变成乱搞男女关系了! 第九章   自天台“乱搞男女关系”东窗事发后,徐晚星每每对上乔野的目光,总觉得他似笑非笑、满眼嘲讽。   同时,麻将小分队和乔野的恩怨没断,这伙人依然在“幼稚园大班”的领域里打拉锯战。   可惜的是,拉锯战在第二周变了风向。   依然是课间,语文课代表抱着一摞刚批完的作业,气喘吁吁从办公室回来。   花蝴蝶春鸣热情洋溢地扑了上去。   课代表面无表情:“又要帮忙发作业?”   说完,他从最顶上抽了本作业递过去,死鱼眼看着春鸣。   “……”   春鸣:“谢谢啊,这次要三本。”   他非常自觉地又从顶上抽了两本出来。   这次春鸣没从前面往后扔,毕竟有过一次“爆头”的黑历史,再来一次,保不准乔野会大发雷霆。   他姿态优雅、不经意般走到了教室最后方,瞄准乔野的头,一个天女散花,将三本作业一齐扔了过去。   前座的徐晚星早在课代表进门的瞬间,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春鸣身上,咧嘴等着某人的痛呼。   哪知道乔野就跟后脑勺长了眼似的,几乎是瞬间弯下了腰,紧了紧自己的鞋带。也就在这一刻,作业本从他头顶掠过,啪的一声,齐刷刷砸中了前座的徐晚星。   意料之中的吃痛声的确响起,然而并不是来自乔野。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捂住后脑勺,回头死死瞪着乔野。   而后者慢条斯理系好了鞋带,直起身来看着她,挑眉:“怎么,被砸了?”   徐晚星刚想骂你个王八羔子,就见乔野一脸淡然地回过头去,对春明说:“发作业不能好好发吗?每次都飞来飞去的,这不,又砸到人了。”   春鸣:“……”   徐晚星:“……”   春鸣无助地看向徐晚星:“星姐……”   徐晚星捂着后脑勺,咬牙切齿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行啊,姓乔的还吃一堑长一智了!   还是课间。   乔野从教室外归来,手里拿了瓶矿泉水,约莫是从小卖部回来的。   坐在教室门口的于胖子吹了声口哨,徐晚星立马戒备起来,表面上还装模作样在写物理题。   几乎是乔野从她桌边经过的一刹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右腿。   谁知乔野就跟脚下长了眼睛似的,抬腿的一瞬间,在空中停顿片刻,然后一脚踩在了她的脚背上。   徐晚星哎哟一声,痛得立马缩回脚来。   乔野仿佛这才注意到她横在过道上的腿,惊讶地垂眸看了眼:“踩着你了?”   “……”   徐晚星气急败坏地吼了句:“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   “那你是瞎了吗,看不见这么显眼一条腿搁在这儿?”   “那你瞎的比我更厉害,看不见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乔野云淡风轻地冲她微微一笑,“真是对不住了。”   “……”   徐晚星破天荒有了杀人灭口的心。   好在报复行动也并非全然落空,她也有占据上风、计谋得逞的时候。   譬如说,当梁子越结越大,又找不到办法制裁乔野时,她动了动脑筋,抓住了他的软肋下手。   那家伙不是爱干净吗?不是爱惜课本吗?   徐晚星开始趁着课间,隔三差五就动作幅度巨大地站起身来,猛的一下带动了后座的课桌,晃得他桌面和抽屉里的书哗啦啦往地上掉。   她当然也学会了乔野的微笑技能,反正对方越生气,越是要笑吟吟做出无辜脸,对不起三个字能完美堵住他的嘴。   然而这一招终结在大扫除时,因为地面刚被拖过,湿漉漉一片,能瞬间将课本浸渍得面目全非。她原本没有想过做得这么过分,书上沾点灰尘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却不料又一次报复过了头。   她成功看见乔野黑了脸,用死亡凝视阴森森注视着她。   那种透心凉的眼神令她有一瞬间的退却,看见地上面目全非的书时,原本准备好的微笑技能也僵在唇边。   两人有一瞬间的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乔野不发一言蹲下去,一本一本拾起书。整个过程仿佛格外漫长,也短暂得惊人。   徐晚星最终没能克制住自己,也蹲了下去,只可惜刚捡起一本,就被他一把夺过。   “不需要你假好心。”他冷冰冰地说。   徐晚星蹲在那里,站起来也不是,继续帮忙捡书也必然遭到拒绝,最终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一次不是揶揄,也不是为了气他。   她是真心诚意在道歉。   乔野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看她,只沉默着捡起了全部的书,用纸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封面。   一整包都用完了。   徐晚星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抽纸,笨拙地往他桌上放,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一挥手扫落在地。   “我说过了,不需要。”   “……”   徐晚星捡起自己的抽纸,一言不发塞回了抽屉。   当天放学时,她目送乔野离开教室,把春鸣和于胖子等人叫住了。   “明天开始,不用针对乔野了。”   于胖子讶异地望着她:“怎么,他道歉了?”   “没有。”   “那干嘛停下来啊?说实话,第一次遇见能跟咱们针尖对麦芒的,这感觉就像……”他琢磨片刻,咂咂嘴,“棋逢对手,旗鼓相当,还挺有意思的。每天就琢磨着怎么跟他对着干,他又能想出什么招数回敬给咱们——”   “你可闭嘴吧你。”春鸣眉头一皱,“他只有一个人,咱们足足六个人。人数悬殊成这样,还能打个平手,也不嫌丢人。”   于胖子毫不引以为耻:“他本来就是学霸嘛,智商高。咱们是六个臭皮匠,顶他一诸葛亮。”   大家嘻嘻哈哈,只有徐晚星没有笑。   春鸣察觉有异,侧头看着她:“怎么了?”   徐晚星顿了顿,说:“就当我良心发现吧,人家一初来乍到的新人,被我们弄得没人敢接近,整天跟个孤家寡人似的……也怪可怜的。”   大刘叫了起来:“哟,徐晚星你还有良心这种东西——”   话说到一半,被没有良心的徐晚星冷冷一剜,住嘴了。   “总之,就到此为止吧。”徐晚星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   夜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入秋好一阵了,天气终于不再炎热,出门散步的人也多了起来。而兴旺茶馆不论春夏秋冬,四季都是一样,店如其名,很兴旺。   徐晚星在茶馆外面的抄手摊子上忙碌着,今晚异常沉默。   徐义生侧头瞄了她好几眼,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时,才一边擦碗一边问:“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干嘛不说话?”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我说话您嫌我聒噪,不说话您又质问我为什么不说。您老人家可真难伺候。”   徐义生一个暴栗敲在她头上:“有你这么跟你爹说话的?”   说话间,老板娘出现在茶馆门口,朝徐晚星招招手:“晚星,来来来。”   接下来,徐义生抗议的话被视若无睹,徐晚星被老板娘抓去当壮丁,凑了一桌麻将。   “张姐,晚星她都高二了,不能再帮你凑数了!”徐义生急得跳脚。   “少来,她就是不帮我凑数,不也一样没学习,还不是在帮你守摊子?”张姨翻了个白眼,“行了,别啰嗦,还是老规矩——牌呢,晚星帮我打,输了我付账,赢了钱归她。”   徐晚星在玻璃门后冲老徐笑得一脸贼样,挥挥手,潇洒地上桌了。   打从记事起,她就在这茶馆里外长大。   别的孩子在家待的时间最多,只偶尔往外跑,和同龄人一起玩。她却不同。   徐义生三十五岁时有了徐晚星这个女儿,因是单身父亲,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只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她。因此,不论摆摊还是去任何地方,他都只能把女儿拴在身边。   徐晚星年纪还小时,就知道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仰头看着父亲摆摊,冲客人们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地叫得欢。   客人们见她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总忍不住摸摸她的头。   她也不生气,只笑嘻嘻说:“摸了头就要多买一碗!”   客人忍俊不禁,冲徐义生说:“老板,你这女儿可真会做生意,小小年纪就有经商头脑了!”   徐义生可不高兴听见这话。   他的女儿才不会继承他的衣钵呢。晚星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活得比他更像个人样!   兴旺茶馆的老板娘张姨看徐晚星人小可怜,不忍心让她跟着徐义生在外头风吹日晒,便把小姑娘招呼进了茶馆。   毕竟徐义生也在她的茶馆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大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说不清是谁沾了谁的光,反正在茶馆外摆摊,徐义生从来不用发愁没有顾客。而摊子开在她的茶馆外,她这兴旺茶馆的生意也总是比别家茶馆来得好。   大概是互惠互利,天长日久的,大家也像是邻居一般互相照应了。   “今后你就在张姨这儿待着,让你爸自个儿做生意去吧。”张姨摸摸徐晚星的头,怜爱地让她坐在了柜台后,腾出一小片桌子给她,“喏,外面热,就在这儿玩吧。”   后来,徐晚星上学了,开始在柜台后做作业。   只是每当作业做完了,她也闲不住,不肯只待在柜台后这巴掌大的天地里,便帮着张姨端茶送水,顺便待在麻将桌旁饶有兴致地旁观。   后来,天赋惊人的徐晚星看会了麻将。   再后来,她不懂规矩地出言指点某位客人,那人当场赢了个清一色大满贯。徐晚星被张姨拖走,后者还不住地跟其他三位客人道歉。   后来的后来,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某桌凑不齐人数、三缺一时,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张姨,我帮你凑个人头呗。”   那一天,她赢得三个成年人脸都黑了。   “杠。”   “清一色。”   “清对。”   “大对,自摸三家。”   “对不起,我又胡了。”   小小年纪的少女仰着一张天真稚气的脸蛋,声音清脆,牌技娴熟。张姨在柜台后看得眼睛都直了。   后来的后来,她就成了兴旺茶馆凑人头的常驻嘉宾。   徐家条件并不好,全靠徐义生摆摊赚钱。小本生意,勉强糊口,而老徐对女儿百般呵护,虽然严厉是严厉了点,但任何同龄人拥有的物质条件,他都义无反顾提供给徐晚星。   于是张姨也从不贪图徐晚星赢的牌钱,总是手一挥。   “这点小钱,你自己收着吧。”   徐晚星赢多输少,并且基本稳赢不输,赢来的钱总能补贴家用。后来徐义生干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也不知是从小看牌打牌锻炼出了徐晚星过目不忘、心算速度惊人的理科天赋,还是她过人的理科天赋带动了她打麻将的技能。总而言之,徐晚星就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了。   夜里十一点,徐义生惆怅地从茶馆里把徐晚星逮出来。   “够了,别打了。我继续摆摊,你给我麻溜地滚回家洗洗睡了。”   “别啊,爸我这正赢钱呢!”徐晚星乐呵呵地从包里抓出一大把零钱,“你敢信,打两块的我赢三家,俩小时不到,都进账两百八了!”   “你明天还上不上学了!”徐义生咆哮。   “上学能值几个钱啊?将来工作了,说不定还没打牌赚得多呢。”徐晚星嘀咕,冷不丁被徐义生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老子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当个赌徒!”徐义生是真的生气了,指着清花巷的方向,“你给我滚回家去!从明天开始,我不要你来摊子上帮忙了!”   这一幕被加班回来的乔慕成撞见了,脚下一顿,自行车刹在路边。   与他同行的,是清花巷的另一位住户,传说中的老李。就是因为他,徐义生才对乔野起了贼心,试图撮合女儿与他成为学习小伙伴。   老李也是乔慕成转来蓉城工作后的新同事,清花巷的房子还是他介绍的。   “大晚上的,小姑娘怎么从茶馆出来?”乔慕成摸不着头脑。   老李看了眼垂头丧气往家走的徐晚星,下巴朝路边的抄手摊一努:“老徐一向在兴旺茶馆外头摆摊,那孩子从小在这儿长大,耳濡目染的,常帮老板娘打牌。”   乔慕成一愣:“这怎么能行?小小年纪就成了赌徒……”   “不这样也没别的法子啦。”老李叹口气,“徐义生单身男人一个,带着个小姑娘,能养这么大,把人养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已经很不错了。谁还能苛求他又当爹又当妈,把人养成精雕玉琢的呢?”   乔慕成是有涵养的人,不便过多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只是车骑到一半,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徐晚星的妈妈呢?”   老李摇摇头:“徐晚星没有妈妈。”   “……”   乔慕成糊涂了。怎么还会有孩子没母亲呢?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老李同情地替他解惑:“非但没有妈,这孩子命不好,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十七年前,小姑娘出生一个月不到,就被人丢弃在清花巷的巷口。   那一年,徐义生三十五岁,因儿时的一场车祸跛了脚,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倔强如他,干脆单身到底。   那个夜里,他卖完抄手、摆摊归来,在巷口听见了小孩的哭声。   骑着三轮的他一惊,猛然停下,左顾右盼老半天,总算在篱笆下找到了被裹得严严实实、放在纸箱子里的小姑娘。   他扯着嗓门儿问:“是谁家的孩子给扔在这儿了?”   空空荡荡的巷子里无人应声,只有孩子的哭声。他急了,也不知这婴孩怎么了,只得手忙脚乱抱起她。奇妙的是,在他把她抱进怀里的那个瞬间,孩子不哭了。   寂静悠长的巷子里,黑夜是那样漫长,仿佛看不到头,仿佛天不会亮。   可他低下头来,与那小小的婴孩彼此对视着,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双明亮到令人屏息的黑眼珠。   小姑娘好奇地抬手碰碰他遍布胡茬的下巴,咯咯笑了。   次日,他把孩子送去了警察局。孩子搁在警察局三天,他每天都去看看,问问孩子的父母找到没有。   可答案总是否定的。   十七年前的蓉城并没有很好的福利机构,在警察决定把这女孩送去福利院时,徐义生不放心,亲自勘察了一遍。   阴暗潮湿的福利院不但缺人手,孩子们也瘦巴巴的,吃不饱也穿不暖。角落里有小孩在哭,可工作人员视若无睹,置之不理。   徐义生急了,那孩子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健康成长呢?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工作人员接过襁褓里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往院子深处走。小姑娘趴在那人肩头,目光触到了他,忽然间就咧嘴笑起来,一如初见的那个夜晚。   徐义生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然就冲了上去。   “把孩子给我!”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就是这样坚决地从那人手里轻轻地、却又不容拒绝地抱回了小姑娘。   她还在笑,冲着他的下巴就是一啃,没有牙的小豁嘴咬不疼他,却留下一堆晶莹透亮的口水。   徐义生黑了脸,一边骂着小东西真坏,一边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后来,他把那孩子带回了家,取名徐晚星。   初见那一夜,他抱着小姑娘站在清花巷里,清风徐来,星辰漫天。他希望这孩子也能像那晚的星星一样,明亮如初,熠熠闪耀。 第十章   对于自己毁了乔野的新书一事,徐晚星自觉理亏,从第二天起就停止了报复行为。并且因为心虚的缘故,她整整三天都没往后座看上一眼。   同时,她觉得自己也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虽然和乔野不对付,但也成功发现了他的第一个优点:涵养好。   平心而论,如果角色互换,她是乔野,在看见自己那堆惨遭毁容的新书时,大概已经跳起来狠狠抽他脑袋了。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处理的方式成熟而冷静,只给了她一个“请你自我反省”的死亡凝视。   徐晚星不甚唏嘘,这人是真有涵养啊!   不过如果换个人,这种处理方式大概会更好。   毕竟上学期期末考试,她的双语都离及格线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被气得眼睛都红了的老徐摁在搓衣板上摩擦,也只反省了一分钟——因为剩下的时间都拿来龇牙咧嘴感受膝盖的痛楚了。   啧,乔野真是所遇非人。   徐晚星一边摇头,一边对春鸣和于胖子感慨。   两位狗腿子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徐晚星的语文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烂到家了。   三天时间,麻将小分队没再与乔野发生冲突,因此也有了闲暇去思考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譬如说,找点乐子填补课间麻将的缺失。   这日午间,于胖子做贼似的跑进教室,背包反背在胸前,双手还捂得严严实实的。一踏进教室,他就开始呼朋引伴。   “来来来,哥带了个好东西!”   教室里除了麻将小分队,并没有别人。也只有这几人才会每天不在家睡午觉,反跑来教室聚众赌博,还打着“学习小组”的旗号。   “什么好东西?”   几人兴致勃勃凑上来看。   徐晚星趴在桌上打盹,被这动静闹醒,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也扭头看去。   只见于胖子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几人众星拱月般把那张课桌团团围住,个个脸上都带着翘首以盼的庄严肃穆。   然后,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副……飞行棋。   徐晚星:“……”   春鸣:“……”   大刘:“……”   老黑:“……”   小白:“……”   徐晚星客客气气地说:“我能问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吗?”   于胖子摸不着头脑:“飞行棋啊!怎么,飞行棋都没玩过吗?”   徐晚星微笑:“就因为是飞行棋,才想问问这怎么就是好东西,值得你这么披星戴月地捧进来了。”   披星戴月……?   众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很想私底下跟徐晚星提个建议,语文不好真别乱用成语,每次听了想笑又不敢笑的憋屈,她是不会明白的。   众人就飞行棋吐槽了于胖子一番,然后身体力行地实践了“真香定律”——   午后的教室里,没有麻将的小分队又开始了新一轮热火朝天的聚众赌博。   “六,六,六,六——”于胖子嘶吼得面红耳赤,最后惨叫一声,“靠,凭什么你动不动就连续几个六,我一个都出不来?”   徐晚星轻飘飘抄走桌上的骰子,握在手里搓了搓:“跟我下飞行棋还想把我炸回家,我看你是没睡醒。”   走到门口的乔野脚下一顿,又一次听见“我看你是没睡醒”这样熟悉的台词。   简直梦回一周前。   可是麻将不是被……?   他疑惑地朝教室里看去,毫不吃惊地看见自己的桌子又一次被征用,四张桌子拼成了一张,原班人马以经年不变的姿势歪七倒八聚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下起了飞行棋。   乔野:“……”   下一秒,教室里掀起了新一轮的高潮。   起因是在徐晚星的蓝色飞机前,六步开外坐落着于胖子的红色飞机,九步开外是大刘的绿色飞机。   于胖子很不服气地说:“麻将你厉害,我还不信飞行棋你也下遍天下无敌手了!”   大刘点头:“有本事你把咱俩一块儿炸回家!”   徐晚星很淡定:“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邀请了——”   她微微一笑,手腕一抬,骰子欢快地落在桌面,咕噜噜一滚,落定了。   众人定睛一看——六。   于胖子:“……”   春鸣没忍住:“噗。”   徐晚星拿起了自己的蓝色飞机,往六步开外的红色敌机上一放,还配了个音:“砰——”   然后她就把于胖子的飞机扔回起点了。   非但如此,她还抬头真诚地补充完了那句话,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了——   “那我就大发慈悲地成全你。”   于胖子:“………………”   另外几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掷出六点的人还可以再投一次骰子,徐晚星又一次抄起骰子,故技重施,往桌上一扔。   这一次,笑到一半的大刘戛然而止,然后就惨叫起来。   三,他的绿飞机也滚回家了。   教室里有人惨叫有人大笑,唯独徐晚星伸了个懒腰,把手摊出来:“给钱吧,朋友们。”   大家在事后结账,于胖子嘀嘀咕咕说徐晚星肯定在骰子上做了手脚。   徐晚星翻白眼:“Excuse me”   可以,这是狂妄到素来不及格的英语都飚了出来。她气势满满地说,在聚众赌博这件事情上,她徐晚星从来都是queen。她认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还queen呢,真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教室外的乔野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人,也懒得去要回自己的座位。   drama queen还差不多。   *   在迎来飞行棋的这一周里,麻将小分队终于不再缅怀那副逝去的麻将,拥有了新的慰藉。也因此,大家对乔野的怨恨也就烟消云散。   而就在徐晚星以为她和乔野恩怨两清时,乔野的回击才姗姗来迟。   一周时间,她沉浸在新的快乐里,而乔野做了什么呢?是小心眼地私底下酝酿大招,报复她了吗?   不,他没有。   事实上,乔野还真是什么阴招都没放。   他不过就是把那天被徐晚星碰倒在地的各科练习册都上交了一遍,不能上交的,就拿着遍布污渍的课本去办公室问题。   原本可以清理得更干净的封面,他想了想,留下了显眼的污渍。   收作业时,课代表暗示他要不要包个书皮什么的,挡住那难看的表面,他不为所动。   于是办公室的老师们也展开了一轮议论——   “哎哎,乔野这练习册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脏成这样了?”   “哟,这才到手几天啊,怎么就黑不溜秋的了?”   “你那科的也是这样?”张永东咋舌,从一摞练习册里抽出最显眼的那本,“瞧瞧我这本,比你的还黑!”   “不应该啊,小伙子人长得挺精神的,看着也爱干净,怎么这么不爱惜书本啊?”   罗学明听在耳里,心道,算了,谁还没个缺点呢?那孩子要真是十全十美的,他反倒有点不知道怎么为人师表了,因为压根儿没处下手。这样也不错,有点缺陷,更接地气。   可事情反转在课间时分,乔野拿着数学书来问课后题了。   当然,以他的成绩和天赋,课后题其实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值得一问。可他是多么勤学上进的好青年啊,直接自学到了最后一个章节,拿着超纲一学期的课后题来求问了。   罗学明那个欣慰啊,教了这么多年,竟然出了这么个学生!   什么叫教涯巅峰!   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充满感情地接过乔野的课本,刚准备答疑解惑,就被手里的书震慑了。   和这本数学书一比,英语练习册不算什么,物理练习册也真的不太黑。这东西封面一片狼藉,书角也全被黑漆漆的污水浸透,真是拿在手上都怕把手给染黑了。   “……”   罗学明沉默片刻,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乔野啊,刚来班里,生活学习上可都还习惯?”   “谢谢罗老师关心,都挺好的。”   “这个,眼睛好用吗?座位会不会太偏太靠后了?”   “我不近视,座位也挺好。”   “你放心,半期考试之后,咱们会按照成绩排一次座位,到时候你可以选个更好一点的位置……”   顾左右而言他许久,罗学明终于完成了铺垫,抖了抖手中的书。   “我说,乔野你这书到手才几天啊?怎么就——”他无语凝噎,手里的书不住抖动,“怎么就变这模样了?”   指指张永东的桌子,再指指张春月的方向,“不止啊,各科老师都反映,你的练习册脏得,一摞书里就你的最醒目。”   他语重心长地叹口气,“咱们四川话里有句老话,说马屎皮面光①,你是北京来的孩子,没听说过吧?”   乔野没说话,非常安静地等他解答。   “这意思就是说做人呢,要表里如一。你说你一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孩子,怎么这么不爱惜书本?要知道书本也是人的脸面,是智慧的结晶,比衣服和首饰更能体现出一个人的修养气质……”   罗学明不愧当了几十年的班主任,几十年的教务处主任之夫,讲起大道理来简直口若悬河,能把办公室里的蚊子都催眠。   乔野也确实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一句话也没反驳,认认真真听完了,末了还感谢他的教诲。   如果不是临走前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罗学明可能还真察觉不到哪里不对。   心细如发的班主任一顿,狐疑地叫住学生:“等一下,乔野。”   乔野站定了,沉静地看着他。   罗学明琢磨片刻,觉得这事不对。再不爱惜书本,能拿到书还不到一周,就脏成这样?一本就算了,怎么一本比一本脏?   再结合这孩子安静中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眼神一沉:“乔野,你跟老师说,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事——”乔野垂眸。   罗学明把书往桌上一放,眼睛一眯,径直问:“不是你自己把书弄成这样的吧?”   乔野沉默不答。   “谁做的?”   “……”还是沉默。   罗学明心里有谱了,和颜悦色地换了个方向:“对了,你来班上一个多星期了,和大家相处得还好吧?”   “还好。”   “和徐晚星呢?”师爷就是师爷,笑吟吟点题,“这孩子有点凶巴巴的,性格挺霸道。你俩前后桌,没什么过节吧?”   乔野顿了顿,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回以一片沉默。   OK,破案了。   罗学明拍拍少年的肩,说:“回去吧,老师知道了。”   乔野这才开口,一脸歉意地说:“罗老师,这事您不用替我操心,我知道徐晚星她也不是故意的。”   罗学明都快感动哭了。   他这是积了什么德,有生之年竟然遇见这样善良又优秀的孩子!不仅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还这么有人情味,这么懂得以德报怨!   可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罗学明的表情刹那间严肃起来,眼神一沉,有锐利的光从厚重的镜片后闪过。   他说:“你放心,老师一定好好处理这件事!”   离去前,乔野再三表明自己不愿初来乍到就与前桌交恶,希望罗学明千万不要激化矛盾。   罗学明点头:“我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的罗学明,当天下午在数学课前十分钟就抵达教室。   他从教室前溜达到教室后,停在了乔野的座位旁边。   “哟,乔野这书怎么这么脏呢?”他明知故问,皱皱眉头。   乔野:“……”   不想配合表演该怎么办。   好在罗学明善解人意,装模作样抛出问题后,径直点了一旁辛意的名:“辛意,你来说,乔野的书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辛意是徐晚星的同桌,出了名的好学生,成绩优异,温顺胆小。   从前罗学明曾经担心过徐晚星会欺负她,但出人意料的是,徐晚星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上那些凶悍霸道的社会哥,她比社会哥还社会。可坐在辛意旁边,她反而比谁都温柔,说句话都和和气气,生怕把辛意给吓到似的。   当然,罗学明并不知道的是,过去一年里,辛意=徐晚星的题库≈麻将小分队的作业来源。   突然被点名的辛意有些懵,但她素来不会撒谎,特别是面对老师时。   可徐晚星是她的好朋友,她也不能出卖朋友……   辛意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看看老师,再看看徐晚星,为难至极。   徐晚星一见,热血从胸口倏地升腾而起,干脆回头就招了:“是我干的,别问辛意了,问我!”   乔野:“……”   辛意:“……”   罗学明:“……”   下一秒,罗学明把手里的书握成一卷,朝着她的脑袋就砸了下来,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事儿很光荣?人乔野初来乍到,你就挤兑人家,把人家刚领到手的新书弄成这种鬼样子!徐晚星,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徐晚星争辩:“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地上刚拖过,有那么脏……”   这是真话。千真万确。   可罗学明看看她这竭力狡辩、洗脱罪责的样子,又听见乔野突然的开口:“罗老师,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对比更加鲜明了。   徐晚星蓦地回头:“闭嘴吧你!谁要你假好人?”   她又不是智障,罗学明这种垃圾演技,浮夸到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有鬼,不是乔野私底下告状了又是怎样?   可话音刚落,脑袋上又遭了罗学明一记重击。   “徐晚星,你不要欺人太甚!”罗学明痛心疾首地指着自己心爱的课代表,恨铁不成钢,“我也不罚你下蹲了,这一次就教教你什么叫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你,把书收一收,跟乔野把书对换一遍。”   乔野:……   徐晚星:???   “不是,那是我的书,凭什么——”   “换书。要不然三千个下蹲。你自己选。”罗学明阴恻恻地说。   徐晚星:“……”   好的,闭嘴了。   罗学明还在敲桌子:“快点,当着我的面换!”   徐晚星咬牙切齿从抽屉里拿出了全部的书,抱成一摞,重重地砸在乔野的桌子上:“给你,都给你!”   罗学明还在念叨:“瞧瞧你的书,上课不做笔记,就跟昨天才领到手一样。正好,乔野也才刚领书没几天,正该是这么个样儿。”   乔野竟然也没推拒,大大方方接受了徐晚星的慷慨馈赠,末了把自己那摞乌七八黑的书整整齐齐堆在她桌上,笑得和颜悦色:“谢谢了。”   还谢谢了!   倒打一耙不说,他还拿刀子戳她心!   徐晚星双目圆睁,恨不能拿眼刀子在乔野身上戳他妈一百个窟窿。   这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   什么恩怨两清?什么烟消云散?她和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解了!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有仇必报!锱铢必较!   ①马屎皮面光:四川方言,多形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第十一章   因为换书一事,徐晚星憋了一肚子气。偏偏更倒霉的是,放学后刚跑到茶馆外面,就被徐义生吹胡子瞪眼睛地凶了一通。   “你来干什么?”   “帮你守摊子啊。”她一头雾水。   “我昨天说什么来着?你全当耳旁风了吗?”   “不不不——”   是的。全当耳旁风了。   徐晚星开始冥思苦想,昨天老徐的每日啰嗦一百句里,到底有什么是她错过的信息。   不过没关系,徐义生也知道她想不起来,凶巴巴地直接挑明:“我说过了,从今天起,你别来摊子上帮忙了,每天放学给我滚回家好好学习,不许再耽误时间!”   欸,那不是气话吗?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爸,你来真的?”   徐义生没说话,围着油腻腻的围裙站在原地,把手往清花巷的方向一指,一脸坚决。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我不去茶馆帮张姨打牌了,就在摊子上帮你——”   “不行。”   “那……生意没那么忙的时候,我一定抽空看书——”   “也不行。”   徐义生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不管生意再怎么忙,哪怕少个人手会少赚点钱,也绝对不能再让徐晚星每晚来摊子瞎忙活了。且不说她会不会被抓进茶馆凑人头,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这茶馆里外。   别的孩子,从小就参加各种兴趣班辅导班,只有徐晚星从蹒跚学步起就跟着他在这抄手摊子上混。   如今她都读高二了,他没法让她赢在起跑线上,至少不该再拖她后腿。   徐家父女一个比一个倔,但在固执己见这件事情上,老徐还是拥有绝对领先的本事,毕竟比徐晚星多了几十年的顽固经验。   最终,徐晚星只能战败归家。   徐家就在清花巷最窄的一头,两层的小平房。屋外是最古老的红砖墙,并没有贴过瓷砖。   因常年风吹日晒,水泥上生出了斑驳的青苔,又悄然跃上了青色的藤曼。日积月累,竟长出一大片绿油油的爬山虎,细密的脉络交织成网,不经意间展示出生命的蓬勃壮丽。   据说徐义生的爷爷那辈就住在这里了,这房子也可谓是年代久远。   可惜徐家人丁单薄,到了徐义生这一辈,父母都过世了,他又是个跛脚单身汉。好在老天爷送来一个徐晚星,勉强给他凑了个家。   徐晚星拉开陈旧的卷帘门,没精打采地上了二楼。   所谓二楼,其实只是在一楼的屋顶搭了个棚户。棚外是晾衣服的地方,棚内有张旧木桌,一张椅子,一张宽大的老地毯。天气适宜时,徐晚星可以在这里写作业,不用闷在一楼逼仄的卧室里。   小学时,徐晚星去家境殷实的同学家玩过一次,回家就开始不折不挠地央求父亲给她一个书房。   “我同学家的书房可大了,有沙发,有钢琴,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柜,还有……”彼时,小晚星尚且不懂事,只眼巴巴地瞧着父亲,希冀于自己也有拥有那样一个天堂。   徐义生为难了一夜,第二天就精神奕奕地爬上了屋顶,开始敲敲打打地捣鼓起来。   当晚,徐晚星放学归来,就看见平房上凭空长出了二楼。虽然是极为简陋的棚户,但也摆下了她的一箱旧玩具,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椅子。   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并非凡事都求个华丽昂贵,徐晚星也不过是想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罢了。而这个天堂,徐义生慷慨馈赠与她。   那一夜,她睡在徐义生不知从哪找来的宽大地毯上,睁眼就能瞧见窗外的星河万千。   徐晚星高兴坏了。   虽然近几年城管来过好多次,说这是违章建筑,得拆。但秉承能拖就拖的钉子户原则,父女俩也还暂时保留着这么个地方。   徐晚星在窗前坐下来,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没精打采地推开窗户。   隔着窄窄的巷子,对面的两层小楼比徐家的这一栋要体面些,好歹二楼不是棚户,是水泥建筑……但总归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扇窗后坐着个苍白瘦弱的小姑娘,正奋笔疾书。   徐晚星冲她吹了声口哨,叫她的名字:“辛意!”   小姑娘蓦地受惊,抬头看着她,也不敢吱声,只着急地指了指身后的房门。   徐晚星会意了,辛意的爸爸在家。   她也不多说,轻车熟路地掏出作业本,又从笔袋里拿出一只大红色的记号笔。翻出新的一页,在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几个硕大的字,亮给对面的人看。   辛意定睛一看,只见本子上写了七个大字:作业借我抄一下!   她也低头窸窸窣窣依样画葫芦,片刻后,举起自己的作业本给徐晚星看。   蓝色的记号笔,工工整整的三个字:哪一门?   徐晚星埋头,两秒后,举起本子:每一门。   辛意:“……”   然后两人就开始进行下一个环节——   徐晚星从晾衣服的平台上抽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清空,然后挂在竹竿上,从窗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去,一直伸到了辛意的窗户里。   那边的辛意也整理好了今天的各科作业,悉数放进那只空书包里,然后比了个OK的手势。   徐晚星手脚麻利地把竹竿伸了回来,取下书包,作业就到手了。   只是打开书包一看,里面还有一张纸,纸上是辛意的笔迹——   “晚星,我知道你很聪明,可以用很短的时间学会我很长时间才能消化吸收的知识。可是还有两年不到就高考了,你真该多用点心在学习上,有的困难不是聪明就能解决的,比如时间。”   徐晚星一顿,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就是语文学得好的人能讲出口的话啊,听起来真是好有道理!随便写张小纸条都像从《名人名言》里扒拉出来的经典台词。   她咧嘴冲对面一笑,然后就开始低头苦抄。   其实也不是真的不懂事。她也知道该努力了,可是懒习惯了,再加上今天心情真的很糟糕……徐晚星想,从明天开始,她一定好好学习。   满脑子好好学习的徐晚星,抄作业抄到一半,因为没睡午觉的缘故,眼皮子上下打架,最后哐当一声倒在书桌上睡着了。   辛意和徐晚星是同桌,也是邻居,住在清花巷里的两对门,从小就认识。   只可惜虽是邻居,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熟起来。   原因之一:辛意的父母对她十分严格,从小就给她报了各种补习班、舞蹈班、古筝课……反正徐晚星在外面当野孩子的时间里,辛意一直在家和少年宫之间奔波,勤勉地学习着,自然也没有多少机会和徐晚星熟起来。   原因之二:对于苛刻的辛意父母来说,哪怕女儿有时间,徐晚星这样的野孩子也是不值得结交的。别说从小打架打牌了,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跟只泥猴子似的,半点没有淑女气质。自家孩子才不能变成这样呢。   于是两人真熟起来时,已经是高中成为同桌以后了。   徐晚星迷迷糊糊地打着盹,直到被对面的动静吵醒。   老巷子本就不隔音,何况这是清花巷最窄的一头。从辛意的窗口到徐晚星的窗口,距离也就两米多,谁家冲个厕所放个屁,另一家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从睡梦中醒来,听见辛意的父亲在大声说话。   “作业做完了吗?这才几点,就开始趴在这儿睡觉?”   辛意的声音很微弱:“都做完了,本来只是想休息一下,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做完了?做完了就可以睡觉了?你看看谁家孩子上高中了,八点半就能睡觉的?哦,就你累,就你想休息。你脑子本来就不好使,这么好逸恶劳下去,你能考上什么好大学?”   “爸,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以前没有这么早睡过,以后也不会——”   “凡事有一就有二,你还敢狡辩?”   ……   徐晚星看见男人有些狰狞的面孔,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而她这点动静也被对面捕捉到了,辛爸爸眉头一皱,唰的一声拉上窗帘,可骂声半点没减。   天色已晚,最后一丝白昼的光也消失在地平线。   从房顶传来细微的声响,下一秒,有只野猫姿态优雅地落在窗台上,然后轻车熟路跃进书房。   那只猫黄白相间,是她的老相识,也是这附近的众多野猫里和她关系最好的一只。   徐晚星心不在焉地下楼,打开冰箱找吃的,找到了一袋拆封的饼干,和一盒用保鲜盒封好的盖饭。盖子上还贴着便利贴:全给我吃光,一粒米都不许留下!   她把饭盒放进微波炉,拧了一圈,等了两分钟,然后抱着饭盒和饼干咚咚咚跑回楼上。   阿花还在窗台等她,看见她的身影,喵了一声,迫不及待地跳到她脚边,贪婪地望着她手里的饼干。   夜色里,窗外吹来略带凉意的晚风,一人一猫蹲坐在桌前吃饭。   风里断断续续传来对门的争吵,说是争吵也实在算不上,毕竟辛意胆小怕事,从不敢反驳父母,那最多不过是单方面的斥责。   起初只是辛意的父亲在责骂她偷懒睡觉,后来母亲也加入了,说她脑子笨,从来都不能一心二用。高二不过是学习紧张了一点,她就连练古筝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十级连考两次都没考过,简直太丢人了。   辛意的声音很少响起,也不是不为自己争辩,只是每逢开口,说不了两句就被打断。   强势的父母因为太过严苛,造就了软弱的子女,不仅软弱,甚至连反抗的能力都快失去。   徐晚星越听越生气,一想起辛意那苍白瘦弱的小脸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最后把饭盒往桌上一放,蹭的站起身来。   阿花吓了一大跳,喵呜一声躲进桌子下面,瞪大了眼睛观察她。   饭盒的主人忘记了便利贴上的嘱咐,剩下了一小半的饭,扭头咚咚咚跑下楼,垮过窄巷,开始大力拍门。   砰砰砰,辛意家的屋门被拍得震天响。   楼上的父母正生气,听见这种没礼貌的敲门声就更是火大。男人扯着嗓门儿吼了句:“谁啊?拍坏了赔门吗?”   门一开,男人愣住了。   门外,住在对面的小姑娘眼神冰冷地站在巷子里,声音比表情还要冷个十来度:“叔叔,麻烦您声音小点吧。这是清花巷,不是什么别墅区,您以为您家安了十级隔音设备呢,站窗口就开始骂街了?”   辛家和徐家虽然住在两对门,平日里撞见了也是不好不赖地发个招呼,两个大老爷们儿不对付,关起门来谁也看不上谁。   姓辛的眉头一竖,指着徐晚星:“小小年纪,说话这么冲,还懂不懂礼貌了?”   徐晚星针锋相对:“您也一大把年纪了,骂起街来也不管不顾、影响左邻右舍,咱俩这不是半斤八两吗?”   简直火上浇油!   “你爸呢?让他来管教管教你。你家的事我一外人不好插手,我家的事也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打哪来回哪去,少跟我啰嗦!”   男人抬手欲关门,却被徐晚星一脚给卡住。   “您管教女儿,我的确插不了嘴,但我在对面都听不下去了。”徐晚星忍无可忍,“她上星期周考考了全班第二,您夸过一句没?每天做完作业,您还塞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练习题逼她写,写完阿姨又压着她练古筝,她还能不能喘口气了?有你们这么逼孩子的?到底是生了个孩子,还是生了个奴隶?她的情绪你们半点不在乎,全在乎自己的面子去了,这也配为人父母?”   巷子里不隔音,又全是积年的街坊邻居,一丁点动静也能引来众人瞩目。   不少人推开窗来看,还有街坊怕小姑娘和大男人闹起来吃亏——毕竟姓辛的有过前科,喝醉酒了曾经打过自己的孩子,还打得不清。   于是很快,大爷大妈们拿蒲扇的拿蒲扇,穿围裙的穿围裙,这就出来劝了。   姓辛的自觉面上无光,破口大骂。   徐晚星呢,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人家骂的越起劲,她全采取反弹的攻势,一个钉子一个眼,挤兑回去。   比如,男人骂她没家教,她就认真点头:“要有家教的都跟您这样,那我必须没家教。”   男人骂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就认真反问:“我是狗,您是耗子?”   男人暴跳如雷:“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他妈撕烂你的嘴!”   徐晚星咋舌:“那可不得了。”扭头就冲大爷大妈们说,“劳烦爷爷奶奶们帮我做个证,要今晚我真受伤了,让我爸管辛叔叔要医药费去!”   末了,还冲男人笑:“您放心,我家教不好,一准儿讹得您倾家荡产。”   男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场闹剧闹了将近二十分钟,最后才在街坊的劝解下落幕。   辛意被母亲拘在家中出不来,男人最终颜面无存地关门回家。   大爷大妈们一边念叨徐晚星“热心肠是好事,但也别惹火烧身啊”、“那姓辛的一向这样,你帮小意也帮不了一辈子”,一边也散了。   徐晚星冲着辛家大门翻了个白眼,骂痛快了,也思忖着他们大概是没力气去折腾心意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家,余光却扫见不远处有个身影。   本该人去巷空,可不远处那盏昏黄暗淡的路灯下却站着个人,一身白色卫衣,下着蓝色运动裤,挺拔又眼熟。   乔野站在那里,显然已经将刚才的一出闹剧尽收眼底。   呵,真是狭路相逢。   徐晚星还惦记着抽屉里那一堆脏兮兮的书,一见仇人,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看热闹看得很爽啊?”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什么好脸色。   可意料之中的挤兑并没有出现,乔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顿了顿,才不紧不慢说了句:“口才不错。”   徐晚星一愣,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你说什么?”   “我说,看来你爸那天在我家说的那堆优点,也不全是唬人的。至少侠义心肠、乐于助人,还是会昙花一现的。”   徐晚星怒道:“我爸从来不唬人好吗?!”   “那尊敬师长、遵纪守法、刻苦学习?”乔野哂笑,“如果跟班主任叫板算尊敬师长,聚众赌博算遵纪守法,每天抄作业算刻苦学习的话,你爸说的确实挺真实。”   “………………”   徐晚星暴怒:“不许你说我爸坏话!”   “你误会了。”乔野云淡风轻地说,“我一点也没有说他坏话的意思。”   “呵呵,是吗?”骗鬼呢!   徐晚星正欲反驳,就看见下一秒,乔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坦然道:“是真的。我明明是在说你坏话。”   “……”   附近又有大爷大妈探头来看,徐晚星也怕老徐回来,听说自己先跟对门儿吵,吵完了又跟新搬来的吵,那才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她索性狠狠地剜了乔野一眼。   “我告诉你,乔野,今天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咱们的战场在学校。来日方才,咱俩没完!”   说完,徐晚星扬长而去。夜色里,嚣张跋扈的少女高举右手,中指醒目地竖在半空中。 第十二章   徐晚星噔噔爬上二楼,推门跑到窗前。   阿花还在书桌上,饼干已经吃光了,只剩下一堆碎屑。秉承勤俭节约、不浪费粮食的美德,它十分认真地舔着剩下的残渣。   徐晚星没空理他,右手凑在嘴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片刻后,对面的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辛意红着眼睛站在帘后,还在拼命擦眼泪。   徐晚星压低了声音:“没事吧?”   辛意摇摇头,努力弯起嘴角冲她笑,无声地说:“谢谢。”   说完,吸了吸鼻子,眼里还有星星点点的泪光。   下一秒,她手一松,窗帘合上了。   徐晚星站在桌前发呆。阿花连饼干碎屑都舔光了,开始蠢蠢欲动地往她剩下的半盒饭里探头探脑。   她察觉到了,把饭盒抢回来,数落阿花:“你怎么这么贪心?”   阿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冲她喵喵叫,一点一点靠近,甚至伸长了脖子来蹭她,依然觊觎着她手里的饭盒。   反正她也吃不下了……   徐晚星慢慢地,慢慢地叹了口气,将饭盒拱手相让。   这世上贪心的又何止是猫呢?要是她有辛意那样的好成绩,人乖巧懂事,还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老徐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为什么辛意的父母就是不满意呢?   *   清花巷的另一头,乔野拎着酱油回家了。   乔妈妈在厨房忙活,听见声音,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乔野把酱油递给她,说:“看了场热闹。”   可不是吗。   有徐晚星在的地方,似乎永远都那么热闹。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出现的时候永远都是最受人瞩目的存在,虽然她的受人瞩目一般说来都不是什么正面含义。   夜里,乔野看书看到一半,去客厅接水,无意间听见父母提到了徐晚星,脚下一顿。   夫妻俩吃过晚饭后,出门散了个步,显然已经听说了今天巷子里的闹剧。   乔妈妈说:“这巷子里鱼龙混杂的,我看也没老李当初说的那么好。”   老李是在清花巷长大的,土生土长的蓉城人,在蓉城地质环境监测中心待了几十年了。十几年前去北京开会时,认识了乔慕成。两人做的是同一方向的研究课题,脾气也合拍,一来二往的就成了朋友。   地质工作很少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像老李和乔慕成这样的科研人员,多在各地奔波辗转。   后来蓉城有了国家级项目,乔慕成主动接受了课题,调了过来,自然而然有老李为他打点一切。   孙映岚也是蓉城人,当初就不愿意搬来清花巷,说这里环境不好,可禁不住乔慕成乐意。   “我看这里民风淳朴,大家都不是什么势利眼,挺好。”   孙映岚瞥他一眼:“我看你就是想和老李住得近点。”   一拍即合说的就是这俩人,明明人到中年才认识,在课题研究上还经常争辩得跟乌眼鸡似的,可就是好得跟穿连裆裤一样。   孙映岚对清花巷始终喜欢不起来,也就把今天的闹剧归结为此地鱼龙混杂。   乔慕成说:“什么鱼龙混杂啊,住哪里都有这种小打小闹的。”   孙映岚还是很坚持:“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干这种事的几率就小多了。”   夫妻俩也听老李说了辛家的事,那家父母吹毛求疵,动辄打骂孩子。   “你这话说得就很嫌贫爱富了啊。”乔慕成斜眼看妻子,“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你没听过?表面光鲜亮丽的地方,也不见得破事就少了。”   “我不跟你争。但有一点我要表明态度,上回老徐还带着女儿来跟小野交朋友,把她吹得天花乱坠的,结果小野就把她在学校聚众赌博的事给揭出来了。今天出岔子的又是她,我看小姑娘倒像个惹祸精,小野还是别跟她来往的好。”   乔慕成张了张嘴,想起了老李科普过的徐家的事。   惹祸精三个字,到底是严重了。   他叹口气,说:“小姑娘也挺不容易,一个人就敢挺身而出,上门去跟一大老爷们儿拍板。我看老徐说得也没错,他这女儿还真是侠义心肠。”   “行行行,都你说了算。反正是你儿子,以后我不管了。”   “哎?怎么就生气了?”   ……   乔野站在饮水机前,默然喝了杯水,转身回到卧室。   他拿起看到一半的英文原著,却十分钟都没有翻页。最后又扔下了,顿了顿,打开了左手边的抽屉。   在一只装满信笺的铁盒最下方,有一只倒扣着的相框。   他拿出相框,翻过来,怔怔地看了很久。   相片上有个女人,怀中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至极。大人和孩子的眉眼依稀能看出重合之处,都有一双自然带笑、微微上挑的眼睛。   *   没能去夜市帮父亲守摊的第一夜,徐晚星闲得磨皮擦痒,趴在窗户上夜观星象。   后来想到第二天要去学校面对乔野那堆破烂书,她决定养精蓄锐,好好睡觉。她有预感,明日或有撕逼大战。   睡得很早的徐晚星,醒得比往常早很多。本想再赖会儿床,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煮了两只鸡蛋,又冲了一杯牛奶,破天荒吃了个早饭还有充足的时间晃悠去学校。   抵达教室时,里面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看见徐晚星的一瞬间,大家都惊了。   这位从来不是迟到就是踩点来的旷课大神,今天竟然来得如此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徐晚星随手抽过桌上的书,朝着春鸣就是一个假动作:“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早到?”   春鸣神情严肃地站起身来,啪啪鼓掌。   徐晚星:“等一下,你几个意思?”   “有生之年看见你终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无以言表的欣慰。”   这一下,徐晚星手里的课本实打实地落在他后脑勺上。   早起就能早到,早到就不用被罚下蹲。   学生们陆陆续续来齐了,在早自习开始前五分钟,罗学明就拿着课本来到教室。他也不急,先在走廊上眺望远处的风景,然后一口一口品味着保温杯里的枸杞茶,最后听见铃声响起时,才不紧不慢踏进教室。   下一秒,有人从后门进来,喊了声报告。   罗学明压根儿没抬眼,习以为常地指着门外,说出那句众人都耳熟能详的话:“徐晚星,走廊上,一百个下蹲。”   这是3班的规矩,迟到的人都得去走廊上做完一百个下蹲才进来。而在这条规矩定下之后,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三十天,这句话的前缀固定为“徐晚星”三个字。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   片刻后,角落里的少女懒洋洋地举起手来:“我在这儿呢,罗老师。”   ?   罗学明一愣,抬头看去,徐晚星确实好端端坐在座位上。那么今天迟到的又是……?   门口,辛意站定不动,低声说:“罗老师,该做下蹲的是我。”   她的眼睛还有些肿,不知是没睡好还是熬了夜。   罗学明词穷,费解地看看徐晚星,再看看辛意。该迟到的没迟到,从不迟到的迟到了,这事儿吧挺离奇。   停。什么叫该迟到的没迟到?徐晚星怎么就该迟到了?   罗学明觉得自己已经被她搞疯了。   等到辛意做完下蹲回到座位,罗学明已经开始讲课了。   徐晚星偷偷凑过去,皱眉问辛意:“怎么迟到了?”   辛意把手亮给她看,小声说:“熬夜练琴了。”   那双白净纤细的手本该漂亮细嫩,却因为常年练琴,指腹上全是薄茧。此刻看上去,还充血红肿,也不知是熬了多久,练了多久。   徐晚星瞠目结舌:“用得着这么用功?”   “妈妈说下个月再去考级,如果还不过,就取消我的所有假期,包括周末在内。哪里都不许去,只能在家练琴。”   徐晚星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父母。跟他们对比起来,老徐简直是跌入凡间的天使,行走的甘地,人间慈父。   她想说点什么,可罗学明写完板书,转过身来就用警告的眼神盯着她。   她住了嘴,埋头看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乔野的书又脏又黑,尤其是这本数学书。   虽然始作俑者是她,可真用起这种收破烂都不会要的玩意儿来,内心简直万狗咆哮。   徐晚星咬牙回头,给了后桌一个死亡凝视。   谁知道乔野察觉到她的目光,不闪不避,反而抬头就是一个充满善意的微笑。笑得那叫一个风光霁月,人畜无害。   徐晚星牙都快咬碎了。   交换课本的第一天,对徐晚星来说简直是灾难。从抽屉里掏出来的每一本书,都足以与卖破烂的存货对比,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对于乔野来说,竟然有些许始料未及的愉快。   他从来不爱用别人的书,跟干净与否无关,而是课本这种东西过于私人,笔记和笔迹都是无可替代的东西。   他是学霸学神级的人物,不会瞧得上别人的笔记。然而徐晚星的书,怎么说,带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惊喜。   首先是数学课,她的课后练习题除了鬼画桃符般的解题步骤外,还有非常特别的个人点评——   课后习题1:智障题。   课后习题2:傻逼题。   课后习题3:有点意思。   课后习题4:垃圾玩意。   课后习题5:和2一回事,换汤不换药,出题人真傻逼。   课后习题6:同上。   课后习题7:同上。   课后习题8:建议出题人自刎谢罪。   乔野一路看下来,勉力维持镇定,不能笑。   然后是语文课。   这一回她倒是没有什么笔记了,毕竟是长年累月不曾抵达及格边缘的科目,想来她也不敢大言不惭发表什么点评。   不过点评没有,特别之处在于她别出心裁地发挥出了美术天赋。   在语文书的开篇几页上,印有本册出现的名人们的肖像,譬如散文大家朱自清、民国文思革传奇鲁迅,以及俄国名人名言大师高尔基等人。   乔野本是漫不经心地往第九课翻,匆匆扫过前几页的内容时,忽然一顿,明明都翻过了,又把书翻了回去。   只见素描鬼才徐晚星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异常生动的名人肖像,他们分别是——   挥着翅膀的朱自清。   烈焰红唇的鲁迅。   穿比基尼的高尔基。   她的笔触太动人,以至于鲁迅多出来的那颗“媒婆痣”上还清晰可见几根黑色绒毛。   乔野:“……”   他的嘴角可疑地抽动了几下,到底还是绷住了。 第二节 语文课时,老师别出心裁,给了大家半节课的时间写诗。   这一个月学的是诗歌单元,为了培养同学们对诗歌的兴趣,没有什么比亲自琢磨出一首韵律诗更有效了。   乔野语文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谈不上多么热爱。男孩子,对写诗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兴趣。他拿出草稿纸,正在琢磨题材时,忽然看见前座的人举起手来。   徐晚星:“陈老师,我想上厕所。”   陈老师和张春月一样,都不太喜欢双语不好的逃课少女徐晚星同学,当即皱了皱眉:“把诗写了再去。”   “我已经写好了。”   “……”   陈老师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五分钟前才让大家写诗,这语文从来不及格的徐晚星就写好了?   可话才刚说出口,也不能反悔……   “……那你去。快去快回。”   徐晚星笑嘻嘻地从后门走了。   陈老师还是不太相信徐晚星有这种即兴作诗的能力,当下目光一动,“乔野,你把徐晚星的诗念一下。”   她强烈怀疑徐晚星是在敷衍她。   可世事总是难料,这一回,徐晚星还当真没有诓她。   乔野得到嘱咐,伸手去够徐晚星的诗。伸到一半时,几不可查地在半空中停顿了瞬间。   徐晚星没有草稿纸。她是直接写在书上的。   她的语文书在他这里,那么她写诗的书——很显然,是他的那一本。   乔野拿过了自己的语文书,按捺住情绪,把诗念了出来:“老师喊写诗一首,我却不能写起走。要问这是为什么——”   五分钟的时间,没有人写出一首完整的诗,甚至很多人和乔野一样,正冥思苦想构思题材、煞费苦心想取个特别有诗意的名字。   全班鸦雀无声,都在聆听徐晚星的大作,耳朵竖得尖尖的。   可乔野偏偏停在了这一句。   陈老师听到前文,眉头已经皱得紧紧的,谁知道乔野不念了。她问:“然后呢?”   乔野:“……”   并未抬头的乔野同学死死盯着自己的书,一言不发。   陈老师催促他:“要问这是为什么——所以呢,到底是为什么?”   “……”   “念啊!”   乔野深呼吸,面无表情地看着最后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握书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的地步。   要问这是为什么——   “其实我想解大手。”他无比僵硬,无比耻辱地,念出了徐晚星诗的最后一句。   一秒钟的停顿后,全班哄堂大笑。   陈老师:“……………………”   不行了,批评的话已经在嘴边了,张口却也是一阵哈哈哈哈。   这个徐晚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样异常和谐的会心大笑里,唯独乔野没有笑。他死死握着自己的书,看见上面永远无法消除的钢笔字迹,破天荒想骂妈。   有人吗?能借个火抽根烟否?   他,乔野,生平第一次在自己的语文书上看见拉屎这一生理现象,还他妈当众给念了出来。   算了,烟他不要了。他现在只想要把菜刀,等这个人解完大手回来,手起刀落,让她身首异处。 第十三章   徐晚星回到教室时,已经是五分钟后的事情了。   五分钟的时间里,陈老师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能笑了,然后又整顿了课堂氛围——你们也不能笑了,最后把孩子们赶回正规——都给我安静一点,专心写诗。   可这都不妨碍徐晚星回到教室的那一瞬间,所有人抬头行注目礼。   下一秒,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出现打破了好不容易恢复的课堂氛围。   徐晚星:“?”   发生了什么她不了解的事情吗?   她错过了什么?   徐晚星一头雾水地往座位上走,直到看见她的后桌乔野同学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解完大手了?”他的声音基本上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   徐晚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桌面,发现那本语文书的位置似有变化。   等等,她好像忘了这是乔野的书,居然提笔就在上面写诗了。   可是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如何把诗作了去厕所“清理库存”,人有三急,情有可原啊!   最后才反应过来,等等,他怎么知道她写了“解大手之诗”?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偷看我的诗?!”   “……”   乔野简直为她的脑洞折服,他偷看她的诗?她的诗有什么值得偷看的?他到底得有多想不开,才会去偷看她解大手的梦幻之作?   下一秒,讲台上的陈老师打断了两人。   “徐晚星,还站在那干什么?赶紧坐下!”   徐晚星很生气,扭头就是一句:“报告老师,乔野偷看我的诗!”   陈老师:“……”   乔野:“……”   全班同学:“……”   陈老师清了清嗓子,说:“这个吧,乔野没有偷看你的诗——”   “那他怎么知道我写了什么?”   片刻的岑寂后,陈老师说:“是这样的,你的即兴作诗速度太快了,所以我让乔野给大家念一念你写的诗。”   “……”   陈老师绞尽脑汁,斟酌字句,最后才说:“从速度和这个情感的真实度来说,你的诗还是可以的。但是从文学性来看,除了押韵还行,平仄和语言的美上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   徐晚星无fuck说。   *   答应辛意的事情,徐晚星说到做到,从和老辛同志在巷子里大吵那天算起,第二日她就没有再抄作业了。   虽然如此一来,她每天完成作业的时间就从天还亮着,一下子挪到了夜幕低垂时。   理科作业还好,她本来也做得不费力,但英语和语文就很惨绝人寰了。   为什么英语阅读里总有那么多不认识的词。为什么改错题总是看起来畅通无阻,压根让人找不到错处。为什么选择题每个选项看起来都是正确答案。为什么诗词鉴赏她就算读上十遍也不知道诗人想表达什么。   徐晚星有一肚子问题,往往写着写着就想表演胸口碎大石。   可隔着宅巷,她抬头就能看见对面的辛意在伏案疾书。所有人,不论老师或家长,哪怕辛意自己,都用不聪明三个字来评价自己。可勤能补拙,所有人也都这样说。   “作业借我抄一下。”台词都写在纸上了,下一秒,徐晚星又把它揉成了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算了吧,自己写就自己写。   丧丧地写双语作业时,基本上每五秒伴随着一次抠头皮。于是徐晚星每晚睡觉前都生无可恋地想着,照这样下去,大概个把月的时间就足以让她成为高二3班被双语折磨得秃掉的第一人。   当然,也可能是全校第一人。   罗学明跟张春月说过好几次:“其实徐晚星这孩子很聪明,品性也不坏的,她只是从小跟着父亲在夜市长大,活得不拘小节了点,其实没有上课捣乱的意思。”   徐晚星的确品性不坏,她只是双语不好,家庭教育又缺失了阅读和语言这一块。   可男老师和女老师不太一样,尤其是把英语作为个人理想和职业追求的张春月,她看不太到徐晚星的闪光点。也许罗学明能把她上课接嘴的坏毛病当成反应快、脑袋聪明,但对张春月来说,这就是令人忍无可忍的陋习。   教语文的陈老师呢,虽然也不太喜欢徐晚星,但也说不上讨厌。毕竟她是有幽默细胞的人,徐晚星时不时来一出《解大手》这种灵光一闪,还是会令她捧腹大笑的。   和徐晚星一比,新转来的乔野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命运的宠儿。   办公室里每天都会提到他的名字,和提到徐晚星时的语气截然相反。   譬如说,提到徐晚星时,一般是这样——   张春月:“十五道选择题就对了五道,她是掐着零头来的吗?!”   罗学明:“又迟到了!我快被气死了!这个月过去二十天了,没迟到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只手!”   陈琼:“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条条偷渡。这个徐晚星是要气死我吗……噗哈哈哈哈哈!”   总体来说,陈老师对徐晚星的感情态度比较复杂,气中带笑,笑里有点无可奈何的欢乐。   但提起乔野时,办公室里的气氛就只剩下欢乐——   张春月:“我教书十来年,第一次看见机读卡满分的学生!真是,真是太优秀了!”   张永东:“这么难的物理题,我出的时候都觉得有点超纲了,老郭还说估计年级上没人能做出来,就看看徐晚星能不能有个思路。没想到咱们班就有俩孩子做出来,徐晚星和乔野啊,真是叫我这心里熨帖得跟什么似的。”   而罗学明就更夸张了。   “下个月的秋季运动会啊?乔野,让乔野报名。他拿过首都市运动会的奖!”   “年底有个校篮球赛?乔野去,让乔野去!他打小前锋的,一投一个准!”   “明年有个数学竞赛啊,替我先留俩名额啊——对,徐晚星占一个,还有一个给我们班新来的小家伙!”   乔野这个名字的出现,俨然化解了徐晚星的孤独。从他转学来的那一天起,她的名字不再是办公室里独孤求败的热词,终于有了另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这俩人,依然很不对付。   身为前后桌,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就是每一个无意中碰撞在一起的目光,都能火花四射,无形之中就彼此凌迟了一百遍。   徐晚星真讨厌乔野,身为理科出色的人,双语凭什么也那么好?当然,她尤其讨厌他在她唯一擅长的理科方面,竟然也有不逊于她的天赋。   第一次在物理课上比她早两分钟解出压轴题后,乔野又完成了好几次这样的壮举。   化学周考,她错了一道选择题,乔野满分。   数学课,她被罗学明叫上讲台讲解最末两道大题的最简解题思路。当她低调且得意地把自己的解法写在黑板上后,却听见罗学明说:“大家看看,这是徐晚星的解题思路,是不是比你们的要简单很多?”   全班异口同声:“是。”   罗学明满意地笑笑,说:“现在我们请乔野同学上台,他还有一个更简思路。”   徐晚星:“???”   在乔野转来之前,故事通常进行到她上台写下自己的解法这一步后,就直接大结局了。可现在却成了转折点,她俨然是乔野这个大高潮的铺垫。   两人一个下台,一个上台,在走道上擦肩而过。   乔野看都没看她一眼,徐晚星只觉得耻辱。   当然,徐义生并不了解女儿和乔野之间旷日持久的交锋与战争,但他很欣慰的是,在把徐晚星从夜市赶回家后,她好像自动进入了高二紧张的学习状态里。   好几次下起雨来,他提前收摊回家时,发现都夜里十二点过了,徐晚星还在埋头做题。   “现在的高中生,作业有这么多啊?”徐义生咋舌。   “不是,早做完了。”徐晚星头也没回,还在草稿纸上唰唰写着,“我多检查几遍,看看还有没有更简单的解法。”   “得出正确答案不就好了?还要这么费劲啊?”   “要。”她答得斩钉截铁。   徐义生不明就里,却深感女儿长大了。轻手轻脚下楼煮碗抄手,又冲杯牛奶,悄悄端上楼,摆在她手边。   “别太累了,努力了就行。”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这样说。   徐晚星笔尖一顿,回头冲他笑,说:“哟,往天不是还说要我拿出吃奶的劲儿好好学,一点余力都不许留?”   徐义生噎住了,下一刻,中气十足地凶她:“你要把这种好记性留在语文和英语上,我看早就及格了!”   徐晚星:“……”   老徐下楼了,她坐在书桌前,看着尚且冒着白烟热气腾腾的抄手和牛奶,再看看对面的辛意,有些不可名状的感慨。   对门还是一如既往,每天都会传来父母的责骂声,不论辛意有多努力。   和他们比起来,老徐是没有文化了点,也腾不出什么时间进行所谓的家庭教育。甚至因为生计艰难,他连基本的陪伴都做不到,只能让她像野草一样在家自生自灭、自我成长。   可徐晚星心知肚明,关于爱这一点,徐义生付出得比谁都多。   同龄孩子拥有的,她一点没少。甚至,很多孩子不曾拥有的,老徐也一并给了她。他把一个大老粗能给予的一切,包括青春,包括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一个孩子。   一个和他并无血缘关系,被他捡回家来当做星星一样捧在天上的野孩子。   *   迟到归迟到,徐晚星大半个月没有旷课了。   直到十一月初,某个周三夜里,或者应该说是周四早上,凌晨三点,她定好的闹钟准时响起。   徐晚星窸窸窣窣从床上爬起来,背好背包,拿上自己陈旧又笨重的望远镜,确定老徐还在卧室里睡得鼾声四起后,偷偷摸摸溜出了门。   从清花巷到龙泉山,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程,徐晚星像个不知疲惫的运动健将,越骑精神越抖擞,双腿就跟安了电动小马达似的。   早在一周前,新闻和天气预报就说了,今晚有月掩星。   理科少女徐晚星,除去对麻将无与伦比的热爱以外,还对物理和天文现象有着近乎于狂热的执念。   从十岁那年接触到星空后,她几乎不曾缺席过任何一次天文现象。   今晚也不例外。   徐晚星抵达龙泉山顶时,那块平地上已经有六七个人了。   她把车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了去。   初秋的凌晨,气温低至十四五度,但徐晚星一路飞驰,额上也有了一层晶莹的汗珠。她脱掉外套,往腰上一系,在人群中搜索片刻,笑嘻嘻地锁定了目标。   “老梁!”她大声叫着,跑到了那人身边,“我就知道你肯定比我先到。”   叫老梁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回头看着她,笑了:“我也知道你肯定比我晚来。”   老人家头发都成了铁灰色,眉眼和善,精神矍铄。   比起徐晚星来说,他可不是只带了一副简陋的望远镜就来观星了,早到半个多小时的他已经架好了专业设备,三脚架、简易天文望远镜,都好整以暇原地待命了。   对于大众来说,天文现象也许只是出现在新闻里的遥远词汇,但对于天文爱好者来说,是实打实的party,翘首以盼的盛况。   徐晚星在三年前遇见老梁,此后频频在各种天文现象之夜与他相遇,因志趣相投,遂很快确立下忘年交的友好关系——当然,这是徐晚星单方面的说法。   要老梁来说,就只有一句话——   “又来蹭我的设备了?”   徐晚星嘻嘻笑着,把背包搁在地上,掏出自己的望远镜,假惺惺地说:“哪儿能啊。我自己也有设备的,只是看不太清——”   她嘻嘻笑着指指老梁的天文望远镜:“一会儿我就在你那儿看个三十秒,一秒不多,行吧?”   老梁哈哈大笑,说:“你这设备还来看月掩星,实在捉襟见肘了点,还是早点淘汰掉,换个好点儿的吧。”   “我穷。”徐晚星掏出两只空空如也的裤兜,理直气壮。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老梁的天文望远镜上,毫不掩饰自己垂涎三尺的目光,却并没有注意到在几步开外,另一架专业设备后,一个穿着卫衣戴着棒球帽的人,在她那声震耳欲聋的“老梁”之后,蓦地扭头看了过来。   没有星星的夜里,龙泉山上只有几只手电发出的光芒。   借着那微弱的光,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咋咋呼呼的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十三分钟后,山顶趋于寂静,咋咋呼呼的徐晚星也安静下来。   月掩星要开始了。   对一次天文现象的时间掌控往往要精准到秒,才能完整观看并记录一次奇观。在这群小众的爱好者脸上,有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执着。   所谓月掩星,是一种一年会发生好几次的天文现象。譬如说日食,那是月亮通过地球和太阳之间,遮住了太阳。而月掩星和日食同理,只不过是月亮经过了地球和另一颗行星之间,挡住了行星,所以叫做月掩星。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望远镜后,双眼牢牢捕捉着天际的变幻。   只有短暂的一分四十八秒,一秒都不容错过。   徐晚星不是爱打探的人,和老梁的会面也仅限于一年屈指可数的偶遇里。她并不知道老梁是什么人,只看他的设备和每次观测时异常专业的记录过程,猜测到他大概是天文方面的专业人员。   也因此,说是蹭设备,其实也不敢造次。   毕竟不敢真耽误人家专业的观测。   可简陋的老式望远镜是真难使,仿佛一个九百度近视却戴了副两百度的眼镜……   徐晚星费劲地看到一半,余光瞥见几步开外的人,那人穿卫衣、戴棒球帽,看着挺年轻,却拥有和老梁一样的庞大设备。此刻他离开了自己的天文望眼镜,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内心有点蠢蠢欲动。   下一刻,雷厉风行的徐晚星闪电一般飘了过去,腆着脸笑嘻嘻问:“朋友,相逢即是缘,可否赏脸让我蹭十秒望远镜?”   那人笔尖一顿,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抬头。   沉默一秒钟后,他依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本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多谢多谢。”徐晚星喜不自胜,幽灵似的窜到了那架望远镜后,迫不及待地把眼凑了上去。   遥远的天际呈现出墨一样的深蓝色,浩瀚无垠。   那轮椭圆的月泛着银白色的光,已悄然经过行星的一半。行星本没有光,因月球经过而出现在地上人的视野里,神秘莫测的宇宙也初现端倪。   它们是那样安静地浮动在天上,几亿光年的距离外,不露声色地展示着鲜为人知的美丽。   徐晚星屏息看着这一幕,每一次,每一次都一如既往为这样的美丽所震慑。   她喃喃地说:“你是哪颗星呢?”   旁边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阿尔法十六号。”   “……”   徐晚星一顿,略有些不满:“我知道,我只是在跟它打招呼。”   这人真是不解风情。大半夜不睡觉,都跑来看星星了,能不知道是哪颗星在造作吗?她就是,就是单纯想感慨一下大自然的瑰丽。   要他多事= =!   而这个多事的人客客气气地说:“十秒钟到了,望远镜能还我了吗?”   “……”   徐晚星没精打采地从三脚架前走开,十分遗憾地拿起自己的“两百度眼镜”,凑在眼前争分夺秒继续看。   体验过高端设备,才明白高糊图是什么意思。   基本就是人家在看星星,你在看马赛克。   她一边费劲地看着,一边不愿错失良机地连连追问身旁的人。   “暗面出现了没?”   “嗯。”   “光面消失了?”   “嗯。”   “我这里看不太清,星星在本影出现了没?”   “还没有。”   “好像光度增强了?”   “……”   那人仿佛是按捺着性子,才陪她废话了这么久,可到这里耐心也用得差不多了。他侧过头来,也没看星星了,只问她:“徐晚星,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   望远镜后的徐晚星虎躯一震,他叫她什么?   他怎么知道……   下一秒,她倏地拿下望远镜,打开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手电,大惊失色地照向眼前的人。   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一射,那人下意识闭上了眼,别开脸去,抬手遮住她的手电:“你干什么?”   声音异常紧绷,显露出难以忍耐的不悦。   可即便是别开了脸,她也一瞬间就认出了面前的人。   “乔,乔野?”   她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同一时间,手上一送,咚的一声,手电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下了山。 第十四章   “哎,我的手电筒!”徐晚星嚷了一声,下意识追了上去。   几步开外就是陡坡,往下虽不是什么悬崖峭壁,但也够她一路滚下去摔个鼻青脸肿了。   但她的动作很快,几下就追上了咕噜噜朝前滚的手电,堪堪在陡坡边上摸到那冰冰的手柄边缘。却因下一秒,胳膊被人猛的一扯,又与手电失之交臂,眼睁睁看着它滚下山,消失在茂密的青草之中。   徐晚星:“……”   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乔野,“你干什么?”   乔野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手电筒重要,还是命重要?”   “我这不是都够着了?要不是你用力一拉,它都回来了好吗?”徐晚星简直没好气。   她只有那一只充电手电筒,还是偷偷攒了半个月早餐钱才买下来的,每次偷溜出来观星的必备武器。徐晚星不甘心,朝陡坡下看了看,发觉地势也还比较缓,一簇簇的灌木丛遍布斜坡,再往下就是盘山公路。   也就是说,小心一点,她还能在灌木丛里找到自己的手电。   最不济也就是滚下坡,最后四仰八叉躺在公路上,没什么大碍。   两人这么一闹腾,月掩星转瞬即逝,观星的人开始陆陆续续收拾设备。   徐晚星遗憾地看了眼天上,又狠狠地剜了一眼乔野,转身朝坡下纵身一跃。   “徐晚星——!”乔野几乎是大叫一声,闪电般伸出手来,奈何比不上徐晚星的行动速度。他才堪堪触到她的衣袖边缘,就眼睁睁看见她消失在面前。   乔野脸都白了,几步冲上前,朝坡下一看。   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简直像是万丈深渊。   “徐晚星?”乔野的嗓子又干又涩,心脏都像被人紧紧攫住。   “干嘛?”意想不到的回答来自很近的地方,少女的声音比他要正常多了,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烦——当然,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她才总是带着这种敌意。   能听见回应,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   ……虚惊一场。   乔野打开手电往下照,只见徐晚星好端端蹲在下方几米开外的一块大石头上,费劲地伸手朝灌木丛里摸索。   老梁也走到了坡边,问:“小徐,你在下面干嘛呢?”   徐晚星仰头回答:“找我手电筒呢!”   这一次,语气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不耐烦了。   “月掩星没看全吧?”老梁问她。   “没看全……”她的声音里带点故意的哭腔,可怜巴巴,“看全了也没用,我那望远镜,就跟看马赛克似的。”   老梁哈哈笑,说:“没关系,改天我给你带录像。”   “哎?可你刚才没录啊!”   “我是没录,我们站里的小朋友肯定录了。”老梁咧嘴笑,说,“好像还没跟你提过吧,我是空间站的退休老家伙。”   徐晚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我就知道!看你那架势,那设备,我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老梁又嘱咐看了一番,说找着手电就赶紧回家去,大半夜的看星星的人都走光了,小姑娘留在山上多危险。   侧头看了眼乔野,他问:“你俩是一块儿的吧?”   乔野:“是。”   徐晚星“不是。”   ——同时响起的两个回答。   老梁:“……”   徐晚星补充了句:“只是住一条巷子。”   乔野面无表情不说话。   老梁无可奈何看了眼还在灌木丛里的徐晚星,说:“总而言之,早点回家。”   山顶便只剩下两个人。   徐晚星急于找到手电,窸窸窣窣在灌木丛里摸黑。藤蔓上偶尔有刺,扎得她嘶的一声,抽回手龇牙咧嘴的,然后又小心翼翼继续朝里摸。   她没有抬头去看山上的人,也估摸着他肯定各回各家了。   真气人,反正碰见姓乔的就没好事,月掩星没看成就算了,还把唯一的手电给弄丢了……她在心里骂骂咧咧,冷不丁听见一声闷响,有人从山上跳了下来,正好落在她身后,吓她一大跳。   她猛地回头,却被一束突然亮起的光线照得睁不开眼,只得抬手去挡。   这一幕似曾相识,几分钟前才发生过,只不过持手电的和被照得睁不开眼的换了个人。   片刻后,乔野移开了那束光,照在她摸索的那只灌木丛里,一言不发蹲下来,开始帮她找了起来。   “……”   “……”   徐晚星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他两眼,也重新蹲下去,继续摸索。   很长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默不作声挨个往这一片的灌木里找。   她原本一肚子气的,侧眼瞥见那人埋头往灌木里扒拉的样子,又渐渐消了点气。   这个人,良心还是有一点的,至少没有因为两人有宿怨在先,就撇下她一个人跑路……但她随即在心里强调了一句,可是哪怕有良心,也就那么一点!   初秋的寒气从山顶开始往下蔓延,灌木丛里湿漉漉一片,打湿了鞋袜,也浸湿了衣袖。   某个瞬间,徐晚星听见一旁的人也嘶了一声,终于还是侧头提醒了一句:“灌木里有刺,小心一点。”   乔野没说话,只埋头去看刚才摸索的地方,复而伸手去够。下一秒,他眉头紧锁,从黑魆魆的阴影里拿到了那只沾上泥巴的手电。   徐晚星又惊又喜:“找到了!”   她伸手去接乔野递来的手电,却冷不丁愣住。借着乔野那只还在发光的手电,她看见他朝她伸来的右手又脏又湿,手背还有一道渗血的小口。   显然,他为了拿到这只手电,付出了血的代价。   徐晚星下意识去看他身旁的灌木丛,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很多寄生在上面的带刺藤蔓,心跳都慢了一拍。   乔野却很平静,见她迟迟不接手电,问她:“怎么,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徐晚星一把接过来,转身往坡上爬,却还是没忍住,在他紧随其后站上山顶时,低声问了句,“手怎么样?”   乔野有些意外,侧头看她。   徐晚星又立马收回不安的表情,凶巴巴地说:“受伤了也不怪我。谁让你莫名其妙叫我名字,吓我一跳,害我手抖没拿稳电筒!而且要不是你猛地一拉,我早够着它了,也用不着大半夜跳进灌木丛里找这么一通!”   她是如此理直气壮,仿佛要撇清自己,把心头那点不忍和心虚全部抛开。   乔野毫不意外她会把罪责都推到他身上,这才是徐晚星会做的事。他懒得跟她多说,只大步往前走:“回家。”   他是骑自己的山地车来的,车就停在前面的空地上,他的设备旁边。乔野走了过去,开始拆卸三脚架,把东西往背包里收。   收到一半时,忽然听见徐晚星尖叫一声:“我车呢?”   一惊一乍,热闹极了,这很徐晚星。   他抬眼望去,看见十来步开外,徐晚星绕场三周,不可置信地说:“谁把我共享单车骑走了?”   “……”   乔野:“你都说那是共享单车了,别人不能骑?”   “不是,这大半夜的,谁骑上来肯定得骑回家啊!”徐晚星气得跳脚,“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给骑走了。这也太缺德了!”   空气中有一刹那的沉默。   乔野收好了背包,推着山地车朝她走来:“那你怎么回去?”   徐晚星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车——不成,山地车一没后座,二没车筐,她压根儿没法搭顺风车。   第二个念头来得慢了些,但也异常清楚:别说没地方搭她了,就他俩这种仇敌关系,他不在这儿仰天长笑三声,说您自个儿走路回家吧,已经十分含蓄了。她还指望他大发慈悲帮她一把?   徐晚星故作洒脱,翻个白眼:“不牢您挂心,你自己先回吧。”   她把先前脱下来系在腰上的外套重新穿上,拢了拢几缕从马尾散落下来的耳发,最后非常潇洒地把背包背好,大步流星往山下走。   末了,还不忘揶揄乔野一句:“毕竟你可不像我这种坏学生,迟到逃课是家常便饭。大半夜跑上山来看月掩星,明早要是迟到了,那可伤了办公室里一群老头老太太爱你的心。”   乔野没说话,只在片刻后追上了她,停在她身前几步的地方,单脚支地,头微微一偏:“上车。”   “?”   徐晚星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的山地车:“往哪儿上?”   乔野的目光落在把手和车座之间的横梁上,再看一眼徐晚星,意思非常清楚了。   徐晚星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这这这,这搭车的姿势是不是也太那个啥了?!   她要是这么坐上去,那跟乔野抱着她有什么两样?   “这,这不太好吧?”徐晚星难得惊慌,想她堂堂一个粗糙女汉子,竟然也有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刻。   乔野只看着她,平静地说:“要么走一个小时回家,要么上车凑合一下,你选吧。”   “……”   徐晚星噎住了,看看这漫漫盘山路,又看看乔野和那辆令人尴尬的山地车,内心天人交战。   要妥协吗?   不妥协就要走路回家了……   可是这种姿势是真的很屈辱啊!   她心有不甘,下意识问了句:“能不能换我来骑车,你坐前——”   “走了。”乔野面无表情打断她,没有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脚下一蹬,风一样从她面前离去。   “……”   哎,不是!   她就是提个建议!   这怎么就走了啊?!   喂,哪有这样的,提个建议都不行吗?大不了他回绝就是了,他们还可以好好商量,维持原判啊!   徐晚星张大了嘴,瞠目结舌看着那个风一样离去的男子。   “喂,你就这么走了?”   “乔野!”   她又惊又怒,站在原地,突然有了一种被人遗弃的惊慌。   这荒山野岭的,一个人都没有,盘山公路漫长得像是望不到头的绝境。而她身上仅有一只非智能手机,罗学明身为班主任,不允许学生带智能手机上学,所以老徐严遵师令,就给了她这么一只破手机,连车都没法打。   可即便能打车,她也穷得响叮当,压根打不起。   徐晚星毫无自觉地向前走着,心头千回百转,无助感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她觉得自己像个溺水的人。恐慌随黑夜一同包围而来。   可也不过短暂的一分钟,她走到了盘山公路的口子上,忽然看见那人骑着车停在转弯处。   脚下一顿。   “考虑清楚了吗?”乔野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回头看着她。   “你,你不是——”不是走了吗?   徐晚星张了张嘴,没能把话说完。   乔野瞥她一眼:“你再提一句你载我,我就真走了。”   “……”   “上来。”他单脚支地,提醒她,“把背包背前面,不然你坐不稳。”   徐晚星依然觉得屈辱,但抗拒感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了。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该将就时就将就,不然受折磨的还是她自己。她十分想得开,在心里一个劲开导自己。   可把背包挪到胸前了,她最后还是不放心地抬头问了句:“这事儿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乔野一顿,疑惑地看着她:“告诉别人什么?”   “你载我——”她有点大舌头,费劲地说,“还这种屈辱的姿势。”   乔野会意了,点头说:“是挺屈辱的。”   看吧,他们终于找到共识了。   徐晚星松口气,说:“你知道就好——扶稳了啊。”   “嗯。”   下一秒,她轻盈一跃,侧身跳上了他的车,同时紧紧抓住了车把,稳住重心。   乔野确实很稳,车只是晃了下,随即就定住了。他双手环过她,却没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只说:“坐好了?”   “坐好了。”   他没说话,只脚下一蹬,载着面前的人一起奔向初秋的夜色。   大概安心了有那么十来秒吧,徐晚星忽然一下就回过神来。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是挺屈辱的。”——他说的屈辱和她说的屈辱,好像不是一个意思吧?   脑子里轰的一声,清醒多了。   她蓦地回头问:“等下,你刚才说挺屈辱的,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搭我,你怎么就屈辱了?”徐晚星不可置信,“明明是我屈辱好吧?这么屈尊缩在,缩在你——”   你怀里?这三个字,徐晚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却见乔野目视前方,唇角微微一弯,漫不经心地说:“咱俩这关系,多相处半秒钟都能吵起来,谁也看谁不顺眼。所以要这么友好相处半小时,你觉得屈辱,我也觉得屈辱,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徐晚星瞪着眼睛看着他,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 第十五章   因是下坡路,所以即便多了个人,骑起车来也毫不费劲。   盘山公路静静地蔓向沉沉黑夜里,山地车也载着两人从寂静的山路跨入五光十色的城市中。   原本也想说几句有气势的话,可这种龟缩在人怀里的搭车姿势实在叫人硬气不起来,徐晚星最终保持缄默,一言不发蹲在车前,努力忽略掉从后背一路环过她胳膊的双臂。   情势所迫。   大丈夫不拘小节。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   管他三七二十一,她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   直到乔野开口:“你怎么会来看月掩星?”   徐晚星下意识回答:“一个星期前就看新闻说了啊,今天的月掩星七十八年才——”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关你什么事?”   他俩是这种共载一车还能友好攀谈的关系?   乔野也没去理会这种十分不友好的语气,淡淡瞥了眼只及他下巴处的人,光看后脑勺也觉得,这是一只倔强的后脑勺。   他还记得转学来六中的第一天,因为坐在最后一排单出来的那个座位上,他没有左右桌,也没有后桌,唯独前排还有个邻居。谁知道这位邻居十分嚣张,整整一上午都没到校。   中途有人不留神撞了她的课桌,有本书从抽屉里掉了出来,乔野弯腰捡起,看见了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小学生字体:徐晚星。   看名字,应该是个女孩子。   午间,他在办公室办手续,顺便和班主任交流学习进度。结果罗学明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在门口训上话了。   从他们的谈话里,乔野很快明白过来,这位做下蹲的朋友就是他那缺课一上午的前桌。而令人讶异的是,她迟到的理由竟然是熬夜看流星。   那时候她一口叫出了星群的名字,还用了极大这样的专业用语。就好像刚才在山顶,她问及月亮的光面和暗面、本影和光度……种种一切都表明,她绝不是心血来潮才会上山看月掩星。   乔野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略掉了徐晚星的不友好,把先前没有进行下去的话题重新提起:“你对天文感兴趣多久了?”   徐晚星张了张口,吞回了带刺的话,“记不清了,反正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又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呢?”   “八岁。”乔野倒是记得很清楚,这夜路漫长到望不见头,他也破天荒有了些许放松,闲谈似的说起,“我爷爷是搞摄影的,最早是人物摄影,后来发展到自然风景。有一回被驴友——那时候还没有驴友这个说法——也就是被同行的摄影师拉着去露营了一宿,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拍星星、拍日出,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四处跑,对星星着了迷。”   他说到那句对星星着了迷时,带了点笑意,声音轻快。   徐晚星一愣,下意识回头看他。少年高出她一个头来,目视前方,唇角破天荒有了上扬的弧度。   这是他与她相处这么多天以来,头一回看见他笑——当然,嘲讽的笑不算在内的话。   路灯在街边一闪而过,一盏接一盏,朦胧昏黄的光打在他脸上,于是那抹很浅很淡的笑意也染上了些许夜色的温柔。   “那你倒是很幸运,有你爷爷带你入门。”徐晚星如梦初醒般回过头,酸溜溜地说,“我一向都是孤家寡人,唯一志同道合的,就你刚才看见那个老梁——”   她还更酸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觉得志同道合的很可能只有我,在他看来可能我就一蹭设备的小屁孩儿。”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乔野笑了。   大概几秒钟的沉默后,他说:“我也一样。”   徐晚星一愣,没头没脑地回头看他:“什么一样?”   这一回,乔野没说话。   徐晚星翻了一个世纪大白眼:“你怎么就一样了?你刚才摆出来那设备,只差没碾压空间站的专业天文望远镜了,这也叫一样?”   她就知道这人没法好好说话,几句话功夫,又原形毕露。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嘲讽人都不带脏字!   乔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天文爱好者,听上去很高端,但实际上只是非常非常小众的一群人。   在他爷爷的那个年代,通讯和电子设备没有如今这样发达,常年四处跑、观星拍摄的最后下场,就是家庭生活不成样子,最后夫妻关系破裂,各自生活。   他没能说出口的是,那句“我们都一样”,只是想告诉徐晚星,他和她一样,在追逐星星这条路上,都是孤家寡人。   八岁那年,他破例获准去爷爷家过暑假,初识天文。爷爷是个老单身汉了,家里逼仄拥挤,却对乔野有着谜一样的吸引力。只因他在那个“破烂堆”里——反正奶奶是这么称呼的——总能发掘出各式各样新奇又有趣的玩意儿。   他找到了一只老式望远镜,爷爷说那是好多年前用的,后来都淘汰掉了。可他跑到窗台上往天上看,能从望远镜里看见一只与众不同的月亮,原来平日里明亮澄澈的月亮上也有阴影和纹路。   他还找到了一张世界地图。那时候他还很小一只,铺在地上,需要拿着放大镜跪趴着,仔仔细细一点点挪动,才能看见比蚂蚁还小的一个小黑点,旁边写着他的故乡:北京。   爷爷去过很多地方,地图上都用红笔圈了起来。   他说人一辈子会听见很多种语言、见到很多的面孔。归根结底,人心都一样,好的坏的,复杂的本能的,最终都千篇一律得以分门别类。可风光是不可重复的,每一颗星星都有独特的轨道,永恒或毁灭,都有它不可复刻的一生。   那时候的乔野并不明白爷爷口中的话,但他也对这样的群星着了迷。   只可惜,那年暑假尚未结束时,奶奶就得知爷爷教他天文知识,盛怒之下,直接把他从那“破烂堆”里拎回了家。   “你不顾家到处野,还想把小野也拉上你的老路吗?”   后来,乔野也成了星空下的孤家寡人。   他在夜色里沉默地骑着车,听徐晚星碎碎念:“你这个人,最要命的就是讲话刻薄。果然上天给人开了一扇窗,就得给你关一扇门。好皮囊就是你的窗,讲话招人厌就是你的门!”   乔野:“……”   徐晚星还在继续:“当然了,说你好皮囊也只是跟你客气一下,你不要以为我觉得你长得有多帅!我这是欲扬先抑——等等,好像是欲抑先扬?”   她开始一个人嘀嘀咕咕,费力地琢磨这个词的意思。   “……”   乔野原本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徐晚星这一打岔,直接给冲散。他轻哂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这种超纲的成语不适合你,少说少错。”   果不其然,前座的人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徐晚星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面上的神情生动得像一只举起利爪的豹子:“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那样粗糙而蛮不讲理的少女,鲜活得像是刚从人间烟火里走出来,又粗鲁得半点没有斯文礼节。   乔野看着她,车把一转,停在了宅巷一侧的口子上。   “到了。”   徐晚星一愣,抬头一看,那巷口斑驳的路标上果不其然写着“清花巷”三个大字。他们到家了。   呵,终于不用再受这窝囊气了!   徐晚星像吃了炸药,噌的一下跳下车,恨不能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临走前,她还警告他:“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乔野单脚支地,似笑非笑看着她:“多虑。”   扔下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他头也不回地往宽巷骑去,直到抵达那栋种满花的小院门口。他下了车,却没急着进去,反而回头看了一眼。   宅巷那边,徐晚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子里。但他几乎能够设想到她那边的场景,大概是猫着腰、拎着鞋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往屋里走,生怕被徐义生发现。   若是发现了,大概在他家这边也能听见那位抄手大叔的咆哮吧。   乔野笑了笑,把车停好,越过小院打开自己的窗户,身手矫捷地跳进了卧室。回身关窗前,他没有忍住,又一次望向来时的路。   像这样的夜色,他踏过无数次。从遥远的星空下归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有人同行。   他松开手,窗帘合拢,遮住了外间的温柔夜色。   只是没想到,多少年来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拥有共同爱好的同龄人,居然是那个徐晚星。 第十六章   回到家时,已经是早上四点半。   徐晚星蹑手蹑脚偷渡进自己的房间,途经老徐的门口时,隔着门也能听见震天响的鼾声,她松口气,知道自己很安全。   尽管有些遗憾没能看完一整场月掩星,困倦也催得她躺上床就睡着了。   于是第二天,理所当然的迟到了。   她在抵达校门口时就听见了上课铃声,瞬间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开始狂奔。门卫赵大爷冲她乐呵:“别跑啦,再跑也赶不上,还是省点力气做下蹲吧!”   徐晚星:“……”   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她好像还是听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很不巧,第一节 是英语课。   不喜徐晚星的张春月老师,非常不给面子地当众数落徐晚星:“错过早读就算了,连课都没赶上。英语都这个样子了,还不重视起来,成天迟到!下课了你自己去办公室找罗老师,该做多少下蹲,一个都别落下。”   徐晚星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在全班的注目礼中走向自己的座位,余光瞥见了后座的乔野。   那厮好端端坐在座位上,书是翻开的,右手还拿着笔。刚做的笔记在白炽灯下透着一点水性笔尚未干涸的墨光,笔迹和人一样,漂亮干净,透着一股精气神。   她就奇了怪了,同是天涯熬夜人,就不能一起迟个到?   凭什么她耗尽全身力气和身体做抗争,才从床上勉强爬起来,赶上了第一节 课,乔野却能精神奕奕地按时到校?开了挂吗!   徐晚星的内心非常不平衡,一屁股落座,把书包挂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掏出英语书来。   讲到哪儿了来着?她侧头瞄了眼辛意的书。   哦,38页。   徐晚星依然困意缠身,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心不在焉地往38页翻。大概翻了有十来页吧,终于发现哪里不对。   等等,这书怎么这么干净?   呵欠打到一半,她张着嘴,睁大了眼睛,狐疑地又翻了几页。   不对啊,乔野的书明明挺多笔记的,她当时还暗自吐槽他呢,都开学一个多月才转来,居然还抽空把前面四个单元的笔记给补上了,简直是感天动地的壮举。   这种行为要搁她身上,老徐可能当众就要哭出声来,喜极而泣。   可眼前这本书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   徐晚星瞪着眼睛,合上书,拎起来看封面。却发现不止内页干干净净,就连封面和书脊处也没有脏兮兮的污渍了。   她一顿,有所预感,翻到扉页一看,果不其然,全书唯一的记号就是那三个狗刨似的字:徐晚星。   诶嘿?   这是她的书,不是乔野的。   什么意思?   他俩不是按照师爷的指示,把书都换过来了吗?她都快适应每天用着那堆脏兮兮但充满学霸智慧的课本了,怎么……   徐晚星回头,压低了声音:“喂。”   乔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给了一个?的表情。   “你搞什么?”徐晚星拎起书,匪夷所思地扬了扬。   下一秒,讲台上的张春月敲桌子了:“徐晚星,自己迟到不说,还要影响别人?”   全班又一次回过头来,齐刷刷地看向这一角。   “sorry,sorry。”徐晚星灰溜溜地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   可乔野为什么把书换回来啊?心头一动,她埋头去翻抽屉,一本接一本拿出其他课本,一一打开来看。   令人吃惊的是,除去语文书之外,所有的课本都换回来了,干干净净的封面。当然,内页也干干净净,笔记少得可怜。   徐晚星一头雾水,顿了顿,撕了一页作业纸,提笔唰唰写了一行字,然后揉成团。抬眼看了看讲台,趁张春月转背写板书的时间,她迅速把纸团扔到了乔野桌上。   大概有两分多钟的间隙,就在她抓耳挠腮地想着难道他不打算回她纸条的时候,张春月又一次转背写板书,而她的椅背上传来很轻的动静。哒哒两下。   后座的人曲起指节,敲了敲椅背,给出了信号。   徐晚星飞快地转身,一把接过他递来的纸团,迫不及待摊开在英语书上。   最上一行是她歪歪扭扭的小学生字体:你搞什么鬼,把书都换回来了?   下面一行,是乔野同学干净飘逸的字迹:上课不要传纸条。   徐晚星:……   她有一句日你妈不知当不当讲。   你都把纸条给我传了回来,也写了回复,回答一下问题怎么了!   好容易挨到下课,在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徐晚星第一时间回过头去,想问个究竟。哪知道乔野已经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往教室外走去。   “哎——”她叫到一半,乔野已经消失在门口。 第二节 课下课,徐晚星再一次面临同样的状况。这人几个意思啊,一直尿遁?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眯起眼睛。   行啊,跟我玩躲猫猫呢! 第三节 课下课后,乔野第三次与从男厕所出来时,看见墙边倚着个人,正好堵在厕所门口,土匪似的虎视眈眈。   见他出来了,徐晚星上前一步,堵住了去路:“哟,跑厕所跑得够勤的!”   乔野:“碍着你了吗?”   徐晚星答非所问:“你躲我?”   “你想太多。”   “那,书是怎么回事,不打算解释一下?”   乔野不紧不慢反问她:“你不是一直想要回自己的书?”   “我当然想,可你怎么会这么好心?”徐晚星警惕地看着他。   乔野顿了顿,像是思索了两秒钟,才回答说:“可能是看了几天你的书,觉得满书都是鬼画桃符还不如脏一点吧。”   “……”   徐晚星想把那句未完待续的日你妈补充完整。   两人正对峙着,楼道里大步流星爬上来第三个人,抬头就是一句:“哎,徐晚星你在这儿啊?我还说去教室找你呢!”   只见卫东从高三的走廊跑上来,满脸笑容,手里拎了只慕斯蛋糕,原打算献宝似的送货上门,却不防在半路就遇见了心上人。   第一眼,满心满眼都是徐晚星,看不见别人。   第二眼,等等,这个跟徐晚星面对面讲话的,谁啊?   第三眼,艹,小白脸长得挺好看啊!好像是上回天台上抽烟那个?!   他一脸警惕地插了一脚,硬生生挤在了两人中间,以护犊子的姿态挡在徐晚星面前:“星儿,怎么回事?”   话是对徐晚星说的,目光却很不客气地落在乔野面上。   徐晚星一个一米五八的小矮个,被两座超过一米八的大山牢牢压在阴影里,瞬间感觉下面的空气有些窒息。   她没好气地拨开卫东:“没你的事啊,一边儿凉快。”   卫东瞪眼睛:“怎么没我事?”他斟酌字句,颇有气势地继续盯着乔野,“有人欺负你,那就是欺负我。”   徐晚星:“你仔细看看我,我长了一张能被人欺负的脸?”   卫东还真仔细看了看,诚恳地说:“光看脸吧,其实是让人挺有欺负欲望的。”   一旁往厕所去的同学没忍住回头看了眼,一脸“我怀疑你在开车”的表情。   徐晚星和卫东在这旁若无人地互动,乔野皱了皱眉,用一种“空气里仿佛散发着智障气息”的表情看了看这两人,不耐烦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卫东还在叫他:“喂,你等一下,我还没跟你讲完呢!”   乔野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没空。”   要不是卫东接下来就会死缠着和她互动,徐晚星简直想放声大笑。她的后桌还真是狂妄得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是面对高二的女版大佬(她本人),还是高三的混混老油条(卫东),他都这么一副厌世脸、刻薄腔。   问题是,他明明就不会打架啊,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刚正面?简直是我辈楷模。   接下来,徐晚星用半分钟的时间打发了卫东,不论他作何示好,她都断然拒绝接受那只蛋糕。   “我不饿。”   “早饭吃太多,再吃会吐。”   “送别人好了。好意心领。”   “不说了,还有事。”   “再啰嗦,把你从三楼丢下去。”   卫冬:“……”   这一幕看在路人眼里,妥妥的无情女对痴心汉。其实卫东高高大大,五官也很男子气,桀骜不驯的气质也挺吸引年轻小姑娘,可不论他如何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徐晚星就是不动心。   大抵不是不动心,而是压根没有那根筋,开不了窍。   她十分不耐烦地往教室跑,还想问个彻底,到底,究竟,乔野为什么把书换了回来?仅仅是因为嫌弃她的书没有笔记?   在上课铃响的那一刻,乔野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时间有限,我想尽可能避免跟你的冲突,即使不能好好相处,至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吧。”   “敢问是什么让你忽然打算冰释前嫌了?”   “就当是——”乔野顿了顿,唇角一扬,“看在星星的面子上。”   徐晚星一怔,张了张口,又问:“那要换就一起换了吧,你把语文书留下来是几个意思?”   “因为我这辈子都不想在自己的书上,看见解大手这种生理现象。”   “……”   徐晚星的表情一言难尽。   然而更令她一言难尽的,是下午的物理课上,当她拿出自己的物理书,翻到某一课的课后题时,忽然发现在自己曾经的解题步骤旁,多出了一行铅笔标注的字体——   “有更简思路。”   ?   她蹙起眉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可他什么意思?   徐晚星重新审了一遍题,记起两周前的课上,张永东在讲解时为了顾全全班平均水平,讲的解题思路其实要更常规一些,她的这个思路已经比常规的要少两个公式了。   还有更简思路?   就这样简简单单五个字,成功困住了徐晚星。她无心再去听台上的张永东讲解昨天的家庭作业——反正她也全对,没什么可听的。她把剩下的时间全部拿来研究这道已经过去的课后题,试图找到更简思路。   可是没有。   她演算了一遍自己的步骤,又尝试着套入几个新的公式,可是怎么解都不如她原来的解法简单。   眉头越蹙越紧,她跟自己死磕上了。要真有更简单的解法,不可能就乔野知道,而她想不出!   一整个下午就这样过去。连晚自习前,陪辛意去小卖部买吃的,徐晚星都在脑子里琢磨所谓的更简思路。   辛意不明就里:“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徐晚星茫然地抬起头来:“啊?”   辛意把手里的面包分她一半,下巴朝篮球场一努:“喏,你看。”   徐晚星下意识侧头望去,却看见一个球场新面孔。少年一身校服,正好站在三分线处,被两人包夹得死死的,无论如何挤不进内圈。   他的队友被人严防着,球传给谁似乎都不太合适。   下一秒,他果断转身,起跳的同时瞄准了篮筐,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跳投,稳稳落地。   对方猝不及防回望向篮筐,同时,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声。   三分球,进了。   那人也笑了,云淡风轻的那种笑,比大笑更叫人不是滋味。因为每一次他这样笑,都会让人觉得自己竭尽全力想做到一件事,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胜利。   徐晚星面无表情盯着他,往嘴里死命塞那半只面包。   操,她怀疑根本没有最简解法,这逼就是为了折磨她。   他比谁都清楚,他那五个字能挑起她最不服输的倔强,至少在物理和数学这两门功课上,她绝对,绝对不甘心输给他。   徐晚星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在做完作业之后,冥思苦想琢磨那道题。   可她依然没有找到所谓的更简解法。   她在夜里十点钟,推开窗朝对面吹口哨,给辛意举作业本示意:物理书62,你的解法给我看下。   辛意用超大的字体,列了两页在作业本上,举起来给她看。   徐晚星:“……”   靠,比老师讲的还他妈复杂两步。   她万念俱焚地扔了笔,下楼躺尸去了。行了,不要跟自己过不去,这题的最简思路就是她写的那样!没有别的了!   可自我安慰无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老半天,次日还破天荒起了个大清早。   没办法,睡不着,她就想知道到底有没有最简思路!   徐晚星在早读开始前十分钟,不要命似的往教室冲。   她要趁着乔野还没到的时候,从他抽屉里找出物理书看个究竟。他一定是在诓她,她才不信自己真的技不如人。   可没想到的是,当她满怀期待冲进教室的那一刻,竟看见乔野刚入座,正从书包里往外拿书。   操!   操操操操操操!   徐晚星在心里大骂了一万句,气急败坏走向自己的座位,咚的一声扔下书包。   春鸣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剥鸡蛋,手法优雅,闻声抬头看她一眼:“你这是被谁揍了吗?眼睛底下俩大黑窟窿。”   徐晚星恨恨地从书包里掏出物理书,又回头面无表情盯着乔野。   在她这种死亡凝视下,乔野很淡定地抬头问:“有什么问题吗?”   有。   问题还很大。   徐晚星捏着手里的书,那句“到底最简思路是什么”已经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打死她也不想开口请教别人物理题。   是物理而不是别的什么。   尤其那人还是他!   可最终还是憋不住了,在第二节 课下课时,徐晚星让辛意给师爷带句话:“就说我拉肚子上大号去了,课间操晚点到。”   她在厕所等了五分钟,确定教学楼人去楼空后,才鬼鬼祟祟回到教室。   趁着四下无人,她弓下腰就开始朝乔野的抽屉里摸索,试图找到他的物理书。   乔野的抽屉很整洁,两摞书整整齐齐摆在一起,最上面放着他的校牌。   徐晚星一摸,就摸到了那只金属边框、透明外壳的小玩意儿,拿出来一看,照片上的乔野正是他转来第一日时,她在转学资料上看见的那一张。   蓝底白衬衣,少年不苟言笑,却眉梢眼角都透着春天的晴朗。   光看皮囊,任谁都会忍不住被吸引。   徐晚星多看了两眼,只是两眼。也就两眼。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 第三节 是英语课,张春月准备讲语法,所以趁着课间操的时间,提前来到教室写板书。可她走到后门时,发现原本该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居然还有个学生。   再仔细一看,那人鬼鬼祟祟猫着腰,从抽屉里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看得很起劲。   张春月定住了脚,狐疑地叫了一声:“徐晚星?”   教室里的人显然被吓了一大跳,噌的一下直起腰、转过身来,手一抖,那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徐晚星心跳都快停了,却还下意识弯腰捡起了那只校牌。   可就这片刻功夫,张春月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质问她:“你手里拿的什么?”   徐晚星卡壳了,几秒钟后才说:“……校牌。”   “谁的校牌?”   “我的。”她下意识把手背在了身后。   张春月眯起眼睛:“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剃了个平头?”   “……”   “不拿出来我也知道,也不看看你在谁的座位上。”看看乔野的课桌,再看看徐晚星,张春月生气地说,“徐晚星,你英语成绩这么糟糕还不努力,却把时间用在早恋这种事情上,这样合适吗?”   什么?   咔嚓一声,徐晚星的脑子里有根弦断掉了。   她,她说什么?   早,早恋?!   不多时,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操场上回来了,开始准备上第三节 英语课。   乔野发现,他的前桌又不见了。   而办公室里,罗学明收到了张春月的检举,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课代表:“什么?她暗恋乔野,还偷偷看他的校牌?”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他的音量略微超出了平常的范围。同一时间,办公室外有前来问题的学生,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后脚就又抱着书跑了出去。   “我的妈呀,三班的徐晚星,知道吧?”   “废话,谁不知道她啊?”   “哈哈哈,猜猜我刚才听说了什么?她暗恋他们班新转来的乔野,还偷他校牌诶!”   “什么???”听众震惊了,“你哪来的山野八卦?”   “不是八卦,是实锤!我刚在办公室亲耳听见他们班班主任灭绝师爷说的!”   大概也就一上午的时间吧,午休结束后,年级上,乃至认识徐晚星的人,基本上都听说了——   “哎你知道了吧,高二那个牛逼轰轰的徐晚星,趁课间操偷了他们班转学生的校牌,在教室对着照片猥亵呢!” 第十七章   无聊的高中生活,除去题海战术和考不完的试,少年们全靠八卦才能吸收养分、赖以生存。   于是,有关于徐晚星偷校牌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得沸沸扬扬,并且版本之多,多到炸破天际。   “我听说她开学那天就对乔野一见钟情了欸,当时还在班上宣布过,说乔野是她的人了,谁都不准接近。”   这是不知内情,但还算靠谱的。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她其实早就认识乔野了,他们俩住一条巷子呢?人转来之前好几天就见过面了。听说前几天她还把人堵在巷子里,大张旗鼓想逼人就犯呢。”   这是把辛意她爸和徐晚星的争执给安在了乔野头上,非常暴力的版本。   “难怪了,他们班人说她自从乔野转来就和他不对付,原来是想引起人家的注意呀。这就很好解释了,中二少女的暗恋之路哈哈哈。”   这是把现实和虚拟结合起来,想象力非常澎湃的说法。   “知道她为什么老迟到吗?我看书上说,那什么的次数太多,也会导致精力不够,总是睡不醒。她都能在教室对着人照片猥亵了,夜里不知道在家做什么呢,嘻嘻嘻。”   这是最猥琐的一个版本。   几个外班的人在走廊上聊得风生水起,嘻嘻哈哈个没完,对即将面对的威胁一无所知。   下一秒,死神从天而降。   “你们他妈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几人话音戛然而止,猛的一回头,就看见从办公室归来的徐晚星,不,应该是徐煞星,像条喷火龙似的对他们怒目而视。   如果怒气值能在头顶显示,她的怒气条绝对已经满溢。   空气中有一刹那的沉寂,片刻后,几人一脸惊恐、作鸟兽散,跑得影都没了。   徐晚星攥着拳头,从来没觉得这么窝火过。尽管她语文差劲,三人成虎这成语还是无法抑制地浮现在心头。   她暗恋乔野,暗恋你妹啊!   还逼人就犯!还猥亵!她要真有那么饥渴,对他有这么强烈的欲望,就她这无法无天的性格,还猥亵个屁。他那小身板,那晚在龙泉山上往地上一摁就完事,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对着照片胡思乱想,这他妈是她的个人风格?   徐晚星跟罗学明解释了一上午,下午课间又被叫去谈心,几度想骂,可对象是罗学明,骂了只会死的更难看。   好不容易口干舌燥回到教室,却在走廊上听到这么离谱的猜测。简直怒不可遏。   她气冲冲扭头,下一秒,整个人都定住了。   只见八卦的男主角好死不死立在几步开外,四目相对,谁都没说话。   徐晚星的脸色由青转白,最后红成了大番茄,回头就开始咆哮:“操,下次别让我撞见你们。见一次我揍一次,揍得爸妈都认不出你们!”   她知道,乔野一定听见了。   可即便他知道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她被张春月抓了个现行时,手里还拿着他的校牌却是真。   他会怎么想?   徐晚星面色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他说:“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要是敢胡思乱想,我,我——”   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揍他?开什么玩笑,他什么也没做错。被抓个正着的是她,迁怒于他完全说不通。   徐晚星头一次觉得词穷。   可乔野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知道了。”   余光瞥见教室里的人都在好奇地往窗外看,他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往教室里走。   反倒是徐晚星一愣。哎,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上课铃很快响起,最后一节晚自习开始了。   徐晚星冲回座位,抬头就看见四面八方都投来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的目光。她从抽屉里拿出本书来,砰地一声扔在桌上:“看个屁啊!”   刹那间,所有脑袋都扭了回去。   徐恶霸的斑斑劣迹,同班人最是清楚,所以即便是好奇也不敢造次。   倒是乔野有些讶异,接触这么长时间,他当然知道徐晚星霸道又凶巴巴的,可再怎么也是个女孩子,偶尔还有笨拙又固执的一面,这些人的乖觉似乎有些夸张了。   还是万小福清了清嗓子,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走上讲台:“好了,大家做自己的作业吧,别交头接耳了。”   他在履行班长的职责,每晚的晚自习都监督大家自习。   乔野抬眼就看见,万小福长长地看了徐晚星一眼,眼里有藏不住的担心。只是徐晚星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压根接收不到信号。   四面八方的麻将小分队成员,也开始趁着晚自习的时间,朝徐晚星这里发出嘘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乔野静静地看着蹙眉的春鸣、满脸问号的于胖子,包括平日里从来都认真自习的辛意,此刻也无心做作业,反而频频侧头看徐晚星,小心翼翼地压低嗓音问她:“晚星,你还好吧?”   种种关心都毫无保留地涌向徐晚星。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却没落下去。   那样一个无法无天又无知的女生,除了凶巴巴冲人吼以外,从来不懂轻言细语,更别提嘘寒问暖了,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引来这么多人的关注,甚至是不由自主的靠近?   别告诉他是麻将。那几个男生哪怕没有麻将,也成日和她插科打诨,对她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   乔野沉思着。   下一秒,前座的人却忽然往他桌上扔了一只纸团,展开来看,上面的字迹潦草到仿佛在宣泄愤怒:根本没有最简思路,你诳我呢?   乔野凝神一看,唇角倏地一动,有了极不明显的上扬痕迹。   几秒钟后,他敲了敲前座的椅背。   徐晚星迫不及待接过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简简单单、赏心悦目的字:有。   ???   她回头瞪着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把你物理书拿来!”   讲台上的万小福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轻轻咳嗽了一声。可徐晚星没搭理他,只一把拿过乔野递来的书,迫不及待翻到了第六十二页。   ……   乔野只写了个答案在那道题后,压根没有解题步骤。   ???   !!!!!   徐晚星万念俱焚,手一松,书落在了他的桌上,在心里问候了乔野一万遍。   她就真的不如他,是吗?就一定要她承认他赢了,低声下气请教他最简解法吗?可是为什么她就是想不出?!   自尊和求知欲令她煎熬到快气死了。   可也不过短短几分钟,她的椅背传来轻微的,熟悉的动静。乔野破天荒主动敲她了。   “有事?”她头也没回,腮帮子鼓鼓的。   “伸手。”他倒是很耐心。   徐晚星狐疑地回过头去,却看见他递来了他的草稿本。属于学霸的,干干净净、字迹工整到可以碾压她作业本的草稿本。   那一页是崭新的纸,上面用她已然熟悉的字迹,巨细靡遗写下了那道物理题的最简思路。   她从头看到尾,一个字都没落下,答案后还跟了句题外话:第三步引入机械能守恒定律,可以节省两个力的分解过程。   他把她死活想不出的点,清晰明了地指了出来。   徐晚星低头盯着那几行简短的解题步骤,很久很久也没有抬头。   下课铃声响起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收好了书包,临走前把草稿本往乔野桌上一放,匆匆出了教室。   只是在后门口,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拿着作业本截住了乔野问题。他还是那副一贯的模样,明明很有礼貌,却总是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   他很认真地在跟人讲题,直到对方恍然大悟,笑着道谢时,他才站起身来,一面笑着说没事,一面下意识朝门外望来。   夜幕里,他们隔着嘈杂的人群对视了片刻。   徐晚星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匆匆跑下了楼。   他没有羞辱她。没有让她问出口。没有非要她承认她输了。   他明明可以在两人结仇那么久之后,给予漂亮的反戈一击,却硬生生放弃了这个机会,不仅把她的书都还给了她,还主动把最简思路写了出来。   如果是她,一定会得意洋洋说:“那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可乔野没有。一点也没有羞辱她。   徐晚星猛地一刹车,停在了教学楼门口。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淅淅沥沥,雨幕遮掩了天地。   哎,什么时候下的?   她一整个晚自习都在跟自己较劲,压根没注意到窗外的状况,想了想,又往楼上走。抽屉里长年累月放着把雨伞,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等她回到教室时,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但乔野还在。   他侧头看她一眼,眉毛微扬,却没问她怎么又回来了。倒是徐晚星有些不自在地从抽屉里抽出伞来,嘴上硬邦邦地说了句:“外面下雨了。”   乔野点头,收拾好了书包,背上往外走。   徐晚星就默不作声拿好雨伞,落后他几步,免得并肩而行。   走到教学楼门口了,她看见乔野望了望天,然后大步走进雨里。   哎?就这么淋雨回家吗?   徐晚星怔忡片刻,打开伞走了出去,看见乔野在一旁的雨棚下开锁。他是骑车上下学的,山地车就停在那里。   也只是片刻功夫,他打开了车锁,骑了上去,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开始往外骑。   心下一动,徐晚星快步冲了上去:“乔野!”   雨声人声不断,怕他听不见,她也不由得加大了音量。下一刻,山地车停了,车上的人回过头来。   徐晚星停在他身侧,把伞递了过去:“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   她看了看他,下巴高高抬起,表示不屑。   乔野看看她,又看看那把举在半空中的伞,有些好笑:“徐晚星,我骑车来的。”   “so?”   “一只手打伞,一只手扶车,我怕出交通事故。”   徐晚星:“……”你可真是遵纪守法好公民,胆小如鼠大学霸。   可他俩的仇如他所说,已经两清了。或者说,他单方面还表示了些许善意,这种嘲讽的话她便也不好说出口了,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   她把伞往乔野手里一塞,然后飞快戴上卫衣的帽子:“行了,别磨磨唧唧,我有帽子,你又没有。今天我把伞借你,咱俩谁也不欠谁了,皆大欢喜!”   说完就往外跑。   结果没两步就被人攥住了胳膊,她没好气地回头:“是男人就别婆婆妈妈!”   却见乔野把伞递了回来,声色从容道:“我推车回去,你替我撑伞吧。”   “?”徐晚星瞪大了眼睛。   喂,这种使唤人的话你也能说得这么流畅?exce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在跟谁说话呢?!   不知为何,还是内心独白,没能说出口来。   而下一秒,乔野已然推着车往外走,还非常自然地催促她:“不是要两清吗?你替我打个伞,梁子就此揭过不提。”   “……”   徐晚星死鱼眼盯着他的背影,艰难地撑开了伞,几步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一路上——   “我跟你讲,没人能这么使唤我。”   “好的。”   “老子第一次给人撑伞。”   “谢谢。”   “要不是看在你主动把书换回来了,又主动写了最简思路,我是不会大发慈悲的。”   “明白。”   “……”   他明白个屁!徐晚星狠狠地剜他一眼。   乔野却压根没注意她的白眼,还非常有礼貌地说:“伞举高一点,麻烦你了。”   徐晚星:“有本事你自己撑!”   天知道她一个一米五八的小矮子到底为什么要给他这一米八几的混账东西撑伞!她举得手都酸了好吗?!   乔野侧头,看了眼雨幕里快要破功,满脸写着“老子要发飙了”的少女,嘴角第无数次隐隐上扬。如他所料,她即便满脸不耐烦,也还是一边骂他,一边死命举高了伞。   其实,也不总是那么凶神恶煞的。   至少相处久了,会发现表面上的凶神恶煞,似乎也藏不住暗地里的那点笨拙。   徐晚星果真是个实诚人,说好给他打伞,伞就严严实实遮在他上方,一点雨都淋不进来。可她一个女孩子,另一边肩膀却被淋湿了。   乔野不着痕迹地把伞柄朝她那边拨了拨,对上她问询的视线,也不解释。   于是徐晚星一路以来的嘀嘀咕咕戛然而止。   她忽然回过神来,要她打伞兴许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意图,不过是不希望她把伞给了他,自己反倒淋雨……   吗? 第十八章   一小段路后,乔野停了下来。   “伞给我。”他单手扶车,朝徐晚星伸出手去。   徐晚星还沉浸在关于“乔野是否真有那么好心”的揣测中,下意识就把伞给他了,发现不对时,他已经把山地车朝她偏了过来。   “你来推车。”   啊?   于是两人很快交换位置,她这个一米五八的小矮子,终于不用再艰难地为巨人撑伞。   徐晚星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嘀咕:“没想到你也有良心。”   乔野:“我也没想到你矮成这样。”   “……”   徐晚星瞪着眼睛盯他好几秒,气笑了:“你要想相安无事、全须全尾走完这段路,最好还是闭嘴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谁也没说话,秋雨淅淅沥沥落在伞上,像是一首沙哑的歌。   徐晚星推着车,抬起头来,却看见头顶的雨伞无限向她倾斜。她又侧头看了眼他的肩膀,果不其然,湿了。   张了张嘴,然后又闭口不言了,她也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朝他那边拨了拨伞柄。   乔野侧头对上她的目光,片刻后,说:“礼尚往来。”   说这话时,他眼底有笑,声音里淌着一点平素没有的愉悦。   于是那把伞无动于衷地继续朝她倾斜着,将她好好地藏在了这一方安稳天地里。徐晚星忽然就丧失了语言功能,推辞或是道谢,好像哪一个都不太对劲。   最后她才撇撇嘴:“别把我当成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   乔野礼貌反问:“那我应该当你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吗?”   “……”   徐晚星卡壳,非常诚恳地说:“真的,我建议您还是闭嘴吧,为了生命安全。”   乔野的嘴角又开始抽动。   快到清花巷时,路过了一家面店,乔野忽然问她:“吃面吗?”   徐晚星疑惑地看着他,“你不回家吃饭?”   “家里没人,今晚不管饭。”   徐晚星毫无羞耻之心,一拍口袋,十分爽快:“我没钱。”   乔野第无数次按捺住嘴角的笑意,说:“我请你——”   顿了顿,“就当是,和好饭。”   “那哪能让你请?”徐晚星心下一动,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笑吟吟说,“真要两清,那也该让我来请。”   乔野没说话,只看了眼她刚才拍过的衣兜。   徐晚星加快脚步,朝巷子里一转,风风火火地说:“跟上跟上!换个地方,我请你!”   没想到的是,她把他带到了窄巷的口子上,停在了那扇陈旧的卷帘门前。   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打开门,徐晚星不愧为怪力少女,哗啦啦一下就把卷帘门拉了上去,钻进屋里打开了灯,“进来吧。”   回头才发现,她只把卷帘门拉到了容她通过的高度,乔野是猫着腰进来的。   “Sorry sorry。”她笑出了声,几步走到厨房,一边拉开冰箱看,一边说,“家里乱,别介意啊,你找个地方随便坐。”   乔野四下一看,默然。   屋子窄小,所有的家电与家具都非常紧凑地挤在一堆。   窄窄的双人沙发上衣服堆积成山,衣架都还没取呢,想必是收下来了还没空叠。   迷你四方餐桌上堆满了擀面杖、面粉筛等厨房用具,压根没留下吃饭的空间。   他倒是想找个地方坐,可就连两张餐椅上都放着围裙、菜篮。   徐晚星还埋在冰箱里扒拉,嗓门儿很欢快——   “我爸每隔几天就给我包一堆抄手在冰箱里,各种馅儿的都有。我请你吃抄手吧?”   乔野挑眉:“好。”   “你挑食吗?”   “不挑。”   “那荠菜肉馅儿的吃不吃?野生的,我爸亲自上山掐的。”   乔野顿了顿:“荠菜……好像有点粗糙扎口。”   从来不吃。   “白菜羊肉馅儿的呢?”   “……羊肉味重了点。”   “那——”徐晚星的动作已经开始迟缓下来,“萝卜牛肉的,你吃吗?”   乔野沉默了几秒钟,声色艰难:“萝卜……”   她从他挣扎的语气里领悟到了他的抗拒,再换:“那吃鲜虾蟹黄馅儿的?这个卖得特别好,我爸的拿手招牌菜。”   良久的沉默后——   “我不吃海鲜。”   听到这一句,徐晚星面无表情从冰箱后探出头来:“你,不,是,不,挑,食,吗?”   饶是乔野素来淡定,这下也淡定不起来了,“喜欢吃的我都不挑。”   徐晚星:“……”   这优秀转学生,问题有点大。   最后的结果是,普普通通、无功无过的香菇猪肉馅抄手。   徐晚星在烧上水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屋里没有能供乔野坐的地方了,索性朝二楼一指:“你上去等我吧。”   她是不拘小节的人,没有女孩子的细腻矜持,想什么就是什么,怎么爽快怎么来。   乔野自知不是下厨的料,从善如流,结果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楼梯,又回到厨房:“怎么上二楼?”   徐晚星哈哈大笑,给家境优渥的大少爷指路:“出门左转,梯子在那儿。”   乔野默默站在门外,才明白为什么她说的是梯子,而非楼梯。通往二楼的,竟然真的只是一只脏兮兮的老木梯。   他挣扎了几秒钟,挽起衣袖,认命地爬了上去。   革命友情,从生平第一次爬梯开始。   楼上是徐晚星的秘密基地。   昨日天晴,洗好的被单晾晒在棚屋旁的空地上,可今日家中无人,又可怜巴巴地被淋湿了。   乔野穿过洁白的被单,停在了棚屋门口,那木门一推就开,吱呀一声。   屋内,一张旧书桌,一张斑驳的椅子,墙边立了只一看就上了年头的大立柜,地上铺了方都快洗褪色的地毯,墙上是五花八门的海报。   他停在墙边,看见了Coldplay,Beatles,还有John Lennon。   正失神时,窗外忽然跃入个黑影,咚的一声落在书桌上,吓他一跳。回头一看,竟是只黄白相间的橘猫。   徐晚星端着两大碗抄手进来时,就看见乔野与阿花四目相对,双方都茫然无措的样子。   很显然,阿花以为是她回来了,从屋顶跳进来才发现眼前是个陌生人。   她哈哈大笑,把抄手往桌上一放,抱起阿花:“又来要饭啦?”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昨日未喂完的饼干,掰碎了放在一张草稿纸上,一边看阿花饿猫扑食,一边说:“这附近野猫很多,阿花常驻我这。”   仿佛是听见她提到自己的名字,阿花一面呼哧呼哧吃饼干,一面喵呜一声,抬头看她一眼,又探脑袋往她手臂上蹭了蹭。   徐晚星低头看着它,眼睛弯成了月牙。   窗外夜幕低垂,屋内,两人坐在地毯上,一人捧了只比脸还大的不锈钢盆,吃徐义生自己包的抄手。   徐晚星得意洋洋地说:“我爸手艺好吧?”   乔野点头。   侧头,看了眼墙上的海报,他问她:“都是你喜欢的乐队?”   “当然。”   乔野沉默了几秒钟:“都是英国乐队……”   48分的英语,真的支撑得起Coldplay和Beatles的音乐吗?   徐晚星把碗往旁边一放:“喂,我警告你啊,和好饭都吃完了,你要再挑衅,咱俩就只能干一架了!别说我没提醒你,我可是——”   “跆拳道黑段。”乔野笑了,也把碗放下,“我知道。”   他难得懒散地坐在那,什么也没做,不像往常手里总是拿着书。这样随意地倚在墙边,唇角带着一抹很浅的笑,衣袖还因爬梯挽在小臂上。   少年如画,月色无边。   其实不起冲突的时候,他是真的令人讨厌不起来,甚至有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徐晚星看他片刻,撇撇嘴,说:“急不急着回家做题啊,学霸?”   “不急。”   “那,反正饭也吃了,再请你听首歌。”她跳起来,从立柜里找出一盒市面上都不再卖的磁带,踮脚往立柜上的收音机里一插,啪嗒一声摁下播放键。   在收音机与磁带已经被淘汰好些年头,电子产品盛行的当下,Coldplay的英式摇滚伴着轻微的转轴声、爆豆声,流淌在逼仄狭小的棚屋里。   乔野不费吹灰之力就听懂了歌词。   Sat on a roof, named every star, you showed me a place where you can be who you are.   The whole milky way in your eyes, I drifted away.   And in your arms, I just wanna sway.   Amazing day.   Amazing day.   他看见徐晚星一跃坐在书桌上,背后是大开的窗,和巷子外没有高楼遮蔽的广阔夜空。有风送来雨后的泥土气息,鼻端仿若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青草味道。   而她开心地笑着,还微微晃着脑袋,用蹩脚的发音跟唱着。   乔野终于没忍住,低声笑起来,唇角的笑意无限蔓延。   他说:“徐晚星,48分的英语,当真名不虚传。”   在她不可置信、渐渐凝固的笑容里,他开怀地笑着,因坐在地上的缘故,只能抬头仰望她。   破天荒的,是他仰望她。   乔野懒洋洋地伸出手来,说:“可是怎么办呢,我今天特别想,特别想,和英语只考48分的人交朋友。”   徐晚星蹭的一下跳下桌子,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眯眼:“可是48分的人不想交朋友,她只想打人。”   她是那样鲜活,笑或怒,瞪眼或弯成两牙新月。   乔野靠着墙,轻哂两声,慢条斯理地说:“那,打也打过了,现在是朋友了?”   “我什么时候打过——”徐晚星一愣,看着自己刚才拍了他一下的右手,不可置信地问,“这也算???”   乔野伸手给她瞧:“都红了,还不算?”   她还当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好像还真红了。   “什么啊,你是唐僧肉吗?吹弹可破、凝脂玉肌的……”徐晚星嘀嘀咕咕,退开了些,一把抱起了阿花,翻了个白眼。   乔野从地毯上站了起来,拎起书包,也没有非得要她答应。   “歌也听了,我回家了。”   他在又一首歌的前奏里爬下木梯,消失在遍布爬山虎的屋顶。雨后的天幕里清晰地倒映出一片璀璨的星光,像极了刚才那首歌。   徐晚星趴在窗台上,抱着阿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巷子里的人:“喂!”   乔野停下脚步,仰头看她。   她仿佛下了下决心,才深吸一口气,说:“把你的书弄脏是我不对,和春鸣他们一起针对你,也是一时气急——”   乔野一动不动望着她。   下一秒,她忽的笑了:“反正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小心眼子,抄手也吃过了,伞也一起打过了,这下就真的两清了!”   夜色中,少年的唇畔扬起了再无克制的明亮笑意,声色从容道:“嗯,两清了。” 第十九章   恩怨两清之后,徐晚星的心态顿时棘手起来。   虽说口头没承认,但她和乔野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四舍五入就等于朋友了(吗?)。可她从来没有学霸朋友,尤其是,这种在数理化每一科,都风雨无阻地碾压着她的,学霸。   以往,中等难度以下的数学题,罗学明都会直接召唤徐晚星上台:“课代表,来,给大家讲解一下。”   一来让其他学生看一看尖子生的解题思路,二来锻炼徐晚星的个人能力。   虽然徐晚星觉得以上都是扯犊子,真实原因明明是师爷懒癌发作,想奴役她!可是自打有了乔野,她的工作量一下子就减轻了,甚至有时候,直接失业了。   那句耳熟能详的“课代表,给大家讲解一下”,很快换了个抬头——   “让我们来听听乔野的思路。”   “乔野,说说看你的想法。”   “大家是不是想看看乔野有没有更简单的思路呢?”   不,她一点也不想!   徐晚星第无数次在心里呐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桌一次又一次淡定地站起来,又或是走上讲台,分享他的解题思路。   她真的很想跟他讲,做人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虽然以前她总是吐槽师爷好懒,动不动就奴役她,可真到了农奴翻身把歌唱的这一天,她才深刻意识到,没有逼装是真的好惆怅呜呜呜。   徐晚星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过。   什么叫黯然销魂,什么叫怅然若失,什么叫失意者,语文不及格的徐同学终于体会得淋漓尽致。   偏偏乔野总是一脸“我很淡泊名利”的样子,天知道她有多想对他翻白眼。可不成,他俩都成四舍五入的朋友了,她这白眼一翻,前功尽弃,还会被人扣上“嫉妒”、“小心眼子”的大帽子。   徐晚星只能强颜欢笑,一边目送乔野又一次上台讲题,一边在心里咬手绢骂mmp。   除了数学,物理课上的徐晚星也失宠了。   乔野这个人真的太贪心了!他不光要当师爷的宠妃,还要当东哥的心腹!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什么不给人留条活路?   徐晚星真是太生气了。   她,理科小天后,在最擅长的物理科目上,三番五次受到新的冲击,眼看江湖地位就要不保。   凭什么他解压轴题的速度屡屡超过她?   凭什么年级上向来独一无二的满分常客,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两个一点也不特别!   两个就显得庸脂俗粉了!   徐晚星捶胸顿足,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有人能十项全能。她把所有的智慧都分给了理科,凭什么那个空降全年级第一的人,只用了一半的精力在理科上,也能与她一较长短?   苍天不公!!!   可含泪幽怨后,“豁达大方”的徐晚星还要一次一次用微笑面对乔野,传达“我们是朋友,我为你骄傲为你自豪”的感情。   当然,她并不知道乔野的嘴角抽动了多少次。   就好像她并不知道,其实她僵硬的微笑并未如她所愿表达出什么友好的信息,只传达了一个中心思想:mmp,老子真的好气哦。   枯燥单调的学习生活,因为这样鲜活的斗智斗勇,仿佛也变得缤纷有意思起来。   另外,关于徐晚星和乔野之间那点传闻,虽说没人敢当面问询,但看热闹者甚众。   譬如说,某个课间,某同学急着上厕所,从走道上飞奔而出时,一不小心碰到了徐晚星的桌子,水性笔咕噜咕噜滚落在地。   好死不死,那笔一路滚到了乔野的桌子下方。   徐晚星弯腰去捡,恰好和乔野在桌子下面撞了个正着,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乔野率先够着了。   “你的笔。”他就这么猫着腰,在桌子下面把笔递给了她。   “谢谢啊。”徐晚星接了过来,挠挠头。   下一秒,前来找徐晚星混时间的于胖子疑惑地看着桌子下面的两人:“你们俩在干嘛啊?”   徐晚星背一僵,蹭蹭爬起来,扭头就看见他那一声问询引来了无数人的注意,四面八方投来的都是火辣辣的目光。   她迅速举起手里的笔:“捡笔,捡笔。”   于胖子是纯粹的直男小胖墩儿,过于粗糙,压根没意识到四周都是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随口一笑:“嗨,捡个笔还在桌子底下互动一番,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俩在下头打啵儿呢。”   教室里没人起哄,但那几十道目光,以肉眼可查的速度,唰地亮了起来。   同一时间,装模作样的讲话声微弱了下去。   徐晚星:“……”   你不说话,真的没人怀疑你是哑巴。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对自己人发起邀请,约个架,把人拎出去暴打一顿。但她是文明人,忍了,只拎着于胖子的衣领,出门左转,谈一谈心。   学霸和学渣的课间十分钟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好比辛意和万小福这样的好孩子,下课不是在教室里看书,就是在办公室问题。但徐晚星的麻将小分队绝对不会在这两个地方,他们不是在走廊上唠嗑,就是在走廊上观光。   观光的内容也比较多元化。   比如于胖子,他主要观赏整条走廊各个班级的女生。   “贾小鱼今年发育了不少,眼看着就洪湖水啊浪打浪,波涛汹涌起来。”   “李春花这是长胖了啊,双下巴都出来了。”   春鸣凝神看他一眼:“您可别说别人了,您这三下巴四下巴都在招摇过市了。”   于胖子愤怒地挥了挥拳头,磨刀霍霍向猪羊。   春鸣的看点和于胖子不太一样,他主要关注同性。   “我初一的时候认识李佳许,他就一米六一,现在都高二了,他还是一米六一。我怀疑他妈给他吃了凝固剂。”   “哎哎,刚过去那谁啊?快看快看!”春鸣朝腰部以下、大腿以上比划了一下,“鼓鼓囊囊的,靠,妥妥一古巨鸡啊!”   全场笑出唾沫星子。   于胖子:“你盯裆猫啊你!”   至于徐晚星,话题一向天马行空,不过最近有了固定化趋势。   “妈的,他怎么又比我快一分钟!”这是数学课后。   “哔了狗了,那么难的题,老子检查了三遍才敢交,还以为这回铁定碾压他。他居然也满分!”这是物理小考后。   “今天师爷留的奥数题超纲了,我做了十来分钟还没头绪。”这是晚自习前,徐晚星烦躁地踹了一脚墙,“要是我没做出来,又要让他出风头了,操。”   于胖子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他很有义气地拍拍徐晚星的肩,说:“没事儿,做人要想开点。女人也许会欺骗你,兄弟也许会背叛你,但数学不会。”   徐晚星:“?”   “数学不会就是不会。”于胖子咧嘴一笑。   下一秒,他在春鸣同情的眼光里,被徐晚星暴打一顿。   可也就是在这样的“勾心斗角”中,徐晚星渐渐接受了乔野的存在。他的到来,虽未把她从理科天才的宝座上挤下去,但那宝贵的单人座忽然变得拥挤起来,她得绞尽脑汁才能死死坐在那上面。   虽说大部分时间,还得和他挤着坐。   可这对徐晚星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情,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竞争往往才能让人有警觉感。过去,她只用凭借天赋技惊四座,如今呢,努力终于成了必不可少的环节。   至少,徐义生、罗学明和张永东都很欣慰。   罗学明还隔三差五喜滋滋跟张永东说:“咱们的办法还是管用啊,就是要锉锉这丫头的锐气,免得她恃宠生娇,懈怠了。”   一旁教语文的陈老师看过来,表情复杂,一言难尽。   她好像知道罗老师为什么这么喜欢徐晚星了,他俩简直一个套路,成语水平超凡脱俗。   秋末时,冬寒已至,天黑得越发早了。   蓉城的冬天与北方不同,北方的冷是豪爽大气的,吹风就是吹风,狂风大作也表现得落落大方。但蓉城的冷是刺骨的,悄无声息钻进骨子里,冻得人手脚冰凉。   有天晚自习时,徐晚星正在一边搓手,一边跟越来越难的奥数题死磕,于胖子小声朝她嘘了嘘:“哎,春鸣呢?”   徐晚星抬头,朝春鸣的座位一看,空的。   她顿了顿,小声说:“哎?刚才课间的时候,他不是还跟我们在走廊上东拉西扯呢?”   “快上课的时候,他说去小卖部买点吃的,晚自习看看小说嗑嗑瓜子啥的,然后就没回来。”   万小福坐在讲台上,尽职尽责地监督晚自习。虽说心里是向着徐晚星的,但偏袒也不好偏袒得太过明显,遂咳嗽了两声,示意他们动静小点。   他是班长,是学霸,按理说和徐晚星八竿子打不着,但高一在篮球场差点被人砸时,是徐晚星出手相救。   从此,知恩图报的班长就开始了关照这位偏科的同学。   徐晚星看了眼手表,晚自习已经开始二十多分钟了,春鸣买什么也该买回来了。   心念一转,她蹙眉站起来,跟万小福示意:“我去趟厕所。”   然后大步流星往外走。   若是换做于胖子、大刘等人,哪怕一整个晚自习不回来,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可一去不回的是春鸣……   徐晚星加快步伐,匆匆往小卖部跑。   找到春鸣的时候,她还没到小卖部,正在下坡路上飞奔。余光忽然瞥见篮球场的边缘坐着个人,瘦筋筋干巴巴的身材,偏偏个子很高,不容忽视。   春鸣抱着膝盖,埋头蹲在那,一动不动。   徐晚星脚下一顿,然后快步走了过去。   她停在那人面前,张了张嘴,没叫出春鸣二字。眼前,平日里干净整洁的少年一动不动蜷缩在水泥地上,头发凌乱,校服也乱七八糟,沾了泥土不说,背上还有几个极为清晰的脚印。   天已经黑了,冷风从毫无遮挡的篮球场四面而来,无孔不入。   徐晚星蹲下来,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果不其然,冷得像冰。她一言不发,脱下自己的棉衣,一把罩在少年背上。   “跟我回去。”她站了一会儿,握紧拳头说。   春鸣动了动,却没站起来。   “你想在这儿冻死吗?”徐晚星皱起眉,搓了搓手,“我可不想陪你一起受这罪。”   春鸣抬头看她,脸色一如既往苍白到近乎透明,“我这样子,怎么回去?”   “只要不是死在这儿了,都得回去。”她不耐烦地伸出手来,一把拉扯起这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家伙,“留在这儿有什么用?回去养精蓄锐,再谈后续。”   “后续?”   徐晚星的脸色冷下来,嘴唇一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回教室的路上,她只问了春鸣一句话:“谁干的?”   春鸣淡淡地说:“还能是谁?高三的那几个。”   也是,高一高二的,看在徐晚星的面子上,也不太敢招惹春鸣。可高三的有那么一拨人,很快就要被分流了,也确定无法再继续考大学,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尽情挥霍着这所剩无几的高中时光。   徐晚星点头,干脆利落地说:“知道了。”   “你可别去找人干架。”   “怎么,怕我干不过?”   春鸣笑了:“干不过?这我倒是从来没担心过。”   下一秒,他认真地侧头看着徐晚星,“我这毛病,一辈子大概都改不了。被人嫌恶被人戳脊梁骨,我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可如果耽误了你的前途,那我真是粉身碎骨都赔不起。”   徐晚星:“好好说话,别跟我煽情!”   春鸣哈哈笑:“那几个本来就是人渣,你犯不着为了我去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倒是不怕记过不怕被开除,可你不行。”   徐晚星侧头看着唇角带笑的少年,他清瘦干净,即便在这样难堪的情况下,眼神也一如既往的淡若春风。他一向善良聪明,却被人诟病太女生气,不仅身材弱不禁风,连言谈举止也不够粗犷大气。   她是知道的,知道他所谓的“毛病”,知道他为什么被人戳脊梁骨,可是——   “春鸣。”她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叫住他,郑重道,“那不是毛病,是你来这世界一趟,应有的权利,和最特别的美丽。”   春鸣一怔,嘴唇动了动,眼底一片滚烫。   可下一刻,这个严肃不过三秒的大姐头又挥了挥手,大大咧咧往教室走,说:“放心吧,老子该动手动手,绝对不多逼逼。但脑子我也有,不会搞出事。”   徐晚星风风火火带人回到教室时,乔野抬头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她离去时还忧心忡忡,回来却是……杀气腾腾。乔野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落座的春鸣,眼底一片诧异。 第二十章   徐晚星此人,热血中二少女,讨厌一个人时恨不能拿鼻孔对着他,说好恩怨两清后,又大方到能在每天放学时都友好和气地扔下一句:“那我走啦,学霸!”   然而今日,徐晚星在下课铃响起后,一言不发拿起书包,风一样冲出了教室。   自打把春鸣领回教室后,她就没安分过,先是让辛意和于胖子换了座位,然后神情凝重地窃窃私语了半小时。   乔野看在眼里,发现她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你让大刘陪春鸣回家,咱俩去堵人。”这是下课铃响起时,徐晚星终于放大了音量,乔野才模模糊糊听见的最后一句。   于胖子也背起书包就跟着往外冲,满脸惊恐地叫着:“姐,我这体格可动不了手啊!您老是不是换个人选,要不,我去送春鸣?!”   徐晚星并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风风火火消失在教室门口。   于胖子哭丧着脸,揪了揪衣角,认命地追了上去。   乔野骑上山地车,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放慢了速度,留意着两旁的道路。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找什么,直到骑到离学校不远处的一段下坡路时,他猛地一刹车,停了下来。   这一段路灯昏暗,都是老旧的平房,路边有两家挨着的店,一家台球馆,一家游戏厅。   他看见于胖子在其中一个门口鬼鬼祟祟往里看,显然在迟疑到底进不进去,可最后一跺脚,还是钻了进去。   乔野把车往路边一停,上了锁,走到了游戏厅门口。   这年头其实并不太流行电玩了,能见到这些机器的除了商场里的电玩城,几乎没有别的场所。   可临近学校,被两所高中包围,老板也花了点心思,低价从电玩城搞来一些老旧的机器,修一修、抛抛光,搁在几十平的小屋里,还折腾起了不错的生意。   门是玻璃门,门内拉起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免得来往人看见里头的光景。   乔野走到门边,把帘子拉开了一条缝。   徐晚星今天穿了件浅蓝色卫衣,本来还有件外套的,给了春鸣,这会儿就显得很单薄了。她单枪匹马站在几个五大三粗、头发略显中二杀马特的少年面前,毫无惧色。   乔野一眼就看见了她。   于胖子有些畏手畏脚的,站在离她五六步开外的地方,脸上倒是露出了非常凶狠的表情,但背都挺不直,一看就是虚张声势。   游戏厅和台球厅是同一个老板开的,他一般都坐在隔壁守着台球桌。反正游戏厅是自动投币系统,用不着人守,有事隔壁吆喝一声,他也后脚就到了。   也因此,此刻屋内剑拔弩张,却无人来管。   徐晚星也刚到,知道这几个哥成天都泡在这俩小店,直接上门寻人。   乔野拉开帘子时,恰好看见她把书包扔在脚边,甩了甩手腕,权当活络手脚,嘴里开门见山点题:“你们谁先来,还是一起上?”   乔野:“……”   要不是亲眼目睹这一幕,他会以为她在演电影,还是二十年前的《古惑仔》那种。   为首的男生梳了个都快根根冲天的头,显然发胶用得不少。   他原本在打摇杆机,没想到会听见女孩子的声音,还来得这么没头没尾的,不耐烦地说:“哪儿凉快上哪儿呆着去!”   倒是他旁边的另一个平头男生侧头看了眼,认出了徐晚星,遂用胳膊肘推推他,“哎哎,是她。”   “我管她是——”话音未落,看清眼前人的发胶男戛然而止,松开了摇杆,眯眼盯着徐晚星,“是你?”   徐晚星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是啊,很意外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俩干过架,就在半年前。   起因还是春鸣。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乏毫无缘由的仇视,就像有人种族歧视,有人性别歧视,有人欺凌弱小。   发胶男叫什么,徐晚星记不清,事实上她活得没心没肺,一开始和春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一个班里待了半年,她还只记得人家的名字,根本没有来往。   可是有天中午和于胖子等人在教室打麻将,中途去上厕所时,在楼道里撞见了挨打的春鸣。   她只认得被打的人,动手的几个男生统统不认识,但她徐晚星是谁啊?有人欺负同班同学,还几个打一个,这合适吗?   当然不合适,要打也该一对一。   “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好汉?”她飞起一脚把人挡开,一把拉过春鸣。   可能社会哥们忙着混社会去了,语文都学得不好,动不动就是那句话:“你算哪根葱啊?有你什么事儿?”   这话,徐晚星在篮球场一战成名时,也听过。   她咧嘴一笑,说:“嗨呀,老子就爱多管闲事,怎么办呢?”   狂妄而不可一世,这样的自信是天生的——或者,是跆拳道黑带给的。   那一天的动手其实还算客气,大家都只是小打小闹折腾了一下,发胶男挨了几脚,徐晚星也给抽了一脑门儿。最后有老师赶来,大家一哄而散,谁也不想进政教处。   也是在那一天,徐晚星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平常沉默寡言、仿佛活在自己世界的少年,听他诉说了挨打的原因。   无他,仅仅是因为性取向的问题,他就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与恶意欺凌。   瘦小、漂亮而敏感的男孩子,因为带有一点女生气,被欺负、被侮辱,自尊心不允许他低声下气,所以不顾对方人多势众,开口反驳,然后就遭到了这样的打骂。   ……   再后来,徐晚星把春鸣拉进了麻将小分队。   游戏厅里的一架,不会像半年前那样简简单单就揭过了。这里没有老师,春鸣也不再是未曾交心的同班同学。   徐晚星握着拳头,质问对方:“为什么又对他动手?”   发胶男笑了:“老子想打就打了,就是看不惯他男生女相娘娘腔,你有意见?”   如果公平存在于每个角落,如果善意能够感化所有丑恶,那这世上也不会有无数隐忍而无力的灵魂仍在备受压迫与煎熬。   徐晚星十七岁,早已明白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但此刻面对这样的对手,公平也许只能诉诸于暴力。   她咬紧牙关,“我再问一次,跟他道歉,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这事儿就揭过不提。你同意不同意?”   “你他妈逗老子玩儿呢?谁跟你小孩子过家家吗?”发胶男极不耐烦,“有事说事,没事滚回家去。那娘娘腔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要你一女人出来替他找场子,他臊不臊得慌啊?”   他背后的两个男生也跟着起哄,笑得满脸褶子。   “就是,我要是他,我都钻地洞了。”   “而且他那么娘,你跟他什么关系啊?该不是喜欢他吧?”平头男生挤眉弄眼的,“我说,小姑娘长得也挺好看,犯不着去喜欢那种人啊。他对你估计连硬都硬不——”   话音未落,徐晚星动了。   她一脚踹在平头的腹部,踹得他直接倒在身后的游戏机上,叫出了声来。   几十平的室内昏暗潮湿,十来个学生埋头在各式游戏机上,被这动静惊得抬起头来,游戏也不玩了,纷纷围观起来。   徐晚星说:“这一脚替你妈教育你,嘴里不干不净,不如拔了舌头。”   然后就是一场混战。   于胖子拖走徐晚星的书包,几乎是尖叫着躲进了角落里,而徐晚星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   笑话,练家子和业余校霸的对决,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徐晚星擅长脚上功夫,基本上回旋踢、侧踢轮着来,手上主要进行防御姿势,免得被揍了脸。若是脸上带伤,回家给老徐看见了,那可不是五分钟跪键盘运动能够解决的问题。   可也就是短短一分钟的时间,情势陡转。   一直落于下风的发胶男被一脚踢到了桌子上,一眼看见面前的水果刀,恶向胆边生,握在手里就朝徐晚星扑了过来。   “小心——”门边传来谁的声音,熟悉的音色里带着不熟悉的紧绷与慌张。   徐晚星分了心,下意识回头去看,下一秒,胳膊被人扎了。   乔野也已经冲到了她面前,一把推开发胶男,拉住她一看,只见水果刀划破了两层衣服,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血迹很快涌出,染红了衣袖。   见血了,那三个男生也定在了原地。   发胶男把刀一扔,恶狠狠说:“再有下次,老子捅的就不是胳膊了!”   徐晚星还要冲上去继续干,那几人却一溜烟跑了。   也就在这时,老板才从隔壁的台球厅姗姗来迟,慌慌张张地吆喝着:“哎,跑什么跑?”   进门一看见满屋狼藉,桌子椅子瘫倒在地,再一看满身狼藉的徐晚星,他大嚷起来:“哎哎,打架打坏了我的东西,不赔钱可不许走!”   于胖子总算从角落里哆哆嗦嗦爬出来:“不是,我们是被打的——”   “我管你谁打谁?总之打架的是你们,不把钱赔了,一个都不许走!”   乔野攥着徐晚星的胳膊,回头冷冰冰地看着老板:“那麻烦您先把营业执照拿出来看看。东西可以赔,但赔多少、怎么赔,恐怕要叫警察来算,您说了可不算。”   “哎——”   “再有,在场的都是未成年人,您这游戏厅不仅有电玩,赌博性质的机器也不少,后续怎么处理,您再好好琢磨琢磨?”   “……”   得了,有知识有文化的学霸出手,老板鸦雀无声,放行了。   乔野一言不发拉着徐晚星往外走,手上很用力。   这样荒唐的夜里,胳膊上还被扎了一刀,徐晚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哎哟连天地叫痛,也好像不太担心老徐会怎么处理她,反倒在走出门的过程中笑出了声来。   她侧头看他异常紧绷的脸,说:“哎哎,学霸,我今天才发现你虽然不会打架,但是临危不乱,气势还是很够的。”   乔野停在了山地车旁,侧过身来,眼神像刀子一样朝她戳过去。   “闹成这样,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徐晚星一愣:“那我该说点什么?”   乔野盯着她,脸色难看到昏暗的路灯都能将他的怒意照得一清二楚。   “徐晚星,你没有脑子吗?什么事情都靠拳头解决。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对方底细,上去就是一打三。你是真觉得自己的身手打遍天下无敌手了,还是觉得贱命一条,死了就算了?”   “喂,你说话就说话,不要人身攻击啊!”徐晚星震惊了,也摸不着头脑,这家伙哪里来这么大的怒火?   她捂住伤口,莫名其妙地说:“要不是你忽然开口,就他那速度,这一刀我完全可以躲开——”   “所以还是我的错了?”   “那可不是?”她还是很讲道理的,这时候也不忘就事论事,“你要是不开口,我也不会受伤,所以这确实是你的问题。”   乔野的脸色已经难看到让一旁的于胖子都忍不住退避三舍的地步了。在原地顿了两秒钟,他点头,说:“好,都是我的错。那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是我多事了。”   说完,他转身打开车锁,长腿一迈,骑了上去。   徐晚星一头雾水:“喂,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我哪里又得罪你啦?”   那人骑上了车,倏地远去,就好像上次半夜在山顶似的,她一句话没说对而已,他就小心眼地扬长而去。   徐晚星目瞪口呆地问于胖子:“他是哪根筋不对?莫名其妙跑进来骂我一通,又莫名其妙跑了!”   于胖子也茫然地摸摸后脑勺:“我也不知道啊,要是春鸣在——”   话没说完,就意识到春鸣是不可能在的。徐晚星要收拾那群人,怎么可能还让春鸣来现场被人侮辱?   可是春鸣比他聪明,甚至比徐晚星这个女孩子还要敏感,如果他在,一定知道乔野在想什么。   于胖子回过头来,说:“你这手还在流血呢,咱们现在去医院吗?”   徐晚星说:“医院就算了吧,去诊所处理一下就完事。”   话音刚落,她想起什么,“喂,你身上有钱吗?”   于胖子掏了掏裤兜:“晚上买了面包,还剩三块。”   徐晚星摸了摸自己的包,掏出了两块钱硬币。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   最后是于胖子弱弱地问了句:“要不,咱们去买盒创可贴……?”   贴个一二十张,大概能把血止住……?   徐晚星无语地看看伤口,再看看于胖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他交朋友。   可也就是一眨眼功夫,那辆飞驰而去的山地车又像风一样掉了个头,骑了回来。   少年单脚支地,脸色难看得像黑面神:“不去处理伤口,留在这儿等着血流而亡?”   “就这种伤口,血流而亡是不是太夸——”话说到一半,粗糙如徐晚星也察觉到了乔野的怒气值,再讲下去,可能她真得依靠创可贴止血了。   她赶紧腆着脸凑过去:“那什么,我俩没带够钱……”   乔野面无表情看她一眼,说:“下次打架之前,劝你把钱准备好。照你这种不管不顾的打法,包扎费不够,最好准备个十万八万的手术费。”   徐晚星:“……”   喂,够了啊,说教说一遍就行了,一直冷嘲热讽就没有意思了!   她用眼神警告他,结果对上他冷冰冰的视线,自动转化为春风一样热情温柔的目光,“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同是天涯好同学,不如借钱止个血?”   “……”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知道插科打诨。   乔野很想扭头就走,可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把手臂之间的位置挪了出来:“上车。”   咦?   又要共乘一车?   徐晚星愣了愣。   乔野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到底走不走?”   “走,走走走。”反正她受伤了,权宜之计,忍辱负重一下吧。   一回生,二回熟。徐晚星轻车熟路跳上了车前的横梁,握住了乔野的车把,回头不忘跟于胖子说:“那我借乔野的钱去诊所包一下,你先回家?”   于胖子瞠目结舌望着这两人,几个意思?   他错过了什么?   这不对啊,大家每天都在一个班里,他怎么不知道徐晚星和乔野啥时候好成这样了?!   这他妈共骑一车了,姓乔的还半搂着他家老大???!   他大着舌头说:“不,不成,我不看着你包好胳膊,不放心回家!”   徐晚星:“可车上没座了啊!”   于胖子:车上不早就没座了吗???您老上去之前就没座了啊!!!   “不成,我不能丢下你!”他咽回了几个问句,用余光瞥了眼乔野,非常警惕。   于是最后,乔野载着徐晚星往几百米外的诊所行进,于胖子……   于胖子拖着一百六十斤的娇躯,香汗淋漓地在后面狂奔。 第二十一章   诊所就在每日放学必经之路上。   徐晚星在里间消毒、包扎伤口,于胖子坐在大厅等候,乔野在柜台结完账后,侧身立在治疗室的门口看了两眼。   有她在的地方果然都很热闹,和头发都泛白的医生,她也能聊得起劲。   医生问她:“这伤口是刀伤?”   “对,水果刀。”   “你切水果怎么还能把胳膊给切了?”医生匪夷所思。   “不是切水果,我是打架呢,结果差点被人给当水果切了。”   乔野:“……”可以,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他一局外人在这白担心了。   医生皱起了眉头:“小姑娘家家的,还跟人舞刀弄棍学打架?”   “嘿,您可别瞎说,我这是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呢!”   于是两人很快就她如何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展开了长达十来分钟的热聊。最后医生把她从治疗室送出来时,热情得跟亲爷爷似的,非得从柜台后头拿瓶碘伏、三盒创可贴送给她。   但在她出来之前,乔野从治疗室前走开了,坐在了于胖子身旁。   于胖子斜眼睨他,“你俩啥时候好成这样了?”   乔野一顿:“哪样?”   “哼,都共骑一车了,光天化日搂搂抱抱……”于胖子嘀嘀咕咕,发现乔野面无表情盯着他后,又怂了,换了句台词,“反正你别动她歪脑筋啊!我告诉你,虽然我怂,但哥们儿们都不怂。要知道你对她有了什么邪门心思,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   想起徐晚星的麻将小分队,外加万小福辛意这些好学生,还有上次在天台见过的送麻将的那位高三社会哥……   乔野扯了扯嘴角。   于胖子误会了:“怎么,你不信?”   “我信。”乔野侧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经意般问起,“你们为什么这么听她的?”   “嘿,我说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听她的?大家感情好,一起玩儿,哪来谁听谁的这种上下级关系!”   于胖子翻了个白眼,却又忍不住挠挠头。   “我想想啊,为什么听她的……”   乔野笑了,这伙人,都和徐晚星一样的画风,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东拉西扯,却又真诚到毫无杂念。   于胖子用很简短的叙述讲了他们和徐晚星之间的故事。   万小福,第一个被徐晚星出手相助的人,起因是篮球场和高三老油条的纠纷。徐晚星的出现让他免于挨打,同时,她还因为这事进了政教处,去了国旗下自我检讨。万小福感激涕零,从此成为了徐晚星的忠实粉丝。   春鸣,因为一些“不能细说”的缘由,被人欺负——“就你刚才看见和徐晚星干架那几个。”从前他像个隐形人,沉默孤僻,后来进了麻将小分队,才成了军师似的存在,聪明才智有了用武之地。   当然,此处的“用武之地”有待商榷,乔野抽了抽嘴角,心道打麻将、出馊主意,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用武之地。   “大刘是因为亲爸听信后妈谗言,不能给小孩子钱,有钱就乱花,挥霍就变坏。所以每天不管多饿,一分钱也没有,在学校啥都没得吃。”   “有天徐晚星看见他在小卖部偷偷拿了袋面包——”说到这里,于胖子忽然反应过来,一脸警惕地侧头盯着乔野,“哎哎,我讲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一时鬼迷心窍,你可听在耳朵里,烂在肚子里啊!”   乔野点头。   大概是他看上去很可信很沉稳,又或许是于胖子没心没肺、盲目轻信,话题仍在继续。   “总之,徐晚星拿出唯一的晚餐钱,替他把那面包买了下来,自己反倒什么也没吃。后来大家知道了大刘家里面的情况,就从家里带了点吃的来,要不就是去小卖部买东西,总之一人匀点儿给他。”   于胖子挺感慨的:“要说徐晚星跟个男人似的粗枝大叶吧,这是真的,但考虑到大刘的自尊心,怕他不接受,她还回去想了好久。最后是打着打麻将的旗号——毕竟她常赢,赢了请大家吃东西,大家又礼尚往来,把自己的东西分享出来,这也天经地义嘛——然后大刘的问题就解决了。”   于胖子插科打诨拉家常似的,三言两语勾勒出了高一一整年的时光。   那一年,乔野还在北京,尚未见识过麻将小分队的集结,也没有亲眼目睹徐晚星三番五次挺身而出,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事就打一架的盛况。   可简短的语言,竟令他心头一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下起伏,难以平息。   最后终于轮到于胖子本人。   “我嘛,也是校园霸凌受害者。”他愤愤不平地握紧双拳,还不忘自我辩解一句,“当然,爸爸现在是站起来做人了,但年轻的时候,谁还没有经历过挫折呢!你说对吧,乔同学?”   乔野从善如流,点头鼓励他接着说。   “我也是因为体型问题,所以被几个王八羔子给揍了。”回想到当初的场景,于胖子咬牙切齿,“那几个傻逼动手不说,还用垃圾筐扣我脑门儿,把我锁在体育器械室里……”   “所以,也是徐晚星帮了你?”   于胖子咧嘴笑了,一直紧握的手也松了开来:“那当然。她不仅帮我解了围,还跟那几个操蛋的约了架,谁也打不过她。她还放话说,要是以后再给她逮到他们欺负我,或者别的同学,她见一次打一次。”   少年人的狠话听上去也是幼稚可爱的,并没有什么威胁感。可乔野却能清楚想象出徐晚星说那话的样子,大抵是不可一世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也有一身浇不灭的正义。   而说这些的于胖子,眼底淌着一点光,提及徐晚星三个字时,仿佛有了底气与信仰。   说话间,有人从治疗室出来了。   “哎哎,这些我没给钱,您可别给我啦。再给亏本了!”徐晚星拼命推辞,不愿收下医生的慷慨馈赠。   “小姑娘还挺倔,让你拿着就拿着!将来再乐于助人的时候,这不也好预备一下,免得受伤嘛。”   “那,一瓶药就成,别的也别给我啦!意思意思就好。”   乔野和于胖子都侧头看去,徐晚星脸红红的,胳膊上包着绷带,挠挠头,一不好意思地接过医生递来的塑料袋。   她昂首挺胸,像个凯旋的英雄,朝他们走来时,扬了扬胳膊。   “看到没,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了!”   乔野静静地看着她,笑了。   对,英雄好汉。   此前一度认为徐晚星江湖气太重,身为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反倒像个地痞流氓,动不动打打杀杀,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是他太偏执。   她是传统目光下的问题少女,却也是平凡世界里的盖世英雄。   乔野接过她手中的药,说:“回家吧。”   出了诊所,重新打开车锁,两人又一次无比熟稔地进入共乘模式。   徐晚星回头冲于胖子挥手:“赶紧回家吧,明天到了学校,别告诉春鸣我给人扎了一刀啊!”   然后就和乔野一起消失在马路牙子上。   于胖子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不是,你俩是不是也太自然了?!   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这种共乘的姿势过于禁忌过于粉红吗???   *   秋末的蓉城,夜色不再温柔。   风里带着湿冷寒意,迎面而来像刀子戳在脸上。   徐晚星只穿了件卫衣,袖口还给割破了,风呼呼往里灌,简直冻得她一个激灵。   下一刻,山地车蓦地刹住,乔野单脚支地,把外套脱了,往她跟前一递。   “哎?”徐晚星愣住,“这么客气干嘛?”   “穿上。”他言简意赅。   “也就一件衣服,总有一个人穿不了,不是我冷就是你冷。”徐晚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可别把我当普通女孩子——”   “我把你当病号。”乔野淡淡地看着她。   “……”   行,病号,这还真是,无话可说。   乔野手一松,那厚实的棒球服外套就这样落在她怀里。徐晚星也不矫情,三下五除二给穿上了,还回头哈哈笑着冲他扬了扬过长的衣袖。   “来,我给你跳个甩袖舞。”   她是真的没心没肺,没有发觉两人的姿势过于暧昧,也没有计较就这样穿上男生的衣服有什么不好。   他说她受伤了,她就上车了。   因为她是病号,所以就把衣服穿上了。   这样光明磊落,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情忸怩。乔野低头看着毫无防备、笑容明朗的人,顿了顿,才说:“坐好了。”   下一秒,山地车重新上路。   一路上,也说些有的没的,两人之间终于完全没有了曾经的剑拔弩张。   “徐晚星,跆拳道练了多久?”   “五年。”   “为什么想学这个?琴棋书画不好吗?”   “哎哎,你这什么意思?性别歧视啊?”   “没有。只是我感兴趣的就是琴棋书画。”   徐晚星像是在想什么,破天荒没有不假思索就回答问题。   乔野也不催促,只在夜色里载着她朝清花巷的方向骑去。夜风虽冷,但他并不太冷,反倒觉得,若是可以,这样一路说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不是多话的人,成长路上,鲜少谈心,也不曾对人有过今日这样的好奇。   徐晚星是个例外。   她大概也是衡量了片刻,他是不是一个值得交心的人,最终自我妥协了。反正说就说呗,她光明磊落,有什么好怕的。   “我爸,你见过了。”这是她的开场白。   乔野微微点头,察觉到她是后脑勺对着他的,看不见,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腿上有残疾,从我出生起就这样了。”徐晚星声色如常,甚至带了一点平和的笑意,像在唠嗑说家常,“我呢,不是我爸亲生的,是他某天半夜收摊回来,在清花巷捡来的——”   吱的一声,车停了。   “哎哎,好好骑,把我摔了我跟你翻脸啊!”徐晚星很凶。   乔野看了眼她,默不作声,继续骑车。   “你也看见了,于胖子能因为体型就被人欺负,春鸣因为——”她顿了顿,含糊其辞过去了,“因为比较特别,也被人欺负。万小福还是班长呢,打个篮球也能被砸脑袋。像我这样的,一来是养女,二来老徐腿上又有残疾,被欺负简直再寻常不过。”   “可我是谁啊,我徐晚星啊,我才不喜欢动不动找家长出头呢。”她不屑地说,“我有手有脚,还有脑子,我想自己解决。”   少女坐在车梁上,神气十足地说着过往,但因为神经大条,她只感受到了自己的勇敢,忘了去想往事的心酸。   其实不是不愿找老徐替她出头,第一次被人欺负,哪能不找老徐呢?   可是对方拿起石头就冲老徐砸,嘴里骂着“死瘸子”,却偏偏因为童言无忌,老徐还不能跟人计较。   徐晚星气坏了,偏偏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回家的路上,老徐一个劲安慰她:“没事,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是有礼貌的人,得明白拳头不能解决问题。”   可是拳头不能解决问题,什么才能解决问题?   法律吗?法律制裁不了童言无忌。   师长吗?师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便是想管,也只能进行口头批评,不痛不痒。   那一天,徐晚星坐在父亲的三轮车后,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腰、逐渐斑白的发。她不是什么小公主,这一点她从小就明白。说真的,和粗糙的抄手侠老徐一起长大,她也不可能想当什么小公主。   可不当公主,不代表她愿意受人欺负。   她尤其不愿看见老徐这样无力,用充满歉意的目光看着她,虽没说对不起,但满眼都是“我拖累了你”诸如此类的情绪。   不,他并没有拖累她。   如果没有他,哪来今天的她?   徐晚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失眠的滋味,次日,她把老徐从床上摇醒,说:“爸,我要学跆拳道。”   徐义生揉揉眼睛:“啥玩意儿?”   “我要学,跆,拳,道。”   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父女俩糊口都马马虎虎,哪来闲钱给她练跆拳道?更何况,小孩子学一学书法绘画都好,跆拳道是个什么必需技能吗?   老徐:鸡肋!   可徐晚星一向懂事,从不乱花家里一分钱,这一次在跆拳道的事情上却铁了心要败一次家。   “以前两个月买一次新衣服,那大不了以后我半年买一次,你把多出来的钱给我。每周不是有五块钱的零食钱吗?我也不吃零食了,我攒着去报班。”十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坐在爸爸床头,掰着指头数数。   这里五块,那里五十块……嘿,半年的班都能报上了啊!   徐义生看她这么坚持,又怎么会不满足她的心愿?也没少她新衣服,短那每周五块的零用钱,自己咬咬牙,从生活费里挤出了每月三百的跆拳道课时费,把徐晚星送去了培训班。   清花巷到了,徐晚星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哎,到家了!”   她跳了下来,从肩上摘下外套,递给乔野:“喏,衣服还你。”   乔野没有接过去,看着她:“后来呢?”   “后来?”徐晚星咧嘴一笑,特别神气地说,“后来我就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徐女侠了啊!”   她要保护自己,不让老徐担心。   更要紧的是,她要保护老徐,不让他伤心。   再后来,她从老徐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江湖气、不拘小节,都促使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从不爱用暴力威胁他人,可她愿意匡扶正义,去帮助那些饱受欺凌的人。   无他——   “因为我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她笑得风光霁月,落落大方地望着乔野,“我帮不了所有人,但身边有人被欺负,我能出手就出手。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曾经的我。”   “好啦,我走了。”她把衣服塞进乔野怀里,从包里掏出钥匙,满脸得意,“还好老徐要摆摊,不然我这胳膊被他瞧见了,一准儿罚我跪键盘!”   她哗啦啦一声,拉开了卷帘门,回头冲他摆手:“谢谢了啊,学霸。钱我明天还你。”   乔野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不客气。”   卷帘门又哗啦啦合上了。   他在门口又站了片刻,才推车往宽巷那头走。   走到一半时,又没忍住,回头朝二层的棚户望去。那里的灯亮了起来,却看不见徐晚星的身影。   他想起了Coldplay的那首歌。   Sat on a roof, named every star, you showed me a place where you can be who you are.   The whole milky way in your eyes, I drifted away.   当徐晚星没心没肺讲着那些故事时——   他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明明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觉得,星河万千,真真切切倒映在她眼底。   过往十七年,他从未见过如此闪耀的星。 第二十二章   胳膊被扎伤的徐晚星,趁老徐还没回家,偷偷摸摸把破掉的卫衣洗干净,晾在屋顶。   看着那道显然不可能糊弄过去的大口子,她琢磨了老半天,从抽屉里找出老徐那并未拆封的针线盒,捏着衣袖左右比划,然后认认真真动起手来。   想她上能执笔解奥数物理压轴题,下能舞刀弄棍惩戒地痞流氓,针线活这点小事,肯定也不在话下。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的。   半小时后,徐晚星瞪着衣袖上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大蜈蚣,深刻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恶意。   有点窒息。   糙汉父亲养大了一位糙汉女儿,在这种心灵手巧的家务活方面,徐晚星简直一窍不通。   可是能怎么办呢?缝补得丑,衣服也得穿,毕竟她一个季节就那么几件衣服,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并且,这件还是她最喜欢的一件。   徐晚星唉声叹气地回到书桌前,也就悲伤了那么五分钟,很快又和数理化死磕上了。   期中考试马上就到,多练一练手没毛病。   其实过往一年,徐晚星对数理化从未如此认真过,天赋和努力顶多也就八二开,随便写写也能碾压一众学子。这学期的改变,起初是为了和乔野较劲,毕竟她也有不服输之心。   可后来呢,这样死磕着死磕着,她和乔野转眼从仇人变成了朋友。   也许朋友二字也不尽然,竞争关系之下,他们还是隐秘的同道之人,今日从游戏厅归来,又算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直来直往的徐晚星,非常大方地为乔野戳下了“好兄弟”的章。   习惯成自然,每天归来都和数理化死磕,磕着磕着,就跟药似的磕嗨了。出于对数字的热爱,她亦乐在其中。   隔日踩点到了班里,徐晚星大大方方跟乔野打招呼:“来得早啊,学霸。”   乔野对这个称呼沉默了几秒钟,说:“我有名字。”   徐晚星恍然大悟,感情人家嫌这称号没有指向性,分辨不出来是叫谁,赶紧讨好地补充一句:“好的,乔学霸。”   “……”   还不满意?她火速再换:“野学霸?乔野学霸?乔霸霸?野霸霸?”   乔野面无表情:“你还是叫我学霸好了。”   徐晚星没忍住扑哧一声,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放,回头眉开眼笑地叫了声:“乔野。”   倒是乔野一愣,忽然间忘了说话。   下一刻,她从书包里掏出三十块钱,递过来:“谢啦,昨天的看诊费。”   乔野知道她家条件不好,这钱其实不想收的,可徐晚星看似大大咧咧,内心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一点,从她选择跆拳道就能看出。   顿了顿,他也没有多言,收下了钱,“胳膊怎么样了?”   徐晚星眉开眼笑,像个金刚芭比一样,一点不娇滴滴,伸伸胳膊给他瞧:“呵,这点小伤小痛,我才不放在眼里。”   可尽管她不放在眼里,却自有人放在眼里。   徐晚星是数学课代表,早自习前,要把前一天的家庭作业抱去罗学明桌上。数学练习册很厚一本,全班的加起来能压死人。   乔野看她收齐了,摞在桌上最后数一遍,刚想开口,就见第一排的万小福跑了过来。   “徐晚星,我帮你抱下去吧。”   徐晚星:“哎?”   万小福凑过来,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她的胳膊:“早上买油条的时候碰见了于庆庆,他都跟我说了。”   徐晚星:“于胖子这大嘴巴!”   下一秒,万小福当仁不让,抱起了厚厚一摞练习册,稳稳朝办公室去了。   乔野顿了顿,话都到了嘴边,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徐晚星笑成狗尾巴花似的跟万小福称兄道弟,连连道谢。   体育课,威武雄壮的肌肉老师是新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还不想把体育课变成孩子们的自由活动时间。   他非常有气势地教育大家:“现在的孩子,成天就知道打游戏、做题。看看你们这样子,一个个精神萎靡,一点没有朝气蓬勃的样子!”   他指了指于胖子:“要么营养过剩,肥胖——”   又指指春鸣:“要么营养不良,干瘦——”   最后,充满热情地朝大家拍拍手,“来,跟我一起,咱们今天练一练扔铅球!”   徐晚星:“……”   很好,胳膊废了的第一天,轮上了扔铅球。   乔野在她前一排,听见扔铅球三个字,回头看了眼斜后方的她,低声问:“要不要请假?”   话音刚落,就听见边上的大刘声音洪亮道:“报告老师,我班徐晚星同学身体不适,不能扔铅球!”   肌肉老师:“哪个是徐晚星?”   徐晚星出列:“我是我是。”   老师看看她:“你身体怎么了?”   徐晚星看了眼春鸣,不想说出自己胳膊受伤,一时之间卡住了,干脆侧头去看大刘,把难题又抛了回去:“哪有你这样说话说一半的?喏,快跟老师讲清楚,我身体到底怎么不适了。”   “……”   大刘:怪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非得插这么一嘴!   还是于胖子机智,赶紧补充一句:“报告老师,徐晚星她这是每个月例行不适。”   老师:“……”   大刘:“……”   全班:“……”   徐晚星:“!!!”   肌肉老师沉默片刻,咳嗽两声:“既然身体不适,那就不用扔铅球了,回教室休息吧。”   末了,忍不住嘀咕:“现在的小姑娘还挺奔放啊,来个亲戚,全班都知道了……”   徐晚星面无表情朝教室走,半路上回过头来,指了指于胖子,在脖子上比了个咔嚓的姿势。   吓得于胖子花容失色,四处求救:“完犊子了,徐晚星要制裁我了!”   四周一片哄笑声。   整整一天,徐晚星都活在众人默契十足的照顾之下。乔野是个局外人,哪怕也有心帮忙,机会也总是在片刻的迟疑后,就稍纵即逝。   他唯一能做的,是在课间她与麻将小分队去走廊上观光闲聊时,从课代表处把她的作业一并领回来,放在她课桌上。亦或在她的纸笔被匆忙经过的同学碰掉时,默不作声替她捡起来,端端正正放好。   甚至,他在课间去饮水机处接热水时,经过她的座位旁也顿了顿,看了眼所剩无几的热水瓶,状似不经意拿了过来,一齐接满后又放回原处。   徐晚星站在走廊上,将一切尽收眼底,没忍住失神片刻。   上课铃响起时,她回到座位上,也不经意般问起:“咦,谁给我接水了?”   后座的人仿佛没听见,自顾自看着英语书。   她干脆回头问他:“乔野,看见谁动我水瓶了吗?”   被点名的乔野抬起头来,淡淡地说:“没看见。可能是辛意接水的时候,顺便替你也接了吧。”   徐晚星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弯起嘴角:“哦,那还真是谢谢她了。”   所以,学霸都这么别扭的吗?做了好事不留名就算了,还留别人的名。这种骚操作,生平第一次见。   她坐了下来,拿起水瓶,慢悠悠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   还挺贴心嘛,水温掌控得恰到好处,不至于烫死人,也不会太凉。   徐晚星背对他,目视黑板,笑了。   *   大扫除时间,高三的走廊上传来一声怒吼。   “放屁!”   卫冬猛的一拍桌子,蹭的一下站起来:“谁他妈造的谣?”   几个男生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爆料的那个板寸开口了:“这事儿吧,早就有人在传了。其实徐晚星偷拿转学生校牌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不光他们年级,咱们年级不少人也都知道。主要是惦记着你的情绪,大伙儿才没敢告诉你。”   卫冬不可置信地反问:“她偷拿人家校牌?”   “是啊。”   “不是,你说她要真对人有意思,偷校服内裤一类的,我还能理解,偷校牌能干什么?!”怒不可遏之际,卫冬还能死磕逻辑。   几个男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扛把子的思想就是不一般,要偷偷校服就算了,内裤是几个意思……?   还是板寸心理素质比较高,淡定地笑着说:“嗨呀,内裤什么的,这难度系数不是太高了吗?一般人,谁带换洗衣物来学校啊?总不能从人家身上扒拉下来吧?”   众人:两位哥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走了。   总而言之,消息严重滞后的卫冬,在校牌事件发生一个月后,才终于得知了这个消息。火冒三丈的他,很快带人怒气冲冲杀去了高二3班。   徐晚星听说这个消息时,人还在小卖部。   当时她正犹豫不决地在三块五的热狗面包和两块钱的红枣蛋糕中徘徊着,心里还惦记着昨晚那三十块钱看诊费。   辛辛苦苦从半个多月的晚餐钱里每天抠一两块,好不容易抠出了三十块钱,那发胶雷鬼一刀就给她捅没了。   她都要呕出一口血来了!   辛意在她旁边,非常善解人意地说:“你买红枣蛋糕吧,热狗面包反正我买了,我分一半面包给你,你分一半蛋糕给我。”   “哪能这么占你便宜啊!”徐晚星当机立断,拿了热狗面包。   正结账时,就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大老远一路飞奔而来,毫不夸张地说,带起一路灰尘,效果不亚于地动山摇。   于胖子气喘吁吁停在小卖部门口,扶着门一边喘气一边说:“徐晚星,快、快跟我回去,乔,乔野他——”   “他怎么了?”   于胖子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乔野给卫冬弄走了!”   “什么?”   “卫老哥带人气势汹汹跑到我们班,几句话功夫就把人弄天台上去了,还口口声声说乔野跟他抢人,我看不妙!”   徐晚星把手里的面包往食品架上一扔,扭头就往教室跑。   辛意叫了一声,没见她回头,想了想,又从食品架上拿起那只惨被抛弃的面包,一起结了账。   *   人都有两面性,卫冬也不例外。   徐晚星知道这个道理,却从未提防过他。一来是因为,她也是众人眼中不学无术、只会打架的问题少女,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坏蛋。二来是因为,至少卫冬在她面前时,永远都像条无害的大狗子。   可于胖子说卫冬把乔野带走时,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卫冬也是个打架抽烟的不良少年。   他会对乔野动手吗?   学霸那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斯文少年,要真打起架来,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何况他那么傲,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嘴硬得要命,真把卫冬惹毛了,一群人给他打得满地找牙可怎么办?!   脑子里浮现出春鸣几次被欺负的样子,学霸也没比春鸣壮实到哪里去……徐晚星越想越怕,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阵狂奔,大冷天的跑出了一身汗来。   天台的铁门仍是锁着的,她气喘吁吁停在门口,一眼看见被五六个人堵在中间的乔野,刚想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话还没说出口,就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   等一下,事情好像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乔野的的确确被几个凶神恶煞的社会哥们堵在中间,但他面无惧色,反倒是几个社会哥一脸犹疑不定的样子。   他背脊笔直地站在卫冬面前,说:“如我所说,这事不划算。”   卫冬呸了一声:“我管它划不划算!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追徐晚星,你一新来的,不讲个先后顺序,也不跟老子打个招呼,一言不合就抢女人,人干事儿?”   乔野也很淡定,就跟上课讲解题思路似的,条理清晰、思路顺畅——   “我就说三点,说完随你,想怎么解决都在你。”   卫冬也还算讲道理,眯着眼睛,表情不善:“行,那哥就给你个机会,你好好解释一下。”   乔野的解释还真是,一目了然的学霸格式——   “第一,我和徐晚星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就算有,在她答应你的追求,确定关系之前,你都没有权利插手她的人际交往,也不可能对所有和她来往的男性都暴力处理。”   卫冬噎了噎,“老子就管了,怎么着?”   “第二,如果今天真动了手,明天我们就该在政教处碰面了。翻了天台,又打了群架,还是因为早恋事宜,如果我没猜错,你还有处分在案,新老罪名加起来,留校察看恐怕都兜不住你。”   卫冬眼珠子一瞪:“大不了开除。老子怕这个?”   有人在旁边附和:“就是啊,读书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女人顾,开除就开除。”   “连政教处都不敢去,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喜欢她?”   乔野淡淡地说:“开除倒没什么,但开除了,你就见不到徐晚星了。”   卫冬眼睛都瞪大了,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第三,徐晚星是什么性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管我们是恋爱关系,还是普通朋友,如果让她知道你对我动了手,你觉得她今后还会正眼看你吗?”   卫冬的脑子里一道闪电划过,浮现出徐晚星高一那年,在篮球场为陌生人挺身而出的场景。   即便是陌生人被欺负了,她也二话不说站了出来,那么今天被欺负的是乔野,还是她的心仪对象……   卫冬迟疑了。   乔野见他面露难色,从容道:“想通了吗?如果你想通了,今天这事,我们权当没发生过。我不会告诉徐晚星,你也不会成她心里的恶人。”   “那如果没想通呢?”   “没想通,大不了按你原计划行事,我挨一顿打,但你也不过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卫冬整整挣扎了半分钟,无从辩驳,却犹自气不过:“那你得跟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对她动什么歪脑筋!就算,就算真要做什么,也得提前知会我一声,咱们公平竞争!”   他是一根筋的恶霸,也是热血耿直的少年。心仪的姑娘迟迟不肯青睐于他,可至少他要争取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才不能让眼前这个小白脸近水楼台先得月!   乔野笑了,不紧不慢地说:“一言为定。”   “你拿什么保证?”   “拿我的名字。”他微微一笑,那一笑里居然有一种无言的气势。   其实卫冬是想反问,你的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对上乔野的目光,他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这个名字真挺牛逼的……?   乔野没再跟他磨蹭,说完话,身姿笔直地从人群里走出来,闲庭信步般,仿佛刚才完全没有面临过被群殴的风险。   身后传来几个少年的声音——   “哎哎,就这么放他走了?”   “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卫冬咬牙:“不然呢?动了他,等着徐晚星跟我反目成仇?”   众人不说话了。徐晚星,这是卫冬此行的目的,也是他的软肋。   下午六点半,夕阳的最后一抹余韵洒在乔野身上,那件白色外套仿佛泛着柔和的光华,少年皎皎如月,一身傲骨。   徐晚星下意识侧过身去,心跳都慢了一拍,下一秒,逃难似的往楼下飞奔。   姗姗来迟的于胖子在楼梯上与她撞了个正着,哎哟一声捂着胳膊:“干嘛呢干嘛呢,哎哎,楼上怎么样了?”   徐晚星顿住脚,“解决了。”   “哎?这么快?”于胖子一脸震惊,“果然是星姐一出手,恶霸哪里走?”   徐晚星气笑了,回头看一眼通往顶楼空无一人的楼道,说:“他才不需要我出手呢。”   “啊?你没出手?那他——什么啊,原来他会打架啊?”   “没出息,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架!”徐晚星瞥他一眼,径直往教室走,“能不能动动脑子,用聪明一点的方式解决问题?成天喊打喊杀,一点不像个正经人!”   “?”   于胖子目瞪口呆望着她的背影,摸不着头脑。   等一下,是谁一天到晚喊打喊杀了?是谁就知道用打架解决问题了?   这,不,是,她,徐,晚,星,吗?! 第二十三章   期中考试的前一周,人人都奋战在熬夜的最前线,毕竟佛脚这种东西,不抱白不抱。   偏偏有人想得开,大概是佛脚这种东西之于她,是抱了也白抱。   徐晚星同学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倒床睡觉。凌晨一点半,闹钟响了,才又风风火火爬起来,全副武装准备上山看月食。   由于是一点半,徐义生还在夜市摆摊呢,万一大半夜收摊了,回家来推开她的屋门一看,发现没人,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徐晚星非常有先见之明,搭着凳子从柜子最高处抱出一床被芯,用被子盖住,掖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伪造出了床上有人的假象。   老徐顶多也就摸黑推门看一眼,也不会真上来仔细瞧她,这种程度完全可以蒙混过关了。   甚至,徐晚星连最近常穿的冬季运动鞋也不敢穿走,从鞋柜里摸了双夏天的帆布鞋,套上就溜了。   她鬼鬼祟祟跑到了窄巷的口子上,找了辆共享单车,开锁后都要骑走了,忽然又停了下来。几秒钟后,掉头往宽巷的方向骑去。   两层小院漆黑一片,叫不上名字的白色花朵在院子里迎风招摇。   显然,主人已经睡下了。   徐晚星并没有跟乔野通过风,但下意识觉得,他是不会错过今天的半影月食的。当下虽有些犹豫,但还是翻过了栅栏,踮脚站在某扇窗外,透过窗帘隙缝往里瞧。   一扇一扇找,总能找到乔野的房间吧?   她刚走到第二扇窗前,踮脚往里探时,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你在找什么?”   那声音不疾不徐,比往常压低了些,但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格外突兀。   脚脖子一软,她张嘴就要叫出声来,下一刻,被人眼疾手快捂住了。   乔野把那声尖叫给她堵在口中,一刹那功夫,很快松了手,退后一步。   掌心有些湿热,方才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却又不容忽视。   徐晚星脸色煞白,捂着心脏心有余悸,压低了嗓音:“操,你要吓死我吗?”   显然,她神经过于大条,完全没体会到刚才他的掌心接触到她的嘴唇有什么问题。   乔野挪开视线,问她:“找我看月食?”   “是啊。”她瞧了眼他背上沉甸甸的包,和身后那辆山地车,咧嘴一笑,“我还担心你要准备期中考试,这次就不去了呢。”   乔野悄无声息打开栅栏的门,推着山地车走出去,声色如常:“你都这么想得开,我有什么好准备的?”   徐晚星点头:“说的也是。”   片刻后,回过神来哪里不对,“等一下,我都这么想得开。我怎么了?你是看不起我吗?!”   说话间,乔野脚下一蹬,山地车朝着夜色奔去。   徐晚星骑着共享单车,一路呼哧呼哧追上去:“不是,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刚才是不是又在歧视我?”   孙子!大家都是好兄弟了,还这么一言不合就开启嘲讽技能,这合适吗?   学霸了不起了!   学霸就可以随意嘲笑学渣了吗!   徐晚星的话多得像她的名字,繁星万千,一路都说不完。   奇怪的是,乔野从前曾觉得她聒噪,如今被她一路追着吐槽,反倒觉得心情无端轻快起来。他想,大概是最近复习得比较辛苦,听这种不费脑子的口水话,有助于放松。   *   龙泉山上的观星台一如既往的被十来个天文爱好者占据了。   观星台其实不叫观星台,平常被人拿来野炊、烤肉了,只在这零星的爱好者们口中,才得到了观星台这样的芳名。换做白日,它的名字一般叫“烤肉那旮旯”。   徐晚星笑哈哈把车停一边了,冲上去跟人打招呼:“老梁,来得早啊!”   然后又左顾右盼找到了几个熟面孔,虽叫不出人家的名字来,还是热情地冲人点头示意:“来啦?”   “来了。”   “这天儿有点冷啊,得多穿点。”   “好嘞,你也是。”   乔野慢她一步,把车锁好,走向她的过程里,就这么看着她没心没肺地跟众人打招呼。   他和徐晚星的差别,就好像两人在双语成绩上的差别那么大。他永远是彬彬有礼的,但谦和里带着肉眼可见的疏离与距离感。可徐晚星不同,明明在夜市长大,童年也遭受了不少白眼和欺凌,她却好像永远不会被世俗沾染半分,永远用爽朗的笑面对周遭的一切人或事。   他看着她交际花似的晃了一圈,又回到他身边:“哎哎,你调设备,我帮你安三脚架吧?”   乔野看她一眼:“你会安?”   徐晚星顿了顿,“……不会。”   下一秒,又理直气壮地说:“都是理科高材生,这有什么难的吗?我只是没安过,你口头指挥一下,我分分钟给你弄好。”   于是,在乔野的口头指挥下,她果然分分钟安好了。   徐晚星神气地站在那里,握三脚架的姿势就跟雅典娜握着她的长矛。   “既然我都帮了你大忙——”她眼珠子一转,凑过来笑吟吟说,“你这设备,借我看个三十秒?”   乔野看她一眼:“一共就一分钟左右,你看个三十秒。这忙是挺大的。”   “大老爷们儿,别这么斤斤计较。”徐晚星默认他同意了,把背包往地上一扔,拿出两只香蕉来,把大的那只分给了他,“喏,给你的。”   下一秒,她又低头掏出了两只保温杯,分了一只给他:“桂圆红枣汤,我睡前熬在电饭煲里的。”   倒是乔野愣住了。   香蕉也许是随手塞了两只,但保温杯也有两个,这就不是巧合了。   “干嘛不拿着?”徐晚星一脸警惕地把保温杯塞他怀里,强行送了出去,“反正你要不要,你望远镜我都要看个三十秒,别想反悔!”   “……”   乔野顿了顿,捧着那只保温杯,扯了扯嘴角。   这家伙,对他的天文望远镜看来是早有企图,还精心准备了贿赂他的东西。   这一天的半影月食,乔野并没能看得很全,一是因为一只望远镜两个人分,不可能看得全。二是因为,徐晚星看得过于专注,忘记了时间,说好的三十秒就拉长再拉长,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月食的尾巴。   发现这一点时,徐晚星尴尬地站在三脚架旁,搓搓手:“我不是故意的……”   乔野的双眼还贴在望远镜后,心思却过多分给了耳朵,而不是眼睛。   月亮的边缘由暗影变回了莹白色,光华重现,仿若玉盘。   夜空是浩瀚无边的墨蓝色,宇宙苍穹,藏着万千繁星,或在黑暗里寂寂流淌,或在光影中熠熠生辉。   他站在望远镜后,淡淡地说:“下次你送我人参鸡汤,设备也恕不外借了。”   “别呀,好兄弟说这些,咱俩谁跟谁啊!”徐晚星开始一个劲找补,急得原地跺脚。   她并不知道借着望远镜的掩映,少年的唇角弯起了多愉悦的笑,哪怕望着夜空,心思也不在那上面了。   他是故意没有出言提醒的。   过往那些年,着迷于星空时,他都是孤身一人。他望着浩瀚宇宙,苍穹也注视着他。而今日,他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共享。   有人和他一样着迷地沉浸在遥远的奇迹之中。   她望着月亮,他却望着她。   好像看不看全这场盛况,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骑车回家的路上,冷风吹得人脸上发麻。   徐晚星问他:“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好。”   她翻了个白眼,“最讨厌你们这些学霸,学得好就算了,还虚伪。每次考试前,我说没复习好,那就是没复习好,你们说没复习好,那他妈是书颠来倒去看了三遍,还没达到学霸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看上五遍。”   乔野侧头看她一眼。这么义愤填膺,看来是被人坑过。   他轻描淡写说:“一个期中考试都要把书看上三遍,那也叫学霸?”   徐晚星:“?”   “对我来说,一遍都嫌多。重点难点复习一遍,也就够了。”   徐晚星吱的一下刹住车,愤怒喝道:“怎么着,你想跟我大战龙泉山巅吗!”   乔野笑了,低低的笑声划过夜色,轻快又放松。   “徐晚星。”   “啊?”   “双语及过格吗?”   “我警告你,引战就过分了啊!”   “只是问一句,没有恶意。”   “哼,也不是没及过。”她撩了撩耳发,冥思苦想,“开学的时候,还是打过擦边球及了格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刚入校,老师手下留情了,不忍心场面一来就那么难看。所以后来大家都撕破脸了,我就离及格线越来越远了。”   跟她说话,简直一句一百个笑点。偏偏还不能笑,因为她是在认真回答问题,若是笑了,估计场面立马能变得血腥暴力起来。   “没有考虑过多下一点功夫,往及格线努力靠拢吗?”   “我讨厌背东西。”徐晚星眉头一皱,“什么文言文、古诗词,根本看不懂的东西还要强行背下来,无聊又浪费时间。”   “你不是记忆力很好吗?于胖子说过,开学的时候,你只是看了眼黑板,就把圆周率后十五位都背了下来——”   “是二十位。”她扬起嘴角,骄傲地纠正。   片刻的沉默。   乔野直奔主题:“想读大学吗?”   徐晚星一愣。   “你双语不好,严重偏科,哪怕高三全力冲刺,也一定会被拉后腿,考不上多好的学校。”乔野望着无边夜色,轻声说,“徐晚星,考虑过特长生这条路吗?”   “……”   “走特招吧,以你的理科水平,很有机会。”乔野侧头看她,眼里一片澄澈,“期中考试之后,有全国物理竞赛。徐晚星,你不是一向对我不服气吗?时机正好,比一比吧。”   要走特招这条路,不可能现场测试理科水平究竟多好。拿点奖,未雨绸缪,名誉傍身,路也会通畅得多。   乔野素来是个心思周全的人,做事情有远见,也有计划。   可徐晚星没想那么多,也想不到那么多,她就是一根筋,被乔野把话题从偏科拉到特招,最后绕到了物理竞赛,她还以为这家伙就是顺嘴一提,事实上是想跟她一较高低。   后半夜到家,徐晚星思索了五秒钟,实在按捺不住睡意,咕咚一下跌进了周公的怀抱。   天亮时,她盯着浓重的黑眼圈爬起来,一边打呵欠一边想,行,比就比吧。以前是她没出手,这次得把乔霸霸安排得明明白白,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徐晚星出手能通天! 第二十四章   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五天时,徐晚星终于良心发现,合上了数理化的练习册,瞪着一摞书最下方的英语和语文课本老半天,认命似的把书抽了出来。   “想读大学吗?”   她的脑子里无限复读着乔野的那句话,有些可无可无的坚持总算断了线。   她知道张春月不待见她,事实上,她也不待见这个英语老师。   高一那年,刚入校不久,她就发现张春月区别对待学生。事实上,老师们喜欢成绩好的孩子,不喜欢成绩差的调皮蛋,这是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的。可是在一众人之常情里,张春月做得尤其明显。   她对春鸣人身攻击,说他如果把满肚子歪歪肠子多用点在英语上,也不至于成绩这么糟糕了。   她讨厌于胖子,就因为于胖子体型不好看,夏天爱出汗,每次看见于胖子,她都一副嫌恶的表情。甚至,有一次在于胖子去问题时,她声音尖刻道:“这么简单的题,你也好意思来问我?上课我都讲过多少遍了?”   打那以后,于胖子就缩回了乌龟壳里,再也不去办公室问题了。   最要命的是,徐晚星发现她也不是对差生都清一色这么过分,班里有几个学生英语也和麻将小分队一样糟糕,长期垫底。可张春月对人家就没有这种冷嘲热讽,甚至有时候还单独开小灶,给予亲切的鼓励。   徐晚星不明就里,和小分队说起这件事时,是春鸣轻蔑地一语道破。   “你也不看看她那点工资,怎么用得起Chanel的包,穿得起Gucci的裙子?”   “哎?”   于胖子也搔搔头,说:“上次家长会,我也看见了。蒋小燕他爸塞了一摞购物卡过去,她当场眉开眼笑收下了。”   大刘点头:“后来,她对蒋小燕就和咱们不一样了。”   蒋小燕的父亲在蓉城的几家大型商场都有股份,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眼皮子尚浅的年轻女教师。   原本张春月对徐晚星并没有太大意见,毕竟除了英语差,徐晚星长得也是个可爱小姑娘。当然,最重要的也许是,徐晚星理科好,是数理化老师的宠儿,多少要留几分薄面,尤其要留给班主任罗学明。   可徐晚星是谁?为兄弟两肋插刀,为陌生人都能挺身而出,她可不待见张春月这样的老师。   对英语老师的看法降至人性最低点时,徐晚星就开始在英语课上“路见不平”了——   张春月嘲讽春鸣一个大男生花枝招展穿粉红色,徐晚星就笑眯眯在角落里说:“还是张老师比较花枝招展,您穿大红色的那什么,隔着白衬衣都特扎眼。”   张春月把大刘叫到办公室批评,当着一众老师学生就刻薄地说:“你这成绩,还读什么书啊?纯属浪费家长的学费。还不如让你爸妈给你领回去,去市场上租个摊位卖猪肉。”   大刘家没钱,父亲就在市场摆摊,一心盼望儿子能改变现状,将来有点出息。   那一刻,大刘涨得满脸通红,被人当众折辱,还说得一清二楚要他回去卖猪肉,少年人的自尊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也是徐晚星站了出来,不咸不淡地说:“卖猪肉怎么了?张老师看不起卖猪肉的,难道平常都不吃猪肉?”   彼时,她正帮罗学明整理周考试卷,突然插这么一嘴,确实有不尊师重道之嫌。一旁的罗学明赶紧拍她一下,“怎么跟老师说话呢?张老师也是为了大刘好,想鼓励他再下点功夫,将来比上一辈过得更好。”   可说完这话,罗学明也向张春月投去一道严厉的目光,嘴上是在教育徐晚星,未必没有警告她的意味,“你年纪还小,说话也要有分寸,不然意图是好的,说出来也要坏事。”   总而言之,也是从那时候起,徐晚星干脆自暴自弃,对英语老师的厌恶感直接上升到了英语这门科目。   你要我背书,我就不背。   你要我记单词,我偏不记。   你说作文有套路,我偏不走寻常路。   于是,她也不负众望陷入了个人英雄主义的悲壮结局里,英语再也没及过格,还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及格线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可她也有脑子,乔野的那句话点醒了她,甚至不知为何,比罗学明和徐义生一直以来更为严肃的批评都更叫她清醒。   高三再努力,真的来得及吗?   她的聪明才智,真的能将她从及格线下深不见底的低谷里拯救出来吗?   徐晚星抽出课本,一言不发翻到了末尾的单词页,从第一单元开始背。   Addiction,上瘾。   没对乔野说的是,十岁那年,有人用石头砸徐义生,骂他死瘸子时,其实还伴有别的侮辱。他们说她是捡来的孩子,是没人要的孩子。也是在那一夜,徐义生告诉了她她的身世。   他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那都只是暂时的。人活一口气,将来如何,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里。   “晚星,爸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老天爷把你带给我的那一晚,清花巷的天空全是星星。我希望你也和那晚的星星一样,这辈子努力发光,活出人样。”   兴许是从那一天起,她对星星上了瘾,也对浩瀚宇宙着了迷。   她想,满天繁星,多少人叫不出名字,可它们每一颗都在用力闪耀。她徐晚星也一样,会依靠自己的努力,在这偌大世界里发出自己的微弱光芒。   Prejudice,偏见。   就因为她是捡来的孩子,众人就用奇特的目光看待她。   势力的人看不起她,认为她是弃儿,养父又是个没有出息的瘸子,他们断定她不会有多么光明的未来,所以欺凌她、歧视她。而心怀善意的人哪怕出发点是好的,看她的目光里也是同情和好奇居多。   她讨厌偏见。她不要恶意也不要可怜。她是徐晚星,拥有一个胜过多少父母的老徐,也拥有最坦荡最健康的童年。   Stubborn,固执。   他们徐家父女都是一根筋的固执之人,认定了的路就会头也不回走下去。   徐义生不愿将就,不愿在婚姻里成为累赘、受人白眼,所以坚定地拒绝了成家。后来捡到了她,不论旁人如何劝说,她就是他的女儿,甭管什么血缘关系、什么东郭先生的故事。   她是知道的,就连邻居家好心的大婶也来劝过老徐,“孩子是好的,我也信你不会养出什么白眼狼。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来孩子养大了、有出息了,亲生父母找了来,一句有苦衷,就能把孩子重新带走。”   “老徐啊,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你别付出了一切,将来还是个孤家寡人。”   可徐义生是怎么说的?   他用那样固执的目光望着大婶,爽朗一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这人,你也知道。我养着她,是因为我愿意,我就想看她健健康康长大。至于将来她有没有出息,又会不会回到父母身边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固执如他,从未认为自己抚养晚星是为了养老。   他没有求过回报。这一点,躲在门口偷听的小晚星,前所未有的明白。   Unfair,不公平。   世间有那么多不公平,那又怎么样?   徐晚星奋笔疾书,一遍一遍在草稿纸上默写单词,将那些陌生的词汇往脑子里拼命塞。同一时间,她思绪不断,似乎每一个词语都能找到对应的故事,牢牢印在心里。   她当然知道这世间从未有过绝对的公正,可她身为少年人,亦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所谓的公平。   而到目前为止,乔野是与她最平等的那一个。   说来奇怪,明明他们俩,一个是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的好少年,一个是市井阶层摸爬滚打至今的江湖少女,可唯独从他身上她找到了旗鼓相当的意思。   于胖子和春鸣他们不行,他们对她是依赖和敬服居多。   辛意也不行,她是耳根子软、性格更软,对自己言听计从。   卫冬更不行,卫冬对她那是一种迷之狂热,用春鸣的话来说: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只有乔野,哪怕两人天差地别,却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棋逢对手。他们有共同的热爱,也有针尖对麦芒的竞争感。   想到他,笔尖一顿,却恰好停在了Flash这个单词上。   闪光,闪耀。   平心而论,乔野是她过往十七年里出现过的最耀眼的存在。她羡慕他,欣赏他,也许偶尔也会翻个白眼吐槽他,可如今想起他时——   徐晚星低头,看着那一整页的单词,笑了。   春风吹,战鼓擂,物理竞赛谁怕谁!   哼,她要让他知道,她徐晚星也是可以flash blind his eyes①的!   ①flash blind his eyes:徐晚星的“闪瞎眼”翻译。   *   乔野惊讶地发现,他的前座开始学双语了。   当然,徐晚星是要面子的人,才不会大张旗鼓表示出“我要努力了”的意图呢。她只是在张春月上课时,表面依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笔下似乎在鬼画桃符,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在记笔记。   乔野也是在课间经过她的座位旁时,一不留神瞄见了蛛丝马迹。   怎么,她竟然不是在给书上的小人画翅膀比基尼一类的?他脚下一顿,看见了和黑板上如出一辙的知识点。   下一秒,徐晚星发现有人窥见天机,啪的一声合上书:“你干嘛!”   乔野:“上厕所。”   徐晚星:“我是马桶吗?你站我这儿干啥!”   乔野:“……”   对不起,打扰了。   语文课上,她开始给文言文做批注,眉头就没松开过。   乔野听见她嘀嘀咕咕:“简直日了狗。古代人可真能干,不会写的字就写错别字,最后一句‘通假字’解释一切,强的一批。”   乔野:“……”   语文课前所未有的有趣。   甚至,徐晚星破天荒拉下了面子来,主动向他请教英语。   毕竟要她去办公室问张春月,还不如要她去死。两厢一对比,乔野是不二之选,毕竟他俩是好兄弟,这个章戳得明明白白的。   于是乔野在看书,忽然被前座扭过头来的人叫住了。   “乔霸霸,帮个忙。”   “?”   “快帮我看看这几个翻译题,前面两个我还勉强能翻一下,后面几个简直脑壳痛。”   既然她诚心诚意地发问了,当然要大发慈悲告诉她。   乔野接过她的练习册,看了眼上面两行中式英语,一边看一边讲解,直到看到第三行,目光一顿,话音戛然而止。   中译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徐晚星:You di da di da me, I hua la hua la you。   乔野:……………………………………   对不起,这学生没法教。 第二十五章   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很快开始了。   初赛就在自己学校选拔,按师爷的意思来讲:“也就是意思意思,走个过场。谁能去,谁不能去,大家心里都门儿清。”   一个学校也就三个参加省级复赛的名额,其中俩,基本上被高二的物理双雄给承包了。   徐晚星呸了一声:“于庆庆,你敢不敢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于胖子不服气:“物理双雄怎么了?我没叫你俩雌雄双煞,已经很给面子了。”   然后他理所当然遭到了徐晚星的一顿暴打。   下一秒,有同学从办公室回来:“徐晚星,师爷找你去办公室!”   然后又扭头冲教室里吼了一声:“乔野,你也去,师爷找你俩!”   徐晚星回头看了眼乔野,挑眉,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去教师办公室了。   春鸣对于胖子说:“你吃亏就吃亏在脑子不好使,起个名字也能被暴打一顿。”   于胖子:“我明明是夸她物理好——成,那你给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春鸣淡淡地说:“叫什么不好,非得物理双雄、雌雄双煞,戾气也太重了。你该直接说美女与野兽的,刚好还呼应了乔野的名字。待会儿徐晚星回来,你把这名字说给她听,看看她高兴不高兴。”   于胖子肃然起敬。这他妈才是我辈楷模,一枝独秀的马屁精。   罗学明找乔野和徐晚星,当然是为了物理竞赛的事。   虽说这是张永东他们物理老师的热闹,但身为班主任,罗学明充分发挥了家住海边管得宽的风格,掺和得风生水起,活像他是物理老师本老师。   “今天晚自习,咱们会发一套卷子,学校老师自己出的题,权当做个初选。你俩好好写,认真对待,复赛名额必须给我拿下来,听见没?”   张永东在一旁点头如捣蒜:“一共就仨名额,咱班要占俩,人家肯定不服气。所以你俩好好写,拿实力说话,叫人无话可说。”   这意思就是,甭管你们平时物理多好,关键时刻没人给你们开小灶,必须自己撸袖子好好干。   乔野言简意赅,点头说:“我知道了。”   另一个问题少女吊儿郎当在一边挠耳朵,被师爷一个瞪眼:“你呢,徐晚星,都听清楚了没?”   徐晚星揪着耳朵冲他比了比:“这么大的招风耳,能听不清?”   下一秒,她在张永东的哈哈大笑里,被师爷的“卷书一击”命中,飞快地逃命回班里了。   于是,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天时,张永东抱着一摞卷子在晚自习时抵达班上:“今天我们做个物理突击。”   全班叫苦连天:“明儿就要期中考试了,今天怎么还突击啊!”   “题比较难,权当练练手,会做就好好做,不会做就当见见世面。”张永东就跟没听见大家的抱怨似的,把卷子分发下去,最后目光定格在教室的一角,那俩物理双雄的身影上,“虽说不是什么考试,但大家也要认真对待,这次突击,我们会在学校里选拔三个名额,去参加省里的复赛,最后冲击全国物理竞赛的决赛。”   卷子从第一排开始往后传,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全是唉声叹气。   把卷子传给乔野时,徐晚星嘴角一勾,说:“那我们就从现在开始比划了?”   乔野抬眼看她,淡淡一笑:“随时奉陪。”   俗话说得好,关门打狗,要坑就坑自己人(?)。   几个物理老师出的题是真不简单,一半都超纲,剩下一半全是陷阱。你以为是力学题,sorry啊,解到一半发现还要用热学来解释。你以为是普普通通的电路图,不,那是蜘蛛网,四通八达,眼花缭乱。   徐晚星卯足了劲,起初满心都是“老子不能输给他”,渐入佳境后,就沉浸在了热爱的学科里,只剩下“这题爸爸会,想难倒我,做梦”。   初冬的夜晚,许多学生写得云里雾里的,不时搓搓手,呵口气,暖一暖被物理和天气冻至冰点的心。   可徐晚星越写越入神,脑子里飞速运转,额头上居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有时候觉得手速跟不上脑速,草稿纸一页又一页,写不完脑子里的思路,只能鬼画桃符似的记个大概。最后飞快地往卷子上写几个重要解题思路,然后直接填答案。   物理竞赛和平常的物理题是不一样的,它不需要你多么详细的解题思路,只要列出你的主要原理,就算最后一步直接过度到答案,也无妨。   当讲台上的张永东低头看了眼手表,说:“可以了,时间到,大家交卷吧,从最后一排往前面传。”   徐晚星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回到了考试现场。   哎嘿,最后一题检查第二遍时,发现自己出了个大岔子,在草稿本上重新演算了一遍,还没往卷子上誊写完解题步骤!   她想也不想,唰唰两下划掉原先的解答,把最终结果填在了偌大的空白处。下一秒,背后的人轻轻敲了下她的椅背,把自己的卷子传了过来。   徐晚星接过来飞快地瞄了一眼,发现乔野也写完了一整张卷子,只是目光落在最后一题上时——   嘿,他俩答案不一样!   她顿了顿,一目十行扫过他工整漂亮的字迹,唇角一弯。   前桌的高个子在提醒她:“徐晚星,传卷子了。”   “OK。”她把卷子递了过去,然后回头看着乔野,本想说什么,但心头一动,又忍住了。思索片刻,她笑嘻嘻说,“既然是比赛,有没有什么说法?”   乔野:“你要什么说法?”   “比如输了的叫爸爸,三鞠躬,或者磕几个响头之类的?”   乔野沉默片刻:“你们江湖上都兴这种规矩的吗?”   徐晚星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紧不慢地拍板:“这样吧,初赛、复赛和决赛,就当我们赛三轮。每输一轮,输家答应赢家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还没想好,所以才说是一个条件,不是具体的什么啊。”她看了眼乔野谨慎的目光,知道自己前科太多,他有所顾虑,干脆洒脱地划出道来,“你别怕,我不会让你叫爸爸之类的。顶多我赢了,你替我背一个月的书包,或者请我吃顿大餐,这总行了吧?”   乔野懒洋洋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以内。”   “那就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徐晚星眉飞色舞,还得努力克制住内心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第一轮她赢定了!一目十行地扫过压轴题时,她发现这厮跟她第一遍的解题思路是一样的,掉进东哥的陷阱了哈哈哈哈!   不,稳住,别笑。   她还能接着装!   而乔野看着她充满自信的后脑勺,失笑。她只顾着答应他,不会提任何令他为难的要求,却压根没考虑过也许他会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这是过分自信她一定能赢,还是对他的人品拥有充分信任?   乔野在想什么,徐晚星不得而知,她兀自沉浸在第一轮她已经赢定了的喜悦中。   直到五分钟后,下课铃响起,她背起书包想往外冲,却忽然被乔野叫住。   “徐晚星。”   “啊?”她都走过了他的座位,又回头看着他。   乔野递来了一只笔记本:“给你的。”   “什么东西?”她一头雾水地接过来,翻开来看,却看见他的英语笔记,“哎?给我这个干嘛?”   “最新一页。”   徐晚星哗啦啦翻到一半处,看见了最新的一页笔记。满满当当、巨细靡遗的中文笔记。   乔野说:“昨天你问了我古诗词赏析,只分析一首诗也帮不了你什么。”   所以他写了一整页,粗略写了点他的心得。字迹虽一如既往的干净漂亮,但也看得出,他写得很急,仿佛在赶时间。   当然赶了。明天上午的第一科就是语文考试,他得赶在今夜落幕前,把笔记写给她,否则就是无用功。   徐晚星一顿,看看笔记,再抬头看看乔野,第一轮初赛能赢他的狂喜似乎被冲淡了。   可乔野很淡定,只看了眼她手里的笔记本,说:“前面是半个学期的英语语法重难点,你也可以大致扫一眼,以张老师的出题特点,选择题应该大部分都出自这里。”   “……”   徐晚星拿着他的笔记本,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但乔野显然也不需要她说点什么,交代完自己要讲的,就拎起书包往外走,嘴里扔下两个字:“走了。”   “哎?”她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连谢谢都忘了说。   *   乔野的笔记字如其人,干净好看,也言简意赅。   古诗词鉴赏题是高考必考题,整整八分,弄懂了套路,八分其实很容易到手。毕竟是针对高中生出题,也不会出现多难多晦涩的古诗词。   乔野用了一整页,将自己的经验全盘托出,知无不言。   他说,论题材,山川河流多为怀古伤今,春花秋月多为惜时怀旧,月与流水常随游子思乡,寂寞宫花抒写深宫闺怨,百姓生计常为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多是杜甫居易,山河烂漫、壮丽风光,可参考诗仙李白。   他说,论风格,唐诗乐天大气者居多,气势磅礴。宋词婉约伤怀,靡靡之音以抒愁绪。分析时最好结合时代背景,国力强盛时,浪漫主义盛行不衰;而国力衰弱时,现实主义诗人感怀天下、忧国忧民,格局拘于一室,则个人伤怀、感离愁别绪者居多。   ……   他匆忙写下的一整页笔记,是徐晚星从未接触过的知识点。   事实上,这所有的心得都来源于乔野的努力,哪怕换一个人,愿意将自己两年来的诗歌鉴赏经验告诉她,也不可能和这些笔记一模一样。   二楼的书桌后,阿花不知何时从屋顶跳下,喵喵叫着想讨晚餐吃。   可这一次,徐晚星没空理它。她呆呆地坐在书桌前,目光在笔记上停留了很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升腾而起。   为什么写这些东西给她?   他俩不还是竞争关系吗?今天还春风吹、战鼓擂呢,他居然把两年来的诗词鉴赏心得毫不吝惜地慷慨馈赠。   喂,你们学霸不都是保密工作者吗?连解题思路都不喜欢透露给别人的,哪有这种一言不合就给机密总结的?!   有那么一瞬间,徐晚星想起了自己在交卷时的那点小心思,忽然间觉得对比起乔野的光明利落,她的小人得志心态真是,真是太——   太小人了呜呜呜。   她对自己说,就算第一轮初赛赢了,也不要太过分。原本还想着让他私底下叫三天爷爷的,算了算了。   冲着笔记的份上,打个折,叫个爸爸就行了。   *   徐晚星不爱背课文,也不爱记单词。   可乔野都把学神级别的个人心得拱手相送了,责任感像是大山一样压在她心上,不牢牢背完,总觉得辜负了别人。   她把那一页笔记都记在了心上,顺便,翻开了柜子里被灰尘掩埋很久的《唐诗宋词三百首》,进行了一遍实战演练。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度河。   乔野说了,“月与流水常随游子思乡”,中了。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她往诗歌下方的解析看去,“寂寞宫花抒写深宫闺怨”,也说中了。   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山川河流多为怀古伤今”,看了看解析,与乔野说的依然不谋而合。   她一首一首看下去,捧着笔记本,神情也越发专注。其实也并不是多难,至少看了乔野的总结,好像也摸到了一点门道?   沾沾自喜地想着这次的诗词鉴赏总该得点分时,徐晚星并没有意识到,她对乔野的笔记,又或是对他这个人,似乎不知何时起产生了一种笃信的情绪。   他说的都是对的,她一点犹豫都没有,简简单单选择了相信。   初冬的夜里,蓉城夜色辉煌,清花巷却灯火阑珊。   家家户户都歇下了,但还有三盏灯久久不灭,在这寒夜里宛若星月。   两层小院里,乔野在家默出了初赛卷子上的最后一道物理题。其实写出答案时,他已觉不妥,可看了眼手表,只剩下六七分钟的时间了。他只停顿了片刻,不假思索地拿出了笔记本,将卷子放置一旁,开始写诗词鉴赏相关总结。   那道题前一半的思路是没有问题的,出问题的只是后半截,即便不拿分,他也自忖分数够了,能拿到参赛名额。   此刻,重新默出题干后,他在草稿本上重新演算,开始寻求正确答案。   窗帘后,辛意在父母的碎碎念中继续做题。   “你理科不好,还不多做几道练习题?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笔杆子下头出高人!”   辛意便翻开一套又一套练习册,眉心紧促地将自己埋进题海战术里。   她想,努努力吧,还剩一年,高考后,一切都会结束。   徐晚星也没睡,背完诗词鉴赏要点,又翻到了前面的英语笔记,一目十行地看着。   天气冷了,阿花不爱在寒风里四处乱窜了,懒洋洋蜷缩在她的桌角,一边打呼,一边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这个平日里总爱和它玩闹的姑娘最近很少搭理它,把晚餐给它准备好后,就一个人埋在书桌前不知在干什么。   阿花打了个呵欠,重新换了个姿势,陷入温暖的梦里。   人类总是忙忙碌碌,还是当猫比较舒服。 第二十六章   对于徐晚星来说,每一次大考的安排都极度不合理,以语文考试拉开帷幕,以英语考试进行收尾,这是哪个毫无人性的野兽定的传统?   这完全是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   总而言之,考完英语的那一刻,感觉身体被掏空。   但也是在这两门魔鬼科目的考试里,徐晚星生平第一次收获了属于文科渣的惊喜。   语文考试,八分的古诗词鉴赏题,这一次考的是杜甫的《月夜忆舍弟》。当然,为免考生们一看见杜甫二字,就心照不宣地想起杜甫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好名声来,考题省略了诗人的名字,盲考。   从前的考试里,徐晚星基本上是一到诗词鉴赏题,就慌得一批。   今天不一样,今天她觉得自己拿到了乔霸霸的学神buff,居然心潮澎湃起来,看到诗歌的第一时间,油然生出一种“终于等到你”的豪迈情怀!   先不说这题能不能拿分了,能在语文考试里体会到这种自信,及不及格都他妈圆满了。   再看题——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第一遍读完,徐晚星是懵逼的。   诶嘿,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乔野说了,写山川河流的是怀古伤今,写月亮流水的是思乡之情,写家属别离的是思念亲人,写什么鼓啊笙啊边塞风光的,是感慨战争、忧国忧民。   可是这首诗,这他妈怎么什么都有啊!   大杂烩可怎么搞?   徐晚星傻了眼。   可她徐晚星是谁?既然看不懂大杂烩想讲什么,那就按乔霸霸的笔记来,能写的全写上去,总有哪个知识点能得分吧?   反正不要和以前一样得个零分,也算是一大进步,对得起乔野的buff加持了。   徐晚星奋笔疾书,基本解题思路如下:   第一句,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有战鼓了,那就是战争年代了嘛。那么,本诗的背景应该是个战乱年代,大雁都在嚎啕惨叫呢,那是真的惨无人道了。   第二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来了来了,月亮来了,妥妥的思乡之情。那么,诗人在这个战乱年代,充满感情地思念着自己的故乡。   正所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好狡猾一男的,这怎么开始模仿李白了呢。   徐晚星的脑子里开始无限循环起了一首红极一时的歌。   第三句,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这句比较白话,她毫无障碍就看懂了。这位李白模仿者真惨啊,和弟弟分开了,家也散了,亲属是生是死也无从得知。   徐晚星收敛了笑意,顿了顿,在卷子上写下了这句:家破人亡,无亲无故,生死两不知。   其实,她也和这位老兄一样,甚至更惨。至少这位兄弟知道自己曾经有家,家在哪里,还有亲人可以挂念。   最后一句,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按照乔野给的几句艺术手法鉴赏套路,既然没有借景抒情、寓情于景,也没有什么睹物思人、借物喻人,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徐晚星干脆利落地套用了乔野给的模范解析:本诗末尾直抒胸臆,将诗人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是什么情感呢?写到这里,似乎不用再寻求buff的帮助。   诗人日复一日写着家书,渴望能得知亲人的消息,无奈战事常年连绵,亲人渺无音讯。他思念故土,也思念亲人,思念旧日的山山水水,也渴望战事停止,百姓安居乐业。   徐晚星为诗词鉴赏题划上句点时,沾沾自喜已然消失不见。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答题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也有这样多的思路能填满诗词下方的空白。   好像诗词也不是那么难了?   那一刻,她很有种冲动,想回头对乔野道个谢,或者笑一笑。可她才刚扭过头去,就听见陈老师在讲台上叫她的名字:“徐晚星!”   她嗖的一下回过头来,才反应过来,妈的这是考试!   再看陈老师的眼神,毫不意外,她因为“试图偷看乔野的答案”,被严肃警告了。   “……”   英语考试也因为乔野的笔记,至少在选择题上顺利很多。   Take off, take on, take up……徐晚星没办法在一夜之间将英语提升多少,但至少她记忆力惊人,能够将词组的搭配死记硬背下来。   阅读题可以凭感觉来,或是在原文找答案。   改错题基本上是自暴自弃。   作文,不好意思,昨天她背了一段乔霸霸的议论文万能套词。让我们看看今天要议论个什么来着?哈,辩论爱好者李雷和韩梅梅,今日要讨论的主题是,题海战术的利与弊。   Nowadays,with the development of our society, education becomes a big issue for both students and parents. 万能句子套一个education,完美的开始。   On one hand…… on the other hand…… 经典台词用起来。   After all,generally speaking…… 结尾词也一应俱全。   写完作文时,徐晚星伸了个懒腰,侧头看看窗外。天仿佛格外蓝,空气仿佛格外清新,胸前的红领巾——   诶嘿,套路用多了,一个不留神就自然而然冒出来了。   收卷时,她把卷子连同乔野的,一起递给前桌后,回头一看乔野,忽然就笑了。   不管这次及不及格,好像都没有什么遗憾了,很圆满,也很涨士气。   她看着他抬眼回望过来,四目相对时,他挑眉,仿佛在问她背了诗词鉴赏没,没背他就立马翻脸。   所有科目都已落幕,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终于解脱后兽性大发的气息。有人在飞书,有人在转笔,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拍桌子,有人在焦头烂额对答案,也有人考完就解法,考好考差都随便。   徐晚星倒是坐在座位上,心里一片祥和,甚至还有点小开心。   乔野看她一眼,问:“考得怎么样?”   “反正会写的都写了,不会写的也胡说八道填满了。”徐晚星伸伸懒腰,“但愿老师看在我态度端正的份上,给个人情分,争取让我久违地及个格吧。”   乔野嘴角抽了抽:“加油。”   徐晚星不满意了:“加油?我真情实感抒发了一通,学霸你好像有点敷衍啊!”   所以说,祝福也要详细一点吗?   乔野思索片刻,十分配合地加长了回答:“加油。有志者,事竟成。人家书山有路勤为径,一科比一科努力。你学海无涯苦作舟,一次比一次靠近及格线。”   ?   徐晚星面无表情:“我谢谢你啊,把我形容得像个智障。”   可两人对视片刻后,也是她率先笑出了声来,像个货真价实的大傻蛋,朝他伸出手来。   她说:“谢谢你,乔霸霸。”   不掺杂任何揶揄或别的情绪,真心诚意的感谢。   乔野看了看她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顿了顿,虽然觉得这样挺蠢的,但却非常顺畅地伸出手来,与她握了握。   “不客气。”   说完,他飞快松开了交握在一起的手,回头收拾书包,唇角却莫名其妙弯了起来。   英语考试结束时,下午四点半,考生们可以回家狂欢了吗?   NO!   大家也就放松了那么十来分钟吧,罗学明就捧着一摞卷子上来了。   “好了好了,期中考试只是测试一下大家这半学期来的学习成果。这会儿就放松成这样,怎么,期末考试不考了?高考还考不考了?”   兽性大发的诸位稍微消停了些,转笔的不转了,拍桌子的也不拍了。   罗学明表情很放松,显然,心情不错。   “前天的物理竞赛初赛卷子,成绩已经出来了。咳,这次的参赛名额一共三个,前二都在我们班。”   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回头,条件反射地看向最后两排的那二位物理双雄。   罗学明紧接着就笑了:“对的,就是乔野和徐晚星。他俩会和高三的李佳远同学一起,代表学校去参加省级复赛。”   全班都躁动起来,鼓掌的鼓掌,哎哟嘿吼地瞎起哄。   起哄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这两位为班集体争光了,大家还没有那么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好吗?一片花里胡哨的叫声,完全是因为他俩是绯闻主角,这下还双宿双飞要去大杀四方了。   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言而喻、热辣滚烫的揶揄和八卦之光。   徐晚星:“……”想打人。   乔野:“……”我看不懂。   罗学明又咳嗽两声,说:“好了好了,虽然学校的初赛比较简陋,但是系主任和校长商量了一下,觉得毕竟还是代表咱们学校的荣誉。所以这三位同学都有奖状,还有一点奖金,以资鼓励。”   哎哟嘿吼的起哄声又来了。   众人窃窃私语:“艾玛,学校还给他俩发红包。”   “份子钱都有了。”   “就跟结婚似的哈哈哈。”   罗学明还在继续:“咱们班两位同学考了第一二名。徐晚星,94分,一等奖,来,这是你的三百块。”   徐晚星只差没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蹦三尺高,雄赳赳气昂昂上台拿奖状和奖金了。   你看你看,她说什么了来着?那天看到乔野的压轴题,就知道他死翘翘了哈哈哈!   “乔野,第二名,89分。来,这是你的二百块奖金。”   乔野也起立,领奖的时候与返回座位的徐晚星擦肩而过。   其实这一天徐晚星早已肖想过无数次,也许没有这样详细,也没有盘算到会在物理竞赛初赛中完成这一壮举。在她的幻想中,无非就是一次什么考试,她风风光光碾压了乔野,重回第一的宝座,将乔野到来后她那动荡的地位给坐踏实了,扬眉吐气一次。   而这一天终于到来。   可当她捧着奖状和装了三百块钱的信封,走下讲台,和迎面而来的乔野四目相对时,却不知怎的,忽然就没法得意了。   她本该对他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最好还非常中二地来一句:“怎么样,学霸,见识到我的厉害了吗?”   可乔野向她走来,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眼里没有失落和黯然,一片宁静。徐晚星就忽然说不出早已想好的台词,再摆出那样小人得志的模样了。   妈哟,他毫不吝啬地分享了他的笔记给她,她拿人手短,心虚到没法欢天喜地了!   徐晚星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僵硬,笑也不是,讨好也不是。那奖状和信封明明轻飘飘的,此刻拿在手里却又沉甸甸的,叫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直到两人都落座,罗学明开始说起下半学期的安排时,徐晚星才回头去看乔野的表情。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失落,是不是故作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很介意。   可乔野对上她的视线,唇边却浮起一抹笑意。   他无声道了句:“恭喜。”   眼里,面上,都是毫无掩饰的坦荡。   徐晚星一愣,动了动嘴,最后艰难地找了句话:“你也考得很好,同喜同喜——”   说完就只有一个念头:妈的智障。   该开心的,但这开心里似乎总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徐晚星心不在焉等到了放学,挠挠头,说:“那我先走了,学霸。”   总觉得有话要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还是乔野主动叫住了她:“第一轮比赛你赢了,想好提什么条件了没?”   换做平常,徐晚星一准儿会说“那你就叫三声爸爸看我敢不敢答应吧”,可眼下,手还短着呢,她琢磨片刻,四平八稳地说:“那你就请我吃个饭吧。”   这倒是出乎乔野的意料。出于这半个学期以来对徐晚星的了解,他也觉得自己会面临叫爸爸叫爷爷的险境,没想到她高举轻放,就这么过了?   所以只是一顿饭……   他拎起书包,和她一起朝外走,“想吃什么?”   “大餐!”徐晚星觉得这买卖自己着实亏了本,当即狮子大开口,“要贵的!吃到我扶墙去,扶墙走!”   乔野失笑,侧头看她一眼:“没问题,管饱。”   这对话被来找徐晚星一起回家的于胖子和春鸣听见了,两人面面相觑,半天没说话。   于胖子小心翼翼地问:“是我想多了吗?”   春鸣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幽幽道:“怕是我们想得太少。” 第二十七章   期中考试结束在周五,两个雷厉风行的人,周末补了半天课,约在了下午四点,清花巷的口子上见。   第二次与学霸共进晚餐,气氛和心情都和第一次在屋顶吃抄手时大不相同了。   徐晚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在四点四十的时候出了门。除了上课爱迟到,其他时候她都是个准时准点的好孩子。况且她也不是故意要上课迟到,实在是生物钟作祟,天崩地裂都爬不起来。   从巷尾走到巷口,前后也就几分钟时间。   今天太阳很好,初冬的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她也走得优哉游哉,盘算着到底要吃顿什么好的,才能一饱口福,同时也不花乔野太多钱。   虽然表面上说要吃大餐,越贵越好,但穷人家长大的孩子,对钱的概念很严谨。不管是自己的钱,还是别人请客,都心知肚明不可刻意占人便宜。   徐义生即使粗糙又没文化,也十分注重孩子的品德教育,至少长这么大,除了皮了点,徐晚星从未因为作风与品格问题被人诟病。   四点四十五分,徐晚星提前抵达了巷口,没想到乔野来的比她还早。   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少年站在巷口的一棵梧桐树下,穿一身浅灰色牛角扣大衣,里面是米色毛衣,背上还背了只黑色双肩包。   整个人挺拔修长,书卷味里带了点学生气。   初冬的太阳透过林叶隙缝,洒在他面上、肩上,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   他从容而立,低头看着手机,并没有注意到从侧面而来的她。   徐晚星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天蓝色运动棉服,下面是洗到快褪色的牛仔裤,运动鞋倒还好,就是昨晚放学下楼时被人踩了一脚,左边有个黑乎乎的印记……   下一秒,趁乔野还没发现,她掉头就跑。   徐义生正在家里收拾摆摊用的东西,都在收尾了,忽然看见徐晚星气喘吁吁冲进来,二话不说往卧室里跑。   “哎,不是和同学出去吃饭吗?”他摸不着头脑,“怎么又回来了?”   “换件衣服!”卧室里传来手忙脚乱的动静。片刻后,徐晚星探了个头出来,“爸,我大衣在哪呢?”   “衣柜最上层。”   “哦。那我毛衣裙呢?”   “左下角的柜子里。”   窸窸窣窣好一会儿,徐晚星对着镜子一照,不耐烦地抠抠头皮。   疯了吗这是,居然还穿裙子?   她皱着眉头又换了一遍,最后只在牛仔裤和浅灰色连帽卫衣外面套了件过年穿的米白色大衣,出门前又拿抹布擦了擦鞋子,这才往外走。   徐义生在后头问她:“和谁吃饭呢这是,穿这么隆重?”   徐晚星脚下一顿:“我没有,我就随手拿了件乱七八糟的。”   “是吗?随手一拿,拿了你当家衣服?”   徐晚星低头看看自己,一脸惊讶的样子:“哎,还真是!”   徐义生:“……”   算了,女孩子爱美一点也好,天知道他每天都在发愁,生怕自己把小兔崽子养得太糙太男孩子气,都到这个年纪了还一点不知道收拾自己。   徐晚星再一次抵达巷口时,刚好五点整。   乔野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徐晚星难得穿漂亮一次,平日里是校服加身,外面加的外套也多是普普通通的运动服。并且,因为家境拮据,她换来换去也就那么几件,异常男孩子气。   可今日,她扎了一束马尾,刘海天然带了点卷,松散地落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皮肤白,浅灰色的卫衣套了件米色大衣,看上去一下子脱离了江湖气,笑嘻嘻站在眼前,像极了春日里初绽的一朵花。   “久等了啊,学霸。”徐晚星一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乔野顿了顿,说:“不久,我也刚到。”   闻言,徐晚星也愣了愣。   不对呀,明明十来分钟之前就到了,怎么说刚到呢?   她张了张嘴,很不开窍地想反问他,还好人情世故不够,但智商勉强能凑。话出口的前一秒,她猛地打住,意识到了什么。   冷漠疏离的表象之下,刻薄话不断,但其实他一直有他独特的方式表达好意。比如说第一次从龙泉山上载她回家,比如把书换回来,比如一边骂她一边送她去诊所,又比如那份助力良多的笔记。   再比如说,明明已经等了十来分钟了,却还云淡风轻说刚到。   徐晚星多看他两眼,行吧,这怎么还越看越顺眼了。   “吃什么?”   “炸鸡怎么样?”   乔野一顿:“不是要吃贵的吗,还越贵越好?”   徐晚星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昨天的想法,今天的想法是吃肉,越多越好。”   “……”   所以她是在家没肉吃,被老徐刻薄了吗?   乔野说:“之前我在市中心试过一家餐厅,就去那吧。”   “贵吗?”徐晚星忧心忡忡。   乔野好整以暇看着她,说:“肉多,管够。”   徐晚星:“……”   不是,你真的误解我了,学霸。   误解她的乔学霸带她一起坐公交车去了市中心。   蓉城的老旧与繁华,在这一片核心地段完美融合。老城区的疮痍与陈旧被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掩映其中,于快节奏的都市生活里,烟火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那家餐厅就在大慈寺旁,三进小院,窗明几净。   小院门口的服务生礼貌询问:“请问有预定吗?”   乔野点头,报上手机号。   徐晚星一愣:“哎,原来你早订好了?”   跟在服务生身后往里走时,乔野回头看她,还是似笑非笑的一句:“放心吧,肉管够。”   “……”   不是,这个梗还能不能过去了?   这间神奇的餐厅,提供了中西餐结合的美味料理。   服务生先送了两杯晶莹剔透的柚子水来,然后递上两份菜单。   徐晚星在打开菜单的第一秒,吧嗒一声合上,瞪圆了眼睛盯着对面的人。   乔野被这么火辣辣的视线盯着,也抬起头来:“?”   下一秒,徐晚星开始拉他胳膊:“走了走了,换一家!”   “为什么换?”他一头雾水。   对面的小矮个还在拼命拉他衣袖,“太贵了太贵了,我他妈拿了你的笔记还手软着,这要再吃一顿天价大餐,这张嘴还要不要了?手软嘴也软,以后岂不是要给你做牛做马?”   乔野:“……”   嘴角一抽,他把小矮个摁回座位,“大胆吃,我不缺牛马。”   “真的太,贵,了!”她从来没吃过一道菜三位数的饭,徐晚星心有余悸地揪住他的袖口,淡定不起来,“我爸说了,谁的钱不是钱,哪能因为羊毛出在别人身上,就尽情薅?”   乔野实在忍不住了,笑出了声。   “徐晚星,你们家说话都这样吗?”   徐晚星一顿,狐疑地眯起眼来:“什么意思?”   这狗东西好不了两天,又要开始人身攻击了吗?   她在别的方面或许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在自尊这方面,尤其是涉及到老徐时,尤为敏感。如果乔野真说出什么不尊敬老徐的话来,她会当场翻脸。   可乔野的回答也出人意料。   他说:“放心,不是坏话。你爸爸很好。”   徐晚星一愣,翻了个白眼:“废话,我爸爸当然很好。但是你吹我爸也没用!这地方太贵了,我还不起这个人情。”   “你是怕复赛或者决赛输了,我也让你请我来这种地方吃饭?”   “才不是。”徐晚星的表情很严肃,“不管下次谁输谁赢,朋友之间本来就该你来我往,才不能让你一个人付出。今天你请吃饭,下次我也该付出点心意。”   乔野靠在椅背上,指尖敲了敲菜单:“上次在你家,你请我吃过饭了,忘了吗?”   “那和这个怎么能比?”   “你都说是朋友了,心意相当就够了,谈钱多伤感情?”他三言两语化解难题。   徐晚星撇撇嘴,嘀咕:“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对比起来,我宁可伤感情。”   话是这么说,还是心惊胆战坐了回去,握拳在心里说:我只点最便宜的菜!   然而在乔野的关照下,她那两道最便宜的菜后又追加了两份价值不菲的。乔野替她点了一份牛排,因为她说过想吃肉。   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可牛排入口时,又觉得舌头都在尖叫。   怎么可以这么美味!!!   徐晚星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份牛排,生涩地动手切着,一边往嘴里送还一边感动地说:“我会记得你的。”   乔野咳嗽一声,佯装不在意地拿起水杯:“一顿饭而已,不用这么认真。”   “不是,我在跟我的牛说话。”徐晚星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水,感慨万千,“这种地方,以后我估计也不怎么来。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和我的绝世牛排相识一场,当然要好好道个别了。”   “……”   乔野正在喝水,一口没稳住,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拿起了餐巾堵在嘴边,这才没有出现高空喷泉现象。   对面的徐晚星也眼疾手快,在他有喷水迹象的第一秒,伸手护住自己的牛排,生怕它被玷污。   乔野:可以,相识不到五分钟的牛排,地位比他这个朋友还崇高了。货真价实的塑料友情。   他面无表情抽走她面前的牛排,说:“一人一半,别吃独食。”   “喂,我从来没见过请客的和客人抢吃的!”   “所以我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不是,你少切点!那么大一块你也不怕噎着你!喂喂,我来帮你!”   “不需要,我一个人能行。”   “不,你不行——”   服务生站在一旁恭候客人的指示,目瞪口呆看着两人对着一盘牛肉展开了争夺战,嘴角不断抽搐。 第二十八章   冬日天黑得早,晚饭后,从小院出来时,夜幕已然低垂。   市中心越到夜里越热闹,蜀地的人们悠闲自在,夜生活多姿多彩。中心广场上亮起了不灭的灯火,树上草里也都是灯串,熠熠生辉,恍若坠入尘世的繁星万千。   乔野看了看身侧的人:“直接回家,还是溜一圈?”   “走一走,消消食呗。”   高二的学生难得有这样的闲暇,还能在夜里的闹市区溜达。   徐晚星感慨:“真难得。”   “难得什么?”   “我啊。我可太难得出来闲逛过了,一没时间、二没钱的。”她把手聚在嘴边,呵口气,白雾缱绻,“要么就在家写作业,要么在夜市帮老徐摆摊子——”   “要么在茶馆打麻将?”乔野适时地插了一句。   徐晚星翻白眼:“老徐不让我去了。”   “看样子你还挺遗憾。”   “那可不?”她惆怅地拍拍衣兜,“以前在张姨那儿打麻将,至少还能赢点牌钱,交一大半给老徐,自己还能留点儿。现在我他妈一穷二白,一拍两散,穷的响叮当。”   继麻将小分队的各位成员后,乔野也见识到了徐晚星出类拔萃的成语使用水平。   他问她:“你就那么喜欢打麻将吗,徐晚星?”   “哎?”徐晚星侧头看他,挑眉,“麻将怎么了?你对麻将有意见哦?”   “不敢。”嘴上说着不敢,表情却很真实。   徐晚星理直气壮反问他:“好歹也是国粹,你喜欢的奥数物理题可没这种地位,谁看不起谁呢?”   麻将的话题没能进行一会儿,很快被打断。只因下一刻,一个手捧鲜花的七八岁小男生忽然从一旁冲了上来,奶声奶气说:“哥哥,给姐姐买支花吧!”   哎?   徐晚星一脸尴尬挥挥手:“不了不了,我们不是买花的关系。”   小男生泫然欲泣,手足无措地抱花站在那里,回头看看不远处鼓励他勇敢上前的母亲,又抬头看看徐晚星,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徐晚星:“哎哎,别哭别哭——”   话音刚落,小男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叫:“妈妈,他们不要我的花!”   徐晚星:“……”   一边哭,小男生又一边攥住她的衣角,哭唧唧,再接再厉:“我的花很好看的,你买一枝吧大姐姐……”   终于没能看下去的乔野,想速战速决,适时地指指他手里的花:“别哭了,我买。”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前一刻还在嚎啕大哭的孩子立马不哭了,把怀里的花往乔野面前一递,破涕为笑,“哥哥真好!”   徐晚星:这业务水平真的可以,强的一批啊卧槽!!!   乔野也沉默了一瞬。   递向他的这一整束花里,全是火红的爱情之花,压根儿找不着适合送给徐晚星的。   他心里梗了一下,表面还兀自镇定地问小男生:“有别的花吗?”   “没有了。”   “你妈妈那里也没有吗?”   小男生嘴一瘪,又有大哭的迹象:“怎么,你不想买我的花了吗?”   赶在他大哭之前,乔野果断从他怀里抽了三枝花:“多少钱?”   小男生拿了三十块,心满意足抽身走人。   灯火辉煌的步行广场,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冲得有些懵,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最后,乔野把手里的花艰难地递了过去:“友谊之花。”   神他妈友谊之花,哈哈哈哈哈。   徐晚星噗的一声笑出来,满不在乎接过花:“OK,我就当它是康乃馨好了。”   “康乃馨?”乔野一顿。   却见徐晚星冲他邪魅一笑:“是啊,献给爸爸的花,不是康乃馨是什么?”   乔野眯眼,伸手要拿回来:“花还我。”   “成成成,不是爸爸,不是爸爸。要不,爷爷?”她保护住自己的花,嘻嘻哈哈,“送出手的花,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乔野淡淡地说:“跟自己的爸爸,没那么多讲究。”   这回轮到徐晚星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可以啊乔野,还他妈能屈能伸,大丈夫啊!”   灯火之下,小矮个得努力蹦起来,才能拍到他的肩,乔野垂眸看她,只看见一双流光溢彩的眼。   算了,让她一次。   嘴强王者罢了,不值得较真。   回程的公交车上,乔野拿出了耳机,顿了顿,分了一只给徐晚星:“听吗?”   “听啊。”她不假思索接过耳机,塞进耳朵里。   伴随着公路上的嘈杂行车声,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城市剪影,耳机里流淌着动人乐章。   车水马龙里,她听见了Coldplay的歌。   某一刻,她忽然想到什么,侧头问身旁的人:“乔野,你为什么抽烟?”   乔野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换了个问题。   这一次他倒是回答了:“初一。”   “那么早?”徐晚星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怎么,抽烟犯法吗?”   “也不是。”她皱眉望着他,“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学霸,跟抽烟隔了十万八千里。”   “我这样的学霸?”乔野哂笑,慢条斯理问,“那你说说看,我是怎样的学霸?”   “成绩好,不偏科,所有老师都喜欢你。”徐晚星不假思索,然后又摆着手指细数,“家境富裕,高知家庭,父母婚姻美满,家庭氛围和谐,从小锦衣玉食不愁吃穿,还得过那么多的奖……啊,你还有个很酷的爷爷,扛着摄像机满世界拍星星。反正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抽烟。”   右耳是窗外的喧嚣世界,左耳是她热爱的乐队动听的音符。   在这样的鲜明对比中,她看见乔野低下头来,望进她眼底,很轻很随意地说了句:“那不是我。”   “?”徐晚星一愣,定定地仰头看着他,有些不解。   “有时候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乔野将头转了回去,目光平平地望着前方的归途,沉默了很久,又仿佛只停顿了一瞬间。   很久很久之后,在那首耳熟能详的歌都结束时,另一首歌的前奏响了起来。   她才听见乔野说:“我的生母过世了,在我小学的时候。现在这个,是我爸后来娶的妻子,我的继母。”   在那一刹那,徐晚星的脑子里仿佛被雷劈过,许多念头不受克制地浮现出来,弹幕似的飞速掠过。   那简短一句话成功打碎了她对乔野的所有认知。   诶,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健全家庭?   她曾以为他含着金汤匙长大,一路顺风顺水,在恩爱父母的陪伴下成长至今。却没想到会突然得知这样一个重磅炸弹。   更何况继母二字,从来伴随的似乎都不是什么正面形象。   徐晚星几乎是下意识幻想出了一副场景,弱小的男孩在父亲的漠视下,被继母虐待,言语上,精神上,亦或更严重的肢体冲突。   大概是内心活动太过剧烈,她的情绪波动直接从眼神里体现出来。   乔野瞄她一眼,说:“收起你的想象力。”   “嗯?”徐晚星回过神来。   “没有八点档的剧情。她没有虐待我,相反,她对我很好。”   “……是吗?”她还在偷偷怀疑。   “我十岁那年,知道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我们相处了整整一年,我爸才放下心来,和她结婚,重组家庭。”   徐晚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所以非但没有对儿子不好的继母,就连父亲也这么细腻,让儿子和女友相处了整整一年,确定家庭能够和谐了,才作出重要的决定——   “那你抽什么烟啊?”   乔野张了张嘴,下一刻,却听见车内传来报站名的声音。   清花巷到了。   他从徐晚星手里接过耳机,也摘下了自己耳朵里那一只,放回包里,两人一同下了车。   “先送你回家。”他站在巷口,没有急着回自己家。   徐晚星摆手,另一手还拿着那三只玫瑰:“送什么送啊,你以为你演偶像剧呢!”   乔野也不说话,反正说送就送,随便你瞎比比什么。   徐晚星心道:也行吧,送就送,反正你话也还没讲完。故事说一半是要折寿的,虽然你折寿跟我没关系,但是我心里痒会睡不着嘛。   她问他:“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你还没说完,你到底为什么抽烟啊!!!”徐晚星不可置信,“哥你是金鱼吗?只有七秒的记忆吗!”   寂静的巷子里,乔野笑出了声。   片刻后,他望着前方,低声说:“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妈是病死的,直到初一那年。”   嗯?   初一那年怎么了?   徐晚星的大脑又开始不受控制了。   难道是父亲出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和新欢一起谋杀了旧爱?   “停。”乔野再一次把她从脱缰的地步拉了回来,“说了不是八点档。”   徐晚星一脸警惕地望着乔野,他怎么老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太邪门儿了!   下一秒,乔野说:“对,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么。”   徐晚星直接给吓懵了。   我靠他不但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还能读出我的弹幕???   乔野抬手想戳她脑门,可动作进行到一半,又觉不妥,索性放了下去。他说:“徐晚星,你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摆什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一点成府也没有,真的很危险?”   “所以我去练了跆拳道啊!”她踢踢腿,理直气壮。   “……”乔野嘴角抽搐。   “那,那你妈妈……”她知道这样直接询问有所不妥,有些犹豫,可到底还是问出了口,眼巴巴望着乔野,带点小心翼翼,又带点固执的探寻。   寂静深巷里,他们已然走到了她的家门口。   紧闭的卷帘门外,她听见乔野平静地说:“因为赌博,她欠了巨额债务,又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再也还不清。”   “后来她不想连累我和我爸,爬上三十层楼,直接跳了下去。”   “那一天,我没有见到我妈,只知道她出差了很久,后来忽然就得急病走了。同一年,我爸因为工作调动,辗转各地,带着我离开了。离开了熟悉的环境,我连只言片语都没听说过,所以对他的解释笃信不疑。”   徐晚星忽然就丧失了语言能力,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乔野却忽然侧头,问:“吓到你了?”   她脖子一拧:“开玩笑,我谁啊?我徐晚星啊!我会被吓到?!”   乔野又笑了,这一次带了点温度,是真心实意的笑。   徐晚星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问他:“所以你恨你爸爸吗?”   “不懂事的时候伤怀过一阵,后来很快就明白了,他是为我好。”   徐晚星松口气,这才放下心来:“爸爸们总是这样,大男子主义,自以为是为孩子好,有时候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还可能会伤害到我们的感情。可是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   像是为了宽慰他,她还装作义愤填膺地说:“我小学的时候,老徐知道我被欺负了,跑去找我班主任说明情况,要她严肃处理那几个小孩。喂,挨打这么丢脸的事,闹得全班都知道很光荣吗?我气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还有啊,他觉得小姑娘就应该穿裙子。我长个子那几年窜得很快,有一次半年就长了半个头那么高,换季之后,往年的衣服就穿不了了。结果他自作主张给我买了一堆裙子回来,花光了那个月手头的所有余钱。哎,穿什么都不问问我吗?害我一夏天都只能穿裙子!!!”   她声情并茂地诉着苦,却见乔野笑起来,一声一声,低沉悦耳,带着少年人的一丁点柔软暗哑。   他不疾不徐打断她的话,叫她的名字:“徐晚星。”   “啊?”   “你长个子那几年,窜得很快——”他抓住了关键,“是有多快,长到今天还只有一米五几?”   ???   徐晚星先是懵逼,然后震惊,最后怒不可遏。   “好你个乔野,爸爸尽心尽力安慰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啊?!”   乔野笑得肩膀都在抖,并且笑意还有加深的趋势。   他又叫了一次:“徐晚星。”   “干嘛?!”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带着实打实的暴躁了。   却见他低头望过来,眼神明亮道:“谢谢。”   “……”   他总是这样,反应莫名其妙,不走寻常路,她以为他该感谢的时候,他居然挤兑她。她以为他要和她吵架了,他又这么和颜悦色跟她说谢谢。   “你神经病是不是,乔野?”她撸袖子,假装要跟他干架,可撸到一半,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踏踏实实落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这一次的“兄弟聚餐”,以徐晚星破天荒地臭美换衣服开始,在清花巷尾乔野的大笑和她的暴躁中落幕。   徐晚星:“懒得理你这神经病!”   说完,丢下一个白眼,扭头蹭蹭蹭爬上了木梯。   乔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走了。”   她都已经爬到了屋顶,下一秒,从上面露出个脑袋来:“哎哎,周一就要去参加复赛了,你准备好没?”   楼下,乔野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复赛而已,还需要准备?”   “……”   很好,这位哥真他妈有精神分裂症吧,前一分钟还在装忧郁青年,下一分钟就开始装逼。   徐晚星暴躁地朝他比了个中指:“当我没问!”   楼下的人又笑了。   他说:“下次还接着赌吗?”   “为什么不?”徐晚星趾高气昂,“能多吃几顿免费大餐,干嘛不吃?”   “就这么笃定复赛还能赢我?”   “那是。毕竟这次我连二分之一的功力都没拿出来。”   乔野低声笑了,不紧不慢点头:“那就拭目以待了。”   周一一大早,徐晚星就被叫去了办公室。   她还以为是期中考试的成绩提前出来了,要挨批斗了,特地从春鸣身上扒拉下来一件非常厚重的面包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这样比较扛打。”   于胖子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你该带个头盔,毕竟师爷揍你一向往脑门儿上敲——”   他话音未落,先挨了徐晚星一记敲。   于胖子:“我做错了什么!”QAQ   春鸣优哉游哉把徐晚星的外套披在身上,拉了拉短了好长一截、堪堪齐腰的衣摆,说:“错在你嘴贱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挺幽默。”   结果徐晚星到了办公室一看,哟,乔野也在呢!   这下松了一大口气。   和学霸一起出现的场合,一般来说场面不会太难看。换个顺序也合理,毕竟难看的场面,学霸一般不会出现。   罗学明正跟乔野说话,余光瞥见门口新出现的人,视线一转,眉头一紧:“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   乔野背对办公室大门,闻言也回头一看。只见姗姗来迟的徐晚星穿了件长及大腿的面包服,衣服看上去比人大了一倍,衣袖也拖得老长。   徐晚星一顿,当然不可能明说:我是怕您老揍我,所以穿了件扛打服。于是她灵机一动,抖了抖衣袖,在半空中摆了个架势——   “我这不是惦记着您连续上了两节课,特疲倦吗?特地来给您跳段甩袖舞!”   罗学明:“……”   乔野:“……”   办公室老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学明没好气地咆哮:“别跟我插科打诨,过来,我这儿有正事要说!”   所谓正事,就是下午两点在市中心的肃德中学举行的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复赛了。   “一会儿你俩三四节课就暂时不上了,我和张老师开车送你们回家,先跟父母说一声,收拾收拾东西,之后我们直接出发去肃德那边。”罗学明看了眼手表,“今天下午笔试,明天上午还有个物理实验,所以今晚要住在市中心了。”   徐晚星一听就乐了:“一会儿不上三四节课?” 第三节 英语,第四节语文,哈哈哈,没想到她徐晚星也有今天,还能光明正大逃课,逃的还是最头疼的课。   罗学明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眼睛一眯,动手要卷书了。   下一秒,徐晚星抱头就跑:“那什么,我先回去收拾书包了!”   罗学明面无表情放下书,又看向乔野,表情瞬间春回大地,语气都放温柔了不少:“你也回去收拾书包吧,一会儿和徐晚星一块儿下来。”   乔野点头:“要麻烦罗老师了。”   罗学明真想把徐晚星拖回来,看看,看看人家!这么有礼貌,这么贴心的好孩子,对比一下,他的课代表真是典型的欠打皮孩子。   都是一样大的孩子,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正午时分,学校的公派面包车停在清花巷的口子上,两个孩子分别回家收拾东西了。   罗学明想了想,对张永东说:“我去徐晚星家,你去乔野家,也跟父母说明说明情况,讲一下今晚要外宿的事情。”   于是徐晚星走了没几步,就被紧随其后的人叫住了。   她大惊失色:“您要跟我回家?”   罗学明不紧不慢地反问:“怎么,不欢迎?”   “不是,您老坐在车里等着不挺好的?”徐晚星的心脏都悬在了半空,“您放心,我爸特善解人意,对你们老师的话那是言听计从。我跟他说一声,别说外宿一宿了,就是外宿一学期,他也绝对没意见!”   开玩笑,让师爷一起回家,万一他告个状什么的,老徐那边可就没她什么好果子吃了。   上回老徐一通电话,她可是被鸡毛掸子一路追去学校的!   可罗学明才懒得搭理她,只扔下两个字:“带路。”   徐晚星彻底蔫了,一路萎靡不振带他回了家。   像徐义生这种没什么文化的手艺人,对老师一向敬重有加。果不其然,得知班主任来了,他又惊又喜,连连收拾沙发请人坐下,又是端茶递水,又是嘘寒问暖。   罗学明也是个爽快人,从来没有老师的架子,只摆摆手:“别忙活,您可别这么客气。我这次来,主要是跟您打个招呼,毕竟孩子要参加物理竞赛,留宿在外一晚上。我也是怕您担心,所以亲自上门来说明情况。”   三言两语,徐义生连连点头,罗学明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完全没意见。   唯一能多说两句的,就是回头嘱咐徐晚星,要好好听话,不许淘气,认真考试。   最后,他还挺纳闷地问了句:“学校还挺破费呀,把这么多学生弄出去考试,还都住外面?”   罗学明一愣,看看徐晚星:“你没跟你爸说,全校就三个学生去参加复赛?”   徐晚星挠挠头:“我爸晚上摆摊子,半夜才回家,我已经睡下了。早上我起床,他还在补觉,就一直没来得及说。”   后来是忘了,也没觉得是多大回事。若是真拿了奖,再说也不迟。   罗学明是班主任,对徐晚星家中的情况再有耳闻,可今日真来了,才发觉她的家境远比自己了解的要更拮据。   这样简陋紧凑的家,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还有这样一位作息时间差异巨大的父亲,连女儿代表学校去参加物理竞赛也一无所知……   他看看徐晚星,把物理竞赛的情况说给徐义生听,末了追加一句:“晚星是个好孩子,理科方面非常有天赋,我们老师都很看好她,您也该为她感到骄傲。”   徐晚星眼睛都直了。   诶,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灭绝师爷今天非但不灭绝,还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父女俩都是一样的表情。很显然,对于老师会开口夸徐晚星这件事,徐义生也感到不可思议。   诶,所以上门不是告状,还夸了一波?   父女俩对视一眼,在沉默中艰难地消化了一番。   离开徐家时,两人往巷口的面包车走。   罗学明想了想,问徐晚星:“为什么不申请贫困生奖学金?”   徐晚星匪夷所思:“我能交得起学费啊。”   “家里的情况并不算很好,能多一点补助是一点。”他蹙眉,“下学期交一份申请,我帮你递上去。”   “嗨,谢谢您啦,真不用!”徐晚星一口回绝,还挺骄傲,“我爸说了,我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是交不上学费,何必占用资源?您把钱留给更贫困的家庭,真正有需要的人,这不挺好?”   她一点没觉得有什么难于启齿的,贫穷之于她,不过是一种现有的偶然状况。穷就穷一点过,富就富一点活,没什么大不了。   倒是罗学明沉默了好一会儿,侧头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课代表。   他对她的偏爱溢于言表,所有老师都看在眼里。即便孩子们觉得他对徐晚星比别的人更严厉,那也是出于重视和关心。   班里有大把优秀学生,诸如万小福、辛意之流,听话又懂事,对于老师说的话都记在心里、从不违背。而徐晚星呢,她是个异类,不仅调皮捣蛋到男孩子都望尘莫及的地步,还上能顶撞老师,下能打架。   可他偏偏就对这个孩子有着过多关注。   为什么喜欢她?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理科天分。缘分本来就是最说不清的事情。也许是眼缘,也许是性格投缘。他就喜欢这孩子没心没肺又无法无天的样子。   应试教育培养出了一大堆温顺听话的好孩子,他亦是教育从业者,哪怕不愿让孩子都按照同一模板批量生产,却在多少年的工作中不得不妥协。徐晚星的存在,是一众好孩子里最特别的异类。   她鲜活可爱,有灵气,也有不可磨灭的韧性与乐观精神。   罗学明看她半天,看到徐晚星头皮发麻,内心惴惴不安。   她小心翼翼试探了句:“罗老师,我又犯什么错了吗?”   犯错了您打我就是,我把头伸过去,咱们速战速决,别这么死亡凝视挑战我内心极限了!   她简直惶恐。   罗学明白她一眼,只说:“这回竞赛给我好好考。考好了有奖金。”   “那要是考差了呢?”   “考差了?”罗学明冷哼一声,“考差了,三千个下蹲!”   “………………”   徐晚星膝盖一软,险些没跪下去。   这顿午饭,徐晚星吃得没滋没味。   东哥和师爷带着他们俩在肃德外面找了家不错的餐厅,她生平头一次和老师们一起吃饭,吃得异常沉默。   师爷主打心理战——   “你俩呢,不要紧张。乔野我倒是不担心,毕竟有过那么多大赛经验。主要是徐晚星,你是第一回 出来参加比赛,好好调整心态是关键。”   徐晚星一边扒饭,一边点头如捣蒜。   东哥负责专业知识——   “读题之后,首先定个基调,看清楚到底是力学题、热力学还是电学。然后别急着动笔,分析一遍要用到的公式和原理,把大方向搞明白……”   继续点头不能停。   罗学明在肃德旁边订了酒店,三间房:他和张永东住一间,乔野和徐晚星一人一间。   饭后,他督促着两个孩子各自回屋睡觉。   “不多不少,休息半小时,然后我送你们去考场。”   徐晚星进了自己的房间,先是感慨资本主义的奢侈,然后好奇地跑进浴室、阳台都参观了一圈,最后兴高采烈地发现咖啡台上有一堆免费零食,小冰箱里居然还有冰冻饮料。   她合衣躺上了柔软的大床,大脑还处于兴奋又迷茫的状态,想着自己也不可能睡得着,干脆又爬了起来,去走廊上溜一圈。   酒店的客房不能抽烟,罗学明和张永东就在走廊转角处,一边抽烟一边说话。   徐晚星刚走近,就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罗学明说:“咱们学校都好几年没有拿过奖了,肃德也好,三中四中也好,有教育局撑腰,每年中考都优先录取了好苗子,咱们这儿什么也摊不上,只能捡个漏。”   张永东也感慨:“谁让咱们是厂子弟校出身?不如人家根正苗红的国重啊。”   “呵,国重。”罗学明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不瞒你说,去年徐晚星入校,我就在盼着今天了。去年高一,好多知识点是超纲的,也没法来。今年都高二了,该学的也都学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那群势利眼们看看了,咱们教出来的孩子可不比他们差。”   张永东笑了:“何止不比他们差?我看这俩孩子,个个都比他们的强。”   罗学明点头,末了,想起什么:“对了,要是这次他俩拿了奖,我准备给他们一人发点奖金。”   “发奖金?”张永东一愣,“之前不是都发过了?而且就那点钱,还是咱们跟刘校磨了好半天嘴皮子才拿下来的。他怎么可能还批第二回 ?”   厂子弟校有厂子弟校的难处,因为早年不归教育局管,后来即便被重新划了进去,经费也还是紧张。   罗学明最后吸了口烟,把烟掐灭。   “这钱我来出,想必刘校也没什么意见。”他把烟头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目光有力,“徐晚星是个好孩子,但是家里贫困了点。前一阵降温,我瞧着她连件像样的羽绒服都没有,手都给长出冻疮来了……”   沉默片刻,他说:“我想帮帮这孩子,但是她自尊心强,不能明着来。”   ……   后续的话,徐晚星没有再听下去。她怔怔地在走廊上站了片刻,默不作声回到了房间。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那一点小小的冻疮,连她自己都没有在意过,却被罗学明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徐晚星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眶,然后拍拍自己的脸。   打起精神来,徐晚星!   这次一定要拼尽全力好好考! 第三十章   踏进考场前,罗学明一反常态,没有一句碎碎念,只言简意赅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放轻松,好好考。”   张永东和他一比,还是嫩了点,面上显露出些许紧张的苗头,还在拼命想点注意事项,好提醒提醒两个孩子。   最后是罗学明拍拍他:“行了,孩子们都知道了。”   在两位老师期盼的目光下,徐晚星和乔野走进了考场。   全市十几所中学,选拔出了几十个物理好苗子,填满了两间教室。   六中还有一个叫李佳远的高三学生也参加了复赛,但他是和他的班主任一起来的,没跟罗学明他们同行。   在教室门口看到座位排序后,徐晚星才发现,她和李佳远在第一考场,而乔野在第二考场。   她往教室里看了眼,陆陆续续来了一半考生,全是陌生面孔。   就连教室也异常陌生,和六中截然不同。   乔野就在她身旁,目光从座次表挪到她身上:“怕了?”   “开什么玩笑?我怕?”徐晚星一如既往的嘴硬,翻了个白眼,“这回爸爸来了,里面坐的那二十个好苗子才该瑟瑟发抖吧?”   在她身后,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徐晚星一回头,看见一张陌生面孔,白白净净的男孩子。   那人笑着说:“你是徐晚星吧?我李佳远,高三的。”   可惜座次表上,三个六中的人都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徐晚星在第一排,李佳远在最后一排,乔野干脆在另一间考场。   三人很快往各自的座位走。   临走前,乔野看了徐晚星一眼,“比赛开始了?”   徐晚星一下子显得斗志昂扬起来,下巴一抬:“开始就开始,谁怕谁?”   她像只斗鸡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往自己的座位走,却在落座那一刻,猛然愣住。   在她的座位旁边,有个异常眼熟的人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挑衅的笑,“哟,这不是我们六中校霸徐晚星吗?”   *   徐晚星打过不少架,也结过不少仇,帮过不少朋友,也得罪过不少小人。   眼前这个,就是梁子最大的一个,李奕辞。   高一那年,李奕辞在她隔壁班,也是个理科出色的学生。他家境优越,父母是上市公司的高管,之所以把他送去六中,而不是国重,纯粹是因为他爷爷是六中的退休老教师,在六中也能给他提供更多的照顾与资源。   张永东在年级上带两个班的物理,一个是徐晚星的班,另一个是李奕辞的班。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就因为张永东时常在隔壁班提起徐晚星的名字,再加上每次小考大考,徐晚星的理科都名列前茅,总是压了李奕辞一头,他很不服气。   两人未曾见面,已生嫌隙。   徐晚星一度听说隔壁班有人看她不顺眼,成天背地里说她闲话,起初也没工夫搭理,只是后来流言越传越难听——   “3班的徐晚星是关系户,家长成天给他们班主任送礼,要不她一偏科生,还成天打架,早被开除了,还能当什么狗屁课代表?”   “她不是她爸领养的吗?爹不疼娘不爱的,非亲非故一个没文化的大老爷们儿,干什么养着她?哈,指不定有什么恶俗的坏心眼呢。”   说她没有关系,但人身攻击涉及到了老徐,徐晚星是一分钟也不能忍。   她在某天大扫除时,亲自站在隔壁班门口,气势汹汹地叫了句:“李奕辞在吗?”   李奕辞家里有钱,平日里又是带游戏机又是带零食来学校,天长日久,身边也围了一群狐朋狗友。   闻言,那群人纷纷回头。   “哎哎,是徐晚星!”   “她找上门来了!”   “辞哥,别跟她起冲突,她特能打,咱们硬碰硬不是对手!”   李奕辞从小到大也是不吃亏的主,家里人众星捧月似的把他养这么大,从来都顺着他来,养出了这么一副恶霸大少爷的性子。   他皮笑肉不笑走出去:“怎么,找我有事?”   徐晚星冷笑一声,从包里掏出一只牙刷递给他,“同学,我来拯救一下你恶臭的嘴。没事儿多刷牙,弄清楚嘴是嘴,屁股是屁股,别弄错了器官的功能性,成天嘴里放臭屁。”   教室里一阵哄笑声。   3班的人在走廊上看热闹,2班的人在教室里看热闹,大家都不敢插手恶霸们的争斗,只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幕。   在夜市长大的徐晚星,见惯了麻将馆里大人们的川味斗嘴,也与抄手摊的客人们插科打诨惯了,李奕辞这种大少爷可不是她的对手。   说吧,说不过。   打吧,打不赢。   可人在气头上,说不过就只能动手。实在打不过,他从地上爬起来,眼看着教室内外看热闹的人都一脸同情或鄙夷地看着他,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   下一秒,他冲进教室里,想也不想拿起谁桌上的玻璃杯,啪的一声摔地上打碎了,捡了块碎玻璃片就冲出来。   “老子跟你拼了!”   那一下是朝着徐晚星的脸上去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徐晚星下意识偏过头,抬手一挡,那片碎玻璃扎扎实实插在她小臂上,血流如注。   后来,徐晚星被送去医院,小臂缝了七针。   再后来,两人进了政教处。   那一幕被两个班的学生看在眼里,不处理是不可能了。即便李奕辞的爷爷亲自来学校求情,也压不住这事。   刘校长的态度很坚决:“这种恶劣风气,如果不严肃处理,那学校里岂不是个个孩子都能有样学样,稍有不顺就打架?”   处分的结果是,徐晚星和李奕辞分别记了大过。   那一次,徐晚星被老徐拎回家痛打一顿,写了千字检讨书。   而李奕辞在家大闹一通,一整个星期没来上学。第二周,他转到了肃德中学。   徐晚星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日又碰见这个人,表情一滞,冷下了脸来。   “哟,看见我不高兴啊?”李奕辞阴阳怪气地翘着二郎腿,手里拿了支笔转不停,“我倒是挺开心呢,在我的地盘遇见了老熟人。”   徐晚星没搭理他,从书包里拿出文具,目不斜视。   “哎哎,我跟你说,以前我在六中的时候不觉得,还以为天下之大,就咱俩之间在物理上有得一拼。后来多亏你让我转校,我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   “徐晚星,来了肃德,我才知道你算个毛。我们学校有人才,有精英教师,还有你们六中压根儿比不上的资源。”李奕辞冷笑,“这一次,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精英教育,精英学生。”   徐晚星还是没搭理他,只在监考老师走上讲台那一刻,举起手来。   那中年女教师看过来:“什么事?”   徐晚星指指旁边的人:“老师,您能让他闭嘴吗?我在备考,这人一直在我旁边瞎逼逼,吵死人了。”   考场里的人陆陆续续到齐了,闻言都笑出了声。   李奕辞脸都气白了:“你说谁瞎逼逼?你再说一次?”   徐晚星一脸诚恳望着老师:“您看,他还在瞎逼逼呢。”   老师:“……”   侧头看了眼男生,她说:“李奕辞,别说话了,专心准备考试。”   然后就低头看着密封袋,自顾自地忙去了。   徐晚星略微一顿,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六中,肃德的学生,肃德的老师,人心是偏的。   她看见李奕辞洋洋得意地朝她看了眼,压低声音说:“继续告状啊。看看有没有人搭理你。”   他们坐在第一排,即便压低了声音说话,那女老师也听得见。可她毫无反应,压根不搭理这边的动静。   徐晚星笑了笑,冷冷地说:“仗着自己是地头蛇,耍嘴皮子很有一套啊。我们考试见真章。”   李奕辞也笑了:“成,你爹今儿让你开开眼,看看你们那破学校有多垃圾,你有多垃圾。”   徐晚星能听脏话,能听阴损谣言,但最不能听的,就是有人说“你爹”如何,“你爸爸”如何。   她火气很大,但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干脆当旁边停了只苍蝇,内心默念了十遍“我不生气”。   发卷子那一刻,她很快老僧入定。   即便要比,也不该比谁的嘴皮子更利索。她心知肚明,要在真正的战场上碾压李奕辞,才会让他最难受,才是最好的反击方式。   更重要的是,她的脑子里牢牢记得午后在走廊上听见的那番话。   她不能让罗学明的期待落空。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在这一路上收获的每一道期待的目光,都难能可贵,都不愿辜负。   卷子很难,但有六中的物理老师们绞尽脑汁出的超纲题在前,这份考题做起来居然要顺手得多。   徐晚星还乐呵呵发现,有几道选择题,包括压轴题,都和东哥他们出的初赛题有所重合。   初赛是自己学校出题,但从复赛起,就是北京的老师出题,分发卷子到各个省市进行决赛选拔。   李奕辞那家伙还说六中垃圾,开什么玩笑,这是垃圾学校的垃圾老师能压中的题?   她聚精会神从头写到尾,草稿纸要了一张又一张。   身旁的李奕辞看她好多眼,发现她进度比自己快,当下加快速度,一步也不愿落后。甚至,她要草稿纸,他也跟着开口要。   那女老师似乎也发现了李奕辞状态不对,在他第四次紧随徐晚星讨要草稿纸后,皱眉走到他旁边,压低了声音说:“自己写自己的,别被人影响!”   李奕辞这才不那么关注徐晚星,当下收敛心神,写自己的去了。   徐晚星提前交了卷。   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觉得实在没什么可改了,当即举手:“老师,交卷。”   那女老师愣了愣,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女生提前了十五分钟交卷。   物理竞赛不是寻常考试,每一道题都是难度系数非常大的。多少学生到时间了都做不完,鲜少有提前交卷的。   条件反射,她原想说“先别急着交卷,好好检查一下”,可转念一想,这孩子又不是肃德的学生,随她去吧。   她说:“把卷子交讲台上,安静点出去吧。”   徐晚星照做了。   经过对面的第二考场时,她探头看了眼,发现乔野坐在靠窗的第二排,也没再动笔了,只浏览着自己的卷子。   很显然,他也写完了。   她走到前门,故意多晃了两下。第二考场的老师侧头看她:“有什么事吗,同学?”   教室里不少人抬头看过来,乔野也看见她了。   她冲他咧嘴一笑,然后才回答老师的话:“没事没事。”   然后一溜烟跑到了走廊尽头。   果不其然,两三分钟后,乔野也提前交卷了。   他从考场走出来,一眼看见走廊尽头的她,步履从容地走近了。   “怎么样?”   她咧嘴笑:“相当简单。”   乔野也笑了,瞥她一眼:“还挺膨胀。”   “那是,说了要吃你第二顿,就一定要吃到。”   “是吗?”他勾勾嘴角,不紧不慢,“我跟你的预感恰好相反。”   两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答案。   徐晚星:“最后一题你答案是啥?”   “6欧。”   “哈哈,我也是。”她眉开眼笑,“可以啊你,吃一堑长一智,上次的陷阱没再往里掉了!”   乔野很淡定:“其实上次交卷之前,我就知道我答案不对了。”   徐晚星一愣:“那你怎么不改?没时间了吗?”   乔野顿了顿,笑笑,也不多言,“嗯,没时间了。”   的确没时间了,忙着给她写笔记。他侧头瞥她一眼。希望她这次双语能考好一点,也算对得起他的“没时间”了。   两人走到操场上时,李佳远也交完卷子,急匆匆地追了上来。   “哎,乔野,徐晚星!”他气喘吁吁赶了过来,“你俩跑得真快!”   于是两个人的对答案之旅,瞬间变成了三个人。   当然,也没人能把题全记在脑子里,对了几道印象比较深刻的题后,也就没什么好对了。   李佳远这才想到什么,一脸好奇问徐晚星:“诶,你认识你旁边那人?”   提起李奕辞,徐晚星脸色一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挺眼熟的,我好像也见过他。”李佳远在回想。   徐晚星提了一句:“他以前也是六中的,后来转学了。”   李佳远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是不是去年和你打架那个?哎哎,当时好像还闹挺大的,他好像还把你胳膊给扎了,缝了十七八针?”   “……”   谣言的威力真是巨大无穷。   徐晚星都气笑了:“哪来十七八针?那么多针,我这胳膊还要不要了?”   她满不在乎地撩起衣袖,把小臂内侧那条浅浅的肉痕亮出来,配了句很装逼的台词:“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李佳远哈哈哈笑出了声。   乔野却没笑,他只低头看了眼那条难看的疤痕,眉心一蹙。 第三十一章   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里,罗学明与张永东就候在肃德的校门口,一人捧了杯奶茶店里买来的咖啡,望夫石似的杵在那。   说是翘首以盼也不为过。   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张永东问了不下十次:“也不知道他们考得怎么样。”   “也不知道题会不会很难。”   “也不知道徐晚星会不会记得我叮嘱的那些细节。”   “也不知道——”   罗学明打断他:“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问下去,我就要忍不住泼你一脸咖啡了。”   张永东摸着后脑勺:“啊?哈哈哈哈哈。”   没过一会儿,李佳远的班主任找到了大军,也加入了望夫石的行列,两小时后,三人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学生。   对答案小分队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各自叫着各自的老师。   张永东迫不及待地问:“考得怎么样?”   李佳远挠头:“还行吧,有两道题拿不太准。对答案的时候,有道大题他俩结果一样,我不一样……估计是我错了。”   他的班主任安慰他:“没事儿,会做的都做了就挺好。”   罗学明看向自己的学生:“你俩呢?”   乔野一如既往的淡定,波澜不惊,“挺好的。”   徐晚星也是一如既往的膨胀,咧嘴一笑:“我掐指一算,也就能考个满分吧。”   罗学明:“……”   张永东:“……”   李佳远:“……”   李佳远的班主任:“……”   乔野还是很淡定,他觉得对比起这几位,他对徐晚星的尿性已经有充分的了解了,宠辱不惊。   最后是罗学明一巴掌不清不重拍她后脑勺上:“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就数你最没分寸!”   徐晚星不服气,硬着脖子辩驳:“要不咱俩打个赌,我要是没考满分,我做三百个下蹲!”   罗学明一顿:“那你要是考了满分呢?”   徐晚星嘿嘿一笑:“我要是考了满分,您来做三百个下蹲——”   话音未落,罗学明又一次举起如来神掌:“小兔崽子!”   所有人都在笑。   有徐晚星在地方,果然时时刻刻都很热闹。   晚饭还是在那间餐厅吃的,这回不止四个人,还加上了李佳远师生两人。一顿饭在罗学明和徐晚星的插科打诨里,也算是欢乐。   饭后,老师们带着自己的学生回酒店休息。   罗学明嘱咐两人:“明天早上八点还有一场实验,今晚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张永东点头,开始念经:“记得我上课说过的话,如果是电路连接,记得先画电路图……”   最后依然是罗学明把他拖走:“好了好了,让他俩喘口气吧!”   两个孩子不见得多紧张,反倒是张永东紧张的要命。   徐晚星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看了一阵,提不起兴趣。干脆把免费零食拆开来试吃,又从冰箱里拿了罐饮料,四下看看。   阳台上有一张小圆几,两张户外椅。   她拉开窗帘看了眼,发现今晚有星星,索性扯来棉被裹在身上,抱着一堆零食坐在了冷风里。   掏出手机,她给老徐打电话。   老徐碎碎念了一堆,依然是老生常谈的调调:别给老师添麻烦,外出要注意安全,听话,别调皮……   最后才问起来:“考得怎么样?”   徐晚星往嘴里扔了片薯片,嚼的咯嘣脆,“考的特好。”   “……”   老徐:“好好说话!”   徐晚星笑嘻嘻:“真的,我觉得这次我能考满分。”   “你要是考了满分,我带你去吃火锅!”   徐晚星一下子欢呼起来,“我要吃小龙坎!”   “别说小龙坎了,大龙坎我都带你去吃!”老徐放下狠话。   父女俩又聊了几句,老徐哎哟一声:“好了好了,我生意来了,你好好休息去,明天好好考啊!”   通话结束。   徐晚星把被子裹严实了些,刚抬头看星星呢,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笑。   诶嘿?   她猛地一扭头,就看见隔壁的露天阳台上,学霸也拎了罐可乐,懒洋洋倚在栏杆上看着他。   徐晚星:“干嘛偷听我讲电话!”   “你嗓门儿那么大,我想不听见都难。”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也睡不着,大晚上出来吹冷风?”   话刚说完,她看见他手里还拿了个白花花的东西,定睛一看——   “嘿,你抽烟?!”   乔野顿了顿,说:“没事干,抽一支。”   “吸烟有害健康!”   他低声一笑,“啧,你这会儿讲话很像师爷。”   徐晚星眯眼:“你这会儿讲话还很像我呢。”   从前的乔野才不会叫老师的外号呢,师爷是她给起的爱称,没想到他也叫上了。   乔野扬了扬手里的烟盒:“就一支。”   “那你抽,我回屋了。”徐晚星拉长了脸,“我才不吸二手烟。”   她拎着可乐、抱起零食,还没起身,就听见乔野的妥协,“OK,您坐,我不抽了。”   她斜眼看他:“别啊,你抽你的,你这不闲着没事儿干吗?”   乔野把烟盒往他那玻璃圆几上一扔,轻飘飘看她一眼:“这不有你陪我讲相声吗?”   “谁要陪你讲相声?”她再来一个白眼,却坐踏实了,下一秒,从桌上捡了袋薯片扔过去,“吃这个呗,比抽烟好多了。”   乔野精准地接住了薯片,瞄了眼:“我不爱吃这个味。”   “我也不爱吃。”徐晚星理直气壮,“不然丢给你干嘛?”   乔野笑出了声。   可以,这很徐晚星。   没事干的星夜,两人隔着点距离,在各自的阳台上吹冷风,如乔野所说,讲相声似的打发时间。   她坐着,他站着。   她胡乱往嘴里塞着零食,他拎着罐冰可乐闲闲地看着她,自有思量。   直到徐晚星天花乱坠从物理竞赛扯到了李佳远,又从罗学明聊到了学校外面的奶茶店时,乔野才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对了,李佳远说的那人,谁啊?”   “啊?”徐晚星一愣。   却见乔野下巴朝她手臂上一努,“给你留了道疤的那个。”   徐晚星脸色一沉,恶狠狠地说:“是个人渣!”   她是个没城府的人,素来有什么说什么,也藏不住事。哪怕藏得住,也不在自己人面前藏。   是的,乔野现在已经被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徐晚星就跟吐槽似的,把和李奕辞的过节一股脑吐了出来。   “就因为他,我被记了大过,老徐差点没把我打死。”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越忌惮,越讨厌李奕辞这个人,她怏怏地说,“其实师爷也帮我跟校长求过情,说明过情况,可由于之前打过几次架,刘校说我有前科,不记大过没法敲打。”   “大过——”乔野淡淡地说,“问题也不算大,高二表现良好,高三是可以撤销记录的,不会影响到之后的什么。”   尤其是,若要走特长生这条路,不能受这种记录的影响。   徐晚星并不知道他想得比她要远很多,只撇撇嘴,说:“刘校还说了,要是我再打架,就不只是记过这么简单了。”   乔野一顿:“开除?”   她没精打采点了点头,“所以上回我学聪明了,替春鸣出头也没在学校里动手。反正校外的事情,只要不闹出大动静,学校里也不怎么管。”   乔野眉头一皱:“替人出头是好事,但总是这么蛮干,只会连累自己。”   徐晚星不服气:“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难不成把人拎来讲一堆大道理?”   “你可以告诉老师,让成年人来解——”   “呵呵,得了吧您。老师有用的话,春鸣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挨打?”徐晚星犹自愤怒,“你是不知道那群人有多过分,明明跟他们屁关系也没有,就因为春鸣与众不同,他们就人身攻击,还他妈动手动脚!”   “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再动手,真被开除了,一时之气是解了,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乔野一针见血。   徐晚星噎了噎,最后只说了句气话:“要是做人什么时候都瞻前顾后,一切都为自身利益考虑,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乔野看着她,平静地说:“那要是做人任何时候都意气用事,只考虑一时爽快,那家人和老师的期望又有什么意义?”   徐晚星张了张嘴,脑子里再一次响起罗学明在走廊上和张永东说的那些话。她知道乔野说的是对的,他总是这样理智,总是这样一针见血,甚至,他时常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毛头小孩,从未长大,不懂理智思考为何物。   可很多事情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错的,就算他说得对,难道每个人活着都要像他一样吗?   犯错也有犯错的意义。   更何况她从不觉得替春鸣他们出头有什么不对。   徐晚星有些烦躁,一把将薯片扔在桌上,负气说:“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我就是不懂事,就是热血中二,这样你满意了?”   她别过头去不看他,全然不知这样更显中二了。   乔野看她片刻,想开口跟她讲道理,顿了顿,又闭上了嘴。   行吧,瞧着那只倔强的后脑勺,也知道她听不进去。   最后,他只淡淡问了句:“徐晚星,你当我是朋友吗?”   那个后脑勺微微一动,转过来看着他,“只要你别老讲大道理,咱俩还能做朋友。”   乔野笑了,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举了举那杯冰可乐,“你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也一样。所以,今后要是真遇到难题,别只顾着动手——”   凑到嘴边,一口激起浑身的凉意。   他笑了笑,平静又自负,“如果你愿意,让我当你的军师。” 第三十二章   从第一次见面起,徐晚星就知道乔野很帅。   毕竟是能把证件照照出写真感的人,除了在银幕上看见过的明星之外,她也并没有再见过第二个真人。   但是迄今为止,刚才他说要做她军师那一秒,是他最帅的时刻,没有之一。   徐晚星呆呆地望着他,少年姿态闲适倚在阳台上,背后是不夜城的车水马龙、万家灯火。而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若有光。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谢谢远不够形容这一刻的内心感受。   最后她茫然地说:“诶,这感觉,还挺陌生的……”   乔野给了个“继续说”的眼神。   她挠挠头:“这种话吧,一般都是我来说,春鸣和于胖子他们都是被助人为乐的对象。今天忽然换了个位置,变成我被扶助了,还挺奇妙。”   “……”   “这可不,心跳都加速了。”她毫无顾忌,没心没肺地捂住胸口,“妈呀,你是第三个让我有这种心跳的人!”   乔野一顿:“……第三个?”   徐晚星掰着指头数给他听:“第一个是老徐,第二个是师爷,第三个就是你。”   乔野沉默片刻:“你对着你爸和师爷,会心跳加速?”   “是啊,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我一慌就紧张得不行。”徐某人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奇了怪了,难道是你太有威慑力,也产生了雷同效果?不应该啊……”   她在那边兀自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心跳是怎么回事,乔野面无表情放下可乐:“睡了。”   “哎哎,不讲相声了?”   “不了。”乔野往屋里走,“你慢慢玩单口相声吧。”   徐晚星莫名其妙坐了片刻,又扯着嗓门儿喊了句:“不管怎么说,我谢谢你啊!”   乔野人都消失了,声音还不咸不淡传出来:“我也谢谢你,到此为止,别跟我说话了。”   ?   什么情况,火气还挺大啊。   徐晚星抱着一堆零食,打了个呵欠,也回屋了。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回想这一整日时,她撇撇嘴,又笑了。   见到了仇人,也收获了感动,还是来自师长与学霸的双份感动。总体来说,还是很圆满的一天。当然,更圆满的是,她对这次物理竞赛充满了信心,比以往那些信心加起来还要多很多。   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弯起嘴角。   还有,学霸说要当她的军师呢。即便不想承认,但那么聪明一个人,有他当军师,好像还挺骄傲。   她在被窝里扭了扭,像毛毛虫似的翻来覆去,最后笑着睡着了。   次日,她精神奕奕起了个大清早,把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样,开开心心出了门。   巧的是,在她开门的一刹那,隔壁房间的人也走了出来。   两人视线相对,她咧嘴一笑,响亮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军师!”   乔野:可以,我又有了新名字。   他懒洋洋看她一眼,不置可否:“虽然有点蠢,但总比乔霸霸好听。”   两人并肩去了一楼的餐厅,罗学明正准备给他俩打电话呢,被张永东一拍:“哎哎,那不是来了吗?”   师徒四人吃了个丰盛的早餐,雄赳赳气昂昂往肃德进发。   张永东一点也不担心乔野,毕竟这孩子心细,一向没什么好操心的。他主要担心徐晚星,一路都在耳提面命:“你最粗心了,老不注意细节。我跟你讲啊,做完实验,千万记得整理实验器材,千万记得!这种分扣了不划算!”   徐晚星掏耳朵:“成啦成啦,耳朵都起茧子了。”   又一次,在望夫石们殷切的目光里,徐晚星和乔野踏入考场。   充作考场的教室依然是昨日那两间,两人轻车熟路走到了考场门口,各自又放了一番狠话。   “你钱包准备好了吗?”   “还是你准备一下吧。”   “笑话,我是要考满分的人啊。”   “是吗?我怎么看怎么不像。”   “那是你瞎。”   豪言壮语说完,两人昂首挺胸,各自走向自己的考场。   路人:真TM目中无人的两个智障!   今日要做实验,实验室在走廊尽头。但学生们依然要坐在考场候考,监考老师按次序叫到名字后,一个一个去抽签,完成相应的实验。   在讲台上守着考生的,依然是昨天那个女老师。   徐晚星神经大条,并未发现自己踏入教室时,那位老师用很奇特的目光看了她很久。她径直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又一次听见了李奕辞的挑衅。   “可以啊徐晚星,昨天还能提前交卷,挺神气啊!”   徐晚星淡淡地掏了掏耳朵,假装掏出了什么东西,朝着他那边掸了掸。   下一秒,李奕辞跳了起来:“你他妈往哪儿掏耳屎呢!?”   “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徐晚星咧嘴一笑,“你他妈嘴比屎还臭呢,谁嫌弃谁啊?”   一年过去,李奕辞还是半点没长进,脾气大,嘴上功夫差,三两句就暴跳如雷,只会翻来覆去骂脏话。   徐晚星忽然怀念起隔壁考场的学霸来,至少和乔野斗嘴时,能感受到来自学霸的才华横溢,怎么说怎么有趣。和这种低水平人士对话,总觉得智商都被拉低了一个高度。   女老师护犊子,皱眉批评徐晚星:“这是来考试的,还是来吵架的?”   徐晚星:“我可没吵架,骂脏话的都是旁边这位。”   “一个巴掌拍不响。”老师淡淡地说。   这一次,徐晚星抬头看了看她,终于迟钝地发觉,昨日这位老师不过是偏袒自己的学生,今日却好像对她多了点敌意。   怎么回事?   她当然想不到,因为这次竞赛是在肃德举行的,自然参与更多的都是肃德的老师。昨天的笔试结束后,她提前交了卷,这位老师在讲台上从头到尾将她的试卷看了一遍,当时脸色就变了。   下班后,整理好试卷,那老师急匆匆抱着卷子走进办公室:“哎哎,六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学生?”   物理组长侧头:“怎么了?”   她把卷子往桌上一放,回头看了看办公室外,压低声音说:“今天我的考场有个六中的小姑娘,提前十五分钟交了卷。我从头到尾看了下,应该是满分。”   组长也惊疑不定了:“满分?你没看错?”   “不会有错。”女老师眉头一皱,说,“一共就三个孩子能去北京参赛,难道这回要让六中抢咱们一个名额?”   肃德是蓉城乃至全国知名中学,一向以傲人的成绩闻名,每年能够向清华北大输送近百人。并且,他们有一个出国班,班里的孩子从小接受精英教育,连清华北大都没放在眼里,年年被世界名校录取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   出国留学,除去成绩以外,个人简历尤为关键。因此,这个出国班最重视的就是每年举行的各大重要比赛,如机器人竞赛、物理竞赛、数学竞赛和计算机编程大赛等。   理科出色的孩子,目标一般定在麻省理工或南加州大学。而肃德每年都会耗费比别的学校多数倍不止的人力物力在这全国物理竞赛上,就为把孩子们成功送入这顶级高校,并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如果今年被抢走一个名额,就会少一个孩子拿奖,后续的出国计划也会受到影响。   组长眉头一皱:“就算真被抢走名额,我们也没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那密封起来的试卷袋上,定格了。   即便老师不友好,邻桌坐了个狂躁症患者,徐晚星也没有烦恼多久。因为李奕辞很快被叫到名字,抽签做实验去了。   她又等了五个人的样子,终于轮到她,二话不说往实验室走。   她的运气不错,抽到的是电路连接题,进教室后,和三位监考老师打了招呼,就径直朝有电路器材的课桌前走。   深呼吸,脑子里回忆了一边东哥说过的话。   她也知道自己是个大大咧咧、粗心马虎的人,可这一次,不论是为了自己,为了老师,还是为了这群看不起六中的人,她都决定拿出百分之两百的专注力来,一丝不苟完成这次实验。   哦,对了,还为了赢过军师,吃到那顿大餐。   徐晚星笑了笑,聚精会神看着桌上的器材,开始在草稿纸上画电路图,检查一遍后,才开始动手。   一切都很顺利,虽然连接完后,她一拍屁股就要走人,可0.01秒后她就回过神来,迅速转身,记起了要时整理实验器材。   把桌子复原后,她抬头朝老师们笑了笑,心满意足朝外走。   她有预感,这一次,学霸一定会输给他。   赢一次可以说是偶然,那赢两次呢?   她优哉游哉吹着口哨,朝第二考场探了探头。乔野还在座位上,想必还没轮到他。   倒是李佳远刚好从第一考场走出来,和她打了个招呼:“做完了?”   “做完啦。你这是刚要进去?”   “是啊,老天保佑,我不想连电路!我这会儿手还抖着呢,跟发鸡爪疯似的!”李佳远哆哆嗦嗦抬手示意。   徐晚星哈哈大笑,往他肩上一拍,说:“定!”   李佳远一脸懵逼:“What?”   “我给你贴了定身符,放心,这下不会抖了。”   “……”李佳远一言难尽地飘进了实验室。   有监考老师在走廊上巡逻,皱眉提醒徐晚星:“考完了就离开这层楼,不要影响到其他考生。”   徐晚星点头:“立马就走。”   一切都很美好,她也继续吹口哨,朝着楼梯间走,准备挑个安静的地方等李佳远和乔野。   这栋楼是肃德的实验楼,正值工作日,学生们在教学楼里上课,当然不能被考生们影响。所以学校把考场设在了这栋安静的实验楼里,给学生、也给考生提供独立的空间。   也就在二楼转角处,徐晚星忽然被人叫住。   有人好整以暇站在那,阴阳怪气地说:“看你这样子,第一名十拿九稳了啊?”   这声音,这语气——   徐晚星拉长了脸,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看着那个讨人厌的李奕辞。   “我说你考完试不走,在这儿等我干什么?”   李奕辞生平就没吃过亏,从来都被家里人宠着,出门被人捧着。爷爷又是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他从小到大在学校都是老师们特殊关照的对象,也没几个学生想不开,跟他这个关系户对着干。   唯独跌过一个大跟头,栽在了徐晚星身上。   为此,他挨了打,记了过,还转了学。这次的物理竞赛,没人知道他准备了大半年,就是为了在今日碰上徐晚星时,能打压她的嚣张气焰。   可是昨天交完卷子后,今早来考实验题,和监考他的物理老师在走廊上相遇。   魏老师皱眉说:“你昨天考试老看你旁边那女生干什么?”   他迟疑着没说话,就听见了下一句——   “考试不用心,难怪压轴两道大题都没做对。这回竞赛,你是别想去北京了!”魏老师很生气,“机会就在眼前,还拱手让给别的班。”   李奕辞是她的学生,如今他败了,肃德自有其他学生继续竞争。   魏老师的一番话无异于致命一击。对于李奕辞来说,原本是想借着这次物理竞赛好好锉锉徐晚星的锐气,却没想到自己直接就倒下了。   他当然不肯承认这是自己的失误,只能把一切都推在徐晚星的头上。   要不是她,他怎么会受影响?   都是她坐在旁边瞎他妈嘚瑟,又是刷刷做题,又是疯狂要草稿纸,最后还提前了十五分钟交卷,完全扰乱了他的心神!   这才是旧恨未了,又添新仇。   气不过的李奕辞,在二楼无人的走廊等了二十多分钟,终于等到了徐晚星。   理所当然,两人爆发了口角争执。   如今不在考场,徐晚星也没什么顾虑了,反正打嘴炮,李奕辞从来不是她的对手。她就一个钉子一个眼,他说什么她还什么。   理智仍在,她想,反正她又不打架,口头争执罢了,学霸也不会说她什么。   况且真打起来,难不成她还怕这个手下败将?   哼,弱鸡一个,她怕个屁啊。   徐晚星狠狠羞辱了一番李奕辞,扬长而去。哪怕真的想对着那人的脑袋来一脚爆头,她也克制住了自己。   回头等到了乔野,她还邀功似的凑上去:“嘿,有件好事我要跟你说。”   乔野:“怎么,你实验考砸了?”   “?”徐晚星怒发冲冠,“这他妈是什么好事?”   乔野:“你要请我吃大餐了,当然是好事。”   “我呸!”徐晚星翻白眼,“告诉你,这回爸爸考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你要是现在跪下来大叫三声爸爸饶命,说不定我还能大发慈悲留点情面,不狮子大开口要你请我吃什么米其林五星。”   乔野笑了:“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插科打诨后,她献宝似的把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讲给他听,末了抬头挺胸:“怎么样,昨晚你说的话,我可都听进去了吧?”   乔野瞥她一眼,想笑,又绷住了。   “一次而已,再接再厉吧。”   徐晚星瞪眼睛,一脸“你怎么不夸我,你居然不夸我”的表情。   乔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抬手往她脑袋上拍了拍,像是拍小狗似的。   下一刻,徐晚星愣了愣,他也手上一顿,察觉到这个动作好像哪里不对。   乔野默不作声收回了手,淡定地说了句:“行,夸你。”   徐晚星也迷茫地收回手心,摸了摸心口。   诶嘿,他也没骂她啊,心跳怎么……   奇了怪了。 第三十三章   实验考试,三位老师依然雷打不动地在肃德大门口充当望夫石,等到李佳远最后一个出来后,仍旧在之前那间餐厅里吃了顿庆祝饭。   张永东依然碎碎念:“考完就是过去式了。能进决赛当然好,不能进,也别影响心情。你们都是高二高三的孩子了,高考才是最重要的。”   徐晚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注意力都在今晚的大餐上。   一桌子菜里,香辣虾最合她的胃口。她一边对老师的教诲点头如捣蒜,一边剥着她的第七只虾,然后塞进嘴里,伸手去够第八只。   餐桌上有旋转的玻璃圆盘,在她剥虾时,那盆香辣虾被转到了对面。   徐晚星伸长了手,但按照小矮个的比例,一五八的个子也只配备了一五八的胳膊,艰难地伸到最长,也没够着。   手短也是个要命的缺点。她收回手来要转盘子,谁知道下一秒,身侧有条长长的胳膊伸了出来,替她夹了只虾,默不作声放进了她的碗里。   老师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罗学明叫了壶酒,没人注意到这一幕。   徐晚星定睛一看,乔野给她夹了只超级大虾。   她侧头去看他,却看见他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一旁的碟子里一点虾壳也没有。   “你不爱吃虾吗?”她扬了扬手里的超级大虾。   “太麻烦。”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其实不是太麻烦,是怕脏了手吧。学霸总给人干干净净的印象,其实也是因为他太爱面子,连剥虾这种行为都觉得有损形象。   她三下五除二剥好了那只虾,一点也没犹豫,径直把虾塞到了他的碗里。   “喏,这只给你。”   脸上的表情带着点洋洋得意:你看你爸爸多疼你!   肉眼可见,乔野动作一顿。   “我手很干净的,饭前洗了好几遍呢。”徐晚星以为他嫌她手脏,立马抬手示意,“尝一下呗,这虾真的巨好吃。”   毫不讲究的徐晚星,在家时和老徐也是一样的相处模式,会给对方夹自己爱吃的菜,也会嫌麻烦不去倒水,端着老爸的水杯一股脑喝光。   但在乔野家里,父母都只会说:“小野多吃点青菜。”   “这次的鸡汤很香,多盛一碗啊。”   却没有人会亲自夹菜给他,更别提剥虾。   父亲是严父,不适合这样亲昵的举动。母亲是继母,即便全心全意待他,也很讲究小节、注意分寸。   乔野顿了顿,把虾吃了。   一旁,徐晚星跟奸臣谄媚献宝似的,凑过来讨要认同感:“是不是贼好吃?”   乔野淡淡地说:“也就那样吧。”   舌尖的火辣却蔓延开来,带来辣椒特有的爽利甘美。   心里响起与嘴上截然不同的回答:是。   饭后,师生几人分成两拨打车回家。   已近晚上七点,回学校也就能赶上个晚自习。   罗学明大发慈悲,决定让孩子们回家好好休息。   徐晚星说:“我就不回清花巷了,让司机师傅把我放金茶路的夜市吧。”   罗学明一听,眉头都竖了起来:“你去夜市干什么?”   金茶路的夜市,也就是茶馆一条街。   “哎哎,我可不是去打麻将的。”徐晚星立马解释,“我爸这会儿已经开始摆摊了,我去帮帮忙。”   罗学明不悦:“都让你好好休息了,还去帮忙,帮什么忙啊?没了你,你爸的摊子是要倒闭还是怎么地?”   徐晚星一把捂住他的嘴,迅速呸呸呸,“快别说这种倒霉话,太不吉利,快,跟我一起呸!”   罗学明:“……”   乔野:“……”   最后,前排的司机师傅哈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罗学明:有意思个鬼!   最后,徐晚星在茶馆一条街下车了。   她跳了下去,扭头笑嘻嘻摆手:“罗老师再见,乔同学再见!”   罗学明白她一眼:“早点滚回家,明天要是敢迟到,下蹲加倍!”   乔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直到车都走了,还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背影。   罗学明没话找话说:“你俩现在关系没那么僵了吧?”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   “嗨,你也别瞒我,这家伙什么德行我知道。”罗学明非常有气势地说,“她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保管治得她服服帖帖,再也不敢找你麻烦!”   乔野说好,视线还在后视镜里。   冬天的蓉城依然是不夜城,天气虽冷,但挡不住大家爱吃爱玩的心。茶馆里的机麻统一配备了烤火炉,上面搓麻将,下面烤脚,暖洋洋的。   茶馆外,小吃摊子也都配备了蓝色大棚,只开一面,三面挡风。虽说温度还是很低,但至少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也吹不着风。   徐晚星每一次走在这样的夜市,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昏黄的灯泡,烟雾缭绕的炉子,深蓝色的大棚,还有空气里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香气,完美诠释了人间烟火的含义。   可还没走近兴旺茶馆门口,大老远就看见那边围了一圈人。   徐晚星一愣,加快了脚步,匆匆往人群里挤。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她拨开那圈人,才刚走近,就看见令她血液凝固的一幕。   徐义生的摊子让人给砸了。   老徐也有一只孤零零的蓝色大棚,平日里放在兴旺茶馆里头,每天做生意时临时支起来。而今,他的蓝色棚子被划得七零八落,几只插在地上的支架也给人踹倒,奄奄一息躺在那。   那辆装着炉子和各种食材的三轮车四仰八叉翻到在地,食材散落,炉子也熄了。   地上有水渍,有扑了灰的抄手,白生生的小面团变成了灰扑扑的土疙瘩,好几大盆馅也被人扣在了地上,恶意损毁。   那堆每天被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瓷碗悉数成了碎片,没有一只好的。   老徐正跛着脚,一声不吭拾捡一地狼藉,试图找到还能用的东西。   可他捡起面团,面团脏了。   捧起肉馅,无一可用。   炉子扣倒在地,翻转过来,只见正面歪歪扭扭,显然是给摔坏了。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冲上去,叫了声爸:“谁干的?!”   心都缩成了一团,仿佛被人紧紧攥在拳头里,透不过气来。   兴旺茶馆的老板娘也在帮忙,身后还跟着几个茶馆里的伙计,都出来帮徐义生收拾。   张姨拎着只破碗气急败坏地说:“不知道哪来一群超社会的混混,二话不说就掀摊子,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什么死瘸子,简直是畜生!”   徐晚星的脑子都是懵的,下意识走到老徐身边,去拉他衣袖:“爸——”   一出手,碰到了他的手腕,老徐倒吸一口凉气,把手缩了回去。   徐晚星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抬起来看。   手腕上好长一道红肿的痕迹,显然是给重物击中了。   张姨破口大骂:“那群畜生拿着铁棍到处乱砸,你爸想上去拦,被一棍子敲在手上……脚上还挨了一下!”   她走过来扶着徐义生,下巴朝他跛的那只腿一努:“赶紧坐着,看看有没有事?”   徐义生急着挣脱:“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扭头冲徐晚星笑,“别听你张姨胡说八道,她就爱夸大事实、危言耸听!”   徐晚星一声不吭蹲下来,要去掀他裤腿。   老徐一把摁住她的手,急道:“大街上的,干什么啊?都跟你说我没事了,你张姨她看花了眼!”   “我可没看花眼,我视力2.0,好得不得了!”   ……   徐晚星没理会那么多,只往老徐腿上一按,立马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瑟缩着往后躲。   抬眼时,看见他那原本就粗糙黝黑的大手上遍布伤痕,不知是给砸了,还是收拾一地狼藉时给碎片划了。手背和手指还红肿不堪,那是一入冬后就长出来的冻疮。   生意人不论如何保养,成日里做这些小摊小贩的生意,一双手免不了浸在水里。   大棚再挡风,也挡不住冬日的寒意刺骨。于是那双手在水里泡过,又裸露在空气里,被风一吹,就遍布疮痍。   徐晚星是知道的,他每天回家都在开水里泡手泡脚,又拿生姜去擦拭那些冻疮。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后脚跟上,还有无数道长年累月站出来的口子。因为干燥,因为劳累,因为这降下来的气温,一入冬皮肤就会皲裂,破开好多能看见血肉的小口。   她怔怔地看着那双手,再起身时,眼里一片滚烫。   旁边有好心人出主意:“报警吧,让警察调一调附近的监控,抓了人好赔钱!”   张姨与老徐面面相觑。   茶馆里的伙计叹口气:“报不了,这地方不让摆摊。还是因为远离市中心,一般没有什么整理市容的大项目,城管没工夫管到这儿来,外面这些小摊子才有生存的空间。”   “是啊,要是咱们这儿报警了,这些东西都给赔钱,最多也就几百一千块。可论起乱摆摊子,城管罚的可都不止这么多。”   隔壁的摊主也插嘴:“万一这事儿给报出去了,上面还指不定要整治夜市乱摆摊呢,以后大家伙再做生意,可就难了。”   徐晚星声色暗哑:“看见是谁干的了吗?”   徐义生像是一夜苍老了十来岁,沉默地摇头。   张姨也说:“不认识,一群社会小青年,社会的渣滓!”   倒是一旁的伙计插了句嘴:“哎,但是他们好像认识你!”   这话是对徐晚星说的。   她一愣:“认识我?”   “是啊,有个人骂骂咧咧的,提了你的名字,好像是说老徐没管好自己的女儿,子不教父之过。”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   这一句话,今天下午考完实验时,徐晚星也曾听见过。   当她在实验楼里与李奕辞发生口角时,他口里不干不净,辱骂她,辱骂六中,也辱骂老徐。他说徐义生是死瘸子,养不出什么好东西。他说子不教父之过,徐义生也不会有好下场。   在一群围观者同情的眼神里,徐晚星看着满面倦容的老徐、一脸怒火的张姨,还有那一地无从下手的狼藉,只觉得心口被人敲了一闷棍。   为什么她没有想过?   她以为自己口角上不会吃亏,她只想着哪怕动起手来,李奕辞也不是她的对手,却从未想过也许对方还能从其他地方报复。   徐义生。   徐义生是她的全部依靠,是她唯一的软肋。   “张姨,你带我爸去医院,这地上的东西先别理了。”她咬紧牙关,强忍住泪水,又侧头去寻和她关系最好的茶馆伙计,“黄叔,你照顾茶馆生意,也麻烦你替我爸稍微守下摊子,别让人把东西捡走了。”   最后,目光才落在徐义生面上。   “爸,我出去一趟,你听我话,别说省钱,也别逞强。”她一眨眼,终究还是有眼泪吧嗒一声滚落,沿着面颊飞快淌下,最后砸在地上,了无痕迹。   “你上哪儿去?”徐义生不安地喝住她,“徐晚星,你可别给我惹事儿!”   可徐晚星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一路跑到了转角处,从明晃晃的路灯下消失,站在了街角的阴影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万小福的电话。   “班长,你每周都和肃德不少人一起上补习班,对吧?”   “对啊。怎么了?”   “你能帮我问个事吗?”徐晚星一字一顿说,“帮我打听一下李奕辞这个人,他住不住校,不住校的话家在哪里。如果可以,最好能帮我问到他现在在哪。”   万小福重复了一遍:“李奕辞?你说的是那个从六中转去肃德的李奕辞吗?”   “是。”   “哎,我知道他住校。他有个室友和我一起补课,我这儿有他电话呢。”万小福乐了,“你找他有事儿啊?那我现在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他室友李奕辞在哪。”   “麻烦你了。”   五分钟后,徐晚星再次接到万小福的电话,只说了一声好,一声不吭跑到了公交车站,坐车回肃德。   夜里最后一趟收班车,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最后一排坐着个中年女性。   徐晚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把头抵在车窗上,触感冷得像冰,激起浑身寒意。   她闭上眼睛,看见了那一地狼藉,老徐跛着脚、弓着腰,艰难地拾起地上的碎片。   除去清花巷里那间矮小破旧的房子,这个摊子是他们父女俩的一切。她从小坐在摊子旁边帮父亲卖抄手,仰头看着他忙忙碌碌与客人对话,低头手脚麻利地包起一只又一只小圆团。   他说:“在这夜市打麻将的都爱吉利,你瞧,你爹自创了元宝抄手,厉害不?”   她就乐不可支地拍手说:“厉害死了!”   天热时,他从车里抽出一把偌大的蒲叶扇,递给她:“一边儿扇扇子去,别热坏了!”   结果她搬来小凳子,坐在父亲脚边,一边扇一边说:“这样咱俩都能凉快,嘿嘿。”   老徐就斜眼看她,说:“瞧你那小胳膊,能有多大劲儿?还是自己给自己扇去吧,你爹耐热,不用扇。”   可她清楚记得,说这话时,老徐汗流浃背,头发缝里都在往下淌水。   偶尔她困了,老徐就把几张小凳子拼起来,摆在三轮车后,让她躺在上面打盹。就连她睡着时,梦里耳边也是抄手多少钱一两、多放辣椒不要醋。   那是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和她的全部人生。   那也是老徐仅有的手艺,将她从婴童带到今日这么大,赖以为生的活计。   徐晚星咬紧牙关,心里像是被人撒了把种子,荆棘漫天。   凭什么?   李奕辞究竟凭什么毁了别人的一切?   她在肃德的校门口跳下车来,一言不发朝一旁的步行街跑。一个一个招牌看过去,从烧烤店到快餐店,从奶茶店到服装店,最后停在了网吧门口。   她攥紧了拳头,一头扎了进去。 第三十四章   乔野到家时,孙映岚正在客厅看电视剧,手里织着毛衣。   “回来了?”她抬头冲他笑,招招手,“过来试试,我把领口给弄好了,你给套一下,看看大小合适吗。”   乔野走了过去,把那羊绒衣领往脖子上套了套,说:“天冷就别织毛衣了,回头冻着手。”   孙映岚笑了,“为了你爸这项目,咱们举家搬迁,我也辞了北京的工作。现在闲在家里反正也没事做,给你们爷俩织织毛衣,权当打发打发时间。”   “其实在外面买也一样,您这样费眼又费心。”   “小孩子不懂,外面卖的和家里自己织的哪能一样呀?”孙映岚从他手里接过脱下来的衣领,接着织,笑着说了句“嗨,我跟你说什么呀,说了也是白说”,最后才想起来,“哎,这次考得怎么样?”   和孙映岚说了会儿话,乔野去洗了个热水澡。   接连两日的物理竞赛,精神一直高度集中,说不疲倦是假的。   洗完澡时,乔慕成已经加完班回到家了。最近他们地质监测中心有个挖掘项目,国家重点,身为顶梁柱,他和老李长期加班,每天都没法准时到家。   乔野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恰好听见了父母的对话。   “那可不,砸得相当厉害。”乔慕成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也不知道究竟得罪谁了,周围的摊子都好好的,就他的给砸得稀巴烂。”   “大家不都说他是个忠厚老实人吗,能得罪什么人啊?”   “我和老李经过那的时候,下车帮了点忙,也提议报警。但是那一带都是非法摆摊,要真报了警,大家都要遭殃。”   “哎,他女儿呢?刚才小野回来的时候,还说那小姑娘去她爸的摊子上帮忙了。”   乔慕成摇头:“我没看见她。不过我和老李帮忙的时候,倒是一直听老徐在那焦头烂额地念叨,说是怕女儿闯祸。”   两人谈话间,乔野面色难看地走进客厅:“爸,你说谁的摊子被砸了?”   “你那同学徐晚星她爸爸。”乔慕成抬眼一看,发觉儿子神情有异,愣了愣,“怎么了?”   下一秒,乔野扔了毛巾,拿起背包就往外跑。   “上哪儿去啊你?”乔慕成目瞪口呆。   孙映岚也着急地叫他:“哎哎,怎么穿件毛衣就往外跑?头发也没吹干,小野——”   后面的话,乔野一个字也没听见。   夜色浓烈,冬寒入骨。   乔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穿着毛衣和拖鞋,也没去理会湿漉漉的头发。他一口气跑到了巷尾,对着那扇尘封的卷帘门使劲拍。   “徐晚星!”他大叫。   卷帘门哗哗作响,灰尘簌簌而下。   周围有人家探了个头出来,不耐烦地说:“谁啊这是,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无人应门。乔野掉头跑到木梯旁,飞快地爬了上去,却发现二楼的书房大门紧闭,一丝光也没有。   徐晚星不在家。   他面色难看地站在二楼门外,这才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给徐晚星打电话。可连播三次,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冷冰冰的女声听得人越发焦躁,他把电话挂断,脸色越发不好。   乔野又顺着梯子下了楼,最后四五级压根儿没踩,是用跳的。他跑回了自家小院,也没理会父母的叫喊,只扔下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骑上山地车就往夜市奔去。   途中,他的手机一直在响,父母的电话不间断地打入。可乔野并没有时间停下来接通,只不知疲倦地朝夜市一路骑去。   可徐晚星也并不在夜市。   他停在了传说中的兴旺茶馆门口,那一地狼藉已经被收拾了一大半,徐义生不在那里,更别提徐晚星。   他找了个正在打扫卫生的人:“这儿的摊主呢?”   那人是兴旺茶馆的伙计,回答说:“上医院去了,你谁啊?”   “那徐晚星呢?”他几乎是扯着嗓门儿问出了这句。   “不知道啊,一脸杀气腾腾地跑了,一准儿是知道是谁干的,找人算账去了。”伙计也认识了徐晚星这么多年,对她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若是换做别的女孩子,这时候大人们都该担心她会不会吃亏了。可因为对象是徐晚星,仿佛大家都条件反射地认为,是不是她又要闯祸了,又有谁会吃个大亏了。   乔野心头的那点预感正无限逼近应验的方向。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拿出手机,忽略了父母的无数个未接,又打给了徐晚星。   是在最后一秒,当他都快放弃时,手机已拿离耳边,却忽然听见嘟声消失,那头有片刻的沉默。   片刻后,是徐晚星的声音:“乔野。”   紧绷的,暗哑的,全然不似往日的轻快欢乐。   乔野几乎是迫不及待打断了她:“你在哪里?”   徐晚星沉默不答。   “你去找那姓李的了吗?”他停顿了一会儿,依然没听见她的回答,似是怕她挂电话,厉声道,“徐晚星,不管你现在想做什么,都不要冲动!”   那头传来行车的声音,他听见司机按喇叭,也听见公交车在播报站名。   那是从清花巷通往市中心的某一站。   “徐晚星,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吗?”他死死捏着手机,说,“你有身手,我有脑子,我说过我可以替你出主意,当你的军师——”   “别的事情都能过去,唯独这件不行。”徐晚星终于开口,一字一顿,“口头侮辱,成绩碾压,他就是把我骂成狗,全世界张贴大字报损我阴我,我都可以忍。但是他碰了我爸。”   “徐晚星——”   “我一向守信用,答应过的事情都会做到。但是这次我做不到了,乔野。”   “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没有了。”徐晚星说,“报警,告家长,通报学校,就算他被开除,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对我爸动了手,我他妈不原封不动还回去,我就不叫徐晚星。”   乔野心跳一滞,“徐晚星!”   然而下一秒,通话结束。   他迅速回拨,可是不管拨几次,那头都没有再接通。   她会去哪里?   乔野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片刻,下一秒,他回忆着通话过程中公交车报的站名。   ……那是去肃德的必经之路!   他把车一锁,扔在了麻将馆外,冲到路口去拦出租车。   “师傅,去肃德中学!”   一个是坐公交车,一个是坐出租车,时间差终于得以弥补,不至于相去太远。   乔野在肃德正门下车,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的网吧门口已经闹了起来。   几个二十七八岁的小青年烫着金色卷发,穿着网管的统一工作服,不耐烦地把两个不良少年从网吧里拽出来,往外一扔——   “要闹事出来闹,别他妈在我们网吧里乱来,砸坏了东西,赔得起吗你们?”   李奕辞踉踉跄跄往前跌了几步,回头就想跑,却被徐晚星一把扯住胳膊,用力一拽,四仰八叉倒在了马路牙子上。   李奕辞大叫:“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徐晚星一言不发,脸色前所未有的冷,抬脚就往他手腕上踩。   路人都惊呆了,纷纷停下脚步,离得近的下意识往旁边躲,生怕伤及自身。   那一脚堪堪碰到李奕辞,下一刻,有人重重拉住了徐晚星,把她猛地朝后一扯。那一脚终究还是落空了。   徐晚星毫无防备,被拉得一个重心不稳,朝后栽去。   她以为是李奕辞的帮手来了,下意识想稳住身形,可那人拉得太用力,她根本来不及回防。   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没有倒在地上,反而被人用身体撑住,落进了谁的怀里。   她猛地直起身,回头一看,“……乔野?”   时间仓促,她只来得及瞥见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身上单薄的毛衣。   地上,李奕辞飞快地爬起来,一边叫着救命,一边朝学校大门跑。   徐晚星挣脱出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扒住他的后衣领,几乎要把高她半个头的少年提了起来,“你他妈跑啊,再跑啊!”   李奕辞又歪歪扭扭被掀翻在地。   乔野厉声喝道:“徐晚星——”   再一次拉住了她的胳膊。   徐晚星几乎是立刻回头,用前所未有的尖利嗓音冲他吼:“乔野,你他妈再拦我,我连你一起打!”   她死死摁住地上的人,而乔野死死攥着她的胳膊。   “不以牙还牙把这逼打一顿,我他妈白叫了老徐十七年爹!是朋友就别拦我,不然咱俩现在就绝交!这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   网吧原本就在校园步行街上,离肃德的正门并不算远,再加上李奕辞跑了一小段路,这动静很快就被肃德的保安看见了。   两名穿制服的壮汉已经开始朝这边小跑:“哎哎,那边,干什么呢?”   李奕辞穿的是肃德校服,蓝白相间,一目了然。   自己学校的学生在校门口发生肢体冲突,保安神色紧张,立马要赶来现场。   徐晚星咬牙切齿,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可乔野死不松手。   她倒是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么大的力气,看似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结果她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能挣脱。   “乔野,你他妈——”   话音未落,她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后,跌跌撞撞退了好几步。正欲破口大骂时,却发现乔野一弯腰就拎住了李奕辞的衣领,接替了她的位置,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他打你爸哪儿了?”乔野一字一顿。   徐晚星也一愣,“手和脚——”   下一秒,她看见乔野一把扯过李奕辞的胳膊,冲着他的小腿就是一踹。   李奕辞尖叫一声,捧着脚又倒在了地上。   马路牙子上有人在摆地摊卖玩具,距离他们不过三两步,只不过摊主早就跑到了十丈开外。   乔野一把拾起地摊上一根明晃晃的“金箍棒”,照着李奕辞的手臂就是一下。   又一声惨叫里,保安近在咫尺。   为首的那人掏出了警棍:“你们干什么?!赶紧停手!”   “走!”乔野蓦地松手,金箍棒闷响一声,落在地上。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用另一只手拉住了徐晚星,朝着街的另一头跑。   耳边是呼啸的风,手心是滚烫的汗。   徐晚星张着嘴,不知所措地被他拉了一路,最后停在了转角的阴影处。   转了个弯后,眼前的街道与先前的步行街宛若两个世界。这里是片茂盛的林荫道,两边都没有什么商铺。在这寒冷冬日里,草木凋零,万物颓败,林荫也成了零荫。   无数枝干孤零零伸在头顶,一片叶子也没有,还挡住了路灯的光线,颇有些哥特童话里鬼影幢幢的意味。   乔野停了下来,回头对上徐晚星的眼。   她还茫然地站在那里,望着他时,眼底一片惊异。   “你干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把手抽回来,心跳如雷,脑子里像是被雷劈过。原先的愤怒被震惊取代,连带着这一路以来把她烧得理智全无的仇恨,也在一刹那被冻结。   “你不是要报仇吗?不是要以牙还牙吗?”乔野的声音也是一片暗哑,带着急促的喘息。   “你脑子进水了?”徐晚星张大了嘴,“你,你——你他妈不让我动手,自己瞎几把动什么手?”   她的脑子已然不听使唤,心跳如雷,手还在哆嗦。   愤怒回笼,理智不在,震惊有之,迷茫有之。她简直不知道乔野在做什么,打断她的计划,然后又来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手。   这他妈神经病吗?!   却听下一秒,从未说过脏话的人开口就是一句:“我他妈也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   冷冰冰的,隐忍的,带着怒气的声音。   乔野的眼神像锋利夜刃:“徐晚星,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被记大过的人了?要是不记得,我来提醒你。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再打架、再出事,校长说了他会亲自开除你,谁都兜不住你!”   那一字一句带着少年的怒火与心急,却像街角的风,刹那间吹灭了她心头的火。   原本是火光滔天,此刻却忽然之间尽数熄灭。   仿佛兜头被泼了盆冷水。   徐晚星怔怔地望着他,只感觉到他声线紧绷,仿佛恨不能掐住她的脖子,最好能咔嚓一下掐死她的那种。   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来得及去看他那洗过之后还未擦干,来的一路上又被风吹乱的头发。素来干净整洁的少年,此刻穿了件单薄的毛衣,脚下还趿着双棉拖鞋……   可面上的表情却与这身装备毫不匹配。   夜色浓烈,树影幢幢。   乔野低头看着她,“你不能动手,我来帮你。” 第三十五章   深夜的街角,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他嘴唇紧抿看着她,而她茫然无措望着他。   空气里仿佛有一刹那的岑寂。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一幕,徐晚星却忽然大笑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   “你笑什么?”乔野难以置信,都什么时候了,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徐晚星边笑边摇头,“不是,我之前气得要命,在公交车上一路都在幻想怎么把李奕辞打得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帮我动了手。”   是他,这辈子好像都和动手打架扯不上边的学霸。   乔野冷冷地说:“看来我的使命很圆满,你现在火气全消,甚至还有点精神分裂的前兆。”   徐晚星也不跟他计较,只问:“你还记得你昨天跟我说什么了吗?”   不待他答话,她就重述了一遍,“你说,那要是做人任何时候都意气用事,只考虑一时爽快,那家人和老师的期望又有什么意义。”   “乔野,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好像违背了你的初衷?”   她眼神明亮,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诧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惊喜。   乔野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要是做人什么时候都瞻前顾后,一切都为自身利益考虑,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她一怔,他低头望进她眼里,说:“我想了想,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有那么好几秒的呆滞,徐晚星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从来没有人这样挡在她面前。   从来都只有她挺身而出,撸起袖子替人打架。   她有些动容,仿佛有种柔软的情愫击中了曾经顽石一样的灵魂。   那感觉很陌生,叫她惊慌失措,于是她伸出手来拍了拍他,想蒙混过关,说“你还记得爸爸的话,爸爸也是很欣慰”。可手才刚碰到他的胳膊,就听见他嘶的一声后退一步。   她一愣,“怎么了?”   然后就看见,打人时还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学霸,捂着右手手臂,眉心紧蹙,面色难看地停顿片刻。   “我可能,骨折了。”   徐晚星:“……”   不是,您也就拿了根金箍棒冲人来了那么一下,人家都没骨折,您倒是……???   您这也太娇弱了吧??!   可她对上乔野的视线,强行咽回了这句话,赔笑说:“那真是,真是委屈您老人家了。”   为了我,挺着这娇躯上去见义勇为了。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是乔野开了口:“去医院。”   和乔野一同去医院的路上,徐晚星才看见手机上全是触目惊心的未接,有张姨的,有徐义生的,还有乔野的。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关怀,在这一刹那毫无防备涌来。   她顿了顿,内心忽然一片潮湿。   窗外是一蹴而过的夜景。她从前总觉得蓉城太大,她的天地就只有清花巷里那低矮逼仄的小房子,她像颗野草,躲在徐义生的荫庇之下,偏安一隅。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从不曾外出旅行,也没有闲逛的时间。   抄手生意太忙,她甚至连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都会翘掉,老老实实节约那点钱,待在老徐身边帮忙。   尽管从未言说,但她对这偌大的城市有向往,也多少感到惶惶。   她总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少,可今日看见那些未接,低头看见公交车上成双的影子,她又忽然觉得,其实她拥有的已经很多。   拨通老徐电话的第一刻,才刚叫了一声:“爸——”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咆哮声席卷而来,几乎震破耳膜。   “爸?你还知道你有个爸?!”   “徐晚星,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电话一个都不接,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急死了?”   “你闯祸了没有?啊?你是不是去打架了?”   “你在哪里?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要是半小时内没看见你的人影,你他妈今天晚上别想睡觉了!给我跪到天亮!”   ……   徐晚星一字不落,把老徐的怒火全部承受下来,最后才低声说:“我没闯祸,也没打架——”   “老子信你才有鬼!”   “我可以对天发誓,要是我刚才打架了,我就一辈子一米五八!”她的确没打架,这话说得非常有气势。   徐义生:“……”   倒是一旁捂着手臂的人,低低地笑了出声。   徐晚星问清楚了徐义生只是皮外伤,现在已经回家歇着了。   “摊子那边你张姨他们替我收了,东西都堆在茶馆里头的。”   徐晚星总算松口气,向父亲保证自己会尽快赶回去,然后挂了电话。   乔野淡淡地瞥她一眼:“发个誓还挺毒。”   徐晚星理直气壮:“反正我没打架,要一辈子不长个,那也是你。”   “长不长都随意,一米八五也还凑合。”乔野云淡风轻。   徐晚星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去推他:“我说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嚣张啊?”   推到一半,看见他眉头一紧,又是嘶的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病号,而她是罪魁祸首……   她松了手,讪讪地说:“秋后算账,这会儿不跟你计较!”   乔野不咸不淡:“也不用等到秋后,一会儿去医院治手,你去收费窗口算账。”   “……”   挂急诊,照x光,最后进了骨科,打石膏、缠绷带。乔野做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徐晚星一直像条尾巴似的挂在他身后。   最后,他坐在治疗室里,胸前挂着大猪蹄子,听医生说注意事项时,余光瞥见治疗室的门口,有个脑袋一直鬼鬼祟祟往里探。   尽管小臂还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感,他低头看着白得刺眼的绷带,唇角却泛起些许笑意。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他们换了个角色。   上一次,是她助人为乐伤了胳膊,进了诊所。而这一次,换成他变身莽夫,破天荒打了一次架。   乔野静静地坐在那里,耳边是医生的耐心叮嘱,心情却莫名轻松。   原来偶尔不考虑那么多,全凭冲动行事,即便下场惨烈了点,心里也是熨帖的。   回家的路上,徐晚星显然没那么放肆了。大概是他这挂在胸前迎风招摇的猪蹄震慑了她,她终于显露出些许不安和愧疚来。   “一会儿你回家……怎么跟你父母说啊?”   “就说不小心摔了。”   她目瞪口呆,“那得多不小心,才能摔成这样?”   乔野压住了嘴角那点上扬的冲动,言简意赅略过:“放心好了,不会牵扯到你。”   “我才不怕你把我供出来。”徐晚星很有义气,“我是想说,要不我陪你回家跟父母解释一下?”   “不用了,这么晚,他们已经睡了。”他垂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先前那样慌张跑出了门,家里的两位睡得着才怪,这会儿指不定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真不用?”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想想回去怎么应付你爸吧。”   他这句果然管用,徐晚星立马蔫了,忧心忡忡把额头磕在车窗上,不说话了。   他们在乔野家门前分别。   乔野略微抬了抬胳膊:“病号,就不送你回去了。”   徐晚星连连点头,迟疑地看着他,显然在犹豫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和歉意。   在她开口的前一秒,乔野打断了她:“不用道歉。”   “……”   “我今天做的,和你为春鸣他们做的,都是一样的。”   徐晚星一怔。   “如果你觉得值,不希望春鸣他们耿耿于怀、对你有什么愧疚——”他站在夜色里,背后是那座童话一般的小楼,院里开着不知名的白花,在这寒冬夜里也依然未曾凋零,“那么我也一样。”   然后,少年不紧不慢笑了一声,瞥了眼自己的手,“可惜你做起来的时候只有帅,我就难看了点。”   徐晚星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艰难地找了句苍白无力的安慰:“没关系,虽然帅不过三秒,但是只看那三秒,还是帅的。”   乔野:“……”   他面无表情:“你可以回去了。慢走不送。”   这一夜,两个家庭都炸开了锅。   徐晚星那边自然不在话下,一连串审问、跪搓衣板的处罚,轮番上演。   而乔野这一边,父母也破天荒地发了火,只因从不让人操心的孩子如今似乎变了个人,从前的冷静理智没有了,浑身莽撞,回家时还带了一身伤。   “小野!”孙映岚吃惊地冲了过去,想碰儿子的手,却又不知从何下手,“你,你这是怎么弄的?”   乔野拿出了早已想好的说辞:“骑车去夜市的时候,没留神撞在了花坛上,没什么大碍。”   “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什么大碍?”孙映岚急了,“骨折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片子里也就一点骨折迹象,稳妥起见,才包了一下。”他安慰母亲,“医生还说年轻人,骨头长得快,几天就复原了。”   “那你之前跑那么急,到底上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   “同学出了点事,我去看看。”   “是因为那个徐晚星吗?”孙映岚眉头紧锁。   “不是——”   乔慕成终于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现在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可是不论父亲如何斥责,乔野都一言不发,只沉默以对。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说:“让你们担心是我不对,但是爸,我已经快成年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有分寸。”   少年说这话时,沉默而坚定,眼神里有不可撼动的高墙。   乔慕成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乔野从不曾开口说过心事,永远都是个听话懂事的完美孩子。有的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而是一个成年已久的沉稳青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再也没有撒过娇,再也不曾闯过祸、提过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了呢?   大概,是从他得知生母真正的死因那一天起。   而徐晚星不像乔野那么能藏事,在老徐的威慑下(最主要是搓衣板的威慑),她很快招了。   祸是她闯的,人是她得罪的,梁子在一年前就已经结下。可今天她忍气吞声,在肃德完全没与李奕辞发生任何肢体冲突。   “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只顾着自己不会吃亏,却忘了他还能来报复您。”   徐晚星直挺挺跪在搓衣板上,哪怕龇牙咧嘴,也还是老老实实跪着。   她硬着脖子仰头说:“我是想揍他来着,我还恨不得把他脑袋砍下来当球踢,可是——”   顿了顿,她说,“可是他们保安及时赶到,我没能动成手,就回来了。”   徐义生狐疑地问:“真没动手?”   “我对天发誓,要是我真揍了他,我一辈子一米五——”   “得得得,你还是赶紧闭嘴吧你!”徐义生没好气地抽她一后脑勺,“长这么矮,嫁不出去怎么办?我可不想一辈子养个一米五级的小矮子!”   “嘿,您还人身攻击了!”徐晚星眼珠子一转,“那,我能起来了不?”   “你想得美!给我好好跪着!”徐义生瞪圆了眼睛指指她,自己回卧室去了。   “别啊,爸,我帮你看看你的伤啊,不是开了药吗?我进来帮你涂一涂?”   “老实点儿跪着!动一下,多加五分钟!”   徐晚星跪在客厅,听见他进屋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终于还是没忍住,悄悄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跑到门口去看。   昏黄的灯光下,徐义生拿了一管膏药,把裤腿掀了起来,自己上药。   借着昏暗的光线,徐晚星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的小腿上有一道泛紫的淤痕,显然是被棍棒重击造成的。他一边抹药,一边伸手去揉,疼得脸都白了,却还不敢嚷嚷出声。   显然,他不愿让她知道他身上这伤,所以才让她继续跪着。   视线从淤痕下移,她又一次窥见了那双遍布裂口的脚,干裂的伤口像是婴孩的嘴,露出红彤彤的血肉来。   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刺骨冷风呼呼往里灌。   徐晚星一动不动看着那一幕,片刻后,默不作声回到了客厅,重新跪在了搓衣板上。   没一会儿,徐义生也出来了,虎着脸冲她吼了句:“知道错了没?!”   她耷拉着头,说:“知道了。”   “知道了就起来,赶紧给我睡觉去!”徐义生虚张声势,指着她的卧室,“明天给我滚去学校好好念书,再弄这些有的没的,下次你就跪到天亮!”   徐晚星埋头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住。   “徐晚星!”   徐义生张了张嘴,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开了口:“是,我是不许你仗着自己学过一点功夫,就仗势欺人——”   她背对父亲,并未回头,却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徐义生坚定、坚决又坚硬地对她说:“可是比起让你闯祸来,爸爸更不希望你吃亏。如果真的是别人主动挑衅,你该动手就动手,保护好自己,我才放心。”   “至于你爹——”他哈哈一笑,拍拍胸,说,“放心吧,你爹壮实着呢,况且夜市上那么多老熟人照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允许她为了自保与人打架,却不允许她为了他挺身而出。   他可以藏起一身疼痛与疲倦,却见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   徐晚星努力平稳语气,说好,然后扭头进屋,关上门。   下一秒,十七岁的小姑娘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重重地抽噎了两声。   她知道老徐不愿意拖累她。   她拼命捶了几下床,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却到底没能找到什么解脱的办法。内心酸楚难当,却无处宣泄。   如果她不是十七岁就好了。   如果她有更多能耐,能替他扛下生活的艰辛与磋磨,那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   次日清晨,乔野出门的时间比以往早了一些。   右手骨折了,他没办法再骑车,原本十分钟的车程就变成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步行时间。   乔慕成自昨晚开始就没再与他说过话,父子俩面对面吃早餐,谁也没开口。   只剩下孙映岚一直叮嘱:“别沾水,也别磕着碰着。”   乔野点头。   “我给你们罗老师打过电话了,说了下你手骨折的情况,所以笔记你也先别着急,之后有落下的,你们班长会借给你。”   “啊,作业也暂时不写了,等取了石膏,你要是觉得耽误了学习,我们再想想办法。”   孙映岚没有自己的孩子,与乔慕成在一起那年,两人都是奔四的人了,也没有再去考虑孩子的事。虽是重组家庭,但她与乔慕成显然是真心相爱,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红过脸,凡事有商有量。连带着乔野,她也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全心全意呵护着。   乔野背着书包出门时,她还站在门口思索着有什么遗漏,最后补充了一句:“课间操也别去了,下课走廊里人多,小心被挤着!”   乔野:“知道了,您快回去吧。”   懂事如他,也对唠叨爱不起来,当下加快步伐,匆匆往外走。只是刚走了几步,脚下一顿,下一秒,又顺畅地转过了弯。   院子旁边有人在等他,探头探脑,像个小贼。   乔野一转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住她的脑袋,把她往后一藏:“别让我妈看见。”   “哎?”徐晚星一愣,“你不是说不会把我卖了吗?”   乔野“你觉得我父母好糊弄吗?我这手怎么弄的,他们心里还是有数的。”   “那我在你爸妈那儿不是成了罪人?”徐晚星也就沮丧了一秒钟,然后又打起精神来:“没事,咱俩做好兄弟就行,我又不跟你爸妈做好兄弟。”   “……”明明是个女孩子,兄弟二字却说得那么流畅自然。   乔野:“你在这儿干嘛?”   “等你啊。”她一把从他左肩上拎走那只书包,背在了自己身上,于是前面挂一只,后面挂一只。高中生学习任务繁重,书包的分量也不轻,她倒好,就跟拎小鸡崽似的,轻而易举就挂了俩。   “这不是惦记着你是病号吗?特地来当搬运工,你感动不感动?”她还挺得意。   乔野也不和她争,只似笑非笑反问:“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你准备帮我背三个月书包?”   徐晚星理所当然点头:“那是。你这手是因为我受的伤,你疼多久,我就背多久。”   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只食品袋,递给他:“喏,我煮了俩鸡蛋,还热了一袋牛奶,给你补补身子。”   乔野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殷勤备至地伸出手来,“来,我搀着你去学校。”   “……”   乔野:“徐晚星。”   “啊?”   “我是骨折了。”   “我知道啊。”   “不是全身瘫痪。”   “……好的,您自个儿走,自个儿走。”   物理竞赛占去了周一周二的时间,两人正式上课已经是周三。   周末外加两个工作日,已足够老师们批阅完期中考试的试卷。   徐晚星是在接近校门口的地方,听见身后有两个学生在讨论考试的事情,才一拍脑门儿,想起来这回事。   “日,我都快忘了还有期中考试了!”   和每一次考试结束后一样,徐晚星非常自然地陷入了被考试成绩(或者是老徐的搓衣板)支配的恐惧。   而在她面如菜色、忧心忡忡的同时,身旁的学霸却面色如常,闲庭信步。   她不可思议地问:“你都不担心考试成绩吗?”   “卷子都交了,担心也无济于事。”   “你都这么想得开吗?”片刻后,她顿悟,“是了,反正你考差了你爸妈也不会揍你,更不会罚你跪搓衣板,你有什么好怕的!”   乔野淡道:“逻辑有误。”   “哪里有误?”   “首先你应该问我——你考差过吗?”   徐晚星:¥%……&*¥》#@?   这天没法聊了。   她面无表情摩拳擦掌:“我看你是想全身瘫痪了。”   其实考好考差,自己不会一无所知,总会有点预感。   徐晚星很快想开了,再差也不会比以前差,毕竟有学霸的笔记开小灶,哪怕双语还是不及格,但至少会如学霸所说,别人书山有路,一次比一次分数高;学海无涯,她一次比一次靠近及格线。   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就在第三节 课下课时,她的期中考试成绩在办公室掀起了轩然大波。   起因是,张春月整理完英语试卷,在文科办公室里狐疑地说了一声:“哎,这个徐晚星,怎么可能考这么好?”   一旁的4班英语老师凑了过来:“怎么,她考了多少分?”   “八十七。”   “……这不还是没及格吗?”黄老师笑喷了,“怎么就值得你说考得好了?”   “你是不知道,她从来都在四五十分以下徘徊,根本不可能上六十,离及格线差了十万八千里。”张春月面色凝重,仔细看着她的卷子。   “说不定人家这次机选,准确率有所提高。”黄老师开玩笑。   张春月的视线落在选择题上,一顿。   十五道选择题,一共三十分钟,徐晚星拿了二十八分。   开什么玩笑,如果是运气好,阅读题连蒙带猜得分高,她也就认了。选择题是她出的,全是这学期的语法,徐晚星怎么可能只错一道?   她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着,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这份疑点重重的试卷放在一边,继续翻阅下一份。   然而试卷是按照座位次序由后往前传上来的,下一份试卷,赫赫然是乔野的。   146分,全班最高分。   张春月的视线触及那个醒目的分数,眉头霎时舒展开来,然而看着乔野全对的选择题,她神情一滞。   下一刻,眉头再一次拧起。   隔了两张办公桌,语文老师也插了句嘴,说:“你还别说,徐晚星这次的语文也有进步,连字迹都工整不少——”   一边说,她一边翻出了徐晚星的卷子,“最难得的是,以前每次遇到诗词鉴赏题,她不是胡说八道一气,就是空着不写。这次居然讲得头头是道,我给了满分。”   黄老师笑着问:“那她语文及格了没?”   “按理说还是差点的,但我看在她已经很努力的份上,还是觉得要多鼓励一下。以前我还当她自暴自弃了,没想到她想通了,知道努力了。”陈老师欣慰地笑笑,说,“所以作文我多给了五分,让她及格了。”   然而下一刻,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张春月蓦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了陈老师的办公桌前,说:“陈老师,你把乔野的卷子也找出来。”   陈老师一愣:“怎么了?”   “找出来吧,对比一下。”张春月神情笃定,眼睛一眯,“我怀疑,徐晚星作弊。”   那句话掷地有声,砸在办公室里,也为徐晚星的星期三埋下了浓墨重彩的伏笔。   十分钟后,罗学明在办公室迎来了风风火火的张春月。在她身后,还跟着被她一起拉来的语文老师,陈琼。   罗学明还以为是分数统计出来了,抬眼笑道:“你俩倒是快,我催张永东可催了半天了,一直不给我记分册——”   “罗老师。”张春月眉头紧锁,把两份英语试卷,连同从陈琼那里拿来的语文试卷,一同摆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分数统计的事,我和陈老师是想来跟您说说徐晚星的考试成绩。”   罗学明一愣:“徐晚星?徐晚星怎么了?她又乱写一气,差的没底了?”   他下意识接过桌上的两份试卷,低头一看。   “哎?这不是挺好的吗?”细看之下,他乐了,“语文及格了?哎哎,英语也只差三分及格?”   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万小福和辛意考得特别好时,他也没有这么开怀大笑过。反倒是徐晚星,语文刚好及格,英语这还没及格呢,他都能乐成这样。   陈琼自然也看得出来,遂侧头看了张春月一眼,想让她别往下说了。没影子的事,别说的这么笃定。   可张春月根本没有接受到她的信号,只斩钉截铁打断了罗学明的话:“罗老师,我怀疑徐晚星作弊。”   在罗学明明显一僵的表情里,她上前一步,抽出压在徐晚星试卷下的那两份,“您看看乔野的,再看看徐晚星的。我怀疑徐晚星抄了乔野的一部分答案,不然以她的水平,怎么可能忽然进步这么多?”   她指着乔野的选择题,再指指徐晚星的。   “这次的选择题是我出的,为了在半期给学生们一个警醒,特意挑了难度比较大的语法题。十五道题全中的,我们班总共也没有几个人,乔野是一个,而徐晚星她对了十四道。”   下一步,翻开卷子的第四页。   “还有作文。徐晚星的英语作文从来都是胡说八道,语法混乱就算了,单词都拼写不对。可是您看看,这次她不单写了这么长,还用了一些她自己根本不会的表达。什么Nevertheless,还有on one hand,on the other hand……”   她眉头一皱,又指着乔野的作文。   “有的关键词,还有高光句子,她和乔野用的几乎一模一样。虽然细节是差得很远,但是就这些东西已经大大超出她的水平了。”   罗学明神情凝重,没有说话。   张春月这才记起还有陈琼在旁边,她一把拉过陈琼,“陈老师,你也跟罗老师说说,你刚才不是还说考语文的时候,徐晚星回头去看乔野的卷子,被你逮了个正着吗?”   陈琼急忙摆手,“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当时她的确回了头,至于是回头干什么,是不是作弊,这个谁也不能肯定。”   ……   办公室里吵吵嚷嚷,陈琼是不确定,张春月是一脸笃定。   “如果考试作弊都不给予处罚,那学生们岂不是有样学样?我认为这次必须严肃处理徐晚星,以正视听!”   罗学明仔细看了卷子良久,才抬头说:“张老师,仅凭徐晚星考试进步,就断定她作弊,是不是太武断了一点?”   张春月一愣,“您还觉得她没有嫌疑?”   她只差没把“你就是偏心这学生”写在脸上了。   罗学明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拿出数学老师的逻辑与调理,说:“这件事,我有两点要说。”   “第一,徐晚星这孩子,如果说是打架、上课起哄,我倒没有二话。她成绩的确不好,但一向在人品的方面,我是信得过的。所以说她考试作弊,这我是无论如何不相信的。”   “第二,你刚才说她作弊,最有力的证据是她和乔野的选择题得分相近,作文套词有重合——”罗学明的目光落在那两份试卷上,眉心紧蹙,“选择题我没有什么好说,但是就作文套词而言,我相信你在上课时也讲过不少得分要点、高光句式。不光我们班,就算从其他班的孩子里随意抽出几份来,都不可能没有重合之处。”   “那您是说徐晚星她不可能作弊了,你为她打这个包票?”张春月的声音有些尖刻了。   “不,我没说她毫无嫌疑。”罗学明温和而谨慎地站起来,“我相信你是为了孩子们好,想要杜绝不公平现象。但是冲着这个前提去,我们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要做到公平对待。”   他的话令张春月表情一滞。   “您是说我对徐晚星不公平?”   “不不不,张老师,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即便徐晚星有作弊嫌疑,我们也不能先入为主,直接给她定下了罪名。除非有实质性证据,否则绝对不能直接把孩子叫来对峙,开口就给她扣个作弊的帽子。”   张春月笑了:“那也就是说,我没证据,这事儿就算了呗?”   罗学明太阳穴疼得紧。他摇摇头,捏了捏眉心,说:“如果您信我这个班主任,让我来和她谈谈。好歹我也教了三十多年书了,她有没有作弊,是不是说谎,我不会一点都看不出。”   信他?   张春月只差没翻个白眼,但又能怎样?   他是班主任,他说了算。他要偏袒学生,她难道还能对着干不成?   “那这件事就交给您了。”张春月客客气气地笑了,温柔地说,“我相信您会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个学生。”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第三十七章   徐晚星被罗学明叫去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的事情。   正值课间时分,麻将小分队照旧在走廊上观光闲聊。   于胖子体型原本就圆润,裹上厚重的羽绒服后,越发圆了。   他搓着手感叹:“这天越来越冷了,穿这么厚,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球。”   春鸣斜眼上下打量他,笑笑:“你就是啥都不穿,也像个球。”   “你才像个球。你就是个求!”于胖子爆出了四川粗口。   “你才是个求。”   “你是,你是个求!”   徐晚星拍拍他俩的肩,主持公道,“大哥不说二哥,别争了,你俩都是个求。”   其余人哈哈大笑。   大刘说:“反正现在麻将也打不成了,干脆咱们改名叫是个求小分队。”   于胖子:“啥?你再说一遍,啥分队?”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致同意开除大刘的队员资格,原因是脑子不大好使。   话锋一转,又跑到了乔野身上。   于胖子斜眼问徐晚星:“哎哎,我说乔学霸的手骨折了,为什么是你帮他抄笔记啊?”   春鸣点头,一脸“我并不八卦,只是有点好奇”的表情,“你俩现在关系还挺好啊。咱们混了一年了,也没见你为了谁这么劳师动众的,又是找班长借笔记,又是替他奋笔疾书。”   徐晚星瞪眼睛:“我倒是想给你们抄笔记呢,问题是你们看吗?看得懂吗?”   大刘点头:“这话有理,学渣拿笔记干嘛啊?擦屁股都嫌膈得慌。”   万小福从楼下的教师办公室回来,见徐晚星站在走廊上,上前告诉她罗老师找她。   徐晚星的眼睛跳了两下,回头问春鸣:“右眼跳财还是跳灾来着?”   春鸣亲切地笑着回答说:“甭管跳什么,师爷找你,有过好事吗?”   行吧,他真相了。   于胖子揣测:“多半是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师爷要制裁你了。”   大刘:“说不定双语老师又去告状了,说你又离及格线遥遥无期。”   春鸣同情地扫了一眼她的腿:“三千个下蹲之后注意拉伸,别练出猛男肌肉了。”   “我说你们思想就不能积极点吗?”徐晚星挑眉,“就不能想想好的方面,万一是因为我进步了,双语及格了,师爷老泪纵横想表扬我呢?”   在场人没有一个说话,集体用鬼哭狼嚎似的嘲笑声回应了她。   徐晚星面无表情转身往办公室走,扔下一句:“都给我等着!”   嘴上虽然放了狠话,但心里还是略微忐忑。徐晚星试探着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就看见窗边的罗学明侧过头来,冲她点头。   “进来。”   她打量着罗学明的表情,好像还可以?反正看不出怒气。   罗学明只字未提作弊的事,只将她的双语试卷摆在桌上,“说吧,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红雨了?我们的偏科大魔王,居然认认真真做了题,还两科都在及格边缘徘徊了。”   徐晚星一愣,下一刻,不可置信地一把扯过卷子,定睛一看。   诶?   诶诶诶???   然后就笑开了花。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说什么来着——”她简直恨不能春鸣和于胖子那几个瞧不起她的臭家伙近在眼前,这样就可以把卷子糊他们一脸,好好给他们擦擦眼睛。   遗憾的是,他们不在。   她打住了,嘻嘻哈哈地把语文试卷展开,翻到了诗词鉴赏部分。   “哎哟,八分?!哈哈哈,我猜到了得分会很高,但还真没想到拿了个满分!”她惊喜地掸了掸卷子,一脸耀武扬威,“学霸的笔记还真是没话讲!”   罗学明一直笑着看她瞎扯,直到这一句,他抓住了关键:“谁的笔记?”   “乔野啊。”徐晚星一点没有瞒着他的念头,抬眼与有荣焉,“前一阵我不是问他题吗?他估计是看我有上进心,居然主动把他的英语笔记给我了,还写了一整套诗词鉴赏心得给我。”   她笑嘻嘻把卷子放回桌上,还神气地背给罗学明听。   “什么唐诗大气磅礴,乐天者甚众。宋词优柔婉约,多抒发离愁别恨……”   罗学明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看她跟念经似的,赶忙挥挥手,“得了得了,别搁我这儿小和尚念经,我对语文又一窍不通,你念了也是白念!”   “那您找我来干嘛呀?”她又笑嘻嘻凑过来,“是不是想表扬我?来,我洗耳恭听。”   一边说,她还一边把耳朵提溜起来,表明自己会用心听。   罗学明的巴掌不轻不重落在她脑门儿上。   “语文刚好及格,英语还没及格呢!这分数换成别人,哭都来不及,你还好意思给我嬉皮笑脸求表扬?”   “您也说那是别人了,我是别人吗?我可是连及格线在哪都没见过的偏科大魔王啊!”她振振有词。   罗学明这下是真笑开怀了。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他虚空点了她两下,虎着脸说,“这次是有进步,下次给我再努力点!都要高三的人了,这点程度才哪跟哪啊?离重点大学还差老远。”   可即便没有夸她,听这语气,也和实打实的夸奖没什么两样了。   徐晚星笑了,昂首挺胸,端端正正敬了个礼:“得令!”   临走前,她冲他眨眨眼:“您等着瞧吧,下次我铁定超出及格线,唔,至少五分!”   徐晚星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也并没有细想光是双语有进步,值得罗学明把她叫来单独约谈吗。而若是真的要鼓励她,又为何只是简短的三言两语。   她去走廊尽头的厕所耽误了两分钟,一路优哉游哉哼着歌往教室走。经过文科办公室时,冷不丁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脚下一缓。   张春月的声音很尖锐,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他就是偏心眼。谁都知道他喜欢那个徐晚星。呵,打架,打架他去跟校长说情。迟到,迟到罚下蹲就完事。就连考试作弊,他也替她担保。这么明显的事,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好担保的!”   徐晚星心跳一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说什么?   考试作弊?!   同为英语组教师,一旁的几位老师都在劝张春月。   “也不是替她担保,这事儿没凭没据,怎么能直接给人安罪名呢?”   “是啊,就算她真的作弊了,没有证据,也不能乱说话的。再说了,现在的小孩子气性可大了,万一觉得委屈,直接把你往教育局告,说你污蔑她作弊,吃亏的是老师,可不是孩子。”   “罗老师是老教师了,我也跟他当了这么多年同事了,他不是那种偏袒学生的老师。”   “还说不偏心眼,他心眼都偏到哪去了?徐晚星的英语是我教的,我比谁都清楚她到底做没做弊。不管这事罗老师怎么处理,在我看来,弄虚作假就是弄虚作假!”   下一刻,有人冲进了办公室。   “你说谁作弊?”徐晚星攥着拳头,强压住怒火,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老师们都没想到,正主居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都是一惊。   一直没有插话的陈琼站了起来,说:“徐晚星,你张老师是说气话,你别当真——”   “她是该当真。”张春月打断了陈琼,侧眼看着徐晚星,“你还好意思问?你的成绩是真是假,你比我更清楚。”   没有人再说话。   张春月硬要说徐晚星作弊,其余老师劝也劝了,各自心里也有思量,不论信谁,也都不愿过多插手。况且在场的除了陈琼是徐晚星的语文老师,其余教师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也不会为了一个学生去给张春月这个同事难堪。   徐晚星只觉得怒火全都往脑子里冲,她笑了一声,咬牙切齿说:“是,我的成绩是真是假,我比你更清楚。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作弊?”   张春月没想到她竟然伶牙俐齿,拿自己的话原封不动来反驳自己,当下一噎,“你别以为有班主任偏袒你,你就无法无天!这事我要是跟校长说,你不被开除也会全校通报批评!”   “你凭什么说我作弊?就因为我考得比以前好?”徐晚星拼命压下沸腾的怒火,“我就不能进步吗?我就只能一直那么差?”   “是,你就是那么差。我教你一年多,烂泥扶不上墙,我比谁都清楚。”张春月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又回头质问陈琼,“陈老师,你说给她听啊,你不是抓到了她作弊的现场吗?”   陈琼一慌,赶紧摆手:“不,我没这么说过!”   众目睽睽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徐晚星身上,带着探寻,带着同情,带着不齿,带着各式各色的偏见。一如她考前背的那个单词,prejudice。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可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只慢慢扭头看着陈琼。   她轻声问:“陈老师,您也认为我作弊了吗?”   陈琼迟疑道:“也不是——”   张春月在这里言辞凿凿,她总不能断言说:“不,我相信你没作弊。”   哪怕心里也认为徐晚星并不是那种偷奸耍滑的孩子,可在这种情况下,她确实不好与张春月站成泾渭分明的两个立场。毕竟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成年人的处事,从来都没有孩子那么直白简单。   徐晚星硬着脖子站在那,始终不曾低下头,她是大大咧咧,但不代表她不会看人眼色。事实上,像她这样不在健全家庭长大的孩子,对他人的目光和脸色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是“也不是”,而非“我信你”,也就是说,陈琼也认为她有作弊的嫌疑。   这一刻,徐晚星只觉得讽刺。   她知道自己大可以当众说出乔野将笔记和心得借给她的事,更可以背诵诗词鉴赏的总结,她可以自证清白,可以讲出一百个连夜背下的知识点。   可是她没有。   张春月没有问过她为何进步,没有问过她是否付出过努力,单方面否定了她的所有努力,只板上钉钉似的为她定下罪名。   考试作弊。   考试作弊。   她高高抬着下巴站在那里,喉咙堵得慌,却放声大笑。   她说:“张春月,考好考坏都是我的本事。我可以因为讨厌你这种刻薄势利眼,所以不学英语;也可以因为我自己的前途,所以努力学好英语。你是个什么东西?只会背地里说人坏话,收受贿赂。你没资格评判我!”   这几句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变了脸色。   黄老师慌忙制止她:“徐晚星,不许胡说八道!”   张春月气炸了,冲上前来就要拎她衣领,“你说什么?!”   陈琼上前一步,牢牢拉住张春月的手臂,“不要跟孩子计较!她有口无心,有口无心的!”   徐晚星生硬地说:“不,我不是有口无心。我是真情实意、发自肺腑。”   张春月尖叫:“你有什么证据?居然在这里信口开河!”   “那你又有什么证据,对我的考试成绩信口开河?”   ……   办公室里乱成了一锅粥。   等到罗学明闻讯赶来文科办公室时,徐晚星已经不见了。   老师们把张春月团团围住,而她埋在办公桌上,正放声大哭。   “这书没法教了!随便一个差生都能侮辱我人格,简直是奇耻大辱!”   罗学明只环视一周,问:“徐晚星呢?”   张春月哭着抬头:“都这种时候了,你们看,他还只关心那个徐晚星!”   罗学明脸色并不好看,却没说什么,只定定地看了张春月一眼,转身走了。 第三十八章   没人知道徐晚星去了哪里。   上课铃响了,走廊上的学生陆陆续续回到教室里,该来上课的英语老师却缺席了,迟迟没到。   万小福站起来,把嘈杂的说话声压了下去了,又让英语课代表代领大家一起读课文。   她去哪了?乔野的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前座上。   罗学明很快赶来教室,班里的人明显规矩不少。原本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朗读课文,在班主任出现的第一秒,音量顿时暴涨。   他扫了一眼教室后方,没看见徐晚星,悬在半空的心更加紧绷。   “张老师临时有事,暂时不能来上课。课代表上台监督一下,大家自习。”   说完,他匆匆走到了徐晚星的座位旁,低声问辛意:“徐晚星回过教室没?”   “课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过。”辛意回答说,察觉到罗学明神情有异,又小小问了句,“罗老师,怎么了?徐晚星出什么事了吗?”   罗学明安抚她,“没什么事。”   然后又匆忙从后门离去。   自习了大约十分钟后,有调皮蛋就闲不住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   于胖子伸伸懒腰,站起身来,“课代表,我想去上厕所。”   讲台上的课代表点头,提醒他说:“经过其他班的时候小声一点,别影响到他们了。”   然后于胖子一边大大咧咧说“好的您放心没问题”,一边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后门,往厕所的反方向走了。   课代表:“……”   紧接着,春鸣也慢腾腾站起来:“课代表,我也想去上厕所。”   这群人都是一个德行,课代表敢放一个出去,可不敢放第二个。并且他心知肚明,若是春鸣也走了,下一个站起来的估计就是大刘,再下一个……徐晚星的小团体永远是连体婴。   “等于庆庆回来,你再去吧。”课代表和颜悦色地说。   如果不出他所料,只要张老师不来教室,于庆庆大概一节课都不会再从后门踏进来了。   但春鸣也不是吃素的人,当即把手一摊,说:“可我憋不住了呀。”   教室里响起吃吃的笑声。   最后,春鸣也通过胡搅蛮缠,离开了教室。   所有人都以为这节课不会再见到这两人的身影,他们却不出五分钟就跑了回来。   于胖子二话不说跑到了乔野身旁,拎住他的衣领就是一句:“我问你,徐晚星根本没抄过你卷子,对不对?”   乔野一怔,“什么卷子?”   在于胖子身后,春鸣阴沉着一张脸,替他补充完整,“张春月在办公室哭哭啼啼,说要去找校长理论,因为徐晚星期中考试作弊,抄了你的卷子——”   话音未落,乔野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从后门走了。   课代表在讲台上叫他的名字,可他理都没理,最后只得把目光转向这两位,“哎哎,你们俩不是去上厕所吗,怎么跑楼下办公室去了?”   因为于胖子提议去小卖部溜达一圈,两人为了确认张春月会不会突然回教室,特地从办公室门口鬼鬼祟祟地经过,准备查探一番。却没想到看见了那样一幕,听见了令人大为吃惊的事情。   乔野去了办公室,直奔主题。   其实并不是多大一件事。说来好笑,考试作弊,这是学生时代每所学校、每个班、甚至大部分人都有过的经历,不论成绩优劣。大到直接拎卷子抄袭,小到做小抄、往桌面或笔袋上记两个公式、写几句古诗词。   乔野的出现,很容易解开这个误会,轻而易举洗脱了徐晚星的罪名。   “她没有抄我的答案,是我在考试前把笔记给了她,所以我们的作文用词才有所重复。”   张春月已经没有再哭,却不肯相信徐晚星是清白的。   “那她也不可能突然一下子进步三四十分!”   “为什么不可能?”   “她根本不学习,也从来不记单词,这种人怎么可能考好?”   办公室里,老师们都在,包括罗学明和他的妻子,教务处主任灭绝师太。   这种人?   乔野淡淡地说:“也许正是因为您这样的态度,她才根本不学习,也不记单词。毕竟考好了也会被说是作弊,又何必努力?”   他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从不顶撞师长,各科成绩都令老师们合不拢嘴。而眼下,他却不卑不亢,沉默着与张春月对峙。   罗学明想说什么,被师太拉住了,“别出声,你现在说什么都是偏袒徐晚星。让我来解决。”   她把罗学明赶到了身后,又多问了乔野几句,包括那本笔记上有些什么要点,诗词鉴赏又大概说了些什么。   她是教务处主任,问话这种事很有技巧,三言两语就问清了细节。   乔野一一回答了,还说:“需要的话,我现在可以回教室把笔记本拿给您。”   师太温和地摆手,说不用,然后回头。   “陈老师,你还有疑问吗?”   “没有了。”陈琼只差没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疑问,看了眼张春月,又看了眼办公室里闹成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终于说出了那句,“我相信徐晚星,哪怕考不好,她也不是会作弊的人。”   “那你呢,张老师?”师太看向张春月,“你是坚持要去找校长,说徐晚星作弊,还是也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误会?”   张春月直着腰站在那里,望向办公室里一众人,咬牙说:“作弊的事情可以算了,但她空口无凭就污蔑我,大家都听见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必须给我道歉,写检讨书承认错误。”   师太正要说话,罗学明笑了。   他被妻子赶到角落的窗口,一言未发看着局势,甚至点了根烟抽。眼下,形势明了,他掐灭了烟,笑两声,还是站了出来。   “张老师,恕我直言,这事可没你说得这么简单。”   张春月目光微闪,“罗老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徐晚星有没有作弊,有乔野帮他作证。但是你有没有收受家长贿赂、区别对待学生,恐怕也要走个调查流程,才能证明徐晚星是污蔑你,后续才有道歉事宜。”   罗学明把烟头捏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离开办公室后,乔野没回教室。   他在后门看了一眼,徐晚星的座位依然空着。于胖子和春鸣不见了,大概是四处找人去了。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对上讲台上课代表殷切的目光,转身走了。   “……”   课代表想摔书,这活儿不是人干的。   她会去哪里?乔野思索片刻,往天台走了。   隔着沉重的铁栏杆门,果不其然看见了她的身影,他稍微定下心来。   翻门这事,不太像他的风格,但他隔着门看她一会儿,还是这么做了。   此刻的徐晚星前所未有的没有警觉性,压根听不见门口的动静,只背对他站在不远处,然后泄愤似的拼命踹墙。   天台风大,太阳正在西下,已有半边隐没在城市的高楼之后。   余晖的温度在急速消失,光线也在变暗。   “墙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它?”   徐晚星明显一僵,猛地回过头来,看清了来者何人,“你管我?”   她回头了,他才看清那双泛红的眼。   “不管你,怕你因为破坏公物被抓去政教处。”乔野一手打着石膏、挂在胸前,一手垂在身侧,动了动,掌心有点空落落的,心里更是。   她哭过。   这样的念头令他呼吸都有些沉重,他从未想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星也会有流眼泪的一天。在他心里,她一向是胡搅蛮缠的,是爱逞英雄、身手了得的花木兰。   被刀扎了胳膊,她就像毫无痛感似的,还能咧嘴和他辩驳。   乔野低头看着她,“你哭了?”   “你他妈瞎了。”徐晚星矢口否认,别开脸去,不耐烦地抹了把脸,又问,“有烟吗?给我一根。”   “你会抽?”   “现学,不行?”   “行。但我没带——”   话音未落,她伸手就往他裤兜里伸,惊得乔野侧身一躲,生怕她碰到什么敏感的部位。   可他打着石膏,只剩一只手,怎么可能抢的过她?   更何况,他就算两只手都好端端的,也不可能打得过她。   徐晚星成功搜到了一包烟,抬眼轻蔑地白他一眼,“撒谎精!”   “……”   “打火机呢?”   他默不作声,用完好的那只手摸出打火机,递给她。   小巧的银色打火机,金属质地,有细密的纹理,还沾染着主人的体温,并不凉手。   徐晚星接过手,打量两眼,然后烟凑到嘴边叼着,点燃了。   蓝色的火焰接触到香烟,很快亮起了一星半点的红。   她穿了件黑色棉服,下面是黑色牛仔裤,头发束在脑后,刘海在风里凌乱地晃动。此刻叼根烟,倚在墙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不良少女。   乔野看着她深吸一口,立马就把烟拿开,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呛出来了。   他从她手里拿过烟,“不会抽就别逞强。”   “把烟还我!”她一边咳嗽,一边要抢回去,可他个子高,只要把烟举起来,她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   最后索性不抢了,她骂他:“强盗!土匪!山大王!”   呼吸还未平复过来,呛得头晕眼花之际,她仍在流泪。   乔野想说什么,却看见她满面泪光,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再也停不下来。   那一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言语反而苍白。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韵也消失在高楼之后,夜幕铺天盖地压下来,熄灭了城市的光。   灯火渐次亮起,别有一番辉煌。   “别哭了,徐晚星。”   “我没哭。”   “那地上湿漉漉的是什么。”   “都怪你的烟。”她呜咽着,抬手擦眼泪,“人家唱的是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你这什么假烟,比二锅头还猛。”   乔野笑了,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低声说:“晚自习想吃什么?一会儿去小卖部,我请你。”   “吃不下。”她摇头,“没心情。”   乔野思量片刻,又问:“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他没哄过人。因父亲工作缘故,长这么大反复搬家,朋友都没几个,更何况是会哭哭啼啼的女性朋友。   但年幼时不高兴了,父母就是这样安慰他的——   “你想要什么?”   “玩具。”   于是玩具有了。   “你想要什么?”   “机器人。”   于是机器人有了。   即便很多事情是玩具和机器人也无法弥补的,但聊胜于无,总能得到些许慰藉。   他问出这句话时,其实有所预感,若是她开口讨要是是他的天文望远镜,他会欣然答应与她分享。哪怕从今往后看不全任何一次天文盛况,看一半也就行了。   就当自己用的是共享望远镜吧。   可徐晚星并没有打这个主意,她只是放下擦眼泪的手,说:“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那好。我要公平。”   乔野哑口无言。   一切物质形式的存在哪怕昂贵,也有等价交换的可能性,然而公平不在其中。   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呼吸沉重而困难。   他以为他能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什么,哪怕笨拙,也可供她些许慰藉。可她要的他给不起。   出人意料的是,徐晚星说完后,又嗤的一声笑出来,侧头拍拍他的肩:“行了,走吧,别在这儿耗时间了,我徐晚星是那种狮子大开口的人?”   她还笑话他。   “你是傻子吗?看别人一不高兴,就慷慨大方地任人压榨,还什么都可以,真够心大的。”   “你是别人吗?”   他淡淡地看过来,四目相对时,那样平淡又真切的眼神令人屏息。   徐晚星是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那我要是说我要一万块钱呢?”   “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乔野笑了,“那你会吗?”   徐晚星瞥他一眼,“算你说对了,我不会。”   她转身往天台入口走,说:“冷死了,赶紧下去吧。”   乔野没动,他只站在她倚过的墙角,手里还拿着她只碰过一口的烟。顿了顿,鬼使神差凑到嘴边,吸了一口。   徐晚星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望去时,就看见这一幕。   万家灯火前,夜空低垂,一颗星也没有。   但乔野立在风里,姿态从容地握着那支烟,吐出一口很浅很淡的白雾。   他看她的眼,和手里那抹若有似无的光,是这夜空下唯一的亮色。   他仿佛借着那口烟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朝她走来,最后停在她面前,“徐晚星,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能给的,只有我们之间的那一点。”   少年目光沉静,声色安然。   “你在我这里,不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尊重你,任何时候不因他人的言行动摇。这点公平微不足道,但也是我唯一能给得起的。”   他抬眼,唇边有一点笑意。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徐晚星动了动嘴,想说的很多,心里地动山摇。   可最后出口的,也只有三个字——   “足够了。”   能得到这样的绝对公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被误解、被污蔑时,她气到发抖,甚至头脑不清地想狠狠揪住张春月的衣领将她痛打一顿。   办公室里那么多老师,所有人都只站在张春月的身后看着她,而她势单力薄,无力抗衡。   她冷笑着说:“好,我有前科,我是差生,我话多刻薄,我没有后台也没有钱,给不起你们要的红包购物卡。随你们怎么想好了。”   他们无视她的努力,擅自为她贴上了差等生和作弊的标签。那样的轻视和侮辱,足够她刻骨铭心记一辈子。   可原来委屈也不过是一时之气,他简短几句话,轻而易举抚平了那点伤痛。   她长长地舒口气,望着他,说:“足够了。”   是真的足够了。   心口已然满溢。 第三十九章   乔野有伤在手,翻门时多有不便。上天台时还没怎么注意,出去时才因用力过度,手臂一阵剧痛。   他手一松,稳稳落地,但当场白了脸色,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   徐晚星吓一跳,“怎么了?又伤了?”   缓过了那一阵,乔野直起身来,摇头,“没事。”   其实医生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石膏没摘时,一点劲都不能使。他看了眼徐晚星,笑了笑,没再多说。   从天台下来的两人,在教室后门口和罗学明撞了个正着。罗学明都不知道自己在办公室和教室之间奔波了多少次,乍一见徐晚星,张口就有一肚子话要说。   徐晚星先叫了他:“罗老师。”   他应了一声,看看她的表情,“去哪了?”   “天台。”她如实回答。   罗学明太阳穴一跳,“天台?天台不是锁了吗?!”   “那锁锁不住我,一翻就过去了。”   你还挺得意啊?   罗学明吹胡子瞪眼睛,在一肚子话和一肚子火之间犹豫不决,最后才说:“乔野都跟你说了?”   “说什么?”   “考试作——考试那事,都解决了。”   徐晚星一愣,看看乔野,又看向罗学明,“他什么也没说啊。”   乔野:“刚才在天台,场合不合适,想着下来了再说。”   徐晚星脸都黑了,怎么,您是担心我当场跳下去?   罗学明把徐晚星叫到了一边,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后续——她的作弊嫌疑已经洗清,同时,学校会审查张春月过去的从教生涯,若真有受贿舞弊现象,那是后续。   徐晚星霍地抬头,定定地望着他,“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   罗学明笑了,“你记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清清白白,谁也冤枉不了谁。”   他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说:“不要受影响,徐晚星。每一步都走好自己的路,目光常在远方。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你挂怀。”   于胖子等人早就知道她回来了,都在教室里探头探脑,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好容易才盼到罗学明离开,放她回来。   “没事儿吧你?平白无故玩失踪,吓死人了。”   “就是啊,我们几个来来回回往小卖部操场跑,结果你人影都看不见。”   “张春月也太不靠谱了,看不起谁呢?咱是那么在乎成绩的人吗?考好考差,反正也及不了格,谁费这劲儿去作弊啊!”   “你放心吧,她已经不敢找你麻烦了!刚才师爷进教室公布了半期成绩,还特地点名表扬你有进步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那么一说,等于直接就帮你澄清了。”   徐晚星脚下一滞,然后风风火火往教室里冲,“哎,半期成绩出来了?”   众人:?   于胖子懵逼:“哥你重点在哪儿呢,我咋找不到啊!”   这不正安慰着呢吗?怎么人家好像压根儿不在意被冤枉作弊一事,全身心都扑在了成绩上啊?   大刘抗议了:“哎哎,这怎么回事啊?说好一起当学渣,她却偷偷变学霸!”   成绩表已经打印出来,就张贴在教室的后黑板上。   徐晚星凑到跟前,仔仔细细地找自己的名字,按常规来说,倒着找比较容易找到她。但这一次,她的视线由下而上,比往常多费了点功夫才看见徐晚星三个字。   她排在第三十名的位置,单科排名差距很大——   物理第二,数学第一,化学第五,生物第七。   英语第四十七,语文第三十八。   视线逐渐上移,她下意识去找乔野的名字,最后发现,他的名字赫赫然位列最顶端。   除去被她占据第一的数学,六门功课,他一共拿了四门第一,剩下的数学排名第二,语文排名第六。并且,他的化学和生物都是满分。   徐晚星看着那一行遥遥领先的数据,长长地呼出口气来。   从第一名到第三十名,真是隔了很远的距离。远到拇指和食指分开至最远,也无法将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   那天夜里,徐晚星又一次放了于胖子和春鸣的鸽子。   “你们先回家啊,我和乔野一起回去。”   于胖子震惊了,“你现在非但要帮他抄笔记,还要当跟班送他回家了?!”   徐晚星一巴掌拍他脑门儿上,“想什么呢你?我们家住得近,人手又受了伤,我帮扶一下老弱病残怎么了?”   “那隔壁班李小二之前还骨折了呢,怎么没见你帮忙?”   “我跟他很熟吗?”   “那你跟乔野又熟到哪里去了?也就认识了半学期不到,五分之四的时间都在当仇人。”   “所以我打算以德报怨,感化一下他冷漠的心灵。”   “……”   于胖子: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他扭头寻求春鸣的帮助,却见春鸣和颜悦色地拉着他往门外走,“那你和他一起走,我和于胖子就先行一步了。”   于胖子还在挣扎,“你怎么就把她拱手让人了?咱们好端端一棵白菜,可别到头来被猪拱了!”   “胖子你可长点心吧。谁是白菜谁是猪,心里没点逼数?”   于胖子一僵,停止了挣扎。   行吧,你说的比她还有道理。   徐晚星等到乔野收拾好书,姿态娴熟地把书包接了过来。他也没有推拒,接受得自然而然。   一路回到清花巷,昏黄路灯将人影无限拉长。   “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台?”   “很难猜吗?”   “于胖子他们可没猜着。”   “于胖子他们也排在倒数。”   徐晚星眯眼,“好啊,你歧视差生。”   乔野笑了,看看远处无限延伸的路灯数盏,说:“不,我很羡慕。”   “还反向嘲讽一波,可以。”徐晚星以为他在开玩笑。   “我爸做地质勘察,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的项目奔波。长这么大,我转过四五次学,搬过无数回家。常常是一个新环境刚熟悉下来,就又要准备下一次离开。”   “所以我没有什么朋友。”   徐晚星并没有问他,那老朋友不可以再联系吗。十七岁不是一个多么成熟的年纪,但在不长的岁月里,时间的强大已足够令人心生畏惧。   她不无感慨地回忆起,“我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好到班主任常常说我俩穿连裆裤、一个鼻孔出气。那时候在学校午休,我们睡一张床。我去看星星,她哪怕什么也不懂,还愿意陪我熬夜陪我奔波。”   “后来呢?”   “后来毕业了,我们还哭了一场,说要一辈子做好朋友。即使不在同一所学校,没办法朝夕相处,也要每周一起出来玩,每晚打电话。”   乔野笑了,没有再问后续。   后续的故事,所有人都明白。新的环境有新的朋友,旧日故交终究会停在旧日,哪怕再相见时情分仍在,可彼此的近况再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心照不宣的,烦忧与欢喜哪怕连篇累牍的铺垫,都不足以令人感同身受。   某一个瞬间,她停在某盏路灯下,抬眼问他:“所以等到我们分道扬镳,去了不同的大学,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联系了吧?”   乔野不是小姑娘,不会天真又矫情地对她说:“会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所以她已有预感,他也的确如实回答说:“大概不会了。”   那他们的交际,就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年半了。   徐晚星从来没有思考过别离这件事,哪怕与她的麻将小分队整日都混在一起,他们也只聊开心的事,只没心没肺地肆意挥霍着青春,谁也不曾幻想过今后的离别。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距离这件事。   她和乔野的名字在成绩单上隔着遥远的鸿沟,那二十九名的差距猝不及防地提醒了她,在高考后,老师口中的分水岭就会真正分开他们。   其实也不过短短半个学期,于胖子说的很对,他们耗费了大多数的时间在作对上,真正作为朋友的时间少得可怜。   可他好像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快走到她的身边。   至少孤身一人时,是他在天台找到了她。   所以在明知他的回答不会很圆满时,徐晚星依然为那句“大概不会了”感到低落。   “也对,毕竟你是祖国的栋梁之才,我是麻将馆的中流砥柱。”她说着,又把自己逗笑了。   “如果没考上理想的学校,你有什么打算?”乔野看她一眼。   “回麻将馆当雀神呗。”   他神情一顿。   “徐晚星。”   “啊?”   “如果你的目标就只有这么一点,那我们做完这一年半的同学,大概就真的分道扬镳,逢年过节群发短信里再见了。”   徐晚星呼吸都迟缓了。   他没说话,只停在巷尾,看着那道卷帘门,“回去吧。”   他从她肩上拿过书包,道了声谢,回家了。   隔日,乔野没有来上学。   徐晚星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人,看看时间,知道再不走就真的迟到了,这才咬牙往学校跑。 第二节 课开始了,乔野依然不见人影。   徐晚星回想着昨晚两人说过的话,天马行空地想着,难不成他爸又有工作调动,连夜举家搬迁了?!   她支着下巴走神,忘记了昨晚睡前紧握双拳下的决心,从今天起一定好好听课,努力学习每一科。   她低下头去,从抽屉里拿出手机,调出乔野的电话,思索了片刻,发出了两人之间的第一条信息。   “张春月今天没有来上课,代课的是七班的英语老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短信石沉大海。   隔了五分钟,她又发去第二条。   “师爷说大概明天物理竞赛的成绩就会下发各个学校,你钱包准备好了吗?”   依然没有回应。   徐晚星每隔几分钟低头一看,然而始终没有新信息涌入手机。最后,她在下课铃响起的第一秒,拿着手机跑出教室,拨通。   那边响了七八声,才终于有人接听。   出人意料的是,接电话的不是乔野本人。孙映岚礼貌地说:“是小徐吗?我是乔野的妈妈,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阿,阿姨好。”徐晚星没有心理准备,舌头都捋不直,“那个,我就是看乔野今天没来上学,所,所以——”   “他手痛了一晚,今天早上才告诉我们,所以请假上医院来了。”顿了顿,孙映岚语气不变,补充了一句,“医生说骨裂有加剧现象,再不好好调养,以后骨头变形了可能会有后遗症。”   徐晚星下意识说:“对不起——”   那边沉默片刻,才传来孙映岚的声音:“果然是你。” 第四十章   乔野缺席的这一日,所有的科目都在评讲试卷。   徐晚星从后座拿过了乔野的所有试卷,每节课都在奋笔疾书,替他做好笔记,打算整理了替他带回家去。   他的手伤打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突然伤势加重,也是因为她。徐晚星并不知道在孙映岚口中,她被称作是惹祸精,但此刻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语文课上,陈老师评价作文时,请徐晚星朗诵了一遍乔野的作文。   当众朗诵这件事,徐晚星还是第一次经历。毕竟双语成绩过分差劲,她只被当做反面教材拎出来批评过,从未得到过范文待遇。   起初还有点紧张,但念着念着,她就定下了心神。   作文的主题是,说一说那些遥不可及而你却最想实现的梦想。   乔野的题目是,暗淡蓝点。   他说在科技日益现代化的今时今日,娱乐方式也日新月异,沉浸于感官体验的人越来越多,愿意放下电子设备的人越来越少。曾经,头顶的日月星辰是漫长岁月里受人瞩目的存在,而今埋头的人越来越多,仰望的却越来越少。   他的梦想是成为天文研究者。   他说1990年,在距地球64亿公里处回望母星时,旅行者1号拍摄下地球的照片。美国著名的天文学家卡尔萨根这样评价照片:“我们成功地拍摄了这张照片,当你看它,会看到一个小点。那就是这里,那就是家园,那就是我们。你所爱的每个人,认识的每个人,听说过的每个人,历史上的每个人,都在它上面活过了一生。我们物种历史上的所有欢乐和痛苦,千万种言之凿凿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思想,所有狩猎者和采集者,所有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所有的皇帝和农夫,所有热恋中的年轻人,所有的父母、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者和探索者,所有道德导师,所有腐败的政客,所有 ‘超级明星’,所有 ‘最高领袖’,所有圣徒和罪人——都发生在这颗悬浮在太阳光中的尘埃上。”   乔野说,除却地球,宇宙里还有浩瀚星辰,每一颗都拥有与地球截然不同,却又毫不逊色的美丽。   ……   他说了很多,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卡尔萨根在他的书《暗淡蓝点》里曾献给自己一句话:献给卡尔萨根,又一位漂泊者,也许你们这一代会看见,做梦都想不到的奇景。   这个梦想曾属于六十年代,属于七十年代,属于我们的上一代。在所有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梦想里,我希望成为下一个漂泊者,在我们这一代,也看见做梦都想不到的奇景。   ……   那天夜里,徐晚星回到清花巷,并未急着去送卷子。   她从存钱罐里拿出了一张百元大钞,去了趟超市,拎着一袋猪骨回家了。在厨房整整守了两个小时,严阵以待,炖出了一锅浓香四溢的排骨汤。   翻箱倒柜找了只保温桶,小心翼翼倒满,拧紧盖子,最后才从书包里拿出乔野的各科试卷,用文件夹装好。她一手拎着保温桶,一手拿着文件夹,踏着夜色往宽巷那边大步走去。   乔野的房间亮着灯。   徐晚星小心翼翼从栅栏外翻了进去,蹑手蹑脚走到窗边,踮脚瞄了一眼。   隔着半透明的窗玻璃,她看见乔野半倚在床上看书。   屋里开着空调,隔绝了窗外的天寒地冻。他穿件白色毛衣,低头看书的样子专注而雅致,少年如画。   徐晚星在地上捡了颗石子,往玻璃上轻轻一扔,然后就蹲了下来。   屋内传来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片刻后,窗户被人推开。她兀自埋头在窗角,恶作剧似的捂嘴笑。   直到——   “地上有钱?”   头顶传来慵懒的声音。   徐晚星:“……”   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被发现。   “找我?”乔野闲闲地立在窗口,居高临下看着她,“怎么不走正门?”   “得了吧,我可不敢踏进你家半步。”   “还有你麻将馆中流砥柱不敢做的事?”   “喂!”   都过了一整天了,他居然还记着她的玩笑话,徐晚星给予眼神警告。   “我可是好心好意服务上门,你给我好好说话。”   乔野的视线落在她两只手上。   “什么服务?”   “这是快递服务——”她率先把文件夹递了过去,然后又把保温桶放在窗台上,“这是外卖服务。”   话音刚落,乔野的房门忽然响了。   “小野,你在跟谁说话?”   “关窗关窗!”徐晚星一听是孙映岚的声音,急急忙忙拿了保温桶,赶紧蹲下。   乔野关了窗,为母亲开门。   孙映岚端着一碗排骨汤走进来,搁在书桌上,“吃哪补哪,把营养都吸收了,骨头才好得快。”   乔野:“……这都今天的第三碗了。”   “不止今天。”孙映岚严厉地说,“你不爱惜自己,我和你爸只能盯着你了。年纪轻轻就伤筋动骨,老了会留下病根的。你看看你爸,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老在项目上挖土,这不一到下雨天,老寒腿疼得下不了地。你将来也想和他一样?”   吃哪补哪。   乔野的目光落在那排骨汤上,“您也不怕我长成猪骨头。”   窗户底下的人差点没忍住,捂嘴堵住了笑声。   屋内的母亲问:“刚才我好像听见你在说话,有人打电话了吗?”   乔野:“同学打来的,问问我手怎么样。”   孙映岚不疑有他,只叮嘱他说:“这会儿汤还烫,你凉一下,一口都别剩啊。”   “知道了。”   孙映岚出门时,顺手把门也带上了。   窗户又一次被推开,乔野看着抱着保温桶蹲在墙角傻笑的人,“不冷吗?”   十二月了,寒冬的风呼呼刮着,孙映岚种在校园里的植株迎风招摇,险些没折了腰。徐晚星蹲在墙角,刘海也被吹得直晃悠。   她重新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小声说:“走了?”   “走了。”   她踮脚瞄了眼书桌上的碗,撇撇嘴,“排骨汤?”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讪讪地后退一步,“那我走了。”   “等下。”乔野的目光落在她往身后藏的保温桶上,“那个不是要给我吗?”   “突然就不想给了。”   他定定地看她两眼,笑了,“排骨汤?”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喝你的吧,废话那么多。”   说完转身要走。可窗后的人忽然探出半个身子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住了她,“徐晚星。”   “干嘛?”   “桶给我。”   她回头白他一眼,“你不是都有汤喝了吗?还一天三碗呢。”   乔野勾了勾嘴角,“送都送来了,留下吧。”   “你喝得下?”   他索性把窗都打开了,屋内暖洋洋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翻墙翻门都不在话下,翻个窗,你没问题吧?”   “干嘛,你这是请君入瓮?”   “不,我这是引狼入室。”   “你说什么?!”徐晚星发出死亡警告。   乔野笑了,从善如流修正说:“好的,请君入瓮,请君入瓮——”   等到徐晚星缓和下脸色,蹭蹭两下,身手了得地撑着窗台跳了进来,才听见他的下文:“然后瓮中捉鳖。”   “?”   她把保温桶咚的一声搁在桌上,瞪他,“你想死得慌?”   那桶排骨汤,最终三分之二都进了徐晚星的肚子。   他的房间很宽敞,但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为了方便说话,她把汤放在椅子上,与他并肩坐在铺了地毯的床边。   客厅有他父母在,说话也不敢太大声,她只能降低了音量,凑到他耳边,像说悄悄话似的,把他错过的一整天都讲给他听。   “今天虽然你人没到,但你的名字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整个高二年级,牛逼得飞起。”   “听起来不像褒义。”   “各科老师都恨不能把你当活佛供起来,让全体学生顶礼膜拜。”   “有正常一点的比喻吗?”   “哦,托你的福,今天语文课我还起来朗诵作文了。”   “我好像没有指点你写作文吧?”   “你的。”   “……”   说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在他填满一整面墙的书柜上浏览一圈。   “找什么?”乔野走到她身后。   “你有《暗淡蓝点》这本书吧?”   他应了一声,从她头顶取下了那本书。暗蓝色的封面上有点点星光,书名是Pale Blue Dot。   徐晚星接过来一看,“怎么是英文版?”   她看看书,又看看他,泄气了,“本来还想看一看的,现在看个鬼啊。”   乔野的目光从书上移到她面上,“怎么看不了?”   他从书柜上取下一本厚重的牛津词典,又拿了本天文学专用词汇书籍,一并放在她怀里。   “少打点麻将,一天多看几页,期末也就看完了。”他不咸不淡地说。   徐晚星抱着沉甸甸的书,死鱼眼,“乔老师,你这是在给我布置作业吗?”   “选修课,看或不看,选择在你。”他淡淡地看着她。   片刻后,矮个子少女抱紧了几本书,撇撇嘴,说:“看。看看看!和学霸交朋友就是这么难,不是我把你变校霸,就是你把我变学霸。”   然后转身拎过空空如也的保温桶,准备翻窗逃走,“那我走了啊!”   她身手敏捷地跳出窗户,只露出个脑袋,“你也别光说我,就让我少打麻将。那你也少抽点烟啊。”   乔野:“你这还提上条件了?”   “我这是规劝!”她振振有词,“抽烟有什么好的?危害身心,还波及周边人。你是好学生啊,好学生抽什么烟?”   乔野刚想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话很像师爷,就听见下一句——   “别抽了。来,不如一起打麻将。”   他面无表情,吧唧一声合上窗,“不送。”   窗外传来吃吃的笑声,她拎着保温桶,扬长而去。 第四十一章   和李奕辞的冲突结束后,徐晚星也曾担心过他会找上门来。以他那样锱铢必较的阴毒性格,她觉得他不是会吃哑巴亏的人。   乔野的反应很淡定:“来了再说。”   说这话时,学霸的胸前还吊着一只大猪蹄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说这种话。   “万一他又叫了一群人来,像上次找我爸麻烦一样找到你,你怎么办?”   乔野奇怪地看着她,“不是还有你吗?”   “……”   徐晚星:“不是不让我动手吗???”   “上次是你单枪匹马找人干架,的确不能动手。下次他要真带了一群人找上门来,这就叫正当防卫了。性质不同,后果也不同。”   徐晚星陷入沉思。   乔野瞥她一眼,“怎么,怕打不过?”   “笑话,我怕?他就是找一百个人来,你放心大胆坐教室里好了,只要我守在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徐女侠豪言壮语,气势如虹。   “那你这个表情是?”   “我是在想——”徐晚星神情凝重道,“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你,老谋深算,心机太重!”   乔野:“……”   左等右等,就在徐晚星都认为李奕辞大概是被揍怕了,没胆子来找她复仇时,该来的还是来了。   只是事态的发展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历时一周,物理竞赛复赛的成绩新鲜出炉。与成绩一同抵达学校的,还有另一个诉求。   罗学明在看见成绩的第一秒,不可置信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捏着单子浑身发抖,“张永东,张永东!”   张永东很紧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他,强行镇定,都不敢亲自来看一眼,“怎么样?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罗学明哈哈大笑,扬起单子,声势如雷,“一共三个决赛名额,两个都在我们六中!两个!”   他大步冲上来,激动得一把抱住张永东,“他俩满分。他俩拿了满分!”   张永东起初还被他这拥抱吓了一跳,闻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可思议地反问:“满分?两个满分吗?!”   然后两个大老爷们儿在办公室里抱成一团又笑又嚷,谁也顾不上形象了,画面一时非常热闹。   只是这热闹到底没维持多久,很快,师太从教务处匆匆赶来,带来了一只重磅炸弹。   这已经是一周以来的第二次了,徐晚星在课上被叫去办公室,并且这一次,是罗学明亲自来提的人。   讲台上,代课的英语老师说:“我这儿正讲语法呢罗老师——”   “之后再补笔记。”罗学明眉头紧锁,朝徐晚星招手,“赶紧出来!”   转身时,徐晚星与乔野目光相对,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猜想。   乔野低声说:“不要冲动,什么都别认,我稍后就到。”   徐晚星定定地看着他,点头,“知道了,乔大军师。”   这一回,罗学明没带着她去教室办公室。那里人多口杂,不适宜处理更为紧要的事。   一出教室,他就沉声问徐晚星:“你和肃德的人发生了冲突?”   徐晚星顿了顿,回答说:“算是,也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罗学明怒道,“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说是被你打得脚都肿了,下不来地!”   徐晚星嗤笑,“有那么弱不禁风?一脚一棍子,还下不来地了。”   罗学明脚下一停,面上山雨欲来,“所以,你真动手打人了?”   .   师太已经在教务处候着了,室内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位是个年过花甲、头发斑白的老人,另一位中年女性是肃德的副校长,双唇紧抿,略深的法令纹为她平添几分严肃。   徐晚星踏进门,正好听见那位副校长措辞严厉地说:“肃德承办全物赛已久,年年都顺利举行,从未出过岔子,没想到今年会发生这种性质恶劣的打架事件。”   师太从容而立,安静听她往下说。   “如果只是学生之间单纯的冲突,也就算了,但这事还涉及到全物赛的后续进程,不好好处理,不仅对两所学校的声誉有损,肃德今后还怎么去承办比赛?小到全物赛,大到国家级的各种比赛,我们还拿什么底气去跟人竞争?”   师太点头,“这事如果属实,确实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但好在贵校的铁招牌一向靠升学率保障,和学生作风关系似乎也不算太大——”   她目光平实而冷静,声色友好地说:“我记得前年的市级演讲比赛,好像也闹过一点不愉快?既然当时都没能影响到肃德继续承办之后的比赛,今天这事,应该也没您说的那么严重。”   师太说的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肃德承办了市级的爱国主义演讲比赛,第一名的奖项也理所当然颁给了肃德这个主办方。其实像这类比赛,多会考虑主办方的颜面,三个奖项不会都给同一所学校,但第一名大概率是内定好了的。   可那一年参赛者实力悬殊,这第一名确实有些名不副实了。拿了二三名的外校学生不服肃德的第一名,当场就在颁奖台上控诉评审不公,为此,那第一名也和他们起了言语冲突。   教育厅的领导尚在台下,政府官员也端坐其中,见状都是一脸错愕。   场面闹得十分难看。   肃德的副校长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正欲反驳,就听见门口传来叩门声。   罗学明带着徐晚星走进来,说:“这是肃德的黄校长,这是十几年前我们学校的李校长,如今退休了。”   他口中的李校长,那位头发斑白的老人,目光锐利地看着徐晚星,把罗学明的话补充完整:“也是李奕辞的爷爷。”   徐晚星当时就一个天雷劈下,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了。   李奕辞的爷爷官职这么大,她可万万没想到。   师太言简意赅对徐晚星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李奕辞受伤了,腿肿得三天没下来床,现在走路都还瘸着,手上也有触目惊心的伤。   根据他的指控,是徐晚星在物理竞赛当日,连夜赶去肃德的大门口,与他发生肢体冲突。   冲突原因是,两人曾在他转学前就有嫌隙,竞赛当天又有了口角争执,他因措辞不当,侮辱了徐晚星的父亲,遭到她的暴力对待。   “现在肃德方面希望学校能给个说法,对你进行严肃处理——”师太停顿片刻,才说,“同时,他们认为这次事件性质恶劣,应该取消你的竞赛资格,后续不能再参加北京决赛。”   徐晚星一愣,回头看着罗学明:“我进决赛了?”   罗学明面色凝重,点头道:“进了。一共三个名额,你和乔野拿了头两名,满分。”   徐晚星瞪大了眼睛:“我俩都是满分?”   不会吧?打了个平手。   黄副校长很不客气地打断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就事论事,我们也该先讨论你的打架行为。”   徐晚星干脆利落说:“行,你说。”   她这态度倒是把那副校长激怒了,当场将茶杯重重一磕,“你这学生,什么态度?我听说你也不是第一次打架了,违反校规校纪都是家常便饭。小小年纪不学好,还祸害别的好学生,你知不知道你给人带去多大心理阴影?身体的伤都是小事,好端端一个前途无量的孩子,被你打得下不来地。”   她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徐晚星听的,倒不如说是讲给李奕辞的爷爷听的。   “李校,您说说,这样的学生放在您当校长那时候,该怎么处理?”   徐晚星赶在老人说话前开口,“怎么处理,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是,他前途无量,他被我祸害得参加不了决赛了?没有吧。倒是我,说不准要去决赛拿个第一名,抢走你们肃德的风头。”   她天真无害地笑起来,“这么一看,最好我被取消参赛资格。也别问缘由,他都没错,反正就是我打了人,好让你们再插个自己人进去呗——”   “你什么意思?”黄校长勃然大怒,“你在暗示我们别有居心?”   罗学明连拉都没拉一下徐晚星。师太给他递眼色,怕徐晚星把事情弄得无法善了,可罗学明压根动都不动,似乎铁了心要让徐晚星把事情说出来。   他脸色铁青,既有恨铁不成钢的不甘,又对肃德的做法感到愤怒。   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打架事件多不胜数,年年都有好几十起,偏偏挑上这个时候来找人,还把老校长都给拉了出来。怎么,当谁是傻子,看不出他们居心叵测?   那就破罐子破摔吧。他冷笑着想。你们不让我的学生去参赛,那谁也别装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来。   最后还是老校长说话了。   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说:“我不管什么物理竞赛不物理竞赛,我今天来,不是作为六中的退休校长,也不是肃德的说客——”   黄副校长的脸色稍微白了下。   “我就想问你,都是父母带大的孩子,家中都有老人,如果换做是你被打成我孙子那样,他们作何感想?”老校长面色不虞,双目蕴怒,“今天我只是作为祖父,因为孙儿遭受了暴力对待,所以前来问罪。”   他抬起头来看着师太,威严甚重,“你们刘校不在没关系,我可以等,就在这里等到他回来为止。我亦是从教者,不可能主张以暴制暴,但如果今天没有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一句,言辞凿凿。   罗学明头痛欲裂。   在场两位不速之客,带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诉求。   肃德的副校长显然只是想取消徐晚星的参赛资格,为自己学校争取多一个名额。可老校长的意思是,他要看到徐晚星受到应有的惩处,事情捅到刘校那里去,会有什么结果他心知肚明。   去年徐晚星和李奕辞的打架结果,是她被记大过处分,刘校在升旗仪式上全校通报:“如果下一次徐晚星同学还有这样恶劣的行为,学校将对她给予开除处分,绝不留情。”   刘校是李老校长亲自带出来的学生,多年师生情分,他绝不可能姑息徐晚星。   办公室内一时沉寂。   师太赶紧出来缓和气氛。   “先不急着说结果,事情的经过都还没弄明白。徐晚星,你说,你和李奕辞到底为什么发生冲突?”   黄副校长:“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他们早有冲突在前,当天又生嫌隙。李奕辞也亲口承认是他言辞不当,侮辱了徐同学的父亲。可是不管再怎么生气,动手打人远比口头侮辱性质恶劣。这种行为,必须严处!”   徐晚星说:“你说得对,动手打人就得严处!”   众人都是一惊。   罗学明伸手拉她,还以为她又一根筋了,要奉行什么个人英雄主义,怒道:“闭嘴,少说气话!”   徐晚星却挣脱开来,拧着脖子,“先动手的不是我,是李奕辞!”   他手下一顿,来了精神,“说清楚,说明白!”   徐晚星将老徐在夜市被人砸了摊子说得一清二楚,“如果不信,就去调金茶路的监控,看看我爸的摊子到底有没有被砸,他有没有被打。”   老校长又惊又怒,一时不语。   倒是黄副校长开口问:“就算你父亲的摊子被砸了,就一定关李奕辞的事吗?你也说了,你是去肃德找的他,他可没有分身术,一会儿在金茶路的夜市,一会儿又飞回了肃德。”   徐晚星怒道:“我去网吧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口口声声说下次就不止砸摊子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老校长终于开口:“先别急着吵,我打个电话问清楚!”   他面色凝重立在窗口,拨通了李奕辞的电话。可李奕辞是什么人?在电话里矢口否认砸摊子一事,甚至哭了起来。   “爷爷,你不信我的话吗?你宁可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的亲孙子?我是侮辱了她爸,的确是我有错在先,可我真的没有动手打人啊!”   黄副校长冷笑着,说:“小姑娘年纪轻轻,谎话连篇。”   她催促师太,“联系上刘校了吗?赶紧请他回来,坐下来把事情处理了吧。真相大白,也没必要再拖。”   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微微笑着对徐晚星说:“为免你说我们肃德别有居心,现在我们也不追究你的参赛资格了,把事情全权交给你们校长处理。他留你,你就去北京参赛,为校争光吧。他要是不留你,大不了浪费一个参赛名额,谁也别去。”   徐晚星怒道:“让我跟李奕辞说话!”   她欲与人对峙,却被师太一把扣住肩膀。   “不要白费功夫了,没有用。”   气氛一时僵持。   她又惊又怒,飞快思索着,究竟是如实说话,按照乔野的思路,把责任都推给他,还是自己担下来。   他挺身而出,不让她动手,无非是为了保住她,以免开除。   可眼下肃德拿物理竞赛说事,就是为了一个参赛名额。如果真把乔野供出来了,即便保住了她,他也一定会失去参赛资格。   说,还是不说?   .   “为什么不说?”   办公室门口,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最佳一刻。   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可他只看着徐晚星,仿佛早已知晓她心中的问句,从容不迫地走进来,说:“人是我打的,跟徐晚星无关。”   全场哗然。   徐晚星急了,怕他不知道承担责任的后果,连忙伸手去拉他,却在半空中被他捉住了手腕。他很轻很轻地扣住她,用拇指压了压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他还包扎着手臂,俨然一个重度伤患。   扬了扬那只打着石膏的手,乔野:“人是我打的,很抱歉因为一时冲动,让李奕辞下不来床。但我想他也不亏,至少他能下得来床后,哪怕两个月,我的手还依然拆不了石膏。”   这惊人转折,直接令众人张大了嘴,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第四十二章   黄副校长急了。   “这位同学,话不可以乱讲。明明是别人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可别开玩笑。”   乔野抬手,“您看看我这手,像是在开玩笑?”   “你随随便便冲进办公室,开口就说这是李奕辞给你打的。空口无凭的,怎么能取信于人?”   乔野从容而立,字句清晰:“您不是也仅凭李奕辞的一面之词,就判定了他没有对徐晚星的父亲动手,只有徐晚星单方面施暴吗?”   罗学明眼光大盛,只差没当场拍手叫绝。   他一把摁住乔野的肩,凝神道:“说,继续说!”   师太:“……”   乔野并没有说多少,但每一句都仿佛掐在了七寸上。   “人是我打的,和徐晚星无关。金茶路的监控也许掉不出李奕辞砸摊子的画面,但贵校外面的监控,大概能看出徐晚星究竟有没有动手打人。”   其实那段林荫路哪里看得清现场。   “错我认,动人打人就是不对。但李奕辞受了伤,我也一样,要么法不责众,要么我和他同进退。”   要开除要记过,谁也别落下谁。   “如果您信不过我——”他望着老校长,说,“这事也瞒不住我父母,学校总归是要请他们二人来一趟,我这手是什么时候伤的,又是为什么伤的,他们也一清二楚。我没必要为了帮同学一个忙,把自己弄成这样。”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谁也没说话。   老校长的又一通电话里,李奕辞声嘶力竭辩解着自己不曾打人。可他的伤,老校长也清楚,不过是皮肉伤,看着严重罢了。眼前这孩子却折了手……   总不能是自己给硬生生弄骨折的,就为了冤枉他孙子吧?   问问在场人,没谁产生这种怀疑。   最后是师太让两个孩子先行离开,“这事还是等刘校回来,我们好好讨论,再做处理。”   罗学明稍许安心,底气比先前足了。   既然打人的不是徐晚星,那么开除这一项,应该是可以划掉了。而若要处分乔野,李奕辞伤的可没他重,人家都骨折了,那你李奕辞该受什么处分?   他沉声道:“你们先回去上课,晚点我再找你们。”   徐晚星还想说什么,却被乔野用眼神制止。   “别多事。”   两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阴冷的午后,天空中挤满了厚重的云,冬日越发冷了。   她在教学楼下站定不动,“乔野,你知道后果吗?”   “知道。”他答得平静坦然,“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看不清形势就莽撞行事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在外面偷听多久了?”   “你前脚进去,我后脚就到了。”   “那你应该清楚,他们要的是一个参赛资格,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乔野笑笑,“说漏了一点。如果罚的是我,失去的不过是个参赛资格。但要是罚的是你,除了参赛资格,还会赔进你的高中生涯。”   少年立在梅树下,身姿笔直,哪怕手上吊着绷带,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赏心悦目。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那一刻,她的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句练习古诗词鉴赏时读到的诗句:白马银枪,翩翩少年郎。   即便他身下无马,手中无枪,还有着身为学霸毫不发达的打架细胞,随手干个架都能把自己干骨折。徐晚星依然觉得他像个盖世英雄。   她看他良久,某一刻,面上传来些微冰凉的触感,抬头一看,才发现下雪了。   蓉城鲜少下雪,南方的温润留不住冬日的冰晶。   教学楼里,靠窗的少年们也发现了这一幕,整栋楼都传来躁动声,不少脑袋从窗口探了出来。   徐晚星仰头看着灰扑扑的天,喃喃道:“下雪了。”   “嗯。下雪了。”   “你在北方长大,应该常看见雪吧?”   “嗯。”   “下雪的时候,你们都会干什么?会堆雪人打雪仗吗?”   “偶尔。”他莞尔,“年年都下,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她伸手接住一片瞬间融化的雪,低声说:“大概是我少见多怪吧,我觉得稀罕。”   在过往十七年,她都是一个人单枪匹马闯荡天下的徐晚星。   儿时读了不少童话故事,公主们总在城堡里等待王子的救赎。她们穿着华丽的裙子,唱着动听的歌谣,在窗边等待披荆斩棘的王子。   可她的视线总被别的什么牵住。   她要做骑士,做身披甲胄、一往无前的那种英雄。让春鸣去做公主吧,让于胖子去做等待救赎的小可怜吧。她徐晚星只想拿起宝剑,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她住在一颗孤独星球上,试图用玻璃罩将老徐保护起来,将所有在乎的人挡在身后。   小王子有他的玫瑰花,她亦有她的热爱和眷恋。   可是忽然有一天,乔野来了。   他说他做她的军师,无数次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这十七年来,最稀罕,也最古怪的事。他那么弱不禁风,稍微用力揍个人就骨折了,拿什么保护她?   徐晚星:“值吗?赔上好学生的名声,还要被没收参赛资格。”   乔野:“从失的角度来看,是挺不值的,英明一世,毁于一时。”   “那得的角度?”   “得的角度——”他低头笑了,看她的时候,睫毛上落下一片温柔的雪,“用一点好名声,和一个参赛名额,换个凶神恶煞的前桌继续霸凌我……”   徐晚星的眉毛危险地扬起。   下一秒,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漫不经心抬手,拂去她漆黑发顶的几粒雪白,“价值连城。” 第四十三章   老校长没能等到肃德的现任校长回来,匆匆致歉后,一言不发离去。   回家第一件事,鞋也不换,冲进书房,一把拎起正在玩游戏的孙儿:“说,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   李奕辞大惊,扔了鼠标就开始辩解,奈何信誉值已然清零。   李母从厨房匆忙而来,拉住老爷子劝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祖孙俩何必剑拔弩张。   老校长气血上涌,回头指着媳妇的鼻子便说:“若不是你,慈母多败儿,我也不至于一把年纪还去倚老卖老,丢人现眼了!”   女人掀起儿子的衣袖,“您瞧瞧这伤,分明小辞才是受害者,您倒好,不替他讨回公道,反倒回家指责我们母子,这合理吗?”   “这点皮肉伤就值得你大惊小怪,那他把人家孩子手打折,人家父母难道不会痛心?世上就只有你心疼儿子?”   李奕辞大叫起来:“我没打他!我发誓,我一根指头也没动他!”   “那你再发个誓,告诉我你没去砸人摊子,没对人父亲动手!”老校长声色俱厉,在他开口前,再添一句,“你发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就拿我这条老命发誓,你若有半句假话,我折寿十年!”   李奕辞嘴唇大开大阖,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老校长指着他,颤抖不已,想骂人,可十来年嘴皮子都磨破了,依然不见半分效果。他老泪纵横,回头看着儿媳,“罢了,罢了,教了一辈子书,到今天我是黔驴技穷了。回回闯祸,回回护着。我打,你要替他挨。我骂,你要替他不平。我在外面也算有头有脸,回家了半点信用都没有。说了多少回最后一次,结果次次都食言,回回都拿我这张老脸去给他擦屁股。从今往后,我是真的再也不管了!”   老人家垂泪而去,书房的母子俩面面相觑。   拿爷爷当了小半辈子的挡箭牌,在李奕辞眼里,他是座永不倒塌的巍峨高山。也是在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发现,眼前的也只是一位平凡老人,佝偻着腰,花白了发。   母亲红着眼圈说:“你放心,就算老头子不帮你,当妈的也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李奕辞动了动唇,最终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哭道:“我不要你帮。”   “那你要什么?”   他要什么?他双目无神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属于他的英雄早已死亡。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从来都有人捧着一切物质财富送到眼前,母亲将他含着捧着,父亲在外日进斗金。   只有爷爷与他不对付,从来都只会逼他看书,永远都嫌他不够上进。   可老头子决绝而去,留下再也不管他的坚决态度,他反倒惶惶起来。茫然捂住脸,李奕辞哭起来,终于没忍住冲出了门,大声叫着爷爷我错了。   *   与肃德最后的协商在电话里达成一致,李奕辞接受停课一周的处罚,而乔野交由六中自行处理。   只是肃德单方面将斗殴事件上报省教育局,表明了是由于竞赛产生冲突,致使一名学生骨折,一名学生受伤。鉴于性质恶劣,乔野的决赛资格最终还是被取消,换成了肃德的另一名学生上阵。   罗学明沉默半晌,烟头都快烫了手,仍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了?”   刘校揉着眉心,摇头不语。   张永东对此事痛心疾首,六中好不容易出两个物理苗子,竟然折了一个在这种事情上。   乔野倒是态度良好,对后续事宜配合不已,还主动上交了五千字检讨书,这种悔过程度,令校长都无话可说。   他甚至追问师太:“需要我在升旗仪式上进行全校检讨吗?”   师太都惊了。当教务主任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学生自己提出这种要求。   她跟校长建议:“肃德都没处分自己的学生,咱们元气大伤,还是别再往伤口撒盐了。那孩子认错态度良好,这事咱们私下处理,主要以教育为主,我看也就画个句点吧。”   校长点头,准了。   .   然而毕竟是未成年人,事情可以揭过不提,却不得不通知家长。   罗学明把烟杵灭,“这事,你自己回家跟父母说,明天请家长来办公室见我。”   看得出,满是灰尘的烟灰缸这几日负担颇重,也不知他抽了多少,总之烦忧是半点没消,眉头依然打着结。   他算是发现了,他那课代表还真是影响力惊人,想当初乔野转来时,看着履历那么金光闪闪一孩子,没想到也就半学期前后桌的时间,如今……   他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让乔野走了。   即便是素来对徐晚星偏爱有加的罗学明,都忍不住这样想,更遑论一向看不上徐家父女的孙映岚。   她听乔野说了个大致,脸都青了。   别说打架斗殴,踏进乔家的这七年来,她连老师的一句批评、一个冷眼都没受过。乔慕成工作繁忙,孩子的家长会一向是她在参加。哪次开会不是在老师的盛誉之下,接受一众家长的目光洗礼?   她是高知母亲,并不把孩子当做炫耀的资本,可七年来习惯了乔野的优秀懂事,一夕之间还承受不住这样大的落差。   从众人欣羡,到因打架斗殴被请去学校,她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这么离奇的程度。   乔野在这件事上从没后悔,唯独对父母感到愧疚,让他们一再担心失望。   “妈,”他思忖着,低头认了错,可最后还是说了出口,“我爸最近工作压力大,又是加班又是熬夜,这事,能先别告诉他吗?”   即便那日去肃德打架之后,父子俩就没开口说过几句话,他也仍记挂着父亲。   孙映岚想斥责他,却又明明白白看到了他的愧疚,一忍再忍,把头一点,“行,这事不告诉他,我答应你。”   乔野直觉有下文,抬头望着她。果不其然——   “但你也要答应妈妈一件事,今后,少跟那姓徐的小姑娘来往了。”   他一怔,没有作答。   孙映岚难得威严,皱眉看着他,“搬来蓉城,即便邻居一个都不认识,环境乌烟瘴气,你爸成天加班,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唯独一件事耿耿于怀。”   她掷地有声道:“小野,自打认识了徐晚星,你就越来越不像话。”   .   平躺在床上半宿没睡,乔野望着天花板沉默不语,最后起身看书。   他在凌晨收到徐晚星的短信,她问他:睡了吗?   他回复:还没有。   那边答:我也没有。   然后就没了下文。   没着没落的,若是平常,他大概已经问她有何贵干了。可今日,他低头看着手机,沉默半晌,搁在一旁,继续看那十来分钟还没翻过一页的书。   他问自己,是否和从前的乔野不一样了。答案是肯定的。   遇见徐晚星后,人生仿佛脱轨的列车,由波澜不惊的平缓大江转而投入跌宕起伏的惊涛骇浪。   从前不会说谎,最多沉默应对,而今挂着这骨折的手,面不改色去跟人玩心眼谈判。   曾珍惜所有的竞赛与考试,哪怕从不迷信,也在私心里认为,也许人走后尚有灵魂或精神的存在。若他足够发光,远在天上的母亲兴许也能看见一星半点。所以每一次比赛都全力以赴,从不怠慢。   也不会这样阴晴不定,动辄被她扰乱心绪,甚至出手伤人。   可他后悔吗?   在面对孙映岚的失望时,令他心生愧疚的,恰好是他半点也不曾后悔过。   灯下,翻开的书页黑白分明,字句清晰。缱绻灯影里,只有他一人独坐在寂静深夜中。   那一页写着王尔德的话:如果你浪费了自己的年龄,那是挺可悲的。因为你的青春只能持续一点儿时间——很短的一点儿时间。   他在不断改变的环境与反复搬离的居所间来来去去,过早成熟起来,令父母骄傲与放心的同时,也提前退出了少年人的懵懂青春。可遇见徐晚星后,她像颗跳脱的火星,轻而易举点燃了他胶着的人生。   在这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一点儿时间里,他不想浪费哪怕一丁点。   正兀自思索,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他抬头一看,有石子轻巧击中了窗玻璃。   乔野一怔,起身开窗,在打着旋儿的细碎雪花里,看见了穿着棉衣和拖鞋而来的徐晚星。她连夜奔来,头发散落在肩膀上,染上了一星半点的白。   被冻得慌,她将手握拳,凑在嘴边呵了口气,唇边有白雾缱绻。   “我看你灯还亮着,就来看看你。”她踟躇着,小心翼翼抬眼瞧他,“哎,你爸妈骂你了?”   这是事情落幕的第一日,也是得知他要回家通知父母去学校的第一晚。   徐晚星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自责于都是她的冲动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偏偏受罚的不是她,为她承担所有后果,甚至父母责骂的,都是乔野。   天地良心,他那样骄傲一个人,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校长办公室、教务处和师爷那轮流挨批。一想到今晚在家,他还不知道会被父母斥责成什么样,徐晚星简直坐立不安。   于是有了那条短信。   于是连夜赶来。   她不安的模样和平日里判若两人,乔野看着她,那点刚刚生起的对父母的愧疚,眨眼间像窗外的雪,落地无声,冰消雪融。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妲己搞得晕头转向的纣王,为人子女的孝心,乃至于维系多年的优等生自尊,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   乔野:“你来干什么?”   “关心你啊!”她答得理直气壮,“这么晚了还没睡,多半是被骂了。”   说着,她有些惆怅,忽然把脸凑过来,观察他的眼睛,“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哭过。”   “……”   乔野被她的突然靠近搞得猝不及防,身体一僵,却下意识察觉到她一路奔来的急促喘息。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面容近在咫尺。   几乎是一瞬间,温度一路攀升,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徐晚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咦,眼圈没红,脸倒是挺红——哎哎,你耳根子也好红啊!”   乔野摁住她的脸,把她一把推到了窗户外面,啪的一声关上窗。   徐晚星错愕地站在窗外,隔着玻璃与他面面相觑,然后夸张地比嘴型:干——嘛——啊,真——生——气——啦?   乔野面无表情看着她,低头拿起手机。   窗外,徐晚星很快收到了新的短信。   乔霸霸:慢走不送。   徐晚星惆怅地抬头看看窗后面色不虞的人,哎,所以他真生气了?也不知道他父母究竟说了什么,他居然气得满脸通红……   该!   她当着他的面,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一面比口型说对不起,一面想,徐晚星,你这害人不浅的东西!   没想到下一刻,窗户忽的又开了。   少年的脸倒是不红了,转而变黑。漆黑的眼仿佛浩瀚宇宙,充满了未知的、她不了解的情绪,好似生气,又好似不气了,就这么一眨不眨看着她。   她讨好地凑过去,“不生气啦?”   乔野无语地看着她,想说她戏多,想让她打哪来滚哪去,想斥责她大冷天穿着棉拖鞋出来干什么,想……   他想了很多,最想捂住那双眼。   太明亮,太澄澈,像是夜空里的星,充满了夺人光彩,令人屏息,又令人沸腾。   “如果你浪费了自己的年龄,那是挺可悲的。因为你的青春只能持续一点儿时间——很短的一点儿时间。”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眼,慢慢地,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徐晚星,剩下的那点,都给你了。”   徐晚星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莫名其妙看着他,“都给我?你要给我什么?”   时间。热血。愚蠢。躁动。   所有青少年会闯的祸,会动的心,和会犯的错。   他想得很快,也想得很慢。思绪无限拉长,像是要定格此刻,定格住黑夜里大开的窗,落雪中生动的脸,和有风涌进、被吹得哗哗作响的书。   他把那本王尔德的书合起,一把塞给窗外的人,堵住她的困惑。   给她什么?   “书。知识。和来自学霸的力量。”   徐晚星一脸懵逼:“啊?”   乔野面无表情看着她,毫无感情补充道,“从明天开始,我给你补课。期末之前,你的双语必须及格。”   徐晚星:“啊?????”   啪的一声,窗户又一次关上,这次,再也没人替她开窗。   手机里涌入今夜的最后一条短信——   “慢走不送,徐晚星。” 第四十四章   高二生活变得愈加繁忙,尤其是徐晚星这个决赛小苗苗。   物理竞赛决赛在即,张永东开始不断给她开小灶恶补。倒不是真为了她冷落班上的孩子们,毕竟竞赛题与高考物理难度不同,并不在高考大纲内,没有意义让全班跟着她一起补习。   徐晚星叫苦连天,在繁忙的课业之外,不得不拿出额外的时间,在完成作业后,攻克张永东布置的物理题。   另外,乔野说到做到,真的开始狠抓她的双语。   “五十个单词,二十道语法题,一篇文言文翻译。”他在放学时,将整理好的资料递过去。   徐晚星:“等等,这是——?”   “今晚的任务。”   她霍地瞪大双眼,“今晚?确定不是这周?”   乔野平静地看着她,“明天早上交给我,晚自习前听写单词。”   那摞资料握在手里很有分量,徐晚星默了默,“我要是不写,会有什么下场?”   乔野:“那就不用等到一年半之后了,现在就分道扬镳吧。”   “……”   徐晚星努力挣扎,“你在开玩笑吧?”   “试试?”他笑得人畜无害。   向来胆大包天的徐晚星,这次却连试试都不敢。   清花巷迎来了越发寒冷的冬日,在结冰的窗玻璃后,高二的孩子们奋战在题海里,试图在高考前打造出一双能越过那道分水岭的翅膀。   徐晚星没心没肺了十七年,忽然之间醒悟了。   Take off是起飞,就像她一样,她也要迎难而上。   Look down upon是看轻,即便旁人冷眼轻视,她也无所谓。因为她牢牢记住了两件事:第一,目光常在远方;第二,有人给予了她全部的信任与尊重。   除去日常作业,她在啃完东哥给的物理题、加班完成学霸给的任务后,还会留下半小时,翻开那本《暗淡蓝点》,一点一点对照着乔野给的词汇书和字典,艰难地看个一两页。   随手记下的除了新背下的单词与笔记,还有令她记忆犹新的观点与句子。   在某个挑灯奋战的夜里,她读到了卡尔·萨根的一句话,内心突然塌陷。   灯光温柔,照在疲倦却专注的眼里,好似有星光闪动。   徐晚星低下头来,默默地看了良久,将那句英文写在了乔野布置的文言文翻译最后。   .   次日清晨,乔野收到了徐晚星上交的“作业”,借着课间时间审阅检查。   徐晚星最近很少去走廊上和麻将小分队继续观光,作业任务太重,她不得不利用课间的一分一秒。但今天例外,今天下课铃一响,她就像火箭发射似的,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乔野翻开她的文言文,注视着她虽然稚嫩但越发工整的字迹,耐心地用红笔批注出不妥之处。   翻译一共有两页,在第二页的末尾,他忽然看见这样一句——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笔尖一顿,重重地杵在纸上,留下了深深的红点,像一颗经年不散的朱砂痣。   .   物理竞赛的总决赛在十二月底举行,地点是北京。   自打从厂子弟校归为教育局管理后,六中还是头一次有学生进入这项赛事,就连校长都给予了高度重视。   罗学明趁热打铁,隔三差五捧着保温杯去校长办公室扯淡。   “刘校,您看看我这学生,本事不小吧?”   “你是说闯祸的本事?”刘校瞥他一眼,“确实不小。”   罗学明假装没听见,“要是她能给咱捧个奖杯回来,算不算是咱学校的一大喜事?”   “喜事称不上,也算是好消息。”   “那您看这样行不行——”罗学明眼珠子一转,憨厚地笑了,“要是她真给学校争了光,咱们也不说奖励她什么了,不如将功抵过,把她之前记的那大过给消了,如何?”   刘校指指他,压低嗓音道:“张春月说你是偏心眼,我还不信。今天一看,这心眼都偏到喜马拉雅山去了!”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我就知道您宅心仁厚,一心为学生着想。”罗学明捧着杯子往门外走,“那我们可就一言为定了啊——”   “你给我回来!谁跟你一言为定了——老罗?老罗!嗨,我说这人……”校长长叹一声,摇摇头,笑了。   出发前,最激动的当属徐义生了,从包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一把拍在桌上,“走,买新衣服去!”   徐晚星:“啊?参加个比赛,还要穿新衣服?”   “废话,你连蓉城都没出去过,这回一走就要上北京——”说到首都,徐义生眼睛都亮了,口沫横飞,“那可是首都啊!咱可不能丢脸,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上北京!”   “……”   徐晚星:“我说老徐同志,你怎么这么肤浅啊?我是去比脑子的,怎么还在乎其外表来了?”   “这叫缺一不可。”   “这叫对我没信心。”徐晚星翻白眼,“你女儿天生丽质,十块钱的地摊货也能穿出阿迪耐克的气质。”   徐义生:“得了,你还是别去北京了。这都还没出门呢,脑子就坏了,还比什么脑子?”   “……”   口口声声说不买新衣服的徐晚星,在次日大扫除时分改变了心意。   起因是从小卖部回来的路上,撞见了正往小卖部进发的乔野。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辛意说:“那不是乔野吗?”   徐晚星正在啃面包,抬头一看,发现乔野和一个女生站在路边。小姑娘穿着白色毛衣裙,外面套了件红色小外套,乍一看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   “那谁啊?”   “好像是6班的文艺委员,傅意雪。”   没几句话功夫,小姑娘从背后拿出一封信来,双手往乔野跟前一送。乔野顿了顿,说了句什么,却没伸手去接。她急了,索性把信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几步外,她的同伴等着她,一脸贼贼的笑意。   辛意恍然大悟,“看来是送情书的。”   徐晚星表情一滞,“送什么玩意儿?”   “情书啊。你还不知道吗?这一阵追乔野的人像是雨后春笋,啧啧,那个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春鸣,笑眯眯啃着红枣蛋糕,凑上前来,理所当然地说,“虽然前一阵大家都在传你俩是一对,但是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俩看着也没什么进展,大家都在说那是谣言,毕竟你长着一副只当兄弟不谈恋爱的脸。”   “你等会儿。”徐晚星暴怒,“再说一遍,我长了张什么脸?”   春鸣的连体婴,于胖子同学,紧跟着冒了出来,毫无眼色地说:“简单直白点,也就是一张令人毫无性冲动的直男脸。”   理所当然,他立马遭到了一顿更加简单直白的暴打。   .   晚自习时,徐晚星频频回头。   乔野笔下一顿,抬头看她,“说吧,什么事?”   “没事。”   “没事一直回头干什么?”   徐晚星脖子一拧,“颈椎疲劳,我扭扭不行?”   “……”   乃至于一同回家时,徐晚星也一直摆着一张若有所思烦躁脸。   乔野也没问,定力十足,反正他们之间憋不住的一向是徐晚星。向来直来直往的她,这次真是绞尽脑汁才搞了一出旁敲侧击。   “乔野,你爸妈开明吗?”   “算是。”   “平常让你玩电脑吗?”   “周末OK。”   “那准你吃快餐喝可乐吗?”   “偶尔吃没问题。”   “那,那——”她咳嗽一声,故作不经意地侧头看他,“那早恋呢?”   乔野一顿,对上她的视线,“早恋?”   徐晚星立马解释:“我今天听春鸣说,其他几个班好像有不少人谈恋爱来着,突然想起来,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   乔野抬眼看她,“早恋,和谁?”   “我哪知道啊,漂亮小姑娘呗。”她稳住心神,佯装思考,“比如说我们班的刘澄、徐小霞,啊,还有,6班的文艺委员好像就挺漂亮的,叫傅,傅什么来着?”   “傅意雪。”他好心替她补充完整。   徐晚星脸色一垮。   操,记得还挺清楚啊!   她斜眼看他,“对啊,这些都挺漂亮的,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早个恋什么的?”   与她对视片刻,乔野嗤的一声笑了,慢条斯理叫她:“徐晚星。”   “干嘛?”   “铺垫那么长,辛苦你了。”   “……”徐晚星一惊,“我铺垫什么啊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没关系,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就好。”   他那悠闲自在的脸,让她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徐晚星翻个白眼,大步往前走,扔下一句“懒得理你”。   谁知道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是。”   他也是?   他是什么?   徐晚星停下脚步,死鱼眼回头,“哦,所以要绝交吗?”   高她一个头的少年慢悠悠走上来,低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是说,我也懒,懒到没空搭理无关紧要的人。”   无关紧要的人?   徐晚星迟疑着,“谁?”   “漂亮小姑娘呗。”   他继续往前走。徐晚星看他片刻,没憋住,笑了。笑着笑着,又耷拉下脸来。   操,那他搭理她,也就是说,她不算漂亮小姑娘了!   隔天是周末,徐晚星做了半天的题,对着老徐留下的钱发呆良久,推开窗冲对面叫,“辛意,辛意!”   那边探了个头出来,“怎么了?”   “下午有空吗?逛街去。”   辛意一愣,“逛街?你不是从来不逛街吗?”   徐晚星想也不想,把老徐的理由拿来搪塞人,“我爸说要上北京去比赛了,得穿好看点,不能丢脸。”   “我爸妈今天去参加婚礼了,都不在家,我应该能出去,但是六点之前必须回来。”辛意大着胆子,狠下心来,打算趁父母不在也放肆一次。   两个小姑娘凑了一对,坐公交车去市中心逛街了。   徐晚星预算不多,挑的也是针对学生的平价服装店。辛意比她更像女孩子,俨然挑起大梁,替她精挑细选。   “试试这个,你皮肤白,穿艳色好看。”   “裙子怎么样?我听说北方都有暖气,室内完全可以穿裙子呢。”   “一会儿买一套,你先别付钱,我替你砍价。”   ……   徐晚星扭扭捏捏穿着套装小裙子,走到镜子前,在老板娘和辛意的惊叹声里,搔搔头,别别扭扭地转了转,“好像怪怪的。”   辛意冲上来,眼睛都放光了,“哪里怪了?明明超美的!”   这是她替徐晚星挑的,米色针织衫,杏色小裙子,外套是粉色系的大衣,充满了梦幻的童话色彩。   最后一整套衣服算下来,四百块,这还是辛意杀过价之后才拿到的价格。   徐晚星嫌贵,很想说不要了,可在镜子前再三打量,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   就这一次。   她只挥霍这一次,寒假就去茶馆打工,替老徐多赚一点钱。   .   离开蓉城,去往北京那一天,她匆匆忙忙起了个大清早,谁知道老徐比她还能磨时间。   “哎,行李箱再检查一遍!”   “昨晚都检查三遍啦。”   “那,那再看看你背包里证件齐全了吗。”   徐晚星翻白眼,“十分钟前不是还看过吗?”   “晕车药,风油精,啊,还有创可贴,都带上了吗?”   “爸,我是去首都,又不是去乡下,这些东西都能买得到啦!”   直到罗学明的电话打来,扯着嗓门儿吼她:“小兔崽子,上学不积极就算了,赶个飞机也迟到。我都在你巷子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了,你再不出来,一会儿在飞机上给我做三百个下蹲!”   徐晚星拎起行李箱,背起书包,开门就跑。   老徐在后面嚷嚷:“哎,我替你拿啊,送送你!”   “别啊,您昨晚还熬夜摆摊了呢,回去睡个回笼觉吧!”徐晚星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大力挥手,“放心吧老徐,罗老师在巷子口等着呢,我走了啊!”   她拎着行李箱,风一样飞奔往宽巷,跑到一半时,脚下蓦地一停。   不远处,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乔野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心跳都慢了一拍,看看手表,走上前去,“你怎么还没走?”   距离上课时间只剩下十分钟,而他竟然还背着书包站在巷子里?   乔野:“在等你。”   他说的云淡风轻,从书包里拿出一只墨色的礼盒,递给她。   “什么东西?”   “盔甲。”   “?”徐晚星呆滞脸看着手里的小盒子,“这能装下盔甲?”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徐晚星,很遗憾我们的赌局只能进行一半,第一次输给了你,第二次打了个平手,最后一次也不能和你一争高下了。”   他说得安然又平和,可徐晚星比谁都明白,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在自己热爱的领域又怎会甘心沉寂。   她抬头看他,低声说,“你别骗我了,第一次输给我是怎么回事,我都想明白了。”   她又不是傻子,只要事后一回想笔记的事,轻而易举就能明白过来,他是用剩下的考试时间去给她写诗词鉴赏心得去了,把赢的机会让给了她。   愧疚与感激都有,她脑子一热,冲他说:“第一局其实是你赢了,除了压轴题,你一道题都没错,我还错了个选择题呢。”   他没说话。   她拍拍胸脯,“我徐晚星是敢作敢当的人,来吧,该你提要求了,是请吃饭还是干什么,我都没有二话!”   树下,乔野凝神看她片刻,笑了,“好。”   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说:“那就全力以赴吧,徐晚星。让肃德,让所有人看看我们徐女侠的厉害,杀他个片甲不留。”   少年的话干净利落,掷地有声,在这明亮冬晨里萦绕耳畔,仿佛一剂热血注入胸口。   徐晚星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眼眶一热。   此刻虽无战鼓,亦无军旗,但她的军师安然而立,为她拟好了恢弘战书。她忽生错觉,他哪里是什么军师。   将军有令,她必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徐晚星定定地望着他,把头一点:“放心吧,我一定会赢。”   笑意乍现,像白日里的星辰万千。   她士气满满地跑向巷口,然后回头用力挥手,“连你的那一份,一起赢回来!”   树下的少年也在笑,他没有说话,只目光明亮地望着她。   那一天,那一刻,那样的乔野与那一个笑容,此后很多年,无论梦里梦外,都像是烙印一般牢牢刻在她的心上。纵使学生时代在岁月的打磨里逐渐褪色,笼上了薄雾,至少此刻定格,永不退色。   永恒复现。 第四十五章   “傻站着干什么呢,赶紧过来。”   徐晚星如梦初醒,亦步亦趋跟上了罗学明,感慨道“机场可真大。”   罗学明被她逗乐了,“这才哪跟哪呢,眼前这个快改货运机场了,赶明儿新机场建好了,你就知道西南最大的机场有多宽敞了。”   徐晚星是头一回坐飞机,以往连蓉城都没出过,更何况是要坐飞机去的地方。   她偷偷问罗学明“罗老师,一会儿要是失重了、颠簸了,我能借用下您的手吗”   罗学明斜眼看她“我说不能,你就不抓了吗”   “”   二十分钟后,徐晚星在飞机的轰鸣声中,死死抓住了罗学明的手,惊恐万分地靠在椅背上,气都喘不上来。   罗学明一边叫着“疼疼疼,你下手轻点儿”,一边被她那小脸煞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你啊你。”   飞机平稳后,徐晚星偷偷问他“我是不是土了吧唧的,特丢人”   他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她,“这就土了小兔崽子好好学,好好考,路还长着呢。别怕晚,终点线之前,谁也说不准谁是赢家。”   徐晚星看他半天,感慨万千,“您老人家最近是枸杞红枣茶喝多了吧,句句话都散发着春风一般的温暖。”   罗学明面无表情,要不是决赛在即,真想把保温杯往她脑门儿上磕两下。可不成,磕坏了,张永东可得跟他好好算账。   行李箱已托运,徐晚星还随身带了只背包。乔野送她的小礼盒就躺在背包里,还没找到机会拆开来看。   飞机进入平稳飞行区域后,乘客们都安静下来。她侧头打量,罗学明正眯眼打盹,应该看不见她的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从背包里拿出了那只盒子。   墨蓝色的礼盒上系着绸缎,轻手轻脚解开,打开盖子,盒中躺着一支墨蓝色钢笔。   她认出了那个牌子,为数不多的几次逛街经历里,总会在商场最顶层看见它的身影。她曾被辛意拉去柜台前,流光溢彩的玻璃柜里展示着各色钢笔,美则美矣,价格也昂贵到令人咋舌。   不过一支钢笔,哪里就值这么多钱   她嘀咕“我那破字,压根儿不配用这笔。”   辛意说“等你用上这笔,一准儿不会再写那种破字。”   两个小姑娘在商场顶楼对视一眼,笑得没心没肺。   而今,乔野将它送到了她的手中。   盒中另有一张卡片,乔野字迹隽秀夺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低头看着那行字,良久,喃喃道“与子偕行。”   大赛组委会为孩子们安排了一整天的培训,讲课的是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物理名师,地点是金碧辉煌的酒店大礼堂。徐晚星克制住了自己的惊叹,若无其事进去,若无其事听课,装逼于无形之中。   从蓉城去的三名学生被安排在一处就坐,来自肃德的是两个男生,除了见面时与徐晚星打了个招呼,再也没搭理过她。   徐晚星也无所谓,自顾自听课,埋头作笔记。   身侧不时传来两人的议论   “这题李老师讲过呢。”   “这道也压中了。”   “还说是物理名师,我看也没有多了不起。”   “那也是因为我们从肃德来的,不同。”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   哥,优越感这么大,你俩干脆申请免考,打着你们肃德的招牌,直接包揽头两名好了。   没一会儿,其中一人还压低了嗓音,用胳膊肘碰碰另一人,“诶,你看,这么简单的题,她还做笔记呢。”   “真不愧是六中来的。”   “他们学校也真带劲,居然送个女生来比赛。”   最后一句透着浓浓的轻蔑。   徐晚星都准备摔笔了,意识到这是军师送的“盔甲”,半空中来了个急刹车。   她微笑着侧头,十分友好地反问“请问二位,多了根把很了不起吗考试的时候是能掏出来连电路还是画草图”   二人“”   徐晚星在吃午饭时,把这事说给罗学明听,罗学明气不打一处来。   “好歹是国重,怎么教育的孩子光顾抓成绩,素质可真差劲。”   徐晚星“可不是吗所以我才问他们多出根把有多了不起”   话音未落,被罗学明敲了一记。   “女孩子家家,你也给我注意点影响”   考试的地点在北二环,距离一环内的景区还挺近。   下午三点培训就结束了,徐晚星本欲再消化消化培训的内容,却被罗学明拉上了地铁。   “这时候抱佛脚,佛都懒得搭理你。”他看她有些紧张,也不点明,只说,“来都来了,去看看四九城吧。”   罗学明可不是第一次上北京,工作缘故,他来出差过不少次。也因此,自豪地承担起了向导的工作。   他们在前拍了张照,罗学明用手机找了个钢铁老直男的死亡角度,硬生生把黄金比例的少女拍成了身长腿短的小矮子。   徐晚星也不介意,还兴冲冲说“发给我发给我。”   转头,趁他不备,发给了乔野。   “我到了”   她还看了眼时间,这会儿正在上课,回忆了下课表,应该是物理课。学霸那么刻苦的人,肯定不会看手机   思绪还在半路,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低头一看,开小差的乔野今天北京艳阳天,这个时间正好,去景山公园看看故宫全景吧。   她抿嘴一笑,回道ojbk。   于是在罗学明带着她晃了一圈故宫,从神武门出去后,徐晚星指着对面的景山公园,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要不,咱们去对面爬景山,看看故宫全景吧”   罗学明虚弱状“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   “我去买票了。”雷厉风行的徐晚星已经冲出十米开外。   “”   罗学明干瞪眼,骂了句小兔崽子,跑的真快。   今日的北京,的确天高云阔,艳阳高照。   景山不高,奈何人多。顺着人流爬上景山的亭子时,徐晚星跳啊跳,无奈个子小,怎么也越不过那群北方大高个,看不见故宫全貌。   还是位中年大叔注意到她,把凭栏的位置让了出来,友好地说“小姑娘,上这儿来看。”   徐晚星一面道谢,一面挤了过去,一看之下,屏住了呼吸。   天是一望无际的蓝,昏黄斜阳下,护城河苍翠如玉,琉璃瓦澄澈似金,朱红色的四方城壮阔无边,扑面而来的俱是历史的厚重感。   廊檐之上有飞鸟掠过,渺小得像是极速而过的黑点。   她站在景山上,身为洪流中的一份子,头一回感受到世界辽阔,而她是这样不起眼。   良久,罗学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走吧,小家伙。”   她失魂落魄地随他一道下山,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倒是罗学明话多了起来,看看她,笑道“北京漂亮吗”   她重重点头。   “那就好好努力。”他揉揉她的脑袋,“蓉城也美,但南方和北方有着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你们这些孩子,自幼生长在温润柔情的土地上,也该来见见北风的凛冽。”   那一天,他说了很多话,徐晚星已记不清全貌。但她牢牢记住的是   “徐晚星,老师能教给你的只有知识,那是应试必须品,却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那什么才是”   “探索,热爱,和不愧对活着的每一天。”那个粗糙的师爷,头一次流露出些许温柔,在黄昏里注视着自己钟爱的小徒弟,“你很好,别学其他人。成绩固然重要,但做不到最好,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哪怕没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要这一路上都在探索未知,寻找热爱,过得多姿多彩,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一日的徐晚星并没能完全明白罗学明的话,但她仰头时,从他的眼里看到斜阳一缕。   他看着她,仿佛她也是某颗冉冉升起的璀璨星星。   带着这样的厚望,徐晚星踏上战场。她从不是老师家长眼中多么优秀的孩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有了用武之地。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步入教室。她深呼吸,看见了清花巷的一草一木。   严肃的女老师读着考前注意事项。她眨眨眼,想起了和老徐在夜市度过的每个日夜。   “现在,开始发卷。”   她从笔袋里拿出那只意义非凡的钢笔,眼前是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和树下目光明亮的少年。   他在等她的好消息。   她接过属于自己的试卷,埋下头来,奋笔疾书,眼里有清晰光芒,胸口是不灭热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身后有爱与厚望,眼前是大道宽敞,未来可期。   那一年的冬天,在一场温柔的雪中结束。   徐晚星回到学校的第二周,从北京来的好消息连同一本红彤彤的证书、一只载满荣誉的金色奖杯,齐齐抵达六中。   她做梦似的走上了升旗仪式的主席台,从校长手中接过属于她的荣耀,听着台下整齐划一的掌声,还有些做梦似的云里雾里。   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低头看看,证书上的一等奖,更加玄幻了。   刘校长把话筒递给她,说“让我们掌声欢迎徐晚星同学带来她的获奖感言。”   台下,罗学明原本还笑成狗尾巴花呢,忽闻此言,一拍大腿,暗道糟糕,还忘了这茬。   果不其然,他的好徒弟傻乎乎接过话筒,咧嘴一笑,开口就是一句“头一回站在这里却不是发表打架检讨,还挺不习惯的。”   台下一阵哄笑。   “我想大家对我有印象,认识我,多半也是因为我的劣迹斑斑。我猜刚才刘校让我上台的时候,你们都在想,嘿,这徐晚星又犯什么错了。其实吧,我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会心的笑声仍在继续。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证书,扬了扬,“这是我第一次拿奖,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去之前,我因为自己的莽撞,险些错过这次比赛。那时候我想,不过是个比赛而已,不参加也无所谓,毕竟我是校霸徐晚星,还是逞一时之气比较重要。”   高三那一拨,卫冬带头吹了声口哨,社会哥们捧场地拍手叫好。   她投去感激的目光,笑道“可后来去了北京,如今又站在这里,才发觉其实这一路上每个过程都很重要,都必不可少。”   “我犯过很多错,因为莽撞和不成熟。遇到过很多不友善的目光,因为没钱没本事,还是个爱打架的刺头。我偏科,曾经因为考好就被认定是作弊。我偏激,因为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所以不撞南墙不回头,遇事懒得思考,骂就过瘾,打就完事。”   台下逐渐沉寂,所有人侧耳倾听。   台上,原本穿着粉色大衣,准备一身新行头上去领奖,最后却不知怎的,在上台前脱了外套,从于胖子身上扒拉下一件宽大的校服,披在肩上就冲上台去的少女,咧嘴笑着,望着台下众人。   “他们说我不是来自国重的优秀学生。他们说六中平庸。他们骄傲自己拥有履历辉煌的名师。他们应有尽有。可我坐在考场的时候,才发觉我和他们其实没什么不一样。非要找不同的话,那大概是,我拥有最朴素最真挚的一群同龄朋友;履历没那么辉煌,却将我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信任关爱的老师;破了好几年都没钱维护,但大家照样踢球踢得风生水起的塑胶跑道;哦,还有一双常年做下蹲,差点长出腱子肉的雄壮大长腿”   台下再次哄堂大笑。   徐晚星也笑了,一边笑,一边举起了金色的奖杯。   她说“可我一想到我是六中的孩子,就感到由衷的骄傲。”   朦胧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她看见了两鬓斑白的师爷,看见了看似严厉却总是维护她的师太,看见了激动得满面红光的东哥,看见了一眨不眨望着她的麻将小分队,看见了目光真挚的辛意和万小福   最后,她看着乔野,他静静地站在人群里,如诗亦如画。老天爷对他仿佛格外偏爱,这满头日光都好似落在他一人身上,俨然聚光灯,令他成为人群中最受瞩目的那个存在。   她看着他,眼底是一片滚烫,唇边却浮起一抹无比耀眼的笑。   她说“这个奖杯是我的,是我们的。”   它属于所有陪同一个叫徐晚星的小姑娘走到今时今日的人。她捧杯而下,拥抱她的热爱与眷恋,拥抱无限可期的未来。 第四十六章   这个冬天,徐义生的腰板都比往常挺得更直。   约好的小龙坎火锅很快实现,父女二人坐在热闹的大厅里,夹一片薄薄的牛肉,在滚滚红锅里涮个几秒,冬日里的锅子吃得人心满意足。   老徐也想说点什么应景的话,咂咂嘴,绞尽脑汁,奈何文化限制了想象。   “拿奖这种事吧,你爹可从来不敢妄想会发生在你身上。”在徐晚星期待的目光里,他就来了这么一句,末了,还补了把刀,“记过倒是梦见过不少回。”   徐晚星死鱼眼,“这大喜的日子,您可盼着我点儿好吧。”   朴素的徐家父女在插科打诨里吃完了这顿价值不菲的火锅。出门时,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交流本餐的心得体会。   “也没觉得比咱们巷子外头那家好吃到哪儿去。”   “是吧我也觉得,还死贵。”   “毛肚不太新鲜。”   “价格倒是开了眼界。”   父女俩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   对于突然从校霸级名人变成了学霸界代表人物的徐晚星,麻将小分队完全没有任何不适应,欣然接受。   依然是课间观光时分,徐晚星不在。   于胖子闲闲地倚在走廊上,摇头感慨“咱哥这跨界表演可以啊,跌破大伙的眼镜,惊掉了我的下巴。”   春鸣伸手朝他脖子下一探,“掉了个下巴都还剩下三个,你这下巴有点多啊,于庆庆。”   于胖子一把拍掉他的手,瞪圆了眼睛,“你给老子圆润地滚”   “不好意思,人瘦,滚不圆润。不如您来示范一个”   于胖子气得哆嗦,指着春鸣“你他妈一天不嘴贱讽我几句,日子过不舒坦是吧”   春鸣柔情万种,“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   于胖子吓得屁滚尿流,跑了。这一招,春鸣屡试不爽。   大刘有点怅然若失,总觉得徐晚星从校霸变成学霸了,和他们混在一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咱哥都快成学霸了,成天和乔野混在一起,我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春鸣拍拍他的肩,说“往好的方面想,咱们几个社会的渣滓里,好歹还出了块金子。将来踏上社会,混不下去了,有徐晚星一口饭吃,就有咱们一口泔水赖以生存。”   大刘很生气,“呸,你才吃泔水。你们全家都吃泔水”   大刘也紧跟于胖子的步伐,气呼呼走了。   春鸣扭头,对一直站在墙角根后,只露出一点影子的人摊手“我太难了,跟着一群没文化的人交朋友,连修辞手法都没人懂。”   那影子动了动,走出来时变成了矮个子少女。   春鸣看她两眼,挑眉,“你可别多心,你拿了奖,他们只有高兴的份儿。虽说你丢了咱们校霸的脸吧,但大家都是宽容大方的人,没谁小肚鸡肠嫌弃你。”   徐晚星斜眼睨他,“那真是谢谢你们了。”   她久违地靠在栏杆上,与春鸣一起看着走廊上的人来人往,闲闲道“拿了奖也是徐晚星,只不过过去是单一的校霸,现在是校霸加学霸,双栖。”   春鸣“三栖吧,说漏一个。”   “哪个”   “脸皮之厚,也是一霸。”   徐晚星懒洋洋一笑,“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   收获了一只奖杯、一本证书,徐晚星想了想,把证书放回了家中,偷偷将奖杯塞进了乔野的抽屉。   于是早晨踏入教室的乔野,刚放下书包,从抽屉里拿书,就触到一件冰凉的物件。他低头一看,手里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奖杯。铭牌上写着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一等奖。   再一侧头,对上了谁的视线。   走廊上,那个总是迟到踩点的矮个子少女破天荒起了个大清早,好整以暇倚在教室外面,唇角噙笑望着他,然后大摇大摆走进来。   他挑眉,“给我的”   “给你的。”   “你不觉得我把这东西拿回去,我爸妈看了会更生气”   “那就偷偷藏起来。”   “意义是”   “进贡。”她冲他笑,语气轻快道,“你送我盔甲,我打了胜仗,当然要平分战利品了。”   “已经分过了。”乔野把奖杯还给她,低低地笑出了声,“荣耀,喜悦,胜利,我都体会到了。”   过往十来年里,独来独往,喜是自己的,忧亦是私人的。遇见她之后,才明白何为分享。   她站在台上光芒万丈时,他亦是最满足的人。   徐晚星闻言一怔,呆呆地看着他,而他面带笑意,漆黑透亮的眼珠像是粹了光,带着柔软的神色与她对视。   这个期末,徐晚星依然活在学霸给的额外任务里。   单词量飞快增长,阅读题正确率上升,文言文不再一知半解,理科题资源共享。在乔野拆掉石膏后,她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可以功成身退,重新回归麻将小分队的放学队伍里,依然与他一同回家。   他并非话多之人,偶尔走在一起,沉默的时刻多于交谈时分。   她和春鸣他们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哔哔个没完,绝不会冷场。可和乔野走在一起时,不说话似乎也很融洽。   他从校门口的小摊上买来两只烤红薯,分给她一只,“暖手。”   她不假思索啃了一口,含含糊糊问他“乔野,你想好考哪所学校了吗”   乔野一顿,侧头看她,“怎么”   “就随口一问呗。”   是吗。   他漫不经心换了只手拿那滚烫的红薯,“c大。”   鼎鼎大名的国中之重,即便早有预感,徐晚星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日,那也太遥远了吧”   “怎么,觉得我不行”   “你当然行,我是说对我这种垃圾来说,太遥远了。”她浑然不觉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要考的学校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乔野看她片刻,眼底染上一星半点不露声色的笑意。   她仍在问“那你要回北京”   “跟地点没有关系,c大的天文专业是国内最顶尖之一。”   是了,他那么喜欢天文,选这个完全在意料之中。   当晚,徐晚星上网查阅了c大的历年录取分数线,以及最低分数线出在哪个专业 、   然而   历史专业她考个毛啊   等等,不对,她什么时候膨胀到觉得自己能考c大了   徐晚星虎躯一震,关掉电脑。十分钟后,又重新坐起来,搜索北京的其他大学,细看分数线是多少。   “我没有非要和学霸去一个地方。”她一边敲着回车,一边对自己强调,“是师爷说的,我生于南方,长在清花巷,也该去北方看看那里的冰糖葫芦涮锅子,北方大妞糙汉子。”   “跟乔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紧接着,高二3班就迎来姗姗来迟的换座位事件。   原本在罗学明的计划中,换座位是半期考试后就立马执行的任务,但一来出了张春月事件,二来又带着徐晚星去北京参加了决赛,一拖就拖到了学期的三分之二。   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罗学明自认是个公平公正且公开的班主任,孩子们选座位拥有绝对的自由,反正按照考试名次表,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大家在走廊上排成排,叫到名字的就进教室选座。   理所当然的,第一个选的是乔野。   十分钟前,在众人被叫离教室之际,他的前桌徐晚星同学,回头问他“要脱离我的魔爪了,怎么样,是不是有种农奴翻身把歌唱的喜悦”   乔野“你怎么知道我们俩不会继续当前后桌”   徐晚星翻白眼,“第一名到第三十名,你以为中间的人都是傻的你选个黄金座位,不出十个人,前后左右就满满当当了。”   那时候,她理所当然认为乔野会选择学霸们最偏爱的核心位置。乔野好整以暇看着她,没说话。   徐晚星有点烦躁,却不知这烦躁来源于什么。   十分钟后,当罗学明叫了乔野的名字,他第一个拎着书包走进教室了。徐晚星排在队伍中间,看不见进去的人最后坐在了何处,反正用脚指头想想,也能猜出不是第二排中间就是第三排中间。   她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心道,也好,以后他就管不着她了,没法瞎逼逼让她别往书上画小人,也没那么多闲工夫耽误她的课间观光时间来补习了。   前排的人一个一个走进教室,落座,终于轮到她。   “徐晚星”罗学明点她的名,“进去吧。”   徐晚星兴致缺缺地拎着书包往里走,先在门口站定了,扫了眼已被选定的二十九个座。然而一看之下,她背影一僵,视线一顿,心跳都停了下来。   怎么可能   诶   诶诶诶   第二排没有乔野的身影,第三排也没有。那两排黄金座位被热爱学习的优等生们填得满满当当,却唯独不见第一名的面孔。   而异常突兀的,是在教室的左后方,那个她已然坐了三分之二学期的宝座后,全年级第一像个智障一般,抛弃了所有的黄金位置,原封不动坐回了那个孤零零的角落。   徐晚星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罗学明催促她“愣着干什么,赶紧选座啊”   她定定地看着最后方那个智障,唇角一弯,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看来你很享受我的魔爪啊,乔野同学”   老位置,老面孔,乔野拿了本书在看,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还好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然后抬眼,似笑非笑看着她,“权当是磨炼意志了。”   那一刻,徐晚星的焦躁一扫而光,坐下来时,甚至有点想仰天长笑。即便继续做前后桌意味着她还要继续接受来自学霸的荼毒,完成每日繁重的额外任务,可那些好像都不算什么。   事实上,她乐意之至。   临近期末时,徐晚星迎来一件烦心事。   上回在小卖部的必经之路上撞见的那个傅意雪,对,就是送情书的那一个,不知道哪来的精力,在高二全体教师的疯狂洗脑下“高二的期末考试基本上决定了高三的水平,高考如何就从今日开始见分晓”她居然还能将追求学霸的大业搞得如火如荼   首先是挂羊头卖狗肉。   傅同学每天都会踏着课间前来问题,站门口温温柔柔地问一声“请问乔野在吗”   酥酥的嗓音,貌美声娇的少女,就连平日里五大三粗的于胖子也禁不住放轻了声气,斯斯文文地朝教室里一指“在那儿呢。”   “谢谢你啊。”傅同学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了教室,捧书含笑叫,“乔野,我想问你一道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生物体。”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在高二3班上演一次。   大刘痴痴地望着那道曼妙身影,感慨说“傅同学真是热爱学习的好学生啊。”   于胖子也心醉神往点头道“是啊,人美气质好,觉悟还这么高。”   春鸣笑而不语。   徐晚星面无表情,“觉悟高不高我不知道,但家里有钱我看得出。每天都换不同行头,花枝招展来问题。知道的说她爱学习,不知道的以为她来选美呢。”   大刘为她分辩“穿漂亮一点也不影响好好学习啊。”   于胖子点头如捣蒜“这叫表里如一,注重细节。”   徐晚星冷笑“呵呵。”   春鸣继续笑而不语。   乔野在傅意雪来问题的第三天,本欲告诉她今后不必多此一举了,谁知道一抬头,先注意到从走廊上投来的那道目光。   他侧头一看,徐晚星用校霸眼神面无表情盯着他,目光对视片刻,她翻了个白眼,率先挪开。   心下一动,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重新看着那道题   “你第三步有问题,该用欧姆定律。”   傅同学的第二步攻势,是圣诞节的小饼干。   她带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甜点来到高二3班,笑靥如花地递给乔野,“喏,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讲题,这是我自己烤的小饼干,一点心意。”   徐晚星翘着二郎腿坐在前座,白眼都快翻上天。   她扭头瞄了眼,透明的盒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姜饼人、圣诞袜形状的小饼干,精致漂亮。   “挺好看的啊,这饼干。”她指指那盒子。   傅意雪笑容甜美,“第一次做,还不够好。”   徐晚星也冲她笑,“还不够好都跟星光路那家甜品店卖得一毛一样了,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就在那儿买的呢。”   傅意雪“”   顿时笑容就僵了。   而在跨年表演那一日,大礼堂中,徐晚星和众人一同坐在台下属于高二3班的方阵里,一边嗑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看着台上的演出。   每个班都有一个表演节目,他们班是辛意弹古筝。轮到自己班人上台时,总有一个方阵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掌声与尖叫,派系之分,俨然可见。   也就在那样热闹的场景里,轮到高二6班时,傅意雪穿着一身古典汉服,聘聘婷婷上台了。她抱着琵琶,说为大家弹奏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三生有幸遇到子期,她也感激自己在人生里遇见属于自己的钟子期。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3班的方阵里,温婉一笑。   大刘和于胖子双双鼓掌尖叫,“女神”   徐晚星死鱼眼“呕”   平心而论,傅意雪的确是个漂亮姑娘,琴艺也不错,至少作为高中生,这么一打扮,姿态优雅地抚着琴,的确与一众朴素的小姑娘截然不同,赏心悦目还顺耳。   徐晚星浑身不自在,最终还是扭头去看身后的乔野   学霸不愧是学霸,这种场合还拿了本英文原著来,低头不发一言地看着,眉头皱得有些紧,浑身上下散发着“这种大冷天不让人在温暖室内看书,非逼着我来看着蠢节目”的不悦气息。   察觉到前排有人扭头看他,他抬眼,对上徐晚星的目光,用眼神发出一个问号。   徐晚星蓦地笑出了声,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椅背,斜眼睨他,“乔子期,你的傅伯牙在上头弹琴给你听呢,怎么这么不用心啊”   乔野定定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合上书,“你嫉妒”   一句话,听得徐晚星眼睛都睁大了,“我嫉妒嫉妒什么嫉妒你俩伯牙子期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操,你想什么啊这破脑子”   “我是说”乔野微微一笑,淡定补全上文,“嫉妒她会弹琴,上台表演。”   “”   这下轮到他微笑反问“你想什么啊,这破脑子”   “”   徐晚星在001秒内回过头去,正襟危坐,发誓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一旁的春鸣依然微微笑着,俨然洞悉一切的表情。   也是在那个期末,临近考试时,徐晚星终于没忍住,在傅意雪又一次前来问题时,一把扯过她的书,不耐烦地说“我说傅同学,你都来问了十天半个月了,问来问去都是那么些题,我看是乔野本事不够,老给你讲不到位”   在傅意雪震惊的眼神里,她眨眨眼,欢快一笑,“你认识我吧我徐晚星。”   傅意雪下意识点头,谁不认识呢,校霸徐晚星。   “认识就好,上回我不还上台拿了个物理竞赛一等奖吗”徐晚星理直气壮拿着书,低头一看,“第三题是吧乔野他讲不到位,浪费你时间,一而再再而三跑来问题,多难为人啊这样,我来给你讲,保管你只要不是智障,听一遍就明明白白,再也不用来问第二遍了”   傅意雪“”   徐晚星才不管她三七二十一呢,一股脑把那道题的步骤讲得清清楚楚、巨细靡遗,最后还举一反三,把类似的类型全都罗列一遍。口干舌燥之际,不忘洋溢着春风般的热情,笑容满面问她“成了,以傅同学你的聪明才智,一定都懂了,对吧”   傅意雪笑容僵硬地点点头。   “那就行了,题型我都给你讲完了,除非你脑子有问题,不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来问了。”徐晚星笑得柔情似水,最后还不忘热情地冲她说,“当然啦,如果你还有别的问题,欢迎你继续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乔野”   她回头,给他一个死亡凝视。   “乔野学习虽好,但语言表达能力太差,老给你讲不会。我建议你放弃他这种垃圾顾问,今后都来找我。”   走廊上,春鸣爆发出剧烈的笑声,一拍大腿,眼泪都出来了。   “人才。绝对是人才。” 第四十七章   经过徐晚星的指点江山,这一次傅意雪走后,整整三天都没有再出现。也不知道是徐晚星讲得巨细靡遗,令她茅塞顿开没问题了,还是因为那句“除非脑子有问题,否则不可能再来问第二次”起了作用。   日常在走廊上观光的麻将小分队队员们都在问“她怎么不来了”   春鸣指指徐晚星这罪魁祸首“问她。”   大刘西子捧心,“看不见女神的倩影,我真是怅然若失。”   于胖子也长吁短叹,“日日思君不见君,只能望梅止渴”   话音刚落,扭头正好看见面无表情的徐晚星,一个急刹车,“啧,歪瓜裂枣,不望也罢”   徐晚星淡淡地举起拳头,送到于胖子眼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空气中有一刹那的寂静,于胖子光速冲进教室,端出来一杯热水,“爸,您消消气,下下火,要我给您捏腿捶背不”   于胖子他们都这么怅然若失的,乔野会不会也   徐晚星观察乔野好几天了,但学霸长年累月面瘫脸,她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乔野把书放下,头也不抬道“有事就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照照镜子,只差没白纸黑字写上去了。”   徐晚星眼珠子一转,“那我怎么看不出你脸上写了什么”   “你希望它写点什么”   “比如貌美如花傅同学不再来问题了,我怅然若失”   “”   “所以看了我好几天,就想知道这个”乔野笑笑,靠在椅背上,“光看就能看出来了,能耐了。徐晚星,你是福尔摩斯吗。”   徐晚星理直气壮“我当然不是福尔摩斯了,要是也只能是徐尔摩斯。”   乔野沉默两秒钟,选择粉碎她的理直气壮   “福尔摩斯是姓,全名夏洛克福尔摩斯。”   “”徐晚星死鱼眼,“所以”   “他不姓福。”   徐晚星“他幸不幸福随便他好了,反正我幸福。”   晚自习前,众人久违地下了次飞行棋,于胖子成了最大输家。   “就知道奴役我,一点没有队友情哥拖着一百六十斤的娇躯跑上跑下,你们忍心吗”   回应他的是众人整齐划一的回答“忍心。”   输家就要肩负起搬运工的重任,大家的晚自习补给都交给于胖子了。等到他呼哧呼哧从小卖部把面包蛋糕运回来时,气还没喘匀呢,抬头就说“哎嘿,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张学友”   “周杰伦”   “还是ufo”   于胖子“能不能说地球话我看见乔野在小卖部买那种死贵死贵的爱心蛋糕,还拎了瓶星爸爸的瓶装摩卡咖啡”   大刘“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那他妈不是我们六中的告白标配吗”于胖子咆哮,“他是不是要去跟傅意雪告白了”   校园物资有限,青少年们告白也只能因地制裁,选择小卖部的爱心蛋糕和咖啡的大有人在。卫冬就曾经送过这两样给徐晚星,下场是垃圾桶。   徐晚星身形一顿,“搞笑呢你,他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告屁白啊”   “不是,怎么就八竿子打不着了前几天不还打得火热,每天借着问题你来我往眉目传情吗”于胖子理直气壮。   “你瞎吗那是傅意雪单方面在问题。”   一直没说话的春鸣目光一闪,笑了,“这也说不定。毕竟是小仙女,成天花枝招展地在学霸面前晃悠,晃着晃着,这感情不就晃出来了”   果不其然,徐晚星不耐烦地说“放屁。那怎么这三天都没来晃了谁他妈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瞎晃悠,我一脚给她踹楼底下去喂狗还晃出感情个头”   春鸣似笑非笑看着她,不说话了。不出半分钟,徐晚星把棋摊子一掀,“不下了,一群菜鸡。”   于胖子一脸懵逼“不是,她这是怎么了来大姨妈了”   春鸣望着那道愤然离去的背影,中肯地说“她这是急了。”   “急什么啊”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乔野会感谢我的。”春鸣伸伸懒腰,把棋往于胖子面前一推,“收拾收拾,等着看好戏吧。”   徐晚星大步流星往6班走,正巧在走廊上撞见傅意雪。果不其然,小姑娘手中拎了只粉色的纸盒,爱心蛋糕标配礼盒。   忽然窜了个面色阴沉的校霸出来,傅意雪吓一跳,“有事吗”   徐晚星死死瞪着那只纸盒,没吭气,扔下一句没事,又死气沉沉走了。   实锤了。   他竟然真送蛋糕给傅意雪了。   他看上她哪点   徐晚星苦大仇深地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踩着晚自习的铃声回了教室。乔野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她后座姿态闲适地看着书。   后门突然闯进来个煞星,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存在感非常强。乔野下意识抬眼看,就看见徐晚星面无表情归位了,四目相对时,眼神非常不友好。   他打量她片刻,“这是怎么了”   徐晚星毫不客气“关你屁事。”   乔野一顿,“我得罪你了”   徐晚星不理他,坐下来,从抽屉里拎出练习册,啪的一声排在桌上,心情十分暴躁。   换座位后,辛意已经进入了黄金座位区域,徐晚星的新同桌是于胖子。十分同情地看了乔野一眼,他扭过头来,小声地说“体谅点,她来那个了,女人嘛,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嗷呜”   话音未落,腰上的肥肉被人掐住,还拧着转了一圈。鬼哭狼嚎引来全班瞩目。   徐晚星“写你的作业吧,闭嘴。”   可话是这么说,写不进作业的人却是徐晚星自己。   她烦躁地拿着笔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心想,怎么就没一点预兆呢前几天还一点苗头也看不出来,怎么这题问着问着,就问出感情来了   妈的,当真是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不是,他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女生呢成天拿着简单到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的题问了一遍又一遍,他也不嫌烦他俩要真谈恋爱了,难道每天的话题就是“给我讲道物理题吧”、“好的没问题第一步欧姆定律第二步机械能守恒第三步巴拉巴拉”   徐晚星气得把笔一扔,过会儿又发现那是乔野送她的“盔甲”,又赶紧地捡起来,左看右看有没有哪里磕坏了。   直到椅背被人轻敲两下。   她本来是不想回头的,心道,算是看白他了,原以为是个有内涵的学霸,结果还不是个肤浅到只看外表的雄性生物。   可身体依然诚实,只停顿了两秒,回头不善地盯着他“干嘛”   乔野从抽屉里拎了只塑料袋出来,递给她,“本来想课间给你的,回来的时候你不在。”   “”   什么东西   徐晚星一愣,接过袋子,打开一看   爱心蛋糕和摩卡咖啡   诶,不是给傅意雪了吗所以,所以那个不是他给的吗   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思绪都挤不进来。   乔野淡淡地说“今天我生日,想着意思一下,权当分享了。”   徐晚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讲台上的万小福狠狠地咳嗽两声,无声提示爸爸们,给点面子,别在后面造次了。   徐晚星艰难地拎着蛋糕和咖啡,手中重如千钧,嘴上也生涩暗哑“生日快乐。”   “谢谢。”他说完,收回目光,继续做题。   晚自习一共有两节课,俗称一晚和二晚。   徐晚星用了一晚的时间来走神,五分钟课间时分来悔过,最后听见上课铃声时,在走廊上一把揪住春鸣的衣领,“帮帮我,莫名其妙冲他发了顿火,结果他以德报怨,我现在觉得自己不是人”   春鸣“不是,你好好说话,别揪我衣领。我这真丝的,揪了会起褶”   好不容易扒拉下那两只手,他整了整衣服,说“要我怎么帮”   “帮我赎罪。”她要求还挺多,又补充说,“顺便弥补一下,让他感受一下生日快乐。”   “人好心好意送蛋糕给你,你还冲人家吼关你屁事,叫人家咋快乐生日超难过的目标倒是已经达成。”春鸣很不客气。   “少说风凉话了,到底帮不帮”   春鸣勾唇一笑,“帮,怎么不帮谁让你是自己人呢自己人的屁股糊了屎,当然得帮忙擦。”   徐晚星“”   你才糊了屎。   于是二晚上到一半的时候,班里出了不小的动静。   起因是,春鸣用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冲徐晚星使眼色行动啊,你在犹豫什么   徐晚星到底还是个女孩子,脸皮没有厚到失去知觉的地步。她趴在桌子上装死,内心天人交战,这到底是馊主意还是好主意   秉承对自己人的信任,她觉得春鸣不会害她。   再说了,他们一伙人里,就春鸣有脑子,要是他的话都不听了,难不成以后找于胖子讨主意去   可当众唱生日歌什么的,也太尬了,实在不适合她徐校霸亲自来。侧头看了眼红光满面、呼呼大睡的于胖子,徐晚星心里一动,给问题画上了一个句点。   于胖子睡到一半,忽然被笔尖扎了扎屁股,在一阵刺痛感中醒来。   “”他茫茫然望向徐晚星,摸着屁股委屈地问,“我又怎么你了,你要在我睡觉的时候搞我”   徐晚星朝他勾勾手指,凑到耳边这般那般说了几句。   于胖子眼睛都直了,连连摇头,“我不,我也是有自尊的人。你造的孽你自己去赎罪,关我”   “下次挨揍,别说我不帮你。”徐晚星淡淡地威胁。   于胖子死鱼眼看她片刻,伸出萝卜似的食指,“就一次,徐晚星。没有下次。”   徐晚星无限温柔地揉揉他的头,“放心好了,过了今天,你就是我爸爸。爸爸有难,我冲锋陷阵为您杀敌。”   于是他动了。   沉寂半节课的高二3班的教室里,忽然站起来个小胖子,声音洪亮如婚庆司仪,一旁的少女还在暗中提醒“感情充沛点,对,热情洋溢些”   小胖子音量陡然开大,“同学们,今天是咱们班乔野同学的生日”   忽然被提到的乔野笔下一顿,缓缓抬头看着于胖子。   “乔野同学转来咱们班快一个学期了,在这个学期里,他扛起了咱们高二3班的颜值和成绩两面大旗,团结同学,助人为乐,尊敬师长,爱护老弱病残哎哟,别掐我咳,在这大好的日子里,我建议大家一起为他送上生日的祝福,同唱一首生日快乐歌”   小胖子笑靥如花,起了个头“祝你生日快乐”   胖乎乎的手臂一抬,俨然乐队指挥,带领全班高歌一曲,“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哦祝你生日快乐”   乔野“”   窗外夜色四合,冬日里连只飞鸟也没有,更别提虫鸣。高二年级的走廊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埋头做题。   唯独3班忽然响起的嘹亮歌声,宛若夜幕中乍现的焰火,顿时令全年级炸开了锅。   “咋回事”   “这哪个班啊,咋还唱起来了”   “哈哈哈,领唱的调跑到哪里去了”   在那滑稽的一幕里,生日快乐歌被唱出了无数个调,高高低低,左右不一。   乔野抬眼,看见他的前桌笑吟吟凑过来,说“生日快乐啊霸霸。”   她讨好似的为自己辩解“女人嘛,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今天心情不好,冲你凶了,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似是斟酌片刻,才抬抬眉眼,道“谁说我生气了”   “真没生气”她如释重负,哈哈笑起来,“没气就好,没气就好”   下一秒,手起蛋糕落,那只不知何时拆了封的爱心蛋糕,吧唧一声冲他飞来,迎面砸在少年英俊的脸上。   徐晚星拍拍手,在全班的尖叫声中边笑边吼“生日快乐,乔野”   蛋糕一点一点落地的时候,乔野面无表情看着眼前大笑的人,只说了一句话。   “徐晚星,还有什么遗言,趁现在一起说了吧。”   “咦,还有遗言时刻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答应我”她倒还真不客气,凑过来,在他耳边一字一顿说,“傅意雪不适合你,别跟她好。”   乔野一顿,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眼前的矮个子少女神气地从他脸上勾下一抹奶油,凑到唇边尝了尝,轻笑“还挺甜。” 第四十八章   其实春鸣出的馊主意不过是站起来领唱一首《生日快乐歌》,徐晚星自觉没这么厚颜无耻,便怂恿于胖子上。但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到把蛋糕往他脸上拍的,大概得归功于于胖子的气氛调节能力实在太强。   要不是他那嘹亮又不在调上的歌声成功把全班带入了新的高潮,徐晚星觉得自己也没法膨胀到一个心血来潮,就把手里的蛋糕朝乔野脸上砸了过去。   砸的那一瞬间,还是很爽的,像是中了五百万头奖。   那可是学霸价值连城的头啊。   他让交代遗言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细想,不假思索就凑了过去,说出了心声。   直到放学了,她站在洗手台旁,看他用大冬天可以冻死人的自来水清洗脸上脖子上的奶油时,才被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拉入了自闭的境界。   深冬的水那个凉,凉到她白天上完厕所都不想洗手。而此刻,乔野脱了外套,连同书包一起往她怀里一塞,又将衬衣上面几颗纽扣悉数解开,凑到水龙头前就开始冲洗。   头发边缘湿了,水珠顺着刀削似的面庞往下淌。   脖子上也是奶油,她看见他鞠了捧水往下巴上拍,沾湿脖子时,浑身一个激灵。   徐晚星抱着他的衣服站在一旁,这会儿才开始后悔。   水龙头还在咕咕流水,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书包里掏出卫生纸递给他,“……额头上还有。”   乔野用手抹了把脸,直起身来看着他,“我看不见。”   “啊?”她迟疑着,琢磨他的意思,难不成……   “你来。”他言简意赅证实了她的猜测。   徐晚星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说:“你太高了——”   话音未落,眼前就落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乔野俯身靠近,面容与面容相距不过几厘米。近在咫尺,她能看见他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面上,大颗大颗晶莹透亮的水珠还在缓缓往下淌,一不留神就坠入大开的衬衣衣领内。   他的锁骨清晰可见,轮廓分明。   少年清瘦,却并非春鸣那种竹竿身材。她似乎看见他若隐若现的胸肌,脑中还迷迷糊糊想着,成天坐着学习,哪来的肌肉呢?   喔,他好像,打篮球来着?   “愣着干什么?”细看之下,不知是灯光缘故还是本身的色泽就如此,他的眼珠泛着琥珀色的光,定定地注视着她。   徐晚星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来,纸巾落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抹,擦掉了那点白色的奶油。   然而纸巾太薄,阻隔不了他的温度,明明被冷水一冲,没有多热,指尖却仿佛触到了火,烫的她浑身都沸腾起来。   走廊上人去楼空,教室里的灯也陆陆续续关上。厕所门口,就剩下他们二人站在洗手台前。   头顶是一盏昏黄暗淡的声控灯,好死不死,在这一秒忽然熄灭。   她惊得往后一退,奈何脚后是一级浅浅的台阶,绊得她一个踉跄。就在距离狗啃屎只差一秒时,乔野伸手敏捷地拉住了她。   惯性使然,她跌进了他的怀里。   湿漉漉的,沾着水珠的,衣领大开的,少年的胸膛。   灯亮了。   这下烫的不只是身体,她连脸都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舌头也捋不直,扯着胳膊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放放放,放开我。”   乔野如她所愿松了手,好整以暇盯着她,“刚才说骚话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   “谁,谁不好意思了?”徐晚星脑子一热,抬头挺胸,“你瞎吗?哪只眼看见我不好意思了?”   那只先前还拉住她的手,轻飘飘落在她左边面颊上,感受了一下温度。   “那你脸怎么这么烫?”   徐晚星一蹦三尺高,蹭蹭蹭后退。   “少女的脸是你说摸就能摸的吗?!”   “怎么,摸了要娶你吗?”   乔野轻笑一声,又一次朝她伸出手来,见徐晚星警惕地又往后退,他一把拎过自己的外套和书包。   “想冻死我?”   “……”   这不前科在案,怕他又乱来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时,徐晚星才想起什么,重重地瞪他一眼,说:“别说摸脸了,你就是摸了大腿摸了胸,我也不会嫁给你的。”   乔野淡淡瞥她一眼。   “这种程度,有什么好摸的。”   “你等会儿,你说什么?!”徐晚星炸毛了,一蹦三尺高,“你再说一遍?有胆子再说一遍!!!”   ……   一路上,也是鸡飞狗跳,热闹得很。   回家后,徐晚星扔下书包,第一时间冲进厨房。   不论何时,冰箱里永远都会有徐义生准备好的食材,除了当天带去夜市摆摊的材料外,家中总有剩下的。   “不吃羊肉,不吃萝卜,不吃香菜,不吃海鲜……”徐晚星一边碎碎念着,一边端出了香菇肉馅,“挑食挑成这样,难怪弱不禁风,随便揍个人结果骨折的是自己。”   尽管嘴上吐槽,身体却很诚实。   徐晚星认认真真包起了抄手,又从存钱罐里掏出了一枚金灿灿的五角硬币,清洗干净后,包进了其中一只。   身为抄手侠的女儿,她也深得老徐真传,至少包的像模像样,动手能力极强。   .   当窗户又一次被石子叩响时,乔野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窗,大大方方让这小贼进来了。   徐晚星把保温桶递了过来,身手矫捷翻窗而入。   “你爸妈呢?”   “睡了。”   “这么早?”   “十一点,不早了同学。”   她稳稳落地,把保温桶拧开,送到他面前。   乔野:“这是?”   “宵夜。”她拉开椅子,老神在在坐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勉强算个生日礼物。”   “那算你送的,还是你爸送的?”   徐晚星翻白眼,“这我包的,才不是我爸包好留在冰箱里的。”   “晚饭吃饱了,这会儿还没饿。”   “你敢不吃?”徐校霸眯起了眼,气势汹汹,“我辛辛苦苦一回家就包抄手去了,怎么,你要暴殄我的心意?”   暴殄心意?这登峰造极的成语水平……   乔野没说话,去厨房拿了两副碗筷,回到房间,把门关严。   “一起。”   他把她拉下来,靠床坐在地毯上,椅子充当桌子,勉强摆下了两副碗筷和那只保温桶。   某个瞬间,嘴里咯嘣一下,牙齿咬住一个硬东西。乔野从嘴里吐出个圆滚滚的玩意,一看,五角硬币。   他沉默片刻,问:“这是什么?”   徐晚星扑哧一声笑了,理直气壮,“生日礼物。”   “你们家流行过生日送五毛钱大礼?”   “这是心意。”徐晚星一边大笑,一边翻白眼,“代表新的一岁,也会顺顺利利滚过去。”   乔野用纸巾把硬币擦干净,一脸嫌弃。徐晚星气不过,干脆伸手去抢,“嫌弃就还我,我还舍不得白白浪费这五毛呢。”   “都给出手了,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仗着身高优势,他把硬币举高了,小矮子无论怎么伸手够,总也够不着。   可徐晚星是谁?软的不行来硬的,干脆利落地一把扑倒他,伸手就抢过了硬币,“反正不给了。”   话刚出口,才意识到这姿势有多奇妙。   他被她扑倒在地,背后是柔软的地毯,眼前是她神气的脸。徐晚星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最后是几声清脆的敲门声。   孙映岚的声音只隔了道门,“小野,还没睡啊?”   徐晚星惊得浑身一个激灵,这下再也顾不得两人是什么姿势了,赶紧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把保温桶一收,连带着两副碗筷都抱在怀里,四下看看,咕噜一下钻进乔野的床底下。   “……”   乔野一言难尽地看着床下面,起身走到门边,也没开门,只说:“还在看书。”   孙映岚嘱咐他:“也别看太晚,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知道了。”   脚步声又逐渐远去。   徐晚星受惊不浅,还死死抱着保温桶趴在床底下。   直到乔野蹲下来,与她四目相对,“还不出来?”   “不会回来了吧?”她心有余悸。   “那你在这趴一晚上好了。”   徐晚星钻出了床,坐在地毯上,死鱼眼,“你妈怎么总挑我来的时候突击检查,这鼻子比——”   乔野一个眼神过来,她自觉失言,没再往下说,换了个话题。   “那个傅意雪——”拖长尾音,打量他的表情。   “?”   “是真不适合你。”她状似寻常地补全完整。   乔野抬眼看她,靠在床边,“说说看,哪里不适合?”   “哪里都不适合。智商不够,成天问些浪费时间的题。兴趣方向也不对,你爱看星星看月亮,她爱对牛弹琴。上次讲题的时候,她连开普勒和费因曼都分不清。还有啊,她一看就是很爱漂亮的女孩子,将来你要带她去夜观天象,她还得花一个小时好好化妆条裙子,保管折腾死你。”   徐晚星毫不心虚,理直气壮地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   乔野淡淡点头,“那依你所见,什么样的才适合我?”   “有共同的爱好,都爱看星星看月亮,大半夜风里雨里陪你负重登山。”她竖起食指。   “理科不求多好,至少知道卡尔·萨根和爱德蒙·哈雷,分得清开普勒、费因曼和拉尔拉斯。”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最好不那么肤浅,注重内在美。你那么怕麻烦一个人,当然不能找成天就知道化妆打扮的小女生了。”第三根手指竖起。   最后一点,她说得更加理直气壮——   “还有啊,你身娇体弱,又不会打架。好歹要找个能保护你的,能替你冲锋陷阵,也能做你的安稳后盾。你当将军,她能上阵杀敌。你当军师,她能雷打不动保护你——”   说着说着,一回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   她脸上一烫,明明先前还理直气壮呢,这下忽然就心虚起来。   奇怪,她心虚什么啊?这说的一是一、二是二的,有理有据、论据充分,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徐晚星咳嗽两声,不说话了。   屋内陷入难得的沉默里,他越是看着她不言语,她面上温度越高,险些觉得自己快被烤熟了。   好在打破岑寂的也是他。   两人并排坐着,乔野也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明明很轻很浅,却像是平地一声雷,砸在她胸口,吓得人不轻。   “徐晚星啊。”   “啊?”   “自我介绍够了吗?”   “……”   “第一是你,第二是你,第三是你,第四还是你。”   “不是,你误会我了,我就随口举了几个个人特质,拥有这些特质的人其实特别多,满大街都是。除了傅意雪,你一抓一大把!”   “那你举个例子,给我抓一个出来?”   徐晚星死鱼眼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一分钟后,她飞快地跳起来。   “天色不早,我先走一步。”   推窗前,手腕蓦地被人抓住,她像是被火灼了一样,猛地缩手,回头大惊失色望着他。   她这胆小如鼠的样子,乔野还是第一次见,顿了顿,他松手,把保温桶递给她,“别急。”   徐晚星略一迟疑,竟不知他是告诉她夜还长,慢慢爬窗离开,还是今后的日子还长,有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停!   她抓起保温桶,避如蛇蝎一样迅速跑掉。一口气跑回家里,拉上卷帘门时,心口还怦怦乱跳。   操,这是怎么了?   徐晚星你在娇羞个鬼啊!这还小鹿乱撞上了?!停下来!赶紧停下来啊啊啊! 第四十九章   生平第一次,徐晚星做了件亏心事。   又或许不止一件,准确说来,她接二连三做了好几件。   傅意雪收拾好被徐晚星打击过的自信后,又一次漂漂亮亮来高二3班找乔野时,徐晚星恰好在和同桌于胖子聊天,余光扫到从前门一晃而过,足以闪瞎人眼的美少女后,脑子里嗡的一下,什么也来不及想。   她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际,猛地回过头来。乔野正低头替她检查昨晚的额外任务,显然并未留意到正要走进教室的人。   松口气。   下一秒,她伸手捧住乔野的脸,四目相对,鼻尖与鼻尖的距离大概只剩下一块橡皮擦的长度。   乔野:“?”   徐晚星一眨不眨望着他,脑子飞快转动着,这时候该说句什么来着?   想了想,她说:“敢不敢跟我比比谁能坚持更长时间不眨眼?”   乔野:“你出门时把脑子忘家里了?”   “那就比谁一分钟里眨眼次数最多。”   “松手。”   “要不你说比什么,我都行,就是突然很想和你比个赛。”她目光真挚。   “我数三声,你要再不松手,后果自负。”乔野的低气压已经开始蔓延。   徐晚星的注意力只有三分之一在他这里,剩下三分之二都牢牢被教室外的那个人占据。她用余光瞥见那道身影蓦地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教室角落里的这一幕,然后飞快地转身走了。   从离去时不顾姿态的速度来看,公主大概是伤心了。   徐晚星悬在半空的心吧唧一声稳稳落地,手一松,大大方方说:“不比就算了,你以为谁想和你比啊?幼稚。”   说完就转回身来,只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于胖子虽没看见走廊上来了又去的人,但将徐晚星的表演全程看在眼里,当下一脸懵逼,“哥,你这什么骚操作啊?”   徐晚星:“你不懂。”   “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才不耻下问,你究竟是因为闲得蛋疼真想和他比赛,还是单纯想摸摸学霸的小脸蛋?”   “你再哔哔一句,我就对你的大脸盘子动手了。”   于胖子比了个封口姿势,正襟危坐,沉默是金。   其实回过头来的一瞬间,徐晚星就后悔了。   她好像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看似底气十足,现在一回想,完全没有理由,甚至有点心虚。   这算什么?帮学霸挡桃花?   可桃花也是人家的桃花,即便是烂桃花,她凭什么一厢情愿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是在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   等等,她到底又是哪里来的优越感,兀自下了这是一朵烂桃花的定论?   .   一回生,二回熟,就在她已然发觉自己居心不良的情况下,类似事件层出不穷。   又一次遇见傅公主时,她和乔野正一前一后走进小卖部。   辛意用胳膊肘碰碰她,说:“哎,傅意雪。”   徐晚星回头一看,就看见公主殿下扎着双马尾,一身华丽的小裙子,目光锁定在乔野身上,正快步朝小卖部走来。   她也就用了那么0.05秒钟,大脑迅速给出了应激反应。   徐晚星一个健步冲到乔野身边,顺手从冰柜里拎出一支可爱多,另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我要吃这个。”   刚踏进小卖部的公主殿下硬生生停在了大门口。   乔野的目光落在紧紧挽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想吃就买。”   言下之意:抓着我是什么意思?   徐晚星仿佛完全听不懂他的题外话,只笑得满面春风,“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乔野:“?”   谁说了要买给你吗?   然而不等他开口,徐晚星就攥着他的胳膊,脑袋往上一凑,小狗似的蹭了蹭他,“谢谢喔。”   大门处,有人重重地跺了跺脚,掩面而去。   乔野抽了抽自己的胳膊,“徐晚星,你脑子被门挤了?”   瞥见公主殿下跑远的身影,徐晚星一身轻松,退后两步,拍拍脑门儿,“可不是吗?突然之间跟梦游似的,误会一场,误会一场。一定是昨晚你布置的作业太多了,我睡太晚,今天精神不济,身不由己。”   说完,把可爱多往冰柜里一扔,拉起辛意就走。   辛意云里雾里被她拉出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晚星,你刚才——”   “别问,问就是不知道。”她答得斩钉截铁。   辛意默默消化片刻,很想说:如果你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可看看徐晚星一脸不开窍的样子,她又迟疑了。诶,都快高三了,这时候点明,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   接二连三的诡异事件发生后,公主殿下总算忍不住了,再一次踏进高二3班的教室时,定定地站在徐晚星面前。   徐晚星下意识回头看看空空如也的后座,笑了:“找乔野?他不在。”   公主殿下直勾勾看着她,“我找你,徐晚星。”   教室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两人去了走廊尽头。那里原本有几个社会哥在抽烟,被徐晚星扫了一眼,自觉挪地方,“您请,您请。”   徐晚星是在闻到空气里残余的烟味时,才忽然一怔,发觉一件事——   乔野似乎很久没抽烟了。   至少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把嗅觉也算上,她没再看见过他拿过烟,甚至连掩饰烟味所以常带在身上的薄荷糖也没再闻见。   来不及细想,公主殿下发话了。   “徐晚星,不知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和乔野是什么关系?”小姑娘肯这样问出口,也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抬眼看她时,眼底有小心翼翼和一点迟疑。   不是臆想中的火药味十足的开头,徐晚星有点懵。毕竟从来找上门来,发话说“出去谈一谈”的都是社会哥们,都是一言不合就干架,哪像娇滴滴的小姑娘,话才出口,眼圈就要红了。   她一顿,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干脆反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公主殿下就是公主殿下,伤心的样子也格外漂亮,别开眼看着半山腰的风景,“我也听说过你们的传闻,但大家都说那是假的,说你是为了报复他,所以才放话说喜欢他。”   徐晚星没作声,心道你可真聪明。   “我知道我现在表现得很蠢,明明都亲眼看见你们很亲密了,结果还眼巴巴来找你,希望你能给我个别的答案。可我真的喜欢乔野,如果你们不是那种关系,我是不是至少能有一点走近他的机会?”傅意雪显然不傻,黯然望着她,出口却是一句,“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不管是出于友情还是别的什么,你不想让我接近他。”   徐晚星:“不,你一点也不蠢。不然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乔野,反而来找我?”   傅意雪一怔。   “如果他肯让你靠近,不管我做什么,总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他,你总有机会。如果他不肯让你靠近,不管我做什么,你也一点机会也没有。”   “……”   “你现在找我却不找他,本末倒置了。我叫徐晚星,又不叫乔野的老母亲,他和谁交往,要不要早恋,我管不着。”   徐晚星想走,却被傅意雪叫住。   “你也没你说得那么清清白白,徐晚星。”小姑娘收起了泫然欲泣的样子,冷冷道,“故意在我面前做出那种样子,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又是挽胳膊,又是捧脸,又是要他替你买冰淇淋。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徐晚星脚下一顿,回头看着她。   啧,真不愧外号是公主殿下,不知道谁给她的胆子,社会哥们见了她徐晚星尚且客客气气的,殿下她却这么冲。   “喜欢他又怎么样?”徐晚星好整以暇,“我是挽胳膊了,我是捧脸了,那也没见他不高兴,不让我挽胳膊捧脸啊。”   那点心虚和愧疚,在两人剑拔弩张这一刻,悉数消失。   徐晚星甚至觉得自己有做恶毒女配的潜质,她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击一颗纯真烂漫的爱慕之心的?   “你以为乔野会喜欢你吗?”   公主殿下的台词也是一如既往的套路,徐晚星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甚至忍不住好心替她补全完整。   “是是是,他当然不会喜欢我啦。我长得没你漂亮,成绩不够优异,说话还这么横冲直撞,成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会打架不会讲好听的话。但凡长了眼睛,当然要喜欢公主殿下你啊。”   傅意雪张着嘴,气到说不出话来,“你,你——”   “我就是这么糟糕,但是很可惜这年头糟糕的人反倒比较稀罕。毕竟面容精致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抓一大把,我这种不一样的烟火,好像还比较特立独行?”   徐晚星笑眯眯冲她说完,反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你的乔野还给我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我要是不写,他可要跟我绝交呢。本来绝交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你今天这么一找我,我倒觉得他这么受人稀罕,我也要好好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呢。”   说完,徐晚星先行离去。   只可惜走了没几步,忽然瞥见走廊尽头的空教室里站着个人。   那间教室长年累月空着,只有在播放多媒体设备,亦或要多辟出一间考场时才会用到。此刻却虚掩着门,讲台上站了个人,原本手持鼠标在用电脑,大概是门外的谈话声太激烈,他微微侧头看全了这一幕。   徐晚星在留意到他的第一秒,嘴张大了,双目圆睁。   “你你你,你怎么会——”   讲台上,乔野拔下U盘,朝她示意,“师爷说明天开始期末总复习,让我先把他的资料拷到电脑上,上课有用。”   “……”   徐晚星回头看看眼圈通红的公主殿下,又看看讲台上好整以暇的学霸,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   傅意雪走了过来,泫然欲泣地叫了声:“乔野。”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来了来了,小白花要开始声泪俱下地控诉她这个恶毒女配了。她并未察觉到,自己一边不屑,一边却又忍不住去看乔野的表情。   他会怎么看自己?   哪知道讲台上的人关了电脑,走了出来,从容地锁上门,似乎没看见一旁的傅意雪似的。只看着徐晚星,问她:“文言文翻完了?”   徐晚星一顿,“还没——”   “没翻完还有功夫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   乔野转身离开,没两步,又回头瞥她一眼,“还不走?”   “啊?喔,来了来了。”   徐晚星回头看看傅意雪,摊手:你看吧,这下不关我的事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更像恶毒女配了,无奈叹息,匆忙跟上乔野的步伐往教室走了。   她在后门处撞上忽然停下来的乔野,捂着额头,“怎么又是这招?”   总是走着走着就忽然停下来。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徐晚星。”   “啊?”   “你很闲?”   “为什么这么问。”   “那种没营养的对话也能进行这么长时间,看来我给你布置的作业还不够多。”   徐晚星嗤笑,“还说我呢,要不是你招惹的烂桃花,爸爸至于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去替你解决?”   “替我解决?”   “是啊,你没听见我哄她说我喜欢你吗?”她理直气壮地说,“要不是念在咱俩兄弟一场,感情甚笃,我才不替你挡这种烂桃花呢。高三在即啊大兄弟,时不我待,一寸光阴一寸金,你不比我更明白?好好学习才是硬道理,早恋没有意义没有结果的,就应该扼杀在摇篮里——”   和尚念经念到一半,被人伸手拿过一旁春鸣手里的面包,吧唧一下堵住了嘴。   乔野淡淡瞥她一眼,“你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徐晚星懵逼脸,取下口中的面包,咬一口,含含糊糊道:“干嘛?”   “有你打脸的那天,徐晚星。” 第五十章   那番关于打脸与否的对话后,这一天里剩下的时间,两人莫名其妙就不说话了。   徐晚星是尴尬加莫名其妙,外加乱摘人桃花,还被当事人撞见,自觉理亏,压根不好意思再回头。   身后的乔野也没再说话。但她完全能感受到后座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异常明显,明显到到连隔壁迟钝的于胖子都察觉到哪里不对。   晚自习时,他不住瞄侧后方,偷偷凑过来问徐晚星:“学霸哥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徐晚星装傻,埋头认真写作业。   “这破天已经够冷了,他还插上电装冰箱,想冻死谁啊?”   “……”   ……我。   徐晚星面无表情,在心里回答说。   仔细一回想,他的不悦似乎是从多媒体教室外,她与他四目相对那一刻开始的。所以,难道他是因为她客串恶毒女配,和傅意雪胡诌一通,所以生气了?   徐晚星纳闷,他要真心疼公主殿下了,不得回头好好安慰一下人家?视若无睹,擦肩而过什么的,她倒是半点没看出他的怜惜之情。   乃至于回家的路上,两人沉默半天。最后还是徐晚星憋得慌,摸摸鼻子,没话找话说。   “我文言文进步不少吧?”   “是吗。”   “单词量也蹭蹭蹭涨上来了。”   “哦。”   “诶,今天的物理作业最后一道题你答案是多少?”   “不记得了。”   “……”   徐晚星一边打量他的神情,一边再接再厉,“你生我气了。”   是笃定的语气,而非疑问句。   这次乔野沉默了会儿,才反问:“你还知道?”   “气什么?气我欺负公主殿下吗?”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要将他的神情一丝不漏全部捕捉。   “公主殿下?”他嗤笑一声,侧头看她。   “傅意雪啊。她那么精致,每次看见她我脑子里就只有这四个字。”   “……”   “我知道我做得过分了。说话刻薄,没事找事,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结果我上赶着挤兑人家。”徐晚星烦躁地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停了下来,“你要骂就骂吧,别憋着。”   那颗石子被大力一踹,飞得老远,消失在马路边。乔野收回目光,默不作声看着她,光看黑漆漆的发顶也能看出她的暴躁。一只充满不悦气息的后脑勺。   就在徐晚星以为自己会迎来一顿批评时,却被一只手拎住了耳朵。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捻住她圆润小巧的耳垂,惊得她险些跳起来。   “徐晚星。”   “啊?”   “下次别替我出头了。”   “……啊??”   “我没嘴吗,要你来出面解决?”   “……”   “下次这种事,你躲远一点,看着我解决就好。”   所以不是气她刻薄,是气她抢了他刻薄的机会?徐晚星有些懵。   “那你到底对傅意雪有没有意思啊?”   “你不是都说了吗,她不适合我。”   “那你喜欢哪样的?”她眼珠子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耳朵却悄悄竖起。   这时候还问这种问题……   乔野看她片刻,说:“有脑子的。”   徐晚星刚想问“请问谁没脑子,丧尸吗”,就听见他补全了她心里的对话:“遇事不鲁莽,不会动辄打架。有上进心,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有自制力,不会玩物丧志。”   他每说一句,她的死鱼眼就死得更彻底一点。   果然是学霸的标准,这他妈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边都沾不上就算了,还隔了个十万八千里。无话可说。   .   也是从那天起,徐晚星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期末考试前,连日复习带来了黑眼圈和浮肿脸,也带来了一众暴脾气。   课间操时,人群熙熙攘攘,辛意没留神撞上了高三的女生,对方回头就骂娘,还顺手推了辛意一把。   “没长眼睛啊你?”   于胖子恰好在旁边,看不下去,扶稳了辛意,“怎么说话呢你?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谁撞谁不都一样疼吗?”   大刘肃然起敬,鼓起掌来,“我操于胖子,几天不见,连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都能脱口而出了,可以啊你。”   “失敬失敬。”于胖子小眼神一瞄,挺得意的。   高三女眉头一皱,这俩货不把她放在眼里?杀气一出,开口就是一句:“怎么着,想打架是吧?”   于胖子胸脯一挺,乍一看,比对方还大出几个罩杯,气势颇足,“怎么着,打就打,谁怕谁?”   于是约架。   于是搞事。   于是急匆匆冲回教室,一把拉住翘了课间操补交的徐晚星。   “哥哥哥,有人找事,跟你约架。”   越到期末,乔野给的任务越重,仿佛她及不及格跟他生死攸关似的。徐晚星熬了好几个夜,顶着俩浓浓的黑眼圈抬起头来,“谁?约什么?吃饭吗?”   她还睡眼惺忪着,没从困倦中抽出身来。   于胖子朝辛意一指,“刚在操场上,有人欺负她,我看不下去帮了把手,人家就要揍我们。”   大刘:“揍我们不要紧,但这显然是不给你面子。也不看看咱们是谁的人,揍我们就等于把哥你的脸往地上摔。”   徐晚星回了回神,目光朝辛意看去,由没精打采转为一片肃杀,“有没有事?”   “没、没事。”辛意瞠目结舌地看看大刘和于胖子,“其实就是小事一桩,别打架,不值得的——”   “哎哎,怎么说话呢!”于胖子宽厚的手掌往她身上一拍,“出来混的,最忌讳没种。孬是没有好下场的。孬就会被砍死。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咱哥不还手,就会被看不起。”   .   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徐晚星,在下午晚自习时见到了上门约架的几个社会姐们。   万小福在讲台上守晚自习,门口来了几个化浓妆的姐。为首的那个嚼着口香糖,手指头一勾,“徐晚星在吗?出来聊聊。”   徐晚星把书一扔,大大咧咧往外走。身后,于胖子等人自觉起身,雄赳赳气昂昂排成一字型跟着她往外走。   讲台上的万小福一阵紧张:“徐晚星!”   乔野的声音也从身后传来,低而冷,带着警告的意味:“徐晚星。”   她抬手冲他俩随意挥了挥,表示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   心里有数的徐晚星带着跟班来到天台,和社会姐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天台风大,把衣服吹得鼓鼓囊囊,像海上的帆,女生们的头发也被吹得烈烈飞扬,乍一看像拍电影,很应景。   “划个道儿,怎么解决?”高三姐呸了一声,把口香糖吐在地上,“我知道你,徐晚星。”   徐晚星:“是吗?我可不知道你。”   “……还挺冲。听说你很能打啊。”   “还行,是江湖上过奖了。”徐晚星非但很能打,还很谦虚。   高三姐真想把地上的口香糖捡起来糊她脸上,指着她的鼻子说:“成,有脾气。那就说说怎么弄吧,是大家一起上,还是一挑一?”   于胖子等人气势汹汹立成人墙,齐刷刷排在徐晚星身后,七嘴八舌。   “一挑一!”   “和她干!”   “咱们是没用了点,但咱哥有用就行了,一挑十不在话下!”   徐晚星抬手示意等一等,笑了,“我先给你捋一捋啊。”   大家都停了下来,等着看她要捋出个什么花来。   “是我朋友先不小心撞了你,对吧?这事儿是她不谨慎,我先替她跟你道个歉。”徐晚星客客气气地说。   社会姐一懵,这个前奏好像有点特别。   于胖子等人也一懵,这是什么新招数吗,降低敌人的警惕性?   徐晚星接着说:“但她已经道歉了,你骂人家里人就不对了,还伸手推推搡搡的,这算肢体冲突,是你的问题,你觉得呢?”   还她觉得呢。社会姐眼睛都瞪大了,混了这么久,头一次见到打架之前还讲道理的。她觉得个屁!她觉得这丫头有毛病!   徐晚星又说:“道理都捋清了,大家都有不对,但我朋友不对还道了歉,你连一点歉意都没有,显然你更不对。”   “?”   有人忍不住了:“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呢,瞎逼逼个没完没了,直奔主题吧妹妹。比什么,单挑还是群架?”   一句话点燃现场气氛,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战火一触即发。   徐晚星咧嘴一笑:“我说了,你们都同意?”   “你年纪小不懂事,就算我们让着你,说吧,比什么?”   她跟大家讲道理,社会姐们也不好太过分,客客气气,打个文雅一点的架也成呗,还挺新鲜。   徐晚星把头一点,还不忘先问一句:“你们文科理科?”   打个架为什么还分文理科?!   社会姐狂躁了:“理科。干嘛?”   “那巧了,我也是理科。这么着,马上都要期末考试了,这时候挂彩多不好。万一考砸了,回家还灰头土脸一看就是打了架,搓衣板都得跪个半小时。”徐晚星振振有词,咧嘴一笑,“不如咱们打个文架,比比谁的理综分数高。你们出个人,我们出个人,分数高的就算赢,输了的叫爸爸。”   “……”   全场寂静,方圆十米内,以徐晚星为圆心,鸦雀无声。   于胖子和大刘懵逼了。   社会姐们呆滞脸。   只剩下春鸣一阵爆笑,“人才,人才啊徐晚星!”   最后是社会姐们骂着神经病吧你,消失在天台。一场暴力冲突化于无形,两边都还觉得挺好笑。   只有徐晚星一边往教室走,一边嘀咕:“这算有脑子吗?应该算吧……”   反正遇事不鲁莽,不会动辄打架。目标已达成。   .   前后不超过十分钟,徐晚星带人轰轰烈烈离开教室,又安静如鸡回到座位。   麻将小分队个个都沉默不语,坐下之后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乔野抬眼看她,“打完了?”   “没打。”她故作镇定地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本书,拍在桌上。   “不是约了架吗。”   “那是人家想跟我打,又不是我想约。”她嘀嘀咕咕,末了补充一句,“我又不是没脑子的人,只知道用打架解决问题。”   “那你怎么解决的?”   “我跟她说,我们比学习。”   乔野没说话,她顿了顿,大着胆子掀眼皮去瞅他,却只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脸。   腾地一下,她的脸红了个透。   乔野:“能问问是什么让你忽然放弃了校霸的尊严吗?”   徐晚星一口咬定:“反正不是因为你。”   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那现在算是有脑子了吗?”   他哂笑两声,靠在椅背上望着她,点头道:“算。” 第五十一章   直到期末考试前,张春月也没有再回来上课,代课的一直是别班的英语老师。   很多学生揣测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上课了,八卦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有人说在乡镇中学看到了她,估计是转了所学校。有人说她嫁了个有钱人,当当富贵太太就好,不用再辛苦工作。还有人说她收受贿赂,有违师德,没有学校肯要她了。   不管传言如何,徐晚星没发表过只言片语。师爷说了,目光常在远方,无关紧要的人,她不打算放在心上。   更何况,学霸给的任务都快去了她半条命,哪有闲工夫理八卦啊?!   不过,刻苦学习虽然累得人身心俱惫,劳动的果实还是甜美的。她的周考分数一次比一次高,显然,学霸带来的双语buff效果斐然,她从距离及格线十万八千里的学渣深渊,被他一手打捞起来,亲手套上了学霸光环。   罗学明啧啧称奇,“你爸这是罚你跪了多少次搓衣板,居然达到了这种效果?”   徐晚星白眼一翻,半个字都不想说。   可不是吗,除了老徐之外,她就跟多了个爹似的。哪天单词没听写出来,或者文言文翻译出了岔子,那位父亲脸色一沉,转头就能把这门选修课作业加倍。   身为校霸,她从来都极具反抗精神,偏偏到了乔姓父亲这里,反抗精神都喂了狗。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她看看乔野那英俊迷人的小脸蛋儿,对没出息的自己欣然妥协了。   这个冬天,徐晚星迎来了高二的第一次期末考试,登上了人生新高峰。   罗学明看着记分册老泪纵横,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见徐晚星的英语和语文双双及格。哪怕她的英语仍在及格线边缘疯狂试探,也不知到底是老师大发慈悲,还是她触底反弹成功,总而言之是及格了。   遥想当初,不管老师如何发慈悲,她都远离九十分一亿光年。   如今这个结果,不光罗学明,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啧啧称奇,家中的老父亲徐义生更是喜极而泣。   老徐把手一挥:“说吧,要什么?”   “要什么都行?”   “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老徐顿住,气势恢宏地吼了一声,“不,把我梯子拿来,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老子也爬上去给你摘下来!”   徐晚星挠头,“星星我就不要了,能给我放一星期假不?”   “你要干嘛去?”   “去张姨的茶馆里帮帮忙,赚点外快。”   “什么?又要打麻将?!”   眼看着老徐竖眉毛了,徐晚星连连解释:“于胖子他们组织去西岭雪山玩两天,我这不是不想跟您要钱吗?”   于胖子的确组织了这么次短途旅行,言辞凿凿地对麻将小分队众人道:“马上就要高三了,接下来一整年弦都得绷紧,趁着还有时间,不如咱们出去嗨一嗨。”   大刘呸了一声,“嗨你麻痹啊嗨。你他妈从出生嗨到现在还不够?鬼才信你高三会努力。”   但不管是幌子也好,是flag也罢,南方的孩子们自幼没见过雪,哪怕今年破天荒下了一次,也未能如愿为蓉城裹上银装,更别提他们憧憬多年的堆雪人、打雪仗。于胖子的提议一呼百应,点燃了大家心头的一把火。   其实徐晚星还有私心,她总觉得乔野帮她良多,无以为报。   那日放成绩时,她奔到教室最后方,在瞥见期末排名从三十名上升到十九名时,听见后脑勺处传来他的声音——   “进步了十一名,勉强过关。”   徐晚星扭头一看,就看见乔野的目光。他没有去看自己的分数,反而一一扫过她的各科成绩,简单点评。   “英语还是在及格线挣扎徘徊,这种程度,多半是同情分助了你一臂之力。”   “喂你好好说话,什么叫同情分啊?!”   “语文101,你要是再练练你那狗爬式的字,提高十分不是问题。”   “我再次提醒你,珍爱生命,注意措辞!”   ……   可不管他嘴上多刻薄,在他倏而一笑,低头看着她时,徐晚星从他眼里真真切切看到了笑意。   她的进步,他功不可没。   在得知春节他要回北京过年时,说不上来为什么,徐晚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在于胖子的提议给了她灵感,她缩在被窝里给乔野发信息——   “乔野同学,恭喜您在献爱心送温暖活动中荣获一等奖,诚邀您参与麻将小分队的雪山之行,吃住由你父亲一力承包。”   下一刻,手机忽然响起,吓得她手忙脚乱,接起时还有些紧张。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两人的第一次通话。   乔野问她:“什么雪山?”   “西岭雪山。就在蓉城边上的大邑县,车程只要四个小时。”   “你知道的,春节我要回北京——”   “只要两天时间,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出发,一定能赶在你回家之前!”她急牢牢地说,然后又发觉这语气似乎太迫切,赶紧稳住,清清嗓子,“都快高三了,到时候就真没时间放松了。赶在黑色一年来临之前,一起来个团队活动,怎么样?”   这是于胖子的借口,她顺手就拿来用了。   为了迁就乔野,她软硬皆施,贿赂了所有人,只为配合他的时间安排。   少年人,爱玩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素来对自己要求严格,平日里也没多少娱乐活动的乔野。他的事情一向自己能做主,遂问过父母回京的时间安排后,应了下来。   只是——“费用我自己来,不用你出。”   于是寒假才刚开始,徐晚星和她的麻将小分队就开始张罗雪山之行。她用了三天时间去兴旺茶馆凑牌搭子,前所未有的投入,心算的速度快到飞起。   三条绝张了,过二五八条最好。   上家做万清,已下叫,看了眼场上的牌,她捏准了对方胡边七万,死握不放。   牌所剩无几,九万未现,不是两家捏对子,就是谁家要杠。   ……   徐晚星聚精会神控场,算三家,看满堂,连续三个晚上,赢得盆满钵满。当然了,她可不敢打大的,输赢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至少去雪山一趟是够了。   张姨啧啧称奇,“这都半个学期没上阵了,功夫一点没落下啊。说,是不是在家偷偷练来着?”   徐晚星朝门外的摊子努努嘴,“您看看我爸苦大仇深的样,恨不能当场把我拎出去来个现场直播八十大板,能让我在家偷练?”   为了不让学霸操心,她将旅程安排悉数交给了春鸣等人。以春鸣的脑子,和他那柔软的内心,徐晚星半点不怀疑这一趟旅程会充斥着满满少女心。   毕竟在看到春鸣发给大家人手一张的行程单上,每一项活动前都有一颗粉色桃心时,大家都心服口服。于胖子拍拍春明的肩,一言难尽地走了。   挑了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一行人踏上去往大邑县的大巴。   同行的除了乔野与徐晚星,还有春鸣、于胖子、大刘和万小福。万小福是于胖子拉来凑数的,理由是一个队伍里不能只有一个学霸,不然容易形成智商碾压。让学霸和学霸交流去,他们才好进行学渣之间的友好往来。   车上已坐得七七八八,只剩零星几个空座。   徐晚星走在最前,一行人里就她与万小福最熟,班长大人牢牢跟在她身后,两人理所当然坐在了靠前的两个座位上。   剩下四人在最末一排落座,遥遥相望。   四个小时的车程皆是摇摇晃晃的山路,兴奋劲一过,众人都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于胖子最先打起呼来,鼾声震天,倒是把其余几人都给震醒了。   乔野下意识抬眼看去,第一排处,徐晚星也缩在座位上睡得风生水起。然而山路十八弯,大巴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她也朝身侧的万小福无限靠近。   睡意顿时消减,就在身侧的同伴都逐渐适应于胖子的鼾声,又重新陷入梦境时,乔野依然没睡。   他定定地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日光照耀下仿佛散发着朦胧的金光,发色也变成了浅浅的巧克力色泽。它一点一点朝旁边倒去,最终轰然倒塌,落在谁的肩膀上。   心里咯噔一下,不悦的气氛开始发酵。   乔野解开安全带,默不作声站起来,轻手轻脚绕过沉睡中的众人,一路走到了前排,俯身,拍拍万小福的肩。   万小福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派纯良地望着他。   “唔,乔野啊?怎么了?”   “我晕车。能换个座吗?”他低声说,指指一旁靠在万小福肩上睡得正熟的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万小福也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几乎只比对口型要稍微大声那么点:“啊?喔,好的好的。”   赶在他起身前,乔野动作轻而缓,扶住了徐晚星即将失去依靠的脑袋,代替万小福坐下来,抬眼说了句谢谢。   目送万小福离开,他松开手,任由那只毛茸茸的脑袋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出发时日头没这样盛,窗帘也未合紧,如今从车窗外照进来,照得她即便身处睡梦中,也禁不住微微蹙眉。   乔野侧头,看见她清晰可见的睫毛,根根分明。   少女从不打扮,未曾化妆,可在阳光下也难以看见瑕疵,皮肤像是豆腐脑,白生生的,面颊上还带有一点未曾褪去的婴儿肥。   鬼使神差的,他凑近了些,闻见了淡淡的牛奶香气。   是什么护肤品?他看着她,又觉得大大咧咧成她这样,大概是不会使用什么护肤品的。所以——他得出结论,这家伙抹的估计是宝宝霜。   这样想着,他唇角一弯。   抬手替她掩好窗帘,看她逐渐松开紧皱的眉,乔野动作轻缓调整姿势,也为自己找到了舒服的坐姿。肩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但心情倒是逐渐复苏过来。   最后瞥她一眼,很不客气地想,等她醒了,一定要往脑门上重敲一记。   小姑娘家家,怎么能随便靠在别人肩上睡觉?万小福倒还好,好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要是换了个居心叵测的人,这还不给人占尽便宜?睡得跟猪似的……   正想着,某个路口,车头一转,徐晚星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朝另一侧歪去。   乔野眼疾手快,伸手一捞,稳稳地接住她,然后——   然后捧着毛茸茸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继续往自己肩上一拨。   摁死了,哪儿也别偏。看她好端端咂咂嘴,又继续睡过去,他勾勾唇,满意地笑了。 第五十二章   大巴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一路晃悠,更像摇篮了,方便大家沿途睡了好觉,最终停在景区脚下。   徐晚星迷迷糊糊被摇醒,察觉到车上闹嚷嚷的,睁眼一看,“到了?”   “到了。”   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但此熟悉非彼熟悉,她一惊,扭头一看,才发现邻座不知何时换人了,新邻居安然而坐,表情泰然。   万小福呢?怎么会是——   “你怎么在这?”她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在这?   几乎不用多想,乔野淡淡地回答说:“班长嫌弃你睡觉留口水,主动申请和我换座位。”   “不可能!”徐晚星下意识反驳。   “不然你去问问他?”   徐晚星迅速别过脸,背对他,伸手仔细擦嘴角。没摸到口水的痕迹,她又愤怒地转回来,“你放屁!”   却只看见乔野笑而不语。   “下车了。”   .   西岭雪山终年积雪,海拔超过五千米。   从开着暖气的大巴跳下车,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新鲜凛冽,带着植物和雪的味道。即便早有准备,人人都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依然被冻得一个激灵。   但冷则冷矣,抬头撞见满眼的雪,日光下,高耸入云的山顶闪烁成晃眼的金,温度也浇不灭热血沸腾的心。   春鸣拿着满是粉色桃心的行程单,为大家介绍:“景区里只有几家高端酒店,贵死人。我们订的是景区外面的民宿,喏,就前面那条河,过了桥就是民宿区域。”   “还挺近。”   “咱们先去民宿入住,把东西都放下。这会儿十点,坐缆车的话,十来分钟就上去了。”   于胖子和大刘负重而来,肩上的登山包大得惊人。   大刘问:“那我们俩背的这东西,也带上山吗?”   春鸣:“带啊,不带怎么烧烤?”   烧烤?乔野一顿,看了眼两人背上的大包,“行程安排里有野炊?”   于胖子骄傲一笑,拍拍胸脯,“当然有,胖爷我出的主意。出来爬山,哪能没有烧烤?为了让你们这些学霸见识见识我们学渣的行动力,去超市采购特地没告诉你和班长。怎么样,虽然成绩差了点,但活动策划能力和执行力,半点都不输给你们吧?”   乔野和万小福对视一眼。   乔野:“柴火哪里找?”   于胖子:“满山都是树,捡点枯柴烂叶不就完事?”   万小福:“斗胆问一句,您没把这满山的雪放在眼里?上面风雪交加的,生得起火来?枯枝烂叶也冻成冰了吧。”   于胖子抬头一看,沉默。   大刘立马帮手,抬手往河对岸一指,“民宿那边有烧烤店,大不了跟店家要点炭火,还能顺便买点食材——”   “那为什么不直接在民宿烧烤,要负重登山?”   乔野发出的灵魂拷问震慑住了学渣们。于胖子和大刘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   “妈蛋,白背了一路!”   “乐观点,好歹是坐车来的,没背几步路。”   “炉子是我求爹爹告奶奶跟我哥借来的,昨晚刷了半个多小时才刷出来。”   “你就当练练麒麟臂,去去肥肉。”   “呸,你才是麒麟臂,老子这是肱二头肌!”   民宿就在河对岸,气温太低,河水都结冰了。   蓉城的冬日不似北方严寒,哪怕隆冬,河水湖泊也不曾结冰。乍一看到静止不动、白茫茫一片的河面,大家都有些兴奋。   过河走了几分钟,抵达预订的民宿。   这一带的民宿区域是统一开发的,建筑风格一致,都是古典的木质小平房。推拉门上有窗格,门前的平台也铺着木地板,从结构上来看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但从装修风格来看,又带有日式建筑的痕迹。   春鸣从前台回来,把钥匙一一分给大家。   “乔野和万小福一个房间,我、大刘和于胖子住三人间,徐晚星一个人住一间。”   三个房间恰好围成了一个小院。   徐晚星进屋转了一圈,宽敞的日式房间里布置很简单,但胜在干净明亮。拉开窗帘,落地窗外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雪山。   将不必要的东西都留在房间里,大家在院子里汇合,往雪山进发。   说是登山,其实绝大部分路程都是坐缆车。   六个人刚好装下一只缆车,摇摇晃晃离开地面,沿着陡峭山路向上行驶时,刺激感不断。   万小福与徐晚星最熟,一路都跟着她,就连坐进缆车时,也下意识要挨着她落座。只可惜半路上忽然插进来个人,老神在在坐在了他们中间,挤得他屁股往旁一滑,就和徐晚星隔开了楚河汉界。   万小福抬头一看,又是乔野。   可是对方表情太从容,侧头与他对视时,还淡淡一笑,光明磊落,他一时之间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乔野这种风光霁月的人,不可能和抢座位沾边的嘛。   景区共有两段,一段在半山腰,积雪覆盖,可供游人滑雪玩乐。另一段在山顶,栈道上的积雪都清除得干干净净,主要用于登山和观景。   旅行的第一天,少年人旺盛的精力都挥霍在了半山腰。   除了乔野,在蓉城长大的孩子们雪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滑雪。兴奋地穿上租赁来的装备,从滑雪大厅里笨拙地踩着滑雪鞋踏上雪地,个个都像大笨熊。   一旁的雪地教练指导众人踩上滑雪板,但游人多、教练少,难免忙不过来。   徐晚星踩在雪地里,对着滑雪板比划半天,都没能踏进那个灵巧的机关里。   “抬脚。”   某一刻,乔野又出现了。在她抬脚时,替她踩稳滑雪板。   “前脚先扣在凹槽里,后脚用力往下蹬。”   她笨拙照做,就听见咔嚓一声,左脚与滑雪板完美连接。依样画葫芦穿好了右脚,她问他,“你在北京也滑过雪?”   “滑过。”   “那你技术怎么样?”   “一般。”   “喔。”她有些失望的样子。   乔野抬眼,“你这表情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还以为没有你不擅长的事呢。”她想也不想回答说。   乔野看她片刻,勾勾嘴角,“是吗。”   五分钟后,当徐晚星还和春鸣、万小福一起在雪地上蹒跚学步,动辄摔个屁股墩时,乔野已经站上了通往高处的传送带。   他的身后跟着胆大包天的于胖子和大刘,他俩虽然不会滑雪,但不妨碍装逼。   “这有多难?和滑冰不也差不多嘛。”   “掌握掌握平衡,往下滑就完事。”   平地上的三个人仰头看去,白茫茫的丘陵上,三个勇者已经立在那里,陡峭的雪道一看就叫新手们心惊胆战。   身上穿的滑雪服也是大厅里租赁来的,乔野个子高,穿的是独属于一米八那一栏的大红色滑雪服。于胖子与大刘穿着一米七的天蓝色滑雪服。   春鸣说:“打个赌,猜猜于胖子连人带板子滚几圈。”   徐晚星抬手,竖起三只手指,“惯性使然,我猜三圈。”   万小福扑哧一声笑出来。   高地上的三人在那站了一会儿,大概是乔野在告诉两人滑雪的一点注意事项,于胖子和大刘连连点头。   安全起见,乔野让他们先滑,若是摔了,爬不起来,他就滑下去帮他们。   穿上滑雪鞋,行动最大的不便就是脚踝被固定,完全不能弯曲。这是保护滑雪者在摔跤时也不会扭伤脚,也是摔倒后很难爬起来的原因。   大刘率先冲刺而下。   徐晚星抬眼,看见他在起点处双臂大张,摆了个很酷的姿势,嘴唇还开开合合,估计是在呐喊助威。   紧接着,整个人朝下面飞快滑来,不出几秒钟,就像流星一样彻底陨落。   虽然跌倒得无声无息,但画面显然自带配音,duang的一声,他跌了个狗啃屎。   于胖子就更滑稽了,才滑了没几米,重心不稳,扑通一下就朝前栽去,一头扎进雪地里。等他哭唧唧把头抬起来,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   乔野上前拉他,奈何于胖子体积惊人,两人生拉硬拽了好一会儿,于胖子才重新学会直立行走。   平地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也就在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声里,徐晚星擦着眼泪,仰头再看,就看见了朝山下滑来的乔野。   他在起点处身体前倾,拿出了极为标准的起始姿势,目光朝前,虽看不清面容,但她仿佛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   大概唇边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勾勾嘴角,天底下似乎都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那一道红色身影像离弦的箭,又像优雅的猎豹,急速而下,带起一阵凛冽的风雪。他绕过前方的人,跳过低矮的坡度,最后猛地一个急刹车,从容停在他们面前。   漫山遍野都是穿滑雪服的人,红色的身影并不少。可那一刻,她的眼里没能容下花花绿绿的存在,鲜艳的大红也只有这么一个。   徐晚星微微张着嘴,震惊地看着他。   乔野气都没喘一下,问他们三人:“你们不上去?”   没人回答。   徐晚星回头一看,如愿以偿看见两个嘴张的比她还夸张的人,圆满了。看来她还不是最丢人的那一个。   乔野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指指旁边的雪道,“那里有缓一点的坡度,适合新手,去不去?”   她腆着脸皮厚颜无耻地凑过来,“你当教练?”   “那要看看你觉得我这水平够不够资格当教练了。”   徐晚星翻白眼,“早在你说出‘一般’那句台词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你已经开始装逼了。”   她拖着沉重的滑雪板,艰难往缓坡处走。身后传来他不徐不疾的笑声。   她低下头来,看见地上被无限拉长的两个身影,哀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全能型选手?她和他的差距真是越来越大。   不。   下一秒,她在心里狠狠否定了自己。   他不就是仗着地域优势,先她十来年开始滑雪吗?她要是生在北方长在北方,以她这矫健的身手,今天说不定都在国家队了,哼。   可等到她站在那个从底下看去明明很低缓平稳的新手雪道时,脚下才开始发软,心道算了,国家队是去不了了。   明明刚才看着还觉得一点也不刺激,怎么爬上来一看,这他妈就成珠穆朗玛峰了!   乔野站在她身旁,“怕了?”   “笑话,我会怕?”徐晚星嘴硬地把头一抬,“让我给你表演一下什么叫做极具天赋的完美选手。”   她俯身欲滑,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上都上来了,不滑下去岂不惹人笑话。   胳膊却忽然被拉住。   “双腿分开一点,八字型朝外。”   嗯?她迷惑地照做。   “身体不要前倾太厉害,不然会重心不稳,像于胖子一样往前栽。”   “喔。”   “双手别这么僵硬,灵活一点,你拿的是雪杖,不是拐杖。”   “……你好好讲话!”她恼羞成怒,照单全收,最后以标准姿势立在雪道起点,“现在没哪不对了吧?”   “最后一点。”他伸手,指尖抬了抬她的下巴,四目相对时,如愿看见她一阵紧张,低笑一声,“徐晚星,表情别这么视死如归,你是在滑雪,不是在跳崖。”   徐晚星:“………………”   你才在跳崖,你全家都在跳崖啊啊啊!   可等到她在坡道的后半段重心失衡,一头扎进柔软雪地里时,有人极速而来,姿态利落地一个急刹,停在她身旁。   “有没有事受伤?”   他的声音有些紧绷。   “有。”徐晚星万念俱焚转过身来,躺在雪地里望着他,“自尊心受伤了。”   乔野松口气,俯视她,“还不起来,耍赖?”   徐晚星:“让我冷静会儿,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伤口需要时间愈合。”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把手递给她。   那只手就在眼前,安稳好看,仿佛救世主的手,在发光。   徐晚星逆光看着他,只觉得他轮廓的每一寸都像是穿旧的毛衣,朦胧柔软的毛边,模糊不清的界限。   他蹲下身来,催促她:“地上湿,不想生病就快起来。”   拉住她的胳膊,扶住她的肩,明明他也没有多壮实,偏偏性别优势作怪,他轻而易举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拉了起来。   徐晚星哀伤地摸摸心口,这心跳速度,真他妈是跳崖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滑雪时间,心跳都保持着这样的速度。她迷茫地看着那道红色身影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像风一样掠过,空气中似乎都飘着薄荷的味道,清冽又刺激,令人怦然心动。   午后的日光过分热烈,在他身上洒下一圈金色的光影。   他站在传送带上缓慢上行,或从高处急速而下,某个瞬间,急刹车停在她面前,把手递给她,“一起?”   明明摔到屁股都隐隐作痛,对高度产生了一定恐惧,看着眼前那只手,徐晚星却像受了蛊惑一般,把手递给了他。   再一次站在传送带上往高处进发时,她绝望地捧住了脸。   徐晚星,你这是怎么了喂。 第五十三章   回到民宿已是下午六点。   冬日里的天黑得早,在缆车里看了场日落,光一寸一寸暗下去,像是蜡烛燃尽,最后晃动一下,倏忽而灭。   远山白茫茫一片,与鸦青色夜幕完美相融。   众人说笑打闹着回到民宿,一旁的烧烤店已经开始营业。   春鸣前去交涉,最后带着于胖子和大刘端了几篮子食材来,借了只炉子,老板还替他们烧好了炭火。   万事俱备,只欠大厨。   大家撸袖子就是干,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烧烤铺子里是怎么烤的就怎么动手,反正光看架势,个个都是大厨。   西岭雪山只有两个旺季,夏天避暑,冬日观雪。   如今正值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烧烤店的生意也很火爆。纵然如此,老板娘也热心肠地时不时前来指点一番。   最后烧烤入口,味道如何已然不重要。   徐晚星和春鸣一同从旁边的小超市里搬来一箱啤酒,万小福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说:“这样不行。”   春鸣斜眼:“怎么不行?”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那又怎样?”于胖子挤眉弄眼,“未成年人还不能看片儿呢,上次咱们传阅U盘,班长你不也照单全——”   “啪嗒”一声,不待他把话说完,万小福已经开了一罐啤酒,站起来声音洪亮:“各位,我先干为敬。”   众人笑成一团。   徐晚星拨弄着炭火,斜眼看万小福,“没想到班长大人也食人间烟火啊。”   万小福面红耳赤,春鸣笑着补刀:“食色性也嘛。俗话说得好,人之初,性本善,你洗澡,我偷看。这就充分说明问题了。”   徐晚星侧眼看去,乔野拎了罐啤酒坐在那,也在笑,眼里有红彤彤的火光。   少年们纷纷开罐,大叫着干杯,大叫着高三别来,大叫着今夜万岁。   昏沉夜幕中有圆月一轮,地上的火光明亮鲜艳,每一张面容都灿烂,每一寸光阴都闪耀。   .   热闹过后,累了一天,众人纷纷回屋睡觉。   夜里温度比白日又低了不少,离开火堆就觉得冷。徐晚星把空调打开,然后进浴室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澡,出来时发现温度并没有升上去。   怎么回事?   她拿起遥控器又看了看,的确是制热没错,抬头,空调也确实在上下摆风。   她只穿了件小熊卫衣和运动裤,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刚洗出的一身热气立马就被扑灭。最后只能咬牙,搬来椅子,爬上去检查空调出风口。   ……冷风。   徐晚星站在椅子上,一阵头疼。   “笃笃——”有人敲窗。   她低头一看,就看见窗帘拉了一半的落地窗外,乔野站在那里,破天荒仰头才能与她对视。   “怎么了?”隔着厚重玻璃窗,他的声音听不真切,模模糊糊的。   她跳下椅子,指指头顶的机器,“空调坏了,尽吹冷风。”   乔野绕了一圈,很快敲开了门。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遥控器也调得好好的,就是不出热风。”   乔野接过遥控,摆弄片刻,“应该是主机坏了。”   “算了,不用了。”徐晚星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干脆把电源拔了,想起什么,又回头问他:“这么晚了,你上哪去?”   乔野顿了顿,说:“超市。”   她立马了悟,斜眼看着他,“买烟?”   “买水。”   “鬼才信。”   乔野笑了,“披头散发,还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照照镜子吧,徐晚星,你现在这样子,跟鬼也差不了多少。”   徐晚星翻个白眼,把他推了出去,关门,“慢走不送。”   瑟缩着钻进被窝里时,还在嘀咕:“都说了少抽烟了,还抽。”   脚步声停留片刻,还是远去了。   她凄凄惨惨地窝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打了个喷嚏,心道他还真狠心,也不多问两句,就这么走了,一点没有前后桌情谊。   没想到的是,前后大概也不过十分钟,乔野去而复返。   徐晚星开门,看见他拎着一只塑料袋站在门口。   “你买了一口袋烟?瘾这么大吗?”她不可置信盯着那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   “进屋去。”他眉头一皱,看了眼她略微发白的嘴唇,“上床捂着。”   他似乎没把自己当外人,转身把门关上,又把袋子拎到了桌上。   “问过前台了,这个时节房间紧俏,说是都满房了,没办法给你换房间。时间太晚,这种地方也找不到师傅连夜维修空调,只能将就一晚。”   徐晚星这是单间,总不能他和她换房间,难不成让她和万小福一起住隔壁?床太小,也不能他和万小福来挤一张单人床。   乔野从袋子里拿出一整包暖宝宝,扔给她,“先贴上,不够我再去买。”   徐晚星低头看着手里五十张一包的暖宝宝,“……够了,从头贴到脚都够了。”   他又从桌上拿过热水壶,进浴室接了一整壶,出来插电烧水。   “我听说酒店民宿的热水壶都不卫生,最好不用。”徐晚星好心提醒。   “谁说是烧水给你喝了?”   他头也不回,从塑料袋里拿出两只热水袋,最传统最老式的那一种,颜色是土气的红,必须灌热水,凉了又换。   “旁边的小超市物资有限,没有充电热水袋,只能将就一下。”   徐晚星一愣,这才明白他在这十分钟里都做了些什么。问前台,去超市,买暖宝宝,又带了两只热水袋。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我来吧——”   “上去躺着,别让我看见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回头给了她一记平日里补课时的威严眼神,她只好灰溜溜地又回到被窝里。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她的努力也有一点成效,至少被窝不再冰得像冷冻库。   而眼前这位学霸,虽然刻薄话不断,但仍以充足的耐心烧好热水,灌好了一只热水袋,递给床上的她,“先抱着。”   徐晚星接过手,张了张嘴,说了句谢谢。   乔野问她:“暖宝宝贴了吗?”   “还没。”   “贴毛衣外面,别太贴身,免得烫伤。”他又回到桌前,拿了热水壶重新接水、插上电,准备灌第二只热水袋,“你贴你的,放心,我不回头。”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徐晚星说:“贴好了。”   咕噜咕噜的沸水在拼命冒泡,他嗯了一声,关掉电源,灌好了手里的热水袋,回头递给她,“这只放脚边。”   徐晚星接过来,瞟了眼一早看见的袋子里那包烟,原本不想说的,却还是忍不住,“不是说了让你别抽烟了?”   “没怎么抽了。”   “那你买来干什么?”   “望梅止渴。”   “……”   “暖和点没?”   “好多了。”寒意被怀里和脚边的热水袋驱散,徐晚星抬眼看他,啧了一声,“你这么善良又热心肠的样子还真少见。”   “要不是见你快冻死了,我怕明早见报,落个见死不救的坏名声,也不想这么麻烦。”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   “放心,没有下次。”   徐晚星撇嘴,想了想,没忍住又问:“那换个人呢?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这么不怕麻烦、助人为乐吗?”   乔野抬眼,“换个人,换谁?”   “不知道,比如傅意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   乔野看着她,站在床边轻哂一声,“徐晚星,你以什么立场来问的这个问题?”   “就,就随便问问啊,不爱回答就算了。”她移开视线,飘忽不定地看着窗外,心跳砰砰砰的,像是高速公路上没头没尾一阵乱窜的小鹿,随时有被撞死的风险。   乔野淡淡道:“不负责任的问题我不回答。”   她一顿,下意识问他:“那你要我怎么负责?”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头顶是昏黄的灯光,榻榻米单人床上,她披散着头发抱着腿,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怀里还捧着那只滚烫的热水袋,脚边躺着另一只。   她偷偷抬眼觑他,察觉到他立在窗边,被拉长的身影温柔地罩在她身上。   窗外是一地月光,远方有逶迤雪山,寂静深夜里,山顶大概在落雪,外间只有凛冽的风声。   他的影子把她罩得严严实实,俨然一个不着痕迹的拥抱。   良久的沉默后,乔野低头看着她,说:“怎么负责,你自己想。”   徐晚星晕头转向,“我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要负责了?”   “那你想做什么?”他从容不迫地反问。   徐晚星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这对话没头没尾,毫无方向。不管和谁相处,明明一直以来说了算的都是她,今日却好像老司机翻车,方向盘突然失灵,再也不由她控制。   “我想做什么?我想喝水——”她没话找话说,忽然觉得有点热,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趿着拖鞋去倒水,好在他关了热水袋后,水壶里还剩了一点。   “不是说不卫生吗?”   “口渴的时候谁管那么多。”她倒好一杯水,按捺住乱跳的心,凑到嘴边。   然而下一秒,一只指节分明的漂亮的手从天而降,端走了她的水杯。   “诶——”   不待她抬头问出口,那个强盗就低头喝了她的水。   “干嘛啊你,水也要抢?”徐晚星匪夷所思望着他。   “你很渴吗?”乔野问。   “废话,不渴喝什么水?”   “那给你喝——”   他一边说,一边又喝了一口,在她刚出口的抗议声里,凑了过来,再一次用阴影罩住了她。   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无形的拥抱。   水杯顺手搁在桌上,他将徐晚星抵在桌前,不容置喙地低下头来,踏踏实实给了她一个拥抱。   唇与唇相触的瞬间,齿缝中涌入温热的水。   徐晚星瞪大了双眼,只看见他无限靠近的面容,和睫毛投在眼睑处那片温柔的阴影。 第五十四章   像是经历了一次短暂又漫长的死亡。   忘了呼吸,没了心跳,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与他相触的那个地方。唇与唇相碰,明明是温热的触感,却不知为何令人滚烫到沸腾。   徐晚星丧失了十秒钟的思考能力。   事后回忆起来,她觉得那十秒钟的自己的的确确是一只没有大脑的丧尸。   而十秒之后,所有消失的感官在一瞬间加倍回归,心跳不受控制,像是失控的列车。   意识逐渐回笼。   她呆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满脑子问号。   他在干嘛???   口渴而已,需要这样喂水吗???   这是在犯罪???   终于找回身体的掌控权,徐晚星蹭蹭蹭后退好几大步,双目圆睁,“你你你,你干什么你!”   乔野沉吟片刻:“耍流氓?”   她大怒,“耍流氓还这么理直气壮、厚颜无耻,你耍过很多次吗?”   所以她计较的不是他耍流氓,居然是从前有没有对别人……   乔野低声笑了,她退几步,他就前进了几步,“第一次耍,还不太熟练。”   竟然还一本正经说这种骚话!   徐晚星的心跳完全不受控制,偏偏他还一直在靠近,害得她退无可退,被床沿绊倒,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床上。她慌乱地伸手抵住他,“你干什么你,退后一点,保持安全距离!”   大概是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慌张,乔野笑着在她身旁坐下,侧头看着她,“聊聊?”   “聊什么聊,我跟流氓无话可聊。”她紧张到说话全靠条件反射,手抵在他的胸口,“你坐这么近干什么?再乱来我报警了,你可以跟警察好好聊聊。”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一声一声撞在她耳朵里。   徐晚星恼羞成怒,“你还笑?再笑我真报警了啊!”   两人在床沿坐了有一阵,徐晚星终于没有那么语无伦次了,只可惜脸还一直烧着,红得像是年幼时幼儿园举行活动,老师拿着粉扑给每个小孩打的腮红一样,说是猴子屁股也不为过。   并肩坐着,气氛慢慢沉寂下来,总算没那么闹腾了。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刚才那样算什么?”   “算表白——”乔野定定地看着她,“怎么样?”   心跳又是一滞,紧接着迎来一阵肆意狂跳,再这么下去,她都快得心脏病了。   “不怎么样,谁表白用的是这种需要报警的方式?你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他抬眼看她,从善如流,“那你愿意吗?”   犯规!怎么突然就开始用美男计了?徐晚星疯狂提醒自己,美色误人,然后义正言辞说:“不愿意。”   他只看她的眼睛,似乎并不依靠她嘴上说什么来判断真相。   “本来想慢慢来的。”   “那,那为什么突然加速?”   “情不自禁吧。”他轻哂,像在自嘲,“虽然说了有你打脸的一天,但想想也就算了,这种事情合该让我来。你的脸好好杵在我眼前就好,真打了的话——”   她屏住呼吸,听见他认认真真的下一句。   “会心疼。”   心跳距离当场去世只差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如果此刻都还不明白他们之间是什么,徐晚星就不是情商低了,而是智商有问题。   从前没有经历过这些,卫冬的喜欢,万小福的感激,异性有意又或是无心的靠近,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差别。她的人生被夜市的抄手、茶馆的麻将和偏科带来的苦恼占满,唯一能称王称霸的光辉时刻,大抵就是一次一次出手,替她的麻将小分队挺身而出时。   可那些时候,心跳没有这样快过。   不会呼吸不畅,不会眼前一片晕眩,仿佛烟花炸开,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脑子里轰的一下,丧失所有思考能力。   仅剩下的,是一阵隐秘的欢喜。   她喃喃道:“早恋是不对的,让师爷师太知道了,灭绝的不止人性,还有我们。”   然后侧头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为什么不等到高三毕业?”   “因为不想等了。”   “你很急吗,赶着去高考?”   他竟然还沉吟片刻,从容笑道,“是挺急。毕竟像你这么迟钝的人,真要等,大概是得等到高考之后。”   “……”   窗帘大开着,落地窗外是一片寂寞的夜空。雪山浮在夜幕之中,安静又美丽,月亮消失后,星星的影子逐渐浮现出来。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慌乱过后,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   徐晚星仰头看天,好半天才说:“北斗七星。”   “知道是哪七星吗?”   “大熊座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还有——”她陷入沉思。   “还有玉衡,开阳和摇光。”   “就你聪明。”她翻了个白眼。   他也不计较,又问:“为什么叫北斗七星?”   “因为七颗星星连起来,形状像古代舀酒的斗。”徐晚星斜眼看他,“接下来,是不是要考我为什么现在斗柄朝北了?”   “洗耳恭听。”   “在不同的季节和时间,它们出现在夜空不同的方位。古人就根据斗柄指示的位置来决定季节,斗柄指向东边是春天,南边是夏天,西边是秋天,现在是北边,所以是冬天。”   她神气地瞥他一眼,“我答对了吗,乔老师?”   那种自负的小眼神,看得人情不自禁笑出声。   乔野:“别这么看我,也别叫我乔老师。”   “为什么?”   “禁忌感使人犯罪。”   徐晚星一噎,“犯什么罪?”   “刚才那种。”   “……”   “要不要再犯一次?”他似笑非笑看着她。   徐晚星面无表情拿起手机警告他:“十秒内你要是还没离开我的房间,我就报警了。”   他低声笑着站起身,重新端起热水壶,进浴室又接了一壶水出来,插上电,“热水袋该换水了,换好我就走。”   从一室寂静等到水壶里咕噜作响,其实前后也不过几分钟时间。他烧了两次水,重新灌满了两只热水袋,期间就让她窝在被窝里等着。   窗外星星在偷看,屋内的徐晚星也看着那个挺拔清瘦的背影。   此刻宁静悠远。   合上门离开前,他替她关了灯。   “晚安,徐晚星。”   她屏息蜷缩在被窝里,定定地看着门口的人,半晌,在他合门离去后,才喃喃道:“晚安,乔野。”   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勉强算作是吻的动作后,他们什么也没说。   所以现在算什么呢?   徐晚星翻来覆去,昏昏沉沉却又难以入睡。可什么也没说,似乎更好。卡在高二的节骨眼上,真要谈什么恋爱,她是惶恐的。   女朋友这种词离她太远了,从前没想过,今后的一年也最好不要想。   偏科、打架和麻将已经是她的顽疾沉疴,再添个早恋上去,让老徐和师爷知道,她大概无望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抱着那只热水袋,脚边躺着另一只,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   徐晚星把它凑到胸口,捂紧了,嘴角一弯,闭上了眼。   *   隔天是个艳阳天。   徐晚星辗转反侧到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理所当然睡过了头。   于胖子在外面哐哐敲门,“起床了没啊,徐晚星?出来吃早饭了!”   徐晚星这才从睡梦中惊醒,一惊,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把闹钟掐掉,又睡了过去。   “马上起,马上起!”   她鸡飞狗跳地下床,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飞速洗漱,扎好马尾就往外跑。   民宿的餐厅提供简单的早饭,每人一只限量鸡蛋,粥、馒头和牛奶可以自取。   众人都在大圆桌前坐好了,吃得七七八八,就她一个来晚了。   她风风火火跑进餐厅时,视线第一秒落在了乔野身上。他穿了身简单的运动服,外面套了件浅灰色棉服,看上去清爽又好看。   第二秒,迅速移开视线,因为面颊开始发烫。   靠,她到底在娇羞个什么劲?还能不能好了!   于胖子:“哟,还挺快。我以为你们女孩子梳妆打扮什么的,都要半个小时以上。你这十分钟就全搞定了,厉害啊。”   大刘补充:“咱哥不算女孩子的,对她来说没有梳妆打扮这种刚需。”   徐晚星在乔野身旁落座——因为所有座位都坐满了,不知是他有意无意,仅留下了身旁的这一个。   她一边随手塞了只馒头在于胖子嘴里,说:“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嘴可真大。”   一边又问:“咦,你们谁给我弄了这么多吃的?好人一生平安。”   自助早餐一向是早到早得,来晚了,食物所剩无几。而她的盘子里各式食物都盛了一点,鸡蛋竟然有两只。   春鸣慢条斯理撕着手里的馒头,优雅道:“还能有谁,心细如发的学霸这不是怕你来迟了,吃不上好东西么。”   说完,给了徐晚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徐晚星正啃鸡蛋呢,立马就噎到了,刚咳嗽了一声,身边的人就递来一杯水。在春鸣更加热烈的眼神里,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选择默默端过来一饮而尽。   干了这杯忘情水。   于胖子的嘴仍然没被堵住,一路往景区进发时,还在纠缠刚才的问题——   “哎,不是我说,作为好兄弟,我是真的替徐晚星担心。一点也没有女人味,将来可怎么找对象啊?”   春鸣老神在在,“你就别替她瞎操心了,每个人审美不同,说不定有的人就好这一口呢?”   说完,回头还亲切地cue了下乔野,“我说的有道理吧,学霸?”   然后又点万小福的名,“班长,哦?”   不等被点名的朋友们作出应答,于胖子就嚷嚷起来,“开什么玩笑,审美不同不代表瞎啊。看看我们哥,一身男子气概,打起架来力拔山兮气盖世,谁瞎了喜欢这样的妹子?”   徐晚星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有胆再说一次???”   于胖子:“呜呜呜,我刚说什么来着?你们看,这他妈男子气概爆棚了啊。学霸救我!”   走在乔野和徐晚星中间的于胖子,非常诚恳地向乔野寻求帮助。   乔野看了眼徐晚星,遗憾地对于胖子表示:“打不过她,爱莫能助。”   于胖子被爆锤一顿后,愤愤地控诉乔野:“你见死不救!”   安慰他的是春鸣,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算了,人家不是见死不救,人家是视力不好,看不见。”   于胖子一愣,“怎么就看不见了?他视力不好?看不见为什么不戴眼镜?”   乔野看了眼春鸣,眼底隐有笑意。有的事只有聪明人才看得清——   谁瞎了喜欢这样的妹子?   嗯,是他。 第五十五章   雪山之行总体还是很愉快的,看到了美景,偷偷喝光了一整箱啤酒,还全副武装、英姿飒爽地滑了雪——如果忽略掉大家摔成狗啃屎的无数个瞬间。   回程时,一行人依然在游客中心排队等大巴。   这一次上车时,乔野默不作声反超了一无所知的万小福,当仁不让坐在了徐晚星身旁。   落座时,两人视线相对,谁也没吭声。   只有春鸣是明白人,不紧不慢经过这一排时,似笑非笑凑过来,“在学校当前后桌还不够,出来也要当连体婴,啧。”   身后,根正苗红的班长万小福一本正经地拍拍他,进行素质教育,“思想别这么龌龊,乔野晕车,只能坐前面啦。”   春鸣从善如流,“晕得好,晕得好。”   徐晚星掏掏耳朵,假装没听见。反正说的不是她,让乔野自己去应付。   司机催促着:“都坐好啊,系好安全带,山路不好走,一会儿急转弯当心磕着碰着。”   来时是早晨,去时是午后。   大概是她样子比较疲倦,乔野看了她一眼,从背包里拿了瓶能量饮料给她。   徐晚星一顿,“多久买的?”   “早上。去餐厅之前。”   那不就是她还没起床的时候?他怎么知道她会精神不好?   徐晚星茫然,“你未卜先知?”   乔野:“猜到了。鉴于昨晚的事——”语气带了点笑意,后续矜持地选择不点明,反正大家心照不宣。   徐晚星侧头看他,哼了一声,“你倒是睡得好,也没看见什么黑眼圈。”   他点头,“心情愉快有利于睡眠。”   她一噎,嘀嘀咕咕,所以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只有她,真是不公平,凭什么他能这么精神?   “因为醒来能见到想见的人。”他云淡风轻替她解惑。   然后徐晚星就闭嘴了。   脸红脖子粗,呼吸不顺畅,心跳直奔一百八。   出人意料的是,车行一半,于胖子从后排亦步亦趋跑了过来。   “学霸,帮帮忙,我晕得不行了,换个座换个座!”   他在车上玩手机,没想到山路颠簸,没一会儿就晕得他脸色发白。这会儿一脸虚弱地扶着椅背,诚诚恳恳看着乔野。   “班长说你也晕车,但我看你这会儿好像状态挺好,要不先让我坐坐前面吧?”   乔野:“……”   很好,一报还一报。   他沉默起身,走向后排,回头时,看见徐晚星在偷笑。   于胖子缓了大概有十来分钟,嘴碎如他,这十来分钟里安静如鸡,一个字都没说,只虚弱地西子捧心,小脸煞白坐在那。   徐晚星享受了难得的安静时光,在他缓过劲来后,休假宣告结束。   于胖子用胳膊肘碰碰她,百无聊赖,“旅途漫漫,哥,来聊聊天。”   “你不是晕车吗?”   “这会儿不晕了啊。”   “那你滚到后面去坐,换个人来挨着我。”   “诶嘿,我有这么讨人嫌吗?”   “话太多。”   “可我在后面坐着,看你和学霸不也聊得挺嗨吗?怎么,你还区别待遇啊?”   “……”徐晚星无语凝噎,有气无力地说,“您请讲。”   于胖子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玩没了的。话题从餐厅的饭菜延伸到滑雪摔得屁股墩儿疼,然后山路十八弯地鬼扯到了期末考试成绩,最后发展到隔壁班的谁在早恋。   徐晚星现在听到早恋二字就惊慌。   偏偏于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哎哎,哥,你说现在的女生都喜欢哪种男生啊?”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我压根不算女生?”   “说说而已,你还跟我较真了。”于胖子双手作揖,“小的给您赔不是啦。来,您说说,您中意的男生该是什么样?”   什么样?   徐晚星沉思片刻,认认真真投入谈话。   “个子要高,毕竟我这么矮,得好好改善改善下一代的基因。”   “多高算高?大刘那样的,一米七八?”   “再高一点吧。”她心不在焉地回忆片刻开学时看见的那摞资料,“一米八三比较好。”   于胖子死鱼眼,“还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你是不是太精致了点?!”   徐晚星急速转移话题,“成绩要好,毕竟我这种学渣,万一将来没什么出息,得靠他赚钱养家。”   于胖子点头,“考虑得很对。成绩好的话——万小福那样的就很好。”   她下意识反驳:“班长成绩是很好,但是太全面了,理科其实不够拔尖,还没我厉害……”   “你要求还挺高啊,全面都不行,还得理科拔尖。”于胖子啧了一声,“你是要找个钱学森还是爱因斯坦啊?然后呢,还有什么要求?”   “话不能太多,像你这样的,绝对拉黑。”   男孩子就要有男孩子的样,沉稳内敛一点,内秀才讨喜。   “对别人不能太热情,不能当中央空调,尤其当别的女生示好时,就应该保持距离,最好视而不见,眼里只有我。”   比如傅意雪。他从多媒体教室走出来,目不斜视地走掉,这一幕到现在还能令她暗爽。   “只对我好,还得好得比较低调,不能浮夸。浮夸就低俗了。”   比如买好告白蛋糕和咖啡,也不会当众送出,只低调地选择晚自习递给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到底是生日蛋糕还是告白蛋糕?!徐晚星陷入沉思。   直到某一刻,于胖子经过思索,一脸疑惑地说:“你说的人,和乔野好像啊——”   徐晚星回过神来,一惊。   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于胖子,还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结果后者笃定地一锤定音:“不过你放心,没人会误会你喜欢他。你们俩根本不可能嘛!”   于是徐晚星的惊慌戛然而止,被不服气所取代——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完全不配啊。”   “……哪里不配了?”   于胖子奇怪地看她一眼,似乎不太懂这个问题有什么刨根究底的必要。   “哪里都不配啊。你俩一个清心寡欲高岭学霸,一个粗鲁野蛮霸王花,从头到脚没有哪一点是配的——”   “你才是霸王花。”徐晚星面无表情终结对话,“你全家都是霸王花!”   *   上学时的每一天,时间都像是乌龟在爬,距离假期总是遥遥无期。   放假后的每一天,时间都像龙卷风,一眨眼就灰飞烟灭。   徐晚星也觉得自己不过是眨了眨眼,雪山之行就结束了,乔野也要回北京过年。   隔日和麻将小分队厮混在一起时,她连麻将都打得心不在焉,让于胖子胡了好几把清一色。   于胖子何时在她手下尝到过这种甜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还以为是自己的巅峰期来临,“老子时来运转,今晚谁都别走,咱们决战到天亮!”   大刘也是迟钝星人,完全意识不到徐晚星的心思飘忽不定。   春鸣看看这两个,摇摇头,善解人意的永远只有他一个。他侧头不经意道:“对了,学霸不是要回北京过年了吗?要不,咱们攒个局,权当给他践行?”   徐晚星眼都不抬,把手里的一张三万打了出来,“攒什么局啊,人家明天就走。”   啧,听听这语气。您也有今天啊。   春鸣笑了,“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把他叫过来呗,打个麻将,吃个宵夜,也算全了你——和我们的一片心意。”   说话大转弯,转得他脸不红气不喘的,倒是徐晚星面上一烫,瞪他一眼。   “要叫你自己叫。”   于是春鸣打了一通电话,重点讲明:“这事跟徐晚星没关系啊,她反复强调了,主要是我、大刘和于胖子的一点心意,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   徐晚星只差当场昏死过去,回过神来时,要不是于胖子和大刘拦着,她一准把麻将塞进春鸣嘴里。   可最后还是没忍住,佯装漫不经心问了句:“他来吗?”   春鸣斜眼看她,“一片心意,哪能不来?”   “哦,碰。”她冷漠脸,拾起自己要的牌,打出下一张时,嘴角出现了一点可疑的弧度。   这是徐晚星答应老徐可以狂欢的最后一晚,明天开始,她就要回归夜市,白天学习,晚上帮父亲守摊子。   现在看来,句号大概会很完美。   尽管不会打麻将,乔野还是来了。   他停在街对面,抬眼看了看,兴旺茶馆,耳熟能详的地方。尽管他对赌博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甚至因为母亲的缘故,巴不得远离,今天却还是来了。   低头笑笑,他推门走了进去。   权当是舍命陪君子。   来都来了,大家才发现乔野并不会打麻将,大眼瞪小眼。   春鸣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你坐,我来教你。”   徐晚星瞥他一眼,“就你这牌技——”   嘴角一勾,春鸣一屁股坐了回去,“行行行,那您来,有您这样的大家在,是我多虑了啊。来来来,让野哥做您的位置,您老人家亲手指点。”   徐晚星一顿,侧头看乔野,乔野扶着她的椅背,含笑盯着她,“怎么,不愿意?”   “本来是不愿意的,但你人都来了——”她一边嘀咕,一边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他。   麻将这东西其实不难,难的不过是熟能生巧的过程。对于心算能力出色的人来说,上手其实很快。但大多数新手并不算牌,毕竟不熟悉,能反应过来自己的牌面都不错了。   可乔野是谁。   他的心算速度绝对不输给徐晚星,而论心思缜密,徐晚星甚至不如他。   说好决战到天亮,她也不过教了他半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没有太多可说,唯独在他出牌时,偶尔出声指点一下。   又是本个钟头过去,她连指点都不用了,他已然上手。   “杠。”   “清对。”   “这个叫什么?小七对?”   “那这个呢,龙对?”   于胖子和大刘起初还高兴呢,徐晚星这个老手让位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刚学会打麻将的新手。他俩精神大振,难道翻身之日就在今夜?   直到前半夜从心不在焉的徐晚星那里赢来的钱输光后,于胖子开始哀嚎了:“哥,你不是不会玩吗?你刚才是在演我吧?!”   回头一看,大刘安静如鸡。他不解地伸胳膊肘碰碰大刘,“干嘛啊你,怎么不跟我一起声讨影帝?我以为他只是成绩好,没想到演技更好。是我天真了,还真以为他不会——喂,你怎么都不生气啊?”   大刘面无表情,“我已经输麻木了。”   春鸣扑哧一声笑出来,侧头看看乔野,给了一个“谢谢大哥手下留情”的眼神。   乔野与他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表示他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   离开茶馆时,已是深夜。   两人站在清花巷的巷口,与另外三人分别。   春鸣懒洋洋地挥挥手,“一路顺风啊学霸,早点回来。”瞄一眼徐晚星,他似笑非笑,“毕竟一日不见……”   剩下的话,你知我知。   大刘和于胖子仍旧迟钝着,一个提前祝乔野春节快乐,一个让他早点回来,下次再战麻将。   少年们转身离去,热闹归于岑寂。   走在安静的小巷里,脚下是青石板,头顶有白月光。   徐晚星说:“是不是发现麻将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如果不用于赌博的话。”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放心,我都是娱乐娱乐。”她说得自然,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她干嘛要叫他放心?他放不放心明明跟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徐晚星。”   “啊?”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她有些紧张。   好在乔野没有说什么让人为难的话,只说:“高三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接下来的时间,先放一放麻将,能做到吗?”   她一顿,别开眼,“能啊,这有什么难的?就算你不说,我爸和师爷也第一个站出来不让我碰麻将。”   忽然想到什么,她又抬头看他。   “那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件事?”   “好。”他唇角带笑,点头说,“我答应。”   “……好什么好,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答应什么啊!”   他侧头看着她,“不抽烟,对吗?”   “……”   对。   徐晚星暗骂一句,这家伙成精了吧,真的会读心术不成?她想什么他都知道,真叫人气馁。   他们站在她家门口,卷帘门虚掩着,留了条缝。屋内黑灯瞎火,先回家的老父亲已经睡着了。   这就该分别了。   他回北京,她继续留在蓉城,两人各自过各自的春节,来年再见。   徐晚星抬头看着他,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惆怅。她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能将此刻拉长。   再长一点就好了。   最好黎明不要来,清花巷没有尽头,时间定格此刻。   “你困吗?”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她没头没尾地问。   “不困。”   “那,上去坐坐?”她指指二楼的棚户。   乔野看她片刻,笑了,“好。”   这是他第二次踏进她的“书房”,老样子,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书房的摆设和上次来一模一样,没有改变过,陈旧简单,但干净清爽,带着徐晚星的个人特色。   她忙忙碌碌地拨弄收音机时,乔野从背包里拿了张CD出来,走到她身后,“放这个。”   “诶?”   她一顿,接过CD一看,竟然是Coldplay现场合集。英文封面,显然是进口原版的。   “哪来的?”   “南锣鼓巷有家卖原版唱片的老店,店主常年从世界各地背些CD回来。我托从前的老同学帮我去看了眼,刚好找到了这套。”   “……”   她一顿,低头拆开盒子,拿了第一张放进去,和他并坐在厚厚的老地毯上。   “你一直带在身上?”   “也没有,原本就想好了今晚给你,恰好春鸣打电话说你们在打麻将。”   “所以不是来打麻将的,是来送CD的?”   “可以这么说。”   她低声笑了,翻来覆去摩挲着那盒CD,“谢谢啊,乔野。”   “这是喜欢的意思吗?”   “不是。”她抬眼,笑成一朵货真价实的霸王花,“是超级无敌巨他妈喜欢的意思。”   他淡淡点头,不经意似的追问:“那是CD还是人?”   徐晚星心跳一滞,“你怎么老说骚话!”   “不能说吗?那下次不说了。”   “……也不是不能说。”   他似笑非笑盯着她,片刻后,那只倔强的后脑勺仍旧吝啬于给他一个正脸,但声音倒是低低地飘了过来。   “Both。”   倒是乔野一顿,“什么?”   他难得有这样迟钝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回答什么。徐晚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这句,结果他居然这种反应。   她气急败坏地回过头来,“好话不说第二遍!”   看她这样的表情,乔野稍一思索,就会意了。   他低头看着矮个子少女,哪怕并肩坐着,她也矮他好长一截。她生着闷气,满脸通红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气鼓鼓的大苹果。   “徐晚星。”   “……”   “徐晚星啊。”   “别叫我。”   他失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我很高兴。”   她一顿,“高兴什么?”   “高兴你喜欢这个礼物——”头顶传来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和我。”   多功能收音机里仍有歌声流淌,此刻恰好放到那首耳熟能详的《Yellow》。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倚在墙壁上听着歌。地上是毛茸茸的地毯,窗帘被风吹起,像是海上的风帆。   徐晚星跟着低声哼,直到播放至某一句歌词,她戛然而止,停止哼唱。   身旁的人却侧头看过来,目光明亮。   You know I love you so. 第五十六章   离开蓉城那日,天气晴朗,云朵像巨大的棉花糖,漂浮在湛蓝的冬日晴空上。   乔野与父母一同拎着大包小包,抵达机场。   和父亲一同排在队列里等待打印登机牌、托运行李时,他收到徐晚星的信息——   “八点钟方向,全家便利店,速来。”   他一顿,抬头说:“爸,我去买两瓶水。”   “去吧,这有我就行。”乔慕成点头。   乔野在便利店的角落里找到了徐晚星。   她全副武装,穿着黑色棉衣,还戴了顶棒球帽,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像是做贼。   “你爸妈没发现吧?”   “没有。”乔野上下看看她,好笑,“穿成这个样子,就为了躲他们?”   “废话。你妈妈很不待见我的样子,上次在巷口碰见她,我叫了声阿姨好,她超级冷漠地回答了一句:哦,是小徐啊。那语气简直就像在说:你给我识趣一点躲远些。”   她振振有词,递了瓶酸奶给他,还探头探脑往外看。   乔野看着那瓶酸奶,“这是——”   “践行礼啊。”她理直气壮地说,仿佛丝毫没觉得践行礼是酸奶有什么问题,“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这礼是不是太轻了点?”   “过分了啊。有礼收都不错了,没见我冒着生命危险来送你?”她白他一眼,又问了句,“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他笑笑,接过那瓶酸奶,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把手递给她。   徐晚星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咳,这是要——   她左看右看,确定这是无人角落,借着货架遮掩,没有人会看见。这才咬咬牙,把心一横,伸出手来。   顺便麻痹自我,这是在践行,称为握手更合适,绝对不是什么牵手。   没想到手是握上了,下一秒,某人微微使力,把她往跟前一带,她就不由自主一头栽了过去,面颊刚好贴在他胸口。   好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多,额头埋在柔软的衣料上,还没来得及反应,眉心就落下一个很轻很克制的吻。   只是轻轻触碰了那么一下,稍纵即逝,像蜻蜓点水。   乔野的声音就在头顶,低沉又柔软。   “等我回来。”   徐晚星离开时,整个人是懵的,脸是红的,身体是滚烫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自我麻痹被乔野终结了,说好的握手,说好的兄弟情,被落在眉心的那个吻彻底击碎。   没有兄弟会这么搞,除非搞基。   她捂着脸一路狂奔出机场,欲哭无泪。   脑子里两个小人在争执——   “好哇,徐晚星,你早恋!”   “不,我没有,我不是,你胡说!”   “那他亲你干什么?!”   “兄弟情的升华?”   “你骗自己还是骗鬼?”   ……   *   这个春节徐晚星过得很充实。   答应过乔野不再打麻将了,就真的老老实实再也没踏入过兴旺茶馆。白日里埋头做题,苦记单词。夜里随老徐去夜市摆摊,忙忙碌碌。   放松休息时,也并没有闲着,而是捧着那本《暗淡蓝点》,对照着字典认认真真看下去。   唯一的变化大概是走神的时间多了起来。   循环听着Coldplay的歌,一不小心就会神游天外,于是笔不动了,于是大脑停止思考了,于是整个人神神叨叨趴在桌上,一边撸猫,一边露出傻子一样的笑。   也会偷偷搞点小动作,比如和乔野发信息。   学霸的开场白总是很学霸——   “今天背单词了吗。”   “背了五十个。”   “这才八点半就背了五十个,有没有兴趣再来五十个?”   “并没有。”   然后才会慢条斯理进展到——   “今天我回母校去看望老师了,校门口卖煎饼的老伯还认识我,说我是当年最闪光的小少年。”   “老伯不看漂亮小姑娘,看什么闪光小少年啊?也太不正常了点。”   “可能是因为闪光小少年身后总是围了一大群漂亮小姑娘,想不看见都难。”   徐晚星咬咬牙,“从小就招蜂引蝶,真过分。”   没一会儿,得到回复:“放心。尽管外界狂风大浪,我一直安分守己、岿然不动。”   她又面红耳赤、骂骂咧咧把手机拍在一旁。   放心个屁哦。他们只是社会主义兄弟情,发乎情,止乎礼,她才不管他什么样。   半分钟后,操着兄弟情的徐晚星又重新拿起手机,义正言辞说:“今后也请你继续发扬这种作风!”   然后亡羊补牢,再补一句:“虽然跟我是没什么关系啦,但为了你的天文梦,高三当然要心无旁骛冲刺一波,继续安分守己。”   她并不知道乔野在那边笑出了声。   就如同乔野也不知道,其实她早已看穿他关于学习的日常问候,不过是个无聊的开头,只为引出后文的琐碎日常。   只是那些日常有关彼此,尽管琐碎平常,也仿佛闪着光。   *   临近年关时,老徐生了场病。   他去夜市摆摊这件事,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除却除夕夜,从未缺席过。   徐晚星和辛意约好了一起购置小姑娘的年货,从超市拎着大包小包归来时,天色已晚。她打算回家把东西放下,就去夜市帮忙。   踏进玄关,打开灯,却忽然发现沙发上躺着个人,徐晚星吓一大跳。   “爸?”   把塑料袋放在桌上,徐晚星走到沙发边上,看见老徐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回来了?”   “你怎么没去摆摊啊?我以为你都走了呢。”   “几点了?”   徐晚星看了眼手机,“都七点半了。”   徐义生吓一跳,赶紧坐起来,“我就打个盹儿,怎么都七点半了?”   他起身时,扶了扶额头,身形不太稳。   徐晚星发觉不对,凑近了来看,“爸,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下午肚子疼,跑了好几趟厕所。”徐义生摆摆手,“不要紧。就是这几天没按时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的,今后准时就好了。”   年关将至,夜市的生意越发好。哪怕有徐晚星帮忙,徐义生也忙不过来,更何况他不允许徐晚星一直待在身边,总是赶她回家——   “都快高三的人了,别浪费时间,给我滚回家看书去!”   这些日子他没怎么吃好饭,忙起来时,直接忘了这一茬,只顾着做生意去了。   徐晚星看他脸色苍白,走路脚都是虚的,一把拉住他,“今天就别去摆摊了,你这样子站都站不动。”   徐义生兀自嘴硬,只说拉个肚子而已,用不着小题大做。   徐晚星急了,直接把他三轮车的钥匙没收了,“爸,这都快过年了,你也让我省点心成吗?你要是病倒了,让我怎么过这个年啊!”   看她真急了,徐义生才妥协。   “就这一晚。”   “前提是今晚你得好起来。”   徐晚星照顾了父亲一晚上,熬了一锅咸蛋瘦肉粥,又守在一旁端茶递水。   夜里,张姨来了一通电话,问徐义生今晚怎么没去摆摊,然后很快从茶馆赶来,手里还拎了一袋年货。   “哟,拼命三郎也有今天啊?”   徐义生有气无力地埋怨说:“我都说没什么事了,这丫头非不让我出门。”   张姨力挺徐晚星,“什么叫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像是没事?非得撅蹄子躺地上不能动了,才叫有事?”   徐义生:“撅蹄子???”   “我早就说你别这么拼命了,钱能赚完吗?瞧你那样子,命都不要了,成天熬夜不说,还有颗操不完的心。晚星现在也长大了,你纯属没事找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都是同辈,张姨数落起徐义生来,比徐晚星要名正言顺得多。   小姑娘在一旁笑眯眯听着,只差没鼓掌叫好。   拎走时,张姨指指桌上的那一大袋年货,“这是我老顾客送的,峨眉山的老腊肉、自贡的冷吃兔,还有郫县豆瓣——”   再没好气地瞪一眼躺在床上的人。   “你就别逞强了,好好歇着吧你。爷俩好好过个年,不好吗?非得瞎折腾!”   *   瞎折腾的徐义生被数落得一塌糊涂,终于不敢再瞎折腾,再加上徐晚星虎视眈眈在一旁盯着,他老老实实在家休息了两天。   大年三十,爷俩一同去菜市买回一大堆好菜,大鱼大肉准备起来。   傍晚,一桌热气腾腾的丰盛大餐摆上桌,电视里响起春晚的前奏,父女俩坐在沙发上整装以待。   常年在夜市摆摊,做的又是半夜的生意,两人鲜少有这样悠闲相聚的时候。   说不上来小品好看与否,总之父女俩一起哈哈大笑,对歌舞节目评头论足,说谁谁谁又胖了,谁谁谁又瘦了,哪个演员好看,哪个演员不够认真。   徐义生边吃边说:“你张姨送的腊肉还挺香。”   徐晚星笑嘻嘻凑过去,“那你觉得张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俩男未婚女未嫁的,大家知根知底,要不要考虑一下——”   “什么男未婚女未嫁啊,你张姨是结过婚的人!”   “那不是八百年前就离了吗?爸你是古代人吗,别告诉我你还嫌弃张姨结过婚啊。”   徐义生脸红脖子粗,“少说胡话。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张姨?是我——呸,小兔崽子知道个屁,少在这装大人说话。大人的事你少插嘴!”   电视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不断。   即便蓉城早有春节禁止烟花炮竹的规定,清花巷里也依然有鞭炮的声音。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在巷子里乱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徐晚星坐在沙发上,抬眼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心头一阵酸楚。   每年只有这一天,他们才能好好坐下来一起吃个年夜饭。转眼十七个这样的除夕过去了,她长大了,父亲却老了。   她低声说:“爸,我觉得张姨对你挺好的,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吧。”   徐义生连脖子都红了,粗声粗气说:“小兔崽子,再多说一句,我把你扔出去啊。”   “别啊爸,大过年的,让人看见你虐待儿童多不好啊。”她笑嘻嘻,半点没在怕。   徐义生赏了他一个暴栗,“还儿童呢,过完年都十八了,你大龄儿童吗?”   “我永远是我爸的小姑娘,有问题吗?”插科打诨,徐晚星向来是一流的,理直气壮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蹭了蹭。   徐义生立马就笑了。      零点时分,徐晚星掐在了整点,给乔野发去一条消息——   “新的一年,祝乔同学顺遂平安,想要的一切都会来。”   不过端端几秒钟,手机响起,他的回复抵达。   乔野:“已经来了。”   第二条:“新年快乐,徐晚星。”   她定定地看着那几个简短的字,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   这个人,总是这样言简意赅,却又别有深意。想要的一切已经来了,偏不说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句新年祝福,还是她呢。   她用抱枕捂住脸,感受着狂妄肆意的心跳,耳边是老徐纳闷的嘀咕——   “发什么神经呢你,别把自己闷坏了。”   徐晚星大力捂住脸,心道,发的好像不是神经,是春。   春节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她的春天,好像提前到来了呢。 第五十七章   乔野回来那天,是个大晴天。   风尘仆仆抵达清花巷后,放下包,热水澡褪去一身疲倦。他换了身衣服,又拎起背包要出门。   孙映岚正准备去买菜,晚上做顿大餐吃个团圆饭,见状问他去哪里。   乔野含糊答:“见见同学,问下开学事宜。”   她顿了顿,提醒说:“早点回家吃饭。”   乔野一边应声,一边关了门。   乔慕成在看报纸,侧头发现妻子蹙着眉,笑话她:“儿子都多大了,出个门都值得你操心?”   “不是,我是担心他去见徐家那小姑娘……”   “见就见吧,孩子大了,交什么朋友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   “你是不知道那小姑娘——”孙映岚欲言又止,想起曾经答应过乔野不告诉他父亲,又叹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气温还未回暖,但清花巷已有了春天的影子。二楼红砖房上,爬山虎抽出了新芽,苍翠如玉。   乔野看了眼虚掩的卷帘门,看见老徐一边哼歌,一边在厨房包抄手。想了想,他身手利落爬上了木梯。   书房的门开着,小姑娘在书桌前看书,手里的《暗淡蓝点》已然接近尾声,她一边翻页,一边匆匆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脚下躺着一只懒洋洋的猫,姿态闲适地舔爪子。   笃笃两声,有人敲门。   她吓一跳,迅速扭头看来,一见之下,先是一愣,然后就笑起来。   “你还知道回来?”   近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又好看了一点。   头发修剪过,细碎的刘海像麦浪在风里微微起伏。眼眸里似有光。   你还知道回来——他品了品这个还字。   “怎么,很想我?”一本正经说着骚话,乔野走到书桌旁,看一眼那本书,“所以睹物思人,效率惊人地看完了?”   徐晚星镇定地移开视线,指指他的背包,“带礼物了?”   “带了。”他从背包里拿出驴打滚一类的糕点,从容地摆在她面前。   “看在礼物的份上,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你误会了。”乔野含笑瞥了眼脚下的橘猫,“礼物是带了,不过是给阿花的。”   “?”   徐晚星睁大眼睛站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吓了阿花一跳。她弯腰捞起猫,往乔野怀里一塞。   “猫给你了,出去团聚吧你俩。”   乔野抱着软乎乎的猫,似笑非笑往外走,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她,“真走了?”   “你敢!”小姑娘气得直跺脚。   他又笑着俯身放阿花自由,起身时眉眼都舒展开来,从善如流道:“不敢,不敢。”   徐晚星腮帮子鼓鼓囊囊,显然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撒气还是撒娇。他从容回到她面前,低头时喟叹一声:“好像过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春节。”   徐晚星忽然就不敢抬头看他了,整颗心都柔软下来,那点气眨眼间冰消雪融。   看她又缩回龟壳里,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乔野含笑道:“害羞了。”   是笃定的语气,而非问句。   然后就听见气壮山河的回答:“老子害羞个屁啊!你瞎吗?”   他乐不可支,一整个春节加起来,也没有见到她这几分钟笑得多。   *   开学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春天。   学渣们忙着抄寒假作业,学霸们互相试探彼此又精进了多少。老师们一边整理自己沉重的心情,告别假期,一边不断提醒学生:“高二马上就要结束了,这半学期尤为关键,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尽管言简意赅、雷厉风行如罗学明,这一天下来也进行了不少思想教育,口干舌燥的。   而乔学霸的首要任务却是,上天台。   徐晚星忙得晕头转向,晚自习前回头一看,发现乔野不见了。   人呢?   她问一旁的于胖子:“看见乔野了没?”   于胖子刚从走廊上回来,一边大口啃面包,一边回忆,“好像上天台了。”   天台?   徐晚星心里咔嚓一下。   难不成又去抽烟了?   好哇,一开学就犯老毛病。她目光一沉,杀气腾腾往外走,最后停在了天台的大铁门外,还以为自己能抓个现行。   谁知道乔野的确在那里,但天台上不止一人,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徐晚星躲在门后,辨认片刻,才认出那是卫冬。   “说吧,找我什么事?”   五大三粗的校霸哥与挺拔英俊的学霸哥站一块儿,对比越发鲜明。   卫冬看起来非常粗糙,从长到快要遮住眉眼的头发,到随心所欲的站姿。而乔野也因为他的衬托更加赏心悦目,从俊逸的面容到笔直的背影,无一不透露着良好的教养。   他与卫冬面对面站着,说:“答应过你的事,我来践行了。”   卫冬思索片刻,不太确定,“答应我的事——怎么,你准备正式放弃追求徐晚星啦?”   乔野笑笑,“不,我是来告诉你,我和徐晚星八字有一撇了。”   “……”   卫冬似乎被震慑到了,在原地呆立不动了好几秒钟,大骂一声:“操,你不是跟我保证了不会追她吗?这他妈怎么就八字有一撇了?!”   “我不是跟你保证过公平竞争吗,如果对她有心,一定会告诉你。”乔野姿态闲适倚在拉杆上,“所以约你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不成!我不同意!”卫冬跳脚,“你俩压根儿不配!”   铁门后,乍一听这话,徐晚星眼皮子一跳。   靠,怎么谁谁听了他俩的事,都他妈这个反应?   乔野反问:“哪里不配?”   “哪里都不配!”——和于胖子如出一辙的回答,听得徐晚星头大。   卫冬气急败坏地踹一脚墙,又疼得龇牙咧嘴,“你这种腹黑的聪明人,还不把她吃得死死的?她比学习比不过你,比家世比不过你,比脑子也比不过你,勾心斗角你比甄嬛还厉害——”   说到这里,更气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回从天台下去之后,我就知道老子被你忽悠了!”   乔野低低地笑出了声。   “反正你俩不合适,拉倒吧你!徐晚星跟了你只会吃亏,还不如跟我,社会哥和社会姐旗鼓相当,还可以携手一统校园。”   乔野笑得更厉害了。   比起卫冬的碎碎念,他的话少得多,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简明扼要。   “卫冬,我找你来,是因为承诺过公平竞争,所以知会你。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你同意,我喜欢徐晚星。你不同意,我还是喜欢徐晚星。这事铁板钉钉了,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   “另外,希望这事只在你我之间,不要传出去影响她。”   如果说眼睛能戴滤镜,那么耳朵又能戴什么?   到后来,徐晚星已然听不进卫冬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飘着乔野那几句话,弹幕一样飞速掠过一遍又一遍。   狗东西,怎么可以这么迷人!   她躲在门后傻笑,然后飞快逃窜回教室。   几分钟后,乔野回来时,她甚至演技精湛地回头,虎视眈眈盘问他:“去哪了?又去天台抽烟了,是不是!”   乔野看她片刻,不紧不慢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   “好歹是理科生,说说光沿直线传播,遇到不透明的物体会形成什么?”   “……”   影子。   徐晚星表情僵硬,回过头来。   身后传来他低沉悦耳的笑声,“答应过你不抽烟了,徐晚星,我说到做到。”   就好像答应卫冬公平竞争一样。   就好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少年风光霁月。   *   那一刻,心跳有些不受控制,不论如何按捺,胸腔里的跳动都是那样急促。   她哀叹一声,为什么一个冬天过去,学霸的魅力更让人无法抵御了?   于是又毅然决然回头,偷偷摸摸从桌子下面伸出手去,“手。”   乔野顿了顿,从善如流。   座位就在靠墙的角落里,借着墙壁的掩护,她面红耳赤拉了拉他的小指头。   乔野低声问:“这算什么?”   “拉钩。”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咳嗽一声,又飞快移开视线,“我也是说到做到的人,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   “你答应我什么了?”   “努力学习。不打架。不赌博。”她迟疑片刻,补全对话,“做个有脑子的人。”   乔野蓦然失笑。   当初她问他喜欢哪种小姑娘,他就知道她会有自投罗网的一天。   他是聪明人,从不去判断自己会喜欢哪种,不会喜欢哪种。因为心知肚明,其实早就心有所属。   他只是希望他喜欢的小姑娘,未来会更明亮、更宽广。   他盼她好。   那些江湖气、真性情,留给他来保护。   她只需要发光,做颗星星就好。 第五十八章   别离来得始料未及。   高三刚到,学校的分流政策就迫在眉睫。   所谓分流,是很多学校会在高三时实施的一项政策,成绩不合格、离大学分数线遥遥无期的部分学子,会在高三伊始参加高职学校的分流考试,直接离开高中,开始职业学习。一来不用耽误孩子们的时间,为高考做无用功,二来提高学校的升学率。   遗憾的是,麻将小分队的大部分人都在其中。   罗学明一遍一遍在讲台上说:“并不是人人都只有读大学一条出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相信我教出来的孩子们会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大家只要脚踏实地、稳步前行,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徐晚星眼睁睁看着春鸣、于胖子和大刘离开了教室,去参加所谓的分流考试。   她并不知道技术学校能否让他们发光发热,她只知道,曾以为还遥遥无期的别离已近在咫尺,分水岭提前到来。   那一夜,他们聚在徐晚星逼仄陈旧的书房外。   二楼的那一小块空地上支着竹竿,晒着徐义生白日里洗净的白色床单。九月的夜空如同洗过一般,深蓝色幕布缀满了星星。   徐义生去夜市摆摊了,家里成了徐晚星的天下。   于胖子呼哧呼哧搬了一箱啤酒来,春鸣买来瓜子花生可乐雪碧,大刘央求父亲做了一大袋卤菜,徐晚星从冰箱里掏空了老徐的抄手。   要送走的不过三个人,来的却不少。   万小福来了,辛意来了,乔野也来了。   他们趴在栏杆上看星星,未来很远,明天很近。   大刘说:“其实我早就料到有今天了,老子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早点脱离苦海也好,想一想,你们都在为高考奋斗呢,老子已经解放了。”   于胖子开了罐啤酒,“可不是?今儿晚上就当咱仨提前过年了啊,诸位,祝大家——新,春,大,吉!”   众人笑成一团。   万小福拍拍于胖子的肩,“你们这乐观精神,我是真的望尘莫及。本来还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一下,看现在这样子,哪里需要安慰啊。这种嚣张气焰,知道的以为你们分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提前被清华北大录取了。”   于胖子神气地说:“哎哎,别看不起专科,也别看不起技术学校。蓝翔听说过吗?新东方知道吗?响当当的招牌,完全可以说是高职技校里的小清华!”   “那我提前恭喜各位喜提清华录取通知书了。”辛意也笑着举起可乐示意。   酒后三巡,少年们东倒西歪靠墙坐着。   初秋的风里带着夏末的余热,像极了一年前的九月。事实上,人生的无数个九月似乎都在忙碌的开学季里度过。   老师在讲台上指挥班委去书库搬书,课代表忙着整理一摞又一摞的暑假作业,学渣们绞尽脑汁思索着还有哪科作业被遗漏,而更为学渣的他们还忙着在抽屉里奋战,继续抄着那些开学前还未来得及抄完的作业。   于胖子终于醉醺醺地咂咂嘴,把空罐子扔在地上,“早知道就好好学习了。”   气氛有一刹那的岑寂。   大刘躺在他软乎乎的肚皮上,也嘟囔说:“去哪里,读什么,其实我是无所谓的。可要跟大家分开,想一想,心里还挺难受。”   他掀起眼皮子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徐晚星,欲言又止。   于胖子比他直接,拉着徐晚星的胳膊哭嚎:“没了咱哥的庇护,咱们去了新的地方,会不会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啊?”   春鸣慢条斯理笑了一声,“你可拉倒吧你,就你这身肉,谁能一口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敬他是条汉子,饭量惊人。”   一片笑声里,带着先前没有过的惆怅。   该说的话说了,该敬的酒敬了,万小福与辛意提前回家了,毕竟高三在即,能偷溜出来已是百般不易。   徐晚星和她的麻将小分队还东倒西歪靠在一起,把剩下的啤酒瓜分了。   插科打诨的话说完,过去的热血往事回忆个遍,能展望的未来也在祝酒词里告一段落。最后终于陷入无声的沉默,靠墙的靠墙,倒在地上的倒在地上。   空罐子摆了一地,像是提前终结的故事。   徐晚星今夜的话比谁都少,喝的却比谁都多。她一直在笑,喝到最后脚下虚浮,被乔野扶进了书房,窝在地毯上呼呼大睡。   虚掩的门外,少年们在说话。   “其实你俩的事儿呢,咱们起初是没看懂,但后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了。之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是想给你俩点面子。”这是于胖子的声音。   “哈哈,我还记得上回他俩在桌子底下牵手来着,我问他们在干嘛,徐晚星居然说是在掰手腕!桌子底下掰手腕你敢信?”大刘乐不可支。   “不管怎么说,别人怎么看,徐晚星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姑娘。”于胖子难得严肃,伸手戳戳乔野的肩,“我警告你哦,别仗着自己是学霸,条件好,就欺负她。老大永远是老大,今后不管我去了哪里,离她多远,但凡她有事,老子鞍前马后不在话下。”   乔野哂笑,“你放心,她的身手你们最清楚,我可欺负不了她。”   春鸣斜眼看过来,“少来这套。聪明人欺负起人来,需要动手?”   于胖子拍胸脯,“反正你要是对她不好,我于庆庆这一百六十来斤肉可不是白长的。就是打不过你,一屁股也能把你坐得半死不活。”   几人里,大刘显得最低落。   “我长这么大,没有过几个好朋友,老师家长总说我不合群。要不是徐晚星,我也不会和你们走到一起。”   春鸣拍拍他的肩,“放心,既然都走到了一起,今后就不会轻易丢下谁。”   于胖子一如既往的乐观,“那是,咱哥几个虽然不能继续在六中了,但好在还能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嘛,去哪都是一条心,没有徐晚星,咱们也没啥好怕的,毕竟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了——”   “是打挨得不少吧。”   春鸣的一句话,乐得大刘都破涕为笑。   屋内的人在蒙头大睡,空地上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从群嘲到对乔野进行多对一的思想教育。   “野哥,徐晚星就交给你了。”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多看着她点。她这个人最讲义气,也最冲动了,出发点是好的,就怕总是热血在前,鲁莽在后。你可千万多照顾着她,让她做事别总上头。”   “万一闯祸了,你也替她好好兜着,好好善后,用你学霸的智慧。”   “还有啊,让她别老打架。女孩子嘛,身手再好,也不能成天打打杀杀,动不动就拎板凳掀桌子的。”   “所以你也要好好强身健体,以后有啥事,第一个挺身而出,别让她动手。男人要怜香惜玉。”   于胖子的话遭到几个白眼——   “她替你打架的时候,你怎么没站出来怜香惜玉呢?一百六十来斤猪肉呢,当真白长了。”   于胖子反驳说:“那是以前。今后没了徐晚星,怎么着也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了。再打起架来,谁怂谁是孙子!”   没了徐晚星,地球一样在转。即便再没有人为他们挺身而出,他们也会记得她在眼前的时候,给过他们多少信心,多少狐假虎威的光辉时刻。   所以今后分隔两地也好,渐行渐远也好,他们都不再是被霸凌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唯独放心不下的,还是屋内的那个人。   她看起来比谁都坚强,比谁都不可一世,可他们至少在新的环境里还能继续在一起,唯独剩下徐晚星孤身一人,面对朋友都离去的结局。   他们把她拜托给乔野,说笑似的数落她的缺点。   “一根筋,固执,说好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吃了文化的亏,乱用成语,颠三倒四,明明心里是一片好意、满腔热情,说出来永远荒腔走板、没个正经。”   “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永远不承认心里有个小姑娘,但其实敏感是她,热情是她,勇敢是她,胆小也是她。”   “上次因为高三一男的踹了猫,撸袖子就上去干架,扭头看着野猫死了,眼圈都红了。反差不是一般的大,但还死活不认账,非说我们眼花。”   ……   嘴里说着那些缺点,声音却有些暗哑,带着少年人不可言说的温柔懵懂。   凶不是凶,是关切。   鲁莽不是鲁莽,是勇敢。   爱哭不是爱哭,是善良。   谁也没有夸过她半个字,可说话时的语气、眼里的盛情,却无一例外不是崇拜。徐晚星不是大英雄,只是平凡世界里的小姑娘。   可那个小姑娘在他们晦涩的青春里,点亮了一片天。   即将远行的当下,谁都明白,兴许人生就从此刻开始出现了分支,她还在大道上一路疾行,他们却各自踏上了不同的路,渐行渐远。   放不下也要放下,因为青春没有回头路可走。   就如同这一夜,纵使星光满天、喧哗热闹,也终于在一地寂寞的空酒瓶里落幕。   离去时,春鸣拍拍乔野的肩,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后,“今晚最伤心的就是她……后续就交给你了。”   乔野点头,“有我在。”   二楼人去楼空,只剩下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的白色床单,孤零零立在夜色里。   他推门而入,看见蜷缩在角落里,面朝立柜呼呼大睡的人。地上有一方薄毯,他伸手拿起,替她盖上,低低地说了句:“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个子矮小,蜷缩在一起更像个孩子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终于回过头来,寂静的深夜里,外面是喧哗欢闹过后的一地狼藉,她却满面泪光。   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她呜咽着,像个孩子似的抹着仿佛永不干涸的眼泪。可她最怕的就是,当她转过头来,他们都走了。   从此没有麻将小分队,没有走廊上的插科打诨,没有上课时满嘴跑火车、一个个接嘴,没有天台上的聚众斗殴,也没有那群看似莽撞却满腔热情的朋友了。   徐晚星抱着那方薄毯,哭得无法停止。   而面前的人动了动指尖,心下一片潮湿,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她哭。他只是缓慢地坐下来,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像真的在对待一个爱哭的孩子,没有过多言语,只有无限耐心。   他低头拭去她的眼泪,说:“徐晚星,你还有我。”   她哭得泪眼婆娑,于朦胧中望着他,“你会一直留下来吗?”   他郑重点头,“我会一直留下来,不会走。”   即便去向远方,也与你一起。   少年的手轻而有力,奇迹般止住了她的呜咽。她把头埋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喃喃道,“那就好。”   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她的眼泪已干涸,呼吸变得绵长而温和,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徐晚星,考C大吗?”   她一怔,抬头落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拿了物理竞赛一等奖,只要分数线达到了重本,就能走特招。”乔野微微一笑,“和我一起去北京吧。” 第五十九章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到高三上期的期末考试时,徐晚星正式进入了全班前十。   春鸣他们也并没有与她渐行渐远,总会在周末出现。没有高考的压力,他们比同龄人轻松不少,但仅限于脑力。趁着周末总会来清花巷找徐晚星,一人带点零食,蹲坐在二楼的空地上,像从前一样插科打诨。   春鸣学的是护理,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男护士。他亮出胳膊上的针眼给大家看,“和搭档对着练习打针,这我搭档给扎的。我怀疑他六百度近视,没戴眼镜就为针对我。”   于胖子拍拍他的肩,“忍着点,反正我是想不到比这更适合你的专业了,一个字,娘到爆。”   春鸣慢条斯理拂下他的手,“学好数学再来和我说话。”   于胖子学的是烹饪,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大厨。   徐晚星说:“很好,看来你的体重还有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于胖子眉飞色舞,“今后办席面,记得都请我来啊!”   “那是,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刘学的是计算机,虽然至今连Control和insert键都叫不利索,仍然满怀希望地觉得自己是明日的IT工程师。   于胖子:“论这种乐观精神,我还是服气的。”   然后话题总会扯到乔野身上。   “你和学霸哥最近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大家都在努力学习啊。”徐晚星装傻。   “定好高考考哪儿了没?别说咱们没提醒你,未雨绸缪啊。”   “就是,不然将来没去到一个地方,小姑娘们花枝招展地扑上去,学霸哥能不能把持得住,这可就不知道了。”   ……   二楼的棚户外,他们说着,笑着,闹着。徐晚星仰头看天,觉得真好,谁也没有离去。他们还在一起。   *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前十八年,徐晚星对这句话的体会并没有多深刻。日子虽清贫,但大体是幸福的。小挫折常有,但大道是平坦的。   直到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五十三天时,她才终于明白天不遂人愿的意思。   春节之后,大半年来,徐义生似乎没有那么拼命了。过去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地上夜市做生意,如今也知道劳逸结合了。   偶尔会给自己放假,不摆摊——   “我去你张姨那坐会儿。”   “咦,你不是不打牌的吗?”   “我就喝杯茶,看看人家打,不行?”   徐晚星恍然大悟,斜眼看他,“看麻将是假,看人才是真吧?”   徐义生总是抬手假意要揍她,但也只是吓唬人而已,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随即就匆匆扭头离去。   *   三月风暖,又是清花巷的春天。   徐晚星做完一套模拟卷时,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老徐下午就去了兴旺茶馆,这会儿都还未归家。   “中年男女都这么火热的吗?饭都不吃,光谈恋爱就饱了……”   看了一下午的书,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揉揉眼,打算出门走走。正巧中性笔芯告罄,干脆骑车去文具店买盒新的。   文具店离夜市并不远,她兴冲冲想着,顺道去抓个现行,批评教育一下老徐同志,恋爱要谈,但肚子也得管饱。   从前都是老徐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啧,今天风水轮流转了。   哪知道到了茶馆,却没见到徐义生的人影。   “李叔,我爸呢?”她拿了盒笔芯在手里,四处搜寻都没找到人,又走到了柜台前,问老伙计。   “你爸?”李叔有些奇怪,“他没来过啊。”   徐晚星也是一愣,“没来过?他下午没在茶馆吗?”   “没有啊。”   “那张姨呢?”   “你张姨今天有事,也没守铺子。”   “那您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说是朋友生病,去医院了。”   徐晚星愣了片刻,难道老徐陪张姨去医院看朋友了?可以她对这二位的了解,他们不是那样高调的人啊,平日里有人开玩笑,都会避嫌,怎么会同行出入这种场合?   *   夜里,徐义生回家了。   徐晚星坐在沙发上等他,听见开门声,扭头,“爸?”   徐义生愣了愣,“这都几点了,还没睡?”   “你也知道时间晚了啊?这都几点了,你还知道回家。”徐晚星起身,“吃过饭了没?电饭煲里有排骨汤,还热着呢。”   “吃过了,你快去睡,明天还要上学。”   徐晚星去厕所洗漱,出来时不经意问了句:“你一直在茶馆待到这会儿啊?”   “是啊。生意好嘛,你张姨忙不过来,我就顺手帮帮忙、打打杂。”   徐晚星定定地看他片刻,没说话,最后移开视线,“那我睡去了。”   她在卧室躺着没作声,等到屋外传来洗漱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才偷偷起身。外界陷入一片黑暗,她摸黑走到门口,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检查大衣口袋。   先摸到的是徐义生的钱夹,前些年他过生日时,她送他的礼物。好多年过去,劣质皮已经磨得斑驳,他却还在用。   然后指尖才触到薄薄一摞纸。   她用手捏出来,摊开,打开手机电筒,看清了票据的抬头和入院手续的字样。   蓉城第一人民医院。   就诊人:徐义生。   病情诊断:结肠癌中期,原发部位癌有部分浸润,伴随较少区域淋巴结转移。   黑暗是最佳掩护,藏住了波涛汹涌的情绪。   徐晚星握着那叠单子,浑身都在颤抖。片刻后,她熄灭了手机的灯光,缓慢地蹲下身来,死死捏着手里菲薄的纸张,埋头在双膝之间,无声而剧烈地哭起来。   *   上高三以来,罗学明常挂在嘴边的话变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不觉,徐晚星也听了进去。   动力从未如此满溢,未来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   她总觉得再努力一点,闪闪发亮的明天就会到来。   也因此,她忽略掉了很多细枝末节。而在发现那叠票据后,它们来势汹汹,一股脑挤进了她的脑中。   徐义生瘦了很多,食欲不振,脸色也时常泛白。   偶尔她问起,他只说是生意太忙,没睡好。而他停下拼命三郎的脚步,偶尔歇歇不摆摊,她就放下心来,不做多想。   徐晚星最终把那叠单子原封不动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里,回到卧室,彻夜无眠。   次日,她去了兴旺茶馆,找到了正在柜台后算账的张姨。   “咦,什么风把我们的大忙人吹来了?”张姨含笑斜眼看她,“自打上了高三,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徐晚星没有笑,只定定地看着她,看到她也渐渐敛了笑意。   “张姨,我爸的病到底怎么样?”   张姨指尖一颤,计算器上的数字都乱了。她张了张嘴,看徐晚星半天,才声色艰难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怎么发现的?”   “他老肚子疼,我劝了好多回让他上医院,他都不去。最后还是他大出血,硬撑着自己去了医院。医生要家属过去,他不肯让你知道,迫不得已才一通电话把我找了去。”   “医生怎么说?”   “说是结肠癌中期,部分淋巴结有癌转移,现在还在化疗阶段——”   “预计存活期——”徐晚星掐紧了手心,喉咙发干,“说了吗?”   张姨与她沉默对视,良久,别开视线,“……五年。”   *   那晚,徐义生照常摆摊。   徐晚星做完作业,骑车跑到夜市,二话不说帮他递碗端盘子。   徐义生急了,“都高三了,还浪费时间做这些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啊?”   “早点帮你做完,你早点回家休息。”   “我有什么好休息的?下午五点才出来摆摊,哪有这么早回去休息的,还赚不赚钱了?”   “钱没有身体重要。”她强硬地说。   “没有钱,身体不好了也没病治。”徐义生把手一挥,“你的心思该用在学习上,别的可别瞎操心了。”   徐晚星背对父亲,手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抄手。她一眨眼,眼泪吧嗒一声往下掉,险些握不住那只碗。   他说得对。没有钱,病了也治不了。   下午从茶馆走后,徐晚星跑了一趟医院,见到了徐义生的主治医生。朱医生是个中年男性,温和有礼,得知她是患者的女儿后,还挺吃惊。   “之前让通知家属,他说没有家属,只有个朋友啊。”   徐晚星沉默片刻,“我爸他不想让我担心,所以瞒着我。”   她问医生徐义生的病情如何,后续该如何治疗。   朱医生翻开病历本,又从电脑上掉出了几次化疗的CT图和彩超,一一指给她看。   “这是转移的几个淋巴结,好在区域不算太广,目前靠化疗可以暂时抑制住。”   “这一段是原发区域,有恶性肿瘤。半年前切除过了,但上个月的CT显示,结肠另一端又有新的肿瘤产生。目前看来还很小,但这种肿瘤发展都非常快,后续还要继续观察。”   朱医生侧头看她,严肃地说:“另外,现在比较棘手的情况是,你父亲不太配合医院的治疗。化疗的第一疗程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不肯再继续接受第二个疗程。”   徐晚星没说话。   “我之前也有推荐过生物疗法给他,这是目前国际上应对结肠癌最先进的治疗方法。肿瘤抑制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五,但他不肯接受,因为费用太过昂贵。这我也能理解,所以我说了,生物疗法不愿意用,那就不用,但化疗必须接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徐晚星抬起头来,轻声问:“生物疗法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第一个疗程需要三个月,以他目前的状况,每个月大概两到三万的样子。”   良久的沉默后,徐晚星点头,“谢谢你,朱医生。”   *   小的时候,住在巷子里的一个小姑娘炫耀说她有七十二色的水彩笔,徐晚星也爱画画,眼巴巴凑上去问人家借笔。   小姑娘倨傲地摇摇头,说:“我爸爸给我买的进口水彩笔,可贵了,不能给你用。”   她沮丧地回了家,却不料在一旁目睹了那一幕的徐义生,当晚就去超市买了一盒七十二色的水彩笔,回家往她怀里一塞。   “你爹呢,虽然没什么出息,买不起什么进口水彩笔,但国产的还是能买给你的。喏,拿去,别羡慕人家。”   除了水彩笔,她还拥有很多这样的东西,自行车、文具和漂亮的裙子。   哪怕买了这些对徐家来说有些奢侈的东西,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半个月父女俩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对徐义生来说,跟着他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他辛苦一点不算什么,但同龄人拥有的,徐晚星也不能少。   他总是竭尽所能,将他能奉献的一切都给了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乐意搭上梯子去为她摘。   那一夜,徐晚星坐在二楼的空地上发呆,吹着春夜的凉风,擦干了脸上的泪。   人生总有那么多选择要做,选了这个,就不得已会丢下另一个。   她当然也希望拥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可是那个未来如果没有了徐义生,又算什么未来呢。   没有了徐义生,就没有今天的徐晚星。   她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抱紧了从屋檐上跃下的阿花,把头埋在它毛茸茸的背上,喃喃道:“C大我就不去了,今后留在清花巷,留在蓉城,就陪着你和老徐,好不好?”   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可爸爸只有一个。   她一边笑一边哭,为自己打气说:“没关系,乐观点徐晚星。钱会有的,病会好的,明天还是辉煌的。”   可她心知肚明,那个未来和她与乔野约定好的那一个,已然不是同一个。   另一件无比清楚的事,是她不能告诉乔野。高考在即,他绝不能受影响。 第六十章   睡得迷迷糊糊时,椅子忽然被人踹了一脚,徐晚星一惊,“嗯”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讲台上,高三才走马上任的英语老师正看书讲题,闻声抬头,朝她看过来,“怎么了,徐晚星?”   “没事没事。”她赶紧正襟危坐,拿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课堂秩序恢复后,她偷偷回头,看见乔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下课后,他果不其然拎住了假意要去厕所、实则是想尿遁的她。   “怎么又睡着了?”   “昨晚刷题刷太晚了。”   “你自己数数,这是一星期来第几次了?”   “嗨呀,下次不会了。”她竖起四根手指,认真脸,“我发誓——”   “去洗把脸。”乔野把她的手摘下来,打断了她的话,在她去厕所的途中,泡好了速溶咖啡,放在她桌上。   徐晚星回来后,看着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失神片刻,鼻尖发酸。   那天夜里,父母都睡下了,乔野轻手轻脚出了门,大步往窄巷走。   他拎了盒咖啡,爬上木梯,原本想当面提醒徐晚星劳逸结合,不要太晚睡,却看见书房一片漆黑,不见人影。   已经睡下了?   他一顿,迟疑片刻,还是发信息问徐晚星:“在干什么?”   好几分钟时间过去了,没有得到回复,他把手机放回兜里,重新爬下木梯,回到了家里。直到睡前,才收到她的信息——   “刚才在刷题,没看到信息。”   黑暗里,乔野定定地看着发光的屏幕,目光微动。   桌上,那盒崭新未拆封的咖啡还立在远处,孤零零的影子被月光拉长。   隔日,他在教室里又一次把徐晚星从睡梦里唤醒。   “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语气不善,面色不虞。   “不是说了在刷题吗?”徐晚星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徐晚星。”   “啊?”   “看着我的眼睛,考虑清楚再作答。”   她放下揉眼睛的手,抬头对上乔野严厉的视线,笑了,“干嘛啊你,突然摆出这种表情,你以为你是师爷啊?”   “回答问题。”   “回答过了啊,在看书,在刷题。”   “书房一片漆黑,你打手电刷题?”   徐晚星微微停顿片刻,大大咧咧笑了,“书房的灯泡坏了,家里没有备用的,我在卧室看的书。”   稍许的沉默后,乔野审视着她,“真的?”   “骗你干什么?”她笑得没心没肺,拍拍他的肩,“安心复习你的,少胡思乱想。”   *   徐晚星故态复萌,又开始频繁出入茶馆。   第三次把她从茶馆里拎出来时,徐义生货真价实地恼怒了。   “跪着,不叫你起来,不准起!”   他拿着鸡毛掸子,面色铁青,指着徐晚星。   “你都高三了,还有三个月不到就要高考了,这时候跑去打麻将?”   徐晚星一言不发,和之前两次一样,随他骂,她无话可说,只低着头跪在那里。看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徐义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只有罚跪,他几乎从不对女儿动手,鸡毛掸子起到的恐吓作用大于实际效果。可今日他实在无法纵容,咬牙朝她手臂上重重地给了一下。   “说,知道错了没?”   徐晚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认错!”徐义生又给了她一下。   他看见她浑身都绷紧了,牙关咬得更紧,依旧不做声。   鸡毛掸子高高举起,却久久落不到她身上,先前的两下已经耗尽了他的怒气。舍不得打,又骂不出名堂来,徐义生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徐晚星,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一直不吭声的人终于松了口,“我不要你死。”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我看你就是想气死你爹!”   她的视线一直凝固在地板上,却还是那一句:“我不要你死。”   这样的态度令徐义生一愣,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放缓了语气,“你听爸爸的话,好不好?好好高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去年不是表现得挺好?怎么忽然又故态复萌了?”   徐晚星不说话。   他试探着开口:“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闷在心里没有用,要不你告诉我,咱们父女俩一块儿解决。”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他看见徐晚星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轻声问:“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纸终究包不住火,徐义生没想到,瞒了大半年,还是叫徐晚星知道了他的病。这一夜,父女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   “我有病没病都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你的前途!”   徐晚星还跪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倔强地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各有不同。”   “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徐义生把手一挥,“徐晚星,你给我安安分分参加高考去。我告诉你,你要是自毁前程,你爹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我不要你死。”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变成了复读机,只剩下这一句。她抬头看着徐义生,眼圈都红了,嘴上却无比强硬,“我不管你瞑不瞑目,总之我不许你死。”   这些年里,徐晚星一直是个坚强的姑娘——   在摊子上帮忙时烫伤了手,她不哭;幼年时被欺负了,未学跆拳道的她毫无还手之力,她不哭;在学校挺身而出闯了祸,回家被罚跪,也不哭。   可是今日,她直挺挺跪在搓衣板上,抬眼看着父亲,无数次重复那句不要他死,眼里是滚烫热泪,收不回,却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可内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她要比他挺得久。   这一次,谁都别想动摇她。   徐义生的声音也沙哑了,“起来,别跪了。”   她还是不动。   “徐晚星,你就听爸爸的话吧,成吗?我是粗人,没文化,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你养大了。”他抬高头,兀自忍住眼中的酸楚,“大家都说我成就了你,把你从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养到这么大,健健康康、活蹦乱跳,但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是你成就了我。”   “如果没有你,我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穷摊贩,家不成家,人不人、鬼不鬼。”   “可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除了穷和残疾,除了坏脾气和没文化,好像也有了一点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有了希望,有了信心,有了动力,也有了骄傲。”   他抬手捂住眼睛。   “我从来都不爱夸你,只会批评你。可是晚星啊,你是爸爸的骄傲。一直都是。”   眼泪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淌下。中年男人两鬓斑白、手掌粗糙,唯一明亮的是那双眼,一直热情如火,一直充满鲜活的爱与怒,然而此刻也被泪水模糊,不复往日的神采。   “你不能放弃前途,你还有大好的未来。我养你一辈子,从来不期望你大富大贵,将来回报我什么养育之恩。唯一的心愿就是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有生之年,绝不拖累你,能看着你好好的。”   “好好读书,好好参加高考,将来念一所好大学,别学你爹这样,吃了没文化的亏,活该穷一辈子,好不好?”   徐义生说了好多的话,仿佛这辈子的说教加起来,也不及今日这样深刻。   未尝没有怀疑过老天不公,它示他以残疾,赠他与贫穷。富贵健康,平安喜乐,阖家团圆,到头来一件都没有。   得知病情的头一个月,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倒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无法承受病痛,哪怕在手术台上因麻醉而渐渐昏迷,又因药效褪去、被疼痛唤醒,他也不曾害怕。唯一害怕的是,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徐晚星该怎么办。   他的小姑娘还没有来得及冉冉升起,还没有大放光芒,若他离去,这世上还有谁来爱她?   黑暗里,他在病床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怕没人爱他,不怕剩下的路满是艰难险阻,只怕未来更长的日子里,他无法再陪她走下去。   不管是谁生下了晚星,丢掉她是个天大的错误。她那样可爱,那样懂事,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奈何他徐义生没本事,只能这样粗糙地将女儿养大。可他知道,若是晚星的亲生父母知道她是这样好的孩子,一定会后悔。   术后的一周,他告诉徐晚星他去了山里看大棚蔬菜,与蔬菜商谈今后的食材供应。可在医院煎熬的时候,深夜躺在病床上,他死死咬牙,泪水湿透了枕头一角。   徐义生,大男人哭什么哭?他这样问自己。   可是一想起徐晚星,他就不甘。他怨天尤人,恨命运无常,怕未来不能再当她的依靠,更怕自己看不见她变成一颗真正的明星。   他一辈子没有家与亲人,是徐晚星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穷,残疾,像是躺在路边都无人搭理的臭石头。偏偏老天爷送他一颗明珠,将黯淡无光的生活变成了彩色,添以欢声笑语,装满爱与希冀。   伤口在深夜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他蜷缩在病床上,鼻端是消毒水的气味,眼前是女儿的面容。   如果老天爷能听见——他喃喃地说,紧闭上湿漉漉的眼——我徐义生这辈子都不是善男信女,但我求你,用我全部的诚意求求你,再给我多一点的时间。求你让我看着她长大,看到她嫁人,拥有一个新的家。   到那个时候。   到那个时候,即便离开得痛苦又狼狈,我也毫无怨言。   *   可老天爷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徐义生不得而知。   逼仄的家中,徐晚星还跪在搓衣板上,哭成泪人一般,伸手抱住了他。   她说:“书什么时候都能念,在哪里念都可以。可是爸爸只有一个。”   她像十岁那年,在巷口被大孩子欺负了一样,看爸爸弯下腰来,便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无论如何不肯松开手。   “我不准你死。我不准你死……”   她嚎啕大哭,泪水烫伤了徐义生的脖子,也烫伤了他的心。   老天爷真狠心。她哭到天昏地暗,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求求你,别带走我爸爸。   其他的,她都可以不要。大学,前程,乔野,朋友。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健康去换爸爸再多陪她一些时日。一辈子清贫也不要紧。   只要他们爷俩守着抄手摊子,好好过日子。   求求你了,老天爷。   *   那一夜,哭成泪人的还有别人。   张静萍拎着一堆东西,站在尚未合拢的卷帘门外,手里的东西咚的一声落地,捂住嘴哭的不像样子。   一直到屋内的对话停了下来。   一直到徐义生哭着答应女儿:“好,不哭了,不哭了。咱爷俩好好过,爸爸不逼你。”   她才终于擦干眼泪,重新收拾起地上的东西,走进屋去。   “爷俩这是在干嘛呢,演电视剧?”她强颜欢笑,把东西往桌上一搁,“瞧瞧你们家这桌子,本来就小,还堆得满满当当,东西都没处放。”   父女俩擦干眼泪,徐晚星起身叫了句:“张姨。”   “欸。”她笑着应声,指指桌上的东西,“我老顾客,你见过的那个,顾总顾先生,出了趟差,带了不少东西回来,也给我匀了点。”   “这是鹿茸,这一袋是牛肝菌,这箱是牛奶,还有一篮子土鸡蛋,说是山里的农民自个儿养的,没吃过一丁点饲料,可健康了。”   她絮絮叨叨把东西放下,又问候了一番徐义生,最后才起身要走。   徐义生说:“晚星,送送你张姨。”   张静萍也没推拒,与徐晚星并肩朝外走。   远离卷帘门十来米时,她才侧头,“你爸怎么说?”   徐晚星的眼圈还红着,深呼吸,“我说了,我不念大学了,先休学,换我来赚钱养家。如果他的病情稳定,明年我再把学业捡起来。”   “他能同意?”   “他不同意,但我也不会妥协。”   小姑娘褪去了青涩与懵懂,身姿笔直地站在深夜的巷子里,像棵永不妥协的青竹。   张静萍又难过得想哭,伸手摸摸她的头,“晚星,你是个好孩子。是老天爷的错,他不肯善待好人。”   徐晚星咬牙笑了,“结果什么样,还没人知道呢,不是吗?我爸他不一定会有事。”   有她在,绝不会让他有事。   张静萍一边擦泪,一边也笑了,“好,好,你爸肯定会没事。”   她心念一动,侧头对徐晚星说:“赚钱的事,你先别急,我去问问顾先生。他生意做得大,一向有业务麻将,需要会算牌会喂牌的好手。之前也问过我,店里有没有合适的人手会干这一行,可我那都是些中老年人,谁会干这个呢。”   徐晚星一顿,“业务麻将?”   “生意伙伴常年有经济往来,现在上面管控太严,干脆拿牌桌当幌子,安排自己人上去,该送钱时就大把大把地输,该收钱时就一把接一把地胡。”张静萍神色凝重,“但你要想好,究竟是不是要放弃前途,去做这一行。这个来钱快,但绝对不是什么好出路。”   徐晚星毫不犹豫地说:“只要能赚钱,我做。”   *   乔野第无数次站在黑漆漆的书房门口,一言不发呆立良久。   徐晚星白天总在课上打瞌睡,不论他说什么,师爷把她叫去办公室数落多少次,她都油盐不进,像极了当初那个麻将少女。   他飞快回家,骑上山地车就要重新出门。   乔慕成气得大拍茶几,“你给我站住!”   乔野定在院子里,背对父亲。   “离高考还有几天了?你自己数数!成天魂不守舍的,你到底要去哪里?”   乔野低声说:“我只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定回来。”   “别说二十分钟了,两分钟也不行。”乔慕成严厉地皱起眉头,“小野,你是怎么回事?你妈之前说怕你和徐晚星一起玩,学坏了,我还不信。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高考生的样子?”   “我只要二十分钟。”   “你——”   “爸。”少年人孑然一身站在院落里,缓缓回头,“只要二十分钟,让我去吧。”   孙映岚拉了拉丈夫的胳膊,低声说:“高考快到了,孩子压力大,你别置气。”   乔慕成咬牙,“成,你去。就二十分钟。记住,只此一次。”   少年登上山地车,风一样踏着夜色往夜市疾驰而去。   他停在兴旺茶馆门外,径直走了进去。   柜台后,李叔问他:“哎,小伙子,去哪儿啊?”   “找人。”   “哎哎,别急着进去,你找谁啊?哎,我说,你怎么不理人啊!”   乔野一路穿过大堂,走进后院,那里是无数个包间。与前面普普通通的大堂不同,院落里有一棵梅树,几座假山,绿草成荫。在院落四周,是几个装潢雅致的包间,玻璃窗,采光极好。   李叔跟着他匆匆而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地方是你能乱闯的吗?小孩子不懂事,赶紧出去!”   乔野却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某扇落地窗后,虚掩的窗帘隔不断视线。   他看见了徐晚星。   她侧对窗户,坐在几个成年人之间,游刃有余地打着牌,姿态闲适,唇角带笑,不时说些俏皮话,逗得大家一阵笑。   在某个中年男子身后,还站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时殷勤地俯身倒茶,又送到男子嘴边,笑靥如花。   徐晚星仿佛没看见,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舒坦又自在。   乔野说:“李叔是吗?”   李叔一愣,“你是——”   “我是她朋友。”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说,“我只要两分钟,两分钟后就出去,行吗?”   “你可不许捣乱啊,这儿的人都不是你能招惹的。”李叔警告他。   “您放心,我绝不捣乱。”   李叔退到不远处观察他,而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那道身影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   手机响了四次,徐晚星都只摁了下,掐断声音,四次。   第五次时,对面的男人笑了,手中的麻将扣在桌上,淡淡道:“去接电话吧,小徐,咱们这儿没这么严的规矩。家里人找这么急,怕是有要紧事,别让人操心。”   “谢谢顾先生。”   徐晚星起身,拿着手机匆忙走出包间,停在小院里。   深呼吸,她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找我有事呀?”   乔野站在假山后,慢慢地问了句:“在哪?”   “在家啊,看书呢,手机静音了,就没听见。”她故作轻松。   乔野没说话。   她又催促似的问了句:“说呀,有什么事?没事别打扰我看书,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看书也全都懂。”   说罢,还孩子气地哼了一声。   可那头仍然没有回应。   徐晚星略微不安地握紧了电话,仿佛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某一刻,她看见了假山后拖得长长的影子,身形一滞。   那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挂断了电话,与她四目相对。   风仿佛有声音,呼啸而过,明明是五月的夜晚,带着些许夏天的热度,吹在面上却像刀子。   他离她咫尺之遥,又像在千里之外。   良久,是他打破了沉寂,“为什么?”   徐晚星声音暗哑,脊背却依然笔直,“我需要钱。”   “要多少?”   “很多。”   乔野默了默,从身上摸出钱夹,递给她,说:“现金不多,卡里有八万,我从小到大存的。钱给你,跟我回去。”   徐晚星没有接。   “嫌少?”   “是。”她死死攥着手心,说,“的确不够。”   “你要钱来干什么?”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万千话语涌入喉头,稍不留神就会透露出风声。可五月的风提醒着她,下个月就要高考。   耽误一个就够了,难道还要拖他后腿,把第二个人拉下水吗?   她抬头看着乔野,说:“我想过好日子。”   “好日子,在麻将馆里吗?”   “麻将馆怎么了?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读了这么久的书,腻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说,“现在不想读了,打算弃暗投明,重新回归老本行。”   乔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都说没事了。”徐晚星想挣脱,却挣不开,余光看见不远处的李叔,她张口大叫,“李叔,快帮帮我,把这人弄走!”   李叔很快走来,一把抓住乔野的肩,“松手。”   乔野吃痛地松了手,看见徐晚星后退两步。   他问她:“徐晚星,之前说的话,你全都忘了吗?”   徐晚星神色一滞,转身离开前,只认真地说了句:“我没忘,但是我反悔了。乔野,祝你前程似锦,在北京一切都好。”   隔日,徐晚星没有再去上学。   仿佛破罐子破摔,既然他都知道了,她索性放弃了表面的和平。   清花巷里,老房子里似乎没有人住了,再也找不到徐晚星和徐义生的身影。唯一能找到徐晚星的地方,是兴旺茶馆。   乔野又去了几次,无一例外,无功而返。   最后,他站在张静萍面前,“张姨,我知道徐晚星很信任您。”   张静萍停在夜市街头,看着一身狼狈的少年。   他几乎是央求似的问她:“徐晚星怎么了?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吗?”   纵然不忍,张静萍也依然移开了视线,像和徐晚星约定好的那样,摇摇头说:“书读多了,物极必反,大概是压力大了吧,那孩子不想继续读书了。”   “不可能!”   “快高考了,你别在这耗时间了。不管你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张静萍转身离去,热闹街市,只留下少年一人。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也只有孤身一人。   那天夜里,乔野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次日连学都没上。   高考在即,父母急得不行,乔慕成都请了假,与妻子一同在家照顾他。乔野翻来覆去说着胡话,叫着徐晚星的名字。   孙映岚抹着眼泪,说早说过那小姑娘不是什么好人了,都怪乔慕成,纵容孩子胡来。   乔慕成一言不发。   这场病持续了整整三天,乔野进了医院,输了两天液,烧终于退了下去。   万小福带人来看他,班主任罗学明也来了,所有人都在嘘寒问暖,嘱咐他快些好起来。唯独徐晚星没来。   他听见罗学明在走廊上与父母交谈,说徐晚星搬家了,辍学了。   罗学明亲自去找了她好多次,都不见人影。她只在电话里说,对不起,罗老师,我真的不读了。   这些日子,罗学明也快疯了。   可不管多疼徐晚星,多偏心这孩子,他始终是个班主任,还有全班五十来个孩子要照顾。他不能一蹶不振,他还要打起精神来,做大家的军旗。   他走进病房,严厉地看着乔野,指指门外。   “想想父母,想想自己努力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乔野,你有大好前程,那么多期望的目光都看着你,那么多心愿等你完成,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乔野看着苍白一片的医院,一切都是白色。   床单,墙壁,天花板,白炽灯,连同身上的病号服也是白色。他疲倦地抬手挡了挡灯光,说:“我知道了,您放心,罗老师,我会好起来,努力准备高考的。”   大概是从一天起,青春正式褪去了斑斓色彩,成为了苍白一片。   他好了起来,出了院,按部就班地上学、复习,直到参加高考。   一切如常,仿佛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徐晚星。   仿佛这是八年来,他一直就孑然一身,从来没有过任何意外。   *   四十五天后,乔野收到了C大的录取通知书。   清花巷都轰动了,这地方什么时候出过这样出息的少年?家家户户都来祝贺,乔家的门槛都快被踏断了。   在那片欢声笑语里,没有人提起徐晚星。   乔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定定地看着窗外,仿佛下一刻,有个小贼就会捡起石子敲敲窗户,然后手脚利落地翻窗而入,斜眼看着他,说:“能耐啊,乔野。”   说这话时,她是眉飞色舞的,语气欢快又可爱,眼里若有光。   可他等了一夜,直到天光微明,清花巷迎来鱼肚白的苍穹,那人也始终未曾到来。窗口安安静静,再也没有被石子敲响过。   天色大亮时,母亲敲门,说:“起床了吗,小野?”   少年依然坐在床边,说:“起了。”   “收拾好东西了没?十点半的飞机呢,该准备准备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打开衣柜,“就来。” 第二卷 千千晚星 第六十一章   府南河畔,高楼林立。   城市高速发展后,高新区俨然成为蓉城的心脏地带,即便夜幕四合,格子间内也灯火辉煌。   前台小姑娘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咖啡和便当盒,飞快地藏在柜台后。   小哥开玩笑:“这会儿还没下班,吃饭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你们老板可真严格。”   她也笑了,“里面的大律师们都还饿着肚子在战斗呢。”   对于律师事务所来说,战斗才是常态。   万小福看了眼手表,关掉电脑,从桌后站起来,取下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一边穿一边朝外走。   张助理从格子间里抬头看来,“万律师,要走了吗?”   “嗯。你准备一下李旭明的资料,下班前发我邮箱,纸质档可以明天再打印,到时候放我桌上。”   “好的。”   隔壁桌,新来的实习生姑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凑过来问:“大家都没下班,怎么万律师就走了啊?”   “他每个月的这几天都不加班的。”   “回家陪老婆?”   “开什么玩笑,律所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单身汉。你见咱们这有几个已婚人士?工作都忙成狗了,他哪有认识女孩子的机会啊。”   小姑娘若有所思,笑容满面凑过来:“那,律所里可以自产自销吗?”   张助理似笑非笑觑她一眼,“这招可行,但不适用于万律师了。”   “你不是说他还单身吗?”   “对象是没有,但听说有个青梅竹马,人家高中时就是老同学了,传说中的白月光。这么多年万律师一直放在心上。”   “青梅竹马?”小姑娘问清楚了万律师的岁数,掰着指头一算,瞪大了眼睛,“高中三年没在一起,毕业到现在都七年了,还没确定关系,还能有戏吗?”   “这谁知道?反正禁不住万律师自己乐意呗。”   *   万小福并不知道自己的助理和实习生在谈他的八卦,从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看见路边有卖糖炒板栗的,停车,降下车窗。   “老板,来一份栗子。”   秋末天凉,他对着那袋热气腾腾的板栗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公文包上,咧嘴一笑。   大概没人想得到,人前西装革履的万律师会把文件资料都拿出来放在后座,转而把一袋糖炒板栗放进公文包里,只怕送到那人手里时凉了。   他把公文包放好,低头发了条信息。   “我下班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那边很快回复:“好的,我收拾一下,一会儿楼下见。”   *   徐晚星在楼下见到万小福时,他打开车门,从后座拎出一桶油、一袋米,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她瞪着眼睛问:“给我的?”   “对啊。上个月来的时候,你家不是没米没油了吗?”   “你也知道是上个月的事了,至于一整个月都没买新的吗,我喝西北风呢?”   万小福笑起来,“赶紧拎上去,要累死我吗?站这说什么闲话。”   一边上楼,他一边说:“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虽说身手好、力气大,这些事也让男人来做比较好。我先给你拎来,有备无患嘛。”   东西虽沉,好在小区有电梯,东西很快放进十八楼的家里了。   两人重新回到楼下,上车。   万小福从后座把公文包拿来,递给她,“喏。”   “干嘛?”   “打开看看。”   徐晚星疑惑地打开那只公文包,眼睛都直了,“你把板栗放这里面?!”   “不然回来就凉了。”   “不是。我记得这包是你去年生日的时候,你妈买给你的吧?五位数的包,你就拿来装板栗?”   当这是菜篮子吗?   万小福笑了,“物尽其用,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笑起来时,嘴边有两个酒窝,依稀可见高中时清秀的少年模样。这也是为什么平常在律所和法院里,他不怎么笑的缘故。酒窝会显得他没那么严肃,塑造不了强势精明的律师气质。   徐晚星摆摆手,遗憾地说:“热的也吃不了。不然你车里一股味儿,还掉你一车壳。”   “没关系,我过两天正好要开去做保养。”   “下车再吃。”徐晚星很坚持。   车行一路,万小福想起什么,在红绿灯口停下来时,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最近看同学群里吗?”   “早八百年屏蔽了。除了发请帖晒小孩,剩下的也只会卖保险拉生意。”   万小福笑起来,顿了顿,说:“我看群里有人说,今天在市中心看见乔野了。”   那一句话平平无奇,却仿佛突如其来的炸弹,车里一时被消音。   乍闻他的名字,徐晚星一怔,半天没反应过来,旋即又笑了,“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绿灯亮起时,万小福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可她的笑容还和之前一眼,没心没肺的样子,漆黑的眼珠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你就不好奇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跟我没关系。”   “当初的事,他不知道内情,气你也在情理之中。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至于还耿耿于怀吧?”   “那也跟我没关系。”   “蓉城虽说挺大的,但大家交际圈子也就那么小,将来也许还有机会碰面。要不,干脆找个机会解释清楚——”   “班长大人。”徐晚星好笑地打断了他,“你以为这是在演偶像剧呢?”   “……”   “街头偶遇,背景音乐是好久不见,大家执手相看泪眼,还能话别当年?偶像剧现在都不这么演了。”   万小福一时没说话。   徐晚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激了,又放缓语气说:“时隔多年,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了,当年的事,说不说都没什么必要了。”   车停在医院门口,洁白一片,熟悉的味道似乎隔着大门都清晰可闻。   开门前,万小福低声说:“可我总觉得,他回来有你的原因。”   徐晚星一顿,安全带啪嗒一声松开,可手却停在车门上。   万小福侧头看着她:“他好歹一科研人员,还是搞天文研究的,不留在北京,也该去南京,往咱们蓉城钻什么啊?况且人父母都回北京了,他孤家寡人跑过来,图什么?”   图什么?   徐晚星张了张嘴,勉力按捺住不规律的心跳,告诉自己心平气和最重要。   “你到底是来探望老徐的,还是来讲八卦的?”她翻了个白眼,开门下车,“果然是打民事官司打多了吗,说些家长里短的这么在行。”   万小福锁好车,抬头时,那人已经快步走了几十米远。明明腰挺得笔直,可那个背影怎么看都有种仓皇逃窜的味道。   他苦笑着追了上去,心道,她果然还是忘不了。   *   清花巷。   房屋经纪人明明大腹便便,却还按规定穿着白衬衣加西装裤,扎起来的衬衣更凸显出圆滚滚的肚皮。   他停在宽巷的两层楼小院前,笑容满面说:“二位跟我进去看看吧。”   宋辞眉头一皱,不乐意了,“你选的什么破地方啊,离研究院十万八千里远就算了,还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经纪人赶忙赔笑地说:“不不不,这里虽然看起来是老了点,但好歹是国风巷子,这几年不少游客都来观光,体验老蓉城的生活气息。您可别小看清花巷,这的房价可不比高新区便宜。”   一侧站了个修长挺拔的年轻男人,也是白衬衣加黑西裤的打扮,领口甚至还随意地松了颗纽扣,但就是跟房屋经纪人把同样的行头穿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他不咸不淡地瞥了宋辞一眼。   “不乐意就赶紧走。我早说过了,你非要跟着来。”   “你只说地方没那么好,可没告诉我是这种破旧的老巷子。”宋辞四下看看,“没处停车,位置偏僻,这院子里也荒了好多年了吧,演鬼片呢这是?我看鬼都不想住在这。”   片刻的岑寂,男人淡淡开口:“我以前就住在这。”   房屋经纪人:“……”   宋辞:“……”   宋辞:“我不管,那我就更要留下来了。毕竟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可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反正我赖定你了。”   男人瞥他一眼,“留下来可以,有个条件。”   “还有条件?说来听听。”   “活得安静一点,少说话,多做事,别拿你的废话影响我的生活质量。”   “呸。你怎么不说你这厌世脸影响我食欲啊?”宋辞义正言辞,“既然都要同居了,你提了条件,我也有个条件——”   “你没资格提条件。”   “喂,乔野,好歹我他妈从北京一路跟你到这来,你就这么冷漠对待自己的好兄弟吗?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没有。”   “……”   两人上演着冰与火之歌,房屋经纪人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扶扶眼镜,腆着脸凑过来,“那个,咱们要不,先看看房子的情况?”   “不用看了。”乔野从他手里拿过合同,“房子我租了。”   *   审合同,签字,拿钥匙,房子就算敲定了。   宋辞进屋子里溜达一圈,发现房子里面还是挺好的。更何况他从来都是嘴上抱怨多,但其实做他们这一行的,大西北也住过,荒漠戈壁也睡过,哪有心思计较住宿水平多高。   他只是抱臂倚在门口,似笑非笑说:“哥们儿拿着国家津贴,不住高新区的高档公寓,选个这么朴素怀旧的地儿,思想觉悟挺高啊。”   乔野:“老地方好,不用重新适应环境。”   “你那环境适应水平,还有这种担忧?刚到美国那会儿,我们吃不惯住不惯,时差都还没调过来呢,就你倒头就睡,醒来就跟打鸡血似的开工。”宋辞笑话他,“连张导都说你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机器人就算了,没有感情倒是真的。”乔野扫他一眼,“所以你要是再这么多废话,还是趁早回北京吧。”   “……”   两人昨天才从北京飞来蓉城,去了研究院里熟悉环境,目前行李还在酒店。   院里其实也有宿舍,但两人都不缺钱,没必要挤在逼仄的环境里,所以选择自行租房。   当初乔野去了C大后,隔了半年不到,乔慕成手头的项目也完成了,念着儿子北上,于是又举家迁回了首都。   听房屋经纪人的意思,在他们之后,又有一家人搬进这屋子住了几年,半年前搬走,这房子就空着。   两人去超市里买了点清洁用具,一晚上都耗在这里了。   离去时,明月高悬。   这些年蓉城似乎变了很多,来的一路上,沿途看见的高楼大厦极具现代感,鳞次栉比,灯火辉煌。   可来了清花巷,这里似乎还是老样子。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做饭的香气弥漫在巷子里。月亮出来时,晾晒的被单还在二楼迎风飘扬。谁家传来小孩的哭声。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略大,走过屋外都能听见。   “往哪走呢,不是从这边出去吗?”宋辞奇怪地叫住乔野。   可他却头也不回往窄巷走,“这边也能出去。”   “不是,这边转个弯,不就直接能打车了吗?”   “来都来了,带你参观一下。”   “哥,我打扫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这会儿腰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回酒店吧,算我求你,明天再来参观行吗?”   “不行。”   在宋辞废话的功夫里,那人已经走了老远,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的一轮苍白月光。   宋辞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这些年乔野冷归冷,但人情味是有的。今天来了这清花巷,好像连人情味都没了,整个人都变得尖锐带刺。   他顿了顿,追了上去,却看见乔野停在了一扇卷帘门外,静默着,一动不动看着那道门。   那栋房子在巷子窄小的一段,比他们租住的那一栋小多了,也陈旧多了。二楼看起来倒是比一楼新了不少,明显是后期新装过,贴着尚且闪亮的瓷砖。   宋辞走到他身旁,就听见他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   “二楼以前是棚户,旁边有片空地,常年晾着衣服。”   乔野似乎也没在意他是否在听,只抬头看着在月色下发亮的瓷砖。   “没有贴砖,只有一大片爬山虎。春天的时候,会有蝴蝶停留。”   “也没有石头阶梯,只有一只老旧的木梯子。爬上去时要手脚并用,不留神踩滑的话,可能会摔下来。”   ……   有个书房,简陋不堪,唯有一张书桌、一方地毯,和一只木头斑驳的大立柜。柜子上放了一只多功能收音机,墙上贴着Coldplay和Beatles的照片。   有一只橘黄色的猫,名叫阿花,冷不丁就从窗口跃进,爱撒娇,爱躺在椅子下睡觉。   有一个小姑娘,总是一边伏案疾书,一边抱怨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外语,振振有词:不是说好普通话走遍全天下吗,敢情都是骗人的吗。   还有一个无数次从梯子爬上来的少年,总是在虚掩的门后静静看很久,然后才装作刚来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走进屋去。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像是沉稳又波澜不惊的成年人,但心跳早就出卖了他。   ……   乔野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倒是宋辞难得没有打岔,也没有提醒他该走了。   直到下班归来的辛意,大老远看见两个男人站在自家门口,走近了,才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乔野?”   他一顿,回过头来。   “我的天,真的是你!”辛意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我搬回来了。”   “还是宽巷那边吗?”   “嗯。”   “你,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会回蓉城?”   乔野顿了顿,微微一笑,“说来话长。” 第六十二章   辛意穿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也束在脑后,看起来像个一丝不苟的古板秘书。   宋辞好奇地看了两眼,问乔野:“你同学?”   乔野点头,为两人互相介绍。   七年未见,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可说。本来从前也不见得多熟,不过是因为徐晚星的存在,才把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聚在了一起。   寒暄几句,就要离去。   辛意却忽然叫住他:“乔野。”   他一顿,回头看她。   辛意说:“房子已经卖出去了,她早就不住这里了。”   乔野没作声。   “晚星如果知道你回来了,一定——”   “时间不早了,先走一步。”他淡淡地打断辛意,笑里只有客气,没有半分热忱,“大家住得近,以后常见。”   “……好的。”   都走出窄巷了,宋辞才若有所思地念出两个字:“晚星?”   乔野没搭理他。   “你刚才看的那栋小楼,是她家?”   还是没回应。   “就那个撩拨你又抛弃你,还从来没承认过是你女朋友的旧情人?”   脚下猛地一刹车,乔野目光森冷,侧头看他,“你不说话会死?”   见他动了怒,宋辞总算消停了,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嘴,表示妥协。   乔野这人,素来话不太多,两人相识六年多,即便交情过硬,宋辞也鲜少听他提起过去。单知道他爷爷是天文摄影家,父亲是地质工作者,读书时代他因父亲的工作变动,辗转各地,还来蓉城念过高中。   唯一一次听他多说了两句,是在美国实习那几年,项目完成那天,庆功宴上他们俩愣头青不会推辞,给灌多了酒。回到公寓时,轮流去厕所吐得昏天暗地。   再出来时,两人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迷迷糊糊说醉话。   宋辞把从小到大追自己的女生都炫耀了一遍,从指甲总是涂得五颜六色的那个,到头发染得花里胡哨的那种。还有一个家里开连锁餐厅,告白时曾经豪言壮语说要为他承包下半生的一日三餐。   他拍拍乔野的脸,“小伙这么帅,虽然脾气难搞了点,追求者没我多,但应该也有过不少吧?来,说给哥听听。”   换做从前,乔野一准不搭理他,可酒精上头时,舌头似乎也不听使唤了。   他抱着靠枕懒洋洋倚在那,好似在思索什么,半天才皱起眉头说:“……记不清了。”   “一个都记不住吗?”宋辞夸张地说,“难不成是一个都没有?”   “胡说。”乔野还生气了,想了半天想到一个,“有个公主。”   宋辞品味片刻,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你说的这个公主,该不会是我想的那种公主吧?”   “哪种?”   宋辞扭捏着竖起兰花指,装腔作势,“大爷,再喝一杯吧——这种。”   最后两个字回归爷们儿路线,反差极大。   乔野喝多酒,人似乎也和气不少,哈哈笑个没完,推他一把,“去你的。不是这种。”   他还在艰难地用残余的理智思索着,“好像叫傅什么,徐晚星总叫她公主。”   “徐晚星又是哪一个啊?”   “不是哪一个。”醉鬼拿抱枕砸他脑袋,生气地说,“徐晚星只有一个。”   说着,他还竖起食指,认认真真地说:“只有一个。”   宋辞回味过来了,凑过来兴致勃勃问:“前女友?”   然后又被抱枕一顿乱砸。那醉鬼砸累了,把抱枕一扔,倒在地上睡了过去。最后一句话含含糊糊,不太清楚,好在是在说,“她从来没承认过。”   宋辞推他,“喂,怎么睡这了?”   “……”   “起来,进屋去,睡这会生病的!”   “……”   他看乔野睡得沉,私下看看,趁着醉意踹了两脚,嘿嘿一笑。   您也有今天啊。   这家伙非常惹人讨厌,说话带刺,不好相处就算了,专业能力还老是强过他一头。开玩笑,南大和c大的天文专业本来就是针尖对麦芒。c大胜在国中之重,受上面扶持。南大的优势是历史悠久,天文系是王牌,也是老牌。   几乎是他俩一见面,派系之争就压在脑袋上了。   宋辞自小未曾受过挫,在南大更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少年,谁知道遇见个乔野,好死不死杠上了。   那两脚不轻不重踹在腿上,乔野动了动,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   “你说什么?”宋辞弯腰凑了过去,想听清他的话。   原本是听不太明白的,可那一整夜,他都迷迷糊糊呢喃着那三个字,想记不住都难。   天亮时,宋辞顶着鸡窝头问他:“徐晚星是谁啊?”   却看见乔野身形一滞,没吭声,出门去了。   他也不做多想,进浴室洗了个澡,又把换洗衣物从洗衣机里捞出来,走到阳台去晾。无意中瞥见楼下站了个人,手里那一抹火光格外显眼。   乔野一动不动站在树下,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回来时浑身烟味,满面风霜。   那一天,宋辞才发现,原来这人并不总是大家看见的那样风光无限。各人有各人的心酸苦楚,只是埋得太深,无人得知。   另一边,肿瘤科的病房热闹了一晚上。   每个月这几天,几人都会聚在这里,探望徐义生。   “啧,我们春鸣已经从稀罕的男护士成了主管护师,每天带领一群漂亮的白衣天使在各个病房穿梭,可耀武扬威了。”说话的是于胖子。   春鸣不客气地说:“怎么,你羡慕吗?羡慕也没用,我们这是技术活,兄弟你是做不来的。”   一边说,他一边从推车上拿出徐义生要注射的液体,从装针到推针,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原本这些事可以直接交给护士来做,但徐义生这里他从来都亲力亲为,就像是自家长辈,能上阵就亲自来。   “疼吗?”他低声问。   老徐笑着摇头,说不疼。   “是,我可羡慕你了,羡慕你每天都能穿白裙子当天使。”于胖子翻白眼,拧开保温桶,憋了好半天,直到打完针了,才敢出口气,怼回来。   他热情洋溢地把汤送到老徐面前,“叔,来,喝点鱼汤。这我们老板托人从长白山弄回来的鱼,说是天池神鱼,喝了延年益寿。”   “这你都信,到今天了还没给弄进传销窝里,我敬你运气好没遇上传销分子。”春鸣嗤笑。   “呸,哥这么英明,传销分子他敢来吗?”于胖子殷勤地替徐义生摆好小桌板,倒了一小碗汤,还吹了吹,“也甭管是真的神鱼还是假的草鱼了,反正我的手艺没话讲。最近来我们餐厅的客人好多都点这道鱼汤呢,说是喝了一回想二回,喝了三回,想把本大厨撬回家。”   毕业好多年了,于胖子也当真潜心钻研厨艺,如今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餐厅当大厨。   徐晚星和万小福进来时,就看见他星星眼望着老徐,一脸求表扬的样子,“叔,好喝吗?”   老徐眉开眼笑地点头,说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   徐晚星走上前瞄了眼,端起保温桶里剩下的鱼汤就尝了一口,斜眼看于胖子,“于庆庆你又顺你们店里的食材了,薅羊毛薅得挺溜啊。”   “什么叫顺呢。大厨拿点食材回家钻研厨艺,我们老板高兴都还来不及。”   “那他知道你把天池神鱼也拿走了吗?”   “……咳,细节就没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了。”   病房里一阵闹腾。   万小福没有那么会插科打诨,总是一边听大家说话,一边笑着削水果给老徐。只可惜化疗的时候因为药物反应,一碰生冷的食物,甚至身体接触到冰冷的物体,都会像触电一样难受。   所以到头来,那些水果多半进了徐晚星的肚子。   她倒是没思考那么多,总是在老徐推拒时,不忍浪费班长的好意,索性大大咧咧接过来,说:“我爸不吃,我吃。”   辛意今天加班,回家太晚,不然也来了。女孩子心细,很多时候路过医院也会进来坐坐,替老徐按按腿脚。   唯一遗憾的是,大刘不在了。   当初说好要成it大侠,虽说最后没有听上去那么牛,但他毕业后去了广州一家游戏公司,现在也做得风生水起。麻将小分队有一个专属的微信群,隔三差五就能看见他在里头炫耀——   “兄弟们老子的游戏又爆了啊啊啊!”   又或者是——   “快,明天新手游开始公测了,兄弟们快来帮我添砖加瓦凑人气,冲鸭!!!”   更常见的是——   “于庆庆你个狗东西,测试期这么忙,你踏马大半夜调戏我们客服妹子干什么?!”   于胖子立马冒头:“询问有关游戏的问题也算调戏?”   【是春鸣不是春鸡】:你问什么了?   【于瘦子】:我问她游戏里能不能结婚啊。   【无敌徐晚星】:听起来是合理的。   【广东吴彦祖】:我呸,他下一句就是,那请问小姐姐的id是什么,请问我能和你结婚吗?   【于瘦子】:怎么,客服姐姐是你老婆,我不能勾搭吗?   【广东吴彦祖】:呵呵,小姐姐?我们客服几把掏出来,比你鼠标都大,别说我没提醒你。   后来于胖子再也没上过那款手游。   徐晚星从前以为,每一次毕业,就代表一次分别,人生像一条绵延深情的河,奈何支流不断,离散太多。可这么多年来,他们还在一起。每一个月里,再忙,大家也会来看看老徐,陪她度过无数个难关。   说到难,人生是真的很难。   可是那些难关未必见得只有苦难,苦难见证了一路以来的陪伴,让眼泪的背后也多出不少欢笑。   离开医院时,老徐神情疲惫,已然入睡。   众人轻手轻脚走出病房,看徐晚星为他盖好被子,悄无声息阖上门。   医院的走廊很安静,只剩下护士推车匆忙而过的声响。白炽灯热烈又冷清,照得伤痛无处遁形。   万小福低声说:“徐叔又瘦了。”   徐晚星嗯了一声,“昨天量体重,只有八十一斤了。”   于胖子蹙眉,“要不我再想想法子,多做点滋补的东西来。”   “没用的。”春鸣拧了拧眉心,叹气,“我隔三差五就问朱医生,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七年做了四场手术,每一场都元气大伤。上个月又发现的那个小肿瘤,现在压根不敢想动手术这个方案。再大动干戈,徐叔根本下不来手术台。”   于胖子急了,“不是一直在花大价钱做什么生物疗法吗?敢情大把银子投进去都打了水漂?”   “你以为生物疗法是灵丹妙药,药到病除吗?那不过是癌症中前期的辅助疗法,让体内的癌细胞和正常细胞达到一个平衡,谁也不影响谁,大家和谐共存罢了。现在徐叔的身体已经耗空了,生物疗法也只不过是让他好受点,再拖延拖延时间。”   春鸣侧头看着徐晚星,低声说:“叔叔问起来时,我还是跟他说的一切都好。但跟你我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有一说一。你伤心也好,豁达也罢,总之我们在。”   万小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伸手拍拍她的肩,“春鸣说得对,我们都在。”   于胖子也郑重点头,“有事我们陪你一起担。”   头顶没有月光,却有千千晚星,仿佛明灯指引。   徐晚星笑了,一个一个看过去,对上三道赤诚的目光。   “放心吧,我很乐观。当初说好活五年,现在都七年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剩下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都是老天给的礼物。”   众人坐万小福的车离开医院,各回各家,唯独徐晚星还要去茶馆。   车停在高档会所外,万小福低声问她:“晚星,这一行总归干不长久,要不,在我们律所来做份正经工作?”   徐晚星弯下腰,从窗外看着他,笑着说:“算了,就我这个学历,没哪处能有顾先生这赚得多。他对我也挺好的,一直客客气气,也知道我爸的情况,但凡我有事,都准我假。”   “总不能今后都这样吧?”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今后,大抵就是没有徐义生的今后。   高档会所是顾先生后来自己开的地方,在别人的地盘总不如自己的地盘方便。   会所叫云院,是个清雅的茶庄,装潢雅致,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周遭是高档住宅区,和高端商业中心。   马路对面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宋辞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脚上还趿着双拖鞋,问乔野:“傻站着干嘛呢,还不上去?”   乔野像是入定了一般,从店里走出来后,就停在街沿一动不动看着对面。   宋辞拍他,“干嘛啊你。”   他这才大梦初醒般回过头来,“……你先上去吧。”   “你不上去?”   “有样东西忘了买。”他又转头走进了便利店。   “神经病啊,一回蓉城整个人都神神叨叨了。”宋辞白他一眼,拎着一大堆东西上楼去了。   十二楼的落地窗边,某人久等不至,宋辞干脆又趿着拖鞋噼里啪啦下了楼。   只是在酒店大堂里,还没来得及出去时,他就愣住了。   门外,乔野穿着风衣站在街沿,手里握了包烟,右手还拿着一根没有燃尽的。秋末的风已有凛冽的意味,吹得他衣角飞扬,像三月的燕尾,带着离散的萧条感。   他掐灭了烟头,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又从烟盒里抽了一支新的出来。   世界真大,蓉城真小。   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见面竟是她那样笑靥如花地弯腰跟车内人讲话,末了,还像个小姑娘似的挥挥手,步伐轻快地离开。   来不及细想她变了多少,没工夫思索她过得如何,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英菲尼迪suv,男人的车。   呵。 第六十三章   当晚,徐晚星在牌桌上赢了个爽快,大杀四方。   顾先生来看了一阵,含笑说:“晚星这心算速度又进步了。”   末了,他交代了一件事。   “明天和易云集团的唐总谈合作,小何,你在云方远定个包间。唐总以前在蓉城住过一段日子,喜欢他们家的那道十八味椒麻鱼。”   “晚星,你订好明晚顺兴老茶馆的座,晚饭之后请唐总去看看川剧。”   徐晚星跟他这些年,也并不只是坐上牌桌,因为人伶俐,做事机灵,顾先生也常分派一些任务给她。   顾先生的生意做的大,但早年也不过是白手起家,草根阶级,近十年来跻身蓉城新贵,但派头作风并不张扬。   他没有给徐晚星什么头衔,公司挂名也只是个小助理,毕竟打业务麻将这种事,也无法提到台面上来谈。但他给的工资不俗,绝对超出了高级助理能有的范畴。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徐晚星人还在医院陪父亲,忽然接到小何的电话。   “星姐,完犊子了,我没订到云方远的包间!”电话另一头,何承绪听起来都快哭了。   徐晚星一顿,“怎么回事,你别急,好好说。”   何承绪是今年新来的人,也和徐晚星一样上牌桌,顺带干点杂务。但他年纪轻、资历浅,早年不过是顾先生资助的贫困生,毕业后一来因为急需钱,二来也算是回报顾先生的知遇之恩,于是放弃了大好的工作机会,跑来云院做事。   事情是这样,他原打算中午致电云方远酒楼订座,完成顾先生交代的任务。谁知道上午祖母犯了高血压,忽然昏迷不醒,他吓得魂飞魄散,立马拨打120。老人到医院时,检测仪上显示的心跳都只剩下五十一了。   他在医院一守就是大半天,兵荒马乱的,也忘记了订座这件事。   等到下午三四点,想起来这回事时,去电一问,云方远的包间已经没有了。   “姐,我该怎么办啊?顾先生要是知道我连这点小事都没办好,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何承绪哭丧着脸,慌得不行。   “确认过了吗?和云方远说过是顾先生要的包间没?”   “说过了。可那边说了,虽然是顾先生的要求,但包间都预订完了,这时候没法转圜了。”   纵然顾先生是大老板,云方远也不是什么小招牌。正经说起来,怕是云方远的幕后老板还要更牛一些,这些年云方远在蓉城做得低调却名气大盛,是招待贵宾的不二之选。   徐晚星眉头一皱,问:“你现在在哪?”   “在开车,马上到云方远了。”   “在那等我。”   徐晚星火速赶往目的地,在云方远的大门外与何承绪碰头。   从外观看来,云方远不像餐厅,更像是偌大的别墅。木质的招牌点缀着小院,庭内竹木清幽,独具韵味。   徐晚星上阵救场,亲自与前台服务生周旋。   “是我们的人疏忽了,才耽误了订座时间。但今天的确要招待贵客,能通融通融,让出一间包间吗?”   前台摇头,“很抱歉,这位小姐,我们今天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包间了。要不你们将就一下,还是坐大厅吧?大厅其实环境也很好,我们云方远很注重客人隐私,都有植物掩映,即便是大厅,私密性也相当好。”   可是唐总怎么可能坐大厅?   坐大厅又该如何谈生意?   徐晚星没辙,只能凑近了些,低声说:“只要你能匀出一个包间来,价格不是问题。我们可以付双倍。”   “不好意思,我们也只能按规矩办事——”   “三倍。”她神色凝重,也顾不上什么细节了。   服务员怕了她,一眼看见领班往这来了,求救似的冲了上去,把情况噼里啪啦说明一通。   领班是个看上去就异常精明的女人,了解情况后,亲自拿出包间预约册给她看,说辞却还是大同小异——   “实在不好意思,现在的情况没法通融,我也想替您分忧,毕竟是顾先生的贵客。可您看,包间的确都预约满了,即便是顾先生,我们也不可能因为客人的身份背景有差异,就对其他客人不公平,这是云方远的办事宗旨。”   徐晚星眼尖,一眼看见了预约单上某包间的预约时间是晚上七点。   “那这样,我们不到六点就能开始,七点之前一定能结束,因为下一个行程是顺兴茶馆七点半的川剧表演——”她指着那一栏预约时间,“这个叫行云流水的包间,预定的是晚上七点半开始,要不你让我们先用着,我保证七点一定立场。”   领班摇头,“这不合规矩。别说这样的宴席一小时内不容易结束,就算能结束,服务员收拾包间也需要时间,哪一个环节出错,都会给原本预约好的客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纠缠好半天,领班依然不同意。   她说他们老板之后会亲自向顾先生致歉,但很抱歉,今日之事不能通融就是不能通融。   一旁的服务生说:“其实你们也可以去对面的兴德大酒楼,他们档次也不比我们低,通常还有不予预约的备用包间留给他们老板的,这会儿去,就说是顾先生要,他们一定会安排的。”   其实这是大多数高端会所的做派,唯独云方远的老板特立独行,就是不开小灶。   何承绪都快急哭了,拉着徐晚星的衣袖,“星姐,可唐总点名就要这家的十八味椒麻鱼,顾先生也跟他说好了,咱们临时变卦——”   徐晚星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一咬牙,从包里掏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钱来,趁着四下无人,朝领班递过去。   “我们也是底下做事的,实在是没辙了——”   领班避之不及,“您这是在做什么?别别别,您可千万别这样。”   “我不为难您,就想借用行云流水一小时。我保证绝不超时,一分钟也不会。”   只要包间到手,她就可以把今日的突发情况向顾先生和唐总说清楚,哪怕行程仓促,但好歹他们尽善尽美把唐总喜欢的东西送到眼前了,这是诚信。   可如果顾先生承诺好的一餐饭都无法实现,唐总会怎么想?便饭都能敷衍塞责、偷天换日,生意还能谈吗。   徐晚星清楚这个道理,生意人最看重细节。   也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身后隐隐有脚步声,片刻后,有人疑惑地说:“行云流水?那不是我们的包间吗?”   她一顿,匆忙回头,就看见几步开外的一小片青竹林前走来一行人。   人不多,五六个罢了,她甚至没能看清都是什么岁数的人,穿什么衣服,目光堪堪接触到其中最高也最显眼的那个人,忽然就失了焦。   到底是命运的玩笑,还是拙劣的巧合?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重逢。   徐晚星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叮的一声,世界被摁下了消音键。她也没弄清楚到底是云方远太安静了,还是只是因为耳鸣才听不太清周遭的声音。   真是人间处处有惊喜。   领班见正主来了,更是一把将那卷厚厚的钱塞回来,避之不及地后退两步,“徐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了。我也只是个服务生罢了,顾客顾客得罪不起,老板老板违背不了。说句实在话,您就去对面的兴德大酒楼吧,趁早去,事情还能圆满。”   小何低低地哀求她,“星姐,怎么办啊?”   现状把徐晚星从刹那失神里拉了回来,现在根本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看清了眼前的一行人。   老者,年轻人,个个都风光霁月,哪怕未着昂贵礼服,看上去也气质独特。被拥在中间那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银框眼镜,慈眉善目,很好说话的样子。   说话的是一旁的年轻人,好奇地望着她,“行云流水不是我们的包间吗?怎么你也要?”   徐晚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冲那老人笑道:“老伯好,我姓徐,您可以管我叫小徐。”   开场白说完,直奔主题。她三言两语挑重点说了,旨在强调她的顶头上司招待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而她身后的何姓小朋友因祖母忽生急病,耽误了订座时间,造成了现在的麻烦。   她央求老人,能不能把包间借她使用一小时,还是那句话——“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分钟也不会超出。”   老人是航天研究院的老教授了,胡天云。一行人本来也不是生意场上的人,平日里除了学术和技术研究,就是普普通通好打交道的读书人。   他看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子,也动了恻隐之心。   这一餐饭还是张院要请的,说是为新入研究院的两位年轻人接风洗尘,可大家都不是多讲究的人,吃什么好像不要紧,在哪里似乎也都一样——   胡教授回头看看大家,“反正张院也还没来,要不,咱们把包间让出来?”   话主要还是问宋辞和乔野,毕竟今日的主角是两位新来的小朋友。   宋辞笑了,“我没那么穷讲究,坐大厅也——”   “不好。”一旁的人却忽然打断他。   大家都愣了愣。   却见个子最高那人,年纪轻,但气质却很沉稳,此刻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面露难色的小姑娘,淡淡地说:“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还有契约精神。”   徐晚星赔笑道:“吃顿饭罢了,谈什么契约精神呢?”   “顾客和餐厅约定好了位置和时间,双方达成了一致,我们一行人也兴致勃勃都来了,没有道理临时变卦。”   “就是一间包间罢了,您是不是也太较真?”   “看来你并不懂什么叫做一诺千金。”   空气里有一刹那的凝滞。   胡教授一行人似乎有些迷茫,但乔野发了话,他也不好和小朋友站在对立面,于是不再多言,只笑着说:“这是个较真的家伙,我在美国那会儿就看出来了。”   宋辞察觉有异,替乔野打圆场,“可不是?这几天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脾气可坏了呢,亏得我人好包容心强,要不谁能跟他住同一个屋檐下?”   插科打诨片刻,大家都笑起来。   乔野没笑,他只淡淡地看着徐晚星,脸上写这三个字:不可以。   徐晚星气极反笑,一把拉住何承绪的胳膊,“成,不行就算了。我们走。”   何承绪一路追问:“走去哪儿啊?”   “对面。我还就不信了,就这一个餐厅吗?就他们家会做鱼吗?没有那行云流水的包间,咱们是会被顾先生打死还是骂死?”   她拉着人大步流星往外走,绕过小竹林,都走到大门口了,忽然有人追了上来。   她听见那急促的脚步声,心下一动,还没准备好要用什么样的面目回头,就听见对方慌张的声音——   “徐小姐,徐小姐!”   “……”   是个女人。   她脚下一停,回过头去,看见领班追了出来。   “徐小姐,刚才有客人打来电话,取消了今晚的预定,现在有空包间了,您还要吗?”领班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   她还要吗?   徐晚星忽觉好笑,她怎么会以为追出来的是……   定住心神,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刚才还一口咬定绝不通融,这他妈才眨眼功夫,怎么又追上来殷勤地提供空包间了?   这里的人都会变脸吗?   要不晚上不去顺兴茶馆了,在这儿看一场川剧变脸不就好了?   她怒火攻心,张口就说:“要,怎么不要?”   气是要生的,包间也是要的。   她真的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点我的想法啊。   七年不见,看见男人的车其实吃醋谈不上,野哥心里大概只是不好受。   没什么七年不见我还死心塌地从未改变爱着你的戏码,那是童话,我心目中的理想状态是,重逢后,七年前你吸引我的闪光点还在,而这七年来逐渐成长起来的点滴也令我心动。   以及,一眼看出是男人的车,是因为英菲尼迪的那款suv比较大,女孩子开起来比较费劲哈。 第六十四章   要换做学生时代,年少气盛的徐晚星一定不会妥协。   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毕生的耐心都用来磨这一个包间,结果对方就是死活咬定不能给。不给拉倒,要不是顾先生说了那位唐总对那什么鱼有执念,谁费这功夫啊?   结果一眨眼,对方又追出来了,前后脚的功夫而已,就从打死都不肯给的包间变成了送到眼前的包间。   可她毕竟不是当年的徐晚星了,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跟着领班一路往回走时,何承绪拉拉她的衣袖,嘀咕:“真气人。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刚才何必跟我们磨那么久呢?”   “行了,好歹没辜负顾先生的嘱托。你今后做事情千万谨慎。”   “知道啦,幸好有星姐你在。”何承绪感激过后,又惦记起刚才的风波,“说起来,那个拒不给包间的男的是真不通情理。明明我看那老人家都同意了,大家也都没什么意见,偏他站出来鬼扯,还拿什么契约精神来压人。开什么玩笑,吃个饭也能鬼扯到一诺千金,书读傻了吗?迂腐成这样!”   徐晚星沉默片刻,莫名有些心虚。   再看看身旁的年轻人,小何其实还是个孩子,刚出社会不久,做事难免还不够圆滑,心直口快。可棱角未必见得不好。都磨平了,也就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了。   不像她……   一路穿过小竹林,回到大厅内,领班带他们去了一间名叫“春山如笑”的包间。   巧的是,对面的包间门大开着,一眼就能瞥见其中光景。   何承绪眼睛一眯,用胳膊肘碰了碰徐晚星,“星姐,你瞧。”   徐晚星回头一看,表情一滞,再抬头看看两边包间的名字。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春山如笑”的对面就是“行云流水”?   她维持镇定,迅速收回视线,扭头钻进了自己的包间,坐在靠近角落的座位上指挥,“你给特助打个电话,让她转达顾先生这边的事情办妥了,然后把包间位置告诉她。”   两边的大门都开着,大概都是在等人,对面的对话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张院说大概还有十来分钟就到,我把包间名字告诉他了。”   “别,还是我和乔野亲自去接他吧。”   “接他做什么?哦,我都是自己进来的,他怎么那么大面子,还要你们俩去接?”   “您可别这么说啊,胡教授。刚才您才不是自己进来的,这不是咱们众星拱月把您给簇拥来的吗?”   胡教授被逗得哈哈大笑,“就你小子贫嘴。”   片刻后,有人从对面包间走出来,恰好和在门口叫服务员端茶的何承绪打了个照面。   何承绪一见,这不是刚才语气生硬地鬼扯契约精神的家伙吗?当真是冤家路窄。   他白眼一翻,回头就冲徐晚星说:“星姐,咱们这包间不好。”   徐晚星纳闷地抬头,“怎么了?”   “和某些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人离太近了,影响食欲,饭都吃不安生。”   “……”   走廊上站着的正是准备出门接张院的宋辞与乔野。   宋辞冷笑一声,停住脚步,眼刀直接戳在了对方脸上,“有话直说就好,阴阳怪气算什么?你嫌我们小肚鸡肠,我们还嫌你满身铜臭呢。”   “你说什么?”何承绪也生气了,“自己一身穷酸气,也好意思说别人满身铜臭。”   “要真是满身铜臭倒还好,就怕钱没几个,全是狗仗人势。”   宋辞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自幼在教师家属楼里长大,顺风顺水,属于孩子堆里称霸王,老师眼皮子底下也能点炮仗的小混蛋。这些年来出格的事倒是不怎么干了,但嘴皮子功夫依然独树一帜。   何承绪不是他的对手,两人多说了几句,立马就落了下风。   徐晚星扶额,匆忙走到门口,一把将何承绪拉了回来,“行了,别在这瞎互动了。包间咱们也有了,大门一关,各吃各的。”   乔野与她开局就不对付,这她能理解,没必要和无关紧要的人结仇。   徐晚星客客气气地把小何护在身后,对宋辞说:“不好意思,刚才的事是我们唐突了,希望你别放在心上,吃好喝好。”   虽然言辞客气,但看表情,还真是完全没有半点诚意,她话音一落,下一秒就要动手关门。   宋辞只觉眼前一花,身后的人不知何时伸出了手,径直抵住了正欲合上的门。   乔野淡淡地说:“没把包间让给你,很气吗?”   门内的人一顿,抬眼看他,笑道:“哪能呢。本来就是我唐突了,提了个无理的要求,被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话是这么说,她的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写着:是的,老子很生气。   乔野看她片刻,“按理说,老同学见面,几分薄面还是该给的,你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   徐晚星心头一跳,没想到刚才人前还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呢,这会儿他倒是干脆利落挑明了关系。   她不知他鼓里卖什么药,只能继续客套:“没有没有,你都说是老同学见面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能生气呢?”   乔野没说话,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   她明明在说:就是生气了又怎么样?滚犊子,少来老子面前装腔作势。   可装腔作势的又何止是他呢?乔野松开手,敛了笑意,淡淡地扔下一句:“知道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步伐从容地往外走了。   徐晚星:“……”   乔野身后是从不解到震惊再到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状态的宋辞,快步跟来,一脸“操,真是没想到”的表情。   “哎哎,你刚才叫她什么来着?”   “……”   “你叫她徐晚星了是不是!”   “……”   “不是吧,居然真的是她?她就是徐晚星?!”宋辞不可置信地一拍脑门儿,乐了,“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这么大个城市,吃个饭也能遇见,还抢同一个包间。我的天,这他妈活生生就是小说里的天作之合啊兄弟——”   说到一半,像是被馒头塞住了嘴,喉咙忽的一堵。   “哎,不对啊。要真是前女友,人家求你行个方便,让一下包间,你不该这个反应啊!管他三七二十一,和平分手还是闹崩了,起码人设不能崩,得让她看看你多有风度才对啊。你怎么直接给人拒了呢???”   宋辞匪夷所思。   乔野不耐烦地再次强调:“说过不是前女友——”   “是是是,我知道全称应该是【从来没承认过你的名分,还没成为女朋友就把你抛弃了的妹子】,但我这不是尽量简洁明了地进行口语表达吗?你懂就行了——”   话音未落,他被乔野一记森冷的眼神逼得硬生生吞掉了后续的追问。   “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讲相声的?”   两人都穿过竹林了,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翘首以盼张院的到来。   宋辞还是没忍住,侧头冲他坏笑。   “妹子挺好看的。”   “闭嘴。”   “眼睛像小鹿,特会说话。一面笑着跟你说不生气,一面用眼睛喷火,这骚操作我都给看傻了。”   “……”呵,连你都看出来了,她还以为自己表演得挺到位。   “也很聪明,识时务。你看咱们一行人进来,她眼珠子一扫,就知道该找胡教授下手,要不是你半路拦着,咱们那包间一准归她了。”   乔野依然没说话,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姿笔直地站在路边,白衬衣加休闲西裤,面容沉静如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哥出来晃悠,一身清高。   他安静地看着远处,城市车水马龙,夕阳余晖照在公路尽头。   是啊,她倒是表现得很聪明。   曾经最直来直往、鲁莽冲动的人,如今也学会了迂回战术,学会了察言观色,更学会了拿钱压人。   踏进餐厅的那一刻,他从未想过会看见她,更想不到映入眼帘的,是她恰好拿着一卷钱,姿态娴熟塞给领班的画面。   到底是七年过去,物是人非了。   他摸出包烟来,却被宋辞一把抢走,“干什么啊你,一会儿回去让胡老师闻到你抽烟了,一准儿得当众批斗你。”   乔野顿了顿,由他拿走了那包烟。   一顿饭,徐晚星食不知味。   顾先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一早看出徐晚星不是喜好声色犬马的姑娘,要喝酒的场合几乎不叫她。像今天这样的饭局,唐总也是风雅人,和善友好,才会有徐晚星出席。   他一早看出,小姑娘品性善良,说话做事都伶俐,所以偶尔带她来这样的场合,她总是伶牙俐齿,很能讨长辈欢心。   所以徐晚星即便食不知味,也依然卖力地说着俏皮话,引来唐总笑声不断。   唐总冲顾先生摇头笑,“你这小助理是真招人疼,咱们聊什么,她都能插上嘴来,哪怕插得牛头不对马嘴,就是叫你心花怒放。”   顾先生笑了,“唐总可别这么夸她,不然她还真以为抖机灵就是可爱,将来说话没个正形。”   总算是宾主尽欢,谈到后续生意上的事时,徐晚星就不插嘴了,埋头吃饭,非常懂事。   中途去了趟洗手间,恰逢服务员为对面“行云流水”上菜,门打开时,她听见他们在谈论什么空间站,什么飞行器。下意识抬头看时,正巧看见那位白胡子老教授一脸骄傲地拍拍身侧的年轻男人——   “后生可畏啊。”   旁边一位先前没见过的老人家笑道:“成了,等你胡天云退休了,我一定让人在你的介绍里这么写——这辈子最大的丰功伟绩,为航天研究所招来杰出人才两名。”   “呸,我就这么点作用吗?”   “这是最突出的贡献嘛。”   所有人都笑起来,包括被夸后生可畏的他。   徐晚星一时恍惚,仿佛看见了旧日的少年。他像棵挺拔的青竹,哪怕普普通通坐在人群里,也总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不笑时,像朵远在天边的流云,可一旦笑起来,又像是不落的太阳。   那个笑,似乎从很远的过去到很久后的今天,都未曾改变,带着不可一世的耀眼锋芒。   某一刻,包间内的他似乎察觉到有目光从外面投来,下意识抬眼,却只瞥见虚掩的门外一抹匆忙离去的身影。   他一顿,笑容忽然淡了些。   离场时又碰面了。   一行人站在大门外,院里的几个小年轻开了车来,大大咧咧分配任务——   “我和张院、小孔顺路,就把他俩载回家了。”   “行,那我负责胡教授。”   “乔野宋辞,你俩住哪啊?”   “跟你们不同路,我们在城南那边的清花巷。”宋辞特意强调一句,“乔野同志觉悟高,特地选了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显示我们俩的勤俭节约。”   一阵哄笑声。   “行,那你俩就自己打车回家啦,明天院里见!”车里的孔鹏飞给出一个飞吻,绝尘而去。   另一边,徐晚星也在送客。   司机开来黑色卡宴,她和何承绪热情地把人送走。   唐总都快上车了,还拍拍她的肩,“小姑娘人机灵,嘴又甜,要是哪天你们顾总不要你了,尽管来我公司。”   徐晚星笑吟吟点头,“谢谢唐总,我记住了。”   顾先生在一旁笑,“这下她更有恃无恐了。”   送完唐总上卡宴,又送顾先生上奔驰。临行前,顾先生笑着对徐晚星说:“今天表现不错。”   她笑容甜美地眨眨眼,“那涨工资吗?”   顾先生边笑边指指她,一边摇头说“你呀”,一边也坐车离去。   何承绪一直笔挺的背这才放松下来,揉揉脸,“嘴都笑僵了。”   徐晚星也终于松口气,放下心来,“好了,咱俩也打车回去吧。”   一侧头,却恰好看见几步开外也停在路边等车的人。乔野和宋辞站在那里,她这一扭头,恰好和乔野打上照面。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眼里似有失望。   徐晚星一顿,竟不知是自己看错了,还是他真有此意。她一晃神,再看他时,那抹神色就消失了。   她顿了顿,还是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   “听说你现在在航天研究院做工程师,老同学一场,还是要恭喜你。”   乔野盯着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对我就不必说什么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了,毕竟我一不是你的客户,二不能为你涨工资。”   徐晚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嘲讽她刚才的行为。   她笑了一声,收回手来,“我以为这是基本的礼貌,如果你非要认为我在跟你客套,那就当是我虚伪好了。”   说完转身就走。 第六十五章   徐晚星说完那句话,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何承绪一头雾水地追上去,“星姐,上哪儿去啊?不等车了吗?”   “不等了。”   “那我们怎么回去啊?”   “先走了再说。”   虽然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单这个背影也看得出她火冒三丈了,何承绪识趣地闭上了嘴,非常乖巧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半条街。   直到徐晚星停下脚步,指挥他:“你回头帮我看看,那两个人还在云方远门口没。”   何承绪立马回头看,“没人了,应该是打车走了。”   她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已经没有那人身影的远处,刚才还挺直的脊背蓦地一松,像是泄了气。   “星姐?”何承绪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闭了闭眼,低声说:“打车吧,回家了。”   另一边,坐网约车朝城南走的两人沉默了一路。   下车时,都走进清花巷了,宋辞才开口:“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话?”   “哪样?”   “简直不是人话。”   “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道你还能听懂兽语。”   “少跟我扯淡。”宋辞眉头一皱,“你不是那么尖酸刻薄的人,说话也从来都有分寸。这么多年不见,即便不喜欢人家了,好歹是个老同学,哪有你这样出口伤人的?活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你不懂。”   宋辞嗤笑,“我是不懂,但我不瞎。你现在这样子,到底是故作清高,想让人家后悔当初不跟你,还是余情未了、耿耿于怀,所以不刺人家两句就不高兴?”   “……”   “好歹是个姑娘家,你开口闭口讽刺人家势利圆滑,你可真混蛋。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一帆风顺,在校是高材生,出来是清高的航天工作者?你管人家世故不世故呢,人家清清白白凭本事赚钱,有你什么事儿啊。”   乔野一句话都没说,多少话涌到嘴边了,还是咽了下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明明可以不止这样。她明明可以和你我不相上下。她的天分半点不比你差。   ——她明明最讨厌装模作样,最讨厌言不由衷。曾经的徐晚星爱憎分明到可以凭一己之力与全世界对抗,勇敢到身边所有人都黯淡无光。   ……   都快走到门口了,他才终于开口:“真的很过分?”   宋辞瞥他一眼,“请注意,很这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你的过分了。”   “……”   乔野把钥匙丢给他,“你先进去。”   “你呢?”宋辞略一思索,得出结论,“又要抽烟?”   乔野没搭理他,神情间有些疲倦,转身往院子外面走。   身后传来宋辞恨铁不成钢的骂声:“咱们搞航天的,有累死的,有忙死的,还有焦头烂额愁死的……照你这种抽法,怕是要成我们研究院第一个得肺病病死的!”   乔野还是没说话,走到巷子里,在树底下蹲了下来,点烟,深吸一口。   他回想了数遍刚才的场景,说过的每一句话挨个过了几遍。   宋辞骂得对,他就是个混蛋。   正抽着烟,忽然听见巷子另一头传来了动静,乔野侧头看去。   谁家大门打开了,两人推推搡搡出了门,看样子是一男一女。男的把女的往地上一推,还用力踹了一脚,然后骂骂咧咧回了屋,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那个位置不是……   他顿了顿,掐灭烟头,重新站了起来。   记不清是第几次了,或许用“几”不够准确,五年里,她被赶出来的次数双手双脚加起来都数不清了。   从地上爬起来时,她才注意到手心擦破了,火辣辣的疼。   可这点疼算什么?她神情疲倦地揉揉手,因为事出突然,连外套都没穿一件。快入冬的夜晚冷得惊人,风一吹,浑身都在抖。   一旁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下一刻,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辛意。”   辛意一惊,蓦地回头,“乔野?”   四目相对时,她很快移开视线,勉强一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出来抽支烟。”他把外套脱下来,也没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只递给她。   “不用不用,你穿你的,抽完烟就回去吧。”辛意故作无恙,一边笑一边说,“我就是和我先生吵了句嘴,这会儿他在气头上,我出来逛逛,让他冷静一下。”   她这样说的时候,小心翼翼观察着乔野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看见了多少。   好在乔野也只是点点头,“晚上温度低,下次多穿件衣服。”   可手还伸在半空,他执意要把衣服给她。   辛意心里急,知道这会儿门内的人说不准还在听外面的动静。她要是接受了乔野的好意,一会儿有嘴也说不清,今夜怕是别想睡觉了。可若是不接受,又该怎么对乔野解释呢。   她并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无助又挣扎,但乔野看出来了。   片刻后,递衣服的手很快收了回来。   “这个点在巷子里晃,你一个女孩子,不太安全。”他似是不经意般看了眼她手腕上疑似淤青的痕迹,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你去巷子外面的咖啡馆坐坐吧,也暖和点。”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门……   辛意点头,“好。”   片刻后,似乎是补充给门内的人听,“你也回家吧。”   乔野点头,“嗯。”   然而两人一同经过他家门口时,他却并未停下脚步。   辛意局促地说:“你不回去?”   他侧头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她一愣,“我坐一会儿就回家,他肯定气就消了,你放心好了。”   乔野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她,也不拆穿,最后拿出手机递给她,“给徐晚星打电话。”   他看出了她这一身家居服根本没处装手机,便把自己的递给她。   辛意推辞:“不不不,这么晚了,叫她来干什么?”   “你们现在不是朋友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辛意有些错愕,“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就打给她。”乔野言简意赅,“找个能看着你的人,不然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辛意与他对视片刻,终于不再逞强,沉默着接过手机,“……我背不出她的号码。”   “她换号了吗?”   “没有。”   “那你找通讯录。”   “……”   辛意从联系人里找到“徐晚星”,多年过去,她也没想到还能在乔野的手机里看见这三个字。   手滑点错,没摁到拨号键,反而摁到了短信页面,只是匆忙一瞥,就看见了七年前的信息。   满屏幕都是乔野一个人的独白,清一色在问:徐晚星,你到底在哪里?   她慌忙退出页面,又重新拨通那个号码。听见嘟声的瞬间,她却在想,七年时间,手机恐怕都更新换代了好多个,为什么七年前的记录还在?   来不及多想,对面已经接通,素来风风火火的好友这次却一声不吭,只是接起了电话,留下一片沉默。   辛意赶紧说:“是我,晚星。”   那头迟疑片刻,不可置信地问:“辛意?”   徐晚星赶来时,已是凌晨。   咖啡馆是落地窗,乔野与辛意坐在窗边,一人手边摆了杯咖啡,此刻已经凉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窗外的人,她存在感太强了,像是炸弹一样从车里跳了下来,旋风一样卷进店里。   此刻的咖啡馆已经没有别的客人,柜台后的小哥趴着在玩手机,呵欠连天,语音一条接一条,悲惨地和对象抱怨着上夜班的人有多苦。   看见有人进来,他赶忙收起手机,笑容满面,“欢迎光临——”   话音未落,发现那人理都没理他,风风火火冲进来,直接奔向了仅剩的两位客人那桌。   “他又动手了,是不是?”   徐晚星像枚定时炸弹,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讯号,仔细看脸的话,会发现倒计时已经抵达临界点。   她咬紧牙关,压根就无视了对面坐着的人,只一把拉过辛意的手,不容拒绝地掀起她的衣袖。看似粗鲁,力道却轻得不能再轻。   辛意没躲过,隐藏的秘密在昏暗的光线里暴露了几秒钟,又慌忙把衣袖拉了下去,“晚星——”   “他还是个人吗?!”   徐晚星几乎是咆哮着,又猛地转身,推门就往外跑。   “晚星!”辛意尖叫着站起来,匆忙去追,“你别去找他——”   可徐晚星已经跑远了。   乔野神色凝重,蓦地起身,“你待在这。”   随即,他也像风一样冲了出去。   多年不见,徐晚星的身手和从前一样好,跑起步来健步如飞。   他迟了一步,到达巷子里时,她已然站在了辛意的家门口,那个动作用砸门形容恐怕更合适。   “谁啊,这他妈大晚上了,扰民——”男人骂骂咧咧开了门,才打开一条缝,门就被一脚踹开,撞得他后退好几步,“我我操——”   话音未落,陈俊之看清了眼前的人,脸色蓦地一变,反手就要关门。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徐晚星眼疾手快,一脚又把门踹开,拎住他的衣领就往外拉,“你给我出来,我他妈不打死你我不姓徐!”   “她又给你打电话了?我弄不死她我。明明说过不准给你打电话——嗷!”   陈俊之人高马大,却被徐晚星一脚踹翻在地。   巷子里一时之间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纷纷开窗来看。   徐晚星揍了大概四五下,被人一把拉住胳膊。   “不要打了。”   她知道是谁,却并不准备停下,只冷冷说:“放手。”   那只手非但没放,还握得更紧了。   “让你别打了。”   她冲口就说:“你他妈再拦我——”   “就连我一起打?”乔野毫不犹豫地替她补全对话。   那一刻,巷子里有刹那的寂静。   这样的对话,似乎在从前也上演过。她去肃德找人干架,他跑来阻拦,那一晚,她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徐晚星直到自己记忆力好,却从未想过会好到这样的地步——时隔多年,那一夜的一帧一格都历历在目。就连她穿的卫衣、他穿的毛绒拖鞋,她都记得分毫不差。   她定了定心神,一把抽回手,拎住爬起来就要跑的人。   “你他妈再跑一个试试,看看我打不打得断你的腿!”   陈俊之哎哟连天,还兀自嘴硬:“两口子的事,关你屁事,你凭什么插手?”   徐晚星冷笑,“我说没说过,你再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他妈宰了你?”   她一把拧过他的手腕,恶狠狠问:“是这一只,这一只,还是五只指头都碰了她?”   手上稍一使力,就听见陈俊之哇哇大叫。   下一秒,她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手上一松,就被陈俊之跑掉了。   “你干什么你,给我松手!”心里一慌,她又急又气,拼命挣扎。   可乔野是从背后抱起她的,连人带臂,将她举了起来,像是抱孩子一样,脚掌离地好几厘米。   一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松手,让她落地。   徐晚星惊魂未定,猛地回过头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瞪着眼睛,仿佛要喷火,恶龙一样杀气腾腾望着他。可那一刻,乔野竟然只想笑,是真正的放声大笑。   今夜无月无星,巷子里只有昏暗的路灯照在地上,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有风吹过,带来了他低低的笑声,像是释怀一样。   他想,梦想,热爱,远大前程,直来直去,这些即便都没有了,也许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比如她这暴脾气。   比如她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身热血,和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浩然正气。   他不是什么痴男怨女,一段年少旧事至今还瞎他妈惦记,可午夜梦回时,那段往事因为遗憾,所以每每回想起来,都令人如鲠在喉。   再见面,并非真的那样耿耿于怀,即便依然为她当年的不辞而别、半途而废感到失望,却不至于像今日表现的这样混蛋。   真正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七年来每一次想起她,唯一的慰藉都是,那个故事除去结局不够童话以外,过程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帧画面都是美的。因为美,所以结局才令人抱憾。可再相逢时,他不能相信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变成了白日里见到的那个模样。   她应当是仗义执言、鲁莽勇敢的,而不会点头哈腰、世故圆滑。   那怎么可能是徐晚星?   那怎么可能是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遗憾又气恼的小姑娘呢?   可眼前,巷子里的这个人和白天那副模样截然不同。落幕的白日也带走了她的伪装,于是没了世故,也没了圆滑,她像条喷火龙似的对他怒目而视,样子鲜活不已,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徐晚星。   这才是她。   乔野低低地笑起来,长长地,长长地吐出口气。 第六十六章   深夜的巷子里,她怒火中烧,他却在笑。   徐晚星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病吗你,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   她扭头就要去追陈俊之,扯着嗓门儿冲他消失的方向吼:“有本事就别回家,你他妈但凡回家,看看你爸爸逮不逮得住你!”   手腕又一次被拉住。   “别追了。”   “我说你烦不烦啊。”徐晚星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一把抽回手,“吃个饭能狭路相逢,打个架也有你多事。怎么哪哪都有你?”   白天黑夜都遇见,他还都跟她针锋相对,再加上辛意那一手的淤痕时刻浮现在眼前,偏还让罪魁祸首溜走了。徐晚星怒火中烧,无处发泄。   可她能和他说什么?他们俩现在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谁都看谁不顺眼。   她干脆转身往咖啡馆走,去找辛意。   “徐晚星。”   那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她有片刻的晃神,步伐一滞。   眨眼已经七年了,却仿佛就在昨天。   徐晚星站在原地,停留片刻,风吹来一片沉默。他似乎没想好要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适合此刻。   深呼吸,她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就这样吧。我去看辛意了。”   身后的人没有再出声,也再没跟上来。   昏黄的光拉长了那个背影,一地摇曳的温柔。   咖啡馆里,徐晚星没有一点就炸,要爆炸也该对着犯错的人,不该炮轰自己人,这一点她想得很明白。   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辛意都会选择忍下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   “所以现在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就不担心了吗?”   “……”   徐晚星深呼吸,“这婚你还不离,那种人渣留着干什么?”   辛意疲倦地闭上眼睛,“提过很多次了,一提就吵架,一提就动手。要不就是打电话给我爸妈,撒泼加威胁,我爸妈又大老远跑来诚惶诚恐劝我别离。”   徐晚星简直想掀桌子。   “那两口子要不是你爸妈,我他妈早拿八十米大刀砍得他们从今往后都不敢对你指手画脚了。”   辛意苦笑两声,“有时候我反而更羡慕你。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宁愿没有父母,也不想要这样的父母。”   辛意结婚两年了,丈夫陈俊之是父母的朋友介绍的,儿科医生,年轻有为。   两人认识那一阵,恰好是辛意的父亲听朋友的推荐,结果误信了无良投资公司,老板席卷了所有钱财溜之大吉。辛家为数不多的积蓄就这么落了空,还把唯一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   陈俊之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学医时间长、工作忙,耽误了谈恋爱的大好时机。辛意出现在父母催婚最急的时刻,见面后,他发现这是一个温柔又听话的姑娘,对父母恭敬孝顺,善解人意。   他是医生,收入不俗,一边着手解决清花巷这边的老房子抵押问题,一边把自己在老家买的简装房提供给了岳父岳母居住。   “我爸妈在国外,当初家里选这个房子的时候,没想到我后来会在蓉城工作。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都是一家人,你们住进去刚好。”   都快无家可归的辛意父母简直喜极而泣,自此以后,陈俊之在他们眼里不只是乘龙快婿,简直无异于再生父母。   纵使那个时候,辛意与他认识不过半年,一边着急地私底下劝说父母不要住过去,这是平白无故占人便宜,一边试图说明半年时间什么都没定下来,两人八字还没一撇,利益不能有这么大的纠葛。   可辛意从来在家就说不上话。   父亲理直气壮反问她:“不住过去,那住哪里?你想办法解决房子问题吗?你有钱把抵押出去的房子再弄回来吗?”   “我会再想办法——”   “小小年纪,说什么大话?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等你想出办法,你爸妈都流浪街头了!”   “可我和他认识才半年,你们这么住过去就等于是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万一将来我们没在一起了,这笔账该怎么算?”   “俊之这么好的人,怎么,你还不打算跟人在一起?”   辛意都词穷了,“这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们都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就着手谈啊。”父亲理所当然地拍了板,“依我看,你是积了八辈子的德,这辈子才遇得上这么好的男人。正好那天俊之也说他父母催得紧,过了年他都买锅三十大关了,干脆我们这周约出来吃顿饭,和他父母通个视频电话,谈谈结婚事宜。”   “爸!”   可父亲已然不搭理她,转头就指挥妻子,“把台历拿出来,咱们先挑几个年底的好日子,明天再去找先生算算。”   “爸!”   “少说有的没的,我看你俩相处得不错,俊之又是个好孩子,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呢,心思不用放在别的地方,好好想想自己提什么条件,让俊之尽量满足你。”   一次说不通,不要紧。   辛意以为这至少是场持久战,一轮谈话不成功,还能接着再来。谁成想隔日还在上班时,就得知父母已经请了搬家公司,只用了一个白天的功夫,就把所有东西搬上了货车,夜里已经落户在临市,陈俊之的家里。   她心急火燎约了辆车,一小时后抵达陈俊之的家,就看见父母已然鸠占鹊巢,如鱼得水一般张罗着明日要去买些什么花瓶挂画了。   她气得眼圈都红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   如果这段关系没法继续发展下去了呢?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成家的阶段。对于生活她还一片迷茫,父母安排的公务员工作她做得并无兴趣,人生迄今为止的每一步,她都按照他们为她规划的来做了,甚至连他们强行规定她更改高考志愿,她反抗无能,也妥协了。   难道如今连婚姻大事都要浑浑噩噩就这么定下了吗?   那一夜,她终于不顾一切和父母大吵一架,可是大家似乎不在同一个频道,再怎么谈,他们都半点不理解她的想法。   不是陈俊之不好,这跟陈俊之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她只是不确定。   她只是还不想定下来。   二十三年来,她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想什么,未来期待什么,怎么能就这样把人生交给父母来做决定。婚姻是多么大的一件事,两个人在一起了,未来的无数决定就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可父母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些话——   “你不想安定,怎么,你想学外面那些野孩子,出去浪荡,丢人现眼吗?”   “俊之到底有哪点不好?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是不可能同意你和他分手的。”   “不想分手?不想分手就更好办了,正好就结婚了呀。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打着灯笼也不可能了!”   ……   他们堂而皇之住进了陈俊之的房子,自作主张与陈家父母谈了结婚事宜。   陈俊之发誓会对辛意好,也做尽浪漫之事向她求婚,给了她看似每个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婚礼。   辛意还有疑虑,却因为年轻,因为二十三年来从不曾反抗过,也不可能反抗成功,就这样半迟疑半天真地走进了一场从起点开始她就矮人一截的婚姻。   真真切切快乐过,头几个月也被柔情蜜意冲昏头脑,觉得父母的选择大概没有错。   可陈俊之的强势很快体现出来,从蜜月地点到婚房的装修,从生活作息到一日三餐,他全都要做主。   某日辛意和徐晚星出去玩,回来时已近凌晨,纵使一整夜陈俊之每隔半小时就打电话催促一次,她也觉得自己都跟他解释清楚了,也一早知会过他时间地点,他只是过于紧张了点。   “大概担心我在外面会有危险吧。”她笑着对徐晚星说。   “这也太离谱了吧,三个小时打了个七八通电话,他是有多不放心我?”   辛意也笑,笑完回到家里,遭遇了史无前例的一次暴力对待。陈俊之满面阴郁地开了门,拉她进去就是一耳光。   “你看看谁家的好女人会三更半夜才回家?”   她被打懵了,白皙的面颊蓦地肿起来,火辣辣一片。而她不可置信望着眼前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值得他这样对她。   下一秒,陈俊之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味,更是气急败坏,“你还喝了酒?”   ……   那一夜,辛意被他抽了七八个耳光,体型悬殊太大,压根没法抵抗,最后拧开门把手落荒而逃,听见他在后面骂她:“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大哭一场后,坐车去临市找父母。   母亲一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脸还肿了一半,就心疼得骂起陈俊之来。父亲面色阴沉,去卧室给陈俊之打电话,十来分钟后才又走回客厅。   他把电话递给辛意,说:“俊之知道错了,说是要跟你道歉。”   她浑身发抖,几乎听不清电话里的男人说了些什么,无非就是你不该这么晚回家,我也不该乱发脾气。   不,这根本不是乱发脾气的问题。   她是成年了,难道没有为自己的行动负责的能力吗?她难道无权决定自己去哪里,多久归家吗?况且她又不是不告而别,她明明把话都说得清清楚楚,难道结个婚就丧失了人身自由吗?   那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场婚姻也许不会善终,陈俊之也并非良配。   可父母心疼归心疼,她一提到暂且分开,他们就跳起来惊呼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房子是他的。   因为他们每个月都会收到陈俊之打来的一大笔生活费。   因为他们对于这个女婿的依赖程度已经大到等同于把女儿卖给他的地步。如果没有了陈俊之,他们就没有老朋友们人人羡慕的每隔几个月就出国旅行一次的机会,没有了大鱼大肉可以发在朋友圈里,没有儿女多么孝顺、日子多么滋润的谈资,这是他们这个岁数的人看重的一切。   再后来,陈俊之炒股失败,把市中心的婚房卖了。   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愿意让父母或是岳父岳母觉得他失败,也不愿听从辛意的建议,把临市的房子收回来,和辛意父母一起住进清花巷的老房子里。   “你父母还是继续住在那边,我和你搬回老房子。”这是他的决定。   可是炒股失败后,陈俊之的暴力倾向愈加严重,一次一次对她动手。   徐晚星暴跳如雷上门理论过数次,最后都动起手来。辛意不是没有离婚的念头,可父母坚决反对,陈俊之也死活不同意。   咖啡馆里,徐晚星一拍桌子。   “你去法院告他,告他家暴,这婚必须离。”   辛意沉默片刻,“我爸说,要是我这么做了,他就死给我看。”   隔日,徐晚星在医院陪老徐时,把辛意的事情说给他听,全程都是一张愤世嫉俗的脸。   老徐感慨万千,也替辛意难过,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再说说自己一直就不太看得惯那家父母的作风。   徐晚星:“谁说的?我家就没有。你和她爸妈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老徐哈哈大笑,笑得眉头一皱,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怎么了?”徐晚星放下手里的饭盒,一个健步冲上去,扶住他就开始替他顺背,“肚子又抽筋了吗?”   “笑急了点……”他的声音有些弱。   徐晚星一下一下替他顺背,没说话了。   今天早上量体重,徐义生只剩下七十二斤了。这些日子他常吐,吃什么吐什么,能吸收的营养所剩无几。   隔着毛衣,她摸到父亲的背上有一条清晰的脊骨,一寸一寸凸起,已经到了硌手的地步。   她定定地低头看着他,因为化疗的缘故,徐义生秃顶了。   那些裸露出来的皮肤干燥而黯淡,半点没有生气。   徐晚星用力抬眼,把那些眼泪憋了回去,笑着说:“爸,你看你还催我找对象结婚呢,这不还是一个人比较悠闲自在吗?你也单身了一辈子,我看你倒是过得挺好。”   徐义生喘了一会儿,又笑了,“少跟我胡说八道,我哪里好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养了个小魔王,成天就知道打架闯祸。你要是有个妈在,早就温温柔柔有个小姑娘的样子了。”   话题又扯到了婚姻大事上。   老徐说:“我看小福哥就不错。”   “小福哥是于胖子他们叫的,你怎么也叫他小福哥了?”   “亲热呗。”老徐很喜欢万小福,“这孩子很好,做事认真,有责任心,对你又好。辛意那丫头是识人不清,匆匆忙忙就结婚了,你这不一样。你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三年加七年,这都十年了,知根知底的。”   ……   徐晚星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被唠叨了大半天。   最后,老徐倚在枕头上望着她,叹口气:“晚星,爸爸不中用啦。你也别有压力,我知道婚姻大事急不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但我怕——”   他把那些感伤的话咽了回去,哪怕午夜梦回时总是被那些忧愁缠绕,他也不愿浪费醒着时和女儿相处的每一秒。   最后,笑着说:“反正你好好考虑考虑小福哥,我也想看着你有个伴。”   ——有个依靠。   ——至少我不在了,还有人能替我对你好。我不会像辛意的父母那样,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我这辈子只有你,只有你过得好,我才能瞑目。   徐晚星替他掖好被角,笑着说:“好。”   她看着父亲疲倦地陷入沉睡。这些日子他精神越发不好,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觉,即便睡觉都很疼,需要吗啡帮助他缓解疼痛。   徐晚星一刻也无法再忍,匆忙回头走进病房里的洗手间,把门一关,抵在冷冰冰的墙上哭了起来。   乔野忽然接到高中学习委员的电话,说是周末要开同学会。   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原本是拒绝了的,但学委一直磨他,电话都打了好几通——   “别啊,以前你都没来过,那是因为隔得远。可今年你都回来了,还不给面子,这就说不过去了啊!”   “来吧,大家都想见见你呢。”   “别不是现在发达了,嫌弃老同学了吧?”   他拿着电话没有作声。   其实不是现在发达了,嫌弃他们,是从来就没有不嫌弃过。但这话不能说。他再孤僻,也不能把自己推下悬崖。   后来是心下一动,他迟疑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问:“哪些人啊?”   “离得远的实在来不了,但是在蓉城的都会来。”   “都会去?”   “对啊。”   他顿了顿,点头,“好,我去。”   周六,乔野打开衣柜,一件一件挑衣服。   宋辞从他门口经过好几次,半个钟头时间里,他一直在衣柜前没离开过。   最后宋辞终于忍不住了,敲敲门,“哥,你是去参加同学会,还是去结婚?”   乔野:“滚。”   “领带您就放下吧,谈生意呢您?”   “……”   “衬衣好歹挑个休闲的,您老人家搞个商务衬衣做什么?”   “……”   “这件也不行——”   乔野面无表情走过来,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宋辞:“干什么你???”   乔野:“吵。”   宋辞气急败坏:“行,别说哥没跟你说过,当年在南大我可是天文系的玉面小飞龙!哥一出手,寝室里的单身汉个个出去就拉风亮眼,回来就成有家室的爷们儿了——”   话音未落,门开了。   乔野拎着一套衣服,面无表情举在他面前。   宋辞:“干嘛?”   “点评一下。”   “?”   “这套ok吗?”   “你是在征询哥的意见吗?所以你现在准备相信我的审美了?给你五分钟的自由陈述时间,先给我一点热情洋溢的赞美,我就——”   砰——   门又关了。   宋辞:“………………”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啊???”   “我告诉你,就你这样,还想同学会上脱单,没门儿!”   可当天下午,乔野收拾好了,出门时,宋辞抬眼看了看,又翻了白眼。   哼,皮囊好了不起,随便穿穿也他妈帅得一塌糊涂。   吐槽之际,又有些欣慰。他想,这家伙终于开窍了,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不用单恋一颗星,同学会这种脱单良机,一定要好好抓住了。 第六十七章   乔野不爱热闹的场合,因为热闹总是别人的,他不过是个难以融入的旁观者。   这是他头一次参加所谓的同学会。   地点是市中心一家高档餐厅,提供下午茶和晚宴。   他去的并不算早,人都到得七七八八了,大厅里装潢雅致,一派热闹。   聚会是学委组织的,乔野还在路上时,就接到了好几条消息——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还没来呀?”   “我说乔野,你可别临时放我鸽子啊,我可是把话都放出去了,大家都想看看我们风光的航天科学家呢。”   “到了告诉我,我来门口接你。”   下车时,乔野给他发去信息,“我到了。”   学委秒回:“我掐着点呢,已经在门口了。”   乔野走近餐厅,抬眼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学委的身影,门口倒是站了个胖乎乎的男人,穿西装,肚子挺大。   他一边发信息:“没看见你。”一边抬步往里走。   谁知道西装男笑容满面走过来,对着他的肩膀一拍,“嘿,乔野!”   乔野:“……”   依稀记得当年他还是个清秀少年,这才七年功夫,眨眼就成了油腻胖叔叔。   进包厢的路上,学委热情地给他介绍了几位重点人物——   “咱班呢有出息的就那么几个,今天来的人里,赵敏希在做餐饮,这家店就是他入股的。张佳佳你记得吗,咱班文艺委员,现在在歌舞团里当副团长呢,明日之星啊……”   ……   说了一大通,乔野只是点头,表情也看不出到底是记住了还是没记住。   学委感慨:“大家都变了不少,怎么就你还和当年没什么两样?除了更帅了,还是一样仙风道骨的。”   他的到来显然是万众瞩目的。   大厅里的人三三两两攀谈着,递名片、唠家常,在门开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投来,无一例外是惊艳的。   学委的背都挺直了,仿佛乔野莅临,他这位召唤者也与有荣焉。毕竟人是他叫来的,这份面子也是天大的。   成年人的交际场,众人殷勤有加、推杯换盏,乔野微笑着一一点头,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并没有太多话可说。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徐晚星。   人呢?   不是说在蓉城的都会来吗?   他顿了顿,看了眼一旁的学委,却又不便多问。   学委陪了他一会儿,发现这位神仙的确很冷,不管周围的人如何热络,他就跟尊大佛似的,除了笑,话少得可怜。   “听说乔野现在在航天研究院呢,真厉害啊。”   “还好。”   “你们院里主要干什么呢?设计火箭还是发射卫星呀?”   “我做的是航天探测器这块。”   “具体用途是什么?听起来就很牛。”   “抱歉,不太方便透露。”   学委笑着打圆场,“嗨,你问这些干嘛?说了你也不懂。再说了,人家是保密单位的,你问些机密问题,叫人怎么回答啊?”   除了恭维,这天并不太容易聊下去,很快学委也去了别人那里,毕竟聚会是他组织的,总要面面俱到才好。   春鸣和于胖子是最后一波来的,搭的还是万小福的顺风车,三人一起来的。   麻将小分队的人一到,现场顿时热闹了。要数插科打诨能瞎扯,这两人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门开的那一刻,乔野还下意识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可直到门关了,也没有第四个人走进来。   他喝了口鸡尾酒,眉头一皱,开始觉得此行有些可笑了。   酒他不爱喝。天他不爱聊。成年人的你来我往他也疏于应酬。   好在有人懂事,开口就问:“哎,怎么就你们仨来了啊。徐晚星呢?”   于胖子:“她不舒服,在家休息呢。”   学委一愣,“不对啊,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不是说在外地出差吗?”   于胖子一时语塞,春鸣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你打电话不是前两天的事了吗?那时候在出差,今天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了还不来,不给面子啊?”   “这不是出个差,水土不服吃坏肚子了吗?在家歇着呢。”春鸣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的本领是于胖子望尘莫及的。   大家很快接受了这个说辞,但到底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没人知道。   乔野安坐角落,听见身侧的三人在闲谈。   “徐晚星还挺高冷啊现在,这都组织好几次聚会了,她一次也没来过。”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上次聚会我还问过春鸣呢,你也知道春鸣这人,打太极一级棒,含糊其辞说她还不是和大家一样在朝九晚五,也没个明白话。”   “说不定是在政府干事,怕咱们知道了麻烦她帮这帮那吧。”   “也说不定是混得不行,不太好意思说。”   有人碰了碰他俩的胳膊,朝乔野一努下巴,咳嗽一声。   乔野侧头对上他们的目光,懒懒一笑,话都不想多说。   因为来得晚,春鸣他们和大家热乎了几句,也被学委安排在了乔野这桌。   乔野与他们还算熟,笑里多了几分真诚。   很快有人开起万小福的玩笑来——   “哎,班长大律师,现在还是大忙人一个吗?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为人民打官司,四处奔波?”   万小福失笑,“也就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还单着?”   “我们这行,不单着还能怎么着?脚都不沾地。”   那人嘴唇一抿,笑了,“我还以为你和徐晚星好了。上回我岳母去医院看病,我还在门诊大厅看见你们俩了,她眼睛进沙子,你不还帮她看呢?”   周围的人一下子来了劲。   “哎哎,说说,怎么回事!”   “都吹沙子了,我不信你俩是清白的!”   万小福一愣,记起来了。   大概是几个月前送徐晚星去医院,她在ct部取了父亲的片子,看见了新长出来的肿瘤报告,当场就红了眼。他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她却强忍着眼泪冲他笑,说没事,眼睛进沙子了。   可在这种场合,他也无法解释,只能摆手说:“就你们会瞎扯。”   “那你俩在医院干嘛啊?”   “晚星身体不舒服,我送她去看看。”   一旁有别人插嘴,“那过年那会儿,我在超市撞见你俩呢?该不会也是你顺路送她去超市吧?”   万小福:“……”   老同学笑哈哈,“你还帮人拎水果拎牛奶呢,这要真没啥事,怎么就跟两口子逛超市似的?”   万小福原本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哪像春鸣那样游刃有余,真真假假张口就来。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干脆举杯——   “好久不见,我敬各位。当初大家瞒着师爷抄作业、违反纪律,看在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打小报告的份上,请大家饶了我。”   众人哈哈大笑。   春鸣用余光瞄了眼乔野,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于胖子,示意他看。   于胖子一抬眼,就看见大家都在笑,气氛乐呵至极,唯独乔野面无表情坐在那,格格不入。   他跟春鸣咬耳朵:“这位哥咋回事啊,当年冷若冰霜,如今也跟黑面神似的,怪吓人的。”   春鸣:“……”   弟弟你是真的不太会抓重点啊。   他清清嗓子,含笑说:“可别打趣咱们小福哥了,要打趣,对面那位才是正儿八经的调侃对象啊。当初和徐晚星闹绯闻闹得全校皆知呢。”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了乔野。   “对哈,当初我们都以为你俩会好。”   “结果怎么狗粮吃着吃着就没有了!”   “哎,你俩现在还有联系吗?”   正热络着,万小福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低头一看,立马站起身来,笑着说:“出去接个电话。”   乔野放下手里的杯子,也说:“我去趟洗手间。”   众人翻白眼,干嘛啊,同学会的意义不就在于聊八卦吗。两位主角都散了,让他们调侃谁去啊。   好没意思哦!   乔野去了趟洗手间,抽了支烟,听见前脚进去的万小福在隔间里打电话。   头一句就是:“怎么了,晚星?”   他一顿,拿烟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看电影?今天晚上吗?”万小福似乎看了眼时间,“今天同学会,吃过晚饭不知道几点了——”   “别别别,不用改天,一会儿我就说我加班,提前离场就好。”   “不麻烦啊,应付那群家伙有什么重要的?当然是你——当然是看电影比较要紧啊。”   “好,那我一会儿网上订票——不行,怎么能让你请我?”   也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最后他妥协,“好吧,那你订。我大概七点半左右去你家接你。”   万小福挂了电话,从隔间走出来,面上还带着温柔的笑。两只酒窝让他显得有些孩子气,还和当年那个直率稚气的班长一样。   突然在洗手台前撞见乔野,他一愣,随即看了眼对方手里的烟,笑着说:“出来透气?”   乔野点头。   万小福露出一个“懂你”的表情,“里面挺闷的,大家都只会说些没营养的话。”   乔野笑笑,没吱声。   场面其实有点尴尬,毕竟万小福作为当初的见证者,乔野和徐晚星的所有年少往事他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场面,就好像新欢撞见旧好。   虽然他心知肚明,徐晚星从来就没忘记过乔野,他万小福也压根还没上位。   他指指包厢的方向,“那我先回去了。”   擦肩而过时,却又忽然被乔野叫住:“班长。”   “啊?”他停步,侧头看着乔野。   后者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问了句:“你开车来的?”   “是啊。”   “方便说说是什么车吗?”   万小福一怔,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乔野笑笑,“随口问问。”   似是不经意般,他问:“是英菲尼迪吗?”   万小福一惊,“你怎么知道?”   “……”   乔野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好看了,只是眼底藏着更深的情绪。他低笑,“来的时候好像见到了一辆,想起前几天也撞见过同一辆,所以猜的。”   万小福迷茫地眨眨眼,只能干巴巴地说:“你猜得真准。”   乔野笑笑,扔下一句:“走了。”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万小福叫他,“哎,那边不是包厢的方向啊!”   乔野一言不发,消失在走廊。   一径走到了餐厅外面,才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成年人别当孤狼。他站在台阶上,低头给学委发信息,随口拈来个理由,说院里临时通知有紧急任务,他要立马赶回去,请学委代他向大家致歉,他就先走一步了。   回到研究院时,实验室灯还亮着。   乔野走进去,看见宋辞还在加班搞设计图。   “咦,你不是开同学会去了吗?”宋辞摘了眼镜,一头雾水,“这开的什么啊,速战速决,这么快就搞定了?”   乔野脱了外套,从衣架上摘下深蓝色工作服,边穿边说:“不感兴趣,先离场了。”   “同学会不感兴趣,怎么,加班就感兴趣了?”   “……”   “哎哎,没见到好看的妹子?”   “……”   “不是吧,你们班资源这么匮乏的吗?一个都挑不出来?”宋辞想想,咧嘴笑,“还是好看的都名花有主了?”   乔野在窗边的工作台前坐下来,调整角度,凑到天文望远镜前。   “我跟你说,现在都这个年头了,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宋辞扔下图纸,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俗话说得好,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有好看的妹子,看上就大胆上,我还不信谁他妈瞎了,看不上我兄弟。”   那句“你不说话是不是会死”都到嘴边了,又消散于无形。乔野人在望远镜后,嘴里却应了一声:“对我这么有信心?”   “虽说脾气臭了点,性格差了些,但我建议你照照镜子,优势不要太明显。”   乔野低笑一声,“来战?”   “不是吧,又来?”宋辞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在那边那台望远镜前坐下来,“战就战,谁怕谁?”   这是他俩从北京玩到美国的游戏,如今回了蓉城,又故技重施。   航天这个领域,看似奥妙无穷,一整个苍穹宇宙等待探索,可真正的航天工作者每天都待在实验室里,日复一日钻研同样的工作、与同样的数据打成千上万次交道,实际上是枯燥而单调的。   不知是谁提议,一颗一颗辨认星球,你认一颗,我认一颗。谁先卡住,谁就输了。   这个比赛从五年前延续到现在,两人有输有赢。   又是一阵激烈对战后,乔野埋在望远镜后,忽然久久没抬头。   宋辞:“怎么,今天这么快就不行了?啧,你就这点水平吗乔野!”   望远镜后的人忽然问:“你认识这颗星吗?”   “哪颗?”   他把方位报了,宋辞立马凑上去看,“这不阿尔法二十三号吗?”   乔野说不是,那颗星叫少女星。   宋辞:?   “为了赢,你现在都这么不择手段了吗?翻翻书吧,哥们,你要起个正常点的名字说不定我还能被你蒙过去。这种中二的名字,你当我是智障吗?”   那人倚在椅背上,笑了。   “十八岁那年,我在龙泉山顶看流星雨,有人跟我说它叫少女星。”   “很显然他是个骗子。”   “她不是。”   乔野侧头看着窗外,似是记起了当年的场景,小姑娘神采奕奕抬头望天,笃定地说那是她从天文望远镜里看见的第一颗行星,所以不管别人叫它什么,对她而言,那就是她徐晚星独一无二的少女星。   那一夜繁星万千,璀璨无比,可他却只是侧头看着她。   她问他:“看我干什么啊,看天上啊。”   他复而抬头看天,却依然在神游天外。好像自从认识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无法集中在别处。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徐晚星。   ……   乔野靠在椅子上,看着今夜的满天繁星,没头没尾地说:“万小福也挺好的。”   宋辞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   他回过头来,“我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这话题是不是转移得太突然了?   宋辞:“什么电影?”   乔野回忆片刻,报上名字,不偏不倚,正是今天万小福在洗手间里报的那一部。   他们去得太晚,电影已经开场了。   宋辞一直在嘀咕:“让你订下一场,偏要订这场。看吧,我就说来不及。”   乔野不说话,只定定地往最后一排走。   视线在厅里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几排前的正中央。他看见了那两颗后脑勺。   宋辞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剧情,某一刻发现自己完全得不到回应,终于不满地侧过头来。   “不是,大哥,你叫我来看电影,你这看的是哪里啊?”宋辞在他眼前晃了晃手,“excuse me?幕布在上面,你这往下看哪呢?”   乔野拨开那只扰乱视线的手,“别挡我,有要紧事。”   “能有什么要紧事?”宋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仔仔细细观察片刻,发觉那颗后脑勺似乎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   不是,他来这城市也就这么几天功夫,能看见过几颗熟悉的后脑袋呢?能叫乔野这么惦记的,好像也只有一颗啊。   他瞪了眼睛,“我靠,你他妈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再定睛一瞧,“你的星星在跟别的野男人看电影哈?!”   乔野沉默片刻,说:“你也觉得他们不配?”   “嗯?”宋辞仔细回忆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他有表达过这层含义吗?   乔野淡淡地得出结论:“是啊。光看后脑勺,也一点不配。”   宋辞:“……嗯???”   作者有话要说:   万小福:嗯????? 第六十八章   “你是怎么从后脑勺看出两个人配不配的?”宋辞琢磨片刻,“是脑袋浑圆的程度,还是秃顶的面积?”   乔野没搭理他,顿了顿,忽然起身。   “去哪啊?”   宋辞纳闷地看着他从他们就坐的这一排走出去,摸黑走到了几排之前,重新落座。新座位不偏不倚,恰好在那两颗脑袋的背后。   这部电影口碑不怎么样,不少人说两个小时的电影看起来有三个小时那么长,节奏并不明快。加之还有一部热门电影在上映,这间放映厅里的人并不多。   宋辞也跟着起身,偷偷摸摸跟去了乔野旁边。   怕惊动前排的人,他比口型:“干嘛呢你。”   乔野目不斜视,一本正经看着大屏幕低声道:“后排看不清,离近一点。”   “看不清电影还是还不清人?”宋辞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很快被乔野按住了脸,示意他闭嘴。   大概是电影确实不好看,前排的两人在说话,声音不大,但仔细听还是能辨别出来。   万小福问:“怎么突然想起找我来看电影了?”   “怎么,我不能找你看电影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情况太罕见了,所以我有点受宠若惊。”万小福笑了,“该不是别有所图吧?”   徐晚星顿了顿,没说话。   万小福挑眉,“怎么,还让我猜中了?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什么忙都肯帮?”她反问。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你开口,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了?”   这话说得徐晚星心头一酸。   这些年来,万小福的的确确帮了她不少——   老徐住院,好几次手术后需要守夜。而她一个人精力有限,不可能时时照顾在旁,总得有人轮换。可护理员收费很高,她根本支付不起,春鸣和于胖子来帮她守夜就算了,万小福也义不容辞跑来医院帮她。他的工作性质强度高,下班了还跑来陪老徐,这份情她一直记在心上。   还有当司机这回事,他总是风雨无阻,每回得知她要去哪里,就连逢年过节去超市买年货,他也念在她孤家寡人的份上,跑来又当司机又当搬运工。   她在医院和家两头跑,隔三差五要带些东西去医院,他也义不容辞出车出力。   ……   昏暗的放映厅里,徐晚星侧头看着他,其实万小福也很好看。他个子高,面容清隽,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只酒窝,总是带点少年气。   只是她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顶在最前面,从初识他起,就在球场上替他挡了一记篮球,所以理所当然把他当成了和于胖子春鸣一样的存在。她永远挡在他们前面,所以忘了回头看看。   老徐的话带来太多纷乱思绪,她想,她是不是也该给万小福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机会呢?   她弯起唇角,确认道:“不瞒你说,的确另有目的。”   “您请讲。”万小福莞尔,看她时眼里若有光,“一声令下,在所不辞。”   徐晚星喟叹,哥你可真懂啊,就跟知道我这会儿动摇了似的,说话这么撩。   她眨眼,“小福哥,去年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万小福一愣,随即点头,“算。一直都会算。”   徐晚星笑了,“算就好。”   “你改变主意了?”他似乎忽然紧张起来,背都挺直了,离开了座椅靠背。   她点头,看出他的紧张,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   坐在后排的人也挺直了背,默不作声盯着两人相视一笑。   去年万小福说什么了?   她又改变了什么主意?   乔野对他们所谈的话题一无所知,只觉得两人之间的空气在发酵,明明前一刻还是兄弟之间两肋插刀的热血,这会儿嗅着,风向一变,似乎朝着粉红色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并不知道去年圣诞节,老徐的化验单恰好出来,体内癌细胞指数非常糟糕,还严重贫血。徐晚星原本准备好了一桌子好菜,结果匆忙办好入院手续,自己一个人面对一桌冷菜。   那一天,律所发福利,老板给大家都送了巧克力和苹果。万小福想想,又去买了些水果和零食,来慰问整天不是忙着照顾父亲就是在顾先生那里忙活的徐晚星。   他撞见了那一桌冷菜,当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还准备了好吃好喝的伺候我?”   他撸袖子动手,回锅热菜,吃了第二顿晚饭。哪怕肚子撑得不行,也还很给面子地陪她过了一个圣诞节。   饭后他就受了罪,胃里不消化,撑得难受。   徐晚星陪他去买药,又沿着府南河消食,叹气说:“何必呢,明明吃过了,非说没吃,现在受罪了。”   “受罪也乐意。”他还嘴硬。   “你自虐狂吗?自己难受还乐意。”   “徐晚星,你看看自己,每次见到你都比上一次瘦,你什么时候好好吃过饭?”万小福一丝不苟地看着她,“我再吃一顿有什么要紧的?能陪你认认真真吃顿饭,肚子疼得就很值。”   明明是孩子气的话,说出来令人哭笑不得,徐晚星却听得眼眶发热。   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小福哥,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去考虑那么多。”   万小福没说话,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听她说。   徐晚星说她现如今所有的心思都在老徐身上,不想拖累别人。   “你可以问问我,有没有觉得你是个拖累。”   “我不问。”她抬眼看他,笑里有些心酸,“不管你怎么想,我只是不希望每天看到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有拖累就是有牵挂。万一我就喜欢替人操心被人拖后腿呢?”   “可我不喜欢。”   ……   大概是从小跟着老徐长大,徐家父女都活得很独,自我是最重要的。   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觉得对不起别人,只怕活得内心有愧。老徐为此不结婚,选择一个人生活一辈子。而她为此不肯对万小福敞开心扉,因为不公平。   老天爷给她罪受,她为了老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不怕苦不怕累。可旁人没必要跟她一起来趟这浑水。   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思都在老徐身上,没法思考风花雪月的事。   “这么多年,忙得脚不沾地,我再也没有动心过。”她对万小福坦诚道,“如果因为你对我好就跟你在一起,还拉着你陪我一起经历你原本不用面对的困难,我会于心有愧。”   可那一夜,府南河畔烟火盛放,年轻的男人站在她身侧,神情认真地说:“那我等你。”   “不要。别等我。”   “你刚才说的是你的决定,等你是我的决定。互不干涉。”   “万一你等不到呢?”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等不等得到。”   “……”   她哭笑不得,推他一把,说你别傻了,这么大个人,还是个优质男青年,行业精英,大把好姑娘任你选,干嘛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啊。   万小福笑了:“我妈一直说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人,一起我不信,现在信了。”   再看她,被生活压弯了脊梁,他不忍心再给她添任何重量。   “徐晚星,你一点负担都不要有。放心好了,我也不是傻子,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南墙我是要撞的,撞疼了也会迷途知返的。但是在那之前,你忙你的,先让我自己义无反顾一次。”   那样的真心以待,是任何人都会动容的。   徐晚星也不例外。   她看着河对岸的烟火,只觉得它们也炸开在她的心口,沸腾而剧烈,久久无法平息。   电影院里,她点头,低声道:“是,我改变主意了。”   万小福唇角一弯,眼神都亮了,正想说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一点动静——哗的一声,铺天盖地砸来一片爆米花。   前座的两人都惊了,立马回头。   借着屏幕上传来的微弱光亮,后排的人很快被认了出来——   “乔野?”   乔野面不改色坐在那里,“巧啊。”   然后侧头,眉头微蹙,批评似的盯着身侧的宋辞——宋辞的手里还拿着那只空掉的爆米花桶,瞠目结舌望着被爆米花扑了个满头满脸的万小福——“吃个爆米花也能手抖洒人一身,你帕金森吗?”   宋辞:???????   不是,刚才明明是你忽然抓住我的手,往前那么一送!   这怎么成我是帕金森了!!!   这踏马!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乔野,这下是真的手抖了,只想把剩下的那点爆米花往乔野脑袋上扣。   可他们是兄弟。   关键时刻,兄弟不两肋插刀,难道插兄弟一刀吗?   宋辞深呼吸,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满脸歉意地对万小福说:“真是不好意思啊,今天举了两百下哑铃,手确实有点抖,一不留神就洒你一身,实在是对不起。”   在万小福“没事没事,都是熟人,不要紧”的言辞里,宋辞侧头盯着乔野,满眼控诉。   乔野目光微闪,好心地替万小福拂去头发上的爆米花,说:“没想到你们也来看电影了。”   万小福仿佛这才想起什么,看他一眼,明明想说“你今天在洗手间门口是不是听见了电话内容”,可对上乔野平静的面容,他顿了顿,又没能当面问出口来。   如果没有,那就是巧合。   可他并不觉得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   剩下半场电影,大家看得鸦雀无声。   前排两人不再有互动,后排的宋辞疯狂和乔野互动。   “我不管,请我吃饭。”   “要最贵的那种。”   “我踏马以德报怨,我妈知道都得感动哭啊我操。想当初在教师宿舍里,谁动了老子一根头发丝儿,我都能给他把脸摁到楼下的喷水池子里以示报复,今天你这么对我,我居然还给你打圆场!”   “《感动中国》的报名热线是多少来着?赶紧给你爸爸报一个。”   乔野没多说话,掏出钱夹,平静地递给宋辞,“钱给你,嘴闭上。”   宋辞:“……”   再定睛看看自家兄弟,行吧,这表情跟失恋了一样。他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非常自然地把钱夹揣进自己兜里,宋辞不无感伤地凑过来,“别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后脑勺。”   “你想太多。”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不是生气前女友被人挖了墙角?”   他拿宋辞的话回敬宋辞:“是他锄头挥得好。”   宋辞哈哈大笑,“我他妈服了你,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乔野靠在椅背上,定定地看着那两只后脑勺。   七年不见,他并不觉得自己还那么天真地一直喜欢这个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轨道,意难平不过是意难平,并不代表别的什么。   那晚见面,看她把人胖揍一顿,他不是还释怀了吗?   那现在这种心情是什么意思?   他一向活得明白,此刻也眉头深拧,不明所以地思索着。   很快电影结束,从放映厅走出去,四人很自然地停在大厅里,又停下了脚步。   徐晚星一直没吱声,于是万小福指指电梯口,对乔野笑,“那我们先走了?”   乔野一顿,看着电梯门应声而开,不知为何有些怕他们就这样走了。两人在放映厅里的对话令他心神不宁,他猜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大概不出十分钟,粉红色的泡泡又该满天飞了。   他忽然叫住万小福:“班长开车来的?”   万小福回头,“是啊。”   “载我们一程可以吗?”从来不轻易请人帮忙的乔野,非常流畅地说。   宋辞:“……”   也不问问人家往哪里开,张口就要搭顺风车,这种乔野简直千年等一回啊。   他想笑,可既然兄弟都开口了,当然要逢场作戏给足面子了!   于是万小福正惊讶乔野怎么这么自然地提出了不太合理的要求时,就听见他旁边这家伙说出更厚颜无耻的一句——   “这个点商场附近不好打车,大家都是老同学,嗨呀,举手之劳,有班长帮忙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啊,咱们走。”   他热情洋溢地拍拍万小福的肩,拉着大家一起走进电梯。   “老同学就是好。”   万小福:???   不是。谁是你的老同学?   我答应了吗?   你家住哪啊朋友!   我还有个告白在进行中啊啊啊!!!   满脸懵逼的万小福呆呆地站在电梯里,眼前飘过一万句弹幕。   可事情却不知为何就这么定下了。直到走进停车场,开门坐进他的英菲尼迪里,听宋辞报了地址后,他还在深思。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送这两个人?   他们根本不顺路好吗!!!   后座,乔野礼貌地问过他们俩的住址后,说:“徐晚星住得近,先送她回家吧,然后你开车回自己家,把我们在路边放下就好。”   那你们为什么要上车啊?!   万小福从后视镜里看着一脸从容的乔野,满脑子问号,到底是他想太多,还是乔野套路多。   真的只是商场外不好打车吗?   还是其实乔野别有所图,听见了他和徐晚星在电影院的对话?   作者有话要说:   宋辞:在线求感动中国报名热线。 第六十九章   四人同车,最尴尬的其实是徐晚星。   她才是货真价实的女主角,旧爱新欢居然都齐聚一车。虽然这个旧爱当年还没真正爱起来,新欢如今也还没成功上位,但就是哪哪都不对。   车内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好在有宋辞这个话痨在,反正不管什么场合,不管你说什么,他总能无缝衔接,并且自带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特殊能力。   万小福问乔野:“我记得航天研究院离清花巷挺远的,怎么还是住回了那边?”   宋辞笑吟吟,“嗨,还不是乔野他恋旧。老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他这,房子也要旧了。”   一句人不如旧,车内又沉默了一阵。   万小福又问:“你们俩大老爷们儿,怎么想起来看爱情片了?”   宋辞:“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行,搞航天的都是一群闷骚工科男,只会跟数据仪器打交道,当然得好好琢磨琢磨爱情片,不然跟望远镜谈恋爱吗?毕竟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一个对数字和星星感兴趣的姑娘啊。”   “……”   徐晚星表情微僵:他说的一定不是我!   万小福也跟徐晚星说话,顾及有后座两人在场,有心问老徐今天怎么样,也不敢问,只能挑些无关痛痒的话。   “最近风声紧,顾先生那边还好吗?”   “好像也受了点波及。今晚本来有局的,下午小何打电话通知我取消了,要不我也不会找你看电影。”   就这个话题,宋辞居然也能插得上嘴!   “哎哎,你们说的是什么风声?是最近严打这事吗?”   “是啊。”万小福说,“就连我们律所都受了影响,打官司免不了和客户往来,以前能在饭桌上谈就在饭桌上,一举两得。结果现在都得问清楚,如果客户的身份比较敏感,除了律所,什么地方也不能一起去。”   所谓敏感,大概就是从商从政。   今年是重要年份,再加上领导班子不同,核心理念也有所不同。风声一紧,连饭局都受影响,更何况是牌桌文化。   万小福担心徐晚星,问她以后怎么办,看这样子,上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心血来潮。要是持续下去,她的工作一定会受到影响。   徐晚星笑笑,“顾先生那边工资也还是照发的。他这一阵会去澳洲待上几个月,昨天特意见了我和小何,交代了些事。”   宋辞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位星星姐之前是专门负责帮老板搞饭局的吗?”   徐晚星微微一顿,云淡风轻说:“不,我负责牌桌上的事。”   丝毫没有顾及乔野在场,她照实说话。倒是一旁的万小福有些紧张,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乔野。   男人就连坐个车也挺直了背,模样矜贵地坐在后面,表情一如既往的清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万小福低声问:“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跟顾先生借了辆车。因为风声紧,云院暂时停业了,送货的面包车也都空了出来。”徐晚星咧嘴一笑,侧头拍拍他的肩,“所以最近要是律所需要用车,载人运货都好,随时call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生意当然要照顾我。”   万小福失笑,“就你脑子转得快,这才刚失业呢,又有新业务了。”   后座的人依然没作声,视线落在万小福肩上停留片刻的那只手上。好在手很快收了回去。   车停在徐晚星居住的小区大门外,她下车时统一挥手,目光一一扫过三人,说了声拜拜。   万小福叫住她:“晚星,到家我给你打电话。”   徐晚星回过头来,迟疑片刻,点头说好。   她心不在焉踏着一地月光回家,总觉得今日没有在电影院说完的话,放到现在似乎就说不出口了。   车继续往清花巷开。   一直没开口的乔野终于出声了,问万小福:“她这些年,一直在打麻将?”   万小福点头应了一声。   “也没有再参加高考了,是吗?”   “是的。”   乔野沉默片刻,问他:“你支持她的决定?”   “我支不支持都没有用。”万小福诚实地说,“当初也劝过,但你也知道她这人,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   “况且,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苦衷。”   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撞上了。   乔野:“什么苦衷?”   万小福忽然紧张起来,冲他笑笑,佯装镇定,“就,就有的人喜欢念书,有的人不爱念书。何况她家庭条件不好,九年义务教育一结束,就需要高额学费才能继续读大学。她也想早出入社会,早点帮她爸减轻负担吧。”   乔野淡淡反问:“靠打麻将吗?”   “……”   宋辞给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打麻将怎么了?打麻将也是一门手艺,这不是国粹呢嘛。”   万小福也说:“顾先生是正经生意人,对晚星多加照拂,况且工资确实不低的。”   宋辞来了兴趣,“工资多少啊,说来听听。”   “……反正比我的差不了多少。”   “你不是律师吗?还是律所单干的那种。她打个麻将,能跟你差不多?”宋辞都惊了,“那不是三五万少不了?”   乔野也沉默片刻,才问:“工作那么高,为什么还去开面包车?”   万小福一慌,红灯都没看见,从路口一晃眼就过去了。还是宋辞叫了一声“红灯哥们儿”,他才一脚踩下刹车,猛地停了下来。   一车人都吓了一跳。   乔野依然从后视镜里盯着万小福,万小福咳嗽两声,冲他笑道:“她误信了投资公司,再加上炒股失败了,现在还欠着债。”   这是辛意的丈夫陈俊之破产的原因,万小福是实诚人,一时之间编不出那么多花样,就记得徐晚星的叮嘱:不要告诉其他人老徐生病的事,尤其是老同学。   前一阵他多嘴问了句:“那乔野呢?”   “更不行。”徐晚星神情严肃地盯着他,“一个字都不许透露。”   车上,乔野:“……”   很好,除了打麻将,还开始误信投资公司,还炒股。她是多天真,觉得天上能砸大钱?   那天之后,生活波澜不惊,继续在正轨上一路狂奔。   蓉城入冬时,宋辞已经和乔野一眼,非常适应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了。在研究院里当然是忙碌的,但一旦走出大门,就能充分领略到这座城市的魅力。   一个字,懒。   两个字,悠闲。   宋辞甚至积极融入了清花巷附近的夜市,虽然麻将馆最近都暂且停业了,但小吃街还一如既往的热闹。他去了一次就上瘾,每晚加完班都会拉着乔野一同去尝试新的川味小吃。   毫不夸张地说,每天吃两样,一个月都能不重样。   路过兴旺茶馆时,乔野定定地看了几眼,但风声太紧,它也毫不例外关门停业了。倒是有一天他撞见了进去打扫的张静萍,两人在门口碰上。   七年未见,张静萍一愣,起初只是觉得年轻人有点眼熟。   她定在原地,疑惑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乔野见她并未认出自己,也不多言,只问:“我想请问以前这对面有家卖抄手的,怎么现在没有了?”   张静萍说:“哦,摊主不卖了,都停业五六年了。”   乔野:“他不是说卖了一辈子抄手,这辈子除了这个手艺活儿,也没别的事能做了吗。怎么会不卖了?”   张静萍的表情显然一滞,抬眼看着他,问:“请问你是——?”   “老顾客,以前常来,后来搬家了,很少到这附近。”他这样解释说。   张静萍笑了笑,说:“他也搬家了,离太远啦,再来摆摊也不太方便。”   两个月时间,乔野倒是在这附近碰见过三次徐晚星。   一次是她从一辆小破车上下来,一箱一箱把啤酒搬到一间副食店里,跟老板结完账后,又开着小破车离开。   一次是运货给水果店,老板一检查,说她把芒果给磕着碰着了,非要少给点钱,补偿损失。   她把腰一插,利落地说:“我从驿都大道来的,一条大路直接到罗马,您是知道那路面状况如何的,连颗石子都没有,我上哪儿去磕碰你的芒果?”   “那我这芒果怎么会流水?”   “这您跟您的进货商聊去,我只负责进货,运费给我就成,水果有什么问题,麻烦您找对人。”她把手机掏出来,拨通电话,递给老板,“来,电话费我替您出,您和进货商好好聊聊。”   老板一时语塞,忙不迭把电话挂了,连同运费一起塞回来。   她像只骄傲的大公鸡,下巴一抬,开开心心开走了小破车。   第三次也差不多,总之她在这一带熟人多,似乎揽到不少生意。   每一次见到她,她都并不知道乔野在附近。也许是她自带气场,哪怕身处落魄境地,也和周围的市井小贩不一样,他总能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这样的状况,乍一看似乎是她光芒未散,还和当初不可一世的徐晚星一样。可仔细一想,他却觉得有些不甘。   大好前途不要,留在了这样的地方,哪怕和周围格格不入,也毕竟在尽力融入。   从北京到蓉城,乔野和宋辞一直在负责新的空间探测器。从设计到测试阶段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十二月初,终于要进行第一次发射。   发射地点在西昌,他和宋辞都要去现场。   宋辞把胡教授劝留下了,“您老这么大年纪,天又冷,去西昌还那么多山路,我们年轻人去就成。您留在这。”   胡天云说:“那你们怎么去?”   向来不关注这些琐事的乔野忽然开口:“我们包辆车去。”   去西昌并非人到了就可以,他们要带的东西不少,沿途要和发射中心保持联系,还要继续跟进每个小时的实时数据。若是坐动车,安检未免太不方便,信号也会受影响。   胡天云点头:“那我让院里去安排车。”   “不用了。”乔野说,“现在打车软件很发达,实时约个网约车就行。”   胡天云摸摸胡子,感慨说后生可畏,老一代的不被淘汰都不行啦。   宋辞:“这话不适合您老说,前两天您不还在说网上流行的那个什么宅舞吗?我都不知道这些事儿,您老人家还门儿清,您可不老,您老当益壮着呢。”   胡天云当即招呼了他的后脑勺。   转背,乔野给徐晚星发去信息:“有一个货运单子,接不接?”   收到这条信息时,徐晚星在开车,几分钟后抵达地下车库,把小破车停好,一边数着今天赚的两百块钱,一边往电梯走,心道这么个赚法,一整个月过去也没多少。   短信提示音又响了,一遍遍告知她还有未读信息。   她叹口气,把钱放回包里,掏出手机。   目光落在屏幕上,忽然定格。乔野二字和正主一样,人消失在她的世界多少年,信息就消失了多少年。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收不到来自他的只言片语了。   徐晚星在电梯里看到了那条信息。数字一路攀升,她就一路失神。   踏出电梯时,她深吸一口气,回复:“什么单子?”   “有一批物资要运到西昌发射中心。”虽然过去了十来分钟,乔野也依然是秒回。   “你们院里的?还是算了吧,那边国道常塌方,又是山路,不好走。你们的物资不是寻常货物,路上有损耗,我负责不起。”   乔野一连发了两条来——   第一条:“不要你负责,也没什么昂贵的。”   第二条:“三天时间,运过去一趟,运回来一趟,中途也可能会有用车的时候。费用三千,接吗?”   徐晚星的目光定格在那个数字上。   三千啊。   她心下一动,摸摸包里的钱,结果摸出来一张医院的账单。   她给自己打气,怕啥啊,老同学一场,万小福春鸣都在给她拉生意,这不就是换了个人而已吗?   七年都过去了,再多恩怨都拜拜了。上回辛意出事,他不还惦记着旧年情谊,又是帮辛意,又是拦着她干架吗?   尴尬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   徐晚星为自己呐喊助威了一分钟,很快把电话拨了过去:“时间,地点,我们详细谈一下。”   另一边,乔野无声笑了笑,把院里的安排说了。   对话很自然,似乎从前的恩怨真的一笔勾销了。   只是在电话最末,徐晚星还是问了一句:“怎么想起找我了?”   乔野顿了顿。   如果说真话,那大概是,看见她奔波在夜市,坐着辛苦的工作,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却搬着重重的货物,他依然会不忍。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他平日里冷冷清清是个什么模样,看见徐晚星时,想起的总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他也希望她不要过得那么辛苦,虽然这样的念头总会跟着一星半点的愠怒——   活该。谁叫你当初辍学?   也只是一念之间,他很快声色如常选择了不说实话——   “我在蓉城也不认识几个人,上哪找车和司机?恰好老同学一场,找你正好。”   他这么一说,徐晚星就放下心来,还是当年一样的爽快利落:“那就包在我身上了,后天见。”   “嗯,后天见。”   乔野挂了电话,正巧碰见从洗手间出来、刚洗完澡的宋辞。   宋辞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和谁打电话呢,笑得这么恶心。”   恶心?   乔野眉头微皱,经过镜子时,侧头看了一眼,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   他顿了顿,回答说:“司机。”   “和司机打个电话也一脸骚气,怎么,女司机?”宋辞反应片刻,才追问,“等下,咱们去西昌,你找了个女司机开山路???”   “怎么,你歧视女性吗?”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宋辞词穷,片刻后指着乔野,“是我看错了你,找个司机也他妈找女的,你怎么这么饥渴呢你。前一阵不还惦记着你那颗星星吗?呵,男人,果然是喜新厌旧的。”   直到两日后的大清早,宋辞从研究院搬着几台机器出来,看见停在院外的那辆面包车,擦擦汗问:“是那辆?”   乔野还没来得及说话,车门开了。   那颗星星从车里跳下来,义不容辞接过宋辞手里的一台机器,打开后备箱往后里放,笑嘻嘻说:“又见面了啊,接下来几天,宋哥你多多照顾。”   宋辞:“…………………………”   看看乔野,看看徐晚星,他瞠目结舌。   这他妈。   玄幻了!   乔野倒是面色如常,“搬啊,都等着人家帮你吗?”   宋辞把东西往车里挪,无声地指指他,竖起大拇指:你够可以的啊,兄弟。   说来说去,原来女司机就是那颗星星! 第七十章   东西都装上车了,徐晚星拿出备好的纸笔,一副洗耳恭听、认真做笔记的模样,“送到什么地点,具体有什么要求,对接的联络人是谁,都需要跟我说一下。”   宋辞一头雾水,看看乔野,又看看徐晚星,“什么情况?”   乔野也没多说,径直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好整以暇坐了进去。   徐晚星也愣了,收起纸笔,对上他降下车窗后投来的视线。   窗内的人淡淡地说:“上车吧。”   “不是运货吗?”她有些懵。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运货了?”乔野拿出手机,调出短信页面,朝她面前一递。   他说有一批物资要送去西昌,但从未说过无人跟车。   徐晚星瞠目结舌,“所,所以你们俩也要去?”   乔野的视线绕过她,朝不远处奔来的人招了下手,“孔鹏飞,这里。”   再看徐晚星,他微微一笑,“一共三个人,辛苦你了。”   徐晚星:“……”   运货和载人,分明就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徐晚星悻悻地上了车,心道没人的话,她大可以放着歌在山路上一路鬼哭狼嚎,怎么嗨怎么来。可现在车上骤然多出三个人,全程都得笑脸相对。   毕竟她是收钱干事的,气势上也矮一头。   早晨七点,天光大亮,面包车从二环内出发,碾过一路细碎的晨光。   出来得早,后座谁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徐晚星笑道:“没吃早饭吗?”   孔鹏飞尴尬地挠挠后脑勺,说起太早了,没来得及吃。   于是她轻车熟路停在某个路口,“里面有家早餐店,我去买点吃的吧。”   孔鹏飞忙道:“不用不用,我没那么精致,不吃早饭也没什么的。”   “上了国道就不好找休息站了,午饭大概会吃得比较晚,先买点东西,路上饿了还能垫垫肚子。”   徐晚星正欲开门,就被副驾座的人摁住了手臂。   “我去。”乔野开了车门,径直下车。   没过多久,他就拎着几袋子早点回来了,馒头花卷肉包子,豆浆油条茶叶蛋,应有尽有。其中一袋装了两只白糖包,顶端缀有红色小点,他把那袋递给了徐晚星。   徐晚星接过来一看,愣了愣。   他言简意赅:“我记得你早上不爱吃咸。”   后座的两人对视一眼——   孔鹏飞用迷茫的眼神询问:有什么是你们知道但我不知道的吗?   宋辞用真挚的目光回应他:沉默是金。   面包车在路边停了一阵,四人都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徐晚星心不在焉啃着热乎乎的糖包,思绪飘得很远。   那时候她爱迟到,经常顾不上吃饭,起床就开始撒丫子往学校狂奔。后来和他关系越来越近,他就开始替她带早饭。   高三那年,她甚至被他惯坏了,每天抵达座位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摸摸抽屉里有什么早餐。   她还会点评——   “今天的锅盔炸焦了,有点苦。”   “这家的肉包子全是肥肉,腻死人了。”   “豆浆好好喝!”   “大清早的,还是吃甜的东西会比较对胃口,幸福到爆炸。”   她啃着手里的糖包,忽然之间有点不敢侧头。   十来分钟后,重新发车上路。   怕一路没话说会尴尬,她索性打开电台听听路况信息,只可惜听得整车人昏昏欲睡。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后座的情况,便对乔野说:“车载音响可以放cd,我出门时拿了两张,就在你前面的抽屉里。”   乔野打开抽屉,拿起cd时,手一顿。   徐晚星百忙之中还抽空看他一眼,看清那张cd时,也是一个晃神,当场就有了拔起方向盘砸死自己的冲动。   “不是,我就是出门的时候有点急,随手抽了两张——”   “是吗。”他不急不缓,打断她语无伦次的解释,径直把cd放进了唱片机里。   音乐飘出的瞬间,很容易辨别出coldplay的声音。   并且在这些年收集的这支乐队的所有专辑里,不偏不倚,她恰好拿的是他送的那一张。   徐晚星万念俱焚。   半小时后,从高速驶入山路时,后座的两人已然呼呼大睡。   徐晚星拿出专心开车的架势,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因为太过刻意,反倒令人有些想笑。   倒是乔野很自然地坐在她旁边,也很自然地开口问:“什么时候学的车?”   “前几年了。”   “车技不错。”   她听他这样轻松的语气,心里也放松不少,抿唇,“我该说谢谢吗?”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乔野笑笑,意有所指,“接下来的三天都要耽误你了。”   话匣子这就算打开了。   徐晚星问:“去西昌那边,是要发射什么东西吗?”   然后又迅速补充:“如果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是目前最新的空间探测器。”   “往哪里发射?”   “木星。”   “主要探测哪个方面呢?”   “土壤,地表,长期监测。”乔野简洁地报上用途,顿了顿,又说明了更多细节。   徐晚星听得很投入,末了才问:“是你设计的吗?”   “我是设计师之一。”他指指后座的两个人,“孔鹏飞和宋辞也参与了设计。”   宋辞眼睛都没睁,好心替他补充一句:“别这么谦虚,直接说你是总设计师就好,我和飞飞都是替你打杂的。”   徐晚星一惊:“你没睡着啊?”   宋辞一拍脑门儿,“光顾着接话,sorry,sorry啊,我马上就睡着了。你们继续。”   徐晚星:“……”   乔野:“不用理他,他讲十句话,能有一句有营养就很了不起。”   她哭笑不得,却在这样的氛围里逐渐放下心防,最初的那点尴尬也渐渐冰消雪融。   抵达休息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不少大巴都停在那家脏兮兮的餐馆外,下车吃饭的大多是去川西高原的游客。   餐馆连招牌都掉了好几个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名字。店内的白色墙壁也都斑驳脱落,显露出红砖的颜色。可碍于这沿途没什么休息站,餐馆也少,生意竟然出奇的好。   四人在油腻腻的木桌前坐下来,宋辞抽了不少纸擦桌子,不可置信地惊叹:“这桌子至少得有十年没擦过了吧?”   徐晚星笑着解释:“不好意思啊,这附近确实没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用餐了,这里不用下国道,就在路边,所以最方便。再下一家店还得开四十来分钟才能到。”   孔鹏飞好奇地问:“你是专门开车的吗?”   “不是。也就最近开得比较勤。”   “那你怎么对这附近这么熟?”   “川西这边走过不少次,川南也比较熟。”徐晚星笑着掰开一次性筷子,“我老板常出差,川内到处跑。往这边一开,一般没八九个小时到不了目的地。我心地善良,偶尔替司机大叔开一段,换他休息休息。”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还跟着老板到处跑?助理吗?”   “算是?”她笑起来,爽朗地说,“就是那种打杂的助理,端茶递水,开车打牌,什么都做一点吧。”   孔鹏飞惊叹:“十项全能啊!!!”   他很快就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深入了解十项全能的奇女子究竟擅长些什么——   “所以你除了是秋名山车神以外,还是赌神,还是公关小姐?!”他瞪大了眼睛,却被宋辞一把拉住。   “停停停,你调查户口呢你?”   “不是,你们都不吃惊的吗?这个年头连妹子都十项全能了,我们一群理工男成天宅在研究院,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难道都不自惭形秽吗?”孔鹏飞心疼地抱住自己,“不瞒你们说,我连驾照都没有,逢年过节还被爸妈嫌弃不会打麻将,除了工作,回家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娱乐娱乐。”   ……   重新上路时,大家似乎都认识很久了。   徐晚星自幼像个男孩子,麻将小分队里除了心思细腻敏感些的春鸣,其余人也都是男生。她原本就不擅长和弯弯绕绕的女孩子打交道,如今和这车上的相处起来,如果忽略掉和乔野那一段陈年旧事,其实还是很愉快的。   插科打诨的时间很快就过了,三个大男人也开始看手机的看手机,开笔记本电脑的埋头看数据。   徐晚星一路听着他们交谈,尽管说的都是中文,却渐渐开始变成她听不懂的语言。   隔行如隔山,她从那些遥远晦涩的信息里,间或能听到多年前读书时接触过的知识点,捕捉到开普勒和其他公式的影子,仿佛这才察觉到这一路走了多远。   人生的岔路口早已过去,他们朝着各自的方向一路疾驰,尔后即便有交际,也隔着不可跨越的高山。   傍晚六点过,车堵在了国道上。   一边是青黄交加的山体,一边是奔腾的江水,而前方拉起了警戒线,有应急车停在路边,穿黄马褂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   徐晚星下车看了看,回来告知大家,前面发生山体塌方,交警正在紧急处理。   “已经接近尾声了,预计还有半小时左右能清理完毕,然后就放行。”   四人干脆下车活动活动腿脚。   徐晚星看着乔野走远了些,站在江边的护栏旁,从包里摸出包烟来,点燃一支,凑到嘴边。   宋辞在她身后说:“憋了一路,终于找到机会放飞自我了。”   她一顿,问:“他抽得很厉害吗?”   “那可不,人家一日三餐吃得都没他这么有规律。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他是一天不抽就会憋疯。”   徐晚星没说话。   读书那会儿,因为她常数落,到后来其实他已经没有再碰烟了。   宋辞看看面前这颗沉默的后脑勺,心里一动,又不动声色补充说:“尤其是回蓉城之后,抽得更厉害了。”   “……”   孔鹏飞还在状况外,凑过来也加入悄悄话大军:“可是你们不觉得吗,野哥抽烟的样子是真帅。别的男人抽烟可能会油腻猥琐,他抽烟,那就跟偶像剧男主似的,深沉又有逼格。”   正说着,就见到江边的男人深呼吸,一口白烟从唇边溢出。   孔鹏飞星星眼感叹:“仙气飘飘的,搞得我也想学抽烟了。”   徐晚星回头看他,忍俊不禁,“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是捧场王啊?”   她打麻将打杂都能被夸是十项全能,如今乔野抽个烟,也能变成仙气飘飘。她刻意把注意力放在了调侃孔鹏飞上,不让自己为乔野抽烟这一幕过多分神。   那已经和她无关了。   别在意。   可话是这么说,等待的半小时里,她还是没忍住,下意识记住了他摸了多少次烟盒。再上车时,她低声嘀咕了一句:“抽那么多烟,也不怕得肺癌。”   一旁的人顿了顿,没说话。   宋辞也来劲了,加入声讨的步伐:“就是,浑身烟味,熏死人了。”   乔野:“我就抽了两支——”   “四支。”一旁的徐晚星神情严肃地竖起四只手指。   乔野抬眼看她,似笑非笑,“观察得这么仔细?”   徐晚星又蓦地缩回手去,挪开视线,“就,就一不小心看见了。”   天色渐晚,车速逐渐放慢。   山路并不好开,徐晚星全神贯注,渐渐地不再与车上的人说话。   乔野低声问过几次:“我来换你?”   徐晚星摆手:“不用。不困。”   他也没开过山路,这边的路况反倒是徐晚星比较熟一点,所以他也不勉强。只是沿途观察着路边,在某段路忽然出声,要她停车。   徐晚星问:“怎么了?”   “买烟。”他回答说。   她眉头一蹙,很不想停车,可现在她是司机,雇主有吩咐,她不得不停。刹车时有点赌气的成分,毫不温柔,吱的一声停下路边。   乔野看她一眼,没说话,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路边有家简陋的家庭小卖部,泥土房开了扇窗,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小卖部”三个字。乔野去窗口站了一会儿,拎着一袋东西回来了。   他坐回车上,关好车门,重新系上安全带,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两瓶苏打水,递给后座。   最后拿出来的,是一瓶咖啡。   他替她拧开,递到面前,“喝一点。”   徐晚星一愣,看看咖啡,又看看他,“不是去买烟吗?”   “嗯。顺便买了点水。”   “烟呢?”她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塑料袋。   “忘了。”乔野神情寡淡,说得理直气壮。   徐晚星不吭声了,接过咖啡,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精神好很多。再上路时,她的动作就不那么暴力了,全然不似刚才刹车时。   夜幕低垂时,面包车才抵达导航的目的地,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时间太晚,他们过中心而不入,开到了几公里外的酒店。   来之前,酒店就已定好,四个单人间。   乔野从前台拿来房卡,一一分发,“条件比较简陋,大家凑合一下。”   徐晚星抬眼看看,笑道:“已经是大凉山这边最好的住宿条件了。”   “还有比这更差劲的?”孔鹏飞心有余悸地看看周围,“说这是酒店都侮辱了旅馆,这也就比农家乐要好那么一点吧。”   徐晚星哈哈笑,“那你是没见过镇上的,那边更糟糕,大冬天热水都放不出来。”   乔野看她一眼,没说话。这一路风雨兼程,每一个细节都在说明这些年她过得不好。   众人各回各的房间,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房卡是乔野发的,他们俩的房间也是相邻的。   一路奔波,大家都困了,打着呵欠就回屋睡觉。   乔野在门口对她说:“今天辛苦了。”   “也还好。”   “明天我们去发射中心,你可以睡晚一些。下午如果有行程,我会打电话告诉你。”   “好。”   走廊上的灯光很暗,还有一盏忽明忽灭。川西高原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外呼啸而来,吹得人浑身发冷。   他侧头看着她,仿佛还有话未说完,徐晚星忽然有些紧张,惴惴不安等待着。   可最终却也只等来一句:“晚安。”   那颗心忽明忽灭,被她强行按捺住,抬头笑笑,“好的,你也是。”   她几乎是胡乱开门扎了进去,然后关门,靠在门上发怔片刻。   要死了,这心跳是怎么回事?   她胡乱念叨着,别乱跳,别逼逼,别他妈强行加戏,然后往床上一躺。   闭眼时,眼前浮现出他在门口看她的场景,侧脸好看,一如当年——不,七年过去,他更好看了。   在车上说那些她听不懂的专业知识时,很好看。   在江边抽烟时,很好看。   拧开咖啡递过来时,也很好看。   徐晚星躺在床上,抬手捂了捂眼睛,觉得白炽灯有些过亮了,真刺眼。   过去只是隔着三十名的差距,如今呢。   呵,十万八千里,她就是腾云驾雾也他妈追不上了。   下一秒,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对自己说,追他干嘛啊。她干嘛妄自菲薄?孔鹏飞明明说了,她可是十项全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能当秋名山车神,甭管是车上还是嘴上。   哼着歌,徐晚星又快快乐乐地去洗澡了。   真好,这间酒店有热水。   热水澡总能驱散一身寒气,包括一路开车带来的困倦。她以为自己洗完澡就能倒头睡着,结果翻来覆去都很精神。   大概是他那瓶咖啡的后遗症吧。   她又坐起身来,推开阳台的门,看一眼川西高原贫瘠的小镇、连绵起伏的大山。抬头,群星璀璨,仿佛比城市里能看见的更亮也更大颗,伸手就能摘下。   她笑了,拍下照片,发给老徐。   然后拨通了老徐的电话。   “睡了吗,爸?”   徐义生说:“还没呢。”   “在干什么?”   “春鸣刚走,陪我聊了聊天,看了会儿电视剧。”   徐晚星笑了,“春鸣比我更像你亲女儿。”   “那可不是?比你体贴多了。”   父女俩说了会儿话,徐晚星没话找话说,说开了一天的车好累啊,说这里的风很大,在屋里都能听见呼呼的声音,说星星有拳头那么大一颗,说等你好了我也带你来看看。   渐渐察觉到老徐精神不济了,她止住话头,说:“爸,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手机还握在手心,一侧头,她蓦地愣住。   一旁的阳台上也站了个人,和多年前一样,他倚在栏杆上,徐徐侧头看过来,对上她的目光。   徐晚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反倒是乔野先开口,“你爸爸怎么了?”   她心下一惊,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他听进去多少,也下意识回忆自己是否有提及什么不该让他听到的信息。   最后只是笑笑,强装镇定:“哦,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住院了?”   “在输液。”   乔野看她片刻,提醒说:“你头发是湿的。”   “啊?”   “回屋去,别吹风了。”他望着她,静静地说,“不然明天进医院的就是你了。”   徐晚星愣愣地应了一声,正准备进屋,却又忽然被他叫住,“徐晚星。”   “啊?”她又回过头来。   乔野思量再三,还是问了出口:“万小福那边,你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话都问出口了,她才霍地明白过来,震惊地抬头盯着他,“你,你都听见了?”   乔野淡淡地说:“看个电影说话声音也能那么大,想听不见都难。”   徐晚星瞠目结舌,“明明是你偷听了别人的对话,还怪我们声音大?”   别人。我们。   这样的词令乔野目光一沉,冷笑。   “所以你答应他了?”   “你管我答没答应他。”徐晚星翻了个白眼,径直回屋,把阳台的门一关。   没过半分钟,房间门忽然被敲响。她一惊,就听见门外传来乔野的声音——   “是我。”   她隔着房门说:“干什么,还没完没了你?”   他说:“睡不着,聊聊。”   “聊什么?”   “聊聊你和万小福。”   徐晚星:“……………………”   神经病,谁想跟你聊!   她没好气地把门打开,翻了个白眼:“没答应。没在一起。没下文。满意了?”   乔野静静地看她片刻,慢条斯理说:“哦。”   “哦???”   “按理说,你们俩在不在一起,不关我什么事,无所谓满意不满意。”   他身姿笔直地站在门口,影子被昏黄的灯拉得老长,老旧的地毯仿佛也因为这修长身影的存在而多了几分电影的情怀感。但嘴里说出的话可就没他这模样看起来赏心悦目了——   “不过宋辞说,你们俩光看后脑勺也不是一路人,性格差异太大,女强男弱。万一在一起了,万小福会吃亏,压不住你,只能被你欺负得死死的。”   他还云淡风轻地强调说:“是宋辞说的。他一局外人都能看出来,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你,毕竟当局者迷。”   作者有话要说:   乔野:不是我的说的,都是宋辞话太多。 第七十一章   怎么又是宋辞?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麻烦你转告宋辞,反派死于话多。”   乔野:“当初你话也挺多,不也好端端活到现在了?”   “我这叫祸害遗千年,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乔野轻哂,低头轻飘飘看她一眼,“歪道理还是一样多。”   他们之间从重逢后就鲜有这样的时刻,仿佛和七年前一样,只有轻松的插科打诨,不再有剑拔弩张的对峙。   徐晚星移开视线,问他:“你还不回去睡觉,明天不是要早起吗?”   “睡不着。”他径直走进她的房间,“聊聊。”   喂,这是你的房间吗?怎么进来得这么理直气壮呢!   徐晚星迟疑片刻,阖上门,跟了上来,“聊什么?我和万小福?刚才不都跟你讲明白了?”   “为什么没答应?”乔野拉开窗帘,在阳台上坐下来,下巴一抬,“柜台上有矿泉水,给我一瓶。”   把谁当丫头使唤来着?   徐晚星不字都到嘴边了,对上他的视线,又莫名其妙把话咽了回去,扭头拿了瓶水,朝阳台上一扔。   男人稳稳接住。   狗东西,多年不见,身手都矫健了。想当年他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鸡学霸,揍个人都能骨折。   徐晚星坐在床沿,死鱼眼瞪着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求你把话说了赶紧回去睡觉”的气息。   乔野选择无视。   “为什么没答应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看你在电影院的时候,不是只差没求婚了?”   “……”   徐晚星:“我只是想稍微考虑一下!”   “你喜欢他?”他单刀直入,问得简单粗暴。   徐晚星面上一红,“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那就是不喜欢。”他又简单直接地下了结论。   “你知道个屁。”   “我当然知道。”阳台上的人拧开瓶盖,慢条斯理喝了一口,“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胆大包天,没什么好认怂的。现在扭扭捏捏,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喜欢。”   “……”   所以说大家知根知底,就是不好。随便说个什么,也能被对方捉住把柄,予以反驳。   徐晚星沉默片刻,低头盯着陈旧的地毯,“这么多年了,人都会变。”   “是吗。”乔野看着她,淡淡地问,“那你觉得,你是变好了,还是变差劲了?”   “都沦落到为您开车的地步了,能是变好吗?大家心知肚明,冷言冷语你就少说两句。”她也很直接。   乔野定定地看着她,有片刻的沉默。   他坐在风里,从山间而来的夜风凛冽又粗犷,吹起他的发,吹起他的外套。他坐在沉默的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漂亮而清冷。   “徐晚星。”他的声音很低,也像是来自远方,“你后悔过吗?”   徐晚星没说话。   “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当初明明有另一种选择,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出这一句,可这些年的不解与难以释怀,仿佛都藏在了这句话里。他希望她后悔,希望她承认错误,希望她说当年不应该抛下他。   明明约定好了远方,最后却只剩下他背上行囊。   可床边的人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不后悔。”   那一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   “选择都是自己做的,不管怎么样,也没有后悔的必要。”她望着他,目光明亮,也很平静,“我是过得挺辛苦的,但心里是也快活的。”   她没有说假话。   前途是可贵的。年少的感情是真挚的。可这些年来她也依然如初,知道老徐是独一无二的。   医生明明说了只有五年,那还是乐观的情况下,可如今老徐已经走过了第七个年头。   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哪怕在外风雨兼程、一身疲惫,走进那间病房时,能看见老徐冲她笑,叫一声晚星,她始终觉得值。   乔野与她对视了很久,才说:“年轻时心高气盛,知道你做出选择,挽回过,也被你拒绝了,所以觉得老死不相往来也好。”   “……”   “可我确实没想到你能那么狠,只言片语都没有再给过我。”他低笑两声,“我以为照你的性子,哪怕一时不欢而散,总会在事后多解释一句。”   徐晚星沉默了再沉默,开口也还是一句:“对不起。”   乔野看她很久,却终究没能等来一句解释。七年都过去了,她也依然没有后悔过,更没有什么要说给他听的话。   他起身,都走到门边了,忽然听见她叫了声:“乔野。”   他在刹那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迟疑,明明有话要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早点睡,祝你明天一切顺利,发射成功。”   她能看出他那亮起又沉下的眼神,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在关门声后选择一言不发倒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要怎么说?   从哪里说起?   难道开口就是一句:你的后妈不是你妈,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七年前,老徐被诊断出肠癌后,孙映岚曾经来找过徐晚星。   那时候的徐晚星穷途末路,一心赚钱,旁的什么也顾不了。可她年纪轻轻,能去哪里赚钱?   张姨提出把她介绍给顾先生时,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做过不少尝试。   她找过报社,想把老徐的情况告诉记者,如果可以,她希望有好心人士能帮帮他们。即便这是下下策,她和老徐也都是自尊心很强的那一类人,可迫在眉睫的救命钱令她孤注一掷,脸面没有老徐的命要紧。   记者带着录音笔和笔记本去了医院,摄影师在旁边拍照,不住地提醒她:“哭出来,要动情一点,眼睛里要表现出绝望的情绪。”   几张照片后,摄影师摇头,小声对记者说:“许姐,他衣服没穿对。”   姓许的记者多看了两眼,也点头,把徐晚星拉到一旁说:“家里有没有旧一点的衣服?让你爸爸换一下,这件不行。”   徐晚星回头,看着老徐身上虽然陈旧但整洁又得体的衬衫,没有作声。   记者把相机调到之前的照片,递给她看,“像这样的才行。”   照片里的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像街头乞讨的人,眼里都是麻木。   因为贫穷,所以要凸显给观众的就只能是贫穷,不可以精神,不可以穷而有尊严。   忽略衣服这一点,记者打开录音笔开始提问,问题是按照笔记本上一早拟好的来问的,她问得异常公式化,连表情都是职业的微笑。   “你是多大的时候被你父亲捡回家的?”   “小时候父亲对你好吗?”   “有没有打过你?”   徐晚星照实回答,说自己调皮捣蛋时,偶尔会被罚跪搓衣板。   记者的表情从这时候开始有所变化,目光有些微妙,“跪搓衣板?这是体罚啊!”   起初的问题还很正常,问着问着就变了味。   “我想了解一下,因为你和你父亲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你认为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带你回家并抚养你成人呢?因为据我了解,他只是个摆摊的手艺人,生活条件比较拮据,自己一个人过日子都已经很难了,再加一个你,日子恐怕捉襟见肘。”   再后来,她语气里浓浓的暗示已经不言而喻。   她委婉询问徐晚星,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上是否有不便。   那一刻,徐晚星勃然大怒。她把记者轰了出去,一把关上了门。   再后来,孙映岚与报社的朋友小聚时,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朋友是做记者的,曾经做过一篇人物访谈,专访从北京回到蓉城的地质专家乔慕成,也在那时候她们才成为朋友。   咖啡馆里,记者朋友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了这件事,末了还问:“哎,那父女俩也住清花巷呢。”   久久没看见孙映岚有反应,她挥挥手,“怎么了,映岚?”   孙映岚笑笑,说没事。当晚就在巷子口等到了徐晚星。   看见她的那一刻,徐晚星还有些局促,不安地叫了声阿姨。孙映岚微笑着说,“和我喝杯咖啡吧。”   她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对待徐晚星,而非温情脉脉的长辈对晚辈。   她把银行卡递给徐晚星,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时,徐晚星瞪大了眼睛,当即问道:“乔野也知道了吗?”   “小野不知道。”孙映岚安抚她,“现在高考在即,你不该分心,小野也不能分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他。”   徐晚星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所以这是阔太太拿钱封口,让自己远离她儿子的戏码吗?   她不肯接受,孙映岚却有无限耐心。   说到最后,妆容得体的女人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抹苦笑,“你和他还真是一样固执。”   徐晚星一顿,抬头狐疑地问:“谁?”   “你父亲。”   徐晚星说:“我是老徐养大的,当然和他一样。”   可孙映岚却摇摇头,语出惊人,“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孙映岚是地地道道的蓉城人,在蓉城出生,也在蓉城长大。   她家境不错,面容姣好,加之儿时学舞,身段更是玲珑有致,可以说是同龄人里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女。   她的舞蹈老师教她八年,见证她从小姑娘成长到妙龄少女,也对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很难去诠释那到底是真爱还是一念之差,总而言之,那个充满魅力的成年男子从她敬慕的师长成为了一个成熟体贴、会关注她内心世界一草一木的异性男人。   少女情怀与叛逆的青春期一起来到,身边的同龄男生似乎都蠢笨不堪,唯独老师明白她的喜怒哀乐,从不认为那是幼稚的少女心事。   她说什么,他都耐心听。   她笑的时候,他眼里也有笑。她哭的时候,他低头望着她,无限怜惜。   后来,从未受过挫折的孙映岚就这样爱上自己的老师,在他的引导下与她发生关系。那间舞蹈教室里充满了他们痴缠的身影、旖旎的言语。   可惜大一那年,她意外怀孕。   家里又惊又怒,自然是软硬皆施,一定要找出这个罪魁祸首。孙映岚无措又稚嫩,很快被家人发现了蛛丝马迹,供出了事情真相。   孙家也是体面人家,当即揪出了老师,要他给个交代。   在那样风雨飘摇的时刻,年轻稚气的孙映岚哭着挡在老师面前,哀求大家成全他们,她说他们是真心相爱。   那些话他们私下独处时,男人曾翻来覆去对她说过无数次。   他爱的只有她。   等她长大,他就娶她。   他说他等她等到了三十岁,一直未曾婚嫁,只是因为她。   可三天后,当她再去舞蹈室时,却发现已然人去楼空。她哭着回家质问父母,才得知老师在钱和人里,选择了前者。   区区三十万,男人带着钱义无反顾离开,留下她和她腹中还未成型的小孩。   那一年,孙映岚因病辍学,病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   她失去了全部的依靠,极易歇斯底里,并且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事实。她认为是家人逼走了老师,否则他不会放弃她和孩子。以及,她割过腕,宁死不要家人带走她的孩子。   心理医生奉劝孙家,说这孩子精神状况就在崩溃边缘,如果强行做手术拿掉孩子,恐怕等她醒了,会彻底没法好起来。   来年,孙映岚产下一女,未曾取名,就拖着孱弱的身体去到临市。   她听昔日交好的同窗说,曾在临市看见她的老师。   那一天,她穿着旧日的裙子,容颜清瘦出现在那所新的舞蹈教室门口。教室和以前的全然不同了,风光又气派,已具工作室的雏形。   她是知道的,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能去到更好的地方,教更好的孩子,带出一两个好苗子,完成当初他未完的舞蹈心愿。   那一天,她看见了他离自己的心愿更近一步,也看见四目相对时,他起初不可置信的表情逐渐蜕变成闪躲的目光。   其实用不着开口的,在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一切。   现实总给人沉重一击,她明白家人的确没有欺瞒她,老师做出了选择,舍弃了她。   天真少女一夕之间长大,回到家后,一言不发地关了自己三天。父母轮番劝说,担心她又寻短见,好在她饭照吃、水照喝,只是三天里都没有看过自己的女儿。   三天后,她偷偷带着孩子离开了家,就在父母发现后,急得团团转想要报警时,她孤身一人又回来了。   “孩子呢?”   “送人了。”她云淡风轻地扔下这句话,说,“从今以后,和他有关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那一夜,清花巷里多出个装在纸箱里的孩子。   徐家的单身汉忽然有了女儿。   蓉城没有了孙映岚,她连夜飞走了,去到北京,寻找自己的新开始。   徐晚星坐在咖啡馆里,脑子里空空荡荡,一个念头也没有。   孙映岚说,她长得和她父亲极像,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认出来了。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拥有了新的家庭,爱我的丈夫,和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胜过亲生的孩子。”   因为被抛弃过,所以对那样的幸福一丝一毫也不愿放手。她从未对丈夫坦言过自己的过去,也决定一辈子不再提起。   她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观念,从未爱过的女儿出现在眼前,她绝不会舍弃已有的家庭去选择徐晚星。更何况徐晚星也过得不差,虽清贫,却有自己的家。   互不干涉是最好的。   孙映岚至今还在吃药,只是药片都放在钙片瓶子里,从未让丈夫知道。她服用的药物导致她无法生育,但这也无妨,她已经有了小野。在她的努力下,她与丈夫恩爱无比,也与儿子关系和谐。   她不允许有任何事情,任何人,破坏她仅有的幸福。   孙映岚把卡推到徐晚星面前,希望她拿着钱为老徐好好治病——   “我的初衷一直没有变过,我希望你和小野不要走太近。高考后,你们就慢慢疏远,今后两个家庭都不要有所往来。”   否则尘封的秘密总有被发现的一天。   万一有当初知情的人出现,看出了徐晚星和那个男人长的一个模样呢?她不是赌徒,一丝一毫也赌不起。   可对于徐晚星来说,这不亚于是颗原子弹。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生母重逢,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可笑的一幕。   “你抛弃了我,从来没有记挂过我,再相见时也没有一丝一毫关心的意思,所有的想法就是希望我远离你的家庭,你的儿子?”   你的儿子。   这四个字令她觉得可笑至极。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胜过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那一刻,她是真真切切觉得,乔野也许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他拥有了一切,包括她的母亲。   她一点也不伤心自己的妈妈不爱她,因为老徐给的一切胜过这位亲生母亲千百倍。可她只有一个念头,厌恶。   她把银行卡扔在孙映岚面前,笑笑:“你放心,你怕我跑你家去认亲,我还怕别人笑话我有个这种亲生母亲。”   她是缺钱,但眼前这个人给的,她一毛钱也不会要。   徐晚星从咖啡馆离开后,接到了张静萍的电话,说顾先生要见她一面。那一天,她毫不犹豫答应了顾先生给的工作,从此驻扎在麻将馆。   深夜的酒店,她睁眼望着陈旧的天花板,慢慢地闭上眼。   曾经是满心怨怒无法说,如今呢。   如今是时过境迁,两人之间隔着大山大海,又该从哪里说起?   都是陈年往事了,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就好像她还惦记他似的。说出来引人同情,再看看有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吗?   她可没那么厚颜无耻,妄图高攀今日的乔大科学家。 第七十二章   凌晨六点,西昌的天还未亮。   一行三人集合在大厅,乔野准备叫车前往发射中心。   门外忽然停下一辆面包车,刹车时激起一阵黄土飞扬,徐晚星降下车窗,冲他们喊了声:“上车。”   乔野问她:“不是让你今天白天休息吗?”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况且我车上还有一堆你们的东西,送佛也要送到西。”   她连导航都没开,过人的记忆力在这时候也能发挥作用,即便昨夜是赶夜路来的,也把回发射中心的路线记得分毫不差。   十来分钟的时间,天边从鱼肚白变亮了。   一米多宽的车窗像是望远镜一般,逐渐呈现出日出的盛况。一轮火红的朝阳从远山跃出,刹那间点亮了大地,点亮了群山,也点亮了苍穹。   窗外有凛冽的风,车窗微微开阖,徐晚星扎着马尾,发尾在风里烈烈飞扬。   她浑然不觉,甫一刹车,“到了。”   沿途都没几个人,商铺还紧闭着,只有零星几家面馆开着。中心门口倒是簇拥着不少人,还挂上了横幅,欢迎总设计师一行莅临发射中心。   见车来了,所长带人涌了上来。   徐晚星一动不动坐在那,只低声说了句:“一切顺利。”   她目送三人下车,把后座和后备箱的东西拎下去,也看见了乔野和所长寒暄。正准备开车离去时,他却忽然转身走来,敲敲车窗。   她把窗户降下去,听见他交代她:“回去好好休息,睡饱了,下午再来。”   “下午还有行程?”   “没有了。白天是最后的准备时间,发射时间在今晚九点。”   “那叫我来……?”   他顿了顿,抬眼注视着她,“不想看发射现场?”   徐晚星一惊,“我也能看?”   “来都来了,待在酒店也没意思。”他言简意赅,“下午两点,我在门口接你。”   回到酒店后,徐晚星睡了个很好的觉,也做了个很美的梦。   梦里老徐没有生病,她参加了高考,和后桌的学霸一同考上了北京的高校。她梦见自己也在发射现场,不知道是火箭升空还是什么东西升空,她和沸腾的众人一起望天,满心骄傲。   醒来时,她记不得自己是不是也考进了c大,但梦里的她显然前途无量。   她对着天花板放空很久,终于承认,她很羡慕乔野。   徐晚星提前十来分钟开着小面包车到了发射中心,乔野已经站在那了,换了身深蓝色工装,头上还戴了顶帽子。   可即便穿着这样的衣服,也丝毫无损他的气质。放眼望去,一众穿蓝色工装的人里,他依然还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管她要了身份证,去门卫处登记,然后带她走进了偌大的发射中心。   “吃过午饭了?”他问。   “吃了。酒店旁边有家炒菜馆,随便吃了点。”她又问,“你呢?”   “我也吃了。”他补充,“这边有食堂。”   徐晚星点头,“对了,还没问探测器叫什么名字。”   “繁星。”说起这个话题时,他唇边染上了一抹笑,“繁星号。”   她定定地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也笑了。   繁星号。光听名字也很美。   下午的时间,他带着她参观发射中心。如今的中心以及成为西昌著名的旅游景点,科普航天知识,为天文爱好者提供了近距离接触航天世界的机会。   当然,也并不只是参观而已。   站在橱窗前,乔野问她:“还记得发射窗口吗?”   “怎么,想考我?”   “只是想试试看年纪会不会和衰减的记忆力成正比。”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火箭发射时间并不是一个确定的时间点,而是一个时间范围,被称作‘发射窗口’。”   “继续。”   “发射窗口宽度因“星”而异,近地轨道卫星一般为日窗口,每天都会有;月球探测器为月窗口,每月都有,但只有那么几天。而小行星和彗星等地外天体交会需求的探测器则为年窗口,一年甚至几年才能遇到一次。”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她带着挑衅的眼神,就连上扬的眉眼都在诉说着不可一世的神气。   乔野弯弯嘴角,“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徐晚星嗤了一声,“那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   “你说。”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于是徐晚星又和他继续掰扯为什么卫星发射时间都定在晚上。   下一个讨论环节是,高轨道卫星和低轨道卫星发射时间的不同。   再下一个焦点问题,地球的阴影区。   说着说着,她蓦地一顿,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停了下来。   乔野:“怎么不说了?”   徐晚星故作寻常地撩了撩耳发,“都是些小儿科,没啥好说的。”   内心却在握拳呐喊:徐晚星你疯了吗,突然变身秀知识狂魔是什么节奏?他要是不知道,你在这儿秀就算了,这踏马秀的全是人家已知的小儿科信息。   她淡淡地抬头继续看航天科普窗,一边想,还不如表演个胸口碎大石比较能震撼他。   头顶却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看来这些年,你也并没有放下你的梦想。”   徐晚星忽然失语。   “我听万小福说,你炒股失败,误信了投资公司,所以欠了不少钱。”乔野顿了顿,说,“可是徐晚星,二十五岁并不是一个不能重新开始的年纪。如果你还爱你的星空,还有再去追逐的机会。”   “然后呢?然后像个影子跟着你,等你施以援手,等你拉我一把,等你告诉我你经济能力很好,可以暂时帮我缓解债务压力吗?”   徐晚星的眼前浮现出来的,依然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兴旺茶馆的后院里,少年从假山后走出来,把钱夹递给她,说那是他全部的积蓄。   可是疾病与贫穷如何假手于人?   他帮得了她一时,却帮不了她一世。除非他能妙手回春令老徐好起来,否则她依然要把全部的精力都交给父亲,她没有追逐星空的权利,至少目前为止。   徐晚星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乔野,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帮我,也一直恨铁不成钢,觉得我自暴自弃。我很感激你,真的。”   “……”   她想说什么,又觉得此刻不适合。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老徐生病的事也并不是什么非得瞒着他的秘密。但今天是他重要而特殊的日子,不该提那些丧气事。   她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好了,这些事情回去再说。快告诉我,今晚在哪里能看到你的繁星升空?”   群众的观看卫星发射地点在指挥大楼前面的空地上。   傍晚,徐晚星和一众人一同坐在那里,都裹着厚厚的棉衣羽绒服,在风里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   不远处,火箭载着繁星号,等待发射。   不少人拿着手机观看直播,画面里,现场的工作人员紧急做着最后准备,进行第无数次的检查。   她拿出手机,发现小破机被冻得没信号了,关机重启也没用,只好凑近旁边的一位姑娘,厚着脸皮问能不能一起看。   年轻姑娘很爽快,笑眯眯把手机递了过来,“当然没问题。”   她问徐晚星:“你也是家属吗?”   徐晚星一愣,才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赶紧摆手,“不不不,我朋友在这里工作。”   “就是刚才送你来的那个个子高高的帅哥?”   徐晚星笑了,“嗯,是他。”   “他负责什么呀?”   “他是总设计师之一。”   “啊?!”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他就是设计师?”   徐晚星被她这生动的表情逗笑了,点头,“他是。”   “我刚还想跟你炫耀呢,我老公是负责火箭发射的。结果你朋友居然是总设计师,那我老公就黯然失色了。”小姑娘感慨说,“设计师啊,真的好厉害!”   “还好啦。”徐晚星下意识替乔野谦虚,片刻后又意识到,奇怪,她现在跟他什么关系啊,轮的上她来替他谦虚吗?于是赶紧有点点头,“是有点厉害的。”   小姑娘哈哈大笑,挤眉弄眼问:“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不不不——”   “不是男女朋友,他干嘛带你来看呀?这可是只有家属能来看的。”   徐晚星一愣。   小姑娘信誓旦旦点头说:“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提供给里头人的家属。毕竟工作性质比较特殊,我家那位有时候几个月都没个人影。所以才提供给我们近距离观看的机会,算是一点补偿吧。”   然后笑着拍拍她,“他肯带你来看,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徐晚星忽然无言。   下一秒,小姑娘指着屏幕,“哎哎,快看,是你家那位吧?!”   徐晚星的目光蓦地投向屏幕,就看见央视的直播里,总指挥室里无数亮起的屏幕,工作人员身着深蓝色工装,整齐地坐在自己的屏幕前,埋头忙碌。而几名站在最前方望着中心大屏幕的人里,其中一个高高瘦瘦,背影挺拔如松。   他在和身侧的人说话,某个瞬间,回头露出了侧眼,就被小姑娘捕捉到了。   她惊叹:“真的好帅啊!”   徐晚星定定地看着屏幕,看着那个神色认真,甚至带有几分庄严肃穆的侧脸,慢慢地,慢慢地弯起嘴角。   她低声附和:“是有点帅。”   不,是超级无敌巨他妈帅。   现场在做最后的准备,屏幕上已开始倒计时。   空地上的人也仿佛受到感染,明明气温已低至零下,空气里却仿佛弥漫着沸腾的热气。   “倒计时,六十秒。”   “三十秒。”   “十秒。”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放下手机,注视着不远处的火箭。夜空如墨,红白相间的火箭醒目如火炬。   呐喊声从众人口中发出。   十,九,八,七,六——   徐晚星也张开了嘴,与众人一起倒数,五,四,三,二。一。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耳畔,今夜无月无星,只剩下一轮耀眼的火箭,在火光里升腾而起,载着繁星号腾空而去。   所有人都在欢呼,所有人都在呐喊,一片欢腾里,她忽然眼眶一热。   屏幕上,直播间里还在传来后期播报。   ——各项指标一切正常。   ——助推器分离。   ……   十分钟左右时,探测器与火箭成功分离。   消失在天际的繁星号正式进入预定轨道,朝着更遥远的星河一路远去。   一片欢腾里,身侧的姑娘拉着她的手,激动地嚷嚷着,握得她手都疼了。   “他一定很开心!”   “呜呜呜我忽然好想哭哦!”   “等他出来,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年轻的面庞是那样可爱,喜怒哀乐都真实,每一种情绪都不加掩饰。徐晚星望着她,像是望着久违的自己。   她喃喃地说,恭喜啊,乔野。   大约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里面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一些。家属们飞奔过去,扑向自己的亲人,像是久别重逢。   那个开心的姑娘在看见丈夫出来的第一时间,头也不回地对徐晚星说:“啊,我老公来了,先走了!”   然后就奔向了夜色里。   徐晚星还坐在原地,紧紧地用棉衣裹住自己,笑着望着欢笑的人群。   一旁有人问她:“姑娘,你家属还没出来啊?”   她答:“他是设计师,应该要再晚一点出来。”   也没去反驳那句家属了。   等到人去楼空,空地上只剩下零星的人,跺着脚呵气暖手。徐晚星还坐在那里。   手机有了信号,直播里还在继续播放着后续进程,大屏幕上是很多人都看不懂的抽象轨道图。但她能看懂。   只是她的视线也总是迷离不定,似乎透过轨道图在看别的什么。   某一刻,头顶传来谁的声音——   “都成功了,还在看什么?”   她一顿,呆呆地拿着手机,仰头看去。   夜幕里,穿工装的男人披了件黑色的棉衣外套,衣服好长好长,仿佛斗篷一般,轻而易举令人想到儿时看过的动漫。   她笑了,“你这样,好像夜礼服假面啊。”   乔野接过她递来的手,将她一把拉起,“还差个面具。”   她笑了,也没抽回手,反而用力回握着,一字一顿说:“恭喜你,乔野。”   他笑了,仰头看着一望无垠的夜空,即便那里已完全没有繁星号的影子,他却像越过星河,看见了遥远的卫星。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那么多的不眠不休。   今日似乎终于有了结果。   乔野握着那只手,喃喃道:“希望它在上面一切都好。”   “会的。”她用力地回握着,笑道,“它会变成你的眼睛,为你看清更多繁星。”   乔野低下头来,看着那双明亮又澄澈的眼,轻声说:“不止是我。”   它会变成眼睛,为所有人看清这个浩瀚宇宙。   为我,也为你。   作者有话要说:   答疑解惑环节——   问题1.两人现在差距这么大,怎么可能he?   答:晚星不会止步于此。   问题2.孙映岚的存在会给两人造成更大矛盾吗?   答: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外界也许有困难,但挫折后的果实才可贵。   问题3.有车吗。   答:抽象的肯定有。能力范围以内,我觉得这个故事值得一个激烈的不顾一切的爆发点。   大家可以继续提问,明天同一时间,答疑解惑小能手容光同学上线。 第七十三章   回程只有他们二人。   “宋辞他们呢?”   “他们比我先走。”   “已经回酒店了?”   “大概去吃宵夜了。”   话音刚落,就收到宋辞的电话,说在酒店附近的烧烤店等他们俩,让他们速速去付钱。   乔野:“不付。让老板留着你俩做苦力正好,回蓉城了我还能清净不少。”   挂了电话,他对徐晚星解释:“开玩笑的。”   徐晚星眼睛亮晶晶的,一面回望发射中心的方向,一面说:“真好。”   “好什么?”   “梦想的生活实现了,也有两肋插刀的朋友在身边。”   乔野淡淡地瞥她一眼,“当初说好要两肋插刀的可不是宋辞。”   “……”   徐晚星打开车门,窜了上去,顾左右而言他,“去吃烧烤吧,肚子都饿扁了。”   全程正襟危坐,看都不看他一眼。   次日没有行程安排,乔野嘱咐徐晚星睡个好觉,大概十一点从酒店出发,去吃个午饭,然后离开西昌。   没想到徐晚星开出了酒店,才得知他们要去参加一个庆功宴。   “我也去?”她瞪了大眼睛。   “你也去。”   “可我又不是你们研究院的,跟着蹭吃蹭喝好像,好像不太好吧?”   宋辞笑笑,跟她勾肩搭背,“就说你是家属。”   下一秒,有灼热的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他顿时一惊,收回了那只手,毕恭毕敬说:“乔总设计师的家属。”   乔野:“来都来了,总不能每天都留你在酒店。”   “我没关系的啊——”   “我有。”顿了顿,他才淡淡又加一句,“良心。”   徐晚星:“……”   并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参加午宴,况且此行原本就是当司机,徐晚星也没带什么好衣服。她还穿着随意的毛衣与棉服,下身是牛仔裤配运动鞋,头发还是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   再看乔野,脱去外面长长的棉服,里面是白衬衣和灰色大衣,精英感顿时就出来了。   所长等人在楼下接他们,徐晚星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刚下车,就看见所长身旁还站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   那人穿着职业套装,外面披了件大衣,面容姣好。   她笑吟吟说:“张所都等得望眼欲穿了,好在你们来了。”   话是对大家说的,目光却只落在乔野面上。   徐晚星身为女性,第六感立刻冒头,从这人的笑容和眼神当即得出结论,她对乔野有意思。   所长是个急性子,很快拉着乔野开始说发射后续,从上面来的指示,到迄今为止的各项数据,也没管这是工作场所还是聚餐地点,两个人闷头往前走,话不停。   都到了酒店门口,里间开着空调,暖气扑面而来。   众人都在脱外套,那个漂亮女人也不例外,姿态优雅地将大衣褪下,侧头时恰好看见徐晚星,便顺手把衣服递给她。   徐晚星一顿。   女人微微一笑,说:“司机的用餐地点在食堂,衣服也麻烦你挂前台了。”   徐晚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抬手去接衣服,只扭头往她指的食堂走。   “哎,我的衣服——”   “我是司机,不是服务员。”徐晚星头也不回,虽然心头堵得慌,但却不想在这种场合为乔野他们添麻烦。   食堂就食堂,但接衣服这种活她绝对不干。   哪知道走了没几步,却忽的被人拉住了胳膊。   之前还在和所长说话的人,不知何时走了回来,径直拉住她,走到了女人面前。   “介绍一下。”乔野的目光落在那女人面上,话却是和大家说的,“这位是徐晚星,她和我一起的。”   也没说究竟是什么一起,一起工作,还是一起干什么。总之他给了个非常模糊的界定,就拉着徐晚星往里走了。   徐晚星小小地使力,想把手抽出来,却听见头顶传来乔野的质问——   “她让你走,你就走?”   “我穿这样,本来也不太适合进去。”她看了眼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场所。   乔野淡淡地说:“你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走秀的。”   “可你们都穿得很精英啊。”她扯了扯衣服,“也没告诉我是什么场合,我还以为你准备带我去吃火锅。”   乔野一顿,松了颗纽扣,把领带顺手摘了下来。   “这下半斤八两了。”   徐晚星:“……”   哪就半斤八两了?你这模样穿个衬衣西裤就人模狗样的,我毛衣牛仔裤能跟你比吗?   可乔野把她带进了包间,一路安置在自己身侧,觥筹交错间,与人说话时,也不忘筷子一动,替身旁的小矮子夹菜。   一桌人都没问什么,但目光灼灼,悉数关注着乔野的筷子动向。   乔野却像瞎了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嘴上回答所长的话时还流畅无比。   一顿饭吃得徐晚星极度不消化,连连戳乔野的腰,小声说:“别给我夹了,我自己来!”   乔野侧头:“手这么短,够得着?”   徐晚星:“……”   宋辞喷了口饮料,“哈哈哈哈哈哈哈。”   饭吃到一半,徐晚星也从大家的言谈里听出来了,对面那个女人叫吴梦婷,是发射中心的研究员,父亲还是总师。张所长很照顾她,不住地在夸乔野一行人年轻有为时,顺带提一提她。   前半截是工作往来,后半截,张所说:“好啦,咱们吃顿平常一点的饭,替乔野宋辞和孔鹏飞践行,不提那些琐碎的事了。”   于是大家就放松下来,开始聊八卦。   八卦还是围绕着中心人物乔野来的,吴梦婷显然活泼不少,顺着大家的话又是问乔野有没有对象,又是说他如今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个成绩,恐怕学生时代也是个努力的标杆,没有谈过恋爱。   宋辞来劲了:“谁说他是书呆子?这个可以问我,我门儿清。”   乔野也没反驳,只瞄了眼身侧人的杯子,一面替她倒豆奶,一面言简意赅提醒宋辞:“劝你一句,谨言慎行。”   大家哈哈大笑,吴梦婷说:“此时不爆料,还待何时?”   宋辞清清嗓子,说:“人家高中就早恋了呢,哪里是什么乖孩子?”   徐晚星背上一僵,汗毛都竖了起来。   张所哈哈大笑,“看不出啊,你小子还早恋呢?”   一旁的领导也笑,“这有什么看不出的?小乔长这么帅,自然是从小到大都不乏追求者啊。”   乔野勾勾嘴角,“她没追我。”   吴梦婷:“那是你倒追吗?”   “算是吧。”乔野漫不经心地把倒好的豆奶递给徐晚星。   “那她是什么样的女生?”   “是个小骗子。”乔野微微一笑,“说好了两肋插刀,结果插我一刀。说好了一起考c大,结果放我鸽子。”   众人爆笑,都当乔野被人甩了,个个都乐得拍桌子,说没想到你也有这天。   徐晚星:“……”   一口豆奶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面上还要露出僵硬的笑容,以免大家都在笑,就她一个人面如菜色,太醒目……   吴梦婷追问:“那后来呢?”   乔野瞥了身侧的人一眼,“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徐晚星如坐针毡,火速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她一路狂奔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洗了把冷水脸,拍拍双颊,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淡定。谁知道身后进来个人,立在一旁,淡淡地问了句:“心虚了?”   徐晚星身体一僵,抬头没好气地说:“我心虚个屁。”   “那你脸红什么?”   “我这是气的。”她戳乔野的胸,“什么场合啊你,就这么小心眼,存心给我添堵,让我吃不下饭。”   乔野也没去理会胸口的白衬衣上出现了点点水渍,只反问她:“一顿吃不下,就这么难受了?”   下一句,轻描淡写,“我可是好多年都没吃下。”   徐晚星像被剪掉舌头的鹦鹉,一时之间僵在原地。   他却从一旁抽了几张面值,塞进她手里,“擦擦脸。”   体贴又温存。   徐晚星:“……”   变脸狂魔吗这是。   回程时,徐晚星开了四个小时,被乔野强行替了下来。   “你去副驾驶。”他不容置疑地和徐司机对调位置,继续驾驶。   徐晚星也确实困了,在一旁坐了没一会儿,就完美融入后座两人的呼噜声里,三人都陷入酣睡之中。   十来分钟后,乔野瞥了眼身侧的人蜷缩在座位上的姿势,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座拿来自己的棉衣外套,动作极轻地搭在了她身上。   年轻的女人睡得很熟,面上半点妆容也没有,细碎的刘海搭在光洁的额头上,一如当年。   她的皮肤白得有些过分,在车灯下呈现半透明状,下眼睑有一片暗淡的青色,像是许久没睡过安稳觉了。   他看她良久,替她把座椅朝后倒了些,才重新发车。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磨平了当年的棱角,他不得而知。唯一能察觉到的,是在繁星号发射当晚,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始终未曾改变过的热忱与渴望。   面包车行驶在黑夜的山路上,重重远山遮住了视线。   乔野一丝不苟地开着车,心里却在想,到底是什么挡住了她的渴望。   离蓉城还有一小时的车程时,徐晚星的手机忽然响了,全车人都被吵醒。   她迷迷糊糊坐直了,先看见身上的大衣,愣了愣,随即才去找手机。   电话是春鸣打来。   徐晚星刚接通,就听见春鸣紧绷的声音:“到哪了?”   这样稀松平常的三个字,却引来徐晚星浑身战栗,她从头到脚都凉了下来,仿佛被人泼了盆冷水,答非所问:“怎么了?”   下一秒,预感应验。   春鸣说:“你没在开车吧?”   徐晚星的牙齿都在打颤,声音却显得异常冷静,“没有。是他出事了吗?”   “徐叔在厕所里晕倒了,护士去的时候,发现他在大出血。”春鸣声色紧绷,“你回来了就立马来医院吧,他现在被送进急救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毫不拖泥带水,剧情进展快的一批。   今日答疑——   问题1.会给妈妈洗白吗?   答:并不。   问题2.会有番外吗?   答:写个宋辞的番外吧。   问题3.后面甜吗?   答:除了一点小挫折,大致是甜美温馨一如容光本人的。我会努力写点宠妻日常。 第七十四章   徐晚星挂了电话,死死攥着手机,浑身都在发抖。   “开快一点。”   乔野侧目,“出什么事了?”   “我叫你开快一点!”   后座的两人都懵了,乔野没说话,只定定地看她片刻,然后踩下了油门。   一小时的车程只开了四十来分钟,谁也没说话。   过了收费站,也不用乔野开口,她径直说:“去第一人民医院。”   乔野默不作声,方向盘一打,左转驶入去往医院的车道。   他在路边停留片刻,“你们下车,我送她去医院。”   宋辞丝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孔鹏飞就往外走,末了回头看着乔野,“有事打电话。”   乔野点头,踩下油门,再一次离去。   徐晚星侧头看着窗外,从高速到市区,夜景从漆黑一片的植被逐渐变成蓉城辉煌的街道。圣诞将近,橱窗里挂上了红绿相间的饰品,还有不少商店竖起了流光溢彩的圣诞树。   这世界荒唐而热闹,唯有她内心兵荒马乱,一片苍白。   她甚至不敢发信息问春鸣半个字,只无望地侧头看着窗外夜色,无声地叫着爸爸。   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她一把松了安全带,头也不回地朝外跑,乔野紧跟其后,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徐晚星!”   她没说话,也没能顾得上遮掩秘密,满心只有徐义生。   医院像座不夜城,不管何时,白炽灯永远闪耀。迎面而来的消毒水味是永不消散的主题,走廊上总有推着车忙碌来去的护士。   乔野紧跟徐晚星。她轻车熟路跑进电梯,按下十二层的按钮,他的目光定格在楼层指示上。   十二层,肿瘤科。   电梯层层上行,徐晚星仰头望着不断攀升的数字,浑身紧绷。   “徐晚星。”身侧的人叫她。   她没有应声,只伸手又神经质地对着十二层的按钮多按了几下,急躁的情绪溢于言表。   能叫她这样情绪失控的人,乔野不作他想。   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忽觉这些年来一直身处迷雾,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告诉他,也许今日所有的疑团都会解开。   真相似乎就在电梯打开的那一刻,可看着徐晚星越接近十二层,越无法抑制双肩的颤抖,他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也许真相不该来。   也许被蒙在鼓里也好过直面现实。   叮,清脆的声音。光洁似镜的电梯门开了。   徐晚星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三十一号病房门口,明亮的室内,床上空空如也,被褥凌乱。坐在椅子上的人见到她,纷纷站起来。   乔野出现在门口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春鸣在,于胖子在,万小福在,辛意也在。他们整齐划一地站在那里,而画面却像忽然失声,谁也没开口,俨然一幕滑稽的哑剧。   徐晚星死死扣着门,“我爸呢?”   春鸣:“还在手术台上。”   “不是说不能动手术了吗?”她的声音忽然嘶哑,尾音几近分叉。   “没敢动肿瘤,但要止血,如果失血过多,还要输一点血。”春鸣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你放心,不会有事。”   病房内的卫生间有动静,保洁人员拎着桶和拖布出来,洁白的拖布已然被血染红。   徐晚星转身就跑。   身后的人陆续叫着她的名字,追了上去,好在她只是停在电梯门口,不住地摁着上行键。春鸣拦住众人,“她是去手术室。”   万小福迟疑道:“我们也去陪她吧。”   春鸣摇头:“让她自己待一会儿。”   “万一她想不通——”   “她是徐晚星。”春鸣看着电梯前那个瘦弱的背影,很轻很慢地说,“她不会想不通。”   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下来。   七年来,她每一天都在做着告别的准备。   她不会想不通。   春鸣转身,对上乔野的视线,“你还是知道了。”   乔野安静地站在原地,很久才问:“高考前就发现了?”   春鸣看看他笔挺的衬衣,整洁的灰色大衣,笑笑说:“很有科学家的样子。”   他答非所问,像是如释重负般,抬眼对上乔野的目光,“我一度觉得徐晚星选择不告诉你,对你不够公平。但今天看到你这样出现,才觉得也许她比我们所有人都想得更周到。”   年少气盛时,也许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不顾一切。徐晚星不会放弃老徐,那么就只能是乔野放弃c大。   那么这七年间,就当一切如童话故事般进展,他们的感情日益加深,决不因疾病或挫折有所减少。也许徐晚星会因为有人陪伴而好过不少,但老徐逃脱不了疾病的折磨,而乔野也不会是今天这个乔野。   得到好处的只有徐晚星一人,老徐的结局不会改变,乔野的前程会被耽搁。   而如若再现实些,热情消退后,乔野会不会责怪徐晚星,因为她把自己的负担强加于人,影响了两个人的未来?   手术室亮着红灯,人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徐晚星如老僧入定般等在家属的长椅上,头顶的白炽灯照在身上,把影子揉成一团、打在光洁的地面。这让她看上去更加渺小,也更加瘦弱。   叮,电梯门开了。   出来的只有乔野,他走到她面前,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力气。   可是七年时光,那是他迈不过的距离。   “徐晚星。”他叫她的名字。   她恍若未觉,依然蜷缩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影子。   他便也坐下来,紧紧靠着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来,牢牢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以什么身份,他没想过。   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别样的情愫,也没想过。   眼前依稀浮现出好多年前的场景,那时候学校里都在传他们俩的八卦,罗学明亲自把他们叫去办公室,目光严厉地望着他们。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临近高考,一个是全校瞩目的优等生,一个是他心爱的弟子,罗学明绝不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徐晚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挺直了背说:“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人家乱嚼舌根吗?”   “那是捕风捉影,您得明察秋毫才对。”   罗学明睨她一眼,“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有影子,你俩要是啥事都没有,人家空穴来风吗?”   其实不只是学生们,就连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班主任也察觉到了,更不止一次两次听别的老师旁敲侧击提醒过——   “昨天晚自习之前,我看见乔野从小卖部回来,偷偷往徐晚星抽屉里塞面包牛奶。”   “他俩每天都一起上下学,我前几天还看见他们在校门口有说有笑的,早恋的弹幕满天飘。”   “我还听别的班孩子说,他俩偷偷牵手来着。”   罗学明不爱管那么多,可他也怕早恋影响这两个孩子,赶在高三关键时刻,必须把话跟他们说清楚。   可那时候,面对他的严厉措辞,徐晚星是怎么说的?   她挺直了腰,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犯了错,只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   罗学明一愣:“什么意思?”   “为什么非要给我们之间下个定义呢?早恋,男女朋友,同学,前后桌……”徐晚星眉头一皱,风光霁月站在那,一字一顿说,“我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这么跟您说,您放心了吗?”   在那个冲动又懵懂的年纪里,为什么要为一段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他们当然有相互喜欢,但那份喜欢不足以支撑起成年人之间的爱情关系。   他们没有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彼此之间也有肝胆相照、同甘共苦的义气。   那一天,罗学明看她很久,笑着挥手,说你俩走吧。   徐晚星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她迷糊地离开现场,依然不敢相信这事就这样轻拿轻放,她小声冲他说:“我总觉得师爷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可乔野望着她,心知肚明那些话绝非糊弄。   苍白的灯光下,手术室亮着醒目的红灯,而他的思绪从遥远的昨日赶赴兵荒马乱的今夕。   当年她说过的话,他一字不落全记在心上。   他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   所以今日,不管他们之间隔着多远的距离,七年,七十年,还是一整个光年。   他低下头来,牢牢握紧了徐晚星的手,不容她挣脱。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越过高山河流,跨过春夏秋冬,安然落在她耳畔。他说:“徐晚星,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我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但我陪你。   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很多事情都变了,但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变的。比如那些风花雪月,勾心斗角,肝胆相照,还有两肋插刀。   徐晚星没有抽回手,没有划清距离。   一则没有精力去顾虑那些,满心满眼都是老徐。二则她奋战至今,太需要一个肩膀。   她慢慢地闭上眼,把头枕在他肩上,没有说谢谢,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如果睁开眼睛,我还是十七岁的徐晚星就好了。”   “做梦的话,还是可以实现的。”   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了片刻,一边笑一边喃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么尖酸刻薄。”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负责做梦,我负责叫醒你。”   徐晚星没说话,只是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确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明明身处七年后,却又觉得鼻端的气息、头顶的声音、面颊紧靠的地方,处处都像是七年前的场景。   十指紧扣着,无限安心。   老徐在半夜醒来,镇痛泵的作用还在继续,他有些麻木地睁开眼,并未感觉到疼痛。   入目所及是趴在身边睡着的徐晚星,他也不过是动了动手指,她就立马惊醒,叫了声爸。   随即,坐在长椅上的一排人都醒了过来,纷纷涌上前。   徐义生笑了,“都围着我看国宝吗?”   开口才发现,几乎只剩下气音。   嘴唇干裂,浑身乏力,除去动动手指,他几乎不能再有别的动作。哪怕脑子里混沌不清,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   徐义生想,终于还是大限将至了。   他用力地侧头看着徐晚星,扯开嘴角笑了笑,“又叫你担惊受怕了。”   那一抹笑绽放的瞬间,徐晚星就哭了。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呜咽着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晚星,和我说说话。”   “不,你先休息,明天醒来我们再说——”   “听爸爸的话,现在说一句是一句。”   他异常清醒的目光令徐晚星悲从中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坠,砸在他心口,如遭雷击。   徐义生想抬手为她擦泪,却发现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了,他笑笑,说:“爸爸不中用了,今后要靠你自己了。”   病房里安静得像是被抽了真空一般,连喘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徐晚星摇头,死死握住他的手,“不,你好的很,你还会好起来——”   “晚星。徐晚星。”   他用尽力气叫女儿的名字,看见她朦胧的泪眼,严厉地说:“你给我振作一点,哭哭啼啼,哪里像我徐义生的女儿?”   于是徐晚星抬手用力地擦着永不干涸的眼泪,“好,我不哭,我不哭。”   “我知道你很辛苦。”徐义生定定地望着她,“不瞒你说,我也一样,我也很辛苦。”   七年了,从还抱有希望,到身体的每个器官都仿佛枯竭一般。这一个月来,吃什么吐什么,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   他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可因为不舍,所以还强撑着。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癌痛令他生不如死,可一想到徐晚星,他还咬牙活着。他多不甘,不甘自己渺小平凡一辈子,连人生唯一的光辉时刻都无法见证。   他多爱这颗星星。多希望自己能再坚持得久一点,至少看见她有个家。至少看见她穿上白纱,成为某个傻小子的新娘。   他有多不舍,就有多不甘。   可是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愿以偿,他从老天爷手里多偷了两年,自私地多拖累了女儿两年。   徐义生笑了,目光明亮地看着女儿,说:“晚星,你让爸爸走吧。”   徐晚星泪如雨下,不住地摇头。   “再听一次爸爸的话吧。”他笑着,疲倦地闭上眼,“爸爸累了,想好好睡个觉。生病这么久,一次也没能睡好……”   用尽最后的力气,徐义生抽出手来,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针。   他说:“下辈子,爸爸会争取做个风风光光的有钱人,把日子过好。到时候,你再来当我的女儿,好不好?”   那一夜,在徐义生的要求下,医生为他注射了一支吗啡。   他精神大振,说了一夜胡话,后来已然神志不清。天亮时陷入轻度昏迷,间或说句话,再无其他。   检测仪都安上了,心跳、呼吸,所有的数据清晰可见。   病房里安安静静,谁也没有走,谁也没有多言。   上午十点整,徐义生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清浅。徐晚星寸步不离守在床边,一直握着他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徐义生的眼皮动了动,却最终没能睁开,只气若游丝地回应她:“谢谢你。”   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各中含义只有徐晚星一人明白。   那些年里,当所有人都对老徐说:“多亏有你,如果不是你养大了这个孩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而老徐总会笑着说:“不,是她成全了我,该我谢谢她。”   因为没有她,他还是那个家不成家的单身汉。   没有她,他这辈子是死是活、是好是歹,都无人在乎,包括他自己。   如果不是那一夜,这颗星星落入怀里,他此生都将微不足道,渺小暗淡。可因为她的出现,他也有了牵挂,有了希冀,有了喜怒哀乐,有了人生的每一个光辉时刻。   安静的病房里,他躺在雪白一片的病床上,对徐晚星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谢谢你。   千言万语,都藏在这三个字里。   十一点四十七分,监控仪上一切归零,心跳变成了一条无限延长的直线,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医生拿来死亡记录,例行公事,宣告病人的离去。   徐晚星依然一动不动握着父亲的手,直到失去温度。   踏出医院的那一刻,天是灰的。   未来也许崭新一片,但再不是她期许的那一个。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徐晚星再回想时,竟只记得一些杂乱无章的片段。   她为父亲选的住所在半山腰的公墓上,条件有限,买不起多么豪华的大墓地,只是墙壁上的一个小隔间。   从殡仪馆到下葬时,她都没有再哭过,只无限安静地做好了一切。   她甚至能在众人站在墓地前送走老徐那一刻,含笑说:“爸,等我有钱了,再给你换个大房子。”   所有人都微微笑着,告诉她徐叔叔是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了,这些年他太累了,终于能睡个好觉。   他们说他会在天上看着她。   大刘也从广州赶了回来,眼圈一红,就直挺挺跪在徐义生墓前,说叔叔我来晚了。   万小福这个精英律师,从不迷信,不知从哪里看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段子,还告诉徐晚星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   “真的,英国科学家曾经做过实验,在人咽气前量过体重,咽气后又量了一次,前后差了0.35千克。也就是我们的七两。”他说,“所以这说明人是有灵魂的,大概就七两的样子。你就当叔叔是以另一种方式和你生活在一起吧,他一定能看见的。”   徐晚星笑了,调侃他堂堂大律师,居然说出这种迷信的话来。   万小福还在着急地佐证自己的话,拿出手机来给她看实验报告。   ……   七天后,徐晚星又去了墓地一次。   这一次,没有了众多人环绕左右、安慰劝解,她孤身一人站在半山腰,看看父亲,再看看山下的蓉城。   清晨的日光热烈美好,呼出一口白雾来,也觉得人间灿烂。   她把那束花放在父亲的照片旁,原本是想笑的,但嘴唇一弯,眼泪就砸了下来。   原本计划好了,要非常有风度地来和爸爸说说话,可刚叫出一个字来,就泣不成声。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不知所措孩子。   直到一双脚停在眼前,黑色的皮鞋,再往上,是黑色的西装。   眼前的人蹲下身来,很轻很轻地拉过她,把她揽在怀里,像儿时徐义生做的那样。他没叫她别哭,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陪她宣泄出那些藏了许久的泪与痛。   良久,她抽噎着,说了声谢谢。   乔野低下头来,“真要谢的话,陪我吃顿饭吧。”   他看着她愈加单薄的身子,静静地说。 第七十五章   饭是在清花巷吃的。   乔野将徐晚星带回了家,嘱咐她坐一坐,然后亲自下厨去了。   “宋辞呢?”   “上班。”   “那你呢,今天不用上班吗?”   乔野没说话,打开冰箱看了看,“土豆炖排骨,肉沫青豆,再加一个煎蛋汤?”   徐晚星定定地看着他,“你翘班了?”   “请过假了,不算翘班。”他把食材都拿了出来,“你要是没意见,就照刚才说的菜单做了。”   徐晚星走到他身后,将毛衣袖口往上撸,“我帮你。”   却被乔野摁住肩,挡在了厨房门口,“你去休息,饭我来做。”   “你会做饭?”她显然还记得学生时代的情况,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除了读书,从未下过厨房,就连蛋炒饭都没有动手炒过。   乔野转身,系上围裙,云淡风轻说:“会不会,一会儿就知道了。”   可等到半个多钟头后,乔野从厨房出来时,就看见徐晚星窝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边摆了本《暗淡蓝点》,耳发遮住了面颊,她的睡姿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蜷缩成一团。   垂在沙发边缘的手腕苍白纤细,脆弱得像陶瓷。   他看她片刻,原本想叫她起来吃饭的,最终却没开口,只从卧室里拿出薄毯,替她搭上,然后调高了空调温度。   徐晚星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过。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花了片刻时间回神,才猛然坐起身,看清了周遭环境,也记起了睡前的一切。   “醒了?”   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乔野放下书,看了眼手表,“我去热饭。”   徐晚星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摁亮了屏幕,一脸错愕:“都三点半了?”   “你睡着了。”   她掀开毯子,站起身来,看清了餐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你也没吃?”   “说好了陪我吃顿饭,怎么,又想放我鸽子,让我一个人吃?”   热过的饭菜就失去了最初的味道,但徐晚星依然很给面子,吃了个饱。   七年时间,大家都在成长,眼前的人也从那个缺乏自理能力的学霸变成了居家科学家。即便饭菜不新鲜了,也能尝出他手艺不错。   乔野扫她一眼,“不用这么拍马屁。”   “不是马屁。”她放下碗筷,笑笑,“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一顿安稳饭了。”   老徐住院后,日子就过得兵荒马乱的。要么在医院食堂解决,要么随顾先生东奔西跑,在外面胡吃海喝。   小时候家境不好,总惦记着外面的东西。即便老徐手艺很好,她也热衷于下馆子。可长大后才发觉,原来山珍海味也比不过一顿家常便饭,只要桌子对面有家人。   她笑笑,没有继续往下说。   乔野顿了顿,问她:“晚上有安排吗?”   “没有。”   “那交给我来安排吧。”   他们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喜剧动作片,可以边吃爆米花边笑成傻子的那一种。   荧幕上光影转换,明明灭灭,电影院里一片欢声笑语,仿佛人间只有欢喜,没有忧愁。   从电影院出来,商场还在营业。   乔野说:“换季,买件衣服。”   于是两人破天荒一同逛起了服装店。   他是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可选的总是应一色的冷色调。   徐晚星说:“年纪轻轻,干嘛穿得像个老态龙钟的人?”   索性拿起枣红色的毛衣,配了件白色大衣,“试试这个?”   他也没拒绝,从善如流接受了自己从来不会挑战的颜色,结果从试衣间里出来时,得到了店员们的一致好评。   “你男朋友好帅啊。”店员甲偷偷跟徐晚星咬耳朵。   “完全碾压了我们画册上的模特。”店员乙星星眼,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   乔野买下了新衣服,走出门时,侧眼看她,“现在轮到我了。”   “?”   “你选的衣服我穿了。换装游戏,也该轮到我来操作了。”   他把徐晚星领进了女装店,从容淡定地坐在了沙发上,开始指挥她换装。   徐晚星一向认为他的审美很好,可今天才发觉,男人就是男人。   在他的操作下,她一共换了五套衣服,从繁复华丽的淑女裙到装逼气质满分的日系少女装,徐晚星这个穿的人都不好意思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却一脸淡定,偶尔发言:“转个身看看。”   徐晚星满脸通红,瞪着眼睛说:“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结果冲进更衣室换衣服,腰后的蝴蝶结老解不开,店员小姑娘贴心地敲门进来,“我来帮你。”   然后就偷偷跟她咬耳朵,“你男朋友真好。”   她从哪里得出乔野很好的结论来的?徐晚星瞠目结舌,“满肚子坏心眼,哪里好了?”   “情趣满分啊。”小姑娘笑眯眯,用欣羡的目光望着她,“还那么帅,肯陪你来逛街买衣服。”   徐晚星:“……”无从解释。   在乔野的主张下,徐晚星也久违地买了新衣服。   最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两个人停在甜品店门前,对视一眼。   乔野:“想吃?”   徐晚星摸摸肚子,有点心虚:“你还吃得下吗?”   “试试看吧。”   就在徐晚星对着一众甜品犹豫不决时,前台的服务员笑着推荐:“二位可以选择我们新推出的情侣套餐,芒果冰和红豆糯米糍都是爆款。”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乔野回答说:“那就这个。”   她心跳一滞,乱了节奏。   灯火通明的店内,徐晚星一勺一勺挖着冰,间或才能看见乔野动一动勺子。店里放着舒缓的音乐,落地窗外是商场里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   “一会儿回家吗?”   “你累了吗?”   “不累。”她挑眉,“毕竟睡了个那么长的午觉。”   “那就继续,糟蹋完这一天。”   他说到做到,又带她去了电玩城。这几年新流行起来的迷你ktv整齐地摆放在大厅一角,两个“老年人”钻进去捣鼓一阵,原本想学年轻人嗨一把,结果唱起歌来,全是周杰伦、林俊杰和s.h.e。   隐约能听见隔壁的小隔间里传来tfboys的歌,两人面面相觑。   乔野感叹:“不服老都不行了。”   “我就不服。”徐晚星不服气地打开排行榜,试图找到热歌榜上自己会唱的歌,结果找来找去,就找到排名前十的一首《精忠报国》。   中气十足吼到了“马蹄南去人北望”时,她被乔野拉出了隔间。   “开赛车吧。”他淡定地揉了揉饱受凌虐的耳朵。   一路从赛车玩到桌球,从打地鼠玩到射击,最后实在闲着没事,把剩下的游戏币都献给了娃娃机。可调试得松松垮垮的机器全然不给面子,几十枚游戏币进去了,一只玩偶也没有抓起来。   走出游戏厅时,商场已经关门,他们从侧门的电梯下楼。冬夜的蓉城依然灯火辉煌,但行人已悉数归家,街上只剩下零星几个身影。   府南河在夜色中静静流淌,五光十色的灯火将河面映照得辉煌明亮,仿佛银河。   他们沿着河边慢慢走着,很久也没有说话。   最后是徐晚星开口:“谢了,乔野。”   “谢我什么?”   “谢谢你体谅我老年人生活过了这么久,带我来体验一下年轻人的人间烟火。”她扬了扬手里的购物袋。   他看她片刻,“这么客气,可不像我认识的校霸徐晚星。”   “这么体贴,也不像我认识的高冷学霸乔野。”   她知道他的用心,想把这些年来她错过的很多事情都重新带回她的世界。今夜平淡温馨,她很放松也很放肆,仿佛再也没有需要操心的事,再也没有时刻压在心上的沉重负担。   见招拆招片刻,乔野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在想。”   “需要我提供一下参考思路吗?”   她干脆利落地摇头,“才不要。念书的时候就全靠你提供思路,这都多少年了,难道我一点长进也没有?”   “是我没长进,总是恨不能亲力亲为,把最好的解题方案双手奉上。”   对视片刻,徐晚星移开视线,“我知道,所以我很感激你,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是。”   银河如练,冬夜寂寂。   她沉思片刻,才开口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想想。想想自己想要做什么,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有能力办到什么事,未来要怎么生活。”   她说:“我爸走了,人生好像出现了一大块空缺,虽然没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情了,可是操心了这么多年,突然一下无所事事,我好像失去了重心。”   “我知道你会建议我继续念书,朝你我热爱的方向走下去。有你在前,这条路也许会顺得多,毕竟你也说了,你热衷于为我提供解决方案。”   徐晚星呵出一口气,白雾氤氲不散,像是一个谜。   她低头笑笑,轻轻踩在河边的石板路上,“可是乔野,我不想只当一个被指引的影子。我也想做颗星星。”   脱离你的指引,靠自己发光,哪怕发光的晚了些,哪怕光芒微弱暗淡,至少它完完整整属于我。   属于徐晚星。   她洒脱一笑,抬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你的妈妈。”她斟酌片刻,笑着换了个词,“我们的妈妈。”   徐晚星离开那天,送她的人一大堆。   她用了一天时间向顾先生辞别,谢谢他这些年来的照顾。顾先生看着眼前不知何时长大的小姑娘,只含笑说了句:“朝前飞吧,想落脚时,再回巢来。”   她用了一天时间收拾好了房子,将多余的东西都打包寄放在于胖子那里,然后挂牌出租,将后续事宜交给了春鸣。   她跟辛意彻夜长谈,认认真真告诉好友,人一辈子只活一次,活给自己,其余任何人都只是陪衬。   她抱着春鸣喝了一整瓶酒,拍拍他的背,说世界很大,总有人爱你。实在没有的话,自己爱自己不行吗。春鸣哈哈大笑,说老子最爱的就是你。   最后,是万小福。   他不知所措地想要劝她留下来,眼圈都红了。那模样像极了当初得知老徐生病,硬要留下来照顾徐晚星的少年。   那一年,他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他说:“徐晚星,我是喜欢你,想帮你,但帮你是我的个人意愿,你用不着有压力。我没有半点道德绑架的念头,也用不着你还我什么。我万小福做事坦坦荡荡,一码归一码。徐晚星你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那是你的个人选择。而我帮你也一样,这是我的个人选择,也请你不要拒绝。”   “如果说有什么私心,你也用不着害怕,坦白说给你听吧,我做这么多就图一件事。”他咧嘴笑了,挠挠头,说,“徐晚星,你回头看看我吧。一眼都行,一眼就好。”   那么多年里,徐晚星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追在乔野屁股后头,他讲好听的她笑,不好听的她还笑,万小福快被气死了。   凭什么他乔野能得到这份青睐啊?关键这死人还他妈身在福中不知福。   万小福没有别的心愿,知道自己没有乔野的好皮囊和好能力,也知道徐晚星不可能突然之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眼爱上他,但他自忖这颗真心无论如何不比乔野差,他只缺一个好的开始,那个开始需要一个充分必要条件,那就是徐晚星回过头来,认认真真看到他。   七年后,徐晚星站在马路边上,冲着万小福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福哥,别等我了。大好的青春等着你,大把的好姑娘值得去爱。”   万小福眼圈都红了,“我不稀罕!”   “我稀罕。”徐晚星温温柔柔笑了,松开手,认真抬头望着他,“你那么好,我希望你身边也有个最好的人。”   不是他不够好,是曾经这颗心里有人,后来就再没别的人能突破心防。她活一辈子,不想贪图安逸就选择一个全心全意爱她、而她不够爱的人。   万小福值得最好最诚挚的心意,而这一点她办不到,给不了。   很多人相送,最终开车将她载去机场的却只有乔野一人。   他素来话少,也没有太多可以絮絮叨叨的叮咛,只沉默地一路相送,陪她走到了安检的队伍尽头。   “回去吧。”她仰头笑。   “嗯。”   “不用担心,我走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星。”   他笑了,依然点头,回以一个单音:“嗯。”   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嫌话费贵,可以打语音电话。”   “……”徐晚星差点没笑掉头。   “长胖一点,女孩子太瘦也不好看。”   “知道了。”   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剩下一句:“照顾好自己。”   他站在人群最末,与她之间隔着一条红色的隔离带。她随队伍逐渐远去,而他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静默地望着她。   一直到她消失在安检口,回望那一刻,还看见他静止不动的身影。   眼眶一热,徐晚星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而大厅里,乔野接到宋辞的电话。   “走了?”   “走了。”   “听听您这语气,啧,你也有今天啊。”   乔野顿了顿,淡淡地说:“收拾好你的东西,准备乔迁新居——”   “别别别,我就嘴贱一下。”宋辞赔笑,“晚上喝酒?”   “不喝。明天要上班。”   宋辞摸不着头脑,“你说你舍不得人走吧,那就把她留下来啊。又不劝,又不拦着,还他妈眼巴巴把人送走,这我可真搞不懂了。”   乔野望着早已没有她身影的安检口,又站了好一会儿。   他说:“她心比天高,不甘心做我羽翼下的幼鸟。”   “所以你放她飞了?万一她飞不回来了呢?”   他笑笑,“那就换我去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   晚星会发光,后续都是糖(或车?   喜怒哀乐,谢谢大家都陪我一起走过来了,这篇写到后面确实是有一点点沉重的亚子。下篇我就放飞自我了,写个人美路子野的女导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天日地,结果日到一块钢板被降服的故事。   《年年有鱼》都收藏了 第七十六章   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乔野总在清晨看到徐晚星发在朋友圈里的一天小结。   于是莫名其妙养成了每天早上刷一刷朋友圈的习惯。   后来发现,现代人芝麻大点事也能刷屏,谁谁谁便秘了,谁谁谁又看演唱会了,跟弹幕似的连发数条。在千军万马中找到那只蘑菇头像,非常费劲。   他干脆每天定时点开徐晚星的朋友圈,像是批改作业一样,风雨无阻。   说起来,微信也还是她走之前才加上的。   当时徐晚星还嘲笑他是中老年人,微信的名字是sean,他的英文名。   头像留白,朋友圈里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他还云淡风轻说:“保密工作,要的就是口风紧,不胡说八道。”   “别为自己的不活泼找借口,宋辞不就活泼可爱、能说会道吗?”   “所以等你回来的时候,如果发现他不见了,不用感到奇怪。”   “为什么不见了?”   “被灭口了。”   “……”   去了美国以后,徐晚星的动态变得多了起来,去到哪里,吐槽到哪里。   她去了mit做旁听生,发了一条朋友圈:   【应用数学课的教授长得一表人才,人到中年还风度翩翩,每天都穿西装、系领带。但是同桌告诉我,他就是那种跟你讲话时满口和和气气的please、excuseme、well,但是期末挂你科时也只会人面兽心地摊手说ireallywanttohelp的人。】   配图是一间教室,隐约可以瞥见窗外的如茵绿草,和修得像是国会大厦的白色高楼。   她的桌前摆着厚厚的草稿本,密密麻麻写满了解题思路。   要放大照片非常仔细地看,才能看见本子下方的印刷小字,massachusettsinstituteoftechnology(麻省理工学院)。   也有非常真实的抱怨:   【支配我的并不是数学题,而是数学题明明就已经很变态了,还tm是全英文。】   配图是一张全英文的数学卷子,光看题目也能把人看得满脑子问号。   又过了大半个月,有一条苦乐参半的内容:   【教授今天下课主动跟我讲话了,让我以后都把作业交给他,他帮我批改。然后夸我脑子很好,数学很好,最后建议我去英文专业,学好语言重新再来。wtf???】   乔野一般都默默看,却在这条下面破天荒地点了个赞,评论说:很中肯的建议。   徐晚星: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乔野:goodsuggestion.   徐晚星:………………   她在波士顿租了一间很小很小的公寓,做两份工作,才能支付起日常花销和房租。   一周有三个白天在便利店当收银员,三个夜晚在餐厅帮厨。   好处是,便利店每晚九点后,当日食物半价出售,她能精挑细选到自己爱吃的黑椒排骨意大利面。   以及,餐厅提供晚餐,并且任何时段,炸鸡与可乐都免费且无限量供应给员工。   徐晚星每周量一次体重,悲哀地发现自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胖下去,下定决心戒掉炸鸡与快乐肥宅水。   可炸鸡的诱惑就在那里,香喷喷,金黄酥脆。   她端着盘子来来去去,都要不住咽口水,最后安慰自己,只吃一块,没有问题。   再接着就有了那条朋友圈:   【有问题的一定是秤【/微笑】【/微笑】【/微笑】。】   配图是体重,一路飙升到了三位数,那些年为老徐清减掉的肉全部都增了回来,并且还是加倍奉还。   乔野的评论很简单,三个竖起的大拇指。   理所当然看见了对面的人回复他无数问号,他坐上车,最后看了眼手机,低声失笑,然后发车往研究院开。   副驾驶的宋辞翻了一记天大的白眼,“窥屏狂魔。”   乔野买车的消息,徐晚星是从于胖子那里听来的。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努力生活,哪怕坚定如徐晚星,也会有孤独感。   好在有这群话痨,动辄在微信群里刷出上万条信息,虽然毫无营养,但总能叫人笑出后槽牙。   于是徐晚星知道了很多信息,比如乔野买车了,辛意离婚了,大刘升职了,春鸣变成护士长了。   至于于胖子,他恋爱了。   恋爱后的小胖子,画风都变得不一样了。入春那会儿,群里在跟徐晚星说蓉城的芙蓉花开了,他反手就是一张实景照片,文绉绉来了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春鸣:谁是鸭?   紧随其后,所有人都在恭喜于胖子当了夜总会王子。   清明时,蓉城下了一周淅淅沥沥的雨,徐晚星远在天边,只在睡前望着天花板念叨:“老徐你一向不讲究虚礼,肯定不会怨我没去看你吧。人要是没有灵魂,你也不会知道我没去看你。要是有灵魂,在天上,那你眼观八方,我在哪里和你说话,你都能听见。”   隔日就收到春鸣的信息,他说:放心吧,叔叔那里,我们都去看望过了。邻居们都有访客,不会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他发了一张图给徐晚星,老徐在照片上笑得一脸和气。   徐晚星看见老徐的房子旁摆了好几束花,笑道:“怎么买这么多花?老徐人粗糙,这辈子都没收过这么多花。”   春鸣答:“我们只买了一束,来的时候,已经有两束摆在这了。”   徐晚星一顿,慢慢地回过神来。   不用想,她也能知道花是谁送的。万小福去过,乔野也一样。   原本还有些感触,结果下一秒就看见于胖子在群里感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众人又开始叫他闭嘴,大晚上不要发春。   于胖子争辩:“我这是诗兴大发。”   春鸣:“我还是比较适应你兽性大发。”   她又笑了,在深夜的台灯下多做了两道题,揉揉眼,还是拿起手机,给万小福和乔野都发了一句谢谢。   万小福的回复是,应该的,别这么客气。   乔野的却是,十二点半,不用睡觉的吗?   她笑了:在做题。   并发了一张图片过去,草稿纸上满是解题思路,而那道压轴题她还是没有得出最后答案。   大概也就半分钟的样子,她收到乔野的回复,只有一个简单的数字:28。   她一愣:答案?   乔野:嗯。   徐晚星:……   徐晚星:怎么得出来的?   乔野:等一下。   大约又是半分钟的样子,他发来一张图片,钢笔与白纸,一目了然的解题思路。他的字一如从前,干净明朗,像极了明月清风。   徐晚星定定地对着图片感慨,学霸不愧是学霸,下一秒又有些沮丧,明明已经很努力了,结果还是追不上。   她郁闷地问他:怎么想到要用这个定理的?   乔野坐在书桌前,顿了顿,原本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问题,他却忽然心念一动,拨通了语音电话。   徐晚星手忙脚乱,手机都差点落在地上,最后接起来时,强装镇定地问:“怎么打电话来了?”   “这样更方便。”   他从容淡迫,不疾不徐地讲他的思路,大概也就一分钟的样子,话题结束。   徐晚星一边道谢,一边恭维了几句,学霸之力不减当年。   他低声笑起来,在沉沉夜幕里,那笑声仿佛珠玉落盘,从遥远的太平洋另一端跨越千里,坠落在她心上。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她过得好不好,只说了句:“早点睡,徐晚星。”   她反问:“都不问一句我过得怎么样吗?”   他顿了顿,“朋友圈里,不是都发给我看了?”   “谁说是发给你的?”徐晚星面上一热,“脸还挺大。”   “除了我,你的朋友圈里还有谁能看懂你求救的那些数学题?”   徐晚星:“不要小瞧人!”   “那你举个例。”   “……”徐晚星面无表情思索两秒钟,张口胡说八道,“peter,john,jeremy。我在美国新交的朋友都能看懂。”   乔野:“是吗?没想到你的新朋友都是国际人才,还能看懂你朋友圈里的中文。”   “……”   徐晚星火速结束对话,“太晚了,我要睡觉了,再见!”   她挂掉电话,拍拍自己发烫的脸,咚的一声埋头倒在床上。却听见几秒钟后,微信如期而至。   乔野:晚安,徐晚星。   久违的晚安,看得她眼眶一热,在深夜抱着手机,安眠一整夜。   后来,乔野隔三差五就能收到徐晚星的图片,永远是一道抠破脑袋她都解不出来的题。   为此,他特意准备好了纸笔,往书桌前随意一坐,就能进入答疑解惑状态。   当然了,很多题三言两语打字也解释不清楚,两人的语音通话次数便直线飙升。既然电话都打了,光说几分钟的解题思路好像又太客套,于是免不了谈谈近况?   反正徐晚星的朋友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毕竟信息量都直接通过语言传达了。   徐晚星开始戏称他为“乔老师”。   “今天,乔老师答疑解惑了吗?”   “乔老师今晚不在状态啊,解题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乔老师怎么不回信息了!解不出题的我嗷嗷待哺!”   后来,乔野也迅速适应了他的新称呼。   “乔老师今天去了发射现场,洗了个热水澡才能缓解一身疲惫,所以消息回晚了。”   “家里的炉子被宋辞毁了,乔老师去拯救厨房了。”   徐晚星问:“拯救成功了吗?”   他答:“万能老乔,你说呢?”   徐晚星捧场:“上能解数学题,下能修家用电器,乔老师真棒。”   插科打诨的状态里,距离远了,又似乎近了。   她也会跟他吐槽:“之前那个便利店关门了,我又找了家新的,但是离我住的地方有两个街区的距离,骑车都要骑二十分钟。”   “工作这么好找,说换就换?”   “别问,问了就是泪。”   徐晚星幽怨地回忆着,那家便利店还挺大,待遇也不错,老板是个很有型的帅大叔,留着络腮胡,眼里有星星。   乔野:“徐同学,麻烦你抓住重点。”   “重点就是,那么多人想进去,老板偏偏用了我。我问他为什么雇我,是因为我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面孔,还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可爱美丽。”   “他说什么?”   “他说nonono,是因为一众应聘的人里,不是交际能力满分、口语地道的本地人,就是亲切又能干的兼职生。而我全程一脸懵逼,甚至听不懂他说的好些话,单纯靠傻白甜杀出了一条血路,多特别啊。”   “……”   她的深夜,他的清晨。   徐晚星转着笔,合上手里的书,笑了,“再过两个月,我就不去mit了。”   “下一个目的地是?”   “南加州理工。”   “和那边联系了吗?”   “联系过了,可以旁听。”   “什么专业?”   她顿了顿,低声笑了,得意洋洋地说:“天体物理。”   “王牌专业。”乔野点评。   “那是。等我再多吸收点知识回来,我国航天就没你什么事了。到时候新闻标题刷刷刷一出来,中国华罗庚,蓉城霍金,上得发射点,下得麻将桌……”   她噼里啪啦说不听,就听见乔野轻快地笑了。   “想做探测器?”   “才不。”她一口否决他的专业,“在你的领域践踏你,那是人干事?我决定搞空间站!”   “有想法。”   她得意洋洋地说,再过二十年,带他坐她搞出来的宇宙飞船上天去,去火星种辣椒,去土星探望他的繁星号……说完两人都笑得不可开交。   圣诞节那天,她已经换了环境,在东海岸扎根。   快递员送来一个国际包裹,她抱回家,坐在桌前拆开箱子,看见了一个手工模型,是只手臂大小的火箭。   这一只,和她在西昌卫星发射基地看见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她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摩挲着他亲手做出来的模型,最后在底座上看见了一行小字——   to the only star,   marry christmas. 第七十七章   清晨六点,洛杉矶的天已经亮了。   闹钟准时响起,床上的人掀开被子,跳了下来,掐掉闹钟,几步走到中岛旁。   徐晚星摁下咖啡机,又从冰箱里拿出吐司切片,随手插进面包机里。   十几平大小的公寓,五脏俱全。   一床一沙发,开放式厨房,衣柜立在墙边,打开其中一扇门,会发现别有洞天——里面是厕所。   她洗漱完毕,重新回到中岛边,从微信上点开来自春鸣的无数条语音留言。   从第一条开始,后续的语音自动接上。   “想清楚了?确定真要卖房子?这几年蓉城的房价一直在涨,现在卖不划算。”   “下班之后我去中介那边问过了,你这房子现在估价一百万左右,因为简装过,还可以再往上多报个五到十万。扣除中介费,税费买家出,那你到手差不多能有一百零二三。”   “可问题是,你现在卖了,几年后回国重新买,那可能就直接翻倍了。”   ……   听完所有消息,她正好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嘴里,直接拨通了语音电话。   春鸣接起的第一句:“舍得起床了?”   “哥,洛杉矶才早上六点过,别一副太阳晒屁股的语气。”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那我床头是不是还要摆两炷香?”   “你笑话真冷。”春鸣都懒得配合她,笑都不笑,直接问,“我发的消息都听完没?”   “听完了。”   “怎么说?”   “卖吧。”   她一口干了杯子里的咖啡,起身拉开窗帘,阳光充沛的加利福尼亚,朝阳初升。   春鸣问:“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她伸了伸懒腰,神清气爽地说,“房子还能再买,学费可没地方凑。”   “我们几个咬咬牙,钱还是能给你凑上的。毕竟还有个乔老师在,人家每年科研经费就能cover你的学费,还绰绰有余——”   “有手有脚,我干嘛要靠别人?”   春鸣还欲多说,却被她从容打断,“行了,房子的事就麻烦你了,委托书我中午之前搞定,给你发扫描件过去。还有课,我得出门了。”   “知道了,路上小心。”   早高峰,l.a的路况没比蓉城好多少。   徐晚星骑了辆山地车,见缝插针从车流里往前挤,半小时后才停在usc(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大门外。红白相间的教学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森林里的红蘑菇。   她背着书包往教室走,陆陆续续有学生坐了进来,手里都拿着课本,quantum mechanics(量子力学)。   徐晚星和他们不太一样,从背包里掏出的东西要多那么一点。   一本厚重的英汉词典,两本天文与物理方面的词汇书,还有一本超厚的笔记本,大概有上千页。   笔记本已经用了三分之二,详细记录着她从mit到usc的旁听笔记。   事实上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怎么翻词典了,但工具书还是时刻摆在手边,以防万一。   陆续进来的同学和她打招呼。   “hey,marry!”   “alwaysearly,aha?”   坐在她身旁的,是个年纪比她小一点的女生,从得克萨斯州来的,名叫carol,人小脾气爆,口音很重。起初和她说话时,徐晚星只能听懂一半,剩下一半全靠蒙,后来两人关系越来越好,她的听力水平也直线飙升。   carol坐下来就问她:“入学手续办好没?”   徐晚星答:“快了。”   “这周是截止时间,下周期末考试之后,办公室就没人了。”carol严肃地说,“抓紧一点。”   徐晚星连连点头。   carol是个很特别的女生,完美继承了德州人的基因。徐晚星来usc第三个月,曾经在图书馆待晚了些,而学校在郊区,离l.a市区有一定距离。她在骑车回家的路上,遇到几个反社会黑人青年,吹着口哨、拎着小刀,勒令她停车。   要说一点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国内的古惑仔们即便左青龙、右白虎,总体来说,中间还是一个瘦筋筋的二百五。可眼前这几位,论个头,平均一米九起步。   徐晚星身为一个一米六的美少女,仰头时觉得自己是霍比特人。   她加快速度想连人带车冲过去,毕竟打架是下下策。可几位哥完全料到她的意图,直接冲到马路中央,堵死了她的路。   想她一届校霸,洗心革面多年,没想到来了美国还要重操旧业。   徐晚星正在酝酿打架的情绪,忽然看见车灯亮起,不远处飞速驶来一辆福特老爷车,金黄色的车身,非常有年代感的款式。   carol一个急刹停在路边,车轮与地面之间猛烈摩擦,发出了类似藤原拓海漂移时的声音。   副驾驶的车门一开,carol冲她喊了句:“上车!”   徐晚星也顾不上山地车了,往路边一扔,回头就跳上车。   开车的瞬间,carol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了车窗,在黑夜里比了个大大的中指,配上无比嘹亮的声音——   fxxk you!   徐晚星大笑,瞬间爱上了这个口音浓重、爽快利落的德州小妞。   这是她来美国的第三年,进入usc的第二年。   作为旁听生跟了一年半,除去打工时间,徐晚星的所有的人生一分不差全献给了学习。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抵达学校时最迟七点,她会在这里待上一整日。图书馆和教室是她唯二会出现的场所。   她申请了数学与物理方向的旁听,也因勤奋与天赋逐渐闯入教授们的视野。   起初是有很多困难的,语言,生活,压力。   她很难听懂老师的授课内容,只能用手机录音,夜里回家一遍一遍重复,边听边做笔记,还要不时查参考书。   她一度只睡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仰仗不加糖的黑咖啡和便利店便宜的三明治赖以为生。   工也是要打的,照例两份,从餐厅到商店,从加油站到送披萨,她也算是体验了一把各类服装cosplay。毕竟美国不比国内,就连披萨小姐也要货真价实穿上低胸紧身裙,黄色的着装还要配上大红色的围裙。   徐晚星很想得开,入乡随俗嘛。   就当是国内太保守,不能秀身材,来了美国还能展示展示。   虽则一米六,但老子坐拥d cup,黄金比例美少女!   来到usc的第四百七十三天时,天体物理专业的howard教授向她提出建议,可以考虑申请入学,当他的助教,同时进行正规的天体物理学习。   之所以抛出这根橄榄枝,是源于徐晚星自己的努力。   她花了一年半的时间,从一个一知半解的旁听生,成为了一名备受瞩目的优等生。别人付出多少努力,她压缩时间,拒绝娱乐,投入超过三倍的汗水。   光量子理论。   状态函数。   波和粒子。   德布罗意波。   其实无所谓辛苦,因为她本就是奔着挑战而来,那些不可能,那些难以逾越的大山,都是七年里错过的风景。如今她毫无负担,活得充实而圆满。   失去老徐后,生活一度缺乏重心,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徐晚星常常问自己,她活着是为了什么。   那么多人奔波忙碌一生,只是为了生存。   可仅仅是吃饱穿暖地生存着,百年之后,当她离开这个世界,回首一生,庸碌且无为,再过上几年,就会彻底被世界遗忘。   她说过,她也想当一颗星星,不是普普通通光鲜亮丽,闪耀片刻别人的眼睛。她想在万千繁星里拥有自己的光辉,即便微弱渺小,也能够持续发光。   那一点光大概是不足以照亮人类前行的道路的,毕竟人要理智一点,不是谁都能只靠努力,动不动变身爱因斯坦和霍金。   但那点光可以积聚起来,为她撑起一盏小小的灯笼,照不亮世界,却足以照亮她的前路。   徐晚星对此深信不疑,而她大概的的确确发出了那么一点光,引起了howard教授的注意。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同时学习物理与数学两门课程,徐晚星比物理专业的同学们多出了一点数学知识,并且因为记忆力惊人,心算速度卓越,她常能以快他们数倍的速度解出教授给出的题。   有天傍晚,霍华德教授在黑板上写出一道冗长复杂的千禧之题,落笔后,教室里陷入一片岑寂,只剩下纸笔触碰时沙沙作响,仿佛春蚕啃食桑叶。   他说:“我会给你们半节课的时间解题,得不出答案也是正常的,主要是锻炼你们思考的能力。”   他说人类进步的过程是缓慢而繁复的,每一道光的出现,都有成千上万条的人手持火炬前行。岔路重重,历经波折,最后才有一个人找到了光。   你们都是火炬手。他笑着说,让我们一起找光。   找不到也不要紧,你们的贡献和参与,都是为了那道光。   话音刚落,离他写出那道题大概也就过去五分钟的时间,徐晚星举起手来。   霍华德以为她有问题要问,出口都是一句:“an,please。”(请随意提问。)   谁知道等来的却不是一个问题,徐晚星认认真真望着他,说:“t=1/36s。”   讲台上的老教授目光一顿,接触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都是孩子们懵懂的眼神,唯有那个穿着灰色卫衣、似乎毫不起眼的小姑娘,用清晰又明亮的目光望着他,眼角微弯,仿佛在问:我答对了吗,教授?   哪怕早已知悉这道题的答案,霍华德也有些难以置信,低下头看了一眼笔记本上的答案,重新确定一遍。   t=1/36s,准确无误。   这样的高光的时刻,徐晚星有过不少,那么多的不眠不休,难以言说的执着与热爱,最终变成了课堂上短暂而闪耀的片段。   她得到了大家由衷而自发的掌声。   老教授从笔记本上移开目光,重新注视着后座旁听的小姑娘,笑了。   “what's your name?”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徐晚星笑了,说marry。   曾经的英语渣,贪玩得连英文名都懒得去找,不同于那时候的女同学们绞尽脑汁四处搜寻动听又稀罕的名字,她直接翻开英语书,指着一单元出现的那个人名,“那我就叫marry吧。”   所以有了marry christmas。   不是拼写错误,是独一无二的marry christmas。   这样的高光时刻出现了好几次后,霍华德也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了。偶尔留下了难度很高的课后题,都会特意看她一眼,说如果解完了,可以直接发他邮箱。   离开时,他总能看见小姑娘不随人流,独自坐在教室里,执着地开始解题。   当他开车回家,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品尝太太做的一桌好饭,往往就会听见手机的提示。邮箱里又多了封新邮件。   他不用打开,也知道发件人是谁。   他笑起来,低头看时,眼里有温柔又明亮的光。   妻子问他:“so,marry again?”   他含笑点头,“certainly。”   “which marry?”   “the marry。”   这世上有很多需要区分的点,却也有可以全无边界的地方。在浩瀚的宇宙之下,跨越国籍,不分肤色,无关年龄,只有热爱。   他向校委会提出申请,希望破格录取那个marry。只是亲自把申请书放在徐晚星面前时,他目光明亮地望着她,微微一笑,叫的却是。   眼前这位才不是普普通通的marry。他有预感,这是一颗独一无二的星星。 第七十八章   howard是真的很和蔼,像所有热爱科学领域的科学家一样,醉心于研究,并且惜才。   他招了徐晚星做助教,除了帮他批改作业一类的小事,还提供了实验室给她,说是让她打下手、记录实验数据,但实则让她加入到了实际的天体物理研究中来。   howard是大拿,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梦寐以求。   但他有一个要求,希望徐晚星不要再去打工,她可以光明正大争取奖学金,助教也会发工资——   “anyhow,youcan’twastasingleminuteonanythingelseunnecessary。”(总而言之,你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在没必要的琐事上了。)   好在房子脱手了,徐晚星非常详细地算了算积蓄与开销,觉得可以活下去。   吃什么好像不重要,穿什么也不用太讲究,她认同教授的话,心知肚明科学需要全神贯注,需要一丝不苟。   于胖子反驳说:“你们教授这是何不食肉糜,活在天上,不接地气。”   徐晚星说:“我觉得有理。”   “呸,童第周还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呢,不一样成为了我国知名数学家?”   徐晚星笑眯眯反驳说:“如果童第周没有饱受贫寒折磨,说不定就不止是童第周,而是阿基米德或者牛顿了。”   于胖子:“……”   怎么好像有点道理,竟让人物从反驳!   春鸣很快帮她把房子脱手了,价格和中介预估的差不多,到手一百万的样子。   徐晚星郑重地看着卡上余额,恨不能烧上三柱高香,请它减少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   但是阳奉阴违的时刻也还是有的,哪怕平日里对howard言听计从,时刻以学神光辉制霸全班,她依然逮着暑假的机会去打工。   一年打一次,一次赚够一年。   徐晚星重操旧业,开车去了。   美国不认可中国驾照,即便持有驾照,在经过审核后,也要重新通过国际考试。这对老司机徐晚星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旅游机构的人好像不太信任她,即便她出示驾照,也还是委婉提出:第一您是外国人,语言交流可能有问题;第二您不熟我国的路,万一迷路怎么办;第三两国交通法规不一样。   徐晚星没多说,眼珠子一转,看见门外停放的车,“那是你们的车?”   经理点头,答是。   “我载你兜兜风,可以吗?”   “我看没这个必要。”   徐晚星想了想,去街对面买了杯咖啡,重新回到经理办公室,“我只想要一个竞争的机会。”   对上她诚挚的目光,经理接过咖啡,“ok,你只有十分钟。”   十分钟后,当她以娴熟的漂移技术带着经理从大道上飘回来,经理松开头顶的扶手,惊魂未定且声嘶力竭。   “这是洛杉矶大道!不是赛车场!!!”   徐晚星一脸抱歉,“时间有限,我只想全力以赴。”   经理黑着脸,怒气冲冲回到办公室,看见徐晚星转身要走,又出声了:“去哪?”   “打哪来回哪去。”徐晚星很实在。   经理把空了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朝她伸出手来,“签证,护照。”   “哎?”   “哎什么哎,明天开始上班,你负责接待俄罗斯人。”经理面无表情开始填合同,“我仔细一想,战斗民族应该喜欢你这个调调。”   徐晚星:“……”   于是大家开始接到徐晚星的礼物,她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开车载着战斗民族的朋友们前往各大景点。每去一处,她除了开车就是看书,偶尔也买明信片寄回国。   在一次聚餐时,春鸣才发现一个事实,抬头看着乔野——   “你的礼物,和我们的好像不太一样。”   所有人收到的都是明信片,唯独乔野的要复杂一点。   黄石国家森林公园的明信片都是统一的,但乔野的那一张上还贴了一片枫叶。   自由女神的画像是很神气啦,但是乔野比他们多了一只迷你女神手办。   密歇根的海军码头看上去很热闹,但凭什么乔老师还有一只会发光的小摩天轮!   于胖子那个气啊,当场拨通视频电话给徐晚星:“我也要女神手办!我也要发光摩天轮!我也要枫叶!”   视频那头,徐晚星说:“你等着。”   一阵窸窸窣窣后,她拿出那只火箭模型,理直气壮说:“那你先和乔老师学习一下礼尚往来,送我一个自己做的礼物。别说女神手办摩天轮了,你就是要把西部牛仔的枪,我也给你搞回来。”   于胖子一惊:“真的可以吗?”   徐晚星:“你做梦!”   几分钟的视频电话里,徐晚星在人群中搜索着乔野的脸,于胖子似乎喝了点酒,手抖个不停,能看见的几眼也是高糊图。   可那并不妨碍她沉浸在乔老师的美貌里。   都是奔三的人了,男神老了,少年肥了,可乔老师还是一如既往风光霁月,就算身处闹市的烧烤店里,也依然一个抬眼就能惊艳四方。   徐晚星呜呜呜地捧住心脏,觉得又一次被击中。   好不容易大家聚一次,其实于胖子也只是找了个机会跟她视频通话,让她知道他们都还在。于是视频最末,他拿着手机一个一个停留在众人的脸上,大家挨个跟她说话。   辛意笑得像个小姑娘,眼神亮晶晶地握拳,“晚星加油!”   春鸣举起手里的串,慢条斯理说:“美国没有咱们这儿的串,你馋不馋?”   徐晚星:“滚!”   大刘喝高了,手舞足蹈,“我加薪了,我恋爱了,我回来了。就差你了徐晚星!”   后续跟了一连串的哦哦哦哦,徐晚星有点懵逼,春鸣跟她解释,出来之前大留在家刚看完《金刚2》。   万小福正襟危坐,想了想,说:“身体健康,一切都好,有喜有忧都要告诉我们。”   最后,画面上出现乔野的脸,他穿着米色风衣坐在那,岁月仿佛没有带来什么烟火气,也没有带走他从读书时代起就特有的内敛和温润。   他微微一笑,举杯轻声说:“等你回来。”   四个字,击中了徐晚星死掉已久的少女心。   在usc的第四年,徐晚星二十九岁了。   因为回国的机票费用过于高,且长途跋涉也浪费钱,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国。这四年里,她错过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错过。   于胖子结婚了,她是唯一没有到场的兄弟,但这不妨碍春鸣全程举着手机为她直播。   于胖子牵着心爱的姑娘从灯火里一路走向万众瞩目盛满鲜花的台上时,还不忘半路对台下的手机挥挥手,兴高采烈喊着:“人没到场,份子钱可不许少啊!”   徐晚星在凌晨的洛杉矶,一边大笑,一边擦眼泪。   辛意和陈俊之分开了,但好像从上次吃烧烤和她视频时就有了点苗头,徐晚星后知后觉发现,她居然和宋辞坐在一起!   嗯?   她对辛意“严刑逼供”,对方很快举双手投降,“他人是很好,很照顾我,但我是真觉得他太好了,条件比我好上一万倍的妹子才配得上他。”   要不是隔着手机,徐晚星已经掐着脖子摇晃她了,呐喊大清亡了多少年了,二婚有什么了不起,你一个老司机带带他这个快乐肥宅新手村玩家,他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还有就是,辛意离开了父母为她规划好的道路,辞去了完全没有热情的公务员工作,开始追寻自己喜爱的职业。   “我捏手工娃娃,就是ob11,还给他们做衣服。”她拿起一堆巴掌大小的玩偶,在视频里一个一个秀给徐晚星看。   那样精致的玩偶,在二十九岁的年纪里,藏着久违且不变的少女心。   还有春鸣,恋爱又分手,分手又恋爱,在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里,每一天日升日落,每一年四季交替,他却永远活得像个率性的孩子。   ——妈妈不同意?关我什么事!是我谈恋爱,又不是妈妈谈恋爱。   ——没有下一代?养条狗啊!   ——别人会说闲话?针给你,缝了那些嘴。   徐晚星大笑着,与他们隔着千万里,心却在一起。   最后呢,是乔老师。   乔老师一直单身,研究院的人都说他眼光太高、条件太好,就连院长都张罗着要给她介绍对象。可乔老师一直婉拒,实在推脱不了,那就吃个饭,吃完就把话说清楚,客客气气走人。   ——要加微信?抱歉,我不用微信。   ——存个电话?不好意思,常在发射中心,信号屏蔽。   ——谈谈未来?我准备为科学奉献终生。   ——孤独感?这倒没有,望远镜是我的太太,探测器是我的孩子,一家人每天和乐融融,我很充实。   徐晚星总会大笑。   她一点也不矫情,才不会催他找对象。在这漫长一生里,除去爱情,还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那么多闪耀的瞬间,还有一整个宇宙等待他们探索,为什么要执着于找个伴侣?   还不如和乔老师多探讨探讨今天教授出的题。   二十九岁生日前后,徐晚星病了。   洛杉矶迎来突如其来的降温,大雪忽至,将阳光充沛的城市变成了冰雪森林。   她熬夜做实验,离开时吹了风、又被雪打湿了衣服,实在熬不过去,请了两天假,窝在公寓里瑟瑟发抖。   生日这天,倒还是爬了起来,仪式感总要有的。   她打车去了唐人街,找了家中餐馆,在众多生日祝福里一边回复各位,一边挑了春鸣和乔老师,吐槽五十块钱一碗的酸辣粉有多坑。   可是入口的那一刻,眼泪哗的一下就出来了。   她又笑了,徐晚星,你矫不矫情啊,这都第四年了,怎么多愁善感、思乡之情到这个时候才冒出来啊?   可是那酸酸辣辣的滋味让她想起了蓉城,想起了夜市一条街,想起了老徐的酸辣味抄手。   她把那根粉嗦进嘴里,低声说:“生日快乐,徐晚星。”   却在吃完粉时接到乔老师的语音电话。   他在那头说了同样的话:“生日快乐,徐晚星。”   她一边吸吸鼻子,一边说:“谢谢乔老师,在嗦粉的我确实很快乐,但是一想到五十块钱一碗,穷苦的我快乐得略显心酸。”   那边的人在笑,“不是感冒了吗?还能吃酸辣粉?”   “以毒攻毒。”她的歪道理还是一大堆。   乔野顿了顿,“你哭过?”   徐晚星一惊,还以为是吸鼻子露馅了,赶紧解释:“没有,我鼻子堵了,吸鼻涕呢。”   虽然这个借口有点恶心……   他沉默片刻,好像有点无奈,“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都,说,没,有,哭,了!”她再次强调。   “多少年了,嘴硬这一点还没变。”他失笑。   “……”   好像在他面前就没有秘密,他总能一眼看穿她。即便远隔千里,他都没看见她,也能准确无误猜中她的情绪。   徐晚星拨弄着剩下的汤,说:“你就当我人在病中,多愁善感吧。突然被孤独感击中,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过生日,有点心酸。”   “孤零零吗?”他沉思片刻,“是有点心酸啊。”   “那乔老师还不赶紧安慰我?”   “要怎么安慰?”   她沉吟片刻,非常不讲道理地说:“比如瞬间移动,念个咒语就出现在我面前?”   “咒语怎么念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徐晚星回忆着《哈利·波特》里的片段,一本正经说:“首先你要抓一把飞路粉,然后站在壁炉里,非常清晰地叫出目的地的名字,撒下粉末,over。”   乔野笑了,说:“我试试。”   她也没想到他会配合到这个地步,竟然真的字句清晰地念出了她的地址:“美利坚合众国洛杉矶中国城37号。”   第一秒,她笑了。   第二秒,笑容一僵,察觉到哪里不对。   等等,他怎么知道她在中国城?   电话另一端,那人不疾不徐说:“回头,徐晚星。”   这可能吗?   她怎么敢有这样的希冀?   不不不。   像是有闪电从脊椎末梢爬了上来,徐晚星浑身一颤,饶是再三告诫自己别瞎想,也克制不住身体的冲动,猛地侧过头去。   灯火辉煌的唐人街,积雪将红色的中国城染上了浓重的白。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随处可见繁体中文。   倒挂着福字的酸辣粉店里没有多少人,夜太冷,愿意出门的人不多,收银员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玻璃门因内外温差被染得氤氲不清,有人推开了它,电子音机械地叫出“欢迎光临”。而那人穿着烟灰色大衣,踏上台阶,从雪中走来。   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放入衣兜里,云淡风轻拍了拍肩上的雪。   “飞路粉撒太多了。”他朝她微微一笑,这样解释道。 第七十九章   “你,你怎么……”   徐晚星连眼睛都睁大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我确定要我瞬间移动到眼前的人是你。”站在明亮的灯光下,乔野带着笑,眼里有三月的风。   她当场就想暴风哭泣。   一个人待在这边四年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她是无敌徐晚星。可当乔老师活生生从电话另一头走出来,她才发觉很多情绪只是被压抑了。   徐晚星吸着鼻子,眼圈也红了,想也不想,张开双臂就扑了上去。   乔老师也不愧是乔老师,真的很懂,伸手就接住了跳上来的小矮个。她像树袋熊挂在他脖子上,而他揉揉她的脑袋,动作轻的不能再轻。   “胖了。”这是他的评价。   徐晚星眼泪都酝酿好了,就差盈眶而出,硬生生被这两个字逼了回去。   “给你五秒钟,重新组织一下语言!”她冲他吼。   乔野果真沉思片刻,换了种方式表达:“丰满了不少。”   徐晚星:“……”   中餐馆的老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后知后觉的徐晚星这才感到羞耻,推着乔野就往外走。   “没打伞来吗?”她从门口拿起自己的伞。   “来的仓促,没准备。”   “那我勉为其难同意你替我撑伞。”她大言不惭,把手里的黑色雨伞递了过去。   乔野接了过来,从容撑开,先她一步迈下台阶,回首看她,“下来吧。”   到底是夜景太美,还是漫天白雪装点了氛围,徐晚星不得而知。但眼前这人举手投足都令她目眩神迷,仿佛他不是来自遥远的祖国,而是来自童话。   两人撑伞并肩走着,伞顶传来簌簌落雪的声音。   看她鼻头红通通,乔野把伞递给她,“拿着。”   然后解开米色围巾,一圈一圈替她系上。围巾还沾染着他的体温,她一低头,就能闻见他的气息,淡而清冽,像是某种植物的香气。   徐晚星抬起头来,还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乔野的手在围巾上顿了顿,喟叹似的看着那双小兔子眼睛,“怎么越大越爱哭?”   “你试试一个人在外面求学四年,身边连一个可以陪你过生日的人都没有!”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这不是来了一个吗。”   徐晚星鼻子一抽,眼泪吧嗒一声坠了下来。   “还哭?”   “怎么,还不许人真情流露了?”她带着哭音驳斥。   “我认为你可以换种方式流露。”   “比如说?”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一脸“你自己想”的表情。徐晚星面红耳赤,却又觉得是她想太多。   上一次这样同撑一把伞,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低下头来,看着两人的影子,恍惚觉得昨日重现,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隔着七年又四年的距离。   人生真是太仓促了,转眼就过去十一个春夏秋冬。   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路,两人最终打车回到小公寓。   徐晚星在门口叫停,“你先在外面等我五分钟。”   乔野沉思片刻,“五分钟够吗,能收拾干净?”   “……”好像并不能。   他用眼神示意:既然不能,那就别做无用功了。   于是徐晚星默默打开门,自暴自弃地让他进去了。   其实也没有很乱,但心情就是很局促,希望他看到她一个人在这边也过得很好,日子井井有条,狗窝也勉为其难算得上整洁大方。   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大家知根知底,实在是没有必要装什么贤良淑女。   毕竟眼前这位曾经见过她拳震六中的飒爽英姿,绝对不会对她有什么美好的误解。   屋内开着暖气,那只对她来说很适宜的双人沙发,被修长挺拔的男人一坐,顿时显得局促又拥挤。   徐晚星打开橱柜,“咖啡还是茶?”   乔野:“热水就好。”   她一边从自动饮水机里接水,一边问:“我记得保密单位的人好像不能出国,你是怎么出来的?”   乔野笑了,“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申请批下来,还是有可能的。”   其实房产证车产证包括身份证等各类资产证明都上交院里了,申请也是一批再批,最后是张院跟上级打了包票,他才终于得到了一周时间。   这也多亏手里的项目结束了,倘若还在进行中,他是绝无可能出国的。   但这些过程都没必要告诉她,所以他略去不说。   可徐晚星毕竟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坐下来时,把热水递给他,心里潮湿又柔软,不用言说也知道,他这一趟来得并不容易。   明明平日隔着手机,有不少话要说,可陡然间坐在一起,面对面,她又觉得有些拘束。   好烦啊,都是十来年的老熟人了,为什么心跳还这么不争气!   徐晚星正襟危坐,脑子里却在捶胸顿足——   “你消停一点!”   “龌龊的想法暂且放放!”   “就算乔老师真的让人很有兽性大发的冲动,这才第一天,好歹循序渐进一下!”   好在乔野也不硬找话题尬聊,只侧眼看了看她那简易的书架,上面叠满了厚厚的书。他扫了一圈,目光一顿,取下其中一本。   徐晚星起初没看清,后来才反应过来他拿的是哪一本,当即跳了起来,冲上去就抢。   可这并不妨碍乔野看清书里的内容,三两页里,无数眼熟的题。   这些年来她每隔几天就拿题请教,他从不抱怨,总是有问必答。虽然讲题五分钟,后续的更长时间都拿来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如今翻开这本《高阶物理难题汇》,他一眼就看明白,她几乎是每隔几天就挑一道题问。而题目后面明明就有清晰无比的解题思路。   徐晚星羞愤欲绝,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书塞回书架,“咳,才刚来,怎么就开始看物理书了!”   乔野:“随便翻翻。”   她打量他的神情,心道,就一眨眼功夫,不至于发现什么吧?他给她讲了那么多题,怎么可能每一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心慢慢放了下去。   结果他不紧不慢喝口茶,开口就是一句:“看来比起参考书,还是乔老师更值得信服。”   “……”   她就知道这个家伙没有那么省油,能有什么瞒得过他的眼睛?   徐晚星厚颜无耻掏掏耳朵,假装没听见的样子。   乔野还是拿起她的笔记本和专业书看了起来,边看边问。而她像个被抽查的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有问必答。   “怎么想到先去数学系,然后才转物理的?”   “就觉得打好基础可能会更重要,后续学起来才不那么费劲。”   “想法倒是比以前更周全了。”   ……   “这个模型,是你自己建的?”   “howard教授提了理论基础,我才琢磨出来的。”   “已经很了不起了。”   ……   徐晚星也不懂这是个什么情况,说好来给她过生日,结果生日蛋糕也没一只,乔老师课堂倒是开始了。   但他认真地看着那只厚厚的笔记本,仿佛每一页翻过去,都参与并见证了她的人生。   徐晚星这样想着,又觉得此刻无限温柔。   他看得懂。   他能体会出。   他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她此行是为了什么。   徐晚星出神地侧头,看见了窗外洛杉矶的夜空。在那遥远的被云层遮挡的天际之后,是一整个浩瀚无垠的宇宙。   而眼前,是那个与她有着同样热爱的人。   可惜温柔不能无限延长下去。   乔老师很快犀利地指出:“你热力学还有待提高。”   “啊?”   “光知道套理论,思维没打开。”他把笔记本摊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   徐晚星很快从学霸变成了学渣,恍惚间还是读书时那个她,遇上乔野,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但她早已没了叛逆,只剩下求知若渴的端正心态。   于是这个生日过着过着,变成她火速拿来纸笔,一边听讲,一边埋头苦记。   大约到了凌晨的样子,乔野好像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对上她抬头的目光,听见她老老实实问:“然后呢?”   他哑然失笑。   “然后——”他合上笔记本,放在小圆桌上,“然后我们过生日。”   徐晚星一怔,“怎么过?”   “一下飞机就往你这里赶,也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他起身走到厨房,“因地制宜吧。”   徐晚星想帮忙,他却嘱咐她坐下。   二十分钟后,上得课堂、下得厨房的乔老师端着一大碗西红柿培根煎蛋面来了。   “寿面。”他这样说。   徐晚星信誓旦旦,“我是很想给你面子都吃光的,但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酸辣粉吗?”   “应个景,尝尝就好。”   她也的确很给面子,大口大口吃了一小半,味道出奇的好,酸甜可口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无奈肚子撑,她瘫在沙发上,“实在不行了。”   乔野这才慢条斯理把碗拨向自己,就着她用过的筷子,似乎丝毫不嫌弃这是她吃剩下的面,径直吃了起来。   徐晚星瞠目结舌,眼睛都直了。   “那,那个。”   “有什么问题吗?”   “这,这我吃剩下的……”   “所以?”   徐晚星的脸逐渐开始发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乔野却心安理得说:“飞机餐,你懂的。”   “所以你没吃晚饭?”   “嗯。”   他终究是个男人,虽然动作还是赏心悦目,但吃面的速度比她要快很多,三下五除二解决光了那碗面。   徐晚星看着他动作熟稔地去厨房洗碗,隔着中岛台,身影忙碌。   她窝在沙发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整颗心都渐渐舒展开来,盛满了宁静的喜悦。   指针划过十二点,两人在沙发上看了部电影。   《美丽人生》,非常经典的老电影。   徐晚星头也没偏一下,直勾勾盯着屏幕问他:“你睡哪。”   “沙发?”   “哦。”   顿了顿,她嘀咕:“沙发对你来说,好像太小了啊。”   “不然你有更好的提议?”   她不确定地问:“酒店?”   他侧头看她,“怎么,同处一个屋檐下,不放心我?”   “这不是想好好招待你,让你睡得更安心吗!”   他笑笑,“在你旁边,有什么不安心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点燃了徐晚星的神经。她面红耳赤坐在那里,只觉得电影怎么这么晦涩难懂,完全看不进去!   沙发真小,离得太近了。   都不敢动一动,一动就会挨着他。   暖气怎么这么热!   ……   知道某一刻,身侧传来男人的声音:“徐晚星。”   “啊?”   “我在旁边,有这么如坐针毡吗?”   “……我没有!”   他失笑,侧头看着她,眼神明亮又安静,漆黑如夜幕。   “为什么不问,我来是为了什么。”   徐晚星像是中了黑魔法,只木木地看着他,鹦鹉学舌般:“那你来是为了什么?”   “你。”   他是这样言简意赅,连基本的掩饰都没有。   徐晚星呼吸都快停滞了,只觉得空气无限发酵,洛杉矶的暖气怎么这么足!!!   她喃喃地问:“这算是告白吗?”   “不算。”   他笑笑,眼里有光,“三十岁的人了,不兴告白那一套。”   “那兴什么?”   他顿了顿,反问:“求婚?”   徐晚星彻底震惊了。   “不是,乔老师,我们这都四年,没见面了,这才刚见面四小时不到,怎么就要求婚了?”   他笑得沙发都在颤抖,更笑得她小心脏都在扑通扑通的。   乔野:“我说笑的。”   “???”   有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吗???   徐晚星被他的大尺度震惊了。   心情像是过山车,忽上忽下,再这么下去,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   她拿起抱枕砸他,骂他“你神经病吗”,结果他稍一侧身,躲过一击,她重心不稳就朝他扑了过去。   落在沙发上的姿势很暧昧,他在下,她在上,完全是饿狼扑食的场景。   慌乱之中,徐晚星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他望着她,眼里是一片坦荡星光。   “徐晚星,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   她一怔,面前时他温热的呼吸,耳边是他似乎快了一些的心跳。   所以其实,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淡定,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样安之若素。   为了看电影,营造氛围,客厅里的主灯是关了的,只剩下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   黑暗里,她定定地与他对视着,耳畔是他不那么平静的心跳。   徐晚星喟叹一声:“这种时候还问这个问题,乔老师你也太君子了吧。”   在乔野突然一顿的目光里,她抓住他的衣领,毫不迟疑地亲了上去。   迟到了十一年的吻。   从蓉城辗转到洛杉矶,丢了稚气,没了懵懂,尝过挫折,接受别离。   她一度被磨平棱角,失去傲气,兜兜转转才重新做回徐晚星。有时候觉得十一年太漫长,有时候又觉得不过弹指一挥,好在她又成为了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一往无前的徐晚星。   至少在两件事上,她不会再胆怯。   第一是梦想,第二是爱他。   思绪到这里就混沌一片了,因为乔老师反客为主,不知何时把她压住了。   好重啊。这是第一个念头。   等等,他的手在干什么!这是第二个念头。   理智告诉她要矜持,但身体确实很诚实。她嫌他动作不够熟练,一边嘀咕“原来还有你不会做的事啊”,一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除去了障碍物。   忘了是谁说过,性是一种源自生命内核的诗与音乐,它因人的解读差异而风光不一。   徐晚星没有闭眼,在黑暗里与他共同经历这新奇体验。事实上午夜梦回时,她曾梦见过这一幕,朦胧模糊的片段里,唯有精神无限欢愉。   她对这事没什么好解读的,就觉得好,好得不能再好。   和心爱的人做亲密无间的事,她坦坦荡荡,心向往之。   起初有些不适,但那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反倒像是在提醒她要铭记此刻。倒不是因为第一次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十一年后,她得到了所爱。   今夜,二十九岁的生日,十七岁时喜欢的少年。   尽管都不再年少了,可这颗心还是当年的少女心。眼前的人也还是无一例外令她心动的那个人。   室内温度高,皮肤很快被涔涔湿气覆盖。他的头发也染上了汗珠。   温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一点粗鲁,他终于失去了平日的自持,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徐晚星笑了,环住他的腰,缠缠绵绵叫了声:“乔老师。”   察觉到他神色一暗,几欲失控。   于是鬼使神差地,凑到他耳边,开始一声一声地这样叫着。   禁忌感嘛,都是奔三的人了,谁还不懂?   她的乔老师掐住她的腰,仿佛在警告她别放肆。可徐晚星是谁?天不怕地不怕,才不会半途而废。   夜还长,狂欢尚未喘息,欲望仍在驰骋。   她听见他低声颤抖着,说出了那句从未说过的话。   “徐晚星,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一句,忽然泪目。   剩下的篇幅不多了,希望他们地久天长,也希望你们永葆少女心。 第八十章   乔野在洛杉矶停留了一周。   大概是激烈的运动激出一身汗来,次日,徐晚星的感冒就好了不少。   吝啬的她不愿错过任何一节课,所以理直气壮带着乔老师去了usc,她上课,他旁听。在学习面前,爱情都是浮云。   由于提前问过howard教授,所以他走进教室时,含笑看了眼乔野,问徐晚星:“所以,这就是那位神秘人?”   徐晚星镇定点头,说没错,这就是著名的神秘人。   乔野侧目,用眼神询问:怎么,我很出名吗?   “主要还是我做人太诚实,出色完成任务时,也没有抢占你的功劳。”徐晚星老神在在,“教授问我怎么得出思路的,我都直接说有高人相助。”   今日,高人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好奇的目光送四面八方涌来,尤其以carol为首,几乎是直接对着徐晚星吹口哨了,“you have never toldhehandsome like this!”(你从来没告诉我他英俊成这样!)   为了不影响课堂,乔野坐到了最后一排。   众人也很快恢复如初,开始上课。   这堂课是量子力学,howard延续之前的内容讲了下去。教室内除去讲课声,还有纸笔沙沙作响。   “迄今为止,量子力学有三大难题还困扰着人类,如果将来能够解决它们,人类的文明将会向前迈进一大步,很多与量子力学相关的领域都会得到重大突破。”   他抬眼,从镜片后看着大家。   “那么,有哪三大难题?”   记笔记的声音暂时停下,众人纷纷抬头。   徐晚星答:“量子的叠加、纠缠,和弦理论。”   howard莞尔,点头继续往下问:“举例说明量子的叠加状态。”   “薛定谔的猫。”徐晚星也毫不迟疑继续回答,“通过的实验,让量子的状态影响现实中的物体,从而让可怜的猫咪陷入了悖论之中——我们无法搞清楚猫咪的状态,死亡和生存都有可能。这个时候猫咪其实和量子中的叠加状态一样,两种状态都有可能存在,如果不主动观察,就没办法发现猫咪的确切状态,在量子发生叠加时也是一样,很多量子可能是‘波’也有可能是‘粒子’,比如光子和光波,是两种可以转换的状态。但是在研究者没有观察时,无法知晓粒子的状态。”   howard笑了,说了句excellent,然后接着往下讲。   量子力学是howard的主要研究领域,谈及三大难题,他显然很兴奋,口若悬河地讲着讲着就超纲了。   台下逐渐出现了一知半解的眼神。   然后是略显迷茫的眼神。   最后是全然懵逼的眼神。   howard在黑板上写出一道经典难题,说我不指望大家现在就能解开它,事实上,当初为了解开它,无数科学家付出了毕生努力——   话音未落,他留意到了最末一排的神秘人,那人颇感兴趣地抬头看题,然后执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而此刻,整间教室都是迷茫的眼神,没人低头做题。   教授都说是世纪难题了,他们才不抱希望自己能解出来。顶多有人侧头去看徐晚星,结果发现她也紧蹙双眉,迟疑地看着那道题时,就更觉得不用动手了。   howard笑了,“看看题,不需要做出来,五分钟后,告诉我你的大致方向就好。”   教室里陷入一片沉思。   他看了眼手表,就这样站在讲台上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他再次低头,“时间到了。”   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很多人直接用眼神表达着一无所知。这五分钟里,他也留意到不少人看着黑板就开始神游天外。   点了几个学生的名字,答的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howard顿了顿,问:“?”   徐晚星看着纸上乱七八糟的笔记,老老实实说:“刚想出一点头绪。”   “你说。”   于是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对着草稿纸分析了一通。   howard的眼里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方向是正确的。”   靠右的座位,有个男生哼了一声,小声说:“always 。”   这是常态了,很多人习惯,但并不代表每个人都乐意。教授当然偏爱聪明又努力的学生,何况还是他亲手带的徐晚星。   可是能来到这个领域的学生,纵然不是天才,也都是拔尖生,总有不愿意被碾压的。   尤其那还是张外来面孔,个子矮小,放在人群里都不起眼,偏偏一到课堂上就能艳压群芳。   howard与徐晚星对话完毕,似乎对乔野颇感兴趣,竟开口问他:“那你呢,神秘人?”   众人一顿,目光都投向了最后一排。   乔野笑笑,说:“我也有一点头绪。”   “说说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徐晚星面上,莞尔,“和的理论差不多吧。”   之前不平的男生又哼了一声。   乔野淡淡地投去一眼,似乎改变了主意,于是唇角一弯,说:“。”   教室里一片茫然。   唯有讲台上的教授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问:“你已经解出来了?”   乔野点头。   然后大家就炸了。   五分钟,世纪难题就解出来了?   这算什么世纪难题!   五分钟难题还差不多!   howard似乎对他是如何解出来的感到非常好奇,开始详细问下去。于是教室里只剩下一群听天书的学生,和你一言我一语对答如流的两个人。   思路太快,他们的对话省略了太多内容,只剩下核心部分,于是能跟得上的人更少了。   渐渐的,除去他们的对话,教室里只剩下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个老发牢骚的男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抗议:“就不能稍微慢一点吗?”   乔野微笑:“慢一点就能听懂了吗?”   男生恼怒道:“你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不需要乔野来回答,讲台上,howard替他说出了答案:“genius。”(天才)   厚重的镜片之后,老人眼里有笑,还有毫不掩饰的赞赏。   “乔老师,你真的很烦人。”这是徐晚星在下课后,抱着书往外走时,瞪着乔野说的话。   “哦?”   “我辛辛苦苦花了好几年时间,才竖立起来我的天才学霸形象,结果你一节课就给我推翻了!”   他露出抱歉的表情,诚恳认错:“都怪我。”   “……”   你这还演上了,是吧?   徐晚星瞪着他,可没几秒就破功,笑了出来。   与有荣焉,这是她仅有的念头。   即便这样努力,也还没有完全追上他,可看着他闪闪发光的样子,她也满心欢喜。这是她独一无二的乔老师。   更何况——   “你也别太得意,我觉得我现在已经追上错过的五年了,剩下两年,以我的聪明才智,很快就能追平!”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道:“臣附议。”   howard很快追了出来,对徐晚星说:“介意我借用你的神秘人五分钟吗?”   徐晚星连连摇头,就看见教授拉着乔野去一旁神神秘秘地谈话了。   离开学校时,她问他:“教授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来usc。”   徐晚星一愣,“他又想招助教了?”   乔野:“不是助教。他手里有国家项目,想拉我一起做研究。”   “……那你怎么说!”   “我说抱歉,我的祖国需要我。”   作者有话要说:.   徐晚星:只剩两年的差距,我可以很快追上。   乔野:你似乎忘了考虑一件事。   徐晚星:什么事?   乔野:一孕傻三年。三加二等于五。   徐晚星:??? 第八十一章 【大结局】   乔老师来的第四天,照例是答疑解惑的又一天。   夜里,趁他在做宵夜,徐晚星窝在沙发上,和群里的三人聊天。   【无敌徐晚星】:乔老师非人哉!   三人迅速冒了出来,一句话引发头脑风暴。   【于瘦子】:怎么啦,乔老师又出风头,用智商碾压你了吗?   【蓉城刘彦祖】: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居然有空和我们聊天?   【是春鸣不是春鸡】:她要聊的说不定就是成人话题,想和我们炫耀乔老师怎么非人哉。   【蓉城刘彦祖】:不是吧,尺度这么大,妈妈我好害怕。   【于瘦子】:楼上别装,已婚妇男装什么小清新呢!   【无敌徐晚星】:你们纯洁一点!   【无敌徐晚星】:他每天和我一起旁听就算了,征服了我的同学,俘获了我的教授,今天又拉着我去书店约会!我以为是很浪漫的那一种,大家坐在一起看书,偶尔抬头交流一下含情脉脉的眼神,桌子下面搞点小动作什么的!   【无敌徐晚星】:结果他花了一个小时,认认真真给我挑了十三本书,又花了一个小时给我梳理接下来的学习路线,列了一份考博机构的老师才会列的那种学习清单!   在于胖子和大刘深表同情的刷屏语言里,春鸣幽幽冒出。   【是春鸣不是春鸡】:你们难道听不出,她这埋怨的语气里充满了炫耀感?   两人一愣。   【是春鸣不是春鸡】:我猜乔老师不是在洗澡就是在厨房,徐同学一个人无聊了,才来拿你俩开涮。这恩爱秀的迂回婉转,既散发着学霸的光辉,又碾压了你们的智商,我给满分。   徐晚星:……   她在第一时间放下手机,去中岛台旁正襟危坐。   乔野:“怎么不聊天了?”   徐晚星:“我把天聊死了。”   “你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都怪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很聪明的,每次你一出现,我就像丧尸一样没有脑子。”   乔野笑了,从善如流:“怪我。”   “当然怪你。”   徐晚星接过他递来的那碗豌豆腊肉焖饭,又像个孩子似的欢呼起来,她真的太久没有吃到过香喷喷的焖饭了!   一周时间匆匆而过,事后徐晚星回忆起来,总觉得这七天短的不像话,明明七个小时都没有。   二十九岁的他们没有了当初的稚气,日子过不成轰轰烈烈的偶像剧。日常无非是共同上课,一起探讨,共进三餐,外加一个俗气的节目:肌肤相亲。   送走乔野那天,徐晚星在机场偷偷哭了。   和他道别时没哭,离去前最后抱一次没哭,看他走入安检队列也没哭,她甚至像个傻气的孩子,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朝他拼命挥手,然后大喊:“等我回来!”   结果一转身,她就钻进洗手间,坐在马桶盖上伤伤心心地哭了。   当然,哭之前,还不忘用消毒液把马桶盖擦得干干净净。   没几秒钟,手机响了。   她一边抽噎着,一边拿出手机,定睛一看,是乔野的电话。   深呼吸克制住哭音,她才接起,“才几分钟啊乔老师,就这么离不开我吗。”   乔野在那头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无奈,“别哭了,徐晚星。”   她一惊,要不是这是女厕所,她都怀疑乔野在偷窥她了。   “我哪有哭?”   “把眼泪擦干。”   “说了没哭!”   “打车回家吧,趁眼前哭肿之前,有东西给你看。”   “要怎么说你才信我没哭——等等,什么东西?”   徐晚星顾不上哭了,打车回家,如他所言,在某本参考书里找到了一封信。   她有些糊涂,乔野是在什么时候偷偷写下这封信的?后来从记忆里摸索出几个可疑的时间点。   也许是有天夜里她埋头完成作业时,也许是在图书馆那晚他坐在她对面时,又也许是某个深夜,她已睡熟,他却悄然起身,写下了这封信——   徐晚星:   我一直是个不喜欢变量的人。   儿时初接触天文,祖父说不管身边人或事如何变幻,在一个固定时刻,从望远镜仰望一个固定角度,总会看见要找的那颗星星。   那时候我失去母亲,又跟着父亲颠沛流离,不断转学、搬家,身边永远是需要重新认识的人,和等待融入的集体。所以我开始厌恶变量。   这大概是一个孩子因为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有的爱憎分明,但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不喜欢变量。对数字敏感,和理科打交道,大概也来源于此。相比起复杂多变的文字,数字是不变的。所有的定理、公式,不管我转学搬家到哪里,它们永远是亲切熟悉的。   而在我漫长又短暂的人生里,你是最大的变量。   费曼说过,“物理学家总认为你需要着手的只是:给定如此这般的条件下,会冒出什麽结果。”   我曾以为很多事情都能遵循这样的逻辑。努力学习了,所以会有好成绩。与他人和睦相处,所以能融入集体。公式与定理运用过无数遍,于是熟能生巧。可你不是。你冒冒失失从教室里冲出来,撞在我心上,那一刻我从未得知,你会是我此生最大变量。完全没有办法预测走向,哪怕我给出了充分的条件,也不知道你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大概因为你过分跳脱,也不遵循这种逻辑,所以起初我们针尖对麦芒。   我认为你对自己的人生不够严谨,做事漫不经心,冲动鲁莽到不计后果。如果这种看法始终未曾改变,那么我们的走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可你很快用你特别的方式震撼了我,也改变了我。   嫉恶如仇,这是认识的第一个你。会为陌生人挺身而出,在公平正义无法实现的前提下,敢于以暴制暴。若只是耳闻,我会认为你鲁莽。但亲眼见证你为春鸣挺身而出,在诊所听见于庆庆细数你曾仗义相助的过往,再抬头时,你从治疗室走出来,像个侠女。   执着坦率,这是我所知悉的有关于你的第二件事。曾被霸凌的少年们投入麾下,于是你义无反顾成为大姐头,由始至终挡在他们前面。物理竞赛,因为罗老师的一席话,你哭了一场,于是全力以赴,绝不辜负他人对你的期待。你大概并不知道我也撞见了那一幕,因为大中午去走廊上抽烟的不止师长,还有那时候尚有烟瘾的我。我看见你擦干眼泪,抬头时,眼里有光。   后来认识了更多的你,才意识到人与人有这样多的不同,可求同存异似乎不是多难一件事。即便你是我无法预测的变量,也牢牢吸引着我的目光。   事后回想起来,我们错过的那些年,我所不知的那些事,我曾为之愤慨、遗憾的一切,冥冥之中都是你带来的变量。可今夜,你熟睡在旁,我细细思索着这些年的一切,忽觉变量也许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我当然可以活得理智又平和,一生奉行努力就有回报的准则,做一个心安理得能够预知未来的人。我可以清晰地规划出自己的人生道路,十年后进入研究所,二十年后有自己的家庭妻儿,三十年后小有所成,四十年后大有名气。可当一切被打乱后,人生才真正成为了人生,我也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活着是不知道明天阴或晴,下雨就撑伞,天晴就灿烂。   是哪怕生命只剩下五天或五年,也不把一分一秒浪费在眼泪上。   是贫穷富贵都活得自在坦荡。   是一生不放弃理想。   十七岁那年,我撞见一颗星星,她以莽撞又热烈的样子闯进我的人生,带来一切未知又新奇的际遇。   二十九岁,来到洛杉矶找你,纵使迟了些,我找到了失而复得的星星。   此刻你在身侧,睡的像个孩子,而我无限安心。我一度认为此生最伟大的愿望无非三个:突破自我,革新科学,改变世界。如今我要更正这个想法。   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愿望只有一个:和徐晚星一起做到以上。   如果能力有限,去掉后面四个字也无妨。伟大和平凡从来都是一线之隔,年岁不同,心态不同。就好像今天的我,终于不再厌恶变量。   谢谢你,徐晚星。   感谢此生你带我领略变量的美丽,赠我以朋友的肝胆相照,敌人的勾心斗角,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   等你回来。   又及,别哭了,打起精神来,宋辞说他在研究所恭候你的大驾。   再及,我也一样。   乔野   2019年冬   于洛杉矶,徐晚星的身旁   那封信轻飘飘落在桌上,被坠下的眼泪砸出一道痕迹。   徐晚星慌忙伸手去擦,末了,又笑着擦干眼泪。   她把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她想,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结束在此刻最好。   当然,还有十个番外,五个献给乔老师和晚星,五个献给麻将小分队、辛意与万小福。   我没有想到曾经全心全意写爱情的我,如今会往故事里加这样多的人物,仔细回忆,这个故事与其说是爱情故事,倒不如说是有关友情、亲情、梦想和成长的故事。   这也是难得写到了结尾处,我还不急不躁,觉得每一个字都写得欢乐又美好的体验。   《少女星》有些小众,少了点金手指大开的爽快利落,也少了一点风花雪月,它是我的一个尝试,不管大家如何定义它的成功与否,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爱它。   缺点很多,就不一一在此自我反省了,感谢大家陪我到这里,至少证明它瑕不掩瑜,对吧?   明天开始更新番外,最后也依然呼唤一下,可以收藏一下专栏和新文《年年有鱼》。下一个故事,希望带给你们一个不一样的容光。   差不多就这些,鞠躬,再次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