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她戏多嘴甜》 作者:玖拾陆   文案:   温宴重生了。   仇人还一个比一个滋润。   不行,她得重新报个仇!   霍以骁:“怎么报?”   温宴:“戏多,嘴甜。”   霍以骁:“戏是挺多,嘴……”   温宴:“不甜吗?”   霍以骁:“……甜。”   ---   偏执心狠男主×口蜜腹剑女主   作者自定义标签 HE 爽文 第1章 回府   定安侯府。   长寿堂中,老夫人桂氏歇了午觉,照例用着羊奶羹。   一婆子从外头进来,恭谨禀道:“老夫人,二夫人和三姑娘回来了,刚到了二门上。”   桂老夫人手里的勺子一顿,抬起眼皮子道:“谁回来了?”   “二夫人和……”婆子顿了顿,道,“和三姑娘……”   桂老夫人把碗放下,道:“老二媳妇真是的,我让她去庄子里看看宴姐儿,她怎的把人带回来了?   算算时辰,她们是中午就从庄子里出发了吧?   虽入秋了,但中午还是热,她自己不怕,万一热着宴姐儿了,可怎么是好?   真真办了桩糊涂事儿!”   另一厢,温宴正跟着二叔母曹氏往长寿堂走。   只当不知道曹氏一直在打量她,温宴怀里抱着一只黑猫,一面顺毛,一面打量这定安侯府。   不得不说,她对这座府邸陌生多余亲切。   自从先帝迁都北上,江南临安城便成了旧都,几十年间,陆陆续续的,不少世家也举家入京,但这其中不包含定安侯府。   定安侯府只传到温宴的祖父这一代,而他老人家在温宴出生前就已经仙归。   朝中仁厚,没有立刻撤了侯府匾额,而是默认保留到老夫人闭眼之后。   为了能让侯府名号撑住,桂老夫人可不敢马虎,努力多活一年是一年。   而温宴则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   父亲师从夏太傅,入了翰林,娶了恩师次女,得了温宴姐弟两人。   温宴很小的时候随父母来过临安探亲,但彼时不记事,记忆早就模糊了,八岁入宫为公主伴读,自那之后,越发没有出远门的机会了。   直到去年,姨母的婆家卷入皇权之争,外祖家受牵连,父亲力挺恩师与连襟,被有心之人迫害,夏太傅的学生们想尽办法保住了温宴姐弟,定安侯府出了大把的银子,在去岁冬日把他们接回了临安城。   对此,温宴自然是感激祖母与叔父们的。   她在定安侯府住了半个月,冬季寒冷让她水土不服,就依照祖母的安排,去了温泉庄子上静养。   吃喝不愁,日子安定,温宴没有什么能抱怨的,她也一直很听话。   上辈子,她就这么乖了五年,而后被霍太妃叫回了京城,安排她嫁给霍以骁,后又助她外祖家平反。   她报了仇,虽不是亲自动手,虽花费了八年光景,但也把仇家推上了万劫不复的路。   她回了一次临安,桂老夫人当时已经过世了,这座府邸再不是定安侯府,只是温府,所有僭越之物全部拆除毁去,甚至因家道中落,大宅里头都砌了几堵高墙,分成数个院子卖与他人家。   温宴彼时已经知道,保住弟弟的银子,祖母只掏了一小部分,大头全是外祖父的学生们凑的,至于救她的银钱,更是与家中无关,让她去庄子上,也不是祖母的疼爱,而是祖母压根不想见到她……   可哪怕那般,不管是因为体面,还是因为旁的缘由,老夫人与叔父叔母们都让他们姐弟衣食无忧。   那番中落场景,温宴唏嘘、感慨,却谈不上恨不恨的。   当然,遗憾也是有的。   弟弟因急病毁了身体,霍以骁为求真相大白不惜自损八百……   这是他们复仇的代价。   虽有不甘,但已尽力。   温宴以为一辈子就是如此了,没想到睁开眼睛,一晃回到了这一年的初秋。   她还是十四岁的姑娘家,她的仇人一个比一个活得肆意……   温宴想了三天,气不顺了!   她当然可以和上辈子一样,老老实实在庄子里等到霍太妃派人来,可那样太慢了、也太久了,五年蛰伏、八年复仇,她还得再让仇家们蹦跶十三年!   一轮都还多一年!   温宴不愿等,她得回临安、再回京城,她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一次,他们占得一份先机,能以最小的代价迎来最大的胜果。   怀里的猫儿呼噜噜叫了声,温宴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换来了猫儿一个白眼。   走在前头的曹氏心里不住泛着嘀咕——自个儿怎么就把这丫头给带回来了呢?   曹氏摸清了老夫人的心思,当然不可能特特把温宴迎回来,她本意是装个样子,一季去探望温宴一回。   老夫人彰显了慈爱,她表达了亲厚,温宴则乖巧听话,真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却是没想到,温宴今儿不好了。   这小丫头也不闹,一双晶亮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就这么巴巴看着她,委委屈屈地说“想弟弟了”、“到父母忌日、夜里睡不踏实”、“庄子虽自在,我孤零零的”……   就那么几句话,曹氏没挨住,拒绝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冒出来,就稀里糊涂地把温宴带上了。   这么一想,曹氏后牙痛得要命。   她余光不住瞥温宴,她这个侄女儿,模样是真好,眼睛也有神,难怪自己没抗住,叫小丫头片子几句话就给套里头了。   若是真情真意,也就算了,若都是温宴装出来了,那可就厉害了!   曹氏吸了口气,看了眼近在眼前的长寿堂,抿了抿唇。   这里头还有一个爱演戏、成了精的呢。   是好是不好,让她们祖孙两个自己演去,一较高下。   这么一想,曹氏笑眯眯地道:“宴姐儿,这猫儿还是别抱进去了,老夫人不喜欢这些畜生。”   “您不知道,公主也有一只猫儿,波斯进贡的,白毛蓝绿眼儿,可讨人喜欢了,宫里谁敢说它是畜生,公主一准不高兴,”温宴笑了笑,“我挺想那只猫的,可我们这儿没有,庄子里就这么只黑的,我好不容易才抓住它。   既然祖母不喜欢,我就不抱进去了。”   说完,温宴把黑猫交给了丫鬟岁娘:“抱去我院子里,别叫它跑了。”   曹氏听那“波斯”、“不高兴”什么的,正头大呢,突然又听这么一句,心里奇道:虽然老夫人好脸面,但温宴这是吃准了老夫人不会再把她送去庄子上?   行吧,祖孙斗法,她不掺和。   守门的丫鬟撩了帘子,曹氏与温宴一前一后进屋。   温宴绕到东次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罗汉床上的桂老夫人。   赶在老夫人发话之前,温宴上前两步,蹲在罗汉床前,软软道:“我昨儿夜里做梦,梦见祖母您‘宴姐儿’、‘宴姐儿’地唤我,我醒来心急如焚,我也挂念着您呐,今儿哪怕二叔母不来,我也要让庄子上备车送我回城的,祖母,宴姐儿太想您了。”   曹氏给老夫人请安的动作顿在了半途,看着温宴这一连串的发挥,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哇哦!   厉害!   真厉害!   她得给温宴鼓个掌! 第2章 面善   桂老夫人何许人也?   曹氏当了老夫人快二十年的儿媳,知道婆母最是面善了。   有个词叫“面善心恶”,桂老夫人的心虽然没有恶到那个份上,但她对面善的追求锲而不舍。   温宴这几句话,直直戳在老夫人的坚持上。   老夫人再不喜欢温宴,也不会当面说出“老婆子可没叫你回来”、“老婆子半点儿不想你”之类的话来。   那样,就和老夫人平素的追求背道而驰了。   果不其然,甭管心里如何想的,桂老夫人一把搂住了温宴,柔声道:“你这孩子是要心疼坏老婆子了!   你身子骨不好,做什么这般心急火燎的?   中午热、傍晚凉的,你非顶着大日头回来,何不多等等呢?   你若是再病了,祖母这颗心呐……   赶紧起来让祖母看看,哎,瘦了,看着又瘦了呢。”   温宴软声道:“想家想的。”   “可怜孩子。”桂老夫人眯着眼看温宴。   她们祖孙两人相处,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个月,她只知温宴听话乖巧,现在这样子,除了娇了些,也拨不到不听话、不乖巧那一类上去。   或许温宴的性情就是如此,只是以前没有把娇气表露出来罢了。   看来,她得重新了解温宴了。   不过不是现在,温宴自作主张回来,老夫人内心一万个不高兴,也就不想再端着态度唱戏。   “一路颠簸怪辛苦的,”老夫人道,“你那院子还是先前的模样,让人收拾收拾,你先安顿了要紧。”   温宴顺从着应了,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曹氏去自己院子。   长寿堂边上的院落早就住满了,温宴住的熙苑在侯府的西北角,临着花园。   上辈子分地卖府,这西北角几个院子并半侧花园,被划作一块卖了,重做休整,自不是现今模样。   当然,温宴对它的老样子,也是陌生的。   因着她回府,这里已经匆忙收拾过了,也是她一身轻,一婆子一丫鬟一猫儿,并些日常衣裳,收拾起来很是方便。   她喜欢的那些摆件、玩意儿,随着京城院子的抄没,一样都没有剩下。   只在离京时,公主悄悄送了她一些方便携带的首饰、佩玉,作个挂念。   岁娘给温宴倒了水,给她看自个儿手上新鲜的伤口:“这些猫儿呀,不管是个什么毛色的,脾气都是一个样,一个不留神就得给它抓一下。”   温宴弯了弯眼睛:“这话你且存着,往后与公主去说,让这两只猫儿比比看是谁的爪子更厉害些。”   岁娘听了,压着声儿问道:“姑娘,您真的想回京去?您、您真的能回京去?”   “想的,”温宴按着岁娘的肩膀,“也能的。”   前世此时,她的确对京城存了心结,那是她的伤心地,别说是想回去了,她连京中、宫中的生活都很少提及。   若不是温宴拒绝不了霍太妃派来的人,她可能会在庄子上再生活很多年。   可真正再一次踏入京城地界,温宴比她自己以为的坚定许多。   恩人在那儿,仇家也在那儿,该惶惶不安、为前事所困的人不该是她。   既然上辈子经历过一回了,这次要改个方式提前入京,心中也不会再生惧意,反而是期盼与激动。   “再过不久,”温宴轻着声,想给岁娘吃颗定心丸,“巡按江南的御史大人就该到临安城了。”   岁娘眨了眨眼睛。   她不知道巡按的到来与姑娘回京有什么干系,但姑娘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道理。   岁娘见温宴有些疲惫,问了她之后,把府里来探的姐妹都劝回去了,让温宴好好睡了一觉。   翌日天明。   岁娘一面伺候温宴梳洗,一面想,自家姑娘有三四天没有睡过好觉了,一直半梦半醒的,精神也不比原先,昨儿这一觉睡得,可算是神清气爽了。   温宴往长寿堂去请安。   不管桂老夫人想不想见她,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昨日才演了场祖孙情,好歹得唱上三天,把老夫人唱腻味,主动提出不用她晨昏定省,那就是皆大欢喜了。   长寿堂里比她昨日回来时热闹。   曹氏坐在桂老夫人的下手,身边还坐着两个,是她的嫡女温慧与庶女温婧。   对面的位子,都空着。   温宴看向了三叔母安氏。   安氏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手上拿着美人捶,替老夫人敲打。   温宴昨天没有见到安氏,这会儿遇上,才想起来,桂老夫人跟前的大小事情,安氏都是亲力亲为的。   无论是伺候用饭还是更衣梳头,老夫人全交给安氏,轻易离不得她。   用老夫人的话说,丫鬟婆子们的手艺、心意,没有一丁点能比得了小儿媳妇。   温宴与诸人见礼。   桂老夫人让她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昨夜里歇得还好吗?”   “许是回了家,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孙女睡了个好觉。”温宴笑盈盈的。   桂老夫人点了点头。   她今日有心观察温宴,便柔声细语地问话,先前庄子上如何,熙苑里又是否缺了些什么,丫鬟婆子合心意否……   温宴一一细答。   曹氏端坐着,脸上挂着笑,在老夫人看向她时,恰到好处地搭话,总之是温宴若有需求,只管与她这位叔母开口。   嘴上一面应,曹氏心里一面想,只听这对祖孙说话,还真是融洽又亲近呢。   两位主角儿你来我往、情感饱满,连带着她这个配角儿都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曹氏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安氏,心说还是弟妹的活儿好,手上捶捶打打出些力气,但省心。   二姑娘温慧是个坐不住的,尤其是见桂老夫人和温宴丝毫没有长话短说的意思,她无聊地玩了会儿手帕,又冲温婧挤眉弄眼。   见温婧不理,温慧暗暗骂她“胆小鬼”,又转头冲曹氏打眼神官司。   曹氏岂会不知道女儿的性情,示意她再稍稍等等,寻了个插话处,道:“老夫人,宴姐儿怕是还没用早饭呢。”   “瞧我,”桂老夫人笑了起来,“都没有用呢,我让人摆桌,都在这儿用吧。”   温慧起身,还未及开口,外头通禀的婆子进来了。   婆子道:“顺平伯府的小伯爷夫人来了。”   话音一落,别说桂老夫人和曹氏惊讶,连置身事外的安氏都疑惑着看了婆子一眼。   大清早的,搁在哪家都是用早饭的时辰,事先也没有帖子说法,忽然间登门……   稀罕了。   尤其是小半个月前,桂老夫人在伯夫人那儿可没有讨到什么好。   或者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今儿吹的是什么风? 第3章 恰巧   人来了,没有晾着的道理。   桂老夫人如此面善的人,也做不出和伯夫人不愉快就为难人家儿媳妇儿的举动,丢人又跌份,自是让曹氏赶紧去迎。   而后,她看向了魂不守舍的温慧。   “你们姐几个去碧纱橱里避一避吧,”桂老夫人叹道,“慧姐儿,祖母为了你,前回丢了脸,你亲耳听听,别当是祖母没有尽心。”   温慧的脸刷的就白了,咬着唇点了点头。   温宴见状,虽不清楚温慧与顺平伯府之间有什么故事,但也依言和姐妹们一块进去了。   碧纱橱里摆了一张小榻,温宴坐了一边,温婧坐了另一边,中间空着,原意是给温慧留着。   温慧心里存着事儿,就站在隔断边,不再往里一步。   温宴侧着身子,轻声与温婧道:“听说你们昨儿过来了一趟,我刚巧歇着,并非故意不见。”   温婧想答,见温慧不耐烦地瞅她们两人,她不敢多言,只冲温宴善意地笑了笑。   既如此,温宴亦不多出声,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很快,曹氏引着小伯爷夫人到了桂老夫人跟前。   那厢没有特特压住声音,只碧纱橱的隔断,里头人能听见外头说话。   只听一串寒暄之后,桂老夫人先拨开了云雾,问道:“老婆子和你婆母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今儿这么早过来,可是府里有什么为难之事?你尽管开口,老婆子能出一份力的,断断不会推托。”   “还是因着上回的事儿……”   “哦?”桂老夫人道,“事情有了转机?”   上回何事,温宴不知道,但听得出来,小伯爷夫人的语气很是尴尬,满是无可奈何。   反倒是半个身子都靠在隔断上偷听的温慧,眼睛瞪大了,在祖母的问题中又是惊又是喜。   小伯爷夫人几乎是尬笑:“婆母说,我们两家往来许久,往上数几代,还做过姻亲,您上回的提议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是她一时没想转,才拒了。   昨儿想转过来了,婆母知道上回是她不对,不止拒了好事,还伤了和气,说什么也要我赶紧来给您请罪……”   “请罪谈不上,”桂老夫人笑了起来,“听这意思,是不拒了?”   “是,”小伯爷夫人道,“两个孩子也都到年纪了,您若还有与我们结亲的意思,我回禀了婆母,之后选个好日子请媒人登门。”   不止桂老夫人笑了,曹氏都是喜笑颜开,道:“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结亲再是放心不过,我们慧姐儿与府上几个姑娘也相熟……”   “不……”小伯爷夫人的声音里全是不自在,“不是慧姐儿,是贵府的三姑娘。”   “宴姐儿?”   桂老夫人和曹氏目瞪口呆。   站在隔断旁的温慧更是情绪大起大落,笑容全然凝在了脸上,狠狠瞪着温宴。   温宴睁开了眼睛,讶异地往外头方向看了一眼。   怎么说到她头上来了?   不过,她也总算听明白来龙去脉。   前回是桂老夫人想让温慧嫁去顺平伯府,但人家不乐意,拒绝的话说得还很不好听,让老夫人丢了脸。   没想到峰回路转,伯府今日寻上门来要结亲,只是人选从温慧换成了她温宴。   外间,桂老夫人先平复了神色,道:“刚也说了,知根知底,老婆子也不与你们说虚话。   宴姐儿的模样、性情、仪态,都无可挑剔,她做了公主五年伴读,论自身修养,别说是旧都临安,加上京师都没有几个姑娘能越过她。   可她父母、外祖家的状况,想来你应当有所耳闻。   她虽非戴罪之身,朝廷宽厚,我们府也没有被牵连在内,她两个叔父该当官还是当官,但毕竟父母、外祖都倒了,娶她进门,你家哥儿的前程你得掂量好,以后拿这事儿来说我们宴姐儿,老婆子不依的!”   “您说真心话,我又何尝会不与您交底呢?”小伯爷夫人道,“我们究哥儿不是个走官场的料子,得祖上蒙荫,将来也就挂个虚职,我们做长辈的,就盼着他小日子安定、稳当。”   “长辈嘛,都是一个心意。”老夫人眯着眼笑。   两方几句话,算得上是交谈甚欢,若不是要走章程,恨不能当场就把婚事敲定了。   曹氏看着欢喜的桂老夫人,不由自主地偷偷往碧纱橱瞄。   她的慧姐儿定是伤心坏了……   直到老夫人让她送小伯爷夫人出去,曹氏才回过神来,依言办了。   客人前脚一走,后脚,温慧就从碧纱橱里冲了出来,站到了桂老夫人面前:“祖母……”   桂老夫人越过温慧,看向了后头的温宴,心里疑惑,那顺平伯府怎么就突然就想起了温宴了?   在老夫人眼中,顺平伯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   两家嘴上说着是数代往来,但他们定安候府传到这儿就只剩块匾额了,等她再闭了眼,更是连匾额都没有了。   顺平伯夫人眼高于顶,早就看不上侯府了。   原还因夏太傅在天下学子中的好名声给些表面和气,自打夏太傅倒了,这一年里,伯夫人就不给桂老夫人面子了。   桂老夫人知自家状况,为了给温慧寻个体面婆家,前些日子拿着热脸去贴冷屁股,被嘲了一通,险些气病了。   本以为攀不上这门亲了,没想到顺平伯府自己转了个弯,还转到了温宴这里。   莫不是伯府灵通,得了京里什么消息?   夏家要平反了?   桂老夫人一面思量,一面朝温宴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边坐下:“宴姐儿知道顺平伯府吧?”   温宴点头:“昨儿回城时,恰巧遇上了小伯爷夫人。”   “恰巧遇上?”温慧愕然,“真有这样的巧事儿?”   “不然呢?”温宴抬起眼皮子看着温慧,不疾不徐道,“恰巧二叔母昨日去庄子上接我,恰巧小伯爷夫人昨日出城,恰巧在半道上遇见了,二叔母和和气气与小伯爷夫人寒暄,让同在车上的我给小伯爷夫人见礼,我难道要不巧了耍脾气、不与她问安吗?”   “你!”温慧被噎了个正着。   温宴又转头问桂老夫人:“祖母,我与小伯爷夫人问安,问错了?” 第4章 关爱   桂老夫人安慰一般拍了拍温宴的手。   道理明明白白,根本无需争一个对错。   见曹氏送完客急急忙忙回来,老夫人问:“昨日都说了些什么?”   曹氏答道:“前回伯夫人说得那些难听,她见我尴尬、我见她也尴尬,可两厢遇上,总不能装没有看见,就说了几句客套话。”   ——明明要入秋了怎得还这么热!   ——我从庄子上接侄女儿回府。   ——宴姐儿来见过小伯爷夫人。   ——我们该回了,下回再聚。   不就是这么一个套路嘛!   按部就班,一团和气。   谁知道顺平伯府转过天来、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可哪怕是发疯,曹氏知道,这疯也是发到了桂老夫人的心坎上。   温家走的是下坡路,老夫人不甘心,自然想在结姻亲上做文章。   顺平伯府是温家眼下能攀上的高枝了,挂哪个孙女上去不是挂?   温宴、温慧,都姓温。   尤其是,温宴因父母之事,说亲并不容易,顺平伯府愿意当冤大头,那简直是给犯困的桂老夫人送了枕头,而温慧还能有其他余地。   至于老夫人喜不喜欢温宴……   能用的上了,讨厌的也会变得顺眼些。   温慧没有母亲想得明白,但她知道,祖母的心肯定偏向温宴了。   “祖母!要说亲的是我,喜欢季究的也是我……”温慧委屈着道,“凭什么这亲事就要成了温宴的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桂老夫人不赞许地看着温慧,“姑娘家哪里能这么说话?这亲事又不是宴姐儿求来的,是他们顺平伯府想要宴姐儿。”   曹氏一把握住温慧的手腕,免得她再说不该说的,又回忆了一番,道:“说起来,昨儿那究哥儿似是也在马车上,我隐约瞧见个身影,只是人家没见礼。”   桂老夫人没有点评对方礼数,问温宴道:“你怎么想的?”   “祖母与叔母刚才说了这么多,都没有顾上问我一句,我以为是长辈们拿主意,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了呢,”温宴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也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作为晚辈,该听祖母的。”   众人皆是一怔。   前半句听着是使性子、不满,后半句又乖巧老实,以至于一时之间,连桂老夫人都难以分清这话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暗讽。   偏温宴神色和顺,一点儿都没有刺人的样子。   桂老夫人只能按下疑惑,试了一句:“宴姐儿若听祖母的,祖母可就答应他们了?”   “祖母,”温宴此刻才微微摇了摇头,“父母大孝,这才将将一年,您让我与他家议亲,亲事敲定还得等上两年呢。   他家今日心血来潮,明年、后年呢?   兴许都不用等两年,他家就改主意了。   要我说啊,既然想结亲,还是应该二姐姐嫁过去,早些定下,也免得再有反复。   她喜欢季究,不是挺好的嘛!”   温慧听温宴几句话,心里的小人儿不停点头,在理在理都在理,没想到温宴不止会说话,还挺上道的。   她正要冲温宴一笑,听了最后那句,下意识地就问:“你不喜欢?季究有哪里不好?”   问完了,对上温宴视线,她莫名觉得不自在。   那温和又无奈的眼神,温宴仿若是在关爱一个傻子。   而那个傻子就是她温慧。   可她总不能指责温宴的目光吧?   温慧只能移开了视线,干巴巴地咕哝:“可我就是喜欢。”   “你喜欢不就行了?”温宴回了一句。   要温宴来说,那季究不好的地方多了去了,她对顺平伯府的印象不深,但提起了季究大名,温宴上辈子可是如雷贯耳。   季究是小伯爷夫妇的老来子、幺儿,是伯夫人的眼珠子心肝宝,哪怕功不成名不就,祖母、母亲把他宠得上了天,小伯爷胆敢说季究一句不好,伯夫人能护着孙儿让儿子滚蛋。   正因此,季究被惯出了一身的毛病,进京后混账事情一堆,睡花娘搂倌儿,得罪了不少人,又逃回临安。   伯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护,闹得京城旧都都沸沸扬扬。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良配?   联系曹氏刚才的话,温宴也能想象顺平伯府态度调转的缘由了。   那季究昨儿在马车上,回去后闹死闹活看上她了,逼得祖母、母亲让步,小伯爷夫人大清早就挨不住,来桂老夫人跟前示好。   也难怪她是那么一种口气,这自打脸的酸爽,可不就是硬着头皮、尴尬又不自在。   温宴看不上季究。   温慧坚持要这么亲事,温宴总不能跳起来拆了。   拿上辈子的事情说道,温宴敢开口,也要温慧敢信。   话说回来,这就是温慧的一厢情愿,顺平伯府若对温慧有意,前回就不会冷脸拒了桂老夫人了。   这事儿成不了,温宴又何必当恶人。   桂老夫人的目光在两个孙女身上转了转,而后看向曹氏。   曹氏心领神会,起身回自己院子,也把温慧和温婧带走了。   温慧不愿意,曹氏劝她让老夫人细细琢磨与伯府应对的说辞,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二房离开,桂老夫人也不避讳安氏,与温宴道:“宴姐儿,你父母都不在了,祖母得先考量你。既然顺平伯府开口……”   温宴笑了笑,她知道温慧成不了,桂老夫人这个当面被拒过的,又怎么会想不通?   孝期未过,这在老夫人眼里并不是问题。   合了八字定了亲,婚期押后就是了。   送上门的好事,桂老夫人断不会推出去。   这么一想,温宴便道:“我有话想悄悄与祖母说。”   桂老夫人应了,让安氏与婆子、丫鬟们都先出去,只余她们两人。   温宴问:“您听说过霍以骁吗?他是三皇子的伴读。”   桂老夫人眉梢一扬:“你是说霍太妃娘家那位侄孙儿?似有传闻他是……”   温宴点头:“传闻是真的。”   桂老夫人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   温家居临安,远离京城,但祖上毕竟是侯府,多多少少能听些消息。   何况,有关霍以骁的那些传闻在朝堂上不是什么秘密,京城官场私下都在猜,只是谁也没有证实过,也不敢证实罢了。   霍以骁明面上是霍家子弟,实则是皇上的亲儿子。 第5章 算得精   当年,皇上还是皇子之时,因权利争斗,不得不把这个儿子送走,交由他最是信任的霍家抚养。   后来他坐稳了皇位,又把霍以骁接回,以皇子伴读的身份养在自己跟前。   除了一个皇子名头,这么些年,霍以骁的吃穿用度与皇子无异,以至于官员们私底下没少猜测,皇上何时会正式认下这个儿子。   “他的生母是谁?”桂老夫人问。   “不知,”温宴道,“我只知道,他生母身份不一般,所以他才会被送走,接回来后又迟迟没有认,但早晚会认的。”   桂老夫人认同,皇家血脉,皇上若真不想认,又怎么会接回来。   “你提他是……”   温宴垂了眼又抬起来,显得有些羞涩:“变故之前,霍太妃已与外祖父母商议,要我与他议亲。”   桂老夫人急忙问:“那现在呢?”   “说是等我出了孝期,”温宴从领口里取出一枚玉环,托在手上给老夫人过目,“我离京前,宫里给的。”   桂老夫人的眼睛黏在了那玉环上。   她看得懂东西好坏,温宴的这枚玉环,毫无疑问是宫中之物。   也就是说,霍太妃并不在乎夏家和温宴父母被牵连之事,外头人眼里的大事,在霍太妃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她就想让霍以骁娶温宴。   一个是皇子伴读,一个是公主伴读,两人必定认得,说不定也是霍以骁喜欢上了温宴,求了霍太妃开口。   而传闻之中,皇上对没有认回的儿子很是宽厚,只要霍以骁坚持,想来他不会反对。   顺平伯府里不能承爵的幺子,与迟早恢复身份的皇子,怎么选,还用说吗?   温宴若许给了季究,等两年后京城来人,桂老夫人能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事儿你该早些与祖母说,”桂老夫人柔声道,“还好没有应了顺平伯府,不然不是出乱子了嘛。与霍家定下之前,我们也不能随便与外头说道,祖母好好想想说辞回了伯府。”   “我原想着孝期长,中途不会有变故的,是我年轻没有想周全,下回一定早早与祖母说。”温宴笑着道。   桂老夫人:“……”   话是没错,就是听起来不太顺耳。   不过,霍以骁的名字太顺耳了,她也就不跟温宴计较了。   温宴收起了玉环,让桂老夫人能认真思考,退出了长寿堂。   回到熙苑,温宴把岁娘与黄嬷嬷叫到里间,低声道:“我脖子上戴着的玉环是谁给的?”   岁娘耿直,答道:“公主给的,姑娘不会连这都忘了吧?不止玉环,还有两块玉佩,一小匣子首饰,都是您离京时公主给您的。”   “错了,”温宴改道,“其他的都是公主给的,独独这块玉环,是宫里给的,若再往细处问,那就是霍太妃给的。”   岁娘眨了眨眼睛,看向黄嬷嬷。   她家姑娘在宫中虽久,但与霍太妃压根儿不熟的呀。   黄嬷嬷一脸正直,道:“姑娘没有记错,玉环就是霍太妃宫里给的。”   岁娘愣了愣,被黄嬷嬷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忙不迭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宫里给的,霍太妃给的。”   谁给都一样,姑娘让说谁就是谁。   温宴满意点头。   她原是没有打算与桂老夫人说霍以骁的。   她上辈子嫁给霍以骁是事实,她这辈子还是想嫁给他也是事实,但两人已经议亲却是谎话。   一如她还骗了老夫人,温宴其实是知道霍以骁的生母身份的。   那是上辈子霍以骁自损八百的死穴,他说过“娘没有娘、爹不是爹”,他执意做霍家子孙也不愿意认祖归宗……   温宴在庄子上度过了五年,也是那五年里的遭遇,让霍以骁行事变得偏执。   霍太妃后来每每回忆前事,都感叹不已。   若温宴能早两年嫁给霍以骁,他身边有一人能知冷暖、懂深浅,也许他的性情和经历都能改变。   这也是今生温宴不愿再在庄子上等候五年的原因之一。   她得早些进京,早些坦率地与霍以骁讲述心意,早些改变霍以骁的处境。   有些事,霍以骁的立场不适合与霍太妃开口的,就由温宴去办、去说,宫里有宫里的生存之道,她身为女子,不少行事上比霍以骁方便。   她不想霍以骁再走一遍前世走过的路了。   只是没有想到,温宴回城,却冒出来一个季究。   别说有霍以骁存在她的心上,便是没有,温宴也看不上季究。   顺平伯府是桂老夫人的香饽饽,温宴不拿一个更香的霍以骁吊着,老夫人转头就能把她卖了。   桂老夫人到底是怎么跟顺平伯府应对的,府里谁也说不周全。   唯一知道的是,隔天老夫人给伯府写了封亲笔信,里头内容,温宴不知,温慧也不知。   眼看老夫人每天晨昏定省时与温宴慈爱来孝顺去,偏又谁也不提伯府事宜,温慧的耐心终于告罄,寻来了熙苑。   温慧开门见山:“你当真对伯府无意?”   温宴点头。   温慧见她神色真挚,实在好奇,也顾不得会不会被温宴当傻子看,直问:“季究那么好,你当真看不上?”   “好的就得看上?”温宴反问她,“我连皇子都见过。”   温慧:“……”   她敢说皇子不好吗?   她不敢!   她只能转了话题:“那祖母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我怎知祖母想法,”温宴道,“我已经说了自己不愿意也不合适了,也向祖母推举了姐姐,能做的都做了。”   温慧苦了脸,温宴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能做的都做了,之后就是等待了。   可她等得心里慌,又不能去烦祖母,只能来和温宴说道几句。   姐妹两人,从前不熟,在温宴的上辈子里,以后也没有多少交集,眼下却是一个心不在焉、一个随意敷衍着东拉西扯,光看两人对坐的样子,竟还有些姐妹情深的气氛。   温慧的丫鬟青栀在外头探了探脑袋。   “什么事儿?”温慧问。   青栀道:“顺平伯府的二姑娘递了帖子,说是请三位姑娘后天去府里聚一聚。”   温慧脸上的阴霾一下子散了,喜笑颜开:“当真?”   若不是伯夫人点头,这个当口上,伯府姑娘不会随意给她们姐妹几个下帖,定然是有戏的。   温宴问:“三位姑娘?”   “请了我们姑娘,三姑娘您和四姑娘。”青栀答道。   温宴皱了眉头。   按说老夫人拒绝伯府最好的理由是温宴还在孝期之中,伯府若认同,自不会请她一个戴孝之人赴宴聚会。   现在明晃晃地下帖子,显然是桂老夫人想来想去又留了心眼。   迟则生变,与其等两年后不知道会不会冒出来的霍以骁,不如先抓住近在眼前的顺平伯府。   桂老夫人此人,算得精。 第6章 耐心   温慧兴高采烈地要去长寿堂里看请帖。   走到中屋,见身后没有丝毫动静,她不由惊讶,又转身回了东次间。   温宴还坐在罗汉床上,挪都没有挪一下。   温慧奇道:“你不与我一道去祖母那儿?”   “不去,”温宴答道,“那顺平伯府,我也不去。”   温慧脸上讶异更浓了:“为什么?人家好意相请,还能有不去的?”   温宴看着温慧,心里暗暗叹气。   这些年,说透了是他们侯府“讨好”顺平伯府。   每每有机会走动,想来桂老夫人和曹氏都是乐得让温慧、温婧去与季家姑娘们相处的,因而在温慧的想法里,从没有“不去”这么一个选择。   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温慧的错。   话说回来,温慧喜欢季究,自也不会拒绝。   温宴站起身来,问道:“姐姐觉得顺平伯府为何要请我们姐妹?”   温慧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答了:“为了亲事。”   “那姐姐以为,伯府是想相看谁?”温宴又问。   温慧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她有点明白温宴的意思了。   伯府这帖子,看着是请三个人,实则是请温宴的。   毕竟,顺平伯夫人见过温慧和温婧,独独没有见过温宴。   前回桂老夫人受了冷眼,伯夫人这回改口,为的也是温宴。   思及此处,温慧酸溜溜的,涩涩道:“既然你知道伯府下帖子是因着你,那你更应该去了呀。你这个正主不去,我们还怎么能去赴宴呢……”   温宴不疾不徐地走了两步,站在窗边,直白道:“二姐姐,我们自家姐妹,你又真心实意地说自个儿喜欢季究,那我怎么能坑你呢?”   温慧看向温宴,没有开口,认真听她说。   温宴浅浅笑了笑:“我在宫中五年,学的是宫中规矩,走该怎么走、站又该怎么站,嬷嬷是一丁一点地教。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觉得我走一趟顺平伯府,这里头还有你什么事儿吗?   话虽然不好听,但我得跟姐姐讲明白。   你若真拉着我去,人家全看我,把你比下去了,你回过头来怪我,我们真是白白伤了姐妹和气。”   温慧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   这话确实不顺耳,尤其是同龄姑娘,谁也不愿意接受自己不如对方。   可偏偏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温宴就这么站在窗下,日光透过窗棂落进来,映得她眉目俏丽,而那挺拔的姿态,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温慧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你、你就不能装一装吗……”温慧抿着嘴,问得委屈极了。   温宴摇头:“我装得不懂礼数,那是丢公主的脸,我不敢。”   温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可我真想去呀……”   “那你和四妹妹一块去,”温宴道,“我毕竟是孝期之中,无法赴别家耍玩,于礼数说得过去。   你往伯府看看,季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和善人,自不会为难你们,若是因着我这个所谓的‘正主’不露面而怠慢你们,你还觉得季家是个好地方?”   温慧攥紧了帕子。   她是倾慕季究的,但上回祖母丢了体面,她已经心里有数了。   这几日不过是突然存了转机,她的心思才活络起来——万一呢。   温宴的话又在顷刻间把她的侥幸都熄灭了。   温慧吸了吸鼻尖:“我听你的,我去看看,我是挺喜欢他的,但我没那么糊涂。”   温宴笑了笑:“祖母那儿,我自会去说,你自己想明白比什么都好。”   送走了温慧,温宴重新坐回了罗汉床上。   岁娘与她添茶,道:“姑娘今儿好耐心,与二姑娘说了这么多。”   温宴品了口热茶。   前世磨砺让她知道,对仇人得狠,但对不是仇敌的人,得给足姿态、留足退路。   多一个朋友永远比多一个敌人要强得多。   她与温慧前世无仇、今世无怨,又何必交恶呢?   何况,为了不让桂老夫人一拍脑袋就把她许到顺平伯府,温宴还需要温慧这张虎皮。   “不过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与她说了,总好过她愣头青似的吃了亏。”温宴道。   “那也得二姑娘听得进去。”岁娘道。   黄嬷嬷从外头进来,听了两句,笑道:“真听不进去,那是造化如此,姑娘已然尽了心。”   温宴也笑了:“可不是,菩萨都只度有缘之人,何况我一个凡人。”   傍晚时,温宴才去了长寿堂,苦着脸与桂老夫人道:“祖母,宴姐儿去不得顺平伯府。”   桂老夫人拉她坐下:“人家帖子都送来了,你推辞什么?”   “您看看我,一身素衣,往别人府里去,多不合适呐,”温宴扯了扯袖子,道,“伯府是讲礼数,一碗水端平了,但凡在家里的都叫上,但我得有点儿自知之明呀。   再说了,姐姐妹妹们装扮得体,我往中间一站,太突兀了,可也没有让她们做素净打扮的道理。”   桂老夫人睨着温宴的袖子。   规矩、礼数,好好坏坏的都叫温宴给说全了,她又不能让温宴穿红戴绿,更不能让温慧、温婧“迁就”温宴。   三个姑娘家,一个比一个素,送去顺平伯府做客……   不像做客,倒像是奔丧。   顺平伯夫人能当场气昏过去!   虽然桂老夫人巴不得伯夫人也尝尝气不顺的滋味,但这事儿做不得,传出去了,丢的是定安侯府的脸。   “那就依你,”桂老夫人柔声道,“让慧姐儿替你向伯府赔个礼。等之后慧姐儿回请伯府的姑娘时,人家来府中,你再见礼。”   温宴自然是全盘应下。   反正,以温宴前世对那位伯夫人的了解,温慧她们肯定会受怠慢,到时候哪里还会有回请的事儿。   既然不存在的,那当然是“好好好”、“是是是”、“祖母讲的都在理”。   桂老夫人叫温宴打乱了计划,可偏偏孙女儿态度乖巧又顺从,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也只能和风细雨,关爱有加。   果不出温宴所料,那天上午,温慧是笑着与温婧一块出门的,不到中午,两姐妹就回来了。   温慧一到长寿堂,扑到桂老夫人跟前,哇得就哭出了声。   安氏正替老夫人捶腿,叫温慧一吓,手中的美人捶啪得落在了地上。 第7章 狠话   桂老夫人扫了一眼美人捶,轻轻拍着温慧的肩膀,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你只管慢慢与祖母说,突然又哭又扑的,瞧瞧,把你三叔母都吓了一跳。”   温慧哭得一抽一抽的,转头去看安氏:“叔母我……”   “不着急,”桂老夫人把温慧的脑袋转回来,“你这委屈劲儿,你叔母还能跟你计较不成?且缓一缓,莫要再哭了。”   安氏此时才捡起了美人捶,冲温慧安抚一般笑了笑。   等曹氏得了讯赶过来,温慧的情绪已经平缓了些,只那一双眼睛通红着,叫曹氏看着就心疼。   “慧姐儿,”曹氏唤她,“在伯府遇着什么事儿了吗?”   一提顺平伯府,温慧的嘴就撅起来了,忿忿道:“阿宴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他们府上真的太过分了!”   话音一落,不止是桂老夫人惊讶,连曹氏都心生疑惑。   阿宴,指的是温宴吧。   温慧怎么对温宴这么亲切了?   最初温宴从京里回来时,温慧对这个妹妹并无多大好感,温宴又只住了一阵子就搬去了庄子上,没有往来,自不至于争吵,但也根本不熟悉。   眼下温宴才搬回来几天,温慧已经唤上“阿宴”了。   桂老夫人问:“宴姐儿跟你说什么了?”   温慧倒豆子一般,把温宴那番“好好看看”的话都说了。   曹氏听完,抿唇沉默了一阵。   作为母亲,她深知温慧的坏脾气,短短几日间就哄得姐妹亲近,温宴真是好本事。   可再一想,温宴一看就比温慧有城府,温慧是个傻天真,是得有人教教她。   温慧听得进温宴的话,也是好事。   只要温宴别把温慧坑了就好。   正想着,被桂老夫人唤来的温宴就撩了竹帘子进来了。   温宴问了安,再一看温慧神色,就知道先前预想都成真了。   也是,前世顺平伯府就看不上温慧,今生怎么会有变化,这番转折因温宴回城而起,温宴拒绝赴宴,可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了。   桂老夫人示意温宴坐下,转而问温慧:“他家如何过分,你说给祖母听听。”   温慧眉头一皱,显然是又着急了。   曹氏看在眼中,忙道:“让婧姐儿说。”   温婧比温慧性子慢,见嫡母问起她来,她才斟酌着开口说了来龙去脉。   她们进了伯府,来迎的婆子见了两张熟面孔,没有瞧见温宴,脸就拉长了,一张嘴,话里话外都是自家二姑娘如何期待见见从前的公主伴读,温宴不露面是多么的让人失望。   婆子绕弯,季二姑娘就直白了,把她们姐妹晾在了花厅。   等了半个时辰,季二姑娘才姗姗来迟。   温慧耐着性子与对方解释,换来“一句身子骨不适改日再聚”。   倒是小伯爷夫人深知此举怠慢,特特请她们姐妹去说了些场面话,没想到季究寻来,扔下一堆难听的话。   小伯爷夫人要脸,赶忙打圆场,说了季究几句。   哪知道伯夫人得了消息,让身边婆子赶来,护着孙儿不说,阴阳怪气地连桂老夫人都骂上了。   “两位姑娘回去问问老夫人,可是近来耳背了,怎的前回说得那么明白,还稀里糊涂的呢?”   “公主伴读也是从前事儿了,老夫人要待价而沽,可也别坐地起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过几年,匾额没了,明珠都得砸手上,更何况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这么难听的话,温婧不敢说,全是温慧插进来复述的。   饶是桂老夫人讲究面子修养,叫这几句话一激,也险险绷不住。   骂她老糊涂,骂她坐地起价,骂她没几年就要死了!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桂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情绪,“那老太婆就不是个良善人!慧姐儿啊,你这回知道祖母没有诓你了吧,祖母是真的尽力了,是他家不知道理!   罢了罢了,这样乌七八糟的人家,我们不稀罕!”   温慧忙不迭点头。   她从前对季究存的那些女儿心思,经过今天的打击,半点儿也不剩了。   前几年的客气全因好名声的夏太傅,夏家倒了,温家不值一提,顺平伯府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   温慧又怎么会继续傻乎乎地去追着顺平伯府不放呢?   想到今日被踩在地上的脸面,和前回桂老夫人的尊严,温慧又是气愤又是难过。   以至于她也忘了,这么些年,桂老夫人和曹氏是如何示意她与季家姑娘多走动、多往来的。   温慧看向温宴,见温宴脸上淡淡的,她不由奇怪:“阿宴你就不生气?”   温宴抿了抿唇:“气死了!”   虽然早知道顺平伯夫人刻薄、不讲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真的骂到她脑袋上,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一如,她清楚自己断不可能砸在温府,而顺平伯府有这样的祖孙俩也逃不过三十年河西的命,但生气就是生气。   只不过前世宫中行走多了,习惯了不把怒意写在脸上罢了。   桂老夫人一手牵着温宴,一手牵着温慧:“定安侯府的匾额还挂着一天,老婆子就不信没法把孙女们嫁去好人家!”   曹氏怕老夫人情绪太激动,顺着安抚了一通,便带着温慧和温婧起身告退。   温宴也想走,叫桂老夫人留了。   曹氏快速扫了温宴一眼,等出了长寿堂,一肚子疑惑都泛了上来。   老夫人这是打的哪门子鸡血?   她知道桂老夫人气极了,更知道老夫人有“自知之明”。   他们温家已经日薄西山,顺平伯府已然是眼前最高的枝头了,要不然,桂老夫人这一年能回回拿热脸去贴伯夫人的冷屁股吗?   先前三房大姑娘出嫁,亲事就很普通,用老夫人的话说,她也没法子给大姑娘寻个好亲事。   今天桂老夫人放狠话,看着是被激的,但不像是信口开河。   桂老夫人哪里来的自信?   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道道,是她还不知道的……   另一厢,桂老夫人打发了跟前所有人,只留了温宴,道:“宴姐儿你别听那些闲话,祖母定会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温宴垂着眼,看着是三分温婉三分羞涩,但心里是长松了一口气——这步棋走对了。   桂老夫人是算得精,但她极要面子,接连在顺平伯府身上跌了两个大跟斗,她决计不会再生出把温宴嫁给季究的念头了。   更甚者,为了把伯夫人今日这几句话狠狠地打回去,她选的姻亲必须是一等一的。   临安城就这么大,比顺平伯府还厉害的人家,一来不多,二来与温家无望。   眼下,还有比霍以骁更好的、更有希望的选择吗?   温宴这么个不受她喜爱的孙女,成了打伯夫人脸而不可缺少之人,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果不其然,桂老夫人柔声道:“两地路遥,宫中既然念着,逢年过节时,记得写信给霍太妃与公主,礼数不能少了。” 第8章 得长远看   以温宴此时状况,亲笔信想送达深宫,并非易事。   只是这话不能告诉桂老夫人。   温宴送不送、达不达,反正老夫人也不会知道,自是颔首应下。   当然,桂老夫人此举也不是简单地提醒温宴,她更想要一颗定心丸——温宴与霍以骁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就如温宴自己所言,已经在霍太妃心里记着,只等两年后议亲了。   桂老夫人等了会儿,只等来温宴点头,却没有进一步的说明,不由眯了眯眼睛。   她不信温宴没有听懂,这小丫头瞧着是柔顺乖巧,心里明白着呢。   要不然,能几句话就让温慧言听计从?   桂老夫人怪温宴不上道,只好把话挑明了说:“那一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仔细与祖母说说?”   “哪一位?”温宴佯装不懂,赶在桂老夫人点名道姓之前,她又恍然大悟般道,“祖母您是问公主啊。”   桂老夫人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您知道的,成安公主与我同年,”温宴说道,“公主降生的那年,皇上被先帝立为太子,皇上视公主为福瑞,很是宠爱。公主爱笑,性子很好,我与她相处五年,很是亲切。”   桂老夫人含笑听着,笑容里瞧不出一丝勉强:“那就好、那就好,再与祖母说说?”   温宴吊了老夫人胃口,也明白过犹不及,还是说了些桂老夫人想听的事情。   皇上的生母是韩选侍,在先帝丰平帝后宫之中极其普通,因而皇上出生之后,就被抱到霍太妃跟前抚养。   比起生母,皇上对霍太妃的感情更深。   丰平帝三十八年、四十一年,中宫沈皇后的两个儿子先后病故,只余一女,沈氏再无亲子,不得不在储位之争中支持其他皇子。   沈皇后选中的就是现在的皇上。   两人彼此助力,沈皇后助皇上成为储君、又登大宝,而皇上让沈氏一门更晋一步。   “我进宫的那一年,皇太后娘娘已然病重,皇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会去给皇太后问安,我有一回听公主提起,说皇上与皇太后不知为何吵起来了,闹得很不愉快……   我还恰巧听见过两个老嬷嬷说话,提到皇上不喜中宫皇后和德妃娘娘,因着这两位都是当年皇上还未做太子之时,皇太后做主给挑的。   皇上和霍太妃的关系极好,不管是否忙碌,每三天定然会给太妃娘娘问安……”   温宴说得不疾不徐,也是给桂老夫人留了不少思索的时间。   那些宫廷旧事,温宴知道,但又不该是“现在的温宴”能知道的,因而她不能明说,只能把桂老夫人的思绪往那些上头引。   桂老夫人的想法果然叫温宴给带跑了。   除了世人都知道的事情,温宴的说法坐实了她先前的一部分猜测,比如皇上与沈家、霍家的关系。   三位“母亲”,对皇上而言,地位各不相同。   韩选侍走得早,皇上登基后追封,满心的遗憾和怀念只能靠谥号加了又加来表达;   沈皇后成了沈皇太后,皇上对她有敬畏,更有不满,他的成功里有沈氏的助力,更有沈氏的钳制和掌控,虽然沈皇太后已经薨逝,但他不能轻易卸磨杀驴、动沈家根基;   霍太妃是最受皇上尊敬的一位,霍家也深受皇上信赖,霍以骁以霍家子弟的身份长大,足以可见这份信任之厚。   皇上待霍太妃,如亲儿对亲母,但又不是血脉相连的母子,以桂老夫人的阅历来看,如此关系下,霍太妃不会随意开口要求皇上如何如何,但一旦开口了,皇上也不会敷衍拒绝。   这是温宴也在安她的心,以皇上对霍太妃的敬重和对霍以骁的偏爱,只要霍太妃支持,这婚事就能成。   温宴见桂老夫人若有所思,又道:“我虽然不知道霍以骁的生母是谁,但我知道,他生母孕中就被悄悄送到霍家待产,全因沈皇太后之故。   等皇太后薨逝,皇上转头就以皇子伴读的身份把霍以骁接回宫中。   霍太妃和霍以骁都不喜欢沈家人。”   桂老夫人转了转眼珠子。   算算年数,霍以骁的生母怀孕,这是在沈皇太后把现在的皇后、德妃送到了皇上身边之后。   也就是说,沈氏安排了两位,却叫另一个女人异军突起。   换作她是沈皇太后,也不会想留这个女人。   而皇上和霍太妃想护,把人送走,这事儿也就说通了。   桂老夫人理顺了,坐直了身子:“皇太后娘娘余下的一女,是永寿长公主吧?”   温宴道:“是。”   饶是桂老夫人擅长喜怒不形于色,一时之间,神色也是无比复杂。   她强压着情绪,道:“祖母累了,宴姐儿先回吧。”   等温宴走了,桂老夫人的脸才垮了下来,重重捶了捶引枕。   难怪,难怪霍太妃根本不介意夏家与温宴父母身上的罪名,因为她不喜强势的沈皇太后与沈家人,而当年在京中狠狠落了永寿长公主脸的人,不正是他们温家的长子、温宴的父亲温子谅吗?   温子谅曾经是桂老夫人的骄傲,论才华,学富五车;论模样,貌若潘安;论品性,清风峻节。   即便丈夫早亡,定安侯府已经到头了,有这么一个儿子,桂老夫人的下巴也能往天上抬。   温子谅走科举入仕,拜于夏太傅门下,彼时还是先帝年间,他在殿试时不仅得了先帝赞许,更得了永寿公主的心。   永寿公主想招温子谅为驸马。   桂老夫人欣喜若狂,这亲事成了,温子谅不止自己一飞冲天,也能让两个弟弟入官场后少些磕绊。   没想到,温子谅不答应,哪怕彼时还是皇后的沈氏以之后再给温家“续”上爵位为条件,温子谅还是不愿意。   远在临安城,事事迟一步的桂老夫人险些就被这耿直儿子给气死了!   永寿公主追求温子谅不成,闹了个大笑话,想让先帝爷提前把侯府名号撤了,得亏先帝英名,这事儿才算过去。   可桂老夫人心里过不去,爵位,她心心念念的爵位,她争口气活久了也就是多保几年,她的儿子却把“长久”给推出去了。   之后温子谅娶了夏太傅的次女,虽然也是门不错的亲事了,但比起当时唾手可及的皇家公主,还是差远了。   以至于,桂老夫人看夏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好在婆母居临安,儿媳在京城,相隔两地,只探亲时见一见,也算是相安无事。   桂老夫人对温宴姐弟的不喜,也是来源于此。   去年夏氏蒙难,温子谅夫妇折在里头,桂老夫人猜都能猜到,其中必然有沈氏的落井下石。   而霍太妃在出事后依旧赞同这门亲事,一来许是霍以骁喜欢温宴,二来能以温宴的存在落沈家颜面,一石二鸟,甚至是桂老夫人还不清楚的三鸟、四鸟,这不就是那些厉害人物最最擅长的事儿嘛。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五味杂陈。   温宴的亲事黄不了,她能把顺平伯夫人今天的羞辱打回去,这是好事。   可话说回来,若当年温子谅没有拒了长公主,定安侯府的爵位能长久下去,她今时今日,哪里会受顺平伯府的气!   三个儿媳妇的出身,一个不如一个。   孙女儿的亲事,困难重重,受尽了冷脸。   等给孙子们说亲时……   桂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不住宽慰自己,沈氏一门看着风光,但哪有霍家前途敞亮,当初温子谅若做了长公主的驸马,等沈氏倒霉了,他们温家一样要被牵连。   而只要温宴与霍以骁的事儿成了,其余的兄弟姐妹,还会是难题吗?   “长远看,得长远看……”桂老夫人念了好几遍,才算是平稳住情绪,唤了安氏等人进来伺候。 第9章 胞弟   温宴歇了午觉。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威严辉煌的禁宫,一会儿是寂静朴素的庄子,她似是见到了成安公主,下一瞬又是霍太妃……   隐隐约约又瞧见了霍以骁,温宴看着他从初入宫廷的淡漠少年,一点点变得阴鸷……   温宴倏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喘气。   明明不是惊悚的梦境,却让她疲惫不已。   温宴突然就想起了霍太妃与她说过的话。   前世,霍太妃大病了一场,本以为会不久于人世,她开始积极地为霍以骁安排。   她最放不下的就是霍以骁了。   霍以骁在朝堂、宫中位置尴尬,各种算计使得他对人满是提防,只有在霍太妃这儿才能露些坦率情绪。   霍太妃担心,等自己走了,霍以骁身边连个能让他安心的人都没有。   因而她使人到温泉庄子接了温宴,定下两人婚仪。   八年相处,温宴与霍以骁之间有磕磕绊绊,亦有暖心欢喜。   却也有一层薄薄的纱雾,笼在心头。   温宴知道,那是她错过的五年。   霍太妃对此有遗憾感慨,温宴亦然。   拽了拽薄毯,温宴想,这一次,定能改变的。   很快,巡按御史就会到临安城。   岁娘听见响动,进来伺候,见温宴额上一层薄汗,道:“姑娘,可是魇着了?”   “热着了。”温宴答道。   岁娘心里不信,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笑道:“刚巧,二夫人使人送了半只甜瓜来,拿井水镇过的,姑娘用些去暑。”   温宴梳洗后入次间坐下,还不及品尝甜瓜,就听着外头传来脚步奔跑声。   她抬头看着帘子。   很快,一个小童冲了进来,直到她跟前才止住脚步。   “阿姐!”八岁的孩子,额上还挂着汗。   温宴的眼睛霎时间红了。   这是她的胞弟温章。   外祖父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温章,说他机敏聪慧,是块读书的料子。   温章很争气,早早开蒙,念了不少诗词,写的文章虽然因年龄而十分稚气,但亦有章法与灵气。   父母变故,温章依旧努力念书。   这也是温宴上辈子答应霍太妃的原因之一。   外祖家和父母必须平反,否则温章这一身的学问都落不到考场上。   可温章最终还是没有迈进考场,一场风寒让他躺了三个月,引起了一连串的病症,他的双腿废了,身体也十分羸弱。   不似现在,能跑能跳,还是个微微有些圆胖的小孩子。   温章回临安这一年,入学玉泉书院,山长方遇是当朝大儒,与他们的外祖父是好友,夏家虽倒了,书院的先生们对温章依旧十分照顾。   前几天,温章跟随先生、同窗去城郊踏秋寻古,今日才回来。   听说温宴回府里住了,温章忙不迭就来了。   “先生放课了?”温宴稳住声音,问道。   “放了,”温章点头,“姐姐怎么突然回府了?”   温宴拿着帕子给温章擦额上汗水,道:“我好几天睡不着觉了,想着回府来还有人说说话。”   温章皱了眉头,奇道:“上回信上,明明说睡得好、吃得香……”   “那都是诓你的,”温宴直截了当,垂着眼叹了口气,“我怕叫府里担心,一直报喜不报忧,什么话都挑好的讲,实际上可难受了。   我总叫你听话、懂事,别给祖母、叔父们添麻烦,我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都是一家人,哪里能说是‘麻烦’呢?   我病了不说,你病了也不说,谁都不知道,还有谁来心疼?”   温章到底年纪小些,又习惯了听温宴的话,也顾不上想这其中道理,只关心姐姐到底怎么个睡不好,又是怎么个难受法。   温宴被他问得心暖,应了以后病痛都不瞒着,这才安抚了温章。   姐弟俩一块用了甜瓜。   温宴听温章说了些踏秋趣事,虽然都是些细碎乐子,也能让姐弟俩笑容满面。   属于小孩子的欢乐,简单又纯粹,却也是最能让温宴觉得踏实又安心的。   这些都是前世长大后不良于行的温章力所不能及的。   温章还得做功课,没有待太久就回去了。   岁娘送他出去,转头便与温宴道:“姑娘这是言行不一?”   温宴一怔,想转过来岁娘的意思,不由笑着睨她:“厉害了,调侃起我来了。”   岁娘也笑:“奴婢是关心您。”   “我午间是做了梦,但不吓人,谈不上魇着,只是有些疲,”温宴想了想,道,“你一直陪着我,我哪怕没有说实话,你也能一眼看出来。   可阿章不同,我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他。   他体谅我们,有事儿也不说,还不让身边伺候的人说,万一病了、难受了,我发现得迟了……”   上辈子就是如此。   起先只是一场寻常风寒,谁也没有想到最后会追悔莫及。   岁娘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嬷嬷从外头进来,神色颇为复杂。   温宴好奇地看着她。   黄嬷嬷扯了个笑容:“听说,顺平伯府来人了。”   温宴挑眉,这是上午才在自家地盘上冷嘲热讽了温家,下午追着上门来继续嘲?   “说是来赔礼的,送来了一匣子的珠串花簪。”黄嬷嬷道。   岁娘的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白日里这么欺负二姑娘和四姑娘,这会儿又要赔礼?”   温宴拧眉:“祖母收下了吗?”   “没收,”黄嬷嬷道,“老夫人客客气气把那赔礼的婆子给送走了。”   温宴放下了心。   不收便好。   要是桂老夫人“能屈能伸”、顺着台阶下了,那才麻烦了。   岁娘嘀咕着:“他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止岁娘迷惑,桂老夫人都闹不明白。   “想一茬是一茬的,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还想让老婆子我感恩戴德?”桂老夫人越想越是生气,“这是欺我们侯府后继无人呐!”   何况,这颗甜枣,顺平伯府给的也心不诚。   今儿晾着温家姐妹的是季二姑娘,骂了她们的是季究,跑出来指桑骂槐诅咒桂老夫人的是伯夫人跟前的婆子。   若是真心要赔礼,哪怕伯夫人端架子不肯露面,起码也该是小伯爷夫人带着儿女登门,哪有随便一个婆子捧着盒匣子来的道理?   他们定安侯府,缺这么盒东西不成?   真真欺人太甚!   桂老夫人如此要脸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只是,老夫人也没有想到,更欺人的事儿还在后头。 第10章 打架   一场秋雨扫了最后一丝暑气。   雨停后,秋高气爽,正是舒坦时候。   温章捧着厚厚的书册往书阁去。   玉泉书院在江南一代颇有名气,先帝未迁都时,多的是勋贵子弟入学,待临安成了旧都,没有跟随北迁的世家依旧让子弟在此学习。   除了“打发”日子的,也有真正想做学问的,两拨人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先生们管得紧,也相安无事。   以温章的年纪,原是无法入学的。   可他开蒙早,根基实,又有灵气,既功课能跟得上,山长又念着夏太傅,便招他进学。   温章爱读书,课余帮着先生们整理书册。   他走到半途,却是被人拦住了。   温章从书册后偏出了脑袋,刚要开口,对上一双来者不善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就闭口了。   “你就是温章?”来人冷声问。   后头又过来两人,嬉嬉笑笑的:“除了温章,这书院里还有哪一颗豆芽菜。”   先前那人鄙夷地打量了两眼,道:“我还当你们温家去岁伤筋动骨,穷得叮当响了,原来还有余粮,那一匣子的好东西都看不上。”   温章哪知道那些事儿,道:“什么匣子?”   “你回去告诉你姐姐,季家小公子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趁着小公子还有耐心,她就该亲自到顺平伯府赔礼,”那人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让你祖母别再拿你那二姐来搪塞了,一而再再而三,丢人!”   温章生气了。   他是不知季究近日又弄出了什么事儿,但前回桂老夫人在伯夫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是听说了一些的。   把对方这些话细细一品,其中事情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温宴是他嫡嫡亲的胞姐,温慧对他虽不热情,但也从无敌视打压,温章念书知礼,岂能听旁人如此贬低自家祖母和姐姐们。   “我们家送还匣子,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了,”温章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们季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又是个什么意思?”   那人是欺负温章小不点,没想到被小不点给反将一军,眼看着边上有人聚过来,不由恼羞成怒。   …………   桂老夫人午觉歇得极好,整个人都精神奕奕,叫几个婆子打叶子牌,又让安氏作陪。   安氏迟疑着道:“老夫人,我就……”   “公中少了你份例还是三郎没有给你私用银子?”桂老夫人扫了安氏一眼,“就是意思意思的事儿,婆子丫鬟的手都没有那么紧,你犹犹豫豫的,老婆子看着不高兴。”   安氏的脸白了白,哪里能再推托,便坐了下来。   玩了一个时辰,桂老夫人心情愉悦,见一婆子惊慌失措般进来,她道:“怎么了?急成这样!”   那婆子苦着脸道:“二爷、三爷受伤了,说是书院里跟人打架。”   安氏手里的牌全丢开了:“珉哥儿怎么会跟人打架?”   桂老夫人的笑容也全凝在了脸上。   别说温珉不会打架,温章也不是个打架的样子啊!   熙园里,温宴得了消息,忙赶到了长寿堂。   温珉和温章已经在了,温珉的胳膊青了,温章的嘴角肿了一块。   温宴的心提了起来:“身上还有哪儿伤着了?”   温章赶紧摇了摇头。   温宴的心又落下,松了一口气,他怕弟弟受伤,更怕他受重伤。   比起最初得知温章与人打架时的忧心,只是肿了嘴角,已经是万幸了。   安氏拿着膏药,小心翼翼地给温珉抹胳膊,听温珉痛得直抽气,她的眼眶全红了。   曹氏也闻讯来了,正给桂老夫人顺气:“您缓一缓,我们家的哥儿都是什么性情,我们自家人最知道,都不是什么惹是生非的。其中必然有故事,您先听他们说说。”   温章一张口就痛,没有办法说话。   温宴让他捂好帕子,转眼去看温珉。   桂老夫人也看了过来,道:“珉哥儿,你慢慢说,与谁打的架,又是为了什么?”   温珉问道:“祖母,动手的是曲浒,他们真不讲理。”   温宴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但桂老夫人和曹氏是知道的。   顺平伯夫人娘家姓曲,季究出生时,伯府里没有差不多岁数的哥儿,伯夫人干脆从娘家接了几个孩子来给季究做玩伴。   伯夫人在府里说一不二,她能对娘家的孩子好,但她的眼珠子是季究,使得这几个曲家孩子对季究言听计从、吹嘘拍马,活脱脱的小跟班、狗腿子。   那日伯夫人做事没留余地,季究骂了温慧,偏又舍不下温宴,这才有了婆子送匣子赔礼的举动。   没想到,桂老夫人硬气了一回,连人带匣子送出府门了。   曲浒几个唯季究马首是瞻,温宴不露面,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同一个书院的温章身上。   今儿这一架,因此而来。   温章还口了,恼得曲浒动了手,温珉闻讯赶去,也挨了几下。   这也亏得是在书院里,先生、学子众多,一看状况不对,当即就拉开了。   若不然,只八岁的温章,和十二岁的温珉,对上十五六岁的曲家兄弟,还不知道得吃亏成什么样子!   桂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温家的姑娘,难道是给顺平伯府挑挑拣拣的?   看不上温慧,非要温宴,她们不应,却动手了!   这是想结亲还是结仇?   今儿欺负做弟弟的,明儿是不是要在大街上抢人了?   桂老夫人越想越生气,平日修养险些都成了空,千忍万忍,道:“他们曲家,根子里就烂了!掺和进了顺平伯府,季家也一代不如一代!”   骂归骂,转念再想,还不是自家势弱,受局势所迫。   要是他们定安侯府还如数代之前一般风光,她会让着顺平伯夫人那个老虔婆?!   安氏强忍着眼泪,背着身,没有叫桂老夫人看到。   温珉受伤,其实是“无妄之灾”。   可是,曲浒对着温章胡言乱语,她能说温章不该还口吗?   温珉见弟弟吃亏,挡在了温章前头,她能说儿子做错了吗?   正是因为都是应该的,都没有错,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才让安氏难受。   说直白些,自家站住了理,却没有站住势。   温宴的怒火不比长辈们少,她垂着眼做了几个深呼吸,道:“对方无状,你们替姐姐们出头,姐姐感激你们,尤其是谢谢珉哥儿,要不是你,章哥儿就不是只伤了嘴角了。”   温珉抬起头来,咧着嘴冲温宴笑了笑。   温宴也弯了弯唇。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谢,道过了,她得跟季家人算账了。 第11章 戏台   温宴回了熙园,请黄嬷嬷准备两身爷们装扮:“我与岁娘各一套。”   黄嬷嬷没有追问,转头就去办了。   岁娘疑惑不已:“姑娘这是……”   “我们去游湖。”温宴说道。   岁娘眼睛眨了又眨,等黄嬷嬷抱着衣裳回来,她都没有想明白,怎么这个当口上要去游湖了。   温宴没有着急解释,进里间换了装束。   再出来时,活脱脱一个少年郎。   温宴低头自己打量了一番,除了个子看着矮了些,其他倒也不差。   “姑娘……”岁娘咋舌。   “叫‘爷’。”温宴道。   声音一出,不止是岁娘,黄嬷嬷都愣了愣。   就那么两个字,不再是往常柔和婉转的音调,而是带了些沙哑,像极了这个岁数开始变声的少年。   温宴清了清嗓子,又略微调整了一下:“行了,今儿夜里跟爷出门游湖去。”   岁娘下意识地点头。   夜幕降临,温宴带着岁娘站在府墙下。   熙园在侯府的西北角,离主院远,行事方便极了。   岁娘望着墙头,道:“姑娘、不是,爷,您要翻出去?”   “你不会翻?”温宴好笑地看着岁娘。   岁娘不屑地比划了一下高度:“比宫墙矮多了。”   温宴弯了弯眼。   岁娘与她自小作伴,陪她入宫,陪她遇变故,前世也陪着她回到京城,步步为营。   黄嬷嬷是入宫后惠妃娘娘拨给她的,教她和岁娘各种规矩,去年她回临安,嬷嬷也向惠妃开口,主动出宫来照顾她。   别看从前温宴陪伴成安公主,在人前乖巧和善,举手投足挑不出错来,等背着长辈和管教嬷嬷们,公主淘气,也没少做爬树、翻墙的“坏事儿”。   黄嬷嬷心知肚明,但只要不闹过了,她并不阻止,是温宴和公主在娘娘跟前最好的障眼法。   岁娘跟着温宴,也练就了翻墙的本事。   两人一番动作,再落地时,已经到了府外。   定安侯府虽是最后一代了,但起势早,在临安城占了个好地段,离西子湖并不远。   西子湖从不缺热闹,无论是白日还是夜晚。   临近月半,眼下各处掌灯,湖上泛着花船,无论是观景吃酒、还是寻花问柳,岸边渡口使向湖中的舟船一艘接一艘地出发。   这渡口离顺平伯府也不远。   温宴虽然不认得曲家兄弟,对季究也就只知前世的那些荒唐事,但那些纨绔子弟左不过这些爱好,季究更是其中佼佼,她来渡口转转,十之八九能有收获。   温宴交代岁娘:“找个哑巴船夫。”   湖上讨生活的,什么人都有,客人们为了方便、安心,长久下来,也就冒出了不少哑巴来行船。   都是为了一口饭,哪怕听见什么,也都拿“依依呀呀”搪塞,断不会吐露,坏了自家口碑,绝了生计。   岁娘让船夫等在水边。   温宴等了会儿,在渡口发现了季究一行人。   季究和曲家兄弟跋扈惯了,哪可能依次登船,小厮们挤在最前头,让自家的船靠过来,伺候爷们上去。   如此显眼,季究虽和数年后的模样还有些差异,温宴还是把人认出来了。   那厢船只往湖中去,这厢,温宴带着岁娘跳上了小船。   “船家,跟上前头那艘。”温宴开口。   船夫打量着温宴。   温宴会意:“你看小爷我像是能两个人打一艘船的吗?不会惹麻烦的,你只管跟上。”   船夫憨憨笑了笑,他的船小,不算稳当,少年人不走渡口台阶,直接从水边往船上跳,这要没点儿本事,怕是已经晃到水里去了,可下盘稳不表示能干架,前头那船大,上头人不少,按说,只要没有发昏是不至于冲上去找打的。   这么一想,船夫点头,划桨跟上。   岸边船多,渐渐驶得远了,四周的船也就少了。   远远的,能听见丝竹歌声。   温宴坐在船头,看着季究等人坐着的船只。   原想着,怕是要跟上三五天,才能把那些人的声音都分清楚,没想到她运气极好,那几位嚣张又霸道,吃了几盏酒,声音越来越高,温宴又跟在下风处,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天就能有收获,这让温宴愉悦了些,连带着听曲家兄弟吹捧季究,直言骂她不识抬举都没有那么生气了。   亥初,温宴打道回府,约了船家明日再来。   黄嬷嬷还候着,见两人平安回来,笑着问湖上景致。   岁娘嬉笑着答了几句,转头一看,温宴抱着黑猫,凑在猫耳朵边上嘀嘀咕咕说话。   “您与黑檀儿说什么?”岁娘问道,“它能听得懂?”   这猫一身黑,照岁娘的说法,就是一堆黑炭,可到底还得文雅些,便改了个字。   “我让它给我抓几只耗子来,要活的,”温宴拍了拍黑檀儿的背,“它听得懂。”   岁娘不信,凑过来要逗它。   黑檀儿跳下了地,扭头瞥了岁娘一眼,舔了舔爪子,昂头挺胸地走了,留下岁娘气鼓鼓跺脚。   “还与它置气?”温宴冲着岁娘直笑,“我也该歇了,明儿晚上再叫你看一出好戏。”   岁娘被温宴说得心痒痒的,偏偏自家姑娘吊人胃口,她只能带着一肚子好奇过夜。   翌日下午,温宴取了一张银票给岁娘,仔细交代了一番。   岁娘心疼万分,她们现在可不宽裕,姑娘这是下血本了!   她得把事情办妥了,不能白花了银子。   又到夜幕时,温宴换上男装,翻墙出府。   温宴手里提着一物,用黑布蒙着,看不出其中是什么。   岁娘道:“爷,奴才来提吧。”   “一只笼子,关了三只活耗子,你要提?”温宴问。   岁娘的脖子冷汗直冒,连连摇头,她怕呀。   没看出来,那黑檀儿真是只成了精的,不止听懂了,还真抓来了。   渡口依旧热闹,温宴登了小船,等了一刻钟,岁娘过来了。   “骗着了?”温宴问。   岁娘答道:“可好骗了,奴才让他看了看耳洞,他就信了,乐颠颠地把跟班都甩了,上了我们安排好的船。爷,我们把季究骗上那船是要做什么?总不能是光耍他一回,让他跑个空吧?还是要拿耗子吓他?”   “别急,”温宴示意船家出发,不远不近跟在那船后头,与岁娘道,“戏台才搭好,你只等着看吧。” 第12章 声音   夜风有些凉。   季究心热,也不觉得冷,只催着那船夫快些。   这船夫也是个哑巴,手上忙乎了一阵,将小舟靠到了另一艘花船旁。   很快,花船上的人架好了木板,扶着季究登了上去。   哑巴船夫把赏银收好,再不多看一眼,摇着浆离开了。   他做多了这样的生意。   不管是男女私会,还是官商往来,若不想招人眼,就会各自寻小舟,到湖中再换,回头约好时辰再来接人。   只是他今夜的这位客人,没有约回程。   季究站在甲板上,一面整理衣摆,一面看了眼花船。   这船不算大,布置倒也不差,船舱四周纱幔层层,随风浮动,没有多点灯笼,影影绰绰的,独有一番味道。   里头已经温了酒,一股子酒香气扑鼻而来。   季究问道:“是温姑娘安排的船吧?她来了吗?”   “是,”小厮点头,“公子先入舱饮几盏热酒,姑娘待会儿就该到了。”   季究再一次确定了是“温三姑娘”之后,满意了。   美人相邀,虽是迟了,季究倒也没有猴急。   他让船娘随意唱了几首曲子,一面品着酒,一面想温宴。   温宴可真是漂亮,只马车上那么一眼,那双眼睛就落在了他的心上,勾人得紧。   以前的公主伴读也好,如今失了父母的守孝姑娘也罢,季究半点儿不在乎。   他就是看上了温宴那张脸,那双眼。   季究越想越是心热!   他就说呢,以他们顺平伯府在临安城的风光,怎么会有姑娘家不心动呢?   根本就是定安侯夫人那个老太婆在中间胡搅蛮缠。   又想攀他们季家好处,又不老老实实把温宴送上,拿一个歪瓜裂枣来搪塞他!   这是欺负温宴没了爹娘!   好在温宴是个机灵的,晓得让丫鬟悄悄来寻他,约他来这船上一会。   若是那小勾人精懂事,他也不是不可以帮她出气,给老太婆和歪瓜裂枣们一点厉害瞧瞧!   季究又饮了一盏酒,酒气上了脸,人也急了些,问那船娘道:“温姑娘怎么还没有来?你这船是不是走了一段了?不在原来的地方,温姑娘找不着了怎么办?”   船娘忙道:“船是依着姑娘安排的路线行的,公子再等等,今儿月色好,渡口上繁忙,姑娘许是耽搁了。”   季究一挥手,打发了船娘,自己喝闷酒,心想,来得这么迟,一会儿定要让温宴罚酒三杯!   又是一壶酒下肚,季究终是不耐烦了,站起身来,想撩开纱幔往湖面看。   才刚伸了手,他就听见了几声嗤笑。   曲浒?   他怎么好像在其中听见了曲浒的声音?   花船的上风处,停了一艘小船,船头没有挂灯,很不显眼。   温宴就坐在船中,静静观察着船舱里的动静。   直到季究耐不住了,温宴才发出了声音,她笑了声。   笑得和她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同。   岁娘看了过来,而自家姑娘一开口又让她惊讶不已。   这也不是姑娘扮男子时装出来的少年音色呀……   温宴示意岁娘莫要出声,自顾自往下讲。   “看看看看,那个傻子还真以为是美人相约呢!这么会儿工夫,怕是做了好一场春秋大梦。”   “哪来的‘秋’啊!我就说他是个草包,我找个小丫头骗了一句,他屁颠屁颠上当了!”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要不是投了个好胎,这临安城有他能说话的份?”   “就是!不是看在姑祖母的份上,谁奉承他呀!”   “别这么说嘛,这傻子要是不傻,我们哥几个还怎么发达呀?他把这帐算到温家头上,我们再去把温家那两小子打一顿,帮他出个气,不又是……对吧!”   “你们让让、让让,我也来看看这傻子的傻样!”   温宴面不改色,三四种不同的声音就这么从她的口中出来,变化自如。   这是她前世学来的本事,她能模仿别人的声音。   宫中生活,对她不难,但在夹缝中替家人报仇、平反,哪怕是背靠着霍太妃,自己没有一点儿能耐是做不到的。   她的拳脚只够翻墙,岐黄也就懂些皮毛,机缘巧合遇上一位精通此道的高人,便苦学了一番。   不得不说,拿来套话、拱火,算是个不错的手段了。   昨儿跟着花船听了半宿,就是为了分清曲家兄弟们的声音。   果然,温宴的模仿让花船上的季究暴跳如雷。   他一把撩了纱幔,对着湖面张望,想看看这些人藏在何处看他笑话:“给爷滚出来!敢给爷挖坑,爷不抽死你们!”   “让你们声音这么大!被他发现了,快回大船上去!”温宴的声音里露了几分急切,一面说,一面示意船夫划桨。   于是,季究就看着一艘小船驶离,他够不着,只能跳脚。   此厢动静把船娘和小厮都引来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季究。   季究气得一脚踢翻了几子,指着越行越远的小船,道:“追上去!给爷把它撞翻了!”   船娘花容失色,小厮唯唯诺诺,依言交代船夫行船,却是不敢真的去撞。   驶离了这一片湖面,各种船只渐渐多了起来。   花船不比小船灵活,季究只能看着前头那只在船只间穿梭,而后消失不见,气得他酒气冲脑,越发控制不住。   他指挥着把船靠到了平素他们游玩的花船旁,催着那厢小厮们架了木板,怒气汹汹走了上去。   曲家兄弟正在其中吃酒,听闻季究来了,赶紧迎出来。   曲浒走在最前,笑着道:“不是美人相约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季究头皮都气麻了,抬脚就往曲浒肚子上踹:“叫你们坑爷!一群废物!吃我季家的喝我季家的,还敢坑爷!”   曲浒毫无防备,被踢得连退了几步,愕然看着季究:“谁坑你了?动手做什么?”   季究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一拳头往曲浒脸上打去……   船上立刻就乱套了。   两方都是一身酒气,你来我往,小厮们劝架又不敢用力拉,忽然间噗通一声,混乱之中也不知道哪个掉下了水。   如火上浇油,更热闹了。   小船悄悄靠近花船,岁娘探着脑袋看得目瞪口呆。   姑娘没有诓她,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温宴看了眼笼子,又看了眼前头闹剧——这耗子还丢不丢呢? 第13章 退场   温宴原以为,动嘴就差不多了,毕竟,曲家兄弟哪里敢和季究动手,她趁着他们打嘴架时丢出几只耗子,添个彩头。   季究很怕耗子,前世曾在京中闹出过大笑话,温宴也有所耳闻。   只是,酒可真是个比计划之中还要厉害的“好东西”。   温宴用酒让季究失去判断,怒气冲天,而曲家兄弟也因为酒,壮了胆子。   他们打起来了。   温宴又看了眼笼子,唔,还是丢吧。   毕竟,抓都抓了。   黑檀儿格外懂事,抓来的耗子又肥又大。   她今生让黑檀儿办的头一件事情呢,不派上用场,黑檀儿不就白辛苦了。   这么一想,温宴掀开了黑布,笼子里困着三只耗子,她特意弄得很挤,叫它们连转身都难。   耗子最初的闹腾劲儿过了,这会儿显得奄奄的。   温宴抽出匕首来,控制力道,在竹笼子上划了几下,而后,迅速扬手一抛,连鼠带笼子丢到了花船上。   为了让耗子在这时候顺利出笼,笼子并不算特别坚固,又添了那么几个划口,很快就散了。   耗子吱吱叫着,摔得晕头转向,也顾不上往黑暗角落处躲,傻乎乎在甲板上冲了起来。   温宴扯着嗓子,惊呼道:“有耗子,好大的耗子啊——”   岁娘正聚精会神等着耗子大显神威,突然间被温宴吓了一跳,连连拍着胸口。   而花船上,东一拳西一脚的季究愣了愣。   闹哄哄的,又挤作一团,季究不知道耗子在哪里,但他的汗毛全立起来了:“都离爷远一点!”   曲家兄弟此刻不会听他的,小厮们左挡右挡的,一时也散不开。   花船上一大半的人都挤在了一处,混乱之中,还真有人看到了大耗子,尖声大叫。   季究被叫得脑袋都要炸开了,仿佛那耗子已经顺着他的裤腿衣摆爬上了他的身,很快就要一爪子按在他的脖子上,牙齿对着耳朵咬下去……   恐惧之下,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季究撞开了人,直直从船上跳了下去。   噗通……   船上的人呆住了,仿佛是被夜风吹散了满头酒气,顷刻间,所有人都回过神来。   曲浒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季究,吞了口唾沫,转头恶狠狠对着小厮道:“赶紧下水救人!”   说完,曲浒沉着脸,也跳下了水。   “一个、两个、三个……”岁娘一面数一面咋舌,“四个、五个……这是下饺子呢!还都是自个儿往水里跳的。”   温宴道:“只那位湿漉漉地从水里捞起来,他们谁都不能跟府里交待,可不得一块跳嘛。”   虽然,跳了,也不见得能交代。   毕竟,季究身上还有他们豪迈的拳头印子。   这厢水面闹腾,不远处的船只眼看着要靠过来,温宴让船夫悄悄驶离。   气出过了,该退场了。   万一叫人抓个正着,那就亏了。   岁娘依依不舍,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了视线。   小船靠岸,岁娘塞了赏钱给船夫。   船夫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敢算计顺平伯府的人,眼前这一对主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身份。   尤其是这俊俏郎君,一开口学好些人说话,若不是他就在边上,哪里会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哑巴,什么都不说才是正途。   途径渡口,这里一切如常,显然湖中有人落水的事儿还未传到这里。   温宴回到熙园。   岁娘抱着黑檀儿好一通夸奖。   黑檀儿眼皮子都懒得抬。   “明儿给你弄条鱼来。”岁娘道。   黑檀儿这才扬起脖子,咕噜了声,以示满意。   岁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黑猫真是成了精了。   温宴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地往长寿堂去。   桂老夫人让温宴落下,转头问曹氏道:“二郎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一大早又往衙门去了?”   曹氏的丈夫,也就是温宴的二叔父温子甫入仕多年,任临安同知。   正五品,不算高,但临安是旧都,当地官员还是很气派的。   一听这问题,曹氏险些没有压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她赶紧清了清嗓子:“昨儿夜里,季家那究哥儿和曲家兄弟游湖,自家人打起来了,全落了水。顺平伯夫人气得不行,说要把娘家那几个侄孙儿关大牢里,老爷就去衙门了。”   桂老夫人眉梢一扬,很是惊讶。   温宴也装作吃惊,道:“多行不义!”   桂老夫人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端住了:“我们定安侯府该以顺平伯府为戒。”   坐在的纷纷应下。   到底是在顺平伯府那儿吃了几次亏,温家上下,哪怕不落井下石,也想看一场热闹。   曹氏摸透了桂老夫人心意,自然不叫她老人家出面,让身边的胡嬷嬷去渡口打听,想知道那几个混账小子上岸时是怎么一个狼狈样子,回头好说给老夫人听。   只是打听着打听着,竟是隐隐有些怪异了。   尤其是,胡嬷嬷为图方便,出入都走的西北角门,门房与她嘀咕,说是白天有顺平伯府的人来问,府里姑娘昨儿可有从西北门出去的。   “门房上自是说没有,也的确是没有,”胡嬷嬷禀道,“只是不懂伯府为何有这么一问。”   曹氏也弄不明白,道:“我们家姑娘出入,还得报给他们家不成?手伸的这么长!什么破毛病!”   傍晚时分,温子甫回来,曹氏才知道这问题来由。   原来,顺平伯夫人坚持要关曲家兄弟,他们临安府却不能稀里糊涂就把人下狱。   曲浒说没有找人算计季究,季究道真有那么一个扮男装的丫鬟来传话,衙门只能去找“约定相会”的花船。   船娘依着印象画了“温三姑娘丫鬟”的画像。   衙门里不就得对着画像寻人了嘛。   温子甫把画像给桂老夫人和曹氏看:“我当然是骂他们信口开河,可是,母亲、夫人,你们看看,这好像真的是宴姐儿身边那小丫鬟。”   曹氏看得认真,在像与不像之间来回纠结。   桂老夫人只扫了一眼,冷哼了声:“哪里像了?两只眼睛一张嘴,这个岁数的小丫鬟,但凡容貌上没有特别之处的,着男装,不都是这么一个样?”   话音落下,曹氏把那个将将要出口的“像”字给咽了回去,坚定地道:“老夫人说得对!” 第14章 小题大做   熙园里,温宴正和岁娘在天井里喂黑檀儿吃鱼。   一条手掌长度的小梅鱼,黑檀儿吃得一口不剩,还冲两人直叫唤。   岁娘道:“没了,就一条。”   黑檀儿舔了舔爪子,很是不高兴地叫了声。   岁娘啼笑皆非:“老夫人喜欢,三老爷才让人从明州海边新鲜送来的,若不是这条焉了,哪里能从厨房里讨来。”   也不知道黑檀儿听进去没有,一挥尾巴跳墙走了。   黄嬷嬷看得直笑,余光瞧见一丫鬟在门边探头探脑的,便问:“什么事儿呀?”   小丫鬟赶紧笑着答道:“二老爷回府了,请三姑娘和岁娘姐姐去长寿堂一趟。”   黄嬷嬷道:“二老爷今儿不是去顺平伯府办几个公子哥打架的案子了吗?怎的要寻我们姑娘?还要找岁娘?”   小丫鬟哪知来龙去脉,便答不上来,只能看向温宴。   温宴站起身,道:“既寻我,我洗个手就去。”   岁娘伺候温宴净手,压着声儿问:“莫不是走漏了消息?”   “怕什么?”温宴轻笑,“我不认,你不认,二叔父还能把我们俩押到衙门里去?”   哪怕温子甫要这么做,桂老夫人也断断不会答应。   老夫人可不丢这个人。   温宴带着岁娘和黄嬷嬷一块到了长寿堂,乖巧给长辈问了安。   温子甫先前不可能对一丫鬟目不转睛地看,因而也就只有一个浅显印象,刚才被老夫人和曹氏质疑,就当是自家记错了,这会儿再细看岁娘模样……   和画像上还真有那么点像。   “宴姐儿,案子一步步办,叔父官职在身,不得不问几句,是与不是,你只管说,都是自家人,必定向着你。”温子甫和气着道。   温宴笑了笑,双眼弯弯:“身在其位谋其政,这个道理,宴姐儿是懂的。”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   他本就恼伯府,要问话的又是自家晚辈,心从最初就是偏的,见温宴如此懂事乖顺,越发觉得是季家泼脏水!   外头不知道,他们温家难道不清楚吗?   季究那纨绔臭小子看上了温宴,甚至为此打了温章和温珉呢!   温子甫问话问得清风和煦,温宴答得规矩得体,岁娘在宫中多年,应对进退都有一套。   总之就是一句话,不知情,不晓得,从未出过门。   西北角门上的门房婆子也被叫了来,她的册子上,这几日间的出入记得明明白白,别说是熙园了,温慧、温婧身边的人也没有从她眼前出入。   曹氏又使人去其余几处门房问了一遍,都是一样的答案。   桂老夫人等他们问答完,道:“二郎这下该放心了,他们伯府什么混账事儿都别想赖着我们。”   温子甫颔首,老夫人说得对,这个岁数的小丫鬟扮男装,看起来都差不多。   他正要说几句,外头有婆子来传话,说是衙门里来人,请二老爷带着三姑娘并岁娘一道去顺平伯府,当面说说明白。   此话一出,温子甫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就消失了。   “为何要宴姐儿过去伯府?这是什么道理?”曹氏还没有转过味来,下意识问了一句,余光瞥见桂老夫人阴沉的脸色,她缩了缩脖子。   “我不去,”温宴靠着桂老夫人,娇娇道,“前回请我,我没有去,这回换了这等法子了?往后谁家想见我,也别递什么帖子定什么宴席了,往衙门里递个状纸,无凭无据的诬告,我就得老老实实出面。”   温宴的话是火烧浇油,桂老夫人越发气了,难得说了重话:“说白了,不就是欺我们侯府日薄西山吗?二郎,我们宴姐儿不去!你们李知府要捧顺平伯府的臭脚,老婆子可不惯着!”   温子甫也憋着气。   原本,长兄为夏太傅的乘龙快婿,虽远在京城,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衙门上下,对温子甫很是客气。   去岁变故之后,虽没有影响他的官职,但多少还是有些不便之处。   温子甫处处忍让,可这回若是再忍,毫无证据的状况下让温宴去顺平伯府对质,那以后随便什么猫啊狗啊都能欺到他头上来了。   他与桂老夫人商量了几句,让传话的婆子去告诉衙门来的人。   想认人,顺平伯府自己递帖子到定安侯府来,衙门可以陪着,但也不用大张旗鼓。   毕竟喊着要把人关大牢的、要被关进大牢的,都不姓温!   话扔出去了,温子甫又好生宽慰了桂老夫人一番。   他本想着顺平伯府里胡搅蛮缠的那一位老夫人不会答应,明后日少不得再扯皮,没想到,小伯爷夫人竟然踩着夜色来了。   桂老夫人让温宴进了碧纱橱,这等事情,小姑娘家家的,不用出面,而后她一言难尽地看着来人。   “先是大清早,后是大晚上的,”桂老夫人笑了笑,“我们两家今日的关系,可不比从前了呀。”   小伯爷夫人尴尬极了,只能硬着头皮先扯几句场面话。   她的身边站着一马脸婆子,正是那天在温慧姐妹跟前咒骂桂老夫人的那位。   “我们登门来,老夫人让三姑娘避而不见,这不妥当吧?”马脸婆子道。   桂老夫人坐直了身子,压根不理那婆子,只与小伯爷夫人说话:“究哥儿他们落水,老婆子也挺担心的,听说是好端端就在船上打起来了。   我们二郎说,究哥儿跟衙门讲,听到了曲家哥儿们的声音,这才晓得自己被骗了。   年轻哥儿,气盛,说动手就动手,搁你们府上不也是挺寻常的事儿嘛,怎的就非往我们府里扯?   别人说自己是宴姐儿的丫鬟,就是了?”   一面说,桂老夫人一面给曹氏打了个眼色。   曹氏会意,接了话茬:“来都来了,没点儿进展,总是不行的,这样,我把姐儿身边伺候的人叫来,你且看看。”   小伯爷夫人讪讪,如坐针毡。   别看桂老夫人含笑说话,可那句“挺寻常的事儿”明明白白指向了曲浒对温章兄弟动手,没留半点颜面。   她听出来了,却没有办法。   自家婆母折腾了一天,对策改了又改。   先是坚信曲家兄弟算计,要把人关进大牢,后来又转变成曲家无辜,这其中必然是温宴挑事。   等温子甫离开衙门,伯夫人计上心头。   的确是温宴约了季究私会,只是阴差阳错没有成,季究听到的动静全是酒后糊涂,当不得真。   总之,这两个孩子有私情,私相授受,温家还是老老实实应下这门亲事吧。   小伯爷夫人不赞同这等缺德手段,可宝贝儿子闹着,不讲理的婆母也闹着……   她正想着要如何开这个口,岁娘和黄嬷嬷就进来了。   马脸婆子一见岁娘,张口道:“就是这臭丫头!”   岁娘眼珠子一转:“这位妈妈,你是做花船租赁营生的吗?你不收银子,不安排花船,你怎知去付钱的是我还不是我?”   马脸婆子气得浑身直抖。   好啊,这小丫头片子骂她是个老鸨妈!   黄嬷嬷把岁娘挡在身后,一本正经道:“门房上清清楚楚的,我们姑娘和这小丫鬟,昨儿都没有出门。”   马脸婆子道:“府上的门房当然向着主子了,再说,没有走门,谁知道有没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黄嬷嬷就已经“呸”了出来。   “有没有翻墙?”黄嬷嬷难以置信般说道,“公主跟前的伴读,能翻墙?你这不是说笑话吗?你们、你们这不单单是诬蔑我们姑娘,你们是在诬蔑公主!”   马脸婆子的脸色被如此小题大做的发挥弄得格外精彩。   曹氏拿帕子掩住了嘴,双眼冒光。   哇哦!   她想给黄嬷嬷鼓掌了! 第15章 又是一坑   温宴会不会翻墙,曹氏不知道,但她知道,黄嬷嬷这张嘴更厉害。   如此掷地有声,如此义正辞严!   黄嬷嬷挖好了坑,等马脸婆子上当往其中一跳,立刻提着棍棒追上,噼里啪啦一阵打。   而她脸上神情,也配合着发挥,从正直变成惊讶,又从惊讶迅速转为愤怒……   啧!   桂老夫人说,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仆。   搁温宴身上,那是有什么样的教养嬷嬷就有什么样的姑娘呀。   黄嬷嬷教温宴的不止是礼数,还有演戏吧?   曹氏心里正热闹着,余光瞥见桂老夫人扫她,她赶紧收敛了,把眼中的激动之情全掩盖住。   怪她,修行不到家。   幸灾乐祸怎么能叫人看出来呢?   回头还得跟黄嬷嬷取取经,自家也添些本事。   黄嬷嬷应对漂亮,让本就硬着头皮出面的小伯爷夫人越发进退两难。   小伯爷夫人暗叹了一口气。   温家不承认温宴出过门、与季究相约,渡口也无人能证明见过她,伯夫人倒打一耙的计策是无法成功的。   这事情的结症,原就不在温宴有没有翻墙上。   偏马脸婆子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坑中。   只是,小伯爷夫人既然来了,没有几句话就回去的理。   她若有半点儿的不尽心,回头叫婆子告到伯夫人那儿……   思及此处,小伯爷夫人只好道:“事情总得有个说法。   老夫人、同知大人、夫人,你们看,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也没有其他衙门里的人在,委实没有那么严肃。   不如请三姑娘过来,把状况说一说。   在这长寿堂里,还能叫姑娘吃亏了不成?”   桂老夫人眯了眯眼。   小伯爷夫人的姿态一退再退,他们若坚持不让温宴出现,反倒是显得心虚了一样。   若是以往,桂老夫人哈哈一笑,场面话说几句,还就真让温宴从碧纱橱里出来,主客相宜了,可今儿不行。   今儿,她正生气!   很生气!   她也是要面子的!   桂老夫人微微偏转头,不表态,当作没有听见。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也不说话。   曹氏见老夫人和丈夫如此,更不会自作主张。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小伯爷夫人被晾着了。   干干笑了声,她正想打圆场,却听见了一声咕哝。   岁娘站在黄嬷嬷身后,小嘴儿巴巴:“没凭没据找上门,还说不叫姑娘吃亏……”   “这小丫鬟是个什么规矩?”马脸婆子听见了,张口就骂,“轮到你说话了吗?”   这声音一出,小伯爷夫人的心霎时间凉了大半——完了,又是一坑!   马脸婆子真是平日里在伯府里跋扈惯了,先前吃了一亏,就想立刻找回场子。   可婆子也不想想,温宴在宫中多年,身边的嬷嬷和丫鬟难道就不是了?   丫鬟看着年轻,却不是愣头青,在没有轮到她的时候恰巧开口,还是不轻不重恰巧让她们听得清楚的音量……   这不是坑又是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瞬,黄嬷嬷又跳起来了。   身板笔直,双眼含怒,她厉声道:“规矩?这是定安侯府,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顺平伯府的人来教规矩?管得也未免太宽了些!”   “你——”马脸婆子抬起手指着黄嬷嬷。   黄嬷嬷上前一步,啪得把婆子的手打了下去:“我十二岁进宫,去年五十四岁出宫,在宫中四十二年,经先帝、今上两朝,从没有见过越俎代庖还理直气壮的规矩!   说起来,先帝未曾迁都之前,顺平伯夫人曾入宫,到贵人跟前问安行礼,也是学过些基本的规矩、礼数的。   怎么几十年过去了,挪到你们顺平伯府里头,就生生多出了这么多的变化?   贵府的规矩,可比宫里都重了呢!”   小伯爷夫人捂了捂胸口。   一模一样,跟刚刚一模一样!   挖坑、追打、拔高,一连串的动作,全是一个套路。   偏偏,马脸婆子就是上当了。   小伯爷夫人粉饰太平着把前头那个坑给略过,没有给温家继续发挥的机会,马脸婆子后脚又主动把“高大上”的罪名戴在了脑袋上……   摊上这么一个“帮手”,小伯爷夫人真是半点法子也想不出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小伯爷夫人不得不起身告辞。   再待下去,天知道旧瓶里又会倒出什么样的新酒来。   曹氏含笑起身,依照桂老夫人的交代,送客人离开。   目送马车出门,她转身返回,走到静处,身边除了自己的丫鬟外再无他人,这才抖着肩膀笑了一通。   笑够了,曹氏端正了神色,回到长寿堂。   温宴已经从碧纱橱里出来了,就坐在桂老夫人身边,而大显身手的黄嬷嬷与岁娘已然退出去了。   见曹氏进来,温宴甜甜唤了声“二叔母”。   曹氏坐下,道:“宴姐儿只管放心,那等胡搅蛮缠的人家,别想给你泼脏水!”   温宴双眼弯弯,笑得格外乖巧:“他们顺平伯府欺负弟弟们,动手打人,没有赔礼也没有道歉,这回的事儿,也是恶有恶报。   城里都晓得他们家打架、落水,还要闹上公堂,定是舍不开脸面,才想拉我们下水。   真真是恶毒心肠呢!   有祖母、叔父、婶娘在,宴姐儿一点也不担心的。”   桂老夫人抿着笑,一听这话,视线落在温宴交叠的双手上,心念一动,道:“二郎辛苦了一天,你们先回吧,宴姐儿陪老婆子用饭就好。”   温子甫应下,曹氏跟着退出去,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   她光顾着得意,都忘了弄明白,温宴有没有翻墙了。   桂老夫人握着温宴的手,笑眯眯问:“恶有恶报?”   “若不是恶有恶报……”温宴很是大方,“祖母,您也觉得宴姐儿会翻墙吗?”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   不会才有鬼!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活了几十年,就不信这个“巧”字!   翻墙、设计、成事,对方寻上本来,黄嬷嬷和岁娘也是能说能打,不吃一点儿亏。   甚好!   若没有这样的能耐,还能指望她嫁与霍以骁之后给定安侯府谋前路吗?   甚好!   温宴也笑,她就是得让桂老夫人知道,她有本事、有算计,老夫人对她的期望越高,她行事才越方便。   等时机到了,她顺利回京。   京城是个大舞台,适合她的黄嬷嬷。   这儿还是小了些,屈才了! 第16章 明示了   小伯爷夫人铩羽而归,衙门里的案子却必须办完整。   温子甫叫温宴和黄嬷嬷的话打开了思路,底气十足,半步不让。   我们家姑娘没有出过门,你敢提翻墙,你不敬公主、不敬娘娘!   渡口上人来人往,顺平伯府丢人,凭什么要拉扯我们侯府?   怎么着?   祸水东引了,全临安城就不笑话季究和几个表兄弟打架,一群落汤鸡从西湖里被捞出来了吗?   说白了,一个纨绔子,垂涎我们家的姑娘。   鸿门宴没有成效,就在书院打人,我们不与他家计较,他们竟胡扯上了,让姑娘要么吃官司,要么顺从进门。   这是何等不要脸!   跟地主家的儿子强抢民女的戏码,无甚区别!   若不是温家还有一块匾,还有我温子甫在临安衙门里做事,岂不是要让他们奸计得逞了?   指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都不要想!   定安侯府断不会让顺平伯府再得寸进尺!   想掰扯案子,来来来,我先把曲浒兄弟打温章、温珉的状纸给递上来,这可是人证、物证俱全的!   温子甫难得强势,把一群同僚震得说不出话来。   李知府把温子甫请进了书房,搓着手、长叹了一口气:“你给我交个底,府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好有个说辞应对伯府,免得事情办坏了,两头为难。”   温子甫道:“他们表兄弟打架,不该牵扯我们府里。”   李知府奇道:“你可别诓我,原本想与伯府结亲的是你们温家吧?   还是说,侄女不比女儿,侄女攀上季家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老弟,听我一句,你那侄女是烫手山芋,父母都是入狱而亡,将来难说亲呢。   府里不多这么一双筷子,但留来留去留成仇,伯府与你们也是‘门户相当’,不如就此应了……”   温子甫冷笑了一声,心说李知府要么就是收季家银子了,要么就是和稀泥,不愿和伯夫人胡搅蛮缠扯皮,想赶紧结案。   可是,凭什么?   以前是以前,桂老夫人都改主意了,他这个做儿子的,肯定也跟着改。   而且,曹氏与他推断,老夫人胸有成竹,温宴的将来必定有保证。   思及此处,温子甫便道:“我家无论哪个姑娘都不应,大人与其劝解我,不如好好与伯府商议。   这么简单的案子,若拖上半月一月的,等巡按大人到了,怕是不好交代。   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霍太妃的亲侄儿,那位霍怀定大人可不好应付。   有传言说,他已经南下了。”   李知府的脸白了白,温子甫这是在暗示他“小心点”!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子甫又说道:“告曲浒兄弟大人的状纸,我先收着,还有公务要办,大人,我先出去了。”   扔下这句话,温子甫大摇大摆往外走。   李知府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恼得跺了跺脚。   明示了!   居然明示了!   如果季究落水的结果不能让定安侯府满意,温子甫就把状纸往巡按的钦差跟前送!   等钦差问为何压了这么久才告……   那当然是知府与季家勾结相护了。   连同知都得向钦差求助,临安城的老百姓岂不是越发水深火热?   李知府打了个寒颤。   一边是“地头蛇”顺平伯府,一边是手持尚方剑的巡按御史,他得走一步想三步,不,起码五步。   衙门里的一番争执,定安侯府并不知道。   曹氏带着满肚子的好奇,一面与温宴保证家里不会叫她吃亏,一面想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温宴对桂老夫人“坦诚”,对曹氏则是一个接一个的马虎眼。   曹氏心痒极了,偏又撬不开温宴的嘴,只能遗憾作罢。   其实这府里,又岂止只曹氏一人好奇?   有胆大的婆子悄悄开了局,押季究他们打架到底与温宴有没有关系。   有说三姑娘温婉柔顺,便是因气愤而有心,应该也没有办法做到;亦有说宫里能人多,也许我们姑娘也有独特之处。   曹氏不好出面,让胡嬷嬷打发了个小丫鬟去探消息,结果都是瞎猜的,没有点儿实证。   温珉虽然在温章口中没有问出结果,但心里认定是温宴替他们出气报仇,暗自感激不已。   等去了书院,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跟着温章。   他得保护好弟弟,谁知道曲家那几个会不会狗急跳墙。   又过了两日。   清晨请安时,温宴在长寿堂见到了温子览。   温子览在明州任职,虽与临安同处江南地界,但日常往来也无法似温子甫一般方便。   一月三次的旬假,全攒一块,才能稍显宽裕。   温宴回府后,这是第一次见温子览。   她上前问安,温子览和善着问了几句,但温宴看出来了,自己的到来打断了叔父与祖母议事。   正好,温宴也想躲懒,待礼数周全了,便不与桂老夫人祖孙情深,想回熙园逗黑檀儿去,没想到老夫人不放她走,一定要留她说话。   温宴只好暂且坐下。   温子览脸上露了尴尬,安氏在一旁亦是透出了几分手足无措。   温宴看在眼里,心里“哦”了一声:这母子俩谈得不顺,老夫人拿自个儿当挡箭牌呢!   当就当吧。   桂老夫人替她把顺平伯府打回去了。   她也就勉为其难,礼尚往来一下。   总归是坐端正、笑温婉,左耳进、右耳出,温宴对这套太有经验了,一点也不辛苦。   桂老夫人就喜欢温宴“懂事”,她靠着引枕,笑眯眯与温子览道:“你们夫妻一个在临安、一个在明州,常年聚少离多,我也很不忍心。   可我身边缺不了她,她若不在,我实在是吃喝都不习惯。   那话怎么说的,三郎媳妇,你帮我想想。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后头还有什么来着……”   安氏闻言一愣,老夫人突然发问,她紧张之下,脑袋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看向温子览。   温子览忙接了话过去:“‘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母亲,您……”   “你打住!”桂老夫人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弟子规》如此浅显,你媳妇难道背不全吗?你急着开什么口,打断她思路!   你也就背书厉害,什么‘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什么‘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   你媳妇背得是不够流利,但做得好,每个字都落到实处去了。”   安氏垂着头咬住了唇。   温子览叹道:“母亲教训得是,儿子不能在您身边伺候,是儿子不孝。”   桂老夫人伸出手指,按在了安氏的手背上:“知道你公务在身,有你媳妇在,一样的。”   温宴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这会儿也明白了。   温子览想接安氏去任上,老夫人不放人,还“有理有据”。   果然,要有比较,才有差距。   桂老夫人比顺平伯府那位胡搅蛮缠的伯夫人,可厉害多了。 第17章 银子呢?   桂老夫人念几句《弟子规》,就把温子览压住了。   安氏偏转过头去,温宴看得清楚,三婶娘的手指用劲,似是在忍耐着情绪。   桂老夫人敲了棒子,想了想,又给了颗甜枣:“老婆子三个儿媳妇,最得缘的就是三郎媳妇了,一会儿见不着人,我就浑身不舒坦。三郎,你媳妇最懂我,不用细细交代她,就让我舒心极了。”   安氏的肩膀都微微颤了起来。   温子览道:“能伺候您,是她的福气。”   桂老夫人拍了拍温宴的手,又与温子览道:“还有一桩呢。   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儿孙在跟前,心里才踏实。   你看看宴姐儿和章哥儿,自小跟他们爹娘生活在京城里,老婆子再是惦记,总共也见不着几次。   好在两个孩子都是乖顺性子,回来之后也能融入家中生活。   就算这样,宴姐儿也是在庄子上静养了一年,才适应了临安气候。   三郎,你若接你媳妇去任上,再把珉哥儿带走,老婆子寂寞呀!   尤其是,你哥哥嫂嫂,这么多年,老婆子别说享他们的福气了,最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宴姐儿说在庄子上想父母想得睡不好,老婆子难道就不是了?   侯爷走得早,老婆子坚持到现在,也是一脚进棺材的人了,失了长子……”   桂老夫人越说越激动,紧紧搂着温宴,哭出声来。   如此大起大落,别说温子览和安氏愣住了,连温宴都没有想到。   只是她反应快,也抱住了老夫人的腰,嘤嘤哭泣:“祖母,您千万不要伤心,您还有我们呢,您保重身子骨要紧……”   祖孙两人,说哭就哭。   温宴自己接住了,也没有忘了给温子览和安氏打眼色。   温子览会意,赶紧在罗汉床前跪下,说他不会再提接妻儿赴任的事。   安氏也上前来,一面给老夫人顺气,一面道:“我肯定得伺候您,我不走的。”   她说得很恳切,但结合先前的隐忍动作,温宴瞧得出,婶娘并不心甘情愿,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孝字顶在脑袋上,桂老夫人先是动之以理,后又晓之以情,做晚辈的,还能说什么?   虽然这个情,有些儿夸大了。   温宴最初不适应江南气候,委实是南北差异太大。   可明州和临安能有多少变化?   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是连儿子、儿媳都咒上了。   话又说回来,老夫人为了不放人,连最最不愿意承认的“一脚进棺材”都说出口了,可见是立场坚定。   小丫鬟打了水进来,温子览亲自伺候母亲净面,桂老夫人的目的达到了,也就止了泪,渐渐平复情绪。   安氏送温子览出去。   温宴也擦了脸,重新抹了些香膏。   桂老夫人看着她,刚才温宴从惊愕到迎合,迅速得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   想法跟得上,表现得也好。   老夫人自是满意,也有几分好奇,道:“宴姐儿倒是知道怎么哄老婆子开心。”   温宴笑了笑,大言不惭:“霍太妃也这么说。”   桂老夫人笑了声:“都是缘分,我就最喜欢你三叔母,你与太妃娘娘亦是有缘。”   有缘才好呢!   “你三叔母怎的还没有回来?”桂老夫人靠着引枕,道,“宴姐儿帮祖母去请她进来。”   温宴应下。   出了正屋,院子里没有温子览与安氏的身影,温宴问了守门的婆子,知道那两位往后头花园去了。   长寿堂后有一小花园,山石累着,种了青竹、芭蕉,留了小径、曲廊通往他处。   温宴走到山石后,听见了三房夫妻说话。   “母亲性子如此,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也想接你和珉哥儿到任上,可几次开口都……”   “不能再想想法子吗?我去不了明州,老爷你若是调入临安,好歹每日能回府来。”   “临安府现在没有缺,我一直在托二哥想办法,他如今在衙门里也不顺心,上下数通又缺银子……”   安氏长长叹了一口气。   温宴听了几句,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后又重着步子重新往花园里走,一面走,一面唤:“三叔母在吗?叔母,祖母寻您呢。”   很快,园子里传来安氏的回应,她急匆匆过来,冲温宴笑了笑:“我这就过去。”   温宴站了会儿,才缓缓跟了上去,目光落在前头的安氏身上。   安氏的情绪瞧着依旧不对劲儿,走路都有点儿打晃。   温宴只看着,并没有上前宽慰,万一安氏也哭出来了……   毕竟,安氏该不该去、想不想去任上,这是三房与桂老夫人之间的事情,轮不到温宴说话。   今儿若不是恰巧遇上,原本也不该叫她知道。   走到长寿堂门口,温宴抬眼看到了正要进去的曹氏。   “二嫂,”安氏也瞧见了,急切唤了一声,甚至是小跑了两步到曹氏跟前,“二嫂手里还有宽裕银子吗?”   曹氏摇头:“我也是紧巴巴的,你怎的突然问这个?”   安氏鼓起勇气,道:“我们老爷还是想调到临安来,二伯的意思是衙门里的缺不好等,若有银子疏通还能想想法子……”   曹氏明白过来,看了眼温宴,压着声儿与安氏道:“公中也艰难,你知道的,去年为了两个孩子,大把银子送出去……”   “府里的确没有钱,”温宴清脆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二叔母,不对吗?”   曹氏叫温宴唬了一跳,一时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点头:“对的对的,宴姐儿也知道啊……”   “我是知道呀,”温宴又一次打断了曹氏的话,“去年出事,家里的银子全保章哥儿都不够,外祖父的学生们东拼西凑地才把弟弟保下来的,至于我,亏得是有公主在,才能平平安安从京中出来。”   曹氏就是听说长寿堂有戏看,才兴冲冲地来了,哪知道戏没有看着,火烧到自家身上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忙干笑两声:“能回来就好。是了,慧姐儿还寻我呢,我先回了。”   说完,曹氏风一般溜了。   温宴也与安氏告辞。   看前世温府后来的败落,温宴猜到此时公中必定不宽裕。   可银子不是用在她和温章身上的,这事儿得说明白。   安氏没有借到钱,失落着往里走。   撩了帘子入正屋,她突然想转过来。   保温宴是公主出面,保温章,自家又只出了一部分,那公中的银子呢?   银子去哪里了? 第18章 实心眼的温宴   定安侯府受封于开朝时,虽然到故去的侯爷这一代就到了尽头,但传承了那么些年,瘦死的骆驼能比马儿还小?   祖上传下来了庄子、铺子、田产,哪怕不是下金蛋的母鸡,总不能反过来是吞金兽吧?   这儿,可是富庶的江南临安城!   不是什么鸟不拉屎、连年干旱、收成没有保证的地方。   安氏越想越不是滋味。   次间里,桂老夫人迟迟不见安氏进来,抬声道:“你杵那儿发什么呆呢?”   安氏一个激灵,压下所有思绪,赶紧往里走。   “你又跟三郎提调任的事儿了?你逼他,不就是他来逼我?”桂老夫人睨了眼进来的儿媳妇。   安氏一哽,没有吭声。   桂老夫人又道:“老婆子若有法子让三郎调回临安,早就出力去了。   你也知道,三郎当年科考,成绩中规中矩的,要么外放去旮沓窝,要么一等等数年都没有盼头。   得亏是大郎有路子,才给谋了个明州的缺。   当年就能上任,离临安还近。”   “我晓得的,老爷这些年在任上也很是用心,从经历爬到同知,年年考评在明州都名列前茅,”安氏取了美人捶替桂老夫人敲打,想了想,说了老夫人爱听的,“不止我们老爷,二伯当官也很努力,这些年没有给大伯丢过人。”   “是啊,就是没想到,大郎自己强出头……”桂老夫人抹了一把脸,“原想着,三郎考绩好,在明州磨砺多年,请大郎寻个路子,把他调到临安来,你们不用夫妻分隔两地,老婆子也能多个儿子在跟前,可惜大郎他……   你再和三郎提回临安的事儿,他急、你急、我急,谁都急不出一个结果来。   你也别心急了,且再等两年吧。”   安氏咬紧了后槽牙,应了一声。   明明她想的是去明州,让温子览回临安已经是退一步的想法了,可老夫人直接当没有这回事儿,只说回临安。   偏不能和桂老夫人硬顶,安氏满腹委屈,也只有按下不表。   午前,有婆子到长寿堂来报,说是温鸢回来了。   温鸢是安氏的长女,这一辈里的长姐。   两个月前,温鸢出阁,嫁了临安府中一官家。   因温子览休假回了临安,温鸢今儿特特来给父亲问安。   温鸢进了屋里,上前行礼。   “过来叫祖母瞧瞧,”桂老夫人招了招手,“看着是瘦了些,与婆母处得还顺畅吗?”   问是问了,老夫人却没有给温鸢说话的机会。   “怪老婆子没本事给你寻一门好亲,他家底子不如我们家,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鸢姐儿且忍忍,”桂老夫人道,“都说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过来的。”   温鸢下意识地睨了安氏一眼,嘴上顺从应了。   安氏的脸则白了,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熙园里,温宴正在逗黑檀儿玩。   得知温鸢回来了,她只好放开了猫,洗了手往三房去。   她与大姐陌生极了,但长幼有序,该问安时若躲懒,不符合她在府里营造的“乖巧听话”的形象。   这形象好用,她还不能丢了。   三房住的畅园离长寿堂很近,温鸢进去时,温鸢正和安氏说贴己话。   安氏见了温宴,笑了笑:“你们姐妹说会儿话,我去老夫人那儿。”   温鸢请了妹妹入座,细细打量了一番。   她们姐妹许久未见,她出阁时,祖母说宴姐儿养身子、又是孝期之内,便没有接回来。   温鸢对温宴不熟悉,多一个妹妹少一个妹妹也没有什么区别,彼时也不纠结,但今儿再见,心中就有些复杂了。   因为“银子”。   若以侯府姑娘的身份来算,温鸢的陪嫁并不算丰厚。   当时,曹氏与安氏算了一笔账,说去岁为了长房掏了大把银钱,委实不够了。   温鸢委屈,心情低落时会怪温宴和温章,可理智告诉她,这不怪他们。   都是自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温字。   府里能力有限,救不了大伯父与大伯母,但既然能保下弟弟与妹妹,自然该全力以赴。   若是不救,才是丢人,会被人戳脊梁骨。   可是,刚刚温鸢从母亲那儿听到了真相。   家里的银子,只保了半个!   若是保两个没钱,说得过去,但只出了半份银子……   二房捏着家里上上下下的钱,还跟他们三房一次次哭穷!   她的嫁妆被减了再减,父亲调职需要的疏通银子也不肯拿出来!   温鸢越想越激愤,按着茶盏,道:“三妹,大姐厚颜问你一句,你能从京里出来,真不是家里的路子?”   “不是。”温宴道。   温鸢又问:“这么多年,你们长房在京中,开销怕是不小吧?”   温宴抿了口茶,轻笑了声:“大姐是听说了三叔母今儿跟二叔母借钱的事儿吧。   你如此直白,我也没有什么不能如实说的。   京中开销是比临安大些,但,住的院子不及这儿宽敞,也就用不了多少人手。   我为公主伴读,每个月有银子,逢年过节赏钱也不少。   父亲有俸银,我母亲又陪嫁了不少庄子铺子,每年除了自己嚼用,按说还有不少送回临安以奉养祖母、扶持族亲。   我们这一房,没有拿着公中的银子去疏通各处关卡。   我外祖父是太傅,父亲也不敢做那样的举动。   若是做过,去岁蒙难时,各种能套上的罪名都套了,会少了行贿吗?   虽然我不知道公中银子去哪儿了,但是,不是我们长房花完的。”   温鸢咬住了下唇。   大伯父的罪名里,没有行贿。   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长房没有拿银子去开道,救人也就那么点。   这说明什么。   要么就是二房败家,要么就是二房不出!   温鸢道:“我母亲管不上公中事,账目都是二伯母管,祖母每月过目,若是二房乱花钱,祖母早就说话了。”   桂老夫人从来没有因银子跟曹氏发火,显然是一条船上的。   克扣,是老夫人点头;败家,也是老夫人点头。   总之一句话,桂老夫人偏心二房。   温鸢说完,见温宴并没有义愤填膺,不禁叹了一声:“你别嫌大姐啰嗦。   我以前也没想过银子的事儿,直到要嫁人了,才知道银子要紧。   你父母不在了,哪怕你不为了自己,也为了章哥儿想想。   章哥儿念书、考官、娶媳妇,都要银子。”   温宴弯了弯眼。   她上辈子没有因银钱困顿过。   不管二房怎么花的银子,定安侯府没有短过她和温章的吃穿用度,称不上奢侈,但不窘迫。   等她嫁给霍以骁……   想缺银子也难呐。   若直接跟温鸢说她以后不是个缺钱的人,虽是实话,也太戳人心眼了。   温宴便不辜负温鸢好意,甜甜笑了笑:“大姐替我着想,我知道了。”   温鸢见她笑得这般天真,心中一沉。   老夫人偏心,曹氏又只进不出,温宴这么实心眼,怕是要被吃得皮都不剩了! 第19章 谁是那只吞金兽?   两人正说着话,温慧与温婧一块来了。   温鸢听了丫鬟通禀,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又很快压了回去。   比起生活在京中的温宴,温鸢和二房姐妹是自幼一块长大的。   年纪相仿,相处极多。   平日吃穿用度,并没有高下之分。   管家的二伯母在这一点上做得叫人挑不出一句不好,自己的嫡女、庶女、隔房侄女,一碗水端平了。   温鸢再气曹氏“只进不出”,那些银钱也没有落到妹妹们身上,她又怎么能迁怒她们呢。   小丫鬟上了点心。   温慧外向,拉着温鸢把前阵子的委屈说了一通,又道:“听说他们自家人打起来了,我可真是痛快!我没本事我低头,但恶人自有天收!”   温鸢笑了笑,道:“你能想明白就好,半年前你还在说那季究好呢。”   闻言,温慧脸上一红,看了温宴一眼。   哪是半年前啊,她半个月之前都还想嫁给季究呢!   亏得温宴回府,叫她彻彻底底看穿了顺平伯府的鬼样子。   “是我以前眼瞎,不止自己丢人,祖母也叫我连累了……”温慧道。   “以后不瞎就行了,”温鸢道,“比嫁过去之后才看穿,强太多了。”   温婧在抿瓜子,从这话里听出些意思来,下意识抬头,偏温慧心宽,温宴又似是在琢磨别的事情,谁也没有品出味道来,她的疑惑在嗓子眼转了一圈,没有出口。   温宴的心思放在了银子上。   安氏和温鸢母女吃不准曹氏是故意哭穷还是真没钱,但温宴清楚,公中并不宽裕。   长房、三房没有胡乱支出过银钱,那大把流银子出去的只有二房了。   别看是曹氏管账,有桂老夫人坐镇,不可能坐视儿媳败家,曹氏也没有瞒过老夫人的本事。   能让桂老夫人心甘情愿掏银子出去……   不是二叔父温子甫,就是长兄温辞。   只是,让温宴来看,二叔父也好,长兄也罢,哪个都不像是吞金兽。   上辈子,她嫁入京中后,见过的吞金兽两只手都不够数,哪怕有些人明面上不是珠光宝气,但花钱如流水一般的气势都大同小异。   以她的眼光,定安侯府中人,谁都不是纨绔相。   既如此,银子呢?   难道说,侯府传了这么多年,交到祖母与二叔母手上时,就已经“破落”了?   那前世能撑到祖母过世后才分院卖府,也是不容易。   温鸢在日落前回了。   安氏送走女儿,回到长寿堂。   桂老夫人睨了她一眼,道:“舍不得不是?   鸢姐儿就嫁在城中,一月里总能回来一趟,你若跟着三郎去明州,你的身子骨可经不住月月来回,到时候数月见不着女儿,还不念死你了!   行了,打起精神来,送女儿送得心飘了,改明儿送三郎也送得失魂落魄,你是要叫他这一个月里走不安心吗?   今晚上都在我这里用饭,看看时辰,陆陆续续也都该来了,你安排安排。”   安氏忙道:“老夫人说得是,我这就去。”   厅里支起了一张大圆桌。   所有人坐下,桂老夫人说了几句“家和万事兴”一类的话,才让动了筷子。   曹氏最能领会老夫人的心意了。   老夫人讲究一个“兴旺”,晚辈都围在跟前,显得她福气好、受敬爱。   曹氏便道:“宴姐儿和章哥儿也适应家里口味了,我记得去年刚回来时,两个孩子都吃不惯。”   桂老夫人眯着眼道:“一南一北,差异大,难免的。   二郎媳妇提醒老婆子了,改明儿去城中做京城菜的馆子,给他们买几道爱吃的回来。   虽习惯了家里味道,还是会念得慌的。”   温宴笑盈盈着。   无论宫中大宴,还是家宴,内里都差不多,区别在于前者压根吃不饱,后者一半时间能吃饱。   温宴经验丰富,当即冲桂老夫人道:“祖母不说,我还不馋,您这一提呀,我真就有点儿想吃了。”   桂老夫人拿指尖点了点温宴:“淘气的小馋鬼!”   “我对临安城完全不熟悉,”温宴心念一动,看向温子甫,“叔父,您走动得多,城里哪家馆子的京城菜地道呀?您带我和章哥儿去尝尝,好不好?”   是不是吞金兽,要眼见为实。   多看看,万一是她看走眼了呢。   温子甫张口要应。   桂老夫人却道:“他衙门忙,平日里能按时回府用晚饭就不错了,这样,让辞哥儿改天带你们去,兄弟姐妹都去,老婆子掏钱。”   温慧轻呼一声,很是兴奋:“祖母,我还想吃定胜糕。”   “去买去买!”桂老夫人道。   温子甫这才道:“不如都去赏个秋景?   白天我还听李知府说,前两天他家老父老母去下天竺上香,沿途景色极好,山美水美。   母亲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寺中拜一拜了,趁着天还未冷,出行一趟?”   桂老夫人一听,兴致上来了:“我还未曾带着宴姐儿、章哥儿出门过呢,就这么说定了。”   席间,气氛和善。   温子甫与弟弟多饮了半壶酒,两人在花园里消食、散了酒气,才各自回了。   曹氏拿了帕子给温子甫净面。   “三弟刚又和我说调任的事儿了,”温子甫一面擦脸,一面道,“哪里是我故意不帮忙,我自己现在在衙门里都时常受气。”   曹氏顺口应道:“这不是老夫人不放三弟妹去明州嘛!”   “那也是母亲离不开三弟妹,”温子甫道,“母亲最是宽厚慈爱,与三弟妹婆媳融洽,三弟那样,倒像是母亲欺负他媳妇一样。”   曹氏正抿茶,闻言手上一顿,嘴上附和了一句,心里翻了个白眼。   虽然她没有亲眼见到过老夫人苛待安氏的场面,但绝对不可能真就是一团和气。   安氏对着老夫人,偶尔露出来的畏惧,并非作假。   曹氏不跟温子甫争,让男人相信面善的母亲会苛责媳妇,比她出去和一群官夫人说场面话都累。   是了。   这个天真的男人,还以为他的嫡妻小妾姐妹情深呢。   哼,笑话!   这么一看,她演得其实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虽然比不上温宴和黄嬷嬷。   她得抽空跟她们去取取经。 第20章 不在了,就好了   二门上,丫鬟婆子做最后的清点。   饮子、点心、果品,主子们出门用得上的东西,一点儿差池都不能有。   管事的劳七媳妇一面检查、一面听底下们禀着,遥遥瞧见桂老夫人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过来,她赶忙清了清嗓子,迎上去问安。   “都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走。”劳七媳妇笑着道。   桂老夫人微微颔首。   车前摆了脚踏,温子甫亲手扶着老夫人,道:“儿子提议您去山上拜一拜,原该陪着您一起去,实在是衙门里抽不出空……”   “公务要紧,”桂老夫人笑了起来,“怎的?老婆子已经到了儿子不在跟前就出不了门的岁数了?儿媳、孙子、孙女,那么多丫鬟婆子,你不用操心,只管去做事儿。”   温子甫连忙道:“您身子骨硬朗得很,等忙过了这一段,差不多是深冬时了,儿子陪您去温泉庄子。”   他倒也不是故意不去。   巡按御史南下,不知哪一天就会到临安府。   就三天前,衙门里所有人都取消了旬假,忙着查漏补缺。   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真做到那份上,假得要命又粉饰太平,根本就是把御史当傻子,但也不能露出明显的错误来,让御史一顿发落。   不止是临安城里,底下的几个县衙也被上了紧箍咒。   温子甫等下要出门,往桐庐县督办,路途倒不远,但要处理事情,除非御史进城,否则他少说也要在那儿待上五六天了。   “这回来的御史,好应对吗?”桂老夫人问道。   温子甫答道:“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霍怀定霍大人,传言很是刚正,母亲且放心。”   桂老夫人的眉头扬了起来。   前头的官职、后头的品行,她一概不关心,老夫人在瞬间就抓住了最重要的那个字——霍。   霍太妃的霍,霍以骁的霍。   “这位霍大人,是太妃娘娘的……”桂老夫人问。   温子甫哪知道老夫人心里的弯弯绕绕,道:“是娘娘的侄儿。”   桂老夫人了然地点了点头。   自从知道温宴会嫁给霍以骁之后,老夫人把能想起来的与霍家有关的内容都回忆了一遍。   刚听温子甫提起,她还怕是自家激动之余记岔了,特特再确认。   这下肯定错不了了。   霍以骁记在霍家,霍怀定是他的伯父。   霍家当官的不少,大抵是太妃娘娘担心盛极而衰,子弟的官职都很普通,只霍怀定身居要职,他也是传言里极其受皇上和太妃娘娘看重的一位。   桂老夫人一面想,一面把目光落在了边上说话的三个孙女身上。   能出门踏秋,温慧很是兴奋,一直在与两个妹妹叽叽喳喳。   尤其温宴是初次登天竺,温慧正把沿途值得看的地方一一介绍,免得错过。   温宴看样子也兴致勃勃的,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问上几句。   老夫人转了转手腕上的檀木佛珠串。   以霍以骁和太妃娘娘对温宴的喜欢,霍怀定此番南下,按道理是会有所表示的。   哪怕孩子们未曾正式定下婚约、私相授受不合适,霍太妃作为长辈,捎一两句话给温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桂老夫人很是期待。   为了能一路观景,温家人要在渡口换船,走水路穿过西子湖,到茅家埠上岸,再坐马车上山。   上船后,温宴被温慧拉着在甲板上看景。   水波潋滟,远山近水。   温慧指着几处显眼的说了,心念一动,凑过去寻温辞:“大哥、大哥,季究那群混账打架落水的地方是在哪儿?你指我看看。”   温辞也是事后听说,哪里知道真实位置,被温慧问得没有办法,随意指了个方向:“好像是那儿。”   温慧乐了,想趴在栏上探头探脑去看,吓得丫鬟婆子们赶紧把人抱回来。   温宴弯着眼看,她也是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热闹了。   嬉笑打闹,满满的烟火气。   她的余光瞧见了桂老夫人。   老夫人也是乐呵乐呵的,慢条斯理饮着茶。   温宴心说,果然,只要能出门放风,无论是年轻如温慧,还是年迈如老夫人,就没有不高兴的。   原本,黑檀儿也想跟着来,温宴不让,气得那猫儿咧着牙给了她一爪子。   啧!   茅家埠的渡口有些拥挤。   不止是临安城,苏北、嘉湖一带的香客走水路到天竺进香,也是在这里登岸。   温家人等了会儿,船只靠岸,陆续下船。   这里已经备好马车等着了。   温宴随姐妹一道,温辞看顾两个弟弟,桂老夫人跟前只留了安氏,曹氏乐得自在,上了马车就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安氏给桂老夫人捶着腿。   大抵是霍怀定让老夫人心情舒畅,她缓缓道:“御史说一句好,比考评上连年的优都有用。等巡了临安再巡明州,让三郎仔细些、机灵些,兴许,都不用老婆子想法子,之后三郎能调去京城呢。”   安氏嘴上规矩应着,心里拔凉拔凉的。   调京城去?   京城的缺若这么好等,大伯在京中十余年,早就把两个弟弟都弄到京里去了。   不可能实现的事儿,老夫人这么说,不是排揎她又是什么?   况且,无论丈夫是在明州还是京城,老夫人不放她,就是不放她,有什么用?   她自己被老夫人管得死死的,府里的银子又叫二房扣得死死的,如此下去,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温鸢嫁妆少了又少,在婆家没少受奚落,温珉还在念书,进学、科考、娶亲,样样都要投银子,偏温子览的官职短时间内到了头,没有门路很难再升……   安氏睨了桂老夫人一眼。   说穿了,老夫人偏心,老夫人折腾!   要改变现在的局面,唯有分家!   只是,父母在,别籍、异财,是律法所不允许的。   普通百姓家还能有不举不查,温子览是官员,断断不行的。   对温家其他人而言,老夫人的存在等于一块匾额,但对安氏来说,还不如没有呢,反正,侯府荣光什么的,她没享受过,反而,温鸢因没有与“侯府姑娘”相符合的陪嫁,而受了委屈。   安氏想入了神。   直到马车停下,外头婆子请老夫人下车时,安氏才猛得回过神来。   寺中响起了钟声,惊起鸟雀一片。   安氏远望山门,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遍遍划过——老夫人若是不在了,就好了。 第21章 好多血   温宴下了车。   岁娘过来替她整理衣摆袖口:“还算那坏猫有良心,那一爪子没用力。”   温宴笑了笑,余光瞥见马车顶上一只黑色身影,她微微一怔。   岁娘没有瞧见,还在絮絮说黑檀儿的坏话。   温宴冲她抬了抬下颚,示意她看车顶。   岁娘顺着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冲着她呲牙的黑猫,她不由瞪大了眼:“它怎么跟来了?”   温宴笑了起来:“你刚说它坏话,它都听见了。”   岁娘摸了摸鼻尖。   黑檀儿从车顶跃下,蹦到了温宴怀里,冲岁娘翻了翻白眼。   岁娘道:“真是成了精了!”   桂老夫人听说温宴养了只猫,她平素不喜这些猫狗,自不会让温宴抱来看一眼。   今儿初见,老夫人不由拧眉:“通体黑的,不吉利。”   温宴全当听不出桂老夫人的嫌弃,四两拔千斤的:“所以才叫黑檀儿。”   老夫人不至于为了一只猫去训温宴,便道:“既带出来了就看好,山上地方大,人也多,若是跑丢了,想寻回来都难。”   交代过了,桂老夫人让安氏与刘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拾级而上。   迎客僧与老夫人行了佛礼。   温宴跟着入内,先往大殿拜了拜。   寺内香火繁盛,老夫人的体力不及年轻人,拜过后,就往厢房歇脚了。   温慧闲不住,要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看银杏、看秋桂。   曹氏拨了不少丫鬟婆子跟着,自己也入了厢房歇息。   她合衣睡着了。   隐隐约约的,有婆子来唤她,说是温慧不小心摔伤了腿,流了好多血。   她一听就急,蹭得坐起身来,才惊觉是做梦。   曹氏揉了揉眉心,刚要长舒一口气,就听得外头廊下传来一丫鬟尖叫声,而后叮铃哐啷一通响。   她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赶忙走出去。   尖叫的丫鬟站在一间厢房外,手上端着的素斋全洒在了地上,木头餐具滚落散开。   被曹氏打发到对侧厢房休息的胡嬷嬷等人也听见了声音,纷纷从里头出来。   “怎么回事?”胡嬷嬷一面走,一面压着声斥那丫鬟,“老夫人正歇着,你在她房间外头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   丫鬟木楞着回过头来,脸上比哭还难看:“妈妈、妈妈……血,好多血……”   胡嬷嬷被她闹得莫名其妙,骂了两句,待走到丫鬟身边,透过半启着的窗户看到里头场面……   “哎呦我的老娘哦!”胡嬷嬷几乎跳了起来,“来人呐都来人呐!”   曹氏突得想起梦里温慧伤了腿流血了,心里一阵跳,下意识要赶过去看。   胡嬷嬷扑过来拦她:“夫人、夫人您缓缓,您先别看,真的!”   曹氏一把挥开了胡嬷嬷:“让开!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大步走上前,房门比窗户离她近。   她当然没有再从窗户探进去,直接推来了门:“老夫人,三弟妹,是我,我进来了。”   用力连推了三下,曹氏才推开,她大步进去,看到里头模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桂老夫人躺在床上,衣衫带血。   安氏软身坐在床边地上,脑袋上的血顺着脸颊、脖子流下,染红了半侧身子,她的手上有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婆媳两人,没有半点儿动静。   哪怕她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声音,都一动不动。   曹氏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气,她只觉得一头浆糊,乱成了团!   因着要来进香,提前就定好了这一排厢房。   桂老夫人喜静,留给她最里侧的这间。   曹氏的房间离老夫人较远,而丫鬟婆子们不是去伺候温宴等人了,就是被打发着自己休息、或去殿里拜拜。   以至于这厢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愣是没有谁听见动静。   是有歹人潜进来下手了?   要真有歹人也就罢了,曹氏怕就怕是自家三弟妹受不了老夫人,突然就爆发了,给了老夫人一刀子后又自裁。   曹氏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安氏拿着匕首刺向老夫人的画面。   与平日里温顺、略有些胆怯的安氏全然不同,那么癫狂,那么凶狠……   妈呀!   光想象,就气血上头地要厥过去!   胡嬷嬷壮着胆子进来,想把曹氏拖起身,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她赶忙看过去:“夫人,老夫人好像有气。”   曹氏哆哆嗦嗦着,抬起手来,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强迫着冷静下来:“去知会寺里的师父,他们肯定有懂医的;再使人把哥儿姐儿都叫回来,让他们回屋子里待着,不许乱跑了!先都别张扬,都别张扬……”   万一、万一真是安氏动的手……   这是恶逆,是不赦的十恶之罪!   家中出了这样的恶妇,传出去了,他们定安侯府完蛋了。   温子甫、温子览两兄弟,都完了!   老夫人还有气,先把人救回来要紧。   后头怎么办,她要听老夫人指示,她挑不了大梁啊!   寺中池旁,温宴等人被神色慌张的婆子叫住了。   温慧不知状况,不满着嘀咕了几句,倒也没有使性子,老老实实往厢房走。   倒是温婧,素来敏锐,只觉得来唤人的婆子面色不对,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温宴亦有所察觉,待走到厢房廊下,刚看到桂老夫人的房间外站了不少人,还不及细问,就被几个粗壮婆子半哄着半押着全送到了房间里。   这会儿也不管先前是如何安排的屋子。   总归哥儿一间、姐儿一间,一股脑儿送了,房门一关,婆子守门。   温宴一把推开窗户,探头张望,才听到顺风飘过来的几个词,就被黑着脸的婆子给强硬地关上了窗。   温慧见温宴被推回来,气得跺脚,隔窗骂那婆子:“下手没个轻重!会不会做事了!”   温宴拉着温慧,摇了摇头:“祖母屋里出事了,我只听见‘还有气’‘不大好’。”   温慧和温婧的脸都白了。   这两个词的意思,不就是性命攸关吗?   指的是谁?   温慧扑到门边,重重拍门板:“我母亲呢?我母亲怎么样了?”   婆子回了一声:“二夫人没事。”   温慧垂下了肩膀,母亲没事,没事……   温宴转身看着桂老夫人房间的方向。   隔着那么多道墙,她无法知道那厢状况。   曹氏无事,那有事的是谁?   是祖母,还是三叔母? 第22章 听我的   温宴看温慧。   温慧脱了力,靠着门板坐着,   温宴再看温婧。   温婧双手紧握,坐姿端正,但肩膀微微发颤,透出了她此刻心情。   都是豆蔻年华的闺中姑娘,温慧和温婧哪里碰上过如此场面,手足无措也是情理之中。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   加上上辈子,她是姐妹里最大的那个了。   前世妖魔鬼怪见多了,今日状况,她惊讶急切,但也渐渐稳住了心神。   她不喜欢干等着,还是得想法子先弄明白事情。   “地上凉,四妹先把二姐扶起来。”温宴唤温婧。   温婧是缺了主心骨,一旦有人开口交代她,她忙不迭应了,起身把温慧拉回桌边坐下。   温宴提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走到门边,隔着门板朝外头道:“壶里的水都是凉的,妈妈与我们送壶热水来吧。”   婆子答道:“姑娘们将就将就,现在哪有热水……”   “将就不了,”温宴面不改色,“我的小日子还有三五天,我最是畏寒了,妈妈今儿让我将就冷水,到时候我怕是要痛死过去。”   婆子在外头听得目瞪口呆,她这个岁数脸皮厚,私下里浑话都能出口,可何尝听见过一个姑娘家能把“小日子”说得大方直白的,这、这叫她如何接话?   再说了,三姑娘怕冷是府里都知道的事儿,要不然,也不会在温泉庄子休养一年。   温宴见婆子没有反应,又道:“妈妈,祖母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竟然忙碌到没有一个妈妈、姐姐能给我们添壶热茶了?   若是都抽不出空来,妈妈把岁娘和黄嬷嬷叫来,她们两个没在祖母跟前做过事情,过去也是添乱,刚巧来伺候我们姐妹,妈妈只管去祖母那里帮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婆子也不敢再油盐不进,一抬眼,恰巧看到岁娘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她便招了招手:“你们姑娘唤你取壶热茶。”   岁娘飞快地小跑着去办了。   不多时,她提着一壶热茶,抱着食盒进了厢房。   前脚进来,后脚门又关上了。   岁娘取了茶盏,把冷热水兑温了。   温宴打开食盒,见里头装满了点心,不由笑了声:“你倒是机灵。”   岁娘道:“黄嬷嬷说,姑娘必定要寻人,叫奴婢就在外头候着,免得迟了。点心也是嬷嬷让拿的,吃点东西,有劲儿、心定。”   温宴把茶盏塞到温慧手心里:“二姐,先喝一口。”   温慧的手指冰凉,触及茶盏温度,才稍稍有了些暖意:“阿宴,祖母……”   “别慌,我们慌也没有用,”温宴说完,看了岁娘一眼,“你有什么消息?”   岁娘道:“奴婢先前一直跟着姑娘们,哪里知道什么呀,刚还是听黄嬷嬷说了两句。”   黄嬷嬷有些晕船,坚持到了寺中,温宴等人去观景时,她就在厢房里歇着,直到叫那大动静吵醒。   “嬷嬷只隔着窗户看了,老夫人身上好多血,三夫人坐在地上,也流了好多血,”岁娘道,“二夫人把人都拦开了,具体状况,嬷嬷也不清楚了。   刚才有大师过来,说老夫人和三夫人都还有气,老夫人的伤口虽深,但避开了要害,只是三夫人伤得重,能不能救回来还说不好。”   温慧和温婧小脸惨白。   “歹人呢?”温慧颤着声问,“抓着了没有?报衙门了吗?”   岁娘没有答,睨了温宴一眼。   温宴示意温婧安抚好温慧,把岁娘拉到了一边,压着声儿问:“没抓着人?也没报衙门?二叔母不让?”   岁娘点了点头。   温宴讶异,怎么就没有报官呢?   还是当时屋里状况,委实不好报官?   “伤口……”温宴沉声问:“凶器是什么?是谁的?”   岁娘道:“嬷嬷听进了厢房的婆子说,三夫人的手里握着把匕首,到底是谁的就……”   温宴抿了抿唇,她有些明白曹氏不让报官的想法了。   凶器在安氏手里。   万一是安氏朝桂老夫人下手……   这罪名,定安侯府承受不起。   可安氏真的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先前温子览回临安,温宴被老夫人当挡箭牌见识过一回母子、婆媳之间的暗涌,也意外听见过三房夫妇的对话,她知道安氏与桂老夫人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和睦。   虽然不清楚根源,但桂老夫人对安氏并不满意。   老夫人不会对安氏动粗,只是回回说话都戳心窝子,叫安氏很是苦恼。   再者,三房质疑公中银子……   这些都是“恨”。   只是,这些恨意真的能让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安氏朝桂老夫人拿起匕首?   温宴不愿意信。   话说回来,安氏日夜伺候老夫人,她真的有心下手,并不是没有神不知鬼不觉的可能,而在这儿出手,别说自己同归于尽了,丈夫、儿女,都一并连累。   若是歹人……   桂老夫人和安氏的运气就这么差?   叫人伤得这么重,期间还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   讯息太少,温宴无法下判断,可她知道,事情出了,决计不能瞒着不报。   温宴走回桌边,抓起茶盏,重重砸向地面。   哐——   碎片飞溅。   温慧和温婧被这一手吓得大叫起来。   温宴赶紧给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听我的。”   两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温宴很快又开了口,声音里满是急切与慌张:“二姐姐当心,哎呀都烫红了,四妹,你和岁娘扶二姐进里头躺下,我去叫人,我得去叫人。”   岁娘反应快:“二姑娘忍忍、且忍忍!四姑娘搭把手,奴婢一个人架不住二姑娘呀!”   温慧被岁娘半拖着站起来,一脑门的问号,但她信温宴,就没有多问,乖乖拉着温婧避去了里头。   温宴又扑到了门边,重重地捶:“妈妈!妈妈!二姐姐伤着了,你赶紧叫二叔母过来呀!”   婆子被温宴一茬接一茬的,弄得进退不得。   温宴原也不是要寻婆子,她的目标是黄嬷嬷。   黄嬷嬷会提醒岁娘候着,自己也肯定不会走远。   果不其然,温宴才喊了一遍,外头就传来了黄嬷嬷“嗷”的一声大叫。   “二夫人,不好啦——”黄嬷嬷闷头往最里头的厢房去,“二姑娘伤着了,您快来瞧瞧呀!” 第23章 二选一   曹氏几乎跳了起来。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儿,她逼着自己冷静面对,可心里发憷得厉害。   黄嬷嬷这一叫,曹氏就稳不住了,她想起了她刚才的那个梦,温慧流了好多的血。   踉跄着脚步,曹氏循声出去,忙问:“慧姐儿在哪儿呢?”   黄嬷嬷抬手指了。   曹氏顾不上细问,寻到了三位姑娘在的厢房:“慧姐儿,娘来了,不怕啊不怕!”   避在里间的温慧哇得就哭出来了。   曹氏一听,越发心焦,冲到里头:“伤哪儿了?”   温慧一面哭,一面摇头。   温宴挽住曹氏,柔声宽慰道:“叔母莫急,二姐姐没事儿,真没事。”   曹氏岂会不急:“没事儿哭什么呀?!”   温宴道:“吓着了吧……”   曹氏一口气险些噎着,等确定温慧没有受伤,她才长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榻上。   她也没力气发脾气,喘着声道:“我的小祖宗们哦!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给我添乱,真是要吓死我啊!”   温宴给曹氏倒了一盏茶:“我听说,叔母没有让人报官?”   曹氏没有回答。   温宴又道:“祖母和三叔母叫人伤着了,您这会儿不报,倒像是我们心虚了。”   曹氏干巴巴笑了笑,她可不就是心虚嘛!   她心虚坏了!   万一真是婆媳动手……   “宴姐儿啊,”曹氏想了想,道,“那些事有叔母呢,你们姐几个别担心,别自己吓自己。”   温宴摇头,细声细语道:“您瞒不过去的,祖母和三叔母伤得重,您要不声不响地把人送下山挪回府里,这不可能的。   哪怕您真把人挪回去了,您总得知会两位叔父呀。   二叔父早上才去的桐庐,三叔父在明州,他们要赶回府里,总要给衙门上峰一个说法。   我们不可能瞒过衙门,出事了却又不报官,回头衙门里问起来,您总不能说您心虚了不敢报吧?”   曹氏倒吸了一口气。   她真是自乱阵脚了。   原也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儿,满脑子都是不好声张,此刻叫温宴一说,才想转过来。   桂老夫人和安氏暂时都保住了命,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有个起伏……   温子览在明州也就罢了。   温子甫才去的桐庐,叫她磨蹭着拖到没有见着老夫人最后一面……   曹氏不敢往下想了。   “你说得对,瞒不过的,”曹氏一口把茶饮了,热腾腾的,整个人都活络了些,“我这就使人去报官,先把老爷唤回来。你们好好待着,有事儿就使劲儿叫我。”   温宴送曹氏出去,附耳道:“三叔母手里握着匕首,看到的人多吗?”   “你怎么知道?”曹氏急了,“哪个嘴皮子欠的!”   “来治伤的大师没有瞧见吧?”温宴稳住她。   曹氏道:“没有,当时屋里状况就几个人知道。老胡发现老夫人还有气,就壮着胆子上前探过你三叔母鼻息,彼时把那匕首给扔开了。”   “那您得赶紧敲打敲打去,”温宴给曹氏支招,“只要我们自己人闭紧嘴,外人不会知道三叔母握着匕首。   衙门来了人,您先说一半,具体细节,等二叔父赶到,您与他商量。   二叔父比我们懂办案。   若真传出去了,您也得咬死是歹人栽赃陷害!断断不可能是三叔母伤了祖母。   反正,我是相信三叔母的,她不会。”   “我又何尝不想信她!可老夫人难得出门,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儿……”曹氏道,“今日得亏有宴姐儿给叔母提醒,叔母是真的自己先乱了。”   温宴道:“我是没有看到那吓人的场面。”   曹氏握住了温宴的手,拍了拍:“没看到才好,不看那些。”   她知道,温宴就算真看到了桂老夫人厢房里最初那模样,也能很快定下心来。   别说是同龄的温慧、温婧了,便是曹氏自己,都没有温宴经得住事儿。   这能耐,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遇事磨出来的。   怎么磨的?   还不是去年京中变故,一朝跌落云端,从华美宫室到阴冷牢房,经历父母身死,又熬到脱身离京,硬生生给磨的。   思及此处,曹氏泛起了几分心疼,她深深看了温宴一眼,出去安排了。   温宴回到里间。   温慧红着眼问:“真不是三叔母?”   “应该不是,”温宴道,“你要真怪上了三叔母,一会儿见着珉哥儿,要怎么办?”   温慧一愣。   她怕的是叔母伤祖母,但对温珉而言,面临的是母亲伤祖母。   温珉整天之乎者也、念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他能当场厥过去!   温慧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讲话的。”   临安衙门来得快些。   李知府亲自来了,问道:“老夫人和贤弟妹醒了吗?”   曹氏道:“还不曾醒,李大人,我们老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我一妇道人家,真真是手足无措了。”   “已经派人去桐庐了,只是天色渐晚,今日未必能敢上,”李知府搓着手,道,“听说是歹人行凶?”   曹氏颔首。   李知府道:“本官先带人看看现场。”   曹氏瞪大眼睛,把人拦住:“大人,老夫人和弟妹伤得重,我没敢挪,都在厢房里静养,您带人进去查看,这不妥当吧?”   李知府脸色一沉:“不看现场,怎么断案?”   “我不懂断案,”曹氏道,“我只知道,男女有别,不合适!”   李知府道:“你怎么不说给老夫人看伤的大师也是男的?”   “您也说了那是大师!出家人!得道高僧!不一样的!”曹氏道,“再说那是要救命呢!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女医来,我也没法子呀!这样,您要查呢,您寻个女仵作来。要不然,再等等,等我们老爷回来。那厢房现场就在那儿,一夜之间也长不了腿。”   李知府被曹氏说得头痛欲裂,温子甫的妻子怎么是这么一个混不吝呢!   他又不能真硬闯,最后一位定安侯夫人,那也是侯夫人。   温家若是不依不饶,回头麻烦死了。   “既如此,现场先不看了,弟妹把事发的经过都仔细说一遍。”李知府道。   曹氏见对方让步,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对应,是刚刚温宴教她的。   今日状况,若是婆媳相残,她们得先甩干净;若是运气差,恰巧遇上歹人,凶手这会儿肯定也没影了;可若是真有那有心算无心的人,对方必定是知道他们家何时上香,又大致如何安排的。   桂老夫人出门是前几天定的,知晓的除了府里人,只有接待的寺院,和临安府衙。   温子甫是听了李知府的话,才提议老夫人进香的,而他则被派往桐庐,不能随母上山,同僚都晓得。   这些可以说是巧合,就是撞上了。   可眼下状况对温家不利,除了摘干净自己人,就要怀疑一切能怀疑的。   宁可小人之心,宁可慎之又慎。   曹氏深以为然。   多的是想拉下温子甫后自己爬上去!   官场若没有勾心斗角,温子谅夫妇能死在京中?   怀疑弟妹要杀婆母,怀疑衙门里有人要借此打压丈夫。   二选一,选什么,这需要犹豫吗? 第24章 条件   亥处,温子甫赶到了下天竺。   寺门已闭,事有缓急,僧人启了偏门引他到了厢房。   临安府来查案的官吏一部分撤了,余下的也让寺中安排,暂住此处。   老夫人和安氏依旧未醒。   曹氏怕夜里生枝节,干脆带了几个粗壮婆子一块歇在桂老夫人那一间。   她怕见了血光的厢房,可她更怕半夜歹人杀个回马枪。   曹氏开了门。   温子甫犹豫:“听说三弟妹也歇在这儿。”   曹氏给他打了一通眼色,才把丈夫拉了进来。   “李大人就歇在对侧厢房,”曹氏低声,“我与他一直打马虎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温子甫心中一惊。   母亲与弟妹受伤,他本就心急如焚,听妻子这番话,其中竟还有内情。   曹氏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细细致致告诉了温子甫。   她进来时两婆媳是个什么状况,温宴又是如何点醒她,教她与官府周旋,坚持撑到现在。   温子甫的脸色一阵白又一阵青:“你怎的怀疑弟妹与母亲不睦,以至于要下毒手了?”   “是我糊涂,我真被吓着了,”曹氏也不与温子甫解释那么多,当即认错,又道,“宴姐儿与我分析,老夫人运气不该如此之差,出门就遇上歹人。   大师们慈悲为怀,与我们更无冤无仇,寺里出了状况,对香火、对名声都不好。   老爷,估摸着可能还是官场上那些事儿吧?”   衙门里做事多年,温子甫也不敢说自己没有得罪过人,一时之间不好断言。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听听宴姐儿的想法。”温子甫道。   曹氏道:“孩子们都睡了,珉哥儿哭得厉害,这会儿累了也没声了,老爷明儿寻宴姐儿吧。”   温子甫颔首。   他再一次确定了桂老夫人的状况,又问了安氏伤情,从厢房退出来,遇上了李知府。   “大半夜的,原不该这么着急,”李知府搓着手,道,“但衙门最近状况,老弟你是知道的,御史随时会到,没有一天能耽搁。   之前弟妹说什么都不让我们入厢房查验,既然你赶到了,不如我们连夜办了,天亮了就好回城。”   温子甫叹息一声:“内子胆小、见识短,乱了阵脚,我说过她了,大人莫怪。”   李知府哪里能怪?   温子甫把话都堵死了。   他只能讪讪摆了摆手:“办正事、办正事!”   厢房里,温宴三姐妹挤在一张床上。   夜深人静时,外头察验,难免惊梦。   温宴睁开了眼,宽慰了温慧和温婧几句,起了身。   她和衣而眠,此刻也方便,只戴上帷帽就出了屋子,寻了过去。   曹氏正复述经过,与温子甫商议之后,她的说辞比先前丰富,给了不少“能给”的细节。   温宴了无睡意,干脆多听了一会儿。   里头,刘嬷嬷突然唤道:“老夫人醒了。”   “醒了?”曹氏闻言,顾不上再往下说,转身要进去。   温宴侧了个身,把曹氏拦住,悄悄掐了下对方的胳膊。   曹氏一个激灵,就站在厢房外,絮絮往下说。   温宴闪进了里头。   老夫人初醒,万一恍惚间说了不利于安氏的话,那就遭了。   她得让曹氏拖住人,自己先确认桂老夫人的状况。   桂老夫人躺着,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精神萎靡。   温宴伸手在老夫人的眼前晃了晃:“祖母,您听得见吗?”   桂老夫人一瞬不瞬看着温宴,然后嘴角开了,哈得笑了声。   她体虚,如此动作都无法顺利发力,以至于这个笑容怪异极了。   温宴拧眉,又唤了两声,桂老夫人“啊啊”地应,接着又笑。   外头也拦不了太久,等李知府和温子甫闻讯过来,曹氏也只能让路。   温子甫到母亲床前问候,得到的还是如此反应,他只能跟李知府摇了摇头。   治伤的大师又来看了一回,说老夫人大抵是受了刺激,人醒了,神智还未清,什么时候彻底好,就说不准了。   而安氏,依旧昏迷着。   天边吐了鱼肚白,一声低低的猫叫顺风而来,温宴循声,就见黑檀儿在檐上摇了摇尾巴,转身一跃,落到后头去了。   温宴跟了上去。   黑檀儿跑到一株银杏树下,动作矫捷得爬了上去。   温宴仰着头看,很快,猫儿回来了,嘴里多了一块青色布料。   黑檀儿把东西扔下,喵了声。   温宴捡起来看,是一块棉布,从走线、大小和磨损来看,很有可能是衣服袖口,而边缘处的印子让她眼睛一亮。   “血迹?”温宴蹲着身子问黑檀儿,“你撕下来的?从凶手身上?你遇上他了?”   黑檀儿高高扬起脖子,得意洋洋地叫了声。   温宴摸了摸它的脖子。   出事前,他们兄弟姐妹在寺中观景,温慧拿树叶逗猫,黑檀儿哪里肯让她如意,三两下跑没影了。   直到这会儿才钻出来。   不过,这也足够让温宴松一口气的了。   就算黑檀儿不会说话,没法作证,但起码他们现在能确定,真的是有歹人存在,而不是婆媳相残。   不止是温宴,之后曹氏面对衙门时都不会心虚了。   “你该早些拿给我。”温宴低声道。   前一刻还心情极好的黑猫顿时翻脸,一爪子按在温宴手上,冲她龇牙。   温宴道:“回府给你两条鱼。”   爪子一动不动。   温宴只好道:“三条,不能再多了!”   黑檀儿犹豫了一下,哼了声,松开了爪子。   饶是知道这猫就这个性子,温宴还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得把布料拿给温子甫,作个物证。   当然,若是老夫人和安氏能及时清醒过来,这事儿就清楚多了。   李知府拉着温子甫出去说话了。   温宴一直寻到了月洞门外,才隐约听见三人说话声。   “两位大人,之前为了救人,厢房有不少人出入,现在很难判断事发时里头还有没有别人。”   温子甫道:“没有别人?仵作这是什么意思?”   李知府打了圆场:“别急、别急!慢慢说。”   那仵作又道:“老夫人的伤是匕首造成,正是留在厢房里的那把,那是老侯爷的遗物,你们自家人不会认错,三夫人头上的伤是撞床角撞的,若是歹人行凶,当时没有任何人察觉,按说是直接下死手了。”   温子甫恼了:“案子不是这么断的!临安城这么多相熟的人家,你们只管去问,我母亲是那样的人?我弟妹是那样的人?”   仵作道:“真是外人行凶,在这里进出,贵府竟无一人察觉?”   李知府按住了仵作:“话不是这么说的。巡按随时会到,我们临安府同知家里出个婆媳相残的案子,温大人倒霉,我也吃不了兜着走!查查,再查查!”   打发了仵作,李知府又道:“老弟,案子肯定不能这么办,但时间紧,我们一定要通力合作,你说呢?”   温子甫这下是真的气笑了。   他在李知府手下多年,岂会不知道这位话里有话。   案子还没有查出线索,李知府先给他设了个条件——顺平伯府便是再胡搅蛮缠,他也别拿曲浒兄弟打人做文章。   温家也好,伯府也罢,夹在中间的衙门,那都是一条船上的。   一切都是为了临安府能顺利从巡按手里过关。   温子甫若在巡按跟前告状,今日这案子就不好了。   “大人就不怕我母亲和弟妹醒过来?”温子甫咬着牙,道。   李知府道:“我怕什么?她们醒了,说出那歹人身份,我赶紧抓人结案呐!”   一直站在月洞门后的温宴亦听得沉下了脸。   此事与李知府、官员争位有没有干系,温宴依旧拿不住,但对方既然想要个大舞台,她就给他搭起来。   这布料,还是直接给霍大人过目吧。 第25章 将心比心   寺中不便休养,温子甫和曹氏安排着,举家回府。   桂老夫人和安氏皆有伤在身,路上谨慎再谨慎,免得触及伤口,再伤身体。   如此一来,少不得“大张旗鼓”,又有临安府昨日上山查案,很快,老夫人婆媳遇险的消息就传开了。   温宴大半夜没有睡,回到熙园里补了觉。   待醒来出了屋子,就见黄嬷嬷坐在廊下,拿着碗给黑檀儿拌饭。   “将就着先吃,等厨房空些了,我去抓两条大些的鱼来。”   黑檀儿叫了声,委委屈屈的。   温宴听着就笑了,问道:“厨房里忙坏了?”   “可不是,各处都忙,”黄嬷嬷道,“二夫人也是脚不沾地,先安顿了老夫人和三夫人,后来忙着应对各家来问候的人。”   温宴蹲下身来,一面揉猫脖子,一面道:“真是来问候的?”   “姑娘明知故问,”黄嬷嬷笑了笑,“听说,有几家明着是问安,背地里都想打听事情,难为二夫人赔笑脸。”   “都是这样的,总有人想看戏,盼着不好,”温宴道,“二叔母没有胆怯吧?”   黄嬷嬷答道:“姑娘给分析得明明白白,她再是虚,也不至于面上露怯。”   “也是。”温宴说完,放开了黑檀儿,往长寿堂去探望桂老夫人。   绕过影壁,温宴迎面瞧见青珠从正屋出来。   青珠是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平日有安氏在,老夫人很少让她近前。   温宴见她手里拿着只空碗,便问:“祖母醒了?”   “醒了,”青珠道,“刚吃了药。”   温宴进屋,直到床边坐下。   桂老夫人直勾勾看着她,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温宴也不介意。   她们祖孙本就是“面子功夫”,她演到位了就行了。   先关切地唤两声“祖母”,她又转头问刘嬷嬷:“祖母还是不清醒吗?”   “连奴婢几个都不认得。”刘嬷嬷道。   温宴坐了会儿,意思到了,刚准备退出去,外头传来匆忙脚步声,原是温鸢回来了。   温鸢哭成了泪人。   桂老夫人瞪她,突然又笑了,笑得似疯似颠,颇为吓人。   温鸢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怪老夫人偏心,可见祖母这般,又委实难受。   温宴与刘嬷嬷一道安慰了温鸢一番,又陪着她往畅园走。   温鸢心急,待到母亲床前,见她昏迷模样,刚止住了泪又簌簌往下落。   安氏额头上缠着白布,血迹透出来,映得那张脸越发廖白。   “三妹,”温鸢扣住了温宴的手,压着声儿,问道,“真的是我母亲伤了祖母?”   温宴抿唇:“哪个与你胡说的?”   “外头都这么传,”温鸢抹着泪,“你给我个准话。”   “你不信你母亲?”温宴反问。   温鸢哽声。   她以前不知事,以为祖母和母亲融洽,等自己嫁人了,才慢慢品出味来。   母亲这些年在祖母跟前受了大委屈,只是都一一忍下了。   可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前些天,母亲才发现公中银子不对劲。   银子下落不明,温鸢气,母亲又岂会不气?   气老夫人偏心。   新仇旧恨的……   “信的,”沉思许久,温鸢最终还是道,“我信母亲,我信她不会做那等不顾伦常的恶事。   三妹妹是聪明人,应当看得出我母亲与祖母的关系没有那么好。   你说她胆小也好,懦弱也罢,拿匕首捅人,不是她会做的。   我这个当女儿的没法帮她在祖母跟前舒坦些,可我想证明她是清白的。   她忍了这么多年,不会糊涂的……   可她得醒过来,我盼着她醒过来,她若不醒,清白难证。”   温宴明白温鸢的意思。   面对官府,是与不是,那都不是!   事关侯府名声、子孙们的前程,桂老夫人清醒之后,绝对不会说自家问题。   她能甩得比谁都干净。   府里逼着衙门追凶,没有人证,谁也不能把罪名按到安氏头上。   可安氏不醒,甚至就此亡故,而衙门又迟迟寻不到真凶……   外头就会说,老夫人把行凶的儿媳处置了,伤重不治,多好的由头。   悠悠众口堵不住。   作为女儿,温鸢不想母亲背上那样的罪名。   温宴反握住温鸢的手。   她知父母蒙冤是什么滋味,将心比心,自是晓得温鸢此刻心境。   更何况,有黑檀儿撕咬下来的布料,她清楚安氏清白。   “李知府不尽心,二叔父又是官员、又是苦主,行事不便,”温宴道,“大姐再等几日,会有法子的。”   温鸢领会了:“你是指巡按大人要到了?没有证据,光靠我们喊,衙门也不知道往哪里抓人呐?”   “苦主喊冤,衙门抓人,喊还是得喊,”温宴道,“若不然,就只能等三叔母醒了。”   曹氏得空,来了畅园,问温鸢大抵何时回婆家,她也好做安排。   温鸢转过头去,咬牙道:“不回去了,他家说我母亲杀祖母,不休妻已经是给脸了,我稀罕这脸啊?”   别说温宴惊讶,曹氏的下巴都险些掉下来。   顺了好一阵胸口气,曹氏才缓过来,道:“我这个当伯母的,有些话不好说,鸢姐儿既拿了主意,就先放宽心住着,家里不多这双筷子,等这事儿了了,我们去讨说法。”   温鸢道了声谢。   曹氏张罗着让人把温鸢原先的屋子收拾出来,平日都有打扫,依旧干净,只是缺了被褥帕子,要趁着太阳落山前赶紧晒了。   前头来报,温子甫传了口信回来,说巡按大人入城了,他要忙公事,晚上不回府用饭了。   温宴看向温鸢,霍怀定到的比预想的早。   温鸢道:“三妹陪我走一趟?”   温宴自是应下。   曹氏叫两人说得疑惑,忙问:“走一趟?”   “衙门,”温宴答了,“找巡按大人告状。”   曹氏才顺了的气,一下子又堵了。   哪儿跟哪儿呀?怎么突然就到了这儿啊?成不成呐?   温宴冲她笑了笑:“您放心,吃不了亏的。”   曹氏唉唉应了两声,等回过神来时,已经送两姐妹出门了。   她按了按眉心,怎么回回都稀里糊涂地被温宴牵着鼻子走?   “不要紧吧?”曹氏迟疑着问胡嬷嬷,“你说她去衙门告状,怎得还抱只猫啊?”   胡嬷嬷也不懂:“三姑娘挺靠得住的,她既要去,定有说法。再说了,不还有黄嬷嬷跟着吗?”   “也是。”曹氏若有所思点头。   黄嬷嬷一登场,可太犀利了。   她要不要也跟着去长长世面? 第26章 它坐它也行   临安府衙外。   温宴扶着黄嬷嬷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转身把黑檀儿抱到怀里,一抬眼就看到了胡嬷嬷。   胡嬷嬷从一条小巷里出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瞧见了自家马车,赶紧扬起帕子挥了两下。   温宴过去问:“妈妈怎么来了?”   胡嬷嬷也顾不上姿态不姿态的,扶着墙好一阵喘。   其实是曹氏惦记着,可她若也来了衙门,万一府中有些状况,就没有个能主事的人了。   纠结之下,曹氏派出了胡嬷嬷,务必把两姐妹告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转告给她听。   马车已然出门,胡嬷嬷豁出命去跑。   亏得是马车只能走大道,胡嬷嬷两条腿跑小巷,东绕西绕的,叫她给赶上了。   这换个不熟悉路的,怕是得迟了。   胡嬷嬷当然不能说曹氏的真心话,当家夫人嘛,又是姑娘们的长辈,得保留些颜面。   她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笑了笑,道:“夫人说,衙门口的小吏不认得姑娘们,奴婢这张老脸,因着以前来给老爷、夫人跑过腿,稍稍能有点儿用,夫人就让奴婢来引个路。”   “叔母真是周全。”温宴笑了笑。   胡嬷嬷见她如此反应,也不清楚瞒过去没有,还是赶紧顺着台阶下了:“奴婢这就引姑娘们过去。”   石狮子后,两个小吏绷着脸站得笔直。   巡按大人到了,从上到下,各个都紧绷着,不敢出纰漏。   胡嬷嬷上前,道:“我们是定安侯府的,来寻温老爷。”   小吏道:“里头都忙着呢,贵府就别添事了,要寻老爷,等老爷下衙吧。”   “你这话……”胡嬷嬷的脸涨红了,刚要掰扯一番道理,就见黄嬷嬷往边上走了几步。   边上摆着大鼓。   黄嬷嬷抽出鼓槌,抡起胳膊,重重敲了下去。   咚、咚、咚——   胡嬷嬷惊得连捂耳朵都忘了。   小吏愣住了,待回过神来,赶紧去拦黄嬷嬷:“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报官呀,”黄嬷嬷又捶了两下,才把鼓槌交出去,“苦主上衙门报官,不都是先敲鼓的?”   胡嬷嬷噗得笑出了声。   小吏们面面相觑,很快,衙门里头使人来问,请了温宴几人入内。   堂上站了大大小小官员,想来是先前在听巡按说话。   温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正中的霍怀定。   霍家大伯父,比温宴记忆里的年轻了许多,精神也好得多。   李知府揣着手站在一旁,脸色阴沉,斜斜看了温子甫一眼。   温子甫只当没有察觉,走到温宴和温鸢跟前:“府里出什么状况了?”   “府里一切如常,”温宴把那块布料给拿了出来,“我是来报官的,昨儿祖母与叔母在寺中遇险,这布料是歹人身上的,还有血印子。”   所有人皆是一怔,连温鸢都讶异地看着温宴。   温子甫微微蹙眉。   曹氏近来总在他耳边说温宴,尤其是昨日寺中应对,温宴给了曹氏不少思路,温子甫便觉得,这个侄女儿有些想法。   可这布料是怎么一回事?   他自然也想有物证、人证,免得李知府借题发挥,但兹事体大,尤其是巡按大人在,弄虚作假是不行的。   “你能确定是歹人的?”温子甫问,“事关凶手,不能出错。”   温宴道:“歹人行凶时叫我的猫儿撞上了,猫儿救主心切,扑上去撕咬,咬下来这块布。”   温子甫的嘴角抽了下,他怎么听着这么玄乎呢……   李知府走上前来,看了眼布上血迹:“姑娘,既然有证据,为何不早些拿出来?”   温宴揭了帷帽,冷冷看了李知府一眼:“因为我不敢。”   说完,她把布料又拿了回来:“寺中出事,我年纪小,惶惶不安,得了这物证,原想等叔父赶到之后,由叔父转交给知府大人。   叔父深夜至寺中,李大人催促办案,我一直没有插话的机会。   直到天明前,我得知大人与叔父在厢房前头交谈,想把物证送上,却听见大人质疑案子。   大人当时,已然是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婆媳相残’,叔父力争,大人都不改偏见。   我这个物证在大人眼中,恐怕也是我们侯府为了脱罪,作假出来的吧?”   李知府全然不知道今晨对话全叫温宴听了去,下意识看了霍怀定一眼,道:“温姑娘误会本官了,误会了!”   “那就当是我会错意了,”温宴大方极了,“那请大人赶紧把凶手抓回来。”   堂中,霍怀定背着手听,问师爷要案卷看。   李知府也不好干站着,问道:“姑娘,只一块布料,寻人就如大海捞针,不知其他线索……”   温宴打断了李知府的话:“证据我们出了,线索也得我们找?大人,我们是苦主,难道要连衙门破案也给包圆了?若是这样,我们报官做什么?”   这话可谓咄咄逼人。   若是搁在平日,李知府早让小吏赶人了。   可现在不行,霍大人还在呢。   且这位苦主是个姑娘家,论辈分,算是“贤侄女”,当着这么多人,明面上还是得给温子甫些面子。   “话不是……”李知府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见那黑猫从温宴怀中跳下。   他扭头去看那猫,只看猫儿身子矫健、小跑进了大堂,而后四肢一跃,跳上了大案,一爪子按在了他的惊堂木上。   “什么意思?”李知府的脸胀得通红,指着猫,问温宴,“姑娘,这是衙门,不是花园,报案不用带着猫!”   温宴道:“它的意思是,苦主把什么都做了,那知府的位子,它坐它也行。”   黑檀儿满意温宴的解释,长长喵了一声。   李知府的脸比猪肝都红了。   “你侄女说话真是……”李知府只好冲温子甫哈哈,“府里教得可真厉害。”   温子甫想起天明前的事儿就生气,一板一眼道:“大人这话不对,下官的这个侄女长在京中,说话做事全是宫中教的,宫里教得好,下官不敢居功。”   李知府差点要当堂骂娘了!   原想要个台阶,温子甫不但不给,还一脚踢翻,顺便挖了个坑。   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   前回一模一样的套路,温子甫捡起来又用?!   站在这儿的官员,上次就是这么被温子甫坑的!   黄嬷嬷睨了温子甫一眼,心想,举一反三,学得还不错。   胡嬷嬷站在黄嬷嬷身后,一个劲儿感叹三姑娘厉害。   不止自己厉害,养只猫儿都不是凡物。   此刻听温子甫这句话,胡嬷嬷更是激动万分。   老爷在府衙里竟是如此硬气,夫人肯定爱听这个。   胡嬷嬷在脑海里组织词汇,回头势必要描绘得生动形象,忽然就见那位霍大老爷合上了卷宗,不疾不徐走到了她家姑娘跟前。   “宫里教的?”霍怀定看着温宴,恍然大悟,“我说怎得瞧着面善呢,原来是夏太傅的外孙女。”   温宴朝霍怀定行了一礼:“离京一年,久疏问候,不知太妃娘娘与公主近来一切可好?” 第27章 怕不是个结巴   霍怀定笑道:“娘娘与公主都好,听说前些时日公主生辰时,还提了你了。”   温宴莞尔。   霍怀定睨了眼趴在案上的黑檀儿,轻咳了声:“把猫抱下来,到底是衙门里,如此不成体统。”   温宴应了声,朝黑檀儿招了招手。   黑檀儿不愿意,呲着牙喵了两声,见温宴坚持,它才骂骂咧咧地跳下来。   为了表达愤怒,还一爪子把惊堂木拍飞到了地上。   啪——   温宴蹲下身子把黑檀儿抱起来,贴在它的耳边,好言道:“给个面子。”   她得给霍怀定面子。   毕竟,霍大人太上道了。   出京之前,温宴连太妃娘娘那儿都不曾去过几次,更别说与霍怀定多熟悉了。   前世,直到她嫁给霍以骁之后,才与霍家人亲近些。   温宴只在外祖父家中遇上过登门拜访的霍怀定,彼此见礼问安,仅仅如此。   时间久了,对方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稀奇。   幸好,霍大人记性不错,就这么认出来了,也省了温宴不少事儿。   霍怀定把案卷交还给师爷,与温宴道:“你家的案子,你来给我说说经过。”   温宴颔首,从温子甫听了李知府推荐,提议一家人登天竺说起,原原本本说了昨日寺中经历。   霍怀定经手的案子多了,心思细,自然听得出温宴言语中的保留和倾向。   “事情出了,怎么没有立即报官?”霍怀定干脆直问。   “我叔母被吓着了,一心救人,顾了东头忘了西头。”温宴道。   霍怀定又道:“官员们到了,却是直到半夜才把经过交代明白。”   温宴面不改色:“叔母胆子小,强作镇定,直等到二叔父赶到,有了主心骨,才定下心来。他们伉俪情深,全靠叔父支持,叔母才稳住了的。”   说完了,温宴抬眸看向温子甫。   温子甫会意:“大人见笑了,内子胆怯。”   温宴又去看胡嬷嬷。   胡嬷嬷一个激灵,忙不迭点头:“对,大人,我们夫人怕血,胆子很小的。”   霍怀定笑了声,示意温宴:“继续说。”   温宴之后的讲述,与案卷大体对得上,也就是发现布料这一段,因着昨日没有提交,案卷上没有写。   霍怀定让她说得详尽些。   温宴说得最详尽的,当然是温子甫和李知府的那段对话了。   李知府仗着巡按要到,敲打温子甫。   温宴就仗着霍怀定站在跟前,给李知府一梁一柱地把舞台搭起来。   “李大人说,若有他人行凶,必定闹出动静,”温宴道,“谁都没有听见声音,十之八九是婆媳内斗。”   李知府抬起手,按了按额上虚汗。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顺平伯夫人胡搅蛮缠的,他实在摆不平,偏温子甫那日明示了,他左右为难,便借着此次机会,想让温子甫投鼠忌器。   结果,老鼠没打着,他的乌纱帽可能要被打偏了。   没瞧见巡按大人与温家姑娘,刚刚都认上亲了吗?   又是太妃又是公主的,宫里人和宫里人说话,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李知府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与霍怀定道:“证据不足,下官一时想岔了,幸好温家今儿送这物证来,这案子重新审视、细细查证,不会错怪了好人。”   霍怀定才至临安府,没打算一踏进来就先把知府给摁了,见此,也就给了个台阶。   “查案子,走弯路不怕,能走回正道就好。”霍怀定敲打了几句。   李知府赶忙点头,请人送温家姐妹离开。   温鸢直到登上马车,才长舒了一口气:“今儿亏得三妹厉害,姐姐没用,说着是让你给我壮胆,实则全是你在说。”   温宴道:“我长在宫中,皇上、娘娘都见过,不惧官帽子。定安侯府的事儿,又分什么你我。”   温鸢挤出个笑容来。   马车驶离。   过了会儿,从府衙里走出来一青年人。   未及弱冠,模样俊秀。   他不是官身,先前也就没有站在堂上,老老实实坐在偏厅里等候,把堂上的状况听得一清二楚。   青年不疾不徐沿着街走到了驿馆,到一间房外,用力拍了拍门板。   里头毫无反应。   青年啧了声,转身从开着的窗户处翻了进去。   “你从进城睡到现在了,”青年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榻上以书遮目的少年,“怎的,现在睡饱了,你好夜游西湖?”   少年叫他吵醒了,不满意地啧了声。   青年也不管,道:“你没有跟着我和父亲去衙门,真是可惜了。   堂上说事时,来了一苦主,那苦主可有意思了。   你应该认得,成安公主以前的伴读、夏太傅的外孙女,嘴巴真厉害,把那位李知府堵得说什么都不对。”   青年一面说,一面给自己倒茶,待饮了一口,才注意到,榻上的少年已然挪开了盖在眼睛上的书,支着膝盖坐起来了。   “吓我一跳,”青年道,“你什么时候爬起来了?”   “你太吵了。”刚刚睡醒,少年的声音有些哑。   “我不吵你能睡到天黑去,”青年起身往外走,“你醒了就行,我回屋换身衣裳,等下出门观景去,霍以骁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继续睡了!你跟着来江南,就是来秋乏冬眠的?”   青年前脚刚走,后脚,霍以骁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   书依旧盖着眼,他却失了睡意。   他来江南,是在京中待得实在烦闷了。   二皇子没事找事儿,在校场上故意发难要比武,霍以骁不肯吃亏,两人借着比试,各伤了对方一条胳膊。   霍以骁伤得轻些,事后挨罚自然重些。   皇帝又狠不下心真罚他,弄得几位皇子见了他都不自在。   正好,霍怀定要巡按江南,霍以骁便拉上霍以暄,跟着出来了。   一是散心,二是,碰个运气,也许会遇上温宴。   只是,霍以暄刚才怎么说的?   温宴去了衙门,还一张嘴把李知府堵着了。   那个常常抱着公主的波斯猫晒太阳、性子平和文气、说话多斟酌、慢悠悠的温宴?   啧!   那李知府,怕不是个结巴吧? 第28章 您多担待   马车一路到了二门上。   胡嬷嬷下车,瞧见边上还停了一辆,便问门房上的婆子:“有客登门?”   婆子眼睛一亮,忙道:“是那顺平伯夫人来了!趾高气扬的呀!妈妈赶紧去长寿堂,只二夫人一人,恐不是对手。”   胡嬷嬷脑袋里的故事被这消息冲得七零八落,她也顾不上那些了,忙回身去挽黄嬷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姐姐随我走一趟。那伯夫人呐,对老夫人就不客气,我们夫人是晚辈,定是要吃亏的。”   温宴冲黄嬷嬷点了点头。   黄嬷嬷就被风风火火的胡嬷嬷拽走了。   温宴和温鸢跟上去,进了长寿堂,没有着急进正屋,而是站在廊下窗边,悄悄往里头看。   曹氏的笑容眼瞅着是要撑不住了。   都说婆母训儿媳,做媳妇的都得受着。   曹氏没叫桂老夫人训过几次,今儿叫别人的婆母训个了狗血淋头。   偏身份有别、长幼有序,曹氏忍得心焦不已。   顺平伯夫人冷冷道:“我听说巡按大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出这样的事儿,你丈夫怕是不好应对吧?   我刚看你婆母那样子,鬼门关上硬拖回来的,得有桩喜事冲一冲。   侄媳妇,还是听我一句劝,见好就收。   一个克死了爹娘的小丫头,我们府上不嫌弃,已然是看在这么多年的关系上。”   温鸢听得气愤不已,下意识去看温宴。   温宴脸上淡淡的,低声与温鸢道:“无妨,随她说。”   前世,这么说她的人多了,最后都是一个结果——没有好下场!   温鸢安慰一般,按了按温宴的掌心,然后就见胡嬷嬷捧着一碗汤药,进了屋子。   曹氏正干巴巴地应付伯夫人,见了胡嬷嬷,心思一下子就走偏了。   温宴她们这是从衙门里回来了?   姐妹俩去报官,遇上什么事儿了没有?   黄嬷嬷是不是威风了,那只黑猫又是什么用场?   她只想听那些!   眼前这个跑别人家里指手画脚的老太婆能不能赶紧回去!   胡嬷嬷给曹氏递了个眼神。   她听了黄嬷嬷的指点,待把药端到老夫人床前,借机打翻,丫鬟婆子涌入收拾,顺平伯夫人若不肯识趣地走,那就晾着,总归伺候伤者是很费时费劲的。   一会儿再把药炉往廊下一支,扇子用力摇,伯夫人爱闻那药味就闻着吧。   那位毕竟是伯夫人,不能来硬的,伯府不讲理,他们定安侯府还要名声呢。   胡嬷嬷听着有理,便要如此办了。   曹氏起身往里间走,伯夫人亦跟上了。   温宴和温鸢也转到了后窗,透过半启着的窗子往里头张望。   没想到,胡嬷嬷刚唤了声“老夫人”,桂老夫人就睁开了眼睛。   顺平伯夫人见此,道:“这会儿看着精神还不错,不如把事情……”   桂老夫人就跟没有听见似的,就着胡嬷嬷的手,含了满满一口药。   而后,身子一歪,噗得喷了出来,全沾到了伯夫人身上。   伯夫人一张老脸铁青。   桂老夫人二话不说,又是一口。   噗——   别说曹氏和胡嬷嬷,窗外悄悄探头的温宴和温鸢也看呆了。   桂老夫人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岔气了,捂着肚子喊痛。   黄嬷嬷从外头进来,最先回神,冲到床边:“莫不是伤口裂开了吧?二夫人,赶紧请医婆来看看!   哎,伯夫人,我们老夫人受伤之后啊,就不太清醒,举止如小童,您多担待。   您这身衣裳看着是不能穿了,赶紧回府换一身再来?”   再来个鬼!   顺平伯夫人气得险些仰倒,骂了声“疯婆子”,甩了袖子就走。   曹氏看着这一番变化,目瞪口呆地问黄嬷嬷:“医婆还请吗?”   “请,”黄嬷嬷道,“多请两个。”   温宴笑了一阵,绕回屋里,观察了桂老夫人一会儿,凑上去轻声问:“祖母,您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   桂老夫人眼皮子一翻,继续喊痛去了。   温宴有些吃不准,但不得不说,对付顺平伯夫人,还就需要桂老夫人如此。   一来,辈分相当,二来,老夫人受伤后举止无状,衙门的案卷上都写着她时颠时不颠,无法询问案情经过。   桂老夫人那两口药,皆是冲着伯夫人去的,因而被褥都干净,只地上落了些,丫鬟很快就收拾好了。   曹氏来拉温宴,轻咳了声,道:“衙门里还顺利吧?”   “我和大姐去时,刚好遇上巡按大人了,”温宴顿了顿,轻叹了声,“哎呀我给忘了,祖母需要静养,叔母,我们去外头说。”   曹氏连连点头。   床上,背对着所有人的桂老夫人哼哼唧唧翻了个身,瞪大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曹氏。   曹氏叫她看得背后一阵发冷,一个激灵,道:“在这里说也一样。”   温宴这下吃准了,道:“我和大姐先去看看三叔母,叫胡嬷嬷先给您说说。”   桂老夫人根本就是装糊涂。   她这么做,就是想知道,温宴和霍以骁的关系是不是真如温宴自己说的那样。   温家受挫,温宴到了霍怀定跟前,对方是个什么反应、如何应对。   此举进可攻、退可守,没了影的凶手不好抓,老夫人只要在关键时候“清醒”过来,衙门也别想把罪名硬盖到安氏身上。   至于坊间传言……   要么安氏自己活下来,要么衙门能抓到人。   这两样,老夫人不装颠也使不上劲儿。   桂老夫人精明又爱算,如此包赚不赔的生意,自不会错过。   温宴理顺了,自然要给胡嬷嬷腾出舞台来。   温宴和温鸢两个正主在前,胡嬷嬷再能渲染情绪、层层递进,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发挥。   得让胡嬷嬷放下心中包袱、放胆去说。   给桂老夫人喂一颗定心丸。   夜色沉下来,临安城的热闹不输白日。   霍以暄进了府衙。   李知府看着霍以暄把食盒交给霍怀定,赶忙夸道:“霍大人,公子可真有心了。”   “难得孝顺,”霍怀定轻笑了声,问霍以暄道,“你们两人用了晚饭吗?”   “一会儿去。”   李知府听他们父子对话,这才注意到,角落处还站着个人。   那人隐在夜色中,身影不太清晰,只分辨出是个少年人。   “那位是……”李知府询问。   霍怀定道:“家中侄儿。”   李知府自不再多想。   霍以暄话多,问道:“就今儿下午遇上那案子,我们刚在街上听到的,说顺平伯夫人前脚出了侯府,侯府后脚就请医婆了。   定安侯夫人本就身受重伤,又被气到吐血。   这两家是世仇吗?”   李知府笑不出来了,尴尬地搓了搓手:“是这样……”   “顺平伯府那季究想娶我侄女儿,就是夏太傅的外孙女,下午来送布料的那个。我们家不同意,拒了几次了,”温子甫从书房里出来,听说老母亲被气吐血了,哪里还管李知府是个什么应对,直接道,“对方不依不饶,又是书院里打我侄儿,又是污蔑我侄女儿,什么脏水都泼过来。”   霍以暄顺口道:“临安不愧是旧都……”   霍怀定瞪了他一眼。   霍以暄赶紧把后半句“世家纨绔不着调起来都一个样儿”给咽了下去。   李知府一手捂着心窝,一手按着额头,背过身去不掺和了。   角落里,霍以骁抬起眼皮子。   顺平伯府硬要娶温宴?   季究?   又是个什么货色? 第29章 问几个事儿   霍以骁出了府衙,靠着石狮子站了会儿,就见霍以暄小跑着出来了。   “怎得不说一声就走了,”霍以暄一把勾着霍以骁的肩膀,“迫不及待想游西子湖?”   霍以骁没有动,只道:“暄仔。”   霍以暄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收回胳膊站直了。   见他如此反应,边上候着的亲随噗嗤笑出了声。   霍以暄瞪了亲随一眼,佯装随意地摸了摸鼻尖:“你能别学我爹吗?吓死个人。一听就觉得没好事儿。”   这是他的小名。   母亲自幼这么叫他。   随着年岁增长,母亲不再这么叫了,倒是父亲一直不曾改口,尤其是训人的时候。   自家兄弟几个听得多了,时不时也打趣两声。   “有事说事。”霍以暄道。   霍以骁道:“想游西子湖,你认得路吗?渡口在哪儿?”   “不认得,”霍以暄答,“问人呗,你不想开口,我还长嘴了呢。”   霍以骁道:“叫人引上黑船,一壶酒百银,一首曲子千金,我们两个跳湖报官吗?”   闻言,霍以暄笑了起来。   这是今夏京城里最好笑的笑话。   有几家纨绔自诩风流,结果着了道,不得不报官了事,银子虽然保住了,面子丢了个干净。   西子湖上的花船,跳下去断不了腿,但绝对更丢人。   霍以暄笑着道:“那你说怎么办?”   霍以骁朝府衙大门抬了抬下颚:“问他们要个引路的。”   衙内,霍怀定正品尝着临安佳肴,就见霍以暄去而复返。   霍以暄道:“都说西湖四季昼夜景色各异,不游西子湖就白来了趟临安……”   霍怀定睨他:“说重点。”   “我们不认路,”霍以暄忙道,“缺个向导。”   李知府一拍胳膊。   他这是在临安城当官当糊涂了,竟然忘了这一条。   巡按到了,衙门办事要干净漂亮,把公子们照顾好,也是重中之重。   霍家的公子,不说能称兄道弟,就交个朋友、结个善缘,也是极好的。   李知府忙道:“年轻人游湖,还是同龄人结伴的好,我家没有这个岁数的儿子、侄儿,温同知府上倒有一位,只是家中遇险,不便消遣,这样,让孟同知的长孙给公子们引个路?”   霍怀定应了,只是道:“就看个景,吃盏酒,不许胡来。”   孟同知的长孙孟钰被叫了来,他个头不高,说话温和,看着是个实诚人。   既是引路,孟钰就老实引路。   霍以骁不怎么开口,孟钰便不搭话,只与好脾气的霍以暄说些城中趣事。   临安城热闹。   渡口渐近,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孟钰正要打发小厮去寻只小船,突然听边上人问起了季究。   “那人怎样?”   孟钰定睛一看,问话的是一路上几乎没有开过口的霍以骁。   “季公子……”孟钰斟酌着用词,道,“我与他只是面识。他是顺平伯夫人的幺孙,很受家中喜欢,平时与自家表兄弟一道,很喜欢游湖。”   霍以暄替他换了个直白点的说辞:“被宠得无法无天,狗腿子一堆。”   孟钰显然不是个会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干干笑了笑,借着备船先走开了。   “你问那季究做什么?”霍以暄见此,偏头问霍以骁,见后者没有回答,又自言自语,“那人跟你半点干系没有,硬说关系,因为夏太傅家那小丫头?”   霍以骁的目光落在渡口的灯笼上,淡淡道:“为了成安,成安若知道有这么个不识相的盯上了温宴,她准生气。”   “你什么时候还管公主生气不生气的了?”霍以暄道。   霍以骁不再开口。   孟钰寻了只小舟,船夫把一行人送到了一家船上酒肆。   船不大,酒菜味道极好,一面品酒,一面游湖,别有一番趣味。   远处,各色大小花船,丝竹声阵阵。   霍以暄靠着栏杆吹夜风,问孟钰道:“你说季究爱游湖,哪条花船是他家的?”   孟钰摇了摇头:“湖大船多,不好认。”   待船只靠岸,孟钰想把人送回驿馆,却不想,岸上已经寻不到霍家兄弟了。   四更天,星子都叫云层隐了。   一艘小舟摇晃着靠近了季家花船。   大抵是都已经醉了,花船上已经没有唱曲吃酒的动静了。   小舟上,霍以暄叹着问霍以骁:“你找了一圈难不能是就想看看这家花船长什么样?你得动手是吧?回头我爹问起来……”   “暄仔。”霍以骁唤了声。   霍以暄捂了把脸:“行,您是爷,您说了算。我就想问问,骁爷您把人绑了,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问几个事儿。”霍以骁说完,翻身跃上了花船。   船内酒气浓郁。   霍以骁不认得季究,但季究的衣着是船内最讲究的,他一挑一个准,提着对方的后领子又跃回了小舟上。   季究浑然不知摊上事了,半醉半醒着骂骂咧咧:“老疯婆子,吐药说成吐血,她倒是吐两口血看看!”   霍以骁面不改色地把季究的脑袋按进湖水中,又提起来。   季究呛了水,酒霎时间就醒了,还未等看清楚状况,就叫一块黑布蒙住了脸。   他叫了起来:“什么人?敢劫我?不知道我是谁吗?”   “谁啊,”霍以骁懒懒道,“季究嘛。”   “知道你还敢……哎呦!”季究被踹了一脚,痛得直喘气。   “想娶温宴?”霍以骁问道,“什么家底啊?”   季究道:“顺平伯府!哎——”   “问你自己呢,”霍以骁道,“有功名吗?功夫怎么样?”   霍以暄坐在一旁,听了这些,手里的酒壶差点倒歪了。   这都是什么问题?   老丈人考女婿?   霍以骁把自己当温宴的爹了?   季究亦是回不过神,下意识地答了“没功名”“不会武”之后,才品出不对劲儿来,叫道:“你又是什么人?你爹娘谁啊?”   “我娘早死了,”霍以骁道,“还有一个,他没认我这儿子,我也没想认他那个爹。家里有人当官,仅此而已。”   季究挣扎起来:“原来是个小杂种!我家有爵位,你——”   话说了一半,霍以骁一个抬手,把季究扔下了水。   噗通一声,干净利落。   翌日。   定安侯府中。   温宴出了屋子,就见黄嬷嬷和一婆子在院中说话。   那婆子说得眉飞色舞,待见了温宴,才赶紧正色,问了声安,匆匆走了。   温宴好奇:“妈妈与她说什么呢?”   黄嬷嬷上前来,替温宴理了理衣摆,道:“说恶人有恶报,那季究,又是大半夜的落入西湖,浑身湿透着被人捞起来了。”   温宴噗的笑了。 第30章 叫她堵上了   季究病了。   前回,落水的人多,动静也大,他没有在水里待多久就被救上了船。   今晨不同,季究扑腾了一刻钟才终于吵醒了花船上的人,待捞上船时,他冻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时至深秋,湖水寒冷,季究又怕又冷,浑身烧了个滚烫。   顺平伯府闹了个人仰马翻。   伯夫人心疼得哭天抢地,把曲家兄弟一通大骂,又把伺候不利的小厮打的打、卖的卖,依旧不能消了心中郁气。   待她听季究迷迷糊糊说了落水的经过,气得跳了起来。   好啊,原来是有个小杂种把她的宝贝孙子扔下水的!   她得报官,她要把凶手找出来!   小伯爷阴沉着一张脸进了临安府衙。   他知道季究被母亲、妻子宠得无法无天,连他想管教都无能为力。   可这回事情,真是季究吃了大亏。   “若是我儿不会水,或是迟迟没有被发现、体力不支……”小伯爷冷声道,“这是杀人!”   李知府后脖颈全是冷汗。   下天竺寺里的凶手没找着,西子湖里又冒出来一个。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霍怀定。   霍怀定昨儿才到,因着侯府案子,也算是了解了些季究之前的荒唐事。   得知季究凌晨又去西湖里游了一刻钟,他接了小伯爷的状纸。   本是存了几分好奇,可等他看了上头的陈述,手边的茶水险些打翻。   ——我娘早死了。   ——他没认我这儿子,我也没想认他那个爹。   ——家里有人当官。   这几个说法,怎的看起来叫他这么心慌呢。   虽然,临安城很大,人才济济,不缺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但这其中,认得温宴的,敢对顺平伯府的公子下黑手的,有能耐在半夜里不声不响把事情做成了的,还能把母亲过世、父子失和说得这么毫不在乎、清新脱俗的……   不是他想自夸,而是霍怀定思前想后,这样豁得出去的少年人,好像、可能,就那么一位了吧?   霍怀定当机立断,没有打翻的茶水最后还是翻了,沾湿了他的衣袖。   “哎,怪我怪我,看状纸没顾上,”霍怀定赶紧站起身来,抓了一把湿哒哒的袖口,“我先回驿馆换一身。”   李知府也想有个空闲时间理一理思路,自是应和,起身送霍怀定离开,又转头与小伯爷道:“兹事体大,本官先弄明白来龙去脉。”   温子甫的书案上堆满了文书,他头也不抬,冷冰冰道:“我家姑娘们不会翻墙,哥儿们不会打架,这事儿与我们侯府没有干系。”   小伯爷气得哼了声。   另一厢,霍怀定回到驿馆,大步流星往里走。   待知道霍以暄还在屋子里睡觉时,霍怀定越发笃定了猜想。   白天睡不醒,准是夜里当贼去了。   他一把掀开了霍以暄的被子:“暄仔你冬眠呢!”   霍以暄一个激灵,打了个喷嚏。   他陪着霍以骁在西子湖上吹了大半夜的冷风,一早起来有些咳嗽,正睡得云里雾里,就被霍怀定吓清醒了。   “你们两个昨晚上做什么去了?”霍怀定咬着牙道,“顺平伯府的小子落水,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跟我没关系。”霍以暄忙不迭摇头。   霍怀定不信。   霍以暄只好道:“跟以骁有关系。”   霍怀定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背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夸一夸自家破案子的水平。   “以骁干什么把人扔下水?”霍怀定追着问。   “我哪知道他,”霍以暄道,“他说,温家丫头叫这么个货色给盯上,回头公主知道了,肯定不高兴。这话我不信,可我问不出来,不如您去问问?”   霍怀定抬手又是一掌。   他能问出来才怪!   名义上,霍以骁是他的侄儿,在被接回宫里之前,一直是在霍家长大,与霍以暄几兄弟处得也不错。   可毕竟身份不同,霍以骁敬他,叫他一声“伯父”,霍怀定却不敢真拿长辈的那一套去管侄儿,那不合适。   这个岁数的少年人本就不好管教,一个不留心能气死家里,霍以骁又因出身添了枷锁,几年下来,不似幼时活泼外向了。   不止霍怀定棘手,霍太妃都很是为难。   “扔人下水,万一出人命了怎么办?”霍怀定坐下,道。   “我们远远看着的,没叫他真沉下去……”   霍怀定气笑了:“你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我都把他扔下去了。”霍以骁推门进来,说得漫不经心。   霍怀定道:“伯府来报官,总要有个说法。”   “临安府治安不行,抓不到人的案子也不止这一桩,”霍以骁说完,想了想又道,“伯府不是报官吗?您上门问问那落水的苦主,我随您去伯府走一趟吧。”   霍怀定应了。   霍以暄从被窝里爬出来,笑着问:“骁爷去伯府做什么?”   “赔礼?”霍以骁啧了声。   霍以暄当然不信。   就这位,耀武扬威还差不多。   霍以暄自是要跟着去,赶紧换了身暖和衣裳,见霍以骁穿着昨儿那一身,不由问道:“不换一身?万一叫他认出来。”   霍以骁抬着步子往外走,道:“我打断朱晟一条胳膊时,换衣裳了吗?”   霍以暄哭笑不得。   二皇子是以比武谋私,想下黑手,校场上那么多人看着,谁还不认得谁啊。   昨夜是摸黑“行凶”,这不一样。   罢了,朱晟是皇子,那季究又算什么。   驿馆外,停了一顶轿子,轿夫不知道被主家打发去哪儿了,只边上站着个小丫鬟,见霍以骁等人从驿馆出来,她忙隔着帘子与轿中人说话。   很快,一姑娘从其中下来,没有戴帷帽,朝几人行了一礼,笑盈盈的,正是温宴。   霍怀定和霍以暄都停下了脚步。   只霍以骁,仿佛没有看见她,径直往另一侧走。   温宴见状,赶了几步,直直拦到了霍以骁跟前,抬着眸子看他:“久违了。”   霍以骁看了她两眼,才“哦”了声:“是你啊,没认出来。”   温宴心里越发笑开了花。   上辈子,温宴听霍太妃提起这年霍怀定巡按之事,霍以骁还骗她说自己不曾抵达临安城。   那时,霍以暄不在了,温宴又不方便问霍怀定,就只是猜测,没有准数。   今生她特特赶在霍怀定到临安前回府,就是来堵霍以骁的。   看,叫她堵上了。   露馅了吧?   装,你继续装! 第31章 这人别扭着呢   霍以骁有些躁。   温宴也不说什么,只温温和和地冲着他笑。   他微微偏了偏视线,道:“我们要出去。”   温宴佯装没有听懂霍以骁的意思,站在原地,半步不让。   霍以骁只好自己让了,往边上侧了一步,想越过温宴。   没想到,温宴也跟着挪了一步,又把他的路堵了。   霍以骁挑了挑眉,问温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   温宴笑容不减,道:“四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在京里时,宫中、官场,提及霍以骁时,都称他为“四公子”。   最初,为了能有个合适的称呼,各处没少费心思。   皇子伴读皆是少年人,家中长辈在朝中为官,各处官员提及,直呼其名、甚至叫一声“贤侄”都不为过,可霍以骁身上毕竟留着龙血,谁有那么大的脸跟皇上去称兄道弟?   “骁爷”是霍家里头的叫法,但让一众年过半百的老大人们也这么叫,似乎不太对味。   不能称殿下,不能叫名字,恭谨不足不行,过了也不行……   最后,就定了称“四公子”。   霍以骁在霍家行四,若有一日认祖归宗,在一众皇子之中亦是行四。   左右出不了错。   霍以骁没有回答。   “我们去顺平伯府。”霍以暄突然过来,话一出口,就收了霍以骁一个眼刀子。   霍以暄摸了摸鼻尖,怎的,那顺平伯府是不能提吗?   他也是无奈极了,全然不知道这两人在这儿僵持个什么劲儿,想看看状况,却被他老子打了一通眼神官司,逼他来问一声。   硬着头皮,霍以暄问:“温姑娘怎么来了?是有案子状况要寻家父?”   温宴答道:“听说季究半夜里被人扔下了水,我是来道谢的。”   霍以暄猛得转头看霍以骁。   他们两个半夜搞事,被自家老父亲看出来也就算了,温宴又是怎么知道的?   霍以骁蹙眉,冷声道:“你谢错人了。”   “除了四公子,临安城里还有哪一位会把季究扔下水?”温宴反问他,“若不是,公子为何要去顺平伯府?无事不登三宝殿,去看热闹?”   开场白被温宴还了回来,霍以骁哼着笑了声,不认也不驳,只是转过身去,抬步往回走,慢悠悠道:“那就不去了。”   温宴这回没绕过去拦他,目送霍以骁进了驿馆,这才走到霍怀定跟前,道:“给霍大人添麻烦了。我还有事要与四公子说,霍大人能否明日再去伯府?”   霍怀定失笑:“那就明日吧。”   霍以骁这两年的脾气有一阵没一阵的,霍怀定也没有一点儿办法。   动手的人不去,他还去做什么?   去跟季家打哈哈吗?   温宴也进了驿馆,左右张望,霍以骁已经走得没影了。   霍以暄的指腹抵着下巴,突然福至心灵,冲边上亲随道:“给温姑娘引路去。”   亲随忙不迭进来,给温宴比个了请的手势,一路引着往里去,直到最里头的屋子。   门,关着。   温宴上前敲了,里头没给反应。   她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户启开,探着头,朝里头道:“四公子是让我翻窗吗?”   说完,温宴也不急,等了会儿,就见门开了。   霍以骁绷着脸走出来:“到底什么事儿?”   温宴笑着道:“公子从京中来,公主可有什么话捎给我?”   “没……”霍以骁话一脱口,又转了个弯,“成安一切安好,让你不用惦记。行了,季究是我扔下水的,我不给他点教训,回头成安知道了,肯定要闹。”   温宴“哦”了一声,语气有些失望。   霍以骁南下,成安公主是不知情的,自然不可能捎话给温宴。   温宴故意这么问,就是想把对话又绕回季究落水上。   可惜,霍以骁的反应还是快,这么个坑,没有踩下去。   温宴便道:“尽地主之谊,请四公子夜里游船。”   这下,霍以骁愣住了,靠着门板,上下打量她。   他感觉到温宴变化很大。   一年未见,温宴比印象之中长高了些,模样亦有些变化,大抵就是老人们说的“长开了些”。   当然,让他觉得变化更多的,是温宴说话的语气。   以前,她很温吞,笑起来淡淡的,语调很慢,斟酌之后才会开口。   哪怕是被他撞见她和成安公主翻墙,她也只是在成安求他不许说出去时,站在一旁浅浅的笑。   不似现在,情绪外放,笑容盛了,说话都活络起来,张口就是“翻窗”。   温宴变了许多,变得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相去甚远,霍以骁却觉得很好。   笑容盛了,说明她生活平顺,开心事儿比糟心事儿多。   说话活络,是她离了宫城,不用再小心翼翼,怕脱口而出的话失了礼数、分寸。   霍以骁有那么点羡慕,而后自嘲一般抿唇笑了声。   他的枷锁来自血脉,和温宴不一样……   垂着眼,霍以骁道:“温宴,且不说男女有别,我跟你还没有熟到要尽地主之谊的地步吧?”   “是吗?”温宴笑道,“我以为,万两银子的交情,很不浅了呢。把我从牢里捞出来的银子,是四公子掏的呀。”   那本是桩冤案,只是各方原因压力,最终定了罪名。   皇上有心放过他们姐弟,衙门便揣摩着圣意行事,权衡了数量,收钱放人。   从前,温宴一直以为自己的那份是定安侯府出的,后来才知并非如此。   她又把这份恩情记到了成安公主头上。   直到她再见到成安,公主抱着她大哭了一场。   万两现银,对成安而言也是天大的数目了,她去求了惠妃。   惠妃彼时亦处在风口浪尖,怕一着不慎又惹是非,便不许成安掺和。   成安有心无力,急得团团转,直到听说有人出了银子,才松了一口气,又想方设法托人送了一匣子首饰给温宴做个念想。   温宴直到婚后数年才晓得出钱的是霍以骁,连她从牢中出来,等着侯府来接她时小住的庄子,也是霍以骁的私产。   霍以骁把好事全做了,嘴上却不说,也不认。   温宴前世与他做夫妻处出来的道理,就是别信霍以骁说什么,这人别扭着呢。   果不其然,霍以骁闻言,乱了阵脚。   漫不经心的态度摆不下去,他以手做拳,咳了两声:“银子是成安问我借的。”   又是成安,公主的名头可真好用。   “公主到不了临安,我就请公子了,”温宴弯着眼,也不戳穿他,只是又上前一步,抬着头,压着声儿,道,“我夜里出门可是要翻墙的,你千万别让我白翻了。” 第32章 确实不是头一回   驿馆的院子里有一株金桂。   这几日开得正盛。   随着温宴的一进一退,霍以骁闻到了一缕香气。   不是桂花香,没有那么的甜腻,很清雅,淡淡的,却是顺着鼻息而入。   霍以骁不懂姑娘家用的香料、花露,分不清每一种的区别,但他知道,他闻到的是温宴身上的味道。   这么清淡的香气,压过了浓郁的金桂,只一个呼吸,就叫人记住了。   霍以骁垂着眼,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   他还是有些躁。   不是急躁、也不是烦躁。   他自己也说不清。   温宴观察着霍以骁的反应。   做过几年夫妻,她还是能抓住霍以骁的情绪变化的。   抿着唇笑了笑,温宴没有等他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自顾自道:“说好了啊,今晚戌初,我让岁娘在渡口候着。”   说完这句,温宴越过霍以骁,脚步不疾不徐地往外头走了。   清风吹来,霍以骁又闻到了那股香意,他啧了声,推开门板进了屋子。   不起眼的角落里,霍以暄一直暗悄悄地看着状况,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赶在在霍以骁关门前,霍以暄大步流星着挤了进去。   霍以骁冷眼看他:“做什么?”   霍以暄双手按在霍以骁的肩膀上,把人压到桌边坐下,笑嘻嘻道:“你和温家那小丫头很熟嘛!她邀你游船,你今晚上去是不去?”   霍以骁靠着椅背,没有回答。   “去呗,”霍以暄道,“人家要尽地主之谊,你却不赴宴,未免太落人颜面了。到底是个姑娘家,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的。”   霍以骁哼了声。   霍以暄亦坐下,凑过去继续道:“万两银子呢。   我就说去年你急匆匆地问我借现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不大肆置产,又不金屋藏娇,也没有其他流水开销,按说不会缺银子花。   原来啊原来,是为了救那小丫头。   做好事还不留名,你到底怎么想的?”   一提起被温宴识破的万两银子,霍以骁的脸色一沉。   他没有当面怼温宴,此刻把气都撒在了霍以暄身上:“我怎么想的,关你什么事!”   “关啊!”霍以暄摇着脑袋道,“那银子里有一大半是我东拼西凑弄来的。   我跟温家小丫头没有万两银子的交情,几千两的交情还是有的。   你要是不去游船,那我就去了啊。   她要宴客,那船上自少不了美酒佳肴,说不定还有唱曲的、说戏的。   西子湖那么大,孟钰昨儿带我们游的只一小片,我还没有过瘾呢!   你别不服气,不然你现在就把那银子换我,要现银!”   霍以骁气着了,也气笑了,在桌子底下就给了霍以暄一脚。   霍以暄抱着腿一面喊痛一面笑:“说真的,那小丫头挺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跟蕴了水似的,笑起来那么甜,她说什么别人都得跟着点头说好,你居然能狠心不理。”   明知道霍以暄是故意打趣,霍以骁还是来了脾气,啧道:“好看?你也想跟季究一样?”   “老丈人问家底是不是?”霍以暄哈哈大笑,“前年中了秀才,来年会参加秋闱,只要不失手,举人应该不在话下。练过些功夫,骑射尚可。”   霍以暄一边点火一边跑,自个儿拉开了门,大笑着躲出去了。   霍以骁的性子时闷时狠,霍以暄这个当哥哥的,少不得操心。   今儿发现有这么几桩趣事,打趣之余,亦有放心。   这臭弟弟肯定默默喜欢人家小丫头呢。   会喜欢人,就不算无欲无求,心中有着期盼,才不会一路阴沉下去。   不止是霍以暄,霍怀定都焦虑过,那样的一个身世,又是如此处境,一蹶不振亦不奇怪。   霍以暄把亲随叫来,交代道:“看着他,若是酉正都还在屋子里半步不挪的,你来叫我,今儿绑都得给他绑上船。”   亲随重重点头。   夜幕降临,驿馆里外都点了灯笼。   霍以骁躺在床上。   先前他睡着了,本以为会一直睡下去,哪知道越来越清醒。   随着时间渐近,更是闭眼一瞬都觉得多了些。   翻来覆去间,金桂花香从窗户传进来,绕在呼吸中,霍以骁翻身坐了起来。   他不喜欢这么甜腻的味道,不及温宴身上的……   指关节抵着额头,霍以骁叹了声,双手重新束发,出了屋子,蹬墙翻了出去。   盯着他的亲随小跑着去报霍以暄。   霍以暄连连摇头:“早些出门,还用得上心急火燎地翻墙吗?”   驿馆离渡口不算远。   华灯下的临安城,依旧热闹。   岁娘在渡口四处张望,等到了戌初,一眼瞧见了从前头过来的霍以骁。   她赶紧迎上去:“请四公子安。”   霍以骁道:“她人呢?”   岁娘道:“渡口上人来人往的,您往这边上小舟,姑娘在湖中花船上等您。”   霍以骁跟着岁娘到了一处水岸,见她和船夫交代完,请他登船,冲口道:“你看着倒是驾轻就熟。”   岁娘眨了眨眼睛:“确实不是头一回。”   霍以骁脚下一顿,小舟晃了晃,船夫赶忙稳住小舟。   小舟离岸,缓缓往湖中去,霍以骁站在船头,看着远处大小不一的花船,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   行了两刻钟,小舟靠上了一花船。   霍以骁也不等人架木板,起身一跃就上去了,站定后,他转头问岁娘道:“之前引的是谁?”   岁娘不怕翻墙,却也学不会霍以骁的工夫,正抬着头等木板,闻言一愣:“什么?”   霍以骁咬着牙关又问了一遍。   岁娘“哦”了声,还未回答,就听见了自家姑娘的声音。   温宴从船舱出来,冲霍以骁笑了笑:“四公子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   湖风吹来,船舱四周的纱幔随风轻缓。   温宴就站在纱幔前方,碎发叫风吹起,珠串轻轻响着。   霍以骁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身上,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雅香气,是他喜欢的。   轻咳了声,霍以骁抬起脚步往船舱走。   越过温宴时,他微微顿了顿,道:“你这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   温宴莞尔。 第33章 一条船上的   船舱里。   案上摆了酒菜。   霍以骁扫了一眼,大部分是江南一带、尤其是临安城里的名菜,并几样京城菜。   他不算特别挑食,但也有一两样忌口的食材,眼前竟是一样都没有。   温宴没有叫船上的小厮、娘子招待,只让岁娘守在一旁。   请了霍以骁坐下,温宴陪坐,拿着酒壶给他添了一盏。   霍以骁看向温宴,眉头微锁。   温宴没有解开披风,船舱两侧亦摆了两只炭盆。   虽然湖中夜风大,又是秋季,但在霍以骁看来,实在没有冷到这个地步。   他记得温宴从前不怎么怕冷的。   有一回,积雪到了脚踝处,他把皇上气得够呛,在雪地里罚站。   遥遥的,听见清脆笑声顺风而来。   后来遇上了才知道,是成安和温宴与几个小宫女一道在花园里打雪仗。   温宴当时连雪褂子都没有披,黄嬷嬷在后头苦口婆心,她却仗着不冷不肯添衣。   好多人都说,江南的冬天极少鹅毛大雪,与北方冷的截然不同。   温宴哪怕不适应,这也到底不是腊月。   今日请他登船游湖,却又摆出炭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霍以骁哼道:“你不若再多摆几个炭盆,便是三九天,都能在湖上飘着。”   温宴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笑道:“都说断桥残雪是一景,我还未曾看过,四公子说的在理,等今冬落雪时,我再坐船来看。”   四两拨千斤。   跟棉花似的。   霍以骁不满意,干脆端起酒盏。   “我自己酿的,”温宴道,“与城中卖的酒都不一样。”   霍以骁抿了一口,是桂花酒,还是温的。   他不喜浓郁的桂花香,倒不讨厌这盏桂花酒。   温宴好像没有放足桂花的量,香气一下子淡了许多,又不晓得添了什么料,入口顺和。   “你和成安平日还捣鼓这个?”霍以骁疑惑。   温宴笑了起来。   霍以骁会这么想很正常。   在寻常人看来,父母亡故后的这一年,温宴是不会有心思去研究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的。   能酿出一壶能入口的酒,自然是以前在京中掌握的手艺。   事实上,酒是新酿的,手艺是前世成亲之后学的。   霍以骁彼时的戾气远胜少年时,在宫中、朝堂行走,亦不可能远离酒水,郁郁之时,一壶冷酒接一壶,伤了肠胃。   温宴听了太医的建议,又寻了几位京中酿酒的老师傅,从照着方子配酒到自己添温补的药材进去,虽不能说对身体有多大益处,但总好过之前的冷酒伤胃。   时间长了,当然也清楚霍以骁喜欢什么样的口感滋味。   此番从庄子回到定安侯府,温宴知道霍以骁八成会跟着霍怀定抵达临安,便早早让黄嬷嬷寻了材料、备了酒。   不过这么些时日,从头酿造是不够的,就拿现成的调兑,今儿搬上船来。   这一些,温宴没有说给霍以骁听。   霍以骁几次都拿成安公主做挡箭牌,那温宴也就顺水推舟,默认了。   温宴提着酒壶,给霍以骁添了,又拿着勺子筷子,给他布菜。   花船缓行,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曲调。   霍以骁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识地吃酒用菜,待回过神来时,才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味来。   太自然了。   逢大节时,宫里赐宴,皇上、皇子、近臣,坐了一大殿。   内侍们摆桌添酒布菜,他们是老宫人们仔细教导过,惯常做这个的。   霍以骁被他们伺候着,都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而温宴的动作总是这么恰到好处,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的不舒坦,反而是被带着、顺着她的节奏,一筷子接一筷子的。   甚至,温宴在顾着他的同时,都没有耽搁她自己用饭。   温宴怎么能把这事儿做得如此得心应手?   她在宫中数年,作为成安的伴读,她根本无需做这些事儿。   天赋异禀?   还是她经常给人布菜,太习惯了?   舌尖抵住了后槽牙,登船之时没有弄明白的那个问题又泛了上来。   跟眼前拿炉子煨着的锅子一样,咕噜咕噜的。   “哪个?”霍以骁看着温宴,语气颇为冷淡,“之前你让岁娘引上船的是哪个?”   温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哭笑不得。   猜到他会问,也猜到会是这样的口气。   “四公子原是想问这个呀,”放下了手中筷子,温宴笑道,“我先前让岁娘引上船的那人,四公子也认得,正是季究。”   季究?   霍以骁的眸子骤然一紧,嗤了声:“你请他吃了什么?桂花酒、这一桌子菜?”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了一会儿,这才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珠子一转,轻声道:“三只耗子,很肥,活的。”   有那么一瞬,霍以骁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看着温宴手指比划的那个“三”,眼睛晶亮晶亮的,丝毫不掩饰她的得意,霍以骁一肚子说不出来的闷气顷刻间全散了。   没有崩住,他甚至抱着胳膊笑出了声。   温宴抿了一口酒,道:“那天啊,我让岁娘骗他登船,让他白等着,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然后回去找他那群兄弟打架,我就在小舟上看着,把三只耗子都扔了上去。”   霍以骁听她描述,笑了好一阵,这才定神看着温宴:“想法很不错,你是怎么让他跟狗腿子打起来的?他再醉也不至于此。”   温宴刚才把那一段隐下了,此时,她清了清嗓子,把那日学曲家兄弟声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霍以骁没有听过那几人说话,可随着一句又一句的变化,他意识到了缘由,不禁讶异极了。   “你……”霍以骁指着温宴的喉咙。   温宴道:“我听过的都可以,说句大不敬的,连皇上和太妃说话,我都可以。”   霍以骁心头一怔。   他还未及往深处去想,只听温宴又开了口。   “四公子说得对,无事不登三宝殿,”温宴道,“你不用否认,我知道季究是被你扔下水的,顺平伯府此番要告状寻凶,虽然最后抓不到你我头上,可我做了初一,你做了十五,我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不是吗?”   霍以骁下意识要点头,这才意识到,他差点儿又要掉到温宴的坑里去。   还好他反应快。   他坐直了身子,沉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动的手?或者说,在你到驿馆之前,你本不该知道我到了临安。” 第34章 他可不能信她   霍以骁的江南之行,并不宣扬。   便是到了临安府,衙门里也只知道霍怀定此番巡按带上了儿子、侄儿,并不晓得这位侄儿是传言里的霍以骁。   孟钰带他们游湖,见霍以骁不愿多作交谈,也很识趣。   他半夜里把人扔下水,不过半天,温宴就拦到了驿馆外。   按理,在定安侯府中的温宴是不会知道他来了。   既不知,又是如此猜到了他的头上?   温宴抿了抿唇。   霍以骁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酒盏。   温宴看到了,也心有准备——他在猜忌她。   猜她在京中另有眼线,猜她背后站着另外的人,猜她不仅不中立、甚至投靠了他的敌人,猜她的接近别有用心。   如此被质疑,温宴不会觉得心寒,反而全是心疼。   她知道霍以骁面对着些什么,又经历着什么。   身份带给他的,从不是龙子的高高在上,而是算计和防备。   几位皇子对这个不知道何时就会认祖归宗的“兄弟”,岂会毫无芥蒂?   况且,皇上平日里对霍以骁偏宠,又对霍太妃尊敬、孝顺,别看霍氏一门在朝堂上不显山露水,身居高位的也只有霍怀定一人,但霍家最大的倚仗就是霍以骁。   而霍太妃那儿,是倾向于让皇上认霍以骁的。   皇位之争,从无亲兄弟可言,霍以骁这两年的遭遇,足以让他以审视的目光来看今日事情。   若非有线报,如何知他抵达?   若非别有所图,温宴和霍以骁以前的关系远远够不上这样。   也许,温宴是仗着霍以骁对她的上心,做了他人棋子。   “你觉得我是哪一位殿下的暗桩?”温宴直白地把问题铺了出来,“便是为了那万两银子,我就做不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霍以骁一瞬不瞬看着她,似是在分辨她的话。   温宴道:“你要问我为何知道,我知道的还有很多,说是机缘也不为过。我来见你,邀你游湖,与你坦率说这些,全因我喜欢你,我想与你一块。”   霍以骁的心跳漏了一拍,而后越跳越快。   几分质疑,几分惊讶,几分犹豫,亦有欢喜。   可哪怕这欢喜只有一分,再这么多的情绪之下,也渐渐化作了苦涩。   他不知道要从何信起。   “就因为那万两银子?”霍以骁反问温宴。   “我的喜欢,怎可能只值万两银子?”温宴笑了笑,“我今儿这么说话,你可能疑惑又防备,可我还是选择这样的方式,只因心仪这事儿,从不是能掩藏起来的。”   霍以骁干脆丢开了酒盏,往后靠坐着,沉沉视线落在温宴身上。   他的眸子深邃,所有的情绪都藏匿其中,他就这样看了温宴许久,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自嘲一般的笑容。   再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哑:“温宴,我刚才一直在想,一年前的你,好像不是这样的性子?   你说与万两银子无关,好,抛开银子,我与你从前还有几分交集?   不过是宫中偶尔遇上,你过来请个安的关系吧?   就这样,你从哪里来的喜欢?   还是有什么事儿我不记得了?   我过糊涂了,或是记忆浑浊了?”   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温宴都有答案,却都不能说。   她也不着急,缓缓道:“今儿说了你也不信,既然一条船上了,不如先摆平了事情,再说这些?”   霍以骁锁着眉头,想刺两句,话到了嘴边,终是说不出口,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你到时候能说出什么来。”   说完,霍以骁收回了视线,站起身往外走。   他思绪乱着,别管温宴在琢磨些什么,继续待下去,怕是一个不留心,真被她给带到坑里去了。   花船不远处,送客离开的小舟不远不近跟着,见客要走,渐渐拉近了距离。   温宴没有挽留,跟着霍以骁出去。   那一层幔帐委实拢不住热气,可出了船舱,夜风直直吹过来,还是让温宴不由自主地抱了抱胳膊。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道:“你那披风是中看不中用的?府上用不起好料子了?”   温宴弯着眼笑了,走到霍以骁边上,仰着头看他:“骁爷,我知你不喜欢被人称为‘四公子’,先前我还那么叫,只觉得突然改口,不太合适,刚才既说了我喜欢你,那往后我就改口了。明日我会去衙门。”   霍以骁的眉头又皱了皱,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跳上了小舟。   温宴的小舟也靠过来了,她扶着岁娘的手换到舟上,就见小丫鬟一言难尽地不住瞅她。   “有话就直说。”温宴笑道。   岁娘闻言,憋不住话了:“姑娘,您先前的意思是,巡按大人到了,您就能回京城去了。   您莫不是想让四公子、不对,想让骁爷带您回去吧?   回京虽然是大事,但您为了回京,拿喜欢不喜欢的骗他,这不大合适啊。”   温宴眨了眨眼睛:“我可没有骗他,我就是喜欢他呀。”   “奴婢不信,”岁娘撇嘴,“骁爷瞧着也不信,您要利用他,这路子走得也不对呀。”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了一阵。   岁娘不懂,温宴却是了解霍以骁的。   霍以骁的防备心重,前世若不是霍太妃把温宴推到他跟前,霍以骁也不会轻易信她。   即便他心里念着她,这层防备也无法轻易放下。   今生,温宴主动出击,防备只会更盛。   可她必须如此。   把话说明白了,让霍以骁自己想去,纠结迟疑到最后,他还是会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给温宴一个机会。   别听他说的,得看。   温宴道:“你且看他最后信不信。”   另一厢,霍以骁回了驿馆,迅速关紧了门窗,免得霍以暄来烦他,而后,往床上一趟,眼睛闭了又睁开。   脑海里,全是温宴的身影,她似乎还与他坐在一张案上,抬着眼冲着他笑。   霍以骁重重捶了捶床板。   看吧,被温宴那么一绕,他最初想问的如何得知他到了临安城,就没有下文了,被温宴带跑了。   小丫头片子,满嘴的胡话!   也不知道到底在盘算什么?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把那些话挂在嘴上?   无事献殷勤,骗他说什么喜欢,他可不能信她! 第35章 ,笑得越甜,骗人的话越多   熙园,正屋亮着灯。   黄嬷嬷迎出来,道:“姑娘,二夫人使人来过一趟。”   岁娘有些紧张,低声问:“妈妈,来人没有发现姑娘不在府里吧?”   黄嬷嬷看向温宴,道:“都是照姑娘的意思应对的。”   温宴颔首:“我换身衣裳去畅园。”   “这个时辰去?”岁娘奇道。   温宴笑道:“我若不去,我怕二叔母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如温宴所料,畅园里,曹氏辗转反侧。   季究又落水了,她幸灾乐祸笑了一通,没想到,胡嬷嬷去衙门给温子甫送东西,带回来消息说,那顺平伯府又去衙门里报官了,扔季究下水的人提到了温宴。   曹氏一下子就忐忑上了。   顺平伯府不要脸不要皮,一次又一次扯着温宴不放。   定安侯府虽然不理亏,但自家还有案子在身上没有解决,如此是是非非、沾染不清的,也不知道对温子甫会有什么影响。   也许,那京里来的巡按御史就觉得温子甫事儿太多,烦了呢?   曹氏犹犹豫豫着,一个人想不周全。   桂老夫人时疯时愣,几个小的又不顶用,曹氏竟是没有人可商量。   她最后不得不使人去请温宴。   哪知道胡嬷嬷走了一趟,一脸怪异着回来,附耳告诉她,温宴不在府里,出门去了。   曹氏猛然抬头看天。   漆黑,几颗星子。   这个时辰?!   府门都关了啊!   曹氏险些一口气呛着了。   莫非温宴真会翻墙,哎呦妈呀,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上回季究落水的罪过肯定甩不干净了。   不不不,这一次的也说不清。   曹氏不敢提,也不许胡嬷嬷外传,按部就班地梳洗,睡下,睁着眼到了大半夜。   听闻温宴来了,她赶紧披了衣裳起来。   “祖宗!”曹氏见温宴笑嘻嘻的,急得嘴都瓢了,“我的小祖宗!你你你……”   温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您别急,真的无事。”   曹氏大喘了一口气:“你去哪里了?怎么出去的?真翻墙了?那季究落水跟你又无关系?”   温宴不急,慢慢道:“我猜到您八成会寻我,没让黄嬷嬷糊弄胡嬷嬷,直接就把我出去了告诉您了,我这么有把握,您就别急了。”   曹氏垂着肩,心说,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反正就黄嬷嬷的本事,糊弄胡嬷嬷那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儿?   可转念一想,她还是挺想做个知情人的。   心惊肉跳,不也挺刺激的。   “那宴姐儿,你去哪里了?”曹氏问。   “我给祖母请大夫去了。”温宴一本正经道。   曹氏奇道:“夜里去请大夫?那大夫才从山里下来?请来了没有呀?”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弯着眼道:“大夫没有来,但您放心,他说了,祖母的病,没几天就能好,保管能清醒过来。”   曹氏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看病的,还是算命的呀?   怎么听着就这么不叫人心安呢?   别不是什么江湖骗子吧?   温宴又道:“夜深了,叔母还是早些休息。我明日也要出门,随巡按大人一块去顺平伯府。”   “去哪儿?”曹氏一阵牙痛,“季究落水真是你……”   温宴抿了抿唇,道:“他家老是揪着我不放,给他一次解决了,省得继续烦。”   “也是,”曹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有把握,对吧?”   温宴安抚好了曹氏,这才回去歇息。   曹氏重新躺到了床上,继续翻来覆去。   前半夜是提心吊胆,后半夜是好奇心作祟。   翌日一早,温宴先去了长寿堂。   桂老夫人醒着,就着青珠的手用了药。   温宴屏退了人,单独与老夫人说话。   “我昨儿夜里出去了,去西子湖上转了一圈。”温宴压着声儿道。   桂老夫人仿若没有听见,眼神放空,斜斜躺着。   温宴又道:“霍以骁来了,我请他游船,您猜,昨儿凌晨季究被人扔下水,那个人是谁?”   说完,温宴也不等桂老夫人回应,从内室退了出来。   桂老夫人的视线追着温宴的背影,等青珠再进来时,她又回到了眼神涣散的样子。   曹氏安排了马车送温宴和黄嬷嬷去府衙。   胡嬷嬷搓着手上了车,道:“一会儿还要去伯府,我以前陪着夫人去过几次,也算认得路。”   温宴哪里不知道曹氏的意思,也不掀胡嬷嬷的底,笑着道了声谢。   府衙外。   温宴直到霍以骁出现,才从车上下来。   霍以骁靠着石狮子,懒洋洋的,催霍以暄进去请霍怀定。   霍以暄冲温宴颔首,自觉十分识趣,并不杵在这儿煞风景,先一步顺着台阶上去。   而后,他听见了温宴的声音。   不轻不重,咬字清晰。   一声“骁爷”。   霍以暄险些绊着,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对上霍以骁横过来的目光,他又只能摸着鼻子转回来。   如果没有记错,昨儿在驿馆外头,温宴唤的是“四公子”吧?   这连一天都没有,怎么就唤了称呼了呢?   两人昨夜游西湖,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   霍以暄好奇极了,偏他一早几次“逼问”霍以骁都没有答案。   “你去伯府打算怎么说?”霍以骁垂着眼,淡淡开口。   温宴道:“你又准备怎么说?总不能是去认下吧?”   霍以骁哼了声:“我便是认了,又有什么关系?”   “也是,”温宴眼睛一亮,笑眯眯道,“有你替我出手,我感激万分,好叫顺平伯府知道,我与骁爷有交情,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霍以骁的眉头倏地皱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嘴上说得一套一套的,讲白了,就是小狐狸遇着麻烦了,寻上了他这只老虎想借威风!   果然是不能信她!   笑得越甜,骗人的话越多!   温宴只看霍以骁神色,就知道他定然又质疑上了。   她也不解释,反正最后保准信她。   很快,霍怀定带头走出了府衙大门,一行人到了顺平伯府。   小伯爷得了消息,急匆匆迎出去,心里不住泛着嘀咕,霍大人办案,怎的还把自家子侄带上。 第36章 太会说话了   小伯爷和众位大人们互相道了声安,又冲霍以暄和霍以骁微微颔首。   他不知霍以骁真正身份,只当是霍怀定的侄儿,如此举止并无不妥。   霍以骁也不在意那些,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了温宴身上。   温宴就跟在后头,身边两位嬷嬷,跟左右护法似的,一个比一个神情严肃。   反倒是小狐狸,慢悠悠的,轻松又自在。   霍以骁啧了声。   这是寻到了老虎,狐狸打算看戏了。   小伯爷也看到了温宴三人,打量了两眼。   他没有见过温宴,却认得定安侯府的马车,心里一盘算,使人去后院知会小伯爷夫人。   毕竟是女眷登门,该由夫人出面。   一行至议事的花厅,小厮们端茶送水。   顺平伯请了众人入座。   温宴等温子甫坐下后,在他身后寻了个座儿,自顾自坐下。   小伯爷想了想,问温子甫道:“温同知身后这姑娘……”   温子甫道:“我家侄女儿。”   这时候,小伯爷夫人抬步进来,一眼看到温宴,她不由愣了愣。   自打那日道上偶遇温家马车后,她再没有见过温宴,可这小姑娘的名字就围绕在了她的生活里。   季究一遍一遍地提,伯夫人也催个不停。   偏偏,两家闹得极其不愉快。   伯府下帖子相请,温宴也没有露面。   小伯爷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好几次自问,这姑娘到底哪里出奇了,能让宝贝儿子看了那么一眼就念念不忘。   这回再看,眉眼如画,是真的标致。   淑女窈窕,叫人放不下,也不稀奇。   只是,今儿不请自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伯爷夫人正思考着,背后又绕出来一少女,盯着温宴打量。   这少女是季二姑娘,先前把温慧气得要炸了的,就是她。   “你就是温宴?”季二姑娘抬着下巴。   她认得其他的温家姑娘,这个没见过的,自然能猜出来了。   “那日请你你不来,推说什么孝期不孝期的,怎的,今天出孝期了?”季二姑娘道,“还是你祖母半疯半癫靠不住,你要……”   “行了!”小伯爷青着脸斥声,都没敢去看顺平伯的脸色。   季二姑娘懵了下,还要说什么,被小伯爷夫人狠狠拦着才勉强压住了。   温宴眼皮子都没有抬,垂着头捧着手中茶盏。   黄嬷嬷上前一步,脊背笔挺,一字一字,不疾不徐,却中气十足:“贵府公子两次落水,我们姑娘深表同情。   原本这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干系,只是落一次水,扯一次到我们姑娘头上,这实在不是个事儿。   众位大人们都知道,我们侯府近来也遇上了状况,案子突然,凶手没有明确线索,老夫人和三夫人的伤势又很叫人挂心,侯府委实没有精力和心思,一次又一次地来应对贵府了。   我们老爷今儿带姑娘过来,是想当面说说明白。   姑娘戴孝之身,不值当贵府公子又是泼脏水、又是打人闹事来求娶。   请贵府往后不要再纠缠了,请霍大人替我们做个见证。”   小伯爷的脸从青直接染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愕然看着黄嬷嬷。   季二姑娘跳起来要大骂“奴才没规矩”,被接连踩过坑的小伯爷夫人死死捂住嘴,让两个婆子给押回后院去。   与黄嬷嬷讲规矩?   疯了不是!   胡嬷嬷面不改色,心里却激动万分。   同样是当嬷嬷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她若有黄嬷嬷这本事,那夫人在侯府……   不对。   侯府就这么点地方,二夫人也用不上多大的拳脚。   霍以骁抱着胳膊,睨了温宴好几眼。   温宴垂着个脑袋,乖乖巧巧,甚是听话模样。   可一个大晚上敢翻墙进、翻墙出的,能是个胆小、只在长辈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孩子吗?   霍以暄说,温宴一开口把李知府怼得说什么都不是。   昨夜在花船上,温宴又胆子大到什么都敢说。   这会儿不开口,让黄嬷嬷冲在最前头。   且不说霍怀定本就认得温宴,且知道季究第二次落水的黑手是谁,便是来个与温、季两家从未有往来的官员,也会立刻偏向温家。   与温宴一比,见了客人连问安都不会的季二显得毫无教养。   女儿教成这个德行,儿子又能是个什么性情?   小狐狸算得细着呢。   不愧是深宫里磨砺过的,心眼、手段都不缺,目的明确,下手精准。   啧!   信不得!   小伯爷尴尬着道:“小女无状,叫各位大人见笑了。犬子落水之事……”   霍怀定摸了摸下巴:“原本这些案子,都由临安府裁度,只是牵扯到了侯府、伯府,都是本朝功勋后代,不该为了这些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本官来做个协调。小伯爷请落水的那位公子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他是苦主,他来说。”   小伯爷硬着头皮看顺平伯。   顺平伯道:“应当的。”   季究还病着,无精打采。   伯夫人放心不下,亲自陪孙儿过来。   季究看到了温宴,眼睛亮了亮,朝她走去:“我可是为你落了水!”   黄嬷嬷一把拦在跟前:“怎么?我们姑娘难道还要向公子您道谢不成?”   “道谢……”季究眯了眯眼,“道谢也行。”   嗤——   嘲笑声传来,季究循声望去,盯着霍以暄和霍以骁。   霍以暄还收敛些,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霍以骁浑然不在乎,讽刺得明明白白。   “你俩什么人?”季究涨红了脸。   霍以骁道:“家里有人当官,跟着来看看,仅此而已。”   这一下,霍以暄绷不住了,捂着脸肩膀直抖。   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正是霍以骁把季究扔下水前说过的。   季究瞪大了眼睛:“是你!你把我扔下水的!我记得你的声音!”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了霍以骁,或是惊讶、或是好奇。   “记得声音?”霍以骁道,“头一回落水的案卷上,你还说听到了表兄弟的声音,得知他们算计你,才气汹汹地回去算账,结果呢?   你年纪也不大啊,身子骨差、耳朵也不行,照我说呢,还是少喝点花酒、多做点人吧!”   温宴抿着唇,忍住了笑。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霍以骁呢!   可真是太会说话了! 第37章 狐假虎威上瘾了   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季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气急败坏,指着霍以骁,却是不知道如何还嘴。   顺平伯和小伯爷亦是愕然,没想到一个晚辈,会这么开口。   伯夫人见不得孙儿吃亏,死死瞪了霍以骁一眼,抬声质问霍怀定:“霍大人,这不妥当吧?这里是伯府,不是什么人都能大放厥词的地方!”   霍怀定搓了搓手。   霍以骁是个什么脾气,他能不知道?   别说是讲两句不中听的,他那日敢扔季究下水,今日说不准就敢掀桌子。   伯府又如何,御书房都掀过。   当然,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霍怀定冲顺平伯和小伯爷摇了摇头,无奈着叹了一声:“小子不好管啊,最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说了没用打也没用,两位也是做长辈的,是吧?”   顺平伯转过头哼了声。   小伯爷刚刚为女儿的无状道过谦,此刻只能吃哑巴亏,讪讪应和。   伯夫人见霍怀定装傻,直接问季究:“你没有听错,是吧?”   季究忙不迭点头。   伯夫人便道:“苦主指认了凶手,衙门难道不管?你和温家小丫头是什么交情,要你帮她出头?”   霍以骁拧眉,刚要开口回话,就见温宴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不由就收住了。   小狐狸装乖装了一阵了,一直垂着脑袋不声不响的,忽然有了动作,不晓得是在打什么主意。   他且看看。   温宴站起了身,道:“寻不着凶手,也不该随意泼脏水。   先谣传我与贵府公子有私,我不理会,现在又问霍家公子与我是什么交情……   在伯夫人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伯夫人被温宴当面驳了,下不了台,下意识就往下接:“若没有交情,凭什么替你管东管西管我们什么出身?”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贵府指使凶手伤害了我祖母和叔母?”温宴反问。   这话一出,别说伯夫人了,其他人都有些懵。   温宴道:“我祖母和叔母,在临安城中并无结怨之人,近来闹得不愉快的,也只有跟你们顺平伯府。   祖母回府养伤,伯夫人急匆匆赶到,没说过什么探望伤势的话,反而是说我祖母不行了,该冲喜了,话里话外就图了一个‘我’。   既然伯夫人认为,霍公子是因为与我有交情而出手。   那在我看来,祖母和叔母遇袭,也该是你们府上意有所图!”   顺平伯和小伯爷交换了个眼神,眼底满是疑惑。   道理是这么说的?   听着不太对劲儿,但又像那么一回事儿。   霍以骁直接笑出了声。   如此歪理,温宴为什么能说得这么义正辞严?   愣是仗着面不改色的沉静,把一群人都糊弄住了。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修炼到家了。   别看狐狸小,没少下功夫。   霍以骁瞥了眼伯夫人和季究。   这对祖孙面色极其难看。   尤其是季究,眼神颇为闪烁。   霍以骁扬眉,颇不是温宴一通乱拳,打到点子上了?   不,不是乱拳。   温宴是在验证她自己的猜想。   显然,她极有可能猜对了。   挖坑、设陷、引导,小狐狸一环套一环。   伯夫人梗着脖子,道:“胡说八道!年纪轻轻,跟你祖母一样不识抬举!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好前程!”   温宴答道:“这就不劳伯夫人操心了。”   说完,温宴又与温子甫道:“叔父,顺平伯府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既说不通,我们还是回去吧。”   温子甫的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临安府算是个太平地方,可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杀人放火的案子还是见过些的。   伯夫人和季究的反应,温子甫看在眼里。   虽无实证,但十之八九,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这笔账,一定得好好算。   再看霍家那小子,他先前也以为是霍怀定一普通侄儿,可谁家普通晚辈能这么大言不惭?   而霍怀定,根本不在乎小辈对伯府出言不逊。   能这么放肆的侄儿,除了传闻里皇上的私生子,还能有谁?   若是四公子,满不在乎地扔季究下水,也说得过去。   人家什么身份,还管你一个伯府纨绔子吗?   至于和温宴的交情……   曹氏曾与他提过,桂老夫人回绝伯府,还对温宴的将来颇有信心。   这份信心的来源,莫不就是四公子?   可是,去岁的案子……   那案子不算小,若不然,他的大哥、大嫂和大嫂娘家及姻亲,不会为此丧命。   要说大,温宴、温章完好无损,也没有耽搁他和温子览当官。   一切只看皇上怎么断。   大致局势分清楚了,温子甫有了底,与霍怀定道:“大人,伯府胡搅蛮缠的,下官先回去了。”   霍怀定也站起身来:“本官今日来问问案子,没想到贵府直接把凶手定到了本官侄儿头上。   府衙办案讲证据,只靠贵府公子听声,本官不可能把侄儿关起来审问。   这案子就先这样吧。   贵府若有不满之处,只管往京里递折子弹劾。   当然,本官也有一句话要说,姑娘家重名声,贵府也别没事儿找事儿了!   不然,本官参上一本,贵府也不好受啊。”   顺平伯气得甩袖而去。   小伯爷把人送出了府,关上大门,亦是一脸郁气。   总之,不欢而散。   霍怀定和温子甫回府衙做事儿。   温子甫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无妨。”   温子甫试探着又道:“给大人家的公子,也添麻烦了。”   霍怀定岂会听不懂,笑了笑,什么也不答。   另一厢,温宴让马车又停到了驿馆外头,霍以骁大步往里走,她不紧不慢跟上去。   霍以暄机灵,一拍脑袋就溜没影儿了。   霍以骁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就这么一点儿大的地方,不远不近的,又不说话。   只那脚步,跟打拍子似的,清楚极了。   霍以骁干脆先转过了身,看着温宴:“做什么?”   温宴道:“骁爷今儿仗义执言,我得道谢。”   “谢礼又是一桌酒菜,请我游湖?”霍以骁道。   “有何不可,”温宴笑了起来,“今晚,我还让岁娘在渡口候着。”   霍以骁哼了声。   他拿话讽温宴的,谁想到这小姑娘愣是装作听不懂,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温宴,”霍以骁抱着胳膊,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不妨直说。”   温宴认真想了想,道:“在想,怎么把刺伤祖母、叔母的凶手揪出来。”   这下子,霍以骁生生被气笑了。   这只小狐狸,狐假虎威上瘾了! 第38章 温宴还是温宴   霍以骁转身就走。   温宴忍俊不禁,这下把人气跑了。   偏偏,霍以骁被气跑的样子,都让她觉得可爱极了。   相比起前世那个经历磨砺后,偏执又阴郁的霍以骁,眼前这样,真的叫人放心许多。   生动且直白,透着少年气。   温宴轻快着脚步,继续跟上去。   屋子近在眼前,霍以骁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   “你……”   “喵——”   一声猫叫打断了霍以骁的话,他循声看去,只见黑猫轻盈地墙外进来,四只爪子踩地,又迅速一跃,跳入了温宴怀中。   温宴抱住了黑猫,揉了揉它的脖子,逗得那猫儿扬着脖子又叫了声。   她笑着介绍道:“它叫黑檀儿,我昨儿跟你说过,吓唬季究的那三只大耗子,就是它抓来的。”   霍以骁“恩”了声,盯着黑猫看。   他不止是昨夜听温宴提过,先前还听霍以暄提过。   说温宴这位苦主上衙门,还抱了只成精的黑猫。   一连串的动作,反到弄得李知府叫苦不迭。   小狐狸去耀武扬威,还带了只黑猫当打手。   而他霍以骁,温宴眼中的老虎,说白了,也就是大了点的猫。   啧!   那股子躁意又涌了上来,霍以骁的眉头更紧了些,道:“也太黑了些,看着比不上成安的那只波斯猫。”   话音一落,黑檀儿背上的毛全竖了起来,大叫了声。   霍以骁嗤笑道:“能听懂话,还听不得实话,厉害。”   温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着黑檀儿,没让它给霍以骁一爪子。   霍以骁看那一人一猫较劲,沉着脸进了屋子,反手就把门关上,甚至很快把窗户都带上了。   温宴稳住了黑檀儿,这才忍着笑上前敲了敲窗:“说好了的,你若不来,我只能在湖上吹冷风了。”   屋子里,霍以骁就躺在窗下的榻子上。   他听见温宴说的话,也听见了脚步声。   先前一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的脚步,越行越远,也越来越轻。   霍以骁抬起手,拍在了窗户板上。   本就没有落栓,叫他一拍,吱呀启了一条缝。   院子里空无一人,温宴的身影已经寻不见了,只余下那棵高大的金桂。   花香随风涌入,腻得他头痛。   霍以骁干脆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想,就小狐狸这样的性子,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她平和、文气的?   半梦半醒间,霍以骁梦见了几年前。   瑞雍四年,皇太后沈氏薨逝,他被皇上和霍太妃接到宫中,为三皇子伴读。   他比三皇子小几个月,年纪相当,又出身霍氏,这样的安排并不超越常理。   甚至在当时,还有说是霍氏选择了三皇子朱桓。   将来如何,一切还不好说。   朱桓和他的母妃唐昭仪为了拢住霍太妃的力量,对霍以骁十分看重和客气。   最初时,一切都很寻常。   只是没有多久,隐隐吹了一阵风,说他是皇上的亲儿子,当年因顾忌沈氏而不得不送走,沈皇太后没了,皇上便接回来养在身边。   有人信,有人疑,有人观望,有人扔出棋子试探。   霍以骁的处境霎时间变的微妙起来,与朱桓的关系也僵住了。   那年,他十二岁。   那日,秋高气爽。   他不小心又吃了亏,甩开了所有人,跑到了无人居住的一宫室。   游廊中,小姑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坐在石板上、靠着栏杆睡得很沉。   猫儿警醒,一听见声音就扑腾起来,溜上了树。   小姑娘懵懵睁开了眼,傻乎乎地看着他。   霍以骁转身想走。   小姑娘揉着眼问他:“白玉团呢?”   霍以骁抬了抬下颚:“树上。”   小姑娘便跑到了树下,仰着头冲树上的猫招呼,说了一堆好话,却不见那猫儿动一下身子。   霍以骁被她“好言劝猫”给逗笑了:“它难道听得懂?”   想了一会儿,小姑娘才点了点头:“也是。你能替我抓它下来吗?”   霍以骁自是没有答应。   小姑娘颇为无奈,又道:“那我自己去抓,你帮我看着些,万一它跑了,你要告诉我是往哪里跑的。”   霍以骁不置可否,却最终没有离开,看着她爬树、抓猫。   他一直在想,就这么个看着乖巧又听话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说爬树就爬树的呢。   等有嬷嬷寻来,霍以骁才知道,她叫温宴,夏太傅的外孙女,是成安的伴读。   温宴跟着嬷嬷走了,走了老远,又回过头来冲他笑着挥手。   后来,他又遇上过温宴几次。   她跟在成安身后,无论是说话还是举止,皆是皇家仪态,根本不像是个会爬树的。   直到有一次,他沿着宫道走,边上宫墙上突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两人都愣了愣,温宴趴在墙上,手指比了个噤声,冲着他笑。   而后,边上又冒出来了一个,正是成安。   原来,不止温宴能翻墙,成安也会。   成安威逼利诱不许他说出去,温宴就在一旁抿着唇笑。   他当然不会说。   在宫中,这些趣事,他也无人能说。   ……   霍以骁睁开了眼睛。   天色沉了,他睡了很久。   梦境散去,他以手背覆眼,深吸了几口气。   他很久没有梦见过前几年的事情了,今儿大抵是见温宴抱着只猫,才突然涌上来。   桌上茶壶里只有凉茶,他一口气全喝了,唇齿念着的却是昨夜尝过的温热桂花酒。   酒有瘾,绕在喉头间,越来越想的慌。   最终,霍以骁还是出了驿馆,往渡口去。   岁娘依旧候在那儿,见了霍以骁,熟门熟路地请人登了小舟。   霍以骁听着水声,问道:“知道你家姑娘酿酒的方子吗?”   岁娘道:“昨儿姑娘就说了,您想知道什么,不如去问她。”   霍以骁不满意,却也没有再问。   小舟靠上了花船,霍以骁依旧不等木板,跃了上去。   温宴就站在甲板上,冲着他,弯着眼睛笑了笑。   倏然间,这个笑容与那年宫墙上露出来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除了五官长开了些,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温宴还是温宴。   性子平和文气、说话多斟酌、慢悠悠的,只是表象罢了。   这表象与眼前的她并无冲突。   究其根本,她在规矩深重的宫中就会爬树,会翻墙,现在再没有宫规压着,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嘛!   无法无天到,拿满嘴的胡话来糊弄他!   “我来听听你今儿个又会编出什么话来。”霍以骁绷着脸,道。 第39章 还是得帮她   霍以骁先坐下,没有等温宴动手,自己先倒了盏酒。   冷热菜肴在跟前摆开,他扫了一眼,抬起眼皮子看向温宴。   与昨儿的菜色并无重复,却还是没有一点儿他忌口的东西。   “你从哪里打听的?”霍以骁问。   这话没头没脑,但温宴听懂了,她没有立刻答,只是落座,慢条斯理盛了一碗热汤。   她也不喝,就端着暖手,热气氤氲下,那双晶亮眸子里全是笑意。   这问题,与昨儿被她带过去的那些疑惑一道,怕是叫霍以骁想了一晚上吧。   他心思重,必定会琢磨。   思前想后的,还要怪她“粉饰太平”,没有一点儿实话。   思及此处,温宴眼中笑意更盛,道:“没有打听,都是我自己观察来的。知道骁爷不信,还是昨儿说的,往后就知道了。”   霍以骁啧了声。   昨儿明明说的是,两人都在一条船上,事情解决了再提。   今天温宴扯着虎皮把顺平伯府气得够呛,但告不出结果,只能撤了案子了事。   季究两次落水,按说是“解决”了。   结果小狐狸倒好,现在话锋一转,成了“往后”。   霍以骁跟着霍怀定巡按江南,走的也不仅仅临安一处,在这城里待十天半个月就不错了,跟她哪里来的“以后”?   讲直白些,就是温宴连故事都懒得编。   敷衍得毫无诚意。   若不是一桌子酒菜还对胃口,他这晚上算是来亏了。   温宴一面用自己的,一面给霍以骁布菜。   看穿他憋着火气,温宴没有继续火上浇油,两人无声用了。   酒足饭饱。   大抵是菜色颇为顺心,霍以骁憋着的火气散了些,低声道:“怎么揪凶手,想出来了吗?”   “我只能猜到和顺平伯府有关,”温宴道,“只是,没有物证、亦无人证。”   行凶案子,除非是现场抓着,否则不好评断。   尤其是凶手跑了个没影,只靠一块布料,要在临安城里抓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别说他们并不知道顺平伯府是从哪里寻了个动手之人,便是反过来,季究认得霍以骁的声音,霍以骁甚至去伯府里转悠了一圈,季家不照样没办法坐实霍以骁扔季究下水的事儿嘛。   心知肚明,比不上“铁证”。   温宴前世也遇着过这样的状况。   被人挖坑了,哑巴吃黄连;让人掉坑了,有恃无恐、落井下石。   温宴往霍以骁这边倾了倾身子,压着声儿道:“栽赃、陷害、编故事、挑拨离间。”   一个词接着一个词,愣是没有一个是好的。   饶是霍以骁等着温宴胡言乱语,还是哭笑不得。   “黄嬷嬷就教了你这些东西?”霍以骁问。   温宴脸皮厚,不怕他嘲:“难道要教老实、不动脑、问什么就说什么、傻乎乎给人当枪使吗?”   霍以骁一愣,而后支着腮帮子笑了一阵,道:“也是。”   皇宫中生活,心眼多远胜心眼少。   温宴若是个傻天真,不止连累成安,兴许还会连累惠妃。   惠妃怎么会不让黄嬷嬷提点温宴呢。   笑完了,霍以骁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看着温宴:“所以你学了那么多,就惦记着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当枪使?”   温宴眨了眨眼睛。   霍以骁的目光冷了下来:“温宴,我猜猜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要编故事,得我伯父捧场,你拿我当说客呢?”   如此直白揭穿,霍以骁本以为小狐狸会下不来台,哪知道温宴丝毫不介意,还冲他莞尔一笑。   笑得很甜,眸子里还映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声“喜欢”。   明知道是胡话,胡话还在脑海里来回打滚不肯散!   霍以骁轻咳了声,伸手去拿酒盏。   桂花酒已经凉了。   正好他心里躁,凉的才好。   还不及他拿起来,手就被按住了。   温宴的手就搁在他的手背上,道:“凉的不好,我让岁娘去换壶热的。”   霍以骁没有动。   那只手很白,亦很软。   指甲没有染色,修得圆润,衬得手指细长。   手很凉,显得他的手越发热,也许,是他热了,才显得温宴的手凉了。   霍以骁的指关节曲了曲,温宴却跟没有察觉似的。   他只好锁着眉把酒盏松开,僵着声,道:“你换。”   温宴这才收回了手,唤了岁娘来交代。   手背上那股子凉意消失了,霍以骁的指尖点着桌案,脑门一阵阵痛。   等岁娘送了热的来,温宴把酒盏中凉的洒了,重新添满。   霍以骁拿起来抿了一口。   淡淡的酒香在唇齿间散开。   规矩不规矩的,该懂的都懂。   他能看着温宴翻墙,也能一道游船,哪怕是温宴说胡话,他也由着她。   反正是小狐狸的糊弄话,不信就是了。   可刚才的那一下,到底不应该。   温宴念的书多了去了,可能不懂吗?   她是不讲究这些,还是不跟他讲究这些?   小狐狸心眼多,目的明确,又爱胡来!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咬牙道:“我就不该多管闲事。”   温宴道:“万两银子的交情,哪会不管?”   霍以骁气得牙痒痒的。   他就不该好心掏那些银子!   看看,得了好处的这个,蹬鼻子上脸了!   温宴看他神色,不敢真把霍以骁逗恼了,憋着笑,直说了自己的计划:“李知府是株墙头草,他与案子按说没有干系,但吓吓他,应当能有收获。”   毕竟,是他在温子甫跟前提了句天竺上香。   温宴虽然有学人声音的本事,但若李知府清醒着,她糊弄不了人。   最好的办法是让李知府喝得半醉半醒。   这就需要霍怀定出面了。   巡按大人不上席,便是温子甫劝酒,李知府都不敢喝一盅。   “你倒是会物尽其用。”霍以骁说着站起了身,往船舱外走。   温宴笑着跟上去。   霍以骁跳上了小舟,抬眼看温宴。   夜风有些大,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双手在身前搓了搓。   霍以骁沉了脸。   定安侯府是什么家底?   哪怕传到头了,难道给姑娘御寒的皮裘也用不上了?   还是温宴跟以前似的,不肯裹得严严实实?   真就是胡来。   起居胡来,行事更胡来。   让霍怀定给李知府灌酒,亏她想得出来。   他不想帮她!   小舟靠岸,霍以骁回到驿馆。   屋子里只有冷茶了,他习惯着想喝,猛得回忆起温宴按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   凉的不好。   霍以骁烦躁着叫了人,递了茶壶过去:“问厨房要壶热的。”   交代完了,霍以骁拉了把椅子坐下。   还是得帮她。   小狐狸胆子大着呢。   不帮她,她胡来,万一又出什么状况……   他那万两银子不是白花了! 第40章 省得叫人认出来   翌日。   霍怀定背着手进了临安府衙。   温子甫正埋头整理案卷,听见动静,赶忙起身行了一礼。   霍怀定道了声“辛苦”。   其他人还没有到,霍怀定一面饮茶醒神,一面道:“温同知府上的那位侄女儿,倒是个有趣人。   温子甫微微讶异,抬眼看霍怀定。   他昨日打了半天算盘,断定了那位“侄儿”的身份,又估摸温宴与对方相熟,从顺平伯府出来后曾出言试探霍怀定。   当时霍怀定与他打马虎眼,不愿多言。   今日怎的自己先提了?   温子甫想了想,道:“这也是现在,提起她来时会被说成我们‘温家’的姑娘。   在以前,各个都说是夏太傅的外孙女。   不怕叫大人笑话,下官以前总会有些吃味,明明姐儿是我们家的姐儿,定安侯府也不是上不了台面的,怎的都说夏家呢。   这些日子,下官才理顺了些。   经过夏太傅教导,又在宫中多年,姐儿的性情、举止,尤其是胆识,真就高了一大截。   别说她几个姐妹,遇事时的沉着冷静,连下官的内子都远不如她。”   霍怀定抱着双臂笑了起来:“谁家的,不都是她?”   温子甫也笑,笑过了,又叹气:“也是下官这个做长辈的不得力,家里遇上如此见血的案子,还得姐儿操心。”   霍怀定道:“都是一家人,有力出力。温同知近日也颇为辛苦,本官到临安之后,李知府提了要接风洗尘,都耽搁着,不如就今晚,附近寻个酒家,简单吃两杯,既接风,也放松下。”   没等温子甫应下,李知府从外头进来,听了半截,忙不迭点头。   拍巡按马屁,天经地义,先前机会不多,这会儿霍怀定开口,怎么可能错过。   一来二去,便定下了。   傍晚时,秋风落雨。   亏得地方近,倒也不麻烦。   李知府请霍怀定落座,搓着手道:“这回简单些,下次还是去西子湖上,风光好,给大人践行。”   霍怀定哈哈笑了,招呼着店家多上两壶热酒,先去去寒气。   等热酒送上,他主动给坐在身边的李知府满上。   李知府受宠若惊,以至于筷子没动几下,酒先喝了三盏。   霍怀定又给倒了一盏,一面倒,一面犹自好笑。   作为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又有个名为太妃、地位近太后的姑母,霍怀定极少应酬酒局,便是去了,也是底下人奉承着,哪有他主动给人灌酒的事儿?   灌的还是一地方知府。   说出去,惊掉多少人下巴。   因着夏太傅,霍怀定对温宴有些长辈对晚辈的好感,但这不足以让他帮忙设局。   可没办法,谁叫霍以骁开口了呢。   霍怀定是不知道霍以骁和温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但霍以骁能因温宴把季究扔下水,最最起码,两人得是朋友吧?   霍以骁在宫中处境微妙,能得一朋友,霍怀定替他高兴。   当然,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下了。   喝几杯酒而已嘛。   是了,暄仔还偷偷告诉他,把温宴从大牢里捞出来的银子,是霍以骁筹来的……   这两夜,霍以骁还跟温宴去西子湖上游船。   暄仔言之凿凿,两人关系不一般。   霍怀定认为,自家傻儿子的话只能听一半,但万一呢?   也许现在不是,谁还不能赌个将来。   为了霍以骁,他再多喝几杯,那也不在话下!   “来来来,”霍怀定招呼店家,“再来两壶。”   边上雅间,启着细细一条门缝。   霍以暄看着小二又端了酒进去,扭头问道:“那李知府,酒量如何?”   霍以骁哪里知道。   温宴摇头。   她也不晓得。   霍以暄叹息一声:“我觉得有些悬。”   温宴不解,以目光询问霍以骁。   霍以骁轻咳了声:“伯父的酒量,可能有些弱。”   温宴:“……”   她来回算了几遍,竟然算漏了这一样!   前世,她嫁入霍家时,霍怀定已经很少在席间饮酒了。   他当时身体不好,太医建议养生,一日两杯药酒,多了便不再用。   以至于温宴重活一世,竟然不知道这位大伯父的酒量深浅。   这事儿怪她,没想到霍怀定不太能喝,也想漏了李知府兴许海量。   温宴只好又问:“我叔父醉了吗?”   霍以暄让亲随去偷偷看了眼,局势不容乐观。   温宴不可能半途而废,思绪转得飞快,叫了岁娘过来,低声交代:“回府一趟,让黄嬷嬷去请三叔父来,就说……”   岁娘猛点头。   很快,温子览赶到了。   他是昨日才回到临安府的。   上香出事,家里尽快去明州报信了,只是明州也在为了巡按到江南的事情忙碌,温子览去了下辖的县府。   一来一去,路上耽搁了几日。   等温子览回到定安侯府,桂老夫人时疯时颠,安氏昏迷不醒,温鸢又与婆家闹翻、搬回了娘家住,真真是一团乱。   温子览有心与温子甫商议,无奈温子甫忙得不行,这几天几乎都睡在衙门里,温子览便没有来打搅。   黄嬷嬷刚与他递话,只让他寻各种由头给李知府灌酒,温子览不知深意,但也顾不上刨根问底,先赴宴再说。   小二替他开了雅间的门。   温子览一进去,酒气冲头。   坐在首位的必定是霍怀定。   温子览一看,醉得差不多了。   再看他兄长……   自家兄弟,一清二楚,别看温子甫端坐着,离醉得说胡话不远了。   反倒是李知府,脸上通红,越喝越来劲儿。   温子览拿了个酒盏,硬着头皮开始说场面话。   什么知府大人这些年对家兄多有照顾,什么知府大人海量、在下佩服,什么家里与伯府的事儿给大人添麻烦了,什么家母、内子受伤、大人一定要揪出凶手……   但凡能寻到的理由,全用上了。   李知府在兴头上,有人敬酒便不推拒,连连饮了。   眼看着一桌子的人醉的醉,懵的懵,李知府站起身往外走。   他得方便方便,喝多了,涨得慌。   隔壁的门也打开了。   温宴看了眼摇晃着下楼的李知府,缓缓跟了上去。   外头飘着雨丝,很小,迎风往人身上吹,还是有些凉意。   李知府被吹得打了个喷嚏。   温宴也有点冷,收紧了身上的披风。   下一瞬,一件斗篷落在了她身上,沉甸甸的。   温宴一愣,扭头看向身侧。   霍以骁跟了出来,淡淡着道:“裹严实些,省得叫人认出来。” 第41章 他得当心些   温宴伸手攥紧了斗篷。   酒楼后院这一处,灯火不及前头大堂,又落着细雨,视线难免昏沉,温宴一眼看不清斗篷的颜色。   她只知道,很厚实,很暖和。   先前还随着雨丝往里钻的秋风寒意,一下子就被挡住了。   系好领子,温宴整了整下摆,这才抬眼看霍以骁。   若说容易认,一定是霍以骁好认。   霍怀定下江南是公务,自是轻装简行,随行是霍以骁也没带多少行李。   几身外衣来回换,人还是那人,能有多大区别?   真遇上李知府,对方肯定一眼认出来。   确定了霍以骁的身份,温宴便是裹成了一只粽子,最终也是掩耳盗铃。   分明是怕她冷了,特特给她备的斗篷,偏往别处说。   前世就是这么个别扭性子。   温宴对此深有体会。   看吧,她先前跟岁娘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别听霍以骁说什么,得看他做什么。   “谢谢,”温宴笑盈盈着,踮起脚,靠近霍以骁,小声道,“一下子就暖和了。”   霍以骁微微蹙眉,眸色沉沉。   温宴大抵是不想叫人发现,毕竟两人是跟着李知府,要借机行事。   动静大了,恐坏了计划。   可也无需这般小心翼翼吧?   就不怕雨天地面湿滑,一个没站稳就往别人身上倒?   他耳力又不差,哪怕温宴声音小些,不用靠过来,他也是能听见的。   霍以骁刚想让温宴站好了,对上她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顿了顿。   温宴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黑夜里,她的眸子却是格外的亮。   不过一件斗篷罢了,小狐狸就像是逮到了一只兔子。   也不对,不是一只,是一窝兔子都抱在了怀里。   啧!   因着当日就要,斗篷是从成衣铺子里买的。   既不是量身做的,料子亦是矮个里拔高个,能穿,称不上好。   以温宴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从前给成安伴读,吃穿用度皆是跟着宫里的,一年四季裁衣,怎么着也比市井成衣铺子里的考究。   结果,就这么件斗篷,能叫小狐狸笑成傻狐狸。   定安侯府真亏待她了?   温宴有心逗霍以骁,可惜时机不合适,只能先作罢,压着脚步往李知府离开的方向去。   霍以骁跟上去,见温宴小心着避到了一处拐角。   温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老爷们吃酒,我们这些小的,就只能蹲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把喝醉的都送回去。”   “李大人忙着拍霍大人的马屁,会不会把大人给灌醉了?”   “谁知道呢!我要是李大人,我也着急,巡按大人来了,眼前就有一桩案子破不了,那苦主还是同知,这不是笑话嘛!”   “到最后都没有结果,别说优了,良都够不着了吧。”   “李大人也是倒霉,根本没处找犯人!”   “温大人和李大人,近一年不怎么对付吧?破不了案,也得争口气!温大人家那姑娘不是说,是李大人提议去天竺进香的吗?死咬这个,好歹把李大人拉下水。”   “李大人也是就事说事,会不会也被人利用了?”   “谁啊?”   “顺平伯府啊!”   “这话不能乱说!”   “我们哥几个吹吹牛,有什么干系!”   温宴一句接着一句,声音各异。   霍以骁知道她有这本事,可亲耳听着,还是觉得神奇极了。   他只与几个临安府衙的小吏打过照面,隐隐听着耳熟,想来能把半醉半醒的李知府糊弄住。   就是这地方……   茅房外头,委实不是个好地方。   霍以骁的脸色越发阴沉,目光落在温宴的后脑勺上。   他怎么就没有顺便买一顶雪帽子,把小狐狸的耳朵都给捂紧了呢!   有辱斯文!   不成体统!   偏偏,霍以骁也得承认,糊弄李知府,这是个合适的地方。   里头,李知府的酒气散了些。   吹了阵冷风,又松弛下来,他甚至有心情哼两声小曲。   直到有说话声传来。   模模糊糊的,时清楚时不清楚,却很熟悉,听着是府衙里小吏们在说话。   嘴巴是堵不住的,底下人说事,只要不过分,李知府就当没有听见。   况且,那些人说得在理啊!   他可不就是着急了吗?   是他不想抓犯人?   是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抓!   倒霉透顶了!   顺平伯府那位老夫人还整日儿没事找事,之前季究落水,他花了多大工夫让伯府别折腾了,结果,季究又掉水里去了!   不止季究落水,定安侯府还两伤!   温宴小姑娘家家的,真是什么都敢说,居然说是他先提了进香。   临安城佛事兴盛,几乎家家礼佛,附近佛寺香火鼎盛,不止是城中人,苏北、嘉湖的香客都来进香。   秋天景好,踏秋上香,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儿吗?   这都能牵扯到他身上!   还顺平伯府……   唉?   伯府?   李知府一个激灵。   茅家埠渡口上岸,一路寺院、庵堂无数,便是天竺寺,也分上中下三寺。   那天,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在温子甫面前提了下天竺?   他提的时候,还有谁听见了?   李知府一时之间回想不起来。   他只能抬声冲着外头道:“哪几个在外面,浑说些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外头没有人回话,只有匆匆而去的脚步声。   李知府仪容不整,无法追出去看,只能作罢,一个人去回忆当日经过。   外头,温宴拉着霍以骁就溜了。   目的达成,也无需再去雅间,干脆直接出了酒楼。   雨中的临安城不及平日热闹,岁娘候在外头,见温宴从里头出来,她急匆匆举了伞迎上。   “姑……”岁娘刚要说话,一眼看到温宴拉着霍以骁的袖口,不由一愣。   再一看,自家姑娘身上披着的斗篷,她根本没有见过。   岁娘缩了缩脖子,眼神四处飘。   上回坐船去进香路上,经过断桥,二姑娘讲过白娘子的故事。   雨天、西湖、送伞……   她当时忙着看景,听得并不仔细,此刻回想,只知道那伞是给了许仙的。   手比脑袋动的快,岁娘二话不说,把雨伞塞到了霍以骁手中,转身就跑了。   霍以骁拿着伞,嗤了声。   主子傻了,丫鬟也傻了。   傻气果然会传染。   他得当心些,别被染上了。 第42章 真不该心软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她不知道刚刚岁娘想了些什么,但塞了伞就跑的样子,实在太逗趣了。   这小丫头,怎么就这么憨呢。   温宴笑得开心,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便抬眸望去。   霍以骁用下颚示意着被拉住的袖口。   温宴松了劲儿,手指却没有挪开,反倒是认认真真替霍以骁整理了袖口。   这般仔细,霍以骁损不得、讽不得,话在嗓子眼憋着,最后作罢。   温宴看在眼里,心里直乐,嘴上道:“我们先走吧,一会儿他们雅间散了,遇上了人,容易露馅。”   霍以骁撑着伞往前走。   温宴跟上去,道:“定安侯府离这里不远,骁爷大概是不认得路,就跟着我。”   霍以骁轻哼了声。   要是寻得到岁娘,霍以骁才不会听温宴的。   可惜那小丫头跑得没影了,把自家姑娘扔在了大街上。   此时已然入夜,又是雨天,小姑娘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总不是个事儿。   他得帮人帮到底。   温宴一面走,一面道:“刚刚在酒楼,只顾着听隔壁动静,都没有用晚饭。我有些饿了,你呢?驿馆这个时辰还备着晚饭吗?”   霍以骁睨温宴:“有话直接说。”   “侯府肯定没有备了,我不想吃冷点心,”温宴道,“就前头街角那家拌川,骁爷请我吃一碗吧?”   霍以骁挑眉:“请?”   “岁娘跑了,我身上没有铜板。”温宴答得理所当然。   霍以骁没有立刻说话,定定看了温宴一会儿,咬牙道:“买了就赶紧回府。”   另一厢,李知府沉着脸走回了雅间。   里头酒气扑鼻,他刚叫夜风吹得稍稍清明的思绪,叫这酒气一冲,又迷糊了。   此时无人再劝酒。   有人勉强保持了仪态,有人已经趴在了桌上。   李知府坐下,眯着眼睛把所有人都扫了一遍。   到底是哪个,引得他当日提及下天竺;又是哪个,听温子甫说了侯府上香安排后,又想法子在同一天调他往桐庐;还有哪个,把具体的时日安排透给了顺平伯府……   在座的都是日日一道当值的同僚,都是他的下属。   也许是酒劲的影响,在李知府眼里,除了温家两兄弟为苦主,其他的竟然各个都可疑。   李知府又看向身边的霍怀定。   霍怀定笑眯眯的,口齿不清,却还在够酒盏:“李大人,再喝?”   李知府一个寒颤。   他看旁人可疑,霍怀定看他怕是更可疑了!   上香是他提的,人员调动是他安排的,他什么都知道,透个消息就更不再话下。   若寻不到一个替罪的,定安侯府闹到最后,他就不是办事不利破不了案,而是与顺平伯府狼狈为奸、行凶迫害侯府了。   温宴那天和霍怀定说话,开口太妃闭口公主的,各个高高在上,不是他能够得上的。   他只是“小小”一知府,罪名压下来,他扛不住啊!   李知府越想越是后悔,他就不该掺和这两家的事情,尤其是,那天半夜还拿妄想用案子拿捏温子甫。   结果,没拿捏住不说,还因为被温宴反将一军。   那些你来我往的较劲,完全可以视作他“投靠”了伯府的证据。   他要是巡按,他十之八九会这么认为。   李知府硬着头皮跟霍怀定又碰了一盏。   这若不是酒,是后悔药,就好了。   又坐了会儿,皆不胜酒力,也就散了。   霍以暄来扶醉醺醺的霍怀定。   自家老父自家管,万一李知府自作聪明,办出什么糊涂事儿……   他们父子两个都别想回京城了!   小吏们也进来,帮着送各位大人们离开。   李知府见霍怀定走了,先安排了人送温子甫、温子览走,这才问道:“刚才你们几个在茅房外头胡说些什么东西?”   小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何意。   李知府气道:“装傻也没用!伯府的事情是你们能随意掺和的?人家不怕招惹侯府,你们又是什么玩意儿?等老爷我酒醒了,慢慢算账!”   他说什么也要把那人找出来!   死道友,还是死贫道,还用选吗?   李知府骂骂咧咧的,小吏们缩着脖子做事,不和醉鬼讲道理。   雅间里的人越来越少。   李知府起身,踢了一脚黄通判的椅子:“老黄,该回了,不再走,你婆娘该闹了。”   趴在桌上的黄通判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通红,声音都打着颤:“大人,您刚才说的算账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掺合不掺合的?”   李知府道:“正好,你跟我一道回想回想,那日我怎么会提到下天竺……”   黄通判从椅子上滑落:“大人,我、我……”   见他如此反应,李知府愣了愣,而后皱紧了眉头。   手按在了黄通判的脖子上,李知府一字一字道:“你最好给我说实话!”   ——   霍以骁撑着伞,看了眼不远处的定安侯府高墙,再看了眼温宴。   先是要吃拌川,叫她带回府里用,她嫌弃面会坨,定要在店家坐着吃。   等吃完了,又说要去隔壁街上买点心,也是运气好,点心铺子还开着门。   明明是雨夜,温宴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兴致,想东逛西瞧的。   得亏首饰、胭脂、布料铺子都关了,不然还要继续逛。   霍以骁一遍遍默念“万两银子”,才耐着性子作陪,没有把人扔在街上。   现在,到了府外,总找不出由头继续了吧?   温宴的脸上写满了遗憾。   “还没有尽兴?”霍以骁道。   温宴只当没有听出霍以骁语气中的嘲弄,叹息一声:“我从京城回来之后,这一年间一直在温泉庄子养身子,前不久才搬回府里。有机会多走走,便意犹未尽。”   霍以骁微怔。   一直在庄子上养身子?   身体竟然那般差了?   只这几日看气色,不似是久病之躯。   不对,从前不怕冷的温宴畏寒了,所以才去了温泉庄子。   住了快一年也没有根治,还没有入冬,就得严严实实裹着了。   思及此处,有些语气不善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道:“我看侯府也没有拘着你出门,你大可选个晴日,白天时……”   “骁爷陪我逛吗?”温宴笑盈盈打断了霍以骁的话,“我是喜欢你呀,才不管晴雨日夜,想抓紧一切机会。”   “温宴!”霍以骁真被她气笑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小狐狸根本没脸没皮,有一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   真不该心软,就把她扔在酒楼外!   霍以骁指着墙壁,道:“要么走门,要么翻墙,立刻!” 第43章 一傻傻全家   话音落下,温宴还是站在原地。   既没有选择往前去角门,也没有打算翻墙的意思。   不止如此,她原本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长睫眨了眨,抿着唇把目光落向了别处。   霍以骁在温宴的神情里读到了委屈,还有几分落寞。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温宴的委屈和落寞很是不走心。   就差明晃晃地告诉霍以骁,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了。   小狐狸嘴巴没边,什么都敢说,还爱装,什么戏都要演。   委屈是假的,逗他玩才是真的。   生生能把人气死!   霍以骁退后两步,目测了一下院墙的高度,道:“比宫墙矮多了,你要是不肯翻,我提溜你进去。”   温宴赶忙摇头。   怪她。   虽然说的都是实话,但也确实是在逗霍以骁。   一个不小心逗过了头。   还是见好就收吧。   想归想,温宴还是调皮着又伸出了小爪子:“我走门去,斗篷还是簇簇新的,雨天翻墙弄脏了多可惜呀,那么暖和的斗篷,我一个冬天都靠它了。谢谢啊!”   霍以骁的脸色阴沉沉的。   只听前半截,他想说,这斗篷也就秋天能用的上,等入冬了,得换更厚实的雪褂子。   定安侯府这么亏着她,不如到时候从京中给她捎点皮裘来。   温宴想添皮裘,成安二话不说就会给,反正她有许多用不上的。   没想到最后一声“谢谢啊”,一下子就把温宴的淘气劲儿给透了底。   小狐狸就是小狐狸。   再胡说八道,他就得给一巴掌摁死!   角门就在前头不远。   秋雨之中,灯笼随风晃动。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上下来一小吏,拍打门板。   温宴瞧见了,道:“看样子酒楼里散了,是我两位叔父回府了。”   霍以骁还没有说什么,却见那车厢晃了晃,而后车帘子撩开,一人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而后,又踉踉跄跄下来一人。   温家兄弟皆醉得不轻。   温子览一巴掌拍在温子甫的肩膀上,口齿不清:“你说!你说!府里银子都去哪里了?别说是去年赎两孩子了,章哥儿和宴姐儿压根没用多少银钱!是不是你们二房拿走了?母亲由着你们从公中拿银子?”   “你浑说什么东西!”温子甫反手推温子览,“我中饱私囊了我是你孙子!”   “那你倒是想想法子让我调到临安来!”温子览道,“我也是受够了,我就不知道母亲为何不满意眉娘,眉娘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母亲却……   我一次次提出让眉娘随我去明州,母亲都不放人。   那就只能我回来,我人在府里,才不至于让眉娘没个依靠。”   “三弟,你这话没有道理啊,”温子甫道,“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母亲最喜欢三弟妹,事事都离不了她,怎么在你嘴巴里,这样婆媳融洽的好事反倒是三弟妹在受罪一样!你嫂子想要这样的缘分还轮不到呢!”   温子览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酒气熏头,他捂着脸哭了起来:“你不懂也没关系,但二哥,做弟弟的求求你,我得回临安来。   你看看现在,母亲时疯时颠,眉娘一直没有醒,每天就靠那点儿汤药吊命,这可怎么办啊!   珉哥儿为了他母亲心神不宁,连书都念不进去了。   还有鸢姐儿,和婆家闹到这地步,我的鸢姐儿命苦啊!”   温子览这一哭,温子甫的火气散了,惆怅郁气却涌了上来。   印象里,自打成年起,温子览就没有在他跟前这么哭过了。   温子甫也在台阶上坐下,哽声道:“我也没骗你啊,我在衙门里也不得劲儿,真能一句话把你调过来,我早去办了,实在是、实在是……   自打大哥、大嫂蒙难,夏家倒了,我的日子不比你好过!   各个都是看盘下菜!   就出事那天半夜,你是没听见,宴姐儿全听见了,李知府说得可真难听啊!   若不是巡按大人明察秋毫,偏着我们一些,你且看看案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二哥……”   “三弟……”   前一刻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兄弟,忽然抱头痛哭。   门房上的婆子急出了一头汗,催人去内院给曹氏报信。   “吃醉了酒,惹笑话了,啊哈哈哈!”婆子硬着头皮,与小吏和车夫道。   小吏也是尴尬,干巴巴笑了几声,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先离开了。   再不走,谁知道这两位大老爷又会说出什么酒话来。   他还是别听了。   听得越多越麻烦。   角门不远处,温宴和霍以骁默不作声看完了经过。   霍以骁垂着眼帘打量温宴,暗暗叹了口气。   他就说,傻气是会传染的。   这一傻,傻全家!   温宴拉了拉霍以骁的袖口,轻声道:“我还是不走门了吧。”   霍以骁睨她:“怎的?”   温宴摸了摸鼻尖:“不能让叔父们知道全叫我看见了,到底是长辈,得给他们留个颜面,不然还怎么存长辈威严。我还是勉为其难翻墙好了。”   霍以骁嗤了声,拿话刺她:“舍得你簇簇新的斗篷了?”   “那还是很舍不得的,”温宴望着霍以骁,眼睛晶亮晶亮的,“骁爷搭把手,扶我翻过去?”   霍以骁紧抿着唇,不置可否。   温宴先退了一步:“好吧,我自己翻,你先帮我拿着斗篷,免得我蹭脏了。”   说完,温宴解了领口系带,把斗篷仔细对叠,捧给霍以骁。   霍以骁下意识接了过来。   温宴稍稍提气,起步后在墙面上蹬住,手掌撑住墙沿,一个翻身,身子就蹲在了上头。   她朝霍以骁伸手。   霍以骁递了斗篷过去,再递了点心盒子。   等他再递伞时,温宴却没有接。   她道:“借给你的,你先用着。”   而后,身影从墙上消失,只听轻盈落地声,显然是稳稳落在院内。   霍以骁握着伞柄,气闷着往驿馆走。   小狐狸一环接一环,心眼还真多。   就温宴那灵巧身手,只要她不想,就绝不可能把斗篷蹭脏了。   借伞给他的下一步,不就是找他还伞吗?   他真是信了温宴的邪! 第44章 深以为然   两位老爷醉酒,在府门外抱头痛哭,可把定安侯府闹了个人仰马翻。   曹氏急匆匆赶到,摇着头捂住了脸。   这可真是没眼看!   她好言好语劝了会儿,无奈什么好话恶话都触动不了醉迷糊了的人。   曹氏放弃了,大手一挥,指挥着几个粗壮婆子把温子甫、温子览架起,该送哪儿就直接送。   两个醉汉还在哭嚎,曹氏听得头痛,按着太阳穴交代劳七媳妇:“三弟妹未醒,三叔醉成这样,夜里肯定得留伺候的人手,你记得去知会冯妈妈,让她亲自去,免得叫有心人钻了空子。”   冯妈妈是安氏跟前的。   劳七媳妇赶忙点头:“还是您仔细,您放心,奴婢会办好的。”   曹氏这才跟上了温子甫。   走得近了,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   曹氏拿着帕子一阵猛扇,还是没有忍住,小跑了几步,赶到前头上风向去了。   舒园里,温慧从月洞门上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道:“醉得这么厉害,父亲这是喝了多少呀。”   曹氏眼尖,瞧见了她,沉声道:“什么时辰了,赶紧回去睡觉!你看看西跨院,灯早就黑了,婧姐儿早睡早起比你强多了!”   换作平时,曹氏这么说她,温慧定要跳起来。   可她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察曹氏言、观曹氏色,母亲显然是在气头上。   她再不走,就得替父亲挨骂了。   她又不傻!   温慧转头就溜。   曹氏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回头瞪了温子甫一眼:“比你都会看眼色!”   垂着头的温子甫突然抬了脖子,嗷得撕心裂肺:“三弟啊,不是哥哥不帮你!”   曹氏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直缩脖子,脸上一言难尽。   西跨院的灯亮了起来。   没多久,满脸睡意的费姨娘披着外衣赶过来,冲曹氏笑了笑:“夫人辛苦,老爷夜里就由妾照顾吧。”   曹氏微微点了点下颚:“夜里多费些心,有事儿就使人到正屋叫我。”   说完,手一挥,就打发人把温子甫送去了西跨院。   看着匆匆跟上去的费姨娘,曹氏轻哼了一声,她就说,各个都比温子甫会看眼色。   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多美滋滋。   照顾醉汉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她才不干呢。   费姨娘清楚曹氏不耐烦做这些劳心事,只要是温子甫醉酒,她都会主动过来替曹氏“分忧”。   曹氏睡舒坦了,高兴了,她的日子也轻松自在。   正屋里,曹氏靠坐在榻子上,接过胡嬷嬷递上的一杯热茶,小口抿了。   茶香入鼻,暖了肺腑,那股子酒味散去……   可算是舒服了!   “老胡,今晚不是给那霍大人补接风宴嘛,老爷和三叔怎么就喝成了这样?”曹氏不解,“莫非那霍大人是海量?”   若不是海量,霍大人肯定也醉得不清。   谁会喜欢给自己灌酒的地方官员?   温子甫不止自己灌,还让弟弟去灌,两兄弟都不想干了吗?   胡嬷嬷道:“听说不是灌霍大人,黄嬷嬷去请三老爷时,好似说的是灌李知府。”   曹氏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道理?   黄嬷嬷请的,那就是温宴琢磨出来的。   小姑娘夜里翻墙,大夫没瞧见影儿,怎么又折腾李知府去了。   “行吧,”曹氏道,“老爷喝成这样,肯定也是赞同的,他们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外头,劳七媳妇来回话,说是畅园那儿都安排好了。   胡嬷嬷替曹氏按着肩膀,道:“您心细,大晚上的,还替三夫人想得那么周全。”   曹氏笑了笑。   她更多的是为了自己。   安氏还没醒,医婆们都说不好何时能醒过来。   万一,有脑子不清楚的去钻空子,安氏一睁开眼睛得这么一“噩耗”,再吐一口血昏过去……   妈呀!   这不是莫名其妙背一桩人命债嘛!   她下半辈子还要不要睡安生觉了!   也就是桂老夫人还糊涂着,没有时时刻刻要儿媳在跟前伺候,一旦老夫人想起来了,安氏不堪用,岂不是就轮到她了吗?   帮人就是帮已。   曹氏深以为然。   西跨院的费姨娘也深以为然。   “多大的劲儿,出多大的力,”曹氏动了动脖子,道,“我讲究个良心。”   胡嬷嬷陪笑。   这府里内院,就只这么些事儿,曹氏能办得妥妥的,也就不需要做嬷嬷的,顶在前面、大杀四方。   平日里缺少锻炼,她当然和宫里出来的黄嬷嬷比不了了。   有些遗憾呢……   不,不能遗憾。   胡嬷嬷一遍遍告诉自己,平淡是福。   熙园里,温宴睡到了大天亮,撩了床幔起身,一抬眼就看到了蹲在榻子前逗黑檀儿的岁娘。   “你昨儿跑得可真快。”温宴道。   岁娘忙道:“奴婢觉得自己挺机灵的,真的。”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岁娘也乐了,伺候温宴梳洗后,又往大厨房去。   正是府中备早饭的时候,走近些就能闻到香气。   岁娘吸了吸鼻子,一点点分辨。   米糕、桂花粥、水晶油包、葱包烩……   “妈妈,我来取早饭,可真香呀。”岁娘嘴乖,还未进厨房就先喊了起来。   里头,不止管厨房的乌嬷嬷没有招呼她,其他妈妈、媳妇们都没有回应。   她们几乎都聚在一块,脑袋凑脑袋的,被岁娘这一叫,惊得扭过头来看着大门。   岁娘迈进去,就对上一双双大小眼睛。   “……”岁娘愣在了原地,“妈妈?”   乌嬷嬷先回过神来,先从碟子里拿了块米糕给岁娘,又道:“今儿有姑娘喜欢的水晶油包,上好的猪板油,准好吃。”   岁娘咬了口,凑过去道:“妈妈们刚才在说什么呀?”   乌嬷嬷轻咳了一声,有点儿尴尬。   边上一媳妇子热情,接了话过去:“昨晚上老爷们都喝多了,二老爷白日还要当值,却醉得起不来。   费姨娘没办法,去请了二夫人。   你猜二夫人怎么办的?”   “怎么办的呀?”岁娘好奇极了,忙问。   “二夫人打了一盆冷水,打湿了帕子,盖在了二老爷的脸上,这才醒了,”媳妇子道,“我们刚在猜,若老爷还不醒,二夫人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把水直接泼在老爷脑袋上,还是把老爷的头按在盆里呀。”   岁娘眨巴眨巴眼睛。   泼水?   按水里?   二夫人能这么厉害呀?   话说回来,没有发生的事儿都叫妈妈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她亲眼看着姑娘潇洒地扔耗子吓得季究跳水,却是哪个都说不得……   岁娘瘪了嘴,手里的米糕瞬间不香了呢。 第45章 都是借口   回到熙园,岁娘把听来的事情说给温宴听。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盈盈的,末了问道:“长寿堂里还不晓得吧?”   岁娘答道:“应当是不晓得的,老夫人没有康复,谁拿这些事情去长寿堂里说呢。”   “也是,”温宴颔首,而后调皮了一句,“我呀,我倒是可以去说说。”   岁娘愣住了。   姑娘莫不是说真的?   边上的黄嬷嬷哈哈大笑:“姑娘,二夫人可不曾亏待您。”   温宴也笑了起来。   曹氏也许没有泼水按盆的胆儿,但若是桂老夫人知道温子甫险些要受水难,怕是就顾不上装疯卖傻了。   儿媳妇要爬到儿子头上去了,翻了天了呀!   以桂老夫人的脾气,曹氏肯定讨不到一点好。   昨夜的雨水已经止了,却是又冷了几分。   知道温宴受不得这种寒意,曹氏前两天就让人送了炭来,说是先用着,不够只管跟她开口。   看那语气态度,瞧着也不是场面话。   曹氏对她这么大方和气,温宴觉得还是不坑她了。   与人为善这事情呢,讲究的就是个有来有往。   就好似霍以骁送了她一件斗篷,她一会儿送他一盒府里做的新鲜点心。   礼尚往来,时日才长久。   “走吧,”温宴站起身,把斗篷披上,“我们该出发了。”   岁娘本打算摆桌,闻言看着食盒,问:“姑娘不用早饭了?”   “用的,”温宴道,“去驿馆用。”   岁娘恍然大悟。   难怪姑娘今儿交代她多拿些回来,原来还有四公子的那份。   轿子到了驿馆外,岁娘提着食盒,跟着温宴往里走。   刚穿过前院,温宴就见霍以骁的亲随隐雷木着脸站在半道上,手里拄着一把伞。   仔细一看,正是昨日岁娘塞给霍以骁的那一把。   见了温宴,隐雷赶紧把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收了起来,恭谨道:“请姑娘安。”   温宴想问前些天怎的没有瞧见他,话到了嘴边,自己想起来了。   霍以骁入宫后,身边伺候的人手不少,但他真正信任的,只有在霍家时就跟着他的隐雷和孤风。   隐雷的父亲是嘉湖附近一个镇子出身的,酷暑时病故,骨灰暂存京中。   此番南下,隐雷随行,也是霍以骁给了他能送亡父回故土的机会。   霍以骁等人入临安,隐雷回故里安顿亡父。   前世霍以骁骗温宴不曾入临安,便是拿“去隐雷老乡走了走”当借口的。   隐雷忠心耿耿,主子不让说,温宴试了几次,都没捞到实话。   温宴最初有些恼,后来自个儿想通了。   霍以骁的身边,危机四伏。   嘴巴紧是优点,连温宴问了都不说,其他人更别想从隐雷嘴里挖出话来了。   当然,此事不给温宴答案,纯粹是为了他家骁爷的脸面。   霍以骁要跟温宴装,隐雷哪里敢拆台啊!   想起前尘往事,温宴忍不住笑了笑,而后指着伞,道:“你在这儿当多闻天王呢?”   隐雷摸了摸脑袋:“爷交代的,他要睡回笼觉,什么时候睡醒不好说,让小的在这儿候着,好把伞还给您。”   温宴撇了撇嘴。   什么回笼觉,都是借口!   显然是昨儿叫她算计了,今天要闹脾气。   好在温宴有备而来。   “骁爷用早饭了没有?霍大人与大公子呢?”   隐雷答道:“爷不曾用。霍大人已经去衙门了,大公子那儿,这时候差不多刚读完早课,要用早饭了。”   从岁娘手中接过食盒,温宴道:“伞是顺道的,我来送点心,请两位公子尝尝我们府里厨娘的手艺,骁爷既睡回笼觉了,就别吵他了。你给我指个道,大公子住哪间?”   隐雷抬手一指,见温宴与岁娘走了,他才醒过神来拍了拍脑袋。   温姑娘怎么不按规矩出牌?   怎的就给大公子送点心去了?   他今儿天明才入临安城,一到驿馆就被霍以骁塞了一把伞。   来龙去脉一概没有,只让他在这儿侯着,等温宴来了就还伞。   隐雷稀里糊涂的,直到跟霍以暄的亲随打听了,才了解了这几日间的“趣事”。   他们爷为了温姑娘把伯府小公子扔水里去了;   跟温姑娘夜里游船去了,还是两次;   跑伯府“耀武扬威”,把人家气得不要不要的;   昨晚上又帮着温姑娘,请大老爷把临安府一众官员都喝趴下了。   隐雷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冷漠的骁爷?   哦,是他们骁爷。   去岁为温姑娘掏了万两银子,做好事还不留名,今年这几桩事儿,不在话下。   温姑娘知恩图报,隐雷前一刻为了他们爷高兴,下一刻就为了手里的伞为难。   有借有还,作甚叫他还?   回笼觉哪天睡不得,骁爷这是在闹哪门子脾气嘛!   隐雷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温宴就出现了,以至于他混沌之间给温宴指了路……   这事儿办的,太没有水平了。   隐雷赶紧转身,回去寻霍以骁。   另一厢,温宴一面把食盒打开,一面跟霍以暄道:“昨儿辛苦大公子了。”   “给我的?”霍以暄道,“不是给以骁的?”   “骁爷睡回笼觉呢。”温宴道。   霍以暄一脸纠结。   他闹不懂这两人怎么回事,这点心八成吃不得,可是,真的好香啊……   这么大一盒呢,他尝一只水晶油包,再尝一块米糕,应该不妨事吧?   霍以暄迟疑着要伸手,指尖刚触到油包,就听脚步声由远及近,霍以骁黑着脸走了进来,直直在桌边坐下了。   温宴强忍着笑,道:“骁爷起来了?回笼觉没有睡踏实?”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   知道温宴坑多,他怕一不小心又着了道,干脆不露面,让隐雷顶着。   他就不信,他在屋里睡觉,温宴能直接翻窗进来。   没想到,小狐狸棋高一着,没有去吵他,转头就找霍以暄。   温宴布菜有一手……   暄仔是个憨的……   霍以骁哪里还能装睡!   边上,霍以暄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又吸了吸鼻尖。   暗潮涌动,不适合他参与,可不尝尝点心,对不起自己的五脏庙……   霍以暄认真考量了一番,建言道:“给我留只油包,二位,出门、右转,换间屋子慢慢用?” 第46章 我给二位腾地方   霍以骁拿了只油包,轻轻一抛。   霍以暄伸手接住,拿到鼻子前深深闻了闻。   更香了。   水晶油包这东西,只看相貌,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圆圆胖胖,整一白面馒头。   面皮绵软,麦香清雅,但这是做包子、馒头最根本的东西,连这些都没有,厨娘手艺不到家。   水晶油包与白面馒头不同之处,在它的肚子里。   透过面皮,猪板油馥郁的香气一个劲儿往外钻。   撕开皮,油亮剔透的水晶馅儿冒出来。   霍以暄赶紧抿上一口。   甜!   甜到心里去了。   馅儿中有果仁、瓜子仁,与面皮一块入口,馅儿不腻、面皮也不干,搭配得恰恰好。   霍以暄一口气吃完,意犹未尽。   只留个油包,是不是要少了?   哎?   不对!   他都高高兴兴吃完一只油包了,霍以骁和温宴怎么还在他跟前大眼瞪小眼呀。   “二位不打算换屋子?”霍以暄问,“要借我这地方用,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再来一只呗。”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他就说暄仔是个憨的吧!   真是脑壳疼。   “拿去!”霍以骁递了块米糕给他,问,“要不要再给你盛碗桂花粥?”   霍以暄刚要点头,见霍以骁嘴角带笑、眼神狠狠,他一个激灵赶紧摇头。   “行行行,”霍以暄咬着米糕往外走,“我给二位腾地方。”   为了一只油包、一块米糕,让出了自己的地盘,这买卖实在亏本。   可谁让他犟不过霍以骁呢?   驿馆没什么好待的,他还是去衙门给父亲请个安,跟李知府等人打听打听,城中做水晶油包最出名的是哪家店子。   若是温子甫能心领神会,请侯府送食盒过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屋子里,温宴一面盛粥,一面道:“这些点心,越热越好吃,我一路上都拿毯子包着食盒,就怕冷了。   隐雷说你睡回笼觉,我琢磨着不糟蹋吃食,就给大公子送来了。   没想到骁爷后脚就过来了,怎么,回笼觉睡得不踏实?”   霍以骁没有说话,只端着粥喝了小半碗。   温宴见状,笑着又道:“骁爷,按说该回你那屋子去用。   这是大公子的屋子,直接给占了不算,还把大公子支开了,这不妥当吧?   外头天冷,大公子若在院子里转悠,冻出病来,可不好呢。”   霍以骁放下粥,拿了块米糕,抬起眼皮子看温宴。   以经验来判断,温宴必定话里有话。   前头铺了一大段,不晓得后头要拐到哪里去。   温宴道:“骁爷不肯换屋子,莫不是你那里还没有收拾,弄得一团乱?”   霍以骁啧了声。   小狐狸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编排上他了。   “乱?”霍以骁反问,“能乱成什么样?”   “也是,”温宴道,“轻装简行南下,总共就那么些行李,乱不起来。”   话音落下,反倒是霍以骁愣了愣。   温宴居然没有给他天马行空乱讲一气,也没有淘气着要去看看实地,而是顺着话就下了。   霍以骁抿了抿唇,他小心翼翼着,结果这条路很是踏实,温宴没有埋坑。   这不对劲儿啊。   不是温宴这几日表现出来的做派。   “我从京里回来时,总共就那么一箱笼东西,”温宴支着腮帮子,慢慢回忆着,“搬到府里,又搬去庄子上,再是轻便不过,可以说是说走就能走,都不耽搁什么事儿。   不像以前,公主去城郊园子里踏青,只去两天,我们俩日常耍玩的东西就装了一车。   我这一年里,还是添置了些衣物的,但怎么胡乱弄,也弄不乱。   我那天看骁爷住的屋子,不算小,带的东西又少,想乱也乱不起来。”   霍以骁看着温宴,撇开那些小心,再听这些话,余下的便是可惜和感叹了。   他认得温宴时,她已经是成安的伴读了。   成安与温宴一道起居,温宴身上从不缺好看的首饰。   细细碎碎的,霍以骁说不明白,印象最深的两人有一对璎珞圈,常常是一人戴一个。   三皇子有一回远远瞧见她们,还打趣过,若是圈形再掰大些,都能顺着肩膀直接滑落到地上去。   那些好东西,已经和温宴没有关系了。   现在还是孝期中,温宴能戴的都是极其朴素的东西。   可等三年过了,就定安侯府那扣扣搜搜、连厚实的皮裘都顾不上的,能给她添什么?   回头还是得跟成安说一声,不止皮裘,首饰头面也得再送些到临安来……   两人各自琢磨着事情,倒也没有耽误用早饭。   岁娘从厨房拿来的量多,分了两样给霍以暄,余下的也足够让温宴与霍以骁吃饱了。   温宴放下碗,刚要说什么,只听外头脚步声匆忙,她不由循声望去。   霍以暄探头进来,急切道:“抓到人了,抓到那个给伯府通风报信的人了!”   温宴看向霍以骁:“李知府动作还挺快。”   霍以骁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也许是瞎猫撞着了死耗子。”   三人一块到了临安府,直寻到了书房外。   霍怀定阴着脸问话,地上跪着的是黄通判。   黄通判哭得直喘气,只能点头或摇头,半天都说不清楚一件事儿。   温子甫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李知府搓着手坐在另一边,神色复杂。   霍怀定瞧见了温宴等人,便叫他们一道进来听听。   黄通判什么都说不明白,李知府干脆接了话过去:“昨夜,我本是想和黄通判一道回想回想,没想到这人做贼心虚,自己挨不住先露馅、叫我看出来了。   我当时真是又气又急,找不出这个祸害,破不了案,我对不住朝廷,对不住受伤的苦主,可找出来了,又实在戚戚。   我自认对黄通判还是很好的,我们衙门上下也素来和睦,他怎么就能这么糊涂呢!   后来,我回了后衙,刚躺到床上,又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我怕他糊涂添糊涂,若是他趁着事情还没有传开,半夜逃跑,天一亮就出城门,一去不回……   那不是罪上加罪了吗?   我赶紧让人去看,结果叫我料中了,黄家一家老小正收拾细软。   我就把人押回来了。   他自己说,就是中间传了几次话,他也不知道那顺平伯府打的是那么丧心病狂的主意。”   霍怀定听完,问黄通判:“是这样吗?”   黄通判一个劲儿点头。   霍以骁冷冷笑了笑。   连逃跑走不会,还惦记着那点儿东西,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胆子,去掺和侯府和伯府的事儿? 第47章 没被温宴气死,是他本事   好一会儿,黄通判才慢慢平静下来,抬手抹了一把脸。   霍怀定让人给他拿了块帕子,又给他倒了一盏热茶。   温宴见此,暗暗赞了声霍大人有水平。   从前,霍太妃就教过温宴,问话要讲究技巧,要让对方放松下来,才能引着他开口。   而灌迷魂汤、恐吓利诱,仅仅只是手段,可以配合着使用,却别一条路走到黑。   像黄通判刚才那样,又怕又急、哭得连话都说不顺了,还能问出什么来。   眼下,眼泪擦干了,手里捧着热茶,人渐渐定下来,便能顺利许多。   这些道道,李知府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必然也是懂的。   只是他牵扯其中,怕被连累上,才会急切着想要个结果。   之后,霍怀定问,黄通判答,费了些工夫,总算把细节都补充完全了。   来走黄通判路子的是季究身边的小厮淮山。   淮山的话说得很好听。   季究倾慕温宴,只是事情没办好,结亲不成,反倒结怨。   伯府和侯府那么多年的好关系,却闹得翻了脸。   为此,季究叫父亲训了一顿,自己回头想想,的确是自身的错,这些年祖母太宠着了,以至于失了该有的礼数、规矩。   他想赔礼,母亲递帖子去侯府,侯府没有接,想来是不愿再与他们往来了。   祖母脾气拧,不愿主动低头,这么僵下去不是个法子,季究就和母亲商量了,借上香偶遇之时,给温家上下都赔个不是,老夫人再不耐烦他,总不能半道上见着他就扭头走吧。   黄通判彼时给了建议,叫淮山直接寻温子甫,季究进不去侯府大门,难道还进不了衙门吗?   淮山却道,毕竟牵涉到温宴,姑娘家的事儿,说到底是做祖母的拿主意,还是得跟老夫人讲。   “他说得特别诚恳,我就信了,”黄通判喝了一口茶,道,“我知道李大人家的二老去进香了,便引着大人提了一嘴,好叫温大人听见。”   温子甫看着他,问:“我是听见了,可你怎么确定我肯定会提议家人出游?”   “就是一试,大人府上若没有计划,过几日我会再提上香,添把火。”黄通判道。   也是运气好,温子甫很快就安排了。   日子定下,黄通判又佯装随意地提了一句,把温子甫弄去了桐庐。   那几天正是衙门准备巡按到府最忙的时候,同知们都得去底下县衙,连通判都有出外差的,事儿并不难办。   这些都敲定了之后,黄通判把日程告诉了淮山,自己亦出发去了于潜县。   等霍怀定入城,黄通判急匆匆赶回府衙,才知道侯府出了事。   “最初的判断是婆媳矛盾,我也就没有往淮山那儿想,”黄通判道,“后来温姑娘送来了物证,衙门里要找那行凶之人,直到昨日李知府问起来,我才、才把事情都串上。”   李知府道:“你也不是官场上的新人了,怎么就这么天真呢!你就没想过是伯府弄出来的事情?”   黄通判委屈道:“我、我就是想着,两家交恶也没有到要动刀子伤人的地步啊。”   霍怀定又问:“你收了那淮山什么好处?”   “没有……”黄通判忙不迭摇头,被霍怀定盯着,缩了缩脖子,看了温宴一眼,最后改了口,“就西子湖上吃了些酒。”   霍怀定了然了。   这是顾忌温宴这个小姑娘在场,才说得简单了些。   讲直白了,就是花酒。   温子甫道:“既如此,你跑什么?”   黄通判一时没有领会,看着温子甫。   温子甫又问了一遍:“你不知道他家歹意,只是传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喝了个酒,你昨晚上跑什么?”   跟被雷劈了似的,黄通判愣住了,他像是来来回回琢磨温子甫的话,良久才重重敲了敲脑袋。   “是啊,我跑什么啊!”黄通判道,“我当时就是好心,季公子与温姑娘,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也是门当户对。   伯府之前做事是不太妥当,但我记得,温大人,贵府原本是和乐意结这门亲家的。   温姑娘的状况,说亲不易,能比季公子出身好、相貌俊的夫君,可不好找呢。   我就是搭个桥,两家能结亲,自是好事,若不能,季家赔礼了,往后和和气气的,总比闹翻脸强。   我旁的什么也没有做呀。   只喝了顿酒……”   被请着吃顿酒,最多挨骂罚俸,巡按大人跟前,罚得再狠点,也就这样了。   可他傻乎乎地想跑,这不就是小事变大事了嘛!   黄通判越想越后悔。   边上,霍以骁听得直皱眉。   就季究那怂蛋,要功名没功名,要功夫没功夫,又是家里幺儿,爵位落不到他头上,这样还能算好亲?   温宴是惨了点,侯府传到头了,父母和外祖家都背着罪,但至于落魄到那份上吗?   临安府这地方,给姑娘寻婆家,要求都这么低的?   霍怀定摸着胡子,睨着一脸阴沉的霍以骁,暗暗琢磨,莫非真让他赌对了?   温子甫的视线也在霍以骁身上转了转,心里不住盘算,莫非真让他猜中了?   黄通判被带了下去。   温子甫起身,把温宴叫出了书房,寻了个清净角落。   “宴姐儿,黄通判自圆其说,但对我们而言,这个说辞恐派不上用场。”   温宴微微颔首。   这份供词下,伯府完全可以说,他们先前就是为了赔礼而接触黄通判,只是当天没有成行,桂老夫人和安氏遇险,亦和他们没有关系。   想要顺藤摸瓜,把罪名在伯夫人和季究脑袋上盖严实,还需要更明确的证据。   “先前就是一猜,”温宴道,“现在证实猜测不假,可以继续查查淮山。”   温子甫亦是这个意思,道:“你一会儿回去,跟府里说一声,让他们莫要紧张,查案子嘛,总要些时日。”   温宴应下,突然想起早上听岁娘说的事儿,忍不住就弯了弯唇角。   不行,她得给叔父留个面子。   温宴赶紧与温子甫告别,出了衙门。   石狮子旁,只霍以骁一人站着。   温宴上前,问道:“大公子呢?”   “他说早上没有吃饱,打听了一家卖油包的铺子,寻去了,”霍以骁说完,又问,“你叔父与你说什么?”   温宴的脸垮了下来,声音幽幽的:“叔父让我不要担心,我这个状况,说亲不易,要嫁个好人家很难,但家里一定会尽力替我相看。”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才没有扭头就走,“温宴,我没瞎,你刚从衙门里出来时,分明在忍笑。”   温宴眨了眨眼睛,凑上前,低声问道:“我若说,那是强作欢颜呢?”   霍以骁这下是真的气笑了。   整日的胡言乱语,睁眼说瞎话,脸皮比天厚!   他再在临安城待几天,没被温宴气死,是他本事! 第48章 帮人帮到底   霍以骁往驿馆方向走。   温宴拿手往下按了按唇角,不让它们往上扬。   她得忍住,若扑哧笑出了声,霍以骁怕是真要气跑了。   而后,温宴摆出一副懊恼模样,快步跟了上去。   霍以骁脚步大,走得快,他耳力好,只听身后脚步声就知道温宴不远不近跟着他。   听了几次小步跑的动静,霍以骁停下了步子,转头往后看。   温宴离她九、十步远,正加紧步子跑着。   下盘有力能翻墙的姑娘,走路必然不在话下,跑两步也不至于摇摇晃晃的。   只是街上人多,难免要避让。   他瞧见温宴紧着眉,又要顾着人,又要顾着裙角,一张小脸上全是不安,见他停下来了,望过来的眼睛里透了几分喜悦。   生动又自然。   霍以骁的手背在身后,手指捻了捻,心里默默想:小狐狸的戏真是炉火纯青。   温宴的表情、语调、眼神,那是一丁点也信不得。   要不是他这几天被骗出经验来了,八成又要被她骗过去。   温宴在他跟前站定,右手放在胸口前,深呼吸了一口气:“换个没有力气的,这会儿说一句话喘三口气。”   霍以骁哼笑了声。   未免被骗,他的视线从温宴的脸上挪开,落在了那只手上。   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紫。   霍以骁忽然就想起了那夜在花船上,温宴按在他手背上的手,冰冰凉的。   明明今儿温宴裹得严严实实的,他给的斗篷也穿在身上。   刚刚小跑几步,活动之后,身体本该暖和些才是。   温宴的双手却依旧是冷的。   神情能演,指甲盖泛紫在大街上是没法演的。   看来,直接买的成衣用料真不够扎实,远不及宫里分的皮裘。   温宴还不是一般的怕冷,她这是病,若不然,又怎么会在温泉庄子上一养就是一年呢。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   怪他,他跟个病人较什么劲。   “手冰,怎么出门也不抱个手炉?”霍以骁问,“又没人笑话你金贵。”   温宴道:“早上出门时没有顾上,当时就光记着不让点心凉了,食盒裹了好几层,抱在怀里不觉得手冷,就忘了。”   提起点心,吃人的嘴软,霍以骁也不说她,抬头看了看四周铺子。   典当行、金银铺子、卖布的、卖书画的……   目光所及,并没有哪家是卖手炉的。   偏这是临安城,霍以骁不熟悉,温宴估摸着没有强到哪儿去,隐雷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岁娘……   这小丫鬟靠不住!   在雨夜的街上把伞一扔就跑的小丫头,是个能顶用的?   霍以骁歇了买手炉的心思,与其费劲找铺子,还是让温宴早些回定安侯府方便。   “给你叫顶轿子回府?”霍以骁问道。   温宴怎么会答应,道:“我那食盒还在驿馆呢。”   “我回头让人送到衙门给温大人,你们家的食盒又跑不了。”霍以骁道。   温宴道:“离驿馆也没有多远了,我自己拿了回去吧,不劳烦人。”   霍以骁见她不领情,便随她去了。   到了驿馆,温宴等在廊下,霍以骁把食盒收拾好了给她。   温宴把食盒连带着毯子交给岁娘,搓了搓双手,抬头道:“骁爷借我个手炉?”   霍以骁抱着双手,闻言睨了她一眼。   相同的路子,他断不会上两次当。   不仅不借手炉,他还得让隐雷把伞也还了。   “毯子也一样,你将就将就吧。”霍以骁道。   温宴眨了眨眼睛,倒也没有坚持,乖乖又把毯子从岁娘手里拿回来,捂好双手,这才道:“其实,我还有一事请骁爷帮忙。”   霍以骁挑眉,他连什么事儿都不想问,先拒了再说。   “别呀,”温宴道,“骁爷若不方便,把隐雷借我?这事儿岁娘和黄嬷嬷都不顶用,得有个手脚有劲儿、练过功夫的男的。”   霍以骁的脸色墨如黑。   向人开口,若怕拒绝,就得先狮子大开口,再退让几步,对方撇不开脸面,后续的简单要求就应下了。   如此看来,让他帮忙不是真心,借隐雷才是本意。   反正只要是个有力气的男的就行。   啧!   隐雷拿着伞过来,听见自己的名字,讶异地看向温宴。   霍以骁问:“你又打什么主意?”   语气透着不耐,听得隐雷牙痛。   他们爷这个脾气哦!   明明帮了温姑娘那么多次,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呢?   换作个性子大的姑娘,人家转身就走了!   也就是温姑娘性子好。   好性子的温宴不疾不徐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衙门摸淮山的底,不晓得要多久才能寻到线索。   霍大人也不会一直在临安城,等你们一走,李知府十之八九和稀泥,把事儿往巧合上说,伯府本来是有赔礼的意思,而那凶手与他们无关。   可我们府上得找凶手,否则,外头都会传是我三叔母伤了祖母。   大姐为此已经愤然归家,我又是这么个状况,家里兄弟、其他姐妹都要被连累。   我自己去吓唬淮山,把动手的人找出来。   骁爷,帮人帮到底?”   霍以骁抿着唇,垂着眼没有说话。   流言伤人。   他这几年饱受流言之苦。   虽然他身上的流言是真的,但一日不定论,就一日是流言,背后的小动作和指指点点从未少过。   定安侯府的这一桩传言,他们都知道是假的。   可一日抓不到凶手,流言蜚语就一日不会少。   温宴想找凶手,也是情理之中。   帮一回是帮,帮两回也是帮。   他不出力,难道让温宴去街上找一个?   万一找来的不行,事情失败了,叫顺平伯府倒打一耙……   亏大了。   前回就琢磨好了,忙是要帮的,就是小狐狸一个又一个的坑,得小心些。   “再帮你一次。”霍以骁说完,便抬步往自己住处走。   温宴忙道了声谢,跟着进了霍以骁的屋子:“我用一下笔墨。”   霍以骁在榻子上坐下,示意温宴随意。   清雅墨香散开,温宴提笔写了几行,拿着纸吹干,捧到了霍以骁面前。   霍以骁一看,全是药材名,列了七八种。   “这什么方子?”他问。   “总不能每次都灌酒,”温宴道,“这次就换迷药吧,隔壁街有家药铺,骁爷,麻烦隐雷去买一趟吧。”   霍以骁:“……”   姑娘家家的,把下迷药说得这么坦荡自然,像话吗?! 第49章 只懂些皮毛   霍以骁拿了方子,没有把隐雷叫进来,而是坐直了身子:“你先跟我说说,这些药材你要怎么处理成迷药?”   温宴道:“研成粉,依着比例混合,回头点着用。”   霍以骁听得直皱眉。   别看温宴说得简单极了,但这不该是一个姑娘家会弄的东西。   温宴若是学过岐黄、或是家中有长辈行医,那她能写些风寒、不克化这种常用的方子,倒也说得通。   可偏偏温宴没有学过,而且,方子还是迷药方子。   酿酒可以说是平日的消遣、爱好,可配迷药是哪门子的消磨时间?   “你别告诉我,这又是你和成安往日捣鼓出来的,”霍以骁打量着温宴,“你和成安把一众嬷嬷宫女们都药倒了,跑出去玩吗?”   温宴轻咳了声,把些许尴尬都掩饰了过去。   她倒是想推给成安公主,但显然,霍以骁不会信她。   这也难怪,谁叫她先前说的那些,落在霍以骁耳朵里,都跟胡言乱语似的呢。   分明句句都是真话。   温宴暗暗叹气,说真话,真难呐。   “我对医理只懂些皮毛,”温宴慢悠悠说着,“你让我望闻问切,我肯定是不行的,连看药方都是外行。我只了解一些药材,主要是日常酿酒时添些滋味,研究的时候,意外看到这个迷药方子,只因好玩记下了。”   霍以骁不置可否。   换作其他人,他大抵还观察个神色,来判断对方话语真假。   可这个人是温宴……   小狐狸道行高,还是算了吧。   温宴想了想,又道:“骁爷先前总饮冷酒,那对胃不好,往后还是饮温的吧,我再写个方子给隐雷,照着添进酒坛里,泡上几日,那酒喝着对身子也好些。”   霍以骁抬头,接了一句:“就是你先前准备的那样的?”   “差不多,”温宴道,“这样的容易备,要再尝些滋味不同的,则要久酿。”   霍以骁的眉头松了些。   他还是挺喜欢那温酒味道的,尤其适合冬日。   温宴大抵也是自己怕冷,才会格外注意这些,这也是一番好意。   “你晚些给隐雷,免得他把方子弄混了,”霍以骁顿了顿,又问,“隐雷拿着你那迷药方子去药铺,掌柜的不会报官吧?”   虽然,报了官,隐雷也不会被关起来,但霍怀定的脸得给他丢光了。   堂堂巡按大人,家仆上药铺抓迷药……   啧!   温宴笑道:“与其说是迷药,不如说是安眠的,我又搭了其他药材在里头,看不出来的。”   她要吓唬淮山,真把人迷昏了,不就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嘛。   这药催人入眠,让人睡得晕晕乎乎又不会彻底失去意识,模糊了清醒与梦境,想挣扎着彻底醒来又使不上劲儿。   吓唬人最好用了。   霍以骁听她这么说,便把隐雷叫进来交代了几句,让他去买药材和药杵。   隐雷很快就办好了。   温宴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坐在桌边,拿着药杵捣鼓。   霍以骁起先还有兴致,过去看了会儿,随后被一下下的敲药杵的声音弄得瞌睡不已,干脆合衣在榻子上眯了一阵。   院子里,霍以暄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   见隐雷站在廊下,霍以暄问:“你们爷呢?”   隐雷轻声答道:“爷歇觉呢。”   霍以暄一愣:“温姑娘呢?”   “温姑娘在里头捣药。”   霍以暄听得一头雾水。   晾着人姑娘自个儿歇觉,这事情也就霍以骁干得出来,但温宴捣药是个什么状况?   霍以暄轻手轻脚,探头往里面望了一眼,又默默把脑袋缩了回来。   院子里的桂花树不复前几日的浓郁香气,但它还是桂花树。   吴刚站树下,玉兔在捣药,嫦娥卧榻不起……   那他成什么了?   提着食盒来献殷勤的猪八戒吗?   呸呸呸!   天蓬元帅也不行。   霍以暄被自己的联想弄得头痛不已,与隐雷道:“吃食你拿去厨房温着,你们爷不怕饿,也别饿着人家姑娘,一会儿看着送,我先回了,不掺和了。”   屋里,温宴捣了快一个时辰,才把所有的药材都压成了粉末。   她刚才跟霍以骁说的大部分是真的。   她只懂皮毛。   只是为了给霍以骁暖胃,才学着往酒里添药材。   有一句是假的。   迷药方子不是好玩才记下的,而是因为用得上,特特去学来的。   朝堂风云变幻,她的复仇之路崎岖,不可能和敌人拼刀子,少不得用上些旁门左道。   学人声,与灌酒、迷药配合,帮她获得了不少消息。   铺好桑皮纸,温宴又把药材按量分开,各自混合,包好。   霍以骁睁开了眼,模糊看到桌上摆着十几个小纸包,他翻身想继续睡,倏地想起件事儿,便撑着身子坐起来。   “温宴,”霍以骁唤了声,“你给那淮山下药,需用多少?”   他刚醒,声音有些哑。   “一包就够了,”温宴说着,兑了一杯温水,端给他,见霍以骁没有接,便道,“我包好药后洗过手了,指甲缝里都没有沾药粉。”   霍以骁接过去,一口饮了,嗓子润了许多:“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在想,用一包就够了,你备十几包做什么?”   “有备无患,”温宴笑了笑,“既然捣鼓了,就多备些。”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敢情她之后还打算给人下药呢。   临安城说大也不大,她要去哪儿招惹那么多“仇家”?   这回动手,有他和隐雷在,哪怕失手,也不用担心出差池。   可若是她单独行动……   这事情,温宴做得出来。   季究头一次落水,不就是温宴带着岁娘,两个小姑娘给折腾的嘛。   看来,等他离开临安时,得把剩下的药粉包全给销毁了。   不对,温宴知道药方,知道怎么配比,销毁了之后,她还能再弄出来。   “你这是胆大妄为,”霍以骁道,“哪天要是出了状况,我看你怎么收场!”   温宴没有辩解,就笑眯眯听霍以骁说,时不时点个头。   态度如此乖巧,霍以骁也说不下去了,把茶盏放下,往榻上一倒,翻身背对着温宴,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往桌边瞥了一眼。   温宴趴着,似乎也睡着了。   要不要叫她?   霍以骁正迟疑,就听窗户上传来两声拍打声。   他抬手推了窗,一个黑影从外头窜进来,落在他的榻子上。   正是那只成了精的黑猫。 第50章 倒牙   黑檀儿偏头睨了霍以骁一阵,而后昂首挺胸从榻上过。   落地时,动作轻盈,没有多余的动静。   以至于等它走到了桌子旁,温宴都没有听到。   黑檀儿跃上了桌,一爪子按在了温宴的胳膊上:“喵——”   温宴这才惊醒过来,与黑檀儿大眼瞪小眼。   一人一猫,木雕似的,谁也没有动。   霍以骁看了两眼,嗤的笑了声,拿火折子点了灯。   突如其来的光照让木雕们很不适应,温宴抬手捂了眼睛,黑猫大叫了声,怒视霍以骁。   霍以骁出去交代了隐雷几句,又转回来,问温宴道:“这猫怎么来了。”   温宴一面挠黑檀儿的下巴,一面答:“我早上出门前与它说好了的,让它这时候到驿馆来。”   一时之间,霍以骁竟然说不清,这句话到底该不该信。   他干脆也不细想了。   能听主人话去抓活耗子的猫,就当它都听得懂吧。   给淮山下迷药,需得等到夜深人静时。   温宴和霍以骁也不着急,等岁娘从厨房取了热腾腾的饭菜来,先填肚子再说。   隐雷站在廊下咬包子,见岁娘进屋、又很快出来,疑惑道:“主子跟前不用伺候?”   岁娘摇了摇头:“姑娘与骁爷用饭,不用我呀。”   隐雷摸了摸鼻尖,隔了会儿,探着脑袋悄悄往里头望了望。   他们爷一筷子接着一筷子的,温姑娘给他们爷布菜,也丝毫没有耽搁自己用。   两个人怡然自得。   黑猫在桌子下悠哉悠哉地吃鱼,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敏锐地瞪着眼睛看了过来。   隐雷赶紧收回了视线。   大公子说的是,谁也别掺和,才是正途。   街上传来了更夫打更的声音。   温宴抱着黑檀儿,与霍以骁一道往顺平伯府去。   季究病着,伯夫人紧张极了,打发了身边一众婆子、丫鬟去伺候,他自然无法出门寻乐,连带着几个小厮都空闲下来。   四人一猫到了伯府西南侧。   这里不临大街,些许灯笼光从小巷两头的街上照进来,却也只能各照一段,中间这一大段路,黑乎乎的。   入夜后静悄悄,很少有人会从这儿过。   温宴往墙里指了指:“我打听过了,从这里翻墙进去,有一五开间的屋子,没有住人,堆杂物了。再往前,靠南边的三开间住的就是淮山。他是季家的家生子,爹娘以前都得重用,一家分了大屋子,前年爹娘没了,府里也没有把屋子收回去,就让淮山一人住着。”   霍以骁顺口问道:“你跟谁打听的?”   温宴还没有开口,那黑猫先得意地叫了一声,显然是邀功。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行,他信!   毕竟,谁家打听别人住处,是以翻墙数屋子算的。   依着先前的分工,岁娘留在小巷里望风,隐雷在淮山屋子外望风。   隐雷跟着霍以骁在宫中行走,以前也遇上过温宴和成安公主从墙头翻出来,倒不担心温宴进不去。   反倒是岁娘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高树,叫他吃了一惊。   岁娘站在树上,确定一切无恙之后,给底下几人打了个手势。   黑檀儿轻松窜上,大摇大摆跳到了那五开间的屋顶上,等那三人跟进来,它轻轻叫了声,在前头引路。   淮山屋子里传来打鼾声。   确定了入睡之人是淮山之后,温宴把药粉在床边点上,而后屏息迅速退出来,关紧了门窗。   一刻钟后,温宴从袖中又取了个小纸包,打开后,取了一颗递给霍以骁。   黑沉沉的,霍以骁一眼看不清是什么,见温宴又拿了一颗自顾自含进了嘴里,他也就跟着含了。   是青梅。   霎时间,一股酸意直冲脑门,激得他打了个颤。   也不知道温宴拿什么泡过了,比普通青梅更酸爽,简直一言难尽。   霍以骁下意识就想吐出来,却见温宴苦着脸冲他摇了摇头。   “骁爷若要跟着我进去,一定得含着,”温宴挨了过去,一面倒吸凉气,一面压着声说话,“不然你也倒在里头,我还得让隐雷来拖你。”   霍以骁硬忍住了,冲温宴摆了摆手示意。   温宴亦忍过了最难受的那一刻,又拿个两块湿帕子,两人各自捂了口鼻,进了屋子。   药粉燃烧没有什么气味,让人无法察觉,但效果显著,饶是帕子挡住了一部分,还是无法全部滤去,尤其是温宴还要说话。   好在有嘴里那奇怪的酸味一阵阵刺激着神智,才不至于让人厥过去。   黑檀儿亦小跑着进来,跃上床,一屁股压在了淮山的胸口上。   淮山唉的叫了声。   他似是醒了,又没有醒,一条腿不耐烦地蹬了蹬,嘴里含含糊糊念叨了什么。   “淮山!淮山!”   他听见有人叫他,声音有些耳熟,再仔细一听,好像是那衙门里的黄通判。   “你这臭小子害我!你说是季究要给侯府赔礼,我才把侯府上香的安排告诉你,结果呢!你们哪里是道歉,分明是去索命!不止索那对婆媳的命,还索我的命!我勤勤恳恳当了这么多年官,不求高升,只图平稳!现在什么都没了、都没了!不仅是我的乌纱帽,我儿子的前程也被连累了!我告诉你淮山,我活不下去了,你也别想捞着好!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黄通判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凶气,极其吓人。   淮山想说话,他想稳住黄通判,想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可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   黄通判还在絮絮叨叨控诉,反反复复都是要死大家一起死。   淮山急得想睁开眼睛,却使不上劲儿,想坐起来,四肢亦无法动弹。   床边上,霍以骁抱着双臂,看温宴吓唬淮山,前一刻还是杀气腾腾的“你死定了”,下一刻,那些杀气散去,小狐狸一副倒牙神色,把地上烧过药粉的痕迹给收拾了。   她动作快,收拾得也很仔细,一点儿差池不显,瞧着不像是头一回干这等事儿。   霍以骁也是倒牙,说不清是被梅子酸的,还是被温宴这熟门熟路的样子给整无语的。   温宴最后再检查了一遍,和霍以骁一块退出了屋子,等黑檀儿不疾不徐出来,把门窗复原,原路离开。 第51章 鱼汤   天蒙蒙亮。   淮山才惊叫了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胸口起伏着,他反手抹了把后脖颈,湿漉漉的,全是汗。   在这深秋的夜里,他竟然叫噩梦惊出了这么多汗。   淮山爬下床,顾不上冷不冷的,提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咕噜咕噜喝。   那壶中本就只有一半水,他全喝了,尤觉不够,又不愿意去厨房,只能作罢。   重新躺倒,淮山满脑子都是那个梦。   黄通判跟疯了似的,一遍遍咒骂他,要跟他同归于尽。   那样子,实在有些唬人。   他揉了揉胸口,还记得梦里那个浑身发软、使不出劲儿来的滋味,知是梦,又醒不过来……   仿佛有什么压住了他……   是了!   婆子们把这种状况,叫做鬼压床!   想到这儿,淮山赶紧骂了两声“晦气”。   辗转反侧着又睡了会儿,到底不踏实,待外头有些人声动静了,他便起身了。   隔壁住的那户也起了,那家的婆子与淮山的老娘熟悉,算是半个姨,见他出来梳洗,不由眯着眼道:“你小子昨夜干什么了,脸色怎的这么差?”   淮山对着盆里的水照了照,看不太清,含糊回道:“没睡好,好像有人进我屋子骂我嘞。姨半夜没听见什么吧?”   “浑说什么呀,什么动静都没有,”那婆子笑了起来,“大半夜的,哪个不睡觉来骂你?你昨晚上吃醉了?能由着别人骂还不还嘴?”   “也是,”淮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扔了帕子,凑过去说了自己情况,“我浑身骨头都有些酸痛,是不是真叫鬼压床了?”   婆子忙不迭道:“就是!”   淮山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他今儿不当值,胡乱塞了两口早饭,就出门去了。   顺平伯府的院墙上,黑檀儿抬起了头,稳健着小跑了几步,跟了上去。   熙园中。   温宴眯着眼,在床上缓了好一阵。   闻了那药粉就是如此,青梅只能用来醒神,帕子挡不了全部,一旦沾床睡下,也是昏昏沉沉,手脚发软。   岁娘进来伺候,见温宴疲惫,只当是昨夜歇得太晚了。   她是个急性子,昨晚离开小巷后,就忙追问进展,想知道姑娘有没有撬开那淮山的嘴。   温宴却是卖了个关子,让她耐心等一日再看。   坐在梳妆台前,温宴闭目养神,让岁娘随意给她打理了头发,再睁眼时,透过镜子瞧见小丫鬟那想问又犹豫的样子,她不由笑了起来。   “行了,别急,”温宴道,“那淮山按说早醒了,我让黑檀儿盯着他。”   岁娘这才想起来,昨夜跟着他们去伯府的那只黑猫,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这猫儿自由惯了,时常不见影子,所以她没瞧见它,起先也没有在意。   原来,黑檀儿是给姑娘交代了事儿。   不过,跟踪个大活人……   应该不成问题吧。   黑檀儿那么精。   岁娘便道:“奴婢去厨房里再给它讨两条鱼,犒劳犒劳。”   温宴想了想,道:“我去吧。”   大厨房的灶上炖着鱼汤,这是给桂老夫人补身子的。   见温宴来要鱼,乌嬷嬷便道:“等把汤盛了,余下的鱼骨、鱼头,奴婢都给姑娘留着。”   温宴道了声谢,又道:“我这就要过去长寿堂,鱼汤就由我送过去吧。”   乌嬷嬷连声赞温宴孝顺,赶紧把东西都备好,交到了岁娘手里。   行到半途,温宴迎面遇上来取鱼汤的小丫鬟,笑着问了老夫人状况。   到了长寿堂,青珠挑了帘子引温宴进去。   桂老夫人靠坐在床上,闻声,睨了温宴一眼。   温宴在床沿落下,亲手给老夫人喂鱼汤:“跟您说几样事情。”   刘嬷嬷给温宴打下手,听她如此开口,小声道:“姑娘,老夫人看着安静,其实还糊涂着,您说事情,她恐怕……”   “我说我的,不妨事。”温宴道。   刘嬷嬷见状,自然也不劝了。   温宴慢悠悠的,跟老夫人话家常:“您看这鱼汤,奶白奶白的,我听厨房说,鱼都是明州送来的海鱼,现在天气冷的,路上不易坏,送到府里都还很新鲜。   您最是喜欢吃鱼了,可惜,您病着,万一叫鱼刺扎着,就麻烦了。   这些天都只能给您送鱼汤,鱼肉都滤干净了,和鱼骨、鱼头一块,给我养的那只黑猫了。   就是前回去天竺上香,您遇险时,一爪子撕了凶手衣袖的那只黑猫。   它是大功臣呢,赏几口鱼肉,不过分的哦。   我现在跟您说好了的,回头您说我自作主张,我可不依啊。”   刘嬷嬷听着,强忍了笑。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趁着老夫人不清醒来讨价还价,偏偏娇娇柔柔的,撒娇撒得不叫人反感,反倒是觉得可爱。   温宴又道:“凶手虽然没抓着,但有些进展了,想来二叔父很快就能拘着人。   只是过了那么多天,又没有人赃俱获,若凶手咬死不认……   唉,还是得靠祖母您,若您不犯糊涂了,衙门里让您认人,您准能把凶手指出来!   可惜,您糊涂了那么些天,真清醒过来了,衙门不知道信不信您……”   温宴说完了,老夫人一碗鱼汤也用完了。   搁下碗,温宴起身告辞。   刘嬷嬷送温宴出去,再回到里间时,桂老夫人已经躺下了,身子朝着里头,被子全被踢去了床尾。   她赶紧替老夫人整理锦被,刚盖上来,又被老夫人一脚踢开。   重复了三次,刘嬷嬷也没辙了,只能将将给老夫人盖住了腰腹,轻手轻脚放下了床幔。   光线叫幔帐遮挡了大半,桂老夫人才睁开了眼,抿着嘴,一脸的气愤。   宴姐儿乖巧、聪明、心细。   连刘嬷嬷和青珠都没有看出来她装疯卖傻,温宴早就知道了。   可这孩子想气人的时候,是真能把她气着,一张口就是稀里糊涂的人不给吃鱼,鱼都给猫了。   哎呦她老婆子,堂堂侯夫人,难道还要跟只猫去夺鱼吃?   还说她再装下去,之后突然醒过来,衙门不采信她的证词。   哼!   她倒要看看,她真开口说案子,谁敢不信她!   午后,曹氏派胡嬷嬷去了趟府衙。   胡嬷嬷欢欢喜喜地给温子甫报信:“老夫人歇了午觉起来,瞧着是清明多了,能认得人了呢,夫人知道老爷惦记,让奴婢赶紧给您来报一声。”   温子甫激动:“当真?”   “当真当真!”胡嬷嬷道,“三老爷去探望老夫人,还说了好一阵话呢,三老爷讲,老夫人对近两年的事情有些模糊,反倒是陈年旧事都记得,大夫说,一天会比一天好,说不定明后日,就什么都记清楚了。” 第52章 牙痛(小摟子万币打赏+)   长寿堂的内室里,桂老夫人应付完一拨拨来探望她的晚辈,才稍稍歇了会儿。   她没有瞧见温宴。   早上还上下嘴皮子一碰、激她别装傻装过了的温宴,下午压根没有露面。   曹氏说,温宴出门去了。   她有心替温宴隐瞒,自不会在老夫人跟前说“宴姐儿翻墙”,只捡能说的提了。   这几日时常出门,为了能抓到凶手,宴姐儿帮了老爷不少忙,去了几次衙门,也去过顺平伯府,巡按大人同行去做了个见证……   桂老夫人准备了好些戏要与温宴掰扯,可温宴不来,她也就只能暂且作罢。   曹氏说不清温宴去向,桂老夫人猜到了七七八八。   自从霍怀定进城,温宴就经常不在府里,定是和霍以骁在一块。   前回温宴不还跟她说,两人一道游湖去了嘛。   桂老夫人默念了几遍霍以骁的名字,描绘了一番前景,总算是气顺了些。   温子甫带着两位师爷赶回了定安侯府,取了老夫人的证词,又回到了衙门里。   桂老夫人谨记着今日状况,她现在远事清楚、近事模糊,因而不提细节,只说是歹人闯进来,自己和安氏都是受害人,旁的还需回忆回忆。   霍怀定听温子甫禀了,颔首道:“让老夫人慢慢想,这个急不来。若是我们能寻到凶手,也好让她辨认辨认。”   温子甫恭谨应下。   李知府按着眉心,眼中难掩忧愁。   黄通判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淮山是伯府家生子,从他身上查出来什么,就全指着顺平伯府去了。   霍怀定还在临安,自有这位大老爷出面,尚方剑一出,管他这个伯那个伯的,都能处置了。   可一旦霍怀定离开了,由他李知府直面伯府……   不敢想象。   别的地方衙门,恨不能巡按来了就走、行个过场,怎么到了他临安府,他得盼着霍怀定多待上一段时日呢。   他恨不能直接问问淮山,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凶徒?   淮山也在找那人。   他清早上出了伯府,就往黄通判家去。   黄通判家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两个衙役。   淮山没有靠近,在街口附近打听,才知道前儿半夜,府衙突然来人,把黄通判给带走了,黄家其他人都被关在家中。   “听说是犯事了!”光顾片儿川摊子的都是近邻,一面吃,一面交谈。   “最近不是朝廷来了巡按嘛,他叫人抓着了!”   “就是胡乱给人行方便,行出事儿了呗!”   “具体什么事情,那我们小老百姓怎么知道,我刚巧起夜,看见他被带走,就一直没回来。”   淮山越听,心里越虚。   他想安慰自己,定然是黄通判坏事做多了才被抓了,跟他们这一桩没有干系,可昨晚上梦里听见的黄通判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转,被鬼压床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淮山重重捶了捶胸口,一口气才缓过来。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刻钟,淮山终于下定决心,从渡口搭渡船到了茅家埠,又撒开腿往山上跑……   傍晚。   夕阳西沉,余晖落在西子湖上,与粼粼水波交融。   一艘小舟从湖中过。   温宴坐在其中,怀里抱着黑檀儿暖手,霍以骁躺在乌篷内,闭目养神。   水声明显,小舟轻摇,许是不适应在舟上小憩,霍以骁睡得并不踏实,眉头一直皱着。   温宴伸出手,指尖按在霍以骁的眉心,想轻轻抚一抚,又担心他觉浅,把人惊醒。   犹豫着,温宴还是收回了手,轻声哼起了曲子。   舒缓又轻柔。   小时候,母亲哄温章时常常哼的。   温宴撒娇,说母亲宠弟弟,她襁褓中就不曾听过。   童言童语把母亲逗得大笑,搂着她说,她还是奶娃娃时也是这么哄着的,只是奶娃娃长成小娃娃,不记得了。   后来,母亲教她哼这曲子,温宴那年换门牙,哼起来漏风,也就父母给面子,一个劲儿给她鼓掌。   前世,她哼给霍以骁听过,得了个“还不错”的评价。   温宴一边想着旧事,一面轻哼。   霍以骁好似听见了,眉心展了些。   小舟到了茅家埠靠岸。   霍以骁睁开眼,对上唤他起身的温宴,一时有些愣怔。   他睡得比想象中的要沉。   他素来警醒,可现在,温宴都近在咫尺了,他在睡梦中竟然没有察觉到。   霍以骁不耐地坐起身来,这些天一直跟温宴一块,都已经有些“习惯”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到地方了?”霍以骁问了声,见温宴点头,他便出了乌篷,跳上了岸。   温宴亦抱着黑猫登岸。   黑檀儿咕噜咕噜地念叨了什么,温宴听了一会儿,对霍以骁道:“往这边走。”   霍以骁已经不想琢磨这一人一猫到底是怎么交流的了,依着温宴的指挥,往山上去。   这一带有几个小村子,村民靠着附近寺庙鼎盛的香火,以香客生意谋生。   两人走了小两刻钟,才到了黑檀儿指的地方。   一间旧院子,看着是有些年没有修缮了,离村里最近的屋子也有些距离。   院门虚掩着,霍以骁推门进去,就见隐雷守在里头。   半夜时,温宴让黑檀儿跟着淮山,而隐雷回驿馆歇到天亮,就赶到了黄通判家附近候着。   只要淮山疑神疑鬼上了,必定会去那儿打听消息。   果不其然,隐雷在街口听见了熟悉了猫叫声,一抬头,黑猫在屋檐上看着他。   一人一猫跟着淮山到了这里,黑檀儿回去给温宴和霍以骁报信,隐雷盯梢。   隐雷见他们来了,忙道:“淮山和那地痞都叫小的打晕了,原不想惊动他们,那地痞想逃,就只能先这样了。”   霍以骁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   而后,他走到那两人边上,没有管淮山,给那地痞松了绑,抓着他的手腕,撸起袖子看。   右手上,有愈合不久的爪印。   黑檀儿过来,拿爪子往上一比,得意地喵了声。   霍以骁又重新把人捆上,让隐雷去山下叫马车。   趁着等候的工夫,温宴往屋里去,把几间屋子都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那缺了布料的血衣。   “可能是烧了,扔了,”霍以骁靠在门边,问道,“这小子胆儿够小的,做了个噩梦就扛不住了,他若今儿不上山呢?”   温宴笑着走出来,在霍以骁边上站定:“那就继续吓唬呗。”   不由地,霍以骁倒吸了口凉气。   得亏这小子不行,若是个能扛的,他还得多吃几颗青梅。   牙痛! 第53章 孺子可教也(Cyn万币打赏+)   温宴和霍以骁回到临安府衙。   隐雷把淮山和那地痞从马车上拖了下来。   那两人晕得彻底,被隐雷扔到了大堂上,都没有醒过来。   霍怀定闻讯,与李知府等人小跑着赶来。   “这两人是……”霍怀定弯着腰,打量那两个昏迷不醒的人。   李知府也凑上来看,道:“大人,这个就是黄通判交代过的淮山,下官先前处置季公子落水的案子时,见过他。另外这个,下官不认得,既然是贤侄和温姑娘带回来的,还是请他们说说。”   霍怀定颔首,看向霍以骁。   霍以骁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显然是没有开口解释的兴致。   霍怀定太知道他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了,但凡霍以骁不愿意的事儿,来软的来硬的,都没有用。   霍大人只能把目光转到温宴身上:“你来说。”   温宴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但就是这个人,当日在天竺寺中伤了我祖母和叔母。”   话音一落,惊得边上官吏们啧啧一片。   李知府忙问:“贤侄女,那天你没有见过凶手,你怎能断定就是这个人?”   “宴姐儿,”温子甫拍了拍温宴的肩膀,“你慢慢说,不用着急,你祖母清醒些了,是与不是,回头可以叫她认一认。”   温宴笑了笑。   她就说,桂老夫人这么精的人,肯定能听得懂她的意思。   从善如流是优点,老夫人还是有优点的。   温宴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满是为桂老夫人高兴的模样。   而后,她解释道:“淮山今儿早上在黄通判家附近打听消息,刚巧叫隐雷遇见,隐雷瞧他心神不宁,便悄悄跟了上去。   淮山一路跑到了茅家埠外的一个村子里,寻这个人,两人在院中争执,说的就是当日事情没有做干净、留下了线索,以至于官府咬着不放。   他们吵到最后想逃,隐雷就敲晕了都带了回来。   这人胳膊上有当时我家猫儿爪的伤痕,大人们可以比对比对。”   李知府蹲下身子,这才看到黑猫蹲在门栏边,他撸了那地痞胳膊,黑猫就走过来,伸出爪子给他比。   仵作也上前来,认认真真看过,冲李知府点了点头。   “先审他,再审淮山。”霍怀定道。   淮山被带下去看管,只留那地痞。   温子甫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沉沉看了看温宴,又看霍怀定。   温宴的解释里有不少细节是站不住脚的。   比如隐雷怎么会认得淮山,比如温宴和霍大人的侄儿先前在做什么,怎么就和追凶手的隐雷一道出现在府衙外。   真要细究,把刚才的马车夫叫进来,就能问出些端倪。   可是,这些疑问,谁也没有开口。   李知府会想不到这些吗?   不可能。   李知府不提,仅仅是因为霍怀定不提。   李大人就想早些把这案子结了,甭管凶手是谁,只要是霍怀定交代抓人,就轮不到李大人担责。   霍怀定不提,是因为把人带回来的是“霍以骁”吧?   他不可能追着让霍以骁交代细节。   仵作查验过伤痕,和黑檀儿的爪印对得上,愈合状况反推受伤时间,差不多就是那两天。   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霍大人对抓人的过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温子甫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自家侄女儿,思路敏捷又清楚,她敢编得如此不走心,就是知道霍怀定不会细究。   既如此,他这个当叔父的,难道要给侄女儿拆台?   不,他可不是那种不懂事的长辈!   两家往后要结亲,他得给温宴长脸,不能输给亲家!   大堂外,霍以暄提着食盒探了探身子:“父亲,众位大人,我来得不是时候?”   霍怀定抬头睨他,哼笑了声。   这臭小子定然是听到了些消息,来看热闹的。   怕被赶出去,还拿个食盒装模作样!   分明小半个时辰前,才刚刚来送过晚饭。   真想撑死他!   李知府机灵,看破不说破,赶紧打圆场:“是时候、是时候,贤侄进来吧。”   霍怀定瞪了霍以暄两眼,没有赶他,示意小吏把那地痞弄醒。   地痞睁开眼,抬头瞧见“明镜高悬”四字匾额,身子都僵住了。   他交代自己名叫陈九鱼,就住那村子里,家中再无他人,平日里打猎为生。   李知府再问案子,陈九鱼却是撇了个干干净净,他没做过,手臂上的伤是野猫抓的。   “你可以不说,定安侯老夫人已经醒了,她认了是你,那就是你。”李知府道。   陈九鱼梗着脖子,粗声道:“草民就一猎户,跟高高在上的老夫人无冤无仇,草民做什么要做这等杀头的事情!没有!”   “是啊,”李知府顺着他的话,“淮山给了你什么好处,他是什么跟你说的?”   陈九鱼不答。   “你这人!”李知府气恼,“你说你孤家寡人一个,你替他隐瞒什么?他就算许你百两千两,你丢了命,银子还不是白瞎!”   温宴抿唇,细想了想,走到霍以暄身边,低声道:“大公子……”   霍以骁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声音,抬起眼皮子看向温宴。   那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温宴在说,霍以暄不停点头。   啧!   小狐狸又不知道在骗暄仔什么。   暄仔这个憨憨,竟然还点头!   只怕是被温宴卖了,还在点头呢!   温宴察觉到了霍以骁的视线,眼神挪过来,四目相对,眼儿一弯,就是个笑容。   霍以暄也跟着看过来,冲他笑了笑。   霍以骁:“……”   一个没安好心,一个憨头憨脑。   他倒要看看,温宴给暄仔说了些什么。   堂上,李大人还在逼问,陈九鱼咬死不说。   霍以暄从角落走出来,在陈九鱼身边蹲下,一抬手揽住了他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在想,反正叫官府抓住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那干脆讲个义气,不把淮山供出来,回头还有人给你收尸?”霍以暄朝他摆了摆手,“哪个告诉你,死刑的犯人就只有一种死法?   看到坐在那儿的大人了吗?   朝廷的巡按,你怎么死,他说了算。   你要是不交代,那就先关进牢里,临安衙门在巡按跟前丢了脸,没人会让你安生等着,你先过几个月想死死不了的折腾日子,等朝廷核准了你的死刑,给你定个凌迟。   知道凌迟吧,一把刀子在你身上一片一片割肉,你是猎户对吧?那你肯定知道,行刑人的手艺比你剥毛皮精细多了,真正的千刀万剐,剐个两三天,你就成了一堆骨头和几千片的肉。   就淮山那胆子,你成那样了,他能给你收尸吗?   你要是好好交代,我请巡按给你个痛快,上路前吃顿饱饭,一刀子咔嚓,碗大的疤,再把你送回山上好好埋了。   你琢磨琢磨。”   陈九鱼的脸色从黑到白,再由白透紫,显然被吓得够呛。   “你凭什么这么说?”陈九鱼还想硬气,只是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你谁啊?”   “我不是谁啊,”霍以暄道,“巡按大人是我爹,亲爹,反正都是死罪,我跟他商量商量你怎么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角落里,温宴微微点了点头。   大公子不错,几个重点都抓住了。   孺子可教也。 第54章 这是位狠人   陈九鱼哆哆嗦嗦的,他盯着霍以暄看了会儿,又去看霍怀定。   鼻子像,嘴巴也像,瞧着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霍以暄大大方方让他看,顺带指点他:“你再仔细看看眼睛,我娘说了,我的眼睛最像我爹,大、亮、炯炯有神。”   陈九鱼来回看,越看心里越慌。   他几乎没有接触过高门公子,只听淮山说过些季究的事情。   季究是个霸王,谁敢不顺他?   只要是他想的,家中长辈全部答应。   现在,眼前这人说巡按是他亲爹,那自己怎么死,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了。   堂上的众位官员都是经验丰富,只看这样子,就晓得陈九鱼已然动摇了。   只要再使把劲儿,不怕这小子不招。   李知府搓着手站在霍怀定身边,脸上严肃,心里乐滋滋的。   破案有望、破案有望!   让霍怀定顶在前头,早些结案,他们临安府再顺顺利利把霍大人送走……   能过个好年了。   “李知府。”   突然有人唤了声。   “哎!”李知府应完了,才发现唤他的人是霍大人家的侄儿。   那位坐在角落,看着是懒洋洋的,一副提不起劲儿来的模样,可在李知府心里,这是位狠人呐!   前脚进城,后脚就把季究扔下水,还敢去伯府耀武扬威,让季家上下吃哑巴亏。   这能耐,这魄力,一看就是在京城里能腥风血雨的主。   李知府至今不知道这位是霍怀定的哪一个侄儿,但对方能这么嚣张,可见在家中的受宠程度,不输季究。   一句话,他李知府惹不起。   见霍以骁冲他招了招手,李知府干脆上前,问:“贤侄,何事啊?”   霍以骁点了点陈九鱼,懒懒散散、慢慢悠悠开了口:“这位陈兄,以前大概没犯过事儿,都不知道衙门的手段,李大人你来给他讲讲,对于不配合的犯人,在大牢里等着核准死刑时,你们都是怎么招呼的?”   李知府吓得头皮一麻,下意识就要摆手。   他们临安府,怎么可能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呢?   哪怕真有,他能当着霍怀定的面,亲口认了?   “没什么说不得的,”霍以骁哼笑了声,“都是衙门里成精的老官员了,谁还不知道谁啊。”   李知府叫他这一笑,猛得就回过了味。   他清了清嗓子,道:“这儿没有外人,没什么说不得的。   高兴了给点吃的,不高兴了就饿几天,送进去的都是馊的,反正吃不死就行了。   真吃死了也没什么,牢里嘛,有人胆子小,被死刑吓得撑不到定刑的日子,太常见了。   牢头们日夜倒班,干活辛苦,脾气都大,总得找人出出气,今天把胳膊腿给卸了,明儿再掰回去。   别说,一个个的,练得手艺比医馆的跌打大夫都强,我们衙门有人脱臼,从不去医馆,找牢头接上就是了。   牢里最不缺的是刑具,什么抽鞭子、烫火炭……”   “你们这不行啊,”霍以骁打断了李知府的话,“我教你一招,陈兄不是打猎为生的吗?到时候把他架起来,给衙役们一人分一把弓,对着射,什么手啊脚啊,都能试试,让陈兄也尝尝当猎物的滋味。对了,别射胸口,射术不行的,容易出人命。”   李知府倒吸了一口凉气:“京里都这么玩的呀?”   “这才哪到哪儿啊,”霍以骁道,“既然说到了射箭,我再给你细说,这准有准的乐子,不准也有不准的乐子。   准的,就比谁能射得最准,比方说定了擦着大腿过去,谁能恰恰把那层薄薄的皮钉在板上,谁本事。   大伙儿就慢慢地瞄,当然了,光射术好没用,那猎物在抖啊,抖着抖着,箭不就射歪了吗?   要都是不准,就别这么精细了,大家伙儿当练手,最后谁能中那么一箭两箭的,就是赢家。   我出京有些时日了,正无趣呢,我看陈兄挺投缘,回头我来射第一箭。”   李知府啪啪鼓掌。   狠人就是狠人呐!   他知道这人在胡说八道,可胡说都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何况陈九鱼呢。   霍以暄也没想到霍以骁会大开尊口来吓唬陈九鱼,傻傻听完他编造的东西,颇为捧场地接了话:“那哥哥我谦让谦让,射第二箭?”   “你?”霍以骁一脸嫌弃,“上回说好了射指缝,左右各四,贴着射,你一箭就把掌心射穿了,没点儿意思。”   霍以暄气得从地上站了起来。   怎么连编个故事,都得给他编个不中用的形象呀?   他自认骑射还是可以的。   骑射?   霎时间,霍以暄茅塞顿开。   他就说呢,霍以骁怎么会突然开口,原来是吃味了。   刚才看到温宴跟他嘀嘀咕咕说话,很不高兴吧?   这不就出来抢风头了吗?   尤其是,他上回还拿“老丈人挑女婿”笑话霍以骁,人家现在就直接贬他射术一塌糊涂。   一时间,霍以暄真是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骁爷往那太师椅上一靠,吊儿郎当的,把李知府呼来喝去,脸上写着不爽、没劲儿,别说,活脱脱就是纨绔子弟相。   谁家长辈见了,都想让他赶紧站直了。   霍以骁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这几年……   为了气他亲爹,愣是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纨绔。   思及此处,霍以暄顾不上跟霍以骁生气了。   霍以骁还没有闭嘴的意思,冲陈九鱼抬了抬下颚,问道:“陈兄,你确定你跟淮山没有仇怨?别不是你得罪了他而不自知,他才把你往死路上引吧?”   陈九鱼这会儿已经被吓得脑袋空白了,木然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道:“他给季究当跟班,想对两个妇人下手,会找不到有能耐的卖命?   我不知道你留下两活口是失手了,还是淮山就只让你伤人。   可事发时没抓着你,别看府衙喊着抓凶手,可哪里抓得到你啊,淮山今儿不去找你,没人知道你是凶手。   你是不是觉得,淮山吃力不讨好?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他可死不了。   十有八九,回头我们射箭时,他小子还在一旁给季究递箭呢。” 第55章 自愧弗如   陈九鱼的肩膀抖成了筛子,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   “怎的?不信?”霍以骁换了个姿势,原本靠着左侧扶手,他换到了右边,这姿态,还是一样的懒散,一样的纨绔,“别说你现在还一门心思做好兄弟,不肯把淮山给供出来了。   便是你真把他咬出来了,他就会老老实实地认了?   你说你跟定安侯府无冤无仇,没道理去伤人家婆媳俩。   淮山和人家也没仇啊,与侯府不睦的是顺平伯府,淮山若买凶,那必定是伯府买凶。   伯府敢担这个罪吗?   他说什么也得把淮山给捞出去,罪名撇干净。   伯府一箱接一箱的银子往临安衙门里送,你说大老爷们是收还是不收呢?”   霍以暄听着听着,突然就觉得不对了。   衙门都要收银子了,还能把淮山给砍了吗?   既然说与不说,淮山都死不了,陈九鱼也许骨头硬,不交代了。   霍以暄重重咳嗽两声,冲霍以骁一通挤眉弄眼。   霍以骁看见了,面不改色,仿佛没有看见。   他继续跟陈九鱼道:“别人难说,但我肯定不想收,我跟季究有仇,我看他不爽。   知道季究前几天又掉湖里去了吧?   我扔下去的,就看他在水里泡着,季究也知道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   我还不是想去他府里骂人就骂人,动拳头就动拳头,别说他季究了,顺平伯府都是只软柿子,我想捏就捏。   你要是想死前潇洒,死后痛快,我就让衙门把淮山一块办了。   你要是再利索点,把季究都扯下水,让我出口气……   家里没人了是吧?   让你留个后?”   嗷的一声,陈九鱼不知道是惊吓的,还是激动的,大叫着哭了出来。   李知府哭丧着脸,他也要哭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孤家寡人的死刑犯还给留个后,他们临安府衙改作媒婆营生了?   而且,这位堂而皇之就承认了扔季究下水,这是看死了衙门不敢抓他,是对他们这些官员的藐视。   可是,哪怕是被看扁了,李知府也真的不敢抓他。   季究拿不出实证,伯府吃哑巴亏,他小小一个知府,为什么要主动挑事去得罪霍家?   李知府捂着胸口,一遍遍跟自己说:都是假话,都是糊弄陈九鱼的假话,留后是假的,扔水里也是假的,霍大人都没发话呢,跟他们临安府衙有个什么干系……   而温宴,站在角落里,抬手按了按唇角,把笑容压了回去。   霍以骁还说她胡话连篇,编故事都不打草稿,明明自己在他跟前,自愧弗如。   那一套接一套的,直接把陈九鱼给弄懵了。   霍以骁吓唬人可比她狠多了。   果不其然,陈九鱼嗷了会儿,就一股脑儿全招了。   淮山的爹娘前些年生病,需要蛇胆入药,问陈九鱼买了几次,也就熟了。   后来,淮山爹娘过世,蛇胆用不上了,但两人还常有往来。   前阵子,淮山来找他,让他杀人,他不答应,淮山又改成了重伤两人,还出了大价钱,把事情都安排妥了,陈九鱼就做了。   只是没想到,动手时遇上只黑猫,给了他一爪子,还扯断了他的袖口。   陈九鱼提心吊胆,这几天就躲在家里,等风头过去,没想到淮山来了,还把衙门的人也引来了。   “淮山说,定安侯府就是个破落户,小公子看上他家姑娘是给他们脸,既然好言好语不肯听,那就让老夫人吃点苦头,再嫁祸给鞍前马后、从不离身的三夫人,他就不信,侯府还会留着那个扫帚星。”   霍以骁听得眉头紧锁。   骂温宴是扫帚星,还想把温宴娶回府里,他们顺平伯府缺扫帚吗?   季究果然是什么都不行,脑袋尤其不好。   证词记录在案,陈九鱼被押了下去。   霍以暄看了眼霍以骁,见他脸色阴沉沉的,知道这位“管杀不管埋”,只能由自己来善后做好人。   “给口饱饭,别饿着。”霍以暄道。   李知府冲衙役点头,又匆忙迈着步子到了霍怀定边上,道:“霍大人,下官刚刚那么说,就是为了吓唬那陈九鱼,我们临安衙门从来秉公守法,绝对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温大人、徐大人,是不是?”   温子甫觉得这事儿不用解释,但李知府着急,他只好和徐大人一道替他附和两句,   霍怀定自然没有往心里去。   他看到温宴给霍以暄支招,自家儿子表现得不错。   威逼、利诱、吓唬、安抚,只要能让人开口,都不失为断案时的一种手段。   比起霍以骁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吓死人,温宴小姑娘一个,已然是很有想法了。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不可能天真如白纸。   不,不仅仅是那样。   温宴是进过牢房的。   他们三司大牢,不可能真跟霍以骁说的那样,但审问犯人,又岂会是和善地方。   温宴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当时同僚中一些人念着夏太傅,尽量给了方便,但肯定也有顾不着的时候。   推着案子往前走、要把夏家扳倒的人,把手伸到牢房里,哪怕不打不骂,光靠利诱、吓唬,就足够动摇心智了。   温宴今儿教霍以暄的那些,可能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   霍怀定心疼地摇了摇头。   小姑娘不容易。   跟霍以骁一样,难怪他总护着。   两人若能有个好结果,倒也不错,等回京之后,得好好跟太妃娘娘商量商量这事儿。   李知府见霍怀定神色凝重,一副为案情所扰模样,便道:“大人,下官让人把淮山提来,审一审他?”   霍怀定摸着胡子,刚要开口,就见霍以骁站起了身。   “先等等,”霍以骁转头看了温宴一眼,这才继续与众人道,“先让我去吓吓他。”   李知府一听,头皮发麻:“贤侄……”   “李大人就不必跟着来听了,大人胆子小,我怕吓着你。”霍以骁说完,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温宴冲温子甫打了个手势,亦跟了上去。   李知府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胆子小?   他是官小!   巡按大人在他们临安府衙坐着,他敢对人家宝贝侄儿指手画脚的吗?   他忍! 第56章 一气一个准   温宴迈出了大堂,跟着霍以骁往关着淮山的屋子走。   缺了墙壁遮挡,穿堂风迎面吹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似是快要落雨了。   温宴缩了缩脖子,抬手紧了紧披风扣子。   霍以骁顿了脚步,看着匆匆赶上来的温宴,问:“你那只猫呢?”   温宴抬头看他。   她知道霍以骁的性子,这位爷要是突然没头没脑说句什么,必然是有深层意思的。   大部分时候,温宴会照着霍以骁的思路想想,把意思分析出来。   不过,她想逗霍以骁的话,只要顺着表层的意思接话……   比如她现在就跟他说黑檀儿。   那是一气一个准。   温宴眨了眨眼睛,眼下,她不是故意装傻,而是一直在想刚才的事,思绪没有转过来,一时之间无法领会他话里的意思。   霍以骁沉了脸:“装傻充愣!”   说完,没有再管她,大步往前走了。   淮山所在的屋子外,守着个小吏。   霍以骁问:“他醒了吗?”   小吏把门推开一条缝,往里头看了看,答道:“还没醒。”   “你忙别的去吧,这里交给我,我等下提他去大堂,”霍以骁交代道,见那小吏犹豫,又道,“怕我把人放跑了?人都是我逮回来的,我放他做什么?”   小吏闻言,自是应了。   霍以骁推开门进去,烦躁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淮山,冲温宴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温宴这次领会了,取了颗青梅给他。   霍以骁上前,一手掐住淮山下颚,一手把青梅塞进他嘴里   只听得一阵咳嗽声,淮山霎时间就醒了,张嘴想把东西吐了。   霍以骁怎么会让他吐。   温宴四周看了眼,文房四宝旁有一块帕子,应是用来抹桌案的,她拿起来扔给了霍以骁。   霍以骁又是一塞,帕子堵住了淮山的嘴。   温宴见此,轻轻摇了摇头,霍以骁记仇,淮山害他含了一刻钟的梅子,他说什么也要还回去。   淮山痛苦极了,他被捆得严实,本就动弹不得,现在又一嘴奇怪的味,直冲脑门,想晕都晕不过去。   他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人。   女的是温宴,他们爷一腔热情,真心求娶,结果她半点不识抬举。   男的是巡按的侄儿,跑到伯府耀武扬威,没把主子们放在眼里。   他怎么落在了这两人手上?   “这里是临安衙门,”霍以骁拿了把椅子,在淮山面前坐下,垂着眼看地上的人,“陈九鱼已经招了,你让他对定安侯夫人婆媳下手。”   淮山瞪大了双目。   “慢慢瞪,瞪瞎了也没用,”霍以骁嗤得笑了声,“我劝你省点儿力气,想想砍头前吃什么吧。   有陈九鱼和黄通判的供词,你跑不掉的。   也别指望顺平伯府来救你,季家恨不能立刻跟你撇清关系。   摊上这么个自作主张的奴才,主家头痛,你说呢?”   淮山呜呜呜呜地叫,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霍以骁道:“你说不是自作主张?季究能承认是他想杀定安侯夫人婆媳?还是你要老老实实做替罪羊,做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淮山被一嘴的味道熏得眼泪直往外冒,脑袋时清醒时糊涂。   这时,外头有人禀了声:“爷,去顺平伯府报信的衙役回来了。”   温宴走出屋子,把门带上,声音没有放低,问:“怎么说?”   “撇得干干净净,说是从来没有叫这小子干这些。”   淮山看着关上的房门,虽然晓得大概是这么个结果,可……   “温姑娘,您看这事儿吧,哎!真不是撇清,确实是不知情。”   淮山一愣,他听见了管家爷的声音,这位是小伯爷跟前做事的,别说他们这些下人了,主子对他都很客气。   府里让管家爷来过来,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淮山是家生子,也是府里大家伙儿看着长大的,只是没想到,长成了这样。   小伯爷也懊恼呢,若不是边上人教唆着,小公子现在不会这么不懂事,以前是领着小公子吃喝玩乐,现在更厉害,杀人都敢了,打着伯府的名号,坏伯府的声誉,这些人,都是伯府的蛀虫!   衙门办事讲究证据,证据确凿,那该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   如果淮山没有落网,我们伯府也会把他送到府衙来投案的。   温姑娘,伯府数次失礼,还请您见谅。   听闻贵府老夫人身体好多了,改日,我们小伯爷与夫人定备一份谢礼,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不敢让贵府来赔礼,谁知道是不是又一场算计呢,”   门外,哪里有什么管家爷,只有温宴和隐雷两人。   前回去顺平伯府,还真是没有白走一趟,如果有需要,温宴现在一人就能把季家上下的戏给唱全了。   霍以骁说得没错,李知府若跟来,定要被温宴自说自话的本事给吓着。   温宴回到屋里,重新关门,寒风也被挡在了外头。   她倏地就领会了霍以骁刚才的意思。   他问的是,天寒,黑檀儿不在温宴怀里给她取暖,算哪门子成精了的懂事猫。   再往下品,既然怕冷,还不抓着黑猫,你是不是傻?   品到最末端,其实都是关心。   温宴弯着眼儿笑了笑,然后收拾好情绪,转过身来,冷冰冰地看了淮山一眼。   淮山窝在地上,肩膀抖动。   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他是家生子,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只是他从前自以为是,认为爹娘曾经在主子面前有些体面,而他跟着季究,也是其他人巴结的对象。   季究两次落水,鞍前马后伺候的人手全被伯夫人罚了个遍,只有他,挨了几句骂,就脱身了。   他本想着,管家爷来了,兴许会替他周旋周旋,结果却听了这么一番话。   所有的侥幸一下子给撕了个粉碎,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他再给主子们拼命,出了事儿,也只会被一脚踢开。   他是没能耐,可季究又有什么能耐呢?   唯一的本事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吗?   他好羡慕啊……   “行了,”霍以骁冷冷开口,见淮山循声看过来,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把他拖到大堂去,早些审完,爷困了。”   淮山死死盯着霍以骁,隐雷把他提起来时,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   这也是个会投胎的。   能在伯府目中无人,能在府衙吆五喝六。   他很嫉妒! 第57章 就该这么治她(小摟子万币打赏+)   大堂上。   淮山垂着头,看起来很是老实。   李知府问什么,淮山就答什么,不止没有耍花招,还主动交代了很多细节。   他几次去看奋笔疾书的师爷,就怕他记的没有淮山说的快。   天竺寺那日的来龙去脉都被铺开。   季究头一次落水后,伯夫人让小伯爷夫人去侯府,结果吃了一顿排头。   衙门话里话外的,让他们没有实证,就别给温宴泼脏水。   季究骄横惯了,越得不到的,越眼红,说什么都要娶温宴。   伯夫人经不过宝贝孙子磨,又恨桂老夫人不识抬举,就让季究自去行事。   季究行的就是这样害人的事,   他琢磨了一整天,交代淮山去办。   淮山说完,看了李知府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知府握着惊堂木,心跳如雷。   霍大人的侄儿到底跟淮山说了些什么,能把人吓成这样子?   甚至于,他都没有在话语里小心引导,淮山就把季究给说了个底朝天。   李知府哪里还敢问,他再多问一句,淮山指不定把季究早几年干过的混账事都吐出来了。   思及此处,李知府又去看霍以骁。   这人是真狠啊!   不把季究摁死,他就不收手了。   季究是倒了血霉,被这么一位爷给惦记上。   淮山一连交代了大半个时辰,其中亦有季究伙同曲家兄弟欺男霸女的旧事。   全说完了,衙役把淮山押进大牢。   淮山从地上被架起来,踉跄着出去,他最后看了霍以骁一眼,露出了个阴森森的笑容。   不都是投了个好胎的吗?   那就比比,是巡按家的公子厉害,还是伯府的公子厉害。   他就算是死了,也要看看这两人谁摁死谁。   李知府的脑袋如斗大,收拾了案卷,交给霍怀定过目。   前回温宴跟他说什么来着?   什么事都由苦主做了,那还报官做什么,知府的位子,猫坐猫都行。   当时,李知府可是被温宴这话气得够呛。   现在回忆回忆,好像也没有说错。   这家苦主比凶手都凶,仗着衙门有人,恐吓、利诱,什么手段都来,他就只要在这儿坐着,看苦主忙碌就行了。   临安衙门是他的地方,但不是他的舞台。   他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霍怀定仔细看完,道:“明日一早,把季究叫来问话。”   李知府木然点了点头。   温子甫给霍怀定道了谢,走出来拍了拍温宴的肩膀:“宴姐儿,这案子能抓到凶手,是你的功劳,也是霍公子的功劳。   叔父心里都有数。   按说呢,这样的大恩,你祖母、叔母都得向霍公子道谢,但是,都养着身体呢,道谢也没有自己不挪步,反请人登门的道理。   他看着不拘小节,想来不喜欢我们这些半老头子的繁文缛节。   这样,叔父出银子,你请他们兄弟在城中各处观个景、走一走,临安还是有不少值得看的地方。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叫辞哥儿作陪,地主之谊总要尽的嘛。”   温宴乖顺地听温子甫说话,越听越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叔父心里都有数”,到底有数了什么?   有数她的功劳,还是有数她天天追着霍以骁跑?   她怎么觉得是后者呢?   莫非温子甫已经察觉到了霍以骁的身份,拿银子给她开道,让她千万别错过了这只香饽饽。   “地主之谊要尽,道谢也是要谢的呀,”温宴笑盈盈的,“叔父若是觉得不好开口,就把陈九鱼押回府里让祖母认一认,霍大人不一定会亲自到府、督办认人这样的小事,但我应当能说动两位公子一道去。”   案子这么清楚了,本没有让桂老夫人认凶的必要。   可听温宴这么一说,温子甫以为太有必要了!   认认认!明儿就得认!   他家这侄女儿真是太会想了!   同样是温家的姑娘,宴姐儿怎么比慧姐儿、婧姐儿机灵这么多!   生女当如……   罢了!   他自知比不过长兄。   问题出在他这个当爹的身上,不能嫌弃两个女儿。   温宴走出大堂。   霍以骁和霍以暄站在天井里,低声交谈着。   听见脚步声,霍以骁偏头看过来。   温宴晃了晃空荡荡的双手:“黑檀儿跑没影了,我猜它是饿了,它从昨儿晚上在驿馆吃完之后,我就没有再喂过它。”   “它还会饿?”霍以骁道,“它不是成精了吗?”   霍以暄听了,哈哈大笑。   温宴也笑,走到近前,道:“这个时辰了,我挺饿的。”   霍以骁微怔,这话听着,有点儿耳熟。   他挑了挑眉:“所以?”   温宴道:“没有填饱肚子,感觉手脚冰冰冷的,前头街口那家酒楼,我每每打那儿过,就见宾客如云。”   霍以骁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霍以暄也走,他可是个好哥哥,出了衙门,霍以骁往左,他往右,没几步就跑不见影了。   温宴小跑着跟上霍以骁,叹道:“大夫说,用餐最是重要,我这一年挺注意的,偏这几天遇上事情,坏了习惯……”   霍以骁的脚步放慢了些。   温宴继续道:“酒楼的门口挂着大大的招牌,他家最出名的好似是叫花鸡,还有松子鱼,酸酸甜甜的。”   霍以骁听得直皱眉。   就这身子骨,饿过了时辰,还想大鱼大肉?   吃什么叫花鸡!   吃什么松子鱼!   “临安城哪个赤脚大夫给你看的病?”霍以骁一脸嫌弃,“你就该喝热粥。”   温宴忙不迭点头:“他家也卖粥的。”   霍以骁:“……”   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温宴第二,谁也别想称第一。   雅间里,温宴小口吹着热腾腾的粥,慢条斯理地用了。   大桌子上,摆了店家所有的招牌菜。   温宴拿起筷子,往松子鱼伸去,还没有够着,就被霍以骁拦了。   “不是给你吃的。”霍以骁面无表情地道。   温宴道:“我不吃呀,我给你布菜。”   霍以骁道:“我不饿,你吃你自己的。”   看着温宴无奈地放下筷子,霍以骁扬了扬唇角,心里舒畅多了。   这小狐狸狡诈,就该这么治她!   之前是他太心软了,明明这一身病又不是他气出来的。   反倒是他自己,差不多要被小狐狸气死了。   至于这一桌子的菜,等下带回去,和暄仔一人一壶酒,吃得不香吗? 第58章 起点就不一样(Cyn万币打赏+)   翌日。   临安衙门去顺平伯府带季究回来问话。   有伯夫人镇着,自然是连季究的面都没有见着,一众衙役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   这在李知府的意料之中,他对众人道了声辛苦,走到霍怀定跟前,禀了状况。   霍怀定摸了摸胡子。   霍以骁冲李知府摇了摇头:“抓人要有抓人的胆量,前年安国公世孙胡闹,顺天府二话不说就给逮回来了,李大人,你这临安府不行啊。   怎么的,季究也要我去给你提回来?”   李知府搓着手笑了笑。   他也知道不行。   差距摆在这儿,不然怎么人家是顺天府尹,他是临安知府呢。   起点就不一样。   他当然盼着霍以骁去把季究提回来了。   怎么断、怎么判,霍怀定说话,跟临安府无关,回头顺平伯府要撒气,也千万别往他这儿撒。   想归想,嘴上是断断不可能这么说的。   李知府道:“不知安国公老夫人是个什么性子的?”   霍以骁支着腮帮子就笑出了声。   行,伯夫人一女当关,厉害了。   温宴也笑,道:“李大人与顺平伯府打交道,真是劳心劳肺,不如这样,先让我祖母认过了凶手,一切证据确凿,李大人一块跟伯夫人说道说道。”   温子甫颔首,道:“家母今儿精神不错,清晨下官去问安,她还问了案子进展。”   李知府心说“多此一举”,可见霍怀定不反对,他自然亦答应下,让人去牢里提陈九鱼。   霍怀定摸了摸胡子。   两家之后的往来应当会有不少,不如趁此机会,他先去见见老夫人。   “本官也一道去吧。”霍怀定道。   温子甫心中大喜,面上端住了。   温宴也有些意外,不过霍怀定要去,她说服霍以骁也变得容易多了。   “骁爷,”温宴轻手轻脚挪到了霍以骁的椅子边,低声道,“赏个脸?”   霍以骁偏过头来,看着温宴,不置可否。   温宴道:“陈九鱼猎户出身,身手矫捷……”   “你的意思是,”霍以骁道,“你怕他半道上跑了?这么多衙役看不住一个犯人?”   温宴撇了撇嘴,嘀咕道:“刚才你是说他们没用的。”   霍以骁哼了声。   借力使力,真亏小狐狸想的出来。   他也不多说什么,等霍怀定等人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才不疾不徐站起了身。   他对定安侯夫人认凶手毫无兴趣。   他就是想弄弄明白,侯府的家底败成什么样了,连姑娘家冬日的皮裘都供不上了。   这要是在京城里,如此破落户,怕是要被其他公候伯府在背后给笑话死。   也难怪顺平伯府敢欺到侯府头上来。   封号要没了,银子还没多少,不欺负定安侯府,欺负谁?   温子甫打发了人先一步回府里报信。   昨晚上他就给温子览、曹氏交代过,近两天衙门会让老夫人来认凶,彼时进退上不能怠慢。   尤其是,不能像上回巡按大人去顺平伯府说案子时那样,伯府上下,规矩、礼数,一塌糊涂。   曹氏听胡嬷嬷讲过当日状况,“精彩绝伦”。   他们定安侯府,怎么着也不会比顺平伯府的表现差。   她对此颇有信心。   何况,这几日温子览也在府中,丈夫与三叔顶在前头,她也不会像之前出事时那样,没个人商量。   消息传回来,曹氏放下手中茶盏,走到镜子前照了照。   精神,又不失端庄。   不会给温子甫丢人,挺好。   “夫人,老爷说,巡按大人也一块来。”   镜中人的眼睛瞪大了。   这好像跟昨天说的不太一样?   曹氏清了清嗓子,道:“你让辞哥儿也准备准备,跟他三叔父一道去前头。”   通传的丫鬟应了,匆匆去办。   人一走,曹氏的脸垮了下来,一把握住了胡嬷嬷的手,深吸了两口气:“去熙园让黄嬷嬷来帮个忙?”   胡嬷嬷忙交代人去办了,见曹氏谨慎,劝道:“夫人,您不用担心,老爷先前不是说过嘛,这位霍巡按对我们侯府印象不错,何况这案子,我们是苦主。”   曹氏道:“正是因为霍大人公正,我们才更不能出差池。”   夏家出事之后,温子甫在衙门里不怎么顺心,他不会把公务上的不满向妻儿发作,但到底还是憋在了心里。   曹氏不求丈夫平步青云,一定要走出临安、走向京城、升任大员,但也别在公事上总受委屈。   一月两月罢了,一年两年下来,没瞧见安氏都被老夫人磨成什么样了嘛。   尤其是前一回,两兄弟大醉,抱头痛哭,温子甫喊的那些话,曹氏很是触动。   靠他们自己走门路是没戏了,若能让霍巡按在点评上写个“优良”,也许调任能容易些。   到时候,老夫人跟前有安氏顶着,温子览回了临安,安氏也个藉慰。   否则,也许哪一天,婆媳真要闹出状况来。   这般一箭数雕的好事,曹氏一万个上心。   再者,她要是失态,给侯府、温子甫丢人了,影响了两位老爷,桂老夫人能脸上笑眯眯地摁死她。   曹氏踱步,把所有状况都在脑海里想了数个来回,又问:“老胡,我要不要再涂个粉,眼下好像有些细纹。”   温慧被她转悠了个头晕脑胀,道:“衙门里来认凶,又不是来说亲,谁还看您有多少纹啊。”   “浑说什么!”曹氏瞪了女儿一眼,想了想,又道,“慧姐儿啊,你一会儿就好好待着,若有必要见客,我让老胡来叫你,你别学季家那姐儿,横冲直撞,胡言乱语,真正是丢死人了!”   “我能比她差?”温慧差点跳起来,“您也忒小瞧我了,我肯定不给您添麻烦。”   曹氏激将得手,忙顺着温慧再交代了一番,临出畅园时,又把温婧唤来,让她看住温慧。   安排好了之后,曹氏才打起精神往长寿堂去。   定安侯府外,温子览领着温辞向霍怀定一行人拱手问安。   陈九鱼被两个衙役左右押着,架进了侯府。   长寿堂外,温珉从墙后探出头来,一瞬不瞬盯着来人。 第59章 外祖母看外孙女婿   温章压着声道:“回来些、回来些,叫三叔父看见,定要训你。”   温珉没来得及退,正好和他父亲四目相对。   温子览冲他摇了摇头。   霍怀定亦看到了两个孩子,便停下了步子,道:“小的那个,我记得是叫温章吧,大些的那个呢?”   温子览忙道:“犬子温珉。”   温子甫给两个侄儿递眼色,让他们过来行礼。   霍怀定受了礼,问:“怎么躲在哪儿?”   温珉道:“父亲说,歹人凶残,我们两兄弟年幼,当日又没有看到状况,就不要来参与认凶。可我想看看,是什么人伤了我母亲和祖母。”   霍怀定拍了拍温珉的肩膀,与温子览道:“孩子的一份心嘛。”   他又看向温章。   夏太傅从前丝毫不掩饰对外孙儿的偏爱,霍怀定也看过温章写的一首诗,童趣十足,又有灵气。   想到这是温宴的胞弟,霍怀定道:“不要耽误了功课。”   温章恭谨应了。   曹氏迎上来,引众人入长寿堂。   温宴走在后头,经过温章身边时,拿手指轻轻戳了下他的脸。   温章冲她咧了咧嘴,转头见到霍以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漫不经心似的看着他。   他赶紧行礼,唤了声“四公子”。   霍以骁微微颔首,表示他听见了,而后亦往里走。   前头,温子甫正要寻温宴,回身过来,刚好看到这段。   他干脆走过来,道:“宴姐儿,你先进去陪你祖母认一认。”   温宴自是答应。   待温宴离开,温子甫这才弯腰,压低了声音问温章:“章哥儿认得那公子?你刚称他什么来着?”   “认得,”温章不疑有他,老实回答,“霍大人的侄儿,三殿下的伴读,都称他为‘四公子’。”   温子甫直起腰,轻咳了一声。   这么说,他竟然都猜对了!   可不是嘛,若不是传闻里的那位,怎么能在顺平伯府嚣张成那样。   温子甫看了眼霍以骁,又看了眼李知府。   知府大人这几天一口一个“贤侄”,就他这胆子,等他知道自己跟谁称兄道弟了,怕是要昏过去。   正屋里,桂老夫人靠坐在榻子上,银发梳得整齐油亮,套了身青灰色的厚袄。   “老身有伤在身,礼数不周,还请大人们见谅。”   她脸上依旧血气不足,说话也有些虚,但思路清楚,当日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温宴陪坐在一旁,心里暗暗想,老夫人为了不叫衙门质疑证词的可信性,真是花足了心思。   “老身肯定,那天刺伤老身婆媳的就是这个人!”桂老夫人指着陈九鱼道,“他想嫁祸给老身的小儿媳,老身晕倒前看到他把匕首塞到小儿媳的手里。”   案子说完,霍怀定与桂老夫人说了几句家常话。   桂老夫人一一应对,心里惦记着的是霍以骁。   霍以骁没有进屋来,和霍以暄在天井里。   “老身听说,是大人府上的公子替我们把凶手给抓回来的,老身想向他道谢。”桂老夫人故意道。   霍怀定谦虚了几句,让霍以骁进来了。   桂老夫人面上客气,心里笑开了花。   她从前是见过圣颜的,霍以骁的眉眼和皇上年轻时有七分相像,说是龙种,肯定错不了。   温宴可真没有诓她。   顺平伯府为了灭她威风、逼她就范,竟然寻人捅她刀子,顺平伯夫人还到她病床前趾高气昂,这是大仇!   有仇就要报。   等过两天,温宴出了孝期,他们侯府把姑娘嫁得风风光光,全临安城,拍马都追不上!   现在不用装纨绔唬人,霍以骁和老夫人说了些场面话,又出去了。   转身前,他睨了温宴一眼,眼神淡淡的。   待出了屋子,唇角带着的七分笑意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寻了个角落,靠着柱子,双手抱胸,闭目养神。   刚刚,桂老夫人看他的目光就不对劲。   果然,有小狐狸就会有老狐狸。   没有等多久,正屋的帘子撩起,一群人先后出来,显然是认凶结束,打道回府。   霍怀定走在前头,顺道和温子览询问些明州府的状况。   温子甫跟在后头,突然被李知府扣住了胳膊。   “老弟啊,”李知府放低了声音,“案子定了,之后就是跟伯府拉扯的事儿了,但我有一句话,想来想去,还是问问为好。”   温子甫顿住脚步,看着李知府。   “那匕首一开始是在你弟媳手中的,”李知府笑了笑,“最初问案情时,你们家可没人这么说过呀。   陈九鱼坦白时提了,刚刚老夫人说亲眼看到陈九鱼把匕首塞到你弟媳手里。   案卷上却是一直记得,贤弟妹进屋时,匕首是在地上的。   不是我挑毛病,回头霍大人问起来……   老弟、贤弟,我们得有个说法!”   温子甫算是听明白了。   板上钉钉的案子,这细节处,按说无人细究。   李知府提出来,不是为了案子,而是看霍怀定愿意与自己一家走动,希望自己能在霍怀定跟前替他、替临安衙门美言几句。   “那匕首……”温子甫没有立刻答应他,思路转得飞快,“我猜,陈九鱼动手时不是遇上我们姐儿那只猫了吗?也许是猫儿扑向他时,猫脚把那匕首踢开了。”   “……”李知府哽了哽,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家猫儿,可真能干。”   廊下,温宴上前,与霍以骁道:“骁爷,押送陈九鱼过来,辛苦你了。”   看着她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霍以骁牙痒痒的。   “你祖母怎么回事?”霍以骁问,“我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你都跟她说过些什么?”   “说了很多呢,”温宴眨了眨眼睛,“说我在宫里时就认得你了,说我跟你一道去西子湖游船,说我跟你一块把凶手抓回来,说我心悦与你,我没有骗她,我说的都是真话。”   霍以骁气笑了。   都是鬼话!   温宴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她刚刚看你那眼神,应该是祖母看孙女婿,越看越满意。”   霍以骁:“……”   直接大步翻过低矮的护栏,从游廊到了天井中,霍以骁头也不回地往前头走。   他就不该问! 第60章 这回眼神不错(圈子贡献2000+)   温宴没有学霍以骁,她规规矩矩沿着游廊绕过去,顺着台阶下。   眼里的笑容溢了出来,连唇角都扬着。   不得不说,逗霍以骁,和逗黑檀儿,都一样的有意思。   当然,霍以骁的脾气比黑檀儿好。   这要是黑檀儿,定然是后脖颈毛全立起来,一爪子就糊她身上了。   而霍以骁,顶多就是不理她,自己生闷气去。   生气,亦是情绪的宣泄。   喜怒哀乐皆如此。   气也好,急也罢,前世时候,经历过种种磨难和不公的霍以骁能毫无防备地在她跟前展露出所有真实的情绪,对那时的温宴而言,已经是大幸了。   他信任她。   他在跟她相处时,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步步为营。   天家争斗再是凶残,也还有那么一处,可以让霍以骁放松下来。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霍以骁,更加鲜活、生动,让温宴忍不住想逗他。   温宴笑着走出了长寿堂,经穿堂往前行。   “阿宴,阿宴。”   温宴听见了温慧的声音,从嗓子缝儿里冒出来的,压得极低,若不是就在近处,怕是听不真切。   她后退两步,偏过头,往花窗外看去。   两堵院墙间的一小块地方,种上青竹、芭蕉,或是桃花,开上花窗,自成一天地。   四季晴雨,风光不同,为的就是观景时多些趣味。   平素,除了花匠,也没人往里头钻。   此时的窗子后头,温慧冲她摆了摆手,温婧无奈地站在一旁。   “你们怎的在这儿?”温宴问,“躲里头做什么?”   温慧笑道:“今儿来了贵客,又是认凶,母亲不让我们去长寿堂,可我又实在好奇,想看看你抓着的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就在这里偷看。我们两个可小心了,没有叫任何人发现。”   温宴好笑着道:“已经看过了,赶紧回去吧,回头叔母寻人,你不就露馅了。”   “我有事儿问你,”温慧道,“刚刚过去的那个着深色衣裳的公子,是谁呀?”   温宴微怔。   今日,霍以暄一身浅,霍以骁一身浓。   温慧没有等到答案,不由又问:“阿宴?”   温宴回神,道:“深色那个怎么了?”   “长得俊啊,就是看起来凶巴巴的,可就算凶,也不掩俊,”温慧道,“听说是霍大人家的公子,是儿子还是侄儿?有意中人没有?”   温宴踮起脚,两只食指,一左一右点在温慧的眼睛下方:“姐姐这回眼神真不错,我也觉得俊得不得了,看一眼就心生欢喜。”   这下轮到温慧愣住了。   温宴笑嘻嘻的,继续道:“我在京里就相中了,他这回来临安,我就追着他跑,你看他那凶样,但他也不赶我,你说他有意中人没有?”   温慧惊讶着,那双眼睛眨了眨,良久才道:“阿宴,你怎么这么彪呀?”   温宴道:“既是喜欢,主动又有何不可?   姐姐原先瞧上那季究,不也是又请祖母出面,又自己去伯府做客寻碰面的机会吗?   唯一不好的,就是那次看走了眼,姓季的不是良配。”   “也是。”温慧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主动并无不可,只要不眼瞎就好。   上次是她眼瞎,但人是在不停进步的,阿宴刚不就夸她,这回眼神不错。   温宴逗温慧亦逗得兴起,踮起脚尖,探身出花窗,笑嘻嘻道:“人虽好,先来后到,姐姐可别惦记着了,我继续去追着他跑了啊。”   说完,温宴加紧步子,继续往前头去。   温慧站在这儿,好像是还在琢磨温宴的话,没有动。   温婧只好拉她袖口:“别惦记了呀。”   “哎呀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温慧回过神,气恼地跺了跺脚。   先前,母亲让她好好待着,可她能比那季二还差吗?   现在,阿宴又来打趣她,连四妹都掺合……   可她是那等拎不清的人?   她是不清楚刚才那公子究竟是何人,但做姐姐的去和妹妹惦记,那也太丢人了。   这又不是挑珠花,姐姐喜欢了戴三天,再给妹妹戴两天。   而且,前回她们就分析过了,温宴往那儿一站,也就压根没有她温慧什么事儿了。   她若硬要搅和进去,还搅和失败了,丢人再丢人。   把脸皮一张张撕下来往地上踩,她是疯了吗?   温慧自认没有疯,也断断不可能疯。   她很要脸的。   温婧走在温慧身边回畅园去。   一面走,她一面打量温慧的神色。   温慧看着是没有生气,眉宇间竟然还有些高兴。   两姐妹在院子里遇上了曹氏。   曹氏嗔怪着道:“叫你们好好待着,却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呦,慧姐儿这小神情,瞧着还挺得意。”   温慧道:“刚才阿宴夸我了,得了夸赞,不高兴些,难道要垂头丧气?”   说完,她拉着温婧就笑着往里头跑。   温婧跄踉了两步,心说,自己这两个姐姐,都异于常人。   “这两孩子!”曹氏瞪了两眼,复又笑了,转头与胡嬷嬷道,“慧姐儿说的也有道理啊。那我今儿也挺高兴的。”   刚才客人一走,桂老夫人的好心情写在脸上,夸曹氏这些时日操持得不错,井井有条的。   曹氏被夸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年,她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近几天有什么事儿是值得老夫人特特夸两句的吗?   况且,老夫人不是才清醒过来嘛?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路,现下叫温慧一说,茅塞顿开。   只要桂老夫人夸得真切,她高兴就行了呗。   想那么多做什么。   定安侯府外。   消息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伤了老夫人的凶手已经抓着了,这案子真不是什么媳妇伤婆母,而是别家买凶。   那个别家,就是顺平伯府。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先前笃定婆媳不睦的都改了口。   盘口设下,赌临安府衙到底敢不敢抓季究到案。   李知府前脚迈进衙门,后脚就一个劲儿打量霍怀定,见对方气定神闲,他暗自宽慰了自家两句。   霍怀定进书房坐下,饮了一口热茶驱了寒气。   他晓得李知府为难。   但凡与皇亲国戚、勋贵簪缨相关的,衙门就没有不头痛的时候。   霍怀定也不想为难李知府,道:“本官和大人一道去吧,今天一定要把季究带回来审问。”   尚方剑在手,顺平伯府不退,也得退。 第61章 随你怎么告(圈子贡献4000+)   饶是如此,此番缉人,还是费了一番工夫。   季究是季家的心肝眼珠子,事到临头,不止是伯夫人与小伯爷夫人,连顺平伯亦不愿配合。   “一个奴才的诬告,也值得你们大动干戈!这里是顺平伯府,不是你们衙门放肆的地方!”   李知府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干脆闭上了眼睛。   反正,帮哪边都不行,中间和稀泥更是找死,不如装死干脆些。   霍怀定手捧尚方剑,沉声道:“是不是诬告,衙门自有定夺。”   “定什么定!”伯夫人从花厅里冲出来,指着霍怀定,厉声道,“怎么?有个做太妃的姑母,就可以横行霸道了吗?   你们审的是哪门子案子?   你侄儿把我们究哥儿扔下水,你不仅不查,而带着他来我们府上耀武扬威。   现在更是得寸进尺,还想告究哥儿买凶?   照老婆子看,不就是为了温家那丫头吗?   侄儿争风吃醋,设局陷害,伯父以公谋私,胡乱断案。   你们、你们是在逼我们告御状吗?”   霍怀定神色不改。   他确实没有查霍以骁,因为那事儿就是霍以骁干的,无需查。   只是,他断不了,哪怕皇上再给他一把剑,让他左右开弓,他也不可能因为霍以骁扔季究下水就要打要罚。   霍以骁在京城里伤了二皇子胳膊,圣上也没把他怎么样。   季究难道能比二皇子还金贵?   至于伯夫人说的其他事情……   争风吃醋?   他当长辈的弄不明白小辈的事儿。   胡乱断案?   那肯定是没有的。   这案子明明白白,证据完备,换作其他人来断,也是这么个结果。   当然,这些话,他跟伯夫人是说不通的。   伯夫人还在骂:“能让你那侄儿护成那样,看来关系匪浅,这么个不清不白、不干不净的丫头,我们府上要不起!”   霍以暄站在众位大人后头,听了这话,赶紧瞥了霍以骁一眼。   坏了!   霍以骁从定安侯府出来时,脸色就阴沉。   霍以暄本想问温宴是怎么一回事儿,没成想,到了衙门也没瞧着温宴,而霍以骁的脸色更难看了。   等到了这儿,叫顺平伯夫人一说,此时更是一副阎王脸,吓死了人。   下一瞬,他就看到霍以骁一步踏地,身子腾起,矫健地越过拦在中间的一群人,揪住了躲在小伯爷夫人身后的季究的衣领子,又一个翻身,连季究一块带了回来。   霍以暄按住额头,啧了两声。   他就知道!   这位爷的耐心告罄了。   忽如其来的变化,叫所有人都惊住了。   霍以骁嫌季究挣扎起来麻烦,一手刀就把人劈晕了。   季究软绵绵的直往下坠,看得小伯爷夫人心惊胆颤,整个人也要坐倒下去。   霍以骁看了眼伯夫人,道:“以你家奴才的供词看,你也脱不了干系,想告御状就去告,随你怎么告。”   扔下这么一句话,霍以骁提着季究,直接拖出了顺平伯府。   伯府的人叫一众衙役们拦了脚步,追出来时,人早就没影了。   顺平伯气得浑身发抖,骂霍怀定道:“你审不了究哥儿,‘八议’明明白白写在律法里!我这就进京去,我倒要看看,皇上怎么说这事儿!”   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能靠上八议的,即便犯的是死罪,也该由皇上定夺,若是流罪以下,降等处置。   顺平伯把这些搬出来,就是担心霍怀定和他家侄儿仗着有尚方剑,借题发挥,重判再重判,直接就把季究给砍了。   只是,无论是哪一议,季究都沾不上。   即便是“议贵”,贵的也是顺平伯本人,而不是季究。   霍怀定笑了笑。   人抓回来了,还费口舌争论做什么。   他拱了拱手,道:“入冬了,官道湿滑,伯爷一路顺风。”   霍怀定说完就走,李知府一看这状况,断不能留下来叫伯府的人围住,二话不说亦跟上,剩下顺平伯府众人气的气、急的急。   李知府走到轿子旁,刚要撩帘子,左思右想着,又改了主意,走到了温子甫边上。   温子甫的脸色很不好看。   李知府极其理解,无论是谁家侄女儿被人说这等闲话,都不会高兴。   虽然,他也觉得霍大人的侄儿和温家丫头走得近,但两家长辈都没有出话,轮得到顺平伯府叽叽喳喳吗?   说白了,不过是“好女百家求”,求不到的那家,眼红到出言不逊。   当然,为了“逼婚”都能买凶伤人了,说几句不好听的,也就不叫人意外了。   李知府担心的是“告御状”。   “老弟,”李知府压低了声,“顺平伯要进京,你们府上要不要也递一份折子上去,不然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一桶脏水就扑过来了。”   温子甫道:“皇上会明断是非,看过霍大人呈交的案卷之后,他不会听一家之言的。”   李知府撇了撇嘴。   去年秋天,一次酒醉,哭喊着“长兄叫奸人陷害”、“这是谋害忠良”、“苍天无眼”的,不知道是哪一位哦。   亏得当时一桌子人都醉得不省人事,只有他一人精神奕奕,要不然,这些话张扬出去,温家还得倒霉。   “霍家到底是外戚,”李知府的声音轻成了蚊子叫,“这案子当真不会出差池?”   温子甫拍了拍李知府的肩膀,李大人是担心,以公谋私的帽子扣到霍怀定脑袋上,再添个纵容晚辈胡作非为的罪名,这案子不晓得会是个什么结果。   可温子甫确定了霍以骁的身份,一点儿不担心,   “大人,顺平伯没那么厉害。”温子甫道。   李知府一愣。   “当然,我们定安侯府也不怎么样,”温子甫又道,“这么说吧,甭管是不是开朝时封的,传到现在,若还在皇家有几分体面的,当年先帝迁都时,早就跟着北上了,就算不举家前往,亦有嫡支子弟进京。   留下来的,十个有九个是惹了宫里厌烦,与其继续在御前提心吊胆,不如在临安作威作福。   十个里还有一个就是我们,都传到头了,劳师动众不值当。   顺平伯要告霍大人,他告不了。”   “这话说的……”李知府笑得尴尬极了。   温子甫都把侯府自贬成这样了,那他还能说什么呢。 第62章 谁要看她的军令状   霍以骁把季究带回了临安衙门,扔到了大堂上。   “你看着他,”霍以骁交代隐雷,“我回驿馆了。”   隐雷目送着霍以骁出去,暗暗叹了声气。   既然要回驿馆,一出伯府就把季究扔给他,让他带回来,不就成了嘛。   他难道还能让昏过去的季究在半道上跑脱了不成?   偏偏多此一举。   由此可见,他们爷这回气得够呛的啊。   霍以骁在驿馆外头遇上了温宴。   小姑娘冲他笑得没心没肺。   霍以骁径直从她身边越过去,一个字都不想与温宴说。   温宴见状,丝毫不恼,压着步子跟上去,轻声问:“骁爷,消消气呗?”   霍以骁跟没有听见似的。   温宴又往前赶了两步:“刚才,我姐姐夸你俊,我说她眼光好。”   霍以骁脚步一顿。   温宴还在点火:“我说,那么俊的公子,我还得继续追着跑。”   霍以骁听不下去了,转身上下打量她。   满口胡话、“不干不净”、“不清不楚”、一肚子歪理、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这样一姑娘,顺平伯夫人是老眼昏花了,才会说出什么“争风吃醋”来!   他会吃季究的醋?   要什么没什么一纨绔。   温宴以前认得他吗?   温宴跟他游过湖吗?   温宴给他布过菜吗?   温宴说过中意他吗?   呸!   霍以骁按了按发胀的脑门,他今儿真是被温宴气着了,气得都被她给带偏了。   “温宴,”霍以骁努力平复了下心绪,不能真叫温宴给气死,“季究被我扔到衙门里了,顺平伯府这会儿闹着要进京告御状,没空再来找你们定安侯府的麻烦,你不用再为了脱身、追凶,来寻我帮忙。   你地主之谊尽过了,还有什么事儿,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说瞎话。   倒是你欠我的那几个解释,不如想想怎么说吧……”   他一面说,一面就瞧见温宴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浅,到最后剩下满满委屈。   双手垂在身前,左手尖捏着右手尖,显得极其无措。   霍以骁咳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知道小狐狸戏多,可偏生演技惊人,容易着道。   就好似现在,弄不清楚她这样子是真的,还是装的。   穿堂风吹来,带着一股清淡的香气,是温宴身上的,是他喜欢的味道。   又见温宴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霍以骁无奈着摇了摇头:“进里头说话吧。”   说起来,他看定安侯夫人屋里,摆的东西也是像模像样的,不像是家底空得用不上好物什。   大抵是江南这地方,皮裘的质量就比不了北方,更别说跟皇宫御品相提并论的。   偏温宴就这么一副见风倒的身子骨。   再让她冻出病来,那就真要被小狐狸讹上了。   临安城这几日越发冷了。   霍以骁不畏寒,他甚至能开着窗歇觉,因而屋子里就没有摆炭盆。   他让温宴进屋,想了想,又出去寻驿馆的人送炭盆过来。   等霍以骁交代完了回来,推门一看,温宴已然泡上茶了。   用的不是滚水,而是他桌下暖水壶的水。   自打他那天想起来喝热的之后,驿官就日日给他装满暖水壶,拿竹篾拢着,盖得严严实实,便是夜里想用,也是温的。   而那茶叶应是温宴带过来的,不是他屋里原先有的那一种的香气。   小狐狸在他屋子里就待了那么一下午,就把东西都给摸清楚了。   霍以骁走到桌边,睨她:“你来我这儿喝茶的啊?”   温宴添上一盏,推到霍以骁跟前:“尝尝。”   霍以骁也不客气,坐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挺香,也挺润。”   炭火很快就送了进来,搁在角落,没一会儿,屋子里也暖了许多。   霍以骁拿指关节轻轻扣了扣桌面。   茶也喝了,人也暖和了,总该开口了吧。   温宴抬眼看他,问:“骁爷想听什么?”   下意识的,霍以骁就想说“听真话”,这三个字在嗓子眼里转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   小狐狸每次都说,她说的是“真话”。   霍以骁蹙眉,道:“你怎么知道我到了临安?”   温宴抿了抿唇。   这答案可不好说。   她说得再真切,也无法取信霍以骁。   霍以骁见她不答,又问:“是谁告诉你,那万两银子是我掏的?”   温宴还是没有答,只继续给霍以骁添了热茶。   霍以骁一口饮了,盯着温宴道:“你先前说,便是为了那万两银子,你也不会忘恩负义,做那几兄弟的暗桩。你既然不说消息来源,不如告诉我,你的目的。”   “骁爷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温宴轻声反问,“我说过的,你都抱着怀疑,不愿全信我。   那你想听什么呢?   我要是说,我天天追着你跑,是为了摸清你的所有底细,有朝一日,在你身边捅你一刀子……   你愿意听吗?”   霍以骁靠着椅背,一双眸子黑得如夏日雷雨来临时的夜,裹着““。   他,当然是不愿意听的。   小狐狸再瞎闹腾,他气过了也就过了,可若是被她一刀子……   那场景,他连想都不愿想。   温宴没有回避霍以骁的视线,反而一瞬不瞬看着他,又问:“骁爷为何掏了万两银子?   依你先前的说法,不过是宫中偶尔遇上、我给你问个安的关系罢了。   仅仅只是如此,当日为何筹集现银救我?”   霍以骁道:“想救便救了,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温宴弯了弯眼。   她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他们两个之中,分明霍以骁才是不愿意说句真话的那个。   “我是有很多目的,我想要做很多事情,但这其中,绝没有一样是伤害你的,”温宴一字一字说着,“你依本心救我,我亦是依着本心,喜欢便是喜欢,没有一丝虚假。”   霍以骁听她说完,刚要说什么,就见温宴已经站起了身,她走到书案后,添水研墨。   他不知何意,便道:“怎么?你还想立个军令状?”   温宴提笔沾墨,在铺开的纸上一面写,一面道:“前回说的酿酒方子,我怕我现在不写,等下被你赶出去,就来不及写了。立军令状有用吗?你要是想看,我这就写?”   霍以骁真真气笑了。   谁要看她的军令状!   小狐狸嘴上说的不可信,写下来的,难道就能信了? 第63章 全是衷肠(攘皮子肉夹馍拌汤万币打赏+)   霍以骁摇了摇茶壶,里头只剩了个底。   他干脆放下,站起身,几步走到榻子旁。   书房这侧的榻子是他白日歇息之处,往日都是这般,只是今儿叫温宴气得脑袋胀,实在不想看到小狐狸在跟前晃悠。   再者,这间对他来说,太热了些。   角落的炭盆发出了噼啪声。   温宴裹着斗篷,脸上都不显几分红润血色。   霍以骁一身秋服,反倒是叫炭火给熏得脖颈冒汗。   罢了,还是他给温宴腾地方算了。   霍以骁掉了个头,绕过博古架,去了屋子另一侧。   微微启了窗户透气,他蹬了鞋,合衣躺在床上。   双眼阖上,霍以骁却在想温宴的问题。   为什么要替她筹现银,为什么救她,又为什么做好事不留名。   只是,还没有等他想出合理的答案来,困意一阵一阵地涌着,他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霍以骁梦到了一个雨天。   他记得,那是瑞雍五年,是他进宫后的第一个上元。   上元佳节,皇子们本不用上课,可是三皇子朱桓前几日的功课偷懒了,叫夏太傅点了出来,命他这日上午把补好的课业送到习渊殿。   习渊殿是皇子们念书的地方。   也许是好好的上元被大雨给耽误了,也许是功课不上心被母妃唐昭仪训了,朱桓那天的心情极差。   从寝宫到习渊殿,朱桓一路都在抱怨。   怨霍以骁明明是他的伴读,昨儿太傅查功课时,不提醒他。   霍以骁懒得费口舌,朱桓就是这性子,左耳进右耳出就好了。   补好的功课也就将将能过,夏太傅看着是不大满意的。   从殿内出来,还不急走远,朱桓又恼了。   “昨儿就说你帮我写了,”朱桓道,“等下母妃问起来,我又要挨骂。”   霍以骁叫湿漉漉的雨水弄得不大舒服,正撑伞,道:“娘娘教导殿下,也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惜福。”   这话本没有任何问题,若是其他人、甚至是一个小内侍说的,都只是一句寻常话。   偏偏,说的是霍以骁。   去年秋天,各种传言就时有时无的,霍以骁和朱桓原本不错的关系突然就僵住了。   朱桓没有问过传言真假,只是对霍以骁从热络变得客气,而后是疏离。   新年时,宫中各有封赏。   霍以骁得的看似与其他皇子伴读差不多,但添上霍太妃那儿给的,隐隐要赶上皇子们了。   有人觉得是霍太妃想着自家侄孙,有人觉得是皇上借霍太妃的名头添补。   朱桓那半个月,与霍以骁都处得很不好。   这种怀疑,在霍以骁的一句无心话里炸开了。   “又不是我害得你没有母亲!”朱桓脱口而出,“对了,你母亲到底是谁?”   霍以骁立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你也不知道?不如你去问问父皇?”说完这话,朱桓抬步就走,“你不用跟着我了,你就是不当差,父皇也不会说你什么。”   边上伺候的内侍们哪里敢周旋调和,快步跟着朱桓走了。   只留下霍以骁一人,站在习渊殿的廊下,叫一阵疾风裹雨,湿了半侧衣裳。   转身时,霍以骁看到了温宴。   温宴一手打伞,一手提着个乌木食盒,不晓得是从哪边绕进来的,也不知道站在那儿听了多少。   见霍以骁发现了她,温宴不疾不徐走过来,问了声安。   “我来给外祖父送汤圆,”温宴提了提食盒,“与京中的元宵不同,四公子不嫌弃,也尝尝?”   这些话,大体就是客套话。   霍以骁自是婉拒。   夏太傅背着手过来,邀请霍以骁一道。   霍以骁很尊敬夏太傅,也就留下了。   温宴送了东西就走了,夏太傅支了个小锅,一面煮汤圆,一面和霍以骁说些家常。   他说,他最喜欢的是地道的明州汤圆。   没有迁都前,每逢上元,各处准备的都是这种。   后来先帝北上,数十年过去,元宵渐渐取代了江南的汤圆,成了宫中上元时必备的点心。   好在,他有个旧都女婿。   临安送年货入京,总会多添上些水糯米粉。   这一食盒的汤圆都是温宴包的。   土生土长的京城姑娘,吃喝都是京城口味,只在这么几样点心上,受她父亲影响,也跟着学了包汤圆的手艺。   每到这天,温宴会和成安公主一起包。   公主不喜欢吃,但她喜欢凑热闹,惠妃娘娘也愿意让她亲手准备几个,煮好后送去御书房。   锅里的汤圆熟了,一颗颗的,比那只叫白玉团的猫都白。   霍以骁从夏太傅手里接过了勺子。   一老一少,也不搬椅子,就蹲在锅子边,从里头舀着吃。   热腾腾的汤圆驱散了寒意,霍以骁本有些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只是他一直没有问,夏太傅是不是听见了朱桓的那些话,知道他一时间无处可去,才留他下来。   ……   霍以骁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暗了,空气中带着雨水湿润的气息。   屋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细密的雨丝被风吹裹着,透过窗户缝钻进来。   霍以骁趿着鞋子关了窗。   他为什么要帮温宴呢?   大概是因为,在那几年之中,只有温宴一人,没有好奇,没有探究,没有小心翼翼,从不在意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就把他,当作了他。   霍以骁走了出去,对侧的书房里,黑漆漆的。   他的夜视好,一看就知,那书案旁,已经没有人了。   炭火还散着热,霍以骁点了灯,看向书案。   镇纸下压着纸,他抽了一张,写的是酿酒方子,他又换了另一张,摊开来扫了两眼……   抬头是军令状,内容是表白信。   从头到脚,全是衷肠。   霍以骁气得简直想问问温宴,她那小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谁家小姑娘能写这种东西?!   这要是被其他人看了去,她还要不要名声了!   霍以骁想把这破军令状烧了,挪到了灯火边,想了想,还是又收了回来。   他得留着。   温宴岂止是没有把他当皇帝的私生子看待,她就没把他当人看!   就这态度,跟她每日逗猫有什么区别?   这军令状,就是证据。 第64章 味道有些不对(圈子贡献6000+)   霍以骁叫了隐雷过来:“温宴什么时候走的?”   隐雷答道:“小的从衙门里回来时,正好碰上温姑娘离开,差不多是一个时辰前。”   霍以骁颔首。   隐雷想了想,又道:“好像是定安侯府有什么事儿,姑娘就赶紧回去了。那时候还没有开始落雨,姑娘肯定不会淋雨,爷放心。”   霍以骁皱了皱眉。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温宴这么大一个人了,难道还不知道“下雨要打伞”吗?   以前就撑着伞到习渊殿找夏太傅,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   “季究招了没有?”霍以骁问。   隐雷道:“那就是个软骨头。”   原本这案子,季究全推给淮山,说是底下人自作主张,他最多是个御下不严,勉强能脱身。   偏淮山被霍以骁刺激了,炸得离谱,把季究以前做过的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情全抖了出来。   季究身上背的案子,两只手都不够数,其中亦有真闹出人命的。   他哪怕一桩都不交代,也无法全身而退。   霍怀定一说要上刑,季究就怕了,哆哆嗦嗦、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   “所有案子理清后,再定罪处置,依小的看,死罪难逃。”   霍以骁哼了声:“便宜他多活几天。”   隐雷又道:“骁爷,差不多该用晚饭了,厨房里备了饭菜,小的去取来?”   霍以骁应了,等隐雷走到门边,又被他叫住了。   “厨房里有汤圆吗?”霍以骁问。   隐雷怔了怔:“晚上应该是没有的吧……小的去街上找找?”   霍以骁催他去。   隐雷寻了三刻钟,才寻到一家夜里卖汤圆的铺子,匆匆送回来。   霍以骁咬了一口,勺子就放下了。   味道有些不对。   和记忆里,与夏太傅一道从小锅子里舀着吃的滋味,截然不同。   明明是江南地界,怎的做这生意的人的手艺,还比不上一年献一回孝心的温宴。   那铺子怕是迟早要倒。   定安侯府里。   温鸢红肿着双眼,坐在安氏床前。   见温宴进来,温鸢赶紧抹了一把眼睛,冲她笑了笑。   温宴轻声道:“我听说三叔母刚才醒了?”   温鸢点了点头,神情里透着几分激动:“虽然就醒了一刻钟,但我悬着的心落了大半了。   大夫说,脑袋上的伤就是这样,外头的伤好了,里面怎么样,却没有人说得准。   只要能醒就是好事,怕就怕,一直睁不开眼。   刚刚母亲醒来时,脑子并没有糊涂,床前露面的人,她都能认出来。   想来,再养些时日,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温宴在温鸢身边坐下:“那可太好了。”   温鸢握着温宴的手,道:“姐姐得谢谢你。谢谢你把真凶抓住了,让母亲不用背上污名。”   “你不怪我就好,”温宴道,“归根结底,祖母和叔母受伤,全是因我而起。前回也是因着这事儿,珉哥儿才伤着的。”   温鸢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么,让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怪你的,”温鸢按住了温宴的双肩,又认真复述了一遍,“不怪你,这也不是你的错。”   模样出挑,只一眼就让季究念念不忘,这是错吗?   不愿意与季究议亲,这是错吗?   这些根本不是错!   错的,从头到尾都是季家人。   温鸢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就去怪温宴。   姐妹两人正说话,温鸢的丫鬟白羽从外头进来,禀道:“姑奶奶,阮家来人了,正给老夫人问安。”   阮家,是温鸢的婆家。   温鸢皱眉:“来的是谁?”   白羽道:“老爷与大爷。”   温鸢冷笑了一声,与温宴道:“老爷是指我公爹,大爷是我丈夫。”   人来了,不能避而不见,温宴陪着温鸢往长寿堂去。   半途中,曹氏与胡嬷嬷等着。   曹氏信任温宴,自然不会刻意回避她,冲她笑了笑,就认真看向温鸢:“鸢姐儿,衙门里审那季究,你父亲、伯父都还没有回来。你给伯母一个准话,阮家人过来,你是什么个意思?”   今儿就回呢,她就唱和;今儿不回明日回,她就和稀泥;要是打算三五天后才回去,那她就拿一拿乔。   不同的决定,有不同的应对。   温鸢捏了捏指尖:“和离。”   “和离,知……”曹氏下意识地复述温鸢的话,从嘴里走了一遍才突然转过弯来,瞪大眼睛看着温鸢,“和离?鸢姐儿,你想好了,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啊。”   温鸢道:“想好了的。”   曹氏的为难全写在了脸上。   阮家确实不像话,事情刚出,就骂安氏杀婆母,说没有休了温鸢就已经给脸了。   也难怪温鸢被气得直接回了娘家。   曹氏当然不会拒绝温鸢住下,一双筷子的事儿,等案子破了,一家人还要去跟阮家好好讨一番说法。   这都是她这个当伯母该做的、能做的。   可和离就不同了。   上头有桂老夫人,有温子览与安氏,她就是个伯母,哪能拍着胸脯答应这事儿呢。   “鸢姐儿,和离是大事,你先跟你祖母、父亲商量商量?”曹氏劝道。   温鸢道:“我会和祖母、父亲商量的,待我和离后,伯母别嫌弃我就好了。”   曹氏忙道:“这哪里的话……”   长寿堂中,桂老夫人看着眼前的两人。   她不喜欢安氏,自然也没有那么喜欢温鸢,但毕竟是亲孙女,能高嫁的断断不会低嫁。   可惜定安侯府看着门第高,实则强弩之末,高不成低不就的。   桂老夫人最终给温鸢挑了阮家。   阮执任嘉兴知府,以他的年纪也算年轻有为了,儿子阮孟骋前年中了秀才,过几年应当能更进一步。   唯一的缺憾,是阮执的妻子阮陈氏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过,那是温鸢要面对的问题,不是桂老夫人要面对的。   再说了,谁家没有婆媳矛盾,再省油的灯遇上儿媳妇,该冒黑烟还是冒黑烟。   在桂老夫人看来,当时挑亲时,她已然尽力了。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她受伤躺床上的时候,阮陈氏竟然说“没有休妻就已经给脸了”。   侯府倒了血霉,亲家别说帮忙了,竟然是添乱。   早不来晚不来的,早上霍大人进府,下午季究上堂,阮家这时候冒头了。   当她是傻了不成?   她之前是装疯卖傻,可不是真傻了! 第65章 戏比她都多   桂老夫人那么和气的一个老太太,骂人是不可能骂人的。   她端着一盏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阮执道:“这事儿说起来真是脸上无光。   先前府上出事时,我在任上,只知道您和亲家母受伤,直到今日休沐回家,才知道儿媳妇回娘家了。   怪内子嘴巴没遮拦,说了些不好听的,骋儿又太孝顺,夹在他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以至于耽搁到了今天。   我带他来,给您道歉,也接骋儿媳妇回去。”   桂老夫人笑眯眯地:“孩子向着亲娘,这是应该的。”   阮执“哎呀哎呀”笑了笑。   桂老夫人又道:“孝顺是大善,我们家的哥儿、姐儿,也都是孝顺人,鸢姐儿更是。   她是长姐,一直都是底下妹妹们的表率。   她母亲还未好,她肯定放心不下,不会愿意回去的。   等她母亲好了再说吧。”   说完,桂老夫人把茶盏按在了几子上。   笑容真切,意思明白——送客!   阮孟骋年纪轻,脸上笑容挂不住了,张口要说什么,被阮执摁住了。   “老夫人,”阮执道,“回还是不回,让骋儿媳妇自己来说吧。”   桂老夫人冲青珠努了努嘴。   青珠往外头去,刚撩起帘子就见到曹氏引着温鸢、温宴过来,她赶不及说什么,先让了三人进屋。   桂老夫人也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巧。   她在明间见客,如此一来,竟是没有半点儿缓冲余地。   “鸢姐儿,”桂老夫人抬起眼皮子,直直看着温鸢,“阮家人来接你回去,你今儿回不回啊?”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她希望温鸢是个聪明的。   温鸢走到老夫人跟前,眼神里写满了祈求:“祖母,我不回去,我……”   桂老夫人握住了温鸢的手,也止住了温鸢的话,她的语气越发慈祥:“就知道我们鸢姐儿孝顺,放心不下老婆子和你母亲,真真没有白白疼你,好孩子,先送你公爹和孟骋出去,规矩不能少,祖母等着你啊。”   温鸢正是忐忑时候,被桂老夫人这一出戏唱得回不过神,就依着老夫人的意思,请阮执和阮孟骋回去。   阮执一脸郁色,老夫人看着是夸温鸢、教温鸢,可实际上是在骂阮孟骋愚孝、没规矩。   既然今儿在桂老夫人跟前是说不上话了,阮执也就顺水推舟,起身告辞。   阮孟骋脸色铁青,跟着他父亲出去。   站在一旁的曹氏眼珠子转了转。   哇哦——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   她先前还念叨着山芋烫手,老夫人二话不说,直接一桶冰水浇上去。   “老胡,”曹氏偏头交代胡嬷嬷,“你陪鸢姐儿去送送。”   那阮家父子面色不虞,温鸢看着又心神不宁,别门房上闹起来,人家一左一右就把温鸢给架走了。   一路上,温鸢心里在打说服老夫人的草稿,阮孟骋无论讲什么,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阮孟骋的火气越来越大,指着温鸢道:“别给脸不要脸!你早晚都得滚回家,自己想想清楚!”   温鸢还未反应,胡嬷嬷就先跳了起来。   “呔!”胡嬷嬷瞪着眼,道,“这是定安侯府!姑爷在姑奶奶的娘家都敢冲姑奶奶放这等狠话,平日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吼我们姑奶奶的呢!来人,请亲家老爷和姑爷回去,慢走不送!”   真真是开什么玩笑,真当他们侯府没人了!   她胡嬷嬷,也是一心一意向黄嬷嬷学习的。   这种时候,怎么能看着姑爷欺负姑奶奶呢?   姑奶奶永远是姑奶奶,姑爷可未必一直是姑爷!   况且,姑奶奶已经把和离说出口了。   若是其他人,兴许是一时气话,但胡嬷嬷知道,姑奶奶不是那样的性子。   扔下这番话,胡嬷嬷也不管阮家父子,扶着温鸢原地转了个头,回长寿堂去。   “妈妈,”温鸢哽咽着道,“谢谢妈妈替我说话。”   倏地,胡嬷嬷的胸口一疼,赶忙道:“姑奶奶别担心,好好与老夫人说说。”   温鸢颔首。   桂老夫人已经挪到了次间的罗汉床上,见温鸢回来,道:“这么快?”   温鸢道:“半道上,阮孟骋说了些难听的话,我不愿意听,就回来了。”   桂老夫人笑了一声。   她已经听温宴说过温鸢的打算了。   还不错,起码不是个由着人揉搓的软面团。   刚才,温鸢若敢说“回去”,老夫人能让她一辈子踏不进定安侯府大门。   “鸢姐儿,”桂老夫人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温鸢过来坐下,“女子和离是大事,各种利弊,老婆子比你清楚,用不着你来说。你就给老婆子说说,阮家到底是怎么骂的?”   温鸢深吸了一口气,一一讲述。   她也不用添油加醋,阮家人挂在嘴边的那些话,足够叫桂老夫人气的了。   阮陈氏怎么拐弯抹角,或是直来直去地骂温鸢,桂老夫人不管,但阮陈氏看她的热闹,骂侯府空壳子,这不行。   为了匾额,她努力养生健体,想多活两年,有错吗?   她难道要赶紧两脚一蹬把匾额蹬裂了才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笑话!   她吃阮家的大米了吗?   上一个骂她老不死的,宝贝孙子今天跪在衙门里等着判刑呢。   “好好在家住着,不受那等委屈!”桂老夫人道,“和离的事儿,等你父亲回来,祖母跟她说。”   温鸢应下,听从老夫人的意思,回去照顾安氏。   曹氏亦赶紧退了出来。   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她可不想触霉头。   温宴也想走,被桂老夫人留住了。   “宴姐儿陪祖母说说话,”桂老夫人握住了温宴的手,“祖母心里烦呀。”   温宴只好道:“您说。”   “你那时候不在府里,你不知道,为了这门亲事,老婆子丢了不少面子,”桂老夫人叹了声,“侯府姑娘与知府儿子,低嫁,都在背后笑话,可有什么办法呢,传到头了呀。   阮家也觉得我们到头了,一副他们娶鸢姐儿,是鸢姐儿高攀的样子。   老婆子真是打落了牙齿,血往肚子里吞。”   温宴道:“那便和离,正好顺了他们心意。”   桂老夫人道:“现在怕是不容易!”   “为什么呀?”温宴眨了眨眼睛,一脸讶异。   桂老夫人看着温宴,轻哼了两声。   为什么?   温宴这脑袋瓜子,能不知道为什么?   小丫头就在这儿跟她装!   戏比她都多! 第66章 断头路(圈子贡献8000+)   桂老夫人调整了一下背后的引枕,慢悠悠着道:“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这小丫头要装傻,她就短话长说,跟尼姑念经似的,说上三刻钟半时辰的,看看是她急,还是小丫头急。   这么想着,老夫人清了清嗓子,眼皮子一抬,视线落在几子上的茶壶上。   温宴见此,岂会不知道桂老夫人的意思。   在乖巧倒茶和熟视无睹之间,温宴稍稍想了想,还是选了前者。   甭管祖孙两个内心里亲不亲,桂老夫人总是挨了那一匕首。   年纪这么大了,平白流了那么多血。   虽说是装疯卖傻了,但伤是实实在在的伤。   温宴是晚辈,做什么跟个伤患争高低。   一碗茶的事儿,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温宴端了茶盏给桂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来,缓缓用了,热水下肚,先前叫阮家人激起来的怒气平复了些。   不念经是不可能的,看在热茶的份上,她少念一刻钟吧。   “鸢姐儿跟阮家说亲时,你们在京里还好好的。”桂老夫人叹道。   阮执为官,阮孟骋要走仕途,只是阮家没有根基,想开道就要寻些路子。   这亲事,最初是阮家更热络些。   桂老夫人当时亦有犹豫。   毕竟是长孙女,老夫人前几年挑挑拣拣的,眼看着温鸢年纪到了,再挑下去也没有满意的,她便答应与阮家议亲。   阮家着急娶儿媳妇,动作飞快,亲事就此定下。   却不曾想,温家长房在京中出事了。   夏家和温子谅等人先后入狱,有人活着出来了,有人折在里头,罗织了无数罪名,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定安侯府明面上没有受牵连,但他们最后的官场倚仗,夏太傅与温子谅翁婿,倒了。   阮家想娶温鸢,图的就是这条路,结果这路成了断头路。   偏偏,案子止在京中,温家二房、三房一切照旧,阮家若退亲,就是“趋利而忘义”的小人行径。   不想娶了,也还得娶。   于是,这亲事从桂老夫人不满意阮家,变成了阮家不满意温鸢了。   定安侯府自认低嫁,阮家却视作温鸢高攀。   老夫人为了亲事按部就班办妥当,亦做了不少让步。   阮孟骋已经是矮子里拔出来的高个了,再拖下去,不止温鸢难,后头几个孙女也跟着难。   “老婆子就是受了他们家的气,先前才一心一意想和顺平伯府做成亲家。”桂老夫人道。   温宴眨了眨眼睛,随着老夫人的讲述,该皱眉皱眉,该气愤气愤。   唱戏嘛,总得投入些,不然桂老夫人发挥得多不带劲儿啊。   至于最后一句,温宴也没有往心里去。   她先前从温慧那儿听来的,和老夫人现在讲的,因果就反了。   不管有没有阮家,桂老夫人本来都一心一意要和伯府结亲。   最多是阮家的存在,更坚定了老夫人的念头。   “他们阮家,就是这么的功利!”桂老夫人道,“他们现在盯上谁了,宴姐儿这会儿总该明白了吧?”   温宴看着老夫人,在桂老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殷殷与切切。   像极了宫中女官给公主们讲课时的样子。   公主们各有喜好,课业上亦有高下,有时候,有人懂了,有人还懵着,女官们反复讲解都无法领悟。   这时候就需要伴读们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这一篇章给过了,免得耽搁其他公主们。   至于真不懂的那几位,待放了课,自个儿给公主慢慢说去。   成安公主聪慧,很少有想不明白的,温宴向来轻松,但这并不影响她熟悉这样的眼神。   几乎是下意识的,温宴就点了点头:“明白了。”   桂老夫人如释重负一般笑了笑:“宴姐儿真是聪明孩子。”   她年纪大了,又是伤重刚愈,长篇大论,累着自己了。   温宴一时不慎中了招,只能接了话,替桂老夫人分析状况。   “阮家先前是存了休妻的心思,”温宴道,“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理头。”   定安侯府出事,显然是个好由头。   若坐实了安氏刺伤桂老夫人,阮家把温鸢休回来,也不会惹什么闲话。   温鸢回家住了有一阵了,阮家从头到尾没有露面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婆媳失和能解释的了。   只是没有想到,案子破了。   霍怀定不止抓了动手的猎户,也没有放过买凶的季究。   同时官场人,阮执打听一下,就能知道顺平伯夫人骂了些什么。   阮家未必清楚霍怀定那胆大妄为的侄儿就是传闻里的四公子,但温宴与霍大人侄儿走的近,这是铁板钉钉的。   断头路眼看着要重新开挖修缮了,阮执可不就立刻带着阮孟骋登门了嘛。   “可惜大姐看透了他们家的为人,那阮孟骋平素对大姐又呼来喝去惯了,到我们府里来求和,他都没有端正态度,”温宴摇了摇头,“难怪胡妈妈都看不下去,要赶人了。”   “亏得鸢姐儿拎得清,”桂老夫人道,“若是个糊涂的,老婆子替她出面周旋,都怕她不知好歹。怎么说也是做过夫妻的,鸢姐儿不可能毫无波澜,你空闲时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男女之事,老夫人一辈子见得多、听得多。   前脚气得要拔刀子,后脚又蜜里调油的,多的去了。   桂老夫人要与阮家义绝,自然不会因温鸢而改变想法。   当然,温鸢能让她省点儿心、别添乱,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就需要温宴坐镇。   小姑娘看着乖顺,嘴巴利索着呢。   几句话就能拢住温慧,让她一口一句“阿宴说的”、“阿宴教的”,那温宴去点拨点拨温鸢,还不是简简单单。   温宴一听,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祖母原是要与我说这个?陪姐姐散心,本就是应该的,您绕了一大圈子跟我说,我还以为有其他要紧事情呢。”   桂老夫人一愣:“其他要紧事?”   “比方说,阮家存了目的,定不肯轻易答应和离,本朝也没有婆母骂东骂西、儿媳妇就能归家的律法,我以为您是想让我问问霍大人和霍以骁,能不能逼迫阮家低头呢,看来是我想岔了,”温宴道,“祖母,我这几天会多留在府里陪大姐的,我现在就过去了。”   说完,温宴行了一礼,飞快地出去了。 第67章 不懂老年人的辛苦(温宴星耀值2000+)   待桂老夫人回过神来,温宴早就没影了。   老夫人气得直瞪眼,小丫头真是不让她占一点儿便宜!   不就是她故意唠叨了一阵嘛,说得累了又把话扔给温宴去补,这小丫头片子就用这些来堵她。   真是一点儿也不懂老年人的辛苦。   为了陪温鸢,不出门寻霍以骁了?   这像话吗?   温鸢早睡早起、不会翻墙,碍着温宴大晚上的溜出府去请霍以骁游湖了吗?   桂老夫人按了按发胀的额头。   霍以骁可真是只香饽饽啊。   自从听温宴说了之后,桂老夫人就一直惦记着。   今儿白天,总算是让她见着了。   霍以骁的五官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   虽未担皇子之名,但这些年在宫中养育,举手投足之间,也自有一股气派。   有如此珠玉在前,别说季究那伯府纨绔子成了鱼目,阮孟骋就更不用提了。   只要温宴争气,能嫁给霍以骁……   别说温鸢是和离归家,便是三嫁、四嫁,都有官宦人家娶回去好好供着。   何必受那劳什子的阮家的气!   可温宴刚才说,这几日要在家里待着了……   桂老夫人有些犹豫,她是不是得催催温宴呐。   不对,温宴以前与她说的是,他们互有情愫、两厢情愿,霍太妃和夏太傅提及这亲事,也是霍以骁自己点头的。   老夫人眯着眼睛,琢磨了一番。   既然不是宴姐儿单方向追着霍以骁跑,那宴姐儿不跑了,是不是就该换成霍以骁跑了?   本来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姑娘家端着些,没有什么不好的。   霍以骁身份矜贵,但两情相悦的事儿,岂是以身份来定高下?   互有往来,也是一种乐趣。   宴姐儿不出去就不出去吧,且等着霍以骁寻过来。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心里舒服多了。   另一厢。   温宴走出长寿堂就开始落雨了。   她急急忙忙要往熙园去,刚穿过月亮门,就看到了白羽。   突如其来的雨水让白羽有些狼狈,她赶紧迎上来,道:“我们姑奶奶想请三姑娘说说话。”   温宴没有拒绝,带着岁娘过去。   温鸢虽急切,见温宴一路过来,衣角沾湿,也就忍住了话,先让她收拾收拾,免得着凉了。   等温宴坐下来捧上了姜汤,温鸢才问:“祖母怎么说?”   温宴道:“祖母怕大姐不坚定。”   温鸢微怔,复又摇了摇头:“我只怕祖母不答应。”   温宴饮口了姜汤,道:“依我之见,祖母是铁了心要让你和离归家。”   “那便好,”温鸢笑了笑,似是松了一口气,“继续在阮家待着,我怕是活不了几年。”   这下,轮到温宴怔了怔。   上辈子,她和温家的姐妹都不熟悉。   大仇得报后,温宴回临安城,彼时桂老夫人已经过世,她有见过温鸢一面。   温鸢膝下一儿一女,模样似乎和现在眼前的她变化不大。   本就不亲近,两人说了几句场面家常话,也就散了。   温宴当时以为,温鸢过得应当还不错。   那为何现在,温鸢会这么说呢……   “我也不与你细说他家那些糟心事情,我就说说我的打算,”温鸢道,“若不是有这回状况,我不会提出和离。   父亲仕途不算顺,母亲在祖母跟前又有很多难言之隐,珉哥儿还小,我若提出和离,只会给父母添麻烦。   况且,十有八九离不了。   婆媳相处就是如此,母亲能忍,我又有什么忍不了的。   她今日再趾高气扬,也总有老得动不了的一天。   我且忍忍,有的是秋后算账的机会。   可现在我不愿意了。   我做什么要费尽心思去等那机会?   我这一辈子,难道就只能跟那家人耗到底了吗?   和离虽难,但我想,他家不义在先,争一争,兴许有可能。   三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温宴握着温鸢的手,点了点头。   前世的温鸢选择了忍,十几年后,她在阮家站住了脚,面对不讲理的婆母时,也不再落尽下风,所以从表面看,她当时还不错。   今生,面对安氏的重伤,温鸢不愿意忍了。   一如温宴自己。   她固然可以与前世一般,等候五年,再入京城,可她今生选了主动回临安。   同样是报仇,她想报得更畅快,而不是隐忍与憋屈。   忍到最后,虽然赢的是她和霍以骁,可代价太大了,也太辛苦了。   这么一想,温宴越发能理解温鸢的感受。   “大姐放心,”温宴道,“祖母不是一时气话,她说给你做主,不会改的。”   温鸢颔首,道了声谢。   她了解桂老夫人的脾气。   老夫人是不会因她的婆媳矛盾而气愤的,因为这在老夫人眼里,根本不是事儿。   能让老夫人生气的,是阮陈氏骂她、咒她、看她笑话。   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桂老夫人当场送客。   今儿老夫人如此硬气,究其根本,全在霍怀定。   因而这声谢,温鸢没有谢错。   她不止谢温宴,她也得谢曹氏。   温鸢不满曹氏吞了公中银子,但一码归一码,她归家这么些天,没受半点委屈。   曹氏不曾话里话外地排挤她,也没有让温慧、温婧疏远她,温鸢在府里,一切都跟从前未出阁前一样。   哪怕今天她直言要和离,曹氏都没有冲她黑脸,反而还让胡嬷嬷帮她。   这份情,得记下来。   当夜,温子甫和温子览从衙门回来,就被桂老夫人叫到了跟前。   “鸢姐儿必须和离,”桂老夫人直接道,“老婆子还没死呢,就敢这么待鸢姐儿,等老婆子蹬了腿了,我们再不是定安侯府,鸢姐儿得被那一家子磋磨成什么样子!”   温子甫道:“阮家确实不像话,鸢姐儿回来这么多天了,之前也没个人来探探,既然她自己想和离,您和三弟定好主意,我肯定没有意见。”   温子览亦道:“我舍不得鸢姐儿就这么受委屈,和离吧。”   兄弟两人从长寿堂出来。   温子览神色阴沉,心事重重。   温子甫见此,便道:“你可千万别觉得鸢姐儿和离归家是丢脸的事儿。”   温子览一怔,摇了摇头,见温子甫还看着他,又苦笑着道:“我是真舍不得她受委屈。”   “那就好,家里不多一双筷子,你若先嫌弃上了鸢姐儿,当哥哥的看不上你。”温子甫道。 第68章 麻烦   到了岔路口,兄弟两人一个往舒园,一个往畅园。   温子览看着温子甫的背影,抬起双手使劲儿揉了揉冰冷的脸。   有些话,他不知道怎么跟温子甫解释。   温子甫一直以为老夫人和安氏婆媳关系极好,可温子览清楚妻子吃了不少苦。   眼下,桂老夫人因气愤而主张温鸢和离,可等温鸢年复一年在府中住着,温子览担心老夫人反过头去要嫌弃她。   帮不上妻子,又帮不上女儿……   温子览叹了声,走到畅园外,看着里头灯火,突然间就释然了。   老夫人虽然不好处,但温子甫不会为难温鸢,曹氏亦不会在这事儿和温子甫唱反调,温鸢在府中不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   他在明州任上,顾不全府里大小事,但安氏和温鸢能互相陪伴,说些贴己话,肯定比一个人舒心些。   他多努力,争取升迁,一家人齐心协力,日子总归是能有个盼头的。   怎么样都比温鸢在阮家受气强。   不管如何,今夜他养好精神,明天就去阮家。   这场秋雨下了整整一夜。   后半夜时候,夹杂了些细小雪子,沙沙落到了天明。   驿馆之中,饶是霍以骁体热,早上醒来时,也感受到了江南的寒意。   霍以暄推门进来,又是搓手又是跺脚,鼻尖冻得通红:“这冷得也太突然了,大半夜的,我直接冻醒了。”   霍以骁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大约是习惯了霍以骁的起床气,霍以暄也不恼,指着角落里的炭盆,道:“你不是不用这个吗?怎得摆上了?   摆了就点啊,不烧起来哪里会热。   哦,是了,我听说温宴昨儿下午在你这里了,难怪。   她有说今儿什么时辰过来吗?   提前烧热了,别一会儿人来了,你屋子里还冰冰冷的。”   霍以骁拧了拧眉头。   絮絮叨叨,和尚念经。   几个炭盆,也值得暄仔说上这么一堆。   “你冷你自己点,”霍以骁声音淡淡的,顿了顿,又道,“别整天温宴、温宴的,她家房顶是漏雨了吗?要天天往这儿跑?”   霍以暄摸了摸鼻尖,骁爷今儿的起床气比平日都大。   “我要点也是回屋点去。”霍以暄说完,转头就走。   他就不信,等下霍以骁不点。   霍以骁洗漱过后,隐雷送了早饭来,热腾腾的粥点,配了包子酱菜,他用了几口就放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叫昨儿那一口汤圆腻着了。   从博古架上拿了茶罐,霍以骁泡了一壶热茶。   这茶叶是他从京中带来的,喝惯了的口味,与温宴昨儿泡给他饮的不同,但胜在习惯,很是顺口。   清茶解腻,慢慢悠悠地,饮完了第三泡,霍以骁总算是舒服些了。   而后,他随手拿了本书,躺在榻子上翻看。   外头还飘着雪子,窗户也就关上了,可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透进来。   寒气一阵阵地往身子里钻,湿漉漉的,躺一会儿还成,多躺一阵后,就委实不得劲儿。   霍以骁伸手摸了摸榻子上的厚毯子,可能是吹了一夜的风,入手透着一股潮。   果然,江南冬天这样的天气,再厚实的棉衣都不顶用。   要御寒,还是得靠皮裘。   猞猁皮、熊皮什么的,姑娘家做雪褂子不好看。   最好还是白狐狸的毛,又细又暖,温宴那只小狐狸,还是狐狸毛最合适。   不过,白狐皮毛在宫中亦是抢手货,每年进贡上来的,不止是公主们想要,年纪轻的嫔妃都眼馋。   霍以骁记得,差不多是清明前后,上贡了一小匣子南珠,其中有一半赏给了二皇子朱晟的母妃冯婕妤。   同样是冯婕妤所出的成欢公主寻到了习渊殿,与朱晟大吵了一架。   成欢大意是说,冯婕妤本打算留给她的南珠,叫朱晟要走、讨美人欢心去了,去年抢她的白狐毛,今年抢她的南珠,明年她所有的宫分都不留了,直接送去朱晟府上算了。   当时众位皇子、伴读、先生们都在,朱晟的脸被胞妹讽得成了猪肝色,叫所有人都看了场笑话。   霍以骁听完就算,也是这会儿想到了白狐狸毛才记起这么一段来。   成欢在公主中数一数二的受宠,连她都稀罕白狐毛,这么看来,成安那儿大抵也是不够的。   想要上好的,还是得另想法子。   风忽然转大,窗户被吹得嗡嗡作响。   这会儿若是出门,恐是要被风吹着走了。   霍以骁的眉头皱了皱,霍以暄说得对,还是得把炭盆点起来。   虽然,这种天气出门,冻傻了都是活该,但温宴那人没个准,指不定就顶着大风往外跑。   只是,炭盆从早上点到了天黑,霍以骁被热得隐隐出汗,温宴都没有露面。   霍以骁把翻了半册的书随手扔在榻子上,心想,他昨天说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赶人吧?   再说了,小狐狸还怕他赶?   前脚走了,后脚就又有各种由头冒出来。   一套一套的,各种借口,叫人防不胜防。   是了,昨天隐雷说过,是定安侯府有事儿来寻,温宴被匆匆叫了回去。   霍以骁叫了隐雷来交代:“去问问,侯府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隐雷去打听了一圈,回来道:“温姑娘的长姐、侯府的大姑奶奶要和夫家和离,今天早上,温姑娘的两位叔父就去寻对方商议了,夫家不愿意,两家闹得不大愉快。”   霍以骁一怔。   定安侯府够热闹呀。   前脚才把刺伤老夫人婆媳的凶手给抓了,后脚大姑奶奶就要和离。   衔接紧凑,半点儿浪费不见。   “好好的做什么要和离?”霍以骁问。   隐雷答道:“好像是咒骂侯夫人。”   侯府与阮家商议,自是闭门商谈,席间具体说了些什么,没有外人知道。   只是温子甫下午回到衙门时,脸色很不好看,有同僚问起,他简单讲了两句。   隐雷道:“小的去衙门里打听时,正巧遇上温同知和老爷说话,温同知说,两家弄得不顺,指不定要打和离官司,老爷巡按到临安,侯府给添了不少麻烦,他给老爷赔罪。”   霍以骁哼地笑了声。   可不就是麻烦嘛。   小狐狸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的。 第69章 可能真的没有   差不多四更天时,雪子才停了。   云层却没有散开,又厚又低,等早了霍怀定起身去衙门的时候,天色依旧黑沉沉的。   霍以骁打了个哈欠,从院子里慢慢悠悠晃出来。   霍怀定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他,笑了笑:“难得早起。”   “昨儿睡了一整天,”霍以骁道,“今天闲着也是闲着。”   天气不好,衙门各处都亮着灯。   李知府眼下发青,拉着温子甫嘀嘀咕咕个不停。   “两位大人聊什么呢?”霍怀定问了声。   李知府闻声转过身来,一看霍大人到了,搓了搓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声。   “为了大侄女的事儿,”李知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昨儿夜里,阮知府寻我,让我帮着说说好话。我听他说了半个多时辰,头晕脑胀……”   温子甫道:“大人不用帮着劝了,我们是下定决心和离,谁来说也没有用。”   说完,温子甫不再多言,自去做事。   “这不是……”李知府按了按眉心,“这不是当初是我保的媒嘛!”   霍以骁跟着霍怀定,经过李知府身边时,他轻轻拍了拍李知府的肩膀:“媒人红包不好收啊李大人。”   李知府哭丧着脸:“可不是!真是一肚子苦水!”   霍以骁道:“大人说与我听听?”   李知府正愁无处诉苦,再者,拉家常也是官场之中拉关系的手段,霍怀定没空听他东拉西扯,他跟霍以骁说也差不多。   “贤侄,你不知道,这亲事最初是阮家提的。”李知府道。   那是阮孟骋刚中秀才的时候,阮执拿着文章来了临安知府,想让李知府牵线,娶个官家女。   刚巧温子甫也在,看了眼文章,夸了几句。   “我也没出什么力气,两家自己就看对眼了,”李知府道,“大致定下后,我出面保媒。”   虽同是知府,但因府地大小、富庶不同,官职上会差半品。   李知府又是温子甫的上峰,他来保媒,倒也两厢合宜。   当初这红包收得有多轻松,现在李知府就有多头痛。   “两口子过日子,磕磕绊绊太正常了,”李知府道,“几句话的事儿,闹到要和离……   我也不是不理解定安侯府,谁家摊上这么一个嘴巴难听的亲家都气不过,又骂人姑娘又咒人老夫人的,仇家也不过如此。   可就因这个要和离,哎,说句那什么的,衙门天天断和离官司都断不过来了呢。   再说了,和离之后怎么办?   男方没事儿,过几年再娶一个,可大侄女不是难了嘛!   话说回来,阮家侄儿是不会说话!   年纪轻,一根筋,不知道怎么和媳妇儿相处,毕竟是头一回娶媳妇儿,还不懂事,过几年就长进了。   贤侄,你说呢?”   霍以骁靠着墙壁,双手抱胸,沉默了一阵,像是在认真思考李知府的话。   半晌,他道:“李大人,你让我说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头一回娶媳妇儿,他不懂事,我连媳妇儿都没有娶过,你说我能懂什么?   我也没有过过两口子的日子,不晓得磕磕绊绊是不是正常。   至于和离之后怎么过,定安侯府难道还能让人饿肚子?”   李知府:“……”   他的脑袋有点痛。   原想着,多少劝个和,既然温子甫油盐不进,那就想法子劝劝当事人温鸢。   霍大人的侄儿与温宴关系不错,若是他能捎几句话给温宴,再由温宴转告温鸢……   他错了!   这一位,当初可是拎着季究的领子说“娘早死了爹不认”的狠人,他是真的不知道两口子过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回头再来一句“才考中秀才,爹又只是个知府,就这家底还对人家侯府挑三拣四……”   光是想象,李知府就眼冒金星。   他是真的错了!   他怎么就异想天开着指望这位爷呢!   能不添乱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霍以骁“放过”了李知府,在衙门里寻了个空屋子,翻了一整天的临安府志。   从早到晚,定安侯府除了当值的温子甫,没有人来衙门里,阮家也没有来。   霍怀定还有一堆公务,霍以骁先行回了驿馆。   推开门进去,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他这才发现,屋子里一直点着炭火。   霍以骁回头看了隐雷一眼。   隐雷道:“不晓得温姑娘何时过来,就先点了。”   “然后呢?”霍以骁问。   隐雷没有领会,怔了怔。   霍以骁道:“没事。”   有什么然后。   温宴若是来了,隐雷早就去衙门禀了。   关上门,解了斗篷,霍以骁走到书案旁,从书架上取了一书册。   书册打开,一笺纸落下来,他伸手捏住,打开一看,是温宴的军令状。   面无表情地,霍以骁又从头看了一遍。   横着是喜欢,竖着是欢喜。   也不知道得要多厚的脸皮才能写下这么一封东西。   写了就写了吧,只是写完了之后,之前那个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围着他转的小狐狸不再出现了,就留下这么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外头街上,传来打更声音。   霍以骁把军令状收好,重新系上斗篷,推门出去。   温宴说过,她住的院子在定安侯府西北角,几代传下来的府邸,占地大,现在人少,整个西北角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人。   他记得,先前送温宴回来,她就是在这个位置翻墙进去的。   熙园里,炭盆烧得火热,温宴躺在美人榻上,抱着黑檀儿不放手。   黑檀儿被热得够呛,时不时叫上一声。   倏地,黑檀儿的身子弓了起来,龇着牙低叫。   温宴的瞌睡虫没闹跑了,与岁娘道:“去看看是谁来了。”   岁娘应了,快步走到门边,探出头去一看,木然愣住了。   她结结巴巴道:“骁、骁爷?”   霍以骁道:“我找温宴。”   岁娘看了看霍以骁,又转头看了看往次间,一拍脑袋,让出路来。   霍以骁没管神神叨叨的岁娘,抬步往里走。   温宴听见声音,趿着鞋子站起来,黑檀儿瞅准机会,霎时间跑了个没影。   没有抓住黑檀儿,温宴失望地叹了声,这才与霍以骁道:“骁爷,二更过半了,这个时候来找我,不太好吧?”   霍以骁拉开把椅子落下,道:“你自己算算,之前你做的那些事儿,有好的没有?”   温宴轻咳了声。   可能真的没有。 第70章 你管这个叫军令状   屋里的炭盆烧得实在有些热   霍以骁才刚坐下,就被热气冲得脖颈冒汗。   他只好又站起身来,解了斗篷,顺手要往椅背上挂。   没成想,半道上被人截了胡,温宴把斗篷接了过去,理了理,交给了岁娘。   一连串动作,习惯又自然。   仿若是以前替他整理过很多次一般。   温宴交代完了,转过身来,见霍以骁睨她……   她倏地就反应过来了。   没有忙着找补,温宴从架子上取了一茶罐,一面备茶,一面道:“骁爷试试这一种吧,夜里喝了也不会睡不着。”   霍以骁啧了声。   如此避重就轻,跟没事人一样,小狐狸果然端得住。   他坐了回去,闻着淡淡茶香,扫了一圈屋子。   如温宴前回说过的一样,房间里的摆设不多。   博古架上有几块根雕,从造型上判断,是德康年间的审美,算起来都快百年了。   一看就晓得是定安侯府的老家底,不是温宴自己的。   她的那些心头好,都没了。   一盏热茶推到霍以骁跟前,他抿了一口,香归香,但热腾腾的,他连额间都要冒汗了。   再细细一看,四个角落都有炭盆,温宴先前躺着的美人榻上,堆着厚厚的锦被,再添上那只猫……   难怪那黑猫一逮着机会就跑没影了。   热成这样,也就温宴能受得了。   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怕冷到这个地步!   “这才初冬,这两天落的那点雨水,连雪都算不上,”霍以骁摇头,“你是打算一整个冬天就在屋子里窝着,不出门了?”   温宴双手捧着茶盏,眨了眨眼睛,忽略了第一层意思,直接答了重点:“我也没有一整天待屋子里,我去了我祖母那儿,我姐姐那儿。我只是没有在骁爷跟前转悠,你不知道罢了。”   霍以骁抿了抿唇。   温宴赶在霍以骁哼她之前,幽幽叹了口气:“我不敢去呀……”   一抑一扬,仿若是拿着狗尾草逗猫。   霍以骁听出来了,道:“还有你不敢的?”   “大姐要和离,我若还一直往驿馆去,阮家不会松口的,”温宴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霍以骁眉梢一扬:“什么意思?”   温宴解释道:“大姐出阁,满打满算都没有百日,但其中矛盾,在成亲之前就埋下了,嫁过去之后,亦是各种不顺心。   阮家想走我父亲、外祖父的路子,才有了这门亲事,可惜未及完婚,外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了……   听大姐说,成亲之后,阮家各种挑剔,她原是要忍的,直到这次案子,才下定决心。   毕竟,若不是霍大人巡按恰巧到了临安府,现在就不是我家要和离,而是阮家要休妻了。”   霍以骁微微颔首,以示认同。   小狐狸虽然话术一套一套的,但这几句倒都是实话。   没有霍怀定坐镇,想靠李知府把季究抓出来,那根本是不可能。   退一步说,不牵扯顺平伯府,只抓陈九鱼,那十之八九也抓不到。   阮家娶温鸢,想捞的好处捞不着,一肚子不满,借着安氏刺伤婆母的流言蜚语,硬要休妻,虽损些颜面,但事情能成。   而且,比当初夏太傅倒的时候直接退亲,能少许多指指点点。   “可骁爷帮着我把案子破了,”温宴抬眼,看着霍以骁,道,“不止是破案,顺平伯夫人还说骁爷是公报私仇,霍大人对我们家很是照顾,我又一直跟着骁爷转,我大姐突然就又有用了。   她有用,阮家就不肯轻易和离,那我就只能在府里待着,不去驿馆了。”   霍以骁听着听着,不由笑了一声。   “敢情我帮了这么多回,还帮出麻烦来了,”指尖点着桌面,霍以骁道,“温宴,过河拆桥学得不错。”   温宴摇了摇头:“没有拆桥。”   “你不去驿馆、衙门转悠了,阮家就能退让了?”霍以骁道,“我原想着,以你的性子,装神弄鬼都得吓得阮家答应。”   “我是想出点儿力,可我委实不了解那阮知府、阮孟骋,也不了解阮陈氏,怕一个不好,适得其反,更是添乱,装神弄鬼不容易,我得多些消息,才能一击必中,只是暂时还无从入手……”温宴顿了顿,话锋一转,“骁爷,不如帮个忙?”   上一刻还唉唉叹气,满腹委屈的样子,下一瞬,眼睛明亮,一股子鬼主意。   霍以骁看笑了,道:“还嫌麻烦不够?你不怕麻烦,我怕你这个麻烦。”   温宴才不听他嘴上说的这些。   谁会半夜翻墙找麻烦呢?   “既然是要打和离官司了,得让阮家再心疼心疼,”温宴道,“我大姐再有用,他家也留不住,气死拉倒!”   霍以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温宴拿他唬完了顺平伯府,又要拿他唬阮家。   “狐假虎威的瘾儿,还挺大,”霍以骁道,“温宴,你哪是喜欢我,你是喜欢扯虎皮。”   温宴硬忍住了笑。   霍以骁这脾气,她若是笑倒了,能把人直接给气跑了。   “我喜欢你的啊,”温宴支着腮帮子,深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道,“真喜欢的,军令状上写得句句属实,没有一个字欺瞒。”   不提军令状也就罢了,一提起来,霍以骁就脑壳疼。   可温宴不仅提了,她还背,一句一句的,当时怎么写的,她现在就怎么背。   声音温和,语调轻柔,温宴不疾不徐、游刃有余,眼神没有丝毫的闪避,就这么直直看着霍以骁。   仿若每一句话,皆是真情实意。   霍以骁听她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气愤更多些,还是无奈更多些。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把这些话,一次又一次挂在嘴上?   为了让他帮忙,什么话都敢说。   这哪是要气什么阮家,分明是要气死他。   温宴确实没有拆桥,不过是另挖了一个坑,等着他踩进去而已。   他若不帮她,她是不是要拿这样的话去央别人?   “温宴,”霍以骁按了按眉心,打断了温宴的自述衷肠,“你管这个叫军令状?”   温宴想了想,道:“换个抬头也不是不可以。”   “免了。”霍以骁咬牙,小狐狸能给他换一个更气人的东西出来。 第71章 畏寒   温宴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   灯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很亮,亦显得灯下的人肌肤润白。   霍以骁微微蹙眉。   都说一白遮百丑,但在他看来,温宴的皮肤白得过了,白得少了些血色。   之前数次,温宴去寻他,可能是抹过胭脂的缘故,看起来气色还稍稍好些。   今晚,大抵是他来访之前,她已经擦了脸了,没有了胭脂的润色,露出了原本的状态。   白,白得吓人。   连嘴唇都发白。   哪怕这屋子里热得跟夏天似的,温宴没有出汗,脸上也没有泛红。   霍以骁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脖颈,潮得要命。   他这种冬天不畏寒、夏日又不容易出汗的人,都被烘得冒汗了,裹得严严实实的温宴居然都不会觉得热。   “你畏寒到底是什么毛病?有什么说法?”霍以骁问道。   温宴放下剪子,略有些讶异地看了霍以骁一眼。   霍以骁挑眉,又问:“你先前说,去庄子上养病,不是养怕冷的病?”   温宴没有立刻答,反而是认认真真看了霍以骁一会儿,冒出来一句“骁爷可真关心我。”   霍以骁嗤得笑了声。   小狐狸又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小小年纪,毛病不少,”霍以骁道,“你与其让我帮这帮那的,不如让我帮着寻个好大夫,弄些好药材,早些调养才是,别整天傻乐、拖一天是一天的,拖到病入膏肓了。说你傻乐,还真没有说错,这会儿还一个劲儿笑。”   温宴笑了好一会儿,这种别别扭扭的关心,她上辈子最是熟悉。   “去年落下的毛病,”温宴笑着道,“牢里带出来的。”   这下,轮到霍以骁怔神了。   他其实早该想到的,原本不怕冷的温宴,怎么来江南一年,就畏寒成了这样。   温宴道:“进去的时候是夏天,一身单薄,直到你交了万两银子把我赎出来。   衙门上下当真没有为难过我,也有人看在外祖父的份上,悄悄给我行了不少方便,但也仅仅是方便。   那里头,挺潮的,也挺冷的。   后来回到临安,刚好又是江南入冬,这里冷的和京城不一样,我不适应就病倒了。   大夫来看过,说是之前冻伤了,祖母就让我去温泉庄子上。   那边暖和,冬天不至于受冷,而且冬病夏治,夏天也能养身。   住了一年,当真好了很多。”   霍以骁紧抿着唇,看着温宴,暗暗叹了一声。   也许小狐狸有让他同情的心思在里头,但他更清楚,温宴说的都是实话。   三司大牢那地方,关的是犯人,又不是给人享乐的。   衙役们能给她的方便,就是没有人没事儿找事儿地不停问话,不会挨饿,吃的也都是干净食物,偶尔稍两口肉菜给她,夜里能好好睡一觉。   仅此而已。   当时是案子闹得最凶的时候,谁有胆子天天给牢房里的温宴好吃好喝,还热了有冰盆,冷了有锦被?   念着夏太傅等人的,都全力在外奔波,想着救一个是一个,衙门里也尽量打招呼了,给足吃喝不受罪,已经是能顾及的全部的。   可温宴毕竟是个年少姑娘,出身好,没吃过苦,当了公主伴读,吃喝用度上越发金贵仔细,所以她全须全尾地走出了牢房,却也落下了病。   这么一想,霍以骁倏地冒出了些愧疚来。   他最后既然能化名掏了银子赎人,先前怎么就没有想起来这一条。   温宴说这些时,嘴角都带着笑,兴许也是若不笑着说,就不晓得怎么讲那些了吧。   “既然温泉庄子住得有用,你赶在秋天回城做什么?”霍以骁问,“不如赶紧过去。”   温宴的手指尖拨了拨茶盏。   她从前住了五年,不得不说,效果还是有的。   等她再入京城之时,身体状况比最初已经好了许多。   婚后,她冬天穿得多些,日常生活都能适应。   霍以骁当时提过她手足偏冷,但也就是一句,他不细问,温宴也不细说。   只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霍太妃问起过,又让太医来诊。   太医给开了调养的方子,说是早几年就看诊,能比现在好上许多,当然,眼下也并非不能治,慢慢调养几年,能养回来的。   温宴听医嘱,如此吃了两年药,冬天果真舒服多了,肚子也总算有了消息。   只可惜,她还未从有孕的欢喜里回过神来,一睁眼,就回到了十三年前。   养了七七八八的身体,也一朝回到了最难捱的时候。   她先前只想着早些回京,早些与霍以骁一道,就忘了这一年的她到底有多怕冷。   不过,温宴也不慌。   前世耽搁了好几年都能养回来,今生,她早日嫁入霍家,有霍太妃在,还能少了那看诊的太医?   而且,也就是到刚刚那一刻,温宴才突然反应过来,记挂着她的身体、要请太医仔细调理的,也许并不是霍太妃,而是霍以骁吧。   肚子没有动静,只是霍太妃的借口而已。   指尖敲在茶盏上,声响轻轻。   温宴抬起头,望着霍以骁,轻声道:“我知道骁爷要到临安,怎么能继续在庄子上待着?你又不去庄子上看我,我只好自己回城堵你。”   饶是霍以骁知道温宴口无遮拦,还是叫她的厚脸皮气着了。   他为什么要去庄子上看她?   倒不如这小狐狸老老实实给他解释解释,为什么她会知道。   明明一身病了,不好好养着,还成天想着怎么堵他……   确实是给人添堵来的。   天天气得人够呛!   霍以骁张嘴想刺温宴几句,话到了嘴边,想到她这一身病,又有些说不下去,只能摇了摇头。   “温宴,”霍以骁斟酌了一阵,道,“你在宫里时,那些流言也没少听,你知道我是谁的儿子。”   温宴道:“我知道。”   “他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外祖父,杀了你姨母、姨父,”霍以骁道,“就算这样,你也要说你喜欢我?”   说完,霍以骁看到温宴的睫毛颤了颤,似是纠结,又似是痛苦。   他笑了笑,很是自嘲。   “喜欢的,”温宴迎着霍以骁的视线,不躲不闪,认认真真、一字一字道,“我喜欢你,与他无关,他从皇子到登基,这么些年有多憋屈,你比我更知道。   杀了我父母,我外祖父,我姨母、姨父的,是设计陷害他们的人,是一层层编造证据、以假乱真、软硬皆施让皇上不得不下旨定罪的人。   若不是知道我父母、我外祖家无辜,我和弟弟怎么可能活着走出大牢?我两位叔父还继续在官场任职?   冤有头,债有主,我分得清。”   霍以骁或许恨皇上,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但温宴没有因冤案而恨过皇上,她有更应该去恨的人。   所谓的皇权、律法,都是那些人手里的工具。   同样,温宴前世复仇,靠得也正是这些工具。   怎么受的,怎么还回去。   再说了,虽然霍以骁是皇上的儿子,但他至始至终,就没拿那一位当过爹。   若这罪都得扣在霍以骁头上……   那他也太惨了。 第72章 可真是不容易   霍以骁很久没有说话。   并非是没有想要说的话,而是,说什么都好像没有必要。   小狐狸一句“冤有头、债有主”,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上了。   夏太傅的外孙女,又在宫中陪伴成安公主多年,嘴拙是不可能嘴拙的。   也不知道女官们到底教了她什么,教出来一个懂是非、“分得清”的。   这还不如分不清呢!   胡搅蛮缠、不管扯得上的、扯不上的,都拢在一块,把债也怼在他头上,哪里还有现今这么多胡话。   可那样的,也就不是温宴了。   霍以骁饮了最后一盏茶,站起身来,道:“我回去了。”   温宴支着腮帮子,抬头看他:“那我的忙,骁爷是帮还是不帮?”   霍以骁道:“怎的?我帮了,你便喜欢,不帮,你便不喜欢?”   “哪里的话,”温宴笑着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霍以骁的斗篷,轻轻展开,想了想,没有直接往他身上披,只递到了他手上,“这是两码子事儿。”   霍以骁接了,不置可否。   见温宴要送他,霍以骁道:“缺了你这点礼数了?待会儿一开门,冷风涌进来,一冷一热的,改明儿你真病倒了,岂不是真成了我害的?到时候,现成的由头赖着我。”   温宴的眼睛笑弯了,道:“骁爷这么说,我越发想送了。”   嘴上这么说,脚下倒是没有再挪步子。   霍以骁看在眼中,心说小狐狸嘴巴花里胡哨的,还算分得清好赖。   岁娘开了门。   霍以骁匆匆出去,沿着来时的路,出了定安侯府。   夜里冷,他在温宴那儿熏出来的热汗几乎是顷刻间就消失了。   待入了驿馆,回到屋子里时,身上裹了一层寒意。   角落里的炭盆依旧点着,霍以骁难得的拿它烘了烘手。   不够热。   远不及温宴点得多。   去年大牢里,真的把她冻得够呛。   也许不仅仅是冻的,忽如其来的翻天覆地,从华美宫廷到阴冷地牢,她经历的不单单是生活处境的改变,还有对所面临状况的不安和恐惧。   谁会死,谁能活?   外头如何了?   担忧和害怕,也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身体。   可她除了一天一天的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重见天日的那天,她等到的除了蓝天,还有父母的死讯,外祖及姻亲家中所有被卷进案子里的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病倒了,一点都不稀奇。   一年之后的现在,温宴能振作起来,也实在不容易了。   这么一想……   霍以骁揉了揉眉心,罢了,别跟小狐狸计较了,她爱说什么说什么去,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他在临安也待不了多久,等他走了,小狐狸也说不了什么了。   毕竟,温宴是不可能再入京城了的。   她在京城,再无亲眷,宅子也抄没了。   亲人都死在京城,那是一块伤心地。   反正就这么十天半个月的,他就当是大发善心,帮忙而已,又不缺斤少肉。   熙园里。   岁娘吹了灯。   温宴翻了个身,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江南的冬天就是这样,雪花少,落雨多,时不时下些雪子,弄得人又冷又不舒服。   好在,炭火足,安眠已然够了。   温宴醒来时,雨早就停了,岁娘说,前后落了也就两刻钟的样子。   胡嬷嬷精神奕奕地过来,笑着道:“夫人使奴婢来问一声,不管是炭火还是其他御寒的物什,姑娘若缺了只管开口。”   温宴道了声谢。   胡嬷嬷又道:“夫人去长寿堂请安,老夫人刚也念着姑娘,说姑娘畏寒,这几日天冷了,姑娘身子要紧,不用依着时辰晨昏定省,老夫人知道您孝顺,嫡嫡亲的祖孙,不缺那些规矩。”   温宴正梳妆,闻言微怔。   这祖母慈爱、孙女仰慕的戏码,她总算是把桂老夫人演腻烦了。   可真是不容易。   当然,更可能是叫她前天那几句话给憋的,老夫人想要缓一缓。   转过头去,温宴与胡嬷嬷道:“祖母真是念着我,既如此,我今儿先不去了,万一真病了,倒惹得祖母伤心。妈妈替我给祖母、叔母问了安。”   温宴嘴甜,说了一连串的好话。   胡嬷嬷一五一十地回禀。   曹氏看了眼老夫人,嘴上道:“果真是孝顺孩子。”   桂老夫人揉了揉心窝:“可不是。”   婆媳两人笑眯眯的,待挪开了脸,曹氏心里暗暗想,宴姐儿厉害,偷懒都偷得有水平;桂老夫人忿忿,小丫头场面话挺会说的,都快赶上她了!   青珠引了个婆子从外头进来,两人都是一脸凝重。   桂老夫人见状,问道:“这是怎么了?”   婆子垂首,禀道:“衙门里送了消息来,阮家出事了,阮家太太半夜投了池子,人没了。”   桂老夫人愕然,曹氏更是惊得险些砸了手中茶盏。   温鸢亦是闻讯赶到了长寿堂,颤声道:“阮陈氏?我那婆母?她会投池子?”   婆子苦着脸,道:“阮知府一大早就到衙门报的官,说清晨府里下人们发现池子里飘着,捞起来已经没气了,所以,那和离的状纸,老爷暂时没有呈上去,只让人回来给府里报信。阮家太太没了,这时候再打官司,恐是有些不近人情。”   温鸢连连摇头,跪到桂老夫人跟前:“祖母,她那个人,不可能自己想不开的……”   “别急,”桂老夫人道,“人已经没了,你说她不会,那不就是有人给扔下去的吗?这便是凶案了。案子由衙门定夺,你且等等。”   理是这么个理。   温鸢颔首,刚要告退,又被老夫人拉住了。   “出了这等事,你坐立难安也是情理之中的,”桂老夫人握着温鸢的手,语重心长,“虽然,你要与那阮家和离,但这会儿阮陈氏依旧是你婆母。   他家不义,先前说些胡话,我们侯府却不能失了进退与规矩。   于情于理,你都该回阮家一趟。   这样吧,你叫上辞哥儿和宴姐儿,叫他们陪你去一道,先去衙门,再往阮家。   我们把礼数周全了,不要落人口实。”   温鸢虽不想与阮家打交道,但桂老夫人说的话很有道理,她便应下了。   曹氏替他们准备车马,温鸢往熙园去请温宴。   桂老夫人靠着引枕,不疾不徐饮了一口茶。   温宴不是要多陪陪温鸢吗?   她老人家全给安排好。   看看温宴到底出门不出门! 第73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熙园里,温宴拿一只铜制镂花球吸引了黑檀儿,要把猫儿抱在怀里取暖。   黑檀儿想玩球,又不想老实,龇着牙喵喵呜呜与温宴讨价还价。   岁娘在一旁听着,捧腹大笑。   温鸢跟着黄嬷嬷进来,见里头一人一猫你来我往,不由一怔。   温宴抬头冲温鸢笑了笑,又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小球。   吃一堑长一智,昨儿夜里叫黑檀儿跑脱了,今天可得有些进步,哪怕猫还是跑了,这球得留下。   黑檀儿扒拉不出小球,很是生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如此模样,饶是温鸢惦记着一堆烦心事,也被逗得弯了弯唇角。   人还是得有些消遣。   苦闷时候,无论是猫、狗,还是鸟儿,能给逗个趣、解个闷,多少能排解一些。   等安氏好起来之后,温鸢想依着她的喜好,给寻一样来。   “大姐匆忙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温宴请了温鸢坐下。   温鸢赶紧说了正题。   “你是说,你那婆母半夜投水自尽了?”温宴惊讶不已。   温鸢道:“阮家报官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她不会,祖母交代我,不管是自尽还是另有内情,我总得去露个面。”   温宴握住了温鸢的手,安抚道:“是与不是,大姐现在想再多也于事无补。先去看看衙门怎么说吧。”   “我过来就是叫你一道去,给我鼓个劲儿。”温鸢道。   温宴抿唇:“天好冷的,祖母为了照顾我的身子骨,免了晨昏定省,我这就往外头跑,我怕她不高兴。”   “怎么会?”温鸢柔声道,“是祖母看我心神不宁的,让我叫上你和大哥,也有个倚仗。”   温宴的眼珠子转了转:“祖母怎么说的?”   温鸢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温宴脸上微笑不减,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老夫人对她不去追着霍以骁跑很是不满意呢。   不仅恼得不演慈爱戏码了,还逮着机会把她送到衙门去。   她若是直接躺下装病……   桂老夫人怕是要气得心肝疼了。   哦,霍以骁可能也要气得不轻。   罢了,他昨儿夜里特特过来一趟,说了那么多话,今天怎么说也得给些面子。   真把霍以骁气急了,掉头回京城去,那就亏大了。   门房上,马车已经备好了。   温宴裹得严严实实的,怀里抱着暖和的手炉,钻进了车里。   黄嬷嬷随行,胡嬷嬷毛遂自荐,被曹氏指定为先锋,万一那阮家不讲理,断断不能让温鸢吃亏。   曹氏交代了胡嬷嬷,又交代温辞,这才把一行人送出府。   马车先到了临安衙门。   温辞问了,才知几位大人们已然往阮家去了,他们也就立刻出发。   阮家外头,黄嬷嬷下去摆了脚踏,车上的两姐妹却没有立刻下来。   温鸢闭着眼,深吸了好几口气,再睁开时,见温宴看着她,她无奈地笑了笑。   “不怕三妹笑话,大姐现在心里没有底,”温鸢轻声道,“我是不觉得她会寻死,可她要是真是自尽的,我这和离官司还打不打?   在外头人看来,他阮家就是嘴巴碎,说了些难听话,其他并无错处,我却如此冷清,甚至‘逼死’婆母后还不消停。   可我是一点儿也不想跟阮孟骋过下去了,两夫妻过日子,冷暖自知。   真是有我自己也就罢了,硬要坚持到底,家里都要叫我连累了名声,我于心难忍。”   这是一条人命。   温鸢和阮陈氏的婆媳矛盾再是激烈,也远远没有到你死我生的地步。   只是过不下去了而已,若为此背负上一条人命,温鸢忐忑又难安。   甚至,这种“负罪”与愧疚的压力下,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选择,去继续做阮家媳妇。   也免得连累温家叫人说道。   温宴能理解温鸢的意思。   温鸢不希望阮陈氏自杀,也要抛开意外,因为单纯的意外也足以让阮家大做文章,全推到她身上,可要是有内情,就意味着有凶手。   凶案,发生在身边的凶案,谁听了不是一身的冷汗?   温宴轻轻顺了顺温鸢的背:“先听听衙门怎么说。”   温鸢颔首,强打起精神,与温宴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阮陈氏落水的池子在内院后头,小巧却有些深度,人若是掉下去是站不起来的。   池上有石板桥,连通两岸。   阮孟骋听说温鸢到了,黑着脸过来,哑声道:“这下高兴了?逼死了母亲,你这个毒妇!”   温辞挡在温鸢前头,什么话也不说,一脸冷漠。   温宴挽着温鸢,转眸看到了远处霍以骁的身影,便道:“大姐随我往那边去,大人们都在那儿。”   温鸢熟悉地形,绕了一条道带着温宴过去,一面走,一面道:“那是他们两夫妻的主屋。”   阮孟骋被忽略得一干二净,想要追上来,又越不过殿后的身形宽胖的胡嬷嬷,气得从另一边绕往主屋去了。   让黄嬷嬷看顾着温鸢,温宴独自离开,站到了霍以骁跟前,乖乖巧巧着道:“请骁爷安。”   霍以骁睨她:“不是不出门吗?”   温宴笑眯眯地,又往前一步,用只有霍以骁听得见的声音道:“原就是为了让阮家死心、方便大姐和离,我才不去驿馆找你的,现在,阮家太太没了,和离官司都不晓得怎么打了,我就没有必要再窝在屋子里了。   说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那么喜欢骁爷,前两天没有出门,心里可不好受了。   还好昨夜你来寻我,不然这一来一去几个时辰,我又要念上一年了。”   霍以骁嗤了声。   见不着他就心里不好受?   那小狐狸回临安的这一年,不成了千年狐狸精了?   他昨晚上过去,可丝毫没瞧出来这小丫头有半点儿的不好受。   真真是满嘴胡话!   霍以骁打定主意对这些胡话左耳进、右耳出,也就不接温宴的话,只上下打量了她两眼。   斗篷、手炉、雪帽子,裹得还勉勉强强像点样子。   将就将就,差不多吧。   总不能真裹成个球。   想再暖和些,就得等京里的皮裘送到了。   这一南一北,离得也太远了。 第74章 我可谢谢二位了   阮执靠着廊下栏杆上,垂着肩,丝毫没有官员形象,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颓然。   霍怀定和李知府从另一端过来,阮执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脸上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不合适,他干脆抹了一把脸,叹道:“不怕两位大人笑话,我做官也好些年了,大小案子经历过不少,尸体也看过,之前哪怕遇上白骨,或是烧成焦炭的,我都没有跟今儿这么慌乱过。   一想到那是内子,我就、就实在挨不住……”   霍怀定道:“阮大人节哀。”   李知府附和着说了,眼睛却瞥向温子甫。   温阮两家还是亲家,温子甫不得不来,但他完全不插手,似是不想落人口实。   只不过,这和离一事……   李知府又看了眼温辞和温鸢。   这两人露面,也是意料之中,只是他怎么没瞧见温宴呢?   这些时日,温宴常常出现在衙门里,这几天突然不来了,还叫人怪意外的。   正想着,李知府余光瞧见霍以骁从月洞门那儿绕出来,身后跟着的就是温宴。   他暗暗想,原来是来了的,只是人家一来就寻霍大人的侄儿说话去了。   他又在温宴四周仔细找了找,没有发现那只黑猫,他不禁松了口气。   跟人还能打交道,跟成了精的畜生……   反正他不行。   阮执也瞧见了温鸢,道:“骋儿媳妇来了啊。”   温鸢未及开口,阮孟骋已然从另一头进了院子。   他恶狠狠盯着温鸢,道:“把母亲逼到投水自尽,你还有脸过来?”   温鸢皱了皱眉头,把对阮孟骋的排斥写在了脸上。   黄嬷嬷轻声与她道:“大姑奶奶,来之前,老夫人交代得极是,咱们过来,只为全了规矩和礼数,不用闹腾,更不用插手衙门断案子,您不用担心的。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伤不着您,他越逞口舌威风,越落得下乘。”   胡嬷嬷亦是点头:“黄妈妈说得对!”   温鸢颔首,深吸了一口气,道:“她投水,我意外极了。”   这是温宴教她的。   同一个意思,可以有数种表达。   若是直言“不信她会自杀”,听起来就是,除非出了意外,不然阮陈氏死于他杀。   深更半夜、官员后宅,凶手神不知鬼不觉潜进来把阮陈氏塞池子里了?   这等于在说,阮家有内鬼吗?   现在这样的说法,既表明了态度,又不会过于尖锐。   眼下状况,不需要她硬出头。   阮孟骋还要说什么,阮执冲他摆了摆手,道:“朝你媳妇胡乱瞎喊什么东西!   你啊你啊,但凡平日对你媳妇客气些,婆媳相处上你做个周旋,少说混账话,她也不至于过不下去要和离。   没有和离的事儿,又岂会有今天的事情?   哎,你少说两句吧。”   阮孟骋忿忿,却又不敢顶撞父亲,甩了温鸢几个眼刀子,不再多语。   温鸢的眉头却是越发紧了。   她见识过桂老夫人与安氏说话,老夫人从不说儿媳妇不对,但软钉子全埋在了其中。   阮执这几句话,一个路数。   听着是责怪儿子,说白了,把阮陈氏的死因摁死在温鸢坚持和离上。   温宴自然也听出来了,上前挽住了温鸢的手,冲她眨了眨眼睛。   温鸢的心神定了定。   没错,自家这么多人在,她只要稳住、不出岔子,就足够了。   “她、婆母昨儿是怎么出的事儿?”温鸢问。   “怪我,怪我!”阮执叹道,“昨夜睡前,她就恍恍惚惚的,我不止没有及时宽慰她,半夜里她起身离开,我睡梦中丝毫没有察觉,要是我睡得浅些,早些发现她不见了……”   李知府接了话过去:“我们刚才过来,还来不及细问,正好借此问两句。阮老弟,昨儿谁人守夜呀?怎的弟妹出去,无人知道呢?”   “没有人守夜,”阮执道,“内子觉浅,守夜的有一点儿声响,她就睡不踏实,为此,不怕你们笑话,我都没少被赶去书房,因而屋子里向来无人守夜。”   “那宅子里可有人巡夜?”李知府又问。   阮执道:“我早上问了,半夜落雨前巡了一次,当时并未发现状况,直到下人们起来,才……可能是那中间出事的,也可能落雨前,只是天太黑了,没有看见。”   李知府问了不少,阮执一一答完,又与温鸢道:“骋儿媳妇,别听那混账刚才说的那些。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里里外外少不得要人操持,一会儿搭灵堂,内院的事儿你拿个主意。   有什么事情,等你婆母出了七,再商议,成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又有衙门的人在,温鸢若是一口回绝,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可真操持了阮陈氏的后事,拖到了四十九天后,谁知道又是什么个状况。   温鸢斟酌着要答,温宴上前来挽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我们先去屋里看看状况。”   “我嫁过来日子浅,家中琐事,都是婆母操办,您突然让我办这些,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温鸢与阮执道,“婆母还在里头吧?我先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温鸢引着温宴进去。   阮陈氏的遗体躺在榻子上,婆子们已经替她收拾过了,弄得干干净净。   温鸢看了一眼,下意识挪开,又逼着自己再看了一眼。   温宴也在看。   主屋左右五开间,她能看到的只有明间和阮陈氏在的东次间,其他地方,她不好明着乱闯。   “她很爱干净?”温宴轻声问温鸢。   温鸢点头:“要求一尘不染。”   “看出来了。”温宴道。   这两间,东西整齐而规整,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温宴只好往外走。   等等……   才走到了明间,温宴又退回了次间,看着她刚才余光瞥见的位置。   落地罩的角落,有一块泥印子。   印子太小了,颜色与罩子接近,很难被注意到,但以阮陈氏的性格,这很突兀。   除非,这是她出事后才沾上的。   这个早上,屋子进出了些人,但地上没有泥脚印,可见这印子与他们都没有关系。   那唯有半夜落雨时,踩到了湿漉漉的泥地,才说得通了。   能做到的,只有这屋里的另一个人。   阮执在夜雨中把阮陈氏扔下了水,回到房里,他即便点灯也只能拢得很暗,借着那一丁点微光尽量擦干净地面,就漏了这么一处。   思及此处,温宴走到门边,冲霍以骁招了招手。   霍以骁进来:“怎么了?”   温宴指了指那泥印子,轻声说了自己的想法,又道:“这印子只能做个推断,不能盖棺论定,骁爷,还得您出马。”   霍以骁哼笑了声。   小狐狸还算机灵,知道她嚷了没用。   要嚷,也是他来嚷。   霍以骁把李知府叫了进来,抬了抬下颚,示意他看印子:“李大人,御史巡按到府,来了这么些天了,你的表现实在不出彩。   顺平伯府你摆不平,比你低半品的知府,你总搞得定吧?   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案子断好了,你的考核也能漂亮点。”   李知府一时没有领会,盯着那印子看了一会儿,又听温宴说阮陈氏极其爱干净,茅塞顿开。   他近来是倒了什么霉啊,接连摊上这些案子!   什么侯府、伯府、知府,这个府那个府的,就不能消停点吗?   心里在哀嚎,脸上却不得不干巴巴笑两声,李知府道:“我可谢谢两位了。” 第75章 还是不提了   霍以骁大言不惭,答了声“不用谢”。   李知府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硬着头皮出去了。   霍以骁偏头看向温宴,小狐狸晶亮着眼睛看着他,唇角弯弯,带着笑。   “还是骁爷有办法。”温宴道。   霍以骁轻哼。   小狐狸就是小狐狸,嘴巴抹蜜,得了好处还卖乖。   行吧,总比占了便宜还翻脸不认人的强。   温鸢从次间出来,轻声问温宴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李知府的声音了,他怎么说的?”   温宴道:“十之八九如大姐所想,阮家太太不会自己投湖。”   一听这话,温鸢神情复杂万分。   也许有不用背负一条人命的庆幸,也许还有对内宅出了凶案的惶恐。   五味杂陈,她自己都说不清。   霍以骁看身边那两姐妹说话,不由地,眉头一蹙。   主屋的门开着,窗户也没有全部关上,留了一条缝透气,甚至于,刚刚阮陈氏躺着的榻子前后还各放了一个冰盆。   姐妹两人的气色看着都不大好。   可比起被吓得脸色发白的温鸢,温宴看起来更糟糕。   明明裹成了这样,顶多也就是让她能在冬日活动,远远谈不上暖和。   抱着的那只手炉,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热度。   霍以骁沉声道:“衙门要接手查案,暂且不用置灵堂,你们这就回去吧。”   温宴刚要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赶紧问温鸢道:“大姐的嫁妆都还在吧?咱们是和离,回头都要搬回府里的,衙门查阮家,弄得人心惶惶,保不准就有下人偷拿东西跑了。”   温鸢闻言一怔。   先前桂老夫人与安氏出事,她是急匆匆赶回侯府的,根本顾不上收拾东西,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温宴又道:“你要是怕招人眼,这就回你那屋里,把管事嬷嬷都叫过去,借着置灵堂的由头,翻一翻阮家的账本,也对一对你自己的嫁妆册子,弄明白了,我们就走。黄妈妈和胡妈妈帮你一道看。”   温鸢点头。   若非温宴提及,她慌乱之中大抵就顾不上那些了。   可她知道,阮陈氏和阮孟骋没少打她嫁妆的主意,之前阮陈氏指桑骂槐说她,也是觉得她的陪嫁太少,不似个侯府姑娘。   她离开那天,一来是没有顾得上,二来,若她一箱箱搬东西,还不知道得扯多久的皮,她无法立即回家了。   现在,确实得仔细理一理。   再少再不足,那也是她的东西,是家里给她的。   当初为了多添些嫁妆,安氏求了老夫人又求曹氏,好不容易挤出来这么多。   如今二房嘴里一直喊着没有银子给温子览疏通,她手上现成的银子,和离拿回去就能用得上,怎么可能胡乱浪费!   胡嬷嬷在一旁道:“姑奶奶的嫁妆是奴婢经手的,奴婢记得清楚,一会儿好好盘一盘。”   温鸢深深看了胡嬷嬷一眼。   胡嬷嬷是来帮她的,还很尽心,这个时候,她不能因那些矛盾而与胡嬷嬷窝里反。   轻重缓急得分清。   “那就谢谢两位妈妈了,”温鸢道,“我那屋子在后头,我带你们过去。”   温宴目送温鸢过去,转头见霍以骁打量着她,她以眼神询问。   “你……”霍以骁说了一个字,迟疑着顿住了,想了想,后头的话都没有再说,“没事。”   他本来想问,温宴这些是不是经验之谈。   她经历过家破人亡,大抵也是见过那些场面的。   当日牵涉在其中的人家,有多少是主家自己匆忙遣散仆从,又有多少是来不及准备,最后一团乱账。   人心各有不同,有忠心耿耿与主家共赴死的,有像岁娘那样被黄嬷嬷藏起来、待温宴出大牢后团聚,也有各自逃命、临走前顺手牵羊拿走主家钱财的,人之常情。   霍以骁还是不提了,提了也只是伤心事。   另一厢,温鸢把阮家的管事嬷嬷叫来了。   这是阮陈氏的亲信,根本不愿配合。   黄嬷嬷绷着脸,道:“不然,这置灵堂的事儿,你来操持吧?”   对方微怔。   黄嬷嬷又道:“寿衣备什么样的,棺木买什么底料的,石碑用多大的、雕什么花样、请哪位师父,念经的僧人请多少数、念多少天,来上香的客人备什么回礼,这都得比照着银子来。   我们姑奶奶没有当过家,委实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银钱,用得少了,委屈了府上太太,最后一段路都走得手上不宽裕,用得多了,之后府上还要开销、过日子,总不能饿死大活人吧。   账本不拿出来,这灵堂,我们姑奶奶置不了了,妈妈你去回阮知府,你自己操办吧。”   那嬷嬷被黄嬷嬷说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不情不愿地取来了账本。   黄嬷嬷看账。   温鸢带着胡嬷嬷点嫁妆。   胡嬷嬷一面点,一面想,黄嬷嬷说话真真是有理有据。   契书都在,物什大部分全了,只是压箱底的银子少了。   胡嬷嬷算完了,给黄嬷嬷报了个数。   黄嬷嬷道:“他家账面上的银子够抵。”   她们盘得差不多了,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   阮知府的声音传进来:“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知府道:“啊呀,我看弟妹不一定是想不开投了水,其中有些隐情,老弟你也不想弟妹死得不明不白吧?衙门得查明白,你稍安勿躁。”   温鸢起身走出去,见主屋那儿又进了不少人。   温宴过来,道:“因着是知府家里,遗体状况与阮知府说的都对的上,先前查得就不够仔细,现在仵作娘子来了,要从头到脚细细查。”   温鸢道:“我那些东西都对好了。”   温宴冲黄嬷嬷点了点头。   黄嬷嬷会意,过去与阮知府道:“衙门查案的规矩,大人自是懂的,今儿看着是置不了灵堂,我们姑奶奶这就先回去了。回头若还要姑奶奶帮忙,再使人往侯府报一声吧。”   阮知府忙着应对李知府,一时间焦头烂额,根本管不了温鸢。   阮孟骋青着脸过来,还未及开口,就被胡嬷嬷抢了先。   “衙门说其中有隐情呀,我们姑奶奶回侯府那么些天了,肯定与我们无关,”胡嬷嬷道,“您揪着姑奶奶不放做什么?您该去关心令堂的死因,也免得再一口一个姑奶奶逼死了令堂。”   穿堂风吹来,阴冷得让阮孟骋打了个寒颤。   霍以骁正寻温宴,见她被风吹得下意识缩脖子,走过来道:“给你搬把椅子,往天井里一坐,看李大人断案,成不成?”   温宴眨了眨眼睛:“那就不成吧。”   笑话,她敢说成吗! 第76章 天下第一闲   温宴倒不是怕霍以骁。   八年夫妻的经验在手,她对霍以骁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   她若说个“成”,霍以骁也不至于把她怎么样,顶多就是气得甩袖子走人罢了。   温宴擅长气人,偏偏嘴巴又甜,哄人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她以前最喜欢的,就是把骁爷气走了,再把人哄回来。   当然,那是在自己家中。   这会儿是别人府上,她还是给霍以骁留些面子吧。   善解人意这样的优点,时不时还得发挥一下。   温宴答得如此上道,霍以骁却也没有多少痛快之感。   别看她一副乖巧样子,脑袋里保不齐在想些什么。   正准备走了,温宴瞥了一眼阮孟骋,对方气急败坏的模样让她不由蹙了眉头。   狗急跳墙、困兽犹斗。   多防一步,总不会错。   “骁爷。”温宴唤了声。   霍以骁垂着眼看她。   让走还不走,怎的,拿他挡在风口,天就不冷了吗?   “说。”霍以骁挤出一个字来,温宴最好是真有事情,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提领子也把人提到马车上去。   温宴仿若是没有听出那个字里带着的火气一样,道:“这案子多久能有结果?我大姐那些嫁妆物什,我们今儿能抬回去吗?搁在这儿,总叫人不放心。”   霍以骁:“……”   为了银子,磨磨唧唧地在这里挨冻,那是多少金山银山?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无奈道:“你这细胳膊细腿能搬什么?不如留个人在这儿,你回府去招呼人手,叫他们一会儿来抬。李知府宝贝着他的乌纱帽,今天肯定得断出个说法。”   “好的呀,”温宴应了声,转头去交代胡嬷嬷,“妈妈且守着,别叫人趁火打劫,我和大姐回去请二叔母点拨人手过来。”   胡嬷嬷倏地紧张了。   都走了,连黄嬷嬷都走了,就留她一个……   不行,她不能妄自菲薄,虽然她是比不了黄嬷嬷,但她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定安侯府的仆从之中,她亦是有头有脸一人物。   替姑奶奶看会儿嫁妆,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妥,那她还如何在府中行走?   不如告老回去养孙子!   二姑娘喊着要进步,难道她胡嬷嬷还能退步不成?   “姑奶奶、姑娘只管放心,这事儿包在奴婢身上,”胡嬷嬷严肃极了,“咱们姑奶奶的嫁妆,没的叫旁人占便宜。”   温鸢念了声谢,又与霍以骁告辞。   温宴让温鸢先行,这才轻声细语地道:“骁爷,我这就回去了。先前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真不是我诓你的,我等明日得闲,去驿馆寻你。”   霍以骁“呵”了一声,显然是不信她的鬼话。   还得闲呢!   成天躲屋子里取暖逗猫的小狐狸,天下第一闲就属她了。   “别不信嘛,”温宴娇娇道,“那我明儿一早就去,给你捎早饭?骁爷想吃什么?不止是水晶油包、桂花小粥,府里厨娘的手艺好着呢,骁爷只管说。”   霍以骁重重嗤了一声。   他刚才“呵”她,真是“呵”客气了。   温宴到底是怎么从上一瞬的“破案何时破”,跳脱到了下一刻的“早饭吃什么上”,思路清奇。   霍以骁抬步往主屋去。   “豆沙圆子?酒酿圆子?”温宴没有收到答案,快步跟了上去,“金团?定胜糕?哎——”   前头的人猛得停了下来,温宴没有防备,险些撞上。   霍以骁眼疾手快,扶了温宴一把,待她站稳了,道:“你去哪家客栈跑堂了?小二报菜名都没有你溜。”   温宴忍住笑,道:“真的挺好吃的。”   “听出来了。”霍以骁没好气地道。   照温宴的说法,她在定安侯府满打满算也就只住了一个月,脑子里存下来的全是各色点心……   要么极其难吃,要么很是好吃。   否则没法印象深刻。   要不是他打断了,温宴指不定喋喋不休给他报上二三十种!   他硬忍了忍,把刚才扶着温宴的手收回来,而不是一拐直接去提小狐狸的后领,把人拎去马车上。   “你要是不挑,我就看着给你带了啊。”温宴道。   一开口,呼出来一团白气,很快,又都散了。   霍以骁捏了捏眉心。   大冷的天,非得为了明儿早上吃什么和他折腾。   真是……   怕了她了……   “就……”霍以骁想随意从温宴刚刚念的东西里挑几样,话到了嘴边,突然想起了那年上元时的汤圆,不由自主改了口,“汤圆,就汤圆吧。”   温宴怔了怔。   霍以骁催她:“行了,就这么定了,你回吧。”   温宴应了声,顺了霍以骁的意,老老实实往回走。   待跳上了马车,她就开始琢磨起来。   汤圆,而非元宵。   刚才她并没有念到这个,霍以骁却提出来了。   前世,她给霍以骁做过汤圆。   霍以骁说,是他印象里的味道。   温宴那时候就在想,满京城卖的都是元宵,便是有做明州汤圆的铺子,用料也不及她,霍以骁在哪儿尝过,还是久远的“印象里”。   她问霍以骁,这人似笑非笑看着她,没有给答案不说,还搁下一句“脑袋瓜子不灵光,管得倒还挺宽”。   一直都是温宴气霍以骁,难得有一回,她被霍以骁气得牙痒痒。   照今天这么说来,霍以骁的久远是比现在更早,那确实很久远了。   他这些年按说都是在京中,宫里、霍家都不兴汤圆,那……   宫里与她做的差不多味道的汤圆,那是上元节时成安公主孝敬皇上的,莫不是皇上分了他一碗……   哎?   上元?孝敬?   她每年的上元都会孝敬夏太傅。   记忆里,似乎是有一年,她去送汤圆时遇上了霍以骁,她当时说了什么?   那时与霍以骁真的不熟,两厢见面,左不过是请安与客套话,十之八九客套着请霍以骁也尝尝……   点滴记忆从脑海深处被翻了出来,渐渐清晰。   好像是瑞雍五年吧。   霍以骁应该是真尝了,所以上辈子才说她“脑袋瓜子不灵光”。   可这也不能怪她,十几年前的一句客套,她哪知道霍以骁真的没有客气。   这会儿若不是去掉了之后的岁月,只从现在往前推,又正好灵光一闪,怕也是记不起来。   温宴越想,越忍不住笑,既是那么印象深刻,这回也别交给厨娘了,她亲手做就是了。 第77章 经验之谈   霍以骁回到主屋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背手而立的李知府。   师爷、仵作娘子小声向他禀着什么,不远处还站着个战战兢兢的婆子。   隐雷过来,道:“爷,老爷与那阮知府、温同知在东厢吃茶。”   霍以骁颔首,扫了李知府一眼,心说这位大人还是会办事儿的。   李家祖上有几位入朝做过官,都止步五六品,没有留下什么根基。   李知府能在不惑之年就坐稳了旧都临安的知府之位,不可能是个草包。   之前判断失误、妄想和稀泥,叫温宴给摆了一道,眼下就如霍以骁刚才说的,李知府要抓紧机会赶紧表现了。   让霍大人定心吃茶,留出舞台自己发挥,同时,案子未定之前,他只能对阮执心存质疑,但不能真把人当犯人对待,正好,和不方便掺和这案子的温子甫一块,陪霍大人吃茶去。   霍以骁上前,道:“辛苦李大人了,这事儿得抓紧些,衙门里还有一堆公务,总不能让几位大人一直吃茶吧?”   李知府嘿嘿笑了笑:“我有些眉目了,贤侄,这外头冷,你不如也去东厢坐会儿?”   见他如此胸有成竹,霍以骁眉宇微扬,笑了声,往边上让了两步,靠着游廊栏杆,不动了。   李知府只当他要旁听,忙打起精神来,把那婆子叫来仔仔细细问话。   问完了,效果不错,他兴冲冲回头一看……   而后,哭笑不得又转回来。   边上那位,哪里是在旁听,人家双手抱胸,低着头闭着眼,八成是在养神了。   罢了,案子结果说话。   浑身解数使出来,李知府很快就把案卷交到了霍怀定手上,随后,他看着一脸凝重的阮执,叹息着摇了摇头。   “老弟啊老弟,你这又是何必呢!”李知府道,“衙门里的规矩,你也清楚,你是自己交代,还是让我慢慢问。”   阮执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了?”   “你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李知府反问,“你老老实实认,霍大人在这儿,你痛快些,霍大人也给你个痛快。   不是在套你的话,是真有证据了,你大半夜擦地没擦干净,落地罩底下有一小块泥印子,你给漏了!   弟妹不是死在池子里的,她死在净室洗澡的木桶里,桶里有几处细小的刮痕,是她挣扎时指甲留下的。   我再说下去,就是不给你自白的机会了,别说老哥我没有拉你一把,你想想好。”   霍以骁正要进来,闻言心说,李大人现学现卖的本事也挺不错的。   而随着李知府这一番说辞,阮执绷紧的身子突然瘫软了下去。   他靠在椅背上,抬手覆住眼睛,叹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故意杀她……”阮执的手不停地颤着,而颤得更厉害的,是他的声音,“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为官多年,熟知朝廷律法,知道杀人是什么结果。   可也正因为清楚衙门办事的章程、手段,他清楚瞒不下去了。   作案必然会有痕迹,且他又不是处心积虑谋案,只要衙门仔细查证,破绽会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眼下已经有了一些,他此时不认,之后就是不得不认。   “我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官位,怎么可能会自毁前程?”阮执道,“都说娶妻娶贤,我家这个,哎……”   阮陈氏不是贤妻,从她嫁进门开始,与婆母之间的斗争就没有消停过。   阮母不是个好惹的,拿捏儿媳妇的手段一套一套,阮陈氏吃了不少亏,只可惜她不够长寿,阮执婚后七年,就走了。   后院一下子就消停了。   无人可闹,那还闹什么?   阮执松了一口气,直到温鸢嫁进来。   “我让她对儿媳妇客气些,她总说我母亲当年没对她客气过,”阮执苦笑,“我在任上也就罢了,她闹得儿子、儿媳妇要和离了,还不觉有错。   昨晚上我又说她了,只我去温家赔礼,用处不大,得她去,她好好给亲家和骋儿媳妇说些软话,她听不进去。   半夜里,我起夜动静有些大,吵着她了,她追进净室不依不饶与我吵闹……   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我摁在水桶里,没气了。   我也不想的,可、可就是成了这样。”   李知府问:“所以你就把她弄去池子里了?”   “是,”阮执道,“当时刚好在下雨,后院无人巡夜,我就赶紧把她扔进去,又回来收拾,只是,我擦了地、又擦了鞋,却还是漏了一处……作恶不是正途,虽是失手误杀,但也是一条性命,那雨早不落、晚不落,偏偏那时候落了两刻钟就停,这就是天意吧。”   要是下到了天亮,一院子的泥泞,仆妇们把阮陈氏捞起来,再送到屋子里,一群人进进出出,一地的脚印,他漏下的泥印子就不会惹人怀疑了。   阮执被带了出去,阮孟骋追过来,被衙役们拦住。   “霍大人,”阮执看着霍怀定,两眼全是泪水,“我真的没想杀她,可她那个性子、那张嘴,我真是……”   “那也不是你纵出来的?”   边上有人说了这么一句,阮执一看,是霍以骁。   霍以骁道:“夏家倒了,娶温家大姑娘没有用,这难道不是你的想法?   你要不觉得这是亏本买卖,你妻子和儿子能那么欺负人家?   侯夫人婆媳出事,她张口就是儿媳妇杀婆母,图的不就是休妻后你们阮家再结一门有用的亲事吗?   可惜,刺伤定安侯夫人的凶手抓着了,你觉得温家又有利可图了,妄想求和。”   “不……”阮执浑身发抖,颤着道。   “你不用否认,这就是你的想法,”霍以骁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当初你就管不了妻子,现在也管不了,那儿子呢?   儿子但凡能老老实实听你的话,也不至于这般。   所以啊,阮大人,人已经杀了,就别把罪过都推到死人头上去了,她什么性子什么嘴,你什么因结什么果。”   阮执灰头土脸,看了眼呆若木鸡的阮孟骋,他嘴皮子动了动,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边上,隐雷前后理解了一遍,深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这大概就是经验之谈吧。 第78章 好姑爷的典范   定安侯府的车马到了阮家外头。   胡嬷嬷指挥着人手把箱笼搬了出来。   阮孟骋如梦初醒,过来拦住了胡嬷嬷:“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阮家,不是你们侯府!”   胡嬷嬷示意所有人把东西放下,清了清嗓子,道:“两家和离事情未了,奴婢还是称呼您一声姑爷。   姑爷,亲家老爷错手杀了亲家太太,那也是杀人。   人杀了,他还把遗体丢下水,妄图把亲家太太的死推到我们姑奶奶身上,说是被逼死的。   这样的罪过,我们姑奶奶可扛不住。   侯府虽说是传到最后了,但哪怕以后只是普通官家,我们也不愿意有个杀人谋命的亲家。   这些都是姑奶奶的陪嫁,奴婢清点过了,没有多拿你们阮家一样东西。   是了,照嫁妆册子比,还缺了几样东西,不用拖泥带水,我们折现就好。   姑爷且听着,奴婢报一箱笼物什,我们搬一箱笼,断断不会错的。”   阮孟骋又呆住了。   这半日间,各种生死事情一桩桩砸在他脑袋上,已然让他乱了阵脚。   痛失母亲,而母亲竟然又是被父亲所杀,父亲入狱,昨儿还完整的一家子,这就要散了。   偏这个时候,还有人落井下石。   温家是有多狠,才能在此时此刻搬陪嫁?   不,温家一直都狠,若不是温鸢坚持和离,父亲岂会杀了母亲?   阮孟骋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耳边又是胡嬷嬷“越窑兰纹缸一只、磁州窑经瓶一对、瑶山群玉盆栽一组”,喋喋不休,他脚下踉跄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你别念了……”阮孟骋的呼吸乱了,“搬,随便你搬。”   胡嬷嬷道:“还是要一样一样点清楚的,这是规矩。”   去他娘的规矩!   阮孟骋只恨自己不能昏过去了事。   胡嬷嬷一丝不苟地念完了,把嫁妆册子摊到阮孟骋面前:“姑爷看一眼,没错吧?至于缺了的这些东西,我们吃些亏,下午就把单子送去昌盛典当行,让他们算个价,到时候姑爷照着报价给银票。”   说完了,胡嬷嬷也不管阮孟骋,手一挥,示意继续搬东西。   她自己理了理衣摆,眼珠子一转,心定了。   刚才的表现,气势是差了点,但道理说明白了,她还是满意的。   离优秀还有距离,她可以继续进步。   影壁旁,霍以骁从头听到尾,眉头不知不觉间越皱越紧。   温鸢的嫁妆,就这?   就这?!   就这么点东西,还值得温宴扛着冷死死惦记?   定安侯府的底子是真的空了吧?   难怪给姑娘用不上好东西了。   霍以骁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胡嬷嬷办好了所有事,转头瞧见霍以骁的背影,又看一眼还瘫坐着的阮孟骋……   差距啊!   只有对比,才能体现差距!   以前府里觉得,大姑爷虽然只是知府之子,与公候伯府相去甚远,但他本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相貌也不差,侯府招为东床,也差不多。   可跟霍大人家的侄儿一比,哎,云泥之别都不算夸张。   五官、出身、口才、武艺,比这些跟欺负人似的,更大的差异是遇上事情的应对。   一个游刃有余、占尽上风,一个无所措手、连最基本的应对都没有。   当然,那些都不及“待姑娘上心”这一条。   她是温家的仆妇,比高下当然是要比谁对温家姑娘好。   阮孟骋在定安侯府就敢对大姑奶奶呼来喝去,而霍家这位,那天在顺平伯府怎么怼的季究,她胡嬷嬷是亲眼看到的。   十之八九,为了三姑娘,直接把季究扔下水的也是他。   连破案子、抓犯人,霍公子都替侯府出了力气。   这,才是一位好姑爷的典范!   可惜,还不是她们的姑爷。   要是真能成了定安侯府的姑爷,就好了。   若没有去年的变故,亲事好说些,现在,温家想与霍家结亲……   思及此处,胡嬷嬷一拍脑袋。   她们三姑娘是很出色的,定安侯府祖上也风光过。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谁又能说,侯府不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做人呢,断断不能失了追求,不能缺少向上的决心。   就如她胡嬷嬷,要是有机会,她也想走出旧都临安,一路向北,看看现在的京城,到底是如何的繁华兴盛,也瞧瞧金碧辉煌的皇城。   别人镀一层金,泥人成了金像,她去皇城脚下转一转,沾点儿气势,也能离黄嬷嬷更近一些。   三姑娘的婚事亦是一个道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极其要紧,但男女之间互相的心意也断断不能缺。   自家三姑娘的心意,胡嬷嬷听二姑娘提过。   而霍公子的言行举止,看着就是个自己能拿主意、不是什么都听长辈安排的泥人脾气,只要他心里存着三姑娘,机会还有很大的。   胡嬷嬷越想越是这么个理。   机会、得抓着机会!   嫁妆搬回了定安侯府,胡嬷嬷迎面遇上了岁娘。   “你一人出门?三姑娘呢?”胡嬷嬷问。   岁娘道:“姑娘歇午觉,明儿一大早要起来包汤圆,厨房里的猪板油不够润,乌妈妈说这两天没有采买到好的,我就想去街上转转。”   “姑娘一大早要包汤圆?”胡嬷嬷一头雾水。   “是,”岁娘笑道,“骁、霍家公子想吃,姑娘就说干脆自己包。”   胡嬷嬷的眼睛发光。   她就说,三姑娘就是三姑娘,机灵、聪明,会抓机会!   “我儿媳妇今早上说要熬猪油,我等下取来送到熙园去,你备好芝麻、白糖,保准又香又润。”胡嬷嬷一拍胸脯。   岁娘道:“真是巧了,我替姑娘谢谢妈妈。”   “哪儿的话,”胡嬷嬷的眼睛眯成了缝,“一块猪板油而已。”   都是侯府的人,你不出力,我不出力,只靠三姑娘一人,得等到猴年马月?   你也出力,我也出力,大伙儿一道使劲儿,早早地把好事儿定下来!   侯府也是她胡嬷嬷的家,齐心协力怎么能少了她!   下午时,温宴刚醒,胡嬷嬷就提着她的猪板油来了。   “三姑娘,”胡嬷嬷格外积极,“您看看,不错吧?”   睡眼惺忪的温宴愣了愣,缓缓道:“……妈妈真是太热情了。” 第79章 又香又甜   温宴亲手准备了芝麻猪油馅。   黑芝麻是厨房里新炒的,香气扑鼻,参入白糖,她拿前回捣药用的药杵细细致致地敲,彻底捣碎了,再把胡嬷嬷的猪板油加进去,反复揉至细腻。   胡嬷嬷闻着馅儿的香气,轻声问道:“三姑娘,糖有些多,会不会太甜了些?他们北方人,不爱这么甜的吧?”   “没事儿,他吃的甜。”温宴答道。   霍以骁喜欢甜口,这是温宴上辈子观察出来的。   甚至,霍以骁吃的比温宴都甜。   只是这些喜好,霍以骁都不会明说,倒也不是他觉得嗜甜不够爷们、怕叫人笑话,而是在勾心斗角中过得久了,久到不会主动去表达自己的喜恶。   咸口、辣口、或是清淡的,他也一样用,和吃甜口时并无不同。   也就是温宴耐心琢磨他心思,了解他的性情,才从中窥见了一丝区别。   因而上一回,温宴送早饭去驿馆,食盒里的也多是甜的。   胡嬷嬷一听,脸上全是笑容。   她们三姑娘就是靠得住,那位霍公子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   也是,意中人呢,可不得放在心上嘛!   室外天冷,揉好的馅儿放一会儿就能冻上了。   岁娘拿了馅儿出去,抬头就见跟着劳七媳妇做事的一小丫鬟迈了进来。   “来找胡妈妈?”岁娘笑着问,“二夫人那儿寻她?”   小丫鬟摇头,道:“我是来给胡妈妈送东西的。”   胡嬷嬷闻声出来,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小白瓷盒,转身又回到次间。   “劳七媳妇做的糖桂花,都是今年新鲜的,”胡嬷嬷打开盖子,给温宴闻,“香、不腻,老夫人都夸。”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妈妈可真仔细,什么都替我想周全了。”   得了夸赞,胡嬷嬷高兴极了:“不晓得姑娘在京城有没有吃过猪油皮子?”   “哪一种?”温宴问。   “明州人的叫法,”胡嬷嬷解释道,“姑娘既然要做汤圆,那也一点不麻烦,汤圆水煮,皮子油炸。   包好的汤圆拿掌心按扁,油烧热,贴着锅边下去,炸到金黄,捞出来沥去油就是了。   一样的东西,两种口味。   若是水磨粉和多了,馅儿又不够,就不包馅儿了,只拿面皮压扁了炸,沾着糖吃,也是种趣味。   咱们府里,老夫人喜好清淡,平日就没有做过油炸的。”   温宴听着,觉得颇有道理。   京中也有炸元宵的吃法,只是她不喜那种,夏太傅又独独喜爱煮出来的,她也就没有拿汤圆去炸。   不过,汤圆都包好了,换种做法也确实不麻烦。   “我明儿都试试,”温宴笑道,“我自小在京城长大,对江南还不够熟悉,以后妈妈多与我说说?”   胡嬷嬷赶忙答应。   汤圆得吃个新鲜,放久了皮子会裂开。   温宴干脆起了个早,天未亮就带全了东西往驿馆去。   角门上的婆子才刚刚醒,看了眼天上的星子,道:“姑娘这么早啊。”   昨儿里头有人交代过,三姑娘早上要出门,婆子感叹了一句,便恭谨送人出去。   温宴到驿馆后,直奔厨房。   厨子正忙碌准备,借了她地方,让她随意发挥。   温宴包汤圆有经验,动作麻利地和面、揪剂子、分馅儿……   霍以暄的亲随来取水,一抬眼看到温宴,揉了揉眼睛,猛得掉转头冲了回去:“爷,温姑娘在下厨,就在驿馆厨房里。”   “……”霍以暄瞌睡全散了,跑到边上院子寻霍以骁。   霍以骁还睡着。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着,被霍以暄吵醒了,坐起身来,不耐烦地看着他。   霍以暄咋舌:“温家那丫头来了,在厨房忙,你怎么还在睡啊?”   霍以骁一怔,哑声道:“温宴来了?”   “来了,”霍以暄道,“她在厨房做什么呢?我一会儿也来一点?”   霍以骁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下床穿好了衣服,随手束起长发,走过来把开着的门板一关,又自顾自梳洗去了。   霍以暄回头看了看门板,心说,骁爷什么时候还计较起关门了?   这位可是大冬天都爱开窗的。   等等……   屋子里怎么有点儿热?   霍以暄忙四周一看,角落那几个炭盆都点着,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看状况是点了一夜了。   难怪霍以骁睡不踏实,这么热,他能睡舒坦了才怪!   果然,温宴是霍以骁叫来的,且他知道人家姑娘大清早就会来,所以才烧了一整晚。   刚还跟他装傻呢!   傻弟弟!   这点事情还妄想瞒过他?   就是不晓得温宴的手艺如何,他也没用早饭呢。   霍以骁从净室出来,给了霍以暄一个“你怎么还在这儿”的眼神,走出了屋子。   冬日的清晨,冷风迎面而来,吹散了身上的暖意。   雾气浓重,天地皆被笼罩,连墙边的草木都看不清晰,整个人都有种孤零零的感觉。   他直直往厨房方向走。   厨子们忙碌的声音传出来,随着距离,由轻渐重。   霍以骁在门边停下了脚步。   里头灯火通明,被雾气拢住的天地有了一个出口。   他看到了温宴。   她支了个比药罐大不了多少的锅子,热水烧得冒起了白气,她蹲在边上,拿勺子轻轻滑着。   似是听见了动静,温宴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透着喜悦,就这么弯成了月牙,笑了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霍以骁想起了那年的习渊殿,夏太傅也是这样,丝毫不顾形象,招呼了他一起,一老一少蹲在锅子旁,拿着勺子舀汤圆吃。   很甜、很香,热腾腾的,周身的寒意都远了。   一如现在,孤寂之感也在顷刻间散了。   整夜没有睡好的烦躁和不适,亦都淡了。   只余下期待,他想尝尝那汤圆的味道。   “来得正巧,”温宴取了碗,舀了一个出来,“先尝一口?”   霍以骁接了。   白玉一般的皮子软糯,咬开后,馅儿涌出来,又香又甜。   是他记忆里的滋味。   温宴又盛了一碗,添上汤,撒上一小撮糖桂花。   遇着热汤,桂花香气激发,不似秋日树上浓郁,清雅中带着甜。   霍以骁闻了闻,是他喜欢的。 第80章 没心的汤圆   温宴把小锅子里的都舀了出来。   灶台边,岁娘转身唤道:“姑娘,炸好了。”   温宴起身过去,交代道:“你先把那碗汤圆装起来,跟油炸皮子一块,给霍大人送去。”   说完,她拿了个漏勺,从油锅里捞上一满勺,倒到一旁沥油。   霍以骁这才注意到,灶台上还有一样吃食。   “给伯父送?”霍以骁走上前,看了看,跟个小饼子似的,炸得金黄油亮,“你带了多少过来?”   “我包了小一百个。”温宴取了只盘子,拿筷子夹了六个摆上,交给岁娘。   岁娘一并装进食盒里,提着就去了。   温宴又夹了一个,递到霍以骁跟前:“也尝尝这个,小心烫。”   霍以骁垂着眼,那小饼子几乎是送到了他的嘴边,只要微微低头就能咬住,油炸的食物香气扑鼻。   献宝的小狐狸,笑容里满是期待。   霍以骁却没有低头,这样咬下去,不太合适。   温宴整天对他没几句正经话,胡言乱语的,若是在屋子里,霍以骁也就随她去了。   可这儿是厨房,好几个厨子在。   他真咬下去,像什么话!   那都不算亲近,而是亲昵了……   霍以骁往后让了半步,盯着那饼子,问道:“这是什么?”   温宴看出了他的避让,没有点破,连笑容都没有变化:“油炸皮子,就是拿汤圆按扁了油炸。”   霍以骁“哦”了声,直接用手拿住了。   刚刚从热油里捞出来的,入手有一些烫,倒也不至于拿不住。   霍以骁咬了一口。   外层酥脆,内里是软软的糯米皮,再之后,猪油芝麻馅儿在口齿间化开。   与水煮的口感不同,却是一样的又香又甜。   “还挺好吃。”霍以骁点评了一句。   温宴笑容更盛:“你等我会儿,我包得有点多,我再炸一些。”   霍以骁这才想起,温宴刚才说,她包了小一百个。   先前不是说,侯府厨娘们手艺好吗?怎么还要她自己包?   他昨儿就那么一说,没有想到温宴会亲手做。   他知道温宴会,但那是人家每年上元孝敬外祖父的,他那年也就是沾了个光。   而温宴竟亲手包了,还包了这么多。   这小狐狸是疯了吗?   难怪要给霍怀定送。   只他一人,能把肚子给撑破了。   “那也吃不完。”霍以骁道。   温宴道:“做多了就都分一些,还有大爷的那份,也给隐雷他们尝尝。”   霍以骁把口中的皮子咽下,险些噎着。   暄仔也就罢了,连“隐雷他们”都算在内了,小狐狸真是闲疯了!   温宴手上也没有耽搁。   锅子里换了水,搁在炉子,趁着烧水的时间,把沥好的油炸皮子全部装盘,而后又摁了十几个,沿着边滑入油中。   霍以骁眉头紧锁:“炸也是你炸?”   厨房里的油锅可不是那小锅子能比的,热烟滚滚,皮子下去,噼里啪啦响。   这些厨子也是,怎么能让她掌勺?   万一油溅起来……   温宴的耳边全是油锅里的动静,没有听清楚霍以骁的话,扭头看过来:“什么?”   霍以骁赶紧摆了摆手,这会儿还分心做什么,真是嫌油不够烫。   温宴把皮子推散,确定不会粘连,又把余下的汤圆都下到水中。   一人,管着两锅,热气腾腾中,丝毫不乱。   霍以骁看着她,蓦然间,想起了霍以暄母亲说过的“烟火气”。   霍家大夫人,出身岭南,与京中的世家千金很不一样。   她曾经说过,过日子,不止是平头百姓需要烟火气,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一样。   她和霍怀定感情好,也是因为他与别的朝廷命官不同,很踏实,有她看重的烟火气。   霍以暄和霍以骁两个半大孩子,根本听不懂这个,烟火气和话本里,修仙之人追求的这种气那种气一样,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而这一刻,霍以骁忽然有一些感悟。   灶台上的这些热气,倒是有点儿意思。   虽然,这种气和霍怀定根本搭不上边。   岁娘送完食盒回来,温宴也忙完了,所有的东西都装好提上,温宴洗了手,跟着霍以骁回去。   没有出太阳,雾气还拢着。   大抵是温宴在边上脆生生说着胡妈妈教她这个那个的,霍以骁觉得,没有来时那么沉闷了。   推开房门,霍以骁看到了百无聊赖坐在桌边的霍以暄。   霍以暄深吸了一口气:“香!温姑娘做了什么?”   霍以骁拉开椅子坐下,视线一扫,道:“你怎么还在?”   霍以暄摸了摸鼻尖。   这家伙嫌他碍事,先前还只是付诸于眼神的嫌弃,现在直白地化作了话语。   “有我那份吗?”霍以暄只当没听见,扭头问温宴。   温宴和岁娘一面摆桌,一面道:“汤圆和油炸皮子,给大爷备了,一会儿岁娘送过去。”   霍以暄心满意足,冲霍以骁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高高兴兴出去了。   温宴留下自己和霍以骁的份,余下的都交给岁娘去安排。   屋里只余下两人,她把一碗汤圆推到了霍以骁跟前。   霍以骁注意到,温宴的手指有些红,他问:“怎么弄的?”   “昨儿搓了一下午的馅儿,今早上又包汤圆,”温宴答得漫不经心,“过会儿就好了。”   猪板油不好搓,需得耐心,才能把其中的筋膜都搓出来丢弃,让馅儿细腻。   霍以骁抿了抿唇,道:“该夸你勤奋,还是要说你没事儿找事儿?侯府的厨娘既这么擅长做早点,你还动手做什么?”   “厨娘做的和我做的,怎么一样?”温宴道,“骁爷帮了这么多忙,我做一次汤圆而已。”   霍以骁哼了声:“一包包了小一百。”   温宴吃了一只油炸皮子,叹道:“我往年都做的,我外祖父最喜欢吃了。   每年上元,我会包很多,除了外祖父的,还有我父母的,我姨母的。   可他们都不在了,我想做给他们吃的人,都不在了……”   霍以骁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道:“你祖母呢?”   “祖母养生,过节时最多尝两个,”温宴抬眼看着霍以骁,道,“骁爷你看,你喜欢吃,我喜欢做给你吃……”   霍以骁不接温宴的话,夹了皮子,从中一咬。   酥脆、软糯,却没有甜。   他一头雾水地看了眼,内里是白的,不见一点黑。   “漏包馅儿了?”   温宴莞尔:“就是这样的,胡妈妈说,没馅儿的沾白糖。”   霍以骁依言沾了,一面嚼,一面想,没心的,没心的汤圆,没心的小狐狸。 第81章 反客为主   霍以骁嗜甜。   猪油芝麻馅儿味重,他并不觉得腻。   汤是煮汤圆的原汤,微微有些白,带着糯米气息,一勺一勺喝完,冲散了口中浓郁的甜,只余下香。   是糖桂花的香气。   那一小撮糖桂花,落在瓷碗之中,除了添色,也是增香。   融在原汤之中,又是在品尝了汤圆之后,它一点儿也没有露出喧宾夺主的甜味。   反倒是清雅极了。   口齿留香,便是这样了吧。   肚子填饱了,霍以骁按了按眉心,却没有驱了疲乏,打了个哈欠。   一夜没有睡安稳,对他来说,实在困倦。   霍以骁懒懒抬起眼皮子看向温宴。   温宴还没有用完,也许是自己动手做的特别对胃口,她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只看那样子,怕是撤桌之后还要泡上一壶茶。   亏得是黑檀儿不在,若不然,又要抱着猫儿躲懒了。   温宴特特给他包汤圆,霍以骁也做不出让她没吃完就收拾东西走人的事儿,干脆道:“我起早了,再睡个回笼觉,你走的时候不用叫我。”   温宴咬着油炸皮子瞅他,见霍以骁合衣就在榻子上躺下了,半晌道:“你不热吗?”   她刚刚才留意到,这屋子里的温度是偏高的。   若是她来之前才点的,不可能有这么暖和。   八成是昨晚上就烧着了。   可她知道,霍以骁压根不是个怕冷的,他反而更怕闷,一整夜开不了窗户透气,骁爷能睡好了才怪。   这么一想,温宴的唇角扬了起来。   有些人啊,这嘴硬心软的脾气,刻在骨子里了,什么时候都这样。   “热什么?”霍以骁顺口答着,转头见温宴笑得跟偷了蜜似的,他沉声道,“怎的?你在这儿坐着,我要光着膀子睡吗?”   温宴道:“行呗。”   霍以骁:“……”   行个鬼!   原以为小狐狸会被噎到闭嘴,没想到面子厚如墙。   还是他闭嘴吧。   霍以骁翻了个身,背对着温宴,闭上了眼。   桌边,温宴的动作都放轻了,轻手轻脚吃完,又轻手轻脚收拾了,而后,也不挪地方,看着霍以骁的背影,愣愣出神。   上辈子,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霍以骁的?   最初,这段婚姻更像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温宴为的是替亲人平反,让温章的才华有处施展,霍太妃是放不下霍以骁,想要有一人能够真心实意地对待他,而不用担心这人会被其他皇子拉拢、收买。   这其中,似乎没有霍以骁什么事儿。   霍太妃倒是提过一句,是她猜了霍以骁的心意,这才选了温宴。   温宴问过霍以骁,他自是全盘否认,只说是霍太妃瞎猜,一如他否认曾到过临安一般。   可相处越久,温宴越了解霍以骁,慢慢的,也能自己分辨一些事情了。   大概就是在猜来猜去的过程中,她对霍以骁越来越割舍不下了吧……   榻子上,霍以骁并没有睡着。   困自是困的,可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让他难以放松下来。   尝试忽略了几次,霍以骁终是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他想问一问温宴,早饭都吃完了,她留在这儿就是看他睡觉的?   只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问出来。   他看到温宴坐在那儿,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也是困了。   小一百个汤圆。   光揉馅儿就揉了好久吧?   一大早起来,到驿馆才包出来,又是煮又是炸的……   “温宴。”霍以骁的语气放缓了些,叫了她一声。   “恩?”温宴猛得睁开眼,眼睛里还留着迷茫,“怎么了?”   霍以骁道:“困了就回府去睡,坐在这儿打盹,也不怕折了脖子。”   “不想回去,”温宴揉了揉眼睛,人清醒了些,嘴上却黏黏糊糊地道,“我半道上就睡着了。”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困成这样,让她去坐轿子,怕是一个点头就从轿子里滚出来了。   驿馆里别的空屋子,没有点炭盆,冷得不行。   他正想主意,却听温宴口齿含糊地道:“骁爷匀我个地方?”   霍以骁听她这语调就不舒坦,没好气地反问:“匀榻子给你?”   “好呀。”温宴接得很顺。   霍以骁哼了声,趿着鞋子起身,倒了杯茶压火气。   温宴从他身边经过,往榻子上一坐,踢了绣花鞋,倒头睡了。   一连串动作,连贯自然,看得霍以骁简直想敲温宴脑袋。   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小狐狸竟然还这么理所当然!   最要紧的,她到底有没有姑娘家的自觉?   霍以骁沉思了一阵,温宴可能真的没有,起码在他跟前,一丁点都没有。   榻子被占了,总不能把人提起来扔地上,霍以骁无奈地掉头去了屋子另一侧的卧房。   这里没有那半间暖和。   霍以骁解了颗扣子,深吸了一口气,总算不至于跟在那半间里一般燥得慌了。   床上搁着厚厚的棉被,他不开窗时用不上,干脆推到最里头,躺下歇息。   许是叫温宴刚才搅和的,困意没有那么浓,霍以骁枕着手臂闭眼养神,很快却又睁开了眼睛。   他用不上,温宴怕是缺不得。   之前夜里去寻她,屋子里热得都让他冒汗了,温宴歇息的美人榻上还堆了锦被,再添一只猫。   辛苦做一顿汤圆,若是把人冻出病来,小狐狸一准跟他算账,把盈亏计算得明明白白……   霍以骁沉着脸,再一次爬起来,把被子抱去了对侧。   “温……”霍以骁想叫温宴接被子,不曾想,她已经睡着了。   似是睡得很沉,他过来时没有压脚步声,温宴像是丝毫没有听见,一动也不动。   看在汤圆的份上……   霍以骁心说。   被子展开,他尽量轻轻地盖下去。   温宴皱着眉头咕哝了一声,霍以骁没有听清楚,动作不由顿了顿。   下一瞬,温宴的胳膊动了下,手指擦过霍以骁的手背。   冰冰凉的。   比刚刚浸过冷水的好不了多少。   就这样还包汤圆……   霍以骁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温宴。   他都不知道该说小狐狸精明,还是该说她憨了。 第82章 找糖吃   温宴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阴沉沉的,她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缓了一会儿,她才慢慢醒过神来。   这是驿馆,霍以骁让了榻子给她,她倒头就睡着了。   双手攥着被子,温宴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她得是有多困,才会连霍以骁拿被子给她都不知晓。   话又说回来,霍以骁嘴再别扭,对她却是心软至极。   睡梦中的一床厚被,还有那烧过夜的炭盆。   霍以骁不会说,她得自己看、自己想。   前世时,黄嬷嬷点评过,说她这些举动是“找糖吃”。   温宴笑得直不起腰,再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而且她对寻找的过程乐在其中。   当然,这也就是温宴一人了,换作其他人,这么跟着霍以骁,别说是找到糖了,骁爷压根不会让她们近身。   这种信任从何而来,以前温宴数次想从霍以骁嘴里挖出真话,可惜都没有成功。   今生她得再试试,万一又叫她找到糖了,那真是双份的甜。   温宴抱着被子笑了会儿,这才靠到了窗边,轻轻启了一条缝。   冷气一个劲儿钻进来。   温宴看了一眼,天色瞧着阴是雾气还未散。   江南的冬日就是这样,若不出太阳,这雾气得绕到中午才会稍稍淡一些。   此刻约莫是巳时尾端,不到午时。   温宴关紧窗户,从榻子上下来,她的头发有些乱,这间没有铜镜,她便往对侧卧房去。   绕过博古架,她打了个寒颤。   这半间不及那半间暖,她又是刚从被子里出来,难免不适应。   温宴搓了搓胳膊,视线落在霍以骁身上。   霍以骁还在睡,呼吸平缓。   温宴轻手轻脚上前,在床边蹲下,用气声试着唤道:“骁爷?”   霍以骁没有反应,一时半会儿似是醒不过来。   见此,温宴也就不再吵他了,自己往铜镜前坐了,整理发髻。   一面动手,温宴一面琢磨,霍以骁是一晚上没有睡吗?   他从前不止是不嗜睡,反而觉少,一天都睡不到三个时辰。   莫不是她昨日碾芝麻那药杵的缘故?   不至于吧?   她上回碾迷药,洗得挺干净的。   也不对,这次霍以骁来临安,好像没有少睡。   去茅家埠的小舟上,前回她写军令状的时候,不过,半夜里陪她去吓唬人,霍以骁倒也没有犯困过。   可能真是昨夜被热得没有睡好,让他继续睡会儿吧。   温宴从里头退出来,系好斗篷,推门去找霍以暄。   霍以暄正在念书,见温宴来了,笑着道:“谢谢温姑娘的汤圆,热腾腾的,一碗下去,整个人都精神了。”   温宴道:“不用客气。”   霍以暄的视线越过温宴往后看,迟迟没有瞧见霍以骁的身影,不由奇道:“他人呢?”   “睡回笼觉。”温宴答道。   霍以暄的脸上满满都是怒其不争,咕哝道:“平日里睡不醒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还睡……”   温宴一愣,问:“他总是睡不醒?”   “可不是,”霍以暄道,“没事儿就闭目养神,一养就睡过去,弄得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的,我看他是闲得慌,无事可做,不养神能做什么?”   说着说着,霍以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摇着头道:“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羡慕……”   温宴忍俊不禁。   也许是日夜太过颠倒,也许是得空了又年轻爱睡。   年轻多好。   虽然亦有烦恼,但霍以骁还没有遭遇过那些狠毒的算计和手段,没有那么偏执和冷漠,没有经历霍以暄的离世……   霍太妃说过,霍家几个兄弟之中,霍以骁与霍以暄的感情最好。   霍以暄性情乐天,幼时淘气,长大后也没有少了那份明快,霍以骁与霍以暄一道时,最是放松。   而随着霍以暄的病故,霍以骁的身边,再没有让他能不设防备、愉快相处的同龄人了。   前世,温宴只与霍以暄打过照面,对他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霍太妃和霍以骁的讲述,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她觉得亲切。   所有对霍以骁好、且重要的人,温宴都有十足的好感。   今生遇上,越发觉得这人有趣极了。   只可惜,走得太早了。   温宴记得,霍以暄是来年秋闱后病倒的。   听说是出了考场后与相熟的友人去吃了两杯酒,第二天早上头痛不起。   霍家大夫人心疼他前几天辛苦,让人伺候他喝了醒酒汤,由着他睡到下午,没成想人就糊涂了,请了太医开了方子,还是没有撑住,隔天天亮就不行了。   太医说,这是应考紧张后突然放松下来的缘故,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温宴原想着,霍以暄又不是久病在身,早些寻到良医良药,兴许能搏一个机会,也不算是意外突袭,她及时提点便能避开。   她能做的,就是早些进京,彼时能陪在霍以骁身边,让人能尽快走出失去兄长的阴霾。   可若真有机会……   “大公子,”温宴心说,死马当活马医,那也得医一回,“来年的秋闱固然要紧,但也不能忽略了身体,你也学一学骁爷,该养神时就养神。”   霍以暄哈哈大笑。   温宴见他如此,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听进去了,便想着下次让霍以骁劝劝他。   最好是能劝动他不去秋考,功名是要紧,但与生命相比,谁会不希望霍以暄能够活下来呢?   真的不行,她就寻个道士、高僧去霍怀定那儿装神弄鬼,让他信了考了科举就没命了,霍怀定肯定要儿子。   云层散开了些,露出些许日光。   温宴满脑子鬼主意,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   霍以骁差不都该醒了吧……   温宴正要与霍以暄告辞,话到了嘴边,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大公子与惠康伯世子、太常寺卿方大人家的公子可有交情?”   霍以暄不知温宴为什么这么问,却也直接答了:“认得是认得,可要说很熟却也没有。”   这下,轮到温宴皱眉了。   既然不熟,霍以暄出了考场,和这些人去吃什么酒?   虽然就两盏酒,太医也说,即便不饮酒,霍以暄当时的身体状况亦如崩断的弓,但温宴觉得,能不喝,自然还是不喝为好。   万一装神弄鬼失败了,她就拖着霍以骁堵在考场外,霍以暄一迈出来就把人抢了! 第83章 你省省吧   阳光也让霍以暄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他暗暗想,差不多是中午了啊……   他算是了解霍以骁作息的,若无人去叫,骁爷这一趟回笼觉,十之八九要睡到下午去了。   平日也就算了,今儿温宴在,难道要叫人姑娘家自己打发时间吗?   霍以暄看了温宴一眼,这丫头看着就不是个会吵霍以骁清梦的。   再说了,就他们骁爷那起床气,从床上坐起来脸比厨房的铁锅底子都黑,温宴做了份早饭,还要遭受那等待遇……   想想都不怎么合适。   霍以暄深谙“吃人嘴短”的道理,话又说回来,霍以骁也不排斥温宴跟着,那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多出份力。   他道了声“稍等”,转身进屋去拿了件披风,一面系、一面又走出来:“我正好要寻骁爷,我跟你一道过去。”   另一厢,霍以骁半梦半醒间,听见了房门开合的动静。   几乎是霎时间,他就睁开了眼。   他耳力好,听见了脚步声,有一个朝他这里过来。   霍以骁直接坐起了身,听出是霍以暄的脚步声,他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待对方出现在视线之中,他又重新倒了回去,拿手背盖住眼睛。   “你来做什么?”霍以骁的声音里透着刚刚睡醒的喑哑,“温宴人呢?”   霍以暄咋舌:“你可真是恶人先告状。”   霍以骁轻哼。   “你也知道温姑娘在啊,”霍以暄走到床前,连连摇头,“人家大清早来包汤圆,就是来看你睡回笼觉的?哥哥我也不想操这份心,可你这也太不像话了。温姑娘刚才都问我,你是不是一直这么爱睡觉!你……”   “暄仔。”霍以骁叫道。   霍以暄瞬间就停下了长篇大论:“暄仔就暄仔吧!暄仔现在是来催你起床的!”   霍以骁肩膀颤颤,噗的就笑了。   笑完了,他只当没看见霍以暄一言难尽的神情,慢慢悠悠地起身,一面束发、一面问:“温宴还问你什么了?”   “也没什么,”霍以暄想功成身退,挥了挥手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转过身来,道,“对了,她问了个没头没脑的。”   霍以骁抬眼看过去,以眼神询问。   “她问,我和惠康伯世子、太常寺卿方大人家的几个儿子熟不熟,”霍以暄道,“我说认得,但不熟。”   “哦。”霍以骁应得很随意。   霍以暄看他那样子,心说骁爷怕是压根没记起来,方家那几兄弟谁是谁。   “我先回去看书了,”霍以暄又道,“你别晾着温姑娘不管,我们在临安城也待不了多久了。”   霍以骁左耳进、右耳出的,入净室去了。   帘子落下,霍以骁的神色亦阴沉了下来。   眸子里再无惺忪,深邃得仿若见不到低。   倒水、绞帕子、擦脸,一连串的动作有条不紊,与平日似是没有任何不同,但若叫霍以暄和温宴来看一眼,就能感觉到,霍以骁在发脾气。   霍以骁从净室出来,霍以暄已经离开了。   他压着步子去了对侧屋子。   榻子上的被子已然叠好,温宴坐在桌边泡茶。   茶香扑鼻而来,用的是他带来的茶叶,霍以骁眉头紧锁着,小狐狸是真把这儿当她自己的地盘了,才来过几次,就把屋里东西的摆放摸得一清二楚。   霍以骁拉开椅子落座。   温宴推了一盏茶过来,霍以骁没有拒绝,一口一口抿了,这才把视线重新落在了温宴身上:“差不多该说目的了吧?”   “什么?”温宴自是看出他心情不对,只是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缘由。   “再过几天就是腊月了。”霍以骁道。   温宴一面猜,一面顺着他的话,道:“霍大人巡按江南,腊八节应是在南边过了,但除夕、元月得回京中,除了临安府,之后还要去明州府,这么算来,最多再七八天,就该启程往明州去了。”   霍以骁哼笑了声,看看,小狐狸算得多清楚。   “七八天后,我就走了,”霍以骁靠着椅背,道,“你再打什么鬼主意,也施展不了了。”   温宴扬眉。   霍以骁却不让温宴开口,继续道:“你问惠康伯和太常寺卿方启川做什么?”   温宴恍然,原是听霍以暄说了:“我就是……”   “你想报仇?”霍以骁再一次打断了温宴的话,“惠康伯与平西侯是世交,当时却没有站出来替平西侯府说一句话,方启川曾上折子质疑平西侯,你视这两家为敌?   那是你们几家之间的恩怨,你难道要把暄仔牵进去?”   话音落下,霍以骁看见温宴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她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了困惑和不解,而后,是长长的沉默。   去年,平西侯被疑通敌。   温宴的姨母、也就是夏太傅的长女嫁给了平西侯的嫡次子。   通敌的文书、敌军俘虏的证言,证据一环套一环,夏太傅为平西侯据理力争,温宴的父亲亦力挺姻亲,最后一并牵连。   那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案子。   朝中确有质疑之声,尤其是夏太傅的学生们,但在那些证据面前,他们都不得不退让,舍弃平西侯府,努力替夏家、温家争取。   温宴和温章也是这么被保下来的。   可正如温宴前回说的那样,皇上也没有尽信平西侯通敌,只是迫于证据,不得不如此定罪。   温宴双手捧着茶盏,紧紧抿着唇。   前世她入京的前一年,惠康伯父子战死沙场,她在温泉庄子上得知消息时,还颇为感叹。   她并没有恨过惠康伯,彼时状况,站出来的人,她自是感激,明哲保身的,她没有资格去迁怒。   朝堂风云,各有各的立场和想法,仅此而已。   至于方启川,只是立场的另一方罢了,如果当时张口议论过案情的就是仇家,那她温宴的仇家可太多了。   她后来复仇,对付的都是真正下手设计、“逼迫”圣上处置的那些人。   “我没有视他们为敌,”温宴深吸了一口气,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道,“骁爷说得对,我想报仇,但冤有头债有主,那两家不是我的仇敌。”   “那你想如何报仇?你远离京城,定安侯府也到头了,你有什么能耐去报仇?”霍以骁说到这儿顿了顿,又呵的笑了一声,有些无奈、有些自嘲,“温宴,如果你想利用我给你父母、给夏家报仇,你省省吧。” 第84章 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温宴柳叶眉蹙着,轻咬着唇。   不晓得该说她是为难,还是失落,整个人看着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透出满满的无措。   霍以骁定定看了她两眼,就偏过头移开了目光。   小狐狸说演就演的,谁知道这幅神情背后,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他原就不该信她。   现在这时刻,就越发不能信。   最初在花船上,温宴直言说喜欢他的时候,就不该信。   仅是处置季究,或是帮着温家让温鸢和离,那些都不是难事。   万两银子都花了,给温宴撑个场面,让她狐假虎威几次,也没有什么。   可是,小狐狸想借的不止是威风,是想扯着虎皮当大旗。   利用他去报仇……   亏她想得出来!   温宴放下了茶盏,动作很轻,只是这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落针可闻,霍以骁还是听见了瓷器落在木桌上的碰撞声。   清的,脆的。   霍以骁闭了闭眼,他觉得温宴得走人了。   这么几句话甩过去,温宴要还真的没有一丁点脾气,那还真是“卧薪尝胆”。   可他猜错了,温宴压根没有走人的意思。   温宴只是弯下腰,从桌下竹篾里取了水,架在身侧的小火炉上烧。   咕噜咕噜,热水翻腾。   温宴提起水壶,注入茶壶之中,她微微平晃着茶壶,茶香再一次激发,而后,给两人空了的茶盏又添满了。   等这一切都做完了,温宴才重新捧起茶盏,吹了吹,抿了一口。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极了,若不是她眉心还皱着,霍以骁甚至会觉得,刚才那一句话,他只是在心中想了一遍,没有真的出口去堵她。   一口热茶下肚,温宴皱紧的眉头才一点点松开。   刚那句话,确实不怎么顺耳,却也是在温宴的意料之中。   霍以骁的防备心太重了,数年宫中生活,又是那么一个尴尬身份,若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他早就被那几个异母兄弟啃的骨头都不剩了。   如若可以,温宴也希望有个平缓的过程,经过长期的相处,让霍以骁信任她。   像前世那样,有霍太妃作保,有婚姻为联系,日夜相处之中,使得霍以骁认同她,知道她不是旁人的棋子暗桩。   可温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前世的经历有可取之处,但也有太多的遗憾和惋惜,她想改变那些,自然要接受改变带来的新的困难。   正是因此,花船之上,霍以骁问她为什么,温宴明知他会质疑、会困惑,还是毫不掩饰、直直白白告诉他,她喜欢他,她想与他一起。   质疑的过程,亦是审视的过程。   在心中反反复复地拉扯纠结,或是作为局中人品读,或是作为旁观者梳理,审视之后留下来的情感,才是最接近内心深处的想法。   霍以骁想要信她,却也不敢尽信她。   他想要知道温宴单枪匹马地突进背后,到底是要得到什么,又希望她的胡言乱语里,是有那么一两句可取的。   很矛盾,很纠结,但这就是温宴认识的霍以骁。   所以,在得知她想要复仇之后,霍以骁才会说那么一番话。   “骁爷是认为,我是为了报仇才接近你,才成天把‘喜欢你’挂在嘴边?”温宴支着腮帮子,她说得很慢,语调很平,“我不是哪位殿下的棋子,却妄想把骁爷当成棋子?”   霍以骁的薄唇动了动:“难道不是?”   温宴没有立刻反驳他的话,反而是顺着说了下去:“骁爷说得对,单单只靠我自己,和传到头了的定安侯府,别说是替父母、替外祖父报仇,仅仅是翻案都很难。   而你的出身在这其中又能有些益处,我知道骁爷其实并不稀罕皇子的身份,可血脉相连,你不想认,他也是你的父亲。   虽然,你也不认为,哪怕有你作为靠山,我去对付仇敌时就能占到什么便宜。”   霍以骁嗤得笑了笑,很是自嘲:“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温宴弯了弯唇,倏地笑了:“可是啊,报仇是报仇,喜欢是喜欢,只是恰巧,骁爷是这样的身份而已。我就是喜欢你,不行吗?”   霍以骁沉沉看着温宴。   温宴笑得很大方,丝毫不回避他的审视,眸子清澈,晶亮得能蛊惑人心。   霍以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下一刻,他的眸色猛然沉了下来,幽深如夏日滚滚而来的乌云,他的身子亦是往前倾了过来,手臂横在桌子上,语气冷淡:“行倒是行,就是不信。”   距离拉得近了,近到霍以骁呼吸时,都能闻到温宴身上佩戴的香囊的味道。   四目相对,温宴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她轻轻笑了笑,透了些许无法取信于人的无奈,又冲霍以骁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忽然也飞快地往前倾了身子。   樱唇落在了霍以骁的唇上。   不是轻轻地从唇角、甚至是脸颊上擦过,而是紧紧地贴着,直中红心。   霍以骁愣住了,却也只愣了一瞬,他往后仰开,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温宴!”   温宴“唉”地应了一声,骁爷的身手太好了,她本来甚至想着咬他一口的,被他躲了。   可惜……   霍以骁看她毫不遮掩的表情,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止没有反省,反而意犹未尽!   这叫什么事儿?   霍以骁踢开椅子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气得声音都在抖:“温宴,你是不是姑娘家?!有你这样的吗?”   “怎么不是了?”温宴反问,“我都这么给你说了,你都不信我,你还是不是爷们?”   霍以骁狠狠道:“你迟早知道!”   温宴可不怕他放狠话,依旧是笑眯眯地:“好呀好呀,我早晚都等着。”   霍以骁脑门上青筋直跳。   他刚就不该躲!   直接一巴掌把温宴拍开,反正她穿得厚实,摔了也不疼。   现在倒好,小狐狸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霍以骁一摔袖子想走,迈了两步又顿住了,转身回来,重新坐下。   这是他的地盘,凭什么给小狐狸腾地方,真真是惯的!   还是他自己惯的。   这么一想,更气了! 第85章 说到你信我   温宴趴在桌上看霍以骁。   霍以骁双手抱胸,眉心拧成了川字,一副气炸了的样子。   温宴目不转睛地看,心说骁爷傲起来的模样,真的很是有趣,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想逗他。   虽然,现在可能不是逗他的好时机。   强忍着没有捧腹大笑,温宴轻声问他:“现在信不信?”   霍以骁:“……”   小狐狸真的是没完没了了!   霍以骁没有说话,一口饮了茶,手指轻点桌面,示意温宴添茶。   温宴注茶,热气氤氲,散在两人之间,给视线拢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霍以骁深呼吸,逼着自己静下心来。   他不能着了小狐狸的道。   温宴回回都这样。   碰上答不出来的话,或是难以自圆其说的时候,她就来一招狠的。   就如那夜花船上,温宴那么一绕,他想知道的讯息就被带跑了。   刚才,气氛几乎可以说是剑拔弩张,结果温宴剑走偏锋,把他气得更狠些,也就顾不上再去问先前的话。   反倒是温宴,根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敢来问“信不信”的。   他能说不信吗?   温宴都敢直接凑上来送吻了,他再说不信,指不定人家宽衣解带……   他把人裹起来扔出去,都说不清楚!   还敢说她自己是个姑娘家,哪家姑娘的脸皮能厚成这样!   得亏坐在这儿的是他霍以骁,换个心坏的,温宴往后还怎么做人?   真真脑壳疼!   抬起手,霍以骁按了按太阳穴。   “骁爷。”   听见温宴叫他,霍以骁抬起眼皮子,从嗓子里冒出了音:“恩?”   温宴坐直了身子,道:“你应是觉得,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京城了吧?   那里是我的伤心地,我的父母、外祖父,很多亲人都冤死在那里,不愿意再去面对也寻常。   可其实不是的,我愿意回去,正如你所言,我要翻案、要报仇,这些唯有去了京城才可能实现。   同样的,是因为骁爷在那儿,我说喜欢便是真喜欢,我说想与你在一块就是真的想。”   霍以骁动了动嘴皮子,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水雾后头,温宴的眼神太过认真,认真到他不愿意去打断。   “当日,你掏万两现银救我,甚至没有留下真实名姓,你其实本不愿让我知道,你也不图我回报什么。其中缘由,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承认,”温宴顿了顿,一字又一字,“你喜欢我。”   霍以骁沉着脸,真就该打断她!   “你同样喜欢我,”温宴又重复了一遍,“你别急着否认,骁爷扪心自问,那日我在花船上说‘喜欢你’的时候,你的心中可曾有一分欢喜?”   霍以骁没有回答,他自己知道,彼时虽是不敢相信,但心中也真的曾腾起一丝欢喜。   温宴晓得他嘴硬,也就不等他直说,又道:“骁爷刚刚对我那么生气,因为你觉得我几次都是诓你,是在糟蹋你的心意,同时,也是在糟蹋我自己。   可我想说的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知道我喜欢的是谁。   只要你愿意听,我会一遍又一遍,几千几万遍,年复一年,说到你信我。”   说完这些,温宴站起了身:“我今天先回去了,骁爷慢慢想。”   霍以骁没有拦她,看着温宴系紧了斗篷,又戴好了雪帽子,她开门出去,一开一合间,外头的冷风钻了进来,来势汹汹,冲开了屋子里的热气。   按说,他该觉得这冷气舒畅,可事实上,他依旧闷得慌。   霍以骁一动不动坐着,耳边盘旋着温宴说的那几句话。   他不得不承认,温宴有一些话说的是对的。   他以为温宴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京城,他在将信将疑时亦有欢喜,他气温宴拿“喜欢”当借口。   可温宴有一点没有说到。   霍以骁并不希望温宴去报仇,朝堂倾轧,牵扯太深。   去岁的冤案,内里是平西侯在军中的威望,是他手中的兵权,是夏太傅在天下学子中的声望,只有把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毁去,其他人才能重新瓜分、蚕食。   说得直白些,木秀于林。   温宴要报仇,就算霍以骁真的给小狐狸撑腰,也不见得能有多大成效。   他是皇子,也不是,他自己就是泥菩萨,温宴竟然信他能渡她。   吱呀一声,门又打开了。   霍以骁看了过去,待看到霍以暄大步进来,他又挪开了视线。   “温姑娘怎么走了?都这个时辰了,你也不请她用了午饭?礼尚往来……”霍以暄敏锐地察觉到霍以骁的情绪不对劲,他凑上前,迟疑着道,“她闹脾气了?哎呀,姑娘家嘛,有些小性子,你迁就迁就呗。”   话是这么说的,但霍以暄以为,论闹脾气,他们骁爷肯定比温宴厉害。   霍以骁一巴掌按在他肩膀上,把人往后推开,恼道:“挨这么近做什么?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   “我没毛病啊……”霍以暄咕哝了一声,灵光一闪,“一个个的都?”   霍以骁扫了霍以暄一眼,阴森森的。   霍以暄打了个寒噤,有些不敢问,又实在好奇得紧,心一横:“别是她想挨你,你凶她,把人凶跑了吧?”   霍以骁:“……”   “姑娘家脸皮薄,你别这样啊!”霍以暄长叹一声。   霍以骁嗤了声,温宴那还脸皮薄啊,比他一爷们都厚!   霍以暄絮絮叨叨上了:“我瞧着你也不排斥她,要真是你讨厌的人,你能让她堂而皇之在你屋子里转啊?”   “瞎扯什么呢!”霍以骁打断了他的话,略一犹豫,还是给了句准话,“她想进京,我不答应,就这么简单。”   霍以暄瞪大了眼睛:“她进京做什么?莫不是想翻案?这也不奇怪,那是父母亲人,为人子女……”   “她怎么进京?”霍以骁反问,“她已经不是成安的伴读了,定安侯府又久居临安,她……”   霍以暄一拍脑袋,茅塞顿开:“她可以嫁人!你却不想娶。”   “娶什么娶。”霍以骁没好气道。   霍以暄“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我会建议她去嫁给别人。”   霍以骁气笑了:“暄仔! 第86章 您不就是老丈人吗?(ChenLinda万币打赏+)   只两个字。   霍以暄倏地就老实了。   而后,他想到面前的人是霍以骁,而不是自家父亲,缩回去的胆子又冒了个尖。   在边上坐下,寻了个干净茶盏,霍以暄重新烧水,预备泡茶。   霍以骁面无表情地看他一连串动作,心中默默想,看看这一个两个的,但凡被堵着了,就咕噜咕噜煮茶,拖延时间,整理思绪。   往后他屋子里不备茶了,再多的茶叶,也经不住他们这么糟蹋。   霍以暄猜不到霍以骁的腹诽,等把水壶架上,道:“你先别管温姑娘是不是要报仇,但人家迟早要嫁人。   你自己不娶,难道还能让别人不嫁?没这样的道理。   你就想想,让她嫁给别人,你肯不肯?”   霍以骁眉宇一扬:“什么叫做我肯不肯,这话怎么说的?”   “啧啧,”霍以暄嫌弃咋舌,“论出身,公候伯府的世子爷断断不会娶她,父母的官司还在,谁知道哪天又要翻出来,定安侯府过几年又没了,娶这么一个姑娘回去做什么?   说白了,温宴没有他们要的价值。   可一个连爵位都摸不着的幺儿,老丈人您又瞧不上。   哎,别瞪我,这话是骁爷你当初自己说的。   那论武学,同龄人中你是佼佼,文采比你强的,武艺都不如你,武艺能超过你的,文采差了点意思。   文武精通的,翻遍京城倒也不是没有,但出身上肯定不对味。   老丈人您挑花了眼,可能最后也就你自己顺眼些了。”   霍以骁被霍以暄一口一个“老丈人”弄得脑壳疼,想反驳,但那些话的的确确都是他当时说过的。   当日浇在季究头上的那桶油,霍以暄依样画葫芦,现在全浇他头上了。   火冒三丈,气是真的气!   “有样学样,本事不错。”霍以骁从牙齿缝里怼他。   霍以暄把这当做夸奖,越说越来劲儿:“话说回来,温宴要是铁了心要报仇,你这条路子走不通,肯定还要走其他路子。   她看着就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彼时寻一夫家,管你瞧得上瞧不上,在她眼里有用就好。   不是我说,她家的案子就不是善茬,京城那么多官家,她挑中的,十之八九,不能把案子翻过来。   她一心报仇,未必能有结果。   到时候再出些什么状况,你别问我借现银,我也老大不小了,得存些银子讨媳妇儿。”   霍以骁:“……”   要是手边有花生、糕点,他肯定往暄仔脑门上丢。   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搭在胳膊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霍以骁又从头理一理霍以暄说的……   其实,说的都是大实话。   温宴为了取信于他,说亲上来就亲上来,这是寻常小姑娘家会做的事情?   她太豁得出去了。   正如暄仔说的,这条路不通,她就会走别的路。   寻路之中,天知道她为达目的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温宴太想报仇了,为了翻案,为了洗去亲人的污名,连婚姻都算计进去,这种事情小狐狸做得出来。   到那时候怎么办?   她挑出来的人家,没有那样的能力,她硬翻,只能把自己再翻进大牢里去。   等到真出事时,难道他再想办法捞温宴出来?   万两现银,哪怕是霍以骁这样的身份,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退一步说,即便他真的捣鼓出了那么多现银去捞,也不定能再捞出来。   上回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底下揣摩着意思给留了条活路,下一回,九成九,没戏。   温宴死在大牢里,那他这买卖,赔大了!   血本无归!   啧!   对侧,霍以暄慢悠悠饮了一口茶。   不得不说,这茶真的不错,不晓得霍以骁和温宴先前泡了几道,他这会儿喝着,依旧是唇齿生香,回味甘甜。   又抿了一口,霍以暄从氤氲的热气后头,悄悄打量霍以骁的神色。   看得出来,霍以骁的态度松动了些。   他刚说的那番话,骁爷起码听进去几句了。   霍以暄见此,又道:“官家之中,我们霍家已经是顶层了,且你的亲事,肯定得皇上点头。   他点头应允的,我们家难道还怕和温家做亲家?   到时候,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自己看着温宴,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你替她安排妥当了。   她要报仇要出气,你扔两个喽啰爪牙给她,总好过她愣头青似的什么人都去算计强吧?   只要你替她理周全了,哪怕摊上官司,你也能善后,不至于让她折进去。”   霍以骁抿着唇,上下打量霍以暄,嗤道:“什么都安排好?你当我养闺女呢?”   “您不就是老丈人吗?”霍以暄抬眼看屋梁,嘀咕道。   霍以骁气极反笑。   不用花生米,也不用糕点,掂了下茶盏就朝霍以暄丢去。   反正暄仔没点儿眼力,光顾着自己吃茶,也不给他添一些,比温宴差远了。   霍以暄抬手接住,抖着肩膀笑了会儿,领会了霍以骁的意思,替他添上后,推了过去:“老丈人您慢慢琢磨,我们也不是明日就要离开临安,我听父亲那意思,大抵还有个四五天,这么多天,足够你想清楚了吧?”   说完,霍以暄起身,留霍以骁一人思考。   出了屋子,外头的太阳已经很好了,雾气散尽,若不是他大早上起来亲眼看过,只看阳光,也很难想象清晨是那样一副景象。   那碗桂花汤圆,可真是太妥帖了。   就冲那热腾腾的汤圆和油炸皮子,他也得帮温宴说几句话。   霍以暄倒不是不懂霍以骁的抗拒什么。   霍以骁的身边,就是一滩浑水,他不愿意温宴搅进来。   可有没有霍以骁,温宴该蹚水还是蹚水,那水一样清不到哪里去。   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什么锅配什么盖,霍以骁改变不了出身,温宴也放不下父母冤屈。   何况,作为兄长,霍以暄盼着霍以骁好。   他们骁爷那臭脾气,换个别的姑娘,不是冻跑了就是气跑了。   也就温宴还乐在其中,能和霍以骁有来有回。   或者说,他们两个人都乐在其中? 第87章 嫌命长(ChenLinda万币打赏+)   霍以骁把壶里的茶用完。   没有再泡一道,也没有让人进来收拾,他从架子里随手取了本书册翻开。   书页翻过几页,可要说看进去多少,那还真没有多少。   霍以骁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温宴和霍以暄说的那些话。   他干脆把书册丢开,往榻子一躺,一个念头猛得涌入:早上,温宴在这儿睡过。   那床厚被子还叠着放在边上,霍以骁嫌热,自不会去盖,可他还是闻到了胭脂香味。   很淡,却印象深刻。   他不久前才在温宴身上闻到过。   当时,温宴离他很近,而后,更近。   唇贴着唇。   哪怕霍以骁很快就拉开了距离,但那一个瞬间还是刻在了记忆之中。   倒不是因为有多旖旎,他彼时更多的是惊讶和恼怒,温宴贴上来的唇,是冰的。   是不是软,是不是嫩,霍以骁一概不知,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冰。   明明这屋子里热得他都要出汗,明明前一刻温宴还在吃茶,滚烫热水冲泡茶叶,那茶水沾在她的唇上,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暖意。   这还不是腊月!   就温宴这样畏寒的身子骨,居然敢满脑子都是翻案、报仇,甚至为了达成目的出此下策!   真真是嫌命长!   到时候别说报仇失败被扔进牢里,温宴自己能先把自己折腾去半条命。   是了,暄仔说,还有四五天,这比刚刚温宴猜的七八天少多了。   差不多砍去一半了。   传到温宴耳朵里,不晓得她又要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招。   没有被小狐狸气死,霍以骁都觉得不容易!   霍以骁闭着眼睛,嫌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刺目,手掌在榻子上到处寻了寻,摸到了书册角,一把将它提起来又盖在了脸上。   也许是早上的回笼觉也没有睡好,不知不觉间,他思路又有些乱了。   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似是这样,又似是那样。   霍以骁在睡梦中听见了蝉鸣,很吵,是有一年的盛夏。   皇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把几个儿子叫去御书房,着重讲了兄友弟恭。   其他的伴读、亲随没有一个能入内的,只霍以骁被内侍请了进来。   几位皇子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这要说皇上没有认回霍以骁的念头,谁能信?   霍以骁脸色也沉着,他要听鬼的兄友弟恭,他跟朱家这几兄弟能友能恭?   到地底下都不可能。   而就算没有霍以骁,朱晟、朱桓他们也断断不可能和睦相处。   龙椅只有一把,他们各个都有野心。   话说回来,皇上也是踩着众多兄弟登上皇位的,这会儿跟儿子们说“兄友弟恭”,实在可笑。   到最后,一个个嘴上应得恳切,背后各怀鬼胎。   中宫皇后得顺着皇上的意思,隔天众嫔妃请安,她姐姐妹妹说了一通,又讲公主们需友善。   隔了几天,霍以骁收到了不少小玩意儿,看着都是新的,钱袋子、文房用具、络子,他发现朱桓也有,两人之间唯一看着差不多的,是络子,只绳子颜色不同。   打听了才知道,这些都是各位公主们送来的,心不一定诚,但态度摆给皇上和皇后了。   只是娘娘、公主们得在皇上、皇后之间取个平衡,不能忽略霍以骁,却也不会完全把他当皇子看。   也就成安公主“没心没肺”,厌烦这种表面太平,全交给了温宴准备。   温宴备的是络子,人人都一样。   霍以骁当时只觉得好笑,笑完了又想,他与温宴的接触虽不多,但那小姑娘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不会刻意讨好,也不会故意回避,坦然处之。   她和其他人一样唤他“四公子”,可温宴的态度和语气和别人不一样。   她是在跟“霍以骁”说话,哪怕是客套话,也是认真的,而不是敷衍。   这么一姑娘,在皇城这么个地方,独树一帜。   梦里的他,手指上还晃着那络子,耳边的蝉鸣忽重忽轻,而后,渐渐消失,只余一片宁静。   霍以骁看见温宴站在他跟前,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也很认真。   “你喜欢我,”她说着,“你同样喜欢我。”   霍以骁想要否认,络子垂着,他动了动唇,到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睁开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喜欢吗?   也许吧……   要不是喜欢,怎么会想救她,想帮她……   只是这份心意,他之前从来没有梳理过,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意去梳理。   理了做什么?   他姓霍,他老子姓朱。   就这一条,他就不想把温宴牵扯进来。   却是没想到,温宴自己先遭遇了巨变。   回临安一年的温宴性情有些变化,变成了胡话一套接一套的小狐狸,可他还是能感受到那份真挚,坦然且认真。   温宴软硬皆施,生生把他未作丝毫整理的心意全部挖出来,摊在他跟前,不让他继续回避。   是跟暄仔说的那样把人摁在眼皮子底下,还是让温宴自己去折腾……   霍以骁坐起身来,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门被推开,一人入内。   霍以骁抬眼看着从落地罩后头绕进来的人,没好气道:“怎么又是你?”   “不识好人心!”霍以暄呛声,“我刚想起一件事儿来,半刻不能耽搁,一定得告诉你。”   霍以骁轻哼。   霍以暄坐下,问道:“父母大孝,温姑娘还有两年吧?”   霍以骁从榻子上下来,趿着鞋子走到桌边,从底下暖着的水壶里倒了点温水润嗓子。   这屋子太干了。   “两年。”他轻咳了声,道。   “她就算要嫁人,也还得两年,”霍以暄道,“你可别觉得松了一口气,以为还能让老丈人您在京城里慢慢悠悠地琢磨两年。   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呢?跟那季究似的,那混不吝是没得逞,可下一个呢?   这里是临安,是旧都,算上整个江南,世家大族不少,你看不上的,未必入不了人家定安侯府的眼。   再退一步,顺平伯进京告御状,到时候宫中都知道你为了温宴把人孙子扔下水,还亲自追案子,生生坐实了季究买凶杀人的罪名……”   “我提醒你一句,”霍以骁打断霍以暄的话,“有我没我,季究都是凶手。”   “谁管你这么多?”霍以暄堵了回去,“几位殿下,是跟你一条条细细对账的人?你出京前把二殿下的手给弄断了,皇上也没罚你什么,他知道你和温宴关系紧密,你说,他会不会动温宴?” 第88章 得会听   霍以骁的脸色沉了下来,把茶盏按在了桌面上。   朱晟那人,锱铢必较,前回吃了那么大的亏,不可能自认倒霉。   不知道温宴与霍以骁的关系也就罢了,等顺平伯添油加醋、一张状纸送上去,朱晟势必要折腾。   而那些大小动作,根本不用朱晟亲自动手,自然有人会替他排忧。   “那时候,你在京城,温宴在临安,真有什么状况,你事后把二殿下双手双脚卸了,都赶不上。”霍以暄道。   霍以骁的视线,下意识地挪到了角落的炭盆上。   从昨晚上烧到现在,估摸着再等一两个时辰,就只剩余热了。   然后,屋子也会慢慢冷下去,是他喜欢的,却不是适合温宴的。   疆土辽阔,各地气候差异大,冷亦冷得不同,但对畏寒的温宴来说,都是一个字,冷。   霍以骁想让成安给温宴送一些皮裘来,一来一回,别说朝发夕至了,新年前能把东西都送到定安侯府,那都算运输途中麻利了。   临安与京城,真的太远了。   东西半道上耽搁了,那也就是耽搁。   若真跟霍以暄说的那样,等他收到讯息晓得临安出状况时,这里的变故早就收尾了。   起承转合,已然是合。   他想从中杀出来,登场硬拧,人家戏台都拆干净了!   真真是鞭长莫及。   他花那么多银子保下来的人,又因为他的缘故,被朱晟或是什么人给害了……   霍以骁咬着后槽牙,赔银子还是赔命?   赔什么他都血本无归!   霍以暄见他听进去了,又道:“你不可能一直不回京城,便是打定主意娶她,也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这两年里,你得安排妥当。   要我说呢,还是得把人搁在眼皮子底下。   若是她不顾前后地去报仇,你能把人拦下来。   若是有人出手招惹她,你,不说一盏茶吧,最多一个时辰也赶到了。”   霍以骁垂着眼皮,没有说话,似是在思考。   霍以暄等了会儿,又问:“你若觉得为难,我替你问问父亲,看他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呵……”霍以骁嘴唇动了动,“歇歇吧暄仔。”   霍以暄笑得十分得意,冲霍以骁摆了摆手,起身出去了。   他们骁爷说话,要是没有反对,就等于认同。   当然,哪怕他反对了,也不一定是拒绝。   得会听。   霍以暄觉得,他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他不是拖沓性子,干脆带上亲随走了一趟临安府衙。   衙门里,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阮执杀妻,案情明确,但他是官员出身,这案卷势必要严谨、仔细。   霍怀定留在临安的时间不多了,这几日间,要把之前累积下来没有做完的公务都赶出来。   李知府精神不大好,灌了一大壶浓茶,有条不紊地应对霍怀定,又指挥着手下官员做事。   霍以暄提了盒点心进去:“李大人,磨刀不误砍柴工,吃点甜的提提神。”   “贤侄真是,”李知府哈哈大笑,他当然看出霍以暄来寻霍怀定,便忙顺着接了话,“不瞒贤侄说,我正好饿了,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让我赶紧尝两口。”   霍怀定也笑,站起身来,与众人道:“那大伙儿都歇一歇,本官去天井里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寻了个僻静角落。   霍以暄压着声儿,道:“您前回问我,以骁与温姑娘之间是不是互有好感,我今儿可以给您答案了,真真切切的。”   霍怀定哼了声,上下打量了儿子几眼:“就这事儿?”   这还需要霍以暄来说,他火眼金睛,早看出来了。   不止是他,温子甫应当也心知肚明。   不过温家是女方,温宴又在孝期之中,这事儿温子甫不会主动递话,等着他们寻个合适的机会开口。   霍以暄听出来了,也不替自己解释,只继续往下说,反正等说完了,他父亲也嫌弃不了他了。   “我们现在是担心,等顺平伯进京之后,京里都晓得了,那几位殿下一时间拿以骁没辙,转而向温姑娘、甚至温家其他人下手,”霍以暄道,“彼时一南一北,想帮忙都赶不上。到时候,亲家没做成,反倒给人家惹一堆麻烦。”   霍怀定摸了摸胡子。   “我来替以骁问问,有没有两全之计,”霍以暄又道,“其实这话原本是他自己来问,但我估摸他难以启齿。   温姑娘将来若想为父母、为外祖家做些什么,会不会牵连我们霍家?   您知道的,以骁最不希望的,就是给我们惹麻烦。”   霍怀定拧着眉,长长叹了口气:“以骁那孩子啊……”   只要霍以骁开口,那霍怀定排除万难都会替他周旋、谋划,霍以骁是怕他为难,怕霍家为难,才不愿意说。   霍怀定又叹了一声,以骁好不容易有个上心的姑娘,却还得操这么一份心。   生来就比旁人尊贵,结果好处没占到多少,困难倒是一茬接一茬的。   他就不能和其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一样,单纯地喜欢一个,娶她回来,高高兴兴当新郎官吗?   年纪轻轻、思虑这么重,那还要他们这些中年人、老头子做什么?   当摆件花瓶吗?   霍怀定沉声道:“你让为父想一想,不管做得成做不成亲家,首先不能给人家添不该添的麻烦,再者,温家要翻案,我们又当……”   话说到一半,霍怀定顿住了。   霍以暄怔了怔,发现父亲的目光越过他,停在了他的身后,他便赶紧也转身过去。   他看到了霍以骁。   霍以骁快步过来,到两人跟前才停下。   他猜到了。   他也同样了解暄仔。   暄仔离开之后,霍以骁问了隐雷一声,就猜到他来衙门里了。   甚至暄仔会怎样与霍怀定提这事情,霍以骁亦心里有数。   又爱操心,又是急性子,暄仔迟早跟陀螺似的转得眼冒金星。   霍以骁拍了拍霍以暄的肩膀:“我自己说吧。”   霍怀定冲霍以暄微微颔首,霍以暄会意,退开几步。   “以骁,”霍怀定看着霍以骁,笑了笑,“牵连霍家?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霍以骁一怔,垂眼道:“还请伯父细说。” 第89章 根基(ChenLinda万币打赏+)   霍怀定背着手,整理了一番思路。   而后,他递给霍以暄一个眼神。   霍以暄冲他颔首,转身示意亲随与隐雷远远地注意一下四周状况。   待确定对话不会被旁人听去之后,霍怀定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你觉得,霍家的根基如何?”   霍以骁抿了抿唇。   他心里有答案,只是这答案说出来怪打击人的。   虽然别人戳心窝子的话,霍以骁没少说,甚至常常故意那么说,这几年在御书房里,好几次把皇上气得想骂他又骂不下去,但他不太愿意戳霍怀定的心窝子。   霍怀定看出来了,轻笑着道:“根基不稳?是不是?”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   有霍怀定起头,霍以骁便直言道:“霍家如今看着风光无限,皇上待太妃娘娘如亲生母亲,可也仅有娘娘而已。霍家子弟入仕,除了伯父您在都察院当个有实权的大员,其他人的官阶都不高。一旦娘娘……”   “是啊,”霍怀定感叹了一声,接了话过去,“一旦太妃娘娘薨逝,霍家在宫中、朝中,再无靠山。   霍家子弟在朝中不显,是娘娘谨慎,嫡亲母子俩都有外戚权重的烦恼,何况娘娘是养母。   家中那么些人,也没有出什么惊才绝绝、埋没了就可惜的,因而娘娘的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娘娘考虑多,行事克制,因而皇上待娘娘亲厚,娘娘在一天,我们霍家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大罪,就能顺一天。   等娘娘仙归,皇上惦着娘娘,也不会为难霍家。   可皇上也是会老的。   以骁,你不愿意跟几位殿下称兄道弟,他们就能不管你了吗?”   霍以骁的眉头猛得一皱。   朱茂、朱晟、朱桓、朱钰……   一张张面孔在他的脑海里以此出现。   大皇子朱茂的客气背后,是疏离和审视;   二皇子朱晟视他为眼中钉,数次针对他,但在霍以骁看来,这么会叫的狗反而好防备;   三皇子朱桓对他的情绪很复杂,从最初毫不知情时的拉拢和示好,到后来的冷言冷语,数年下来,两人维持住了表面的平衡,但霍以骁也知道,这平衡迟早要打破。   四皇子朱钰是中宫皇后的嫡子,开朗外向,嘴上说过几次不喜霍以骁“不上不下”的身份,却没有做过故意为难的事情,与朱晟相反,许是一条不叫的狗。   排序再往下的那几个,年纪与他们这些人差出了六七岁,他们的母妃亦没有性格特别张扬的,暂时还都很老实,可再过些年,成年之后,许是另一番光景。   霍以骁不屑什么认祖归宗,他在霍家好好当人,为什么要去跟会叫的、不会叫的狗做狗兄弟?   可这些都只是他的想法。   正如霍怀定说的,霍以骁不改姓,皇子们就当没他这个人了吗?   到时候,放他闲散云游,已经是善待了。   甚至于,接纳了他的霍家,在朝堂上亦是步步难行,做几个不打眼的小官,不复今日之荣光。   霍以骁捻了捻指尖,声音有些紧:“伯父莫不是希望我也掺合进去?”   他不想以恶意猜度霍怀定,但以局势来看,霍家若不想退后,只有他这颗棋子。   “不是这个意思,”霍怀定拍了拍霍以骁的胳膊,道,“认不认、怎么认、什么时候认,更甚至于皇上认、可你坚决不同意,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   我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霍家其他人也好,你想寻人说道,我们就说几句,顺耳的你听着,逆耳了你当没听过。   从一开始,娘娘就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你为棋子,才让你在霍家出生。   皇上亦是清楚,娘娘不是那样的人,才能放心地把你交给我们。   以骁,出身不是你能选择的,也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我说句直白些的,有你没你,霍家差不离。   真无所谓起伏,现在的一切,靠得不是军功、不是文名,原就是只靠着先帝器重娘娘、皇上又受娘娘抚养,仅此而已。   哪怕没有你,子弟之中出不了能人,一样是下坡路。   反倒是你,你得替自己考虑,不管几位殿下将来如何你争我夺,你得寻到自己的位置。   可以手握实权,也可以闲散逍遥,哪怕你豁出去了当个整天吃酒听曲逗鸟的纨绔,你得确保你自己能活下去。”   霍以骁垂着眼皮子,没有说什么,似是在细品刚才的那一番话。   霍怀定见他如此,心里又是一声长叹。   他们以前从没有聊过这些,太妃娘娘也没有与霍以骁谈过。   道理虽简单,也实在沉重,又难以开口。   用词稍不慎重,意思偏了,极易伤到感情。   原想着,太妃娘娘身体还康健,皇上亦在壮年,等霍以骁及冠时再谈,也不是不可,就一直拖下来了。   现在想来,其实是他们错了。   霍以骁心思沉,又是那样的处境,和他家没心没肺的暄仔不一样。   这么一想,霍怀定对皇上一阵腹诽。   说是愧对霍以骁,偏宠他,还不如不宠呢!   弄得跟个靶子似的,几位殿下都盯着他。   生生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逼得不得不万事留心。   别看他威风凛凛,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敢在御书房里大放厥词,敢断二皇子一条胳膊,敢把顺平伯的宝贝孙子扔水里还耀武扬威,可真的遇上状况,他就满腹思虑。   连喜欢个姑娘,都瞻前顾后,前怕连累霍家,后怕影响了温家。   这叫什么事儿嘛!   前两年,霍怀定婉转地和皇上提过,也不知道那位怎么想的,还是一样。   他是臣子,又是霍以骁名义上的伯父,御书房里有些话,也确实不好说。   霍怀定长吁短叹着,又道:“盛极而衰,这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有哪一家能逃得过。   军功赫赫如开朝功臣平西侯府,都能一朝覆灭,何况其他人家?   既然说到平西侯府了,我们再来说说温家那丫头和去年那桩通敌案子。   你认为,平西侯倒了,背后受益的都是什么人?”   霍以骁看着霍怀定,他有点明白伯父的意思了。 第90章 吃亏的又不是他(圈子贡献10000+)   霍以骁上午和温宴说,平西侯和夏太傅的倒下,是朝中势力的一次清洗,有他们在,其他人如何大肆侵占地盘?   平西侯手里的兵权,夏太傅在天下学子心中的地位,中心坍塌了,才能有其他势力的奋起、争夺。   抓到手里的权利难道是为了当“土皇帝”?   不可能。   这一切,最终都会变成他们身后主子手里的力量。   哪怕现在没有主子,总有一日,也会被拉拢、被蚕食。   名望和兵力,是皇子们争权夺利时最需要的工具。   去岁,胡乱编造又坐实了平西侯府通敌的那一批人之中,十之八九,有人得了某一位皇子的授意。   温宴眼里的仇家,她要复仇的对象,恰恰也是霍以骁要立足时不得不防备、牵制的人。   有没有温宴,霍以骁和几位皇子都是矛盾重重,一旦弄得不好,便是你死我活。   有没有霍以骁,温宴都会去对付当日的设计者,事后的得利者,她要报仇,就不得不如此。   他们两个,利益相通。   霍以骁理顺了思绪,失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霍怀定才说,他把事情想复杂了。   霍家的未来与霍以骁的选择无关,而温宴要走的路,有霍以骁相助许是能轻松些,他坚持不帮,温宴也不会不报仇了。   霍以骁看着霍怀定,道:“您说的是。”   霍怀定见他自己想清楚了,颇为欣慰,道:“还有两年,你可以慢慢想。”   霍以骁笑着摇了摇头。   可不能慢慢想。   一来得防着朱晟他们,二来,他得防着温宴这个人!   小狐狸鬼主意多,又爱说胡话,胆子大起来无法无天,不放在眼皮子底下,实在不能让人心安。   虽然温泉庄子对她的身体有益处,但温宴那性子,哪怕他离开临安了,她都未必会老老实实再去庄子上待着。   既如此,倒不如拎回京里去。   京郊亦有温泉,彼时寻个庄子,再让人盯着她,看她还怎么闹妖!   且京中有好大夫,寻来给温宴诊断一番,到时候内调外养,总比她不知珍惜身子骨、胡乱行事强。   至于娶她……   小狐狸的嘴巴信不得!   温宴有本事就继续冲他胡言乱语!   反正她敢说,他就敢听。   吃亏的又不是他。   先前没有拿定主意,霍以骁迟疑犹豫不少,现在,霍怀定替他拨开云雾,既想明白了,他的思路亦是顺畅。   霍以骁把京中状况理了理,与霍怀定道:“顺天府万同知,来年春天就差不多退了吧?”   霍怀定摸着胡子想了想,道:“老万岁数不小了,三年前就提过告老,没有准,我听吏部说过,他在重阳时又上过折子,想明年开春回乡。”   “他空出来的位子,定了接续的人选了吗?”霍以骁问,“若还未定,温宴两位叔父之中,可有能胜任的?”   霍怀定把各个关卡思量了一番,道:“我还未到明州,温子览做事如何,现在不好定论,只看温子甫,中规中矩,不算突出,但也绝不糊涂。   他是个稳当人,不冒进,也不一味妥协,性格和老万有点像。   给毕府尹当副手,还是稳当些的好,毕之安那人,又耿又冲,这几年没被人套麻袋打一顿,是他运气。”   霍以骁笑了起来。   事情说完了,气氛亦是缓和。   霍以暄过来,勾着霍以骁的肩膀,叫他去隔壁酒楼填肚子。   他们骁爷睡起觉来日夜颠倒,中午没用饭,只早上吃了汤圆,又思考了这么深奥的人生大事,这会儿肯定是饿了。   霍怀定笑着看他们兄弟两人离开,摸着胡子走回书房。   老万的位子倒也不是没人接,但给温子甫亦可。   论资历,温子甫做了这么些年临安同知,也足够了。   回京之后,和吏部周旋一番,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树大招风……   这树本来就已经这么大了,他添不添土,没甚区别。   衙门里,依旧忙碌。   李知府见霍怀定回来,叫小吏换了茶,又把一叠案卷抱过来,请他过目。   霍怀定一面看案卷,一面观察在场众人,两不耽误。   小吏们依着时辰送晚饭过来。   霍怀定拿了他的那份,道:“桌上全是东西,本官去隔壁用吧,免得沾了油。”   他起身出去,还不忘扫了李知府一眼。   李知府不久前才塞了好几块点心,又喝了许多茶,肚子委实涨得慌,干巴巴笑了笑,硬着头皮跟上去。   御史叫他一块吃,他吃不下也得吃。   隔壁屋子没有其他人,霍怀定喝了两口汤,道:“再四五日,本官就要往明州去了,李大人,松了一口气吗?”   “哪里的话,”李知府忙摆了摆手,“下官厚着脸皮说一句,临安在下官治下,还是挺可以的,当然比不了旧时,但也繁华兴盛。   下官和临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尽心尽力,才有这样的结果。   可我们的这些努力,靠每年考绩,不足以完全体现,只有巡按大人到府,亲自看看我们是怎么做事的,百姓生活如何,才最有体会。   本来准备得挺好的,没想到中途出了些岔子,真是……   当官嘛,一是为百姓为朝廷,二是为自己为门楣,做得好了,谁不想展现给上头看?   您说呢?”   霍怀定叫他这几句话说笑了,这位李大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本事还真是不错。   “既如此,”霍怀定顿了顿,道,“李大人想不想进京试一试?顺天府同知万大人明年告老,你接他的官,算是平调,历练几年,再接顺天府尹。”   李知府眨了眨眼睛,前一刻满面讨好,下一刻只剩错愕。   他是不是听错了?   让他去哪儿?京城?顺天府?   “哈、哈哈……”李知府干笑,笑得很是勉强。   这要是在霍怀定到临安之前,有人告诉他,他老李能去顺天府当府尹,他能乐得给祖宗大人们上三炷香。   现在?   现在他才不想去呢!   临安城里这些纨绔就够他头痛的了,京城能比这儿好?   别的不说,就看霍大人侄儿在顺平伯府那目中无人的样子,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呐。   比这位还彪的……   不敢想! 第91章 礼尚往来   李知府记得,上回提及顺天府尹,霍家侄儿讲府尹大人二话不说就逮了安国公世孙。   安国公府,开朝传至今日的国公府,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了。   给他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抓人家的世孙。   庶孙都不敢!   笑话,他是当官的,不是冲锋的,乌纱帽宝贵,性命更宝贵!   皇城脚下、顺天府衙,出点什么事儿,得跟皇子皇孙们打交道,没点儿背景想在那里如鱼得水?   听听霍大人那侄儿前回说的话,牢房里的阴狠招式,一套接一套的。   还有什么把犯人射着玩……   纨绔里的纨绔,不像话里的不像话!   也许人家只是说说,没有做过,但能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有耳濡目染的缘故。   京里那些簪缨子弟,天知道都在胡闹些什么。   等他坐在顺天府的大椅上,真遇上了这些子弟,他管不了。   反正一句话,那顺天府,他是吃不消的。   李知府稳了稳心神,斟酌着要如何回应霍怀定才合适,话到了嘴边,一个激灵,悟了!   霍怀定想调的是他李知府吗?   刚刚在书房,霍大人观察底下人,看得最多的分明是温子甫!   这两家十有八九是要结亲,霍大人此举是提携姻亲,跟他李知府压根没关系。   不过是话赶话,逗逗他。   当然,也是给他一个面子。   巡按大人来了一趟,临安府里有人升迁,升的是同知,没府尹什么事儿,传出去了,他脸面上讪讪。   若是他自己拒绝的,那又不一样。   霍大人真是十分之体贴、周到了。   思及此处,李知府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下官感谢大人抬爱,只是下官在临安的抱负还没有实现。”   李知府洋洋洒洒地,说着他三年前定下的计划。   治下城镇,商业要如何,水利又要如何,收成要达到多少。   借此机会,他一样一样说给霍怀定听。   “现在还差一点,估摸着再一两年,就差不多了,”李知府道,“下官做事得有始有终,调任顺天府,就辜负了治下百姓和官员对下官的信任了。   不过,下官想向大人推举一人,就是我们临安府的同知温子甫,他做事勤勉仔细,很是靠得住……”   霍怀定放下碗筷,靠着椅子听李知府说话。   他来临安好些天了,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位李知府比想象中的还有意思。   机灵、脑子快,看得到台阶,该上就上,该下就下。   不仅摸清楚了他的想法,把温子甫夸出了花来,还顺带叫卖了一下自己,抓紧机会表现。   那推出来当借口的计划,能这么顺口就说,可见平日对治下状况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霍怀定一面想,一面听,没曾想,这李知府说到最后又拐了个弯。   “都说人往高处爬,下官其实也是想在京中一展拳脚的,”李知府搓了搓手,笑容可掬,“下官对工部的活儿比较擅长,尤其是水利那块,有些心得,等下官实现了对临安百姓的承诺,若有机会能到工部历练,也是挺好的。”   霍怀定抚掌大笑。   看看,这就是人才!   知道给自己谋路子,还谋得让人半点不反感。   “对水利有心得?”霍怀定问,见李知府点头,他便道,“那你写一篇临安府水情利用、改善的文章,我带回京里给工部的人看看。”   李知府喜笑颜开,赶忙应下。   文章一定得写得漂亮,能不能进六部,之后再往上晋,就看这了!   比起在衙门里应付一堆人与事,还是工部更适合他。   李知府又意思着用了几口饭,先退了出来,哼哼着曲儿寻了温子甫。   他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老弟啊,贤弟啊,时来运转了呀!”   温子甫听不明白。   李知府大笑:“过些时日你就知道了,改日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提携老哥一把。”   温子甫:“……”   谁跟李知府说,他们先前的账已经扯平了?   温子甫按了按眉心,罢了罢了,他们定安侯府这一年来倒霉事情太多了,运势不好,他就不跟李知府计较了。   另一厢,霍以暄搁下勺子,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的汤圆。   霍以骁睨他,呵了一声:“跟你说了不要点。”   霍以暄撇嘴。   他们两个点了不少酒菜,这家老字号手艺不错,前回霍以骁给他带回来的宵夜就是这家买的。   今儿吃顿热乎的,很是对他的胃口。   以至于,他馋起了汤圆,早上那一碗,真是意犹未尽。   结果,难吃倒是不难吃,甚至,没有珠玉在前,这碗汤圆也能算得上可口香甜。   但两者比较,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是温宴做的那个味道。   “吃一堑、长一智,”霍以骁支着腮帮子,道,“我们暄仔又能长进些了。”   霍以暄气得喝了一盏酒,又叫了一碗片儿川。   窗外突然落了雪子,沙沙声一片。   冷风从外头过,热腾腾的片儿川下肚,别提有多舒坦。   霍以骁分了半碗,忽然就想起之前温宴大晚上的拖着他去吃拌川,小狐狸笑得眼睛弯弯的。   两人吃完了,霍以暄催霍以骁回驿馆。   霍以骁坐着没动,道:“你先回吧。”   霍以暄一怔,忽然福至心灵,冲他挤了挤眼,乐呵呵走了。   “毛病!”霍以骁哼笑,点了一份鸡丝粥,装起来带走。   隐雷接了,跟在霍以骁身后。   见他们骁爷到了定安侯府的北墙下,他低声道:“只一碗粥,是不是太寒碜了些?您这还不如不带呢!”   霍以骁道:“这叫礼尚往来。你白吃人家一碗汤圆了?”   隐雷摸了摸鼻尖。   一个天没亮到驿馆厨房包汤圆,一个天大黑到府外预备翻墙。   骁爷管这叫作:礼尚往来。   两个神仙!   霍以骁才不管隐雷在想什么,一手打伞,一手食盒,一个翻身越过院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温宴肯定用过晚饭了,再添份片儿川,恐怕不克化,还是粥好,暖胃。   这家酒楼的粥,也是先前温宴夸过好吃的。   他选得挺合适。 第92章 歪理(霍以骁星耀值2000+)   熙园里的灯没有熄。   许是温宴精神不好,光线拢得很暗,在这样阴沉又潮湿的天气里,屋子与黑夜都快融在一块了。   霍以骁走到屋外廊下,收了伞,拿伞身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很快,里头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了细细的一条缝。   岁娘站在门里,眼睛几乎都怼到了门缝上,待看清来人面貌,她侧身请人进去,又迅速关上了门。   见霍以骁上下打量她,似是一肚子不满意,岁娘赶紧解释:“骁爷,姑娘怕冷,门开得大了,热气全跑了……”   霍以骁把食盒递到了岁娘手上,打断了她的话:“拿进去吧。”   岁娘接过,问:“爷不自己进去?”   霍以骁解了身上披风,道:“不是怕冷吗?去去寒气。”   岁娘了然地应了一声,提着食盒绕进去了次间。   霍以骁面无表情整理着披风。   江南的雪子随风,风有多大,它们就有多飘,只那么一顶伞,压根遮挡不住。   不过是这么一段路,他肩膀、衣摆处湿漉漉的。   霍以骁自己不觉得什么,但怕冷怕出病来的温宴肯定吃不消。   小小年纪,比太妃娘娘的身体都要金贵了。   当然,这并不是霍以骁生气的点儿。   他已然晓得温宴体质,岁娘别说是开一条缝了,不开门只问来人都是寻常。   或者说,本来就该问!   温宴一个人住在定安侯府的最西北角,霍以骁两次过来,都没有遇上过附近有巡夜的婆子。   这一次,他都走到廊下了,慢腾腾收伞,这屋子里的主子、嬷嬷、丫鬟,没有一个人发现熙园里多了个外来者。   等他一敲门,岁娘直接开。   得亏来的是他,换作是个歹人,被人一窝端了都不稀奇。   就温宴自己捣鼓的迷药,往屋子里一吹,从人到猫,谁也跑不了。   他气的是这个!   霍以骁刚才懒得跟岁娘解释,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做主子的心大。   按说这么一只小狐狸,也遭遇过生活的捶打,怎么在这些细节上愣是不上心呢?   次间里,传出来轻轻的说话声。   温宴和岁娘在交谈着什么,霍以骁听不清楚,他在炭盆边站了会儿,都不见温宴从里头出来。   霍以骁垂着眼皮子,没好气地想,没心没肺!   今儿早上还把一遍遍把喜欢挂在嘴边,就差对天发誓来取信于他了,现在倒是拿乔了。   还说不是个过河拆桥的,等温宴知道温子甫要调去京城了,那桥瞬间就能化整为零。   木板、铆钉、绳索,列得整整齐齐,排得明明白白!   潮湿的斗篷留在中屋,霍以骁待寒意散了,抬步往次间去。   绕过落地罩,霍以骁看向温宴。   温宴坐在罗汉床上,腿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边上放了个矮几,那碗鸡丝粥就摆在上头,她拿着小勺,正送粥入口。   “……”霍以骁睨她,没好气地道,“吃得还挺香。”   温宴放下了勺子,冲他笑了起来:“骁爷特特送来的,肯定香啊。”   霍以骁哼了声,没坐罗汉床的另一头,只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了:“有客登门,就这规矩?”   温宴眨了眨眼睛。   哪家有规矩的客人,这个点翻墙登门的?   霍以骁一句话,愣是把两人正正经经的身份给说得危险万分。   温宴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琢磨着霍以骁的脾气,道:“我本是想去中屋的,叫岁娘拦了。”   岁娘微微瞪大了眼,在霍以骁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赶紧把脸上的惊讶都收了回去,挤出一个恭谨的笑容。   “岁娘说,我畏寒,前回骁爷走时就不让我送,怕中屋不及这间暖和,”温宴又道,“知道我一早要送汤圆到驿馆,骁爷点了一夜的炭盆,为我这身子骨操透了心,我若不听话,万一冷了,倒是伤了骁爷给我送粥的好意。”   岁娘的脸几乎都笑僵了。   她家姑娘,怎么说一茬是一茬的,这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可看着霍以骁,岁娘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把嘴角弯成黄嬷嬷指导之下,宫中侍女最优雅、最得体的弧线:“是……”   霍以骁双手抱着胳膊,嗤得笑了。   小狐狸胡编乱造,明知道这话假得都边了,还敢往外蹦。   而他知道温宴在讲故事,还是被这么不用心的胡话说得哭笑不得。   他冲岁娘抬了抬下颚。   岁娘如获大赦,赶紧躲去中屋了。   霍以骁见岁娘落荒而逃,又笑了声。   还有别人跟他一样被温宴的胡话弄得进退两难、只能闭着眼走到黑,他稍微舒坦些了。   “连自己的丫鬟都作弄,”霍以骁道,“你也不怕她反应不过来拆台?”   温宴一手支着腮帮子,一手拿起勺子,拨了拨碗里的鸡丝:“她不拆台,骁爷就信了?”   霍以骁:“……”   歪理!   霍以骁按下这事儿,与温宴说防备:“问都不问一声,你就不怕有歹人?”   温宴慢条斯理咽下,道:“歹人不会敲门……”   霍以骁道:“温宴……”   温宴委屈得应了声:“歹人都有胆子到定安侯府行凶,又已然到了我屋子外头,岁娘不开门也拦不住……”   霍以骁听得脑门发胀,这都是什么?   不论有没有人拆台,她就只管先把胡话说起来,反正他都不信,小狐狸自己说高兴了就行;   既然拦不住歹人,那也不用多此一举问来人身份,来的是正经人,得开门,来的是歹人,别人会踹门。   歪理中的歪理,还是一脉相承的歪理!   霍以骁气得不想说话。   温宴忍着笑用鸡丝粥,等吃完了再哄也来得及。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静的。   霍以骁气了会儿,抬起眼帘看温宴。   温宴抱着碗,一口接一口,神色愉悦。   他暗想,小狐狸就是小狐狸,爱吃鸡,就那么点儿掺在粥里的鸡丝,都能津津有味。   罢了,跟她生哪门子气。   他气得仰倒,温宴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他得不偿失。   “礼尚往来。”霍以骁道。   “唉?”温宴眨巴着眼睛,看了眼霍以骁,又看了眼粥,“跟什么往来?跟我的汤圆?” 第93章 他会做个鬼买卖(黑檀儿星耀值2000+)   霍以骁挑眉:“有什么不对?”   温宴轻轻叹了一声:“我那是自己动手一颗一颗包的,从揉猪油馅儿到包成圆子下锅,全是亲手做的,你这是铺子里买的,哪里能往来得了?骁爷可真是会做买卖。”   说完,温宴还撇了撇嘴。   三分委屈、三分无奈、三分嫌弃。   只一眼看去,不晓得是真心话还是装的。   霍以骁没有耐心去分辨。   这个温宴!   真不是他想生气,是温宴一盆一盆浇油。   竟然说他会做买卖?   他会做个鬼买卖!   他亏得底都朝天了,天天只能找补,免得血本无归。   小狐狸还往他痛处捅刀子!   早知道,连这碗粥都不给她捎带了!   哪怕是嘴上嫌弃着,温宴还是吃得一口不剩。   这鸡丝粥,用高汤做底,费火候炖出来的。   米熬得化开,厚薄恰当,加了香蕈丝增鲜,拌入鸡丝,又点了几点芝麻油增香,再配上两样小菜,冬夜里用上一碗,暖胃舒服。   吃完了,温宴才转过身来,正对着霍以骁。   “骁爷夜里过来,不是为了与我礼尚往来的吧?”温宴柔声道。   霍以骁的视线从温宴的手指上划过,看起来不似早上一般泛红了。   温宴那句话倒是没诓他,手指就是包汤圆弄的,缓过来就恢复了。   想了想,霍以骁道:“你鬼主意太多了,不叮嘱你几句,天知道你又要惹什么麻烦。   姑娘家家的,别整天想东想西,为了给你父母亲人翻案就不管不顾的。   别因为我在临安帮过你两次,就认为到了京城,我也会被你当靠山。   话说回来,靠山也不好找。   把山靠倒了不说,自己还跑不及埋里头。”   温宴没有打断霍以骁的话,骁爷语气虽然不怎么样,但意思倒也明白,全是为了她好。   但显然,不止是话里有话,还有一堆保留。   “骁爷,”温宴笑着问他,“这是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吗?甜枣我已经吃完了,现在就只剩巴掌了?”   霍以骁瞪她。   温宴不怕他瞪,还是笑眯眯地:“鸡丝粥是我们上回去过的那家酒楼买的。骁爷下午去衙门了?”   霍以骁一愣,很快就明白了温宴的意思。   从驿馆到定安侯府北墙,不经过那家酒楼。   理由也不是寻不着,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改了。   “我们再过四五天就去明州了,比你预想得要快,”霍以骁道,“时间不宽裕,得在小年前回到京城。你眼珠子不用转,鬼主意都收一收,再敢跟早上那样胡来,我保证让你一辈子进不了京。”   温宴抿了抿唇,她的眼睛才没有瞎转呢。   可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她直接点出了重点:“骁爷是说,只要我不胡来,就能让我跟你进京去?”   “不是跟我,你跟我进京算哪门子事?”霍以骁叹道,“年后衙门开印,顺天府万同知就告老还乡了,伯父觉得你二叔父有能力接任,到时候吏部会下调任文书。   他进京做官,你要能说服他带上你,你只管进京来。   这几日天寒,你就不用有事没事儿就往驿馆跑,冻出病来,躺上一月两月,最后耽搁了行程,懊悔的是你。”   温宴讶异极了。   自家二叔父竟然是个能在顺天府做事的料子,太让人惊讶了。   上辈子,无论是温子甫还是温子览,都不曾调入京城。   可能是彼此之间不熟悉以至有些隔阂,她在京中无论是起是伏,与二房、三房都没有过多的往来。   以她现在对两位叔父的了解来看,大抵是因为长房蒙难时,他们没能帮上忙,温宴咬牙翻案,他们亦出不了力,等一切尘埃落定了,自然也无法厚着脸皮来讨要好处。   直到温宴在庄子里睁眼,温子甫还是临安同知。   温子甫能在临安府站稳,一开始是沾了长兄的光,且温家久居城中,人脉不说多深,也算广,官场上行走,够他用了。   可临安和顺天府是不同的。   二叔父当真可以?   那位吃醉了酒,和兄弟两人在府门口,前一刻吵架、下一刻抱头痛哭的二叔父?   那位醉酒睡不醒,被底下人猜测会不会遭遇河东狮,叫二叔母一脑袋摁到凉水去里的二叔父?   别是霍以骁为了让她能进京,故意让霍大人帮忙了吧?   不过,这也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要是婉拒了,别说自己的回京路堵了,也坏了温子甫的升迁路,桂老夫人都能被她真的气傻过去。   希望真的是她看走了眼吧。   自家二叔父其实是有才有能之辈。   温宴琢磨着温子甫的状况,随口问了一句:“有说我三叔父的安排吗?”   “你……”霍以骁抬手,隔空点了点温宴,“想得还挺美的,我帮你把整个定安侯府挪到京里去成不成?”   温宴轻咳了一声。   京中寸土寸金的,她们家账面空空,还没个住处。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真逗霍以骁说个“成”字,恐怕就不好哄了。   温宴看着霍以骁,笑盈盈地:“那我这些时日肯定乖乖的,不让自己冻出病来,来年便进京。”   霍以骁:“……”   得了好处就卖乖。   行吧,总比得了好处还气他强些。   “总之,进京后也得老实些,你们定安侯府有仇家,我也有,别傻乎乎着了道,”霍以骁道,“你怕冷的毛病也得请大夫看看,小小年纪一身病,还大言不惭想一直跟着我,你有我命长吗?”   温宴下意识地要反驳:“我怎么就没你命……”   后面几个字,她声音越来越小,成了蚊子叫。   她反驳不了。   上辈子,她的确比霍以骁命短。   虽然温宴认为,这跟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关系,但输了就是输了,她认。   她这辈子,肯定得长命百岁!   霍以骁活得久,她得活得更久!   “骁爷,”温宴道,“我在宫中生活多年,与你有仇的几位殿下,我都认得,我不会着了他们的道,他们不足以信。”   霍以骁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你这话说的,难道还有跟我没有仇的?那你说说,谁可以信?”   “你呀,”温宴答得毫不犹豫,“我只信你,也一定会让你信我。” 第94章 放心   霍以骁沉默了。   刚才温宴要用粥,岁娘给次间里的油灯换了个灯罩,屋里比霍以骁来之前亮了些。   也只是亮了稍稍一点点而已。   温宴竖着腿坐在罗汉床上,盖了厚被子,双手抱着膝盖,看起来很不严肃的姿态,却说着无比认真的话。   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认真。   油灯的光映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更是映在了她的眼睛里。   眸子里就像是蕴了一汪水,像他见过的西子湖,湖面上的雾气散开,露出清澈如镜的水面,把湖水上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在其中。   三潭印月明亮的皎洁白光。   温宴眼中他的身影。   本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霍以骁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他才不会信,终是没有说出口。   随她去吧。   小狐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到底能不能信,他自己能看、能听、能判断。   温宴能给他演上十天半月的,难道能再演个一年两年?   真有那样的本事,他就夸一句小狐狸厉害。   “我信不信你不是眼下关键,”霍以骁缓缓道,“你先说服你二叔父吧。”   温宴莞尔。   说服二叔父,这在温宴看来根本不是问题。   甚至,她突然反悔了要在临安城里混日子,桂老夫人都会一脚把她踢到京城去。   “骁爷放心,你一定会在京城看到我的。”温宴笑着道。   霍以骁挑眉,他放什么心……   转念一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是,若没有在京城看到温宴,他确实不放心。   怕她半道上遇着麻烦了,尤其是朱晟那儿的麻烦。   “这几天老老实实待着,别乱跑,”霍以骁又说了一遍,这才站起身,“我先回去了。”   温宴应了。   霍以骁走到落地罩边,顿了脚步,转头扫了温宴一眼。   小狐狸待在罗汉床上,老老实实,一步都没有乱跑……   见他看过来,温宴还冲她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以示“慢走不送”。   霍以骁好气又好笑,没有再说什么,到中屋拿上了斗篷,启门出去了。   岁娘关好门,回到次间,一面收拾食盒,一面道:“还是姑娘算得准,骁爷答应让姑娘回京了。”   温宴靠着引枕,道:“哪怕他不答应,我也得磨到他答应。我那么喜欢他,可不得使劲儿努力。”   岁娘瞅着温宴看,半晌,凑过来小声说:“姑娘,撒谎一次是假的,两次是假的,三次就成真了,骁爷这么帮您,您把他骗得信以为真,不好吧?”   温宴笑着拿手边的书册轻敲岁娘的脑袋:“我哪里是骗他,我说的都是真话!他不信我,你也不信我,说真话真难。”   岁娘抿着唇直笑:“那我暂且信您吧。”   “……”   温宴把讨打的岁娘赶去铺床,自己越想,亦是越好笑。   戏演多了,假话也说多了,以至于她说真话,一个两个都不信她了!   前途多舛!   房门很快的一开一关,黄嬷嬷从外头进来,怕身上寒气传给温宴,她就站在落地罩旁,隔着一整个次间与温宴道:“姑娘,不早了,该睡了。每每睡得少了,您就越发觉得冷,这天儿又不好,您冷得难受了还怎么去驿馆?”   “我这几日不过去了,”温宴答道,“骁爷刚说让我老老实实待着。”   黄嬷嬷睁大眼睛看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您能听话?”四个大字添一个标点。   “妈妈……”温宴娇声讨饶,“你真的得信我,我跟你说,刚才……”   温宴倒豆子似的,说了岁娘“坏话”。   黄嬷嬷听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这事儿啊,那奴婢肯定是信姑娘的。”   她这个岁数,又是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难道在男女心意上还会看走眼?   厌恶可以装冷漠,但喜欢就是喜欢,掩饰不了。   温宴很满意黄嬷嬷的回答。   还是她的黄嬷嬷有眼光,是个人才,等回京后定能大杀四方。   这一晚,许是首要目标能达成了,温宴睡得很香。   舒园里,温子甫则是辗转反侧。   李知府晚饭后说了那么几句,让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温子甫能猜到是霍怀定与李知府在隔壁屋子用饭时说了些什么,但具体内容,李知府直跟他打哈哈。   听李知府那口气,应当是好事……   温子甫琢磨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起来,眼下发青。   曹氏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拧着眉,道:“老爷,你不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样子,霍大人也不会觉得你在公务上躲懒了。”   温子甫对着水盆照了照,嘴上道:“我可不就是忙得睡不着嘛!帮我想想法子,这个样子出不了门。”   曹氏忙应了,又是用冷帕子敷,又是拿热鸡蛋滚。   “宴姐儿什么时候去给母亲请安?”温子甫还是觉得不踏实,温宴有温宴的路子,他或许可以请温宴去探探口风?   曹氏答道:“母亲免了宴姐儿晨昏定省。”   温子甫从曹氏手里拿过帕子,熬着一边,只一只眼看路:“我去熙园找她,等下就从角门走了,你替我跟母亲说一声。”   这厢温子甫风风火火,那厢温宴刚刚起身。   睡眼惺忪的温宴对上“独眼龙”温子甫,她愣了愣,而后,瞌睡全跑了。   温子甫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温宴忍着笑,道:“叔父不用紧张,是好事,依我之见,过几天霍大人离开临安时会跟您提的。”   温子甫悬着的心落了大半。   他家宴姐儿说好的,那就差不了。   他急着来,又急着走,出了熙园,冷不丁一想,霍大人和李知府昨儿晚饭时才商量了的事情,宴姐儿在府里待着,她从哪里得的消息?   别是天黑后又翻墙出门了吧?   之前也就算了,昨晚上多冷啊,又下雪子,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仔细仔细身子骨呢!   回头得好好跟曹氏唠一唠。   虽然没了娘,但还有婶娘呐,冻坏了可怎么办!   熙园里,温宴看着温子甫的背影,摸了摸鼻尖。   自家这位二叔父,真的能胜任吧?   能的吧? 第95章 没有一个能用的(圈子贡献12000+)   长寿堂里。   桂老夫人睁开眼睛时,差不多快正午了。   青珠进来服侍她起身,一面伺候,一面道:“刘妈妈说您昨晚上睡得不踏实,早上就没有叫您,清早来请安的也都让他们回了。”   桂老夫人含糊地“嗯”了一声,接过茶盏漱口。   她半夜里魇着了。   先前中匕首的伤口仿佛裂开了,红血黄浓直往外冒。   她在梦中怎么捂住伤处都毫无用处。   因而老夫人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自己的伤口,好在一切如常,梦只是梦。   让人又惊又怕的梦境叫桂老夫人心里不舒坦极了,她需要个宣泄的口子。   以前倒是有安氏,现在……   桂老夫人问青珠道:“三郎媳妇身子骨好些了吗?今儿能坐起身了吗?”   青珠答道:“清晨大姑奶奶来给您问安,与刘妈妈说了,三夫人昨儿晚上半靠半坐,能有半个多时辰了,虽然久坐还是会头晕,但人很清楚,大姑奶奶与她说事儿,她也能说一番意见,思路不乱。姑奶奶说,下午医婆会再来瞧瞧夫人身体。”   “脑袋要紧,挨几刀子,运气好的没多久就活蹦乱跳了,伤了脑袋的不一样,运气不好,一碰就没了,”桂老夫人缓缓道,“三郎媳妇算是运气不错的了,就是老婆子这么久没有她在跟前,不习惯。”   青珠笑道:“老夫人您心疼三夫人,三夫人定然也惦记着您,想早日来您这儿呢。”   桂老夫人笑了笑,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   安氏会想来?   巴不得躺到她老婆子进棺材的那一天!   “让鸢姐儿多陪陪她母亲,”桂老夫人道,“三郎有说什么时候回明州去吗?按说霍大人也快要出发了,老婆子和他媳妇一天天好起来,三郎没道理比巡按都拖沓。二郎衙门里可有准信?”   青珠答不上来,只好摇头:“二老爷今早上没有过来,二夫人说,他有事儿寻三姑娘。”   桂老夫人面露困惑。   温子甫是个很孝顺的儿子。   除非喝多了起不了身,否则每天都会来,且是第一个。   衙门要当值,他早早来,也好早早出门。   老夫人上了年纪,起得早,自不觉得温子甫乱了她的时间。   到底有什么事情要这么急着寻温宴?   竟是一刻都不耽搁。   桂老夫人好奇极了,忙问:“宴姐儿来过吗?”   “您免了三姑娘晨昏定省。”青珠道。   “……”桂老夫人轻咳了声。   免了就不来了,也不知道推让推让!   这都不叫缺心眼、耿直,这叫台阶一搭,跑得比谁都快!   别以为她不知道温宴昨儿天没亮就去驿馆了,那时候怎么不嫌冷了呀!   “你……”桂老夫人看了青珠一眼,欲言又止。   温宴不来,她也肯定不会过去,让底下人去套话,青珠一看就不是那个料子。   不止是青珠,老刘也不行。   别嘘寒问暖了半天,话没套出来,反倒被温宴装回乖。   桂老夫人皱眉,满院子那么多人,愣是没有一个能用的!   这要都跟熙园里的老黄一样有本事,能少操多少心啊!   桂老夫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午饭时候了吧?老婆子一人吃东西没味道,你让人去请宴姐儿过来陪陪我。”   青珠应下,退出去寻了个小丫鬟,让她去一趟。   熙园里,温宴从书册里抬起头,奇道:“祖母唤我陪她用饭?”   小丫鬟忙不迭点头。   温宴道:“你回祖母,我这就过去。”   待小丫鬟走了,温宴搁下书册,笑了声。   桂老夫人为了安养身体,讲究一个清淡,能有味道才怪呢。   而温宴咸甜辣酸,什么都喜欢,还重油,她跟老夫人可吃不到一块去。   不过老夫人叫了她,她必须给个面子。   看她们祖孙两个谁吃不下饭吧。   温宴裹得严严实实进了长寿堂。   她冲罗汉床上的桂老夫人莞尔一笑,几步上前:“祖母,您是不是有什么好菜,想分给我呀?”   桂老夫人一脸和蔼。   小丫头做戏,说来就来。   但,姜,肯定得是老的辣。   青珠摆完桌,便要退出去。   “姐姐,”温宴笑盈盈地唤住了她,“你不伺候祖母用饭吗?今儿是刘妈妈伺候?”   青珠一愣,看了眼桂老夫人,又看了眼温宴。   “她啊,缺点儿机灵,”桂老夫人接了话,“以前都是你三婶娘陪我用饭的,可她伤着,青珠和老刘差点儿意思,不得劲儿,今儿宴姐儿既然在,你给老婆子布菜。”   温宴眨了眨眼睛。   故意立规矩?   瞧着不像。   老夫人明明不想看见她,还得在吃饭时把她叫来,完全是影响胃口、阻碍克化、很是罪过,这不符合老夫人对养生的追求。   八成是有事儿要问她,寻了这么个由头。   顺便来都来了,让她做点儿事情。   温宴觉得,布菜虽然不麻烦,但她不愿意。   于是,她娇娇道:“布菜啊,我不会呀,以前没做过。”   桂老夫人“哎呀”了一声:“那怎么行呢?在自己家里没关系,等嫁了人,婆母跟前连布菜都布不好,会叫人笑话的,赶紧学学。”   “我好像不用学……”温宴眼睛里满是无辜,“我名义上的公爹婆母都不在了,真的婆母,不晓得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没点儿讯息,可能也不在人世了,真的公爹有一堆伺候的内侍、宫女,轮不到我,太妃娘娘那儿,我也插不上手……”   桂老夫人:“……”   她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还有这小丫头叫得这么顺口,怎么跟婚事板上钉钉了一样?也不怕出差池。   呸呸呸!   错了错了,不能出差池,就得板上钉钉!   桂老夫人按了按胸口,哈哈笑了两声:“我们宴姐儿有福气!既如此,青珠,你来吧。”   一顿午饭,温宴不知道老夫人用得满不满意,反正她吃得很没意思。   主要是不对胃口,太淡了,她已经琢磨着回去后让岁娘去街上酒楼里再买几道菜了。   上回霍以骁点的,那宋嫂鱼羹色泽鲜嫩,闻起来微酸,应是极开胃的,那道干炸响铃也不错,金黄油亮,可惜她被骁爷管着,一筷子都没捞到……   等下就点这些吧,想起来了,就惦记极了。 第96章 皮一下(温宴星耀值4000+)   桂老夫人眯了眯眼睛。   温宴走神了,还走得毫无掩饰。   “宴姐儿在想什么?”桂老夫人故意打断了温宴的思路,“也说给祖母听听?”   温宴收回了心神,答道:“想霍以骁啊。”   这个答案,很大方,很朴实,很直接,也很厚脸皮。   桂老夫人的胃口本就一般,叫温宴连续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应对弄得越发吃不下,干脆叫青珠撤了。   一面漱口,她一面想,她就不该在用饭时找这小丫头,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思及最开始找温宴的原因,老夫人缓缓道:“祖母都忘了问你了,你知道霍大人何时离开临安吗?”   “再四五日。”温宴答。   “这么快?”桂老夫人感叹了声,“之后就去明州了吧?那得叫你三叔父早些启程,好到衙门里准备准备。”   温宴点了点头。   “那边还有旁的表示吗?”桂老夫人问,“还是等两年后再议?   宴姐儿,不是祖母心急火燎的,婚姻之事,过了小定还有出差池的,何况你们两个现在只讲个心知肚明。   我们不说旁人,就看鸢姐儿,当日阮家多积极啊,后来就反过头来看不上我们。   捧高踩低的,世间常有,谁叫我们定安侯府出了变故呢。   万一这两年,我们再有个起落,霍家远在京城,你们走动得少,那厢再杀出了程咬金来,又要添风波。   祖母是琢磨着,能早些商量起来,总归好些。”   温宴含笑听着。   桂老夫人见温宴不为所动,垂下肩膀,长长叹了口气:“祖母得未雨绸缪了啊!   祖母生你父亲的时候,头一胎,年纪也轻,大出血,真真是鬼门关上走一圈,凶险极了。   就是仗着年轻、底子好,没多长时间就养回来了。   现在是老了,之前受伤,看着是好起来了,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如从前了。   昨儿半夜惊梦,伤口裂了,出血流脓,吓得半宿没有睡着。   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好,也许是日薄西山,再也养不好了。   怕就怕,两年后,两家要议亲时,祖母心力不足。”   温宴听完,心说,老夫人说话是真有水平,道理全占了,但究其要点,就是问话,得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当然,这种话术也确实有效。   若不是温宴晓得桂老夫人是什么脾气,这番话入耳,真真是事事替她考量,暖心极了。   温宴一点点收起笑容,而后微微蹙眉,露出了一个担忧又着急的神情来:“祖母说得对,我都没有想得这么细,叫您这么一说,这可怎么办才好,您让我想想……”   这一想,想得险些哭出来。   桂老夫人被这一通变脸弄得七上八下,一时间分不出真假,便道:“那你慢慢想……”   温宴忙不迭点头,逮着机会,回熙园想去了。   直到人跑了,桂老夫人才领悟过来,拍着罗汉床:“死丫头贼精贼精的!”   温宴前脚离开长寿堂,想了想,后脚还是又转了回去。   青珠见她回来,惊讶道:“姑娘拉下东西了?”   温宴冲她笑了笑,道:“有话忘了跟祖母说了。”   撩了帘子进去,绕到次间,温宴道:“祖母,您养身子要紧,我想出办法来了一定告诉您。”   说完,温宴又走了。   桂老夫人啧了声:“老刘,你看看这丫头,有一出没一出的。”   “三姑娘是担心您呢,”刘嬷嬷道,“您养好身体最最紧要了。”   桂老夫人哼笑:“还用你说,整个临安府,都没有比老婆子更惜命的了!”   风大,温宴裹紧了斗篷往回走。   岁娘一肚子狐疑,还是忍住了,直到回到熙园里,伺候姑娘往暖呼呼的罗汉床被窝里一钻,她才问了心中疑惑。   “姑娘为何又特特回去了呢?”   温宴捧着茶盏笑了起来:“就是突然觉得,祖母那人还挺有意思的。”   她们祖孙两人,慈爱、孝顺之类的,一丁点都没有。   桂老夫人“厌屋及乌”的不喜欢温宴。   温宴在此之前,对老夫人更多的是陌生。   可要论深仇大恨,老夫人真没有苛待过她和温章。   两世为人,温宴的仇家够多的了,都是血淋淋的死仇,桂老夫人没有资格列位其中,也没有往其中硬挤的想法。   既如此,当个战场上的同袍倒是挺合适的。   对温宴来说是杀父杀母之仇,对老夫人而言,何尝不是夺子之恨?   搭戏台子唱戏,得有主有配,各自负责,比单枪匹马强多了。   桂老夫人有年纪,有身份,关键是演戏的本事数一数二,平日里对外厮杀,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   上回顺平伯夫人被喷了一身汤药只能骂骂咧咧离开,因为喷她的是装疯卖傻的定安侯夫人。   换个其他人,哪怕是真的傻了,伯夫人能把那人的床板给拆了。   至于私底下故意皮老夫人一下,温宴觉得,还挺愉悦的。   另一厢,桂老夫人耐着心思等温宴想法子。   办法没等来,等到的消息让她啼笑皆非。   听说,岁娘出府去了,酒楼里转了一圈,拎回来好大一食盒,温宴还分了分,送去了舒园和畅园。   一直等到天黑,曹氏使人来说了一声,温子甫衙门里忙碌,这两天都不能回来,让老夫人别惦记。   好嘛,她想从温子甫口中打听一二的计划,也失败了。   桂老夫人等了足足三天,温宴在屋子里待了三天,急得老夫人想问问她,她的办法是靠梦里得来的吗?   直等到这天傍晚,她等到了回府的温子甫。   温子甫的下颚上露了青渣,看着有些疲惫,但眼神明亮,喜悦之情外放。   桂老夫人问:“二郎遇着什么好事情了?快与我说说。”   温子甫激动地道:“霍大人明日就要离开了,他今天与儿子透了底,说是过完年,顺天府一位老同知告老,空出来的缺会由儿子补上去,让儿子准备准备,年后进京。”   桂老夫人瞪大了双眼:“当真?霍大人真的这么说?”   “是真的,”温子甫道,“宴姐儿应该前几天就听到风声了,您可以问她。”   桂老夫人的笑容顿了顿。   温宴早知道了?   好一个温宴,愣是给她装了三天的傻!   她是一位伤重未愈的老年人,还让她操了三天心,这丫头怎么就不知道尊老呢! 第97章 风光   温子甫哪知道温宴蒙了桂老夫人三天,笑道:“调任文书下来之前,此时还不能张扬,只我们自家人知道就好。”   “慎重些好。”桂老夫人很是认同。   “儿子也就是当年科考时,曾进过京城,原以为这辈子就在临安府做事了,没想到得了这么一机会,”温子甫感慨极了,“说起来都快二十年了,当时京中还有大哥照料儿子……”   提及从前事,桂老夫人亦是十分感叹,可那也就是一瞬,更多的是疑惑。   虽说在母亲眼里,儿子就是个出色的,但说句公道话,二儿子的能力还是弱了些。   入顺天府,不是光凭本事了吧?   桂老夫人便问:“霍大人还说了些什么?”   “霍大人没有提,”温子甫说完,有些领会了桂老夫人的意思,忙摆了摆手,“母亲,也许其中有宴姐儿的缘故,但霍大人连自家子弟都没有提携,若儿子真不适合那位子,他不会如此的。”   桂老夫人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那我们得好好安排安排。”   说完,老夫人让人去请温宴,转念一想,又把曹氏和温子览也找了来。   温宴离得最远,来得最慢。   进了屋子,还未及问安,就被站在一旁的曹氏吸引了目光。   曹氏整个人绷着,一副想要仰天大笑又不得不憋着的样子,看起来忍得很是辛苦。   温宴想,看来是得了消息了。   “二叔母,”温宴心情好,决定日行一善,“我在长寿堂外瞧见二姐姐了,她似是在寻您。”   曹氏一愣,得了老夫人首肯,赶紧提裙出去。   院子外,空空的,天太冷了,连个婆子的身影都没有,更别说温慧了。   曹氏唤了两声“慧姐儿”,没有得到回应,叫冷风一吹,才反应过来温宴的意思。   四下无人,她再也不用忍着了,捧着脸笑了好一阵。   哎呀宴姐儿真是个贴心孩子!   以后得使劲儿疼!   一年之前,她还在担心温子甫会不会被长房所累,升官没戏不说,指不定还要左迁。   没想到一年之后,时来运转,要升了!   而且是京城顺天府!   她都不知道京城长什么样儿呢。   离开临安、离开婆母的注视,单独过日子。   安氏盼了那么久没有盼着的事情,她眼看着就要达成了!   曹氏笑得嘴都酸了,轻咳了两声,控制好表情,喜滋滋地回到屋子里:“没什么要紧事儿。”   桂老夫人睨了她一眼,握着身边温宴的手,继续着她们先前的对话:“宴姐儿想随你叔父一道进京?”   温宴颔首:“您前几天说的话,我越想越对,天南地北的实在太远,真有个程咬金,我岂不是得去跳西子湖?   既然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好机会,我就到京里去。   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谁会截我的胡。”   桂老夫人牙疼,小丫头不说前几天还好,一说她就来气。   “宴姐儿,”老夫人故意道,“虽说是我们高攀,但婚姻之事,女方还是矜持一些为好,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进京去,不合适。”   温宴听了,不解释,不反驳,只乖乖巧巧地冲着桂老夫人笑。   矜持?   老夫人要抱紧香饽饽的时候,可没有教过她这两个字。   坐在下首的温子览面上则划过了一丝困惑。   他听得出老夫人指的是霍大人的侄儿。   但两家结亲,也轮不上高攀吧?   桂老夫人被温宴笑得没了办法,干脆另起了话头:“我思来想去,宴姐儿进京,利大于弊,但是,只宴姐儿跟着二郎进京,肯定是不妥当的。”   曹氏一听这话,赶紧接了上来:“您说得对,宴姐儿是姑娘,跟着父亲赴任还说得过去,单独跟着叔父,不大合适。   不如我也进京去,把慧姐儿、婧姐儿也带上,一来伺候老爷,二来能照顾姐儿们。   老爷在京中,往后应酬肯定不少,府里也得有人应付往来。”   桂老夫人闭着眼,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说得在理,你应该去的。”   曹氏的眼睛激动得冒光,这么容易?她还有一堆一堆的理由没有说呢!   温子览愕然极了,这么容易?他跟眉娘求了那么久……   桂老夫人仿若是没有发现他们的神色变化,继续道:“老婆子也要去。”   曹氏仿若是挨了一棍子,嘴皮子里蹦出了一声“啊?”   温子览也惊着了,满头问号。   桂老夫人扫了众人一眼:“怎么?老婆子去不得?”   温子甫道:“哪里的话,只是,您上了年纪,怕您水土不服……”   桂老夫人摆了摆手。   不用别人说,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岁数了,又刚受过伤,长途跋涉,离开故土入京城,可能这辈子就没有活着返乡的一天了。   可这么多年,她坚持养生,图的就是侯府的名头多留两年。   她为的就是风光。   为了风光,她把温鸢嫁给阮孟骋,希望一匹千里马,将来能步步青云。   为了风光,她数次低下头和顺平伯夫人说好话,想让温慧嫁去伯府。   没想到,马看走眼了,伯府那火坑幸好没有真跳进去。   十之八九,她这辈子最后的风光应该就是嫁温宴的时候了。   哪怕不能以皇子婚仪的规格来办,但皇上宠着霍以骁,借着霍太妃的名头,也会把婚事办得体面至极。   要是错过了亲自参与的机会,她躺在棺材里都不能瞑目。   再说了,家里几个孩子,在临安城中,她是挑不到好的了,不如去京城搏一把。   指不定就奇迹了呢。   “老婆子拿定主意了,谁都不用劝。”桂老夫人一锤定音。   曹氏木然地想,单独过日子的美梦,还不到一刻钟,灭了……   温宴看向老夫人,道:“祖母,只二叔父进京,我们置办个小宅子,官员府邸,差不多就行了。   您若去了,您是侯夫人,小宅子不合适吧?   可若是要买与定安侯府相称的府邸,京城地价贵,公中好像没有银子了呢。”   银子?   银子!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 第98章 直白朴实的招财   次间里,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曹氏如坐针毡,笑容尴尬又紧张,手中的帕子被拧得紧紧的。   她的脸色比苦瓜都苦,看了眼温子甫,又看了眼桂老夫人。   桂老夫人咳嗽了两声,慢悠悠道:“没钱了?哦,去年保……”   “咳咳!”曹氏咳得比老夫人都响,人都在,打眼神太明显了,咳嗽虽然也假,但,矮子里头拔高个,将就用用。   “你也病了?”桂老夫人瞪曹氏,“去把账本都搬来,老婆子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曹氏应了一声,退到了外头,委屈地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这事儿迟早会摊到台面上来。   偌大的侯府,传了那么多代,起伏是寻常的,但家底清汤寡水到自家这个份上,确实说不过去。   各处有各处的状况。   三房需银子改变处境。   安氏几回说银子的事儿,曹氏都跟她说公中没有钱,前回逼得安氏都开门问她个人借银子了。   温子览调任,虽说有银子也不一定能摆平,但没有银子肯定没门。   温子甫和温子览两兄弟,往日关系和感情算好的,都能为了银子吵架、抱头痛哭,可见是压了太久了。   大房两姐弟,现在倒是不着急用钱,但他们背了把家底掏空了的锅。   别看温宴整天爱笑,性子活泼,曹氏知道,这丫头根本就不是个愿意吃哑巴亏的。   那天,温宴只话赶话地提了一嘴,但她知道去岁家里就出了这么些银子,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刚刚在屋子里,就温宴一人,很是自在,与其他人的状态格格不入,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扔了个火药桶。   曹氏心说:谁都不是圣人。   三兄弟都是桂老夫人亲生的,温子谅身死,但也留下了温章。   温家三房还远不到分家的时候,大家交银子入公中,靠公中发月俸生活。   能力大的交得多,以扶持子弟教育,奉养长辈生活,能力少的交得少些,踏踏实实的,家族传承,讲一个同心协力。   各家各府,能一代代往下传的,都是这样安排的。   温家亦不例外,先前也没有人说过不好。   可是,真到了要使银子的时候,公中没有,还没有个明确的说法,那谁愿意当那光出钱不用钱的傻子?   去岁保两个孩子,府里出的堪堪够保半个……   温鸢出阁,以银子救了温宴他们未由,陪嫁减了又减。   温子览疏通门路,还是这番说辞,还被温宴当面拆穿了。   现在,桂老夫人要进京……   曹氏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谁都不是圣人。”   大房、三房都可以质疑,那他们二房难道就该背莫须有的冤屈?   反正银子不是损在她手里的,干脆趁此机会,全部说说清楚,也免得她劳心老力还不讨好。   曹氏打定了主意,寻了胡嬷嬷来:“里头说银子的事儿呢,老夫人要看账本,你把真账都搬来吧。”   胡嬷嬷愕然:“三老爷在?三姑娘也在?怎么突然说银子了?”   “老夫人要进京买宅子,说到银钱了……”曹氏摇了摇头,“你赶紧去。”   胡嬷嬷小跑着去办了,很快就把近半年的账本都抱来交给曹氏。   看着曹氏又进了长寿堂,胡嬷嬷一拍脑袋,老夫人要在京里置产,那是不是一家人就要进京了?   她去京城脚下镀一层金的梦想,这就要实现了?   哎呦!   现在可不是想那些的时候,解决了眼前事情要紧。   次间里,桂老夫人疲惫地闭着眼睛,靠着引枕养神。   见曹氏抱着账本回来,老夫人在心里骂了一句“没眼色”,这二郎媳妇就是个耿的,竟然没听出来她的推托之词。   原想着,账本迟迟不来,她又累得慌了,让两个儿子明儿再说这事儿,难道会拖不住?   笨、直、傻、愣!   这曹氏,有宴姐儿一半精明就好了!   曹氏把账本放在几子上:“六个月的总账,一月一册,都在这儿了,请老夫人过目。之前的那些收在库房里,我已经让人去取了。”   桂老夫人抽出一本,随便看了两眼,道:“你们也看看,有什么疑惑,直接问。”   温子甫没有动。   温子览见此,就晓得他是知情人,失望地摇了摇头,自己拿了一本。   温宴也翻开一本迅速扫了一遍。   账本做得很干净,一目了然,只扫各项开支,没有不妥之处,倒是账面上的结余……   “这不是还有两万多现银吗?”温子览惊讶。   温宴也在琢磨这个,抬头看向曹氏。   曹氏讪讪:“三叔,那两万是写得好看的,实际上没有,有的就是后头那四位数。”   温子览没有领会。   曹氏两眼看着屋梁,嘀咕道:“就隔壁昌远伯,大孙子被称为‘十一爷’,就那个意思。”   温子甫悟了,悟得一言难尽。   温宴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看不出来,她这个二叔母还是个人才!   昌远伯为了人丁兴旺,给大孙子添了个“十”,要招香火。   曹氏在现银数字上添了两万,这是招财。   直白、朴实,很有想象!   温宴再看了眼数字,去掉那两万,余下的四位数,打头的还是个一。   堂堂定安侯府,穷得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她还算是有料想到的,毕竟前世时都分府卖地了。   温子览受得刺激更大,他根本没想到账上真就这么惨。   要维持一家人以侯府规制体面的生活,要养这么多家仆,要让他们两兄弟在官场上日常应对时不至于捉襟见肘、失了体面,这一千多两的银子,实在算不得宽裕。   他不管府中事务,却也不会不知油盐贵,若真只有这么些,应对完开销,留下些应急的,确实挪不出几百两给他走门路了。   “我们家,”温子览纠结极了,“我们家竟然这么穷了?”   曹氏已然是豁出去了,毫不犹豫地冲温子览点头:“库房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拿出去变卖,只能当个摆件,底下庄子铺子还有一些进项,但也不丰厚,我们家就是这么穷了!”   温宴没有插话,她迅速了翻完了三册。   然后,她想给曹氏鼓个掌。   就这么些能动的银子,曹氏让定安侯府的衣食住行没有露一点怯,表面上看着依旧风光,还把账做平了,没有继续亏空。   真的是有本事! 第99章 她也不背   温宴放下了账册,看向曹氏,真心实意道了声“叔母辛苦”。   曹氏嗓子眼一酸,她是真的很辛苦!   有钱能随意周转的人家,认真打理中馈,而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都是一件很繁琐、劳心的差事,何况是自家这个状况。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知道她这么多年八个瓶子七个盖,挪得有多不容易。   结果,先前没落到半句好,三房都怀疑她故意攥着银子瞎喊穷。   现在好了,总算是有人看到她的努力了。   “得辛苦啊,一大家子,侯府的匾额还能撑得住,结果却因为钱过不下去了,这传出去……”曹氏叹了一声,“全天下都得笑死了。”   这么一说,温宴一下子就领悟了。   前世后几年分府卖地,有人说他们是家道中落,但却极少有传温家连空壳子都撑不住了的。   因为桂老夫人过世了,温家不再是侯府,那把祖宅里僭越之物拆了,把多余的院子卖了,也算是一种“名正言顺”。   毕竟,那时候的温家比现在只会更穷。   温慧、温婧出阁得给嫁妆,温辞、温珉娶媳妇也要花钱,这些不是小数。   温宴自己嫁入京城,府里也给了她一份,不算多,但也不至于寒碜得拿不出手。   借着不再侯府的机会,开源节流,多一笔进项,又能少很多家仆开销。   只要后续运转得当,以曹氏持家的手段,应当能让家里人过得无忧些。   想来,若不是今儿逼着桂老夫人来面对这个问题,怕是要等到老夫人西去的那天,二房才会和三房说实话。   温子览沉默了一阵,开口道:“二嫂的确不容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府里每个月的进项就只有这么些?   这几个月的收入,除了我和二哥的月俸、朝廷给母亲的俸禄,庄子和铺子的收成不该这么差吧?   还有,侯府这么多代,为什么就剩这么些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用空的?”   曹氏抿了抿唇:“既然三叔问了,我知道的肯定都答。   铺子、庄子,除了临安城里铺子和边上近一些的庄子,其余的好多年前就卖了。   不是我经手卖出去的,我只看到过买卖契书。   经我的手出去的,只有城西那家布庄。”   温子览一愣,道:“去年卖的那家?”   “是,为了赎宴姐儿和章哥儿,”曹氏道,“当时我们账上能动的现银就那么些,我和老夫人商量着卖铺子筹,可我们转得急,卖得价钱很不理想,就只好添上账上的那些,并一块先凑了个四千两送去京里。   当时想的是走走门路,让姐弟俩少吃点苦,也是老天保佑,夏太傅的学生们凑了剩下的,就先把章哥儿从里头接了出来。   可赎宴姐儿,真的是一时之间,哪里再去弄一万两?   还好还好,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是谁,把宴姐儿赎出来了。   宴姐儿前阵子跟我说,是公主出的。   不然,现在其他铺子庄子的,可能也都卖空了,还卖不上价。”   曹氏越说,越觉得委屈。   不是单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温宴,再想想嫁妆上吃亏的温鸢……   其实并不是她们任何一个人的错,最后都在为此找补。   谁让家里没钱了呢?   “宴姐儿,当时真不是家里不救,”曹氏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你们出事,你二伯父几天几夜都睡不着、睁眼到天亮,我们没能耐救你父母,晓得你和章哥儿可以拿银子保命,恨不能立刻就去衙门交银钱,可实在是……   家里做的不对的,就是没有说实话,骗你们姐弟说,是家里出的钱。   可那也不是为了糊弄你们,其实是得跟你三叔父、三叔母有个交代,不然你大姐出嫁,我们出不起陪嫁,这说不出口啊。”   温宴轻轻应了一声。   两辈子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事儿上挺豁达。   她只是不想背锅,倒不觉得对得住、对不住之类的。   没有相处,缺少亲情,自然也不存着什么希望、期盼。   可直到此刻,她应声时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她才意识道,其实内心里还是有些在乎的。   尤其是回城后的这些日子,她和桂老夫人斗嘴,和姐妹们相处,也在渐渐地融入温家。   有余力而不出力,与力所不能及,结果虽然相同,但身处其中的人,心境不一样。   她从曹氏的解释里,亦获得了一份安慰。   “恩,”温宴清了清嗓子,重新回应了一遍,“我知道叔母的意思。”   曹氏冲她点了点头,又与温子览道:“出事之前,我留足了鸢姐儿的陪嫁,但后来只能先救章哥儿了。   余下的铺子庄子,后续没有再卖,一是价钱不好,二是,留下来的都是相对挣钱的,是进项,除非有变故,否则不该继续杀鸡取卵。   我嫁进来快二十年,接手中馈也差不多有一轮了,我不知道侯府以前有多少钱,但从我拿到账开始,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没有做到发家、致富,但也没有亏钱,我问心无愧。”   曹氏说完,迅速看了桂老夫人一眼,又赶紧底下了头。   她把自己摘干净了,剩下的都要老夫人来解释。   桂老夫人看她如此,心里火一阵又一阵的。   还以为曹氏愣,这哪里是愣,分明是自保排第一。   为了不被长房、三房记恨,噼里啪啦什么话都往外倒,跟个兔子似的,一阵风跑没影了。   “老婆子接手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桂老夫人道。   既然瞒不住了,那她也不瞒了。   临安城里,她说自己第二惜命,就没有敢称第一!   那她也不背罪名!   桂老夫人一把握住了温宴的手,声音哀哀:“老婆子嫁进来、接手中馈的时候,比我们宴姐儿大不了几岁。那年啊,那年一接到账本,整个人都天旋地转了!”   温宴:“……”   事情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老夫人先演上了。   她是不是得给个面子,配合一下?   正在犹豫的当口,一直很沉默的温子甫宽慰道:“母亲,我听您说过,我来说吧,您刚才身体就不舒服,您歇一歇,别为此糟心。”   桂老夫人睨温子甫。   论讲故事,满屋子的,谁都比不上她。   其中最垫底的,就是她那两个儿子!   让温子甫来说,怎么突显她这大半辈子的辛苦、努力和不容易?!   她捂了捂胸口:“无妨,我慢慢给他们说。” 第100章 叫苦   桂老夫人的精神,看起来的确很是疲惫。   温子甫心疼老母亲,想要再劝,被曹氏在桌下踢了一脚。   他一时没有领会,转头睁大眼睛看妻子。   曹氏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心里一个劲儿骂丈夫没有眼色。   之后就是桂老夫人的舞台了,老夫人一心要把戏作好,结果这傻儿子在这里妄图取而代之。   老夫人能是真的不舒服到极点了吗?   身子若有状况,桂老夫人比谁都急着请大夫,还会在这儿跟他们一群人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温子览亦很关心老夫人状况,见温子甫没有坚持劝,他也就闭嘴了。   桂老夫人总算获得了戏台的掌控,便道:“我进门的时候,府里能用的现银比现在都惨。   我的婆母,也就是你们两兄弟的祖母,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们府里祖上确实有些家底,就是败了。   从永宁末年开始败的,算到今天,差不多七十年了。   那时候还未迁都,临安还是天子脚下,公候伯府、簪缨世家,有出息的多,纨绔也不少。   我们定安侯府就有一位,家里长辈们宠、哥哥们纵,在外头斗鸡斗蛐蛐,正紧事儿没做过,全是费钱的东西。”   桂老夫人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众人一圈,苦笑了一声:“听着是不是没什么?   不过是鸡和蛐蛐,现在也有不少人玩儿,没那么费银子。   可他们玩得太凶了!   一只蛐蛐几百两的,都拿不出手,养得厉害的,拍上几千、甚至上万的都有。   家里人人都宠他,今儿老夫人从账上支百两,明儿大爷从账上再支百两,你也支我也支,全支去给了那败家的,彼此还都瞒着。   管账的也是糊涂,谁来要钱都给,如此三年,砸进去好多钱。”   温宴听着,嘀咕了一句:“比季究都厉害……”   “厉害多了!”有人附和,桂老夫人更来劲儿了,“所以以前,老婆子都不觉得季家那小子被宠得太过头了,实在是我们家祖上有一位更一言难尽呐!”   温宴:“后来呢?三年后,发现出事儿了,就没有想办法?”   “想了,”桂老夫人摇了摇头,“既没有赚钱的才能,也是时运不济。   本来,那三年是损了不少钱,但远不到说伤筋动骨损了元气的时候,进项也都在,缓个几年,也能好起来。   结果心急着要翻身,昏了头,被另外两家国公府糊弄着投了钱,在西子湖上弄了个花船。   不止是世家子弟,殿下们也没少去。   有一晚上,十来个人,吃醉酒掉湖里,捞倒是都捞上来了,中宫所出的九殿下没气了。   皇上震怒,那日在场的都倒霉,出钱弄花船的三家也没逃过,最后把家底都几乎掏空了才没有子弟砍头送命。   那是真正伤了根基了,为了保命卖了很多祖产,又罚俸又降薪,之后一代不如一代。   想弄些稳当的生意,也没做起来。   那时候的临安城,比现在更加纸醉金迷。   先帝登基后,实在看不惯世家子弟们如此不思上进,这才坚持迁都。”   温子览听得直皱眉:“为何都没有听人提过?永宁年间,说远也没有那么远。”   “谁敢提?那仅仅是纨绔之事吗?亦有皇子倾轧在里头!”桂老夫人反问,“查是查不干净了,自那之后,所有当日有牵连的,在御前都失了宠。   先帝迁都,没有跟随北上,留在临安的,与当年的事儿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温宴听明白了。   永宁皇帝晚年,嫡出九皇子落水而亡。   定安侯府只是办了花船,没有牵扯到皇子争斗,所以花钱保下了自家。   先帝登基,受益于九皇子之死,他们谁也不知道,先帝是否参与了计划,还是仅仅看不惯世家子弟的生活,总之,他不顾反对,排除众意,最终迁都。   “你们的祖母接到手里的就是个烂摊子,”桂老夫人道,“先帝刚登基没有几年,府里因前几年的自保而一蹶不振,她也不是个打理中馈的能人,勉强支撑住了。   老婆子嫁进来,她就赶紧把中馈都交给了我。   我在娘家时只跟着学过一些,有些底子,但谈不上精通,为了一家老小,只能自学。   这事儿还能问谁呢?知情的婆母帮不上忙,外人、哪敢叫外人知道府里状况?都要脸!   受过苦,也吃过亏,老婆子挺住了,几年下来有起色了,先帝要迁都了!   我们只能留下,对外说是最后一代了不折腾了,实际上是想折腾都没银子。   那么多公候伯府扎堆北上置府,地价水涨船高,我们哪有银钱买个‘侯府’?   老婆子只想,把现有的家业撑住,维持定安侯府最后的体面。   婆母当日这么要求我,我也是这么要求二郎媳妇的。   再稳几年,不管怎么样,老婆子死的那天,侯府不再了,体面也就可以抛开了。   本来嘛,都已经能平平稳稳过完了,没成想,大郎出事,哎!”   桂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又握住了温宴的手:“还好把宴姐儿、章哥儿给接回来了,不然老婆子这心里啊……”   曹氏怕老夫人越来越来劲儿,赶忙道:“您真的不容易,祖上的那些事儿,您不说,三叔他们都不知道,您说了,也不生误会。”   “没脸说啊,你管家,老婆子才不瞒你们夫妻,”桂老夫人道,“大郎和三郎都不知道,跟他们说,家里没钱了,祖上斗鸡斗蛐蛐斗没了,还整个艘花船,船上死了位殿下,险些就被牵扯到皇位之争里去,只损了钱没丢性命还是我们运气好,这话老婆子不想说,丢死人了!”   温子览听完了来龙去脉,也忙安慰桂老夫人。   老夫人纵然对安氏不好,亦阻碍安氏去明州,但银子上的事情,怪不到她头上,也不是她默许二房私吞。   一件事归一件事,温子览也说不出怪老夫人不出银子了。   曹氏附和了两句,心里却想着,老夫人真会叫屈,她管家水平远不如自己,若不然,以老夫人的性子,会在十二年前就把中馈交出来?肯定得攥到身子吃不消了才给。   不过是越管家里钱越少,觉得儿媳妇还有些能耐,赶紧换上来生财嘛。   想归想,曹氏不会戳穿桂老夫人的叫苦。   温宴和曹氏一样,也怕老夫人没完没了的叫苦。   “祖母,”温宴柔声道,“可我们现在,一样没有钱买‘侯府’啊。”   桂老夫人抿住了唇。   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苦还没有倒完,就被温宴拉着不得不面对问题了。 第101章 日行两善   桂老夫人揉了揉嗓子眼。   刘嬷嬷赶紧捧了一盏茶给老夫人润一润。   老夫人小口用了,脑子里的思考丝毫没有停下。   温宴提出来的问题必须解决,可时间紧迫,留给桂老夫人推敲的工夫就少。   她不得不抓紧所有的机会。   刚刚说了那么多话,诉苦是一方面,一心二用、给自己些思索的时机亦是一方面。   “宴姐儿,”桂老夫人把茶盏交给刘嬷嬷,这才看向温宴,笑容里满是对晚辈的慈祥,“我们宴姐儿是真的没有当过家,全家上下,总共就一千多两,别说在京里买个‘侯府’,就是置办个官家宅院,都不能往大了买,更不用提这银子不能全花出去,总得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温宴弯了弯眼,笑容依旧,心里想着,桂老夫人是真的记仇。   之前她皮了那么一回,说自己这辈子不用学布菜,老夫人现在就说她不当家。   罢了,她不跟老年人计较这么一两回。   桂老夫人嘴上找补了,神情越发柔和:“这临安城,始终是我们温家的根,定安侯府也就在这儿,老婆子活一天,匾额就挂一天。   我们去京城,只是客居,为了让二郎起居便利些,也为了宴姐儿,又不是整个定安侯府都搬去京城,以后就不回来了。   当年没有跟着先帝爷北上,现在更不会了,没钱、也没精力折腾。   所以啊,置办个差不多的宅子,够住就行了。   我们现在的家底,去京城讲侯府排场,怕是要叫人笑死。   你们不要想这么多,觉得老婆子出门了,就一定要安排得最好。   那老婆子若是去明州探望三郎,在那儿小住一两月,你们难道也要在明州建个侯府出来?”   曹氏攥紧着帕子。   道理听着是那么个道理,可桂老夫人去京城,又不是只住一两个月的事情。   为了她的梦想,曹氏绞尽脑汁,建议道:“老夫人,不如儿媳妇带着姐儿们先过去京中打点,都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接您进京?   您想,老爷差不多年后赴任,路上行程也赶,北边没到开春时,天冷难行,您的身体吃不消。   再者,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宅子买好之前,得先住客栈。   买了之后,多少要修缮、整理,细碎事情很多,尤其是刷漆。   您最不喜欢刷漆的味道了,可宅子小了,避都无处避。   我们先过去做好准备,味道散干净了,您再舒舒服服住下……”   桂老夫人含笑听曹氏说话,神色如常,只眼中迅速闪过了一丝锐利。   别以为她不知道儿媳妇在打什么主意!   等到了京城,天南地北,书信都耽搁!   先说选不到满意宅子,只能租赁着将就,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修缮又要花上三月,中途再来什么暑气重、工钱太贵,干脆继续将就,等入秋了再招人,全部弄好了,又是冬天来临,怎么可能让老夫人在冬日出远门……   如此一来,秋去春来又是一年!   曹氏在京城过惯了只手遮天的好日子,越发不想接老夫人进京了。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道:“知道你孝顺,事事为老婆子考量,但这事儿上,你们谁都不用劝,我主意已定。   这样吧,让温冯和他媳妇先进京,看好房子,付好定钱,简单整一整,我们年后到了就能住下。   修缮可以慢慢来,老婆子没有那么娇贵。   听说春天风也大,到时候你要刷漆就刷,老婆子去庙里住几天,回来味道全散了。   这人呐,还能被这么些困难给难倒吗?”   温冯两公婆是家生子,得赐温姓,老侯爷活着的时候,就颇为信任他们。   曹氏抛出去的难题,被老夫人几句话全部化解了,她心中哀嚎,嘴上没滋没味地道:“您说的是。”   桂老夫人想了想,又道:“银子不够,老婆子还有一些。”   众人一怔。   曹氏颓然的精神亦是瞬间振奋,莫非家里还有一座金山?   桂老夫人道:“不多,小三百两,老婆子的陪嫁这么多年也都贴补光了,就剩了这么些。   府里银钱太紧,死都不敢死,不然置灵堂你们没银子,那可怎么办。   现在把棺材本掏出来了。   你们也想想法子,东拼西凑的,也够启程了。”   曹氏又低沉了下去。   温宴在边上听着,深切感受到了老夫人的执念,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老夫人是说什么也不会留在临安的。   虽然,温宴猜,老夫人留的棺材本绝对不止这个数。   温子甫道:“母亲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这么定了吧。今儿天色晚了,您也累了,等儿子休沐的时候,我们再细细商讨事宜。”   桂老夫人获得了想要的结果,温和着点了点头。   曹氏知道无力回天,也不再执着自己的春秋梦了,跟随丈夫一道起身。   温宴也要走,被老夫人拉住了手。   “祖母随着一道进京,宴姐儿觉得如何?”   温宴弯了弯眼睛,视线从温子览身上划过,就见三叔父很是无奈地退了出去。   很显然,温子览有话要说,但桂老夫人不想跟他谈,就拿温宴做挡箭牌。   “您不知道,”温宴笑了起来,“公主性子大,我前几年和公主一起,没少得罪京城的世家姑娘们,以前她们不敢欺负我,但我现在不比当时了。   有几个可是记仇了,等我回京,肯定要寻我麻烦。   祖母要替我撑腰。”   桂老夫人笑容一顿。   姑娘们吵架,让老婆子撑腰?   谁家老婆子这么不要脸去掺合晚辈们的打打闹闹?   也有,顺平伯府那位。   但她桂老夫人,能和顺平伯夫人一样?   依老夫人之见,记仇的分明就是这小丫头片子,先前说了她两句,刚又拿她做挡,这就有仇当场报,那话堵上来了。   “说的是什么浑话!”桂老夫人笑骂着点了点温宴的额头。   温宴也笑,告退出了长寿堂,就见温子览还站在外头,一脸愁容。   “三叔父,”温宴唤了一声,道,“三叔母身体如何?”   “好多了,”温子览答得简洁,又道,“我还要进去,宴姐儿先回吧……”   温宴拦在他跟前,冲他摇了摇头:“叔父错了,叔母头晕极了,很不舒服。”   温子览怔了怔,好一阵,茅塞顿开,冲温宴不住点头:“宴姐儿说得对,叔父先去看看你叔母。”   温宴目送温子览飞奔而去,自己也往熙园走。   今儿心情确实挺好的。   就,日行两善吧。 第102章 跟你学的   畅园里,温鸢正和安氏说话。   温子览急匆匆进来。   温鸢起身问安,道:“祖母请父亲过去说了什么要紧事情吗?父亲看着很是急切。”   温子览屏退了人手,这才与母女两人道:“二哥年后会调京城做官,宴姐儿也要去,二嫂便要去照顾。”   安氏闻言愣住了。   温鸢先回过了神,问:“祖母答应让二伯娘跟着去?”   “你祖母也会去,”温子览压着声音道,“她坚持入京,二嫂劝了很久都没劝住。是了,我们还说了银子的事情。”   温子览迅速地交代了来龙去脉,总结道:“府里是真的没有钱了,并非是母亲和二嫂不给。”   安氏垂了眼。   她现在最关心的不是二房不给钱了,而是,三房怎么办。   温鸢直接些,问了:“我们呢?父亲在明州任职,我们是留在临安,还是必须跟祖母北上?”   温子览抿了抿唇。   桂老夫人没有跟他细说,显然是知道她的打算并不合三房心意。   老夫人甚至拒绝沟通,反正明日霍怀定要去明州,温子览只能赶过去,之后,老夫人跟安氏开口,安氏难道还能拒绝?   等温子览回来,事情都敲定了。   桂老夫人说,温冯早出发了,就照全部人口相看的宅子,温子览总不能去追温冯吧?   这也是他之前等在长寿堂外的原因。   可温宴给了他另一条思路。   “宴姐儿提了一句,”温子览小声道,“眉娘,你病着,伤还没好,脑袋晕乎,根本下不了床,你这病,起码还得躺两个月!”   安氏“哎呀”了一声。   温鸢灵光一现,伸手抽出母亲背后的引枕,半扶半压着让安氏躺了下去:“您躺着,您从现在起,就天天躺着!”   桂老夫人打定主意要进京,安氏的病若是迟迟不好,老夫人不可能为了她耽搁行程。   等日子到了,老夫人带着宴姐儿和二房一众人出发,安氏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临安养病。   这一养,是三年还是五年,老夫人能让人从京城来临安捆她吗?   虽然与明州任职的温子览依旧是两地,但上头少了婆母压着,府里由她说了算,安氏才是逍遥自在第一人。   自己打理一大家子,而不用看婆母脸色,多年来无法达成的梦想,突然就要实现了!   安氏也想明白了,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脑袋。   真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温鸢替安氏高兴,更感激温宴的指点,便走了一趟熙园。   一迈进去,温鸢就险些被里头热气熏得倒退两步。   “我每次过来,都被热得头晕脑胀,”温鸢一面说,一面往次间去,“你这身体,当真是得好好养一养。”   温宴正坐在书案旁,抬头冲温鸢笑了笑。   “年后北上,大哥肯定是跟着去了,”温鸢开门见山,“我父母还在南边,我想他们会放心不下珉哥儿,我就想问问,章哥儿到时候是什么安排?”   温宴道:“我还没有问过章哥儿的意思,但从我自己来说,我希望他留在玉泉书院。”   山长与夏太傅交好,破格收了章哥儿,他又极有学问,有他指点,温宴很放心。   “还是要参考章哥儿的想法,”温宴道,“若是留在临安,还要大姐和三叔母多费心了。”   “哪里的话,”温鸢笑道,“我听说,京中置宅子的银子有些紧?早上,阮家把缺的部分补上送过来了,若银子不够,我出一些。”   温宴讶异。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温鸢眨了眨眼睛,又道,“两害相较取其轻。”   温宴忍俊不禁。   温鸢也笑个不停。   她当然舍不得银子,但她更希望母亲能早日摆脱祖母。   两者选其一,她恨不能一手交钱、一手安排行程,把桂老夫人扶上马车,目送她离开。   话说回来,不是娘家人硬气,她要和离归家,不褪一层皮也得损一层银钱。   温宴知道温鸢性格,温鸢是一旦打定主意就不回头的人,不存在“优柔寡断”“随便说说”。   “若有需要,我定跟你开口。”温宴道。   温鸢把来意说完了,正要告辞,余光瞥见了温宴刚才正在写的东西。   她进来时就注意到了,看纸张大小,应是信笺。   温鸢无意偷看温宴的书信往来,自然避免去看上头内容。   可刚刚一眼扫到,竟看到了“醋鱼”“蟹酿橙”“糖桂藕羹”之类的词,她一下子有些懵,谁写信尽写这个!   “你这是……”温鸢的好奇心上来了。   温宴大大方方道:“都是菜谱,我让岁娘去厨房里仔细问的,照着这方子做,应该差不多。”   温鸢“哦”了一声,原来不是书信,是整理菜谱呢。   送走了温鸢,温宴重新坐下,继续写完。   翌日。   温宴赶了个早,到了驿馆外头。   临安府衙的官员们到了七七八八,都是来送霍怀定的。   霍怀定正与李知府拱手告别,又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心照不宣。   霍以暄很给父亲面子,与面熟的官员们说着场面话,只霍以骁一人,靠着驿馆围墙,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温宴走到他跟前:“骁爷,我已经和家里说好了,会随着二叔父进京的,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霍以骁垂着眼看她,淡淡道:“我期望什么了?”   温宴也不答,只管自己说:“只是祖母实在放心不下我,她也会进京,到时候我们几乎是一大家子都去京城。”   “……”霍以骁打量着温宴,他觉得小狐狸话里有话,“所以?”   温宴仰着头,声音轻轻的:“宅子不好买,骁爷回京后先帮着相看相看?   就雁子胡同那一带,二进或是三进的官宅。   我们外乡客,牙婆肯定会宰我们,骁爷出面就不同了,给谈个好价钱。”   霍以骁哼笑。   雁子胡同,往北两条街是霍家大宅,往南再走一刻钟,是以前的夏府,离夏府不远,是温宴从前的家。   一时之间,霍以骁都不知道温宴是比着霍家找的,还是比着夏府找的,或者说,她就选了个居中的。   “你倒是会使唤。”霍以骁道。   温宴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他。   是信封,霍以骁接过来一捏,还有些厚,便道:“新写的军令状?”   “不是,”温宴道,“跟你学的,礼尚往来。”   霍以骁略感疑惑,拆开信看。   十来张纸,全是菜谱。   “温宴,”霍以骁慢悠悠道,“你不止曲解军令状,还曲解礼尚往来?”   “我亲手做的汤圆,换了骁爷从铺子里买的粥,”温宴答得理直气壮,“骁爷亲自相看宅子,换厨娘用我的菜谱做出来的美味,有哪里不对?”   霍以骁:“……”   对个鬼!   他把菜谱全部塞回了信封里。   小狐狸的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还他亲自相看,让隐雷去看两眼就很不错了! 第103章 我不听话   隐雷牵着马过来,见温宴在,便只问了个安,没有上来。   温宴反倒是走过去,抬手拍了拍霍以骁的坐骑。   它叫骓云,与平西侯府有些渊源。   温宴记得那是三年前,她的姨父、也就是平西侯府的二老爷赵叙,去了一趟西域,返京时带回来十余匹血统优良的宝马,由侯府献给皇上。   皇上大喜,领着皇子、公主们去看马。   温宴陪着成安公主去的,还听姨父说了不少寻马的故事,不止是成安连连称奇,还引了其他公主也过来听。   那天,皇上把宝马都赏出去了,除了年幼只能在小马驹上试试胆儿的,年长的皇子人人都有,得宠的公主亦没有落下,也赏了一匹给霍以骁。   赏的就是骓云,霍以骁自己挑的。   温宴记得,当时皇上让霍以骁跳马的时候,气氛有一些怪异,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仿佛是所有人都知道会如此,但是又心存侥幸盼着不会发生,而到真的发生时,升腾起了“看吧”“果然就是这样”的复杂情绪。   温宴一面回忆,一面揉着马鬃,换来骓云两声哼哧。   骓云看起来比三年前又壮了一些,皮毛油亮,看得出来,它被照顾得很好。   而温宴也记得,上辈子她嫁入京城时,骓云已然是一匹瘸了腿的马了。   它趴坐在马厩里,长期没有奔跑,使得它看起来奄奄的,皮毛也失了光。   听说,它是在围场狩猎时伤着的。   当时霍以骁与三皇子一道在追几只鹿,不曾想,三皇子的坐骑突然发癫。   三皇子无法控制住马匹,眼看着要被甩出去时,是骓云横冲过去,拦腰撞上,霍以骁飞身而起,拎住了三皇子的衣领,才把人救下,不至于摔到山下去。   骓云也失去了平衡,一脚踏在石头上,断了腿。   温宴后来问过霍以骁,当日情况,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设计。   霍以骁只说“谁知道呢”。   没有人知道,也一直查不出来。   甚至不清楚,那是针对三皇子的,还是针对霍以骁的,或者是一石二鸟,毕竟,三皇子若有意外,霍以骁难辞其咎。   骓云至此就只能歇在马厩里了,一匹骏马,失去了奔驰的机会,老得极快。   不似现在,眼神明亮,四肢有劲。   霍以骁看着温宴。   小狐狸逗一匹马都能逗得那么高兴。   也是,成安爱马,温宴也会,以前陪着成安调皮捣蛋,在马场撒野,现在被拘了一年多,肯定技痒。   毕竟,小狐狸现在“调皮捣蛋”,也就剩下翻墙了。   哦,还有一个更不好的恶习——捣鼓麻药。   霍以骁不疾不徐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可他这时注意到了温宴的眼神。   刚才温宴背对着他,他没有看到,现在,他发现温宴走神了,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骓云摇了摇脖子,鼻尖喷出一团白气。   温宴的手还搭在鬃毛上,全然未觉。   霍以骁的眉头微蹙,温宴这是想起了平西侯府吧。   平西侯、平西侯,祖上就是靠着在西境的赫赫战功,在开朝时得封爵位。   一代代传承,平定关内,退敌关外,也曾极力推动与西域民族往来,促进交流,发展商业。   直到给冠以“通敌”的罪名。   当日呈到御书房里的一条条证据之中,也有一条与赵叙送入京城的马匹有关。   西域皇庭及各小国、部落,极其看重战马的培育,若无一些关系,他们怎么会把如此健壮的马,而且还是十多匹卖给赵叙?   就不怕平西侯父子,驾驭着这些马,反过头来再打他们吗?   看,那时候为了罗织罪名,什么有的没的、好笑的荒唐的都会成为证据,给盖在平西侯的脑袋上。   而有通敌的文书在前,关于马匹的说辞也仿佛有个倚靠,一下子就站住脚了。   很快,皇子也好,公主也罢,没有人再把当日受赏的马匹当做坐骑,反正不缺草料养马,让人带走喂食就好。   只霍以骁,出行依旧靠骓云。   大皇子朱茂曾“好言建议”,让他也换了吧,就一匹马的事情,何必弄得皇上不高兴,若是暂无其他良驹,霍以骁可以去他府上挑一匹顺眼的。   当时,他们都在习渊殿,所有的皇子、伴读都在,朱茂话音落下,朱桓就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霍以骁的位子在窗边,夏末秋初,京城还留有最后一丝暑热。   窗外,夏太傅匆匆而过。   他那时候还未被牵连入狱,正在为了女儿、女婿与亲家奔走,鬓间全是白发,背越发佝偻了。   霍以骁问朱茂道:“皇上为什么要不高兴?为什么要为了一匹马不高兴?”   朱茂道:“因为……”   “人有没有通敌还弄不明白,还管上马了?”霍以骁打断了朱茂的话,“是了,照那些弹劾折子上的说法,马都是西域血统最好的马,它们到了京城,成了殿下们胯下的畜生,殿下们难道不以此为荣?   有朝一日,有将士们借了殿下们的马,杀去关外,胯着他们立下战功。   啧,这些马都是叛徒,通敌的叛徒,帮着我们这些中原人砍杀西域。”   朱茂:“……”   霍以骁往窗边一靠,道:“不过都是畜生罢了,胯下的畜生往哪里跑,不全靠着骑在上面、握着缰绳的那个人吗?”   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极了。   霍以骁这番话,意有所指的味道太明显了,接和不接,都不妥当。   朱茂自讨没趣,一屁股坐了回去。   当然,毫不意外的,这段对话全部传到了御书房。   隔了几日,皇上叫霍以骁过去,问了些课业上的事,在他准备告退时拦住了他。   “不过就是一匹马的事,不换就不换,”皇上提着朱笔批改奏章,头也没有抬,仿佛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把自己都骂在里头做什么?”   “还是有些不同的,”霍以骁笑了笑,“他们有听话的,主子喊东就东,喊西就西;还有装听话的,平时乖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给主子来上一蹄子;我嘛,我不听话,也没有听话的打算。”   霍以骁说完这些就走了,全然不管皇上是个什么脸色。   之后,他依旧骑着骓云,哪怕平西侯府最终被定了通敌罪名,都没有换过。   这次南下,亦是如此。   只是没有想到,温宴可能是睹马思人了。 第104章 病秧子戏多折腾(求月票)   霍以骁没有出声唤温宴,只轻轻拍了拍骓云,让它老实些,别一会儿晃脑袋,一会儿又踢蹄子。   骓云又吐了一团白气,像是在笑。   很快,霍怀定那边的寒暄快收场了。   霍以骁这才问温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温宴回过神来,抬眼望着霍以骁。   她确实有不少话想说,只是看到骓云就走神了。   “骁爷想听什么?”温宴弯着眼回了一句。   霍以骁啧了一声,小狐狸的情绪变得真快,上一刻还在追思亲人,下一刻又要耍嘴皮子了。   只看温宴那跟狐狸逮着了兔子一样的笑容,霍以骁就知道这小丫头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十之八九,又有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从现在一直算到年后,弄出了两三个月,把千年的狐狸又累出了几百年的道行。   惹不起!   “别,”霍以骁牵过缰绳,道,“你还是别说了。”   温宴不管,她偏要说:“那些菜谱都是我们府里厨娘们的心血,我记下来的都是骁爷喜欢的菜色,你拿回去,让人照着做,肯定没有错。   不过,味道肯定会有些不同的,醋鱼的鱼不是西子湖里捞起来的,蟹酿橙得看时节,螃蟹季节不同,口感不同,还有水晶油包什么的,京城的面点吃起来本就跟我们这里不一样。”   霍以骁哼笑。   他不算挑食,大部分的食材都可,但对味道讲究。   买回来的汤圆味道不对,他可以不吃,嫌弃人家铺子开不下去,但自家厨娘做出来的味道怪了,他总不能把人都卖了吧。   明知道做不了,还硬要人家做,这是没事儿找事儿。   敢情这一叠食谱,最后都只能出个徒有其表的菜盘子。   小狐狸竟然还说什么“礼尚往来”。   论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小狐狸可强太多了。   霍以骁问她:“既然都不同,你写给我做什么?”   温宴眨了眨眼睛:“睹物思人?”   霍以骁气笑了。   思什么思,想起来她这一套一套的歪理,能给气死!   霍以骁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温宴,道:“老实些吧,再胡说八道,还什么燕子胡同,把你一个人关到城西庄子去禁足。”   城西的庄子,就是去年温宴从牢里出来、返回临安府前,小住了几日的地方。   庄子看着华美,让温宴走动的只一个小院。   一位长得凶神恶煞的嬷嬷看着她,不叫她乱跑,无论温宴问什么,也不回答。   嬷嬷不告诉她别苑的主人是谁,只让她老老实实等定安侯府来人。   温宴白天本分老实,有一天晚上却胆子贼大地爬了屋顶,被嬷嬷发现了,还撒娇求饶说“只想知道这庄子有多大”。   嬷嬷拿温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一天十二时辰守着她,不再给她寻到机会。   也就是当时温宴活泼,一点儿也没有病怏怏的,每天能吃能喝,还不停地想引她说话,以至于嬷嬷都没有意识到,温宴在牢里受冻,埋下了病根。   温宴想了想,仰着头,道:“妈妈告我状了是不是?   骁爷,真不能怪我,我也知道寄人篱下得乖巧听话,不给主家添麻烦,可我当时不知道主家是谁。   从牢里出来,被接到这么个地方,好吃好喝供着我,院子里的家具、摆件都是好东西,我心里没底。   我听说过,有些富商仗着有钱,就喜欢从牢里赎官家女,满足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   等玩腻味了,转手再卖给别的。   我怕我也遇上了那种人,就是要跑,我也得先弄明白庄子大小、位置吧?   哎,那时候妈妈要是直接告诉我,那是骁爷的庄子,定安侯府接我的马车真的在路上,不是诓我的,我才不会去爬屋顶呢。”   霍以骁:“……”   行,不仅仅是她没有错,还倒打一耙,全是别人的错。   还什么富商、见不得人、转手再卖,霍以骁都想问问温宴,她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温宴嘴没有停:“其实妈妈真的很好,很会照顾人,我挺喜欢她的,回京后我要去看她。骁爷,你回去后也别怪她看不好我,其实就是你不让她说实话的。”   霍以骁听得头痛。   温宴还说喜欢邢妈妈,邢妈妈可是被温宴折腾得够呛。   那庄子隐蔽,外头都无人晓得是他的地方,因而人手极少。   邢妈妈甚至是半夜里都不敢安眠,就怕这小祖宗又去爬屋顶。   那边,霍怀定决定启程了,霍以暄冲霍以骁打了个手势。   霍以骁调转马头,不再管这得寸进尺的小狐狸,夹了夹马肚子,跟了上去。   温宴目送着他们离开。   今儿没有重雾,朝阳初升,映得马背上的少年身姿矫健。   城中繁华,行不得快马,她看了好一阵,还能看到霍以骁的身影。   她刚才也不是诓霍以骁的,她真的喜欢邢妈妈。   前世,她偶然才知道庄子是霍以骁的,霍以骁见败露了,干脆把邢妈妈调过来照顾她。   理由是黄嬷嬷太宠她了,管不住她,得有邢妈妈来让她规矩规矩。   温宴嗤之以鼻。   邢妈妈只是长得凶,人分明好得很。   之后的几年,温宴和邢妈妈一直处得很好。   长街尽头,霍以骁回头望了一眼,驿馆的树下,温宴站在晨曦里,周身仿佛渡了一层暖光。   也只是看着暖罢了。   这点儿日头,根本驱不了寒。   霍以骁吩咐了隐雷几句。   温宴翘首望着,见隐雷又回来了,便问:“骁爷还有什么忘了嘱咐了?”   隐雷道:“爷让姑娘赶紧回去,冻病了不合适。对了,先前爷让京里送了些东西到临安,可能这个月会到,也可能下个月,姑娘到时候留心一下。”   温宴问:“是什么东西?”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隐雷答道,“爷写信让京里安排的。”   温宴应了声,不疾不徐上了轿子,想了想又撩起了帘子,道:“你下回传话,不用给骁爷找补,实话实说就好。”   她还能不知道霍以骁是怎么开口的?   肯定是病秧子戏多折腾,到时候定安侯府一个真病,一个装伤,都别进京了,老老实实在临安城待着吧。   隐雷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摊上这么两主子,他也是左右为难。   还是什么都不说,赶紧掉头跑了。 第105章 话不投机(三更求月票)   温宴回到定安侯府。   霍以骁离开临安,等她到京城,两月都算时间少的。   逗霍以骁这么好玩,两个月都逗不着了,温宴很是可惜。   罢了。   因为霍怀定的离开,临安府衙从上到下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温子甫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倒不是真的打了鸡血似的勤勉,而是他要忙的事情很多。   任职多年,手里很多事情要交接出去,所有的进程要列出来,以便接手的人能一目了然,迅速上手。   很快,衙门里也有了些传言,说是温子甫要调职了。   至于是升迁还是贬职,去到哪里,一时间还没有人能猜得出来。   有人跟温子甫打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李知府更是打哈哈的能手。   赶上休沐,温子甫便到长寿堂里与桂老夫人商议。   温宴进到次间里时,曹氏还在跟老夫人说腊八的安排,温鸢坐在一旁,抬头冲她笑了笑。   桂老夫人示意温宴坐下,道:“老婆子在临安过得最后一个腊八了吧,还真有些舍不得,来年我们就在京城了。”   曹氏道:“只要一家人在一块,京城和临安是一样的。”   “这话老婆子爱听,”桂老夫人笑了起来,转头问温鸢,“你母亲身子好些了吗?”   温鸢道:“今儿早上起来,漱口时就吐了,说是头晕目眩,整个屋子都在转一样,挪一下脖子都转得停不下来。”   “前几天不还说好些了吗?”桂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让躺着静养,”温鸢答道,“大夫猜测,可能是脑袋里还有淤血没有散开。”   桂老夫人轻哼了声。   曹氏心念一动。   她前几日去探望过安氏,当时安氏看着还精神,不住跟她说,鸢姐儿和离给她们添了不少麻烦,能顺顺利利解决,全靠家里人,那是好好谢了曹氏一通。   思路顺畅,口齿清晰,若不是人还有些虚弱,根本不似个伤者。   结果,这两天又不会动了。   曹氏去看了,越看越觉得怪,和胡嬷嬷一说,两个人都悟了。   安氏是在装病,为的是留在临安。   此举真是把曹氏羡慕得不行,她只做了一刻钟的美梦,安氏再躺一月余,就能实现了。   可曹氏必定得去京城,桂老夫人又坚定成那样……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桂老夫人折腾不了安氏,以后不就得来折腾她了吗?   可为了不受折腾,把安氏抬去京城,那与温子览是一年也见不着一面了。   丈夫不在,又摊上这么个面善心恶的婆母,天竺寺里的那一匕首不是安氏捅的,下一次就难说了。   人嘛,都有冲动的时候,都有丧失理智的状况。   阮执难道不晓得杀妻是蠢中之蠢吗?   他还是激动之下淹死了阮陈氏。   万一安氏有一天发了疯……   曹氏不敢细想,还是让三弟妹留在临安城吧,一家人求个齐整,不如求个太平。   这么一想,曹氏给温子甫递了个眼神,想让他开口把话题拽开,莫要让老夫人一定要三房交代出个结果来。   温子甫领悟不了,反而疑惑地看她。   曹氏心累,怪她,温子甫压根想不了这些,他从头到尾都觉得母亲慈爱的大善人。   话不投机!   曹氏果断换了目标,冲温宴道:“珉哥儿和章哥儿说,初七那天从书院回来,山长要回乡过年了,书院再开课得等到年后,我马车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去接他们。”   温宴忙道了声谢,道:“劳叔母费心了,等章哥儿回来,我问问他年后的安排。”   桂老夫人一听这话,坐直了身子,问:“宴姐儿的意思是,没有打算让章哥儿也去京中?”   温宴道:“章哥儿以前在京中念书是外祖父亲自教导的,他再去京城,不愁找不到好先生,但我更担心周边状况。   他如今对玉泉书院的生活很适应,山长亦是当世大儒,学问出众。   书院虽有纨绔子弟,但绝大多数学子都是向上的,章哥儿与我说过,念书的氛围很好。   这就是我的想法,之后得问问他自己,是想留在玉泉,还是去京中再拜一名师。”   桂老夫人认同地点了点头。   温章在念书上极有天分,自己也爱学,耐得住性子。   年纪虽不大,但前途光明,在桂老夫人看来,温章只要好好念,将来下场科考,也能取的和他的父亲温子谅一样的成就。   这样的孩子,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和怠慢。   名师,必须是名师!   方大儒已经是闻名天下的好先生了,又与夏太傅交好,更是疼爱温章。   等到了京中再挑,也未必能挑个比方大儒更好的。   既如此,何必舍近求远。   “到时候老婆子也跟他说说,”桂老夫人道,“在这里念也挺好的,正好与珉哥儿一道,兄弟两个作伴,我们都放心。”   温鸢一听,心中暗喜,老夫人让温珉留下了,那自己到时候再以伺候母亲为由留下,三房就都在南方了。   边上的曹氏也扬了扬眉。   还是宴姐儿机灵,一个暗示,就把话给接下了。   老夫人现在只琢磨温章念书,没有再追着安氏的身体问了。   果然这些门道,还是得靠她们女人,温子甫这样的大男人,能知道个什么!   温宴既然把话题扯开了,就干脆继续说别的:“祖母那天说,让温冯两口子带着银子先进京去,他们腊八后也要启程了吧?”   “对,”桂老夫人道,“我们的银子不多,他们得多比几家。”   温宴笑了笑:“可我要住燕子胡同。”   温子甫回忆了一番,道:“我若没有记错,燕子胡同那一带都是官宅,价钱不便宜。”   “我托了霍以骁了,”温宴直接道,“他说他打听打听,您让温冯进城后就去寻他,到时候真缺些银钱,他先垫了,回头我们省出来了再还他。”   温鸢含笑坐在一旁,她知道温宴不会让霍以骁先垫,真有不足,这钱是温鸢来出。   温宴这么说,是不想老夫人识破三房的把戏,也是认为,带回来的陪嫁银子就是温鸢本人的了,临时借调可以,却不能拿了不还。   桂老夫人到时候,势必为了安氏装病不北上而生气,银子她不会吞,但能拖一年就一年,可若是霍以骁的,老夫人就不会拖了。   温鸢明白其中关卡,越发觉得这个妹妹贴心极了。   越看越喜欢。   就是缘分浅了些,以后温宴在京城,她在临安,碰见的机会就少了。 第106章 一模一样(四更)   温子甫有些忐忑:“叫他垫,恐怕不太合适吧……”   温宴笑盈盈的:“没事儿,又不是不还了。”   温子甫一时无言,想来想去,这大概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滋味。   长兄在时,温子甫不用托他办事,在临安为官就挺顺利的,后来,朝里没人了,就时不时艰难上了,现在又有人了。   桂老夫人眯了眯眼,轻轻拍了拍温宴的手背:“这孩子,真不跟别人见外,也不怕叫人笑话。”   温宴敏锐,看出了老夫人的试探之意。   她丝毫不慌,面不改色:“为了让祖母您住得舒服些,他出些力,也是应该的,他得孝敬您。”   桂老夫人:“……”   那位的孝敬,她不太敢受。   不过宴姐儿说得这么有恃无恐,大抵两人关系是真的亲近。   这样也好!   板上钉钉了,才不枉她背井离乡去一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   若是这步棋走错了,她死都死不安心。   敲定了这些安排,桂老夫人又让曹氏抓紧,把事务都理一理。   “我们到时候坐船走,一来省劲儿,二来方便,东西也能多带些,老婆子的身子骨,马车颠到那里就散了,还是船好,”桂老夫人道,“你定下来带哪些人手、哪些东西。记着,我们在北边的宅子就这么大,底下人多了就安排不开。”   曹氏忙点头:“您只管放心。”   几人先后出了长寿堂。   曹氏特特等了温鸢,压着声儿问:“你给伯母个准话,你和你母亲是不走了吧?放心,伯母不会卖了你们,就是北边买院子,得算明白怎么住。”   温鸢想了想,道:“母亲若一直不好,我们想走也走不了。您买院子也不能买得太紧了,若无意外,伯父在京里要任职许多年,大哥肯定也得在京里成亲,您给他娶媳妇留出院子来。”   “知道了,”曹氏笑了起来,“也好,侯府也不能光空置呢,你们住这儿,也好顾着。还有珉哥儿和章哥儿,虽是日常在书院,但逢年过节的,还是要回家来,你们正好照顾。”   温鸢颔首。   原本,这些话都是让安氏留下的说辞。   可温宴点醒了他们。   道理再多再站得住脚,老夫人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又有什么用?   安氏想去明州,这几年夫妻两个和老夫人说的道理还少吗?   老夫人翻来覆去就是“离不开三郎媳妇”,那做晚辈的,又有什么法子。   这一次,什么道理都不说了。   装病才是最有效的。   定安侯府里也忙碌了起来。   初七,温章和温珉回府,老夫人亲自问了两个孙子,确定了他们留在玉泉书院。   她很满意,交代他们要认真念书。   温章选了临安,但心中亦舍不得温宴,来熙园看她。   “我比你年长,该是我不放心你,”温宴道,“我过两年就嫁在京中了,你好好念书,我等你赴京赶考。”   温章道:“阿姐,没有姑娘家是像你这样说话的。”   “古板!”温宴糗他。   温章深深看了温宴一眼:“阿姐如今的性子和以前相比,差得太远了。”   “差远了我也是你姐姐,”温宴顿了顿,再一次郑重交代,“我回府后最初和你说的事情,你记住了吗?”   温章微怔,回忆了一番,点了点头。   “一定要记住,”温宴扶着弟弟的肩膀,道,“身体是你自己的,若有任何不舒坦的,千万不要忍着,跟珉哥儿说,跟山长说,切记切记。”   温章虽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再三叮嘱,但他还是应下了。   姐弟两人说了不少趣事,温宴起身送温章出去。   熙园外,温慧身边一丫鬟急匆匆跑着来,叫住了她。   “三姑娘,”那丫鬟道,“您那只黑猫,把我们姑娘养的一盆花给打翻了,姑娘凶它,它往屋顶上一跳,不下来也不走。”   温宴忍不住笑了一声。   黑檀儿那脾气,哪能给温慧凶去,定是在屋顶上趴着翻白眼,反正没人能爬上去抓它。   反倒是温慧会被气个够呛!   温宴进了畅园,隔窗冲曹氏问了安,就被循声出来的温婧半推半拖着去了东跨院。   天井里,温慧高抬着头,一脸怒容看着黑檀儿。   黑檀儿蹲在瓦片上,怡然自得,正舔她的爪子。   温慧越看越气,转头道:“阿宴!你看看你这只猫,它怎么这样啊!我那盆花,我仔细伺候了一年,就等着春天时开了呢。”   温宴忍住了笑,看地上那碎了的花盆和奄奄的花根,叹了口气。   大抵是今儿太阳好,温慧把花挪出来晒一晒,就放在屋外台阶上,没成想,叫黑檀儿给糟蹋了。   若是换了桂老夫人,或是霍以骁,温宴才不会老实替黑檀儿认错。   霍以骁说她倒打一耙绝对没有说错。   可是,这花是温慧的,温慧委屈地都要哭了。   温宴念了声“阿弥陀佛”,她“欺负”不下手。   “定是故意的,”温宴亦仰着头,道,“这花哪里碍着你了,你一巴掌毁了。”   黑檀儿整个身子打了个滚,挺着肚子躺在屋顶上,理都不理温宴。   温宴哭笑不得。   这猫儿就是仗着身体灵活,没有人能抓着她,才这般有恃无恐。   偏温宴确实拿它没办法,她是可以爬上屋顶去,可等她上去了,黑檀儿早跑没影了。   “再耍赖,你晚上没有鱼了。”温宴要挟道。   黑檀儿继续当听不见。   岁娘问:“奴婢去抓它下来?”   “你抓不到它。”温宴道。   岁娘抿唇,这猫儿贼精,在屋顶上不想被人抓,确实抓不到。   再转念一想……   岁娘自己把自己想笑了。   温宴睨她:“笑什么呢?”   “奴婢就是觉得,”岁娘道,“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猫,黑檀儿现在的样子,跟您被骁爷说的时候一模一样,哦,您训黑檀儿的样子,也和骁爷说您时一样。您不给它吃鱼,骁爷只让您喝粥。”   温宴:“……”   岁娘嘴皮子飞快:“您有钱可以去酒楼买,黑檀儿它会自己去厨房偷。”   说完,岁娘连退了几步,躲到东跨院外头去了。   温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什么一模一样,她不承认的。   倒是骁爷,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启程回京了吧。 第107章 看上个姑娘(五更求月票)   霍怀定在明州待的日子短些,算着时日,就匆忙北上了。   这个季节的江南地界,官道多雾又多雨,视野不好,湿滑难行,他们干脆在明州登船,沿着河道一路向北。   直到行至前方河道冰冻,船只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才换了陆路。   如此一路赶,一行人在腊月二十三赶到了京城。   霍怀定回衙门复命。   霍以骁去探望霍太妃。   前脚刚进宫门,迎面遇上了几位殿下。   霍以骁往道旁退开两步,心里想着,今儿运气不行。   他就是偷懒才走的这条道,没想到遇上了习渊殿提前放课,冤家路窄。   早知道还是应该绕行,从西边宫门入宫,从那儿往霍太妃的宫室去。   朱桓一行人也看到他了,纷纷驻足。   霍以骁行礼。   “刚回来?”朱桓问道。   霍以骁颔首:“刚进城。”   朱桓皱了皱眉头,要再说什么,却被朱晟打断了。   “还是四公子潇洒,”朱晟道,“心血来潮了,想离京就离京,想回来就回来。   只跟三弟打声招呼,去哪里都不说,拍拍屁股就能出发了。   要不是听闻霍大人往江南去,我们都不知道你去哪儿自在了。   江南好啊,江南美人多,景致也好,若不是要过年,我看你还不一定想回来吧?   你这哪里是当伴读的?   就是皇子,我们几个都得勤勤恳恳念书、做功课。   果然是习渊殿里最特殊的人,四公子毕竟是四公子。”   霍以骁平视朱晟。   朱晟比他长一岁,但身量上,两人差不多。   因为母妃冯婕妤在皇上跟前得宠,朱晟是几人之中性格最张扬的,又小气记仇,平日里就爱在言语上挑衅霍以骁。   前脚才入宫,霍以骁这会儿不想惹麻烦。   倒不是他怕朱晟,而是他出京前打断了朱晟一条胳膊,现在再卸一条,霍太妃会为难。   太妃娘娘为他操心不少,有些日子未见,再见着就给娘娘添事儿,太妃怕是要气得吃不下饭了。   顾及着霍太妃,霍以骁对朱晟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朱晟见霍以骁面不改色、也不给回应,直接抬起手臂搭在了朱桓的肩膀上:“下回你再要做什么,就算不告诉我们,你也得给三弟透个底吧?   先生们问起你,三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尴尬了。   一般这种,不是只有我们偷溜出去耍,内侍们被逮着了一问三不知吗?”   朱桓的脸色霎时间阴沉了下来,但他没有动,也没有想要挥开朱晟,就让对方搭着。   霍以骁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   同样是需要左耳进、右耳出的话,朱晟跟鸭嗓子一样嘎嘎个没完,比小狐狸差远了。   不对,他就不应该拿朱晟跟温宴比。   “得亏入冬了。”霍以骁动了动嘴皮子。   朱晟没有听懂:“什么?”   霍以骁嗤笑:“二殿下被我打断的是哪条胳膊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冬天衣裳太厚,多裹几件就看不出殿下的手断了。   我们都不记得,殿下怕是也不记得了吧?”   “你!”朱晟咬牙切齿。   他当然全部都记得!   那天校场之上,霍以骁下了狠手,当时痛楚,他现在想来都一身冷汗。   那时候还不是冬天,穿得不比现在厚实,他每天悬着个断手出入习渊殿,时不时遇上了个文武官员,都看到他断手的狼狈样子了。   而罪魁祸首,看着是挨了父皇重罚,实则一点损伤没有,还直接跑没影了,朱晟想报仇都没有办法。   好不容易,伤好转了,天也冷了。   霍以骁往这儿一站,张口就威胁他,若是他好了伤口忘了痛,不介意再让他的手断一次。   朱晟怒视着霍以骁:“真以为父皇纵着你,你就能目中无人了?”   “行了行了,消消气,”大皇子朱茂拦在朱晟跟前,“不是说要去我那儿吃酒吗?这就走吧,今儿备了不少下酒菜。”   朱晟被朱茂半拉半拖着,看着是要借着台阶下了,一转身,见一内侍小跑着过来,他定睛一看,是御书房里做事的。   小内侍到了众人跟前,一一问安,而后与霍以骁道:“四公子,皇上请您到御书房。”   朱晟本就没有熄灭的火气,瞬间又烧了起来。   父皇到底有多挂念霍以骁?   人刚刚进宫,父皇就来找。   或许,并不是父皇要立刻见人,而是知道他们几人撞上了,怕霍以骁吃亏,急急忙忙让内侍来解围。   可到底是谁吃亏?   他的胳膊还未痊愈,吃亏的是他!   朱晟气得眼睛都红了。   朱桓扫了内侍一眼,冲霍以骁道:“父皇找你,你就过去吧。”   霍以骁应了声。   朱茂与他擦肩而过,笑了笑,道:“一会儿若得空,也过来吃酒。”   霍以骁脚步一顿,不置可否,全了礼数,便跟着内侍离开。   等霍以骁走远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朱钰才不紧不慢道:“何必呢,说又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快过年了,二哥,让母后和婕妤娘娘少操些心吧。”   朱晟气得摔了袖子就走。   朱钰也不管他,只与朱茂道:“大哥,我酒量不好,你可千万别灌我,我要是醉了,我就在府里撒酒疯。”   朱茂笑了起来,招呼了朱桓,几人一起离开。   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算是消失了,其余的伴读、内侍们都放松下来,不再如临大敌。   另一厢,霍以骁跟着内侍进了御书房。   皇上正在批改奏章,见他到了,便放下手中的笔,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霍以骁垂着眼,由着他看。   “游子远行,你也不记得送信回来,太妃娘娘很挂念你。”皇上道。   霍以骁道:“所以我一进宫就打算去探望娘娘,没成想,被您给唤到御书房了。”   “哦,”皇上好笑地摇了摇头,“还是朕的不是了?”   “不敢。”   皇上摸了摸下颚,霍以骁嘴上说着不敢,分明敢得不行。   “来都来了,”皇上靠着龙椅,道,“给朕说说,你跟着霍怀定去了一趟江南,有什么想法,什么收获?”   霍以骁抿唇。   先前叫朱晟挑衅,他心里本就不痛快,皇上为了没话找话,寻了这么个问题。   怎么不干脆让他写一篇游记呈上来算了!   霍以骁一点儿也不想答,正想要拒绝,突然一个念头划过,改了口。   “有想法,也有收获,”霍以骁顿了顿,“看上了个姑娘。” 第108章 我看着挺满意的   吴公公把一盏香茗呈给皇上。   皇上伸手去接。   霍以骁突如其来的半句话显然是叫两人都吃了一惊。   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抖了,茶盏一歪。   吴公公身手不错,也顾不上烫不烫的,赶紧扶住,才没有叫热茶撒在皇上的手上,只有几滴沾湿了袖口。   皇上不怎么在意,拦住了要跪下请罪的吴公公。   别说就只沾了一点儿,就是袖口湿透了,也没有他从霍以骁嘴巴里听到的话要紧。   甚至,皇上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他看着霍以骁:“什么?”   霍以骁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字一字,比先前说得还清晰:“看上了个姑娘。”   皇上皱着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吴公公看在眼中,心里亦是着急。   皇上膝下龙子不少,无论是受不受宠,皇上与他们的相处都很“顺利”。   该慈爱时慈爱,该严厉时严厉,为父亦为君。   而殿下们对皇上亦是亲近,也带着几分敬畏。   不管那孺慕之情里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表现,起码皇上和殿下们说话,都是很正常的。   唯有四公子。   大抵是觉得以前亏待了四公子,现在也没有认回名下,身份不上不下,处境不尴不尬,皇上很少对他说重话。   不止如此,皇上想方设法想和四公子多说些交心的话。   反倒是四公子,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愿意。   今日突然说了句“心里话”,皇上“受宠若惊”,惊到了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思及此处,吴公公赶紧抛砖引玉:“是什么样的姑娘入了四公子的眼?”   霍以骁道:“父母双亡。”   吴公公:“……”   得,第二块砖他都不知道怎么抛了。   好在皇上回过神来了。   “父母双亡,”皇上斟酌着用词,“这样的姑娘,在江南还是有些常见的,挺常见的。”   霍以骁听出了皇上的意思,道:“不是什么烟花女子,身世清白,与风尘不沾,您不用担心我看中了她,被书局付梓到什么风流的话本上去,免得您不小心看到了,头晕脑花。”   皇上重重咳嗽了两声。   他是猜错了那姑娘的身份,但这孩子真是他哪里痛、就往哪儿使劲儿踩。   他把话本当消遣,尤其是登基之前,为了争皇位、为了平衡各方关系,整日面对的都是烦心事,只有那么一个乐子。   前几年,皇上翻看新本时,出现了《四公子夜探杏花楼》、《四公子江南夜话》、《风流倜傥四公子》等一连串与“四公子”有关的内容,冲击太大,险些请了太医。   当时说的是政务疲惫了,皇上只和霍太妃提过两句。   没想到叫霍以骁听见了,这孩子竟然还说:“您看到的还是少的,我那里把所有写四公子的话本都收齐了,闲来无事都翻了翻,有几本写得还算不错,我明儿给您带来?”   欠扁到霍太妃都想打他。   可皇上也不能把书局给掀了。   人家没有指名道姓,京城里行四的公子比平日朝会上站的官员都多,只是一个噱头罢了。   再说了,话本嘛,就是个消遣,谁拿话本当真相?   皇上自认不是昏君,只能交代吴公公,以后拿书给他的时候确定好内容。   如此确实是避开了大部分的“四公子”,但还是会有漏网之鱼。   话本名字上没有,内容里头夹带了几句,不是“传闻里四公子又有什么韵事”,就是“主角的好友四公子露面、身上还残留了一丝胭脂香”,气得皇上撕了好几本。   也正是因为叫那些话本祸害了,皇上才会从“江南”、“父母双亡”立刻联想到了落入烟花的可怜女子。   皇上“理亏”在先,也就不好再说一些可能会刺伤霍以骁的话。   毕竟,霍以骁十七岁了,开了窍,看上个姑娘,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想了想,道:“既看上了,你养着也不是不行,就是注意些分寸。她从江南来,恐不适应京中生活,让太妃娘娘拨个嬷嬷照顾她……”   霍以骁“哦”了一声。   什么叫分寸?   他的存在不就是皇上当年不注意分寸吗?   “不是要养,”霍以骁见皇上不解,懒洋洋补了一句,“是要娶。”   皇上沉了脸,不住琢磨着霍以骁的话,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又拿话故意在堵他?   “什么来历?”皇上问,“与你是否相配?”   霍以骁在边上椅子上坐下,张嘴想问问与哪个他相配,是霍家公子的他,还是皇帝儿子的他,亦或是死了娘没认爹的他,见吴公公一脸揪心、就差把“求求您说几句人话吧”给写在脸上了,他还是忍住了。   他刚才想问的那几句,显然在皇上耳朵里,不属于“人话”。   “您见过,”霍以骁挑了句相对顺耳些的,“侯府出身,懂宫中进退。”   皇上扬眉。   听起来竟然还不错?   吴公公也是松了一口气。   江南的侯府,那就是当年未曾举家跟先帝爷北上的,要么是彻底远离了朝堂,要么只家中嫡支入京、留下其余子弟。   这样人家的姑娘,出身是够了,也不牵扯朝中关系,于四公子而言,倒也恰当。   若说皇上认得,又懂宫中进退,可能是前几年太妃娘娘六十大寿时,有跟随长辈入京贺寿,在宫里露过面。   甚好,甚好!   皇上也想起了那些,回忆了一番:“长兴侯?忠义侯?还是……”   “是定安侯。”霍以骁道。   “定安侯啊,”皇上顺口接了,下一瞬猛然瞪大眼睛,“定安侯?”   吴公公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定安侯府的姑娘,皇上见过的,不就是温宴了嘛!   霍以骁根本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是啊,您见过的,前太傅夏衡的外孙女、成安公主的伴读、出身定安侯府的温宴。”   皇上的脸色瞬间阴沉了。   说了这么多,弄到了最后,霍以骁真的又在用话堵他?   “你认真的?”皇上耐着性子问。   “认真的,”霍以骁道,“就她了,我看着挺满意的。” 第109章 句句诛心   御书房里,很长一段时间,静悄悄的。   谁都没有说话。   吴公公完全不敢开口。   他看了霍以骁,这位公子是把炮仗一扔就等着听响了,他又看皇上,皇上脸上阴云密布,很是努力地在压抑火气。   良久,皇上的双唇间才吐出了一个“你”字。   “你……”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天下那么多贵女,你为何偏要娶她?”   霍以骁明知故问:“为什么温宴不行?依您说的,出身合适,才学可以,亦适应京城、甚至宫中生活,我看合适。”   皇上气得直按眉心。   合适什么合适!   若是从前,确实合适,但今时不同往日。   温宴就是罪臣之女,彼时放他们姐弟一路,已然是开恩了。   是,去岁的平西侯通敌案,背后还有他不曾掌握的真相,但案子已经结了。   霍以骁若娶了温宴,不等于是证明了平西侯没有罪、夏太傅没有错吗?   “纠正”错案,前后就一年工夫?   这是在打他的脸!   “温宴不行,”皇上尽量放缓语气,语重心长道,“京城的、临安的,其他地方的,那么多世家贵女,无论是什么金贵出身,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赐婚,你换一个。”   霍以骁看了眼皇上,又挪开了视线。   没有说之前,他就知道是这么个反应。   要不是刚一进宫就被朱晟挑衅,心里烦躁无处宣泄,霍以骁也不会直接跟皇上摊牌。   他嗤得笑了一声。   反应全在意料之中,但烦躁却一点儿没少。   “您的意思是,除了温宴,谁都可以?”霍以骁问。   皇上颔首:“都可以。”   “那行,”霍以骁把话接了过去,“您把成安嫁给我吧。”   皇上一愣,双手按住龙椅扶手:“什……”   “不成?”霍以骁只当没有看到皇上的怒气,吊儿郎当,自说自话,“难道是嫌弃我没有功名、没有前程?   那我等下出宫就去国子监挂个名号,来年参加秋闱,后年试试春闱。   您要是看着差不多,殿试上给我行个方便,三甲随便哪一个吧。   要是成安岁数大了等不住,不还有成欢吗?”   皇上气得站了起来,指着霍以骁,浑身颤抖:“混账!无法无天!你就是想气死朕!”   好好跟他说话,一次接一次地拿话来堵,先前那些还可以说是小儿脾气,可以不计较。   可最后这些是什么?   句句诛心也不为过!   国子监哪个敢让他挂名?   秋试春闱,哪个敢让他参加?   还三甲随便给一个,朝廷选拔官员、人才的大考,是给他用来儿戏的吗?   最可恶的是说成安、成欢,他知道他自己是谁的儿子,还说这样的话,不就是冲着气人诛心去的?   吴公公扶住皇上,嘴上喊着“皇上息怒”,眼睛不住给霍以骁暗示,让他赶紧跪下请罪,不跪也行,求个饶,说几句好听的……   霍以骁熟视无睹。   皇上一把挥开了吴公公的手,喝道:“朕就是罚你罚轻了,不知天高地厚!滚出去跪着,没有朕的吩咐,谁都不许他起来,太妃娘娘来求情都没有用!”   吴公公“您、您、您”的想劝,霍以骁已经站起了身,怎么进来的,又怎么走出去了。   御书房外,寒风阵阵。   内侍、侍卫们面面相觑。   他们听到了皇上动怒,但到底是什么事儿,谁都没有听清楚。   吴公公追出来,只瞧见霍以骁撩起衣摆,直直就在小广场上跪下了。   这几天难得没有落雪,但京城的冬天本就寒冷,在青石板地砖跪着,膝盖怕是受不住。   他小跑着道霍以骁跟前:“公子,您就服个软……”   “这不是服软了吗?”霍以骁道。   吴公公险些一口气哽住,罚跪就是服软了,意思是不服软连跪都不跪,直接去给太妃娘娘请安了是吧。   这位的脾气到底是像了谁!   皇上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倔脾气。   唉!   “您呐,”吴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您硬顶着来,最后受罪的不还是您自己吗?”   这两位相处,真是一言难尽。   皇上掌握不好尺度,四公子更是胡来。   四公子根本没把皇上当天子,若不然,绝对说不出那么胆大包天的话来,可他也没有把皇上当父亲……   每次若有交锋,势必两败俱伤。   四公子压根不怕罚,罚重罚轻都不退让,反倒是皇上罚了之后又后悔,没多久就算了。   此次都弄得边上人心惊胆颤,进退两难。   吴公公劝不动霍以骁,只能回到御书房里。   皇上继续批改着折子,头也没有抬,道:“你要是给他求情,你陪他一起去跪。”   吴公公只好闭嘴。   厚厚的折子换了一本又一本。   吴公公抬头看外面天色,天已经暗下来了。   他小心地窥了皇上一眼,而后蹑手蹑脚退出去,问守在外头的内侍:“太妃娘娘还没有使人过来?”   内侍道:“没有。”   吴公公皱眉,难道太妃娘娘不知道四公子回来了还挨罚了?   不应该呀。   这都跪了半个多时辰了,换作以往,不用一刻钟,齐公公就来救人了。   “使个人去常宁宫看看。”吴公公交代好了,便又奉了一盏热茶送到书案上。   皇上放下笔,抿着热茶,睨他。   吴公公道:“小的刚看了,四公子还跪着,没有偷懒。”   皇上哼了声,没有戳穿。   他得空了得去一趟常宁宫,好好和霍太妃说说,让她也多管管霍以骁,说话脾气别这么冲。   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非要说些诛心的话。   齐公公姗姗来迟,入御书房见了皇上。   皇上顺势应下。   齐公公请霍以骁起身,关切地问:“四公子,两条腿还能走吗?”   “没事。”霍以骁略略活动,跟着齐公公去了常宁宫。   暖阁里,霍太妃靠着引枕,一双腿盖着薄毯,邓嬷嬷正隔着毯子给她按腿。   她抬眼看着霍以骁:“你以后是想走得比我还慢吗?”   霍以骁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我离走不动的那天还有些远。”   “……”霍太妃没好气道,“再多罚几次就近了!” 第110章 老实说(三更)   听了霍太妃的抱怨,霍以骁又笑了声。   外头已经大暗了,暖阁里点着灯,温和又不刺目。   光线下,少年人脸上的淡淡笑容里,露出了几分放松与自在,而他的眼睛里,却有不少红血丝。   霍太妃看着就心疼。   江南路远,为了在衙门封印前赶回京城,他们一行人定是马不停蹄。   结果,前脚进宫,后脚就挨罚。   霍太妃一肚子埋怨的话都咽了下去,让齐公公先给霍以骁看看膝盖,大冷的天,跪了这么久,还是要揉开才好。   霍以骁道:“不用,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什么知道!”霍太妃恼着,“喏!先拿手炉捂着,等你上了年纪就晓得受罪了!”   嘴上说着气话,心里还是心疼。   霍太妃叹了一声,道:“你就是故意惹皇上生气。”   霍以骁看着霍太妃,没有说话。   霍太妃继续说自己的:“让我想想,你之前突然离京,朱晟无处撒气,直到今天都憋着火。   我听说,你进宫时正好遇上他们,又起口角了是不是?   你怕他之后寻事,干脆让皇上罚你一通,你‘伤’了,他再不依不饶,最后倒霉的是他。   可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体,我忍着心疼,硬是等了半个多时辰!   你这是要愁死我!”   霍以骁道:“您这不是看得挺明白的嘛。可惜您只等了半个时辰,我爬起来什么事儿都没有,没伤到。”   “哦,你还觉得白跪了?我瞎操心,让齐公公去早了,是吧?”霍太妃一巴掌拍在霍以骁的后背上,“说吧,到底为了什么?”   霍以骁反问:“什么?”   “别给我装傻!”霍太妃哼笑,“从前,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别跟殿下们硬碰硬,吃亏。   小时候你还听几句,这几年就是阳奉阴违,嘴上应得好好的,等遇着了,你就硬来。   跟上回似的,把朱晟的手打断了,你自己不也伤着了吗?   伤得轻了些,挨了皇上一顿罚。”   霍以骁抿唇:“您不能光说我,我没想招惹他,是他不依不饶,我都为了避他躲去江南了。”   “避什么避,你去江南是避他?就是京里待得烦了,跑出去玩!”霍太妃戳穿了霍以骁的话,“你根本没把朱晟放在心上,了不起就是再打一架,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故意气皇上?”   霍以骁道:“就是话赶话说到哪里了,他问我江南之行如何,我说我看上个姑娘……”   霍太妃的眼皮子跳了跳:“什么姑娘?”   “皇上也是这么问的,”霍以骁道,“我就老实说了。”   霍太妃绷着脸听完了霍以骁口中所谓的“老实说”。   她也得老实说说,如果霍以骁在御书房里是这么老实的,皇上让他跪半个时辰还真是跪少了。   “温宴是吧,”霍太妃眯了眯眼睛,“成安的伴读,我倒是有些印象,模样挺水灵的。我之前可没有听你提过她。”   “提她做什么?”霍以骁道,“她以前日子过得好好的,我拉她跟我掺合什么?”   霍太妃听不得他说这话,瞪了他一眼。   “伯父与我分析了,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和她现在就是一条船上的,谁也别嫌弃谁。”霍以骁又道。   “越说越不像话!”霍太妃嘴上说着,但脑海里也在一瞬间把霍怀定会说的内容都推断了出来。   霍以骁和温宴,确实是一条船。   “皇上不会轻易答应你,”霍太妃说着,“你为了一个姑娘,惹皇上不满,得不偿失。”   霍以骁从几子上的点心攒盘里拿了一块红豆糕,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好吃是好吃,但就像温宴说过的那样,这是冷点心。   他还是喜欢吃一口热乎的。   汤圆、水晶油包,热腾腾的,一口下去,暖胃。   “我总得成亲吧?”霍以骁看向霍太妃,道,“姑娘出身差了,您和皇上都看不上,出身好的,人家府里看不上我。   我这么个身份,哪家在朝中站得太太平平的愿意把姑娘嫁给我?   自找麻烦。   也就温宴,什么锅配什么盖。”   霍太妃:“……”   话难听,语气还自嘲,可霍太妃气不起来了,她只觉得心疼。   霍太妃斟酌了一阵,寻了个最温和的问法:“你们两个说好了的?”   霍以骁颔首。   “你们两个有没有……”话划到了唇边,霍太妃一个激灵,立刻转向,“有没有商量过之后怎么办?等她出了孝期,去临安迎她?”   霍以骁道:“顺天府同知万大人要退,伯父会安排她叔父接任,她到时候与叔母一起随叔父赴任。”   霍太妃正庆幸霍以骁没有听出自己险些说错的话,而霍以骁的回答又让她很是意外。   人都往京城调了,可见是下了决心了。   而且,这不止是霍以骁一意孤行,霍怀定在其中都起了一番促进作用。   霍太妃想了想,道:“所以,你不是怕朱晟找你麻烦,你怕他去找温宴麻烦?让皇上先把你罚狠了,他暂时就不能拿温家来做文章了?”   霍以骁又拿了一块红豆糕,咽下后,道:“您高看我了,也小瞧朱晟了。他要寻温家麻烦,办法多得是。”   霍太妃才不信他。   没有霍以骁的关系,朱晟吃饱了撑着去找温家麻烦?   霍以骁早做准备,必然也有其他与温宴相关的缘故。   看来,她明天得召霍怀定进宫,仔细问一下来龙去脉。   霍太妃留霍以骁用了晚膳,又问了些江南行的趣事,也回忆了不少她迁都前在临安生活的往事。   等齐公公送霍以骁离开,霍太妃才与邓嬷嬷道:“温宴那小姑娘,我印象不深了,只记得个模样,她什么性子来着?”   邓嬷嬷道:“奴婢记得,她教养很好,跟着公主来给您请安时都规矩得当,说话多斟酌,做事也仔细,是个柔和的慢性子。”   “听着倒还可以,”霍太妃道,“就是去年那案子……”   “四公子看上了,您硬拆,会伤了他的心。”邓嬷嬷劝道。   指套点着几子,霍太妃笑了笑:“也是。”   离温宴出孝期还有差不多两年,时间还有。   既然年后就要入京,那到时候再看看。   若真合适,她出份力,若不合适,拆的办法也多得是。   她不用急于一时。 第111章 亏了   大皇子朱茂府中。   朱钰说醉就醉了。   没有人灌他,只那么一小壶,朱钰脑袋一歪,趴倒在桌子上:“我不喝了!”   朱晟翻了个白眼,就这破酒量,他们谁会催朱钰喝。   明明是朱钰自己要喝,咕噜咕噜几口喝完,就往这撒酒疯。   “酒品差成这样,你叫他来做什么?”朱晟懒得理朱钰,便与朱茂抱怨。   朱茂道:“都是自家兄弟,府里吃酒,总不能这个不叫那个不理的。”   边上喝闷酒的朱桓闻言,抬头扫了两人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   朱晟看得清楚,哼笑了声,道:“看见没,三弟是想问,这就是大哥刚才也叫了霍以骁的缘故?自家兄弟。”   朱桓一口酒闷了下去。   朱茂皱眉,拍了拍朱晟的肩膀,轻声道:“少说两句。”   能被轻而易举说服的就不是朱晟了。   他提着酒壶,把几人的酒盏都满上,嘴里道:“我可没当他是兄弟,大哥你好心叫他,可他能来?   父皇护他护得紧,边上还有个霍太妃。   他这会儿不是在御书房陪父皇用饭,就是在霍太妃那儿当孝顺孙子。   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这样‘自家兄弟随便喝几盅’的小酒局。   你说是吧?三弟。”   朱桓抿着唇,不置可否。   醉倒的朱钰却突然直起身来:“没错!”   说完,整个人又趴下去了。   朱晟撇嘴:“出息!”   朱茂叫人去备了醒酒汤。   醒酒汤还没有送上来,朱晟的亲随在外头探了脑袋。   “滚进来说话。”朱晟道。   亲随应声上前,附耳与朱晟说了几句。   朱晟瞪大眼睛,问:“当真?”   亲随点头:“真的。”   朱晟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下大腿:“他也有今天!问出来原因了吗?”   亲随摇头:“问不到。”   “再去打听!”朱晟挥手打发了人,冲几个兄弟眉飞色舞,“霍以骁跟着吴公公去了御书房,不知道因为什么,父皇震怒,让他在广场上跪了半个多时辰,要不是常宁宫来人,还得继续跪。”   朱桓愕然抬头,朱茂也是一脸惊讶。   朱晟哼道:“可惜只跪了这么点工夫,便宜他了!”   之后,朱晟一扫先前的阴霾,心情愉悦地喝了不少。   朱桓早就放下酒盏了,只做东的朱茂陪着,但也是朱晟喝三杯,他抿半杯的速度。   “差不多了,”朱茂最终拦了朱晟,“明日一早还有课,不能真吃醉了。”   朱晟不听,要把酒壶里最后一点喝完。   朱茂劝不住,也不再劝,先安排了人手送朱钰回宫,又来送朱桓。   廊下,朱桓裹紧了斗篷。   朱茂叹了声,道:“二弟和以骁向来不睦,说话有些尖锐,你别听他那些糟心话。”   朱桓轻轻笑了笑,应了一声,应得很是随便,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右耳又出去了。   朱茂再回到屋子里时,朱晟总算是喝完了,踉踉跄跄着站起身。   “你当心些。”朱茂扶了他一把,把人交给朱晟的亲随。   朱晟吹了冷风,酒气散了些,按了按太阳穴。   “我让人给你也拿碗醒酒汤吧。“朱茂道。   朱晟摆手:“不用。”   “随你,”朱茂把人一路送出去,临分别前,又道,“我犹豫了一晚上,还是得跟你说。   我猜以骁被罚,可能是在江南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也别叫人从御书房里打听了,父皇已经罚过一回的事儿,还能让你再翻出来搅和第二回 ?   你拿这事情去和以骁起冲突,最后还是你倒霉。   别惹那些麻烦,快过年了,都省点儿心。”   朱晟盯着朱茂,目不转睛地看,看着朱茂一脸莫名,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会怕他?”   说完这话,朱晟推开亲随,自己蹬上了马车。   很快,车沿着长长的街道往二皇子府邸去,朱茂站在门外看了会儿,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这才转身回府,让人关上了大门。   翌日,习渊殿里,先生讲习。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天授课了,又只讲半日,先生不敢放松,学生却有一半心不在焉。   朱晟撑着脑袋,精神不振。   昨儿兴致起了喝得多了些,当时是没有醉,没想到后劲有点儿大,折腾了大半宿。   更倒霉的是,三更天时开始落雪,狂风呼啸了一整晚,吵得人心烦意乱。   早上起来一看,已然积起了一层,外头一片白,且压根没有止住的意思。   朱晟越看越生气!   这雪怎么不昨天下呢?   霍以骁怎么不干脆再晚回来一天?   否则,让他在大雪地里跪上半个多时辰,肯定越发解气。   转念一想,若是昨儿就这天气,父皇也许就不会罚霍以骁去外头跪了……   朱晟气到现在,鼻子都是歪的。   霍以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户紧闭着,能听见的风声。   他坐得端正,看起来是在认真听先生讲课,实际上,他把所有人的状况都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朱晟气得跳脚,但这事儿怪不了他,阴晴雨雪又不是他能掌控的。   反而,他也有些郁闷。   昨儿那半个时辰,怕是真的白跪了。   人算不如天算,亏了!   午前,先生准时散课。   朱桓低声道:“不着急走吧?我要去看母妃。”   霍以骁道:“我随殿下一道去。”   宫人们清理了宫道,霍以骁跟在朱桓后面,走得不紧不慢。   行到半途,朱桓停下步子,审视地看着霍以骁,问:“昨儿怎么惹的父皇动怒了?”   霍以骁答:“我说了几句实话,在皇上听来不太顺耳的实话。”   朱桓皱起了眉头,没说信或是不信,但也没有再追问。   两人到了唐昭仪宫中,霍以骁问了安就退出来了,不打搅别人母子说话。   霍以骁看着被白雪覆盖的琉璃瓦出神。   京城的雪,和江南真的截然不同。   这里飘落的每一片都能看到形状,不似在江南,若不是沙沙声,都说不好那落的是雨还是雪子。   离开临安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不晓得那些东西有没有到温宴手上。   小狐狸过冬,没有一两件皮裘,怕是压根出不了屋子。   是了,还得让隐雷去燕子胡同问问。   唐昭仪是个慈母,出了名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也不知道要拖着朱桓说多久。   在这里空等着,真不如去燕子胡同转转。   就这么站着,他都犯困。 第112章 箱笼   除夕。   临安城。   花厅里头摆了一大桌。   偏厅里亦摆了几桌,给体面的丫鬟婆子用。   温宴抱着手炉坐着,听桂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很是感慨:“这么多年了,家里吃团圆饭,始终是不齐的。   以前是长房在京里,只有年礼和家书回来,大郎繁忙,进京这么多年,也只抽空来探过三回。   一是刚成亲时,带着大郎媳妇来认亲;二是宴姐儿四岁的时候吧,一道回家来;再后来是章哥儿三岁时,宴姐儿进宫了就没有回,只他们夫妻带着章哥儿,老婆子头一回见到长房长孙。   没成想,那是最后一面。”   说着说着,桂老夫人抬手抹了一把脸,双眼之中,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酸楚。   温子甫就坐在老夫人下首,赶紧安慰她。   “没事儿,”桂老夫人摆了摆手,“算起来,今年还算是人最齐的了,只可惜三郎媳妇下不了床,只能在屋里养着。”   温子览听了,赶紧道:“她的病反反复复的,连列席都做不到,叫母亲失望了。”   “养病要紧,”桂老夫人道,“辞旧迎新,年后再没有起色,那就再换个大夫。”   温子览应下。   桂老夫人说了一番勉励的话,动了筷子。   虽然安氏让她很不高兴,但老夫人的心情总体而言还是很好的。   进京的安排一切按部就班,若无意外,年后收到调任文书了,他们一家就能启程了。   小年祭祖时,老夫人特特在列祖列宗跟前祈祷了好一阵,求温子甫官运亨通,求温宴亲事顺利,求他们温家的风光能再延续下去。   哪怕她将来死了,爵位没了,沦为普通官宦之家,也不要泯灭在芸芸众生之中。   且等到章哥儿长大,一举高中,金銮殿上大放光彩。   那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大笑三声。   饭后,老夫人坚持让所有人守岁,甚至连袁姨娘也被她留下,全聚在长寿堂里。   人多了,自然热闹。   温慧拉着温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们是真的要去京城了?”温慧问,“我怎么跟做梦似的,阿宴你打我一下。”   温宴才不跟她客气,啪得一掌拍在温慧背上。   温慧“哎呦”一声,温婧在边上笑,她自己叫完了也跟着笑了。   “京城,我都不知道京城什么样子,”温慧道,“以前遇上长兴侯府的那个,说京城这样那样的,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她那人顶顶可恶,末了还来问我,说温三,你家大伯父不是在京里做官吗?怎么没叫你去京城做客?口气阴阳怪气,我真想抓花她的脸。”   温宴听得直笑,道:“这样,等到了京城、安顿好了之后,你就给她写信,邀请她来做客,你看她敢不敢来。”   温慧眼睛亮了,连声说好,温婧笑倒在她身上。   边上,温鸢也弯着眼。   她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测桂老夫人的。   老夫人留下所有人,大抵是因为安氏装病不露面。   除夕夜,正是各家团圆的热闹时候,老夫人就让安氏一人在畅园里待着,不叫温子览回去,也不让温鸢和温珉回去。   桂老夫人想来是对安氏的病情起疑了,只是她表面上从不做恶人,不会要下不了床的安氏如何如何,就只能这么来消解火气。   温鸢明白,亦不那么在意。   火气是需要宣泄的口子的,老夫人若一直憋着火,回头发作起来,越发麻烦。   况且,等老夫人启程了,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只要三房能一切顺利,对她和安氏来说,每天都和过年一样。   可惜那时候,府里人少了,空荡荡的,她平日里想找妹妹们解闷都不行了。   尤其是温宴,真是个开心果。   要气人找她,要逗人也找她,她给温慧出的那些鬼主意,光听着就让人合不拢嘴。   临近半夜,外头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   温宴起身往外走,从岁娘手里接过了黑檀儿,抱回了屋里。   黑檀儿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鞭炮,也唯独这个时候,它才顾不上热不热的,老老实实待在温宴的怀里。   温慧拿手指戳黑猫的背,没有收获任何反抗,她激动得要去揉黑檀儿的耳朵。   温宴道:“它记仇,等鞭炮不响了,它把你的花盆全砸了。”   温慧讪讪收回了手,不跟一只猫计较。   子时后,桂老夫人让他们都散了,她得睡了,身体要紧。   初一一早,她精神抖擞着给孩子们都分了红包。   几颗银锞子,小小的,就是个彩头。   温宴赶上小日子,桂老夫人怕她冻着,干脆让她回熙园里休息。   这合了温宴心意,一直从初一躺到了初五,也避开了来拜年的客人。   曹氏收了不少帖子,与胡嬷嬷道:“去年彼此拜年的,连这一半都没有,今年厉害了,不管熟不熟的,都有帖子来,人一露面,话里话外打听情况,问的都是老爷是不是要上京了。”   胡嬷嬷道:“我们虽没有四处张扬,但老爷在衙门里交接,府里又在做出行的准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头只管猜,等文书到了,他们就不猜了。”   曹氏笑了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止是他们温家,还有临安与京城。   旧都终归是“旧”,当年留在临安的世家,有多少是心甘情愿留下的呢?   说白了,享受过权利带来的好处,谁又真的舍得远离朝堂,就此沉沦。   调任文书前,先送到定安侯府的是一个大箱笼,点名是给温宴的。   胡嬷嬷让人把箱子抬到了熙园。   温宴想起隐雷说过的话,赶紧来看。   里头装得满满当当,每一样都拿软布抱着,看不出内里东西。   她一样样打开。   几块裁好的布匹,颜色素净,只浅浅暗纹,孝中亦可以穿。   黄嬷嬷拿起来比划了一下,道:“正好够姑娘裁一身,余料还能缝个帕子、配饰。”   布料中间,夹了几样大大小小的玩意儿,里头是一些奇趣摆件、文房工具。   岁娘道:“这几样好像都是公主的。”   温宴轻轻应了声,打开了压箱子的大布包。   里面是一块白狐皮,皮毛亮泽,没有伤痕。   温宴用手摸了摸,很柔很软,也很暖。 第113章 我没钱吗?(三更)   白狐皮里还包了两样东西。   温宴先看了信。   字迹是她极熟悉的,成安公主的亲笔。   公主说,分别一年多,她很是想念温宴,也曾数次想提笔,又怕给温宴惹麻烦。   温宴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京城斗争,若因为与她之间的信笺再被那些事情缠上,那就太不幸了。   因而她次次作罢。   这一回,她起初并不知道霍以骁南下,等她从其他人那儿听说时,霍以骁早没影了。   后来,霍以骁捎信给她,请她准备些东西送到定安侯府,她深感意外。   “他是狮子大开口,点名道姓要白狐皮,我也就剩这么一块了,还是年初时从成欢手里抢下来的,但既然是阿宴要,我肯定舍得。”   “那几块料子,我让嬷嬷按着你的身量准备的,阿宴怎么吃都不胖,应是够了,不似我,我今年又胖了。”   “阿宴你什么时候和他关系这么好了?”   “我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   前面还是一笔一划、规规整整。   到后头,成安显然是激动了,字都飞了起来。   温宴想,若是她们两人面对着面,成安公主怕是已经摇着她的肩膀,哎呀哎呀的大叫了。   信的最后,成安还说了旁的。   “我盼着你给我回信,若是你担心不方便,不回也无妨。”   “扇子是我四月前偶然在库房里找到的。”   温宴把信收好,打开了另一个细长布包,里面包着的应该就是公主说的扇子。   一把折扇,扇坠已经不见了,两侧的扇大骨有不少划痕,打开来看,有几根扇骨断了,扇面亦有破损。   这么一把破扇子,让温宴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她记得,这扇子是父亲亲手做的,从扇骨的选用、打磨到覆上扇面,作画、题词,全程没有交与他人。   词是五言绝句,画是线条勾勒,二十个字、寥寥数笔,写的是他对妻儿的喜爱,描的是一家四口中秋望月。   扇子成了后,一直收在父亲的书房里。   如今成了这幅模样,想来是当日抄没时造成的。   原本,这么一样东西,不会被收进库房里,因是不小心混淆被一并扔了进去。   信上所说的四月前,就是七月,成安公主生辰。   生辰受赏,从来是皇上给什么,公主谢恩就是,而成安却得了去库房挑选的机会。   温宴与成安一块长大,知道成安最怕的就是麻烦,但成安开了口,求来了这么个恩典,亲自到库房里。   成安想要的不是什么合自己眼缘的生辰礼,而是想从里头找到从温家、夏家抄出来的东西,哪怕只捎带个一两样,她也想替温宴带出来。   温宴嗓子眼酸得厉害,既是因为父母,亦是因为成安。   她只与成安炫耀过一回扇子,没想到公主记下了,还正好寻到了。   上辈子,温宴没有再见过这把残扇。   她进京时,成安已然远嫁,两人后来有书信往来,但许是担心她在京里矛盾不少,成安不曾提过与旧案有关的内容。   温宴抬手擦了擦眼泪。   胡嬷嬷正一门心思看好东西。   定安侯府也有祖上留下来的好物什,胡嬷嬷自觉有些眼光,此刻一看,箱笼里翻出来的愣是没有一样凡品。   刚才岁娘提到这些都是公主的,可见她们三姑娘与公主感情很深。   她看得津津有味,一转头看到温宴哭了,不由吓了一跳。   “姑娘这是怎么了?”胡嬷嬷忙问,“这扇子……”   “这是父亲做的扇子,却成了这个样子。”温宴道。   胡嬷嬷了然了,道:“这扇子破损了,还能回到姑娘手中,也是不容易,虽是残了损了,但亦是一个念想。”   “妈妈说的是,”温宴深吸了一口气,“公主先前不知道我要进京,才把东西送来了临安,等我回去,一样样亲自道谢。”   谢成安,谢霍以骁,也“谢”那些为了一己私欲、设计陷害平西侯府、牵连夏家、温家的人。   收拾了心情,温宴让岁娘先把箱笼收好,只余下那白狐皮,抱在怀里揉搓。   黑檀儿迈着端庄的步子过来,喵了一声。   温宴把半边脸埋在毛皮里,道:“比你好揉。”   黑檀儿翻了个白眼,掉头就走。   温宴哈哈大笑。   是了,信上说,这是霍以骁点名道姓要的。   骁爷真是厉害了,敢明目张胆祸祸成安的东西。   但他肯定没有想到,成安在信里把他卖了个底朝天。   京师,皇城。   霍以骁的确不知情。   他睁开眼睛时,快申正了。   几乎又是睡了一下午。   他的住处是漱玉宫的偏殿,从侧门出去,就是还未分府的皇子们住庆云宫,平日若要行走,亦是十分方便。   霍以骁一起来,内侍进来掌灯。   他喝了些水润喉,问:“隐雷回来了吗?”   内侍答道:“还不曾回来。”   霍以骁微微点头,没有再问,打发了人出去。   一刻钟后,隐雷回来了,道:“那家还是不肯让价。”   霍以骁皱眉:“就那破宅子,他还金贵上了?”   燕子胡同居中的那户,秋天时就准备卖了,一直托了牙人,可惜无人问津,只能数次降价。   没成想,霍以骁看中了之后,那家突然就黏黏糊糊起来。   犹豫着不卖,又要添些价钱,一来二去的折腾到今天,霍以骁的耐心都要耗尽了。   “不买他家了,让他烂手里吧,”霍以骁道,“东口那户吧。”   隐雷道:“那户更贵。”   霍以骁抬眼看他:“我没钱吗?”   隐雷:“……”   行,有他们骁爷这句话就行,回头多了少了,等温姑娘进京,自会跟骁爷慢慢算。   “对了,”隐雷道,“小的回宫的时候,听宫门上说,顺平伯递了牌子,进御书房面圣了。”   霍以骁一怔,道:“他来得可真够迟的,我都以为他不想告御状了。”   御书房里。   顺平伯颤颤巍巍给皇上行礼。   倒不是他拖延,而是年纪大了,遇上变故,一时之间扛不住,刚出临安府就病倒了,只能休养了一阵,继续北上。   这一路耽搁下来,直到今儿早上才进城。   顺平伯赶紧给宫里递牌子,等皇上召见。   也是他运气,年节里,皇上比平时空闲,当天下午就见着了。   顺平伯三呼万岁,贺皇上新禧,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些多年未曾到御前拜过的年,他一次给拜了个全。   皇上听得也挺高兴,问:“伯爷远道而来,是专程来给朕拜年的?”   顺平伯隐约觉得此刻不该提,但又怕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面圣就不容易了,只好硬着头皮道:“老臣、老臣是来告御状的。”   皇上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大过年的,告御状?   很好! 第114章 来都来了   御书房里,有一瞬的静默。   皇上靠着龙椅,上下打量着顺平伯。   他应该有好些年没有见过这位了。   京城与临安距离远,顺平伯又上了年纪,他愿意来御前磕头,皇上都怕他路远折腾。   印象里,前两年霍太妃大寿,进京贺喜的还是顺平伯的儿子小伯爷。   罢了,人老了,总有糊涂的时候。   皇上决定给顺平伯一个机会,他伸手按了按耳朵,道:“季卿,你刚才说什么?朕没有听清楚。”   “老臣……”顺平伯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吴公公往手里塞了一盏热茶,他赶紧道了声谢。   “伯爷客气,”吴公公笑眯眯地,道,“伯爷先润润嗓子,慢慢说。”   担心顺平伯还拎不清,吴公公干脆又补了一句:“要想明白了再说。”   这大过年的,告哪门子御状啊,分明是来触皇上霉头的。   没听见皇上刚才都从“伯爷”改叫“季卿”了吗?   再胡言乱语,等下就要直呼其名了。   不过也不一定,皇上可能压根不记得顺平伯叫什么名字。   但这并不影响皇上生气。   作为大总管,吴公公最是知道,皇上这些日子心情阴多过晴,时有狂风,偶尔暴雪,不太好伺候。   究其原因,就是那天叫四公子给气的。   除夕那晚上宫中设宴,皇上气过了,主动和四公子说话,四公子压根不领情,应对起来恭敬有余,亲近一丝没有。   初一,皇上去给霍太妃拜年,在常宁宫又见着四公子了。   话不投机,隔夜仇生生弄成了隔年仇。   因此,这几天工夫,御书房里的众人也都小心翼翼。   可不能让顺平伯坏了皇上的心情。   顺平伯端着茶,他听出了吴公公的意思,心里有些打退堂鼓。   他抬眼迅速看了眼皇上。   皇上的面上透了几分不耐烦。   顺平伯咬了咬牙,他今天若是退了,等下回再递牌子,恐怕就不会被召见了。   而且,霍怀定听闻他进宫,也会做一番准备,先来皇上跟前颠倒黑白,那就不妙了。   更有可能,霍怀定能让他的牌子到不了皇上眼前。   人家是常年在御书房走动的,又有个太妃姑母,而顺平伯自己,除了名号还好听,一张老脸在皇上跟前混得还不如一张生脸。   “皇上,老臣此次进京,是为了……”   吴公公重重咳嗽两声。   这人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他都已经这么提醒了,几次打断顺平伯开口,皇上都没有说什么,不就是皇上压根不想听,让他来做这事儿的意思吗?   哪怕是朝堂上的愣头青,到现在都反应过来了。   偏顺平伯,一定得坚持着“来都来了”,一遍又一遍要提。   吴公公脸上堆着笑,做最后一次提醒。   要是这再没有效果,他也没辙了。   让顺平伯去触霉头吧。   “从临安府过来,伯爷如今的年纪,一路上走了不少时日吧?”吴公公道,“当时都察院的霍都御史正巡按江南,您遇着了什么事情,怎么也不跟他商量商量?   也免得您大老远来一趟,大年小年都没在府上过,怪孤单的。   不过啊,京城市井年味重,您既然来了,这几天不妨也四周走走看看。   这样,一会儿给您指两个机灵的,给您带路,您意下如何啊?”   顺平伯放下茶盏,深吸了一口气:“老臣要告的就是那霍怀定。”   吴公公垂着手绕回了皇上身边。   既然是老寿星上吊,他也帮不了了。   皇上面露意外,耐着心思问:“霍怀定他怎么了?”   顺平伯噗通跪下,从袖中取出折子,双手捧着:“霍怀定以公谋私,纵容子弟行凶,那霍家小子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因争风吃醋把老臣的孙儿扔进了西子湖,差点丢了命。   他来府里耀武扬威,更借着一桩案子,买通了老臣家中仆役,让那奴才反咬一口,给老臣的孙儿冠上了莫须有的买凶杀人的罪名。   霍怀定不仅不制止,他手持尚方剑来老臣家中,逼老臣交出孙儿。   老臣不愿意啊,那霍家小子仗着功夫好,硬把老臣孙儿带走,下了大牢,定了死罪。   要不是临安府的官员看不过去,周旋着定了个秋后问斩,留给老臣进京告状的机会,霍怀定得判个斩立决。   老臣、老臣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啊!   求皇上给老臣做主!”   皇上原本还听得无精打采,但顺平伯说的内容太让他目瞪口呆了。   吴公公揣摩着皇上的心思,接了折子,问道:“伯爷说的霍家小子是……”   “霍怀定的侄儿,”顺平伯道,“老臣不知他名字。”   皇上皱着眉头,问:“确定不是儿子?”   “是侄儿。”   皇上转头问吴公公:“这次去江南的,除了以骁,还有哪个?”   吴公公道:“侄儿就只有四公子。”   皇上颔首,摊开折子从头看。   霍以骁在御书房里都敢顶嘴,目中无人、无法无天,这不稀奇。   就是那什么争风吃醋、仗着功夫好就欺负人、跑别人家里去耀武扬威,这段子怎么这么眼熟啊,前两年把他气得头晕目眩的话本里,好似也就是这种情节了吧?   若不是顺平伯就跪在他跟前,皇上差点要以为,自己看的不是告状折子,而是京城书局新出的话本子了。   看不下去,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霍家小子、霍家小子的,比四公子、四公子的还刺眼!   皇上把折子推开,按着太阳穴,问道:“吃什么醋了?哪家姑娘?是不是定安侯府那个?”   顺平伯一愣,他不知道皇上怎么知道的,但还是赶紧点了头:“是,是温家那小丫头。”   皇上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   行啊,所谓的“看上个姑娘”就是这么看上的。   霍以骁还真不是专门胡说八道气他的,而是真的为了温宴和季家孙子起冲突了。   真是出息!   “把以骁叫来。”皇上压着声,交代吴公公。   吴公公忙道:“小的觉得,四公子不至于……霍大人也不会让四公子胡来……”   皇上哼了声:“不是四五岁的孩子了,一个个宠着,才半点没有规矩!”   顺平伯抹了一把泪,道:“皇上说得极是!都知道看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了,子不教父之过,霍怀定作为伯父,一样是过!”   皇上:“……”   吴公公:“……”   这位伯爷,下回告御状的时候,能先弄明白告的是谁吗? 第115章 骂谁呢?   子不教父之过?   顺平伯这是骂谁呢?   吴公公压根没眼看了,他以为顺平伯是来触皇上霉头的,这是他低看了这位对方,顺平伯分明是来指着皇上的脑袋骂人的。   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上绷着脸,嘴唇抿得很紧。   他这个当爹的还值壮年、精神奕奕,他儿子怎么就不是个孩子了?   看姑娘怎么了?   哪怕他现在七老八十了,他的儿子,那也是个孩子!   轮得到别人来嫌弃这嫌弃那的吗?   儿子,自己可以骂、可以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骂,还骂到了他的脑门上,门都没有!   “朕倒是很想听一听季卿的育儿经,”皇上整个人往椅子背上一靠,眯着眼睛看着顺平伯,“你平时是怎么教的儿子,又是怎么教的孙子?”   顺平伯怔了怔:“老臣……”   他还在斟酌着要如何回答,皇上已经转过头去,一副根本不在乎他答案的样子,问吴公公道:“季家小子买凶杀人的案卷,三司核准了吗?”   吴公公道:“封印前,霍大人把复命的折子送上来了。”   “拿来给朕看看。”皇上道。   年末忙碌,皇上批折子一直批到了除夕,这两天稍稍歇一歇,只把要紧的事儿办了,还有一部分折子没有批。   吴公公去一旁架子上翻出折子,递给皇上。   霍怀定的这本折子很厚,他巡按走了江南所有的州府,哪怕是各地只写个重点,也有不少内容。   皇上只看临安府的。   复命的总结,无法如案卷一般详尽,但来龙去脉也算完整。   皇上看完,道:“你家孙儿季究,以前就没少干欺男霸女之事啊,季卿,你教孙子教得也不怎么样。   曲家几个是家里晚辈吧,还在书院打温家两个小的,如此行径,教养不当,你难辞其咎!   朕看这案子挺清楚的,买凶杀人,证据确凿。”   顺平伯磕着头,道:“霍怀定的折子,全是他的一面之词!皇上,不可信啊!”   “那就是你可信,是吗?”皇上哼了声,“行了,朕回头看看案卷,季卿退下吧。”   顺平伯还想说什么,见状,也只能先告退了。   吴公公点了个小内侍引顺平伯出宫。   顺平伯出师不利,叫外头北风一吹,浑身冰冷。   想到还在牢中等他救命的季究,又强打起精神,与小内侍套话。   “皇上尊敬霍太妃,亦很是信任霍家,”顺平伯苦笑,“老夫这御状不好告啊。”   小内侍垂着头,道:“伯爷这边走。”   顺平伯看了看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其他人,他赶紧从钱袋子取出一张银票往小内侍手里塞:“还请公公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   小内侍哪里敢接,忙不迭推拒。   顺平伯道:“只是美言几句,公公不要推辞。”   小内侍推不过,只好硬着头皮道:“伯爷,您知道那位的状况吗?御书房里,没有人会帮您美言的。银票您收回去。”   “那位是指霍怀定,还是说霍家那小子?”顺平伯追问。   小内侍看了顺平伯一眼,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他心中暗想,这一位真的是离开御前太久了,在旧都享福,以至于说话做事都拎不清。   刚才御书房里,他没有在近前,和其他几人在外间候命,听见里头说话动静,险些都吓得跪下了。   结果,顺平伯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呢。   他肯定不能帮着美言,一来没那个分量,二来,他爱财更爱命。   案子是非,一时无法断言,但四公子惹些事……   四公子打断二殿下的手,皇上都没舍得罚狠的,顺平伯家的小孙儿,又算什么东西。   小内侍蒙着头往前走,把顺平伯恭恭敬敬送出了宫门。   顺平伯府的管事见主子一脸愁容出来,心里咯噔一声,赶忙迎上来,把人扶上马车坐下。   “皇上怎么说?”管事问。   顺平伯长叹一声:“皇上宠信霍家已久啊!御前伺候的公公们都没有人敢得罪霍家,老夫塞银子求人说几句好话,那公公愣是不收。”   管事安慰道:“伯爷,您远离御前多年,自比不了霍家,您今日先休息,明日拜访几位老友,让他们出面,在皇上跟前说一说。霍怀定为人强势,不可能没有仇家,我们打听打听,联合在一块……”   话是这么说,但,时机不巧。   再是老友,一样是几十年不见了。   若是腊月里抵京,还能厚着脸在衙门外等一等,见了人一道去吃个酒,拉拢一番感情。   偏偏他们来迟了。   还是过年期间,衙门封印,顺平伯登门拜访,总不能空手去吧?   可要说准备年礼,他们现在能备的都是京城货色,别人一收就知道是临时备的,毫无诚意可言。   “老夫还是等衙门开印吧,”顺平伯摸着胡子,道,“老夫听那公公的意思,霍家那小子很是受宠,吴公公叫他什么‘四公子’,应当是在霍家行四,你这两天先在京中打听打听,这人到底是霍家哪一房的,什么状况。”   管事送顺平伯回了驿馆,决定先去霍府外头转转。   京城繁华,街道两旁林立着酒肆、茶楼、典当行、金银铺子。   管事一面寻,一面看,与行人擦肩而过时,他听见了一声“四公子”。   “你们知道四公子?”管事赶忙问。   被拦下的是两个年轻人,书生模样。   “老先生是问四公子如何?”年轻人道,“大伙儿都知道啊,四公子玉树临风、豪爽不羁。”   另一人道:“我家小妹就很喜欢他。”   管事一愣:“喜、喜欢?”   “是啊,”那人道,“京里喜欢四公子的姑娘们可多了。”   管事目瞪口呆,这年轻人看着也就十六七岁,家中小妹能是个什么年纪。   京城、京城的姑娘们都这么豪放的吗?   先前那人哈哈大笑:“我要是姑娘,我也喜欢,四公子前回出手教训蜀中富商、把人直接扔进衙门里,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管事浑身冰冷。   他想起了自家被扔进衙门里的小公子。   他与两人告别,一肚子狐疑,四公子到底什么来历?   年轻人结伴离去,一个说“不知道最新的话本出了没有”,另一个说“没想到年纪这么大的老先生也看四公子”。 第116章 有话直说(月票30+)   管事在霍家外头转了小半个时辰,没有任何收获,只能回驿馆。   顺平伯坐在房间里,脸色白得不见一点血色。   “伯爷,”管事问,“您这是怎么了?”   顺平伯摇了摇头:“问到什么了吗?”   管事答道:“消息不多,但听说四公子在京中很是有名,把蜀中一富商给扔进衙门里了。”   顺平伯苦笑:“富商算什么,我们可不是什么商户能比的,堂堂伯府公子,他不是一样说扔就扔。”   管事赶紧又道:“还听说,他招惹了不少姑娘芳心,依老奴之见,定安侯府以为抱着了高枝,回头有他们哭的时候。”   “谁知道呢,”顺平伯抹了一把脸,道,“老夫刚从驿官那儿打听了,霍家行四的那个,叫霍以骁,这些年一直是养在宫里的。   他为三皇子伴读,是霍太妃的眼珠子,连皇子们与他相争,都不一定能占到上风,可见他有多么受宠!   难怪能无法无天成这样!   皇上说都是宠出来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只是姓霍,顺平伯觉得还能应付,霍家子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总有个轻重。   他把霍以骁和霍怀定一起告,一旦牵连上霍怀定,霍家肯定是保要紧的,弃个无用的子弟。   只是,顺平伯没有想到,霍以骁并非无用。   霍太妃眼前最看重的一人。   他想救季究,难了。   “早知道,老夫应该先向驿官们打听些消息,再进宫面圣,”顺平伯颓然,“这步棋走错了啊。”   管事问:“您之后如何打算?”   顺平伯沉默着,又是一声叹息。   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灰溜溜回临安府去吧。   御书房里。   皇上靠着龙椅,闭目养神,脸上阴云密布。   霍以骁坐在一旁,坐姿放松,甚至毫不顾忌地打了个哈欠。   吴公公站在他跟前,手中捧着案卷,睨了一眼皇上,见皇上没有看到,他略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下问:“隐雷把那陈九鱼给抓住了?”   霍以骁答道:“是,他就是运气不错。”   吴公公再问:“审问陈九鱼和淮山时,四公子都在场。”   “在,我听着李知府问话的。”霍以骁道。   吴公公又问:“衙门去顺平伯府抓捕季究时,四公子一道去了?”   “去了,”霍以骁道,“看个热闹。”   吴公公继续问:“您把季究提回衙门的?”   “他们拖拖拉拉了,顺平伯夫人拦在最前面,伯父之后还要去明州府,怎么能一直在临安耽搁,我就帮了一把。”霍以骁道。   吴公公把案卷放到皇上跟前,道:“小的都问完了。”   皇上“恩”了一声,睁开了眼睛,道:“那就朕来问了。”   霍以骁微微侧过身子,面对皇上。   皇上问:“把季究扔到西子湖里泡澡的那个,是不是你?”   霍以骁答:“扔过。”   皇上稳住情绪,又问:“扔完了还跑顺平伯府去大放厥词、耀武扬威?”   霍以骁答:“去了,说了几句实话,可能他们不适应听那样的实话,觉得不顺耳。”   “你也知道自己说话不顺耳?”皇上按着眉心,气道。   这小子就是故意的,什么不好听说什么,连他都能被气着,何况在顺平伯府,更是没有人能管得住。   霍以骁笑了笑:“忠言逆耳,很寻常。”   皇上瞪了他一眼,继续耐心问:“威逼利诱伯府的下人,让他指证季究?”   霍以骁道:“衙门里常有的刑讯问供手段,我不问,李知府也会问。”   “这几样怎么都没写在案卷里啊?”皇上的指腹点着案卷。   霍以骁道:“案卷不是我写的,我不知情,您既然问了,我就试着回答,那案子就是季究买凶杀人,跟您刚才问的那些事情没有多大关系,自然不写了。如果季家要告我扔季究下水,那份案卷上肯定会写。”   皇上哼了一声。   告什么告,就季究那么个混球,顺平伯府有脸告?   转念想到顺平伯刚才在跟前告御状的样子,皇上越发气不顺。   还真是个敢告的!   “为了个姑娘,争风吃醋,像话吗?”皇上摇了摇头。   霍以骁下意识想说,他并非争风吃醋,只是单纯看不惯季究而已。   话到了嘴边,他心思一动,改口道:“季究求亲不成,先让表兄弟打了温宴两个弟弟,后又买凶刺杀温宴的祖母和叔母,这人就是个心狠手辣、穷凶极恶之徒,就算没有我参与,这案子亦是如此判决。   我掺合进去,是因为我看上温宴了,喜欢哪个姑娘,想护着帮着,又有哪里不对?”   皇上也不能说不对,只能先喝了一口茶,才绷着脸,道:“就不能喜欢个省事儿的?事情这么多,家宅不宁!”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直直看了皇上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开了。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有话直说!”   “喜欢什么样儿的都宁不了,”霍以骁笑了声,几分自嘲,“都沾着皇城了,谁能安宁?”   皇上:“……”   就不该让他“直说”!   不管是直说还是胡说,都能气死人。   霍以骁站起身来,道:“这案子没有冤枉季究,顺平伯纵容孙儿行恶,他本就站不住脚,我也不怕与他对峙。   论律法,季究该死,三司的官员亦会如此核准。   当然,您要是想网开一面,您得自己跟三司说。”   皇上摸了摸胡子,道:“朕就是叫你来问问经过,案子证据确凿,朕为什么要网开一面?”   尤其是,顺平伯居然还骂他不会管儿子,脸呢?   “季究恶行不少,之前没有揪出来也就算了,”霍以骁顿了顿,道,“但抓了再放,临安百姓可是会骂您的。”   皇上气道:“哦?骂朕啊?朕今天没被骂吗?顺平伯就差点着朕的脑门子骂了!”   霍以骁笑了起来,丝毫不掩饰愉悦。   “京中世家子弟惹事,祖父、父亲来您跟前求情的时候,您也没少骂他们不会教养,”霍以骁道,“今儿您也感受一回,反正除了顺平伯,其他也没有人会这么骂了。您就当看了个新鲜话本,还亲身参与了一回。”   皇上:“……”   他一点也不想参与。 第117章 偏偏   霍以骁从御书房里退了出来。   吴公公送他到外头,唤了声“四公子”。   霍以骁顿了脚步,以目光询问。   已经入夜了,御书房里外都灯火通明,霍以骁就站在廊下的光影里,他的眼睛里映着光,神色淡然。   吴公公看着他,暗暗叹了两口气。   他本是揣摩着圣意,想劝霍以骁几句。   无论是父子还是君臣,霍以骁回回都和皇上顶着来,总不是个事儿。   不罚,于规矩不合,罚多了,又伤感情。   霍以骁明明挺聪明的一个人,偏偏在这事儿上,经常一条路走到黑。   弄得皇上心里不自在,说话不逊的霍以骁其实也未必有多舒坦。   可吴公公突然又劝不出了口了。   十七岁的少年,五官渐渐褪去了青涩,也越来越像年轻时候的皇上了。   刚才那一瞬,吴公公甚至有一些模糊,仿佛是看到了当年的皇上。   算起来,四公子现在的年纪,比皇上当年在先皇后的布局下、参与夺嫡、步步为营时都还小一两岁。   吴公公心软了。   这父子相处之道,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四公子固然有不妥,皇上这几年也确实有不够细致的地方。   四公子的状况又和其他的殿下截然不同。   吴公公没有劝那些,只是道:“听先前去请四公子的内侍说,您今儿又睡了一下午。您该注意些作息才好,白日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踏实。之前习渊殿的先生也提过,您这一年多白日授课时常常犯困。”   霍以骁笑了笑,道:“是他们讲课不及夏太傅有趣罢了。”   吴公公一脸惆怅。   看,就是这样,好好与他说话,四公子能回一句看似正经、实则戳心的话。   这话若是原原本本回皇上,皇上又得气着。   霍以骁看吴公公那无奈表情,还是道:“我就是顺口一说,其实是白日里无事做,躺了会儿就睡过去了,不妨事的。”   吴公公闻言,顺着台阶下了。   等霍以骁回去了,吴公公才回到御书房里。   皇上绷着脸,从头翻阅着案卷,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有抬,道:“把霍怀定叫来。”   吴公公应下。   很快,霍怀定赶到了御书房。   顺平伯抵京的消息,他先前是不知道的,直到皇上问衙门调了案卷,他才收着些风声。   前后一打听,他才晓得顺平伯入宫了。   这位远道而来,除了告御状,总不能是专程拜年吧。   霍怀定惴惴,晚上吃饭都不香,案子自然是没问题的,他担心的是霍以骁。   只是,宫中不召见,他也不能自己闷头来见皇上。   那样神通广大、注视御书房的一举一动,他恐怕比顺平伯还急着投胎。   入御书房,霍怀定给皇上行礼。   皇上赐了座,开门见山:“顺平伯给他孙子喊冤来了,朕刚才也问了以骁,想听听你的想法。”   霍怀定道:“臣以为,那季究罪不可恕。”   皇上哼笑了声:“别打马虎眼,你知道朕要问什么,说说定安侯府。”   “定安侯府已然传到最后了,臣这次在临安,因需要侯夫人辨认凶手画像,曾到过侯府,”霍怀定斟酌着用词,道,“有些没落了。”   “哦?”皇上对他的形容很感兴趣。   霍怀定解释道:“开朝时建的府邸,占地不少,但如今的人口又撑不住这么大的宅子,人丁不兴了。这也难怪,现在能支撑家业的就温子甫、温子览两兄弟,余下妇孺,小辈之中最年长的那个,也就以骁这么大。”   皇上摸着胡子,等霍怀定继续说。   “那温子甫和温子览,才学能力不及他们长兄,”霍怀定既然说了,干脆说到底,“温子谅的才华,先帝殿试时都夸赞不已,其他人追不上也不奇怪。   当然,那也是跟温子谅比,与朝中其他官员相比,这两位还是有些能耐的。   是了,有一事需得向皇上禀告,顺天府同知万评告老,您和吏部在年前已经准了,臣以为,温子甫可以接任同知之位,您以为呢?”   皇上瞪大了眼睛,气道:“你要朕以为什么?”   霍怀定只当没有听懂皇上生气的点,拱手道:“原本,顺天府同知的位子,不需要皇上您亲自挑选,等吏部选定之后,您批准就好。   可臣推举了温子甫之后,吏部那儿也有犹豫,毕竟是温子谅的胞弟,他们还要商讨。   这个人要敲定,还是要皇上您点头。”   皇上重重拍了拍桌案:“以骁胡来,你也跟着他胡来?”   霍怀定起身,在御前跪下,恭谨道:“臣奉命巡按江南,是督察地方行政,整饬吏治,亦是替朝廷找寻有用之才,不让他们埋没于地方。臣以为,温子甫确实有能力接替顺天同知。”   皇上黑着脸,沉沉看着霍怀定。   半晌,他给吴公公递了个眼神。   吴公公会意,屏退了其他内侍,只自己留下来伺候。   皇上这才道:“你先起来,别给朕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就说以骁和温宴,这两孩子怎么回事?”   霍怀定依言起身,重新坐下,道:“看着是情投意合,想来是以前在京中时有些交情,臣怀疑,以骁先前要跟臣去江南,也不一定是在京里待的烦了,兴许是他想见温宴。”   皇上拧眉:“朕怎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交情?”   霍怀定道:“臣先前也不知道。”   皇上哼了声。   “其实是谁都不知道,臣问过暄仔,他也根本不知情,以骁的这些心思可能跟谁都没有吐露过,”霍怀定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也许是一直隐瞒着,也许是先前懵懵懂懂,可现在看来,以骁和温宴能处到一块去。”   皇上咬着牙问:“所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把朕放在哪儿?其他姑娘都可以,偏偏是温宴!朕当初就不该留他们姐弟性命!”   霍怀定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么多年,以骁很少说他喜欢什么,您……”   后半截话,霍怀定没有说。   皇上脸上的怒气散了,靠着椅背,亦是沉默。 第118章 傻子出现了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长长的沉默之后,皇上才缓缓开口:“朕……你也觉得,这几年,朕亏欠以骁了吗?”   霍怀定垂着头,没有回答。   他知道,皇上也没有指着他回答,毕竟这事儿,怎么答都是错的。   皇上继续往下说:“早年各种状况,朕的难处,旁人不知,你总归是知道的,朕也是无可奈何。   这几年,朕身上的枷锁才松了些,朕在极力弥补他,可是以骁那性子……   你知道他从江南回来那天跟朕怎么说的?   朕那么不舍得罚他,都被他气得让他跪了半个多时辰!   朕有很多儿子,但在以骁跟前,朕不知道怎么去做个父亲了。”   霍怀定低垂着头,一副洗耳恭听模样,没有让皇上看到他的神情。   他其实有很多能说的话,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   君是君、臣是臣,哪怕因为霍太妃和霍以骁的关系,霍怀定成为了御前近臣,是皇上信赖的臣子,是皇上和霍以骁这对父子之间的缓冲,但也绝不是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有很多次,霍怀定想问问皇上,他给霍以骁的宠爱,真的是宠爱吗?   的确,护着、偏着,所有人都觉得皇上迟早会让霍以骁认祖归宗,可这个迟早,到底是什么时候?   无人知晓。   以至于人人都在观望,都在猜测,使得霍以骁的处境格外尴尬。   尤其是在与一众皇子的相处之中,平白惹一堆麻烦,偏又日日相处,根本避无可避。   不止霍怀定觉得不妥当,霍太妃都拐着弯想和皇上谈一谈,但都没有回应。   如此关系下,皇上和霍以骁的关系能顺畅才怪。   霍怀定斟酌再斟酌,壮着胆子,道:“以骁这个性子,不会轻易妥协,您越是反对,他越是坚持。让他娶温宴,您有您的难处,您坚决不准,他也拧不过您,可您与他之间就……他又如何自处……”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霍怀定不用继续说了。   “退下吧,”皇上道,“让朕想想,爱卿退下吧。”   霍怀定退了出来,站在廊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相信皇上听懂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所谓的“喜欢”,在皇家之中,显得浅薄又可笑,甚至多数时候,毫无意义。   不如权势、不如身家。   可那是对其他人而言的。   世上会有霍以骁这个人,不就是当年皇上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吗?   被喜欢冲昏了头脑,一场根本不合适也不应该的结合,最后生下霍以骁。   与当年相比,“罪臣之女”温宴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皇上若是以这个理由反对到底,他反对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儿子的婚事,而是否定了霍以骁这个人。   这些话,霍怀定没有办法说,说了就是嫌命长,但皇上必定懂。   夜更沉了。   霍怀定裹紧了斗篷,沿着宫道走,他要在宫门关闭之前离开。   快到宫门时,一个小内侍紧赶慢赶着从后面追上来,唤住了他。   “霍大人,”小内侍喘着气,道,“吴公公说,调任一事,皇上答应了,您请吏部的大人把折子送到御书房吧。”   霍怀定道了谢。   看来,皇上和霍太妃,虽然心里的想法各不相同,但选择还是一样。   先把温子甫调来,再看看,反正还有时间。   之后几日。   顺平伯想方设法、豁出去脸皮见了一位老友。   对方如今在大理寺当值,听说过季究的案子,直言道:“若是想为令孙开脱,就算了吧,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案子,您又是何必呢?”   顺平伯道:“那都是霍氏一派胡言!他们以公谋私……”   “真是以公谋私,我又有什么办法?”对方摆手,“你问四公子,四公子那是打断二殿下一条胳膊、也就是被皇上罚一顿而已,你家孙儿,比二殿下还金贵不成?”   顺平伯还想多问一些,对方不肯再吐露,客客气气把他送出了门。   管事看着脸色灰白、从大门里出来的顺平伯,道:“伯爷……”   顺平伯强打起精神来:“我年轻时和他关系就一般般,等过两天,我找其他人问问。我就不信,那什么四公子真的那么厉害!”   马车驶离,角落里,一个小厮模样的抬起头来看了两眼,转身离开。   他小跑着进了一家酒楼,入了雅间,与坐在首座的人道:“旧都口音,确实是顺平伯,跟您猜的一样,他要寻四公子麻烦。”   首座之人笑了起来,与身边人道:“我们的四公子在临安到底做了些什么?   顺平伯前脚出宫,后脚,他和霍怀定两人先后被叫到御书房。   临安那案子没有什么可以争的吧?   顺平伯的孙子不惜买凶也要得手的姑娘,是成安先前的伴读吧?   呵!你让人去好好打听打听临安的事,我很想知道,他年底回宫那天到底是因为什么被罚跪。   再来个人,给顺平伯递个消息,别磨磨唧唧的,温子甫都要调到京城了。”   他的话音落了,数人应下,先后出了雅间。   另一厢,顺平伯又吃了一家的闭门羹,无奈回到驿馆。   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封信,没有落款。   他打开一看,面色变了变。   上头写着,皇上偏信霍家,自己不方便透露身份,但知顺平伯困局,便有一事转告,霍怀定走通了吏部的关系,调温子甫到顺天府,皇上也已经允了。   顺平伯看得头晕目眩,难以相信。   皇上怎么会答应这种事情?   温子谅的案子,真的就只到温子谅夫妇,其他温家人还能升官发财?   而霍怀定此举,十之八九是为了侄儿与温宴。   顺平伯没有办法,他备了笔墨,重新拟了一份折子,递了牌子进宫。   他想,如果皇上真不愿见他,他就跪在宫门口算了。   御书房里,皇上得知顺平伯来了,沉思了一番,还是召见了他。   从战战兢兢的顺平伯手中接过了折子,吴公公呈给皇上。   皇上打开扫了两眼,抓起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这还不算,又赶紧示意吴公公添上。   吴公公一面添茶,一面狐疑,顺平伯写了什么,能让皇上这么激动。   他暗悄悄瞟了两眼。   他情愿他没有瞟。   拿话本子当事实的傻子出现了。 第119章 这是一种天分   皇上身子后倾,靠着椅背,双眼紧闭,调整着呼吸起伏。   吴公公伸手,替他按着太阳穴。   顺平伯跪在地上,抬头看了两眼,又低下头去。   看得出来,皇上的情绪起伏极大,应该是被他折子里的内容给气着了。   顺平伯略松了一口气。   皇上会生气,说明他写的内容、挑选的角度是对的,皇上对霍怀定的揽权干政、那什么四公子霍以骁的纨绔行事很不满。   若是皇上看了一笑而过,那他才是白写了。   也是,哪一个君王会允许权势被旁人左右?   外戚当权,历朝历代极其忌讳,更何况,霍太妃根本不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两人之间岂会没有矛盾?   顺平伯不停地鼓励自己,只要寻到了皇上最介意的那一点,他是可以挽回局面的。   龙椅上,皇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折子真是让他一瞬间就血气上涌,比冷不丁在话本里看到“四公子又如何如何了”还叫他头晕。   他抬了抬手,示意吴公公不用再按了,自己又用力按了按眉心,这才看着顺平伯,道:“霍家还有什么不对的,一并说了。”   皇上的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顺平伯便道:“皇上,老臣知道您重情,您从先帝手中接过皇位,其中自然有霍氏的一份功劳。   您记着霍氏的功,善待太妃,亦信任霍氏臣子,可他们真的没有对得住您的宠爱。   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仗着功绩,在您身上谋取私利。   您不能纵容他们啊!”   顺平伯一面说,一面悄悄观察皇上的反应。   皇上的面色极其平静,倒是吴公公,脸色廖白,他似是受了惊吓一般,不住瞄皇上。   顺平伯咬了咬牙关。   吴公公无疑是最了解皇上处境和情绪的人。   皇上端住了,吴公公露馅了,自己赌对了。   “继续。”皇上道。   顺平伯应了声,道:“那霍以骁,胡乱行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敢那般乱来,就是因为有霍太妃和霍家其他人护着。   看起来是纨绔子弟不知事,但这就是纵出来的。   争风吃醋陷害臣的孙儿,还敢与皇子殿下动手,这若是还不管教……   他是三殿下的伴读,他会毁了三殿下的呀。   皇上,先帝当年坚持迁都北上,为的不就是永宁朝时,一众纨绔醉生梦死、害死了永宁帝的九皇子吗?   您再不处置他……”   “够了。”皇上打断了顺平伯的话。   只两个字,语气亦不激烈,但吴公公一听就知道,皇上这是气得不想跟顺平伯说废话了。   如果说,皇上被四公子气着,是四公子明知道皇上哪儿痛就戳哪儿,那皇上被顺平伯气着,是顺平伯什么都一知半解、或者说压根不知道,还能胡言乱语、句句踩到皇上的点上……   吴公公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天分。   别人可能想学都学不来。   不过,应该也没有人想学。   皇上看着顺平伯,缓缓道:“你不用跟朕讲以骁,你自己的孙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你心里最清楚。   你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进京来了,你要是好好求情,朕也许看在你年老的份上,网开一面。   可你倒打一耙,颠倒黑白,诬告霍家,朕不能容。   衙门开印后,朕就让三司核准季究死刑,也不用等什么秋后了,直接斩了。   没这个人了,你也就该消停了。   你回吧。”   “皇上!”顺平伯吓得浑身颤抖,“臣、臣……唔唔……”   吴公公上前,一把捂住了顺平伯的嘴,叫了两个侍卫进来,把人拖了出去。   等顺平伯从御书房里消失,吴公公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捂得快,否则顺平伯再一踩一个坑,他那把老骨头能走在孙子前头。   顺平伯被侍卫直接送出了宫门。   管事迎上来,看着仿佛是老了十岁的顺平伯,眼睛一红:“伯爷……”   顺平伯抓着管事的手,想说什么,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管事和车把式费劲儿把人抬上车,匆匆离去。   不远处,停着一顶轿子,轿帘晃了晃,轿中人吩咐起轿。   轿子走得很稳,里头的人闭目养神。   竟然直接昏过去了,看来那顺平伯毫无用处,告状都不会,废物!   驿馆里,顺平伯昏迷了一天一夜,等醒来时,老泪纵横,催着管家去打听消息。   衙门虽没有开印,但也排了官员值勤,确保政务运转。   温子甫接任顺天同知,批了。   季究的案子亦核准了。   两份文书前后脚送往江南,顺平伯最后的一丝念想也断绝了,彻底病倒了。   时至上元。   霍以骁看了眼桌上的元宵,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   他不喜欢。   同样的白皮黑馅,看起来也差不多,但他更想温宴做的汤圆。   煮着吃,炸着吃,配着糖桂花的清甜,口齿留香。   隐雷进来,见了那几乎原封不动的元宵,道:“爷,衙门明日就开印了。”   霍以骁没有抬眼,随口应了声。   隐雷又道:“调任的文书应该快到临安府了,温姑娘他们很快就会启程,您想吃汤圆,等温姑娘到了,您跟她说。”   “免了,”霍以骁接了一句,“她不做亏本买卖。”   问小狐狸要一碗汤圆,还不知道要被她讹什么呢?   再说了,文书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送,温家人进京却不会那般,又要带着年迈的桂老夫人,二月半能抵京就算利索的了。   过了上元,不应季了,还是算了。   “宅子谈好了?”霍以骁问。   隐雷答道:“好了,等开印了,就把契书都办了。小的介绍了人工给温冯,过两天就能把宅子修一修。”   霍以骁颔首。   比隐雷估计得还要快一些,上元中午,调任文书到了临安府。   温子甫捧着文书来回看了两遍,心落了地,总算是踏实了。   李知府在看三司对案情的复核,季究斩立决,阮执秋后问斩。   他啧啧两声,心说,顺平伯进京告御状,真是越告越惨。   他过来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道:“交接先前就办得差不多了,你们早日启程,免得路上耽搁。老弟啊,若有机会,我们以后再喝几杯。”   温子甫笑了笑,应下了。 第120章 启程   上元佳节,临安城没有宵禁,热闹了一晚上,直到第二日天明,灯火阑珊,依旧能看出昨日景象。   定安侯府大门打开,一辆辆马车载着箱笼往渡口去。   桂老夫人特特穿了一件新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青松石的抹额,在刘嬷嬷和青珠的搀扶下,进了畅园。   温鸢迎了出来。   桂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你母亲还躺着?”   “是,”温鸢道,“晨起又吐了一回。”   桂老夫人进了主屋,一直走到安氏床前。   安氏挣扎着要起身。   “躺着吧,”桂老夫人居高临下看着安氏,“吐的比吃的多,脸倒是没有瘦。”   安氏的脸色刷的白了。   “我们去了北边,这家里就得你来做主了,”桂老夫人笑了笑,“到底磕着了脑袋,可轻可重,大夫没有什么好办法,你就多养些时日。   是了,老婆子这些年最坚持的就是养生,你伺候我这么久,怎样照顾身体,你都是会的,就不要松懈了。   老婆子和二郎媳妇不在,你也不用管什么人情往来,你从没有单独应对过那些,出了差池反倒不美。   至于家里的事情,你就交给鸢姐儿,不要操劳了。”   安氏老实听完,应下了。   桂老夫人一眼就看出安氏装病了,假得她连拆穿都没有兴趣。   连装病都不会,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急于去京城完成心愿,懒得再和安氏计较。   “想留在临安城就留着吧。”桂老夫人没有多耽搁,说完了这些,转身就走。   二门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温宴上了马车,身边温慧说个不停,她含笑听着,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偌大的定安侯府一点点退去,青砖白墙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至渡口换船,沿运河北上,临安亦远。   温宴躺在船舱中的小床上,想着,她终于踏上了进京的路。   很快,她就能回到京城,见着霍以骁,去直面她的仇人们了。   运河繁忙,虽是日夜行船,但速度并不快,只是胜在平稳、舒适。   温慧最初几日还有兴致去甲板上看一看两岸景色,后来也慢慢歇了,她说,又冷、风又大,看来看去、看到的都差不多。   温宴道:“都没有出江南,你想看多少不一样的东西?等再往北走上几日,渐渐就有不同了。”   温慧是个好奇心重的,隔了几日又去看,跑回来与温宴道:“堵上了,水道上全是船,数都数不过来。”   听了这话,温宴也是好奇,跟着温慧上了甲板。   如温慧所言,大大小小的船只列在水面上。   温子甫也上来了,向管事询问了状况,摸着胡子与两人道:“听说是再往北边行,河道的冰没有全化,前头慢了,我们后头就挤了,再加上半天前,有两艘船只撞上了,刚刚才处理完。你们两个回舱里去,不妨事的。”   这厢正说话,那厢管事从船夫手中接了一张帖子,过来叫给了温子甫。   “老爷,”管事道,“我们边上那艘船递过来的。”   温子甫翻开看。   上头写着,船道拥堵,恐怕明日之前都无法顺畅同行。   相逢即是缘分,不如夜里一道吃酒,算是交个朋友。   温子甫把帖子交还给管事,道:“退了吧,不是吃酒的时候。”   管事应声去了。   没成想,那边船上,一人直接趴在了船舷旁,冲温子甫很是热情地挥了挥手。   “别这么客气,”那人喊道,“我做东,一盏水酒。”   温宴循声望过去,对方三十左右,裹着一件虎皮斗篷,人却是书生俊秀气,显得很是不搭。   温慧也看了眼,在温宴耳边低声道:“怪人。”   温子甫望前走了几步,拱手道:“家中有老人亲眷,不便登船饮酒,还望见谅。”   “我就是看到你们船上有女眷,才招呼你的,”那人急忙道,“我家妹子也在船上,行船无趣,她憋得慌,我其实是想请府上的姑娘过来,能不能陪我家妹子说会儿话,解个闷。”   温宴和温慧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对此毫无兴趣。   “我不是什么可疑之人,我可以给你们看路引,我叫仇羡,家父曾是袁州知府仇珉。”那人又喊道。   “知府的儿子会这么奇怪?”温慧嘀咕了一声,见温宴若有所思,她不由唤道,“阿宴?”   温宴回过神来,与温子甫道:“我去与他家妹子说说话。”   温子甫亦是一愣,温宴可不是个“勤快”人,刚刚还不愿意,现在主动改口,是因为对方是仇珉的儿子?   好像,仇珉死了六七年了啊……   对面船上,仇羡还在试着说服他们,温子甫自不好当着人家的面细问温宴,只确定了温宴要去,便应下了。   仇羡这才收起了他的喋喋不休,道:“一个时辰后见。”   温慧挽着温宴回到船舱,问:“阿宴,你怎么突然就想去了?我看那人太怪了,他妹妹八成也是个怪人。”   温子甫也看着温宴,问:“宴姐儿以前听过仇珉?还是他们家与大哥、夏太傅有什么渊源?”   “没有渊源,我也不认得仇珉仇大人,”温宴道,“但那个仇羡,是顺天知府毕大人的前外甥女婿。”   温子甫皱眉,温宴的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毕之安是他往后的上峰,那“前”外甥女婿,是怎么一个前法?   温宴解释道:“我记得是我刚进宫的那一年,我陪公主去向皇上请安,在御书房外遇上被罚跪的毕大人。   公公劝公主不要进御书房,因为皇上刚刚发了朝毕大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正在气头上。   公主后来打听了事由,才知道了原因。”   那年,袁州境内发了洪水,仇珉积极赈灾,可惜劳累过度,病故了。   皇上追封不少,仇羡与妻子一块送父亲归乡入土。   那位妻子就是毕之安的外甥女,她意外失足而亡,仇羡带给岳家的只有一瓷罐骨灰。   仇羡说,路途遥远、天色炎热,实在无法完整送回来,只能烧了。   因丧女而悲痛万分毕之安长姐,根本无法接受女儿遭受意外,请求毕之安调查。   毕之安自幼由长姐拉扯长大,便向地方打听,那边回复,确是意外,他没有放弃,继续查不该他查的仇羡,被御史一本参到御前,说他以公谋私。   “毕大人查不下去了,但他心里肯定没有放下。”温宴道。   温子甫摸着胡子,道:“既是毕大人不喜之人,我与他结交,不是自惹麻烦?” 第121章 债多了不愁   去年在临安城,温子甫知道自己将会调任顺天府同知时,曾向霍怀定打听了一下自己的新上峰。   毕之安的祖父做过二品大员,名声不错,友人亦不少。   可惜毕之安父母早亡,祖父母亦不是长寿之人,最后只留下姐弟两人。   好在,留给两人不少银钱,姐姐又会持家,再有祖父的友人们关照,毕之安念书争气,入官场、一路走到顺天府尹的位子上。   霍怀定说,毕之安这人性格直接,为官端正,而且是冲脾气。   他看不过眼的事情,张口就说,压根不管对面那人是谁。   也正因此,京中若有世家子弟惹事,他能黑着脸上门逮人。   性子不圆滑,但是个好官。   温子甫听完,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他能调任顺天府,一是自己能胜任,二是因着温宴,两者俱全。   温子甫自个儿清楚,但毕之安不认得他,待听了些风声,先入为主地把他看作走后门之人,也丝毫不奇怪。   以毕之安的性情,身边的同知被塞进来这么个“糟心玩意儿”,他能有什么好脸色?   温子甫启程前,已然做好了老实挨半年白眼的准备。   毕竟,如此性格之人,一旦毕之安看出温子甫并非一无是处、反而能做好公务之后,他肯定会有所改观。   温子甫相信,半年时间,足以让毕之安认同他。   可若是温子甫和仇羡结交,那就不同了。   毕之安为了查仇羡,甚至不惜违规往地方伸手,可见疑虑之深。   温子甫此举,无疑是“激怒”毕之安的。   温宴笑了笑,解释道:“您看他穿着、说话就知道,此人乖张、放诞,自视甚高,若知道您很快要成为毕大人的下属,也许会酒后失言,说很多他不该说的事情。”   温子甫挑眉,略一思索,便与温慧道:“你去问问婧姐儿,等下要不要和宴姐儿一块过去那船上。”   “唉?我都不想去,”温慧撇嘴,见温子甫坚持,也就应了,“那我去问问她。”   待支走了温慧,温子甫才压低声音问温宴:“听你的措辞,宴姐儿,你怀疑毕大人外甥女的死,其实是与仇羡有关的?”   温宴道:“好像是前两年,京中曾有一个传言,说是有几个公子哥与仇羡吃酒,仇羡狂言‘顺天知府又怎样,还不是拿我无可奈何’一类的话,我其实也不知真假。   我只是想,叔父与他吃一盏酒,若是能有收获,最好不过,要是没有,您在毕大人跟前只当不知道仇羡与他的关系。   不知者无罪,毕大人不至于为此为难您。”   温子甫摸着胡子,缓缓点了点头。   毕之安要寻他麻烦,多的是法子,不缺一个仇羡。   债多了不愁,便是如此。   温宴与温子甫商量好之后,先回了房间。   她刚才告诉温子甫的话,假的居多,真是反而少,因为话只能说到这里。   温宴所知道的一些事情,是无法跟温子甫直言的。   比如,她不曾在御书房外遇见过被罚跪的毕之安,前两年,仇羡也没有放过那样的话。   她知道仇羡这个人,是在入京的第五年。   仇羡的续弦病故,那位是袁州人,父兄闻噩耗从袁州赶到京城奔丧。   长途跋涉而来,续弦自然已经入土,父兄的意思是起灵回乡,仇羡也是袁州人,让续弦入仇家祖坟,总好过这些年孤零零埋在京城。   仇羡答应了。   挖开土坟,棺木起出来,抬棺的觉得重量不对,父兄开棺,里头不是遗体,而是一罐骨灰。   当哥哥的抬手打了仇羡两拳,袁州不兴火葬,除非是路途上真的摆不住,否则谁家愿意捧一罐灰。   仇羡既是把人葬在了京中,何必多此一举?   闹到了衙门上,毕之安也要上去挥拳头,情绪比那对父兄还要激动,若不是几个衙役死死拖住,他就不仅仅是被御史参得罚俸了。   仇羡的说辞是续弦急病而亡,怕她死后一样会传染,又说什么云游的道士讲,她有起尸之像,这才不得已烧了。   气得人家父兄差点儿又是几拳头揍上去。   最后,这事情还是不了了之,因为原配与续弦,都化作了灰。   疑心的人多,但线索太少,无从查证,自然也无法定罪。   官府归官府判,百姓归百姓想。   判案那日,京中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在顺天府外,对着从里头抬头挺胸走出来的仇羡咒骂。   他们大部分都觉得仇羡有罪,只是太过狡诈,才没有让衙门抓到尾巴。   仇羡面不改色,或者说,他一直面带笑容。   而那句自大豪言,便是仇羡在那之后说的。   毕之安也仿佛是一夜老了十年,依旧做府尹,却再没有以前的冲劲了。   时不时病一阵,一年半后,上书辞官。   霍怀定当时很是遗憾,他很欣赏毕之安,但人生各有选择,毕之安去意已决,又如何再留。   没想到,回到瑞雍十年的元月,温宴会在进京的水道上遇上仇羡。   一个时辰后,温宴和温婧跟着温子甫去隔壁船上。   温慧还是不想去,她说她一想到那身虎皮斗篷就眼前发黑,做哥哥的眼光如此奇怪,当妹妹的八成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嘴巴快,没忍住就“嫌弃”出口了,那多尴尬。   温宴听了直笑。   温婧倒是好奇不已,能让温慧嫌弃的斗篷到底是什么样。   等她见到了仇羡,才明白“眼前发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虎皮是块好虎皮,样式也是好样式,若是一壮实的大汉所着,则显得豪气冲天、威风凛凛。   可仇羡不是,他中等个头,偏瘦,配着那斗篷,很怪。   如此衣冠,在临安人眼中,简直就是灾难。   在先帝迁都前,临安作为京城,衣着配饰上极其讲究奢华,哪怕是普通百姓,亦有自己的对美的追求方式,省钱但也绝对好看、合适。   像仇羡这样的……   温婧与温慧咬耳朵:“祖母说得对,我见识太少了,我得开眼界。”   虽然,这样的眼界,开起来很是头晕。 第122章 多学着些   温子甫与仇羡拱手,道:“在下姓温,临安人士,携亲眷入京赴任,这是我的女儿与侄女。”   温宴与温婧向仇羡见礼,又乖乖退到温子甫身后。   仇羡讶异道:“这位姑娘好似不是刚才在甲板上的那位。”   “那个也是小女,”温子甫道,“家母留她在身边,就没能过来。”   仇羡也就不再问了,引了众人入船舱,道:“我先前介绍过自己了,温大人还要不要看一下我的路引?”   温子甫笑着摆了摆手。   仇羡却很积极,温子甫婉拒,他还是坚持拿出路引。   “真的,没有作假,也不是冒名顶替。”仇羡大笑着说。   “仇老弟可真是诙谐。”温子甫道。   作为厅室的舱室里已经备好了酒菜,仇羡请温子甫入座,又让侍女带温家姐妹去见他的妹妹。   仇姑娘在房间里,她见客人到来,柔声细语道:“我叫仇苒。”   仇苒看起来比温宴大不了几岁,模样清秀,刚才正坐在榻子上绣花。   房间里点着香料,是淡淡的玉兰花香。   衣着清雅,头上戴了几样玉质首饰,大抵是为了绣花方便,手指上除了一枚顶针,再无其他。   温婧介绍了自己,目光落在绣花绷上,道:“这石榴花绣得可真是好看。”   与哥哥仇羡相比,仇苒不止年纪相差许多,连眼光和喜好都截然不同。   温宴坐下,笑着道:“我们的船也堵在水道上了,令兄向我叔父搭话,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酒。问了才知道,是仇姐姐闷了,他看我们船上有年纪相仿的姑娘,想让我们来跟姐姐说会儿话。”   仇苒笑容温和:“家兄总是热情过了头,要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待他赔礼。”   温宴道:“不麻烦的,相逢就是有缘,我只是在想,你们兄妹关系可真好。”   仇苒莞尔:“家兄很照顾我,虽然不是一块长大的,但他是个好哥哥。”   “不是一块长大?”温宴佯装好奇,喃喃着,见仇苒看着她,又赶紧摆了摆手,作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来,“我不是要窥视什么,姐姐莫怪。”   “无妨的,”仇苒没有半点儿不喜,道,“我与哥哥年纪差得远,他在京中成亲,而我生长在袁州,直到父亲遇难,哥哥从京城赶回袁州时,我才见着他。   那之后,我就跟着哥哥生活了,父母都不在了,他放心不下我。”   温宴笑着听仇苒说话,表面上听起来并无问题,细究之下又有怪处。   仇珉过世是六七年前,当时仇苒也有八、九岁了,为何兄妹两人不曾见过。   若她没有记错,仇羡与原配结亲四年,也就是说,仇羡成亲时,仇苒四五岁模样。   这对亲兄妹之间先前的走动,竟然比温宴与临安老宅的走动都少。   温宴心里想着,嘴上却道:“有一个这么尽心尽责的兄长,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一定也十分欣慰。   是了,姐姐刚刚说令兄成亲了,嫂嫂不在船上吗?   还是她在京中看顾孩子,你们坐船回京与她团圆?”   提起嫂子,仇苒的笑容淡了淡,叹息着道:“不瞒你们说,嫂嫂不在人世了,那年送父亲回乡入土,嫂嫂失足重伤,没有救回来。我与嫂嫂只短短相处了一旬,但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啊!”温宴捂着嘴惊呼一声,“我不知道,仇姐姐节哀。”   温婧乖巧坐在一旁,不主动插话,看着温宴演戏。   温慧告诉她了,那仇羡是毕大人的前外甥女婿,那外甥女送公爹入土,回来时成了一罐骨灰,毕大人姐弟难以接受。   温宴登船,是想试着打听些陈年旧事。   温婧怕配合不好,反而拖温宴后腿,便做个乖巧人,观察仇苒,也观察温宴。   温宴还在引仇苒说话,说失足、说救治、说后来仇羡点火。   温婧越听越是佩服,若不是她知道温宴有所图,根本不会从问话里察觉诱导,亦不会有任何排斥,只当是话赶话、顺着就说下来了。   随着仇苒的讲述,温宴时而吃惊,时而难过,表情拿捏准确,情绪极其到位。   难怪,曹氏让她和温慧向温宴多学着些。   温宴这主导局面的本事,就足够让她学很久的了。   思及此处,温婧也不好再走神,赶紧一块惊讶、难过。   她虽然不会引导,但这点表情还是能做的。   不过两刻钟,仇苒就对温宴敞开了心怀。   “以后都在京中生活,一定要多往来,跟你们说话,我高兴极了。”仇苒道。   温宴亦笑着点头:“我叔父是刚刚调任到京中的,我还不知道我们抵京后住哪里呢,姐姐家住在哪儿,我们安顿好后去找你玩。”   仇苒起身,到书案前写下详细住处,将纸轻轻吹干,交给温宴。   温宴笑道:“姐姐的字写得真好看。”   温婧亦附和:“真的是,姐姐真是厉害,花绣得栩栩如生,字也写得好。”   仇苒脸颊微红:“都是我母亲教的。”   三人絮絮说了快一个时辰,夜深了,温子甫让人来唤她们回去。   仇苒依依不舍:“若是明日这船还是走不动,你们再过来吧。”   温宴应了声,与温婧一道离开。   温子甫站在厅室外的走道上,脸上泛着酒气。   温宴往里扫了一眼,仇羡醉倒在桌上,两个小厮正扶他起身。   仇羡站都站不直了,还与温子甫喊:“还喝、还喝!”   仇家的管事不住与温子甫赔礼:“让您见笑了。”   回到自家船上,温子甫让温婧先走,这才按着眉心与温宴道:“他知道我是去接任顺天同知的,就说他和毕大人有些关系,只是因为误会,毕大人很讨厌他。   你说得对,他自负又放诞,话题全绕着毕大人展开,甚至直言毕大人质疑他杀妻。”   更夸张的是,仇羡不晓得是不是太醉了,竟然摇头晃脑地问温子甫:“温大人,你看我这人,像是个会杀害发妻的吗?”   只是,温子甫也喝不动了,他酒量就这么些,再喝,也许失言的就是他了。   温宴道:“仇苒很单纯,对初初认识的人也没有什么防备心,当年旧事,从她的描述里,就是一场意外。”   温子甫颔首:“不早了,宴姐儿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一夜无话。   温宴在第二日天明时被惊醒,她冲上甲板,看着仇家的船上,仇羡又是痛哭又是大叫。   “你明知道她有夜游症,你怎么能不关好门!”仇羡喊得撕心裂肺,从甲板上抱起一人,“阿苒、阿苒!”   温宴怔在了原地。   她看到,那个被抱起来、一动也不会动的人,是仇苒。   仇苒死了。 第123章 兄妹   被惊动的不仅仅是温宴,温家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赶到甲板上。   堵在这条河道上的其他船只,亦有人循声出来,指着仇家的船交头接耳。   温婧下意识地握住了温宴的胳膊:“三姐姐,那是仇姐姐?”   温宴轻轻应了声。   曹氏听说是两人昨儿才结交的姑娘,合掌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仇羡瘫坐在甲板上,整个人失魂落魄,一个小丫鬟抱着厚厚的锦被出来,他才醒过神来,一把将被子夺过去,把仇苒裹得紧紧的。   温宴抬头看向边上的温子甫。   温子甫微微摇了摇头,让人搭了木板,走了过去。   “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温子甫长叹一口气,“知会衙门了吗?”   仇羡木然抬起头,看着温子甫,愣了好一会儿才有反应:“我不知道,好像报了。”   温子甫又看向管事。   “报了,”管事苦笑着道,“清早上,船夫起来方便,瞧见有样东西勾在绳索上,看着像是个人,喊大伙儿救人。我们都以为是别家有人落水了,捞起来一看,是我们家姑娘……真是……”   那时候天阴蒙蒙的,看不清楚也不稀奇。   温子甫问:“刚听说,仇姑娘有夜游症?”   管事点了点头:“一直有这病,请好些大夫看过,时好时不好,无法根治,爷和姑娘都说算了,守夜的注意些就好了。   没想到,昨儿晚上,妈妈忘了锁门了,姑娘又正好犯病,走出船舱摔下水去。   大半夜的,谁都不知道,等捞起来了早没气了……”   照顾仇苒的冯妈妈痛哭不已。   温宴也踏着木板过来,与仇羡道:“仇姐姐走得突然,甲板上冷,给她换一身干净衣裳吧。”   仇羡如梦方醒,松开了仇苒,与那妈妈道:“你替她换身好看的,梳个头。”   冯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温宴拽着起身。   她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整个人看着才清醒些。   而后,抱起仇苒,回了舱室。   温宴跟了进去。   冯妈妈把仇苒安置在榻子上,绞了帕子要给她擦脸。   温宴忙道:“妈妈,得等衙门的人查过了,才好收拾,你先把要换的衣裳备好吧。”   冯妈妈一愣,看了眼手上的帕子,应了一声,照温宴说的做。   温宴看她又是开箱笼、又是翻妆匣,来回了几遍,都没有什么进展,就知道冯妈妈是彻底乱了心神了的。   她缺少了主心骨。   好些事情想做,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分不清轻重缓急。   边上的小丫鬟见冯妈妈乱,更不敢做什么,跟着转到东又转到西。   黄嬷嬷陪着温宴一块过来的,见温宴冲她递了个眼神,她便与冯妈妈搭话:“老姐姐,你们姑娘日常最喜欢的是哪一身衣裳?她喜欢什么颜色的?”   “哎!”冯妈妈道,“喜欢素色些的,打小就喜欢,太太说她不像个小孩子,人家小孩子是什么鲜艳就喜欢什么,我们姑娘不是,她就喜欢淡的。   后来,还是老爷说的,荷花不止是盛开时最动人,小荷尖尖也好看,姑娘喜欢素净的,那就随她喜欢,往后多给她配些青玉、白玉首饰,一样合宜。”   黄嬷嬷心念一动,从这番话语里寻到些许不寻常,她看了眼温宴,见自家姑娘也是若有所思。   她没有立刻问,看着被冯妈妈从箱笼里抱出来的衣裳,道:“这身呢?很素雅,再戴上那只玉镯子。”   冯妈妈点头:“姑娘很喜欢这身的,年前才做好的。”   有黄嬷嬷引着,冯妈妈做事流畅多了,没过多久,就把之后要给仇苒换的东西都备好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双手用力揉了揉脸:“亏得有老姐姐在,不然我这都乱了。”   “谁能不乱呢,”黄嬷嬷道,“一手照顾大的姑娘出事了,厥过去都不稀奇。”   冯妈妈笑了笑,比哭还难看,与温宴道:“旁人家遇上这种事情,避都避不及,姑娘心善。”   温宴道:“虽是萍水相逢,但和仇姐姐很是投缘。”   结交仇苒,温宴确实抱有目的,可昨日短短接触后,只觉得仇苒是个很和气、天真的姑娘。   如果她的哥哥不是仇羡,温宴能和仇苒做长久朋友。   没想到,一夜过去,仇苒丢了性命。   温宴此刻还难以断言仇苒的死是不是意外。   也许是先入为主,前世仇羡两任妻子的死让温宴怀疑仇羡,哪怕甲板上,仇羡痛不欲生的表情是那么真切。   若真有隐情,温宴想多了解些状况,不让仇苒死得不明不白。   若是意外,让冯妈妈定下心来,也好过叫仇苒一直在甲板上躺着。   “仇姐姐与仇公子感情很好吧?”温宴柔声问道,“昨儿姐姐说,他们只有彼此这么一个亲人了,现在姐姐走了,那她哥哥……”   冯妈妈听温宴问了,便道:“是啊,兄妹两人关系很好,我们爷是个好哥哥,对姑娘很是照顾,虽然不是一个娘……”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冯妈妈赶忙停了下来,冲温宴尴尬地笑了笑。   黄嬷嬷试探着问:“我刚听老姐姐唤姑娘的母亲为‘太太’……”   仇珉是知府,又不是一大家子、好几代人、几房人一块生活,寻常而言,家里下人会称他的妻子为“夫人”。   冯妈妈叹息了一声,许是心里憋得慌,特别想与人说话,她压着声道:“我们爷是老爷的原配夫人所出,夫人的事情,我都不了解。   听说是夫人不习惯袁州水土,带着爷一直北方生活,在爷娶妻之前,夫人就过世了。   我们太太是老爷在袁州的外室,夫人没了之后,太太也没有进门,我不知道是老爷不愿还是太太不愿。   老爷走了后,爷和奶奶来袁州,兄妹两人才头一回见。   我当时很担心,没有一道长大的感情,又是外室女,爷也许会不管姑娘。   没想到,爷待姑娘很好,爷自己说的,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血亲了,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妾生的还是外室生的,也没有什么区别,总归是一个爹。   现在,爷又孤家寡人一个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冯妈妈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很快,管事引着衙门的人进来了。 第124章 烧了   这段河道属于镇江府。   镇江知府程少豫带着人手上船,衙役们一一确认船上人的身份。   仇羡此时已经平复了许多,衙门问什么,他也就答什么。   听说他是仇珉的儿子,程少豫宽慰了几句,又看向温子甫。   温子甫道:“在下是原临安同知温子甫,进京赴任顺天同知,昨日结识仇公子,今早在船上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   程少豫打量着温子甫,问:“温子谅是你什么人?”   温子甫答道:“是家兄。”   程少豫扬了扬眉,让底下人做事,只从脸上观察,看不出他和温子谅到底有没有交情。   事情经过,仇羡说得很简单。   “昨夜喝多了,醉得云里雾里,和温大人一道喝的,温大人可以作证。”仇羡道。   温子甫点头:“我离开的时候,仇公子看起来醉得不轻。”   仇羡笑了笑,无奈极了:“不愧是衙门做事的,说话真是谨慎。我不是看起来醉得不轻,是真的醉得不轻。   我一直在睡觉,直到管事冲进来说阿苒出事了,我才被吓醒。   我急匆匆赶上来,阿苒她……”   管事在一旁作证:“一开始只发现有东西勾在绳索上了,仔细看了才觉得那似是个人,就赶紧打捞。捞起来发现是我们姑娘,才去报给我们爷了。”   听起来并无不妥,管事带人到仇苒的房间。   一位女仵作替仇苒检查完,道:“溺水而亡,里衣这一块是被绳索勾破的,要不是正好勾着了,人沉下水去就找不着了。”   冯妈妈红着眼睛,道:“姑娘有夜游症,我每天都很仔细锁门的,昨儿竟然疏忽了……”   程少豫总合了各人说辞,拍了拍仇羡的肩膀,道:“令妹意外落水,节哀吧。”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   确实,眼下看来,这就是一起意外了。   仇羡刚才说了仇苒是外室所出,但这不影响他们兄妹的关系。   仇家所有下人都说,仇羡对妹妹很好。   仇苒房间里的衣裳、首饰、用具,亦看得出来,仇羡不曾亏待她分毫,甚至不乏贵重之物。   也许是他先入为主了吧。   亲人的感情就是如此。   毕之安姐弟突闻噩耗,一时无法接受,就怀疑仇羡,人之常情。   温宴把毕之安的举动告诉他,他信温宴,来试探仇羡,这也很正常。   而仇羡在妹妹落水而亡后的表现,也看不出任何不妥。   程少豫准备带人离开。   临走前,他与温子甫道:“这一段拥堵,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就能缓缓前行了。   不过,最远也只能到临清,再往北去,河道还冻着。   你进京赴任,还是早做准备,以免耽搁。”   温子甫道了声谢,又道:“现在走官道还快些,只是家母年纪大了,吃不消马车颠簸,才想水路安稳些,多行一段是一段。”   “侯夫人亦北上了?”程少豫惊讶,“那我去给侯夫人问个安,以前在京里,受过子谅兄不少提点。”   温子甫念了声“客气”,与仇羡告别,要引程少豫过去。   仇羡疑惑地问:“侯夫人?”   温子甫答道:“在下母亲是定安侯夫人。”   仇羡越发不解了:“温大人先前怎么不提?”   “到我父亲就已经到头了,”温子甫道,“也就没有什么好提的了。”   仇羡道:“温大人豁达。”   正说着,温宴从走道上进来,与仇羡道:“冯妈妈已经提仇姐姐收拾好了,换了她很喜欢的一身衣裳,梳了头,戴好了首饰,姐姐跟睡着了一样。”   仇羡听了,站起身来,郑重道谢。   温宴在温子甫的引见下,与程少豫见了礼,几人就打算回温家船上去了。   仇羡一路送他们到甲板上。   温宴走在最后头,踏上木板时,转头看向仇羡。   已经出太阳了,光线有些刺目,仇羡侧着身子,望着船边,管事说那是仇苒落水的位置。   “仇公子,”温宴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仇姐姐说,你们是预备进京的,现在姐姐出了意外,公子要回袁州安葬姐姐吗?”   仇羡的目光落在温宴身上,似乎是没有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温宴道:“虽是元月,但南方渐渐入春,此去袁州路远,还请仇公子早做准备。镇江也是大城,定有好的棺木铺子,公子若是人生地不熟,可以向程大人打听。”   程少豫已经站在温家船上了,听见这番对话,转眼看过来。   温宴见仇羡不出声,追着问:“仇公子?”   仇羡这才醒神,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答应带阿苒进京,就肯定会带她到京城。”   “可这天气……”温宴宛转质疑。   仇羡笑了笑,道:“我会安排好的,阿苒是我妹妹,我不会亏待她。”   如此,温宴不能再多试探,踏过了木板,回到自家甲板上。   温子甫自然听出了温宴那番对话的用意。   在程少豫拜见了桂老夫人之后,温子甫把人请到一旁,道:“有一事要麻烦程大人。”   程少豫示意温子甫开口。   “能否请程大人派人手看住仇公子,”温子甫道,“在下怀疑,他说的安排是把仇姑娘的遗体烧成骨灰。”   程少豫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合适吧?仇羡是哥哥,后事如何办,他说了算,火葬又不违背律法,衙门管不找。”   “袁州不兴火葬。”温子甫道。   “仇家自己不介意,就好了。”程少豫道。   “话是如此,”温子甫想了想,道,“程大人有所不知,仇羡的原配夫人,几年前意外死在袁州,仇羡带给岳家的就是一瓷罐骨灰,岳家至今无法接受,觉得死因存疑。”   “家人不接受的多了,”程少豫说是这么说,还是认真想了想,道,“岳家是谁?”   温子甫道:“他的妻子是顺天府毕大人的外甥女。”   “原来如此,”程少豫轻笑了一声,“这是温大人要给毕大人的投名状?也行,我让人盯着他,看他是埋是烧。”   温子甫拱手要道谢。   “不用谢,你要不是人手不足、又急着入京,你自己就让人盯去了,”程少豫道,“我也是为了自己,仇姑娘的死表面上没有问题,可将来万一发现了些什么,我查案不利、指不定得倒霉,我还是出份力、尽份心,往后也有个说辞。”   下午时,河道能缓慢同行了。   仇家的船还在他们边上,等到翌日,就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船道时堵时顺畅,三天后,程少豫让人带话给温子甫,仇羡在那天夜里登岸,在镇江下辖的一座县城,把仇苒烧了。   他亲手点的火,在熊熊大火旁嚎啕大哭。 第125章 抵达   如程少豫说的那般,水路行船,进了东昌府后,越靠近临清,船就越少。   河面上还结着冰,凿出来些位置通船,两岸聚了不少人,都是做采冰生意的。   定安侯府一行人在临清渡口登岸,歇了一晚,换好了车马,走官道入京。   这一段的景致与江南已然是天差地别。   温慧时不时把帘子撩开一条缝,悄悄看沿途风貌。   二月下旬,他们到了京城脚下。   高大的城墙下,进出城的百姓排着长队。   温冯两口子得了信,就候在城外,欢欢喜喜把主子们引到了燕子胡同的新宅。   “这几个月,胡同里转手宅子的就几家,占地都不大,最后谈下来这一户,”温冯家的扶着桂老夫人下车,道,“前后两进,跟侯府比不了,老夫人将就将就。”   桂老夫人决意来京城,图的也不是住得宽敞舒适。   况且,自家就出这么些银子,难道还能异想天开不成?   “辛苦了。”桂老夫人坐马车坐乏了,示意曹氏安排好家事,便先进去歇了。   曹氏和温子甫商量了一番。   第一进院子,中厅会客,东厢给了温辞,西厢为温子甫的书房。   二进的正屋自是给桂老夫人居住,温子甫和曹氏夫妻住东厢房,袁姨娘与温婧住东跨院。   温慧挽着温宴,商量着道:“西厢与西跨院,阿宴你喜欢哪一处?   西厢房这儿,离祖母她们近一些,平日进出都方便,西跨院胜在安静。   我厢房和跨院都可以,你来选。”   温宴笑着道:“我还是住跨院吧,我带着黑檀儿,祖母不喜欢猫,黑檀儿天天在她眼皮子跟前上蹿下跳,她会气得把猫扔出去。”   温慧乐不可支:“行吧,你住跨院。”   温宴应了声,抱着黑檀儿往西跨院去。   黑檀儿咕噜咕噜着叫了两声,显然是不满意被当作借口。   温宴听出来了,揉着它的脖子,道:“行吧行吧,是我想住跨院。”   这宅子就这么大了,若是住二进西厢,她想溜出去都不可能。   一身翻墙的本事,也唯有西跨院才能勉勉强强不辜负,温宴怎么会去住厢房?   定安侯府从临安带来的人手不算多,配院、后罩房各处分了,差不多也就住下了。   温子甫刮干净了胡子,换上官服,由温冯引着去顺天府报到。   温冯在京城带了一阵了,打听了不少状况。   “元月时,顺平伯进宫告御状,听说是惹恼皇上了,”温冯道,“皇上给定了斩立决,顺平伯没办法,急匆匆就往临安赶。”   温子甫颔首:“三司的裁定和我调任的文书一块送到的临安。”   他们都到了京城了,季究必然也已经行刑。   顺平伯赶回去,也来不及送孙子最后一程。   说起来,季究也算是温子甫看着长大的,最后人头落地的结果,还是叫人唏嘘不已。   可这人是罪有应得!   伤的还是温家人。   温子甫一点也不同情他。   顺天府离燕子胡同不算远,温子甫递了文书,跟着衙役入内。   毕之安出去办案子了,小吏给温子甫送了茶,让他暂且等候。   候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茶换了又换,毕之安才行色匆匆地回来,把温子甫请进了书房。   毕之安也不知道是去哪个泥巴地里查的案子,衣摆沾了不少印子,手上亦有不少污渍。   跟着他一块去的官员也都整洁不到哪儿去,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还不住讨论案情。   毕之安打住了众人的商议,上下打量了温子甫一眼,而后,一面就着水盆清理,一面道:“温子甫是吧?   我不管令尊是什么公候伯爷,也不管令兄卷入了什么案子,更不管你是因着什么门路来的顺天府。   在我手下做事,说来很简单,你把公务踏踏实实办妥了,别出岔子,尽心尽责,对得起朝廷,就行了。”   温子甫拱手应下。   毕之安如此直白,比想象中的更容易相处。   “还有什么话要说?”毕之安问。   温子甫看了眼左右。   毕之安虽然不清楚温子甫要做什么,但还是给了几分面子,让众人都先下去收拾一番,等下再议。   官员们鱼贯而出,带上了房门,站在廊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新来的这位打的什么主意?   听说是沾了霍大人的光。   温子谅的亲弟弟,竟然还能入京城为官,啧……   老实做事也就算了,要是想不开给毕大人塞银子,就毕大人那直脾气,才不管霍大人怎么想,直接去吏部骂人了吧……   书房里,温子甫上前一步,低声道:“下官进京途中,在镇江水路,遇上了仇羡。”   毕之安抬眼,沉沉看着温子甫,道:“温大人知道的还挺多。”   “不瞒大人,听下官的侄女说了两句。”温子甫道。   毕之安恍然:“温子谅的女儿?难怪。”   温子甫又道:“那天夜里,仇羡的妹妹仇苒夜游症落水,天亮了才捞起来,没气了。”   话音落下,毕之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哪里来的妹妹?”   “说是仇珉大人在任上生的外室女,仇大人故去后,仇羡把妹妹认回来了,”温子甫想了想,道,“毕大人没有听说过仇苒,当年您查仇羡的时候,他没有带仇苒回京?”   “我不知道他有个妹妹,”毕之安似是不太愿意说那年旧事,转而提问,“仇苒死得蹊跷了?”   “衙门现场没有发现蹊跷,就是一桩意外,”温子甫道,“不过,下官请镇江知府帮忙盯着仇羡,他说,事发三天后,仇羡亲手把仇苒烧了。”   啪——   毕之安重重拍了书案。   没有蹊跷的意外,仇羡一把火烧了。   和那年他外甥女方娆的离去一模一样。   如果说,以前他怀疑仇羡,更多的是作为亲人的不谅解,那么现在,多年的办案经验在提醒他,仇羡这个人肯定不对劲。   “你确定?”毕之安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问温子甫,“你把事情经过都说一遍。”   温子甫原原本本的,说了来龙去脉。 第126章 不是单单记仇的   毕之安脸色铁青。   沉默了一阵,他问道:“温大人也怀疑仇羡?若不然,你不会让镇江那儿盯着他。”   “下官其实看不透仇羡。”温子甫答得很坦白。   明明他的岁数比仇羡大不少,官场上历练了这么些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但温子甫看仇羡,还是一头雾水。   进京路上,温子甫和温宴几次谈及仇羡。   两人有数个想法,只是,他们对仇羡的接触和了解还是太少了些。   毕之安扶着额头,道:“我也看不穿仇羡,他当了我几年的外甥女婿,都在京中住,走动也多。   热情、外向,待长辈尊敬、待下人亲厚,其实挑不出什么错来。   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错怪他了……   娆儿的死真的就是意外,只是后事安排上,仇羡做得不够好。   现在,我还得再查查他,他这几年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得弄明白。”   温子甫道:“有什么事儿需要办的,大人尽管吩咐下官。”   毕之安颔首,没有对这案子立刻交代什么,只让他先把顺天同知的活儿给做顺手了。   温子甫推门出来,寻人接手事务。   在外头侯着的官员,有眼睛尖的,透过那一开一关的门看到了毕之安的面色,不由咋舌。   毕大人的脸跟六月雷雨天似的,刚才又重重拍了桌子,这两人只怕谈得不妙。   温子甫之后要是做错了什么事儿,毕大人肯定不会给他留颜面。   别以为走了霍大人的门路,就能在顺天府顺风顺水了。   另一厢,温宴与曹氏说了一声,叫了顶轿子,离开了燕子胡同。   轿子走得平稳,外头传进来的是熟悉的京城口音,温宴一时之间,感慨不已。   这些大街,她走过很多回。   年幼未进宫前,夏太傅得空时,就会带她出来,糖葫芦、糖画、面人,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进宫后,出门的机会少了,随成安公主出宫时,也是坐在马车里,匆匆而过。   嫁给霍以骁之后,她倒是自由很多,可两边的店家有不少与小时候的不同了,看着陌生。   一如,看惯了十几年后京城街景的她,看现在热火朝天做生意的铺子,也有些陌生。   待轿子停稳,岁娘撩开了帘子,温宴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宅子上没有挂匾额,大门贴了封条,雕花灯笼坏了,悬在门上,要掉不掉的。   这里,是温宴以前的家。   温宴鼻酸,封条拆不得,她和岁娘绕着外墙走了半圈,寻了个不招眼的位子,先后翻身,跳进了宅子。   家中人少,宅子不大,总共就一进,但母亲布置得很是温馨。   天井里有一只半人高的水缸,养了几尾鱼,支了个葡萄架,夏日乘凉再是舒服不过,又摆了七八种花卉,母亲擅长养花,很是好看。   而现在,温宴的眼前,水缸破了一个洞,里头的水和鱼都不见了,葡萄架倒了,只余枯叶,花盆碎裂,没有一只完整,只青石板缝里冒出了青苔。   不过一年半而已,就成了这幅破败样子。   岁娘红着双眼,从厢房里翻出来两把小杌子,拿帕子使劲擦了擦。   温宴在葡萄架旁坐下,手里拿着跟细枝,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地上划着。   天色暗了。   岁娘一直没有打搅温宴,直到夜风嗖嗖,她轻声劝道:“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温宴摇了摇头。   岁娘又问:“那姑娘坐在这儿,是在琢磨什么?”   “在想,”温宴顿了顿,道,“在想我有多少仇人,我要怎么报仇,得有个顺序。”   岁娘愣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温宴是说真的,还是她刚才问了,随口想个答案出来糊弄她的。   报仇,姑娘肯定是想报的,但坐在这儿想,能想明白?   黑暗之中,一道身影越过院墙,轻巧落在院子里。   岁娘惊呼一声,指着那身影,瞪大了双眼。   温宴亦看了过去。   啪嗒。   来人点了火折子,火光映亮了五官,是霍以骁。   岁娘长舒了一口气。   温宴站起身来,道:“这个时辰,骁爷从宫里过来的?”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反问道:“你知道时辰?”   他看温宴就压根没想过时辰。   夜里云厚,没有星月,乌起码黑的,竟然还在这儿待着,亏她做的出来。   在江南的冬天里受不住寒,京城还未开春,都不知道哪天会下雪,温宴竟然就敢在室外坐着。   霍以骁上下打量了两眼。   亏得裹得严实!   也是裹得太严实了,真穿少了知道冷,早灰溜溜地回家去了,哪里还会在这儿。   温宴自知理亏,也不嘴硬,东张西望,一副你要是揪着不放我就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   霍以骁看在眼里,哼笑了声。   小狐狸还是小狐狸,贼精贼精的。   他干脆坐下了,问:“想明白有多少仇人没有?排了个怎么样的顺序?”   温宴眨了眨眼睛,没想到她刚才和岁娘的对话叫霍以骁听见了,干脆半是正经半是打趣着道:“我怕说出来吓着骁爷,太多了,长长一串呢。”   霍以骁嗤之以鼻。   有什么能吓着他的。   左不过就是那么些人,朝堂重臣、朱家兄弟,权势跟前,谁还能是个“好人”?   “那你准备先朝谁动手?”霍以骁又道,“方启川?惠康伯?”   这两家,是温宴曾向霍以暄打听过的。   温宴摇头,道:“仇羡。”   霍以骁:“谁?”   “仇羡,”温宴重复了一遍,“毕之安大人的前外甥女婿,毕大人至今都对外甥女的死耿耿于怀。”   霍以骁对这事没有什么印象,更不知道仇羡此人,提起仇珉,还勉强有个“能臣”的记忆。   温宴将进京路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霍以骁不禁皱眉:“你怀疑仇羡,还主动去结交?”   胆大妄为四个字,温宴举得稳稳当当。   温宴道:“霍大人推举叔父入顺天府,叔父总要有些表现,得给霍大人长脸。”   霍以骁意外地看着温宴:“你还记着这个?”   温宴笑容莞尔,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道:“我这个人呢,不是单单记仇的。”   她还记得好。   所有对她的好,她都是记得的。   霍以骁微微一怔,而后失笑。   也行,比光记着银子强。 第127章 欠收拾   火折子已经灭了。   天井里重新回归黑暗。   霍以骁夜视好,眼睛适应了之后,并不觉得看不清楚,但也不可能像白天那样,真真切切。   比如,他能在黑夜里分辨温宴的五官,看出她的唇角是扬是垂,但他无法看清温宴的唇色,也就无法判断温宴是不是冻着了。   倒下的葡萄架挡住了一些风,霍以骁又坐在上风口,坐在小杌子上的温宴按说是没有吹着多少风……   但霍以骁觉得,温宴的冷不冷,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那夜在西子湖的花船上,明明没有入冬,裹得厚实的温宴的手,依旧是凉的。   那时候小狐狸跟他说什么来着?   他们是一条船上。   她不会被其他人拉拢,因为她喜欢他。   直接又大胆。   就跟现在一样,温宴紧着任何能抓到的机会,一遍遍表忠心。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入了咽喉胸口,他忽然轻笑了声。   他对温宴挂在嘴上的喜欢,依旧是将信将疑。   他更相信小狐狸记着银子的好。   挺好的,银子比信口开河,沉得多,也靠谱得多。   “不早了,回吧。”霍以骁道。   温宴站起身来,嘀咕道:“不知不觉的,我都从下午坐到这个时候了,肚子怪饿的。”   霍以骁理了理衣摆,只当没有听见。   进京第一天,就想讹顿饭,小狐狸真敢想。   霍以骁没有回应,温宴亦没有继续说,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自言自语。   离开,自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   霍以骁往院墙边走,突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响,他倏地转过头去,温宴蹲在地上,手按着鞋面,嘶着倒吸冷气。   “怎么了?”霍以骁弯腰看她。   温宴抬起头来,一面抽气,一面道:“踢到石凳了,痛。”   霍以骁拧眉:“你看不见地上东西?夜视不好就直说,又不是没有火折子。”   温宴撇了撇嘴:“定睛能看清,我没有仔细看路。”   霍以骁在心里“哦”了一声,走路心不在焉,这是自作孽。   而下一瞬,温宴的话却像一双猛然使出全力的手,掐痛了他的心。   温宴说:“我只觉得这是自家天井,闭着眼睛都能走,却忘了,它现在跟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霍以骁看向地上的石凳。   石凳与底座断开了,横倒在地上。   若是主人家印象里的旧模样,原是不会踢着的。   霍以骁不自禁地,认真打量起了这个小院。   倒下的葡萄架原本可能是这么高的,那些碎了的花盆最初会放在这里、那里,正屋、厢房若还是旧日模样,这会儿应有荧荧灯火透出……   这里存了温宴的幼时的记忆。   若是能穿过时间,回到许多年以前,他大概还能看到爬上架子摘葡萄吃的小温宴。   翻墙利索,爬个架子,想来不是难事。   只是,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狼藉的天井,是回忆着从前而不小心踢着石凳、痛得蹲下身的长大了的温宴。   心里涌上来的,霍以骁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有叹息,有无奈,也有心疼。   还有些什么兴许,他一时之间也辨不清楚,干脆直接点了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窜起,划破了沉沉的黑,虽只能照着一小片,但比黑暗中清晰多了。   岁娘亦蹲在温宴身边,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把人扶了起来。   温宴试着用脚跺了跺地。   霍以骁把火光照向地面:“看着些脚下,真把脚弄折弄扭了,你还翻得出去吗?”   温宴道:“不妨事,翻得了。”   只是踢了一下,那阵痛过了之后,就好了。   毕竟,不是真的伤着了。   三人到了墙下,岁娘打头阵,迅速翻了出去。   霍以骁举着火折子,示意温宴跟上。   这时候,火光直直映在温宴的脸上,唇色失去了黑暗的掩盖,清清楚楚展现在了霍以骁的眼前。   白的,甚至可以说,微微发紫。   一瞬后,温宴跃上了墙,五官重新隐入黑暗,火光照着的地方,只剩墙面了。   霍以骁熄了火,脸色阴沉沉的。   温宴刚说她“不止记仇”,要霍以骁看,小狐狸根本就是不长记心!   连“冷了难受”都记不住,伤疤没好就忘了痛。   脚下轻点,腾空而已,霍以骁一起一落,站在宅子外,看着温宴时,他脑袋里闪过三个字。   欠收拾!   收拾之前,得让人填个肚子。   晚饭都没有用,越发会觉得冷。   这条胡同很安静。   霍以骁在前头引路,走到大街上,热闹蜂拥而来。   街上有一家酒肆,霍以骁直直迈进去,上了二楼,入了雅间。   温宴跟上去,帷帽摘下来,唇角扬着:“我刚说饿了,骁爷不说话,我还当你没有听见呢。”   霍以骁吩咐了隐雷几句,这才看向温宴:“没听见。是我饿了。”   温宴坐下,支着腮帮子笑盈盈的。   等店小二上菜的工夫,霍以骁问起了仇羡:“要怎么给我伯父长脸?”   温宴双手捧着茶盏,热腾腾的茶水入口,很是舒坦。   “骁爷确定现在说?”许是叫热茶安抚了心神,温宴的声音都有些慢吞吞、懒洋洋的,“我怕吃不下饭。”   霍以骁:“……”   骗鬼呢!   把下迷药挂在嘴边的人,胆子贼大,能吃不下饭?   逗过了,温宴就开心了,便与霍以骁说了些想法。   “我和叔父之前讨论过,这几日也一直在想,”温宴抿了抿唇,道,“若是真是意外,那没什么好说的,冯妈妈失职,明知仇姐姐有夜游症,却忘了锁好门,以至于姐姐夜里稀里糊涂失足落水。   可若不是,无论是仇羡把姐姐推下水,或者是利用姐姐的病造成了‘意外’,那这人,太过可怕了。”   杀人,手段各种、方式不同。   无论是像阮执那样一时冲动,还是季究那种买凶杀人,他们都在掩饰,避免自己被揪出来。   也有不少凶案,仇恨太深,怨念太重,哪怕被官府抓着,都要宣泄心中怒火。   可仇羡不一样。   明知道温子甫就在隔壁船上,明知道温子甫即将成为毕之安的下属,明知道方娆的死让毕之安耿耿于怀。   仇羡若还制造了仇苒的死亡。   “这是挑衅。”温宴沉声道。 第128章 总要有些乐子   四个字。   霍以骁挑眉。   温宴道:“仇羡以此为乐。”   温子甫那天提过,仇羡酒后问了一句话。   他说:“温大人,你看我这人,像是个会杀害发妻的吗?”   而温宴还知道,前世,仇羡没伤一根毫毛走出了衙门,有人后来曾听他说了那句豪言。   “顺天知府又怎样,还不是拿我无可奈何?”   当其他凶手都在撇清的时候,仇羡恰恰相反,他走进官府的视线,又全身而退。   如果说,仇羡对妻子“意外身故”的处理,让岳家人大为不满,而毕之安恰恰是衙门中人,这事情势必会进衙门走一圈,那仇苒的死其实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仇羡若仅仅只是想要谋害仇苒的性命,他根本不用选择船挤船的水道。   只需要挑一个没有外人的地方,途径异乡,再少带几个仆从,弄点药让仇苒“病故”。   仇羡是仇苒唯一的亲属,只要他不报官,他只要让冯妈妈等人看着仇苒重病不起,那就是病故。   根本不用让官府来调查什么意外,他能把事情弄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后,再一把火烧了,谁能找他麻烦?   仇羡要仇苒的命,可以很简单。   可仇羡偏偏不那样。   拥堵的水道,南来北往的客人,清晨时,仇羡在甲板上哭得撕心裂肺,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仇苒的死。   镇江知府带人来查,温子甫问了经过,不用多久,毕之安也会受到消息……   仇羡把戏台搭得很大。   “他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温宴顺着思路,继续往下说,“你们抓不到我,你们拿我毫无办法。   这其中好像不牵扯什么“恨”、“复仇”,也许他和仇姐姐之间有矛盾,我们都不知道,但更多的,他是在获取快乐。   逍遥法外的快乐。   让衙门借入,让人查了,又能全身而退的快乐。”   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甚至于,常人可能无法想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   连温子甫都和温宴说过,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犹豫之后,是坚持。   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用温子甫的话说,如果仇羡真的就像他们所想的这样,那他绝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受害者。   温宴知道,温子甫说对了。   前世那位续弦,不正是又一个受害者吗?   霍以骁靠着椅背,垂着眼帘,神色淡淡。   小二敲门进来上菜,酸的甜的辣的,各种味道扑面而来,带着烟火气息,把人一下子从沉甸甸的案子里拔了出来。   光是闻着,就香得让人胃口大开。   温宴习惯京城口味,更习惯给霍以骁布菜。   盛汤、夹菜,手上动作不停,思绪越发清晰。   “我其实有想过,仇羡就是这么一个疯子,那叔父这位顺天同知的出现,会不会推动了仇姐姐的死亡,”温宴说到这里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如果我不知道仇羡这人,如果我们没有登上仇家的船,是不是仇姐姐就不会死了……”   霍以骁的眼皮子抬了起来。   温宴的语气很平和,但他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彷徨和自责。   霍以骁想,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温宴身上读到过这种情绪,哪怕是小狐狸装的,都没有。   还是第一回 。   “你又怎么知道,仇羡不是为了找一个见证,才主动邀请你们登船的呢?”霍以骁的指尖敲着桌面,“他既然是个疯子,就迟早会下手。   河道拥堵,聚集了那么多船只,是他这么一个疯子梦想中的舞台,于是,他开始寻找见证。   有人与他一道吃酒,见证他醉酒,有人去探望仇苒,见证他们兄妹关系融洽。   一切就绪之后,仇苒落水了。   衙门来了,证人也在,从头到尾清清楚楚,他再一次全身而退。”   温宴从霍以骁刚开口就怔了怔,然后,在霍以骁轻敲桌面的声音里回过神来。   一下又一下,不重,自有节奏,与他说话的声音相融。   随着敲打,每一个字都落在了温宴的耳朵里。   温宴笑了起来,先前心里那点儿朦朦胧胧的低沉情绪,豁然开朗。   是她自己钻了牛角尖。   毕竟,他们谁都不是仇羡,没有人知道仇羡是怎么想的。   霍以骁也没有再继续证明,他把话题带了回去,说起了乐子。   “人嘛,总要有些乐子,”霍以骁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汤,“就好比皇上,以看话本子为乐。”   温宴忍俊不禁。   最初时,她完全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子还有这样的爱好。   待嫁给霍以骁之后,她才晓得,皇上喜欢看话本子,而“四公子”是京城书局常年畅销的话本男主角。   温宴乐得不行,收罗了一些回来看,还拿去逗霍以骁。   霍以骁被她气得撕了好几本,坚决不许她再看了。   后来,温宴还知道了,霍以骁有一间书房,里面收集了所有与“四公子”有关的话本。   皇上看得头晕眼花的东西,他全看完了。   虽然,还是不许温宴看。   温宴忍着笑,问霍以骁道:“那骁爷以什么为乐?”   霍以骁看了温宴一眼,转开了视线,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气皇上为乐?”   温宴的笑容顿了顿。   霍以骁还说她整天胡说八道,明明霍以骁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那哪里是气皇上为乐?   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既然提到了皇上,温宴其实想说说霍以骁和皇上之间的关系的。   但是,这不好问,也不好说。   哪怕是前世,他们两人是互相信任、扶持的夫妻,霍以骁都很避讳这个话题。   而在今日,温宴无法吐露上一辈子,明面上,两人也就是喜欢而已。   很真挚、却也很单薄。   喜欢,从不是可以对别人的内心蛮横指点、要求他需如何、不能如何的理由。   那样的喜欢,不是温宴想要的,也不是霍以骁想要的。   可以设法沟通,可以倾听建议,但不能蛮不讲理。   何况是,现在的她和霍以骁之间,还没有到那一步。   霍以骁喜欢她,可是离完全不设防,还有很远。   但温宴有信心,她可以比前世走得更近,因为没有了前世那五年间的遭遇,霍以骁就不至于那么偏执,那么“封闭”。   与霍以骁开诚布公的谈论皇上,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好时机也一定会到。 第129章 无人可及   霍以骁倒是不觉得刚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对的,不过,他显然也不想多谈及皇上。   待两人用完了饭,话题又重新回到了仇羡身上。   霍以骁道:“一般而言,仇羡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基本从小就有些什么状况。”   哪怕以此为乐,也会有一个过程。   也许是因为有个当知府的父亲,仇羡不畏惧见官、也不畏惧官员问话。   从小到大,他应该有不少从仇珉手中全身而退的经历。   可能是逃学,可能是捣蛋,和父亲的“斗智斗勇”变成了和官员“斗智斗勇”。   “去查仇羡的幼年经历,许是能看出些端倪,”霍以骁道,“不过,就算你把仇羡这些年的‘进步’都分析透特了,这些也成不了罪证。”   温宴也明白这一点。   衙门断案是要讲究证据的。   只靠推断,无法给人定罪。   要不然,前世仇羡能大摇大摆走出顺天府?   毕之安每一根头发丝都认定了仇羡有罪,苦于没有证据。   外甥女方娆客死异乡,当地衙门当时就查了,意外失足,没有可疑之处;   仇苒落水而亡,镇江府亦到了现场,温宴看着衙门调查,并无任何不妥。   还是得有证据。   “不去找,证据不会自己到眼前来,”温宴道,“先做好准备,摸清多少是多少,等仇羡来了,再想办法。”   磨刀不误砍柴工,有用的,没用的,全都备下,总比到时候手忙脚乱强。   霍以骁抿了一口酒,看着温宴,问:“你怎知他什么时候来?他又一定回来?”   温宴眼珠子一转,笑容里满满都是自信。   “他会来,而且不会很慢,”温宴道,“如此精心准备的戏台子,他一定会来看。   从镇江衙门手里脱身,与再一次从毕大人眼皮子底下脱身,骁爷觉得,哪一种有意思?   方娆之死,毕大人只能从案卷里看个经过,两地路远,他也不能把办案的当地官员叫来询问。   而这一次,叔父作为毕大人的下属,就在那艘船上,他参与了查案,也会把所有状况一一与毕大人言明。   可惜,衙门还是没有定罪的法子。   以仇羡的性子,应该迫不及待地想直面毕大人了吧。”   霍以骁的视线落在温宴身上,听完后,道:“温宴,常人无法理解疯子的想法。”   温宴笑着道:“我也挺理解骁爷的,你以气皇上为乐,我嘛,我以气你为乐。”   霍以骁:“……”   听听,这叫什么话。   不仅以气他为荣,还把他拖下水,也定义为“疯子”。   温宴往霍以骁这边歪了身子,脑袋几乎都靠到了他的边上,笑盈盈着在他的耳边道:“还是有些不同的,我气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气皇上肯定不是因为喜欢。”   霍以骁伸手,按住了温宴的肩膀,把她的坐姿扶正了:“你喜欢人的方式,真是够特别的。”   温宴乐不可支。   霍以骁被她笑得脑壳疼。   喜欢不喜欢的,暂且不说,小狐狸气他的本事,无人可及。   一气一个准。   “等仇羡进京,”霍以骁打断了温宴的“独乐乐”,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他?灌酒还是迷药?”   温宴的眼睛里笑意浓浓,嘴上道:“我看他不顺眼,骁爷帮个忙,先套个麻袋把他打一顿?”   说她胖,她就敢喘。   说她疯子,她就专门说疯话。   霍以骁直接扭头,自顾自倒酒,全当没听见。   温宴支着腮帮子,继续道:“要是这里是临安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直接扔西子湖里,多省事儿,是吧,骁爷?”   霍以骁嗤得笑了声:“我扔过季究下水,你难道就没扔过?”   “没有,”温宴大言不惭,“他是被耗子吓得自己跳水的。”   霍以骁端起酒盏,一口饮尽,准备离开。   再不走,小狐狸东拉西扯的,不晓得还要说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话。   他还不及起身,就见温宴拿起酒壶晃了晃。   “骁爷,”温宴问道,“先前给你写的酿酒方子,可有试过了?这酒不好,还是少喝。”   霍以骁挑眉。   京城老字号的酒肆,温宴说酒不好。   要是东家听见了,还当他们是来砸场子的。   “说肚子饿的不是你?”霍以骁道,“我出门还拎个酒葫芦?”   温宴佯装讶异:“我们进酒肆前,你说你饿了……”   霍以骁:“……”   行。   一个不小心,被温宴绕进去了。   怪他,念着温宴给他写的酿酒方子,疏忽了。   霍以骁起身出了雅间,脚步不紧不慢,温宴笑着跟上去。   行到燕子胡同,温宴指着一棵银杏树,道:“就是树下那宅子,我住西跨院。”   霍以骁随口应了声。   温宴又道:“比不了定安侯府宽敞,我也想再酿些酒,可能地方不够用。   刚想到的,之前那家那宅子,底下有个小地窖。   宅子已然空置了,地窖也不用存什么东西,回头收拾收拾,改作酒窖。   骁爷若是在外吃酒,又没有带酒葫芦,到时候可以去那里取。”   霍以骁一怔。   温宴说完,带着岁娘进了胡同。   寂静的黑夜里,扣扣的敲门声,与木门一开一合的动静,很是清晰。   直到看不见温宴了,霍以骁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把衙门贴了封条的宅子当酒窖,这也就只有温宴能想得出来。   他不是非喝那些酒不可,温宴酿酒,也是小打小闹,又不是做生意,新宅子虽不大,也不差那么点藏酒的地方。   说到底,是她舍不得那宅子。   她不能修缮屋子,不能整理天井,那里必须是破败的。   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的,也只有地窖了。   温宴念旧。   所以一回到京城,她就去了旧宅。   慢悠悠的,霍以骁绕到了西墙下,抬头看了两眼,而后,才加快步子离开。   回到漱玉宫,霍以骁让人开了一坛酒。   这是之前用温宴的方子酿的,稍稍热一热,入口舒适。   霍以骁静静喝了小半坛。   看在酒的份上,等仇羡进京的时候,可以把人套麻袋打一顿。   他懒得动手,隐雷就够了。 第130章 异于常人   与温宴猜想的一样,五天后,仇羡抵达了京城。   消息是温子甫带给温宴的。   嚣张的仇羡,大摇大摆去顺天府递了名帖。   毕之安气得重重拍了桌子,但案情要紧,他让人引了仇羡进来。   仇羡面带笑容,给毕之安和温子甫一人带了一份袁州土产。   他说,他有一阵子没有回京城了,这次回来,便来拜访一下毕之安。   虽然毕之安对他有不少误解,但作为晚辈,礼数不能缺。   同时,相逢即是有缘,他在水道上也给温子甫添了些麻烦,两人既有交情,他也想尽个地主之谊,请温子甫到他家中吃个酒。   温宴转述给了霍以骁听:“毕大人问起仇苒,他摇头叹息了一番,一副心痛模样。”   仇羡送完了礼,怎么进来的,又怎么离开。   霍以骁听完,心说,这一趟顺天府之行,定是让仇羡极其愉快。   果然,疯子就是疯子。   隐雷这两天不在京城,套麻烦打仇羡一顿的想法只能搁下。   “隐雷还要几天回来?”温宴问。   霍以骁道:“这么多年了,未必能找到人,路上许是要耽搁,不好说。”   温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要查仇羡的小时候,说来简单,却也不容易。   在仇珉调任袁州知府之前,他曾任永宁县知县,仇羡是在那里长大的。   后来,仇珉去了袁州,仇羡跟着母亲又在永宁住了几年,迁入了京城。   隐雷最先去了一趟永宁县,就在京城的北边,也不算太远。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官员换了一批,与仇珉做过同僚的,不是告老了,就是升迁了。   打听之后,有一户邻居记得,仇家当时有一位嬷嬷,很得主家信任。   那嬷嬷姓于,听说是仇珉母亲从娘家带来的管事嬷嬷,她岁数大了,仇珉母子入京时,她没有跟着,被她的女儿接回去颐养天年。   于嬷嬷的女儿嫁在广昌县。   隐雷给霍以骁传了信,马不停蹄地从永宁赶赴广昌。   这厢忙着调查过往,那厢,温子甫也没有闲着,去仇羡府上吃酒。   仇羡喝得摇摇晃晃的,趴在桌上,口齿含糊不清。   “温大人,”仇羡打了个酒嗝,“那日毕大人可真凶,他至今都认为是我杀了方娆吧。你说,他现在是不是也觉得,阿苒也是我害死的?”   温子甫想了想,道:“你是吗?”   “温大人莫非也怀疑我?”仇羡瞪大了双眼,“阿苒出事时,你在船上,衙门调查、问话,你都在。你也是朝廷官员,你也会查案子,衙门说了,阿苒是夜游症落水。”   温子甫听他说话,越来越觉得温宴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个人,是真的以此为乐。   没有证据,温子甫亦无法拆穿他,便问:“仇姑娘的后事处理好了吗?葬在何处?在下家中的姑娘与仇姑娘投缘,想给她烧些纸钱。”   仇羡道:“阿苒是我妹妹,我得带她回袁州。”   温子甫道:“在下听说,京中有几处寺庙可以供奉往生灯?”   仇羡想了想,一拍脑袋:“你看我,我竟然忘了这么要紧的事情,多亏了温大人提醒,我过两日寻一寺庙,请高僧诵经。”   三天后,盯着仇羡的人来报,说是仇羡选了香缘寺,挑了合适的日子时辰,给仇苒点往生灯。   夜色降临,温宴和岁娘一先一后,翻出了院墙,黑檀儿喜欢走墙头,四只腿迈得飞快。   胡同口,一辆马车正等着她们。   车把式见了两人,正欲摆脚踏,就见岁娘撩开了车帘,温宴一个迈步跳上了马车。   稳稳当当,轻松极了。   与此同时,一只黑猫也跳上了车,嗖得钻进了车厢里。   车把式“哎”了声。   岁娘道:“我们姑娘养的猫。”   车把式挠了挠鼻尖。   马车里,霍以骁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闻声睁开了眼睛。   岁娘跟着温宴上来,待马车跑起来了,兴冲冲问道:“姑娘怎么知道那仇羡一定会上钩?”   温宴睨了霍以骁一眼,道:“大概是我异于常人。”   霍以骁:“……”   仇是记得挺牢的。   时不时的,只要逮着机会,就要翻出来。   岁娘听不懂温宴的意有所指,一时有些愣。   温宴把黑檀儿抱在怀里,这才给岁娘解释:“这么好的戏台,仇羡不会错过的。”   仇羡想表现自己的悲痛,自然会使出浑身解数,而且这一切都要给毕之安看到。   所以,温宴让温子甫给仇羡提了这么一个醒。   马车到了香缘寺外。   此时已然入夜,寺庙周围静悄悄的。   隐雷在这儿等他们。   他下午刚刚从广昌回来。   “骁爷说你找到那于嬷嬷了?”温宴一面打量着寺院高墙,一面问。   隐雷道:“于嬷嬷年事已高,精神倒还不错,说了不少仇羡小时候的事情。”   于嬷嬷说,当年她回乡,其实是她示意女儿去接她的,她不知道要怎么伺候仇羡母子两人了。   仇羡四五岁以前,与一般孩童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聪明一些,仇珉教他背诗、认字,他学得很快。   只是仇珉和妻子仇胡氏的关系却一年不如一年。   照于嬷嬷的说法,那倒也不是仇珉的错,而是仇胡氏的性格越来越怪。   仇胡氏时常烧东西。   家里用不上的东西,搁在从前,或是赏给下人,或是转手卖了,但有一天开始,仇胡氏选择了烧。   就在自家院子里,把原先蓄水的水缸放空,一样样东西丢进去,仇胡氏亲手点火。   烧的时候,仇羡就站在游廊的抄手上,看着那水缸。   于嬷嬷管不了仇胡氏,就把仇羡抱开,可仇胡氏一个月里能烧四五次,能有于嬷嬷顾不上的时候。   等仇羡再大几岁,于嬷嬷就抱不动了。   于嬷嬷几次问过仇胡氏,做什么要烧。   仇胡氏答得很坦然,因为没有用了。   道理好像是那么一个道理,但于嬷嬷觉得不舒服,仇珉也接受不了。   仇珉调去袁州时,仇胡氏不愿意跟去,他倒是想带上儿子,偏仇羡坚持跟随母亲。   夫妻两人吵了一架,仇珉最后孤身赴任。 第131章 他听着有些头痛   用于嬷嬷的说法,仇珉对儿子仇羡,还是十分关切的。   仇家人丁不兴,仇珉早年离乡求学,袁州老家的那些亲戚,五服之内的很少。   这么多年,他就得了仇羡这个一根独苗苗,岂会不喜欢?   夫妻之间生了矛盾,但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仇怨。   仇羡一定要跟着母亲,仇珉也不可能硬生生就把母子拆散了。   仇胡氏当时那么个激动状况,眼睛睁开发现儿子不见了,指不定发疯。   因此,仇珉赴任前,曾细细叮嘱过于嬷嬷,看顾好仇胡氏和仇羡,分隔两地,让仇胡氏能冷静冷静,过几个月,他服个软,于嬷嬷多替他说说好话,把母子两人再接去袁州。   计划是好的,可实施起来,却不尽如人意。   仇珉一封一封家书写回来,仇胡氏一封一封点火烧掉。   于嬷嬷愁坏了,好话说尽,仇胡氏都没有一丝心软。   有一回,于嬷嬷受不住,直接问仇胡氏,与其这样,为何不和离?   仇胡氏没有回答。   最让于嬷嬷难过的是,仇羡的性格也越来越偏了。   他开始烧书。   他说,都念完了,记住了,学会了,书没有用了,就烧了。   再后来,他把仇珉从袁州给他捎来的礼物亦都烧了。   一旬里,母子两人加在一块,能烧上五六次。   于嬷嬷放弃了劝说,只每次替他们收拾残局。   直到有一天,于嬷嬷在水缸里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硬物,她起初没有意识到是什么,直到抬起头来,看到廊下的鸟笼空空……   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包裹住了她。   自那之后,于嬷嬷就时不时病上几天,她想称病回乡休养,不敢再伺候这对母子了。   也是巧了,仇胡氏想要搬到京城生活,于嬷嬷便让女儿来接她。   仇胡氏搬家的动作算快的了,但从起意到出发,也有一个半月。   这些日子里,于嬷嬷从灰烬里发现过大大小小的碎骨头,有些像麻雀,有些像鸡鸭,有些她一眼辨不出的、也不想去细辨的。   仇胡氏搬家后,于嬷嬷与他们母子再无往来,她不清楚仇胡氏过世时的事,直到前几年听说仇珉不幸遇难,才知道仇胡氏早就不在了。   温宴皱着眉头听完了隐雷的讲述。   那些在旁人记忆里的过往,听起来实在不太舒服。   可转念一想,不舒服就对了。   若是没有一点儿问题,跟常人一般长大,那就该是他们的猜想出了偏差,仇羡没有害过方娆,也没有害过仇苒了。   岁娘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这人是真有病。”   温宴问:“吓着了?”   岁娘下意识点头,而后又赶忙摇头:“奴婢不怕。”   “怕就怕,”温宴沿着高墙往前走,“我又不会笑话你。”   岁娘轻声解释:“也不是怕,就是第一次听说,大吃一惊。”   霍以骁走在两人边上,慢悠悠开口:“见识不够,得多见见世面。”   岁娘:“……”   她不敢怼骁爷,只能跟自家姑娘对手指:“这种世面,奴婢一点也不想见。”   温宴忍俊不禁。   高墙上,黑檀儿喵喵叫了一声。   温宴停下步子,道:“就从这里翻,岁娘。”   岁娘还对着的手指立刻就成了摩擦的双掌,后退两步,猛然发力,倏地踩着墙面跃了上去,而后,身影消失了墙内。   霍以骁睨着温宴,道:“你这丫鬟,害怕的样子还挺‘别致’的。”   温宴弯着唇角。   岁娘别致的时候多了去了。   她就喜欢岁娘的性子。   有些愣,有些憨,又真挚诚恳。   霍以骁说完,提气起跳,他无需助跑,轻松就进去了。   温宴比不了他,尤其是,她裹得太厚实了,实在影响动作。   斗篷先解开交给隐雷,温宴确定没有其他碍手碍脚的东西了,才往里翻。   落地时,她前冲了两步卸劲儿,才一站稳,隐雷也跟着落了地。   霍以骁从隐雷手里拿过斗篷。   这件是新做的,很是厚实,领口袖口围了一圈白兔毛,摸着就暖和。   霍以骁递给温宴。   温宴伸手去接,指腹恰巧按在了霍以骁的手背上。   倒也不是存心的,温宴见霍以骁皱了皱眉头,以为他要说什么,可霍以骁只是把手抽了回去。   许是见温宴盯着他看,霍以骁沉声道:“赶紧系上。”   刚才,落在他手上的指腹,很冰。   让她裹严实些,说白了,还是不能解决根本。   得请个太医好好开个方子。   黑檀儿已经弄清楚了仇羡住在哪间厢房,轻声叫着催促他们跟上。   香缘寺算是京城内排得上名号的寺庙了,但也正是在城中,平日香客进香,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很少有人宿夜。   这一片厢房,数量不少,但有人住的也就几间而已。   仇羡今夜住下了,他给仇苒点往生灯,讲究一个气派,请僧人们做法,念上三天三夜,以表示他对妹妹离去的痛心。   温宴等人在房间外停下。   还是老招数,她把迷药点上。   霍以骁一看她拿出青梅来就倒牙,压着声儿道:“都是从临安带来的?”   “是,”温宴笑眯眯地,“可不能浪费了。”   说完,她自己含了一颗,又取了一颗给霍以骁。   霍以骁含了,那股熟悉的味道直冲脑门,激得他险些呛出声。   再看温宴,眉宇几皱几舒,强忍下来,之后,一切如常。   霍以骁心说,小狐狸是真的狠,对人狠,对她自己也狠。   一前一后进了厢房,仇羡睡得很沉,黑檀儿跟进来,跳到了他的胸口上。   仇羡闷哼了一声,没有醒来。   温宴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看着仇羡,唤道:“哥哥。”   这是霍以骁完全陌生的声音。   这是仇苒的声音。   “哥哥,”温宴又唤了一声,“你为什么把我烧了呢?就像你烧了嫂嫂那样。   你烧了我,就是不想见到我了吧?   那又是为什么要给我点往生灯?   你把我从那边叫回来,是想与我说什么呢?   哥哥,我为什么非死不可?”   角落里,霍以骁按了按太阳穴。   他听着有些头痛。 第132章 吓晕了   明明不是温宴平日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她的口吻,但在说话的是温宴。   厢房就这么大的地方,霍以骁站在边上,能看到温宴的嘴唇在动,每一个字都是从她的双唇间吐出去的。   在临安时,霍以骁听过温宴学衙门小吏、学黄通判,明明是个小姑娘,一开口却是大老爷们的声音。   彼时只觉得奇妙,倒也没有别的感觉。   这还是头一回,霍以骁听温宴用其他女子的声音说话。   仇苒的语速不快,温和婉转,叫“哥哥”的时候,又透着几分亲近。   霍以骁用舌尖顶了顶青梅,酸得他直皱眉头。   眼不见为净。   他转过身去,把温宴从视线范围内移开,用手指重重按了按眉心。   不知道为什么,霍以骁突然想起了皇上。   皇上被话本子刺激得头晕脑胀,大概就是这滋味。   床边,温宴还在说着。   “那河水很冷很冷,我冻得瑟瑟发抖,就这么在水里待着,直到天明才被捞起来。   哥哥你知道吗?   我的魂儿当时就飘在空中,我看到你抱着我大哭,一遍一遍叫我‘阿苒’,我当时好迷惑。   我为什么就死了呢?   你为什么就让我死了呢?   我在那边见到嫂嫂了,她说,她知道我会重蹈她的覆辙,因为哥哥你就是这样的人。   当你厌烦有个妹妹跟在你身边时,我就没有用了。   就像当初你厌烦她一样……”   温宴一面说,一面观察着仇羡的反应。   仇羡应该都听见了,他睡得很不安稳,眼皮子一直在抖,努力想要睁开。   温宴后退了两步,对霍以骁打了个手势。   霍以骁脑袋发胀,一时之间没有领会,以眼神询问温宴。   温宴又看了眼仇羡的状况,迅速抓住了霍以骁的手,把人带到了屏风后面。   黑檀儿也从床上下来,钻进了桌底下。   仇羡醒了。   或者说,半梦半醒。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勉强撑起了身子,却没有办法站起身。   “阿苒?”仇羡的声音嘶哑,他咳嗽了两声,再开口,还是一样,“阿苒?你不是死了吗?”   温宴道:“哥哥,你点往生灯,我就回来了。”   “不可能,阿苒死了,我亲手把你烧了,你不可能回来!”仇羡道。   “我不想死的,是你让我死了,”温宴道,“我这些时日四处游荡,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不让我入土为安,我只能做孤魂野鬼。   我见过于嬷嬷了,我给她托梦,她一眼就认出我了,说我和父亲很神似。   于嬷嬷跟我说了很多事情。”   “于嬷嬷?”仇羡垂着脑袋,半晌应了声,“她还活着?她能如此高寿,我真是太欣慰了。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喜欢烧东西,你把所有不需要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   你烧过家里养的鸟儿,烧过麻雀、鸡鸭,还烧过很多她一眼都分不清是什么的动物。   从死物,到活物,再到人,到我这样活生生的人。   只要是你觉得没有用了的,你就烧了。   是吗?”   仇羡沉默了一阵,可能是迷药让他的思绪变得迟钝,良久,他说:“不然呢?”   “我本来不该死的,”温宴道,“是你杀了我。”   仇羡盯着屏风。   “你知道于嬷嬷还说了什么吗?”温宴继续说着,“她说,她知道你迟早会走到这一步,所以她当年才坚持回乡,而不是跟着你们。因为,你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哥哥,你没有。”   话音一落,撑着床板的仇羡突然变得暴躁,他死死盯着屏风,一字一字道:“你出来!阿苒,你出来!”   温宴和霍以骁自是一动也不动。   仇羡使出了浑身力气,整个人向前一扑,从床上摔了下来,扑到在地上:“你出来!”   这时候,仇羡注意到了桌子底下。   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却在桌下看到了一双眼睛。   没有身体,没有其他五官,只一双眼睛,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仿佛要把他带向另一个世界。   他“啊”的大叫了一声,昏厥过去,一动也不动了。   温宴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确定仇羡醒不过来了,她又把脑袋缩回来。   冲霍以骁无奈地摇了摇头,温宴轻声道:“没有办法再问了,被黑檀儿吓晕了。”   黑檀儿从桌底下出来,听温宴提起它,它把脑袋一扭,舔了舔爪子,一副跟它没有半点儿关系的样子。   温宴又好气又好笑,清理掉了地上烧过药粉的痕迹,而后从荷包里取出了一小瓶玉兰花香露,撒在了屏风后。   确定一切无误后,温宴和霍以骁先后出了厢房。   霍以骁把青梅吐了出来。   夜风袭面而来,不算舒服,但很提神。   起码,先前那头痛的感觉散了。   一行人离开了寺院,马车还在老地方候着。   温宴上车之后才把青梅吐出来,咋舌道:“难受。”   “难受还含了这么久?”霍以骁一面说,一面从旁取出个小巧食盒,打开盖子递给温宴,“吃吧。”   里头装着的是柿饼。   温宴眼睛一亮,拿出一个,赶紧咬上一口。   蜜甜蜜甜的,充斥在口腔之中的酸味一下子就消失了。   “骁爷还预备了这个?”温宴笑着道。   霍以骁轻哼了一声,自己也吃了一个。   前回毫无准备,被温宴坑着含了青梅,这回知道她要用迷药,怎么可能在“赤手空拳”上阵?   温宴不嫌青梅倒牙,他嫌弃得不行。   酸味没有了,温宴说话依旧是他熟悉的声音与语调,霍以骁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问:“今天的药量不多吧?”   温宴颔首,道:“又不是光图吓唬他,就等着他半梦半醒时掏些线索出来,没想到,他吓晕了。”   霍以骁嗤笑:“白吓唬了?”   “谁知道呢,”温宴伸手,从食盒里又拿了一个,“人算之事,总无法事事如意,出些偏差,也不奇怪,先看看成效,不知道仇羡明日醒来,闻到屏风后的玉兰香味,会是什么反应。”   玉兰香,是仇苒舱室里点的香料气味,也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第133章 一点儿都搭不上   快四更了。   深夜的京城,街上安静极了。   车把式驾车很稳,没有因为道路通畅而加快速度。   虽然不快,但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声音依旧清晰,甚至,外头太静了,显得动静都大了几分。   霍以骁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原是该困顿的时候,大抵是那青梅太刺激了,他了无睡意。   马车穿行着,霍以骁慢悠悠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边上的温宴。   只是随意的一眼罢了,可他却无法轻而易举地挪开视线,他察觉到温宴的情绪不对劲。   车厢侧面帘子被温宴掀开了一个小角,她的脑袋靠在窗边,望着外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也如一汪深潭水,不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道底是什么样子。   温宴走神了。   青梅的酸,柿饼的甜,先前让她皱眉的、含笑的所有滋味,都与现在的她,隔离了开去。   霍以骁看着温宴,心里疑惑,小狐狸到底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才能是这么一副神色。   四更天时空荡荡的京城街道,除了更夫和巡城经过的守卫,就剩下野猫野狗了,能看出什么花来?   还不如看黑檀儿有趣。   “温宴。”霍以骁唤了一声。   温宴转过头来,不知缘由地看向霍以骁,手上一松,那帘子落下来了。   霍以骁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车把式“吁”着减速,马车缓缓停下。   温宴面露疑惑。   霍以骁示意她不要出声,抬声问:“怎么停了?”   隐雷坐在车把式边上,隔着帘子禀道:“爷,遇上了京卫指挥使司的。”   霍以骁了然。   京城虽无宵禁,但这个时辰还在街上晃荡的马车,也不常见,守卫拦下询问,亦是寻常。   霍以骁冲温宴和岁娘比划了一下。   温宴会意,弯下身去,顺便把没有领会过来的岁娘也一把按下了。   确定外头无法看清车厢里状况,霍以骁才慢条斯理地挑来了侧边帘子的一角,冷漠地扫了一眼。   “领头的是哪个?”霍以骁问。   “四更天,这是要去哪里?”守卫之中走出一青年,严肃又谨慎,举着灯笼凑到了帘子旁,看清了霍以骁面容,他微微一怔,讶异道,“四公子?”   “是我,”霍以骁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不耐烦,“睡不着,在城里坐马车,不行吗?”   青年一脸菜色。   他能说不行吗?   别说是在城中了,四公子哪怕半夜要去皇城里骑马,只要皇上不发话,谁也管不着。   “我们是按规矩询问,没想到遇上四公子……”青年道。   “职责所在,应当如此,”霍以骁道,“问过了,我能走了吗?”   青年忙退后了两步:“您请。”   霍以骁放下了帘子,车把式挥动了鞭子。   直到马车离开了视线,几个守卫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那位就是四公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传闻里他很不好相处,仗着皇上和霍太妃宠爱,连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亏得头儿认得他,要不然我们几个愣头愣脑、问东问西,把四公子问急了,怕是差事都不保了。”   “我看传闻不能尽兴,四公子不还说我们是‘职责所在’吗?”   “那是头儿认识他,换一个脸生的,四公子还不一定说什么呢。”   “就是,除了我们这样当差的,谁大晚上不睡觉,在城里晃荡?四公稀奇了,睡不着来坐马车转悠。”   “哎,头儿,我听别人说,四公子是龙子,是不是真的?”   那青年扫了众人一眼,冷声道:“瞎议论什么?不怕差事不保了?”   众人见状,自不敢再问,跟着青年继续巡视。   另一厢,马车里的温宴和岁娘依旧重新坐直了。   车子里地方不大,坐着时还不觉得拥挤,刚刚为了避让,才知地方逼仄。   温宴活动着手腕,轻声问:“刚才那人是谁?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霍以骁微微挑眉,道:“徐其润。”   温宴一怔。   徐其润,惠康伯的二儿子,蒙阴入的京卫指挥使司。   他毕竟是将门出生,和那些挂个虚职的纨绔子弟不同,公务上很是用心。   年纪不大,在指挥使司却也如鱼得水。   前世,温宴再入京城时,惠康伯与世子已经战死,爵位落到了徐其润头上。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皇城夜宴,他救驾时伤及腹部,英年早逝。   当时温宴也在场,听过徐其润说话。   刚才马车外,徐其润的声音比后来年轻不少,因而温宴听着耳熟,却一时半会儿间,没有想起来对方身份。   霍以骁见温宴若有所思,紧紧抿了抿唇。   小狐狸的目标之中,果真是有惠康伯府的。   先前无端端向暄仔打听与惠康伯世子的交情,现在又觉得徐其润的声音耳熟。   徐其润这几年,不是在军中,就是在城中守备,偶有几次进宫,也是在前朝,与后宫、与成安根本没有任何往来,温宴从哪里来的耳熟?   奇了怪了!   见温宴还是一副思忖模样,霍以骁的手指轻轻点着胳膊,道:“温宴。”   温宴回神,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问:“遇上他们之前,骁爷唤我是为着什么事儿?”   霍以骁的手指一顿。   他那时候想问,外头黑漆漆的,温宴到底看出了什么花。   现在,那问题不重要了。   他直直看着温宴,沉声道:“你惦记着惠康伯府和方启川。”   温宴眨了眨眼睛。   这可真是个误会。   她只是悄悄质疑霍以暄病故前曾与并没有多少交情的徐、方两家公子饮酒,但她从未把平西侯府和自家的仇算在他们两家头上。   不过是不好解释罢了。   “其实……”温宴正斟酌着要如何说明,就被霍以骁打断了。   霍以骁问她:“毕之安的外甥女姓方名娆,你知道她是方启川什么人吗?你和方家不对付,却想帮他们把仇羡抓了,何必?以德报怨?”   这四个字说完,霍以骁自己都笑了。   小狐狸从头到脚,明晃晃的,跟这四个字就一点儿都搭不上。 第134章 心病   霍以骁上下打量着温宴。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的,找不到一点儿能和“以德报怨”沾上边的地方。   至于温宴几次坚称能记得别人的好,不会恩将仇报,霍以骁暂且勉强信一信。   但是,落井下石,小狐狸是极其喜欢的。   自己捡石头砸还不算,连她那只黑猫,都是个一爪子拍下一堆碎石头的好手。   一个不好心,就被埋在里头出不来了。   温宴见霍以骁笑,也跟着笑了。   不由的,她起了逗霍以骁的心思。   “骁爷,”温宴眼珠子转了转,“大概是我想让方启川自愧弗如、羞愤不已。”   霍以骁:“……”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方启川那人,说好听些是守规矩、书卷气重,说得不好听些,就是老八股、吹毛求疵。   往话本子里登场,活脱脱一个不讨喜的老迂腐。   他能羞愤?   温宴说完,笑个不停,也知道霍以骁没有信她,但自娱自乐,还是其乐无穷。   她知道方启川和方娆是一家人。   没有出五服,方启川与方娆的父亲是堂兄弟,方娆得唤方启川一声叔父。   这对堂兄弟关系一般,但方启川对方娆很是疼爱。   他与仇珉有些交情。   仇胡氏带着儿子进京,仇珉曾请方启川照顾一二,仇胡氏死后,仇羡在京中求学,方启川亦帮助不少。   仇羡与方娆的婚事,是方启川牵的红线。   也是因此,方娆意外身故后,方家兄弟关系恶化,毕之安和方启川更是不睦。   前世,直到仇羡的续弦出事,满京城关注着官司时,方启川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看错人,是毕之安姐弟、和那续弦的父兄错怪了仇羡。   说到底,仇羡只是在身后事上处理得不够周全,论杀人,绝对不可能。   否则,衙门怎么就寻不到证据呢?   为这事儿,一次朝会后,毕之安和方启川险些在金銮殿下的广场上打起来,好在边上人多,赶紧给拉开了。   当时,温宴和霍以骁曾谈起过这事儿,也谈论过方启川这人。   固执与否,不好说。   因为他们谁都不知道,在人后时,方启川会不会后悔让方娆嫁给仇羡,但嘴硬是肯定的。   这么一个嘴硬的人,也许只有仇羡亲口承认了,才能让他改口了吧……   思及此处,温宴微微摇了摇头。   她查仇羡,一开始也不是因为方启川。   “方启川是方启川,毕大人是毕大人,”温宴斟酌着道,“我和骁爷说的都是实话,霍大人替叔父引路,叔父总要给霍大人张脸,仅此而已。   至于方启川的立场,和我无关。   平西侯府被指通敌时,方启川的确上过书,但他是朝廷官员,议政论事,并无不可。   就像骁爷刚才跟徐其润说的那样,职责所在,仅此而已。   我还不至于因为他上书议政,就把当他仇家对待。”   霍以骁轻哼了一声。   他看得出来,温宴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字的,很是真诚。   不过,小狐狸惯会演戏,真真假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否则又要怎么解释,温宴平白无故去和暄仔打听方启川和惠康伯呢?   霍以骁想问,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了。   温宴若是不想答的,问了也白问,要么编一堆故事给他,要么连故事都懒得编,明晃晃的“我不说但你要信我”。   还是别问了。   问了,怕是更生气。   不过,比起先前那个面无悲喜看着窗外出神的温宴,此刻的她,生动多了。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道:“虽然无关,但看方启川自愧弗如,我也有些兴趣。”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眼睛里闪着光,不再是那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渊。   霍以骁看了两眼,抱着胳膊,再次闭目养神。   马车在燕子胡同外停下。   温宴带着岁娘跳下马车。   胡同里安静极了,可外头的街上,再不久,就会有早起的百姓打破黑夜的寂静,之后,越来越热闹。   温宴匆匆与霍以骁道别,两人一猫,进了胡同里。   隐雷跟上去,直到看着她们越过院墙,才回到车上禀了霍以骁。   霍以骁微微颔首,他有些犯困了。   这个时候,宫门未开,他自然无法回宫去,马车向北,去了霍家大宅。   霍家里头还留着他的房间,里头东西倒也齐全。   霍以骁打水擦了脸,冷水浸了帕子,盖在脸上,勉强驱走了困意,他换了身干净常服,走出了屋子。   前院,霍怀定正准备上朝,见了霍以骁,笑道:“今儿醒的还挺早。”   霍以骁打了个哈欠,道:“一夜未睡,夜里睡不着,还坐着马车在城里绕圈子,遇上京卫指挥使司的。”   霍怀定听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叹道:“走吧,该进宫了。”   坐上轿子,霍怀定想,这要是自己儿子,他可能会暴跳如雷。   身体是根本,作息不能乱。   夜里无法安睡,定然是白天睡过了,要么就是白日太闲。   他会盯着霍以暄早起,会给他布置大量的功课,再不行,扔去马场练骑射,练到精疲力尽,他就不信夜里还睡不着。   可面对霍以骁,霍怀定不能那样。   霍以骁这一年,作息很是不好。   有时候大半夜没有睡意,有时候坐在那儿,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霍太妃让太医看过,给开了些宁神静心的方子,但对霍以骁没有用处。   说白了,他这个是心病。   心里存着事儿。   心病需得心药医。   霍以骁的心结在皇上那里,他们谁都帮不上忙。   说什么设身处地,这事情根本没法设身处地,他们谁都不是霍以骁。   冬日的天亮得晚。   城门外,上早朝的官员们陆续赶到,天色还是阴沉沉的。   宫门开了,霍以骁与霍怀定道别,转身往习渊殿去。   香缘寺里,和尚们做早课,钟声一片,惊起飞鸟。   两个小和尚去请留宿的香客们起身,推开一间厢房们,见客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呼。   “施主,”小和尚上前,“仇施主?”   仇羡的胸口起伏着。   小和尚对视一眼,猜他应是睡相不好,夜里滚下了床,便决定把人挪回床上去。   一个抬肩膀,一个抬腿,才把人架起来,仇羡就醒了。   他仿佛还未从昨夜的惊梦里脱身,“啊——”的大叫起来。   小和尚们吓了一跳,手一松,把仇羡摔回了地上。 第135章 弱点   温宴睡到下午才起身,坐在罗汉床上,小口用着甜粥。   黄嬷嬷轻声与她说着状况。   上午时,温慧来寻过她两回,知道她一直未起,很是惊讶。   黄嬷嬷推说温宴夜里没歇好,温慧遗憾地离开了。   岁娘在一旁小声笑:“西跨院就是这点好,咱们夜里出去了一回,却是谁也不晓得。”   温宴听了也笑。   黄嬷嬷又问:“今儿夜里,姑娘还出去吗?”   温宴摇了摇头:“不去了,出了些变故,我琢磨着明日直接去仇羡家中。”   黄嬷嬷还没有听温宴和岁娘说事情经过,这会儿听说黑檀儿直接把仇羡吓晕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几人都想寻黑檀儿,可惜不知道那黑猫又跑哪儿溜达去了。   温宴在家养了一天精神,第二天上午,坐着轿子往仇家去。   也是赶巧,仇家院子外头,温宴遇上了仇羡。   仇羡看起来精神不济,眼下有些青,见温宴从轿子上下来,他疑惑地看着她。   温宴从黄嬷嬷手中接过了一只食盒,道:“我想来看看仇姐姐。”   仇羡下意识地皱眉,他想拒绝,可念头一转,还是挂上了笑容,对温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苒知道你这么惦着她,她一定很高兴。”仇羡道。   温宴浅浅笑了笑。   进了前厅,她突然间开口:“是仇姐姐给我托梦了。”   仇羡的身子一僵。   “托梦”两字冰冷冷地插在了他的心上。   他尽量让自己的神态自然一些,问:“是什么样的梦?”   温宴叹息了一声,语气真挚:“那日在船舱里,我和仇姐姐聊了很多京城事情。   我虽祖籍临安,但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京中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都知道些。   仇姐姐说她以前一直在袁州生活,后来这几年,兄妹一道走过很多地方,只京城是匆匆小住,不曾细致游览。   我们本来约好了,待到了京中,我给她当向导。   可惜……”   仇羡的心思一直在“梦”上,温宴与他说其他的,他听不进去。   偏偏,句句与仇苒有关,仇羡又不能打断,只能逼自己静下心来。   越逼,越乱。   哪怕仇羡在神情上极力掩饰,温宴还是看穿了他的急躁。   论演戏,仇羡还是太嫩了。   别说与前世温宴相处过的、霍太妃那样的厉害人物比了,便是桂老夫人,都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也难怪。   风格不同。   桂老夫人心里门清,面上端着。   而仇羡,他是张扬的,他恨不能把所有做过的事情都昭告天下,然后哈哈大笑“我说的就是个故事”,衙门没有证据,他全身而退。   若有一天,仇羡真的把一切都付梓话本,满天下传扬,温宴都不会奇怪。   仇羡端不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稳。   因此,温宴只要往他的“弱点”上打,仇羡就乱了。   温宴提了提手上的食盒,语调不疾不徐的:“仇姐姐不在了,我们一块去京郊各处观景的心愿是不能实现了。   当时还提过不少好吃的点心,姐姐很有兴趣尝一尝。   她昨夜托梦给我,叫我别忘了。   我早上醒来,赶紧让人去买了,给姐姐送来。”   “原来如此,”仇羡依旧笑着,“让温姑娘费心了。”   仇苒的牌位摆在偏厅里。   冯嬷嬷闻讯过来,给温宴请了安,又伺候了香火。   温宴拜了拜,让冯嬷嬷把点心供上,转过身来,问仇羡道:“仇姐姐给公子托过梦吗?”   仇羡的脸刷的白了。   他前脚刚刚稳住的心神,这一刻,又是倏然间被温宴的话给冲得七零八落。   像是临摹一幅画,接连画错三处,很让人心烦,却不是最可怕的,最烦的是,第一处错了,认真改回来,第二处又错了,再耐着心思补救,以为总算能收工了,然后发现了第三处……   仇羡收在袖口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道:“不曾。”   温宴佯装讶异,道:“我听叔父说,公子想寻个寺庙给姐姐点往生灯,不知道……”   仇羡抿着唇没有说话。   冯嬷嬷道:“已经点了,前天寻的香缘寺,念了三天两夜,爷刚刚才回来呢。”   “原来是这样,”温宴笑了笑,“香缘寺很灵的,仇姐姐应是先入我梦说点心了,这两天一定也会给公子和冯嬷嬷托梦的。”   冯嬷嬷的眼眶红了红,道:“那我得好好等着,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我们姑娘说呢。”   仇羡站在一旁,听温宴和冯嬷嬷你一言我一语的,心里的烦躁越发难耐了。   他梦到过仇苒了。   甚至,他说不清那是不是一个梦。   他没有见到仇苒的脸,但他听见了声音,语调起伏,一模一样。   这世界上,除了仇苒,还能有谁呢?   仇苒问了他那么多为什么,甚至搬出了于嬷嬷,他急于去屏风后找仇苒,却没料到,桌子底下有那么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   一回忆起那双眼睛,仇羡就背后直冒白毛汗。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的眼睛!   还是,仇苒被他烧成了灰,就靠那么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如果说,那只是他的一场噩梦,那他白天在屏风后闻到的玉兰花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知道他闻到花香时,连浑身摔在地上的痛都顾不上了。   昨日白天,他一直跟大师们在一起,大师赞他心诚,只有仇羡自己知道,他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厢房里。   夜里,他还寻了理由换了一间厢房。   今儿早上做了法事后,他一刻也不想在香缘寺里待着,急忙回府。   没想到,温宴来了。   仇羡清了清嗓子,问道:“温姑娘梦见阿苒时,可有什么离奇之处?”   温宴认真思索,而后“啊”了一声,仇羡又是一惊。   “我闻到了玉兰花香,”温宴用力点了点头,“没错,玉兰花,我上回在舱室里,仇姐姐点的就是玉兰花味道的香料。”   冯嬷嬷激动坏了,一把握住温宴的手:“我们姑娘最喜欢玉兰花了,一定是我们姑娘去找过您了。”   黄嬷嬷在一旁附和:“难怪今儿早上,奴婢进屋伺候您时,隐隐闻到与平素点的香料不一样的味道,原来是其中混了些玉兰香气,是了是了,就是如此。”   仇羡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掌心一片湿。 第136章 托梦   温宴跟着冯嬷嬷去了后院。   仇苒的房间里,东西很少。   冯嬷嬷给温宴泡了茶,道:“姑娘前几年跟着爷到处游历,在京里总共也没有住多久,本来这回进京是长住……”   温宴叹息一声,与冯嬷嬷细细说着做梦时仇苒说的话。   一言一语,其实都是编造出来的。   可能是内容太过温暖,就是两个闺中小姑娘絮絮叨叨说的贴己话,让冯嬷嬷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温宴柔声道:“嬷嬷这些时日歇得不好吧?看着很是疲惫。”   冯嬷嬷苦笑,道:“心里过不去,一想到是我没有锁好舱门,我就……”   温宴提着茶壶,给冯嬷嬷添茶,趁着冯嬷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往水里添了一小戳药粉。   入水即化,无色无味。   “嬷嬷喝口茶,润一润嗓子。”温宴道。   冯嬷嬷这才回神:“让姑娘给我添茶,这怎么好意思,哎呀……”   她讪讪笑着,在温宴的劝说下,饮了。   温宴放缓了语速,慢吞吞着:“上回我跟仇姐姐提过城西那家专门做炖汤的铺子,汤料天天炖着,喝一口特别香……”   冯嬷嬷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想把温宴说的话都记下,可她眼皮子直打架,好像是近些天夜不能寐的积累全爆发出来了一样。   “温姑娘……”冯嬷嬷的声音弱了下去,脑袋一沉,趴在了桌上。   温宴伸手,轻轻拍了拍冯嬷嬷的肩膀。   冯嬷嬷轻叹了一声,没有醒,也没有沉睡。   “姑娘……”冯嬷嬷唤着,很轻。   温宴给黄嬷嬷递了个眼色。   黄嬷嬷会意,走出房间,守在外头,以免有人过来。   “妈妈,”温宴再开口时,已经是仇苒的声音了,“妈妈。”   冯嬷嬷听见了,却睁不开眼睛。   “妈妈,”温宴轻声细语着,“我有一事要与妈妈说,我死后一直没有入土为安,我就是个孤魂,只能在世上飘着。   我前天夜里给哥哥托梦,我问他什么时候能把我埋了,哪怕是一坛子灰,我也需得入土、立了碑,才能去轮回。   哥哥没有回答我。   妈妈,你替我问一问他,他到底何时能让我走。”   冯嬷嬷急了。   孤魂、不能轮回。   天呐!   温宴又道:“我还给以前伺候过夫人和哥哥的于嬷嬷托梦了,于嬷嬷告诉我,她很怕哥哥,夫人自己怪怪的,把哥哥也养得怪怪的……”   温宴说了很多,最后,她轻声问:“妈妈,你以前伺候我母亲,父亲和母亲提起过夫人的性情吗?他又是怎么说哥哥的?   于嬷嬷说,哥哥哪一天从杀鸟变成了杀人,她都丝毫不会奇怪。   妈妈,嫂嫂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妈妈,那天夜里,真的是你忘了锁门吗?”   冯嬷嬷没有醒过来,她在梦里老泪纵横。   温宴亦是心里酸酸的,但挖掘真相就是如此,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都会痛心。   仇苒不应死得不明不白,冯嬷嬷也不应背负自责,该付出代价的是仇羡。   温宴取出荷包里的香露,在地上撒了几滴,不浓郁,却也足够分辨出花香。   做好这一切,温宴起身招呼了黄嬷嬷进来,而后,重新坐回去,往桌子上一趴。   黄嬷嬷用力摇晃着冯嬷嬷,把混混沌沌的人给晃醒了。   “老姐姐怎么睡着了?”黄嬷嬷奇道,“我们姑娘也睡着了,这是怎么了?”   冯嬷嬷硬撑着睁开眼睛,用力捶了捶脑门,逼自己清醒一些:“我好像做梦了……”   “不能吧?”黄嬷嬷道,“我就站在门边透了会儿气,没有多久,一进来,你和我们姑娘都趴着,唬了我一跳!”   一面说,黄嬷嬷一面又请晃温宴:“姑娘,姑娘?”   温宴这才缓缓转醒过来,眼睛里满满都是迷茫:“怎么了?”   黄嬷嬷按着温宴的太阳穴,道:“昨儿夜里没睡好吧?姑娘竟睡着了。”   “奇怪了……”温宴嘀咕着,鼻尖动了动,“我好像又闻到玉兰花的味道了。”   冯嬷嬷一个激灵,瞌睡去了大半,用力吸了几口气,哽咽着道:“是姑娘、是我们姑娘来过了,真的是!姑娘给我托梦呢,她跟我说……”   后半截话,冯嬷嬷全咽了下去。   温姑娘与自家姑娘再好,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   在她什么都没有弄明白的时候,不能稀里糊涂乱说话。   冯嬷嬷吞了口唾沫,道:“姑娘说,谢谢温姑娘给她送了点心。”   温宴笑了笑:“仇姐姐喜欢就好。”   冯嬷嬷心不在焉,温宴起身告辞。   仇羡已然调整好了情绪,从书房过来送温宴。   “温姑娘,”仇羡笑容亲切,“阿苒朋友少,你们虽然只相处了一回,但我知道,你把阿苒看作好友,阿苒也是一样。   你若得空,或是有话想跟阿苒说的时候,只管过来。   有人能陪阿苒说说话,那真是太好了。”   温宴颔首应了,上了轿子。   仇羡背着手,直到轿子走远了,才转过身子。   身后,冯嬷嬷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   “妈妈?”仇羡一愣。   冯嬷嬷先一步进门,绕到影壁后,停下了脚步,等仇羡进来,她才道:“爷,姑娘刚才来过了。”   仇羡的脚步一僵:“什么?”   “奴婢是说,姑娘刚刚给奴婢托梦了。”冯嬷嬷道。   仇羡的眸子倏地一紧。   托梦。   又是托梦!   温宴说托梦,冯嬷嬷也来说托梦!   “是吗?”仇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冯嬷嬷死死观察着仇羡的反应,道:“姑娘说,她前天夜里就给爷托梦了,那刚才温姑娘提起来的时候,爷怎么否认了呢?”   前天夜里。   仇羡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   “我……”他的嘴角抽了抽,“可能是我睡太沉了,不记得了,阿苒说什么了?”   冯嬷嬷道:“姑娘说,爷没有让她入土为安,她只能做孤魂野鬼,让奴婢来问问爷,什么时候能把她埋了。”   脚下一个踉跄,仇羡扶着影壁才勉强站住。   仇苒。   是仇苒。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前天夜里梦见过仇苒。   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仇苒说她四处游荡、无处可去,成了孤魂野鬼。   仿佛是突然间被扔进了水中一般,仇羡一身冷汗。   他硬挺着答道:“过些时日吧,我送阿苒回袁州。”   说完,他匆匆回书房去了。   冯嬷嬷看着他,如此反应,无异于落荒而逃。   屋顶上,站着一只猫,通体黑色。   它看完了这一对主仆的交谈,踩着瓦片,姿态轻盈地跃过不同屋舍,头也不回。   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顶轿子,它才纵身从屋顶上跳下,蹲在了轿顶。   轿夫们吓了一跳,想要赶它。   轿子里传出一少女声音:“让它坐着,这是我的猫儿。”   黑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得意洋洋地喵了一声。 第137章 路要一步步走   温宴没有回燕子胡同。   轿子穿行,绕到夏家旧宅,温宴坐在轿子上,定定看了很久。   大门上贴着封条,匾额拆了,只墙内那棵老树,哪怕在冬日的寒风里,它的枝头上寻不到一丝绿意,依然倔强地挺立着。   温宴记得,这株老树很招知了喜欢。   在她小的时候,夏太傅亲自爬树,抓知了给她玩。   有客人来访,打趣他是老顽童,没有一点儿老读书人的沉稳。   夏太傅哈哈大笑。   后来,温宴长大了些,夏太傅也老了些。   爬树,老人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温章仰着头要抓知了的时候,是两个舅舅先后上阵。   温宴从轿上下来,黄嬷嬷付了银钱,打发了轿夫,这才转身看着温宴。   “姑娘。”黄嬷嬷轻声道。   温宴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我以前来,这大门都不是这个样子……”   夏家没有受牵连时,自然不会是如此模样。   而上辈子温宴进京,离出事已经过了五年,不止是温家长房的宅院,连夏府都已经去了封条,重新修缮,作了他人宅邸。   那时候,温宴看着门上陌生的匾额、灯笼上完全不一样的姓氏,迟迟无法回神。   宅子已获新生,却再不是温宴记忆里的样子了。   甚至,温宴想,眼前这破败模样,还“顺眼”些。   大白天的,胡同里时不时有人经过,温宴和黄嬷嬷一块慢慢走,绕到温家宅院外头。   前回翻墙的那一面小胡同,没有人影。   黑檀儿先跃上了墙,迈着步子来回审视了一番,冲温宴叫了一声。   温宴熟门熟路,翻身跳进了院中,很快,黄嬷嬷也落在了她的身边。   “妈妈宝刀未老。”温宴笑道。   黄嬷嬷摆了摆手:“老骨头还过得去,再过两年,怕是不行了。”   天井里,依旧是一片狼藉。   黄嬷嬷以前曾跟着温宴来过这里,见过它没有损坏时的模样,不由唏嘘。   温宴走到地窖入口旁,与黄嬷嬷一块把口子打开:“前回来时,已经开着透过气了,今儿再透一会儿,就能用了。”   黄嬷嬷寻了个避风处让温宴坐下,自个儿四处转了转,又透过破了洞的窗户纸朝房间里打量。   温宴与黄嬷嬷道:“妈妈不用寻了,但凡有一两样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抄走、顺走了,怎么还会剩下。”   “也是。”黄嬷嬷苦笑。   那些奉旨抄没的,别的本事不见得好,抄家的能耐数一数二。   温宴垂着眼,把黑檀儿抱在怀里。   当时,夏家除了砍头的,还有些亲戚流放关外。   前世平反之后,他们回到京城,皆是病的病、伤的伤。   温宴的表嫂抱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是幸亏有温宴送去的银钱走了门路,不然两个小外甥得死在那儿。   那些银钱救了人,也让他们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但终究是迟了五年……   这一次,温宴想着能早些就早些。   可她也确实是手头紧。   她回临安时,手里根本没有什么现银,唯一值钱的是成安给她的那匣子首饰。   那是宫中东西,轻易不能拿去典当,便是她敢当、人家敢收,价格都无法如意。   并出那么些银子,杯水车薪,怕是根本到不了夏家人手里,就被那些子全瓜分了。   黄嬷嬷见温宴沉默,柔声道:“姑娘,饭要一口口吃,路也要一步步走,急不来的。”   温宴笑了笑。   她比普通人多了一次机会。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个普通人。   不会点石成金,不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妈妈说得是,急不来的,一着急就全是破绽,”温宴道,“就跟那仇羡一样,我得先让仇羡伏法。”   黄嬷嬷含笑点头。   她就喜欢温宴的性子,拎得清轻重缓急,知道每一步都要走结实了。   她在后宫多年,见多了根基不稳的起起落落。   一朝飞上枝头,没多久又跌落下来,消失在宫闱之中。   温宴揉着黑檀儿的脖子,道:“你在仇家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黑檀儿伸了伸脖子,喵呜喵呜了一番。   黄嬷嬷听不懂。   温宴哈哈大笑,道:“它说,仇羡就是个绣花枕头,根本不禁吓,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黄嬷嬷抚掌大笑。   地窖能下人了,温宴和黄嬷嬷一块进去,清理出一些地方,只等下回送酒进来。   “看着地方不大,收拾起来还挺费劲,”黄嬷嬷看了一眼天色,“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了。”   温宴拍去身上灰尘,走到墙下,正欲翻身出去,就见一人从外头约进来。   来人动作轻盈迅速,温宴不由地往后避让。   是霍以骁。   “骁爷怎么来了?”温宴问。   霍以骁道:“来拿酒。”   温宴眨了眨眼睛。   “怎么?”霍以骁好笑地看着她,“前后差不多有十几天吧,你的酒还没有酿出来?”   温宴答道:“刚和妈妈把地窖清理出来。”   霍以骁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我白跑一趟了?”   温宴道:“我现在出门不比在临安时方便,不能成天往外头跑,就耽搁了,今儿也是正巧出门,才来收拾的地窖。”   霍以骁呵得笑了一声。   他原以为,温宴会惭愧,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也是惭愧。   可事实上,小狐狸坦荡极了。   果然是胡话说多了,练就了一张厚脸皮。   霍以骁道:“今日才得空来收拾,你什么时候学会事事亲力亲为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怔了怔。   温宴亲力亲为的时候太多了。   亲自酿酒,亲手包汤圆,连迷药,都是亲手捣鼓出来的。   连成安嫌烦、不肯准备的什么“兄友弟恭”的礼物,那些络子,都是温宴打的。   明明她身边不缺伺候的人手。   清了清嗓子,霍以骁道:“下回这些零碎事情,交代下去就好,缺人手清理地窖,你不会说一声?隐雷一两个时辰就全弄妥当了。”   “那多不好意思……”温宴笑盈盈的。   霍以骁不信。   小狐狸还会不好意思?   先前使唤他帮这个、做那个的时候还少吗?   温宴又接了一句:“我还没有买酒,既然骁爷这么说了,那就请隐雷帮忙买些酒送过来吧。”   霍以骁:“……”   果然,前头那句是欲扬先抑。   明明白白的虚晃一枪。 第138章 没个正行   隐雷勤勤恳恳,去酒肆买酒了。   顺带着,背了一串果物、药材单子,皆是温宴泡酒用的。   霍以骁跟着温宴下了地窖。   他原就想看一眼,但进来了之后,没有立刻出去。   比起外头,地窖里避风,感觉暖和许多。   “温宴,”霍以骁靠着墙,唤了一声,见温宴抬头看过来,他问,“你今儿怎的出门了?”   温宴在小杌子上坐下,道:“我今天去仇家了,刚巧遇上仇羡。”   一听仇羡名字,霍以骁不由皱眉。   仇羡是被黑猫吓晕了不假,但他根本不是个正常人,不能以常理推断。   温宴也是胆大,敢三番四次和那么个凶手周旋。   先前就罢了。   水道上,有温子甫看顾着,去香缘寺时,他跟在边上,哪怕有个万一,温宴也吃不了亏。   可是今天,温宴一个人,只带了黄嬷嬷,最多再添一只猫,就去了仇家。   虽然,光天化日之下,仇羡的戏台子还没有塌,就不会自掘坟墓,但还是那句话,仇羡脑子不正常。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然后呢?”   温宴支着腮帮子,道:“装仇苒托梦。”   霍以骁只觉得脑袋更胀了。   又装?   前天夜里没装够?   还“哥哥”、“哥哥”个没完?   温宴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往下道:“我给冯嬷嬷托梦呢,她应是对仇羡起疑了。”   霍以骁按在眉心的手指一顿,目光落在温宴身上,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   笑意浓浓的。   小狐狸耍他玩呢。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温宴了。   霍以骁垂下手,想往地窖外头走,突然间想起那夜马车上,温宴看着车厢外头时的眼神……   别说笑意了,连光彩都不见了。   只余下沉沉的黑。   和现在的截然不同。   这么一比,现在这样的,顺眼多了。   “你那天在想什么?”霍以骁问,见温宴迷惑,他道,“从香缘寺出来的时候,遇上京卫指挥使司前。”   问完,他看到温宴微微怔了怔,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弯着眼睛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很淡,跟先前耍他玩时的笑容不一样。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这地窖里头很闷,呼吸都不畅快了。   他伸出手去,按在了温宴的头上,道:“不想说可以不说。”   说完,他挪开了手,沿着台阶出了地窖。   谁都有不愿意说的事情。   何况小狐狸瞒着他的地方多了去了。   嘴上喜欢长、喜欢短的,一旦问到些紧要事情,就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不说就不说吧。   这世上,原本就不是只要“喜欢”,就再无“秘密”的。   小狐狸再养不熟,也不能养到一半就不养了。   地窖里,温宴仰着头看向出口。   外头已经黑了,地窖里点着蜡烛,显得出口那儿霍以骁的身影斜长,整个隐入黑暗之中。   温宴抿了抿唇,她倒也不是不想说,而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站起身来,温宴顺着台阶而上。   霍以骁听见动静,让开了出口,让她上来。   “骁爷,”温宴站定了,想了想,道,“平西侯府和夏家,还有我父母,当时所有砍头的人,都是四更天上路的。”   不是什么午时三刻,而是在黎明前在黑暗里。   “我那时在想,他们被押送着去刑场时,都在想些什么……”温宴的声音很轻,又很沉。   霍以骁的呼吸一紧,仿若是胸腔中那颗一直跳动的心脏,突然停顿下来了一般。   他低着头看温宴。   他总说温宴满嘴胡话,总说她不像个姑娘家,可事实上,温宴也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年纪不大,却又不能不长大。   胆子很肥,为达目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豁得出去,因为她不能胆小,她若战战兢兢,也许能求个自保,但想替父母亲人翻案,就成了痴人说梦。   就如最开始,他本以为温宴不愿意再踏足京城,而事实却是相反,温宴恨不能立刻进京。   ……   “温宴,”霍以骁一字一字的,说得很慢,“他们会想的、能想的,有很多,但其中肯定有一样,他们庆幸,庆幸你和温章能活下来。”   温宴的鼻尖一酸,眼前蒙了一层雾,她用力眨了眨,弯着眼笑了起来:“骁爷这是在安慰我?”   霍以骁:“……”   小狐狸没个正行!   外头,传来板车移动的声音。   霍以骁没有再管温宴,走到了墙下。   很快,隐雷出现在墙头上,见了他,把手中的两坛酒丢了下来,又翻回去继续取。   温宴静静看着,深呼吸调整情绪。   刚才那一刻,心绪翻滚,她很想抱住霍以骁。   这个话题,前世他们也谈过。   感动的、难过的,因为是夫妻,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坦然宣泄,她抱着霍以骁撒娇,霍以骁也不会真把她推地上去。   现在不同,没有拜过天地,没有共枕而眠,以霍以骁那别扭性子,难说。   最惨的不是被推开,而是霍以骁脸皮薄,之后十天半个月的不见人,她哄都无处找人哄去。   亏大了。   不得已,温宴只能佯装打趣。   她歪着脑袋,叹了一口气,好难呢。   酒坛子都送下了地窖。   温宴一坛坛打开,依着方子,添果物与药材进去,又重新封坛。   全部处理好之后,她指给霍以骁看:“这几坛一旬就能喝了,那一排的得久一些,一个月左右,最后那几坛,等入秋时喝吧。”   从地窖出来,已经是漫天星辰了。   几人翻出了院子,霍以骁安排了马车送温宴回了燕子胡同。   曹氏出来迎她,揽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宴姐儿可算回来了,我就说你让人捎了口信回来,说今儿会晚些回府,你叔父还是不放心,使人去仇家打听,那儿说你上午就走了。”   温宴娇娇道:“是我回来得太晚了,我回以前住的那家去了……”   曹氏倒不在意她去哪里了,只要人没事,她也不管东管西。   再说了,宴姐儿会翻墙,她管也管不住。   “去给老夫人禀一声,说宴姐儿回来了。”   胡嬷嬷领命,去了正屋。   桂老夫人盘腿坐着,眼皮子都没有抬:“老婆子就说宴姐儿有分寸,就二郎紧张,巴巴地去仇家问。”   有什么好问的,早早就捎话说要迟些回来,要她说,那一准跟霍以骁出门去了。   二郎这人,就是眼劲儿不足! 第139章 怀疑(月票60+)   温子甫哑巴吃黄连。   他总不能告诉桂老夫人和曹氏,那仇羡极有可能是个疯子,是个彻头彻脑的杀人犯。   不止是他怀疑仇羡,毕大人都盯着仇羡。   温宴上午去仇家,到他下衙回府了都没有回来,虽有口信带回来,但他还是得谨慎些。   万一弄个不好,转天又给整一出“意外”,哪怕他和毕之安把仇羡千刀万剐了,又有什么用?   可惜,这些事儿,不能跟老夫人与曹氏细说。   尤其是,他们先前一面怀疑仇羡,一面还去仇羡的船上赴会……   好端端把桂老夫人吓着了,那就是他不孝了。   温子甫从书房出来,冲温宴点了点头:“无事就好。”   温宴上前,轻声问:“叔父什么时候使人去仇家寻我的?”   “申末,不到酉初。”温子甫道。   温宴想了想,道:“也好,能吓一吓他。”   仇羡享受把衙门官员玩弄于掌心的快乐,他甚至会主动接触温子甫,让温子甫“见证”仇苒的死亡,让衙门来调查。   可这一切,必须是以仇羡为主导的。   一旦失去了这种主导的优势,变成了衙门的人如影随形盯着他,仇羡感受到的就不是愉快,而是不适了。   尤其是,他这几天被温宴的手段接连吓过两次。   因着曹氏在旁,温宴和温子甫都没有细说,回了西跨院。   跟温宴猜测的一样,仇羡很紧张。   一整个白天,他都待在书房里发呆。   若是随着性子,仇羡这时候会去戏楼听戏,台上依依呀呀、台下喝彩不断,他就坐在人群中,被那样的氛围裹着,自不用动不动就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给占据了脑海。   或者,他去看别人斗鸡,两只雄鸡厮杀,羽毛漫天飞,不到一边濒死都不会结束。   可惜现在不行。   仇苒去世不久,他是个疼妹妹的好哥哥,刚刚在寺里点了往生灯,他不能去听戏,也不能去斗鸡。   冯嬷嬷心里存着事儿,得知温家使人来寻温宴,她回复了之后,转身到了仇羡书房,禀了一回。   仇羡的脸色很是微妙。   申末,说早是不算早,但要说迟,也委实不算迟。   毕竟,天都没有黑下来。   可温子甫让人来找温宴了。   温子甫担心温宴出状况,而这份担心,是不是因为他们在怀疑自己?   仇羡不住告诉自己,衙门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他只要不自乱阵脚,谁都抓不到他。   仇苒阴魂不散,一会儿给这个托梦,一会儿给那么托梦,难道她还能在衙门里给大大小小的官员托梦,在众人面前控诉罪证吗?   不可能的!   更何况,仇苒自己都死得不明不白。   可仇羡发现,冯嬷嬷的态度越来越古怪。   冯嬷嬷只是伺候仇苒的,从不管前头事务,但她今日却突然提醒仇羡早些休息。   “妈妈?”仇羡疑惑了。   冯嬷嬷垂着手,笑了笑,道:“姑娘前天夜里给爷托梦,爷说睡沉了没有印象了,那姑娘今夜说不定也会来,爷早些睡。”   仇羡吞了口唾沫。   别说早睡了,他被冯嬷嬷说得连睡都不想睡了。   那夜的一切他都记得很清楚,浑身无力,仿佛被鬼压床了一样,他好不容易翻落到地上,想爬去屏风后面一窥端倪,却看到了桌下的那双眼睛。   仇羡打了个寒颤。   不能细想。   冯嬷嬷退出了书房,冷风吹在脸上,她面无表情。   她已经想了整整一个下午了,那天夜里,真的是她忘记锁门了吗?   姑娘很小的时候就有夜游症。   毕竟是姑娘家,得这样的病,传出去了不好听。   老爷与太太悄悄请大夫给姑娘看过,也请大师念过经,都没有效果,只能作罢,让她们这些伺候的人谨慎一些。   冯嬷嬷一直很谨慎,锁门是最基本的一点,她从不曾疏忽过。   偏偏就那天……   不对。   门没有锁,但她和小丫鬟都和姑娘睡一间舱室的。   姑娘半夜走出去了,为什么她们两个谁都不知道?   小丫鬟年轻贪睡也就罢了,她这个年纪,平时起夜都要两三回,那天为什么……   她不该睡得那么沉的。   冯嬷嬷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她不可能睡得那么沉!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状况?   可惜那小丫鬟是半道上买的,姑娘没了之后就又卖了,冯嬷嬷没法把人叫来再细致问一问。   而且,爷的态度很奇怪,他在害怕,亦在回避一些问题。   可冯嬷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爷害了姑娘,这图的又是什么?   两兄妹无冤无仇,连置气都没有过,姑娘是个好性子,爷对姑娘也十分照顾,这就是一对关系融洽的兄妹!   猛然间,冯嬷嬷想起了梦中仇苒说的话。   “嫂嫂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如果奶奶的死因也存疑……   冯嬷嬷越想心越冷,不行,她说什么也要回忆起来,那夜她到底锁门没有。   这一夜,仇羡和冯嬷嬷都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仇羡是不敢睡。   冯嬷嬷是睡不着。   燕子胡同里,温子甫给桂老夫人问了安,准备去顺天府。   上轿前,他看到了在自家门外徘徊的冯嬷嬷。   “你是仇家的嬷嬷,”温子甫认出来了,“大清早的,怎么来了?”   冯嬷嬷深吸了一口气,道:“温老爷,我是来寻府上三姑娘和她身边的黄嬷嬷的。”   温子甫心知,冯嬷嬷的出现必然与案子有关,他没有追着问,只让人引了冯嬷嬷往里头去。   西跨院里,温宴还未起身。   冯嬷嬷一把拉住黄嬷嬷的手,声音颤着:“老姐姐,你帮我一道回忆回忆,那天给我们姑娘换衣裳时,她胳膊这两个位子是不是有块淤青?”   黄嬷嬷道:“有的有的,衙门那仵作娘子也提过,应是她落水前在船舷边磕到的。”   冯嬷嬷摇了摇头,几乎要哭出来了:“不对,她是左侧磕了船舷,上臂留了个淡淡的青印子,右边、右胳膊那儿,手肘偏下一些,那个高度不可能是船舷。   她在撞到船舷前就已经磕碰到了,这不正常,老姐姐,夜游症极少会撞到东西,真撞着了,人也就醒了。   没有道理先撞一下,再去船边撞一下……   我琢磨着,手肘那位置,她十之八九撞到的是船舱里的桌子。   都磕出淤青来了,她没有醒,我和那小丫鬟也没有醒。   我又不是聋了,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可能不醒!   是我没可能醒吧……   老姐姐,我们姑娘真的是因为夜游症意外落水而亡的吗?   我们爷,他真的是疯了吧……” 第140章 证据   温宴醒了。   岁娘伺候她起身,道:“冯嬷嬷来了,看着很是激动,黄妈妈一直在安慰她,帮着她回忆事发那夜的事情。”   温宴微微一怔。   她猜到冯嬷嬷回来。   她装作仇苒给冯嬷嬷托梦,冯嬷嬷那般护着仇苒,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温宴没有想到,冯嬷嬷来的这么快。   仿佛是一夜之间就下定了决心一般。   温宴梳洗了一番,让黄嬷嬷引着冯嬷嬷进屋坐下。   冯嬷嬷显然是哭过了,双眼通红。   温宴佯装不知冯嬷嬷来意,细细问了来龙去脉。   “嬷嬷觉得,仇公子害了姐姐?”温宴睁大着眼睛,“我看着兄妹关系极好。”   “真的很好,”冯嬷嬷叹了一声,“因而我从没有想过这一茬,直到昨儿,就是温姑娘来我们家中时候,我们姑娘给我托梦,我才……   那之后,越想越像那么一回事儿。   我们爷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温宴垂着眼,道:“嬷嬷若是坚持,我陪你一块去顺天府。”   “姑娘的意思是……”冯嬷嬷吞了口唾沫,“报官?”   “不报官,总不能指着仇姐姐化作厉鬼,自己跟凶手寻仇吧?”温宴道。   冯嬷嬷愣住了,嘴唇嗫嗫,半晌,她摇了摇头。   她家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性情最是温和,从不与人脸红。   让她化身厉鬼去寻仇?   不行,冯嬷嬷决计不许仇苒变成那样。   书上、戏里都说过,一旦成了厉鬼,那都是要道士来收、高僧来镇,最后全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姑娘无法入土为安,成了孤魂野鬼,已经够可怜了。   若是连轮回都轮不上,消失在这天地间……   不如她冯嬷嬷去当那恶鬼!   冯嬷嬷深吸了一口气:“温姑娘说的是,我往衙门里去,先听听青天大老爷们如何说。”   若衙门各个都说爷无辜、姑娘落水是意外,那她再回去好好想一想、理一理,若衙门都在质疑爷,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姑娘死得不明不白。   温宴与黄嬷嬷一块陪冯嬷嬷到了顺天府。   衙役守在大门口。   温宴顾及冯嬷嬷心情,道:“我是温子甫同知的侄女,家中有事,我来寻我叔父。”   衙役打量了温宴两眼,入内禀了。   温子甫急匆匆出来,看到一脸凝重的冯嬷嬷,当即会意。   温宴跟着温子甫往衙门里走。   这里,对她而言,也能算得上是熟门熟路。   亲人入狱时,温宴四处奔走,顺天府和三司衙门都踏遍了。   后来,她自己也成了囚犯。   待过几天顺天府大牢,后来进了都察院,又被带去刑部,见过这些衙门的威仪,也知道威仪之后、牢房深处是个什么模样。   再后来,她替亲人翻案,和仇敌周旋的时候,也没少在这些地方进出。   走得多了,心中起伏也就少了。   温子甫想和温宴说几句,转过头去,见温宴面上无悲无喜,脚步稳且平,反倒是周围一些官员和小吏见了她,一时间面色各异。   他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宴姐儿是真的不容易,小小年纪,进出顺天府,比沿街逛铺子都利索,这是以前遭了多少罪啊!   先前出事时,天南地北,他们在临安城,对宴姐儿的支持太少了。   逼得这么个姑娘家,一个人面对衙门。   彼时与现在可不一样,平西侯府、夏家、温家全是案子压在脑袋上,官员们即便不上刑、不恐吓,也不会柔声细语、春风拂面。   温子甫不敢再细想下去,也顾不上和温宴说话,紧绷着脸引路。   边上那些神色各异的官员小吏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不论对当时案情如何看待,也不论温子甫调任同知有什么这样那样的传言,他们先前都听说,温子谅的女儿回京了,但直到此刻,温宴出现在了他们跟前,才一下子有个实感。   她是真的回来了。   曾在公堂上据理力争的小姑娘,回来了。   温宴进了书房,给毕之安行礼,又引见了冯嬷嬷。   仇苒落水时的卷宗,毕之安早就问镇江府调了。   他极其关心这案子,自是亲自向冯嬷嬷问话,一条又一条的,来回确定。   冯嬷嬷从前那几年常常见仇珉,因而最初的紧张过后,她在毕之安的问题里也就能应答自如,不似一般百姓老妇,见了官老爷就手足无措。   很多细节,冯嬷嬷说得和卷宗上的都对得上。   可她现如今提出来的淤青的位置,卷宗上虽有写,可谁都不能断言那到底是在哪儿撞的。   “没有证据,”毕之安叹息了一声,“衙门断案讲证据,哪怕把动机、案发经过,猜测得再是明白,没有人证、物证,凶手也不认罪,没法将他伏法。”   冯嬷嬷哽咽着道:“大人的意思是,让民妇就这么算了?除非他自己跑出来承认杀人,不然我们姑娘的死就只能归结为意外了?”   毕之安按着眉心,沉声道:“冯氏,本官跟你一样想抓仇羡,本官对他的怀疑不比你少……”   冯嬷嬷疑惑着。   黄嬷嬷轻声说了毕之安与方娆的关系。   “大人是奶奶的娘家舅舅?”冯嬷嬷喃喃着,“奶奶的死……”   冯嬷嬷打了个寒颤。   姑娘托梦时说过,嫂嫂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不是的,”冯嬷嬷猛然抬起头来,颤着声,道,“奶奶的死不是意外!民妇那天看到奶奶和爷争执着往后山去了,民妇悄悄跟上去,看见爷把奶奶推下了山!民妇就是证据!”   毕之安蹭得站了起来,他想大声问“为何当年袁州衙门调查时你不说”,话到了嗓子眼,全咽了下去。   答案,他知道。   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   “冯氏,”毕之安一字一字道,“诬告是罪!”   “不是诬告!”冯嬷嬷的双手攥得紧紧的,“不是诬告。   当年民妇不敢说,姑娘失了父母,就只有爷这么一个亲人。   她当时都不到十岁,又是外室女,一旦民妇说了真话,爷被衙门抓起来,仇家乡下那些压根不往来的亲戚能把姑娘撕了。   都不说是吃绝户了,姑娘连姓都保不住,赶出门去,民妇只能带着她去要饭了。   现在姑娘没了,民妇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毕之安沉沉看着冯嬷嬷,长长叹了口气。   道理上说得通,但诬告还是诬告。 第141章 没有捷径   书房里,久久沉默。   冯嬷嬷抬起头,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双眼。   她明白毕之安的坚持。   明知她是诬告还接下案子,这是害了她,也害毕之安自己。   可冯嬷嬷没有其他办法了,但凡方娆和仇苒的死,有一点儿蛛丝马迹可寻,也不需要如此。   仇苒坠河,此刻再无其他证词可添补,她就说方娆,只要能把仇羡抓起来,她说什么都可以。   “大人,”冯嬷嬷的哽咽着道,“您就是顺天府里的大老爷,民妇就是来报官说陈年案子的证人。   民妇告状,您接下案子,仅此而已。   民妇与我们爷对峙,最后对输了,奶奶的死跟他没有关系,您断民妇一个诬告之罪,民妇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您就让民妇告一回,您也审一回……”   毕之安五味杂陈:“冯氏,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不急于一时,明日再……”   他想让冯嬷嬷冷静,可有人比他们都不冷静。   小吏来报,说是仇羡来了。   仇羡这几年,只要回京就会到顺天府来,拎着所谓的土产,送给他的舅舅。   毕之安次次冷眼,仇羡都不带退缩的,每次笑着来笑着走,把毕之安气得够呛。   仇羡这次进京,亦登门来,在毕之安和温子甫之间唱了好热闹一出戏。   “前几天不是刚来过?”毕之安问他。   仇羡今日的表情就不似前回一般了。   他一整夜没敢睡着,天蒙蒙亮才勉强闭眼,等醒来之后听闻冯嬷嬷出门了,再一打听,冯嬷嬷先去的温家,再进了顺天府……   仇羡一身冷汗,急急来寻。   没有等仇羡回答,冯嬷嬷先开了口:“我来告官的。”   仇羡拧眉:“阿苒不是……”   “我没说姑娘的事儿,”冯嬷嬷道,“我告你杀了奶奶。”   仇羡怔在了原地。   冯嬷嬷转向毕之安,道:“大人,请升堂吧。”   毕之安清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心一横,招呼了衙役,做主升堂。   突如其来的堂审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尤其这案子还是允许百姓们来听审的,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好些人围到了外头。   温宴和黄嬷嬷在大堂旁,听冯嬷嬷与仇羡的这一场官司。   方娆出事时,冯嬷嬷也在当场,因而,就算是胡说八道,她都能说出一番故事来。   没有物证,亦没有当时从遗体上寻到的线索为证,所有的一切,只靠冯嬷嬷一张嘴。   她胡说,但她半步不让,咄咄逼人。   而仇羡,许是他这两天被吓得够呛,再无法维持自身态度,在冯嬷嬷的进攻下显得抵挡不足。   堂上,冯嬷嬷咬牙切齿道:“你忍不住的。   从烧死物开始,到鸟、鸡等活物,再到人,可有奶奶和姑娘的死在前头,你还能找到下一个被你烧的人吗?   没有了,不可能会有了。   一旦你的身边再有‘意外’,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做的。   你说我诬告,你全身而退了又怎么样?你再也不能烧人了!”   仇羡的双眼涨得通红,浑身发抖。   冯嬷嬷逼上前,道:“于嬷嬷说得对,你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你是个天生的杀人犯!”   “啊——”的一声,仇羡大叫起来,重重推了冯嬷嬷一把,“你个疯婆子知道什么东西!方娆不是摔下山撞到了石头,是被砸了脑袋滚下去的!”   冯嬷嬷踉跄了两步,又扑了上去:“谁砸的?不就是你砸的吗?除了你,还会有谁!”   毕之安坐在堂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没有审问什么,全程都是冯嬷嬷和仇羡在闹,可他终是弄明白了方娆的死因。   那块要了方娆的命的石头,不是正好在她摔下山的途中,而是她死时,仇羡把石头放在了她的脑袋下。   这个前后顺序,现场仵作极难判断,弄错了也不奇怪。   争吵之中,真相浮出水面。   惊堂木一拍,止住了这一场闹剧。   仇羡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被衙役扣住。   冯嬷嬷喘着粗气:“你告诉我,姑娘怎么死的?”   仇羡疯了一样大笑:“淹死的,爷的酒量好着呢,怎么会醉?倒是你们一个个的,一丁点熏香就睡得跟猪一样,爷把阿苒抗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哈哈哈哈……   我烧东西怎么了?   没有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什么死物、活物、活人,有用的留下,无用的烧了,这有什么不对?   我不想留着方娆了,她没有用了,就烧了,我也不想留着阿苒了,兄妹情深我腻了,她也没用了。   先杀再烧,只是图个方便而已。   活的东西烧起来太难看了,我以前看过,我不喜欢。”   冯嬷嬷听这些混账话听得头皮发麻,跳起来要跟仇羡拼命,被衙役架开,浑身泄了劲儿,嚎啕大哭。   毕之安当堂定了仇羡杀人罪名,把人打下大牢,案卷待三司核准后,即可问斩。   温宴一直静静看着,看冯嬷嬷对仇羡步步紧逼,看仇羡被冯嬷嬷的胡搅蛮缠弄得应对不及,最后溃不成军。   这是蠢办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是没有办法时的办法。   前世时,温宴也没少用蠢办法。   要把旧案子翻过来,没有任何人会把证据送到温宴手中。   她知道仇敌是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可她“知道”是没有用的。   证据为先。   哪怕是虚假的证据。   平西侯府毁于虚假的通敌之证,证据太过齐备,如一张大网,皇上即便心存怀疑,在那些证据之下,也不得不判。   温宴想拆穿那些,各种方法都要用。   想报仇,总得付出代价,虚以委蛇、坑蒙拐骗,甚至是设计、挖坑、诬告。   温宴经历过那些,所以她无法拦着、也不会去拦着冯嬷嬷。   这是冯嬷嬷自己的选择。   与其带着怀疑和悔恨过一生,不如豁出去搏一把。   甚至是,今生重来,亦是如此。   温宴确切知道了仇敌的身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很多事情,但那些被磨灭的证据是不可能再出现的。   她依旧需要设计、挖坑、诬告,需要用谎言去诱骗。   复仇于她,没有捷径可言。   重生,对温宴来说,也就是能少走一些弯路,能少一些遗憾。   尤其是,她能早早地陪在霍以骁身边,这足以让她感激涕零。 第142章 都是黑檀儿的功劳   退堂后,毕之安郑重向温子甫道谢。   “如若不是你进京时遇上那畜生,如若不是你一直疑心他,”毕之安的声音哑了,“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替阿娆伸冤,这份恩情,我毕之安记下了。”   说完,毕之安深深作揖。   温子甫赶紧扶住了毕之安,极其恳切:“下官最初盯着仇羡,只是希望让大人知道,下官调任顺天府,其中虽有故事,但下官本人也并非一无是处。   衙门里的公务,下官可以做好。   待在这么一个位置上,不会让大人为难,也不想让霍大人丢脸。”   毕之安笑了笑,比起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温子甫这么直来直去,更对他胃口。   “好好干,”毕之安道,“你刚来那天我就说过了,我对手下人的要求,就是把事情做好,仅此而已。”   温子甫应下。   毕之安看了一眼周围状况,近处无人,只远远有官员走动。   他压着声音道:“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但只要帮得上的,我不会推辞。”   温子甫一怔,待明白毕之安的话中之意,他眼眶一热。   前年的案子,没有牵连到他和温子览,也放过了定安侯府,他庆幸之余,亦有悲切。   因为温子谅死的。   温子甫自知没有能力去翻案,温子谅死前他帮不上,死后他也帮不了,他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温宴和温章,告慰兄嫂在天之灵。   仅此而已。   可这世上,还是有人知道,温子谅夫妇本不该死,他们是被牵连了,是无辜的。   仅仅就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人心里宽慰很多了。   温子甫亦道了声谢。   毕之安没有再多说,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转身回了书房。   他也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顺天府外,围观的百姓们还未全部散去,聚在一块讨论案情。   “这人真是太恶毒了!杀妻杀妹,就因为觉得她们没有用了!”   “可不是,跟他投生到一个家里,太惨了!”   “这还是读书人呢,他老子也是个当官的,听说还是个好官,可见是好竹也会出歹笋,一世清名全毁在这儿子身上。”   亦有几人不屑,直骂仇羡没用。   “那婆子胡搅蛮缠,咋咋呼呼,根本没有证据,就这,那傻子还认了!”   “就是,只要他不认,衙门能把他怎么样?尸体早烧没了。”   “咬死婆子是诬告,不就行了,胆子那么小,还杀什么人!在街口多宰几只鸡,胆子都比他肥!”   有人骂,有人嘲,沸沸扬扬的。   温宴带着帷帽,与黄嬷嬷从府衙出来。   黑檀儿就在她胳膊之中,一双漆黑的眼睛在人群身上来回看。   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仇羡确确实实是个胆小鬼,但他在公堂上毫无抵挡之力,全是因为他的胆子前两天就被它被吓破了。   吓一次不够,吓两次,还不够,再吓第三次。   这不就是吓出成果来了吗?   温宴听见黑檀儿轻声咕噜咕噜着,忍不住笑了笑。   轻轻摸着它的脊背,温宴小声道:“没错,都是黑檀儿的功劳。”   黑檀儿仰头,冲着温宴喵了一声,得意洋洋,很是满意。   习渊殿。   众人刚刚结束课业。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驱散困意。   先前,田翰林授课之时,他注意到朱桓数次转头看他,这会儿抬眼看去,又恰巧对上朱桓的视线。   “殿下想说什么?”霍以骁先问了一声。   朱桓迟疑了一阵,终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霍以骁没有再问,朱桓就是这么个脾气,他习惯了。   朱茂过来,揽了朱桓的肩膀,笑着道:“过几天我生辰,我请吃酒,可不许说不来。”   朱桓没有驳朱茂的面子,应下了。   朱茂又看向霍以骁:“叫了你好几回,总是推托着不来,这回一定得来,我得跟你好好喝一回,比一比酒量。”   霍以骁正欲推辞,那边朱晟怪笑了一声。   “比什么?”朱晟道,“别是大哥你喝趴下了,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最后实在睡不着,坐着马车满城晃荡。”   话音一落,朱晟的伴读很捧场地笑出了声,连他身边的两个小内侍,都挤眉弄眼着,一副要笑又不敢大笑、但也不敢不笑的样子。   霍以骁扫了几人一眼,在心里点评了一句“戏不行”。   看来,朱晟的跟班也不好做。   这些年跟了朱晟好几年了,愣是没看出有多少进步。   一面想着,霍以骁一面又看向朱桓。   朱桓的脸色比先前还差,显然是压着火气。   啧。   霍以骁收回了视线。   朱桓更不行,但凡与唐昭仪多学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殿下,”霍以骁道,“我今天回霍家,不歇在宫里了。”   朱桓看着他,没有问缘由,也没有阻拦。   朱晟被忽视了个彻底,脾气越发上来:“出宫做什么?”   这样的问题,霍以骁本是可答可不答,或者说,他只是朱桓的伴读,而不是朱晟的伴读,随便打个马虎眼就行了。   当然,以霍以骁和朱晟的关系,当作没听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霍以骁回答了。   他冲朱晟弯了弯唇,笑不似笑,更像是挑衅。   “我今晚上八成也睡不着,”霍以骁道,“不出宫,我大半夜只能在宫里骑马了。”   朱晟被怼了个正着,眼看着霍以骁给朱茂等人行礼后离开,他都没有憋出话来。   一直悠哉悠哉坐在一旁的朱钰看完了这场交锋,抚掌笑了起来:“打、打不过,说、你还是说不过,他真就半夜绕着漱玉宫骑马,父皇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你又不是头一回吃瘪了,二哥,何必呢?”   朱晟瞪着朱钰,眼睛里冒着火。   朱钰跟没事儿人一样由着他瞪。   朱晟重重甩了袖子,带着人走了。   朱钰是皇后嫡出,朱晟想干架,也得掂量掂量。   霍以骁前脚出了习渊殿,后脚就被唤到了御书房。   皇上的书案上堆着厚厚的折子,见霍以骁来了,抽出一本,让吴公公递给他。   霍以骁打开,扫了个大概,轻笑出声。 第143章 霍以骁绝对干得出来   这折子是都察院一御史写的,指责霍以骁大半夜在街上跑马,不成体统。   那夜既然遇上了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事情就迟早会传开,倒不是徐其润是个大嘴巴,而是在场的人不少,三两下就能传开。   霍以骁也不担心传开。   他这两年,好事儿坏事儿都不少,半夜在城里瞎逛,真不算多出格。   比起跟朱晟大打出手,“瞎逛”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刚才朱晟拿这事情刺他,霍以骁一样不痛不痒。   同样的,这折子再怎么弹劾,也没有什么影响。   “这位御史……”霍以骁的舌尖顶着后槽牙,勉强斟酌了一番用词,道,“这个月没有其他事情能议的,拿我凑个数?”   吴公公赶紧拿手压住嗓子眼,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看了眼皇上,又看了眼霍以骁,忍得有些辛苦。   虽然,吴公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四公子能不能不要这么直言不讳!   毕竟,这种弹劾落在四公子身上,跟扔进池塘里的小石子一样,根本不起波澜。   皇上不会罚,四公子无所谓,连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霍大人都懒得拦,让这折子进御书房兜一圈。   霍以骁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吴公公的隐忍,从折子里挑了两句,阴阳顿挫地念了,而后抬头看向皇上:“我看这御史自己也知道,所以弹劾不似弹劾。   洋洋洒洒、龙飞凤舞,文章写得还挺精彩,再润色润色,添上一段‘四公子夜访某某姑娘而归、帘子撩开、守卫们闻到了一股还未消散的胭脂香’,这折子出了御书房,能直接送去书局。”   皇上气笑了:“你怎么不干脆说,那某某姑娘藏在你的马车里?”   一言中的。   霍以骁没有心虚,直接道:“您说得是,那某某姑娘就是温宴,她当时就在车上,我带她夜游京城呢。   先生们总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果然不是一句虚话。   您读了这么多的话本子,编起故事来,就是比我强多了。”   皇上按着眉心,深吸了一口气。   三句话,每一句都让他头晕,一时之间竟是比不出,哪一句更让人上火。   “朕叫你来,也不是要训斥你,”皇上从吴公公手中接过茶盏,一口饮了,稳住心神,道,“朕是要问问你的身子,大半夜睡不着,总归对身体不好。   夜里没有睡够,白日讲课时犯困,长年累月的,损的是你自己。   明日朕让太医去太妃娘娘那儿,你散课后过去,请太医仔细诊一诊,开个方子。”   霍以骁合上了折子,见吴公公努力给他递眼色,他没有直接回拒,道:“先前已经为此请过太医了,吃了几贴药,没有什么效果。”   “那就换个太医,”皇上道,“要是不行,继续换!人怎么能不好好歇觉呢?”   霍以骁应下了。   皇上见霍以骁听话了,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若还是歇不好,也别大半夜的在街上行马车了,不然御史们各个拿你凑数。”   “也算是个贡献,”霍以骁接了一句,见皇上又要皱眉,他道,“您也别光琢磨着请太医了,我就是年轻气盛,一个人睡不好,等成亲娶了媳妇,您让我半夜出门溜达,我都不去了。”   皇上刚平稳住的情绪,一下子又要炸开了。   他知道霍以骁在胡说八道,知道霍以骁就是他听不得什么就故意说什么……   “行了行了,”皇上挥了挥手,“越说越不像话,退下吧。”   这话一出,霍以骁倒是“从善如流”了,行礼告退,一点儿也不含糊。   吴公公把霍以骁送出了御书房,又回到皇上跟前,替他按着太阳穴。   “皇上,”吴公公劝道,“小的说几句僭越的话,四公子这个年纪,正是最跟长辈拧着来的时候,您可以问问家里有差不多岁数的公子的大人们,他们一样头痛。”   皇上叹道:“朕又不止他一个儿子,比他大的、小的,都有,哪个跟他似的?”   “那不一样,”吴公公道,“殿下们敬您又畏您,您是父亲,也是天子,他们有性子都不会在您跟前表现。只有四公子了,他在您跟前直来直去的,也是难得了。若是有一日,他对您只有恭敬、没有情绪,那……”   皇上岂会不知道,可这样的相处方式,一样有揪心的地方。   “你也不用兜圈子替他说好话,”皇上道,“他就是心中不忿,一有机会就刺朕两句,罢了,儿女都是讨债的。”   吴公公注意着手上轻重,道:“话说回来,四公子说得也不无道理。他身边缺个人,成家了,性子也会稳当些,等再成了父亲,慢慢的,也就能理会父母心了。”   “唔……”皇上思量着,道,“话是这么说,可温家那个……”   吴公公道:“四公子说他看上了,您给换一个,他到时候自己不半夜坐着马车绕城了,他把新娘子绑起来塞进马车里,让车把式一圈一圈地绕……”   皇上摆手,听不下去了。   这事儿一想,眼冒金星。   偏偏,霍以骁绝对干得出来。   那时候各种弹劾的折子,能把大案给堆得满满当当!   “温宴是吧……”皇上叹了一声,“你安排一下,明日召她进宫来。”   吴公公应下。   霍以骁走出宫门。   隐雷迎上来,道:“仇羡那案子结了。”   霍以骁挑眉,有些讶异,听隐雷说了经过,他嗤笑着道:“也好,他老实些交代了,也省了温宴力气,少吓他两回。”   皇上有一句话说得极是。   大半夜不睡觉,对身体不好。   他是睡不着,醒着也就醒着了,温宴作息正常,若不是为了吓唬仇羡,也不用深更半夜出门去。   怪折腾的。   何况,她本来身体就不行,小小年纪一身病。   “温宴回燕子胡同了?”霍以骁问。   隐雷答道:“回了。”   霍以骁颔首,让隐雷把霍以暄请到了常去的酒肆,叫了一桌子下酒菜。   月上柳梢,酒未足、饭未饱。   见霍以骁搁下酒盏,霍以暄奇道:“这就不喝了?”   霍以骁道:“换个地儿喝茶。”   霍以暄没有多问,掏钱结账,跟在霍以骁后头走到了燕子胡同口,他才恍然大悟。   行了,这茶没有他的份。   一口都没有! 第144章 冲击有点儿大   霍以暄停下了脚步,看了眼胡同里透出来的各家灯光,转身往来路走。   霍以骁似是注意到了他反向的脚步声,疑惑着问:“你往哪儿走?”   “我……我回家去!”霍以暄深吸了一口气,又转了回来,在霍以骁跟前站定,压着声儿道,“我不走,难道跟你一块去温家?”   这像话吗?   光说出口,就感觉非常的不像话了。   他当然可以喝温宴泡的茶、酿的酒,也可以端走温宴做的汤圆点心,两厢遇见,站下来说会儿闲话,那都是极其寻常的事儿。   可大晚上的翻墙去别人家中……   霍以骁可以,他很不可以。   说直白些,并不是他老古板,而是,他一点儿都不想当蜡烛。   人家是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他去凑哪门子热闹?   他不想在屋子里发光发热,更不想在屋子外冷风袭面当个憨憨。   尤其是,他肚子都没有填饱。   霍家所在的胡同,街口有家小面摊,他要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得不香吗?   香透了!   霍以骁把霍以暄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挑了挑眉:“你想哪里去了,回霍家不是应该往前走?从胡同那头出去,近得多了。还是说,你想绕个远路?”   霍以暄:“……”   见他沉默,霍以骁又道:“这一片的路你不熟?我让隐雷给你带个路?”   “认得!”霍以暄咬牙扔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这个臭弟弟,他不想要了!   霍以骁望着霍以暄的背影,闷声笑了一阵。   先前在御书房里架着的不大不小的郁气,一下子全散了。   温家大门紧闭。   霍以骁绕到西侧院墙下,二话不说,跃了进去。   霍以暄只看到一个身影从墙上过,也就是一瞬的事儿,除了像他这样正留心着的,这么短的时间,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西跨院里,霍以骁站定。   眼前的屋子里还有灯光,窗户紧闭,应是温宴怕冷的缘故。   他走到窗下,轻轻敲了敲。   回应他的,是一声猫叫,而后,一身影出现在窗上,她推开了窗户,正是温宴。   霍以骁等她退开,翻身进了屋子。   岁娘见了来人,问了声安,转身去了中屋。   一面关窗,霍以骁一面道:“还是跟之前一样,问都不问。”   丫鬟如此,主子也如此。   温宴弯腰把黑檀儿抱在怀里,捏着它的一只前爪,冲霍以骁打招呼一般摇了摇:“黑檀儿知道是你。”   霍以骁的视线落在了黑檀儿身上。   明明通体黑如炭,偏偏露出来的脚掌粉粉嫩嫩。   它显然是不满意温宴左右晃它的爪子,喵喵直叫。   霍以骁心血来潮,伸出手指在粉嫩的脚掌上点了两下:“还挺机灵。”   话音未落,黑檀儿突然发难,那只前爪挣脱了温宴的控制,亮出指甲,对着霍以骁就是一抓。   没想到,霍以骁反应极快,黑檀儿扑了个空,顿时咕噜咕噜凶上了。   霍以骁看了眼自己毫发无伤的手,又给黑檀儿展示了一回。   如此炫耀,激得黑檀儿后脖颈的毛都立起来了。   温宴险些笑出声。   她赶紧凑到黑檀儿耳朵边,轻声说了几句,猫儿的火气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温宴松开了它,黑檀儿纵身一跃,落在地上,而后,在落地罩上借了力,跳到了博古架的最上头,看也不看霍以骁,曲着身子睡去了。   霍以骁在桌边坐下,奇道:“你跟它说了什么?”   “我让它不要跟你计较。”温宴笑盈盈着。   霍以骁哼笑了声,分明是他不跟那只猫计较。   温宴拿了些茶叶泡上。   茶香四溢中,她想起了不少前事。   黑檀儿是她在温泉庄子里寻到的,最初时,她没有意识到这猫儿的不同,只是养在身边,解个闷罢了。   直到嫁到京中,她才发现,这猫儿成精了。   能听得懂人话,能帮她做不少事情,脾气虽不小,但越是相处,越觉得可爱。   霍以骁和黑檀儿也处得很好,虽然他们一人一猫的相处方式里,常常有比试这一环。   黑檀儿从来占不到上风。   再后来,黑檀儿老了,十几岁的老猫了,体力、反应、速度都大不如前。   小时候是好几天不见猫影,那时候则整天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可它能打赢霍以骁了。   霍以骁让着它了。   而现在,黑檀儿还是只活蹦乱跳的小猫,能轻轻松松爬高。   温宴把茶盏递给霍以骁。   霍以骁饮了一口,这茶叶他前回尝过,温宴说过,这茶便是夜里喝了,也不会睡不踏实。   虽然,他无所谓夜里喝什么。   该睡不好,一样是睡不好。   “听说仇羡的案子结了?”霍以骁问。   “是。”温宴说了经过。   霍以骁道:“冯嬷嬷终究是仇苒的嬷嬷,不是仇羡的。”   冯嬷嬷一开始就不是仇家的仆妇,仇珉死后,她跟着仇苒“投靠”了仇羡。   仇羡一直是“姑娘的哥哥”。   仇羡待仇苒好,冯嬷嬷就认他为主,一旦仇羡与仇苒的利益相违背,冯嬷嬷毫不犹豫会选择仇苒。   这话粗粗听着,很是寻常。   温宴的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霍以骁会这么说,更多的是经验之谈吧……   所以,漱玉宫里的内侍、亲随不少,他只信任隐雷;   所以,前世他们夫妻府中有那么多丫鬟、婆子,他还是让邢妈妈来照顾她。   不是自幼伴着他的人,霍以骁总是十分谨慎。   这么一想,温宴有些心酸,虽然,谨慎极其有必要。   霍以骁已经十分谨慎了,上辈子还是吃了很多亏,狠狠跌过跟头,他这样的身份,不谨慎,能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同时,温宴又有一些欢喜。   防备心这么重的霍以骁,还是从心底里认同她,信任她。   “傍晚时候,宫里来人了,”温宴笑了笑,捧着茶盏,抬眸看着霍以骁,“皇上召我明日进宫。”   霍以骁一怔。   他从御书房出来时,皇上没有提,吴公公也没有提。   那就是等他离开后才定下的。   想来,他今儿说的那些话,对皇上的冲击有点儿大。   也可能,不是有点儿…… 第145章 坦率(求月票)   思及此处,霍以骁问:“明日什么时候?”   “差不多是早朝后,”温宴说完,见霍以骁拧眉,又笑着道,“我又不是头一回面圣,骁爷无需担心,不用想着从习渊殿逃课出来顾着我。”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   前面一句听着还挺在理。   温宴在宫中生活多年,礼数规矩上出不了错。   她以前很少会到前朝,但作为成安的伴读,在惠妃娘娘那儿,也能经常见到龙颜。   温宴是不可能心慌害怕得无从应对的。   可后面一句就不对了。   逃课?   怎么可能逃课。   诚然,现在与从前不一样了。   温宴的身份和处境都截然不同。   尤其是……   霍以骁抿了一口茶。   他在皇上跟前说了不少大实话。   虽然那些实话在皇上听来,可能是胡说八道。   咳——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   “担心什么?”霍以骁道,“我若是逃课去御书房,不是更火上浇油?”   温宴支着脸颊笑了一阵。   “明日大朝会,按说会比平日散得晚些,”霍以骁道,“你在御书房外候着,左不过就那些规矩。”   温宴点了点头:“真不用担心。”   “胡说八道、顾左右而言他,”霍以骁的手指点着桌面,“你本事大着呢。”   温宴莞尔:“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茶水尽了。   霍以骁起身离开。   窗户打开,他也不要温宴送,迅速地翻出,又立刻关上了窗。   动作很快,丝毫不拖泥带水,免得外头的冷气都涌进屋子里。   翌日,天还未明,温宴就梳洗得当,准备进宫。   桂老夫人很是看重这一回面圣,一肚子话想要交代,在嘴边转了一圈,还是都咽下去了。   她都有多少年没有在贵人跟前说话了,知道的都是些老古董。   温宴年纪不大,却精明,想来会一切顺畅。   桂老夫人只看了看温宴的衣着装扮,确定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就让她出门了。   轿子到宫门外时,正是朝臣们匆匆上朝之时。   虽说,朝会要持续一阵,但要防着个万一。   以前也听说过,有一次朝会上,官员议政惹了皇上不满,皇上直接摔袖子走人,根本不管金銮殿上跪着的大臣们。   上朝的,老头子和中年人居多,年轻的只在少数,但都是男人,温宴这么个姑娘的出现就特别极了。   哪怕她离得老远,在宫门广场的这一端,还是惹了不少目光。   好在,大部分的都只看一两眼就不管了。   太远了,又受角度限制,只晓得是个闺中姑娘,根本看不清五官模样。   大清早在宫外候着,大抵是得了后宫某位贵人的召见。   只几个人,一直紧紧盯着温宴。   打头的是朱晟,他拍了拍朱茂的肩膀,道:“那姑娘,我刚瞧着侧脸,很是眼熟。”   朱茂顺着看过去:“就那小半张脸,我认不出来。行了,该进宫了,别看姑娘了。”   朱晟嘀咕了两句,见伴读和内侍都想不出来,便与朱茂一道走了。   待走到习渊殿外,抬头看到坐在窗边的霍以骁时,朱晟才想起来了。   那是温宴。   成安先前的伴读。   也是顺平伯告霍以骁状时,提起来的名字。   怎么说来着?   霍以骁和温宴勾勾搭搭,私相授受?   啧!   温宴到底是受了谁的召见?   霍太妃,还是成安?   朱晟使人去打听,没多久就知道了答案,温宴被内侍带去了御书房,是皇上要见她。   退朝后,温宴见到皇上大步进了御书房。   很快,有内侍来唤她,引她入内。   温宴把手炉交给内侍,稍稍整理了衣摆,到御前请安。   皇上让温宴起身,扫了她一眼,不由微怔。   温宴的气色不大好,嘴唇泛紫,像是冻着了。   “你,”皇上回忆了一下,道,“朕记得,你以前常陪着成安打雪仗,大冬天能玩出一身汗。”   温宴垂着眼,答道:“以前是的,以前臣女不怕冷,前年在狱中受寒,现在冬天有些难熬。”   皇上抿唇。   他没有想到温宴会主动提起前年的案子。   提得如此坦然,也十分平静。   “你后来回了定安侯府,在家中过得如何?”皇上又问。   温宴道:“臣女自幼长在京中,与侯府的亲人不熟悉,最初有些隔阂和不适应,现在处得十分融洽。这大抵就是亲人吧,血脉相连。”   “你有个弟弟,”皇上道,“如今功课怎样?”   “臣女的弟弟在玉泉书院求学,师从方遇方大儒。”温宴道。   皇上眯着眼,想了想,道:“方遇啊,方遇学问很不错,你弟弟在他门下,也不算耽误……”   一问一答,仿若真的是长辈与久未见面的晚辈说话,句句都是家常。   皇上甚至让温宴坐下了,让吴公公给她端了盏热茶暖一暖。   只是话题,最终还是会落到霍以骁身上。   “以骁年前去江南,回来时朕问他感悟,”皇上顿了顿,道,“你知道他怎么跟朕说的?”   温宴摇了摇头:“臣女不知。”   皇上哼着笑了声:“他说,他看上了个姑娘,想娶回来。”   温宴的心扑通扑通,跳快了一拍。   分明是她看上了霍以骁,想方设法表衷心,逮着机会就诉钟情……   霍以骁帮忙,让她跟着调任的温子甫回到京中,但感情之事,其实并未直白回应过。   只是温宴清楚霍以骁的性子,就算他什么话都不说,她也看得明明白白。   没想到,如此坦率的回应,她竟是从皇上这儿听到的。   欢喜固然欢喜,又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毕竟,好话嘛,谁不爱听呢?   听一千一万遍都不会腻。   若是霍以骁自己跟她说,她听得更高兴。   温宴弯了弯唇,眼睛里全是笑意。   “其实,”温宴笑道,“是臣女看上了四公子,想嫁给他。”   随着她的话语,笑容灿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皇上觉得,温宴似乎是忘了她身处御书房,忘了她面对的是君王,没有丝毫保留地直抒胸臆。   这样的感情,皇上并不陌生。   他在话本上见过无数次类似的表述,也在后宫嫔妃的眼睛里看到过这些情绪。   一个说“想娶”,一个说“想嫁”。   当真是两情相悦。 第146章 从头招来   喜欢。   自然是可以装出来的。   皇上想,他的那些嫔妃也不见得真就那么喜欢他,可那些一颦一笑,仿若是真的用情至深。   可装归装,演得再好,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周全。   那些情感,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对他手中的权利的追逐和向往。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需要付出什么。   所有人都一样,很公平。   同样的,温宴也可以装,装作喜欢霍以骁,以此来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皇上觉得这种“追求”并无不妥,他甚至能猜到温宴的目的,比起无欲无求,有欲有求的人更容易理解,也容易掌握。   只要温宴能和霍以骁太太平平地装一辈子……   皇上靠着椅背,轻笑着道:“你看上了以骁?他那性子……”   没有直说,皇上只摇了摇头,显得十分头痛。   温宴弯着唇,道:“臣女倒是挺喜欢四公子的性子的,和四公子相处,很是愉快。”   皇上打量了温宴两眼,难得的,把心中所思都写在了脸上:你确定?   三个字、一个标点。   虽然说,做父母的在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总是很包容的。   但,再多的包容,皇上都能被霍以骁气得头晕眼花。   霍以骁的脾气,他想说刺人心肺的话的时候,那真是一刀一刀,又准又狠。   温宴以“愉快”来形容,让皇上惊讶之余,又暗自琢磨,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又或者说,霍以骁也喜欢温宴,没有拿狠话刺过她。   有那么一瞬,皇上甚至想问一问温宴,霍以骁私下在面对她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问。   霍以骁对他怨气大,区别对待,也是寻常。   “愉快啊……”皇上叹着道,“愉快就好。你知道以骁的状况,他和其他兄弟们都不亲,处得不顺,能跟你处得来,你就多开解开解他。”   兄弟?   在温宴看来,那一个个可不是什么兄弟。   人人皆有野心,在一群野心勃勃的皇子之中讲什么兄弟情深,根本就是笑话。   被霍以骁视作兄弟的,只有霍家的几位,尤其是霍以暄。   她可不会去开解霍以骁,她只会帮霍以骁一块,把朱晟等人都收拾了。   想归想,温宴脸上笑容却未变,乖巧柔顺应了一声。   皇上问得差不多了,示意温宴退下。   温宴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吴公公收拾茶盏,就听皇上问他话,他赶紧放下手中东西,垂手看向皇上。   “你怎么看?”   吴公公思量了一阵,道:“这一年多,温姑娘看起来有不少变化,尤其是性子上,以前更天真乖顺,现在稳当、亦有城府。”   皇上“哦”了一声。   吴公公又道:“还是长大了。”   皇上半阖着眼。   长大了……   有那样一番遭遇,岂能不长大?   都说玉不琢不成器,温宴的成长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能面不改色地说案子,从表情神色中窥不见一丁点的不满和恨意,她掩饰得很好。   可同时,皇上也在她身上读到了“野心”。   “是个聪明姑娘。”皇上道。   吴公公附和着,道:“您向来喜欢聪明人。”   皇上哈哈大笑:“没人喜欢笨的,朕不喜欢,太妃娘娘也不喜欢。”   御书房外,温宴跟着小内侍顺着来路往宫门处走。   长长甬道旁,一个宫女探头探脑,见了温宴,她的眼睛一亮,急匆匆过来,福身唤了声“温姑娘”。   温宴自是认得她,她是成安公主身边的宫女玉蝉。   玉蝉与小内侍道:“公主召见温姑娘,人,我就带走了。”   小内侍应下。   温宴随着玉蝉,绕到了花园中,遥遥的,就瞧见了在亭子里等她的成安公主。   成安翘首盼着,待身边人提醒,她顺着指点望过来,而后提着裙摆冲出亭子,直直扑到了温宴身上。   “阿宴!”成安紧紧抱着温宴,“阿宴阿宴阿宴!”   温宴笑了起来:“哎哎哎!我在呢!”   “我可算是见着你了……”成安哽声道。   温宴眨了眨眼睛,眼眶也有些泛酸。   对成安来说,她们是一年多不见,但对温宴而言,已然是十余年过去了。   她上辈子回京时,成安已经远嫁,驸马不是京城人士,公主府亦建在了驸马的祖籍。   温宴和成安后来陆陆续续用书信联系,可终究不是相逢。   成安拉着温宴在亭子里坐下,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不知道从何说起,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我这些日子急死了!”成安道,“我知道你回京了,可我不能出宫去看你,又不好召你进宫,只能干着急。我听说今儿父皇召你到御书房,就赶紧让玉蝉在半道上等你。”   温宴明白成安的意思。   惠妃娘娘考量很多,温宴虽回京了,但她不知道皇上的态度,不敢贸然让成安见温宴。   成安挽着温宴,絮絮道:“你和霍以骁怎么熟起来的?   他写信来问我要东西,我吃惊极了,你都不给我回信!   后来我听说,他因为你把顺平伯的孙儿弄到大牢里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还有,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会回京?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也省得我把东西大老远给你送去!   以后就方便了,你就在京中,我让人直接送去你家里就好了。   哎,你头上这簪子是我给你的吧?   好看,果然衬你,我没选错!”   成安语速快,跟倒豆子似的。   温宴一个劲儿笑,她仿若是回到了从前。   “我慢慢跟你说,”温宴调皮,说的是慢慢,一开口却是个厉害的,“我瞧上他了,他也瞧上我了,肯定得熟啊。”   成安瞪大了眼睛,小手一挥,让宫女嬷嬷们去附近守着,然后她双手按住了温宴的肩膀:“从头招来!”   温宴挑了些能说的,一一告诉成安。   成安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道:“霍以骁他……好像是他会做的事情,又好像不是……”   霍以骁对朱晟都是说动手就动手的,把季究扔下水什么的,真的不算事儿。   可要说他是因为温宴,因为一个姑娘家而如此,成安又有些想象不出来。   唔,也不是。   成安想,就霍以骁写信问她要东西时,那字里行间透出来的狮子大开口的理直气壮,也算是可窥一斑。   霍以骁很看重温宴。   他们是真的看对眼了。   只是,这两人到底是怎么看对眼的? 第147章 招人喜欢(求月票)   成安公主好奇极了。   她和温宴一道长大,豆蔻年华,知道彼此的很多小心思、小秘密。   成安对温宴夸过赵太保的孙儿,说他星眸剑眉、气宇轩昂,京城那么多公子,就数赵家这个最是顺眼。   温宴那时笑得直不起腰。   两人脑袋凑着脑袋,把所谓的“京城公子”都评点了一番。   当然,她们谁都没有提过霍以骁。   霍以骁姓霍,但他也姓朱。   成安对自家的兄弟们,那是一个词都不想评论。   少年郎再是俊俏,在几年前也是小娃儿,便是岁数长成安最多的朱茂,其实也就大了一只手。   成安记事时,朱茂也就是大一点的小娃儿。   从小见到大的面孔,自不比长大后偶尔遇上一回的外人值得说道。   在成安的印象里,温宴对公子们皆是一般高下,并无区别。   夸人英俊,亦是“就人论人”,而非有旖旎心思。   那几年里,温宴提到霍以骁这个名字,好像只有几次,大抵都是琐事。   比如今天在习渊殿遇上了,又或者是今天找白玉团时碰见了,仅此而已。   什么芳心暗许,成安公主半点没有感觉出来。   后来,温宴家里出事了。   差不多一年,温宴在临安,霍以骁在京城,天南地北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安公主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温宴知她性子,便道:“前年,是四公子把我从牢里救了出去。”   公主一怔,很快明白过来:“阿宴,我当时不是不救你……”   “我知道,”温宴笑着道,“你有你的难处,我又不会怪你,甚至,我还得感谢你,你把我救出去了,四公子还如何筹现银救我?我哪里还会知道他的心思?”   成安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这么一个道理……   看不出来啊,霍以骁那家伙,不声不响的,早早就看上了温宴了。   算他有眼光!   阿宴这么好!   “父皇怎么说?”成安放低了声音,“父皇答应了吗?”   温宴道:“皇上就问了几句,旁的都没有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成安颔首,道:“无妨的,父皇宠着霍以骁,只要他坚持,父皇迟早答应。”   两人说了好一阵话,成安突然顿住了,凑到温宴跟前,盯着她的唇看。   有些泛紫。   “你是觉得冷的?”成安拧眉,“今天不冷啊。”   她们两人以前出去玩,比这天可冷多了,打起雪仗来,北风呼呼的,现在这亭子里还避风呢。   温宴道:“这一年,身体不如从前了,怕冷。”   “你不早说!”成安瞪了她一眼,把玉蝉唤来,让她支起帷帐,又提了一炭盆来取暖。   宫中一切齐备,很快,小小的亭子里暖和了些。   成安嫌弃手炉,又让人去抱白玉团。   通体雪白的波斯猫许久不见温宴,喵呜喵呜叫了一通,老老实实钻到了她的怀里。   温宴咯咯直笑。   话题继续,说不到头。   直到惠妃娘娘使人来寻成安时,她们才惊觉,已经是中午了。   成安依依不舍。   玉蝉劝道:“您过些日子再请温姑娘进宫就是了。”   成安这才点了点头,父皇确定不会追究温宴什么,母妃也就不用那么谨慎、怕惹父皇生气了。   玉蝉引温宴出宫。   白玉团粘着温宴,就由她先抱着,等离宫时再交给玉蝉。   走到半途时,温宴一眼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霍以骁,她弯着眼就笑了。   玉蝉识趣,抱过白玉团就走,惹得白玉团很是不高兴,大叫着撒娇。   “你倒是很得猫儿喜欢,”霍以骁道,“又是黑猫又是白猫。”   “我不止招猫儿喜欢,”温宴笑着道,“我还很招人喜欢。”   霍以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沿着宫道往前走。   温宴跟上去,道:“今日只有半天的课?”   霍以骁脚步不停,淡淡道:“中午用膳。”   温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休息了,自然不算逃课了。   霍以骁这个解释,优等!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一直出了宫门,寻了家酒楼雅间。   等着上菜的时候,温宴支着腮帮子,问:“骁爷就不想知道,皇上都问了些什么?”   霍以骁挑眉:“问什么了?”   温宴慢悠悠的,道:“骁爷回京时,皇上曾问过你江南之行的感想,刚刚皇上就问我,知不知道你怎么答的?”   霍以骁一怔,抿了抿唇。   他记得那个答案……   温宴自问自答一样,继续往下说:“我肯定是不知道的,皇上告诉我答案了,骁爷说,看上了一个姑娘,想娶回来。”   霍以骁:“……”   他当初的确是这么说的。   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皇上给卖了。   而且是直接卖给了小狐狸。   现在,这只狐狸的眼睛,已经比得了一座山的兔子还得意了。   “我这么说很奇怪?”霍以骁往后一靠,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语气已然镇定,“皇上不喜欢听什么,我往往就说什么。我那天还说了很多不好听的,把他气得够呛。”   温宴还是笑。   霍以骁斜斜扫了她一眼,道:“不然我该说什么?说我被个姑娘看上了,成天表衷心,还立军令状,一门心思想跟我回京?”   温宴听完,极其顺口地往下说:“我就是这么跟皇上说的,说我天天追着你跑。”   霍以骁哼道:“你可真敢说。”   “我自然是敢的,”温宴身子往边上一歪,凑近了些,道,“我知道,骁爷在御前那么说是为了我好,你要是说我缠着你,皇上肯定厌烦我,你说你自己看上了,他才不会恼我。而有了你的铺垫在先,我今日实话实说了,皇上亦不会生气。”   “哦,”霍以骁拿了只酒盏把玩,嘴上道,“你还挺明白?”   “我明白的呀,”温宴道:“骁爷如此为我着想,可见是很喜欢我的。”   霍以骁手上动作顿了顿。   温宴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就说,我很招人喜欢。”   霍以骁:“……”   大言不惭!   厚颜无耻!   往脸上贴起金来,一套一套的! 第148章 为达目的,唠唠叨叨   小二送菜进来。   霍以骁拿起筷子吃饭。   他甚至睨了温宴一眼,以示“食不言”。   毕竟,霍以骁也不确定,小狐狸会不会吃着吃着就给他蹦出一句胡话来。   那真是容易噎着,更会不消化。   温宴笑眯眯的,不说就不说,她手上不停,依旧是熟练又习惯地给霍以骁布菜。   习渊殿中讲课,中午留给他们的用膳、小憩时间都不算紧,但霍以骁今儿出宫了,自不比留在殿中宽裕。   待用了午饭,霍以骁漱了口,才与温宴道:“听说今日下朝时,毕之安和方启川差点打起来。”   温宴睁大了眼睛,很是吃惊。   前世,这两位的确差点打起来。   毕之安认定仇羡是凶手,方启川不晓得是固执还是脸面上过不去,坚持是毕之安小人之心。   案子以仇羡大摇大摆出了顺天府告终。   这两位大人在金銮殿外几乎动手了。   但现在,仇羡杀人罪名清楚,方启川难道还不肯承认当初看错了人?   “看走眼了也正常,”温宴道,“仇羡装得人模人样的,谁能知道他人皮底下是那么一个畜生。”   霍以骁笑了声。   顶顶爱装样子的温宴说别人装……   被她带坑里去的人还少吗?   算着时辰,两人出了酒楼,霍以骁回宫,温宴回燕子胡同。   霍以骁赶到习渊殿时,时辰刚刚好。   朱桓想问他话,赵太保就摸着胡子进来了,于是只能作罢。   边上,朱晟心不在焉,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直到散学时,他匆匆就走,难得的,没有找霍以骁的麻烦。   霍以骁往常宁宫去。   昨儿应了皇上,今日去霍太妃那儿,让太医好好诊一诊。   常宁宫里,霍太妃靠着引枕,听小宫女唱曲段。   她好这一口,听得津津有味,与邓嬷嬷道:“不比年节里进宫唱戏的戏班子唱得差,得赏。”   小宫女领了赏,欢天喜地。   直唱到霍以骁来了,邓嬷嬷才打发了人下去。   霍太妃打量霍以骁的气色,道:“年轻就是好,这么些日子作息不行,气色还不差,不似我们这样的老婆子,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无精打采的。”   霍以骁道:“您能吃能睡,身体才好。”   “那你怎得不学着些?”霍太妃瞪了霍以骁一眼,气道,“要我说呢,年轻也有不好。   仗着年轻,心里没点儿数,这毛病才能拖上这么久。   跟我这样老胳膊老腿,哪里犟得住,早三天一回寻太医看了。   太医给你开方子、想法子,你自己不看重,又有什么用处?   难道我让人每天去漱玉宫盯着你吃药、歇觉?”   霍以骁听霍太妃念叨,道:“您以前总说,是药三分毒。”   “再毒也比不了你不好好歇觉!”霍太妃哼了声,转头去跟邓嬷嬷说,“还是得有人看着他。”   邓嬷嬷抿着唇笑了。   霍以骁也笑。   这话要是皇上说的,他八成已经拿“谁来看着都不好使、不如您让温宴来试试”给顶回去了,但说这话的是霍太妃……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语气恭谨婉转多了。   “我觉得,”霍以骁道,“您应该会挺喜欢温宴的。”   “哦?”霍太妃道,“为何?”   霍以骁笑着道:“为达目的,唠唠叨叨。”   霍太妃大笑着捶了霍以骁两下:“没大没小!”   正说着,太医到了,认真给霍以骁诊脉,开方子。   霍太妃问:“还是宁神的方子?之前院判他们也开过类似的,没什么效果。”   那太医答道:“四公子从脉象看,无病无痛的,作息之事,很难说因何而起,只能用些静心的方子,点安眠的香料,仅此而已。”   霍太妃皱了眉头。   太医又道:“寻常而言,若非病理,一般是睡前用了点让人亢奋的东西,比方说喝了浓茶之类的,但四公子不是这一类。臣回去再研究研究。”   霍太妃闻言,只好点头。   太医把药方交给邓嬷嬷,正要告退,就被霍以骁止住了。   “想请太医给一人看诊。”霍以骁道。   太医没有回答,只是看向霍太妃。   霍太妃问:“谁还要看诊?”   “温宴,”霍以骁答得大方,“她之前在狱中受寒,落了病根,现在极其畏寒,得有个高明的大夫好好调一调。”   霍太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寒”这种毛病,可大可小,在年轻小姑娘身上,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冲太医颔首。   太医确定了温宴的住处,应下明日过去。   待太医离开,霍太妃才朝霍以骁摇了摇头:“年纪不大,病情不少,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正好凑合了,也省得祸害别人。”霍以骁说完,又挨了霍太妃两拳。   留霍以骁用了晚饭,霍太妃才让他回漱玉宫,叮嘱道:“自己得仔细身体,要不然,我真让人白天黑夜都去盯着你!”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   上一个被人紧迫盯着、逼着夜里好好歇觉的,是温宴。   邢嬷嬷为了看住她,不让她大半夜地爬屋顶,心力交瘁。   邓嬷嬷送霍以骁离开,又回到西暖阁,与霍太妃道:“您就是嘴硬心软。”   霍太妃慢条斯理地喝茶。   邓嬷嬷又道:“您说的是‘不合适就拆了’,不还是让太医去给温姑娘看诊吗?”   “这是两回事儿,有病就得治,”霍太妃道,“她今儿被皇上叫进宫了是吧?我就不想见她!”   邓嬷嬷忍着笑,嘴上顺着霍太妃应声。   太妃娘娘哪里是不想见。   别人不清楚,冯嬷嬷最是知道,霍太妃很想听听温宴是怎么说霍以骁的。   只是今儿不合适了。   先是御书房,又有被成安公主截了人,已然是够打眼了的。   霍太妃若再把温宴叫到常宁宫来,就更是火上浇油。   反正人就在京里,晚些时候见,也是一样的。   当然,霍太妃也清楚,饶是她今儿顾忌着,传言也一样四起。   等温宴在常宁宫顺顺当当走一圈,就要“八九不离十”了。   反正还有小两年,再模棱两可一段时日,更合适些。 第149章 轮不到你急   翌日。   太医到了燕子胡同。   听说是常宁宫里赏下来的太医,曹氏一点儿都不敢怠慢,请人入花厅奉茶,又让小丫鬟去请温宴。   温宴与黄嬷嬷一块过来,抬眼一看,很巧,正是前世给她调理身体的那一位季太医。   黄嬷嬷认得他,两人寒暄几句,便绕到了正题上。   从药箱里取了迎枕,温宴把手伸过去,季太医请脉。   望闻问切,样样仔细。   温宴清楚自己的状况,但她对岐黄只知皮毛,不敢随便用季太医开给“数年后的温宴”的方子,眼下这问题就解决了。   季太医道:“寒气入体,得花些时日调养,姑娘不要着急。   近期,主要用一些养身的药材,让姑娘在余下的冬日里不要太过辛苦。   等到了夏天,好好治病。   冬病夏治这个词,姑娘听说过吗?   三九病、三伏治,这个夏天坚持住,等再入冬时,就会有效果了。”   温宴自是全然应下。   季太医的水平,她很是信任。   “今日能请太医过来,我心里有底了,”温宴浅笑着道,“我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病,实在很心烦。”   季太医道:“昨日是给四公子请脉,公子提起姑娘。”   温宴道:“是给四公子请平安脉?”   季太医笑了笑,没有细说。   温宴反应过来了。   她现在还是温宴,不是前世时的四公子夫人。   太医有太医的规矩,他们不能把请脉的状况四处讲的。   也怪她“习惯成自然”,季太医跟前,自然而然就问起了霍以骁的状况。   季太医不会说,但温宴可以下回直接问霍以骁。   待送走了季太医,曹氏催温宴回西跨院休息:“哪儿都不及你屋里暖和,你快些回去,别凉到了。   我让人照着方子去备药,等煎好了,再给你送去。   就在前头厨房熬吧,你那儿有猫,万一它闻着不舒服,一爪子把药炉给你打翻了,就白熬了。”   温宴一面应,一面笑。   她昨儿就已经被黑檀儿嫌弃了。   从宫里回来,许是身上有白玉团的味道,黑檀儿直接气炸了,上蹿下跳,骂骂咧咧,温宴梳洗过后,它都躲得远远的。   今儿再给它在廊下支一药炉,黑檀儿得翻天了。   曹氏看着温宴回房,这才去正屋给桂老夫人回话。   “太医有信心给宴姐儿养回来,那老婆子就放心了,”桂老夫人道,“我们宴姐儿也是有造化的,虽有坎坷,但贵人不少,太医来看诊,这是好福气。”   “您说得是。”曹氏心眼多,听出了桂老夫人的话外之意。   以养生、长命为己任的桂老夫人,很羡慕能有太医调养。   曹氏便赶紧道:“那季太医是奉了太妃娘娘之命,来给宴姐儿看诊的。   这才头一回来,宴姐儿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请太医也给您看看。   等以后,熟悉了之后……”   桂老夫人轻哼了一声:“这些人情道理上的东西,老婆子又不是个愣头青。”   曹氏奉承了几句,退了出去。   桂老夫人虽是打断了曹氏,对曹氏所说的话倒是深以为然。   一切从长计议。   不用急,也不能急。   等汤药送到西跨院,温宴皱着眉头一口喝完。   不止是她苦得直吐舌头,连好不容易允许她出现在一鼻之内的黑檀儿也受不了,躲去了博古架上头。   温宴漱了口,又含了一颗蜜煎,勉强缓过来了,抬头道:“良药苦口。”   黑檀儿白了她一眼,扭过了头。   良不良的,跟它这只猫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它要治病。   但这个苦,岂止是苦口,连鼻子都苦了。   夜色沉了下来。   锦华宫里,点亮了灯火。   冯婕妤打发了其他伺候的人手,只留下了心腹白嬷嬷。   “你急什么?”冯婕妤按住了朱晟的手,放缓了语调,道,“这事儿真也好,假也罢,轮不到你急。”   “母妃……”朱晟一脸急躁。   他昨儿散课时就过来了一回,想与冯婕妤商量商量。   没想到,成欢也在这儿,缠着冯婕妤撒娇,朱晟怎么说她,她都不肯走。   朱晟只能作罢。   今日,他在习渊殿里依旧心不在焉,散课后又匆匆过来。   朱晟压着声音,道:“母妃,依儿臣之见,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年前霍以骁回京,被父皇罚跪,儿臣让人去江南打听了,他在半道上没有做过其他能让父皇气到罚他的事儿,只有跟顺平伯府的那一桩。   顺平伯进京告状,坐实了这条,甭管他告霍以骁什么,霍以骁和温宴的关系肯定不寻常……”   “结盟也好,结亲也罢,”冯婕妤打断了朱晟了话,“霍以骁这个岁数,真要娶亲,也不奇怪。与其皇上给他挑一个家世显赫、背靠大山的,温家那个,可以说是要什么没什么了。”   自家就余一块空匾额了,外祖家亦倒了,两个当同知的叔父,根本不够看。   温宴就是个光杆子,唯一亲近的也就是成安公主。   可成安的头顶上还有惠妃。   惠妃最懂明哲保身,绝对不会去搅浑水,也不会让成安去。   先前温宴在大牢里时,成安想把人捞出来,跟惠妃都闹成什么样了,惠妃不还是一步不让,叫人死死压着成安吗?   惠妃只这么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她根本不用为儿子考虑将来,只要确保自己不偏不倚,不威胁任何人,也就不会有谁想不开去对付她。   温宴这个姑娘,霍以骁真娶了,也没有任何助力。   朱晟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不是这个意思!母妃,儿臣是担心,父皇会重新查平西侯通敌的案子。”   “不会,”冯婕妤抿了抿唇,重复道,“不会。”   朱晟质疑。   冯婕妤补充了一句:“起码,眼前不会。”   她伴君很多年了。   伴着皇上从一个普通的皇子,到储君,再到登基,冯婕妤清楚他的性情。   年轻时候的皇上,做事就不急不躁,为达目的,也能隐忍。   如今又做了这么久的君王,更是不会想一出是一出。   平西侯的案子才过去一年多,皇上即便心存质疑,也不会立刻翻案,这翻的不是什么冤屈,翻的是皇上自己。   再者,皇上质疑是一回事,着手再查又是另一回事。   除非皇上觉得,翻案比不翻案有利,否则他绝对不会再审。   他再宠着霍以骁,也不等于,他会为了霍以骁与温宴结亲,就一拍脑袋要翻案了。   朱晟看着冯婕妤,神色依旧犹豫。   冯婕妤轻笑了一声,道:“再说了,真翻案了又怎么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有陷害平西侯府,整个事情就不是我们做的。” 第150章 不大不小   “话虽如此……”朱晟迟疑着,道,“母妃,我们从中也捞了些好处。”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不咬谁是傻子,”冯婕妤说得理所当然,“白捡的便宜,我们不捡,不等于是叫别人给捡了去?   何况,只我们捡了好处吗?   一个个的,东一下西一下,使劲儿往兜里装好处。   我们还是装得少的。”   朱晟缓缓颔首。   见朱晟的情绪稳定了些,冯婕妤按住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只管听母妃的,别整天找霍以骁麻烦,你们两个闹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   打一架,你打不死他,他也不能打死你,除了让其他人隔山观虎斗,你没有任何好处!   再说了,霍以骁若真和温宴搅和到一块去了,眼下有其他人会对付他。”   “谁?”朱晟问。   冯婕妤勾了勾唇,哼笑了一声:“谁编造了平西侯通敌,谁最着急。我们好处分得少,你还要去做先锋,这不合适。你好好的,也做一回观虎斗的人。”   边上,白嬷嬷拨了拨灯芯,调整了光线明暗。   而后,她放下剪子,转头与朱晟道:“殿下,娘娘说得在理,平西侯府的事儿,真查起来也查不到您和娘娘头上。   要奴婢说,过几年真翻出来,也不一定是坏事。   不管最后扯到谁头上,只管让他们厮杀去。”   冯婕妤赞同极了:“你自己想,做事的是谁、拿了大把大把好处的又是谁?   朱茂、朱钰,哪个能真的干干净净,一口馅饼都没有碰?朱桓十之八九也占了便宜了。   甚至,要母妃说呢,真正的黑手都可能在他们之中。   我们要忍得住,看他们折腾。”   朱晟说不过冯婕妤,听他母妃和白嬷嬷分析了一通,心中烦闷散了不少,点头应下了。   “不早了,该出宫回府了,”冯婕妤送朱晟出去,再次叮嘱,“记着,霍以骁现在还姓霍,但姓朱的兄弟,你还有好几个!”   朱晟走出了锦华宫。   亲随内侍知道朱晟心情一般,都闷头跟上,不敢说一句话。   朱晟已经娶妻,在宫外置了府邸。   他气闷着回了府,直到两位美人迎上来,郁气才渐渐散开些。   第二天是朱茂的生辰。   习渊殿里,一片恭贺之声。   霍以骁亦随着贺了喜。   皇上让人送了一套文房四宝作生辰礼,朱茂很是喜欢,一整天都喜气洋洋。   待散课时,朱茂一把揽住了霍以骁的肩膀:“今儿说什么都要一块喝两杯!   前回就跟你说过了,不要再推了,不过就是家里吃个菜、喝两口酒,你躲什么?   哎,我跟你说,你想自在些,我把所有的伴读都叫上,这总行了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   朱茂乐呵呵的,霍以骁也不能直接把人甩开。   “三弟、三弟!”朱茂还在招呼朱桓,“你跟以骁说,真是,叫他吃酒,叫五次能来一次就算好的了。”   说完,朱茂倒是松开了霍以骁,去跟其他人说话了。   霍以骁活动了下脖子。   朱桓看了他两眼,淡淡道:“叫你喝酒就一块来。”   霍以骁垂眼,应了声“是”。   朱桓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始终觉得这样的应对很是奇怪。   若霍以骁是寻常伴读,那就是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便是朱茂每旬都叫人吃酒,只要朱桓自己赴任,霍以骁就不该、也不能拒绝。   哪怕,其他皇子的伴读都没有被叫上。   可事实上,霍以骁推托的时候很多。   以伴读不参与为由来推拒,可他敢拒,也是因为他不仅仅是伴读。   两种身份,都占着了,弄得前不前、后不后的。   想归想,朱桓嘴上没有再说。   离夜里吃酒还有些工夫,朱茂先去御书房谢恩,又要去给他母妃许德妃请安,众人约定了时候,各自前往他的府邸。   夜幕低垂时,霍以骁跟着朱桓一道过去。   朱茂在后花园设宴。   这宅子引活水入园,为了看水景,水边的花厅皆是落地的大扇门,只要全打开,就能把一池水都收入眼底,不临水的一面种了一片梅花,正是好景色。   朱钰已经来了,指挥着人把那些大扇门全部闭上。   “冷死了!”朱钰见了朱桓,抱怨不已,“大冬天的看什么水景,我刚一进来,差点就叫风给吹走了。”   朱桓笑了笑,问:“大哥与二哥呢?”   朱钰挑眉:“大哥好像还未从宫里回来,二哥、二哥哪次来得早了。”   主人未到,朱钰也一点儿不客气。   朱茂府上的管事自不敢怠慢他们,朱钰要什么就给什么,等朱茂回来时,朱钰已经喝上了。   “头一个醉的肯定还是你。”朱茂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钰笑道:“我醉了就醉了,以骁酒量好,让他陪你喝。”   “也是,”朱茂哈哈大笑着,冲霍以骁举了举酒盏,“今晚上不醉不归,别来辞酒的那一套。”   府邸外,朱晟从马车上下来。   他的伴读、工部尚书的孙儿董文敬跟着下来。   董文敬压着声儿与朱晟道:“殿下,婕妤娘娘说得很是在理,我越琢磨越对。”   朱晟睨了他一眼。   先前他们没有过来,是在商量冯婕妤说的那些话。   董文敬又道:“娘娘让您别跟四公子过不去,别去寻他麻烦,这一点,我倒有些不同的想法。”   “你说。”朱晟道。   “您以前和四公子的纷争不少,”董文敬斟酌着用词,“突然之间改变态度,那实在太刻意了,反倒是会引人侧目。   我以为,您还是跟以前一样,该怎样还怎样,寻麻烦嘛,不大不小的就行了。   如此一来,谁也不会多想。”   朱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挥了袖子,大步流星地往朱茂府里走。   董文敬在后面追,一脸想要再劝,又不知道要怎么劝的样子。   朱晟脚步飞快,脸色越来越沉。   什么叫不大不小?   他去年跟霍以骁打架,可是断了一条胳膊!   一整个秋冬,不敢叫胳膊受一点凉。   他在京里受罪,霍以骁下江南自在,在临安城,那是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他的胳膊,现在才勉强养回来,能发力了。   就这,他还跟霍以骁不大不小? 第151章 没什么不敢打的   花厅里,酒香四溢。   霍以骁喝了两盏,之后便是抿得多,咽得少了。   朱晟大步进来,面无表情跟朱家几兄弟打了声招呼。   “来迟了,自罚三杯?”朱茂笑着与他道。   朱晟掂了掂小酒盏,哼了声,笑道:“看不起谁呢?就这么大小的酒盏,你让四弟一个人慢悠悠喝去,其余人都换大碗吧。”   朱钰喝酒上脸,这会儿,年轻的脸庞上已然是红通通的:“二哥这是看不起我!换换换,都换大碗!”   朱晟懒得跟朱钰讲酒量。   说了也白说,朱钰在喝酒这事儿上,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反正最后都会趴下,随便他去。   “行了,都换。”朱晟大手一挥,也不管朱茂怎么说,催着管事去换。   管事看朱茂。   朱茂微微颔首。   很快,酒碗端上来,又送上来七八坛子酒。   朱晟自己先倒了一碗,闷头干了,再满上,道:“我罚过了,现在可以开始喝了吧?”   朱茂给他鼓了个掌。   朱晟心里憋着火,酒不能散火,等他看到霍以骁手边的酒碗依旧满满当当时,他啧了一声。   “我听说,”朱晟抬高了声音,引得众人都把目光聚在他身上,“那天,成安以前的伴读,叫温宴那个,被父皇召到御书房了?她是不是临安人?先前顺平伯进京告以骁状时,说以骁因为一姑娘争风吃醋,说的是那温宴吧?”   原本还一道说话的几个伴读都闭嘴了。   董文敬的筷子正伸到一半,突然间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朱桓抿着唇没有说话。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看着朱晟,神色未变,没见怒也没见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位平时就这样,便是要发火时,也是这样。   朱茂清了清嗓子,似是想打了个圆场,还不及开口,就被人抢先了。   “温宴啊,说的是温宴啊,”朱钰已经喝得大舌头了,摇头晃脑地,“好像太妃娘娘还遣了太医给她吧?”   “还是以骁厉害,走一趟江南,媳妇儿都相看好了,”朱晟忽然转向朱桓,“你看看,以骁比你还小几个月呢,都要越到你头上去了。也是,你自己都不上心,难道还指着以骁找好了他媳妇、再来替你找你媳妇?”   朱桓坐直了身子,拧着眉,道:“这才喝了多少,就说胡话了?”   “胡话?”朱晟盯着朱桓,道,“我可不觉得我在说胡话。”   “来来来,跟我喝,”朱茂伸手去揽朱晟,“我是寿星,你今儿让我喝痛快。”   朱晟不肯,朝霍以骁抬了抬下颚,对朱茂道:“你是寿星,你去找他,他满满一碗都不喝,是个什么意思?大哥你把人叫来,让人来干坐着?”   朱茂用胳膊压着朱晟,冲霍以骁打了个眼色,嘴上道:“一起喝,一起喝!”   霍以骁的手扶着酒碗,却没有动。   若是朱晟不找事,朱茂叫他吃酒,他也就喝了。   可朱晟找事找得毫不顾忌,朱钰也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假醉……   朱茂想做老好人,老好人会硬叫他来吃酒?   什么兄友弟恭,从来不曾有过。   “不想喝,”霍以骁道,“酒太冷了,喝不了。”   他近来喝温酒。   倒也不是叫温宴念出来的,而是,温宴当时备的温酒,当真适口。   朱茂府上的酒,自然差不了,但总觉得不对味。   先前,酒壶配酒盏,因着天冷,也稍稍温过,霍以骁勉强喝两盏,现在换了酒坛子,又冷又凉,他连勉强都不想勉强了。   朱晟嗤得笑出了声:“酒冷?你要喝热的?以骁,你学那些老头子呢?看不出来,年纪轻轻,毛病不小。”   霍以骁往后一靠,道:“毛病是挺多的,那天还让太医给诊了诊,又给开了一张方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朱晟想说,竟然有人以“有病为荣”,话没出口,酒碗被朱茂塞到了嘴边,他只能咽下去一碗。   他喝得岔气了,捂着胸口一阵咳嗽。   朱茂在一旁交代管事:“以骁要喝热的,你让人温些酒送来。”   朱晟好不容易缓过来,越想越不得劲儿,粗声道:“那温宴,跟着成安那么多年,以前看着也就那样,现在果然是女大十八变,那小模样小嘴,有点意思。   可惜出身上差了些,侯府到头了,爹娘又死了,这要是往皇子府钻,顶天了也就是个美人、侍妾。   也就跟了以骁,能正儿八经谋个身份。   不愧是宫里调教出来的,会钻营。   就是不知道这钻营,有没有福……”   哐——   朱晟的话没有说完。   霍以骁忽然发难,端起酒碗直直朝着朱晟的席面砸去。   瓷碗碎裂,瓷片四溅,一枚碎片从朱晟的眼睛前飞过去,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血珠子泌出,顺着眼角划下来。   “你!”朱晟跳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他不觉得痛,但掌心的红色还是刺激到了他,“你竟然敢打我!”   扬手,他把面前的酒碗也砸了回去。   霍以骁往边上一让,毫发无伤。   酒碗落地的声音刺耳。   呆若木鸡的众人纷纷回神。   董文敬低呼了一声,冲过来要拦朱晟,还未及近身,就一个踉跄滑到了,他叫道:“殿下!二殿下!”   朱晟根本听不见,霍以骁已经到了他跟前,一拳直直朝着他过来。   霍以骁出手又快又狠,根本没有给朱晟闪躲的机会,把人制住,抡起拳头就打。   “刚只是砸桌子,不叫打你,现在才叫打,”霍以骁冷声道,“我没什么不敢打的,又不是第一次打!”   朱晟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却没有成功,直到朱茂拦住了霍以骁的拳头,他才能有个喘息。   “喝多了是吧?”朱茂沉声道,“喝多了就散了,别……”   霍以骁两只手都松了劲儿。   朱晟瞬间有了机会,抬起一脚朝霍以骁蹬来。   霍以骁敏捷侧身,朱晟的这一脚,严严实实蹬在了朱茂的肚子上。   “……”朱茂吃痛地捂着肚子蹲下了身。   朱晟涨红了脸,根本不管,又要伸拳,这一拳打在了过来拉架的朱桓身上。   朱桓亦是气不顺,酒气作祟,脾气也上来了,一拳砸向朱晟。   ……   一时间,花厅里,乱作了一团。   连醉得七歪八倒的朱钰都被拖入了战局,混乱中不知道吃了谁一拳,鼻血不住往下流。   朱茂撑着桌子站起来,一脸阴沉,咬牙切齿地让管事叫人,靠着人力,生生把所有人被拖开。   两刻钟后,已经关闭的宫门重新打开。   众皇子、伴读、亲随、内侍们一溜儿到了皇上的寝宫外头。   吴公公绷着脸出来,尖声道:“皇上说了,都先跪半个时辰!” 第152章 你给朕闭嘴   说是半个时辰,可还没有跪到一刻钟,朱钰就厥过去了。   他似是真的喝得多了,被闷头打了一拳、流了一下巴鼻血都没有让他清醒过来,脑袋一歪,就趴到了地上。   朱茂就跪在他边上,想把他扶起来,手触到朱钰的手,才发现他的体温不太对劲。   很烫……   “四弟?”朱茂叫了一声,“坏了,好像是烧起来了。”   话音一落,朱钰的伴读、内侍哪里还能淡然,跪又不能不跪,纷纷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朱茂冲前方的侍卫喊道:“都愣着做什么?四弟起烧昏过去了,赶紧去请个太医来!”   侍卫们不敢耽搁,忙着去禀吴公公。   罚跪是皇上罚的,但皇子毕竟是皇子,真跪出事儿来,他们都得倒霉。   吴公公快步出来,一盏盏灯笼亮起,映亮了外头状况。   朱钰喘着气,脸烧得通红,问什么都不回话。   吴公公让内侍们把朱钰挪到偏殿,又去催太医,自己进去报给皇上。   皇上着了中衣、披着袍子坐在龙床上,趿着鞋子下来,沉声道:“把他们都叫进来。”   这个他们,自然是众位皇子。   少了晕过去的朱钰,多了个伴读霍以骁。   四人跟着吴公公入内。   “打架?”皇上指着霍以骁等人,厉声道,“还打群架!你们疯了?说说,怎么打起来的?”   朱晟性子急,道:“霍以骁先动的手,莫名其妙把酒碗往儿臣脸上砸,父皇,您看儿臣额头上的伤口,再偏一些,就砸到眼睛了。”   皇上皱了皱眉,看向霍以骁:“为什么动手?”   霍以骁淡淡道:“我要真冲着二殿下脸上砸,他就不会只有额头上一个伤口了,我砸东西没有那么偏。”   吴公公站在一旁,一听这话,脑壳都疼。   四公子真是,这会儿还火上浇油。   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嘛!   果不其然,皇上的脸色更难看了:“朕问你为什么动手?”   霍以骁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皇上按了按眉心。   霍以骁不愿意说的时候,逼他是没有用的,他跪到天亮都不会说,要不然,就是刺心刺肺的话一套一套出来。   若是平时,只他与霍以骁两人,听了也就听了。   可现在,几个儿子都在,皇上舍不出脸去听那些让自己为难的话。   “你说,给朕说明白!”皇上点了点朱茂。   朱茂看了眼朱晟,又看了眼霍以骁:“今日儿臣生辰,就在府中置了酒宴。   二弟来迟了,席间说了些话,有点儿口无遮拦,把以骁给激着了。   就是几句话的事情,只是我们喝酒喝上了头,就乱套了……”   “哼!”皇上面露不满。   朱茂这说法,两边周旋,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皇上问朱晟:“你说什么了?”   朱晟深吸了一口气:“儿臣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能把人激着?”皇上反问,“没说什么,能打起来?”   朱晟一张脸涨得通红,低垂着的脸上满满都是不甘。   看吧,回回都是这样,只要闹到了御前,他都占不着理。   明明是霍以骁先动手的,明明霍以骁装硬气不吭声,父皇的火气就能全朝着他来……   凭什么?   他是皇子,身份明确的皇子!   霍以骁呢?   不清不楚的身份,却得了父皇如此偏爱。   朱晟越想越气,喉咙里仿佛着火,他猛然抬起头,哽声道:“儿臣说,那个温宴,跟着成安那么多年,以前看着也就那样,现在果然是女大十八变,那小模样小嘴,有点意思。   可惜出身上差了些,侯府到头了,爹娘又死了,这要是往皇子府钻,顶天了也就是个美人、侍妾。   也就跟了霍以骁,能正儿八经谋个身份。   不愧是宫里调教出来的,会钻营。   就是不知道这钻营,有没有福……”   “闭嘴!”皇上大喝。   朱晟被皇上突如其来的暴怒给吓了一跳,嘴上被收住,顺溜着,把先前酒宴上没有说完的话给说了出来:“……份享……”   皇上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朕闭嘴!”   咚咚——   接连几声,被皇上喝得慌了神了内侍们纷纷跪下,脑袋埋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吴公公亦跪了下去。   那几句话一听,他头皮发麻。   这哪里是在说温宴,句句都是在骂四公子的母亲。   二殿下断不可能知道那一位的身份,这些话大概是瞎想出来的。   因为,在不知过往的人看来,那位生了儿子、却没有获得该有的名分,甚至连这个儿子都没有姓朱,自己又早早故去了,可不就是钻营了却没有福份享吗……   难怪,四公子会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皇上问及,他都不肯说一个字。   难怪,皇上会气成这样。   “你,给朕出去!”皇上咬着牙,道。   朱晟愕然看着皇上,比先前更加不知所措。   皇上看他这样,气极反笑,交代吴公公道:“去,把冯氏叫来。”   吴公公心说“坏了”,皇上都用“冯氏”来称呼冯婕妤了,可见是真的气炸了。   他赶忙退出去,打发了内侍往锦华宫。   后宫此时,亦是波涛暗涌。   殿下们打群架被罚跪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有儿子参与其中的那几位,此刻谁能安心?   俞皇后不住让人打探前头消息,得知朱钰厥过去了,她心急如焚,偏又不敢匆匆去前头保人。   皇上训斥儿子,她去掺合,只会添一堆麻烦。   谁都挂心自己儿子,谁都不敢雪上加霜,便是常宁宫里,霍太妃也只让人盯着些状况,不会指手画脚。   冯婕妤亦是急得不行。   打群架这种事儿,朱晟绝对逃不掉,而且定是先锋。   明明她昨儿千叮咛万嘱咐了,怎么朱晟嘴上应得好好的,转过天来,手上就痒了呢?   冯婕妤跟着内侍,急匆匆赶到皇上寝宫,一迈进去,就见地上一个个都还跪着。   皇上坐在一旁,不等冯婕妤请安,他直直跟朱晟道:“来,把刚才那几句话,当着你母妃的面,再说一遍。”   朱晟硬着头皮,一一重复。   冯婕妤的脸色苍白极了。   皇上的语气很平,对她道:“听明白了?钻营?你把你儿子领回去,教教他怎么说话。” 第153章 我不想要三个娘   冯婕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她垂着头,根本不敢看皇上,嘴唇嗫嗫。   她逼着自己应了一声“是”,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恭敬退了出去。   朱晟跟在她后头。   白嬷嬷候在寝宫外,见冯婕妤连路都走不稳,心里大惊。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一把扶住冯婕妤,伺候着人回了锦华宫,又把所有人都打发了。   回到自己的宫室,冯婕妤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了,跌坐在榻子上。   朱晟何时见过母妃这么失魂落魄,道:“母妃,我……”   “你闭嘴!”冯婕妤抬起头来,凤眼里全是泪水,她噙着眼泪没有落下来,“你怎么敢说那样的话!”   “为什么不能说?”朱晟不解,可见冯婕妤如此,他也不敢嘴硬下去,而是放缓了语调,问,“母妃,霍以骁的生母到底是谁?”   冯婕妤皱了皱眉头。   “肯定也是宫里的女人吧?”朱晟又问,“多见不得光的身份,才能让父皇把霍以骁养在霍家?”   “无论她是谁,都不管你的事情!”冯婕妤急切道。   朱晟气闷不已。   “我知你不服气,可……”冯婕妤长叹了一声,“母妃也不知道他的生母到底是谁。”   闻言,朱晟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冯婕妤。   若说朝堂上的官员们猜测纷纷也就算了,为何连同为父皇女人的母妃都不晓得?   “母妃不知道,德妃、唐昭仪她们难道也不知道?”朱晟不解极了。   关于霍以骁母亲身份的问题,他问过冯婕妤几次,次次都没有答案。   冯婕妤总是推说不知情,朱晟只当她是故意瞒着。   直到现在,从冯婕妤的口气和状态里,朱晟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这让都不知道该怎么信了。   白嬷嬷安慰一般揉着冯婕妤的肩膀,道:“殿下,娘娘是真的不清楚。”   “唐昭仪怀朱桓时,边上就没有另一个月份差不多的女子?”朱晟哼了一声,“别真是拿不出手吧?连抬举都抬举不了。”   冯婕妤的脸色廖白。   她抬手捧住了朱晟的脸,一字一字,声音颤抖:“你知道你父皇为何震怒吗?”   朱晟的眼神闪了闪。   “‘钻营’二字,谁都能说,你我母子不能。”冯婕妤道。   朱晟问:“为什么?”   冯婕妤苦笑了两声,眼泪涌出,大颗大颗往下落:“在你父皇眼里,满后宫的女人之中,我是最懂钻营的那一个。”   朱晟愕然。   冯婕妤继续道:“是我,趁着他醉酒,爬了他的床,以此成为了皇子府中的美人,是我,借着怀孕,差点让唐氏小产……”   朱晟的舌头都木了:“不、不是,母妃算计父皇,这么多年,父皇怎么还宠着您?还那么宠成欢?”   “大概是因为,他更讨厌其他人吧?谁知道呢?”冯婕妤惨笑,“你明白了吗?靠钻营在享福的,是我。”   朱晟的脑袋嗡的一下,仿若是那只酒碗,正正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碎片溅开,划了他一脸的血,湿漉漉、黏糊糊的,让他跟个跳梁小丑一般,可笑至极。   他自以为在骂温宴、在骂霍以骁生母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在骂他的母妃……   “不……”朱晟颤抖着,喃着。   不对。   一定不完全是这样!   母妃走了这么一条路,走成了,她是婕妤娘娘,而他,姓朱名晟,是父皇的儿子,是朝廷的二皇子!   霍以骁却姓霍!   朱晟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想得没有错!   霍以骁的生母,身份肯定更加不堪,手段肯定更加难看,所以他姓霍,他姓霍!   可父皇偏宠他,偏得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寝宫之中。   朱茂和朱桓已经被皇上打发了,只留下霍以骁。   “朕知道那些话不好听,”皇上叹了一声,“你护母心切,但你不该动手。”   霍以骁沉默。   皇上伸出手,示意他起身。   霍以骁没有动,皇上给吴公公递了个眼色。   吴公公上前,扶住霍以骁,轻声道:“四公子,您先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霍以骁敛眉,没有再僵着,还是站起了身。   “朕以为,你现在这样的身份,的确不太合适,”皇上来回踱步,道,“朕今年想东巡,登泰山祭天,你到时候一块去,来年,你把身份改过来,你就是朕的儿子,你就是皇子……”   霍以骁听他这番话,丝毫没有会被“认回”的喜悦,反而是一片冰冷。   “您要把我记在谁的名下?”霍以骁顿了顿,“您能把我记在谁的名下?您敢让天下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吗?”   皇上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线。   霍以骁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已经被按上了一对父母了,不想再认一个没有关系的‘母妃’。   我娘已经走了,您不能承认她,可她就是我娘。   您可以有三位母亲,但我不想要三个娘。”   “混账!”皇上扬起胳膊,一巴掌就想往前扇,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打下去。   霍以骁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仿佛无论皇上这一巴掌打还是不打,他都不会躲开。   皇上深吸了几口气,压住心中火气,道:“出去吧,先出去吧。”   霍以骁的礼数上挑不出一丝错,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可这样的恭敬,在这一刻,显得十分疏离与可笑。   吴公公斟酌着,劝道:“皇上,前尘旧事,还需慢慢让四公子了解,他不知道您的为难,心中难免怨怼。”   皇上的眸子幽深。   良久,他哼笑了声,情绪复杂:“以骁,他什么都不知道……”   霍以骁回了漱玉宫。   躺在床上,他毫无睡意。   翻来覆去了一刻钟,干脆放弃了,出了寝殿,不顾小内侍们的惊呼,跳到了大殿顶上。   皇城大半都收入眼底,黑夜之中,灯火阑珊。   冷风席卷,他坐在顶上,就这么想起了温宴。   小狐狸曾在他的庄子里,半夜去爬屋顶,愁得邢妈妈几宿几宿不敢睡……   想起邢妈妈束手无策倒苦水的样子,霍以骁眉心的川字化开了。   他笑了笑。   这宫里真没意思。 第154章 打都已经打了   常宁宫。   霍太妃半宿未眠。   待听闻霍以骁后半夜是在漱玉宫房顶上过的,她重重按了按太阳穴。   等齐公公把霍以骁请进了西暖阁,霍太妃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他打群架,还是说他睡屋顶。   “皇上说了怎么罚吗?”霍太妃问。   霍以骁答道:“没有说,许是又不罚了。”   霍太妃的眉头皱了起来,问:“没挨罚,你还挺不高兴?”   见霍以骁沉默,霍太妃的心倏地一紧。   可不就是不高兴吗?   无论起因是什么,伴读和皇子动手,最后在场的都牵连了,都应该有个说法。   最好的重罚,这是个交代。   若不然,依着错处,各打五十大板,有多少错罚多少,也是一种方式。   最最不妥的,就是不罚和轻罚。   昨儿夜里,朱晟在御书房里被狠狠喝斥,又让失魂落魄的冯婕妤领回去,群架起因的一端已然是“罚”了,而另一端的霍以骁又是不痛不痒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看起来,霍以骁没有损失,甚至占了上风。   可这样的偏宠,有害无利……   霍太妃想,霍以骁自己也清楚,所以没有挨罚,他一点儿也不高兴。   一些话语在霍太妃的喉咙里转着,斟酌了一阵,还是先忍住了。   等霍以骁离开,霍太妃打发了人手,只留了邓嬷嬷,低声道:“我怎么越想越觉得,以骁这孩子是故意的。”   邓嬷嬷微怔:“您的意思是……”   “他想让皇上重罚他,几次和朱晟打架,去江南也不消停、弄得顺平伯进京告状,不该做什么、他偏做什么……”霍太妃顿了顿,又道,“他在试皇上能纵容到哪一步,又或者是逼皇上狠狠罚他。”   邓嬷嬷抿了抿唇:“四公子心思重……”   霍太妃失笑着摇了摇头。   这宫里,心思浅的活不了。   谁不是被逼出来的。   习渊殿今日无课,但昨晚的事儿早就传开了。   言官们积极,各种议事的折子一本接着一本,霍怀定也看了几本,饶是他自认镇定,都难免有些头晕眼花。   待听闻霍以骁中午回了霍家宅子,霍怀定逮着午间休息,急匆匆赶回了府里。   “你明知道二殿下故意惹事,你为什么要上当呢?”书房里,霍怀定压着声儿,一脸愁容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笑了笑,满不在乎:“打都已经打了。”   霍怀定不赞同地看着他。   霍以骁道:“伯父,我自己有分寸,朱晟那人,就是欠揍,就这么简单。”   昨夜之事,霍以骁不愿意深谈,霍怀定只能作罢。   看着霍以骁离开,霍怀定一脸愁容。   诚然,朱晟欠揍,但真不该由霍以骁一而再、再而三的动手。   哪怕是真真正正的“兄弟”,朱茂和朱晟打一架,御书房里也要论个对错高下,而不是跟现在一样,不了了之……   霍以骁是一次次被这样的“不了了之”给架在了火上烤。   别说朝堂上如何看,朱晟等几位殿下,又怎么可能不对霍以骁心生怨怼?   这么一个“兄弟”,让他们疑惑他的出身、质疑他的受宠、担忧他的威胁,人之常情。   霍怀定也是看着霍以骁从最初时候的避其锋芒、能让就让,改变到现在会和朱晟争锋相对,皇上若再一意孤行,这种矛盾只会继续激化……   哎……   出了书房,霍以骁离开霍家,到了温家旧宅。   站在地窖入口旁,他才想起来,温宴酿的那些酒,最短也要一旬才能喝,现在还差些日子。   遗憾。   霍以骁转身要走,忽然听见了两声喵叫。   他循声望去,就看到了那只熟悉的黑猫,踏在院墙上,冲着他晃了晃脑袋。   下一刻,温宴从外头翻进来,唤了一声“骁爷”。   语气熟稔,且毫不意外,像是一早就知道了他会在。   霍以骁道:“你来得倒是挺巧。”   温宴笑着道:“黑檀儿见你从霍家出来,就来告诉我了。”   屋顶上的黑猫洋洋自得,舔了舔爪子。   霍以骁:“……”   果真是知道了他在。   他竟忘了,温宴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得力的眼线。   霍以骁打开了地窖,顺着台阶下去。   温宴跟着往下。   前回用过的小杌子还在里头,她便坐了下来。   “昨儿又打起来了?”温宴开门见山,抬头问霍以骁。   霍以骁用鼻音简单回应。   “你来这儿,是想借酒消愁?”温宴说着,自己笑了声。   霍以骁听出她在打趣,道:“口里没味而已。”   温宴冲地窖口的岁娘比划了一番,而后道:“我带了茶叶来。”   霍以骁挑眉,看着岁娘一样样往外掏东西,不止是茶叶,还有两只茶盏,一只茶壶,若论品茶,实在是太过寒酸,但是只润个口,倒也够了。   小炉子是温家原来的东西,岁娘上回从一堆狼藉物什里翻出来的,热水不成问题。   岁娘在外头煮水,热腾腾的水送到地窖里,温宴泡了茶。   这回的茶叶味道陌生,是霍以骁之前没有在温宴这儿尝过的。   不仅仅是茶香,入口带了一丝甘甜,却又不似蜜糖的腻。   清雅微甜,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温宴这时候才问:“二殿下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吗?”   “他说过什么中听的吗?”霍以骁反问。   温宴一怔,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故意拿不中听的话戳你,你就动手了。”   霍以骁道:“我也不是头一次打他。”   温宴不接他这话,只是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看到霍以骁蹙眉,她才道:“局是大殿下的局,骁爷不和二殿下打起来,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坑等着你,你不想踩大殿下的坑,所以干脆跟二殿下动手。”   霍以骁的眸子倏地一紧。   温宴继续道:“骁爷惹的事儿,多是与二皇子有关,因为他不依不饶寻你麻烦。我觉得吧,寻了就寻了,我反正挺想寻他麻烦的。”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嗤的笑了笑。   他以为小狐狸会揪着朱茂到底挖了什么坑来分析这样那样,没成想,温宴不管了,她只想做惹是生非的那一个。 第155章 躲不开的   霍以骁掂了掂手中空了的茶盏,然后递到温宴跟前。   温宴添上,又给自己添了些。   热气氤氲,霍以骁透过水汽看着温宴,慢条斯理道:“你?你找他什么麻烦?”   温宴道:“哪怕我不主动找他的事儿,他还是会找你的麻烦。而我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   霍以骁的舌尖顶着后槽牙。   这个说法,温宴说了很多遍了。   信口开河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小狐狸说话,顶多就能信一半。   可这会儿听起来,这话竟是顺耳许多。   比起皇上要求的什么假的不能再假的“兄友弟恭”,和温宴一条船,总比和朱茂、朱晟他们当真兄弟强多了。   所谓的兄弟,真与假,信不信的,都不顺耳。   于朱茂他们是,于霍以骁也是。   “跟我一条船,”霍以骁道,“那你麻烦大了。”   温宴莞尔。   本来也没有想小过。   她也好,霍以骁也罢,都是其中的棋子。   他们只要还在皇城的这副棋盘上,不管是退、还是站在原地不动,麻烦都会纷至沓来。   躲不开的。   既如此,不如主动迎上去。   霍以骁道:“朱晟会老实些时日,他昨儿吃了大亏,冯婕妤亦要蛰伏。”   朱晟就是这样的性子,霸道一阵,吃亏了就隐一阵,之后再卷土重来。   温宴了然地点了点头。   霍以骁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找朱晟麻烦不难,但你悠着些,他不是顺平伯府的那种纨绔。”   温宴挑眉。   霍以骁直接道:“我怕你把他折腾死。”   温宴忍俊不禁:“骁爷这么看得起我?”   霍以骁:“……”   这是看得起?   “不会折腾死,”温宴重复了一遍,“不会折腾死,我得把他给你留着。”   朱晟是个很容易就被挑衅、激怒的人,在一些布局之中,他就是个炮仗,一旦摸不清底细的时候,霍以骁可以靠这个炮仗来破局。   跟昨天晚上似的,甭管朱茂原本是如何打算的,只要霍以骁和朱晟打起来了,所有的布局都没有用了。   霍以骁没有再说什么,几盏热茶饮下,一股倦意袭来。   他的身子往后一靠,倚着墙,睡着了。   温宴轻手轻脚地从他手中取出茶盏,冲岁娘比划了一番。   隐雷肯定在附近,温宴让岁娘去找,给霍以骁拿身能盖一盖的大衣过来。   虽然霍以骁不怕冷,这地窖里又避风,但这么睡,总归不是个事儿。   没有等多久,岁娘抱着一件裘衣进来,与温宴咬耳朵:“姑娘,隐雷说,骁爷后半夜就没睡过,爬到了漱玉宫顶上,坐了一个晚上。”   温宴接裘衣的手顿了顿,转眸看向霍以骁,心头一紧。   岁娘又道:“说是最后其余殿下都走了,皇上只留了骁爷,不晓得里头说了些什么,骁爷出来时面色很难看。”   温宴颔首,轻轻把裘衣给霍以骁盖上。   别人不晓得,温宴却是知道的。   皇上和霍以骁能说些什么的?   左不过就是那些。   前世,这一矛盾夹在两人中间,从没有消除过。   哪怕是为了复仇,霍以骁曾经把难堪的真相摊开来,但那些终究只是手段的一环,而无法公布于世。   他的生母,无法被承认。   他也不想为了得一个皇子身份,去认一个不是母亲的母亲。   这是霍以骁最后的底线和坚持。   霍太妃曾跟温宴说过,出身无法选择,那些都不是霍以骁的错,可最后是他在承受后果。   温宴也半夜爬过屋顶,但霍以骁在宫殿顶上时,所思所想,他的心境,肯定与她截然不同。   温宴重新坐回杌子上,轻轻哼着曲子。   前回两人坐船去茅家埠,霍以骁在小舟上睡着了,温宴哼的就是这段。   舒缓又轻柔的曲子里,霍以骁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二皇子府中,朱晟一脚踹在了几子上。   他中午才离开锦华宫,皇上让他闭门思过。   冯婕妤说的那些话,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以至于他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皇子妃刘氏带人来探他,才进了书房门,就被朱晟给轰了出去。   昨晚他骂温宴出身差、侯府到了头,可看见刘氏,朱晟只觉得头晕眼花。   温家不行,刘家难道就行了?   刘氏出身诚意伯府,一代比一代逍遥自在,根本不掺合朝堂事务,很是闲散。   当然,想掺合也没有本事掺合,刘氏的两个哥哥,蒙阴挂着了闲职,根本不是干正事儿的料。   也是他朱晟瞎了眼,看刘氏模样标致,请父皇赐婚。   没想到,刘氏就是个木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他现在是越看越不喜欢。   不及他府中的几个美人有趣。   话说回来,霍以骁若真娶了温宴……   温家没什么用,但霍以骁能靠着霍家。   啧!   朱晟越想越不满,让人把亲随叫到了跟前。   “事情还没有办妥吗?”朱晟道。   亲随垂着头,道:“那边还在考虑,殿下先前说的是给他半年工夫……”   “我现在没耐心了!”朱晟厉声道,“你去告诉他,三天之内给我答复,不然,他干过的那些好事,就自己去收拾吧。”   亲随应下,退到了门边,又被朱晟叫住了。   “投诚有投诚的样子,”朱晟道,“他总得做些让我满意的事,空口白话,我懒得听。”   ……   地窖里,霍以骁睡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   他按着脖子动了动,睁开眼睛,对上了温宴的目光。   温宴一瞬不瞬看着他,似是有话要说。   “看什么?”霍以骁动了动嘴皮子,刚刚睡醒,声音有些哑。   “季太医那天给你看诊,看的是什么?”温宴问。   “作息无序,”霍以骁说完,见温宴一愣,他又解释了一句,“夜里难眠,白天时不时犯困,你在临安也见识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想睡了。”   温宴蹙眉。   在临安时,霍以暄说过这个。   当时,他们都把这个定义为得空又年轻爱睡。   可事实上,在霍以骁这儿,是作息无序。   “太医怎么说?”温宴追问。   “调养而已,”霍以骁答得很随意,“真把它当病治?” 第156章 乐子   病?   温宴心里咯噔了一声。   霍以骁见温宴神色凝重,仿佛是真的在思考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他便问:“魔怔了?”   “骁爷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病,”温宴顿了顿,望着霍以骁,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是毒?”   霍以骁:“……”   真是魔怔了。   连毒都疑心上了。   这一年间,他除了作息之外,一切都正常。   吃喝上与先前一样,练功时也没有浑身无力的状况,想事情也不迟钝……   世人常见的所谓中毒的状况,霍以骁一丁点也没有。   可是,大千世界,一个人的见识总归是浅薄的,他没有见过的、不曾听过的,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这念头忽然间涌入了脑海。   一闪而过。   霍以骁自己都失笑了声。   温宴问道:“你不信我?”   霍以骁把茶盏放下,抱着胳膊,道:“听着也有可能。”   小狐狸魔怔,把他都给带偏了。   只不过,他这样的立场和身份,有人要咬牙切齿地给他下毒,好像也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   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他、害他,就让他睡不好,多少出个气,多寻常啊。   温宴咬着唇,沉默了一阵。   前世时候,霍以骁是中过毒的。   瑞安十二年,也就是在她被霍太妃接回宫的前一年,霍以骁服过寒食散。   那玩意儿本事治寒症的药方,没有寒症的服用,便成了毒。   腊八宴上,霍以骁跟昨儿夜里一样大半夜爬屋顶发疯;除夕夜里,他又大冷的天跳到御花园的池子里……   皇上又是气又是恨,御书房里弹劾他无状的折子一叠又一叠。   霍以骁当时没有都没有解释,他说酒劲上来了,想做就做了,态度狂妄。   直到半个多月后,霍太妃才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酒劲,而是寒食散。   霍太妃追问过,霍以骁说他是自己服的,图个乐子而已。   “乐子”两字,却让霍太妃哭了出来。   明明是被人害了。   乐的是别人,苦的是霍以骁自己。   那寒食散不晓得下在了酒中还是菜中,分量大,足以让人在席间失态。   霍太妃与霍以骁,当时都不晓得这东西的危害,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真凶”。   等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根本抓不到线索,霍以骁除了吃哑巴亏,又能如何?   最最可恨的是,霍以骁已经有了瘾,去瘾就耗了半年多,以至于温宴再见到霍以骁时,他消瘦得她险些都没敢认。   不止是瘦了。   少年和青年,自也不可能毫无变化。   霍以骁长高了很多,五官能看出熟悉的影子,但再细看,又很不一样。   他给人的感觉,整个都变了。   脸颊凹下去,越发显得阴郁,性情孤戾,看人时,浓黑的眸子里透出来的森森阴鸷气息,真是藏都藏不住。   有些时候,温宴甚至觉得,霍以骁的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可能会拉着所有人一道去死。   一开始,说一丁点都不怕是骗人的,但温宴为了翻案、为了温章的前程,她逼着自己跟霍以骁相处。   磨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霍以骁并不那么信任她。   因为,各种各样的闷亏,那五年里,霍以骁吃得太多了。   万幸的是,他们两个人慢慢走了过来,有了信任,有了相携而行。   所以,霍太妃后来每每与温宴提及时,都极其难过,若是温宴能早些在霍以骁身边,时刻注意他的状况,很多亏就不用吃了……   温宴亦是如此想的。   偏执的苦闷,伤别人,更伤霍以骁自己。   她今生急着进京,便是因此。   现在想来,有人能让霍以骁吃寒食散,那么,霍以骁现在的状况,谁又能说不一定是毒呢?   眼看着温宴的眉头越皱越紧,霍以骁伸出手去,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弹。   温宴猛得回神,瞪大眼睛看他。   霍以骁的声音懒洋洋的:“丑,碍眼。”   一时之间,温宴都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无奈好。   “下毒也没那么容易,”霍以骁道,“在京里时,总要去习渊殿,要吃饭睡觉,也许防不胜防,但你别忘了,我离京下江南,前后数月。   去江南时,我身边只有隐雷,你总不能猜到伯父和暄仔头上去吧?   就这么几个人,吃喝与京中都不同,有什么药效能持续这么久?”   温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霍以骁说得对,什么毒,几个月的时间里,早就散了。   可他在临安城那样子,根本就是“病入膏肓”。   一面想,温宴一面伸手去拿茶壶。   手触到壶柄时,温宴的动作一顿,有个想法从脑海中划过……   茶叶。   “茶叶!”她低呼了声,“你的茶叶!”   倏地,霍以骁的眸子一紧。   饮茶,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他平素喝惯了什么,一般也都不换。   每个月,宫里领了茶叶,他喝着顺口,下江南时也带着。   若是茶叶有问题,倒的确会……   温宴理着思绪,道:“你的茶叶,我喝过,大公子也喝过,如此说来,若问题真的在茶叶里,量应该很少,我们这样偶尔饮一回的,也没什么影响,骁爷是饮了很长时间,日常都是用它,才会作息无序。”   这种就很麻烦。   效果弱到要长久使用才能显现,查证就困难极了。   甚至连这茶叶是怎么出的问题,都不好查得水落石出。   “是与不是,”温宴道,“你把茶叶换了,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先用我的茶叶吧。”   霍以骁道:“也未必一定是茶叶,就先试着来吧。”   华灯初上时,温宴回了燕子胡同。   霍以骁得回宫去。   漱玉宫里,当值的内侍们战战兢兢着,这位昨儿睡屋顶,今天也不晓得还有什么动静。   偏偏,皇上不罚四公子,但万一出了状况,他们各个都要倒霉。   提心吊胆了大半宿,四公子安安静静睡觉,众人才算是定了心神。   这一夜,算是风平浪静。   翌日,习渊殿中,因着朱晟禁足,没有了他冲锋陷阵,亦是毫无波澜。   仿佛是,前天的那场闹剧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157章 闲着也是闲着   已替换   ------------------   夜幕低垂。   雅间里,坐在首座上的人靠着椅背,端着酒盏摇头晃脑。   “没点儿意思,”他嘀咕了一声,“很没有意思!朱晟那家伙不在,太没劲儿了。”   下首,有一人附和道:“您说得是,上午,习渊殿里讲解文章,下午,校场上练习射术,别说您了,我都差点儿打瞌睡。”   “我怎么就打瞌睡了?”首座之人道,“朱晟得老实些日子了,十天半月到不了习渊殿……”   他得有半个月没有乐子。   烦!   把酒盏扔在桌上,他道:“先前让你们去江南打听,打听出来什么了?”   一小厮上前,低声禀道:“那阮执杀妻的案子……”   来龙去脉,讲得七七八八。   首座之人听得不住挑眉。   死刑需三司核准,案卷自然送到了京中。   只是那上头不会写霍以骁去了阮家院子,也没有具体写明起因是阮、温两家的和离,只写了知府阮执冲动杀妻。   “有意思,”他抚掌道,“阮执那个儿子,阮孟骋是吧?被定安侯府意义和离的前姑爷,他现在在哪儿,等着给阮执送终吗?”   小厮道:“去江南的人没有找到阮孟骋的下落,听说早早就离开临安城了。”   “啧!”他不满道,“这人本可以用一用,你们把人翻出来。”   见小厮迟疑,他又问:“什么事儿,直接说。”   “有一个传闻,不知是真是假,”小厮斟酌着道,“在我们的人去临安之前,也有外乡人去打听事情了,京城口音,可能是二殿下的人。”   “哦?”首座之人想了想,道,“那十有八九是被朱晟给截胡了,行吧,他这么积极,那就给他了。反正他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指着他给我多折腾些乐子呢!”   被称作很闲的朱晟,此刻正在府中发脾气。   亲随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   朱晟砸了个笔架,这才冷声问道:“他答应了没有?”   亲随心里直叫苦。   昨儿说的还是三天内,现在才过了一天……   “还在考虑……”亲随答道。   朱晟嗤了一声:“他有什么好考虑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脚步声从外头传来,而后,有人在门外站定。   “殿下。”   声音婉转如黄鹂,柔得人骨头都酥了。   朱晟脸上的戾气散了些,示意亲随开门。   外头的是齐美人,她冲朱晟甜甜一笑。   朱晟招了招手。   齐美人莲步上前,被朱晟一把扣住了纤细的腰肢,她娇娇惊呼一声。   亲随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把书房的门关上了。   半夜时,京城落了一场大雨。   霍以骁被雨声吵醒,他披着外衣起身,走到了博古架旁。   他日常使用的茶叶罐子就放在这里。   桌下竹篾里拢着一桶热水,夜里他歇下之前才放起来的,这会儿还很热。   霍以骁夜视好,没有点油灯,不疾不徐地从茶罐里取出一小戳茶叶冲泡。   熟悉的茶香冒了出来。   也许是心中存了质疑,只觉得这味道熟悉之中还透了些许陌生。   霍以骁晃着茶壶,把味道泡出来后,茶水倒入了脸盆里,然后,泡第二道。   他饮茶,一般五道,此刻浪费起来,也丝毫不含糊,五道水攒在脸盆里,推开后窗,一块儿泼出去。   茶水与雨水混在一块,毫无踪迹。   温宴让他换茶叶,还得换得不知不觉。   不在宫中里,霍以骁可以喝温宴给的,但这旧茶叶还得正常消耗,瞒天过海这种事儿,他自认在行。   尤其是,京城很快就会入春,春季雨水很多。   应对的方子有了,但不爽就是不爽。   酒对他而言,就是个消遣,反倒是茶瘾更重些。   喝不得茶,还得闻着茶味……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他明儿还是去霍家住吧,起码想喝茶时,不用担心那么多。   翌日。   雨一直下到了散课时。   淅淅沥沥的,连衣服都染了潮意,叫人很不舒服。   朱钰时不时抱怨着。   朱茂笑着道:“年年这时候,你都嫌弃天气。”   朱钰皱着眉头,道:“每年都比前几年更嫌弃,今年更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拿手摸向鼻尖。   “唉!”朱钰痛得倒吸了一口气。   朱晟那一拳实在太狠了。   朱钰年纪小些,起热厥过去也就是难受那么一下,等热下去了,又能活蹦乱跳了。   鼻子的痛苦却不然。   当时鲜血直流,到今天还依旧碰不得。   “他要在这儿,我也得给他来一拳!”朱钰咬着牙,道。   外头雨停了,朱钰一脸嫌弃着走出去:“赶紧回吧,说不准等下又下起来。”   霍以骁起身,想与朱桓说自己要出宫去,余光瞥见一内侍在廊下探头。   内侍恭谨地给还留在习渊殿里的众人行礼,而后道:“四公子,皇上召您去御书房。”   朱桓的眼皮子都没有抬,嘴上淡淡道:“你去吧。”   霍以骁随着内侍到了御书房。   皇上坐在大案后,低头批着折子。   见霍以骁来了,他放下朱笔,问道:“太医开了方子,你用着如何?”   霍以骁垂着眼,答道:“还是老样子,本就是调养的方子,不是灵丹妙药,才用几天而已……”   “灵丹妙药也没用!”皇上打断了霍以骁的话,气道,“大半夜爬屋顶上睡,大罗神仙都没法给你治!   那天你酒气上头,朕不跟你计较,现在你清醒着,以骁,朕不想罚你,你自己做事得掂量。”   霍以骁垂着眼:“您可以罚我。”   皇上哼道:“整天讨罚的,就你了!”   等霍以骁出御书房时,天色大暗。   马车在霍家外头停下,他从车上跳下,大步流星走进去。   霍以暄的院子里没有灯光。   霍以骁奇道:“他人呢?”   小厮道:“大公子出去吃酒了。”   霍以骁问:“还是常去的那家?”   “好像不是,”小厮答道,“今儿惠康伯世子做东。”   霍以骁一怔:“谁?”   “惠康伯世子,还有太常寺卿府上的公子,都一块去了。”   霍以骁的眉头皱了起来。 第158章 寻人   霍以暄的人缘一直不错。   有个贵为太妃的姑母,父亲又在都察院中做事,霍以暄在京中行走,原就不会有多少不方便的事儿。   再者,他本身性格好,自然能呼朋唤友。   可是,正如霍以暄前回告诉温宴的那样,他和惠康伯世子和太常寺卿方启川家的公子们,只是认得,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霍以骁略一思量,转身出了霍宅。   也许是他疑心太重,但他真的觉得有些巧。   若是温宴没有提起来过,霍以骁听说霍以暄被叫出去吃酒了,便不会往心里去。   京中公子们结交往来,大晚上的,吃酒算是最“正儿八经”的了。   出格些的,吃花酒,甚至是坊间夜场的斗鸡、斗蛐蛐,各种消遣多了去了。   霍以暄对斗鸡斗蛐蛐没有兴趣,吃酒还是会赴宴的。   两人关系好,可亦不会好到连对方和谁吃酒都管。   偏偏,温宴当时问的就是这两家。   京中世家、官宦,数不胜数,便是温宴的“仇家”,也能列出来长长一串,如此状况下,她只提了这两家……   小狐狸有小狐狸的路子。   温宴每次都跟指天发誓一样表忠心,但她不愿意解释的事情就决计不吐一个字。   一如温宴知道他跟着霍怀定下江南一样,她兴许还知道些什么,是和惠康伯府和方启川家里有关的。   而那些关系,又与霍以暄有关联。   燕子胡同里,各家的灯火都亮着。   若是翻墙进去,眼下真不是个好时机。   霍以骁捡了块石头,掂了掂,从西墙外丢了进去。   咚!   那石头也不知道是砸了什么,动静颇大。   顷刻间,响起了一声猫叫。   岁娘推门出去看,又急匆匆地跑进来,禀道:“姑娘,外头丢进来的。”   温宴看着岁娘掌心的石头,一下子了然了。   她从屋子里出来,正欲绕去后墙,就见胡嬷嬷在月洞门那儿探头。   “三姑娘,什么动静呀?”胡嬷嬷问。   温宴道:“黑檀儿打翻了东西。”   屋檐上,黑猫脚步一顿,低头看着温宴:“喵?”   胡嬷嬷笑道:“猫儿就是这样,今儿早上,还险些把二姑娘的花盆又给打翻了。”   温宴附和着胡嬷嬷,抬头看黑檀儿,冲它眨了眨眼睛。   黑檀儿猛得扭过头去。   让它被黑锅,还笑话它。   它不吃这一套!   明天温慧的花盆全没了!   哼!   温宴比了一根手指:“一条鱼。”   黑檀儿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温宴又添了一根:“二条鱼。”   黑檀儿犹豫着把脸正了过来,对着温宴勉为其难地叫了两声,从屋檐跃到墙上。   墙外胡同里,霍以骁与黑檀儿大眼瞪小眼。   黑檀儿甩了甩尾巴。   温宴看明白了,赶紧让岁娘拿了一件斗篷,往外头走。   胡嬷嬷惊讶极了:“这大晚上的,姑娘要出门?”   温宴颔首:“有些事儿,很快就回来,妈妈替我和叔母说一声。”   胡嬷嬷忙不迭点头。   若是温慧、温婧此刻要出去,胡嬷嬷肯定不让,但温宴不一样。   三姑娘做事素来有章法,连二夫人都天天想向三姑娘学习,胡嬷嬷怎么会胡乱置喙。   温宴出门,绕到西侧。   此处几乎没有人经过,自然是黑漆漆一片,只靠旁处透过来些灯火,根本照不亮,勉强就是个轮廓。   温宴太熟悉眼前这人了,哪怕仅仅是个轮廓,她也注意到,霍以骁有些急躁。   “骁爷?”温宴唤他。   霍以骁开门见山:“暄仔被叫去吃酒了,惠康伯世子做东,方启川家的几个公子也在。”   温宴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几分意外又几分慌乱。   霍以骁注意到了,他想,温宴肯定是知道什么。   “何时去的,去了多久,去的哪里?”温宴急忙问。   “傍晚去的,还在喝着呢,地方不知道,”霍以骁说完,抿了抿唇,“你知道些什么就直接说。”   温宴收在袖口里的手攥得紧紧的。   她所知道的,根本无从说起。   前世,霍以暄的病故很是突然,毫无征兆,温宴疑心与那场酒有关,可那些终是她的猜测,并不是已经坐实了的事情。   以前事推断今世,结论是这酒不喝最好。   只是没有想到,本该在秋闱后才发生的酒局,在这个冬天的尾巴里,登场了。   甚至,没有人能告诉温宴,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霍以暄有没有和那些人一道吃过酒。   既然事情出了,没有时间让温宴分析利弊、前思后想。   心一横,温宴道:“哪有功夫慢慢来解释什么来龙去脉,眼下先寻到大公子下落要紧。”   霍以骁眉梢一扬。   果然,避重就轻。   小狐狸不想答的事儿,立刻就会转开。   不答就不答吧。   追问下去,小狐狸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编故事,听着更糟心!   偌大的京城,想寻人不是易事。   霍以骁看向蹲在墙头的黑檀儿,啧了声:“猫鼻子不能当狗鼻子用。”   黑檀儿正舔爪子,闻声顿住了,而后从墙上一跃而下,一巴掌往霍以骁肩膀上招呼。   霍以骁闪身避开。   黑檀儿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极其不满地叫了两声。   温宴把它抱起来,一面顺毛,一面说好话:“把人找到,别说两条鱼了,你肚子能吃多少就有多少。”   黑檀儿嘀嘀咕咕了一通。   霍以骁看着那一人一猫,就此达成协议。   胡同口,隐雷备了马车,霍以骁和温宴前后上去,回到了霍家外头。   霍以骁交代隐雷:“知会伯父和伯母,让家里人都出去找,就说是‘伯母突然病倒了,急着找儿子’。”   隐雷应下。   黑檀儿从帘子里头跳出去,几个跳跃落在马背上。   马儿不安地踢着蹄子。   黑檀儿不管,呜噜呜噜了两声,算是安慰过马儿了,然后前爪一伸,指了个方向。   车把式:“……”   这猫什么意思?   车厢内,霍以骁道:“照它指着路走。”   车把式:“……”   这猫还能指路?   乖乖!大半辈子了,只听说过老马识途,从没有见过猫儿比划路线的。   他真是见识太浅了。 第159章 总要选一个   黑檀儿指挥着车把式,在京城大街上行驶。   最初那段,也许是气味浓,它指的很顺。   待从城北跑到了城东,每一处路口时,都要等候一会儿,黑檀儿才能给出方向。   越行,越远,也越慢。   终于,黑檀儿亦无法再判断,跳回到车里,冲温宴喵了一声。   温宴对霍以骁道:“它不确定方向了。”   霍以骁皱着眉头下车。   事实证明。   猫鼻子比起狗鼻子,还是差了一些。   可惜,现在不是逗猫玩儿的时候,不然他肯定得好好笑话黑檀儿。   温宴也跟着跳下了车。   城东这一带,温宴从前很少来,一切都显得陌生极了。   霍以骁确认了一下位置,突然灵光一闪,问车把式道:“这里离京卫指挥使司的衙门是不是很近?”   车把式道:“衙门就在前头,拐过两个弯就到了。”   霍以骁示意温宴回马车上,道:“走,去看看徐其润今儿当不当值。”   徐其润,惠康伯的次子,是惠康伯世子的胞弟。   他们亲兄弟,弟弟总知道哥哥平素喜欢在那家酒肆宴客了吧。   即便徐其润不在,衙门里的其他人也多少了解他的喜好与去处。   比霍以骁和温宴在这一带转悠强多了。   车把式驾车到了衙门外。   霍以骁身上有出入宫门的腰牌,即便衙役不认得他,也会行个方便。   能随意出入皇城的人,难道还进不了他们这衙门嘛。   “徐其润在不在?”霍以骁问。   衙役往里头报了,很快,徐其润大步流星的出来。   见了来人,又瞧见外头那辆眼熟的马车,徐其润心中泛嘀咕。   这人是来秋后算账的,还是来打了招呼,说他今晚上又要夜游京城了?   徐其润拱手:“四公子。”   霍以骁示意徐其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旁。   霍以骁道:“令兄今晚上叫了霍以暄吃酒。”   徐其润“哦”了一声。   请就请了呗,多寻常的事儿,四公子难道是没有受邀,不满意了?   “他平时多在哪里宴客?”霍以骁问。   徐其润打量着霍以骁,答得模棱两可:“不一定。”   霍以骁只好道:“他母亲突然病了,这会儿急着寻人。”   徐其润明白了。   早说嘛,他还以为霍以骁要去掀桌子呢。   “他们今晚上应是在沧浪庄,离这儿也不远,下午时叫过我,我夜里要当值就没有去,”徐其润道,“四公子稍等,我交代一声,引你过去。”   说完,徐其润走回去与衙役们说了两句,又走回马车边上,一把掀开了帘子。   车厢里。   一姑娘、一黑猫,两双眼睛,落在他身上。   徐其润手一抖,帘子险些落回去。   到底是练武之人,反应快,帘子架住了,自然也看清楚了姑娘的模样。   有些眼熟。   再一想,那不是温宴嘛!   他以前随父亲去平西侯府上时,遇上温宴与侯府的姑娘们,彼时遥遥打了照片。   是了,顺平伯告御状,他也有些耳闻,说四公子与温宴关系好,原来是真的。   这个时候了,孤男寡女一辆马车,尤其是四公子急着找人时还带着温宴,可见一斑。   徐其润退开两步,等霍以骁上了车,他直接往车把式边上一坐。   他一个指路的,才不去车厢里头凑热闹呢。   说是不远,马车过去也走了一刻钟。   离得近了,黑檀儿察觉到了霍以暄的气息,时不时咕噜两声。   沧浪庄似是谁家私宅改作的,做熟客生意,附近无其他酒肆客栈,从外头看去,黑乎乎的,不晓得今日是不是迎客。   好在徐其润熟门熟路,引着车把式绕到侧门,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庄子。   又行了一小段,顺风吹开丝竹乐声,知道这里头正热闹。   温宴撩着侧边帘子往外头看,高大树木影影绰绰。   她有看向霍以骁,见他眉心皱起,神色凝重,她抿了抿唇。   “骁爷,”温宴道,“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要半夜爬庄子屋顶了吗?我就怕我在的是这种庄子,又大又黑,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霍以骁:“……”   这时候还有兴致说笑话……   哼一声都算给面子了。   马车停下时,行酒令的声音已经很是清楚了。   霍以骁跳下车,跟着徐其润进去。   走到雅间外,还未及推门,就听到里头噼里啪啦、瓷器落地碎了一片的动静。   徐其润一怔,推门的手顿住了。   里头,有一人尖声尖气道:“怎么犹犹豫豫的?”   “这样不好吧……”   “是不好,要么他不好,要么你们不好,总要选一个?”   “这……”   那尖声尖气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讥讽和嘲弄:“不肯选?已经三催四催了,还这么磨磨蹭蹭!我能等,主子们不能等了,我也是为了你们着想,我让人牵头摆局,我把人叫来了,我还把人灌醉了,就剩下最后一步了,你们还推三阻四的!怎的?连毒都要我来喂,你们就看着,这算哪门子的投诚啊?诚意呢?”   连毒都要我来喂?   喂毒!   不止是霍以骁愕然,连徐其润的脸色都变了。   徐其润冲霍以骁摇了摇头,示意里头说话的几人的声音,他都不熟悉。   霍以骁打了个手势,两人配合着,一脚踢开了门。   里头,酒味浓得吓人。   霍以骁和徐其润都算能喝的,刚踢门的那一下,都被冲得拧眉。   惠康伯世子趴在桌上,显然是醉倒了,他的边上,霍以暄也歪着头趴着。   “暄仔!”   “哥!”   霍以骁和徐其润叫了一声,那两人一动也不动的。   雅间里的其他人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看着他们。   霍以骁扫了一眼。   站着的两人面色苍白,正是方启川家的两个儿子。   另有一人坐在椅子上,他身后还站了几个人,霍以骁看着眼生,他从未见过。   “怎么回事?”霍以骁上前一步,“谁给谁布的局?要动什么手?下毒?等不住的主子又是谁?”   方家两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说话。   徐其润绕到兄长和霍以暄身后,伸手探了两人鼻息。   呼吸热且急促,应是喝醉的缘故。   他稍稍放下心来:“我也想知道,几位给我解释解释?” 第160章 不留活口   雅间里。   气氛仿佛是僵住了。   若不是惠康伯世子徐其则与霍以暄还因为醉酒而呼吸粗重,一整间屋子里,所有人仿佛是被定身了一样。   打破僵局的,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那人。   他看起来也就弱冠年纪,肤色偏白,或者说,白得有些病态了。   明明所有人都喝了酒,但他的脸上寻不到一点儿踪迹。   这人的五官并不算格外出众,第一眼看去,甚至记不住模样。   只那右眼下的一颗泪痣,如画龙点睛一笔,让整张脸都生动了许多。   透出了一股媚态。   本不该呈现在这个年纪的男子身上的媚态。   他轻轻啧了一声:“哪个把风声漏了?别不是你们俩吧?”   他冲着方家兄弟抬了抬下颚。   方家兄弟忙不迭摇头,可对上霍以骁和徐其润,他们又不敢再说什么。   泪痣男可不管。   虽然“好事”被人打断了,眼下似乎也没有了下手的机会,但他丝毫没有被人抓住把柄的惧意。   “看来还是急了些,”他对方家兄弟道,“给了你们时间,你们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了这样的答案?方家的诚意,我是收到了,传到主子们耳朵里,且等着看吧。”   他说得不疾不徐,若非眼前的酒盏空了,似是还要拿起来润润嗓子。   尖声尖气的声音像是一把刀,锐利得让方家兄弟浑身一震,脸上表情比哭了还难看。   霍以骁觉得刺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去堵耳朵。   明明是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温宴说过的话。   “有些富商仗着有钱,就喜欢从牢里赎官家女,满足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就怕我在的是这种庄子,又大又黑,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他这会儿突然深以为然。   眼前这个泪痣男人,就像是温宴口中的这种庄子里养出来,浑身上下都露出了一个“病”字。   病得让霍以骁觉得,再在这屋子里待下去,连自己都要被染上了。   “阁下是什么人?”霍以骁直接问。   泪痣男看向他:“四公子无需认识的人。”   “也是,”霍以骁附和了一句,“扔进牢里教训一顿,我认不认识还真没有什么关系。”   在说话的时候,霍以骁倏地发难。   他抓起了面前大桌上的一只酒盏,直直就往那人脸上掷去。   站在泪痣男身后的一人往前一步,出手挡住了酒盏。   跟着酒盏来的,是被霍以骁一脚踹得滑动起来的椅子。   霍以骁没省劲儿,椅子重重撞在挡酒盏的人的身上,他被撞得踉跄跪下,吃痛着捂住了腿。   泪痣男站了起来。   徐其润见局势变化,亦没有旁观,一拳冲着对方打了过去。   霍以骁和徐其润的武功都不差,可对面也是一群练家子,对方的人还多。   泪痣男被手下护在身后,根本没有下场。   雅间狭小,霍以骁也是施展不开,交手之中,只听得瓷碗瓷碟一阵阵落在地上,哐哐作响,但一时之间,两方谁也没有占得上风。   他们这里的动静,引来了沧浪庄的护院。   护院们二话不说,一股脑儿冲向霍以骁和徐其润。   两人此刻更加确定,这庄子是泪痣男的地盘。   否则,护院们即便不认得霍以骁,徐其润毕竟也是这里的常客了。   常客打架,东家的人连调节都没有,直接动手,可见背景。   人数骤然变化,打起来时越发束手束脚。   雅间的门被人拥堵着,泪痣男转身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   他垂眼看下去,底下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应是霍以骁和徐其润的车。   霍以骁正与数人缠斗,注意到泪痣男的举动,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温宴还在车上。   是他疏忽了。   既然猜到霍以暄去的有可能是鸿门宴,他就不该让温宴跟着。   就温宴那细胳膊细腿,一旦遇上状况,根本无力自保。   小狐狸在这里,就是一只待宰的兔子。   若温宴出些状况……   霍以骁猛得发力,根本不管那些打手,抓起一块瓷片,胳膊一挥。   倏——   空气被瓷片划开。   泪痣男似有所感,下意识地侧开了脑袋。   瓷片擦着他的脸颊飞出去,在他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子。   他的瞳孔一缩,声音尖利:“不用留活口!”   徐其润正一脚踹飞一人,闻言不由一愣。   这人到底是谁?   他的主子是谁?   方家兄弟和霍以暄,本就是朝廷命官家中子弟,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   更让人不懂的是,他是伯府子弟,徐其则更是世子爷!   以及,这里最最不能惹的,是霍以骁。   泪痣男明知霍以骁是“四公子”,明知这位是皇上的亲儿子,都敢说“不留活口”。   疯了!   他们这群人要是都死在了这儿,皇上把沧浪庄烧上七天七夜都不足够,背后多大的关系都得给挖出来!   脑海里想法不断,徐其润手上没有停顿。   既然对方下死手,他也不用留力气。   徐其润掰了一条椅子腿,挥得虎虎生风。   角落里,方家兄弟瑟瑟发抖,徐其则和霍以暄在如此“热闹”之下,依旧醉得不省人事。   霍以骁迅速分析了状况,对方家兄弟道:“听见没,你们两个都不是活口!想活命的,给我看好世子和暄仔,他们有半点儿闪失,别说你们两个,我让人抄了你们方家!”   方家兄弟忙不迭点头。   他们想活命。   别人说抄家是吹牛,眼前这个四公子是真的没什么不敢做的。   他们一人一个,在混乱中把徐其则和霍以暄拖到了角落里。   霍以骁安排好了霍以暄,飞身朝泪痣男扑去。   泪痣男哼笑了一声,一脚踩在横栏上,纵身往下跳。   他没有参与战局,看起来病得不轻,但霍以骁此时看他发力,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而且,功夫不弱。   泪痣男带着一瘦一胖两人落到了院子里。   那两人直扑马车。   车把式学过些拳脚,可他根本不是对手,一脚被人踢开。   瘦子抬手去撩帘子,想请泪痣男上车。   不管如何,这里是待不得了,他们得尽快离开。   没想到,帘子掀起的那一刻,他刚看清车内还有一人,就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在了脸上。   他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就已经“嗷”得大叫一声,痛得往后倒去。 第161章 横冲直撞   “还有人!”瘦子叫了起来,双手乱挥,试图赶开脸上的黑团。   下一瞬,他又撕心裂肺大叫:“我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刷刷两下,锋利地划在了他的两只眼睛上。   他痛得几乎昏过去。   在他尖叫的时候,压在脸上的重量消失了。   瘦子想反击,这才意识到,他看不见了。   眼睛火辣辣的,能感觉到鲜血留下,他应是瞎了。   那不知道什么东西,弄瞎了他的眼睛。   泪痣男和胖子亦叫这突如其来地变化给惊着了,他们根本顾不上“还有人”,那黑团已经杀到了跟前。   胖子伸出胳膊,想要拦下黑团。   黑团在空中矫健地一扭,借着那粗壮的胳膊又是一跃,直往胖子面门而去。   泪痣男出手了。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扇子,刷得打开,横向拦在了胖子面前。   噔的一声。   黑团弹开,柔软的身子一翻,落到了一边。   泪痣男道:“是只黑猫!”   胖子大吃一惊,竟然是只猫,瘦子那样的身手,竟然叫一只猫给抓伤了眼睛,痛得满地打滚?   “娘的!”他啐了一口,伸手就往黑猫抓来。   黑檀儿飞快地避开。   它才想骂人呢!   刚那扇子不晓得是什么料子做的,一爪子下去,别说抓破了,反倒是它的爪子痛了起来。   用这种东西防身的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冤有头债有主,黑檀儿最是分得清。   他懒得管那胖子,就对方那身腱子肉,光有蛮力、灵巧不足,别想逮着它。   它要跟使扇子的阴险小人算账!   四肢发力,黑檀儿又跳了起来,直扑泪痣男去。   当当当当!   泪痣男用扇子架住了黑檀儿接连的攻击,冲胖子道:“你别管这猫,你去看看车里。”   胖子听话,果断掉头冲向马车。   有了瘦子吃亏的经验,胖子没有直愣愣往车内冲,他撩起车帘的同时,身子一侧,以车厢作掩。   车子里毫无动静,像是里面根本没有人一样。   胖子这才往里头看去。   马车里黑漆漆的。   随着他的冒头,突然之间,车里响起了两声猫叫。   尖锐撕裂。   不好!   胖子本能地收回双手,挡住面门,以免跟瘦子落得统一下场。   咚!   迎接他的,不是窜出来的黑猫,而是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然后,一下接一下。   车厢里,温宴面无表情,手里握着矮几,几子的角对着胖子的脑袋,狠狠地往下砸。   鲜血涌出来。   温宴没有停下,反而是越砸越猛。   直到胖子的身子横飞出去。   霍以骁从楼上雅间飞身跳了下来,一脚把胖子踢出去了。   温宴从车上下来,猛一发力,又把几子砸在了打滚的瘦子头上。   瘦子的身子一顿,脑袋一歪,彻底昏过去了。   “你……”霍以骁看她这两下子,狠劲儿十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他本以为温宴面对敌人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没想到,一人一猫,配合得当,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有打手跟着跳了下来,眼下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甚至于,从黑无灯火的庄子其他地方,也有人陆续冲出来。   霍以骁的脸色沉得厉害,动作大开大合,一时之间,把人拦得死死的,不叫他们靠近马车。   这里宽敞,打起来比在雅间顺手。   可人数差距太大了。   他固然可以全身而退,但温宴怎么办?   先前是出其不意,占了先机,等真的落入乱战之中,温宴势必会吃亏。   甚至,对方只要擒住了温宴……   不,等这些人数冲进雅间,徐其润亦是双全难敌十几只手,方家兄弟不会武,对方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徐其则和霍以暄拎起来,就胜负已分了。   温宴亦知局势。   她紧紧抓着几子,快速道:“再坚持一会儿,我刚放了烟火,隐雷肯定会带人支援。”   沧浪庄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若不是有徐其润带路,根本不会找到这儿。   万一出了状况,没有后援,情况危急。   因此,霍以骁跟着徐其润上去的时候,温宴就已经点了烟火。   直冲天际的烟火在这样的黑暗里很是清楚,隐雷一旦看到,就知他们遇上了麻烦,立刻就来救援。   霍以骁听了,心中有些了底,交代温宴道:“你自己躲好!”   他能拦住的人必定有限,这么大的院子,绕一圈到温宴那侧,他鞭长莫及。   温宴不躲。   她抽出一把匕首,两下隔断了绳子,让马匹与车厢脱离开。   而后,她一个翻身跳上马背,在马脖子上一拍,双腿一夹马肚子。   吁——   马儿抬起两只前蹄子,又迅速落下,往前冲了出去。   如脱了缰一般,横冲直撞,甚至直直到了泪痣男子跟前,马身一侧,一屁股把那男子撞了出去。   泪痣男正被黑檀儿缠着,以至于马儿撞过来时,他已经无法完全避开。   接连退了七八步,他才勉勉强强稳住身形,半跪着撑住了身子。   温宴指挥着大马,继续往前撞,一连撞飞了三四人。   楼上花厅里,徐其润似乎也快要顶不住了。   他一手架起了圆桌台面,往前一冲,把打手们往门边挤,留出窗户下一块地。   然后,他迅速地提起霍以暄的后领子,使出全劲,把人从窗户往楼下丢。   得亏这就是个二楼,扔下去也摔不死。   受些皮外伤,总比被这群疯子真夺了命强。   扔了霍以暄,他又去提徐其则。   徐其则一身武艺,人高马大,肌肉练得结实,比霍以暄重上许多。   徐其润第一下甚至没有提起来。   他重新发力,把人丢出去,不住腹诽:这样都不醒,到底是喝了多少?关键时候派不上一点儿用场!这要是醒着,他们这些人早就能脱身了,至于被眼前这些小喽啰给困住吗?   徐其润处理了两个醉鬼,一面防止打手冲过来,一面冲方家兄弟道:“自己跳,还是我扔?”   方家兄弟几乎哭出来了,颤抖着四肢,连滚带爬到了窗边,眼睛一闭往下跳去。   徐其润紧跟着落地。   他想把人都丢到马车上,此时一看,心中大惊。   车是车,马是马。   车在边上纹丝不动,马被温宴驾着横冲直撞。   这下怎么办! 第162章 看不懂   徐其润的脑海一片空白。   难道他们要推着车厢走?   怕是还没有起步,就已经被那群打手给大卸八块了。   念头划过,手上却不敢停。   眼看着从楼上跳下来的人一巴掌劈了过来,他顺势下腰,避开攻势,而后提腿横扫。   动作很流畅,姿势亦潇洒,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以少敌多,且战且退,本身并非不可以,偏偏,他们的战力只有他和霍以骁,并且,还带着“累赘”。   两个醉汉,两个吓得走路都不利索的书生,和一个……   和一个徐其润看不懂的温宴。   看不懂她到底会不会武,也看不懂她有多少战力,更看不懂温宴一个闺中姑娘、公主前伴读,为什么能这么彪!   定安侯府,祖上的确是以战功立本的,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现在别说是将门了,书香人家还差不多。   温宴作为公主伴读,讲求的更是学识、姿态、琴棋书画,哪怕是学些防身功夫,也不可能是学来去跟大老爷们打架用的。   然而,她现在就在打,一人一马一几子。   混乱之中,徐其润还看到了一只黑猫。   先前打照面时,被温宴抱在怀里的黑猫,在空中翻滚、跳跃,爪子凌厉,但凡想抓它的,都被它抓出几道血痕。   徐其润自认从小到大,跟着徐其则没少打架。   但这样的架,他第一次打。   勉强,先把温宴、黑猫、大马,算成战力吧。   算上了,又顶个什么用!   乱拳打死老师傅。   徐其润一面撂倒了个打手,一面冲霍以骁喊:“撑不了多久。”   霍以骁也知道,道:“撑到救援赶到。”   徐其润茅塞顿开,他掏出怀中烟火。   咻——   信号冲天而起。   这是他们京卫指挥使司用的联络烟火。   霍以骁道:“你带了怎么不早点放?”   徐其润答得理直气壮:“忘了!”   他确实忘了。   这玩意儿是当值时公务所用,他们进沧浪庄,这是私事。   徐其润向来公私分明。   却是忘了,眼下惹了大麻烦的不止是他和徐其则,还有霍以骁。   那泪痣男都要不留四公子这个活口了,怎么还能是单纯的私事呢?   这里离衙门不远,先前马车过来,也就一刻钟,若是守备们策马全速突过来,不用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赶到。   在那之前,不求能把对手都打趴下,先护住醉汉和书生。   烟火升天。   泪痣男的脸色难看极了。   本以为今天万无一失,在威逼利诱之下,方家兄弟必定妥协。   哪怕这两个怂蛋不敢动手,他让人把毒喂了,黑锅一样是由方家来背。   只是他没有想到,霍以骁和徐其润会一块找了过来。   不仅让他的计划失败,此时再僵着不走,等京卫指挥使司的人赶到,他怕是连全身而退都不可能了。   罢了。   留得青山在!   这沧浪庄不要了!   这笔账,他一定会跟霍以骁和惠康伯府算!   泪痣男想脱身,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黑檀儿在一群打手之间,如鬼魅一般,冷不丁就冲他挥舞几爪子。   泪痣男疲于应付黑猫,以至于无法向其他人发起攻势,此刻也无法轻易退去。   “拦住他们!”泪痣男尖声道,与此同时,他向后撤去。   黑檀儿猛扑上去。   嘶!   尖爪划在了泪痣男的外衣上。   绸缎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泪痣男顾不上这些,脚步一移,外衣顺着落地,竟如金蝉脱壳一般,瞬间没入了黑夜之中。   黑檀儿气得不行,想追上去,却听见身后马儿蹄声凌乱,似是在围堵中快要陷入下风……   不得已,它一个扭身,窜回了“战场”。   温宴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提着几子,重重往身侧挥去。   几子正中一人肩膀,那人痛得蹲下身去。   后背,一道劲风传来,温宴想都不想,往后又是一挥,把妄图跃上马背抓她的人给打翻在地。   阵阵马蹄声从远及近,他们带着火把,直直冲了过来。   徐其润闻声大喜,高声道:“把这些贼子给我擒了!”   “我杀了他!”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徐其润定睛看去,呼吸一滞。   混乱之中,终是有人牵扯住了他们,扑到了徐其则身边。   现在,一把匕首架在了徐其则的脖子上。   那人怒目圆睁:“敢过来,我杀了他!”   徐其润失神了一下,被一人一脚踢中胸口,噗得喷出一口血。   赶到的守备们还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就见自家头儿的兄长被人控住了要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千钧一发之际,徐其润看到那只黑猫,从角落窜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飞到了那人身侧。   长长的爪子划破了握着匕首的胳膊,鲜血喷出来。   匕首哐当落在地上。   那人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被霍以骁踹飞出去。   最要命的危机解除,守备们不再犹豫,与带人赶到的隐雷一块,把余下的打手都抓了起来。   隐雷赶得一头大汗,确定霍以骁等人都没有受伤之后,他长松了一口气。   还好赶上了。   温宴冲马背上下来,皱着眉站了一会儿,见霍以骁看了过来,她弯了弯唇,笑道:“我没事。”   霍以骁不置可否,走到温宴身边,伸手去拽她手上的几子。   没有拽动。   霍以骁道:“这是没事?”   温宴的笑容僵了僵,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几次之后,她试着放松手指。   几子从手中滑落,被霍以骁接了过去。   她慢慢道:“是有一些紧张,弦绷得太紧了,一时没有缓过来,不过真的不要紧,我没有受伤,我也不怕血。”   霍以骁看着温宴。   小狐狸浑身上下染了不少血迹。   脸上、衣服上、手上。   可就跟她自己说的一样,都是别人的血。   局势不利时,紧张是必然的,豁出去和别人搏命,对温宴而言也是第一回 ,这样的表现,已然极好。   温宴问隐雷要了水囊,仰头灌了好几口,手指上的麻木感觉也全散了。   “今晚上让京卫指挥使司给大公子腾个地方歇息,他这个样子,挪回府里,怕是要把人吓死。”温宴道。   霍以骁道:“得先让他醒酒。” 第163章 担心   温宴走过去,蹲下来观察霍以暄和徐其则。   两人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温宴扫了眼瘫坐在地上的方家兄弟,那两人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想哭又哭不出来,很是狼狈。   霍以骁在温宴身边蹲下,低声道:“我们上去的时候,那长泪痣的在逼姓方的下毒,不知道是要毒暄仔还是惠康伯世子。”   温宴抿唇。   下毒。   十之八九,毒的是霍以暄吧。   虽然比前世早了半年,但差不多一样的主宾客,想来今日之事,也许与前世是一样的。   霍以暄并非是醉酒后急病而亡,他是中毒。   好在,这次及时赶到。   不过,对方用的到底是什么毒?   霍以暄前世病故,有大夫看诊开方子,一直说的是病,从未有人质疑是毒。   而霍以骁的作息无序,温宴猜测是有毒下在茶叶里,但那么多的太医也没有一人提出过怀疑。   世间之大,大抵又是什么不易察觉的东西的吧。   就好比前世霍以骁中过的寒食散。   那本身就是治疗寒症的药方。   只是霍以骁并无寒症,突然吃了那东西,生生成了毒药。   “大公子和世子这样都没有醒,应是酒里已经下了些迷药了,”温宴斟酌着道,“最好是请个见多识广的太医,仔细辨一辨,否则贸然灌解酒药下去,药性相冲,损伤身体。尤其是,特别像酒后受风着凉的那种。”   霍以骁挑眉。   他确定温宴知道什么,不过温宴不会说,这里也不适合问。   霍以骁按下疑惑,找徐其润商量了两句。   徐其润亦是惊魂初定。   他今晚上就是给霍以骁带个路,却碰上了兄长遇险,眼下众人都能平安,可以说是运气极佳。   腾地方安置,请太医分辨,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他赶紧让人准备。   交代下去了,徐其润道:“那主谋跑了,我准备带人把这庄子彻底查一查,四公子如何安排?”   霍以骁转头看了下温宴。   温宴抱着黑檀儿,一人一猫,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你先查,”霍以骁与徐其润道,“我还有事,等下再过来。”   徐其润一怔,刚要说这时候还能有什么事儿比抓人更重要,余光瞥见温宴,他心领神会。   他们这里搜查,三四更天搜完都算快的,弄不好要搜到天亮去。   温宴一个姑娘家,一整宿不回去,很不妥当。   虽然现在这么染了半身血的样子,也十分的不妥当。   “那这里就交给我了。”徐其润道。   徐其则和霍以暄被送到了京卫指挥使司的衙门,隐雷安排了人回去给霍怀定报信,险些被人下毒这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能隐瞒。   方家兄弟也被扔进了衙门,等着徐其润回去问话。   受伤的车把式也被挪去看大夫。   一地的打手,断气了的就地收敛,活着的全绑起来。   隐雷重新套好了马车,请温宴上车。   温宴刚坐下,霍以骁也跟着上来了。   车厢里,两人一猫,具是一身的血腥味。   黑檀儿看起来很焦躁,来回踱步。   霍以骁没有见过这样的黑檀儿,问温宴道:“它怎么回事?”   温宴答道:“它嫌血黏糊,又臭,连舔都不想舔。”   霍以骁:“……”   黑檀儿脾气还挺大。   也是,能杀进杀出的猫,脾气大些又算得了什么。   光是救了徐其则,惠康伯明天起能一天一箩筐的鱼给这猫儿上贡。   “你不嫌?”霍以骁问。   温宴撇了撇嘴,她嫌弃极了。   霍以骁失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挺能干,没有练过功夫,胳膊也算有些劲儿。”   拿着几子一下接一下捶人的样子,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温宴莞尔:“能翻墙,胳膊和腿怎么也得有力气才好,不过是仗着有匹马,他们又没有兵器,占了便宜。”   霍以骁深以为然:“确实是三脚猫。”   黑檀儿龇着牙“喵”了一声。   温宴冲它眨了眨眼睛:“你是四脚猫。”   黑檀儿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马车进了燕子胡同。   霍以骁叫住了准备下车的温宴,道:“回去之后,好好梳洗一番,点上安眠香,就睡吧。”   温宴转过身来,凑到霍以骁跟前,道:“骁爷这是担心我?”   霍以骁道:“你还用得着人担心?”   “用得着!”温宴的肩膀垂了下来,委委屈屈地,“我其实可害怕了,以前都没有打过架,还是这种打不过就要命的架,我现在都怕。”   霍以骁:“……”   说得跟真的一样,刚这一路上压根没看出一点儿怕来。   只是,真的会有人不怕吗?   小狐狸惯常胡言乱语,也惯常会逞强。   就像是半夜三更不睡觉去爬庄子屋顶似的,是她胆大,也是她在害怕。   温宴,她连害怕,都是异于常人的。   撑住了,并不意味着毫不畏惧。   “温宴,”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没事了。”   温宴微怔,而后扬着唇笑了起来:“想跟上次一样亲你一下,可惜脸上都是血,下回吧。”   说完,她撩开帘子跳下车去。   霍以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按了按眉心。   温宴她怕个鬼!   差点又叫她给骗了。   温宴这幅样子,实在是不敢从大门进,干脆还是翻墙,一落地,把岁娘和黄嬷嬷都吓了一跳。   知道她迟迟未归,温子甫和曹氏都还没有合眼。   温宴便让黄嬷嬷过去报一声。   打架的事情瞒不住,明儿肯定会报到顺天府,得先跟温子甫透个消息。   具体的,还是得等她收拾妥当了再说,不然这身“血淋淋”的样子,能把人吓得一口气上不来。   送了温宴之后,霍以骁回了沧浪庄。   徐其润冲他摇了摇头,他们已经粗略翻了一遍了,没有发现那泪痣男的下落。   “庄子另一侧有个库房,里头锁了些长刀长枪,”徐其润道,“也是我们运气好,他们冲过来的时候没顾得上拿兵器,就火把木棍的。”   霍以骁颔首:“等天亮了再仔细搜一遍。”   天亮时,顺天府得了讯。   牵扯到了霍家、惠康伯府,毕之安亲自带人赶来。   徐其润把那一众打手都扔给了毕之安:“昨儿太晚了,就没有打搅毕大人,抓着的都在这儿了。” 第164章 拳脚   天色明亮。   昨儿被黑夜遮挡了的沧浪庄,此刻才展露了其面目。   这庄子占地不小,在京城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哪怕是最边缘的一角,也得费上不少银子。   庄子里,太湖石堆砌了假山,又引了活水入园,接着山水,分成了数个部分。   昨日打起来的二层小楼,仅仅是沧浪庄里的一小块地方。   为了能够看清布局,霍以骁学了温宴的法子,直接爬上了小楼屋顶,借着晨曦,看了个大概。   依徐其润的说法,这是徐其则经常吃酒的地方。   除了这小楼,后头还有好几处,专供客人吃酒。   霍以骁道:“一寻就寻到小楼上,你找的也准。”   徐其润道:“家兄认地方,同一处庄子,若不是同一个雅间,他就不喜欢。”   霍以骁了然。   各人喜好不同。   若徐其则是个随心情选地方的,那他们昨儿怕是就迟了。   毕之安领着一众官员、衙役,站在小楼下,一脸凝重。   地上还有不少血迹,已经干了,看起来黑乎乎的。   他们又跟着守备上了二楼雅间,里头一片狼藉。   毕之安心里直发憷:打成这么个样子,霍以骁等人还都手脚俱全、没有大伤,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徐其润过来,道:“抓着的人,还请毕大人好好审一审。”   毕之安道:“放心。”   话音落下,他对着那群被捆得扎扎实实的打手们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嘴角一抽。   来之前,毕之安听说的是,霍以骁等人夜里在沧浪庄打起来了,对方不知道什么来历,要夺他们性命。   他一听就急了,忙问手下人,两方人马可曾用上了兵器?   手下人给他的回复时,没上刀枪,基本就是拳脚。   当然,拳脚无眼,也打出了人命。   这会儿一看,毕之安有些看不懂了。   “二公子,”毕之安迟疑着问道,“这是什么伤?看着像是爪子?”   徐其润道:“猫抓的。”   “……”毕之安轻咳了一声,又指着另一人身上的印子问,“这又是什么伤?看着像是马蹄子?”   “毕大人眼力真好,”徐其润道,“马踢的。”   毕之安:“……”   行吧,是他耿直,没有想明白。   拳脚、拳脚,可不就是拳脚嘛!   猫的拳、马的脚。   这叫什么事儿!   “统统押回衙门。”毕之安大手一挥,交代下去。   整个沧浪庄,已经被徐其润带人翻过几遍了,但顺天府做事,该走的章程都不能省,衙役们又里里外外地,搜罗了一番。   昨夜那泪痣男,早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偌大的庄子,除了被他们擒获的人手,再寻不到一个活人。   一行人又去了京卫指挥使司的衙门。   徐其则和霍以暄还是没有醒。   季太医守了一整夜,拱手与霍以骁道:“没有喂解酒的方子。”   据方家兄弟所言,他们吃不准霍以暄的酒量,但徐其则是海量,想把他灌醉,他们谁都别想站着了,因而,给这两人的酒里是下了东西的。   迷药也好,后续要用的毒药也罢,都是泪痣男准备的,方家兄弟不知道方子,自然无法告诉季太医。   隐雷半夜去请季太医时,特特提醒了担心药性相冲,季太医便谨慎再谨慎。   “惠康伯世子和霍大公子虽迟迟不醒,但脉象平稳,看起来身体无忧,”季太医解释道,“万一用错了药,起了反效,越发不好,我刚才又诊了诊,按说最多再一两个时辰,也就该醒了。”   方家兄弟被带到了毕之安跟前。   这两位又惊又怕了一整夜,面对毕之安的提问,哆哆嗦嗦着,说不出话来。   无论问什么,都在摇头。   霍以骁抱着胳膊,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   随后,他对毕之安比了个他来问的手势。   毕之安摸了摸胡子,没有反对。   霍以骁走上前,毫无征兆地,突然抬起脚踢在了方大公子方文世的小腿上。   方文世没有防备,身子往前一冲,扑通跪倒在地上。   他双手撑着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霍以骁。   他的弟弟方文业瞪大眼睛:“你……”   “我什么?”霍以骁的目光斜斜扫了过去,“毕大人问话要讲章程,我动手从不讲规矩。”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虽然好像的确是实话,但听起来总觉得怪。   霍以骁继续道:“怎的?以为你们两个是受害的,顺天府问你们是了解案情?   想想清楚,你们两个是凶手!   主谋和帮凶的区别罢了。   脑子明白些,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毕大人还能看在方大人的面子上,判得轻一些。   要是坚持不从,我不砍了你们,那主谋能放你们两个活路?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死人才不会说话,你们一天不招,他杀你们就有用处,你们都招了,他反倒是无需再来多此一举,以免被瓮中捉鳖了。”   方文世和方文业交换了一个眼神。   温子甫站在毕之安身边,心中暗暗想,霍以骁还是霍以骁,在搅乱心神问供时,一刀刀都正中要害。   前回审淮山、陈九鱼时是,现在也是。   毕之安绷着脸,没有拆台。   方启川的面子,他看个鬼!   “眼神官司打出结果了吗?”霍以骁问,“说说吧,那男人想逼你们下毒,给谁下?”   一个“逼”字,算是他留了个口子。   方文世打了个寒颤,忙不迭道:“对,是逼我们下毒,我们也不想的,我们一直在拒绝。”   “没错,”方文业道,“都是他逼我们的,我们进退两难,可我们直到最后都没有动手,因为我们兄弟真的没想要害人。   那人想给霍以暄下毒,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仇什么怨,他想拖我们下水,还有惠康伯世子。   这局是世子攒的,若霍以暄出事了,霍家和惠康伯府必然生嫌隙。”   徐其润挑了挑眉,他不太明白,他们徐家和霍家,本来也没多少干系。生不生嫌隙,又有什么关系?   “那男人是谁?他说的‘主子们’又指谁?”霍以骁追问。   方文业道:“他好像是沧浪庄的东家,都叫他柒大人,他说的主子们……我不晓得……”   霍以骁一巴掌按在他肩膀上,把人按得一个踉跄:“你不知道,就能受他钳制?” 第165章 谁要信这种东西   方文业哭丧着脸,支支吾吾道:“我欠了他银子……”   方文世道:“年节里,赌了几把,结果中了庄家的套,输了不少银子,柒大人给垫了一些……”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会儿,众人总算是把事情听明白了。   毕之安见多识广,一听就知道,这就是个局。   那位柒大人,摆明了就是要算计方家兄弟,从引他们进赌场,到欠下重金,再到以解围者的身份登场,捏住了这两人的软肋,一环接一环。   只是不确定,对方从最开始就是冲着霍以暄去的,还是先把方家兄弟控住,以后哪里能用就往哪里搬。   方家兄弟的嘴巴里,再也问不出新东西了。   徐其则先醒了过来,得知昨天状况,亦是一脸震惊。   徐其润情绪激动,在把徐其则骂个狗血淋头和谢天谢地兄长没出事之间,来回反复。   徐其则左耳进、右耳出,与霍以骁道:“是我处事不周,被人利用,险些害了霍以暄。”   霍以骁知他是被牵连,并无任何歹意,自不会胡乱算账。   再者,能把人救下,徐其润立了大功。   徐其则说了些柒大人的事情。   他知道的也不多。   作为沧浪庄的常客,柒大人以东家的身份敬过酒,几次下来,也算熟悉了。   前天,柒大人寻到他,说是有人想结识霍以暄,请他出面引荐。   徐其则和霍以暄算是能说上几句场面话的交情,但吃酒不嫌人多,他便应下去请,霍以暄答应了赴约。   开席时,只他们和方家兄弟到了。   柒大人来赔罪,说另一方人半道上耽搁了,他代为赔礼。   赔的是酒,几盏过后,徐其则就不知情了。   徐其则一面说,一面心里直打鼓。   霍以暄若真出了状况,方家兄弟作为被“逼”动手的人,肯定不会说实话。   而他,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大醉而心生质疑。   更要命的是,那泪痣男以此来要挟他做这做那……   到时候,告知霍家,不妥当,不告知,更不妥当。   因为,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在霍以骁以及霍家跟前,自证清白。   真正是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此次能够脱险,真的是万幸了。   之后,霍以暄也醒了。   霍以骁跟他原原本本讲了昨夜历险。   “你是说,我差点叫人给下毒了?”霍以暄盘腿坐在床上,“你来救我,温姑娘也来了,她的猫还特别英勇,若不然,我今儿就已经凉透了。”   霍以骁道:“没错。”   霍以暄摸了摸脑袋,他感觉自己没有睡醒,这听起来,这么这么天马行空呢……   但他知道是真的。   他所在的地方很是陌生,季太医来给他诊了脉,他似乎听见了毕之安和温子甫说话的声音。   这些都在告诉他,他昨夜遇险了。   “暄仔,”霍以骁叹了一声,“长点心。”   霍以暄看着霍以骁,嘴上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他清楚,霍以骁也清楚,那什么柒大人,目的根本不是霍以暄。   对方是冲着霍以骁去的。   也许是和霍家有仇,也许是霍太妃与霍家挡道,也许是某一位殿下寻事。   可他们现在,无法断定对方身份。   把整个沧浪庄挖了烧了,也没有用。   那些打手,就是小喽啰,能知道些什么。   毕之安审了,一个个的,只晓得柒大人是自己的东家,他们是听命行事。   昨儿柒大人交代了,不管这楼里发生了什么,都不许过来。   因此,虽然看到了烟火上天,他们也犹犹豫豫着,留在楼里的人,等听到楼上打得不可开交之后,才上去帮忙的。   要是一早就安排好了,他们不至于赤手空拳,就举着个火把冲过来。   那一胖一瘦两打手,瘦子眼睛瞎了,胖子脑袋上一窟窿,两个人都只剩了半条命,抵死不吐露消息,被毕之安扔进大牢里,等着之后继续审问。   顺天府又查了沧浪庄的地契。   从契书上看,主家姓陈,是个关中商人,五年前买下了这块地,他接手时,庄子就已经初具规模。   上一任的主人是他的同乡,上了年纪,返回关中养老,这庄子就转了手。   而这位陈姓商人,听说是一直在外做生意,没有人知道他和柒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案子就此陷入僵局。   毕之安只能先整案卷。   温子甫暗悄悄与他商量,温宴在场的消息肯定无法删去,但是不是能少提几句,一闺中姑娘,策马挥几子、横冲直撞,这传开去了,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毕之安哭笑不得,把案卷送到了御书房。   这么大的事儿,皇上天一亮就收到了消息,以至于一整个上午,阴沉着脸。   他一手翻着案卷,一手死死按在茶盏上,可见其心中怒火。   “查,继续查,”皇上与毕之安道,“天子脚下,如此胆大妄为,还不留活口,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掘地三尺也要抓到!”   毕之安自是恭谨应下。   示意毕之安退出去,皇上留下霍以骁,问道:“你怎么看?”   这话问出口了,他自己先失笑着摇了摇头。   霍以骁会说什么,皇上一清二楚,实在问得没有什么意思。   皇上靠着龙椅,按了按眉心,道:“你怎么会找过去?你急匆匆找人,是你知道霍以暄会出事?”   霍以骁抿唇。   他不知道,温宴知道。   可这话显然不能这么说。   “我若知道他会出事,就不会带着温宴过去了,”霍以骁答道,“温宴昨天没受伤是她运气好。”   皇上微微颔首,这听起来确实没错。   他又问:“那你说说,大晚上的,你带她出门是做什么?”   霍以骁笑了声,道:“夜游。”   “什么?”皇上以为自己听错了。   霍以骁道:“前回,温宴真在车上,只是徐其润没有发现她而已,我老老实实跟您交代了,您没有信我,我昨晚上就继续带她夜游,特意想让徐其润看一看,有个人证,您就信了。”   皇上:“……”   他信个鬼!   谁要信这种东西!   头痛!   霍以骁被皇上打发出了御书房。   他眯着眼看了看日头,加快步子往宫外走。   衙门里无法断定那柒大人的身份,但小狐狸肯定知道一些。   他得想想,怎么让温宴开口。 第166章 以鱼换酒   西跨院里,温宴窝在屋子里睡觉。   她昨晚上梳洗干净,又把事情和温子甫说明了之后,已经是四更天了。   岁娘原本以为温宴会睡不着,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哪怕是已经脱险了,心情亦不可能毫无起伏,可能一闭上眼睛,都是拼杀场面。   而事实上,温宴往床上一躺,就睡过去了。   或者说,昏睡了过去。   上午时,曹氏过来探望,听说温宴未起身,也没有把人叫醒,确定她只是睡得沉、没有起热,便先回去了。   温宴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睁开眼睛,浑身骨头都酸痛极了。   她起身下床,试着活动一番。   黑檀儿趴在博古架上头,见温宴眉头紧锁、一副伸胳膊伸腿都费力的样子,它“喵”了一声。   温宴听懂了。   黑檀儿嫌她没用。   温宴笑了笑,她的确没有正儿八经地练过武。   她就是比寻常的大家闺秀有力气,能爬树爬墙,胆儿也大些,敢发狠,真要跟人比拼真功夫,她就是只小羔羊了。   昨儿是配合得好。   那瘦子被黑檀儿两爪子弄瞎了眼,而胖子因此投鼠忌器,被温宴抢占先机,挨了一顿几子。   最后能横冲直撞,马儿居大功。   毕竟,那么多人里头,只有温宴有坐骑,还是很听话的坐骑。   温宴抬着头对黑檀儿道:“黑檀儿最是厉害了,昨儿真是威风凛凛。”   黑檀儿很满意地叫了声。   岁娘替温宴梳头,道:“它是厉害,已经问二夫人要了两条鱼了。”   黄嬷嬷在一旁笑着道:“它建了大功,鱼也是应得的。”   温宴莞尔:“二叔母被我吓得够呛吧?”   她昨晚过去,身上是收拾干净了,看起来丝毫不狼狈,但沾了血的外衣是要交给温子甫作为证物的,当时,曹氏的脸都白透了。   黄嬷嬷刚要说什么,曹氏就已经寻过来了。   小宅子就是如此,一点儿动静,家里谁都瞒不住。   以前在侯府时,做长辈的还要端个姿态,轻易不会往熙园来,有事儿要说,就打发嬷嬷丫鬟走一趟。   如今地方小了,曹氏也不拿那乔,几步路的事儿而已。   曹氏上下打量了温宴一番,念了声“阿弥陀佛”:“人没事就好。”   温宴冲她笑了笑。   笑容一点都不勉强,甚至可以说从容且坦率。   曹氏的心落了下去,话匣子也打开了。   “叔母跟你说实在话,”曹氏在边上坐下,絮絮道,“我以为吧,去年在天竺寺,我亲眼看到老夫人和你三叔母浑身是血、生死不明的样子,那已经是我见过最可怖的事情了。   胆子,吓着吓着就吓大了,按说是再遇上什么状况,我也能冷静一些。   可事实啊,还是不行。   明明亲眼看着宴姐儿你活蹦乱跳,就那几件血衣,我都辗转反侧到天亮。”   温宴认真听曹氏讲述。   曹氏叨叨着,可见是操心坏了。   也是,寻常妇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那等血淋淋的大场面,曹氏已经算开过眼了的。   当然,若是可以,谁也不希望开那等眼。   太太平平过日子,才是最实在的。   话说回来,那样子的太平,他们定安侯府是捞不着了。   若说在临安城时,她还有一些“天真”的想法,觉得温子甫能接着霍家在顺天府大展宏图,温宴和霍以骁能定下来,那自家儿女将来也能有个倚仗,可经过昨天半夜的事情,那些天真一下子散了大半了。   出众的身份,会带来利益和好处,但也伴随着风险和危机。   他们定安侯府要跟着霍家走到底,之后也会面临更多的凶险。   桂老夫人那儿,虽是一句话都没有明说,但曹氏惯会看老夫人脸色,自然也明白老夫人的想法。   这天下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   凶险时避得快,得益时想分一杯羹,人生没有这样的好事,做人也不能如此厚颜无耻。   正说着话,温慧和温婧一块过来了。   曹氏皱了皱眉头,蹭得站了起来,与温宴告辞,走出屋子去拦两个女儿。   “宴姐儿还要休息,”曹氏道,“慧姐儿,你那点儿好奇,还是过几日再说。”   温慧失望地撅了嘴。   她太想知道昨晚上的经过了。   她只听说打架了,还打得很激烈,阿宴一身是血的回来,但没有受伤,还有那只黑猫,也是浴血了,黑色的皮毛看不出鲜血模样,等往水里一滚,那一盆水都染红了。   温慧惦记了大半天,就想听温宴仔细说一说。   曹氏不管,一手一个,把温婧和温慧带走了。   她当然希望温慧向温宴学习,温慧在为人处事上,能学到温宴的三五分,曹氏都能松一口气。   只是,有些事儿,需得讲个天分。   学不来的,还是别硬学了。   比如说干架,不管是自己找事,还是一不小心被牵连进了混乱局面,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光听些故事、记住一个“阿宴说得都对”、就闷头冲上去,那是自找死路。   做人得有自知之明。   曹氏很清楚自家孩子,温婧不爱惹事,但温慧有时候真的拎不清!   昨日那场面,温宴能平安回来,换了温慧……   不敢想!   曹氏把两个姑娘送到厢房,示意底下人看好,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前头来报,说是有人送了一大桶鱼来,曹氏不由一愣。   把鱼送来的是鱼贩子,说买主让他送到燕子胡同温大人府上,是以鱼换酒,他拿钱办事,这鱼都是新鲜的,让主家收下就是。   曹氏看着那桶活鱼,一脸莫名,只能又去找温宴。   “宴姐儿,”曹氏问,“谁会给我们家送鱼?”   温宴一听“以鱼换酒”,忍俊不禁:“您就收下了,这是奖励黑檀儿功绩的,回头您让厨房给它蒸着吃。”   曹氏见她心里有数,放心下来,自是应下。   黑檀儿听见了,从博古架上跳下来,撒欢着往厨房跑。   温宴取了件斗篷,一面系,一面与曹氏道:“我得出个门,给人送酒去。”   礼尚往来,收了鱼,就得去送酒,这个里头太充分了。   虽然,她的那些酒,早就已经给出去了。 第167章 其人之道   曹氏抿了抿唇。   说不担心是骗人的,但温宴做事有章法,她不知里头门道,自不会指手画脚。   温宴带着岁娘,到了温家旧宅外。   翻墙进旧宅,对温宴和岁娘来说,自然是熟门熟路。   只是今天,岁娘不由担忧地看了温宴一眼,直接问道:“姑娘,您还能翻吗?”   温宴一愣:“怎么?”   岁娘道:“您起来时说手酸脚痛,连黑檀儿都笑话您。”   温宴弯了弯唇,没有说话,而是观察了左右状况后,一个翻身跃了进去。   岁娘眨巴眨巴眼睛。   她家姑娘还是厉害,和黄嬷嬷撒娇时说自己腰断了手废了,真要使劲儿的时候,真真是半点儿不含糊。   院子里,温宴落地的时候,往前了两步泄劲。   还好这墙不算高,靠脚力就能上来,若是得靠手劲儿,她昨晚上挥那么久的几子,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温宴往地窖去。   果不其然,地窖的门开着。   她蹲下来往里看,正好和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的霍以骁四目相对。   “骁爷,”温宴顺着台阶走下来,“大公子和惠康伯世子,都没有事情吧?”   “上午醒了,季太医看过了,没事。”霍以骁答道。   温宴舒了一口气。   她很担心霍以暄的状况。   若霍以暄重蹈前世覆辙,损在昨日那场酒局里,此事对霍以骁的打击,也会比前世更深。   先前,霍以暄走了,所有人都感叹他英年早逝,病故固然让人悲痛,但急病而亡,这是寻常事情,只能说,命中注定就是如此。   而昨夜,霍以骁杀到了沧浪庄,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这是一场阴谋,是针对霍家、霍以骁的阴谋。   霍以暄出事,以霍以骁的性子,他无法不自责。   好在,那样的悲剧没有发生。   若不然,温宴自认为了解霍以骁,知道怎么宽慰他,也是于事无补。   在巨大的悲痛和愤怒面前,所有的言辞都太过苍白了。   霍以骁让温宴坐下,把所有的调查状况都说了一遍。   “方家兄弟被人设局,他们可能供不出‘柒大人’背后的人物了,”霍以骁道,“那一胖一瘦,应当是死士,很难撬开他们的嘴,现在,顺天府也无从查起。你有什么线索,不如说来听听。”   温宴支着腮帮子。   她是有很多线索,但同样的,也可以说,没有任何线索。   她掌握的讯息,大部分是眼下还不能发挥其最大作用的,得等到时机合适时,才能“物尽其用”,否则,容易“暴殄天物”。   而想要害霍以暄的人,她其实不算有底。   若是以前世事推断今世事……   前世,温宴进京的前一年,惠康伯和世子战死,徐其润承爵,后来死于救驾。   徐其则是被算计进了这场局里,那么同样的,惠康伯一家应当都没有起过要与霍家为敌的念头,偏偏,徐其则会猜到霍以暄之死的真相。   柒大人和他的主子们,会愿意留下这么一颗不听话的棋子吗?   昨夜事发时,柒大人要“不留活口”,可见其狠绝性格。   同时,前世的方启川一家,起初过得还算四平八稳,他投靠了朱钰,但在朱钰深处危机时,方启川是第一个被扔出去的弃子。   “也许是四殿下,”温宴斟酌着道,“也许……”   霍以骁挑了挑眉。   小狐狸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不知道?   他问:“也许?”   温宴神色凝重:“也许是朱晟。”   前世,温宴回京的那年,朱晟折在了他府中的一位美人手里。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温宴甚至都没有弄明白朱晟和冯婕妤与平西侯府的案子有多少关联的时候,他就已经出事了。   她的复仇对象,死在了别人的阴谋里。   朱晟之死,温宴花了几年都没有理顺其中关系,她有不少怀疑的对象,但都没有办法捏到实质的把柄。   虽然,她最后借着朱晟的死,发挥了一把,成功拉扯了不少人下水,但那些全靠她“胡说八道”,左右生事。   在怀疑的对象之中,自然缺不了朱钰。   朱钰使手段弄死了朱晟,再拿住方启川的把柄,逼方家效忠,那前世局面,也可以解释得通。   “理由呢?”霍以骁问,“你一开口就怀疑两位殿下,总要有理由吧。”   温宴沉默了一下。   这沉默,也在霍以骁的意料之中。   他轻笑了一声,透着几分嘲弄:“温宴,你想借我的手去给你家里人报仇,总得有几句实话吧?”   温宴转头看向霍以骁。   她倒是想说些能说的实话,可那位柒大人,她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不曾听过那人名号,也不曾见过这样一人。   她思量着,看着身侧的霍以骁。   剑眉星目,只是眉头蹙着,眸子也蒙着一层黑雾,显得情绪深沉。   心念一动,温宴微微凑上前去,轻声道:“今天收拾赶紧了,想亲你呀。”   霍以骁微怔。   他知道温宴惯会顾左右而言他,但这样不按常理出牌……   霍以骁气得想笑,刚要让温宴别整这些有的没的,该交代就交代,忽然一个念头划过。   “你亲,”他改了口,“你要亲就亲,坦白就行。”   语气平静,毫无起伏,就一副为真相献身的模样。   这下子,反而轮到温宴愣怔了。   见小狐狸无奈的样子,霍以骁轻笑,果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挺开心的。   尤其是治小狐狸,开心加倍。   仿若是先前在温宴这里吃过的所有的“亏”,都一下子赚回来了一样。   温宴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坐直了身子,和霍以骁拉开了距离。   霍以骁站起身,不疾不徐往地窖外头走。   好不容易占得上风。   他得平复一下心情。   温宴没有动,她看着霍以骁的背影,歪着脑袋,笑容莞尔。   挺好的。   能用这样的方式,让霍以骁放松一些,也很好。   天井里,霍以骁很快就平复下来,从岁娘手里接过了热茶,重新回到了地窖里。   先前光顾着说事,都没有顾得上饮茶。   温宴熟练地泡茶,茶香满溢。   “骁爷,”温宴道,“其实我们可以试试方启川。” 第168章 借花献佛   “哦?”霍以骁挑眉,“你想怎么试?”   温宴答道:“吓吓他。”   霍以骁正要喝茶,茶盏沿贴在唇边,一听这三个字,他动作顿了一下。   还好,只是准备喝,没有真的喝。   否则他怕是要被温宴给呛死。   不过,比起之前的“下迷药”,这个吓唬吓唬,已经是小场面了。   霍以骁问道:“这次打算怎么吓?跟你吓仇羡一样?”   他其实并不赞同温宴吓仇羡的方式。   夜探寺庙倒是可行,他和隐雷跟着,哪怕有一些突发的状况,也足以应付过去。   而在那之后,温宴只带了黄嬷嬷就往仇家去,不得不说,胆子极大。   诚然,温宴就是一个大胆之人。   但凡胆小、瞻前顾后,昨儿晚上都做不出骑马横冲直撞的事情。   霍以骁欣赏温宴的大胆,但若非实在束手无策,温宴最好还是能避开和方启川单独勾心斗角。   仇羡是疯子,而方启川,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的城府和心机,不是仇羡那样的青年人可以比的。   温宴捧着茶盏,小口小口饮了。   热茶入肚,她喟叹了一声,这才笑着道:“不能白拿骁爷这么一桶活鱼。”   霍以骁会意。   小狐狸就是会打算。   养只猫儿,都是干多少活、吃多少鱼。   最厚颜的是,这鱼还不是小狐狸自己买的。   这招借花献佛,用的真是不错。   既如此,他也就死马当活马医,暂且看看成效。   下午时候,方启川沉着脸走进了顺天府。   他上午已经知道两个儿子惹事了,等打听出来了来龙去脉,在这冬末依旧寒冷的天气里,他生生憋出了一身汗。   更要命的是,他被皇上叫进了御书房,劈头盖脑就是一通骂。   方启川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等皇上总算放过他了,方启川站起身来时,两只脚直发软。   待缓过来了,他才能进衙门来捞两个儿子。   毕之安没有给方启川半点好脸色,场面十分尴尬,以至于边上有机灵的官员,不得不出来打个圆场。   “两位公子不小心陷入了有心人的圈套,才会被逼到了那个局面,”他搓着手,苦哈哈做着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并非是存心要害霍大公子,只是迫不得已,他们到最后都没敢动手,可见心性不坏……   方大人,就当吃一堑长一智,两位公子以后……”   “以后?”毕之安冷冷开口,“以后再进顺天府,方大人,你还有脸来捞人?”   方启川的脸越发黑了。   毕之安哼笑了声:“进赌场被人设计,这心性,啧!   方大人,要我说呢,以后年轻人的事儿你还是少掺和吧。   儿子,你教不好,‘贤侄’,你看不准。   你自己被连累了官运不算,还要害了其他人。”   在顺天府这个地盘上,被毕之安有理有据的嘲弄,方启川不想低头都不行。   毕之安刺了他几句,就让温子甫引着方启川去见方家兄弟。   他抹了一把脸,平心而论,他没有多少畅快之感。   无论他怎么讽刺方启川,无论方启川内心里是不是有一丝的后悔,方娆死了就是死了。   把仇羡绳之以法,毕之安给了方娆公理,却不能给她第二条命。   另一厢,方启川见到了自家两个儿子。   虽然霍以骁问供时给他们盖章为“帮凶”,但那就是审讯时的手段而已,从来龙去脉上来看,方家兄弟也是受害的一方。   顺天府没有为难他们,弄了间干净屋子供两人休息,直到方启川来领人。   方启川一看到这两个不争气的,只觉得气血上涌,一人给了一巴掌:“疯了吗你们!”   方家兄弟丝毫不敢还嘴。   边上,温子甫背身而立,仿佛是压根没有看到他教训儿子。   人前不教子。   若实在忍不住教了,那他就客气些,当不知情好了。   省的双方都尴尬。   方启川深吸了一口气,略冷静了些,见温子甫为人上道,讪讪道:“听说昨夜还牵连了府上的姑娘,这可真是……”   温子甫道:“谈不上牵连,只是正好在那儿,没有拖后腿,已经是万幸了。”   方启川轻咳了一声。   若是寻常事情,这会儿互相吹嘘一波,场面上也就好看了。   可昨儿那要命动静……   他难道要夸别人家侄女“穆桂英挂帅”、“一女当关”吗?   那不是夸。   因为,温宴是一个闺中姑娘,大晚上的,为什么会跟随霍以骁出现在沧浪庄,这本来就不能大大咧咧的说。   怪他,他就不该提这一茬,真真是被气得失了分寸了。   夸是夸不了,他还是回去骂儿子好。   没成想,方文世是个傻的,直接道:“温大人,温姑娘没有拖后腿,她挺厉害的,反倒是我们兄弟,一点用处都没有,还要四公子和徐二公子分心看顾我们。”   “住嘴!”方启川气得瞪大了眼睛,“知道没用,还尽惹事!跟我回去、闭门思过!”   方启川领着垂头丧气的方家兄弟出了顺天府,道:“赶紧上马车,别丢人现眼!”   等兄弟俩都坐好了,方启川也踩着脚踏上去。   忽然间,他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去。   衙门两侧,衙役站得笔直,里头天井里有匆匆走过的小吏,而衙门外,经过的人不多,各个都是自顾自的,并没有哪个在专注他。   他皱了皱眉头,只当是自己弄错了。   可等他不再东张西望,撩起帘子往车厢里去的时候,方启川又感觉到了有眼睛再盯着他。   方启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回头。   视野所及,与刚刚看的没有什么区别。   方文世在里头问他:“父亲,您频频回头,可是遇着熟人了?”   方启川再寻了一遍,依旧没有收获,他只能硬着头皮上车,低声骂了声晦气。   帘子落下,马车往方家去,那道视线总算是消失了。   方启川放松下来。   顺天府的屋顶上,黑檀儿晃着尾巴,几个跃身,就消失在了这片建筑之中。 第169章 疑神疑鬼   接连几日,黑檀儿的伙食都非常好。   厨房上的乌嬷嬷是个土生土长的临安人,知道怎么养鱼,怎么做鱼,霍以骁送来的那一桶活鱼,她就养在院子里的水缸之中,每天捞几条上来,给黑檀儿吃。   岁娘打趣她,说怎的给只猫儿做鱼,能比给主子们做菜还用心。   乌嬷嬷哈哈大笑。   她可是知道的,这猫儿神勇极了。   桂老夫人和三夫人在寺中遇险,能抓到凶手,全靠这黑猫。   那天三姑娘遇上状况,也是黑猫儿奋不顾身,与那些歹人搏命。   别说是做几条鱼了,拿香火供着都是应当的。   黑檀儿不管她们嘀咕什么,它只在乎自己的鱼,和它的仇家。   得空时,它就站在水缸沿上,目不转睛看着储备的粮食,看得差不多了,它便出门去看方启川。   温宴跟黑檀儿说好了,现在哪里都没有用扇子的泪痣男的下落,只晓得他叫“柒大人”,满天下哪儿去找?   而方启川,温宴猜他兴许会知道一些。   “我没有听过那人说话,”温宴一面给黑檀儿顺毛,一面道,“他们先前在雅间,我们在车上听不到说话声,后来就打起来,我根本无法分辨哪个声音是他,我学不来,因而只能靠你了。”   黑檀儿着实鄙视了温宴一番。   可看在鱼的份上,它丝毫没有偷懒。   至于这鱼是霍以骁买的,嬷嬷做的,与温宴无关,黑檀儿也没有计较。   毕竟,找柒大人要紧。   那把鬼扇子,又韧又利,搁得它爪子痛。   下回再遇上,它铁定要把扇子给撕成碎片,再重重踩上几脚,才能勉勉强强解气。   温宴和黑檀儿合作得十分愉快。   而另一厢,方启川就很不顺心了。   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对方如鬼魅一般,方启川怎么都寻不到踪迹,但就是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跟着他。   早朝之后,他与其他大人们三两散开,那视线落在他背上,方启川转头去找,只看到了一个匆匆离去的小内侍的背影;   他去衙门里,埋头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刚想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吃口茶润一润嗓子,又感觉有人透过窗户、一瞬不瞬盯着他,方启川趴在窗沿往外看,几个小吏抱着文书走过,见了他,还规矩地与他问安;   他被同僚叫去吃酒,酒过三巡,他出去方便,袍子刚撩起来,又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弄得他尴尬地站在那儿,方便都很痛苦,还被喝得半醉的同僚笑话,说他人到中年就不行了;   方启川有苦说不出,可哪怕他回到家中,偶尔还是有被人监视的感觉。   他试着找寻,可视线之内的,都是熟悉的老仆面孔。   接连几天下来,方启川连睡觉都不踏实了。   辗转反侧着,半夜三更,把他的妻子方张氏都吵醒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方张氏拉长着脸,道。   “你知道个什么!”方启川翻身下床,他想去书房睡,才趿了鞋子,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睡觉,真有人摸到了床边盯着他,他连呼救都来不及,他只能转了个弯,装作起身喝水,待喝完了又回床上躺下。   这一躺,昏昏沉沉的,梦境接踵而来。   “方大人,”梦里,有一人唤他,“你可想好了。”   “半年!”方启川道,“明明说好了是半年!”   “就挪个步子选个边儿的事儿,半年前半年后,有什么区别?方大人至于想这么久吗?方大人也知道,主子进来不顺心,改主意了。这样吧,我再去主子跟前说说好话,三天吧,三天后方大人一定要给主子答案,否则,会出什么事儿,我就不敢说了。”   方启川倏地睁开了眼睛。   会出什么事儿?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他的两个儿子,险些被逼着成了谋害霍以暄的凶手,甚至还把惠康伯府拖下了水。   那天的事情若真的成了,他被人捏住了把柄,除了闷头走到黑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当然,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知道内情,所以他被人盯住了。   也许是那个内侍、也许是那个小吏、又也许是家中老仆,甚至,他们全部都是别人的眼线!   他被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切的起因,是他一不小心落入了陷阱。   算计他,也算计了他的两个儿子,把他往死路上逼!   那就别怪他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占着好!   翌日天明,方启川惨白着一张脸,精神不济,往衙门去。   屋顶上,黑檀儿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燕子胡同。   它该吃早饭了。   盯了一整夜,肚子咕噜咕噜的。   温宴起来时,黑檀儿正在天井里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它听见温宴脚步声,喵了一声,冲水缸方向抬了抬下颚。   温宴走到水缸那儿,往里头一看,里头只剩下两条鱼了。   “少不了你的,”温宴道,“吃完了就继续买。”   黑檀儿满意了,呜噜呜噜叫了两声。   岁娘好奇地问:“姑娘,它说什么?”   温宴笑弯了眼:“它说,这一个也没比前一个胆大到哪里去,才几天工夫,就快扛不住了。”   岁娘扑哧笑出了声。   讲真的,本就心虚的人,叫黑檀儿这么盯上几天,怎么可能不疑神疑鬼?   傍晚,霍以骁从习渊殿出来,刚走出宫门,隐雷就迎了上来。   霍以骁从隐雷手中接过缰绳,感觉到掌心里还添了另一样东西。   小小的,细长的。   霍以骁拿手指捻了捻。   应是一张纸条。   “温宴给你的?”霍以骁问。   隐雷摇头,压着声儿道:“方启川方大人。”   霍以骁挑眉。   莫不是真叫黑檀儿给吓出成效了?   他翻身上马,远离宫城后,才打开了那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个字。   二。   霍以骁哼了声,把纸条给撕了。   也许,这是二皇子朱晟的意思,但也许不是。   两条横线,能解释的方法多了。   他要的是答案,又不是打灯谜。   哪怕方启川真的被朱晟拿捏住了,想靠这么一个字,就让他和朱晟去拼个你死我活,那想得也太美了。   连黑檀儿都知道,出多少力,得多少好处,方启川堂堂太常寺卿,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想坐收渔翁之利?   “再给燕子胡同送桶鱼。”霍以骁交代隐雷。   他得告诉温宴,让黑檀儿继续吓。 第170章 打过架的交情   黑檀儿收到了两桶活鱼。   条条肥硕,活蹦乱跳,入了水缸,一时之间,上下未及分开,还显得有些挤。   好在,依着习性,各自分层,倒也相安无事了。   胡嬷嬷与温宴禀道:“一桶还是前回那鱼贩子送来的,说是再换几坛子酒,另一桶是惠康伯府那儿使人送的,还捎了话,说是大张旗鼓地送谢礼,恐不太合适,就还是送鱼好。”   温宴听了直笑。   从前,她只偶尔有一两次在平西侯府遇上惠康伯,行礼问安而已。   诚然,彼时惠康伯府和平西侯府关系不错,在侯府落难时,惠康伯不曾替他们据理力争,但温宴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质疑、埋怨的。   每个人的性情各不相同,遇事时亦有不同判断,不能简单归结于对错。   惠康伯为人冷静,不愿意参与事端,仅此而已。   一如这回。   送鱼还是送一堆金银财宝,对惠康伯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他选择了送鱼。   虽然柒大人说的主子是谁,衙门里并无定论,但以惠康伯的眼界,不难猜出,这最终还是冲着霍以骁去的。   会如此折腾霍以骁和霍家,总归到了最后,是与那几位殿下相关。   惠康伯只是不想掺和进皇子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为皇子的霍以骁之间的麻烦事儿。   哪怕此次,他的儿子被卷入其中。   黑檀儿站在水缸边沿,黑色的眸子在夕阳下成了一条细缝。   它看了一会儿水面,又四平八稳地沿着走了一圈,突然伸出爪子。   啪!   水花溅开。   一条鱼被黑檀儿一爪子从水里拍了出来,落在地上,使劲儿扑腾。   正津津有味观察黑檀儿的温慧被吓了一跳,往后躲了两步,才没有被那鱼给砸到。   黑檀儿从水缸上下来,落在鱼儿边上,拿爪子按住它,而后抬头看着温宴。   温宴会意,转头交代岁娘:“把这鱼给乌妈妈送去,黑檀儿这餐就吃它了。”   岁娘一面笑,一面从黑檀儿的爪子下捧起了鱼,往厨房去。   黑檀儿昂头挺胸,跟在岁娘后面,一副要去督工的模样。   温慧定了神,比划了一下水缸,又看里头的鱼,啧啧称奇:“它是怎么一爪子就把鱼捞起来的?也太快了!”   胡嬷嬷听了,笑个不停。   温慧好奇,自言自语着:“难怪能在人堆里杀进杀出,这左一爪子、右一爪子的,想不神勇都难。”   温宴也笑,把温慧从水缸边拉开:“你当心这鱼又一个扑腾,弄脏了你的裙子。”   温慧赶紧往后退。   “我刚才是躲得及时,”温慧一面整理裙摆,一面道,“不是回回都能好运气。”   话音落下,见温宴看着她,温慧一愣:“我哪儿说得不对?”   温宴道:“姐姐说得对极了。”   不是回回都有好运气的。   惠康伯想要避事,也不可能回回都能避开。   若温宴先前的那番推测没有错,前世徐其则被算计在这场局当中,但他和惠康伯既没有与霍家透信,也没有投靠“真凶”,惠康伯坚持一个平衡,但终究还是稳不住。   握有主动权的从不是惠康伯父子。   惠康伯和徐其则的死,当真是奋勇杀敌、马革裹尸?   徐其润护驾而亡的那场夜宴,又是谁在算计谁?   无论是水缸里的鱼,还是边上看热闹的人,在黑檀儿的爪子跟前,不是死、就是波及。   温宴想要对付“真凶”,必然就会顺手帮徐家一把。   那就帮吧。   惠康伯和徐其则且先不说,徐其润那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大家是三人一猫,打过架的交情,这就很不容易了。   黑檀儿高高兴兴享用了它的晚餐,甚至喝到了乌嬷嬷专门给它炖的鱼汤,它跃上了屋顶,小跑着踩过脚下的瓦片,离开了燕子胡同。   方启川今日还没有下衙。   两位少卿和一些官员先后都走了,他们要去喝两杯,方启川实在没有兴致,便没有一道去。   左少卿也不勉强他,只是斟酌再三,劝他不要太过操劳,毕竟是人过中年,现在请了大夫,好好养生还来得及。   方启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解释,又很无力,只能等下属离开后,一个人在衙门里生闷气。   许是送了一张字条出去,方启川的心定了不少,下午到现在没有再被视线盯着的感觉了。   直到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方启川回过神,收拾了东西离开。   沿着走道一路往外,拐过一个墙角,他顿住了脚步。   不好!   那个感觉又来了。   很快,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在了他的身前。   方启川定睛看着走出来的人。   来人是小吏装扮,但方启川对他的五官全无印象,应当不是太常寺里当差的。   五寺的吏官服饰相同,只凭衣着,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哪个衙门的。   那小吏冲方启川抿着唇笑了笑:“方大人。”   方启川问道:“你是谁?”   小吏道:“您不用知道我是谁,您只要知道,前几天的事情让主子们很不高兴。”   方启川的脸沉了下来:“我没有答应过你们,你们就朝我的两个儿子下手,那晚上,柒大人说‘不留活口’!你们让我合作些,就是这么让我合作的?”   “那天是意外,消息走漏了,别说方大人不满意,主子们也都不满意,好好的一个机会,作废了,”小吏顿了顿,再开口时,态度强硬,“不过,方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怎么是主子们让您合作些呢?是您向主子们投诚!再犹犹豫豫的,等主子们恼了,别说是两个儿子了,方家上下所有人,都……”   小吏一面说,一面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势,动作直接,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方启川浑身发抖,不晓得是气的,还是怕的。   不远处,还有当值的官员、小吏匆匆而过,不少房间里都有灯光,但那些都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方启川根本不敢惊动旁人。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你们都说‘主子们’、‘主子们’,那么‘们’到底是谁?” 第171章 一只有想法的猫   黑檀儿趴在衙门的屋顶上,一动也不动。   乌黑的皮毛融在黑夜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屋顶上竟然有一只猫。   而这只猫,他静静地,旁听了方启川和小吏的对话。   在方启川问了之后,那小吏嗤的笑了一声:“方大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您只要知道,您是向二殿下投诚。   二殿下身边,有很多替他效力的人,这些有大用处、大作为的人,都是我们的主子。   方大人只要好好做,替二殿下办事,做得好了,您将来也一样是主子。”   方启川咬了咬牙关。   他才不想当那个主子。   而且,所谓的主子,说白了,还是朱晟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皇上才到中年,膝下有几个长大的皇子,朱晟在其中并非出类拔萃,再往下,还有几位年幼的殿下,他们也会一年一年长大。   甚至,以皇上的身体,过几年再有皇子降生,也是情理之中的。   现在就站队,实在太早了。   风险也太大了。   因为,朱晟的性格太冲动了。   能一次又一次和霍以骁过不去……   哪怕朱晟能压得住霍家,他也比不过其他“韬光养晦”的兄弟。   “我……”方启川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哪怕是要动手做什么,我也需要准备准备。”   小吏示意他说下去。   方启川只能飞快地整理思路、组织语言:“刚刚才出过沧浪庄的事情,已经是打草惊蛇了,此刻再针对四公子,不说成功率不高,反而会被对方抓住把柄。   毕之安那厮与我交恶,巴不得我犯错,事情一旦出错,我别说是将来当主子了,能直接被毕之安和霍怀定摁死。   殿下跟前能人虽多,但我这个投诚的,还没有发挥出功效,就成了一颗废子,我替殿下可惜。   因此,我的想法是,缓一缓,让各处都平静下来,再突然之间,打一个措手不及。”   小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方启川见他听进去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会把方大人的话转告给主子们,”小吏道,“具体怎么做,还是要听主子们的意思。”   方启川的心又提起来了一些。   小吏又道:“方大人想走缓兵之计,这没问题,只是,别阳奉阴违,主子们都看着你呢。”   一股冷气,从方启川的脚底心钻了上来。   都看着他!   他强压下心中情绪,应付完了小吏,待那人消失在黑暗之中,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   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当然不敢说,他已经阳奉阴违了。   他下午时给霍以骁那儿递了纸条。   现在怎么办?   成语说“弃暗投明”,可对他而言,现在谁是暗,谁是明?   屋顶上,黑檀儿也消失了,他脚步飞快地跟上了那小吏。   那小吏不知道自己被只黑猫跟踪了,他快速地穿过大街胡同,七弯八绕着,在一处前后三进的四合院外停下,左右张望了一番,伸手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小吏与来人打了声招呼,又往里走。   黑檀儿显然不可能跟着他走大门,它灵巧地跃上了屋顶,脚垫柔软,落地无声。   一直到了第三进,正屋里出来一大汉,领了小吏进去。   黑檀儿绕了一圈,爬上一棵树,寻了个位子,正好透过半开着的窗户,看清里头动静。   它看到了那个使扇子的!   柒大人坐在上首,背对着窗户,但黑檀儿火眼金睛,认出来了。   小吏与柒大人禀报后,被人带走,只留下原本在屋子里的人,继续吃酒说话。   只要出手够快,黑檀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跃进窗户,一爪子划开柒大人的脖子。   那是人类的要害处,这一爪子下去,柒大人一命归西。   在场的其他人,看着数量不少,但身手肯定不及它灵活。   它能爬树上墙、飞檐走壁,一溜烟就能脱身。   大仇得报!   只是,不行。   柒大人死了,温宴之后就不能借着他一条绳子拉螃蟹了。   黑檀儿舔了舔爪子。   它是只有想法的猫,不能做杀鸡取卵那样的蠢事。   再说了,吃了那么多鱼,为了以后吃更多的鱼,一定要让鱼饵发挥用处!   忍下这一回,待把这伙人一网打尽,它再问温宴把柒大人讨来,让他知道猫爪的厉害!   黑檀儿仔细观察了一番,转身想要离开。   此刻,边上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走出来一人。   黑檀儿睁大了眼睛。   眼熟!   温宴的大姐夫!   先前的那个!   黑檀儿再一次确认了这件四合院的位子,撒开脚步往燕子胡同跑。   另一厢。   方启川回了方府。   四更天,他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边上的妻子却从噩梦中惊醒。   “梦见什么了?”方启川耐着心思问她。   方张氏喘气:“梦见文世、文业没有活着出那破庄子!老爷,我怕啊,我一会儿梦到他们在混乱中伤到了要害,一会儿梦到他们跳下小楼时摔断了腿,我是真的怕!”   “怕怕怕!”方启川没好气地道,“谁不怕!我也怕!”   不行了,断断不能再这么下去。   翌日,霍以骁出宫时,隐雷给了他两个消息。   一是温宴有要事寻他,二是方启川想与他面谈。   霍以骁道:“就西花胡同那宅子,你让方启川过去,再给温宴带个信……”   温宴知道这宅子,她前世时有来过,因而算是熟门熟路。   知道霍以骁要和方启川说事情,温宴没有立刻出发,而是消磨了一会儿工夫,才与岁娘一块过去。   隐雷与她们开口,轻声道:“方大人还未走。”   温宴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既然来了,她也不妨听一听方启川说些什么。   正厅是个鸳鸯厅,她从北面门进去,能听到南半侧厅中的动静,也不会让方启川发现她。   温宴和岁娘轻手轻脚进去,就听见方启川万分激动的声音。   “四公子,”方启川颤声道,“二殿下先前几次使人逼迫我,我都没有点头。我不如他的心意,他就设计我的儿子,让我和四公子交恶,逼我不得不进局。”   霍以骁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就跟着试试,总不能他逼你,你就来找我。”   “我真的不想跟着他,”方启川道,“那个柒大人,还说了‘不留活口’这样的话,这我能信他们吗?   我是棋子,但不能是颗随意就能抛弃的棋子。   出事之后,他们还一直使人在暗处盯着我,什么内侍、小吏,许是我家中的仆从之中都有他们的眼线了!   他们一遍遍刺激我!   我是真的扛不住了啊四公子。   被不知道是谁的眼睛这么盯着,简直太要命了!”   温宴:“……”   黑檀儿吓唬人,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手。 第172章 小打小闹   鸳鸯厅的北侧,岁娘瞪大眼睛,冲温宴打手势比划。   她没有听错吧?   方启川以为,盯着他的是二殿下的人手?   分明、分明是黑檀儿整天跟着方启川的呀。   这位方大人,太惨了。   被盯到扛不住,想向骁爷投诚了,都没有弄明白到底是谁派猫儿盯着他。   南侧,霍以骁端起茶,饮了一口。   动作随意,慢条斯理,看着是不疾不徐。   而后,他轻笑着道:“是吗?”   “是是是!”方启川忙不迭点头,“四公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把事情经过都说出来了。”   “所以呢?”霍以骁反问,“所以,你希望我做什么?”   方启川一愣。   霍以骁靠着椅背,道:“方大人不想轻易站队,我自然十分理解,可我又能做什么?   二殿下毕竟是二殿下,无凭无据的,我拉上你,我们一块进御书房,把事情原原本本向皇上说一遍,这局面就解决了?   且不说我敢不敢去,方大人想来也不敢吧?”   方启川面色廖白:“得抓着那个什么柒大人……”   霍以骁打断了他的话,道:“抓到了又怎么样?   他也许会死不开口,绝对不牵连二殿下,也许他把二殿下供出来了……   然后呢?   方大人,有人说出背后主使是二殿下,那他也是殿下!   这么点破事儿,他最多禁足而已。   他未必还能轻易来动我,但他要吓唬吓唬方大人,想来是轻而易举的。   方大人要想安稳,就只能让二殿下死了。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当这只出头鸟呢?   我一旦对二殿下下狠手,我在其他殿下跟前,还有生路?   方大人,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在后面观望,让我和二殿下去拼命,你想多了。”   方启川打了个寒颤,他有很多话想解释,但他一时之间,说不出口。   他被霍以骁压制住了。   眼前这个人,年纪与他的儿子差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霍以骁没有发火,也没有抬高音量,他就是慢悠悠、不疾不徐说话,就给了方启川很大的压力。   若说,这是皇家子嗣的威严,但方启川先前与众位殿下说话时,也没有这样鲜明的感受。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是局势不同。   其他殿下和他们这些臣子之间,只要没有矛盾,彼此都是客客气气的。   殿下还不是君王,甚至有朝一日,还需要很多臣子效忠,眼下自然不会轻易得罪。   可四公子不一样。   现在,是他方启川求着四公子施援手。   方启川咬了咬牙:“以二殿下的性情,四公子不与他拼命,他之后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找麻烦。如此下去,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知道,”霍以骁说得很直接,“可他终究是殿下,除非能一击必胜,否则我和他一直都是小打小闹,方大人,你要真想一劳永逸,还是得自己多费心、多使劲儿。”   方启川握紧了双拳。   打断一条胳膊,是小打小闹。   设计下毒,也是小打小闹。   在四公子这里,不能一招把对方击毁的,都是小打小闹。   “四公子的意思是,”方启川的喉头滚了滚,“让我佯装投靠,取得二殿下的信任,然后设局……”   霍以骁笑了起来:“方大人好耳力,当然,做不做、怎么做,选择权在你。我无所谓,二殿下与我闹脾气也闹不上几年,等过两年,他要和其他殿下争锋,哪里还会来管我?”   方启川干巴巴笑了笑:“我、我自然是费心、使劲儿。”   说完了后,方启川跟着隐雷出了这宅子。   西花胡同黑漆漆的,穿堂风迎面出来,他缩了缩脖子。   哎?   他怎么就应下了去做那“阳奉阴违”的事情了?   本想着脱身,不知不觉间,就被四公子给带进了个沟里!   一个不小心,他左右不讨好,怎么完蛋都不知道!   方启川想再进去和霍以骁说说,一回头,看到隐雷还站在门边。   隐雷沉声道:“方大人,我们爷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怎么样,您给二殿下的人盯怕了,回头也可以试试让我们的人盯你,二殿下手里有您的把柄,我们爷这儿,您刚不也都交代了吗?捅到皇上那儿……”   方启川连连摆手:“我懂、我懂!”   门在他眼前关上,方启川垂下肩膀,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   他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忽然,举起右手重重在左手背上打了好几下:“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只手呢!”   说穿了,还是银子惹的祸。   宫里,有嫔妃、宫女、内侍偷偷拿东西出来卖。   这生意有利可图,方启川就去参了一脚,成了那些宫里人在宫外交易的一个经手人。   没曾想,这事被朱晟给知道了,以此来逼迫方启川……   也就只赚了那么些银子,就差点把两个儿子赔进去,眼下还得继续搭上自己去周旋,方启川毁得肠子都要青了。   另一厢。   温宴绕过落地罩,到了鸳鸯厅的南侧。   “都听见了?”霍以骁抬头问她,见温宴点头,他又问,“你觉得方启川能信吗?”   温宴想了想,道:“他只要不是个蠢的,应该不会投靠二殿下。”   无论什么状况,最忌讳的就是左右横跳,卧薪尝胆,也只能尝一处。   毕竟,死死盯着方启川的,不是朱晟的人,而是黑檀儿。   霍以骁笑了笑:“你有要事找我?”   温宴颔首。   她带来的消息比方启川都重要。   他们必须抓到柒大人,不然那案子就是一桩悬案了。   温宴把黑檀儿的发现说了一遍:“就在那边宅子里,除了那个柒大人,同席的还有五六人,宅子里另有差不多十余个打手,而且,黑檀儿看到了阮孟骋。”   “谁?”霍以骁挑了挑眉,“被你家大人强硬和离的那个?”   温宴道:“就是他。不知道他怎么跟柒大人搭到一块去了。”   “不奇怪,”霍以骁道,“我从江南回来,朱晟肯定会去那里打听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倒是阮孟骋,阮执的案子明明白白的,他难道也想学顺平伯来翻案吗?”   不管是做什么,等把那宅子围了,就知道答案了。 第173章 是时候好好算账了   黑檀儿追寻到那宅子,是昨天的事情。   柒大人等人,今天还在不在那里,现在不好说。   霍以骁想了想,道:“你让黑檀儿盯着那里,一旦确定人都在里头,我们就把宅子围起来,瓮中捉鳖。”   温宴问:“我们?”   不是她谦虚,这么“们”可能不太行。   宅子就这么大,又多建筑,比不了那夜的庄子天井,可以让马儿横冲直撞。   小小宅子里,马儿连蹄子都撒不开。   失去了坐骑,论拳脚工夫,她就是个拖后腿的。   也就只有黑檀儿,能给霍以骁帮些忙。   可这一人一猫,虽自保不成问题,但要把所有敌人一网打尽、还不让他们逃脱一人,怕是有些难。   “你就先歇歇吧,”霍以骁道,“我问徐其润借人。”   这事儿徐其润本身就是局中人,他不可能拒绝出力,京卫指挥使司里又不缺好手,他们在京城围一个宅子,也不用什么章程手续,比去顺天府借人方便多了。   至于温宴……   霍以骁道:“你有别的事要做,你问问黑檀儿那宅子的布局,把图都画出来。”   温宴自是应下。   做好自己能做的,不去添乱,这是分工合作里最最重要的一点。   兵分两路。   岁娘去接黑檀儿,隐雷去找徐其润。   这处宅子里,另有两个守宅的小厮,出去提了两食盒回来。   差不多是用晚饭的时候了,他们都还空着肚子。   温宴动手摆桌,一面给霍以骁布菜,一面自己吃,丝毫不耽误事儿。   徐其润跟着隐雷过来,正好瞧见温宴给霍以骁添了碗汤,又端起自己的碗筷,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要一脚迈进去。   这两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吃顿饭吃得跟老夫老妻似的。   好在,温宴和霍以骁也差不多用完了。   霍以骁漱了口,与徐其润道:“找到那个柒大人了,身边还有十几、二十号人,得让你帮忙,带些人手全围了。”   “没问题,”徐其润一口应下,又问,“怎么找到的?”   话音一落,黑檀儿从外头进来,轻轻一跃,跳到了温宴怀里,冲徐其润“喵”了一声。   温宴揉了揉黑檀儿的毛,道:“它找到的。”   徐其润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檀儿:“这猫除了打架,还能追踪?”   “它很记仇。”温宴道。   徐其润:“……”   记仇的猫很多,这么厉害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很快,徐其润又发现了黑檀儿的其他本事。   岁娘备了笔墨,黑檀儿蹲在书案上,喵呜喵呜个不停,还时不时伸出爪子,指点温宴画图。   徐其润目瞪口呆。   是这只黑猫不是猫,还是他以前接触的猫都不是猫?   “四公子,”徐其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檀儿,问霍以骁道,“你听得懂它在说什么吗?”   “听不懂,”霍以骁道,“温宴能懂就行了。”   徐其润“哦”了一声。   他看霍以骁、岁娘、隐雷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还当他们也都听得懂。   原来,只温宴懂,还好,不是只有他格格不入。   “这么厉害的猫,也吃鱼吗?”徐其润又问。   霍以骁好笑地道:“它要不吃鱼,你们伯府的鱼不是白送了?”   徐其润尴尬地笑了笑。   吃鱼好啊,吃鱼好养活,这要是吃什么神丹、仙露,他们往哪儿给它找去?   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温宴在黑檀儿的指导下画好了那宅子的布局图。   图很细,一个宅子里的屋舍游廊门洞,都标得清清楚楚。   霍以骁和徐其润一面看,一面讨论,这么一个宅子,带足人手,一网打尽并不困难。   只是,宅子有三进,他们必须迅速把人手分布到其中去,不能一进、一进慢慢清理,免得被人走脱。   温宴道:“这只是表层的,我想等今晚夜深人静时,让黑檀儿再去探一探,弄明白宅子里有没有武器、是不是有暗道。”   这次若不能擒住柒大人,只是打草惊蛇,下回要再抓他就更难了。   暗道是防他开溜,武器是为了避免出现折损。   他们是向京卫指挥使司借人,万一出现损伤,徐其润也不好交代。   今夜暂且不会动手,温宴一个姑娘家,还是要避免彻夜不归。   她和岁娘先回了燕子胡同,让黑檀儿跟着霍以骁。   三更过半,黑檀儿去那宅子里转了一圈。   明明是万家灯灭的时候,那宅子里却还有彻夜守备的人。   黑檀儿避开了人,把各处都兜了。   它在三进的厢房里看到了阮孟骋,然而各处都没有柒大人的身影,显然他没有在这里过夜。   正当它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见吱呀一声响。   声音是从耳房里传出来的,里头堆了不少东西,看起来是个库房,很快,里头走出来了两个人。   皆是昨儿与柒大人同席的人,他们出了屋子,往前头去了。   黑檀儿悄悄进耳房看了看,确定了密道口的位置,出了这宅子。   宅子的状况都已经掌握了,之后,就看柒大人什么时候出现了。   黑檀儿蹲了两天,才在二更天里等到了柒大人。   一群人在正屋吃酒,一时半会儿的,看着是不会散。   黑檀儿把霍以骁和徐其润等人引到了胡同口。   徐其则也来了,他作为那天的倒霉蛋,今天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徐其润指挥着人手,按照之前的排布围住宅子四周,余下的准备冲进去。   黑檀儿又跳到了那颗树上,盯着柒大人的背影,舔了舔爪子。   是时候好好算账了。   徐其则和霍以骁从北墙翻了进去,不声不响落地,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   然后,两人迅速绕到了房子外头,一人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守门的打手。   霍以骁抬起脚,重重踹向门板。   咚!   门板应声而倒。   里面的人这才发现了他们,面色各异。   霍以骁面无表情,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徐其则跟在后面,冷笑着道:“柒大人,请人吃酒,怎么也不请我啊?我倒是很想跟你再喝两杯!” 第174章 无路可逃   霍以骁迅速扫了一眼,把屋子里的状况都掌握于心。   与黑檀儿给他们的消息一样,五开间的屋子,只在中屋的右侧坐了隔断,右边的次间、梢间为一个大书房的布置,而中屋与左边的次间、梢间全部打通,成了这些人吃酒宴客的地方。   左梢间有一垂坠下来的纱幔,霍以骁看不到纱幔后的状况,但那里头就是黑檀儿发现密道的耳室。   大桌子后头,柒大人皱着眉头看着他们。   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宅子也会被人发现。   甚至,霍以骁和徐其则都踹到他们跟前了,都没有被人提前察觉。   相较于其他人的紧张,柒大人还算冷静。   他端起酒盏,冲两人隔空敬了敬:“世子想喝酒?我肯定随时欢迎。只是这里庙小,比不上世子喜欢的沧浪庄。可惜啊,我的沧浪庄毁了。”   徐其则哼道:“那庄子不毁,我就只能去地底下喝酒了。”   柒大人勾了勾唇,泪痣在油灯光下,看起来很是妖娆:“世子去底下喝,现在也不迟。”   话音未落,柒大人突然出手,把手中酒盏隔空掷来。   霍以骁偏头躲过。   受角度所限,他也不用担心,柒大人和他那天一样,突然踢一把椅子过来。   酒盏落地,哐的一声,几乎是顷刻间,屋子里所有会武的人都朝霍以骁和徐其则扑了过来。   宴客的地方就这么大,武器根本施展不开,比的也就是拳脚。   反倒是柒大人手里的那把扇子如鱼得水,能接连进攻。   被此厢动静惊动,宅子里的打手们都冲了出来,往这三进院子涌来。   霍以骁和徐其则边打边退,借机把柒大人引出来,免得让他一个转身钻进耳室,而他的跟前还拦了这么些人,他们没有办法立刻越过这群人跟上去。   一时间,两人对付十余个人,局面并不乐观。   柒大人往后退了两步,他觉得情况没有这么简单。   霍以骁和徐其则能找到这里,肯定是有备而来,断不会只两个人就来送死。   尤其是,还有一直神出鬼没的黑猫,不知道会从哪里窜出来,就给他来上一爪子。   思及此处,柒大人想要退去,忽然听见了一声尖锐的猫叫声。   黑檀儿已经从树枝上了屋顶,确定这些人都在天井里打起来后,它才发出声音,给守在外头的徐其润信号。   柒大人的头皮都险些要炸开了。   这猫叫起来实在太瘆人了。   而随着猫叫声起落,宅子墙头上瞬间出现了十几个脑袋,一下子就跳到了宅子里。   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一句废话都没有,见人就捶。   柒大人的眸子骤然一紧。   果然是有埋伏。   局面一下子就颠倒了。   从前头两进过来的人被守备们牵扯住,三进院子里的这些人,也被突然出现的守备打了个措手不及。   加上霍以骁和徐其则两人,进攻猛烈,隐隐就要把他们都包围在其中了。   如此人数之下,根本毫无胜算。   不行,还是走为上计。   柒大人一脚踢开了冲过来的一守备,转身就往屋子方向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从空中跃下,来势汹汹,直扑他面门。   是那只猫!   柒大人赶忙用扇子抵挡。   黑檀儿见识过这扇子的韧性,这回自不会拿爪子去跟扇面硬碰硬,反而是收起了利爪,只用脚垫踩上去,拿扇面当作一跳板,借力后往前又是一扑。   这一下子,越过了扇子,往柒大人的脑袋上去。   柒大人察觉不妙,侧身去躲,却来不及完全避开,被黑檀儿的爪子按住了肩膀。   尖利的爪子撕开了布料,一瞬间,大半个袖子都被黑檀儿撕了。   这也亏得还是冬末,衣服比较厚实,若是在夏天,这黑猫能一爪子把他胳膊挠得血肉模糊。   柒大人恨得牙痒痒。   要不是现在走人要紧,他一定要把这黑猫捉起来活着剥皮!   另有两人退出来,阻拦黑檀儿,想护柒大人离开。   黑檀儿才不管他们。   它就死死防住进屋去耳室的门。   不让这些人从密道逃脱,他们不用多久就会被给它买鱼吃的人全部干趴下。   柒大人几次想要进屋子,都被黑檀儿的攻势给拦了回来。   他隐隐意识到,霍以骁他们知道屋子里有密道,才会让这黑猫如此行事。   守备们和打手们之间的战斗眼看着就要分出胜负了。   被突袭得手,已然动摇了打手们的士气,以至于在面对训练有素、人数又不逊色于他们的守备时,很快就一个一个被擒获。   而先前与柒大人同席而坐的那几个,其中有不会武的,躲在角落里、桌子下瑟瑟发抖。   柒大人深吸了一口气,再不管其他,直直迎着黑檀儿冲了过去。   必须走!   哪怕挨上这猫两爪子,都得从密道离开。   那密道分叉多,不熟悉的人进去,很容易迷路。   他只要走得够快,就能够摆脱追兵。   没想到的是,两厢接触之前,黑檀儿看准了柒大人出扇子的位子,忽然一个翻身跃开了。   噔!   扇面卡住了门板。   柒大人顾不上抽扇子出来,趁着黑檀儿还没有跟上来,大步冲到了纱幔前,一把撩开。   却是又一个没想到在等着他。   一拳直直打向他的脸。   柒大人连退两步,看着从耳室里走出来的徐其润。   刚才,黑檀儿给了信号之后,徐其润指挥着其他守备冲到宅子里,自己从北墙进,又翻进了窗户,然后守在耳室里,严防有人逃脱。   耳室有人守,天井里还在打,而宅子四周也有人手准备,逼反有人翻墙走。   如此周密的布防,断不会让这些人金蝉脱壳。   徐其润道:“你无路可逃!”   柒大人空手与徐其润缠斗。   黑檀儿跳过来,与徐其润配合着,对柒大人打动攻势。   论单打独斗,柒大人武艺不差,但他比不了徐其润,何况又失去了扇子,更要命的是,还有一只黑猫毫无章法地给他东一下、西一下的,他疲于防守,也渐渐防不住了。   等外面收场,他自己也被徐其润擒获时,柒大人的外衣已经被黑檀儿撕成了碎布条,破破烂烂,挂在身上。 第175章 杰作   徐其润领着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清点人数,挨个房间搜查。   霍以骁从门板上拔下扇子,拿在手里观察一番,与黑檀儿道:“你若是跟它硬碰硬,大概会连猫带扇子,一块被钉在门板上。”   黑檀儿冲他龇牙。   它这么敏捷、这么机智,怎么可能犯那等错误!   这扇子一看就是把硬茬,它自然懂得避其锋芒。   当然,那都是扇子在人手上的事情了,现在,这扇子失去了主人,就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它的地方。   见黑檀儿示意他把扇子放下,霍以骁就猜到它要做什么了。   小狐狸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这只黑猫不止精明,还很记仇。   霍以骁略一犹豫,黑檀儿就不高兴地叫了两声,以示催促。   他笑了笑,把扇子丢给它。   扇面展开,落在地上,黑檀儿一爪子按上去,稍稍感受了一下韧度,而后,两只前爪飞快地撕拉起来,两只后脚也不时用力,配合着前爪。   它一只猫撕得起劲儿,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徐其则从耳室里出来,刚要说他检查密道口的状况,就被黑檀儿这一连串流利地动作给震晕了。   不得不说。   猫就是猫。   打架再是厉害,再是通人性,只要撕起东西来,它还是一只猫。   最多就是,黑檀儿撕得比其他的猫还要凶悍十倍。   不多时,那把用作防身功效的扇子就被黑檀儿撕得稀巴烂。   边上,柒大人看完了全过程。   他被捆住了四肢,未免他咬舌,霍以骁往他嘴里塞了破布料子,用的还是最初被黑猫撕下来的袖子。   忽然间,黑猫扬起爪子,往扇子往他这里扫了过来。   啪!   扇子砸在柒大人身上。   劲儿倒是不大,就是太欺负人了。   柒大人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不晓得是气的还是闷的。   黑檀儿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了,它迈着步子走到柒大人跟前,歪着脑袋左右看了看。   显然,它很喜欢自己的作品。   这个什么柒大人,就适合一身破布条、一把破扇子。   杰作!   徐其润从外头进来:“都清点好了,一共抓住了……哎?这什么啊?”   他惊奇地看着柒大人和破扇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笑得险些岔了气,搭着徐其则的肩膀才站住了,夸奖的话说不出来,他只好冲黑檀儿竖拇指。   这猫可真是太棒了!   黑檀儿得意洋洋,绕着徐家兄弟转了转,喵呜喵呜了几声。   徐其则听不懂,问徐其润:“它说什么?”   徐其润道:“能听懂它说话的那位不在。”   黑檀儿知道他们听不懂,很是遗憾地舔了舔爪子。   这些人都不够聪明,比不了温宴,还是温宴好。   如果温宴在这里,就会告诉他们,黑檀儿很欣赏他们,又知道买鱼孝敬它,又知道配合它打架,它吃得开心,打得顺心,很是满意。   霍以骁去看了眼被擒获的人手,阮孟骋也在其中。   他笑了笑,没有和这人废话。   案子已经在顺天府记上号了,霍以骁让隐雷去顺天府报一声,让毕之安带人手来提人。   同时,未免此处被一网打尽的消息走漏之后,密道都被废弃,徐其润命人看好这些人,又另点了几个功夫好的,跟着霍以骁和徐其则,一块进了密道。   密道容一人通过,走出一段之后便分了两个岔口,他们选了一个岔口向前,不久又遇上了岔口。   他们没有分散,最终从一处宅子的地窖里出来。   众人张望了一番。   徐其则道:“这里好像离六部衙门不远?”   霍以骁想了想,道:“出了这条巷子,再往北走一点,就是六部衙门。”   确定了此处位子,霍以骁转身进了地窖,道:“先回去吧,毕大人也差不多该到了,等下再多带些人手,把没个岔口都走清楚。”   他们前脚从耳室里出来,后脚,毕之安就带着衙役们赶到了。   “这、这就是柒大人?”毕之安难以置信地看着被捆起来的人。   他实在太过狼狈了。   要不是那颗泪痣,和他面前的破扇子,毕之安都不敢确认。   徐其则道:“就是他,那天在沧浪庄对我和霍大公子下手的,就是这个人。”   毕之安了然,大手一挥,让衙役们把人都带走,等到了衙门里,好好审问。   “大晚上的,辛苦毕大人了。”霍以骁道。   毕之安赶忙道:“怎么能说是辛苦呢,抓这些人,是我们顺天府的职责。要说起来,两次都是托了京卫指挥使司的福,顺天府什么都没做,白捡了便宜。四公子、世子、徐二公子,三位若是想旁听审案,也可以到顺天府来。”   霍以骁笑了笑,又道:“刚才被抓的人里头,有一个叫阮孟骋的,我认识他,他是之前的嘉兴知府阮执的儿子。”   “阮执……”毕之安回忆了一番,道,“去年霍大人巡按江南时,临安府破的那个案子。阮执的儿子怎么会来京城,还和这群人搅和在一块?”   虽然,毕之安还不知道柒大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但大胆推测,八成与几位贵人们有关。   这案子,他都只是经个手,最后如何办,肯定得听皇上的意思,根本不能胡乱定罪。   阮孟骋到底是发了什么疯,要来掺和这些!   处理好了俘虏,霍以骁等人重新进去了地窖。   这地窖远比预想的还要大,甚至,有一队人走到了出口,发现是在沧浪庄外不远的河塘旁。   极有可能,那天柒大人出了庄子,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而徐其润走的那一条道,他推开了暗门。   出口是一间屋子,摆了些东西,看起来并不空旷。   他蹑手蹑脚地到了窗边,推开一条缝往外张望。   待看清了外头模样,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有打草惊蛇。   徐其润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密道里,与霍以骁和徐其则会合后,道:“二殿下府中的一间厢房。”   霍以骁抿住了唇。   徐其则沉声问:“你确定?就一屋子,你还能分清楚是谁家的?”   徐其润点头:“我对窗外天井的布局有印象,我之前去过二殿下府中。”   霍以骁低声道:“把所有的密道都画出来。” 第176章 地图   从密道中撤出,霍以骁等人重新回到了那间屋子里。   满地狼藉已经收拾干净了,东次间与梢间打通的书房里,就有文房四宝。   徐其则自告奋勇,展开了画纸。   他跟着惠康伯历练不少,擅长测算绘图。   行军路线上的各种细节都能画得明明白白,绘制一张地道图,也不困难。   徐其润替他研墨,徐其则根据众人的讲述,着手描画草图。   霍以骁在书房里转了转。   书架上堆了不少东西。   其中不乏流行的话本子。   他抽出来,看到标题上的《四公子寻香记》、《巴州夜话四公子》,连眼睛都不眨,直接迅速地丢到一旁。   另有一排史书,簇簇新的,显然是从来没有人翻阅过。   在最上层,霍以骁寻到了一张刻印的京城地图,大街小巷画得十分仔细。   他拿给了徐家兄弟。   徐其润的眉头皱了皱,以他在京城行走的经验,这地图上,各处的比例可谓是八九不离十,标注了各种衙门,甚至是他们京卫指挥使司的几个驻所,以及城防都做了简单的批注。   “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徐其润咋舌,“不知道刻板在何处。”   徐其则哼了声,道:“连京城底下都能挖出这么复杂的密道来,私印地图又算得了什么?没点儿犯事的心,能冲我们这些人下黑手?”   有了这地图做比较,徐其则在确定草图之后,依着比例,画下了密道地图。   徐其则停笔,问道:“四公子,这两份地图,你打算怎么处理?”   霍以骁道:“先送进宫中,让皇上过目。”   正如他跟方启川说的一样,不管沧浪庄的事情里,朱晟参与了多少,那位总归是二殿下,是皇上的亲儿子。   朱晟有足够的身份,母妃有名有姓,他犯错也好、犯法也罢,最终都是看皇上怎么判断。   不是哪一位官员、或者是霍以骁能如何如何的。   天已经蒙蒙亮了,再不久,就是官员上朝的时候。   霍以骁与两人道:“和顺天府也知会一声,先把别抓到人的消息漏出去,等皇上看过了地图再议。”   徐其则和徐其润没有什么意见。   见霍以骁要离开,徐其润问起了黑檀儿:“这只黑猫怎么办?要给温姑娘送回去吗?”   霍以骁看了眼趴在话本子上的黑猫,笑了声:“不用,它自己就能回去。”   黑檀儿打了个哈欠,喵呜了一声,仿佛是跟他们告辞一般,而后它从窗户跃出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天边露晨光,它飞快地跑回了燕子胡同。   乌嬷嬷正在厨房忙碌,一转身,就见黑檀儿站在边门看着她,漆黑的猫眼睛闪着光。   累了一整晚,是时候享用早餐了。   一条刚蒸好的大鱼,美味。   霍以骁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他从隐雷手里接过了两个包子,随便填了填肚子,就到了御书房外。   皇上下朝回来,远远见他站在外头,不由讶异。   “怎的没有去习渊殿?”皇上走过来问道。   霍以骁答道:“有两份东西,想请皇上过目。”   见他一脸凝重,皇上微微颔首,只让吴公公进去伺候。   “是什么东西?”待落座,皇上问,“让你这么谨慎,可见是要紧的吧?”   “两张地图。”霍以骁说完,把东西交给了吴公公。   吴公公转呈皇上,往后两步,刚刚站定,就见皇上把一份地图打开了。   这纸上还带着墨香,看来是刚画好不久,弯弯绕绕的,他一眼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地图。   皇上初看也没有明白,问道:“这里标了西街口,这是东兴胡同,哎,还有二皇子府,这些地方朕都知道,但你这些横七竖八的线条是什么?”   霍以骁沉声道:“这是我昨天夜里发现的,是京城底下的一个密道。”   “什么?”皇上倏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京城底下有一个这么复杂的密道?”   “是。”霍以骁道。   吴公公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他仿佛在听一个鬼故事!   更别说皇上了,要不是霍以骁如此言之凿凿,他会认为这就是天方夜谭。   天子脚下,他的京城,地底下被人挖成了这幅样子?   如树根一般,错综复杂。   粗粗一数,出口总共是二十余个,通往城中各处,其中还有通往城外的,一直联通到了城郊的山脚下。   也就是说,哪怕城门紧闭,若有人侵入,也能顺着密道轻而易举地进城。   虽说,进城不等于进宫,但这些人,现在能挖到城中,再给他们些时日,他们一样能挖到皇城之中!   也许,能直接挖到他的御书房、挖到他的寝宫!   那他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   “你怎么发现的?”皇上咬着牙,问道。   霍以骁倒也坦白,道:“我们寻到了那个柒大人,昨儿晚上,徐其润带着京卫指挥司的人把柒大人所在的宅子一网打尽,我和徐其则也去出了一份力。”   皇上挑了挑眉:“你是说,你和惠康伯府的那两兄弟一块?”   “是,”霍以骁答完,见皇上示意他继续说,他便道,“我们在宅子里发现了密道,下去走了一下,发现很是复杂,后来加了人手,花了一个通宵,才把密道走遍了,而后由徐其则画了这张地图。   呈给您的另一份地图是在宅子的书房里发现的,只有刻本,不知道刻板下落。”   皇上先放下密道图,打开了另一份。   只看了一眼,他就怒不可遏起来。   这地图,即便算不上十分详备,但该有的标注都全了。   是什么人会弄出这么一张地图来?   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   否则,弄这么一份地图,用来有趣当消遣的吗?   再加上,还有一个这么复杂的地道。   等等……   “密道的其中一个出口,是在晟儿家中?”皇上问。   霍以骁答道:“那个口子是徐其润探的,他说是在二殿下府中的一处厢房,他以前去过殿下府中做客,记得厢房外的天井的布局装饰。”   皇上的脸色阴沉一片。   他深吸了一口气,交代吴公公道:“去,把晟儿给朕带来。”   吴公公略有些迟疑,但没有违抗圣命。   皇上突然叫住了准备出去的吴公公,叮嘱道:“都先闭紧嘴巴!” 第177章 主子们   吴公公亲自去请朱晟。   皇上也没有让其他人进来伺候,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的脑海里,全是那各种岔口、通往京城各个角落的密道。   很多出口都位于不起眼的宅子里。   根据霍以骁说的,这些宅子里装饰简洁,没有什么人气,连左邻右舍,大部分都是空荡荡的。   所以这些密道口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存在。   可二皇子府不同。   朱晟的府邸是比不上皇城,但总共就那么些地方,被人一路挖到厢房还不自知……   几乎不可能。   也就是说,他的二儿子,极有可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家中有密道,城中有密道。   也许,密道的挖掘,他还牵扯其中。   皇上睁开眼睛,看了眼霍以骁,问:“你怎么看?”   霍以骁正抿茶。   他忙了一整晚,连口热茶都顾不上喝,这会儿又有些困倦,正好饮茶提神。   而且,也丝毫不用担心御书房的茶叶会有什么问题。   听见皇上问他,霍以骁从氤氲的热气中抬起头来,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您问的是哪一件事情?”   皇上笑了笑:“你跟朕说话都要这么滴水不漏了?你还怕说错话?这御书房里,胆子最大的就是你了。”   霍以骁放下茶盏,垂着眼,一字一字道:“如果只是我自己,我自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若说得不对,您要罚要骂,都是我该得的。   今日这事情,与二殿下有关,且不是之前那样打打闹闹的小事,我不敢胡乱置喙。”   皇上摸着胡子微微点头:“朕知道你的意思。朕不追究,你想说什么说什么。”   “您真要问,”霍以骁抿唇,“我的想法是等顺天府把案子审明白了,昨晚上抓了那么多人,逼迫方大人家两位公子对霍以暄下手的柒大人也在,且听听这些犯人怎么说。”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顿了顿,霍以骁又道:“当然,无论柒大人等人说什么,也就是听一个说法。   他们交代的事情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也许真假参半。   一切还要皇上您来明断。”   听他这么说,皇上没有再问。   别看霍以骁说了好几串,其实归根结底,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件事情上,霍以骁变得格外谨慎。   一盏茶下肚,霍以骁起身告退。   皇上沉沉看着他,最终还是没有拦他。   朱晟跟着吴公公过来。   自从上回被禁足起,他一直没有出过府邸,今日被皇上传召,朱晟甚至有些激动。   也许,今日就能解除禁足了。   进了御书房,朱晟规规矩矩跪下:“儿臣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皇上淡淡道,“过来看看这两份东西。”   大约是皇上的语气太平稳了,朱晟没有从中听出一丝一毫地怒火,他也就毫无防备,直到他看明白了那两张图。   一张城防,一张密道,清清楚楚摊在了他的眼前。   “儿臣……”朱晟的喉头滚了滚。   皇上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这个密道,你熟悉吗?”   “儿臣、儿臣不知道这东西。”朱晟道。   “入口就在你家的厢房,你跟朕说,你不知道?”皇上的声音猛得抬了起来,“你把朕当傻子吗?”   扑通。   朱晟跪倒在地。   “你告诉朕,挖这样的密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皇上厉声问道。   朱晟一个劲儿地摇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朕再问问你,沧浪庄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皇上问。   朱晟的身子抖了抖。   皇上看得清楚,没有答案,却已经有了答案。   “你想杀霍以暄,是冲着以骁去的吧?”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稳住情绪,“你图什么?你和以骁闹得天翻地覆,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情,你一次又一次地去做,丝毫没有吸取教训。   晟儿,朕对你失望极了。”   朱晟看着皇上,一双眼睛通红。   “失望”两字落下来,比什么斥责都沉重。   皇上又看了朱晟一眼:“让吴公公送你回去,以后,好好在府里待着,不要再生事了。”   朱晟瘫坐在地上。   这次的好好待着,与之前的,是截然不同的意思了。   先前只是禁足,这一次,是幽禁。   朱晟自己也知道,若没有那两张地图,沧浪庄的事情,他可以编造十个、二十个脱身的理由。   人证算得了什么,还不许旁人陷害他了?   真正让他没有争取可能的是地图。   没有一个君王能够容忍自己的城防被人拿捏准确,更无法容忍京城地下被人挖成了那副那样。   哪怕做这些的人是皇上的儿子。   他犯了皇上的忌讳。   朱晟被吴公公送了出去,来时喜悦万分,走时魂不守舍。   另一厢,霍以骁虽然早前离开了,但御书房对朱晟的处置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回到了西花胡同,稍稍睡了会儿。   中午时候,徐家兄弟和霍以暄一块过来了。   霍以暄作为沧浪庄的受害者,上午时去顺天府认人了,与徐家两人一块旁听了一会儿。   “那个什么柒大人,供出了二殿下,”徐其润道,“就跟我们想的一模一样。可我总觉得不对劲,这帮人交代得太痛快了。尤其是那个姓柒的,他武艺不弱,按说是个吃得起苦的,结果招得比什么都快。”   徐其则道:“也许是招和不招,都没有什么区别,干脆招了,少受些罪。”   “我觉得,以二殿下那一根筋的性子,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稀奇,”霍以暄道,“当然,这其中有没有旁人的手笔,现在就不知道了。”   朱晟冲动,容易挑拨,这是其性格的弱点。   可这事儿做得也太糙了。   柒大人在下毒失手之后,竟然选择了一个有密道入口的宅子吃酒。   哪怕最后他沿着密道脱身,密道和朱晟的联系也会曝露。   霍以骁嗤的笑了声:“他替朱晟出手下毒,但他说过,他只有一个主子吗?他那天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主子们’,朱晟是他的主子,他也有其他的主子。” 第178章 胡言乱语   话音落下,三人皆是愣怔。   徐其润和徐其泽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问道:“四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拿二殿下当刀?”   霍以骁道:“二殿下当刀,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霍以暄正饮茶,闻言呛着了,转过身去咳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这话平铺直述,毫无起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用词。   但稍加理解一下,就是个赤裸裸的嘲讽。   嘲讽二皇子是个傻的。   借刀杀人。   持刀的人有杀心,刀本身亦有杀意。   至于事情办了之后,这刀子是擦去血污、继续等着下一次出鞘,还是一把扔了、置之不理,就不是由刀子说了算的了。   那人会是谁?   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明晃晃摆在台面上讨论的问题。   等徐家兄弟离开,霍以暄才低声与霍以骁道:“拿得动这把刀的,本身也是有力气的。”   无外乎那么几个人选。   皇上把朱晟幽禁,也就是说,这已经是顶天的处理了。   他们真的把人揪出来,也就是再幽禁一个而已。   霍以暄问:“你还要继续揪吗?”   霍以骁嗤的笑了声:“我做什么要帮朱晟‘平反’?我拉他出来继续给我使绊子?”   霍以暄笑了起来:“也是。”   顺天府里,毕之安把所有被抓获的人都审了一遍。   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就说是二殿下主使,口径也算是一致了。   毕之安审案多年,自然也能想到这里头恐怕有些说法,他谨慎地审了第二回 。   这一次,先问那些小喽啰。   这群打手,一般触及不到背后之人,他们指认掌事的,就是那柒大人。   柒大人让守这院子就守,有人闯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说打就打,拿人钱财的护院,便是如此。   毕之安大胆行事,干脆准备了从朱茂、朱晟、朱桓、朱钰和霍以骁的画像,拿给他们辨认。   一个个的,都指着霍以骁的画像说认得、见过。   毕之安一拍脑袋,觉得把霍以骁参在里头,自己是多此一举。   四公子带人把人家宅子都端了,打得你来我往的,能不认得嘛!   另有七八个人还指了朱晟,他们见过朱晟出现在柒大人的边上。   毕之安交代了小吏:“去,去提那个阮孟骋。”   小吏应下,到了牢房之中,把阮孟骋提了出来。   阮孟骋惊魂一夜,整个人看起来奄奄的,垂着头跟着出了大牢。   穿过长廊,经过一处拐角,小吏突然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阮孟骋。   “阮公子运气不佳,”小吏道,“进京才这么些时日,什么事儿都没做成,就进了大牢。”   阮孟骋拧着眉头看他。   小吏道:“公子不用疑心我,我只是可惜公子跟错了人。二殿下的性情,委实不是个能成大事的。”   阮孟骋听出了言外之意来,便问:“那依你的见解,我应该跟谁?谁能成大事。”   “我家主子就挺合适的,”小吏笑了笑,“他对阮公子也很感兴趣,不久前曾去临安打听过公子的事情,只可惜,公子已经先选择了二殿下,主子不好横插一手。公子此番若是弃暗投明,我们主子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阮孟骋听完,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就应下了。   二殿下这条船已经要沉了,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至于新主子是谁,这不是他现在要思考的问题,他得先从顺天府出去才行。   小吏道:“阮公子,等下无论毕大人问什么,你都说你不知道,你就是进京来寻机会的,柒大人借了院子给你。”   阮孟骋一概应下。   到了毕之安跟前,阮孟骋便是如此答的。   父亲落网,他在江南已经没有前途可言了,哪怕是去做个教书先生,也没有书院、学社会要他,他便想来京城碰碰运气。   一进京,他遇上了柒大人,对方十分热情,给了人生地不熟的他一个住所。   至于旁的事情,他不知道,也没有参与过。   路引上清清楚楚,阮孟骋进京就这么些日子,密道不是他挖的,城防图不是他弄的,沧浪庄的案子他浑然不知情,他不会武艺,打起来的时候躲在厢房瑟瑟发抖。   总之一句话,他是个局外人。   毕之安打发了人,与温子甫商讨:“你跟他接触过,你怎么看?”   “半真半假,”温子甫道,“以下官对他的了解,他若不是有了些许把握,是不会贸然进京来寻求机会的。”   毕之安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   不管这一宅子的人最终是听了谁的指挥,但他们冲着四公子和霍以暄动手,这毋庸置疑。   阮执入大牢是罪有应得,但毕之安为官多年,很是了解犯人家属的心理,他们习惯性地会把过错推到案子的受害者、参与者身上。   阮孟骋暗恨定安侯府与霍家,也丝毫不奇怪。   不过,较之其他人,阮孟骋在那宅子里,真的就没掺和什么。   他只是住在那里,他只是恰巧在场,他压根没动手,顺天府怀疑人,也不能拿阮孟骋没有做过的事情把人扔进大牢不放。   没有那种道理   毕之安与温子甫讲了一番。   温子甫自然懂这些,想了想,道:“等他出去之后,下官也一定会让家里人谨慎小心。”   毕之安颔首,温子甫通透又知事,很让他省心。   最后,毕之安提审了柒大人。   柒大人尖声尖气地:“我都已经交代了,我奉二殿下之命做事,大人莫非不信我?”   毕之安挑了挑眉。   柒大人笑了笑,泪痣上,眼神嘲弄:“那就是大殿下,或者三殿下,也可以是四殿下,是了,还有可能就是四公子。四公子与二殿下交恶已久,自导自演了这一出,要不然,他怎么能恰好救下霍以暄,又找到了我那宅子呢?”   “胡言乱语。”毕之安沉声喝道。   柒大人笑了笑:“既不信我,又何必在问?   还是大人有想要对付的仇家,想借我的口让仇家倒台?   大人直言以告,我也不是不可以顺便咬一口,只要我在牢里的这些时日,大人让我有酒有肉就够了。   我好吃好喝惯了,那些腌臜东西实在咽不下口。” 第179章 口无遮拦   毕之安挥手,让人把柒大人带回大牢,而后整理了案卷,一并送到御书房。   皇上看完了,脸色阴沉:“你觉得是晟儿做的?”   毕之安进宫时,就听闻朱晟被幽禁了,来龙去脉一理,他也明白皇上的想法。   沉思了一会儿,毕之安道:“这个什么柒大人,兴许是故意嫁祸二殿下,但臣以为,二殿下不可能毫不知情,尤其是密道之事……”   皇上道:“继续审这个人,务必再从他嘴里挖出些东西来。”   毕之安应下,退了出去。   离开御书房,毕之安沿着宫道行走。   半道上,迎面走来一小内侍,手里拿着锦华宫的腰牌,请他借一步说话。   毕之安行了个方便,说了些能说的。   小内侍匆匆赶回去,转告了冯婕妤。   冯婕妤听了,险些就要昏过去,她缓了好一阵,才颤着声问:“毕大人说,前回沧浪庄害霍以暄的案子,是晟儿他主使的?这次京卫指挥使司那儿抓到了下毒之人,那人就是这么说的?”   小内侍猛一阵点头。   冯婕妤连连摇头:“不至于,真不至于!晟儿和霍以骁再闹,那都是亲身上阵,何时弄过这样的手段!要我说,定然是有人在边上胡乱给他出主意,把他当刀使!”   偏偏,对方还做成了!   白嬷嬷一面给冯婕妤顺气,一面道:“娘娘,您不要着急,您要是急得失了分寸,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殿下是幽禁,性命无碍,娘娘沉住气,一点点把背后的人翻出来,才能帮得了殿下。   否则,只有殿下倒霉,别人借刀杀人还不沾一点儿血,那也太便宜了!   皇上现在在气头上,您贸然去求情,只会惹皇上不满。   等我们有个线索、证据,皇上的气也消了些,他肯定更恼使手段的人,到时候再替殿下说说好话,也许……”   “你说得对!”冯婕妤颔首,交代那小内侍道,“你使人给董文敬带话,问问他,殿下平日都和些什么人往来,这事儿他有没有头绪,让董尚书也想想法子。董文敬既然是晟儿的伴读,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得出了力气。”   小内侍应下。   白嬷嬷道:“娘娘,我们还得弄明白,四公子今早上到御书房,到底告了殿下什么状。”   “不就是沧浪庄……”冯婕妤倒吸了一口气,眼珠子转了转。   是了,她是关心则乱。   听闻朱晟出事,她心急火燎的,都没有细细去想,叫白嬷嬷一提醒,才茅塞顿开。   霍以骁从不告黑状。   他遇上麻烦事,应对很直接了当。   朱晟在校场上寻事,霍以骁打断他一条胳膊;朱晟在席面上胡说八道,霍以骁一个酒碗就砸过去。   年初顺平伯进京告御状,听说告的也是霍以骁胆大妄为,二话不说扔季究下西子湖,去伯府里耀武扬威。   若仅仅是沧浪庄的问题,霍以骁等着顺天府把人犯都审完后递案卷就行了。   他不会特特走一趟御书房。   这几年,除非皇上召见,他主动去御书房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其中必然有其他状况,而那些,才是朱晟被幽禁的真正缘由。   得想办法弄明白。   傍晚时候,温宴去了一趟西花胡同。   霍以骁歇了觉起来,声音懒洋洋的:“要给你说说昨儿的经过吗?”   温宴摇头,笑着道:“我听黑檀儿说了。”   霍以骁挑眉,道:“它能说什么?吹嘘自己多厉害吗?”   温宴忍俊不禁。   吹,肯定是会吹,但事情也是说明白了的,最最着重说明了它满意的杰作,它是如何一爪子一爪子把柒大人的外衣撕成了碎布条,又是如何把扇子撕得稀巴烂。   黑猫喵呜喵呜地,叫得格外得意,实在有趣极了。   霍以骁听温宴形容,眉宇舒展,情绪亦放松许多。   趁着温宴煮茶的工夫,把御书房里的处置说明,又道:“朱晟蠢归蠢,但必然有人坏。”   温宴提起水壶,一面注水,一面道:“骁爷以为是什么人?”   “我以为你会知道得多一些。”霍以骁把话又推了回去。   温宴晃了晃茶壶,把茶叶的香味激发出来,道:“起码,地道肯定不是二殿下挖的。   那么复杂的密道,哪怕用了大量的人手,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挖出来的。   废土料都运出了城,如此大量,势必会惹人注目。   二殿下的府邸是两年前建好的,厢房里的密道定是在其之后才打通,但其他的密道未必是两年内新修。   骁爷想知道状况,可以请懂行的工匠入地道看看。   同时,让顺天府也查一查,那些作为入口的宅子,以及他们那空荡荡的左邻右舍又是什么时候空置下来的。   以二殿下的性格,在四五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就开始主动准备地道,不可能。”   霍以骁若有所思。   朱晟的脾气,从始到终,就是冲动、爱找事。   哪一阵不寻霍以骁不痛快,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他真不是个苦心规划密道的。   霍以骁看了眼温宴,小狐狸说得头头是道,想法还很周全。   这是算计人的事儿做多了,善于发现问题了?   温宴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位柒大人,我只在那天晚上听过他说一句话,尖声尖气的,长得又很俊秀,他……”   霍以骁明白温宴的意思,道:“顺天府查过,不是宫里人。”   温宴嘴皮子动了动:“也许是出身?又或是面首?”   霍以骁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姑娘家家的,这冒出口的都是些什么话?   小狐狸惯常不讲究,现在是越发口无遮拦!   温宴见他皱眉,淘气劲儿突然冒了上来,道:“当初我从牢里出来,骁爷把我安置在庄子里,就把我吓得够呛了,得亏没有把我扔到这西花胡同来,不然我肯定得跑。”   霍以骁一愣。   温宴笑嘻嘻地:“骁爷不知道?西花胡同以前是‘怜惜’的‘惜’,全是达官贵人养个玩意儿的宅子,后来才改名了。”   霍以骁嗤了声。   他自是听说过的,但那都是老皇历了,这胡同里的住户也早不是那些。   温宴怎么什么都清楚?   小姑娘一个,也不知道是哪个,尽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180章 管杀、也管埋   温宴回府时,刚巧遇上温子甫下衙。   顺天府这两天忙碌,温子甫自然也是星夜才能回来。   温子甫对温宴时不时出门、甚至大半夜都不见人,已经习以为常。   门房上遇上,他也不说什么规矩、礼数,只问道:“宴姐儿用过晚饭没有?”   “用过了,”温宴笑着道,“我有事要请叔父帮忙。”   温子甫示意温宴跟他到书房,问:“是关于那柒大人的?”   温宴摇了摇头,上前一步,轻声道:“是与密道有关的。”   听了这话,温子甫的眼皮子跳了跳。   他斟酌着道:“二殿下幽禁,已经到头了,你为何还想查密道?”   温宴把自己的想法言明。   温子甫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原本,四公子直接跟毕大人讲也是可以的,”温宴解释道,“可那么多宅子,难免兴师动众,叫有心人觉得,四公子不放过二殿下,要把二殿下往死路上逼。”   朱晟招惹在前,霍以骁的反击在后。   这是一个回合较量。   你出一招,我出一招,就了结了。   明知朱晟被皇上幽禁,霍以骁还继续出招,只怕会有很多的风言风语。   皇子,与没有认祖归宗、以臣子身份养大的皇子,终究是不同的。   哪怕霍以骁此举,对朱晟可能是利大于弊。   哪怕霍以骁既不想拉朱晟一把,也没想要落井下石。   温子甫明白这些弯弯绕绕,道:“我明日会与毕大人商量。”   衙门里,温子甫的说辞也很明确。   在京城地底下做了这么一番大工事,必须彻查来龙去脉,才能完整地报给皇上。   一张地图就交差,这不是搪塞嘛!   毕竟,地道是徐其润带着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探的,地图是徐其则画的,从头到尾没顺天府什么事情。   可追究起来,这些年丝毫没有察觉到问题,顺天府是有责任的。   他们现在将功补过,是应尽的职责。   场面话说得很是一回事儿,毕之安当然不会拒绝,顺天府的官吏们也很是配合。   一行人开了库房,把相关的契书翻出来、仔细整理。   同时,另有一行人,去向每一块区域的更夫确认,那些屋子是什么时候不怎么住人的,这些年里,是否遇上过状况。   消息汇总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东兴胡同那口子,有五六年不曾见过人常住了,一个月里最多有一日会有些光亮。   更夫记得,差不多是三年前,清晨时遇上两个大汉抬了废土料出来,他彼时还问他们,可是东家要搬回来长住,让他们挖地窖屯物什,大汉说是。   又说西街口,左邻右舍是三个月前陆续搬离的,之后这几间屋子一直无人居住。   温子甫一一记录后,又找了个懂行的工匠师傅,一块去密道里走了大半天。   “这一段,可能只有半年,”师傅说了很多,“这段,像是有四五年了……”   出口与地下的讯息结合在一块,倒是差不离了。   温子甫把一份给毕之安,另抄写了一份,回家交给了温宴。   温宴认认真真看完,确认了时间,提了一食盒去了西花胡同。   霍以骁看了她一眼,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碟鱼。   鱼形完整,卖相极好。   “你还会做鱼?”霍以骁问道。   “不会,”温宴道,“我只会包汤圆。杀鱼太吓人了,那鱼乱蹦乱跳,这么厉害的活儿,我做不来,烧鱼也不行。”   霍以骁轻笑了声。   能提着几子在马背上砸人,却不会杀鱼……   乱蹦乱跳的鱼能比杀气腾腾的人可怕?   他都不知道该说温宴是胆大还是胆小。   再说了,烧鱼和杀鱼是两回事。   当然,也许在温宴这里是一样的,她的事事亲为,时常是从开始到结束。   换句话说,管杀,也管埋。   温宴一路上小心,食盒裹得严实,鱼到现在还是温热的,用来下酒,十分合适。   “黑檀儿说,这鱼鲜美,它很满意,分一条给你尝尝,”温宴笑道,“乌嬷嬷做的醋鱼,虽比不上西子湖里捞起来现做的,但肯定比京城的厨娘做得地道。”   酸甜口的,很合霍以骁的口味。   温宴热酒,霍以骁看温子甫的文书,眉头时紧时舒。   随着加温,酒香以及其中淡淡的药香钻鼻而入,整个人都不由放松下来。   宅子里另备了几样下酒的小菜。   霍以骁坐下来,尝了一筷子鱼。   鱼肉细嫩,与熟悉的酒香味一块,仿佛一下子就把他带回了西子湖上。   比起京城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他更喜欢在江南的时候。   虽然温宴从那时到现在,就总是喜欢胡言乱语。   比如现在。   温宴在说黑檀儿。   黑檀儿虽然小气、记仇,但它喝水从不忘挖井的人。   如今能有这么新鲜、肥美的活鱼天天供着,是它自己努力来的,又是跟踪吓唬人,又是一爪子一爪子地与人大战。   它把一只猫能发挥的作用发挥到了极限。   可这个机会是霍以骁给的,是霍以骁要跟踪人,也是霍以骁要打人。   所以,黑檀儿回赠给了霍以骁一条鱼。   霍以骁简直被这一主一猫的奇怪想法给呛了酒。   “回赠?”霍以骁轻咳一声,缓了缓嗓子,“难道不是黑檀儿大发善心赏了我一条鱼?”   温宴支着腮帮子直笑:“骁爷现在也能领会猫儿的思路了?”   霍以骁:“……”   行吧。   他听不懂黑檀儿说话,但他也算是能和它“交流”了。   比起这天下芸芸众生,各有心机,的确是猫儿好懂得多。   就像坐在他跟前的小狐狸,说话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他要是一个字一个字去计较,只怕是还没计较明白,他就先头昏脑胀了。   等等……   一个念头划过霍以骁的脑海。   “东一锤子、西一榔头,”霍以骁沉吟着,良久,才道,“我总觉得这事情有说不通的地方,总之就是太细碎了,而且不合适。”   温宴品了品霍以骁的话,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划算,无论动刀子的人是谁,都很不划算。”   霍以骁嗤了声。   密道就这么废了。   哪个蠢蛋,比他还不会做买卖? 第181章 大胆猜想   这条密道,已经挖了那么多出口了。   除去其中的皇城,它可以说,把天子脚下的东南西北都贯通了,甚至还连通了城郊山脚。   从顺天府的调查来看,密道从开工到现在,少说也挖了六七年了。   若不是朱晟弄出来的这事情,它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挖下一个六七年。   到时候,出口更多,路线更复杂,只要密道的“主人”愿意,还十之八九能挖到皇城里头去。   如此一个大工事,已经有了今日之规模,还没有发挥出一个大型密道该有的作用,就被官家发现,彻底不能用了……   这买卖,不是亏了个底朝天,又是什么?   而且,密道废弃,换来朱晟幽禁……   就朱晟那冲动鬼,给他多挖几个坑,他能一脚一坑、一个不漏地踩过去,即便不到幽禁那一步,也足以让皇上不喜、讨厌这个儿子。   根本无需用上密道。   这是杀鸡用牛刀。   神仙买卖!   无论开挖密道的是什么人,都要吐血三升。   “哪怕以六年来算,”温宴一面斟酌、一面道,“这条密道也不会是任何一位殿下挖的。”   最年长的朱茂,在六年前也就十三四岁。   他还在宫里待着,将来的一切都未知,他就处心积虑准备起密道?   “无论是朱茂自己,还是他的外家,”霍以骁道,“都不可能做这种事。”   且不说有没有那个能力,最重要的是,谁都不会有那个胆子。   有这么一份处心积虑的谋划,不如把劲儿使在其他地方,更有成效。   “骁爷,”温宴目不转睛地看着霍以骁,问,“以你对殿下们的了解,他们希望朱晟幽禁吗?”   这个问题,实在很是有趣。   霍以骁不禁扬眉,道:“没人想朱晟幽禁,他们不想,我也不想。”   朱家几兄弟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也算和睦,但处在这个位子上,暗涌无处不在。   朱晟是其中的搅局者,他是给霍以骁找事儿的先头兵。   没有了朱晟,只剩下朱茂站出来跟霍以骁“自家兄弟”……   那场面,别说他们这几个没有一个自在的,连想要“兄友弟恭”的皇上,可能都没眼看。   不真实。   虚得慌!   彼此互有牵制、张力的关系,想要平稳,就必须有唱红脸、白脸的,缺了一个,平衡就破坏了。   而霍以骁也需要朱晟的存在。   一如在朱茂的生日席面上,霍以骁吃不准朱茂要做什么,但他可以利用朱晟的易怒来寻找脱身的机会。   比莫名其妙地吃亏,还不如你来我往打一架。   起码不是纯亏本。   可惜,霍以骁在宅子里发现了地图和密道。   而且那密道,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都探了大半夜了。   他若瞒下不报,等皇上知道了,一身麻烦的就是他了。   “他们不想,你也不想,”温宴抿了抿唇,道,“也许,密道是密道,怂恿是怂恿,使刀子的人压根不知道密道的存在。”   霍以骁听着温宴的话,忽然就笑了:“别人抽丝剥茧,是把事情弄简单,你在这里左思右想,偏把事情往复杂上想。”   温宴莞尔:“叔父说过他办案的准则,推测时大胆,求证时小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很多案子根本就是匪夷所思。   如果连天马行空都不敢,那求证的路就窄得无从‘求’起了。”   哪个说,朝堂上下的争斗,是单挑的?   分明就是各方谋算着落子下场,或是落井下石,或是围魏救赵,又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温宴经历过不少这样的戏码。   她扒过井沿,也干过打魏国的事儿。   蝉、螳螂、黄雀这三个角色,她也都扮演过。   吃亏过、反击过、翻盘过,个中滋味都尝过,现在的温宴,没什么不敢假设的。   霍以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就是说话的人得“大胆推测”一下,反正,他不觉得温子甫会说这些。   霍以骁道:“所以,你的见解是,朱晟想找我麻烦,有人在他旁边煽风点火,怂恿他弄出了沧浪庄的事情。   暄仔出事,霍家为此受挫,万一事情没做成,也是我与朱晟之间的矛盾,背后的人毫无损失。   只是,他并不知道,朱晟找的柒大人这一伙,其实并不是誓死效忠朱晟的。   柒大人还有‘主子们’。   密道是柒大人的其他主子的。   随着柒大人被抓,密道曝光,朱晟被幽禁,这个结果怕是出乎了用刀之人的计划。   而那位柒大人,他觉得没有人能抓到他,没想到被黑檀儿发现了踪迹。   因为他自己的失误,折损了主子的密道,他除了把罪名全推到朱晟身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温宴颔首,她就是这么想的。   “那么,”霍以骁道,“抛开朱茂等人,你觉得密道的主人是谁?有什么人,值得柒大人左右效忠,最后为了保下这人,弃了朱晟?”   温宴笑了笑。   霍以骁问得很直白,她其实有些猜想的。   前世,她从不知这密道的存在,但有一人,能干出这么铺垫深远的事情来。   “柒大人,真的不是谁的面首?”温宴问。   霍以骁的眉头蹙了起来。   上一刻还在做那么大胆的推测,怎么小狐狸突然之间又把话题绕回这事儿上了。   一次两次把“面首”挂在嘴上……   听得他头痛。   不过,温宴的话,即便不信,也得多斟酌。   “温宴,”霍以骁一瞬不瞬看着她,“你提了两次,我觉得你意有所指。”   温宴眨了眨眼睛。   霍以骁又道:“你不是‘明人不说暗话’吗?你直接说。”   本以为,温宴这回还会装傻,不成想,她这次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永寿长公主。”温宴道。   霍以骁睨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你是真想借我的手报仇?”   温宴道:“我真觉得是她。”   “理由?”霍以骁问。   温宴的眉头皱紧,又松开。   霍以骁看在眼中,嗤道:“你还是想说,你不能告诉我缘由,但你就是知道,反正你跟我是一条船上的,我信你就是了?温宴,你喜不喜欢我,你随口编,可这一条船上的诚意,我没看到。” 第182章 黄粱一梦   厅堂里,安安静静。   霍以骁说温宴想借他的手报仇,并不是瞎说的。   沈皇太后有二子一女,只是两个儿子英年早逝,没有留下香火,若不然,她也不会转而支持当今皇上。   那一女,是永寿长公主。   温子谅拒做驸马,后来娶了夏太傅的女儿,这事情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霍以骁自然也听说过。   在温子谅入狱后,长公主曾进过牢房,离开时面色铁青。   当时说了些什么,霍以骁不清楚,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说温宴和长公主有仇,便是因此。   温宴一直没有说话。   霍以骁盯着她的神色看了一会儿,猜她定是在想解释之词,他不由轻轻笑了笑。   不是愉悦,而是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温宴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话,自然是粉饰太平,其中真假,能有三分真,都是小狐狸客气了。   而且,从两人头一回在西子湖上谈及此事起,差不多已然过去半年光景。   半年后,温宴被问及时,还是会沉思要如何周旋,足以证明,这数月之中,温宴根本没有想好要怎么说。   否则,以小狐狸这么能骗人的一张嘴,早就把故事编圆了。   何至于这会儿来皱眉头?   温宴是觉得,他便是再多问几次,也不会真的逼一个解释,才有恃无恐?   可要霍以骁来说,他想听真话,而不是粉饰之词。   冠冕堂皇,还不如不听。   也是他自己寻烦恼,明知道温宴没一句真话,还非得时不时问一回。   没劲儿……   就像他自己的出身一样。   皇上给他一个多“好听”的名头、多“名正言顺”的母亲,霍以骁都觉得没意思。   假的便是假的,他需要的真实、真正的母亲,皇上永远也不可能给。   思及此处,一股子烦闷从心头升腾起。   霍以骁伸手去拿酒盏,里头的酒已经凉了。   他不由蹙起了眉。   冷酒也比无酒好,他正欲往口中送,一只白皙的手突然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依旧是有些凉,又有些软,一如当日在花船之上,也是这么一只手拦住他,与他说“喝凉的不好”。   有那么一瞬,霍以骁想,小狐狸不说就不说吧,她有自己的私心就有吧,谁还没有一些不愿说与人听的心思?   总归是一条船上的了。   他在御书房里大放厥词,几乎就没有下船的可能了。   小狐狸再没有诚意,起码不至于害他。   再说了,已然救了暄仔一命。   暄仔的命,这个份量也很沉了,难道还不及几句真话?   他没必要和温宴计较到底。   “算了吧,”霍以骁把酒盏放下,喉头滚了滚,“编不出来诚意,就别编了。”   他给了台阶下,本以为温宴会从善如流,结果,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温宴倒掉了酒盏里凉了的酒,提起边上温着的酒壶,慢慢注了一盏,嘴上道:“我的诚意,只怕骁爷不信,我说出来,你定要哼我是胡说八道。”   霍以骁扬眉。   不得不说,宫中长大的人,一张嘴,进退之间,算计得明明白白。   这是一封战书,如果今天他不接战,往后真的是不用再“心血来潮”问了,温宴一句“你都不信”就给他堵回来了。   “我原想着不跟你计较了,”摩挲着酒盏,霍以骁的视线落在了温宴的眼睛上,“可谁让你下战书呢,你说,只管大胆说,我信。”   温宴没有回避霍以骁的目光。   她迟早得“招”的,只是铺垫要做好,骁爷的毛也得顺好,不然一开口就把霍以骁气得不想听了,那要再找补,可就难了。   这事儿,她经验丰富。   “我做过一场梦,”温宴道,“很长,从我回临安开始,足足十三年,也很真,每一天、每一桩事情,我参与其中,黄粱一梦。”   她看到霍以骁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几下。   温宴继续道:“瑞雍十四年,太妃娘娘接我进京,我嫁你为妻……”   她只挑要紧的事情说,毕竟,十三年太长了,她真要细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以霍以骁的脾气,即便他刚才说了大话,也能被她的“三天三夜”气得甩袖走人。   霍以骁没有插话,就听着温宴说。   越听越想笑,被气的。   亲人平反、大仇得报,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故事。   虽然其中也有让人痛心之处。   温章残了,暄仔死了……   霍以骁道:“你说,我跟你做了八年夫妻?”   温宴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霍以骁“呵”了一声:“有没有孩子?”   “算是有吧……”温宴道。   霍以骁疑惑,这还能“算”的?   他道:“都说当母亲的舍不下孩子,你怎么没心没肺的?”   “寒症,”温宴解释道,“好不容易才养好了,结果刚诊出喜脉,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的黄粱一梦就醒了。”   那个孩子,对温宴而言,实在太过模糊了。   她当时是盼望着能够怀孕的,只是那份喜悦才刚升起,就已经结束。   没有感受过胎动,没有经历过生产,没有亲手把软乎乎的小娃娃抱在怀里,一切都空荡荡的。   若是她前世多活上一些时日,真真切切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交流,在回过温泉庄子时,她会更加不舍和难过。   一时之间,温宴也说不好,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他先前的那句话,真的说太满了。   他信什么呀信!   这从头到脚,他一个字都不想信!   小狐狸哪里是大胆说?她根本不知道胆儿长什么样!   这一番故事,能直接记下来送去书局付梓,编志怪演义,也不过如此。   霍以骁想说自己不信,只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他不能“食言”。   小狐狸设计地真好,把他的后路都堵上了。   反正他不信也得信。   怪他,他错怪温宴了。   温宴并非是什么都没有想过,她花了半年编了个故事,就等着这个机会。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   后悔!   就不该问。   让温宴静心准备的故事无处发挥,憋死小狐狸! 第183章 不像话极了   温宴看着霍以骁,自然知道他的“不信”。   人之常情。   若非温宴自己经历了两辈子,突然有一日,有人来跟她说这么一番故事,她也当对方信口开河。   以“黄粱一梦”来做解释,凭借理智,当即就点头全盘接受,除非疯了……   霍以骁不是疯子,他肯定会质疑。   可质疑,比直接否认强多了。   不得不说,温宴这半年间,逮着机会就跟霍以骁“胡言乱语”,是起了一定的成效的。   有那些铺垫在前,她再天马行空,霍以骁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再者,霍以骁自己就不信任殿下们。   温宴说“寒食散”、说各种算计,霍以骁不会觉得压根不可能。   “骁爷曾经问过我,以你我在宫中的那些交情,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总不至于是为了那万两银子,”温宴顿了顿,一字一字道,“这世上的喜欢,哪怕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总归是个过程。   我的过程是那八年光阴,虽然经历了很多磨难,也遭遇了无数不公,但我满足,满足与你做夫妻。”   油灯下,霍以骁看到了温宴眼中闪耀的晶莹。   他的心紧了一紧。   能不能信,信多少,他的心中一直都在记数。   可他无法得出一个答案来。   甚至,霍以骁也难以说明白,他到底希望是个什么答案。   霍怀定说过,事情僵持时,抽丝剥茧,先从能理顺的下手。   霍以骁不再纠结什么“八年夫妻”,先说今日案子:“你的梦里,没有柒大人这个人,你也只是靠猜测觉得他与长公主有关,因为长公主的确参与了一些事情。”   温宴见他认真,自是打起精神来,沉沉颔首。   “为什么?”霍以骁问,“长公主她搅和这些做什么?无论哪个继大统,都是她的侄儿,与她并无亲疏,她这辈子荣华富贵不会缺,何必兴风作浪,难道想学大周女帝?”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图什么,”温宴道,“或者说,我是她的仇人,她都要死了,便是有临终感悟,也不会留给我。”   这个说法……   霍以骁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温宴又道:“我和骁爷在临安相遇,我又进京来,所以不少事情和梦里都有了变化。   我现在,也不过是借着知道的那些东西,在做推断而已。   梦里,我进京不久,二殿下就死在了他府里的一位美人手里。   我觉得,我们得尽快弄明白是哪一位美人,她又是谁的棋子。”   霍以骁思索了一会儿,道:“你想救朱晟?”   温宴道:“起码不能让人死得不明不白,我不是要救他,只是得弄明白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推断出谁是那个使刀子的,谁又是那个挖了密道却毁于一旦的倒霉蛋。”   说了那么多事情,夜已经深了。   打更声传来,温宴起身告辞。   她得给霍以骁留下思考整理的时间。   隐雷备了马车。   霍以骁送温宴回到燕子胡同。   撩起帘子,温宴正欲下车去,就听霍以骁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她便转头看去。   霍以骁垂着眼,视线落在旁处,道:“八年夫妻,我母亲是谁,你知道吧?”   温宴抿了抿唇。   这个问题,按说是霍以骁不愿意问的。   温宴暗暗叹息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手抓住了霍以骁的手,另一手做笔,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   掌心上,有些痒,有些麻,但霍以骁无心去想。   从最初几笔,霍以骁的心就沉了下去,之后的每一笔,都与预想中的一模一样。   温宴连这个都知道。   她大概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夜色浓重,露气也重。   锦华宫里,冯婕妤坐在桌边,神情恍惚。   跪在地上的小内侍缩着脖子,心里一阵打鼓。   白嬷嬷看了眼冯婕妤,又问那小内侍:“董尚书是这么说的?”   “是,”内侍低声道,“尚书大人说他尽力而为,只是他也没有把握。”   白嬷嬷颔首,示意小内侍退出去,才与冯婕妤道:“娘娘……”   “两张地图!”冯婕妤的声音颤得厉害,“晟儿他是疯了啊!谁给他的胆子?他但凡跟我吐露过一句两句……”   冯婕妤听说朱晟与密道和京城防卫图牵扯上了,整个心都往下沉。   帝王心性,有一些逆鳞是绝对不能碰的。   只是和霍以骁不睦,而想害霍以暄,这在皇上那儿,过上几年,未必不能周旋,但沾了那两张图,根本救无可救!   董尚书此刻,因为董文敬是朱晟伴读的关系,已然自顾不暇。   白嬷嬷按着冯婕妤的肩膀,沉声道:“娘娘,还是前回那句话,虽是幽禁,但性命无忧。   四公子是聪明人,他肯定想抓真正有心害他和霍大公子的,我们殿下只是被人推到了明面上,他不会觉得殿下被幽禁了,他就高枕无忧了。   我们不能动,让四公子去查,让他使劲儿,静观其变。   若是您急了,公主也急了,那更麻烦。”   冯婕妤咬着牙,道:“是,我不能急,也得劝住成欢,后宫这地方,急性子活不久,爬上来的全是耐得住的。”   话是这么说,可等真的躺在床上,冯婕妤还是一夜难眠。   另一个没有睡安生的是霍以骁。   他做了一些没头没脑的梦。   一会儿是他飞身跳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一会儿是跪在御书房外久久不起。   他还梦到了温宴,她梳起了妇人头,坐在镜子前,转过身来,冲着他笑。   天蒙蒙亮时,霍以骁睁开了眼睛。   各种不同的画面挤占了大脑,让他疲惫不已。   手背覆着双眼,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起身来,趿着鞋子,到桌边倒了一些温水润喉。   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八年夫妻?   同床共枕?   温宴说亲就亲,是因为在她的梦里,这压根不算什么。   就小狐狸那性子,一言不合,指不定还有更胆大妄为的举动。   他得跟她约法三章,不许她神神叨叨的。   不像话极了! 第184章 自以为是   宫门外,准备上朝的大臣们都已经候着了。   相熟的老大人们凑在一起说话,视线时不时的,撇一眼不远处的恩荣伯冯碌。   冯碌是冯婕妤的父亲。   “恩荣”这封号,常常被赐给后妃的娘家,是荣宠的象征。   当然,冯家的这个封号,并不是皇上赏的,而是德康帝的四妃之一、冯淑妃娘娘给家族挣的。   从德康、永宁到丰平,原是到头了的。   只因又出了个冯婕妤,在皇上为登基之前就已入了潜府,皇上给她体面,许恩荣伯再传两代。   如此传承,自是有人眼红,有人酸溜溜地说“到头来还是靠姑娘”。   冯家以恩荣获爵位,在朝中自然比不了那些靠功业扎根的。   冯婕妤的两个兄长在中军都督府里挂着差,冯碌也只有大朝会时才会上朝面圣。   朝上议论什么事情,冯碌都不插话,被问到头上了,才会斟酌着说些两不得罪的场面话。   如此一来,比起那些动不动想要插手的外戚,从表面上看,冯家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可是,朱晟被幽禁了。   冯家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有不少人在猜测,朱晟幽禁之后,冯家还能不能保住爵位?   若是一个不小心,怕是要跟着完蛋。   霍以骁从马车上下来,也看到了冯碌。   他没有多做停留,进了宫,不疾不徐地往习渊殿走。   半道上,朱茂赶了上来,笑着道:“你昨儿又歇在宫外了?”   霍以骁行了一礼。   朱茂左右张望了两眼,压着声音,道:“还在追二弟那案子?”   霍以骁没有回答,他深深看了朱茂一眼,脑海里闪过的是温宴昨天对朱茂的评价。   温宴说,大殿下看着和善,但他心思多,还自以为是。   霍以骁对“心思多”这点没有什么异议,但“自以为是”,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温宴解释说,就像是上回的生日宴。   虽然不知道大殿下准备了什么,但那肯定比鸿门宴好不到哪里去,他以为会成功,结果,没使出来,被霍以骁一酒碗砸朱晟化解了。   “大殿下以为事事会如他所料,可惜他面对的不都是二殿下。”   饶是当时两人沟通的话题并不让人愉悦,霍以骁还是被温宴这句嘲讽意思满满的话给逗笑了。   小狐狸一开口,把朱晟和朱茂都损在里头了。   听过那些,现在再遇上朱茂,霍以骁不由就走了神。   朱茂以为他是因朱晟之事烦心,轻声道:“我知道你肯定想查,二弟朝霍以暄下手,确实太过了,但父皇已经把人幽禁了,你再查,只会惹得父皇不满。”   霍以骁回过神来,看着朱茂,抿了抿唇。   几位殿下之中,朱晟与他矛盾多,朱钰有时对他视而不见、有时直接说讨厌他,朱桓与他之间,更多的是尴尬,而朱茂,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   就是这份客气,霍以骁自然也只能回应客气。   别说他是伴读,便是身份上平起平坐了,也没有伸手打笑脸人的道理。   不管是真笑假笑,起码都是笑,没事找人寻人不痛快,那他和朱晟有什么区别?   虽然,朱茂这会儿来说这些,是把霍以骁都当朱晟忽悠了。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他想说,他挺想惹皇上不满的,反正也不是没惹过,最好是惹烦了、彻底不管他了,他还高兴些,但对着朱茂,他最后还是没有这么说。   没必要。   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眼下该做什么,又必须做什么,他没有必要去跟朱茂解释。   霍以骁开口,应了一个“是”字。   等了半天,朱茂就等到这么一个答案,一时微怔。   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是想查”,还是“是在查”,亦或是“是会惹来皇上不满”?   看似每一处都能解释,又看似每一处都没有回答。   态度恭谨着,其实就是马虎眼。   朱茂还想再问,抬头看到了朱桓。   朱桓就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霍以骁上前去,给朱桓请安。   朱桓轻声道:“大殿下与你说什么?”   “大殿下让我别再插手二殿下的案子。”霍以骁答道。   朱桓的眉头皱紧,趁着朱茂还没有过来,道:“是别管。”   下午。   恩荣伯夫人到了锦华宫。   冯婕妤听见传报,心跳飞快,顾不上什么,急匆匆迎出去。   “您怎么来了?”冯婕妤揽住伯夫人,“这个时候,您怎么能进宫来呢?”   原本,母亲进宫来探她,递个牌子就好,可这个节骨眼上,并不合适,因而她虽然想和家里人说说话,也不敢请伯夫人进宫来。   伯夫人忙道:“别担心,早上伯爷下朝后,跟皇上讨来的恩典。”   冯婕妤稍稍放心。   两人入殿内坐下。   伯夫人低声问:“这事儿就只能这样了?我们不能替殿下再周旋周旋?顺天府办案时,真的查清楚了?”   “谁还能用假密道陷害他不成?”冯婕妤咬牙,“是真的就被人抓到了这样的把柄!”   “娘娘不知情,我们伯府没参与,”伯夫人道,“谁替他招兵买马挖了大半个京城?”   “我见不着他的人,无从问起,”冯婕妤拧眉,“听说他府外,全是御林守着,可有御林那儿的关系……”   伯夫人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关系也不敢用,万一叫人出卖了……我们二殿下看着是翻不了身了,这会儿谁还会尽心尽力帮忙?”   冯婕妤愁容满面:“那如何是好?”   伯夫人试探着问:“你与皇后娘娘,当真不能……”   冯婕妤的脸刷的白了:“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伯夫人心一横,道,“我们所有人都指着殿下,可若是殿下指望不上了,也得寻其他法子。皇后娘娘毕竟……”   冯婕妤沉沉看着伯夫人,目光锐利,逼得伯夫人话都说不下去了。   “送客!”冯婕妤看向白嬷嬷,“送客!”   说完,她起身就回了寝宫。   等白嬷嬷送走了伯夫人,入寝宫一看,冯婕妤已然哭倒在被子上。   “娘娘……”白嬷嬷柔声换她。   “都说死马当活马医,晟儿并不是死局,他们不想着救晟儿,反倒是给自家寻退路,”冯婕妤道,“皇后?表姐?让我跟她摒弃前嫌?” 第185章 一点儿不正经   冯婕妤当然记得,她和俞皇后两人,在幼年时,感情还是不错的。   丰平四十三年,她们两个还在闺中,俞氏被当时还是中宫皇后的沈氏召见,赏了很多东西。   俞氏说,沈皇后很喜欢自己,要把她指给八殿下。   八殿下,便是当今皇上了,他当时还是皇子。   冯婕妤的心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她思慕他,他迎娶正妃时,她痛苦,他纳了侧妃时,她难过,但她知道,皇子的身边会有很多女人,也许她也有机会……   可这个机会,被表姐占了。   其他人和表姐,那肯定是不一样的。   她想尽办法,寻到了一个机会,成了八殿下的女人。   哪怕那些手段,在这么多年之后,被他视作“会钻营”,但她得偿所愿。   她和俞氏,自然也不可能再如孩童时一样。   只是,冯婕妤也没有想到,那位因小产垮了身子而一直在庄子上养病的八皇子妃,最后还是病故了。   她天真地以为,生下朱茂的许氏、刚生了朱晟的自己,以及怀着身孕的唐氏,三人都有机会被扶正。   殿下先前对她不冷不热的,可这几个月,因为初生的孩子,两人关系融洽许多。   许氏娘家一般,唐氏才刚怀上、不知男女,很可能,自己的机会最大。   她,猜错了。   她的表姐入府。   不是以沈皇后曾经许诺的侧妃身份,而是继室,是正妃。   也是皇上继位后的俞皇后。   冯婕妤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但俞皇后也不是什么心思纯良的人。   一口一个“后宫女子因姐妹情深”,前些年没少弄一堆动作寻她麻烦。   她当时因成欢受皇上喜欢,时常能见到龙颜,让俞皇后很是不喜和忌讳。   也就是这两年,宫中新人多了,全是年轻貌美,皇上待她自不必她青春时,她和俞皇后的摩擦才少了。   那些旧恨都在,让冯婕妤去跟俞皇后低头,这怎么可能?   是,对恩荣伯府而言,也许差不多。   冯婕妤亲生的朱晟靠不上了,俞皇后生的朱钰与冯家也是沾亲带故的,退而求其次,总要抓到根稻草。   可对冯婕妤而言,这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她绝对不会向俞皇后低头。   再说了,她低头,俞皇后敢信她?   要冯婕妤说,俞皇后怕不是等着朱晟再出事呢!   这么多个皇子,少一个,多一份胜算,谁心里都有小九九。   冯婕妤哭了一会儿,起身擦了擦双眼,硬着声,道:“恩荣伯府都靠不住,更别说其他人了,我们还是得自己想法子。我就等着霍以骁查,我就看看,是谁把晟儿当刀!”   夜幕沉了下来。   朱晟的府邸里,亮着油灯。   以前是饮酒作乐,现在是借酒消愁。   他这会儿已经是半醉了。   正妃刘氏来扶他,被朱晟一把甩开。   醉酒的人手上没个轻重,刘氏娇小玲珑的,被他一甩,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吓得两个嬷嬷赶紧上来扶。   刘氏崴伤了脚,痛得站都站不直,见朱晟还要发酒疯,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干脆不理,瞪了几眼陪朱晟吃酒的美人们,自个儿回屋去了。   等她一走,酒又开了一坛,一个个喝得七歪八倒的。   齐美人招呼了两个婆子,把朱晟扶去了书房,自个儿跟进去,绞帕子给朱晟擦脸。   夜更深了。   一只黑猫大摇大摆地在皇子府里走了一圈,又飞快地离开。   它跑回燕子胡同,跳进了西跨院。   温宴睡得正香,被一个接一个打喷嚏的动静给吵着了,皱着眉头唤岁娘。   岁娘披着衣服起身,打开门一看。   阿嚏!   地上的黑檀儿对着她就是一个喷嚏。   黑檀儿进了屋子,又是三声。   温宴这下清醒了,撩开幔帐,探着身子唤:“黑檀儿?”   黑猫窜到了床边,一面打喷嚏一面骂,听得温宴哈哈大笑。   岁娘听不懂,但她知道,她家姑娘几乎要笑得从床上摔下来了。   温宴扶住岁娘的肩膀,稳住身形,边笑边说:“你先给它打一盆清水,它要洗脸。”   岁娘应下。   刚一备好,黑檀儿整个身子跃进去,在水里打了两个滚。   温宴这才道:“它说,这个美人那个美人的,它看不出哪里美,只知道身上的熏香味道重得能熏死猫。   每个人用的香料都不同,混在一起,更加可怕。   它都要被熏得厥过去了。”   岁娘:“……”   能让不喜欢水的黑檀儿主动往水里蹦,可见是真的很可怕了。   上一回,黑檀儿跳水里不肯出来,还是它打架弄得浑身是血的时候。   黑檀儿拿脚垫子用力搓着脸,等满意了,才从盆里出来,甩了一地的水。   岁娘给它铺了块毯子。   黑檀儿往上头一倒,小脑袋抵着毯子,又是滚又是蹭,折腾了一盏茶的工夫,总算把自己收拾地像一只正经猫了。   没错,那些混起来可怕的熏香酒味,闻着就一点儿不正经!   翌日,朱晟醒来时,脑袋跟炸开了一样。   宿醉就是这样。   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齐美人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见他醒着,便道:“殿下,趁热喝了吧。”   “不喝,”朱晟道,“醒什么酒,还是要醉的。”   齐美人放下碗,在床沿坐下,替他按额头。   “外面有消息吗?”朱晟问,“母妃怎么样了?成欢呢?”   齐美人道:“奴也不知道,府外有御林守着,消息都进不来。”   “真想递个消息,难道会递不了?”朱晟冷笑。   “殿下,现在是风口浪尖,最严的时候,”齐美人道,“您忍上些时日,一定有办法的。”   朱晟笑了笑:“我完了,他们一个个都不管我,只有你,你还跟以前一样。”   齐美人弯着眼睛笑。   “你去告诉他,”朱晟语气一变,“他们要是不想个法子出来,就别怪我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去。”   齐美人的笑容凝在了脸上:“殿下……”   朱晟哼道:“柒大人把事情办砸了,罪名都是我的,他们想得可真好!既如此,那就鱼死网破。”   “您别说气话,”齐美人道,“奴会想法子转告主子的。”   朱晟翻了个身。   各个都是主子,可他,却是皇子! 第186章 规劝   齐美人出去了。   朱晟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正午的阳光穿过幔帐,他才被刺得醒了过来。   睡了个回笼觉,不仅没有半分痛快,浑身酸痛的感觉反而更厉害了。   朱晟挣扎着坐起身来,喉咙干涩,发一个声都费劲。   他自是不可能去扯着嗓子唤人,从床头取了个玩意儿,啪得丢到了地上。   守在外头的亲随听见动静,赶忙进来等吩咐。   朱晟指了指桌上已经凉透了的醒酒汤。   亲随道:“殿下想用一碗?小的让厨房给您弄碗热的?”   朱晟看了他一眼,还是懒得说话,又倒了回去。   这是默许了。   亲随会意,转身去办。   很快,刘氏端着做好的醒酒汤,一崴一崴地进来了。   她昨儿半夜摔了一下,没有伤到筋骨,但对于细皮嫩肉的人而言,还是很不舒服。   刘氏对朱晟自是有怨气,可夫妻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殿下过得不好,她和她的娘家又能好到哪里去,只能耐着心思来劝。   她一眼就看到了被摔在地上的玩意儿。   形状一目了然,用处可想而知。   刘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骂了那群骚蹄子又骂朱晟,强忍着火气伺候朱晟用了醒酒汤。   热汤下肚,朱晟的五脏六腑舒服了一些。   “殿下今晚上还要喝吗?”刘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怒气冲冲。   朱晟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管。   刘氏哪里能不管?   “我知道殿下嫌我烦,”刘氏道,“我也确实烦。”   朱晟瞅了她一眼。   刘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因为,婕妤娘娘见不着您,公主殿下也见不着您,这个府里能烦您的只有我了。”   提起冯婕妤和成欢,朱晟皱了皱眉头,却没有阻止刘氏说下去。   “您在府中,娘娘与公主在宫中,彼此收不到对方的消息,您可曾想过,娘娘和公主会有多担心吗?”刘氏沉声道,“娘娘就您一个嫡亲的儿子,她这会儿定然是想方设法要帮您。   可您呢?您吃酒,醉酒,整日整夜地喝。”   朱晟转过头去,干巴巴道:“不喝酒能做什么?喝不喝酒都出不去。”   “是,现在的机会不在您自己手里,”刘氏道,“可一旦娘娘寻到了法子,跟皇上求了情,皇上一问,知道您没有反思、而是酗酒,他岂会不继续罚您?   就算皇上不松口,有一天您能想法子给娘娘递消息了,您要告诉她,您这些日子就在府里醉酒作乐?   您是想担心死娘娘和公主!”   朱晟沉默着。   与最初不耐烦的沉默不同,刘氏知道他多少听进去一些。   “殿下,”刘氏继续劝,“禁足是无趣了些,您少了很多消遣,不能去马场跑马,也不能去校场搏击,但总会过去的。   您忍一时,仔仔细细写一些反思、自省的文章,将来想办法呈到御前。   有娘娘和公主在,一定会有转机的。”   朱晟的眉头皱了起来,半晌,道:“你不懂。”   刘氏什么都不知道,连他到底怎么惹了皇上都不清楚,只晓得他禁足期间被叫进御书房,没多久又回来,还给府邸周围带来了一圈御林军。   她以为不过是禁足又禁得厉害了些。   其实,这已经是幽禁了。   光一个密道,他给父皇写上八十、一百篇文章,都没有丝毫用处。   “我不懂,殿下就不能说给我懂?”刘氏的火气窜上来,话才冲出口,她就后悔了,朱晟吃软不吃硬,她忍了这么一会儿,不能半途而废。   “我再不懂朝堂的事情,我也知道,女子大了要出嫁,公主及笄后也要招驸马,”刘氏道,“那时候,公主必然会跟皇上求恩典,解了您的禁足。   公主大喜的时候,皇上一定会开恩的,您能见到娘娘和公主,您再给皇上认错,说说您这几年沉心反思的收获。   您越是诚恳,机会就越大。”   朱晟深深看了刘氏两眼,末了还是朝她挥了挥手。   同样的动作,意思与先前的相去甚远。   之前是根本不想听她唠叨,现在是他需要独自想一想。   “殿下慢慢想,我先回去了。”刘氏说完,便退出去了。   朱晟看她别别扭扭地走了,知道是昨儿那一下摔的,难得的,心里有些愧疚。   刘氏这人虽然没意思,但他被幽禁跟她无关,不该拿她撒气。   何况,刘氏还煞费苦心、想了这么一番说辞来劝他。   听着还是极有道理的。   朱晟闭着眼,认真想着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他的确想教训教训霍以暄,弄残了最好,弄死也行,他就是不想让霍以骁好过。   他让柒大人去办,可没想到,事情办得太大张旗鼓了。   弄死霍以暄、拿捏方启川,这明明是他交代下去的两件事情,柒大人倒好,想来个省力气的一石二鸟,还把徐其则给牵进去了。   徐其润带着霍以骁找到了沧浪庄,柒大人尽然敢说什么“一个不留”。   疯了!   朱晟自己都不敢说把霍以骁弄死!   要不是柒大人心黑,想拉徐其则下水,霍以骁也不会通过徐其润找到地方,把事情一一化解。   哪里还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朱晟知道事情坏了之后,就警告过柒大人了。   霍以骁那性子,逮谁咬谁,别以为从沧浪庄跑了就高枕无忧,一定得小心谨慎,免得被抓到尾巴。   结果,还没有几天工夫,就被霍以骁来了个一网打尽。   还是被连人带密道,全给端了!   越想,朱晟越是生气!   这办得都是什么破事!   一件件事情分开做,不就结了?   柒大人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死了也是自找的,但他朱晟凭什么一个人扛下所有罪名?   这也太亏了!   他必须要一个说法!   成欢离及笄还有两年,父皇又向来宠爱她,肯定会多留她一些时日。   他得潜心等上四五年,太久了……   齐美人来寻朱晟时,他已经梳洗得当,坐在了书桌后面。   “殿下?”齐美人讶异,“您这是……”   “给他们带话了吗?”朱晟抬眼看她,“我只听答案。”   齐美人咬住了下唇。 第187章 我抓猫   傍晚时分,温宴在地窖里,重新备了一些酒。   黑檀儿趴在院子的石桌上,打了个哈欠。   霍以骁翻墙进来,经过它边上,伸手揉了揉它的脖子。   许是他手法也不错,黑檀儿没有躲,只咕噜了两声。   温宴从地窖里上来,还没有走到石桌上,黑檀儿突然起身,迈着腿就跑开了。   “你惹到它了?”霍以骁好奇地问温宴。   “它前两天被二殿下府里的酒味熏香味给冲着了,这两天闻到酒味就逃,”温宴抬起两条胳膊,凑到鼻子间嗅了嗅,“我觉得酒味不大啊。”   霍以骁挑了挑眉。   待听温宴说了黑檀儿的惨痛经历,霍以骁支着腮帮子,朗笑出声。   黑檀儿很不满意他笑,站在树上冲他龇牙咧嘴。   霍以骁笑得越加愉悦。   光逗开心这一点,黑檀儿就比什么都强。   他那些鱼真没有白送。   比朝堂宫中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让人舒心多了。   黑檀儿见他越笑越厉害,纵身从树上跃下,爪子往他的衣服下摆上撕拉了一下,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转头就走。   温宴蹲下身,看了一眼霍以骁的衣摆。   边缘的绣线让黑檀儿抓裂了。   “还行,”温宴起身,道,“它手下留情了。”   霍以骁下意识想问,不手下留情的是什么样,突然就想起柒大人那身破布条。   行了,不用问了。   黑檀儿应是去朱晟府上了,温宴低声与霍以骁说它的进展。   在勉强分清楚这个美人那个美人之后,黑檀儿总算没有再被熏得头晕过。   朱晟改了脾性,夜里不再酗酒了。   “恢复了以前每日进宫时的作息,”温宴道,“生活还算规矩,多数时间待在书房里,夜里即便吃酒,也是小酌。”   霍以骁讶异,这和朱晟的性格不太相符,前些日子那般醉生梦死,才像是朱晟会做的事情。   “这对他,未必是好事。”霍以骁道。   温宴明白霍以骁的意思。   若朱晟自暴自弃,整天饮酒作乐,一把刀子自己把自己弄锈了、满是豁口,那谁都不会理会他,就扔在一旁。   可他现在这样,一副时刻准备着翻身的样子,会让使刀子的人忌惮。   毕竟,这是一把双刃。   朱晟再蠢,也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   而密道的真正“主人”,定然也不愿意朱晟把自己的底都泄干净。   温宴道:“黑檀儿见过齐美人出入二殿下书房,但具体说些什么,它没有听见过。”   朱晟的书房外头会有亲随、小厮守着,白天时候,黑檀儿不好靠近,因为它太黑了。   而经过沧浪庄那一晚,朱晟必定听说过,有一只黑猫打架又凶又狠,通体黑色的猫儿若出现在书房周围,往后别说是白天了,连夜里怕是都不好盯梢了。   因此,黑檀儿只在掌灯之后溜进去。   “先盯着吧。”霍以骁道。   说完,他下地窖取了一坛酒,和温宴先后翻出院子,去了不远处的一家酒肆,入雅间慢条斯理用晚饭。   温酒、布菜。   温宴依旧熟练。   端着酒盏时,霍以骁想,也许温宴真的梦到过什么。   他记得,他第一回 踏上花船,温宴准备的一桌子的菜就很对他的胃口。   不是宫里人简单知道的他忌口什么,而是更细致地,清楚他偏好什么,哪怕他以前在京里时从来没有表现过。   他那时候就觉得,温宴很“会”布菜,她像是习惯了伺候人用饭,分明以她的身份,是无需学这些的。   现在想来,小狐狸伺候顺手了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这么一想,霍以骁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不行,不能给温宴的思路给带跑了。   小狐狸编故事把她自己编得神神叨叨、深以为然,他若也被诓在里头……   他把酒盏放在了桌上,下一瞬,那双白皙的手提起酒壶给他添了八分满,而后,手的主人又继续吃自己的,一切都很自然、从容。   不紧不慢。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   他琢磨着想跟温宴说什么,忽然间,一个影子落在身后的窗户外,他本能地就是一个侧身,抬脚把温宴连人带椅子也踢出了一段。   窗户临街,紧紧闭着,他这才看清了那影子的模样,还伴着一声熟悉的猫叫。   温宴没有被黑檀儿惊着,而是被自己的突然移动而唬了一跳,但她很快就定下心来。   然后,心微微一痛。   习武之人自然敏锐,但霍以骁下意识地闪避,可想而知,他吃过亏。   不等温宴细想,被霍以骁放进来的黑檀儿就在她面前喵呼了一通。   温宴赶忙起身,道:“齐美人好像动手了。”   霍以骁的脸色凝重了。   两人坐马车到了朱晟府邸边上的巷子里。   黑檀儿跳了进去,躲在后窗下,竖着耳朵听动静。   小厮守在门口,按说朱晟是在书房的,而且油灯亮着。   可里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好像没有人一样。   黑檀儿跑到了书房前的小院中,在小厮反应过来之前,忽然出手。   啪!   一坛盆栽被它扫落在地上,碎了。   小厮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只黑猫,他急道:“哪里来的畜生!”   书房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啪!啪!啪!   黑檀儿麻溜地又扫下三盆,在小厮扑过来之前,跃上了屋顶,尖叫了一声。   府门外,御林拦住了霍以骁和温宴。   “四公子,您别让我们为难,”那御林道,“没有皇上的旨意,谁都不能见二殿下。”   “我没要见他,”霍以骁道,“我抓猫!那猫厉害,我不把它抓回去,今晚上二殿下府要被它闹翻了。”   几个御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什么理由?   霍以骁高高抬起脚,踩在墙面上,指着自己的衣摆,道:“看见没有,那猫抓的,它对我还算留情了,可它不认识殿下府里的人,回头抓狠了,可不止一两件衣服。”   御林:“……”   正说话间,府里头也热闹起来,顺风飘来的声音里,似是有人在喊“抓住那猫”。   “听见没有?”霍以骁嗤的笑了,“怎么?你们怕我跟二殿下又打起来?不可能,你们都跟着,打不起来。” 第188章 快来人呐   御林军很是烦恼。   二殿下和四公子,这两人都是有前科的。   光这半年左右,就动了两次手。   一次,二殿下断了胳膊;一次,把其他殿下也牵连了,二殿下直接就被禁足到了现在。   谁是谁非,轮不到御林来评判,可神仙打架,最后肯定是他们这些人遭殃。   万一今儿再闹出些什么来……   让四公子进二殿下府邸的他们,全部别想寻着好。   可是,真不放人进去……   御林看着霍以骁的下摆,心说那猫下手可真狠。   御林军、京卫指挥使司,两者之中都有不少官宦子弟蒙荫,平日也有些消息往来。   突然有一人一拍脑袋。   听认得的守备说过,那日在沧浪庄,有一只黑猫杀进杀出,一只畜生比好几个打手都猛,真真是人不如猫。   可别是现在在里头闹腾的那只吧?   思及此处,那人猛然回头看。   一个黑影从屋檐上跃过去。   哐当哐当的,一爪子抽下来一瓦片,砸在地上,险些伤了底下追他的人。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御林道:“四公子,我们兄弟几个跟着您,您就抓猫,别让我们难做。”   霍以骁爽快答应了。   温宴跟着霍以骁一块进去。   影壁后,已然是一片狼藉,碎盆栽、碎瓦片,甚至还有一只纸灯笼,都被黑檀儿给拍在了地上。   管事带着几个人跟着黑檀儿各个院子跑,突然见霍以骁进来,他愣了愣。   霍以骁先开口:“抓猫来的。”   “您……”管事苦着脸,一时也不知是该应下还是该送客。   踩在长廊顶上的黑檀儿也看到了霍以骁和温宴,冲他们龇了龇牙,一个转身,往里头跑去。   底下,六七个仆从,撸着袖子追。   霍以骁冲管事摇了摇头:“一个地上,一个顶上,你们这能逮着猫?”   “这不是……”管事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霍以骁突然一个剑步,腾空而起,翻到了长廊顶上,“您……”   后头的话,他也不说了。   霍以骁如履平地一般,追着黑猫就跑远了,只能看到他的身影在屋顶间起落。   说什么,都传不过去了。   温宴没有霍以骁那样的功夫,也不可能在这儿翻墙爬屋顶,便加紧步子往里头走。   她从没有来过朱晟的府邸,但听黑檀儿说过这里的布局,知道朱晟书房的位置,也不至于失了方向。   管事一肚子的话无从说起,只能跟着温宴。   几个御林也是愁眉苦脸。   四公子没有食言。   说好的由他们跟着,就只抓猫。   可这身功夫,他们跟不上啊!   他们只能暗自祈求四公子抓着猫就走,千万别和二殿下遇上。   温宴走到朱晟书房外,看着院子里的架势。   为了抓猫,宅子里的灯笼都点上了,甚至还有数人手持火把,以便看清黑乎乎的猫,他们都往这处聚来。   不远处,一年轻妇人带着几个嬷嬷快步过来。   温宴盯紧一看,正是刘氏。   前世,朱晟死后,她在灵堂上见过这位皇子妃。   刘氏也看到了温宴,只觉得这姑娘好像以前见过,经嬷嬷们提醒,才想起这是成安以前的伴读,她进宫时曾遥遥见过一面。   这个当口上,刘氏顾不上琢磨温宴,抬头看着书房顶上的一人、一猫。   院子里的火光无法照亮屋顶,只能堪堪映出黑猫和霍以骁的轮廓。   刘氏皱着眉头,与霍以骁喊话:“四公子,便是抓猫,这样也不妥当吧。”   霍以骁扫了下面的人一眼,语气十分的无所谓:“这猫太能跑了,不这样抓不到它,砸了的东西,我照价赔,不会让这猫儿白来撒回野。”   刘氏紧紧抿唇,这是赔钱的事情?   四公子要赔,他们难道能收?   哎,也不对啊。   外头闹得这么激烈,怎么不见二殿下出来看一眼?   莫不是已经喝醉了?   那还是醉倒了好。   否则,“仇人”相见,还搅和上一只撒野的猫,只怕又要打起来。   可是,自从她劝解之后,殿下就没有喝得那么凶过了……   温宴望了一圈。   后院方向,有几位美人探头探脑的,很想来看这场热闹。   其中,并没有那位齐美人。   莫不是趁乱跑了?   可不能让她溜了,她是对朱晟下手的人,极其重要。   温宴仰头,冲黑檀儿道:“赶紧下来。”   黑檀儿喵呼了一声,突然转身往后跑,从屋顶上跳了起来,落在了屋后。   温宴赶紧过去,刘氏也跟上。   管事提着个火把来给她们照明,结果,猫儿不见影子,糊了纸的窗户,贴着窗沿,留下了一个洞。   这洞,大倒是不大,但那毕竟是只猫,钻一钻也就进去了。   温宴苦着脸,与刘氏道:“殿下是不是在里头?可别叫我的猫儿给惊着了,您、您能跟我一块进去吗?我把猫抱出来。”   刘氏见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实在也说不出什么狠话,只好道:“猫啊狗啊就是如此,总有不听话的时候,不是你的过错。你跟我来吧。”   回到书房前头,刘氏上去敲门。   “殿下、殿下?”她敲了好几下,里头没有朱晟的动静,反倒是黑猫叫了一声。   刘氏又唤了两声,依旧没有回复,她略一思量,直接推门进去。   此时,霍以骁从屋顶上下来了,站在院子里,压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御林们见状,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四公子说话还是算话的。   只要不进去,等那姑娘抱了猫出来,这事儿就差不多了。   温宴跟着刘氏进书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酒味,仿若是酒坛子都打翻了一样。   刘氏咬着下唇,这人怎么才几天就故态复萌了呢?   这是喝了多少酒,难怪睡死了。   里侧,传来几声猫叫。   刘氏引着温宴进去,突然顿住了脚步:“殿下因是吃醉了,我先去看看,你等一等。”   她得先确认状况,万一殿下衣衫不整,又或者跟那天一样,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落在地上,叫人家闺中姑娘看见了,那真是……   温宴自是答应。   很快,她等到的是刘氏一声比一声高的惊呼:“殿下!殿下!快来人呐!” 第189章 活死人   温宴没有动。   门口的管事、亲随已经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进来。   他们顾不上温宴,绕过她往里头去。   大床边,幔帐垂着,刘氏大半个身子在幔帐里头,一边用力晃着什么,一边大喊。   管事赶紧往幔帐挽到钩子上,露出床内模样。   朱晟平躺着,眼睛没有闭上,直溜溜地看着顶上,但他对刘氏的举动没有半点儿的反应。   管事看着这怪异模样,不由愣怔。   亲随反应快些,一把挥开了拦在床边的管事,自己扑上去,伸手探朱晟的鼻息和脖子。   越摸,越是心冷。   二殿下的气息几乎已经弱到察觉不到了。   黑檀儿从边上的书架底下钻了出来,可这会儿,谁都无暇去管一只猫了,它慢悠悠地,跳回了温宴怀里。   “二皇子妃,”温宴出声唤刘氏,“殿下怎么了?是不是要请御医?”   床前的所有人这时候才如梦初醒。   “御医!赶紧请御医!”刘氏回过神来,又问那亲随,“今晚上殿下怎么喝了这么多?谁与殿下一块喝的?”   亲随深吸一口气,逼得自己冷静下来:“齐美人来过,出来时交代说,殿下喝了些酒,已经躺下了,让我不要惊搅殿下休息。”   刘氏厉声道:“先把她给我扣下!等殿下醒了,我再好好问问她!”   温宴抱着猫儿退了出来,走到霍以骁身边,道:“二殿下似是出了状况,要请御医了。”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是故意说给跟着霍以骁的御林们听的。   “不是这猫抓的吧?”御林一听就急了。   “不是,我也不晓得是什么状况,只听皇子妃说要扣下齐美人。”温宴答道。   御林们提上来的心又落下去了,还好,不是这猫儿的祸,也就是与四公子无关。   只是二殿下府里的状况,那就不是他们这些看守的人出了问题。   可转念一想,万一二殿下真出了大事,宫中震怒,他们一样也要倒霉。   哎,这事儿……   霍以骁问:“扣下齐美人了吗?”   御林道:“外头都守着,人是肯定出不去的,只要在府里,便扣下了。”   没有多久,两个嬷嬷来禀刘氏,说是齐美人想跑,已经被她们拿下,捆得结结实实了。   霍以骁垂眼看温宴。   前阵子就已经缓缓入春了,但夜风还是有些冷的。   他没有温宴的寒症,自不可能以自身冷暖来感知温宴的冷暖,但夜风能少吹还是少吹。   不然,有猫儿暖手都不顶用。   他道:“猫都抓着了,该回了。”   温宴应了声。   他们两人已经让朱晟府里的人发现朱晟出事了,也扣下了齐美人,之后如何,就不是他们现在该管的了。   御林也恨不能立刻送走这尊佛,与管事说了一声,引两人离开。   此刻的皇子府内,忙作一团。   刚才是抓猫,现在是救人。   只是一个个都不是大夫,对朱晟的状况无从下手,只能干着急。   也许是心里发虚,在等御医的过程中,刘氏觉得朱晟的气息越来越弱,本就寻不到了,后来就跟没了气一样。   她几乎急得要哭出来了。   这到底是吃的什么酒,能把人吃成这幅模样?   好不容易等到了御医赶到。   御医一看这状况,亦是惊讶极了,又是催吐又是扎针的,中途又去叫了两个御医来帮忙。   三人一直折腾到了天边露白,也只救回来半条命。   朱晟的命保住了,但也只有半条,他依旧一动不动的,比先前好一些的,是他的气息明显了些。   一御医道:“殿下这状况,只怕是就这样了。”   刘氏的声音颤得厉害:“什么叫就这样了?”   “就您现在看到的这样。”御医答道。   刘氏的眸子倏然紧缩,一个踉跄,险些昏过去。   宫门开启,霍以骁直接进宫,赶在皇上上朝之前,见到了龙颜。   “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皇上问。   霍以骁垂着眼帘,道:“我昨儿夜里去二殿下府里了。”   吴公公惊讶,这是什么状况?   皇上虽然疑惑,但他看了霍以骁一眼,亦是他说下去。   “温宴的猫突然撒野,跑进了二殿下府里闹腾,我和温宴去抓猫的。”霍以骁道。   皇上:“……”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先说畜生太野,还是先说这两孩子大晚上的还凑在一块。   他按了按眉心,问:“没有跟晟儿吵架、打架吧?”   “这倒是没有,”霍以骁道,“只是二殿下出事了,我们离开的时候,府里叫了太医。”   皇上愕然:“什么?”   霍以骁便把猫儿进了书房,皇子妃带着温宴进去,发现不对劲后,急匆匆叫了太医的事情说了一遍。   皇上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迫切地想知道朱晟的状况,可霍以骁并不清楚之后的事情。   他只能先让霍以骁去习渊殿,顾不上去上朝,让人召见了御医。   替朱晟看诊的三个御医皆是一头大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出一个来。   “殿下不是简单的醉酒,可能是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我等已经尽力……”   皇上没心情听什么尽力不尽力,另点了六位御医去给朱晟会诊。   耐着心思等到中午,得到的结论比早上的好了一点点。   殿下性命无忧,但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他的眼珠子倒是能转了,也能听懂别人说话,只是他无法表达了。   之后的岁月,他只能躺在床上,如一个活死人。   吴公公送走了太医们,回到御书房里,就见皇上坐在龙椅上,犹自出神。   不管是讨喜的,还是尽惹事的,都是儿子。   儿子忽然成了这个样子,九五之尊也会心痛不已。   太医说了,二殿下没有好转的可能,现在还能活下来,全因发现及时。   若不是皇子妃进了书房,真等到天亮才发现,那二殿下已经凉了。   “皇上……”吴公公轻声唤道。   皇上没有动,隔了一会儿,道:“给冯婕妤递个消息。”   吴公公应下,没有交由小内侍,而是亲自走了一趟锦华宫。 第190章 一块去听听   锦华宫里,冯婕妤正在用早膳。   自朱晟打架被禁足那天起,冯婕妤就没有见过圣颜,这些时日也是老老实实,不踏出自己宫门半步。   起起伏伏,这是后宫里的常态,她见得多了,也经历过,就稳得住。   借口有些小风寒,冯婕妤也不去俞皇后那儿问安。   就她和俞皇后之间的关系,两看两相厌,不如彼此痛快些。   至于吃穿用度,冯婕妤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朱晟无论是禁足、还是幽禁,人都在府里,但她的身边还有成欢公主。   皇上罚朱晟,恼她冯婕妤,却不曾迁怒过成欢。   有极其受宠的成欢在,哪个不长眼的宫人会在宫分上为难冯婕妤?   那也太鼠目寸光了。   眼前这一桌子早点,口味、份量与从前比,一点也不差,仅仅只是稍显清淡些,这也是因为婕妤娘娘在养风寒。   听小宫女来禀报说吴公公来了,冯婕妤奇怪地抬起了头。   这个时辰,按说皇上该上朝了,吴公公没有伺候皇上,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反常,可不是什么好事。   冯婕妤的眼皮子跳了跳,心里突然就有些慌。   她放下手中碗筷,看向被内侍请进来的吴公公,问道:“公公怎的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事儿要交代我?”   吴公公上前两步,沉声道:“娘娘,殿下出事了。”   冯婕妤的眸子倏地一紧:“出事?吴公公你可别吓我,我不经吓……”   吴公公道:“二殿下中毒,性命是保住了,只是动弹不得了,也不会说话。”   仿若是惊雷一般,冯婕妤的身子一软,险些就从圆凳上滑下去,得亏是白嬷嬷一把架住。   两个宫女赶紧上来搭把手,把冯婕妤挪到了榻子上。   无声无息的,冯婕妤已然泪流满面。   她自己也不知道,就靠着引枕,目光涣散。   白嬷嬷又是按眉心,又是按太阳穴的:“娘娘,振作一些啊娘娘!”   好一阵,冯婕妤的眼神才一点点收拢回来,她紧紧握着白嬷嬷的手,用力咬了咬舌尖,嘴里尝到了血腥气,才松开。   她必须逼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中毒的?”冯婕妤嘴唇嗫嗫,“不是晟儿不小心吧?是哪个害他?”   “还没审,”吴公公道,“昨晚上光顾着救殿下了。   也是凑巧了,您记得成安公主以前那伴读吗?名唤温宴。   温姑娘的猫跑进了二殿下府中,四公子与温姑娘去殿下府里抓猫,那猫儿太野了,一直闹到了殿下书房。   可闹得那么厉害,二殿下都没有动静,二皇子妃进去书房一看,才发现殿下大不好了,赶紧叫人。   出事前最后出书房的是齐美人,皇子妃已经叫人扣下了。   太医们也说,亏得是发现及时,若是耽搁到天亮,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冯婕妤的脑袋嗡嗡作响,一个个的名字在里头打架,她怕自己听得不仔细,又来回问了吴公公几遍。   “劳烦公公来告诉我,”冯婕妤道,“我实在担心晟儿,他出了事,我帮不上忙,还见不着人……”   吴公公人精一个,听得出她的意思,道:“皇上也很担忧,四公子在早朝前来报的,皇上连朝都没有上。今儿会审那凶手,她会用毒,说不定就会有解药,您等一等。”   冯婕妤听他这应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出宫去见儿子,也不可能把儿子挪进宫里来,只能作罢,应了声好。   待吴公公离开,冯婕妤再也憋不住脾气,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地上砸。   哭,没有用。   可这气憋着,怕是自己先疯了。   叮铃哐啷砸了几样,勉强算是平复下来。   “到底是哪个?”冯婕妤喃喃,“哪个害我儿?”   白嬷嬷咬着唇,心里也火烧火燎的,仔细给冯婕妤分析:“不可能是四公子,他不做这等事儿。”   冯婕妤颔首。   霍以骁没必要做这种事情。   什么贼喊抓贼、借故施恩,这种手段是有人会用,但断不会是霍以骁。   贼喊抓贼?   都已经下毒得手了,何必去掺和一脚?容易暴露。   借故施恩?   讲白了,真就到了为那把椅子搏命的时候,霍以骁是自己上也好,替别人谋划也好,朱晟都不可能因为这份恩就手下留情了。   “猫儿性子野、惹事?”冯婕妤摇了摇头,“我不信的,我想,可能是霍以骁在查谁利用了晟儿时发现了什么,猜到了对方会对晟儿下毒手,他才借着抓猫,把事情撞破了。”   白嬷嬷深以为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若能再早些,我们殿下……”   “肯搭一把手就不错了,”冯婕妤深吸了一口气,“就他跟晟儿的关系,冷眼旁观也不稀罕。”   “他也想抓背后的那人。”白嬷嬷道。   “我也想,让我知道是谁,我不会放过!”冯婕妤咬牙切齿。   朱晟出事的消息,自是各处都知道了。   有假惺惺来锦华宫“安慰”冯婕妤的,全被她借口养病给挡出去了。   朝房里,本因为皇上难得的荒废早朝而议论纷纷,再听了缘由,都炸锅了。   习渊殿里,亦是人人面面相觑。   “以骁,二弟他当真……”朱茂惊讶极了。   朱桓没有说话,眉头紧锁。   朱钰凑到霍以骁跟前,盯着他,道:“不会是你吧?给霍以暄出气?二哥想给霍以暄下毒,你就原样给他下回去?”   密道的状况,自是不会往外传。   可作为皇子,对朱晟被幽禁的缘由,多多少少是知道些的。   “殿下这话说的,”霍以骁笑了笑,“我救下了霍以暄,所以原样的,我也顺带着救救二殿下?”   朱茂拍了拍朱钰的肩膀:“四弟这话就没道理了。”   朱钰拉远了和霍以骁的距离,笑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霍以骁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心里大致有些计较。   朱晟出事,他们好像都不知情。   也许,温宴说得对,另一方已然下场、却不曾出现在他们跟前的,是永寿长公主的人。   霍以骁道:“殿下们既然都想知道,不如审问那齐美人时,一块去听听?”   朱茂和朱桓对这个提议很是惊讶,只朱钰来了兴致:“好!” 第191章 火上浇油   吴公公领了圣命,去朱晟府里提了齐美人,亲自审问。   齐美人还没有带回来,几位殿下就结伴前来。   朱钰寻了把椅子坐下,道:“以骁问要不要一块来听。”   霍以骁接着道:“四殿下说好。”   吴公公:“……”   他想说一点儿都不好。   这一个两个的,都嫌事儿不够大。   怎么不说干脆就挪到御书房,让皇上也一块听听!   吴公公想劝他们离开,还未及开口,去提齐美人的侍卫回来了,也就只好作罢。   齐美人被捆得扎扎实实,扔到了殿中。   她的嘴里还塞着布条,披头散发的,怒视着所有人。   朱钰道:“把布条取了,堵着嘴还怎么交代?”   侍卫道:“四殿下,不能取,二殿下府里的人说,一取她就想咬舌头自杀。”   “那还怎么问?”朱钰咋舌。   吴公公也觉得棘手。   能干出这种事情的,八成都是不怕死的。   一心求死之人,要撬开嘴很不容易,万一没有防备住,叫人自杀成了,连活口都没有了。   “先抽一顿,饿上三天,咬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不怕了,”吴公公说完,还是想劝,“殿下们,一时半会儿的问不出来,还是先回吧。”   霍以骁走上前,居高临下看了会儿齐美人。   齐美人迎着他的目光,恶狠狠地瞪回去。   霍以骁哼了声,与吴公公道:“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把下巴卸了,看她怎么咬。”   众人皆是一愣。   卸下巴?   是了,霍以骁卸朱晟的胳膊都很利落,丝毫不带犹豫的,卸别人下巴,难道还会迟疑?   朱钰问:“卸了她不一样说不了话?”   霍以骁转过身,看着朱钰,慢条斯理地解释:“卸了下巴,是防止她咬舌、咬人,然后找个有些手艺的来,把她一嘴的牙都一颗颗拔下来,我看她挺能忍的,也不用什么麻药,直接拔就是了,厥过去也无妨,等拔完了,再把下巴接回去,拿桶冷水泼醒。   之后,吴公公想问什么就能问了,只要愿意说,顶多就是说话不清晰、漏风。”   一番说明,把边上候着的内侍们的脸吓得惨白。   这么拔牙,听着比他们当年净身还要吓人呐。   四公子真是,这么可怕的话,竟然眼皮子都不眨、平平淡淡往外说。   朱钰吞了吞唾沫,他知道霍以骁这话是吓唬齐美人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倒在地上的齐美人也惊住了,她知道霍以骁不是随便说说的,刚才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根本就是在看一个死人。   下毒害朱晟,她自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密道被封、柒大人被擒,主子这一回损失惨重。   主子为此震怒,偏朱晟想不开,还想与主子鱼死网破。   这人太冲动了,随时可能撕破脸,把主子牵连下水。   主子说,这个人不能留,齐美人便动手了。   她自以为安排得很周全。   朱晟的小厮轻易不会进书房,她把毒掺在酒里,让朱晟喝下,便回了后院,佯装酒醉歇下。   只要等到天亮,朱晟就一命呜呼了,死于醉酒,她不赔命是侥幸,若二皇子妃要追究,她悬梁就能干净利索地走了。   没成想,被霍以骁给搅和了。   和那天沧浪庄一样,明明准备齐了,却杀出了同一个程咬金!   更倒霉的是,她在装醉酒,自不能去管外头发生了什么,等她意识到情况不好、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机会自杀,还要被硬生生拔牙、逼供!   吴公公额头上的青筋跳个不停。   四公子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招数?   吓着了犯人,也吓着他这个审问的。   “四公子,您……”吴公公连连摆手,小声道,“真这么拔,能去半条命,不歇几天肯定不行。”   霍以骁笑了声,听着很无所谓:“你饿上几天,不也是歇几天吗?”   吴公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示意侍卫先把人拖出去,然后与众人道:“饿也好,拔牙也罢,都要歇几天,今儿就回了吧。”   眼看着今日没有进展,朱茂打了个圆场,把人都叫回去了习渊殿。   霍以骁落在最后面。   朱桓回过去,见他垂着头,吴公公一脸无可奈何地正跟他说着什么,他看了两眼,也就收回了目光。   吴公公几乎是苦口婆心:“事关二殿下,审这女子不是儿戏,您把殿下们都叫来,叫皇上知道了,定不高兴。”   霍以骁摸了摸鼻尖,道:“二殿下出事,皇上本就不高兴,也没有什么区别。”   吴公公:“……”   换个说法,就是已经着火了,干脆浇点油,火大、火小,反正都是火?   像话吗?   霍以骁道:“审不了,查却是能查,那齐美人肯定是有主的,她的身份可以造假,但起居习惯也许有些说法。”   这听着还是句话。   吴公公点点头,左右又看了两眼,压着声儿,道:“您也别说什么猫不猫的,您若有什么线索,不方便张扬,您就悄悄说一声,查她审她时,也有个方向。”   霍以骁笑了起来:“真没有。”   温宴那真真假假的梦,岂能与他人说道。   刚刚提一句起居习惯,已经是给吴公公线索了。   温宴与他说过,在她的梦里,她最后是胡编乱造着,把齐美人甩到了永寿长公主身上。   当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她的线索不够周全,但永寿长公主还有其他麻烦缠身,齐美人只是往井里多砸的一块石头。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倒是可以多查一查,兴许会有更多的收获。   吴公公查了,渐渐有些明白霍以骁说的“习惯”了。   齐美人今年一十七岁,说是扬州人,家境寻常,父亲过世,随母亲进京投奔亲戚。   可惜母亲半路上病故,亲戚不愿留她,就给了些银子打发。   她一个孤女,有些姿容,被歹人盯上,想卖去风尘,运气好,转而叫朱晟相中,差不多一年前,纳入府中。   而朱晟府里嬷嬷们的说法是,齐美人很好伺候,也懂规矩。   好伺候,吃喝上从来不挑,这也许是有自知之明,吃不惯也这么吃。   但懂规矩……   死了爹、生活困难到要进京投奔亲戚的姑娘,如何懂皇子府里该有的规矩?   饶是刘氏嫁给朱晟后,都在教养嬷嬷的指导下苦学了一番,齐美人怎么就能一点就通、学什么像什么?   除非她学过,她本就懂。   她就是在一个极讲规矩的地方长大的。 第192章 是挺高兴的   吴公公作为内侍大总管,在宫中生活了几十年,对宫里的事情一清二楚,对外头的状况也大体有数。   倒不是他有多么的耳清目明,而是古往今来,前朝后宫,各种故事、手段,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些。   一句话,换汤不换药。   外头有一门生意,是专门瞄准了达官贵人的。   主家从各处买来貌美的女子,从小教授琴棋书画,又请告老出宫的嬷嬷们教她们规矩,养大之后,或卖、或赠,送去贵人们身边。   简单说,就是层次高一些的瘦马。   生意是为了赚钱,或是为了开路,瘦马们都乖巧听话,不给主家、买家惹任何事情。   养得细皮嫩肉,却熬不住任何刑罚。   因为她们的心智、本事全是讨好人,而不是坚毅。   齐美人,显然不属于这一种。   她的主家养她,是让她作为钉子、眼线、刺客。   四公子说得极是,这样的人断不可能只因争风吃醋去谋二殿下的性命,她下手了,必然是奉主家之命。   她的嘴巴不好撬开,她从小就学过如何面对严刑逼问。   会养这样的棋子、送到皇子身边的,能是什么人?   吴公公越想越头痛。   别人是混沌不开而痛,他相反,方向太明确了,痛!   吴公公进了御书房,把状况先禀了。   “以骁说拔牙?”皇上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皱着眉道,“他平日里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吴公公垂着眼,不吭声。   他禀了一长串,皇上的重点却是这个?   皇上说道了霍以骁几句,末了,沉声交代吴公公:“往下查,你怀疑谁,就查谁。”   吴公公应下了。   他怀疑的人有好几个,皇上亦然。   屏退了吴公公,皇上提着朱笔,视线落在折子上,思绪却散到了其他地方。   他这几年,真的是太厚道了,以至于一个个的,在水面下心思浮动!   习渊殿散了学。   下午讲课时,殿内众人多的是心不在焉,心思全在二皇子府。   朱钰问:“要不要去探望二哥?”   朱茂道:“还是先别去了,二弟出事,府里定然还乱着,我们就这么过去,二弟妹还要出人手招呼我们。”   朱钰撇了撇嘴,直直盯着霍以骁,似是一定要等他一个答案。   霍以骁道:“殿下们去探望,虽是好意,但二殿下好颜面,定然不愿意让你们看到他一动不动的样子。   他刚刚倒下,正是心里最起伏的时候,若情绪激动,对身体恐更不好。   殿下们要探,也再等些时日,让二殿下心神稳定一些吧。”   这番道理下,朱钰自不好再坚持,转身往外头走,留下一句:“他最讨厌你了,你要是能把他气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也算功劳一件。”   朱桓眉宇紧锁,看着朱钰离开。   朱茂揽着霍以骁的肩膀,小声劝和道:“四弟情绪不佳,你别听他那胡言乱语。”   霍以骁睨了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没有动。   他若是动了,朱茂八成是要使劲儿,然后就成了“拉架”了吧?   他自然是没想和朱钰计较。   朱钰平日要么当没有霍以骁这个人,要么就冷言冷语几句,   这种不痛不痒的废话,霍以骁左耳进、右耳出,不痛不痒的。   就是,实在没意思了些。   跟这种胡言乱语比起来,温宴的梦话都中听得多。   外头,常宁宫的小内侍来请霍以骁,说是霍太妃召他过去。   霍太妃亦知道了朱晟的状况,待霍以骁进来,她让人在跟前坐下。   “怎么就掺和到这事情里去了?”霍太妃打发了人手,问道。   霍以骁张口欲答,霍太妃的食指隔空对他点了点:“不用跟我说虚的,哪里能次次都叫你撞上,我要听真话。”   舌尖顶了顶后槽牙,随后霍以骁笑出了声:“瞎猫也有撞上死耗子的时候。”   “浑话!”霍太妃嗔了他一眼,“救以暄,抓那什么柒大人,又刚好救下了朱晟,事不过三,你以为我会信?”   霍以骁想了想,道:“瞎猫只能撞一回,温宴的那只猫,不瞎。”   霍太妃皱着眉头瞪他。   霍以骁在霍太妃的“逼视”下,面不改色:“真就是抓猫去了。”   “逗猫还逗得挺高兴?”霍太妃哼了声。   霍以骁道:“是挺高兴的。”   霍太妃准备了好些话要说他,突然听了这么一句,不由就愣了愣,而后,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了。   高兴……   她很多年没有听霍以骁真情实意地说高兴了。   不上不下的身份带给他的,那些压力也好,为难也罢,最真切的表达,其实就是不高兴。   只是,血脉就是血脉,不是以“高兴不高兴”来评断的。   可霍太妃还是希望霍以骁能高兴些,有人知他冷暖,有人能懂他情绪。   眼下,一个姑娘,一只猫儿,能让他开怀,那姑娘是什么出身,那猫儿是瞎猫还是灵猫,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想,霍太妃眉心松开了,笑了笑,道:“那么有趣的猫,我也想逗一逗,就明天吧,我让人叫温宴把猫抱来。”   霍以骁怔了怔,他也没想到,霍太妃前一刻说朱晟,下一刻就要逗猫了。   霍太妃那定了主意,立刻交代了人去燕子胡同,风风火火的。   霍以骁陪着霍太妃用了晚膳,原是想回漱玉宫的,转念一想,还是往宫外去。   他今儿还没有逗着猫。   翻墙入了西跨院,霍以骁扣了扣后窗。   温宴闻声打开窗户,侧过身子,让了霍以骁进来。   黑檀儿趴在博古架上,居高临下,喵了一声,显然是吃饱了,整只猫懒洋洋的。   “我明日下午入宫去,”温宴一面煮茶,一面道,“太妃娘娘要见黑檀儿。”   霍以骁抬眼看猫,慢悠悠道:“进宫去长长见识?”   黑檀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扭过头去。   它要长什么见识?   它若想进宫,谁能拦住它?   温宴叫黑檀儿逗笑了,弯着唇笑了一会儿,才问霍以骁道:“齐美人交代了吗?”   “没有,”霍以骁说了些中午提人审问时的状况,又道,“只看几位殿下神色,他们应当不是下毒之人。” 第193章 竟是这么黑   霍以骁问朱钰等人要不要去一块听听,自然不是随便问的。   与他们有没有关系,亲眼验证下,总不会有错。   朱钰很上道。   霍以骁一提,他就应了。   或许,朱钰也打着相同的主意,想从其他人的神色、言谈里发现些什么。   只可惜,霍以骁没有什么明显的收获。   也许是与他们无关,也许,他们跟小狐狸一样,惯会演戏。   思及此处,霍以骁看向温宴。   水已经热了,温宴正注水入壶,好闻的茶香飘逸。   动作不疾不徐,她在他面前时,向来都很自在,亦很随意。   无论是白天黑夜、无论是一群人还是关起门来独处,温宴从来就没有在他跟前表露出一丝一毫地不自在。   仿佛就像她说的那样,都处了八年了,已经习惯,也最是心安。   温宴把茶盏推到霍以骁面前,问道:“骁爷在想什么?”   霍以骁的目光落到氤氲白气上,道:“可能真的是长公主。”   温宴一怔,复又笑了:“我怎么想,我有没有证据,其实都不要紧,关键是皇上怎么想。”   “你觉得皇上现在怎么想?”霍以骁顺着她的话,问道。   温宴道:“你都让吴公公查齐美人的起居习惯了,皇上还能怎么想?”   齐美人入朱晟府邸时,十六岁,她的主子养了她多少年?   这么听话的死士,不说十年,七八年也有了。   京城底下的密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挖出来的,前后经历了那么久的年月。   一旦把时间往前推,朱晟出事,就不是朱茂、朱桓他们能做出来的了。   “皇上排除了自己的儿子,但他还有不少兄弟。”温宴道。   先帝的儿子很多,中宫皇后嫡出的就有两位,只可惜英年早逝。   当初,皇上为了争皇位,亦是腥风血雨,他沾了血,舍弃了很多,才从中脱颖而出。   储位之争不是儿戏。   那是真真切切地勾心斗角。   跟朱晟和霍以骁之间你挑衅我两句、我砸你一酒碗,根本不是一回事。   死在权利争斗中的,有好几位,但活下来做“闲散”皇亲的也有。   皇上留他们,是图一个名声。   毕竟,杀到兄弟一个都不剩,千古之后,不是什么美名。   “这些兄弟是真的闲散,还是背后在动鬼心思,就看皇上怎么想了,”温宴顿了顿,又道,“何况,还有永寿长公主,皇上和沈家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诚然,皇上当年靠着沈氏一门的支持,和霍家的助力,才能登上金銮殿。   他对霍家是器重,但对沈家,则截然相反。   沈氏靠着皇太后在朝堂上更晋一步,但随着皇太后的薨逝,他们的青云路也不会太好走。   皇上被沈氏“挟持”了很多年,许德妃、俞皇后,都是沈氏选出来的,甚至,皇上不得不把霍以骁送到霍家,也是因为沈皇太后。   眼下是还没有立太子,但在新的皇权之争中,沈氏一门和长公主的首选是朱钰,接下来是朱茂。   可谁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属意这两位。   尤其是霍以骁做了朱桓的伴读,也有不少人觉得这是皇上在给朱桓铺路。   皇上自己身不由主那么久了,怎么可能在立储时再受沈氏钳制?   矛盾势必发生。   自然也就会先下手为强。   让朱晟和霍以骁矛盾不断,让朱桓与霍以骁产生隔阂,受益的,都是朱钰、朱茂。   至于最后这份好处是谁的,就看谁听话了。   “这些都是我的想法,只是想,没有什么实证,”温宴抿了一口茶,“梦里也是一样。   二殿下死了好几年了,府中除了皇子妃,其他美人侍妾早就遣散了,嬷嬷们也出府了,千辛万苦找着一两个,对齐美人的起居习惯早就没多少印象了。   可皇上疑心,这就够了。”   霍以骁挑了挑眉。   论借刀杀人,小狐狸也是好手。   翌日下午,温宴抱着黑檀儿进了常宁宫。   一嬷嬷引她进去,道:“温姑娘以前在宫里时,来得不多。”   温宴应了声“是”。   惠妃娘娘为人谦虚谨慎,对成安公主的要求也是如此。   公主需对霍太妃敬重,却不能时不时地往前凑。   成安也淡泊,不喜欢虚情假意那一套,她和太妃娘娘本就不亲近,没有祖孙之情,自然也就只全规矩了。   而温宴嫁给霍以骁之后,倒是常常来陪霍太妃。   处得多了,温宴发现,太妃娘娘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嬷嬷通禀,温宴进了殿内,两厢一照面,还不及行礼问安,就听太妃娘娘惊讶了一声。   “竟是这么黑!”   温宴忍着笑,福身问安。   霍太妃召她上前:“过来让我看仔细些。”   温宴进到太妃跟前,附耳与黑檀儿道:“你也问安。”   黑檀儿不吭声。   “常宁宫的鱼干可好吃了。”温宴又道。   黑檀儿开开心心喵了一声,眼睛晶亮看着霍太妃。   霍太妃没有听见温宴和黑檀儿的悄悄话,听这猫儿叫得甜,一下子就乐了:“纯色也有纯色的味道,成安的白玉团漂亮,这只黑猫也好看,这皮毛油亮油亮的,平日都喂什么?”   温宴答道:“它就爱吃鱼,骁爷给它买活鱼,就养在水缸里,它每天自己去抓,叼去厨房给嬷嬷做鱼。”   “还会自己抓、自己送?可见吃鱼好,聪明!”霍太妃抚掌笑道。   黑檀儿得了夸赞,得意洋洋地又叫了一声。   宫女取了一小碟鱼干来,黑檀儿从温宴怀中跳下,开开心心享用去了。   霍太妃笑了一阵的猫,这才把目光落在温宴身上,仔细打量。   快两年不见了,温宴比她印象里的小姑娘长开了些。   小时候看着就是个美人胚子,现在看着,五官越发精致。   这个岁数的姑娘,也不用什么粉黛雕琢,看着就赏心悦目。   饶是她这辈子看多了美人,温宴在其中也是佼佼。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正常的事情。   霍太妃道:“以骁说,那日是与你逗猫,刚巧救了朱晟。”   温宴道:“是,黑檀儿淘气,跑进了殿下的书房。”   “这么聪明的猫,怎么就淘气上了?”霍太妃笑了笑,“撞上了也好,故意的也罢,救下二殿下,总归是它的功劳,得赏。”   黑檀儿听见了,转头看过来,嘴里要嚼着它的鱼干。   赏什么?   鱼吗?   霍太妃指着它道:“看,这不就听懂了吗?” 第194章 飞骑校尉   “都说玄猫通灵,我是信的,”霍太妃笑着与温宴道,“可惜,它听懂我说话,我却听不懂它说话。”   温宴莞尔。   霍太妃又道:“你的猫,你能听懂吗?”   温宴懂,却不能这么答。   想了想,她道:“只偶尔能懂它的意思,我猜,它想让我懂的时候就会让我懂。”   霍太妃笑得很是开怀。   听听这个应对,答是答了,却跟没答一样。   偏偏这个答案,接在她夸猫儿聪明、通灵之后,很顺畅。   胡话都说得叫人喜笑开颜,果然是什么样儿的猫,就有什么样儿的主人。   温宴是个聪慧姑娘。   在宫中生活过的孩子,比起那些在府中娇纵着长大的,心思多得多。   诚然,作为长辈,都希望自家晚辈的身边干净、纯粹,没有大风大浪,一辈子能随顺。   心思单纯便单纯,说明他们无需勾心斗角,无需为了生存而绞尽脑汁。   自己能给他们撑起一片天,就行了。   霍太妃也想那样,族中其他晚辈也就罢了,可霍以骁是不可能的。   霍以骁身在帝皇家,那不是奢望,而是愚蠢。   没有遭遇过磨砺的孩子,不止帮不上忙,还会拖后腿。   而温宴相反。   见识过锦衣玉食,也有过牢狱之灾,她明白进退,也知奋勇。   这样的姑娘,是适合霍以骁的。   更何况,霍以骁喜欢。   思及此处,霍太妃的笑容越发慈爱,问道:“那你说说,小猫儿喜好什么,我照着它喜欢的赏。”   温宴答道:“喜欢鱼,喜欢玩球。”   “喜好倒是和其他猫儿差不多,”霍太妃顿了顿,道,“我看它也不是个少鱼少球的,光赏那些东西,也突显不了它比其他猫儿聪明、厉害。这样吧,齐公公。”   霍太妃唤了一声,齐公公赶紧上前听吩咐。   “去和皇上讨个旨意,”霍太妃交代道,“封个一官半职,才算是赏了个不一样的。”   话音一落,不止温宴怔了怔,宫女嬷嬷们也都是一愣。   黑檀儿听得懂霍太妃说话,却不能完全领会其中意思,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温宴。   温宴的心跳快了几拍。   如此天方夜谭,听起来是霍太妃想一出是一出,可温宴前世受这位老人指点八年,还是能够领会她的意思的。   “您……”温宴嘴唇嗫嗫,没有来什么推三推、再应下的虚礼,恭谨应下。   霍太妃如此,其实全是为了她。   温宴不以“救二殿下”居功,自然也无从封赏。   何况,她这样的身份,霍太妃不好封赏什么。   但给一只猫儿赐官,问题倒是不大,就当是霍太妃年纪大了,天马行空,图个乐呵。   而对温宴而言,她身边有只带品级的猫,行事会方便许多。   霍太妃见温宴乖巧应下,且神色之中满满感激,而非欢喜,就知道温宴明白她的心意。   她看向温宴的目光里,越发满意了,这是个知好歹的。   齐公公自然也猜得到霍太妃的心思,只是皇上那儿……   霍太妃冲他抬了抬下颚:“皇上看了那么多话本子,神怪志异也多了去了,谁说猫儿狗儿不能当官的?一年能多朝廷多少粮饷?”   待齐公公退出去了,霍太妃也屏退了些人手,慢慢悠悠地和温宴说家常话。   先前太医开了方子,用得如何了?   霍以骁在临安时,可有什么趣事?   他们两个平日往来,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彼此了解多少?   温宴一一作答。   尤其是喜恶这一块,温宴能说得不少,都是细细碎碎的。   也正是这份细碎,让霍太妃尤为放心。   少年心性,只知欢喜,却不明白,能不能相处才是感情长久中最重要的一点。   再多的喜欢,落到婚姻里,也会被平日里的点滴琢磨,是磨得温润明亮,还是黯淡无光,全看相处。   生活是由无数的细碎所组成的,而温宴对这些细枝末节都乐在其中。   另一厢,齐公公硬着头皮,在御书房里说了来意。   皇上从折子里抬头,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齐公公重复了一遍。   “封一只猫当官?”皇上道,“太妃娘娘说的?”   齐公公垂着眼,道:“娘娘说,皇上您看过的话本子里,应当也有这样的故事……”   皇上:“……”   话本子是话本子,现实是现实,这两者能一样?   要是混为一谈,他看到那厚厚的“四公子如何如何”,就仅仅头昏脑花了!   “历朝历代,哪只猫当官了?”皇上道,“这事儿,朕回头与太妃娘娘说。”   齐公公讪讪:“您和太妃娘娘商量一只猫能不能做官?做多大的官?”   皇上一口水险些呛着,他放下茶盏,皱着眉头看着齐公公。   这话听起来,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一位君王,和一位太妃,商量、争论这么一个话题,传出来,让人笑掉大牙。   比他直接封了,还要贻笑大方。   罢罢罢!   为一只猫,和霍太妃闹的不愉快,没必要。   “五品够了吧,”皇上交代吴公公道,“御封飞骑校尉。”   吴公公的唇角一抖。   飞骑校尉……   还真给编了个官职。   既然封了,规矩也就做全。   吴公公备了诏书,去常宁宫念了一番。   黑檀儿忽然直接成了官场一员,冲吴公公叫了两声,被解读为“接旨领命”了。   宫墙上,出现了一只白猫,跳到了他们跟前,左右看了两眼。   温宴蹲下身,笑盈盈唤道:“白玉团。”   白玉团亲昵地把脖子蹭到了温宴的手心里。   吴公公和齐公公笑着道:“这一黑一白的,也是好看。”   黑檀儿直直看着白玉团,白得跟鬼似的,哪里好看了!   不像它,通体高贵的黑色!   黑檀儿的鼻尖动了动。   它在温宴身上闻过这只白猫的味道!   啧!   是它不喜欢的味儿。   白玉团对黑檀儿倒是很有兴趣,琉璃眼盯着它看,讨好似的喵了一声。   黑檀儿听着越发讨厌了,它冲温宴咕噜,这不是只正经猫!   温宴听见了,险些笑得坐倒在地上。 第195章 没用的东西   白玉团是偷跑出来的。   没多久,看管它的宫女寻来,小心翼翼地在常宁宫外探头探脑。   温宴把白玉团抱还给她,笑道:“替我向公主问好。”   小宫女道了谢,应了。   温宴又陪着霍太妃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退。   黑檀儿嫌弃她怀里白玉团的味道,不肯让她抱着,大摇大摆地走宫道。   待出宫后,它也不坐马车,而是站在马儿背上,雄赳赳气昂昂的。   温宴给它解释了什么是飞骑校尉,它自是要名副其实。   待回到燕子胡同,等温宴下车,黑檀儿又嘀咕了一通。   这匹马有点颠。   比不上前回寻霍以暄时候的那匹。   它不太满意它的坐骑。   温宴真要被黑檀儿给笑死了,没有搭它的话,只是指了指院子里的大水缸。   黑檀儿立刻就不抱怨坐骑了,窜上水缸,去欣赏它的口粮。   什么校尉不校尉,不如美味实在。   温宴挽着黄嬷嬷的胳膊,笑道:“我们黑檀儿是只很踏实的猫,从不会被虚名糊了眼。”   黄嬷嬷哈哈大笑。   曹氏见温宴回来,道:“进宫可还顺利?老夫人在里头等你呢。”   进宫拜见太妃娘娘,这在桂老夫人心中,是一等一的大事。   甚至,比前回面圣更上心。   温宴是姑娘家,再御前应对得再出众,也不可能时常被召到御书房去。   太妃娘娘就不同了。   哪家姑娘得了她的欢心,能让她时不时地召见,是极大的体面。   更何况,温宴与霍以骁的婚事能不能成,霍太妃是重要的一环。   桂老夫人正在用点心,隔着窗户与温宴招了招手。   她进来精神不错,也许是进京之后,突然发现还有拼搏一把的机会,她对自己的日常起居更加仔细。   老夫人问道:“太妃娘娘可还安康?”   温宴道:“娘娘很是开朗健谈。”   “那就好,”桂老夫人道,“都说了些什么?”   “都围绕着霍以骁谈呢。”温宴回道。   桂老夫人笑了起来。   也是,一老一少能说的不就是这些。   温宴又道:“太妃娘娘高兴,封黑檀儿当了官。”   当官?   黑檀儿?   猫?   桂老夫人睁大了眼睛,只当自己听岔了。   温宴道:“五品飞骑校尉。”   曹氏进来,刚巧听见,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五品?”   五品官,在勋贵官员满街跑的京城,的确不算厉害,但多少普通官员,一辈子都爬不上五品。   不说其他人,就说温子甫和温子览两兄弟。   温子览为明州同知,就是个五品官。   临安作为旧都,比其他府官高半品,温子甫从前也就混个从四品,调任顺天府同知,升为正四品。   虽说黑檀儿的五品官,实际上跟正儿八经的官员不是一回事,但名头也是个响亮名头了。   而且,不用管下属,又没有上峰。   皇上和霍太妃若是高兴了,心血来潮,说不定就升官了。   现在是个校尉,将来是个大将军。   定安侯府上下,谁都比不上它。   这么厉害的猫物,可不得好鱼好汤伺候着。   桂老夫人亦是愣神良久。   贵人就是贵人,想法截然不同。   可自家得了好处,老夫人吃惊过后,亦是十分欢喜。   很快,家中人人得知添了个五品校尉。   温慧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不停地问两个妹妹,人有官服,这猫儿的官服又是什么模样。   温婧闹不过她,提起笔,飞快给温慧画了一副“黑檀儿着官服”图,一顶幞头、一身朝服,胸前还有补子,威风凛凛,画得栩栩如生。   温慧越看越喜欢,要给黑檀儿量身,亲手给它做官服。   黑檀儿正兴致勃勃看它的鱼,也就没管温慧在它身上比划。   温慧一面量,一面让胡嬷嬷记数字。   胡嬷嬷笔下不停,心里想着,猫都知道上进,猫都能给侯府挣脸,人更不能原地踏步!   等到了晚上,皇上给一只猫儿封了五品官的消息就传开了。   很多人起先就当一乐子,待听说那是温宴的猫,又有些犯嘀咕。   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京城的另一头,偌大的公主府被笼罩在夜色之中。   府里有一座假山,由太湖石垒砌而成,层层叠叠的,上有台阶、石桥,下有流水、山洞,倒也别又一番意味。   山顶上,建有一四方亭。   亭中视野开阔,白天时,能把整座府邸就看得清楚。   此时,一位年轻人沿着台阶而上,他没有提灯笼,四周黑漆漆的,他夜视不错,也走得十分小心。   四方亭中有五六个人,却也是没有点灯笼,只亭中支了个小炉子温酒,那点儿火光便是全部的光照了。   年轻人上前,行礼道:“长公主。”   永寿长公主靠坐在亭中,饮下了边上人喂到嘴边的酒,看了眼来人。   “已经吩咐下去了,不会再出岔子了。”年轻人道。   长公主没有说话,喂酒的人却嗤了一声:“先前的岔子就够大了,数年辛苦,全部化为乌有。”   年轻人垂着头,紧紧抿唇。   长公主此时才缓缓开口:“这些时日,都收敛些吧。”   年轻人应声退下。   又一杯酒送上,喂酒的人问:“长公主,皇上封了那只猫当官,您说,四公子他们这几次,到底是运气好,还是……”   永寿长公主推开了酒盏:“运气,我可不信什么运气!”   她更相信,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齐美人熬得住吗?会不会……”   长公主哼了声:“没用的东西!”   她原没想着动朱晟。   朱晟“天真”,轻易就能左右,她的人接触朱晟之后,很快就取的了他的信任。   长公主利用朱晟,朱晟却不知她的身份,这本来是个让她极其满意的关系。   可朱晟太让她失望了。   不听话的棋子,不配做她的棋子。   她想废掉朱晟,却没有想到,齐美人失手了。   那一晚,再一次被霍以骁和温宴坏了计划!   想起这两个人,永寿长公主冷笑了一声。   不过也是棋子罢了。   身处在这个局中,自以为能够逃脱枷锁,可他们又知道什么呢?   根本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196章 畜生就是畜生   今夜无月。   永寿长公主冷冷地扫了亭中众人一眼。   所有人会意,站起身来,沿着台阶恭谨退下,只留个一位心腹马嬷嬷。   待人都散了,长公主的身子往后一靠,几乎把所有的劲儿都压在了引枕上头,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   马嬷嬷走到她身边,轻声宽慰道:“长公主,齐美人是奴婢带大的,看着是柔顺,实则刚强,严刑拷打也不可能撬开她的嘴。”   长公主笑了声,不置可否。   马嬷嬷又道:“她不说,皇上要疑心的人多了去了,比起惠王、安王、诚王,您是长公主,能让他质疑什么?”   天子皇权,皇上从兄弟中杀出夺得皇位,最忌讳的自然也是兄弟。   长公主缓缓道:“他疑心我向着朱钰。”   毕竟,沈皇太后还在的时候,俞皇后是她跟前最听话的一个偶人。   沈氏想往东,俞皇后不敢往西。   “没有母后,轮得到她当皇后吗?”永寿长公主嗤了声,“论俞家的家底,比恩荣伯府还不如呢。”   马嬷嬷道:“皇上疑心您想着四殿下,那不是正好吗?他越是猜忌,对这几个儿子的关系越是紧张,对您也就越有利。”   “他心虚,他肯定心虚!”长公主冷笑,“我只是烦,好好的布局,全给毁了。”   城防图倒是无所谓些。   守备的调度年年有些许变化,只靠那图纸,远不能够行事。   何况,离她能够出手的时机,也还远着。   弄那么一份刻本,还照着多印了一些,原就不是要对京城做什么,而是挑拨、陷害。   是的。   要让皇上对谁起疑,一份图纸就能引出一段故事了,根本不用赔上密道!   这么庞大的密道,挖了多少年了?   一朝全毁,且毁得毫无价值。   之后,他们也很难在京城的地底下做文章了。   密道曝光之后,为免朱晟把他们拖下水,长公主让齐美人动手。   原想着,朱晟死了,冯婕妤能老实一些,她和俞氏再大的心结与矛盾,也不得不审时度势。   自己儿子没了,她拦不住恩荣伯府对俞氏投诚,只能上船。   可这两人永远不可能齐心,早晚会拆伙。   先合,再分,长公主就能从中得益。   思及此处,长公主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去朱晟府里抓猫,亏他们想得出来!   皇上今儿还给那猫封了个官?   什么乱七八糟的!”   马嬷嬷道:“依奴婢看,应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那只黑猫,听说是从庄子里抱来养的,在乡下地方长大,性情野,以前怕是没少抓耗子,能打架不稀奇。   可畜生毕竟是畜生,不可能回回听话。”   长公主颔首:“也是,人都不听话,何况是猫呢?”   朱晟但凡听话些,别横生事端,等将来事成之后,她可以让朱晟活得安安稳稳。   偏偏,不听话!   永寿长公主咬牙道:“让我知道是哪个傻子教唆了朱晟,我废了他!”   一切的源头,都是朱晟想杀霍以暄,还没杀成,甚至把惠康伯府牵扯其中。   惠康伯是她往后的计划里,极其重要的一环,是她成事断不能少的棋子,结果,差点让朱晟废了。   万一失去了一颗能有大用场的棋子,她跟朱晟没完!   哦,是了。   朱晟已经完了。   马嬷嬷劝道:“人算总不及天算。   皇太后娘娘以前总这么说,再好的准备,也比不上变故。   皇上当初想得多美,一石数鸟,结果还不是出了岔子?   以至于,他不得不跟娘娘低头,乖乖照娘娘的意思做事。”   长公主听了,皱着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所以我说,霍以骁和温家那丫头,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马嬷嬷颔首。   不知道也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一如平西侯府。   假山下,一位少女抬着头,望了眼山顶亭子。   提着灯笼的丫鬟问守在台阶下的嬷嬷:“长公主还在顶上?”   嬷嬷道:“在的。夜深了,路不好走,郡主还是不要上山了。”   少女瞪了嬷嬷一眼。   她正是永寿长公主的女儿,皖阳郡主。   嬷嬷陪着笑,却是没有让路的意思。   皖阳郡主骂了声“刁奴”,带着丫鬟离开。   又过了一刻钟,永寿长公主才从假山上下来。   马嬷嬷问:“不久前看到了灯笼光,谁来过了?”   “郡主来过了,让奴婢给劝回去了。”   马嬷嬷看向长公主,见她没有什么表示,便扶着她回房了。   之后的几天,吴公公审齐美人,也是铆足了劲儿。   霍以骁说的那法子听着骇人,但审问死士,要的就是骇人。   否则,光靠严刑拷打,根本别想问出一个字来。   吴公公叫了个手上有些能耐的,掰开齐美人的嘴,不让她有机会咬舌,然后,直接拔了一颗门牙下来。   齐美人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吴公公把布条又给她塞回口里,道:“全拔光就太狠了些,只一颗让你感受感受,自己想想明白。”   说完,吴公公擦了擦手,不管齐美人了。   “还是您厉害。”小内侍恭维道。   吴公公摆了摆手:“这把年纪了,原是不想做这些损阴节的事儿,想替下辈子攒点福气,可不做不成呐,还是得动手。”   一面往御书房走,吴公公一面想,四公子还是年轻了些。   吓唬人,得一点一点来,让她记得疼。   全拔光了,没得疼了,就不怕了。   希望那齐美人识时务,他也不想明天再让人拔一颗。   齐美人抗了三天,痛不死,也饿不死,却足以让人绝望。   她用手,在地上划了三横。   吴公公问:“三殿下?”   齐美人点头。   吴公公自然不信她。   齐美人最后写了个“诚”字。   御书房里,皇上皱着眉头问:“她说是诚王?”   吴公公颔首。   “诚王这些年看着老实,多使些人查他,”皇上眯了眯眼睛,“朕听太医说,晟儿对声音有反应,他听得见,只是不会说?你告诉冯氏,朕准她去看晟儿。”   翌日,冯婕妤终于见到了朱晟。   朱晟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一直没有停下来。 第197章 可以用   三更天了。   锦华宫中,冯婕妤了无睡意。   朱晟的样子一直在她的脑海里。   她的儿子,她的年轻的儿子,她原本康健又活泼的儿子,一动也不能动了。   连一根手指,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他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往外涌,仿佛是还在襁褓时一般。   可襁褓里的婴儿会长大,被毒伤了身体的人却只能等死了。   若真的没有意识,听不见她的声音,感受不到四周变化,那也就算了。   偏偏,朱晟其实什么都知道,他有思想,却不能说,甚至转动眼珠子来表达自己的想法都做不到。   这更加痛苦。   试问,哪位母亲能接受这样的变故?   冯婕妤心如刀割!   她巴不得把齐美人千刀万剐!   刘氏当时劝冯婕妤,说殿下情绪激动,很难做出准确的反应,等他冷静一些,兴许,能渐渐地用眼神来跟她们交流。   冯婕妤当然也盼着能有些进展,可心里却不敢存有奢望。   她怕自己失望。   从朱晟府里回来,冯婕妤一直躺着,躺到了现在。   白嬷嬷陪着她,眼神里满满都是担忧。   从白天到入夜,她与冯婕妤一块,把所有人的得失利益都梳理了好几遍。   二殿下若是没有得救,那最受益处的无疑是朱钰和俞皇后。   先前二殿下只是幽禁,就已经让恩荣伯府上上下下都蠢蠢欲动了,真出事了,冯家没有一颗墙头草,他们会全部倒向朱钰,唯朱钰马首是瞻。   冯婕妤这些年为了亲儿子攒下的所有东西,都会被他们拱手奉到朱钰手上。   甚至连成欢的将来,都会为朱钰所用。   冯婕妤想到这里,恨得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可怀疑,也仅仅只能是怀疑。   没有证据,冯婕妤对付不了朱钰,也阻止不了恩荣伯府求荣。   “妈妈,”冯婕妤的眼神空洞,轻声道,“我受了俞氏那么多年的气,让我看到她笑到最后,我还不如一头撞死!”   白嬷嬷一个激灵:“您别说这样的话,殿下和公主还指着您呢。”   冯婕妤苦笑。   是了,朱晟动弹不了了,皇上不会克扣他什么,但架不住底下人阳奉阴违。   她若是倒下了,谁还能管朱晟?   成欢过两年招驸马,好坏也需她用心。   “你说得是,我得替他们两个拼下去,”冯婕妤道,“可是啊,伯府不听我的指挥,我想压制俞氏,谁又看得上我这么个孤家寡人?我转向唐昭仪,她兴许都怕我心不诚。”   白嬷嬷抿住了唇。   许德妃也是沈氏一脉的,与俞皇后“亲近”,别管真亲近假亲近,起码不会轻易撕破脸。   冯婕妤往那儿递个口气,许德妃转手能把她卖了。   唐昭仪倒不见得会出卖冯婕妤,却也不会信。   再往下的几位殿下,岁数太小了,现在押宝,容易血本无归。   “您说,四公子如何?”白嬷嬷试探着问。   “霍以骁?”冯婕妤拧眉。   白嬷嬷道:“起码,他相信您是真的对背后之人恨不能敲骨吸髓。”   “妈妈是糊涂了,”冯婕妤道,“妈妈知道他的生母究竟是谁吗?”   白嬷嬷一愣。   只听冯婕妤接着道:“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的出身就是他的隐患,我怎么敢押他。”   白嬷嬷忙点头:“是了,奴婢一时想岔了。”   “再看看吧,”冯婕妤道,“不过,我这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和温宴救了晟儿,我给他们也卖个好。先前从平西侯府那儿得来的好处,都吐出去吧。反正晟儿用不上了,我难道留着便宜别人吗?”   白嬷嬷领会了冯婕妤的意思。   押自是不押的,但用,却是可以用。   也给恩荣伯府提个醒,敢不顾冯婕妤,向俞氏投诚,就别怪她豁出去,鱼死网破!   “您打算怎么把消息递给四公子?”白嬷嬷问,“还是通过董尚书那儿吗?”   “不用他!”冯婕妤恨恨道,“他也不傻,以前跟着晟儿是有利可图,现在呢?指着他向晟儿效忠吗?   要我看,他原先也不一定多诚心!   董文敬天天跟着晟儿,他是拦着晟儿惹事了,还是替他周旋了?   我对晟儿千叮咛、万嘱咐,耳提面命,晟儿但凡听进去了,今日何至于此?   定是边上有人不想好,尽往歪路上引!   别让我抓到他董家的把柄!”   白嬷嬷应下,道:“您说得对,这事儿,奴婢亲自去办。”   白日时候,温宴带着岁娘到了西花胡同。   前些天,隐雷奉命在这宅子里挖了个地窖,以作储酒用。   温家旧宅的地窖虽然也能用,但频繁翻墙出入,早晚会招人眼的。   倒是西花胡同这儿,霍以骁自己的宅院,有人进出也无妨。   今儿地窖能用了,管事采买了酒和药材,让温宴发挥一番。   霍以骁过来时,温宴刚好完工。   京城入春了,枝头有些新芽,绿意不浓,却也透了几分生机。   温宴却还没有换下冬衣,依旧裹得严实,在避风的地窖里忙了一下午,脸上也没有出汗。   霍以骁上下打量她,问:“你这冬衣要穿到什么时候?夏天?”   温宴笑了笑。   骁爷就是骁爷,听起来是嫌她四季难分,其实是在问,近来身体可有好转,太医的药吃着有没有效果。   “近来转暖了,我也没那么冷,只是,俗话说,春捂秋冻,”温宴道,“我需捂得久一些,不然,药都白喝了。”   霍以骁轻笑了声。   还春捂秋冻呢!   去年秋天,温宴哪里冻过?   若说冻了,也是衣料不够厚实,穿了也没顶多少用。   正腹诽着,忽然之间,霍以骁看到温宴冲他盈盈一笑。   他倏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温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她没有用多少劲,就是拿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严丝合缝的。   “看吧,手心是暖的。”温宴道。   霍以骁怔了一下,没有立刻躲开,等反应过来,才紧绷着唇角把手抽了出来。   “一手心的汗。”霍以骁睨了温宴一下,转身往花厅走。 第198章 新芽   霍以骁走了两步。   身后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似是温宴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压了压脚步,不让自己的脚步声干扰,集中耳力继续听。   还是听不到温宴的动静。   莫不是他抽手的那一下,动作太大了,把温宴给甩愣神了吧?   按说不会。   小狐狸大大咧咧的,不在意这些。   再说了,小狐狸八年长、八年短的,一副很了解他脾气的样子……   倏然,霍以骁想到了从香缘寺出来的那晚上,温宴坐在马车里,看着四更天的大街默默出神的模样。   与平日爱笑又鬼点子多的她截然不同。   不是安静,而是无声的难过。   温宴后来说过,她当时在想,父母亲人在四更赴刑场时,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虽然她胡话很多,没个正行,但霍以骁想,那句话肯定是真话了。   再是开朗的人,也会有沉默的时候。   温宴年纪是不大,但能让她沉默的经历却有很多。   也许他刚才那一下,让温宴想起什么了?   背后依旧静静的,仿若是院子里没有温宴那个人一样。   霍以骁再是耳聪目明,后背也没有长眼睛,他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温宴站在先前的地方,一步都没有挪。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斜长,院中老树的影子从后方投过来,正好从温宴影子的顶部越过去。   影子支棱着影子,仿若是树干上多出了一截枝。   人影,看着更是瘦了。   霍以骁的眉头微微一蹙。   不对,不是影子的事儿,温宴就是偏瘦。   明明胃口还是可以的,他们一块用了那么多次饭,温宴每顿能吃多少,他还是知道的。   全吃下去了,却是不长身体,白瞎了好鱼好肉。   这么细胳膊细腿的,能有多少力气?   拿几子砸人都得多砸好几下。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叫了一声:“温宴。”   温宴抬起头来,看着霍以骁。   随着她的动作,地上的影子变化,露出了被她挡住的一部分。   是树干上的一根小树枝。   春日的傍晚,有一撮尖尖。   若去树上寻它,便会看到,那是几簇新芽,沐浴在晚霞中,等着茁壮成长。   霍以骁想,这是一种生机。   春萌芽、夏繁花、秋红叶、冬覆雪,每一季各有不同,各有生命力。   却是他前几年在沉闷的皇城生活中,永远不会去注意、去观察的生机。   是温宴,让他重新看到了这些。   一如数年前,也是温宴,在死气沉沉、又互有牵制的皇宫中,对他展露了善意。   那份善意,远比万两银子更重。   温宴回过了神,赶上了霍以骁。   两人回到花厅,温宴问岁娘要了一个小小的瓷罐。   “弄了些新茶叶,我闻着是挺香的,”温宴一面说,一面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又把瓷罐递到霍以骁跟前,“骁爷闻闻。”   霍以骁刚坐下,小瓷罐凑到了鼻前,也不用他特意闻,随着呼吸便是清雅茶香。   是个适合春日的味道。   温宴煮水,泡茶。   茶碗里,细尖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绽放,一如树上生机勃勃的芽儿。   霍以骁没有喝,指尖在碗沿上轻轻弹了弹,清脆的声音中,展开的茶叶在水中慢悠悠地转。   他想,像极了西子湖面上秋风拂过的涟漪。   “温宴,”霍以骁开口,道,“你不知道我作息无序,是我在你的梦里,没有这毛病?”   温宴眨着眼睛看他。   难得,霍以骁会主动跟她说“梦”。   这人呐,嘴里说着一个字都不信,说她是胡言乱语、瞎编故事,其实呢?   真不信她,又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温宴很想戳穿他,但是必须忍住。   霍以骁难得开口,她若是直接把台阶给他搬空了,即便这次哄回来了,以后,霍以骁就不会再提了。   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前世,他们一块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有苦辣,也有酸甜,一桩桩都记在了她的心里。   真就一个字不提也就罢了,已然与霍以骁开了口,那温宴就想在之后的岁月里,一点一点地与他分享。   这是她的乐子,她不可能损了。   温宴忍住了笑,佯装若无其事,接下了话。   “确实没有,一直都歇得挺好的,”她道,“我想,可能和你婚后没有住在漱玉宫有关。”   他们之前怀疑霍以骁用的茶叶有问题,而他日常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宫里准备的。   朱桓早他两年出宫置府。   他当时就提过搬回霍家,皇上没有同意,依旧要他住在漱玉宫。   霍以骁没有为此闹到底,反正安排归安排,他夜里要歇哪儿,皇上也不能让三四个小内侍押着他,总归一旬里有七八天时间是出宫的,干脆阳奉阴违到底。   等到霍以骁与温宴成亲,他才算正式搬出了漱玉宫。   两人的宅子在霍家大宅不远,在大宅里头,也依旧给他们留着院子。   离了漱玉宫,霍以骁的起居不再由小内侍们照顾,茶叶自然也就换了。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你的茶叶都是我备的,当然不会有那些问题,”温宴想了想,道,“至于漱玉宫的茶叶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也许,与长公主有关。”   霍以骁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长公主身边,用药的能人不少,齐美人是一个,”温宴道,“若不是黑檀儿盯着她,她能伪造二殿下醉酒身亡。”   同样的,前世,霍以暄也是死在了伪装之下。   明明是中毒,却像酒后风寒。   虽然,想对霍以暄动手的不是永寿长公主,对霍以骁的茶叶动手脚也不一定是她的意思,但这个主子那个主子的,一群人互相算计,谁知道是哪个借机想出来的阴损主意。   温宴问:“骁爷近来歇得好些了吗?”   霍以骁道:“过得去。”   毕竟,近些时日的夜里太热闹了。   又要打架,又要抓猫。   “说到齐美人,”霍以骁顿了顿,道,“我下午得的消息,吴公公审她,她先咬了三殿下,后来又咬了诚王,我猜,皇上可能会盯上诚王。” 第199章 鬼的礼尚往来!   温宴抿住了唇。   诚王在先帝的皇子之中,行十七。   先帝子嗣多,可惜养不住,好几位皇子、公主,都是不及成年就夭折了。   好不容易成年了,又先后因为病痛,而走了好几位。   沈氏嫡出的两个儿子,就是成年后病故的。   诚王序齿虽后,但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在立储之争最凶的那些年,他不大不小,掺和不上,反倒是在血腥争斗里片叶不沾身。   皇上登基之后,没有为难这个弟弟,让他做了个闲散王爷。   “他没有多少野心,”温宴道,“皇上查他,可能什么也查不出来。”   霍以骁摇头,道:“他也许没有野心,但他和三殿下有些往来。”   作为朱桓的伴读,哪怕这几年朱桓对他心生隔阂,没有那么信任,但霍以骁还是知道朱桓一些事情的。   朱桓与诚王这对叔侄,关系挺不错。   他们兴趣相投。   朱桓是个很刻苦的人,从小到大,唐昭仪对他的学业抓得很紧。   习渊殿授业,几位殿下之中,其实朱桓的功课最是突出,只是他惯常藏拙,不愿成为靶子,经常把头筹让给朱茂,自己当个第二。   但朱桓最感兴趣的不是这些,他喜欢丹青和碑铭。   诚王在这两业上颇有造诣。   皇上让他闲散,他就不在朝堂上做文章,他收拢天下画作、拓印碑铭书法,以作研究收藏。   朱桓得空时会去诚王府与诚王探讨。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技艺,霍以骁也陪同朱桓去过几次,知道这些。   若没有其他事端,皇上对此也不会说什么,钻研画艺与书道,这是修身养性,又有何不可?   可偏偏,齐美人又是咬朱桓,又是咬诚王,给皇上心里埋了线……   皇上一旦疑心诚王,恐会生出其他想法。   温宴听霍以骁一说,就明白了这其中弯弯绕绕。   “那齐美人,也是厉害了,到了这个时候,还能为她主子效命,乱咬他人,”温宴来回想了想,道,“除了想让皇上起疑,她还想断了冯婕妤的后路。”   前世,朱晟之死,冯婕妤一直疑心朱桓,使得恩荣伯府倒向了朱钰。   直到温宴借题发挥,把一切都甩到了永寿长公主身上。   也就是说,长公主需要冯家扶住朱钰。   这一点,今生应该也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朱晟活下来了,可他再无希望,冯氏一门要寻找出路。   齐美人乱咬,让冯婕妤对朱桓存疑,自不可能投向他,那她又能向着谁呢?   “可惜,”温宴咬了咬下唇,“齐美人不吐露长公主的身份……”   现在不似前世,永寿长公主还没有麻烦缠身,齐美人不制造这个破口,温宴就没有办法如法炮制,把事情甩给长公主。   端起茶碗,温宴饮了一口。   茶汤浓郁,入口微涩,又有回甘,让她有些急切的心情一点点平复下来。   以前是走一步看一步,抓到一点线索就顺藤摸瓜,速度慢,也平稳。   现在不一样,她知道的很多,想打倒的人也很多,使得她恨不能有三头六臂,一起动手。   当然,她是不能那么做的。   一来,脚步太大,一不小心会被人钻空子,二来,缺少些引子。   温宴絮絮吐了一口气。   该快要快,该稳也要稳。   之后几日,最是心烦的成了朱桓和唐昭仪。   风声多多少少传到了耳朵里。   若是明确的指控,朱桓还能想法子去自证清白。   偏偏只是些闲言碎语,皇上不曾问朱桓,习渊殿里也没有人提,连朱钰都跟不知情一样,一个字都没有说。   如此一来,弄得朱桓不上不下,解释了,显得心虚,不解释,又怕这罪名莫名其妙就落到了脑袋上。   朱桓情绪不佳,越发的寡言少语,做什么事都不用霍以骁跟着。   霍以骁这位伴读,每日下课后都无事可做。   西花胡同里,霍以暄抿了一口温酒,好笑不已:“你原本也常常都无事可做,他不喜欢你跟着,你也不喜欢跟着他。”   霍以骁哼了声。   还行,前回险些因酒丧命,都没有让霍以暄杯弓蛇影。   该喝还是喝。   就这豁达又乐天的性子,也是暄仔的长处了。   院门开了又关,脚步声熟悉,还有一声猫叫。   果不其然,温宴很快从影壁后绕了过来。   与两人问了安,温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霍以骁:“这封东西,骁爷看一下。”   霍以暄偏转头看了一眼信封。   前后皆空白,没有落款。   他笑了起来:“什么内容还需这么麻烦?酒坛子给我,我去院子里喝,不打搅你们说话。”   霍以骁取出信纸,扫了一眼内容,一巴掌按在霍以暄肩膀上:“坐下喝你的。”   霍以暄不动了。   信纸总共五页,不算多,但上头的字密密麻麻。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是几页账本的摘抄。   去年春天,工部牵头,处理松江下游淤泥的工程账本。   松江在京城以北,经数府入海,洪灾水患少,但长年累月的,下游淤泥却不能不管。   去岁,朝廷拨了银子,好生治理了一番。   霍以骁记得,当时习渊殿里,先生们刚好与他们说水利事宜,拿了工部的稽核的文书给他们探讨。   上头的总数与他手里的这份摘抄,有很大的差异。   “贪墨?”霍以骁拧眉,看着温宴,“谁给你的这份东西?”   温宴道:“锦华宫。”   霍以骁的眸子骤然一紧。   冯婕妤?   “你确定?”霍以骁问。   温宴颔首。   送信的是个中年妇人。   温宴前世见过这人,是给冯婕妤身边的嬷嬷办事的。   “她说是‘礼尚往来’。”温宴道。   霍以骁嗤了一声,气笑了。   工部主持这工程的是右侍郎韦仕。   韦仕的母亲姓冯,是恩荣伯冯碌的姑母,冯婕妤得喊一声“姑祖母”。   锦华宫把韦仕的贪墨案捅给霍以骁,这是指着他去“敲打”冯家,不想冯氏一门二话不说就投了朱钰与俞皇后。   冯婕妤与恩荣伯府的恩怨,指着霍以骁出手……   鬼的礼尚往来!   宫里人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第200章 人尽其才   霍以暄正在夹他的梅干菜扣肉。   去年在临安城时,他就喜欢上了这道菜。   本身偏油腻的五花肉与梅干菜一块,烧足火候,肉油浸入了梅干菜里,五花肉又软又滑,入口即化,香得不行。   旧都人讲究,看起来不复杂的菜品都要弄出些花样来。   各处摆盘皆有不同,有切得小小长方如马吊牌的,也有细细薄片叠出花样造型的。   配上一壶酒,几样清口小菜,再吹着西子湖的风,听远处花船上的丝竹曲调,很有一番滋味。   他以前读诗词,总是不解,为何那么多文人墨客,流连江南而忘返。   山与水、人与酒,江南有,他处也有。   直到自己也走了一回,才多少有些感悟。   回京后,霍怀定问他江南行的想法,他说了不少,还得了父亲不少夸赞。   当然,霍以暄没有说,他的感悟来自于梅干菜扣肉。   他怕霍怀定捶他。   回京之后,有温宴给霍以骁准备的菜谱,厨娘们自然也能做,只是不比在临安时精细,没有搭马吊、叠造型。   霍以暄不挑。   毕竟,真叠出来了,这里也不是西子湖,缺了那个意境。   他留下味道就好。   边上,霍以骁理了理信纸,递到霍以暄跟前,道:“暄仔。”   霍以暄又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这才放下筷子,翻阅信纸。   刚才霍以骁和温宴说话,他听见了,却没有细想,这会儿再看这账本,不由咋舌。   “乖乖!”霍以暄摇了摇头,“内讧了?冯婕妤要拉韦大人下水?”   霍以骁抿了口酒:“我听说,朱晟被下毒之前,恩荣伯府就已经蠢蠢欲动了,现在朱晟更不行了,冯家怕是一窝蜂地俞家示好,冯婕妤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霍以暄理了理其中关系,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她咽不下,自己啃不动,就劳你出手?”   别看东西是给了温宴,但这事儿,温子甫管不着。   除非是清淤时出了什么事情,百姓越过当地官府,直接到顺天府告状,否则,温子甫哪能对工部的工程指手画脚?   说白了,这是要经由温宴,递给霍以骁的。   霍以骁往椅背上一靠:“错了,不是我。”   霍以暄一愣,下意识问:“不是你,难道是我?”   “是伯父,”霍以骁道,“我可是三殿下的伴读,只是一个学生,不任官、没有职,监察、弹劾官员是都察院的活。”   霍以暄:“……”   没错,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霍怀定霍大人的活。   他们在座的三位,都是传信跑腿的小厮。   冯婕妤真的是很讲用人之道,人尽其才。   “那这事儿还查不查?”霍以暄问,“你若是不想管,也可以不查。”   虽然说,最终是通过都察院,以正式的渠道、法子去查,但霍怀定突然查起了这么一个工程……   想法多的人,能从中猜出各种弯弯绕绕来。   霍以骁轻笑了声:“白送的人头,为什么不要?”   若账本是真的,韦仕真的在松江清淤工程里动了手脚,那损的也不仅仅是朝廷的银子,还有松江下游百姓的安危。   早查比晚查好。   这也不是他平白挑事。   霍以暄颔首,把信收起来:“我晚上就交给父亲。”   待用过了晚饭,霍以暄便起身回霍家。   温宴没有急着走,坐在后院的水池旁,看黑檀儿耍玩。   西花胡同的院子里有一池塘,不大,但比起紧巴巴的燕子胡同,这里显然是宽阔很多,还有地方弄池水。   池上架了石板桥,连通两岸,水里养了几条红鲤鱼,养得又肥又壮,很得黑檀儿喜欢。   黑檀儿来来回回在石板桥上走。   它看鱼,温宴看它。   池子与水缸不同,倒不用担心黑檀儿一巴掌把鱼拍到岸上来。   只可惜水面大,鱼儿又不聚在石板桥附近,不利于黑檀儿“观赏”。   尤其是天黑之后,影影绰绰的。   黑檀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扒拉了些小石块,有一下没一下的就往水里扔,惊得鱼儿四散游,还真有几条被它“逼”到了桥下。   它往石板上一趴,看得津津有味。   霍以骁坐在温宴边上,睨了她两眼,问:“它这么看鱼,有乐子?”   “有啊。”温宴道。   霍以骁不信。   温宴便解释道:“我看它看鱼,就有乐子,它自然也有。”   霍以骁:“……”   有理有据。   霍以骁也看了黑檀儿一会儿,然后问温宴:“韦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宴的视线还停在黑檀儿身上,想了想,道:“恩荣伯府的一条狗。”   话音落下,霍以骁不禁挑了挑眉。   温宴很少有这么严苛的用词。   霍以骁不是没有听过温宴骂人。   小狐狸的嘴巴厉害,只要她想,一张口就能气死人,明知道她在阴阳怪气,偏偏还拿她毫无办法。   她用这样的方式,就足以表述了。   可提到韦仕时,温宴用了这样的形容。   看来,她对恩荣伯府和韦仕,咬牙切齿。   霍以骁问:“平西侯府的案子里,韦仕出了不少力?”   温宴摇了摇头:“不是。”   关于前世种种,说上三天三夜都不能把每一处都细细讲清。   前回温宴与霍以骁提及,也只是说了个大概,许多细枝末节,自是没有展开。   “恩荣伯府在朝堂上只是个虚的,冯家自己占不了多少便宜,各种好处都落在姻亲身上,”温宴道,“韦仕是冯家姻亲里数得上的高官了,他得好处,也给朱晟出力。否则他贪那么多银子做什么?都是等着鸡生蛋。”   可惜,那只鸡奄了。   上辈子,那只鸡甚至还死了。   一如现在齐美人咬朱桓和诚王,前世,朱晟死后,冯婕妤被人误导,误以为是朱桓对朱晟出手了。   彼时,霍以骁和温宴刚成亲不久,认祖归宗的传言又冒了出来。   回宫、及冠、娶妻、生子,总归是这些时间点,最容易有说法。   以皇上对霍以骁的偏宠,这个儿子认了,之后就是封亲王。   而若是考虑到霍以骁以后的人生,让朱桓继位,看起来是最合适的。 第201章 一鱼多吃   晚风袭面。   温宴的声音轻轻,说着这些“陈年旧事”。   “二殿下与你向来矛盾,四殿下冷言冷语,大殿下看着和善,但许德妃是沈氏的人,”温宴道,“皇上忌讳沈氏,哪怕皇太后薨逝好些年了,但沈氏一门在朝中盘根深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上不能不考量。”   从与沈氏的关系来看,若朱茂或是朱钰上位,恐外戚当权。   只要朱桓和唐昭仪能以此做文章,在皇上跟前,倒也有些胜算。   冯婕妤叫人蛊惑了,为了对付朱桓和唐昭仪,与俞皇后摒弃前嫌、暂且结盟,恩荣伯府顺理成章地替俞氏出力。   “也是之后的那几年,你和三殿下的关系急转直下。”温宴道。   霍以骁和朱桓之间,一直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朱桓不是性情激烈之人。   他因霍以骁的身份而心生嫌隙,十二三岁时,朱桓还会为此与霍以骁发脾气,但随着年纪增长,那些态度就不再有过了。   用霍以骁当时的说法,就是生分,而非交恶。   后来,才是真的“恶”了。   两人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瑞雍十四年起,几位殿下轮着到六部,向各部官员学习事务。   朱桓在工部的时候,恰巧遇上黄河上游泛水,水灾后的重建、修整皆是重要工事,不止工部忙碌,霍以骁跟着朱桓也不得闲。   “意见相左,”温宴看着霍以骁,道,“衙门里具体的门道,骁爷没有告诉我,我后来猜,右侍郎韦仕在挑拨上恐下了不少力气。”   而与朱桓彻底交恶,让霍以骁的处境越发尴尬。   想起当时的境遇,温宴的心里闷闷。   霍以骁抿住了唇。   这个“没有告诉我”,看着是温宴说不上来,但却很像他的性子。   他的防备心重。   温宴提过,梦里的他防心更重。   成亲不久,以霍以骁对自己的了解,他是不会和温宴细说衙门里的公务的,更别说是和朱桓起矛盾之类的琐事。   即便后来他愿意信温宴了,对于过去的事情,他也不会旧事重提。   霍以骁正思索着,只听边上的温宴又道:“韦侍郎精通挑拨,大抵是没有想到,他现在会被自己人给卖了吧。”   他听完,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了温宴一会儿。   小狐狸刚才骂韦仕骂得那么狠,不是因为平西侯府,而是因为他?   温宴察觉到身边的视线,转头看他。   四目相对,温宴眨了眨眼睛。   许是怕温宴又突然心血来潮做什么,霍以骁轻咳了一声,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皇上也是投鼠忌器,”霍以骁道,“他忌讳沈氏,又只能留着。”   皇上毕竟是靠着沈氏一门才从众兄弟之中杀出的,卸磨杀驴,委实不是什么好话。   除非是板上钉钉、能重创沈氏的案子,否则他不会轻易出手。   温宴能扳倒永寿长公主,不仅仅是她和霍以骁有本事,而是,这符合皇上的利益。   今日,锦华宫主动把韦仕抛出来,诚然,是想借霍以骁的手警告恩荣伯府,但对温宴而言,她正好“报仇”。   得这么一突破口,比他们自己找韦仕的麻烦,可容易太多了。   池子边,传来啪嗒一声。   又一颗石子被黑檀儿扔下了水。   它弓着腰,脑袋伸向水面,直勾勾去看。   温宴看见了,弯着唇直笑。   霍以骁亦不禁扬了扬唇角,可能是有这只猫儿在吧,连小狐狸的梦话都顺耳多了。   那些朝堂心计,那些他只在小狐狸梦里经历过的事情,在温宴慢慢的讲述中,都没有那么让人烦躁了。   当然,若是天气能再暖和一些就更好了。   霍以骁站起身,垂着眼与温宴道:“不早了,回吧。”   温宴应下,抬声招呼黑檀儿。   黑檀儿喵呜喵呜的,对它的红鲤鱼们十分依依不舍。   霍以骁哼笑了声:“这里没人吃它们。”   黑檀儿好像是放心了,蹦回了温宴的怀里。   送温宴回了燕子胡同,霍以骁去了霍家大宅。   霍以暄还在霍怀定的书房,父子两人商议着。   见霍以骁来了,霍怀定问:“以骁,你确定工部当时做的稽核文书上的数字与这大不同?”   霍以骁颔首。   霍怀定摸了摸胡子。   工程贪墨,要查工部的底档文书,还要去查地方上的账本,几处配合,才能有成效。   “得花上些时日,”霍怀定道,“会有收获的。”   霍以骁想了想,道:“韦侍郎主持的工程,若出了问题,他是首罪,但董尚书作为上峰,审查不严,也会被追责。”   霍怀定缓缓点头,赞同霍以骁的说法。   霍以暄也听懂了,道:“冯婕妤这是一鱼多吃!”   董文敬是朱晟的伴读,朱晟回回惹事,自然也回回少不了董文敬。   以一位母亲的想法,儿子再有不对,那肯定是边上的人给带坏的。   冯婕妤怨上了董文敬,也就会质疑董尚书。   霍怀定回头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喝道:“你就知道吃!”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能不能换个说辞?   一箭数雕、一石数鸟,不都是一个意思?   一开口就是“一鱼多吃”,弄得跟家里饿着他似的。   霍以暄摸了摸鼻尖,趁着霍怀定不注意,一个劲儿给霍以骁打眼色。   他需要解救。   不然,他的父亲能念叨他一阵了。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道:“那这事就交给伯父了。”   霍怀定道:“放心。”   都察院办事,颇有一番章法。   大朝会上,分察工部的六科给事中启奏,松江清淤工程偷工减料,银子没有用到实处。   他捧着折子,口中侃侃而谈,报的各种数字,都是以冯婕妤给的账本为底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   韦仕面红耳赤,据理力争,指出不实之处。   两人在御前你来我往,闹得好生热闹。   如此一来,顺理成章的,都察院接手,调查、复核工程的各项数字。   霍怀定带着人到了工部衙门,冲董尚书及众人拱了拱手:“接下来这段时日,势必会打搅到各位大人的公务,我们尽量查得快一些,还请多多包涵。”   董尚书回了一礼:“霍大人客气。” 第202章 疯了   下衙时,董尚书送走了霍怀定等人,这才换下官服,慢悠悠地从后门上了轿子。   轿子又换马车,穿过了大半个京城,最终停在了一宅子外头。   这其实是一家酒肆,只做熟客生意。   管事引了他进去,跨院改作的雅间宽敞,前后景致皆美。   董尚书抿了口茶,无心观景。   等了一刻钟,韦仕到了。   董尚书问他:“谁走漏的消息?”   韦仕一脸为难,摇了摇头:“不晓得,这事儿办得仔细,地方州府的官员也都是拿了好处的,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不会胡乱说话。”   “那怎么被给事中盯上了?”董尚书不信。   “依下官之见,许是听了些风言风语,”韦仕道,“他们给事中不就是干这活儿的?成天就盯着寻六部的错处,没事也得找些事儿,不然,不就是白拿粮饷?”   董尚书摸着胡子,道:“霍大人不好糊弄,他是狗鼻子。”   霍怀定能坐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椅子,靠的可不仅仅是皇上的信任和霍太妃的扶持,他确有真本事。   无论是什么案子,能给你从头发丝查到脚趾盖,有任何不妥之处,都别想逃过霍怀定的眼睛。   原本,这种硬茬,碰上有背景的官员,偶尔会啃不动,得掂量掂量。   可霍怀定不用。   除非皇上想保,否则,今儿犯事的无论是个什么身份,霍怀定都能咬下来。   董尚书说得很直白:“二殿下出事了,娘娘这些时日也不好过,去年的工程,并非陈年旧事,库房里的档案都齐备,不能拿什么找不到了来糊弄都察院。真被霍大人查到什么,可没有人能护住你。”   韦仕笑了笑,道:“不会的,所有的档案、账本,我都看过,万无一失。”   图纸、进度、开销,结合分拨给各府的银钱数量,各项工序完备。   这本明账,做得很是漂亮。   韦仕敢在大朝会上与给事中争得不可开交,底气十足,半步不让,是因为他对这些档案极其有信心。   霍怀定想查就查,肯定查不到什么。   董尚书见他如此有信心,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韦仕先行离开,董尚书留着,慢条斯理喝完了一壶酒。   夜风带着浓浓的潮气,董尚书离开时,管事一路送出来。   “看着是要下雨了。”   董尚书颔首:“春雨嘛,也差不多到时候了,雷雨一阵,明儿都冒出来了。”   管事道:“过几天能收笋了,新鲜冒尖的,做羹极其鲜美,大人到时候记得来尝尝。”   董尚书应了一声好。   上了马车,他闭了闭目。   韦仕还是年轻了些。   仅仅是给事中在大朝会上挑刺,都察院不至于大张旗鼓地到工部来查。   霍怀定都亲自带人进工部了,肯定是手里捏了些线索。   那给事中,不过是霍怀定抛出的一块砖。   接下去几天,都察院兵分两路,在京里的处置工部文书,另有一队人去到清淤工程的几个州府,调查此事。   韦仕还没有品出味来,直到霍怀定都离开京城,亲自去松江上游,他才一个激灵,意识到局势不好了。   “董大人……”韦仕搓着手,皱着眉头。   董尚书压着声儿,道:“我知道,这事儿要真查出来,你倒霉,我也倒霉,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只是,我们原先都靠着娘娘与殿下,我这张脸,现在无处给你寻门路去。   只能说,我尽力,你也请伯府出出主意,让他们去求求娘娘。   你与我同僚多年,我岂会坐视不管?”   韦仕听他这话,心里沉了下去。   没错,朱晟倒了,不止是他韦仕失了靠山,董尚书也一样。   董文敬跟了殿下那么些年,最后全是竹篮打水。   韦仕依言去求恩荣伯府。   恩荣伯冯碌一听他的来意,脑门子都炸开了:“你真从那工程上贪了银子?你疯了吗?”   “怎么是我疯了?”韦仕极其不高兴,“我韦家是缺了那些银子吃饭,还是缺了那些银子穿衣?   我那么做,不都是为了二殿下吗?   表兄,你可不要见死不救,你替我求一求娘娘。   娘娘若指望不上,你求求皇后娘娘和四殿下,我们往后,都得靠着他们了,不是吗?”   冯碌起先还没有察觉,听到了这里,突然心领神会。   “清淤这事儿的门道,娘娘知道不知道?”冯碌问。   韦仕答道:“娘娘应该是知道的。”   冯碌的脸拉得老长。   先把韦仕劝走了,冯碌才重重拍了下桌子,骂道:“疯了!”   伯夫人前回去宫里,被冯婕妤骂回来了,当时冯碌就不舒坦。   二殿下瘫了后,冯碌也没有再让妻子去见冯婕妤,左不过就是那么几句话,忠言逆耳,冯婕妤气头上肯定听不进去,但对于恩荣伯府来说,投靠俞氏,这是必然的选择。   总有一天,冯婕妤会理解的。   可冯碌也没有想到,冯婕妤的回应是如此的直接。   她把韦仕卖给了霍怀定!   而这,还只是警告。   若冯家坚持一条路走到黑,冯婕妤会继续把冯家的把柄交给霍怀定。   朱晟得不到的好处,朱钰也别想拿到。   这叫什么?   “疯子!”冯碌又骂了一声。   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他的女儿怎么就不懂呢?   冯家与俞家也是沾亲带故的,冯婕妤与俞皇后闺中就交好,他们不向着四殿下,难道要去向着三殿下?向着不知道生母是谁的霍以骁?   骂归骂。   冯碌也有些投鼠忌器。   近些日子,得让各处都老实些,别继续刺激冯婕妤。   等她的气过了,能接受朱晟下半辈子就这样了的时候,再慢慢与她说道理吧。   至于韦仕,恐是保不住的。   能不牵连他们恩荣伯府,就不错了。   轰隆隆——   倾盆的雷雨还不见停,磅礴的雨声让人越发烦躁。   漱玉宫里,小内侍点亮了油灯。   霍以骁泡了一壶茶,依旧如先前一样,等茶香散发出来,他推开后窗,把茶汤全倒了。   雨随着风飘进来,饶是他动作不慢,还是沾了些水汽。   殿外,小内侍抬声禀道:“四公子,三殿下来了。”   霍以骁一愣,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去开了殿门。 第203章 一点也不好看   朱桓算是稀客了。   皇子们生活的庆云宫就在漱玉宫边上,平日里有什么事,朱桓都是打发个小内侍来请霍以骁,几乎没有亲自到访的先例。   尤其是,这会儿还下着雷雨。   这么几步路,朱桓的衣摆都湿了。   霍以骁让了一步,请朱桓进来。   朱桓沉默着坐下,视线扫过霍以骁的袖口,注意到了它的潮湿。   霍以骁顺着朱桓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刚嫌殿内闷,开窗透了透气。”   “雷雨天,就是这样。”朱桓接了一句,很是家常,但显然,他不是来跟霍以骁说家常的。   “我让人热壶酒来。”霍以骁道。   他动作快,话音落下,人就去吩咐内侍了。   朱桓道:“其实不用麻烦,喝茶也一样。”   霍以骁坐下,道:“我想喝酒。”   朱桓过来,总不能是干坐着,要么酒要么茶,总得有一样。   茶叶里便是有什么,朱桓偶尔饮一回倒也没有关系,但霍以骁不想喝。   漱玉宫的茶,他反正是不想饮了。   等酒的时候,朱桓打量了一下殿内摆设。   他有好几年没有来过了。   这里东西不少,宫里分下来的,皇上赏的,都摆在明面上。   看着热闹,却缺了几分生气。   看来,霍以骁只把这儿当作是个睡觉的地方,甚至,还是将就睡觉的地方。   若不是傍晚时雷雨太大,他八成又出宫去了。   内侍捧着木盘进来,除了温酒,还有几样下酒的小菜。   霍以骁知道朱桓有话要说,打发了内侍下去,自己给两人斟了酒。   朱桓抿了一口,拿着筷子夹下酒菜。   如此一来,两人一个不说,一个不问,默不作声地饮了大半壶酒。   酒盏重新添满。   朱桓摩挲着酒盏边沿,突然冒出了一句:“你那天救下二哥,当真只是凑巧?”   霍以骁捻了颗花生米,红衣散在桌面上,他抬眼看着朱桓,道:“凑巧。”   朱桓讪讪笑了笑。   这个答案,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他换了一个问法:“你知不知道,是谁想要二哥的命?我是说,那什么齐美人,到底是谁的人?”   霍以骁咬着花生米,算是弄明白了朱桓的来意。   齐美人咬了朱桓咬诚王,而这,对朱桓造成了一些困扰。   温宴与他说的那些,霍以骁自然不可能告诉朱桓。   想了想,霍以骁反问道:“齐美人不是诚王的人?”   朱桓微怔。   霍以骁又道:“我知道殿下与诚王有往来,研习丹青书法,兴趣相投,但殿下当真了解诚王为人吗?我是说,殿下能否确定,诚王没有养死士,没有在二殿下身边安插钉子?”   朱桓被问住了,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   人心隔肚皮。   别人的事情,怎么可能都一清二楚。   他与诚王的交情,也没有到那个份上。   霍以骁道:“殿下近来困扰,照我看来,也并非是想知道齐美人的主子是不是诚王,而是,殿下想撇清。哪怕动手的人是诚王,二殿下出事,跟殿下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此一针见血,朱桓不由苦笑。   他的确为此所扰,但他没有一个澄清的机会。   若有人直白地质疑他,朱桓倒是能说道一番,但只是些流言蜚语,他就有力也无处使。   他烦了好些天,实在憋得慌,才来漱玉宫。   霍以骁抿了一口酒,道:“诚王是先帝的十七子,已经成亲生子,他有亲儿子。他若是大费周章地准备了这么多事儿,也是为了自己和亲儿。这个道理,皇上不会不明白。殿下且放宽心。”   朱桓抿了抿唇。   他甚至有些羡慕霍以骁了。   这事儿搁在霍以骁身上,他能直接去御前,和皇上有什么说什么,连措辞都不用斟酌。   哪怕再说些过分的话,最多也就挨两句骂。   可朱桓不是霍以骁,他无法那样对父皇说话。   酒用尽了,外头雨势小了些,朱桓起身告辞。   霍以骁送走了朱桓,重新关上了殿门。   亲王篡位,并不是易事,尤其是,皇上有好多儿子,即便废了朱晟,还有朱茂、朱桓、朱钰,底下还有好几个年小的。   诚王真想做什么,得扫清无数障碍,也得背各种骂名。   除非他能证明,皇上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可皇上是先帝在位时封的太子,先帝驾崩后顺势登基,名正且言顺。   当然,霍以骁知道齐美人不是诚王的人,而是从中推断,连亲王要篡位都如此困难,永寿长公主又是要做什么?   长公主只是长公主。   朱桓回到庆云宫时,朱钰的宫室已经熄了灯火,黑漆漆一片。   朱钰却没有睡,趴在窗沿,看着朱桓带着内侍远远经过,他嗤的笑了笑。   “三哥去找霍以骁了?”朱钰轻声道,“难得、难得!”   他的身后,小内侍垂首站着,没有出声。   朱钰也不介意,关上窗户,转身走到床前,合衣躺下,嘀咕道:“你说,我们的四公子到底和三殿下说了些什么?”   小内侍恭谨道:“小的不清楚。”   朱钰道:“那就去弄清楚。”   转小的雨势又突然大了起来,一直下到了天亮。   早朝时,皇上看着都察院递上来的折子,脸都气青了。   啪的一下,折子摔在了大殿上,吓得官员们纷纷跪下,垂着头,不敢出气。   今儿是小朝,各部侍郎没有在列。   皇上与董尚书道:“回去告诉韦仕,自己收拾收拾,滚进大牢去!”   董尚书一个哆嗦,颤声应下。   松江清淤一案,虽没有全部理顺,但其中存在贪墨,已然是证据确凿了。   韦仕收到消息,转头就往恩荣伯府跑,却被拦在了府外,没有见到冯碌,连韦仕的母亲、冯碌的姑母想进伯府大门,都吃了闭门羹。   都察院没有再给韦仕机会,皇上指派了人手查抄韦家。   抄没场面,引了不少人围观。   黑檀儿趴在屋顶上,看完了整个抄家场面。   一箱箱东西抬出去,男男女女又哭又闹。   它想,难怪温宴不愿意来凑热闹,这么吵,一点也不好看。   还是回去看鱼好。 第204章 一个字都别提   工部衙门里,从上到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松江清淤贪墨的案子,查得雷厉风行,不止打了韦仕一个措手不及,连他们都没有回过神来。   太快了。   快得甚至有些不合规矩了。   按说,都察院即便在地方上发现了什么,也要把完整的线索整理、统算,一并呈到御前。   其中经手的各个关卡,涉及到的官员,一箩筐的,甭管有多少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而不是现在这样,刚逮了些把柄,就直接把负责此项工事的韦侍郎给办了。   但凡是与贪墨沾了些边的,提心吊胆,不清楚什么时候会被都察院算账。   左侍郎钟大人坐在书案后头,时不时瞥董尚书两眼。   董尚书被他瞥得难受,沉声道:“老钟,你有话就直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僚,你至于支支吾吾的吗?”   钟侍郎叹道:“我若是上书跟皇上说,松江那案子,我半点不知情,您说,皇上信吗?”   董尚书的脸黑如煤炭:“你也许能撇清,我肯定是不能置身事外了。”   “哎,”钟侍郎道,“等处罚下来,光罚月俸也就算了,顶多省吃俭用些日子,但要是连官职都保不住,真是……”   董尚书道:“近来真是多事之秋,二殿下都成那样了,还有人要跟恩荣伯府过不去。”   钟侍郎笑了笑,不搭这话。   董尚书倒像是来了瘾,又问:“以你之见,韦大人的位子会由谁填补?”   钟侍郎摸了摸胡子,突然心领神会了。   去岁,霍怀定巡按江南,回京的时候,曾拿了一份文章询问他的意见。   文章是临安知府写的,都是这位知府在水利工程上的心得。   写得还真不赖。   霍大人总不会是心血来潮,让他看两眼文章吧?   若霍怀定存了要把临安知府塞到工部的心思……   尚书、左右侍郎,总得空一个出来。   对方是正四品,从旧都入京,没道理还让品级下降了。   是了,霍怀定要安插人手,韦大人又刚刚撞到了枪口上,一来二去,可不就立刻给撸了嘛。   思及此处,钟侍郎看了董尚书一眼。   他能想到,董尚书肯定也能想到。   可董尚书先前那几句话,串到一块,意思就成了“霍家要对二殿下赶尽杀绝”了。   二殿下半死不活,是四公子偶然救下的,韦仕的案子,是霍怀定主办的。   啧啧!   这话越发不能接了。   钟侍郎道:“我也不晓得,看皇上和吏部的意思吧。”   他这把年纪了,不想掺和那些,也不愿意得罪霍怀定。   李知府懂水利,从文章上看,对工部其他事物也有些了解,这么一个人,总比什么都不晓得的二愣子强。   至于霍怀定会不会倒……   霍太妃还在,霍家就安稳,等太妃娘娘身子骨不行了,他老钟早就告老了,还关那么多做什么。   是了,他得去吏部那儿通个气,让人把位子给留好了。   万一吏部真弄个其他人来,坏了霍家的准备,下一个挨刀子不是董尚书,就是他老钟。   为了自身安危,必须在霍怀定回京前,把临安知府调任工部右侍郎的事情给敲定了!   董尚书眯了眯眼,暗骂了声“老狐狸”。   明明是有想法的,却在这儿装良善!   他默念了两句心经,让自己心平气和些,他眼下要做的是小心谨慎,不被韦仕拖下水,其他的事情,细水长流,不着急。   燕子胡同里,曹氏正听胡嬷嬷和劳七媳妇说事情。   劳七媳妇今儿刚采买了清明要用的物什回来,给曹氏点了账,又顺带着说韦家抄没的场面。   “原还想着,我们也算是有些见识的,官宦人家,起起伏伏的海了去了,左不过是‘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没什么新鲜的,”劳七媳妇道,“可我一看官兵抄家,还是怵得慌。”   温慧被曹氏压着练字,闻言抬起头来:“学问做的不错,看来劳七跟着父亲跑腿,也没少认字翻书。”   劳七媳妇一怔,复又闹了个红脸,一路红到了耳根。   胡嬷嬷抿着唇笑。   曹氏也有些想笑。   她知道温慧就是单纯地夸劳七媳妇,小姑娘家家的,话一出口也意识不到其中的调侃意思。   只是这些事情,现在若要给温慧解释,肯定不合适,不解释,温慧又弄不明白状况。   曹氏自己哭笑不得,只能笑着啐她:“写你的字去!整天练,还没婧姐儿写得好、画得棒!”   温慧一听,顾不上琢磨劳七媳妇为何脸红了,撇了撇嘴,道:“我写字画画不如她,我女红比她强。”   “是是是,”曹氏哄道,“你们都是好姑娘,各有千秋。”   温慧一听好话就高兴,低着头继续写去了。   胡嬷嬷拿肘子撞了撞劳七媳妇:“怎么个怵得慌?”   劳七媳妇道:“官兵把整个宅子都围起来了,一个个大汉进去搬东西,好多人围着看。   那韦家,还是和恩荣伯府做亲家的,自家宅子也不小,比我们这儿还大了两三倍。   就这,里头哭天抢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女人哭,孩子哭。   还砸了不少东西,动静真是大。   后来拖出来好些人,韦大人的老母亲也被拖出来,哪里还有伯府出身的老夫人的富贵样子,披头散发的。   虽然韦大人犯事,抄没是罪有应得,但看到那场面,还是叫人心里憋得慌。”   胡嬷嬷听了,长长叹了一声。   温慧又抬起了头:“这么吓人呐?那以前大伯父出事的时候,阿宴……”   她说不下去了,她不敢去想。   那么多的官兵冲到家里来,阿宴和章哥儿当时都在想什么。   若遇着这事儿的是她,她真的不敢想象!   劳七媳妇幽幽道:“边上有个看热闹的,说是原先平西侯府抄没时,他也去看了。侯府的根基,哪里是韦家能比的,东西多,人也多。他在那儿侃侃而谈,还说太傅府上抄没时如何如何,奴婢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赶紧回来了。”   曹氏的心里亦是戚戚然,赶忙交代温慧:“这些话,不许跟宴姐儿去讲,一个字都别提!” 第205章 你故意的?   诚然,宴姐儿是个很出色的姑娘。   做过公主伴读,遇事的想法、进退也就更成熟。   连在桂老夫人跟前,宴姐儿都能占到便宜,让老夫人哑巴吃黄连,还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只这本事,曹氏就得说一声佩服。   而且,宴姐儿的性子豁达,吃过苦、蒙过难,还能整天乐呵呵的,可见其心性坚定。   宴姐儿的乐观、积极跟慧姐儿不同,自家慧姐儿那是傻乐!   可再出色,宴姐儿也就是小姑娘,比慧姐儿还小一些。   那些苦难,她只是不说,却并非不痛。   思及此处,曹氏更是心疼了,她又再次叮嘱了一遍:“什么抄没啊、惨啊,都咽到肚子里去!又不是没有高兴事儿好说的,做什么接旧伤疤?你爱与她玩,知道要说什么吗?”   “知道啊,”温慧道,“说京里好玩的、好吃的,说黑檀儿。”   曹氏赞许地点了点头。   温慧放下笔,凑过来道:“可是,不开心的也得提啊,要清明了。”   曹氏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了,要清明了。   这就不是个能让人开心的日子!   曹氏只好道:“那就低头多折元宝,少说闲话!”   西跨院里,温宴歇了午觉起来,拿着鱼干逗黑檀儿。   前回,黑檀儿被常宁宫的鱼干捕获了欢心,乌嬷嬷一下子来了精神,跟温宴打听了一番,誓要做出能媲美宫廷小鱼干的小鱼干。   黑檀儿给温宴形容了一番,要这样那样,温宴全转达给了乌嬷嬷。   乌嬷嬷刚做得了一碟,全给西跨院送来了。   她很有信心,因为她做的时候,好几只野猫在墙头里外转悠,要不是黑檀儿赶猫,它们还不肯走。   黑檀儿咬着小鱼干,呜噜呜噜跟温宴说韦家状况。   岁娘从外头进来,道:“姑娘,院子里在折元宝了。”   温宴应了声,给黑檀儿留了两条,自个儿净了手,往院子去里。   曹氏带头,坐在石桌旁,手脚麻利地折元宝。   温慧、温婧和费姨娘都在。   见温宴来了,费姨娘赶忙起身,给她让位子。   温宴问曹氏拿了一叠锡纸,笑道:“太医让我少吹些风,我去廊下折,姨娘只管坐着。”   费姨娘看了曹氏一眼,见她微微颔首,才又坐下。   曹氏让温慧、温婧去陪温宴,自己手上不停,心里想:宴姐儿多会做人呐。   这会儿哪有多少风?   温宴前阵子傍晚出去,风可比现在大得多。   心思如此细腻,对周遭事情的感悟也就越发深刻。   那些不好的经历,就成了不流血的旧疤痕,永远都在那儿了。   廊下,温宴坐着折元宝。   她想得其实没有曹氏以为的那么多。   韦家抄没,她自是不乐意去看。   自家经历过的惨剧,哪怕是落到了别人身上,哪怕那人是她的仇敌,她也不愿意看。   前世,长公主府被抄没时,温宴亦没有去看一眼。   可清明祭祀,温宴心平许多。   失去父母亲人,对她而言,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温慧一面折,一面与温宴道:“祖母的意思是晚几天再上山,一来避开人多的正日子,二来父亲休沐。”   温宴颔首:“晚几日也好。”   当时行刑后,夏太傅的一些学生帮着收殓,在城郊山上寻了一块无主的地,让夏家人简单入葬。   平西侯府的罪名是通敌,连祖坟都没有保住。   学生们没敢立碑,把他们和夏家的葬在一起。   温子谅和夏氏的骨灰由温章带回了临安城,在山上的是衣冠冢。   温子甫的意思是,自家以前得了夏家不少照顾,平西侯府和夏家在京中没有其他亲人了,他们不去祭扫,全由学生去上香,说不过去。   何况,人都走了,祭扫而已。   一下午工夫,这么多人一道动手,折了好几袋子的元宝。   温宴赶到西花胡同时,霍以骁已经到了。   黑檀儿飞快地窜去了池边,看它的红鲤鱼去了。   温宴提着食盒走在后头。   霍以骁抬眼看去,刚好发现温宴的头上有什么在闪光。   “你头上是沾了什么?”霍以骁问。   温宴奇道:“什么?”   霍以骁伸手想指,那个闪光却不见了,仿佛是他先前看走眼了似的。   温宴见他一副要指又不知道指哪里的样子,自己明白过来了。   折元宝的时候,身上肯定会站着些锡制末。   她来之前换了身衣裳,洗净了双手,头发也收拾过,但那么细小的碎末,有遗漏也不奇怪。   碎末不起眼,应是正好对着光了,才会被霍以骁看到。   心知肚明,温宴却起了心思,故意装作不知道,脑袋凑到霍以骁跟前:“在哪儿?骁爷替我找找。”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挨近了,他甚至能够闻到温宴身上的胭脂香。   淡淡的,很是清雅。   温宴大抵是用惯了这种,她在临安时,用的也是这个味道。   而这个香气,他闻着很舒服,也很喜欢。   霍以骁不由地又想起了温宴说过的梦。   八年夫妻。   夫妻之间都是怎么处的?   他不知道,他也没见过别人家夫妻相处,但话本子里的男男女女,他看过不少。   四公子和这个姑娘、那个小姐的各种故事,总结起来,红袖添香,旖旎多情,描眉、戴珠花。   现在,他当然不是要给温宴戴珠花,但这个姿势,颇有那个意思。   小狐狸怎么这么大大咧咧?   姑娘家家的,能这么往别人身前挨吗?   转念又一想,温宴根本没把他当别人,她在做她自认为很平常自然的举动,她都敢主动亲他……   霍以骁啧了一声,喉头滚了滚:“你故意的?”   眼前的脑袋慢悠悠地晃了晃。   霍以骁:“……”   行了,就是故意的!   既是故意的,让她顶着那闪闪的东西待着吧。   下一瞬,随着温宴的摇头晃脑,霍以骁突然又看到了那个闪光。   下意识的,他的指腹落下去,把那碎末给取了。   这动作太过流畅,全是练武之人的反应力,手比脑子快。   霍以骁只好道:“取下来了。”   温宴颇为遗憾地“唉”了一声:“再找找,也许还有呢?” 第206章 够不着(月票90+)   脑袋在眼前晃。   温宴低着头,恰巧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   淡淡的胭脂味若有似无,萦绕在呼吸之间。   霍以骁二话不说,一手按在温宴的肩膀上,把人按回了椅子上,冷着声道:“这什么东西?”   “锡纸末,”温宴答道,“下午,家里折元宝,过两天要上山祭扫。”   霍以骁一怔,冷言冷语不下去了。   是了,要清明了。   温宴敏锐地察觉到霍以骁的情绪,笑了笑,道:“每年都是如此。”   说完,她起身去备茶了。   有些话,其实不好说。   她可以告诉霍以骁,在“梦里”,她的痛苦已经过去了,她不止每年正常祭扫亲人坟墓,在翻案之后,平西侯府的祖坟亦重新修缮、立碑,她作为后人,做到了她能做的全部。   可是,这是她的全部,却不是霍以骁的全部。   霍以骁一辈子都无法祭祀他真正的母亲,不能给她立碑,不能给她磕头,不管他是不是认祖归宗,母亲都不是母亲。   这种不幸,不是温宴的几句言语便能给霍以骁安慰的。   前世,做了八年夫妻后,她不能。   今生,眼前的这个霍以骁对她远不及从前那么熟悉、亲近,自然越发不能。   说得再多,也得让霍以骁自己梳理情绪。   水壶咕噜咕噜。   温宴煮水泡茶。   霍以骁接过温宴递给他的茶碗,看着氤氲热气,想说什么,又全部咽下下去。   他无从说起。   他的境遇是他与生俱来的,他能跟皇上放两句狠话,因为有皇上才有了他,但他不能拿身世说温宴什么。   再说了,温宴鬼灵精怪的事情太多了,真想说道她什么,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花厅外,忽然传来了黑檀儿的叫声。   温宴微微皱眉,走出去寻它。   黑檀儿站在石板桥上,脑袋冲着水面,抬也不抬。   它听见了温宴的脚步,嘴里叽里咕噜的。   温宴听了一会儿,忍俊不禁。   霍以骁也走了出来,问温宴道:“它说什么?”   温宴一面笑,一面说:“它看上那条红鲤鱼了,想带回燕子胡同去养。”   霍以骁道:“不是带回去等着吃?”   这厢温宴还没有回答,黑檀儿又喵呜喵呜地说开了。   “它说,它不缺鱼吃。”温宴道。   黑檀儿有很多口粮,它不会动红鲤鱼,要是哪天缺鱼吃了,大抵就吃了。   霍以骁听明白了黑檀儿的想法,忽然,沉闷的心思就松了。   晚霞下,黑猫儿在水边“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真就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猫,这幅“全天下就我说得最在理”的样子,跟小狐狸一模一样。   他勾了勾唇,那些郁结散了大半,他笑了起来。   “你捞起来,就带回去养吧。”霍以骁冲黑檀儿道。   黑檀儿听了,立刻伸出爪子去够,指尖刚触到水面,它自己就缩了回来。   它够不着这鱼!   扭过头来,黑檀儿冲霍以骁龇牙,然后骂骂咧咧着。   霍以骁听不懂,可他觉得有趣,抱着胳膊听它骂,听完了,还是不给它捞,“大摇大摆”地走回花厅去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碗里的茶还是热的,但他的心情已然是天差地别。   果然,还是逗猫最有意思。   ——   温家出城祭扫的那日,天灰蒙蒙的。   曹氏扶桂老夫人上车,道:“不热,应当也不会下雨。”   山道崎岖,马车起先还好走,离得越近越是颠簸,不得不换作徒步。   桂老夫人走得慢,后半程还是温子甫和温辞轮流背上去的,待到了地方,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发闷。   前些天,应当是有夏太傅的学生来祭扫过了,他们清理了杂草,地上还留有痕迹。   可到底还是太寒酸了。   桃李满天下的夏太傅,最后就剩下这么一个归处。   平西侯府就更别说了,连墓碑都立不了,成了一个个土包,里头谁是谁都分不清了。   虽说,人走灯灭,身后好好坏坏的都看不到了,但总得给活着的人一些念想。   桂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她得再坚持坚持。   定安侯府虽然要到头了,但温子甫和温子览的官路还在走,她得再多看看。   打扫,供奉,祭拜。   温子甫神色很是严肃。   曹氏也走累了,看着丈夫,脑袋里七想八想的。   得亏温子甫没喝醉,不然,她怕他张口又要嗷“哥哥唉”。   因着半道上要歇息,等温家一行人到山下时,已经是下午了。   山脚下,官道通往城门。   此时,本来还算宽敞的官道却有些堵,前头的马车纷纷靠边让路。   温子甫让人去打听了,回来禀桂老夫人道:“似是公主、郡主们要去围场踏青,仪驾经过,让人避让。”   桂老夫人听了,看了温宴一眼。   温家自然也避了,很快,仪驾的声音由远及近。   忽然间,不知道是谁家的马惊了,人声嘈杂,引来了好些官兵,连带着温家的马匹都有些焦躁,车把式赶忙安抚。   有官兵过来,温子甫赶紧下车。   “温大人,”官兵认得他,忙道,“稳一稳府上的马,别惊了贵人们。”   正说着,仪驾已然是越来越近。   似是听见了响动,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个角,少女容颜在帘后一闪而过,而后,帘子落下,很快,马车也停下了。   车上下来了一个嬷嬷,直直走到了温家马车外:“请问,温宴姑娘在车上吗?”   温子甫往车上看了一眼。   温宴听见了,撩起帘子看清那人模样,抿了抿唇。   那是成瑞公主身边的段嬷嬷。   成安与成瑞,关系可不融洽。   温宴隔着帘子,道:“嬷嬷寻我?”   “是公主寻姑娘,”段嬷嬷道,“公主们要去围场,姑娘骑术好,公主想请姑娘一道去。”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温宴笑了笑:“我还是戴孝之人,怎能随公主们去踏青游玩?”   段嬷嬷道:“去或不去,姑娘还是亲自跟公主说吧。”   话已经这么说了,不下车是不可能的。   温宴难得规矩一回,由黄嬷嬷扶着,踩着脚踏上车。   理了理衣摆,她问:“成安公主在哪辆马车上?”   不管成瑞公主是个什么意思,她得先寻成安。 第207章 唱戏不怕台高   因着成瑞公主停下了马车,前后的仪仗也都停下了。   皖阳郡主虽是永寿长公主之女,但出门在外,马车便在众位公主们的后头。   她有些不耐烦,打发了人去询问,才知道是遇上了温宴。   “成瑞让温宴一道去?”皖阳郡主喝着饮子,笑了起来,“她倒是眼睛尖,看到了温宴。”   婢女道:“定安侯府好像是祭扫回京,走的这条道。”   一提“祭扫”两字,皖阳郡主抿住了唇。   是了,清明前后,正是扫墓时节。   她把饮子搁下,往引枕上一靠:“那就去呗,我也好久没见过温宴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仪仗迟迟没有移动。   皖阳郡主的耐心告罄,撩了帘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边走,一边道:“成瑞怎么回事?叫个人去围场,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她走到了成瑞的车架旁,抬手敲了敲车厢:“温宴呢?”   成瑞没有回答,她的伴读、户部尚书的孙女闵玥从帘子后头露出脸来,笑盈盈道:“郡主,温姑娘去成安公主车上了。”   皖阳郡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就说呢,成瑞和成安再有矛盾,也不至于路上遇见了就要找温宴麻烦,十有八九是闵玥搞得鬼。   前头马车上,成安公主搂着白玉团,撅着嘴,一脸得不高兴。   白玉团见着温宴,欢喜得不行,扒拉着爪子要往温宴怀里钻,被成安拿手指点了好几下耳朵。   “要我说呢,你还是别去了,”成安道,“成瑞能打什么好主意,不是让我难堪,就是让你难堪。   我也就算了,她不可能跟我动手,她敢阴阳怪气,我就原样奉还。   可你不一样,她要想奚落你,你连顶嘴都不行。   哎呀,光想想我就生气,阿宴,你别去受那窝囊气!”   温宴莞尔。   成安戳着白玉团的手伸过来拍了温宴一下:“你还笑呢!难得能出宫一趟,她不想着在围场好好玩两天,尽弄些有的没的。”   她真是烦死成瑞了。   温宴要是去了,生一堆事。成安不怕事,但她不想影响温宴。   阿宴才给亲人扫完墓,心情必然低落,还得去应付那么些人,多没意思呀。   可温宴若是不去,成瑞事后必定假惺惺的,说她和温宴生了嫌隙,即便温宴不再是她的伴读,也还是定安侯府的姑娘,怎么就去不得围场了?肯定是成安不让去。   左是气,右也是气,不如还是她自己受些气好了。   反正,她与温宴的感情如何,她们自己最知道。   成安在温宴跟前从不设防,小鼻子小嘴,一动一抿,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温宴知道她是替自己着想,柔声道:“我看仪驾长长一纵,多少人一块去围场?”   成安列一列。   温宴在其中听到了皖阳郡主的名字。   “她也去?”温宴问。   “她那么爱凑热闹的人,怎么会不去?”成安道,“她骑术也好。”   温宴垂着眼帘,思路飞快。   前世,永寿长公主的失败,其中有皖阳郡主的“功劳”。   这位郡主,性格张扬。   在闺中时算规矩,招了仪宾之后,荒唐事情一堆,甚至有在御前和仪宾大打出手、互不相让的壮举。   诚然,最后受罚的是仪宾,但皖阳郡主也没有什么好处。   又因长公主倒下,她也随之身亡。   温宴不喜欢她,因为她嘲讽过霍以骁,嘲霍以骁误服寒食散后跳入御花园池中的丑态,讽霍以骁的出生见不得人。   皖阳不仅自己嘲讽,她的面首们也跟着写诗作词。   后来还出现过一副画,画的是“四公子坠湖”,送去了书局,刊印进了话本子里。   虽然话本是话本,但这么明晃晃的意有所指,还是让温宴气得够呛。   明明,她读什么内容的话本都津津有味,四公子英雄救美的、四公子旖旎江南行的,她都能哈哈大笑,还调侃霍以骁几句,但那副画,真真气得她心肝肺都痛。   回忆起那些,温宴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齐美人不肯把永寿长公主吐出来,那她就去会会皖阳郡主。   “公主,”温宴道,“我还是去吧,正好也散散心。”   成安一愣,想让温宴不用勉强,可见她说得认真,劝阻的话咽了下去。   阿宴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成安颔首,道:“那你就跟着我,我倒要看看,谁吃饱了撑着愣是要跟我们过不去!”   温宴笑了起来,临下车前撸了一把白玉团的脖子下巴,舒服得波斯猫咕噜咕噜交换。   成安被它逗笑了,道:“你和家里禀一声,就回来我车上。”   温宴应下。   下了马车,温宴一眼就看到了朝她走来的皖阳郡主。   郡主一身红色骑装,看来对策马奔驰很是期待,想一到马场就去跑两圈,省下更衣的时间。   皖阳打量了温宴两眼,问:“我听说你今儿上山祭扫了?”   温宴答了声“是”。   “家里一道去的?”皖阳左右看了看,“哪辆是你家马车?我记得你还有姐妹吧?既遇上了,要我说,就都一块去。”   温宴抿唇,这位真是唱戏不怕台高,还想再添人。   她自己也就算了,温慧和温婧哪知道皇亲贵女们之间的这些弯弯绕绕,怕是要被人耍着玩。   “家中姐妹都不会骑马。”温宴婉拒道。   “那有什么打紧的?”皖阳道,“不会就学呗,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说好了啊,要是到了围场没见着人,再让人回京接她们,多耽搁时辰。”   话已至此,再多拒绝也是无用。   皖阳郡主不怕台高,难道温宴就怕吗?   她更不怕。   温宴走回马车旁,上了车,与老夫人道:“祖母,公主与郡主让我陪着一块去围场,还说让二姐、四妹一块去。”   桂老夫人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慧姐儿和婧姐儿,不是老夫人看不起自己的两个孙女,她们在那些人精跟前,就是两只单纯又可爱的小白兔子。   这能行吗?   偏偏,贵人们开口,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第208章 良机   桂老夫人看着温宴,仿佛是看到了要带两只玉兔出门的嫦娥。   嫦娥还没有抱上玉兔,边上就传来了一声猫叫。   黑檀儿背上的猫都竖了起来,冲着温宴骂。   它闻到了别的猫儿的味道,是上回见过的那只白猫的,它鼻子灵,断不会认错。   桂老夫人的眉头越发紧了。   她向来不喜欢猫狗,这些都是畜生。   要不是黑檀儿混成了五品飞骑校尉,成了一只有品级的畜生,桂老夫人也不会愿意让它上自己的马车。   可一旦这黑猫叫起来了,老夫人就受不了了,催温宴道:“赶紧抱着去,看顾好慧姐儿和婧姐儿,别让她们惹事。”   说完,她连连摇头。   以前是想着,这辈子不会离开临安,定安侯府再是没落了,在临安里头,也不用让温慧、温婧学怎么与高她们一头的人相处。   早知道这两孙女有一日要进京,要和贵人们打交道,那得从小就教规矩、讲进退。   等到今年,想教也迟了。   就温慧那傻天真的性子,拧不回来了,能有一点进步,都是迈了一大步了。   温宴应了,伸手拎住了黑檀儿的后脖子,把它往怀里一搂,直接下了马车。   “围场,骑马的地方!”温宴与黑檀儿咬耳朵,“好多高头大马,匹匹都能耐,你要是想去,就别和白玉团吵。”   黑檀儿挥舞的爪子慢慢停了下来。   看在有马可骑的份上,它勉为其难、将就将就。   后头马车上,温慧和温婧也下来了。   “阿宴,”温慧问道,“怎的还让我们一块去?我们不会骑马。”   温宴趁此机会,赶紧与两人交代:“不会骑马也不打紧,只记得,不乱跑,除了成安公主,谁的话都不要信。”   话很短,意思却很深。   温慧和温婧在临安城长大,自然不知道公主、郡主和其他贵女们之间的关系,但两人从前在临安城的贵女圈子里也是行走过一番的,不是真不懂好赖。   最直白的说法,姑娘们之间的矛盾,左不过是家世、首饰、爱慕的少年郎。   夏太傅还在的时候,温宴有多风光,眼下,别人就有多幸灾乐祸。   这种变化,温慧自己也品过。   大伯父牵连进平西侯府的案子之后,以前奉承她、围着她的小伙伴全跑了,甚至还有奚落她的。   温宴在京中的处境,肯定比她们在临安还尴尬。   “你放心,我们不会添乱的。”温慧道。   温婧亦颔首。   三人一猫,登上了成安公主的马车。   黑檀儿窝在温宴的怀里,只当不知道白玉团冲它喵喵直叫。   仪驾重新向前行。   皖阳郡主回了自己车上,马车经过温家马车时,她看了一眼边上的人。   其中有一个少年。   她看不清模样,只觉得身姿挺拔,便问:“那是谁啊?”   婢女想了想,道:“听说温姑娘有一个隔房的兄长,是温同知的长子。”   “是吗?”皖阳公主打了个哈欠,倒回了引枕上。   围场离京城不算远。   前头,成瑞公主的车上。   闵玥道:“公主,皖阳郡主把温宴的姐妹都一块叫上了。”   成瑞抬了抬尖尖的下巴,道:“正好,成安爱面子,她又要护得人多了,难免顾此失彼,我就不信她能全了面子。还是你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温家人。”   闵玥垂着眼,道:“我前回随祖父出门,遇上温大人,正好见过。”   “可不就是巧了吗?”成瑞道。   刚巧闵玥认得,刚巧今儿温家出门,刚巧两厢遇上。   这不就是天赐良机吗?   闵玥笑着道:“娘娘一直都说,机会,想要抓住它,自己就得先做好准备。”   提起母妃敬妃,成瑞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她们母女两人,都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不如意。   明明,她是公主中最努力的,但她的父皇,总是会忽略她,其他人提起公主时,也总夸成欢和成安。   因为那两人得了皇上的喜欢。   皇上膝下有九位公主。   其中最受宠是成欢公主,冯婕妤也是靠着这个女儿,成了从潜府出来的嫔妃中,数一数二得宠的一位,即便是后来进宫的年轻女子,都不及她。   朱晟出事,对冯婕妤而言是极大的打击,但她还有成欢。   母妃说,只要成欢得皇上喜爱,冯婕妤就不会一蹶不振。   另一位极受喜欢的公主就是成安。   她出生的那年,皇上被先皇立为太子,这是吉兆。   成安自幼就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便是娇气的成欢,平素也不会与成安为难。   偌大的后宫,只有成欢和成安是父皇的宝贝心肝女儿。   成瑞却不是。   凭什么?   她出生的年月不够好?她不及她们乖巧?   成瑞不明白,她只能忍着,直到,她和母妃翻身了。   那么多年了,母妃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皇上继位后册封嫔妃,她的位分也不高。   直到六年前,时来运转,母妃接连诞下两位皇子,晋了妃位。   她有了两个一母同胞的龙子弟弟!   成瑞发现,她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说话了。   有一回,她听见几个老宫人在背后讽刺敬妃是“老蚌怀珠”,这个年纪了还生,真是要儿子不要命。   成瑞二话不说,把人拖出去打了一通,神清气爽。   事后母妃说她太招摇了,成瑞却不以为然。   运气在她们这里,母妃是不年轻,但她不止从鬼门关里爬回来了,还节节高升。   她当然能够扬眉吐气!   她忍成安、成欢和其他公主很久了。   一个个的,不是念书不行,就是骑射不行,简直愚笨!   而且,她有亲弟弟,成欢的亲哥哥是个活死人,成安没有亲兄弟,她们谁都比不上她!   “等到了围场,我要让她们都倒霉!”成瑞道。   闵玥垂着眼,道:“郡主把温家姐妹都叫上了,她肯定有想法,公主,让她打头阵。”   成瑞公主道:“你说得对,让皖阳去,我先看好戏。温家姐妹怎么样都好,我就等着成安闹起来!”   闵玥道:“成安公主那么向着温宴,只要温宴出了状况,她就坐不住。” 第209章 会骑马的猫(月票120+)   马车上,温宴一直轻声与温慧、温婧说着状况。   “围场很大,连着高山、林子,东侧沿江,那山林里有不少山獐、麂子,也有猛兽,是皇上带着殿下、大臣们狩猎的,前些年还猎到过熊瞎子,”温宴道,“我们这回去,不狩猎,只跑马,就在山下一块,一大圈的马场。边上还修了行宫,我们就住那儿。”   温婧颔首:“记下了,定不会去林子里。”   温宴又道:“若要学骑马,一定要让黄嬷嬷带着。”   说了马场,又说那些贵女们。   虽是成安公主的马车上,但有些话自不能和在家里时一般直接,温宴的用词亦谨慎。   成安正闭目养神,听温宴说成欢“淘气”、成瑞“嘴刁”、皖阳“爱热闹”,她笑得直哼哼。   “别听阿宴的,”成安公主笑了一通,道,“成欢人来疯,想一茬是一茬,不过她哥哥倒了,她近来老实多了,只要她脑袋清楚,她不会惹麻烦的;   成瑞没安好心,整天想着给我难堪,她耐不住我,指不定会找你们麻烦,你们别单独面对她,她身边那闵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皖阳事儿多,要是总怂着你们去骑马、去这样那样,你们就装傻,装傻子总比被人阴了强。   至于其他人,会有落井下石,只懂挑事应当不至于。   说这么多,最简单的,还是要么跟着我,要么跟着阿宴。”   这话直白极了,马车上的人,都忍不住笑。   温慧看温宴和成安公主打闹,胆子放开了些,没有那么拘谨了。   她轻声问温宴道:“公主为何与成瑞公主交恶?”   温宴眨了眨眼睛。   她记得,两人交恶的开始是在一次先生授课时。   公主们听女先生讲课,学问自然有高低之分。   成安的功课差不多能算上游,但她对作词毫无兴趣,每每对词时,磕磕绊绊,能对个工整,离出彩很远。   若真卡得厉害,为了不耽搁其他公主们的课业,作为伴读的温宴会想法子给成安一些提示,助她过关。   那回,温宴因风寒请假,成安缺了提点的人,愣是对不上。   成安尴尬又惭愧,以至于其他人给她提示,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僵了一小会儿,成瑞突然来了脾气,开口损了成安一通。   成瑞的课业是最好的,之前也是最沉默寡言的,但自从母妃晋为敬妃,她一下子尖锐了起来。   成安有自知之明,但当众人成瑞这么讽刺,还是让她下不来台。   原想着,也许是那天成瑞心情不好,偶尔耍一回性子。   谁还会没有撒脾气的时候。   没想到,有第一回 就有了第二回,成瑞三五不时地就刺成安几句。   成安真是烦死了成瑞的阴阳怪气。   日落时,她们抵达了围场。   行宫那儿已然是准备好了,成安让温家姐妹与她住一处,引着她们过去。   皖阳郡主一心要骑马,下了马车就牵着马儿出发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所有人都去了。   成安公主就是来骑马的,让身边人顾好温宴她们,自己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冲了出去。   温慧见她英姿飒飒,再看其他贵女们,亦是一身骑装,很是英气好看,心中也颇为羡慕。   皖阳郡主牵着马过来,上下打量了温宴两眼:“让你来围场,又不是让你来看热闹的,怎得不换骑装?”   “郡主,我是半道上被召来的,没有骑装。”温宴道。   皖阳郡主不满意了:“成安没有多带两身?我那儿有,我跟你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   温宴不想让温慧和温婧落单,正要拒绝,就听见了清脆的笑声。   闵玥和其他公主的伴读们笑着过来:“是不是好久没骑马了?你没有自己带马来,又是好久没有骑,围场的马也不知道听话不听话。不如你骑我的?它乖着呢,不会乱颠的。”   温宴挑了挑眉。   这一个两个的,又要借她衣裳,又要借她马,说什么都要把她弄去里头跑两圈。   可她既不想穿皖阳的骑装,也不想骑闵玥的马……   “喵。”   脚边,黑檀儿叫了声。   怕温宴听不见,它又跃到了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叫了声。   温宴拍了拍它,让它稍安勿躁。   闵玥笑道:“这是皇上封的飞骑校尉?还真是浑身黑色。飞骑校尉会骑马吗?”   温宴心念一动,道:“马儿乖的话,它可以的。”   闵玥一愣。   温宴又接了一句:“你的马乖,让它试试?”   还不等闵玥拒绝,皖阳郡主就替她答应了。   会骑马的猫,这谁不想看呢?   真这么厉害,就当看个热闹,若黑猫不行,被摔下了马,那就更热闹了。   闵玥不甘不愿地交出了自己的马。   她讨厌温宴,但温宴起码是个人,可现在要借马的是温宴的猫。   这算什么?   温宴把黑檀儿放到马背上,轻声道:“想玩就玩一会儿,别闹过了。”   黑檀儿不理她,踩着马背来回踱步,喵呼喵呼地和马打交道。   温宴笑着走开。   皖阳睨她:“现在抱下来还来得及,万一摔着了,伤的可不仅仅是只猫,还是官老爷。”   话音一落,马儿突然抬起蹄子,倏地冲了出去。   皖阳吓了一跳,再一看,那只黑猫稳稳站在马背上,昂首挺胸,威风凛凛。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原来真的有猫会骑马。”   “难怪被封为飞骑将军。”   也有与闵玥不睦的,嗤笑着道:“骑得还挺稳,我怎么觉得它的骑术比闵玥还强啊。”   闵玥的脸色难看极了。   黑檀儿只跑了一盏茶的工夫,真不算久,它也没跑远,就在附近兜着。   等马儿停下,它又念叨了一番,这才跳回了温宴怀里。   闵玥踩着镫子上马,催着马儿想离开。   不知怎么的,那马儿有些不听话,光在原地抛蹄子不跑动。   黑檀儿喵喵叫了两声,马儿才像是回过神来,呼着气小跑着往前头去了。   “它不听闵玥的,听那只猫儿的,”那人笑了起来,“这到底是谁的马啊?”   闵玥听见了,没有回头,也没有人看到她紧紧咬住的下唇。   温宴轻拍黑檀儿:“淘气!”   黑檀儿脑袋一歪,乌溜溜的眼珠子望着天,一副与它无关的模样。 第210章 呀什么呀   皖阳郡主若有所思地看着黑猫。   她听说过这猫儿的壮举。   柒大人就是折在这只猫的爪子下的。   头一回听说,沧浪庄那一夜,有只黑猫成精了一样,能在人群中厮杀,皖阳郡主是不信的。   猫,成精?   笑话!   定然是那些人办事失手,还编造故事以图蒙混。   第二次,那间宅子里的所有人,全军覆没。   从后来的消息里得知,当时也有一只黑猫,死死盯着柒大人不放,还把柒大人的衣衫撕成了碎布条。   她想,哪有什么神神叨叨的,越传越奇怪,说白了,定然是畜生记仇。   之后,还有第三次。   霍以骁和温宴去朱晟府里抓猫,让朱晟没有死成。   这猫,还被封了官。   皖阳得知时,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她依旧不信一只畜生会有本事,定然是消息走漏了,才让霍以骁逮着了机会。   至于封官,玩笑而已,谁还会把猫大人当真?   可今天,看到这黑猫骑马,皖阳有些吃不准了。   莫非,天下真的有成精了的猫?   皖阳勾了勾唇角,与温宴道:“你这猫儿有些意思。”   温宴笑道:“它就是淘气。”   “淘气的猫有很多,能骑马的却从没有听说过。”皖阳郡主道。   温宴莞尔,心念一动,给皖阳编起了故事。   “这猫从小在庄子里长大,庄子不比府邸,地方宽敞,但我们那庄子,只养了一只老狗,它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温宴一面说,一面抚着黑檀儿的背,一副回忆深远的样子,“老狗整天晒太阳,没有立刻跟它玩,它闲不住,总去闹马棚里的小马驹,闹得多了,有一天就会骑马了,很逗的一只猫呢。”   温慧和温婧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温泉庄子,她们从前也是去过的。   庄户养了好些猫狗,整天一群猫猫狗狗出去山上野,个顶个的厉害。   温珉小时候淘气,跟着猫狗跑出去,半天不见人影,差点把三叔母吓坏了。   后来因着祖母不喜欢,她去庄子时,庄户们会把猫狗都关起来,免得惹她不满。   至于马,更是无稽之谈。   自家庄子上哪有什么马?就几头牛、几匹驴而已。   两人心中震惊,面上还是端住了,毕竟,姐妹亲近,只靠眼神就能明白互相的意思:温宴在瞎扯。   虽然不知缘由,但不能拆温宴的台。   不需要温宴递话,温慧道:“那狗岁数是不小了,我小时候就认得它了,算算也有十多岁了。”   以狗而言,也是高寿了。   温宴冲皖阳郡主笑了笑:“它和小马驹玩大的,温顺的马儿都能处,烈马就不行。”   黑檀儿喵呜喵呜直叫,它从来没有欺负过马驹,它能骑烈马,它以前是庄子上的一霸,什么猫猫狗狗都是跟班!   温宴由着它叫,反正皖阳郡主听不懂。   皖阳郡主本想摸摸黑檀儿,看看这猫是不是手感和其他猫也有不同,见它突然叫个没完没了,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去,佯装随意地理了理耳后的头发。   “这样啊,”郡主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信,“真有意思,我回头也养只猫,让它们和白玉团一块玩。”   温宴笑着道:“好的呀。”   黑檀儿叫得更厉害了。   凭空多出来一只猫,还跟它成了“们”,谁答应了?   再说了,它也不跟那只蠢白猫玩!   呀什么呀!   皖阳郡主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子就离开了。   别看温宴亲切、和气地跟她说了一堆,实则都是胡话,没有一句有用的!   罢了,她也不是要立刻就弄明白这猫,再等等,寻个机会。   机会……   皖阳郡主抬起眼帘,看着在远处慢悠悠骑马的闵玥。   她静静看了会儿,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好像,有点意思。   见皖阳郡主离开了,其余人也陆续散了。   热闹没有了,还围在这儿做什么?   有一位姑娘落在最后头,看着离开的人,又不时看温宴。   前头有人回过身来:“阿瑾,你怎的这么慢?快跟上。”   阿瑾咬了咬牙,压着声儿与温宴道:“见你笑起来还和以前一样,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话,她才跟了上去。   温宴看着她的背影,抿着唇,笑着摇了摇头。   温慧轻声问:“那是……”   “姜瑾,”温宴道,“她家一门两翰林,家学极好,人也不错。”   温慧道:“确实不错。”   她看出来了,温宴以前的人缘可能不太好。   树大招风,英才惹人妒,成安公主得宠,阿宴又这么出色,一点不稀奇。   只是以前有夏太傅顶着,别人有意见也只能忍着。   如今是虎落平川,有直接言语交锋的,也有看戏的。   越发显得姜瑾人好了。   温慧琢磨了不少,但谨记着曹氏的交代,绝对不能揭温宴伤口,主要的话题要围绕着黑檀儿走。   “骑马的黑檀儿真是威风,”温慧很是赞许地看着黑檀儿,“四妹,你回头画一幅‘黑檀儿骑马图’,一定要画得仔细,那骑装要……”   温婧听她说,在脑海里勾勒了一只穿马靴的猫,自己没忍住,笑出了声。   三人打定主意不去骑马,凑在一块说笑打发时间。   成安公主让人备了饮子、点心,足够她们用的。   黑檀儿对她们的话题没有兴趣,趴在一旁睡得香甜。   中途,成安玩累了回来歇了一会儿,得知了先前的事情,抚掌大笑。   “别理她们,”成安喝着饮子,道,“可惜我错过了黑檀儿骑马,下回也让我见识见识。”   黑檀儿喵了一声。   把马让给它,它现在就能让她大开眼界。   可惜,温宴不转述它的话,成安听不懂。   春日午后,即便是在阳光下,也不会过分热,就是晒得晃眼。   温宴琢磨着干脆先回行宫。   刚与温慧、温婧商量好,还不及去安排,远处就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黄嬷嬷寻人打听了一下,与温宴道:“听说里有人坠马了。”   “谁?”温宴问了,自己先摇了摇头。   黄嬷嬷肯定也不知道,否则她会直接说,断不会卖关子。   不多时,才有消息陆续传回来。   坠马的是闵玥。 第211章 公主等的并不是你   闵玥被抬了回来。   她躺在缚辇上,一动也不动。   几个嬷嬷抬着,急匆匆地把人挪到了马车上,送去行宫。   黄嬷嬷的眼力好,虽没有靠到跟前,也看到了状况。   “应当是摔伤了腿,刚才简单处理过了,手上、脸上还有擦伤,闵姑娘昏过去了,没有动静。”   温宴问道:“会有性命危险吗?”   黄嬷嬷道:“看那几个嬷嬷的神色,虽然着急,却没有乱,想来性命无忧。”   温宴舒了一口气。   她和闵玥是有些不睦,但公主们来围场,闹出人命,总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早上黑檀儿还骑了闵玥的马。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没了兴致,纷纷准备回行宫。   皖阳的马靴踩得嗒嗒作响,撅着嘴,道:“扫兴!”   成瑞一脸凝重,听了这话,横了她一眼。   皖阳郡主挑眉,问:“你怎的还在这儿?我以为你早回去了呢!”   成瑞公主没有理会她,只是经过温家姐妹身边时,狠狠得剐了温宴一眼。   成安正巧过来,没有与她起口舌之争,招呼温宴几人上车。   待马车出发,成安公主才低声道:“有些怪,闵玥的骑术虽然不出色,但好端端坠马,应是不至于。偏黑檀儿碰过她的马,我看成瑞那眼神,只怕不怀好意。”   温宴抿唇:“应当不是苦肉计。”   闵玥早上失了颜面,却也未必敢故意坠马来反咬一口。   毕竟,那马就只是一匹马,摔下来后,是伤手伤腿还是伤命,没人能保证的。   成安公主道:“闵玥不是故意的,但成瑞可以借题发挥。怪我,成瑞其实是冲着我来的。”   “也不全是,”温宴有些感觉,闵玥排斥她,不仅仅是因为成瑞与成安的矛盾,还有其他原因,但也仅仅只是感觉,具体的还说不上来,她冲成安眨了眨眼睛,“她借题发挥,发挥一只猫?那我倒要听听,她能讲出什么故事来。”   成安一愣,明白过来温宴的意思,扑哧笑出了声。   温慧和温婧也笑,伸手去逗黑檀儿,被黑猫反手一拍,委屈地缩了回去。   行宫里,因着闵玥受伤,医婆们好一番忙碌。   成瑞坐着听医婆说话。   “奴婢把闵姑娘的腿给接上了,之后要养上数月,这期间断不能落地行走,”医婆道,“她是痛晕过去了,睡一觉自然就醒了,公主不用担心。”   成瑞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她怎么也想不通,闵玥为何会坠马。   那匹马素来温顺,陌生人要驾驭她,也从没有闹腾的时候,闵玥是它认得的主人,它突然开始发疯,颠得厉害,把闵玥颠下来,自己横冲直撞,七八个骑术出众的婆子一块使劲儿,才把它擒住。   半个时辰之后,闵玥醒了。   她浑身都痛,根本不敢动,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哭。   见成瑞公主烦闷,她不敢放肆,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   成瑞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你心不在焉摔了,还是……”   闵玥张了张口,字没吐出来,却打了个咯。   真真憋的。   成瑞公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闵玥赶紧说话,声音一颤一颤的:“公主,我也不知道,早上我从马厩牵小妮出来时,它还挺精神的。   那黑猫骑了之后,它就有些怪,我上马让它跑起来,它也不怎么听话。   我哄了好一会儿,才好一些。   下午时,不知怎么的,又突然闹了脾气,一点征兆都没有,我管不住它,就摔下来了。”   小妮,是那匹马的名字。   从名字看,就是匹很听话的马。   闵玥的声音不稳,听起来跟唱戏一样。   成瑞公主被她说得头痛:“我难道要去说,你的马被那只猫带坏了?”   闵玥收在被子下的手,攥得紧紧的:“那猫会骑马,诡异极了,谁知道温宴是怎么养的。公主能不能让人把温宴叫来,我当面问问她。”   成瑞公主挑眉:“问这种问题,只显得你很蠢。”   “那也得问,”闵玥道,“小妮不会突然如此的,若那猫儿真的有些灵性,也许它会知道小妮怎么了。”   成瑞想说,若与温宴无关,她肯定不认,若是有关,更加不会认了。   问了也白问。   可转念一想,温宴过来,成安必然陪着。   这么荒唐的事情,想盖实了不容易,但温宴要自证,也不容易。   到时候,成安就会着急。   “行,”成瑞公主道,“我使人去叫温宴,你想好要怎么说。”   另一厢,温宴正在用膳。   虽然成安让人照着白玉团的吃食给黑檀儿也备了一份,但黑檀儿吃得不怎么开心。   食材也好,手艺也罢,比它平日吃的差远了。   黑檀儿看了眼吃得欢快的白玉团,不屑地撇了撇嘴。   难怪这么丑!   就吃这些东西,能不丑嘛!   美食,才使猫美貌,它的眼睛那么有神,皮毛那么油亮,全靠每天好吃好喝养出来的。   玉蝉进来禀道:“闵姑娘醒了,成瑞公主来请温姑娘过去。”   黑檀儿闻声抬起了头。   成安冲温宴摇头:“没安好心。”   温宴道:“那也得去。”   “也是,”成安点了点头,“我随你一道去。”   温宴把成安按回了椅子上:“成瑞公主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你若去了,正中她下怀,公主且等着,我自己过去。”   成安迟疑。   “你让玉蝉跟我去,真收不了场了,让玉蝉给你报信。”温宴道。   成安思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又给温宴多备了几个人手。   总之,气势不能输了。   温宴让温慧、温婧不用担心,自己抱起了黑檀儿,与黄嬷嬷一道出发。   成瑞公主的大殿外头,一嬷嬷等候着,见远远的一群人乌压压的过来,心中一定,等人到了跟前,却没有看到成安公主,她不由一愣。   温宴冲她笑了笑,很是和善:“请妈妈通传一声。”   嬷嬷问:“公主呢?”   “哪位公主?”温宴明知故问。   “成安公主。”嬷嬷只好答道。   温宴道:“来传话的姐姐说,成瑞公主请我过来,没有提成安公主啊,我就赶紧过来了,妈妈还请通传一声,别让公主久等。”   嬷嬷:“……”   成瑞公主等的并不是你!   殿内,得知只有温宴来了,不见成安,成瑞公主也怔住了。   她准备了那么多话,成安不来,她还怎么说? 第212章 什么意思   温宴迈进了大殿,跟着引路的嬷嬷一直到了成瑞公主跟前,礼数周全地问安。   成瑞公主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问:“成安呢?”   温宴答道:“公主没有来。”   窗户半开着,晚风吹进来,本该是神清气爽,可成瑞往外头看了一眼,就一肚子的烦闷。   两个内侍、四个嬷嬷、八个宫女。   这还不算跟着温宴进到殿内的黄嬷嬷和玉蝉。   她堂堂公主出门都不见得要这等排场!   成安不来,让温宴带这么多人,是什么意思?   成瑞公主实在憋得慌,直接问了出来:“什么意思?我这儿是要吃人吗?短短几步路,那么多人!”   温宴垂着眼,态度很是诚恳,道:“我出宫差不多也要有两年了,在家中又闲散惯了,公主怕我一不留神就坏了规矩,让人看着我,免得冲撞了贵人们。公主是一片好意。”   成瑞公主:“……”   十几个人看一个,这人是三头六臂还是能上刀山下火海了?   真真是满嘴胡话,听不下去!   她又打量了温宴几眼,对方的脸上写了满满的诚恳。   成瑞公主嘁笑了一声。   说胡话说得如此坚定不移,也是本事!   “闵玥在里面歇着,是她要寻你,你进去吧。”成瑞公主偏过头,挥了挥手。   她想对付的是成安,成安不来,她若是逮着温宴不放……   一位公主欺负落魄人,坠身份!传出去惹人笑话!   成瑞不想惹笑话,但架不住有人要看热闹。   皖阳郡主快步进来,道:“我听说闵玥醒了,来看看她。”   成瑞公主抬手一指:“在里头。”   皖阳一边走,一边问:“成安也来了?我在外头看见她身边的人了。”   “没来,”成瑞公主被戳了心窝,语气里满是烦闷,“只温宴来了。”   皖阳郡主面露讶异,问了先前成瑞问过的问题。   成瑞哪里想回答这个,睨了身边的宫女一眼,让那宫女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温宴的说辞。   皖阳郡主嗤的笑了。   不晓得是笑温宴胡说八道,还是笑成瑞拿温宴的胡说八道毫无办法。   笑完了,深深看了成瑞一样,绕去了里头。   成瑞气得脸都青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与宫女道:“去,给各处都传个话,就说闵玥醒了。”   不是要看热闹吗?不是一个个有大本事了吗?   那就更热闹些!   看看谁是最丢人的那个!   里头,闵玥躺在床上,浑身太痛了,她根本不敢动。   她隐约听见外头说话声,知道是温宴来了,便耐心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从插屏后传来,她叹了一声,道:“公主、温宴,劳烦你们过来,可我实在是想不通,想要……”   话还未及说完,回应她的是一声猫叫。   闵玥一个哆嗦,抬眼看去,与黑檀儿四目相对。   殿内灯火通明,黑猫还被人抱在怀里,她就是这么一眼,还是被那煤球一样的黑给吓得一怵。   丑,这么丑的猫,养着是吓人的吗?   肯定是!   谁猛然间瞧着这么一只猫,能不吓一跳。   温宴揉了揉黑檀儿的脑袋,与闵玥道:“公主没有来,就我来了。”   闵玥皱了皱眉头,眼珠子转了转,的确没有看到成安公主。   公主没来也好,反正她要寻的是温宴。   “请温姑娘坐下说话。”闵玥与宫女道。   温宴也不推辞,直接坐下:“我之前也不知道你受伤了,还是听别人议论,她们说得可真是吓人,说你当场就摔晕过去,腿还被马蹄子踢了一下,人在地上滚了两圈,脸上都是擦伤,不晓得会不会毁了脸,还说你运气算好的,马儿没有继续踩你,以前有人坠马,马儿颠得厉害,把人踩得五脏都碎了,直吐血,救都救不回来。你这会儿就醒了,还能和我说话,看来是没有性命之忧了,脸也挺好的,没有大伤,这些小伤口回头拿药膏细细抹一抹,最多留一点儿小疤,真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一番话,温宴口齿伶俐,顺着说下来,愣是没有给闵玥半点插嘴的机会。   闵玥愣愣看着温宴,几次张口,都没有发出声来。   她被温宴弄得怔住了。   这还是温宴吗?   温宴以前说话,多有斟酌、慢条斯理,哪怕是先生让她论述什么,需要说上很长一段话,她也一样说得不疾不徐。   语速不快,咬字清晰,条理清楚。   这是先生对温宴的评价。   可是,眼前的温宴,语速哪里不快了,快得跟倒豆子一样,偏偏还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闵玥全听明白了。   还听得很是生气。   原想着,人来了,她就先说自己的状况,突然坠马,有多么痛、多么怕,又是多么的可怜,以此铺垫,来引出后头的内容。   结果,温宴一张口,又是毁脸又是吐血,得出的结论是她摔得一点也不厉害。   生生就把后头的话给堵死了!   最要命的是,闵玥现在很是在意,她的脸到底伤得怎么样了。   先前只顾着腿伤,又无人给她照镜子,她没有顾上面容,被温宴一提,只觉得挠心挠肺。   脸,那是脸啊!   留一点儿小疤也是毁了脸!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闵玥咬着牙道,“我出事,你就这么幸灾乐祸?”   别以为她没有听出来,那句“阿弥陀佛”里,全是嘲弄。   温宴道:“我为什么要幸灾乐祸?你与我有什么怨、什么仇,值得我幸灾乐祸?”   皖阳郡主正好从外头进来,听见这句,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温宴。   听说是前脚刚到的,一来就挖坑,啧!   这个闵玥,一点用都没有,几句话的工夫就被温宴给逼住了。   “闵玥,”皖阳郡主开口,“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呢?不是说你那匹马很温顺吗?连猫都会骑,你自己却摔了……”   听见声音,温宴起身,垂着眼问了安。   闵玥得了个台阶,不用再与温宴纠结“幸灾乐祸”,能顺利把兴师问罪给进行下去了。   “我的小妮一直很乖巧,从没有闹过,”闵玥道,“温宴,为什么你的猫骑了它之后,它就不听话了?你让这猫对小妮做了什么?” 第213章 跟谁说理去   这个问题问得再直白没有了。   明晃晃地就指出,是因为温宴的猫,才使得马儿不听话的。   而猫会如此,就是主人吩咐的。   闵玥是在指责温宴对自己下黑手。   语气再是温和,也不过是质问和疑问的区别,没有半点好意。   闵玥原以为,她这么不留情面,温宴会气、会恼、会说她信口雌黄,她做了很多的设想,却没有想到,温宴笑了。   温宴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一般人在被针对时会有的负面情绪,她一丁点也没有。   甚至,在皖阳郡主落座之后,温宴也不疾不徐地坐了回去,然后笑盈盈地看着闵玥。   闵玥的眉头皱了皱。   温宴一改先前那倒豆子一样的语速,唇角扬着,满是揶揄:“你与我有什么怨、什么仇,值得我让一只猫去霍霍你的马?”   不止是闵玥愣住了,连皖阳郡主都惊讶地看着温宴。   明明是不一样的问题,温宴竟然用同一句话给打回来了。   除非闵玥能说出两方仇怨来,否则,温宴来来回回就只要这么一句话,就能把事情都打发了。   可两方有仇怨吗?   皖阳的胳膊支着扶手,撑着腮帮子,想了一想。   应当没有吧。   若是有,也是成瑞和成安之间的。   闵玥针对温宴,也是顺着成瑞的心意。   “我……”闵玥的嘴唇捏了捏,眼眶霎时间一红,低低念了几声“痛”。   温宴不想管她是真痛还是假痛,佯装关切,道:“让人请医婆过来吧,我也该回了。”   闵玥哪里能让她走:“温宴!”   温宴不及起身,外头又涌进来好些人。   听见动静,温宴往后看去,不是郡主,就是公主、郡主们的伴读。   一行人与皖阳郡主问安,姜瑾也在其中,趁机朝温宴眨了眨眼睛。   皖阳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成瑞安排的,她明知故问:“怎么都来了?”   惠王府的宝纯郡主笑了笑:“听说闵玥醒了,过来看看,在门口遇上了这么多人,才知道大家都关心。”   其实,哪里是关心。   虽说爱凑热闹的不少,但也知道什么热闹好凑、什么热闹不好凑。   成瑞公主让各处传话说闵玥醒了,皖阳都去探望了,那意思不就是明摆着“你们都一起来”吗?   否则,传个什么话。   公主们可以多嫌,郡主们碍于皖阳,也就来了,伴读们自是推不脱。   一看这么多人,温宴反倒是不想走了。   温宴把座位让出来,看向闵玥,道:“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宝纯来得晚,不知道先前状况,轻声问皖阳郡主道:“刚在说什么?”   皖阳郡主没有答,示意她听下去就好。   一屋子的人,闵玥进也不是,退更不是,干脆心一横,道:“我问你,你的猫到底对小妮做了什么?”   温宴拍了拍黑檀儿:“问你呢,你能对马儿做什么?”   黑檀儿窝在温宴怀里,“喵”了一声。   它能对马儿做的事情可多了。   能指挥马儿前行,能让马儿听话,也能和马儿打一架。   它有很多的本事,最大的本事是该装傻时就装傻,绝对不拆温宴的台。   所以,这一声“喵”,声音轻轻的,满满都是疑惑。   温宴对黑檀儿的配合很是满意,道:“它不懂呢。”   与闵玥有嫌隙的那位叫郭涵,扑哧笑出了声:“闵玥,你摔糊涂了吗?一只猫能对你的马做什么?那就是一只猫啊!”   闵玥驳道:“这猫还会骑马!”   郭涵道:“猫还会抓耗子呢!还不许人家有一两样谋生的本事?”   眼看着闵玥要被郭涵带跑了,皖阳郡主听不下去了。   暗骂了一声愚不可及,皖阳道:“猫要谋生,不用靠骑马。会骑马的猫,还是很稀罕的,可能是成精了吧。”   温宴睨了皖阳郡主一眼,道:“别的猫不用,它得会。它要不会骑马,皇上怎么会封它做飞骑校尉?这是它谋生的本事。当然,也就这些本事了,多余的不会。”   皖阳郡主:“……”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猫还会打架,还打得贼凶!   她知道,但她不能说。   无论是沧浪庄还是那小院子擒人的案卷上,都在减少黑猫的存在,光写京卫指挥使司去了。   她若说出来,会让温宴起疑。   这里所有人对黑猫的了解,就是那天夜里淘气钻进了朱晟的书房,仅此而已。   闵玥被温宴的歪理弄得直皱眉:“你真的没有让它对小妮做什么?”   温宴轻叹了一声,肩膀也垂了下来,口气无奈极了:“一呢,它对马儿做不了什么,二来,我让它做,它就听得懂、能去做了吗?明知它不懂、也不会做,我还让它做什么?我还是那句话,我与你是什么怨、什么仇,我要做这种事情?”   这一遍,温宴的语气和之前不一样了。   先前是看闵玥笑话,现在是一副被闵玥逼得没有办法了的无力。   皖阳郡主听出来,扫了一眼殿内站着的人,便明白了温宴变化的缘由。   看戏的都来了,唱戏的自然得出些力气。   毕竟,闵玥伤着、躺着、可怜兮兮的,温宴笑着、站着、还揶揄嘲弄。   哪怕闵玥的问题纯属胡搅蛮缠,落在别人耳朵里,对弱者也会宽容几分。   闵玥哪里不知道这个,她自己就是个历来以弱示人的得利者。   没成想,她都惨成这样了,温宴竟然能比她还弱!   这跟谁说理去!   “那小妮怎么就突然闹了呢?”闵玥抿了抿唇,眼眶通红,带着哭腔道,“小妮从来不这样,定是有原因的……”   郭涵毫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她与闵玥不睦,但在场的也有不少与温宴有嫌隙的。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一个接一个的出来说话。   “她受伤了,你就退一步,把这猫打一顿!”   “猫儿爪利,是不是先前抓痛小妮,让小妮不舒服了?”   “温宴你就赔个礼呗,又不用你赔条腿给她。”   闵玥的眼睛越发红了,仿若下一秒就会落泪。   玉蝉看着这架势,冲黄嬷嬷打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要回去喊公主来,如此局面,温姑娘说什么好像都没有用了。   黄嬷嬷冲她摇了摇头,而后上前一步:“闵姑娘,您这又是何必呢?” 第214章 光会看戏不会演   黄嬷嬷原先是惠妃娘娘宫中的,后来温宴进宫,被拨来教温宴规矩,也看着成安。   即便后来出宫,跟着温宴去了临安,宫里的说法也是她告老了。   黄嬷嬷这个岁数,出宫安养太正常了。   可她到底曾是宫里有头有脸的教养嬷嬷,宫中规矩森严,哪怕是公主们见了她,都得问一声安,断不敢贸然寻事、说重话。   这份顺从,如此依旧刻在骨子里。   因而,也没有哪个会站出来说,主子们说话,嬷嬷不要插嘴。   毕竟,最初学规矩的时候,教养嬷嬷们是很严厉的。   黄嬷嬷一直站在边上,这会儿往床边走了两步,众人纷纷给她让路。   “闵姑娘,”黄嬷嬷行了一礼,不卑不亢,“按说,奴婢已经不是宫里人了,不适合开这个口……”   闵玥再是不忿,也不敢说“那你就别开口了”,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嬷嬷请讲。”   “闵姑娘要强、上进、又很刻苦,这些公主、郡主、伴读姑娘们都很清楚,而且这是好性情,”黄嬷嬷夸了一句,又道,“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性子再是温顺的马,也有突然闹起来的时候。   闵姑娘,这么多人,不止知道您的性子,也知道您的骑术,不会因为您落马就觉得您不会骑马。   大伙儿来看您,是关心您的伤情,不是来看您笑话的。   您不用觉得落马损了颜面,就一定要寻个理由。”   闵玥急了:“我没有……”   “闵姑娘,”黄嬷嬷眼神里的关切和体贴荡然无存,话锋一转,“我们姑娘已经出宫了,不再是成安公主的伴读了,与您没有任何纷争,也不会比您出色,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针对她。”   闵玥目瞪口呆,一时间,连哭都不知道从哪里哭起了。   黄嬷嬷又转过身,面朝着几位郡主,垂着手,道:“郡主们,我们姑娘身子骨不好,先前太妃娘娘就让御医给姑娘看诊,一直在吃药,昨儿忽然被请来围场,药也断了。她这身体,经不住熬,得早些回去歇着养一养,还请见谅。若无事,我们姑娘就回去了。”   黄嬷嬷连霍太妃都搬出来了,还有谁能大咧咧阻拦?   皖阳郡主倒是还想说什么,可闵玥这个正主不争气,她敲边鼓也不得劲儿,干脆也不管了。   温宴与众人告辞,由黄嬷嬷扶着,就这么走了出去。   玉蝉也很惊讶,闵玥那不依不饶的架势就让黄嬷嬷这么四两拨千斤给拨没了?   她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外间,成瑞公主一直坐着没有动。   她能听见里头动静,暗自把一屋子的人都骂了一遍。   没用!   光会看戏不会演!   那么多人,竟然能让温宴全身而退。   等成安听了来龙去脉,能笑死!   逼不来成安,成瑞自然也不会拦温宴,看着温宴出去,然后外头候着的十几个人,乌压压的,全跟着走了。   温宴一走,殿内也没有热闹好瞧。   皖阳郡主憋着嘴看了闵玥几眼,转身往外走。   其余人见状,自然也不留着。   很快,先前挤得满满当当的内殿,一下子就空了。   闵玥躺在床上,鼻尖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没有落下来的眼泪,簌簌滚落。   真是太可气了!   说什么是来探望的,其实哪里说过一两句关心话?   全是来看热闹的。   偏偏,她就是那个热闹!   温宴和黄嬷嬷,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闵玥准备好的招数,全部没有用上就被轻描淡写地转开了。   她一肚子委屈想撒气,可手脚都痛得动不了,连捶床板都不可能。   为什么……   温宴问她为什么,问她什么仇什么怨,她们之间的怎么会没有仇怨?   以前同是公主伴读,温宴不是最出挑的那个,却是最游刃有余的那个。   明明没有多刻苦、多用功,但功课就稳稳当当。   闵玥费尽力气,月考时才能在温宴之上。   可这种胜利,她没有任何的欢喜,反而是不忿。   功课,她需要使出全力,才能超过根本不努力的温宴,而家世,她连使劲去拼的机会都没有。   哪怕定安侯府到尽头了,温宴也有个桃李满天下的外祖父,有一个嫁入战功赫赫的平西侯府的姨母,只要她愿意,别说普通官家子了,公侯伯府的公子,她能挑一挑。   而闵家,到不了那一层,闵玥的祖父是户部尚书,且年事已高,不可能爬上三公之位了。   一位尚书的孙女,又为公主伴读,若求一桩官宦之家间的婚事,倒也好说。   可她的芳心,却落在了惠康伯世子身上。   世子随惠康伯进宫面圣,闵玥只望了一眼,就落在了心上。   她去悄悄求过母亲,母亲打听了一圈,告诉她说,惠康伯与平西侯府关系甚笃,世子与温宴已经在平西侯府见过了,应是会定下来。   闵玥愣住了。   温宴无需努力,就能得到她做梦都求不来的东西。   岂能不恨?   再后来,平西侯府出事了,夏太傅和温家也牵连其中,闵玥欣喜不已。   虽然温宴没有死在牢里,但她离开了京城,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惠康伯没有管平西侯府的事儿,可见关系也没有那么好。   即便最后她没有机会,但只要不是温宴,她就高兴!   可是,温宴回来了,她重新踏进了京城,且搭上了四公子。   后宫里的人都对四公子的身份心知肚明,不管内心里尊不尊敬,那位都是不一般的。   一旦皇上认下,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子殿下。   赌了一把大的温宴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闵玥越想越气愤,眼泪流个没完。   她脸上本就有伤,沾了泪水,又痛又痒,她自己不能抬手擦拭,只能咬着牙让丫鬟来。   一擦,更是痛的要命。   闵玥突然想起温宴说她的脸会留疤,赶忙道:“拿镜子给我!”   丫鬟犹豫了。   闵玥见状,越发着急,再三催促。   丫鬟只能硬着头皮,取来镜子。   闵玥看着镜中人,脸上有许多擦伤,许是留疤刻在了心里,她越看越惊,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第215章 就是只傻猫   温宴一行人离开成瑞公主的地盘,黑檀儿就开始闹了。   它呜噜呜噜着,在温宴怀里嘀咕了一路,说它本事滔天,说那些人有眼无珠,又说,骑马是它的爱好,才不是谋生的本事,再说了,它才不会下作到让马去摔闵玥呢,虽然它讨厌这个人。   温宴一面笑,一面点头。   成安等人见温宴笑呵呵地回来,知道她肯定没有吃亏,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   “成瑞为难你了没有?”成安问,不吃亏,不代表没有人为难。   “你没有去,她为难我做什么?”温宴答道,“她没有见着你,好生失望。”   成安乐不可支。   果然,听温宴的没有错。   比起去,还是不去,更能让成瑞生气。   温婧柔声问:“三姐去了那么久,可有遇上什么麻烦?”   温宴也没有隐瞒,把事情都说了一遍。   温慧最是见不得别人说温宴不是,听说了闵玥的举动,气得嘴都撅了起来。   她记得这是在成安公主跟前,即便公主和阿宴的关系极其好,她还是忍了忍,没有直接骂闵玥。   早上时,她就觉得闵玥这人阴阳怪气的。   先前阿宴说过,成瑞公主与成安公主不睦,闵玥随她主子,会找温宴的事儿。   说着要借马给阿宴,谁知道是什么居心。   后来听说她摔断了腿,温慧多少还是有些同情的,现在一听,这人压根不值得她同情。   何况,她越琢磨越觉得,闵玥找阿宴的事儿,不像是因为两位公主的嫌隙。   成安公主确定温宴无事后,道:“原是打算多玩几天才回宫的,可今日闵玥坠马,明儿大抵会改安排,若有人提议提前回去,我们也就回吧,免得再有什么事端,万一与她们争起来,没一点意思。”   温宴应了声好。   夜幕深沉,各处渐渐熄灯。   温家三姐妹住了一处。   温慧洗漱完,见温宴坐在镜前,上前道:“阿宴,我总觉得那个闵玥故意寻你麻烦。”   温宴抬眼看她,想了想,道:“我也觉得,她对我的敌意与成瑞公主无关,可我左思右想,我应该没有得罪过她。”   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前世她回京时,闵玥早已经远嫁,闵家与平西侯府的案子也没有什么牵连,闵尚书告老返乡,走得太太平平的。   至于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她与闵玥没有直接冲突,多是成瑞寻成安麻烦时,她在成安身边,闵玥在成瑞身边。   总不能是闵玥对公主之间的矛盾太过投入,不管不顾要做先锋吧?   “要么嫉妒你比她出色,”温慧一本正经地分析,“要么她的意中人喜欢你。”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见温宴笑了,温慧道:“你别不信我,姑娘之间的矛盾,就是那么简单。”   这下,连温婧都笑了。   温宴叹了一声:“可惜我心有所属,别人喜欢我也没有用。”   温慧听得捶她:“她的意中人莫不是四公子?”   “不会,”温宴答道,“这一点我能确定。”   喜欢一个人,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温宴认识闵玥这么多年,以前课间时候,也有人提起过霍以骁,不至于说他身世,多是说朱晟和他又起矛盾了,且多是成欢公主气恼着说起来。   当时,闵玥的面上看不出丝毫心意。   温慧啧啧两声,摇了摇头:“那她就更气了。”   喜欢的人与温宴两情相悦,和喜欢的人根本没有入温宴的眼,显然是后者更让人生气。   温婧怕吵着人,不敢放肆大笑,捂着嘴倒在床上。   温宴也乐得不行,道:“二姐说得极是!”   笑过了,倒也说起了正经事情,闵玥为何会坠马。   黑檀儿跟温宴说过,小妮是匹傻马,跑起来没什么劲儿,但脾气好得不像一匹马。   这么温顺的马,为什么突然就闹起来了?   闵玥再是心不在焉、混混沌沌,也不能靠发呆就把马给发癫了。   温宴暗暗想,其中可能另有缘由。   也许闵玥的猜测是对的,她不是好端端突然坠马,只是她质疑的对象错了。   至于苦肉计,闵玥没有那个胆识。   “她就不该寻你麻烦,”温慧道,“还让那么多人都去看热闹,这下面子里子都不剩。”   温婧颔首:“还是黄妈妈最厉害,三言两语,堵得她接都接不上。”   温宴莞尔。   论嘴上功夫,黄嬷嬷从来不会吃亏。   诚然,温宴论嘴上叨叨,也不会落下风。   可什么人说什么话,同样的话,不同人说,效果是不一样的。   黄嬷嬷的资历在那儿,她一讲道理,别说闵玥了,郡主们都得听几句。   由她来开口,让闵玥不要针对温宴,这比温宴自己说,来得要好。   而且,黄嬷嬷最擅长的就是戴帽子,一顶一顶地戴帽子。   夸你、挖坑、倒打一耙、顺势拔高,一气呵成。   行云流水。   百试不爽。   她就说,临安那地方,对黄嬷嬷而言,委实太屈才了。   只有京城,才有这么大的舞台,适合她的黄嬷嬷。   以后,黄嬷嬷发挥的时候还多着呢。   三姐妹聊了一会儿天,困意袭来,终是先后睡去。   翌日清晨,天雾蒙蒙的。   有几位起了回京的心思,使人来问成安意见。   成安自是说好,她也想回宫去。   没多久,各处都拿了主意,有留下的,也有回去的,说是若不下雨,午后便启程。   成安公主不去骑马,就叫了温家姐妹一道打叶子牌消遣。   因着下午要回去,午膳也提早了些,一溜儿送过来。   怕贵人们路上颠簸,菜品很是清淡。   黑檀儿和白玉团的午饭也备好了,装在漂亮的食盘里。   蒸鱼,闻着挺香。   白玉团凑上前,左右看了看,招呼了黑檀儿一声。   等黑檀儿慢悠悠走到跟前,白玉团的舌头动了动,去舔它的食盘。   下一瞬,食盘横飞出去,食物打翻在地,白玉团吓了一跳,愣愣看着伸出来的黑爪子。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温宴等人也很意外。   “黑檀儿?”温宴唤道。   黑檀儿扬着脖子,冲温宴叫了一通。   东西闻着味道就不对,这白猫竟然还敢碰,根本就是只傻猫。   比它差远了! 第216章 那要怎么试   殿内众人都怔怔看着黑檀儿。   只是,除了温宴,没有人知道黑檀儿在说什么。   成安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疑惑。   这两只猫的关系,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白玉团是只很粘人的猫,性子很好,胆子却小,这会儿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而黑檀儿完全相反,它很野,也就对温宴客气些,其他人想揉它,得是它心情好、不计较才行。   成安之前都险些挨了它一爪子。   白玉团喜欢找黑檀儿玩,黑檀儿却很排斥它,每次不及白玉团近身,黑檀儿背上的毛就竖起来了,唬得白玉团原地不动。   成安抱着白玉团的时候,还笑话它没出息。   可黑檀儿从来都只是不愿意跟白玉团玩,却从来没有挑衅、欺负。   说穿了,甭管打得过打不过,黑檀儿压根懒得和白玉团打一架。   这会儿突然掀翻白玉团的饭碗,这很不寻常。   “阿宴,”成安公主唤道,“黑檀儿怎么了?”   温宴皱了皱眉头:“黑檀儿被我把嘴巴养刁了,食物闻着有一丁点不对,它就掀盘子。”   “食物不对?”成安公主挑眉,起身把白玉团抱起来,免得它傻乎乎地碰到,然后交代玉蝉,“去问问,今儿的猫食是谁准备的,用的都是些什么。”   玉蝉立刻去了。   小宫女上前,把黑檀儿的食盘放到一边,又要把被打翻在地的东西清扫干净。   温宴见状,道:“收起来,先别倒掉。”   玉蝉问完了,很快回来,禀道:“此番来行宫,就公主这儿带了猫,这两天,食物都是在厨房那里准备的。   这顿用的是鸡肉,还添了些牛肉,又加了鸡蛋,拌了后蒸出来的。   食材都是新鲜的。”   用厨房里的说法,行宫平素没有主子们来,留守这里的宫人们依着份例,不可能顿顿吃肉吃到饱,他们的供应有限。   也就是这几天主子们过来,按照规矩,采买了大量好食材。   这两只猫是公主带来的,很是金贵,猫食里的鸡肉、牛肉,都是从主子们用的肉上头割下来的,一模一样。   这是主子们到行宫的第三天。   哪怕是剩的,顶多也就三天,清明前后,储存得当,肉根本坏不了。   何况,每天的食材都是新的。   玉蝉垂着头,道:“厨房还说,猫主子们若是不吃,可能是嫌弃他们做得不行,他们这就重新做一份送来……”   成安公主听完,转头看温宴。   温宴低头看黑檀儿。   这事情很是微妙。   若今儿被掀翻的是桌上的任何一道菜,还能有人来试吃味道。   好不好吃,新不新鲜,有没有问题,都能试出来。   可这是一份猫食。   他们一个个直立行走的人,以什么去评判猫的食物?   味道、口感、新鲜?   他们能吃出来什么呀!   黑檀儿认为猫食味道不对,这是由一只猫来判断的,他们各个,力所不能及。   温宴想了想,抱着黑檀儿走到了那盘没有被打翻的猫食边上。   正好背着人,她压着声儿与黑檀儿咬耳朵:“你闻出来什么了?”   黑檀儿喵呜喵呜的,对这盘东西很是抗拒。   它闻着就不对劲,一股子让它极其不舒服的味道。   至于到底是什么,它都没有吃,又怎么会知道?   总不能为了确定问题,真去尝一口吧?   便是要尝,也不是它尝,说什么它都不尝!   温宴听它抱怨了一长串,到了最后,冒出来一句总结:它后悔了。   刚才就不该拦着那只蠢白猫。   让蠢猫傻乎乎都吃下去,不就知道问题了吗?   哪里还用被温宴逼着在这儿闻!   亏大了!   温宴想笑,又不能笑。   她不能让在场之人知道她能听懂黑檀儿说话。   若她们能交流,那闵玥坠马之事,她又要说不清了。   等温宴回到桌子旁,离开了那臭食盘,黑檀儿才不再挣扎。   她安抚着揉了揉黑檀儿的背,道:“我不是猫,我不知道那猫食到底哪里不行了,只是……”   成安公主见温宴欲言又止,抬了抬下颚:“你只管说。”   “黑檀儿在被我抱养之前,是庄子里野大的,”温宴道,“南方的庄子,鼠多虫多,里里外外的,少不得备些鼠药虫药。   若有不机灵的猫狗,误食了,就出事了。   黑檀儿在吃食上很小心,它可能是觉得那里头掺了什么。”   成安公主的脸色凝重。   温慧听了,急切道:“阿宴的意思是,有人在猫食里动手脚,添了它们不能吃的?”   成安公主道:“那要怎么试?”   温宴摇了摇头:“没法试。”   即便里头掺的是毒药,太医对着这么两盘猫食,也辨不出一个子丑寅卯了。   何况,真要对付两只猫,何须下毒?   人能吃的,不等于猫能吃。   且人与猫身形相差巨大,真让人去试吃那两盘猫食,大抵是人一点儿事儿没有,猫用一盘就能丧半条命。   尤其是白玉团,波斯猫天生娇贵,平日里一点不注意就生病。   她们总不能为了证明猫食有问题,再去抓一只野猫来喂吧?   不说能不能抓到,成安公主与温宴也不想做这种事。   成安也把思绪理清楚了,气道:“难道要哑巴吃黄连?”   要不是黑檀儿掀翻了食盘,两只猫吃出事儿来了……   成安公主宝贝极了白玉团,想想就后怕。   可即便掀了,也就是没出事,想找出问题关键,又无从下手。   惹事的人真的是包赚不赔!   温宴笑了笑,道:“不吃黄连。”   她最讨厌吃黄连,成安也是,黑檀儿更加是。   成安公主睁大了眼睛,一扫先前的恼意,凑到温宴跟前,笑盈盈问:“你有什么主意?”   温慧和温婧也好奇极了,竖着耳朵听。   温宴道:“让人去厨房问,一只是公主爱宠,一只是朝廷命官,到底是哪个在猫食里下毒的?”   成安下意识问:“不确定有毒呀。”   “那也不确定没有毒呀。”温宴道。   成安领会过来,弯着眼笑了:“没错。”   既然谁都不能证明,那为什么要当哑巴?   嘴皮子比对方麻利,不就赢了? 第217章 这题她会   玉蝉带着几个内侍、婆子,浩浩荡荡往厨房去。   她心里有些发虚。   作为成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她在宫中自有一份体面,平日行事也很妥当。   若是遇着些摩擦状况,互相都是体面人,道理上说明白,也不太会吃亏。   只是,眼下,她不是要去说道理,她是要去胡搅蛮缠。   这不是她擅长的。   公主交代她的时候,玉蝉没有底。   好在,温宴让黄嬷嬷一块去。   玉蝉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了。   从前她就知道黄嬷嬷厉害,昨儿见识了黄嬷嬷带着温姑娘从成瑞公主那儿全身而退,她越发佩服。   有黄嬷嬷在,这事儿就能办成。   一行人迈进了厨房。   厨房里管事的内侍看着玉蝉,面露惊讶。   她不止去而复返,还返回来乌压压的小十号人。   听说,昨儿温姑娘去成瑞公主跟前,跟的人比现在只多不少。   莫非成安公主身边做事的,就是这么一个气派?   “玉蝉姑娘,这是……”管事看了眼众人,心里只道不好。   这些人总不至于是吃撑了来走动克化的,必定要有一番交锋。   玉蝉清了清嗓子,道:“管事与我再仔细说说,那猫食是谁备的料,谁蒸煮的,又是谁取出来晾凉,在我们的人来取之前,还有没有人碰过?”   管事一怔:“姑娘,那猫食到底是有什么问题?我说要重新做一份送去,你又不置可否。”   “什么问题啊?”玉蝉努力地翻了个白眼,“有毒!那猫食里下毒了!”   “哎呦!”管事吓得白了脸,“猫主子中毒啦?可请了大夫?要不要紧?”   玉蝉道:“我之前来不是说了嘛,亏得猫主子机灵,发现了吃食里有毒,要不然,出了什么事儿,谁担待得起!”   “吓死我了!我还当出事了呢!”管事松了一口气,“既然猫主子没有吃,怎么能说那猫食里有毒呢?”   玉蝉哼了声:“没有毒,猫主子为什么就不吃呢?”   “姑娘这话说的,”管事笑了声,“我们谁都不是猫主子,它们又不会开口说话,我们怎么知道呢……   要我说呢,可能还是味道不对的缘故。   我们这儿的厨子、厨娘,以前很少有给猫主子做饭的机会,手艺不够好,没有得主子喜欢。   这样,你们谁懂这个,从头到尾仔细指点我们一番,学会了,就不会出错了。”   玉蝉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   胡搅蛮缠这活儿,怕的不是对方也胡来,甚至吵闹,而是对方软绵绵的。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什么劲儿都没有。   就跟昨晚上一样,不管闵玥闹什么、说什么,温宴和黄嬷嬷都是四两拨千斤。   玉蝉的劲儿使不出,只好看向黄嬷嬷。   黄嬷嬷给了她一个不要着急的眼神,上前一步,道:“飞骑校尉的餐食,最早都是我负责的。   今儿中午是谁给猫主子做的猫食?   我来教,一步步教,且好好学。”   管事打量黄嬷嬷,见她穿的不是宫中嬷嬷的模样,但这份气度又绝对不似普通妇人,又提了飞骑校尉,当下就猜到了黄嬷嬷的身份。   温姑娘被公主们叫来围场,前前后后的故事,厨房里早就传遍了。   管事不敢怠慢黄嬷嬷,学做猫食也是他提出来的,自然赶紧招呼人:“屠婆子,你过来,可得好好学!”   屠婆子看起来五十多岁,很是腼腆,对着黄嬷嬷,战战兢兢。   黄嬷嬷道:“中午用的是鸡肉、牛肉与鸡蛋吧?这些都合适,你去取来。”   屠婆子依言行事。   此时,已经过了各位主子们用午膳的时候,厨房里清净下来,空闲着的人也就凑上来看热闹。   食材取来,屠婆子把肉切成碎,敲入鸡蛋。   管事笑呵呵与黄嬷嬷道:“你看,料都是新鲜的,和先前用的一样。”   黄嬷嬷与屠婆子道:“继续做,我看着不对会告诉你。”   屠婆子只好继续,把料拌匀了之后,添上一些水,上锅蒸。   蒸煮需要些时间,管事还想与黄嬷嬷搭话,见她一本正经板着一张脸,也就只能作罢。   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等到锅里的猫食熟了,屠婆子取出来。   “等晾凉了,就能给主子用了。”她道。   黄嬷嬷问:“简单吗?”   屠婆子点头:“简单的。”   黄嬷嬷又看管事。   管事道:“很是简单。”   黄嬷嬷轻笑了声:“备料、拌匀、蒸煮,没了,不需要任何调味,所有的味道都来自用料里,这还需要手艺?还能味道不对?”   管事和屠婆子的脸都白了白。   黄嬷嬷上前,用帕子垫着,拿起食盘,凑近闻了闻,这才递给管事:“你能闻出什么味道?”   管事讪笑:“这……”   “飞骑校尉闻着就不喜、一爪子拍翻,一口都没有尝,”黄嬷嬷道,“你要说是食材不新鲜,坏了,闻起来不对,那还说得过去。   可偏偏用料都是最新鲜的,新鲜的肉煮完了是什么香气,就是什么香气。   就这么简单的味道,校尉为什么拍翻了?   屠婆子,你说说,你先前那份,还在里头添了什么东西?”   管事张了张嘴,苦着脸,道:“别说是猫主子了,便是你我,若是心情不好,对着一桌山珍海味都没胃口……”   “那是你与我,”黄嬷嬷道,“人有喜怒哀乐,知道饿一顿没事儿,但那是猫主子,不管是公主宠的,还是朝廷命官,它们首先是猫,是动物。   动物的本能是什么?是觅食。   它们的生存里,可不知道什么叫心情不好了就不吃饭!”   管事应接不上了。   一板一眼的嬷嬷变得咄咄逼人。   他想说,动物是会觅食,但猫主子从不知道饿肚子,又为什么不能耍性子?   可闻着面前的猫食,嘴边的话愣是说不上来。   黄嬷嬷继续问屠婆子:“里头到底添了什么毒药?”   屠婆子扑通跪倒在地,颤着声,道:“我没有!我没有!猫主子压根没有吃,凭什么说里头有毒药?你们去验呀,验出来呀!”   玉蝉哼了声。   这题她会。   她盯着屠婆子,道:“猫主子都闻出问题来了,怎么可能吃下去?你宫里的规矩学了不少,做人最要紧的规矩难道没学?”   一厨房的人,都看着她。   玉蝉一字一字道:“有问题的饭,一口都别吃,毒死你!” 第218章 猫比人金贵   “毒死你!”   三个字在耳边炸开,吓得众人的面色都很难看。   尤其是屠婆子,浑身发抖,跟被电闪雷鸣招呼了一通似的。   他们虽然是行宫里做事的,远不及京城皇宫里的“同行”,人家每天都在主子们跟前,他们偶尔才能给主子们做些事,但是,宫里的故事,跟风一样,也传来不少。   也许是以讹传讹,但其中常常有的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吃了不该吃的,死了。   黄嬷嬷见状,看了玉蝉一眼。   小丫头机灵人,这几句话说得很有用处。   果不其然,屠婆子挨不住了,捶地道:“猫主子的午膳是我做的没错,但我把猫食上锅蒸了之后,就去给徐婆子打下手了,你们哪个中途开了盖子、悄悄下毒了的?”   “你可不要胡说!”   “我没有!”屠婆子道,“后来蒸熟后放着晾凉,我一直在忙别的,当时好像是你吧,一直在这边上转悠,你说,是不是你?”   被她指着的那人哽着脖子:“你别血口喷人!我看到她动过火,许是她动了手脚。”   一时间,厨房里那么多人,你指我、我指你,好不热闹。   这番动静,让管事霎时间目瞪口呆。   炉灶旁,有两个婆子光说还不够,这会儿已经动上了手。   管事知道,这两人平日就有积怨,趁此机会胡言诬陷对方,弄到最后动手。   “这……”管事愁得长吁短叹,转过脸上,对上黄嬷嬷的视线,他后脖颈一凉,心说不好。   黄嬷嬷道:“既然都有嫌疑,全部压下去,一人先打五十大板。”   掐得正起劲的人都呆住了。   黄嬷嬷看着管事,又道:“你治下无方,也领板子吧。”   管事急了:“你们是来找事的吧?猫主子压根没出事……”   “猫主子出事了,你们还能在这里闹?”黄嬷嬷瞪了回去,“拿你们陪葬都嫌污了猫主子的眼!”   黄嬷嬷大手一挥,跟着她过来的婆子内侍们便纷纷上前。   “挨板子的时候,好好想一想,银子拿到手了,有没有命花,”黄嬷嬷哼道,“你管的厨房,底下人被买通了下毒,今儿是冲着猫主子,明儿是冲着哪位公主,等皇上带着殿下们来围猎,这毒又要往哪里下?”   管事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他傻傻看了黄嬷嬷,忽然想转过来。   猫主子,就是两只猫。   厨房里这些人,吃饱了撑着去害猫?   定然是有人伸手了。   成安公主身边的都是大忙人,眼瞅着一会儿要回宫了,哪里有工夫在行宫厨房里摆排场?   黄嬷嬷是要通过“下毒的人”去找背后寻事的人。   说白了,神仙要打架。   管事赶紧冲底下人喊道:“哪个不怕死的收了好处害猫主子,站出来老老实实认了,不然大伙儿都讨不到好。   我话放这儿了,你自己认了,我往后帮你看顾些家里人。   若谁都不认,从我到你们,一个都别想跑,都完蛋,家里人都等着饿肚子吧!”   他得赶紧把人逼出来,真没有人认,就屠婆子吧。   昨儿温姑娘还因为猫和闵姑娘起矛盾,闵姑娘断了腿,只要把事情推给闵姑娘……   管事的小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   角落里,一个小宫女垂着头,怯生生的,根本不敢看人。   管事眼睛尖,过去把人揪住:“是不是你?你拿了谁的好处?”   小宫女哇得哭了出来。   另一厢,宝纯郡主歪在榻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嘴上嘀咕道:“她们怎么都这么磨蹭啊,我都困了,还走不走?再不走,怕是要落雨。”   嬷嬷忙道:“各处本来都准备好了,就成安公主那儿……”   “她怎么了?”宝纯郡主随口问。   “说是猫食被人动了手脚,她宫里的人还在厨房闹呢。”嬷嬷答道。   宝纯郡主的瞌睡醒了大半,瞪圆了眼睛:“谁?成安?她闹?”   乖乖,今年真是样样反着来了。   以前最能闹腾的成欢公主,这回出门,安静规矩地仿若是没有她这个人;   而向来和善的成安公主,因为两只猫,快把厨房给拆了。   这难道是,猫比人金贵?   不止是宝纯郡主这儿,其余各处也都收到了消息。   有人疑惑,有人好笑,有人巴不得更热闹些。   黄嬷嬷等人还没有回来,成安便和温家三姐妹一道说话。   知道温慧给黑檀儿做官服,成安公主很有兴趣,想给白玉团也做两身。   两只猫儿没有正经午饭,拿零嘴小鱼干填肚子,倒也能够接受。   白玉团吃了一半,被温慧抓着量身形,不高兴极了。   成安公主看着白玉团笑。   外头,成瑞公主也不让人禀,提着裙子快步进来:“成安,你什么意思?”   成安公主看向来人,眉头皱了起来。   “这两只猫,不是挺精神的吗?”成瑞公主阴沉着脸,“你让人去厨房闹什么,到底回不回京了?”   成安淡淡道:“你今儿又不回,你管我走不走、闹不闹的?”   成瑞公主气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空口白话地要污蔑闵玥、污蔑我,是不是?”   温宴和成安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道:“公主这话从何说起?怎么就污蔑您和闵玥了?”   成瑞公主不管温宴,只死死盯着成安。   因着闵玥受伤,还不好挪动,她们会在行宫多住几日再回,免得路上颠簸难受。   刚才听说成安让人去厨房闹了,成瑞嗤笑她没事找事。   闵玥却说,成安公主不可能是没事找事,必定有缘由的。   公主、郡主、伴读们,谁也不会好端端地跟两只猫过不去……   成瑞听进去了。   猫都活蹦乱跳的,成安倒打一耙,一定要寻什么下毒之人。   谁会下毒?   最有嫌疑的不就是昨儿因猫受伤的闵玥吗?   这么一想,成瑞气得不行。   昨儿只温宴来了,没有见着成安,成瑞公主一身力气无处使。   今天,成安让人找事,那她也不会客气!   成瑞抬了抬下颚:“你要豁出去,让两只猫被毒死,我还能说一声佩服你,猫没有事,你兴风作浪,想空手套白狼?” 第219章 来日方长   成安公主深深看着成瑞公主,半晌,轻笑了一声。   成瑞紧蹙着眉头,梗着声道:“你笑什么?”   成安看了眼温宴。   昨日温宴与闵玥的交锋,成安都听说了。   此刻是依样画葫芦,一模一样的意思,扔回给了成瑞公主。   “你跟我是什么仇、什么怨,值得我害自己的心肝、害朝廷命官,来拖你下水啊?”   温宴垂着眼,没有让人看到她的笑容。   虽然用词一个路数,但口气不同,落在人的耳朵里,连意思都不会不一样。   嘲弄的意思更加明显了。   成瑞恶狠狠等着成安。   要不是她抓不住猫,她肯定要让成安知道厉害!   局面一下子僵住了。   黄嬷嬷和玉蝉领着人乌压压地回来,进殿内给几人行礼。   成瑞公主冷笑一声,她倒要听听,她们在厨房里编了什么故事。   黄嬷嬷福身,道:“动了猫食的是一个打下手的小宫女。她自己交代,是为了把公主们都留下来。”   行宫里的份例很一般,小宫女年纪小,还得分出一部分孝敬管事、嬷嬷们,她每天都只能吃个半饱。   这几天公主们来行宫,厨房里备了很多食材,又做各色点心,也就会有许多余料。   小宫女难得能吃个饱饭,且吃的都是山珍海味。   不成想,主子们要提前回去了,留在行宫的人少,备料就少,小宫女能吃的也就少了。   午前阴云密布,瞧着是要下雨,她便孤注一掷,想弄些事情,耽搁启程,只要耗到落雨,主子们又要在这里多住一日了。   小宫女不敢动公主们的膳食,把心思打到了猫食上。   添了些泻药,没多少量,不至于害死猫主子。   黄嬷嬷道:“那宫女已经押下去等着发落了。”   成瑞公主的一张脸青一阵紫一阵的,这故事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啊……   而且,怎么听怎么奇怪。   她看成安和温宴,两人没有一句质疑,好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是,”成瑞公主急了,“她说你们就信了啊?假成这样了!”   温宴抬眼看向成瑞公主:“那依公主的意思,什么样的不假,是真的?”   成瑞一愣。   温宴又问:“厨房里有人说,是收了闵玥的好处才动的猫食,在公主看来,便是真的?”   成安冷笑了一声,接了话过去:“这么急着往自己身上揽事,我都不知道你图什么!”   一时之间,成瑞公主有些混乱,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道:“闵玥断不可能做那种事。”   “我也相信不是她,”温宴道,“猫食的事情,与公主、与闵玥都无关,那厨房里给出的说法,又为什么不能信呢?若不然,公主替我们分析分析,到底什么是真相。”   成瑞公主一下子被逼到了死胡同里。   这个问题,根本无法作答。   除非,她再拖人下水。   可无凭无据的,她也做不到。   成安公主见她无措,笑了笑:“真不是什么空手套白狼要算计你和闵玥,我没那么无聊。倒是你,急匆匆过来,白走一趟,哪怕你与我不睦,担心我借题发挥,你也等我发了再见招拆招呗。”   成安是故意那么说的,她越是大方,成瑞的心里就越冷。   这比胡搅蛮缠更管用。   果然,成瑞公主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温宴仔细想了想。   小宫女的说法,温宴自然是不信的。   她和成安一开始做的就是“吓唬人”的准备。   有人心虚,露了马脚,若被吓得回不过神,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那是意外之喜。   更多的可能是,哪怕抓到了棋子,也是一枚弃子。   毕竟,她们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   闹一闹,除了不想吃哑巴亏之外,也是觉得这买卖即便不赚,反正也不赔。   黄嬷嬷亲自去办的,她没有再挖出新东西来,那就只能是这么一个结果了。   成瑞公主的到来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温宴劝成瑞道:“公主,我们差不多要出发了,您还是先回吧。”   成瑞公主一摔袖子,转身离开。   她的脚步飞快,眉头紧锁,不住地想,既然不是成安贼喊抓贼,那到底是谁在背后伸手?   成瑞才不想管那人和成安的交锋,她只是不满自己在其中失了脸面。   失了,她来回这一趟,叫人知道她兴师问罪却铩羽而归,怕是要笑死了。   闵玥听说成瑞回来,奇道:“这么快?”   成瑞刚走到落地罩外,听见这句,顿住了脚步。   来行宫的路上,闵玥怎么说的来着?   皖阳肯定要找温宴她们麻烦,就让皖阳去打先锋。   结果呢,皖阳是看热闹的,打先锋的成了她自己。   成瑞越想越气!   昨晚上,皖阳想看热闹,冲在了最前头,今儿这事儿,指不定也是她为了看热闹弄出来的!   对!   八成是她!   午前堆在空中的低沉云层散开了,虽没有出太阳,但也不至于下雨。   要回京的众人都已经准备好,马车依次离开行宫。   皖阳郡主斜靠在引枕上,一脸遗憾。   怎么就不下雨了呢?   那两只猫也真是命大,若是它们吃出了什么问题,便是不下雨,成安也不会走。   可惜,猫没事、雨没下。   亏得还有傻乎乎的成瑞解了个闷,不然真是太没意思了。   算了,来日方长。   仪仗回到京城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见三姐妹回来,曹氏面露惊讶:“先前说着是要去四五天,怎的今儿就回来了?出了什么状况?”   到了桂老夫人跟前,温宴说了经过:“是出了事,但我们几个不要紧。”   桂老夫人颔首。   贵人们的交锋,本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温家再入京城,她想成了温宴与霍以骁的婚事,那自然也会有很多风险。   光占便宜、没有危机。   老夫人活到这个岁数了,早就不天真了。   眼下这些,还不算什么。   温宴回了西跨院,刚梳洗完,就听见后窗外有人轻轻敲了敲。   她走过去,打开了窗。   霍以骁站在外头,就着夜色,撑住窗沿,翻了进来。 第220章 熟门熟路   刚刚才梳洗好,温宴的长发还未干透,全散下来,披在脑后。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因着湿漉漉的头发,稍稍显得有些凉。   几乎是下意识的,温宴缩了缩脖子。   霍以骁站定,睨了她一眼,转过身就把窗户关上了。   夜风被拦在了外头。   霍以骁按下了插销,却没有立刻转回身去。   刚在转身的那一瞬,他闻到了温宴身上的香气。   不是以前闻过的胭脂香,虽然两者香气类似,但霍以骁的嗅觉灵敏,他能分清楚不一样的地方。   再者,温宴已然梳洗得当,大晚上的,又怎么会再摸胭脂。   这香,可能是她用的皂角,亦或是涂脸的香膏的味道。   香气其实很淡,若不是两人就站在窗下这一小块地方,转身之时,又有风做引子,未必能闻得这么清晰。   可毕竟,还是闻到了。   若是搁在数月前,霍以骁即便很喜欢这种香味,也就是一瞬间的想法。   但现在,各种想法埋在心中,从一瞬开始慢慢延长。   霍以骁想起前几天,温宴把脑袋凑到他跟前,让他挑头发上的锡纸碎屑。   她挨得近,大半截脖子在他跟前晃,呼吸间全是胭脂香。   霍以骁垂着眼,收回了按在插销上的手,轻轻摩挲了指腹,屏息着转身,待几步走到桌边坐下,才重新顺了呼吸。   这一下,没有闻到那股味道了。   霍以骁看了一眼,只见温宴没有立刻跟过来,而是走到博古架边,从上头取下了茶罐。   温宴拿着小瓷罐,道:“今儿试试这种,我喝着挺好的。”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憋出了一个“好”字。   温宴熟门熟路地煮水备茶。   霍以骁却是暗暗叹息,小狐狸想一出是一出的,想不被她带到沟里去,有些难。   他自己知道,屏息的时候,就已经被带偏了。   许是多泡了会儿热水澡,温宴的脸上有些血气,在拢着灯罩的油灯下,白皙如玉。   玉质好坏,需看光泽,若是没有通透的光,便是它没有一点儿瑕疵,都不算一块好玉。   之前的温宴就是白过了头。   而血气,就是这通透的光。   霍以骁想,太妃娘娘应当会很喜欢。   娘娘总是说,玉是养出来的,她很享受养玉的过程。   同样的,太妃娘娘给温宴指派太医、替她调养身子,最后养出来一个白里透红的姑娘,估计会比养好了一块玉更高兴。   小炉子上的水咕噜咕噜的,温宴冲好了茶,推了一杯给霍以骁。   她看出来了,霍以骁自打进窗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骁爷这会儿过来,”温宴轻声道,“是有什么事吗?”   霍以骁没有立刻答,吹了吹茶盏,等第一口入喉,热茶抚平了些起伏的心绪,才道:“你们是提前回来的,出了什么状况?”   那么多位公主、郡主去围场,可不比普通官家女出门,仪仗大,规矩多。   各处都有议程,什么时辰出发,什么时辰返回,配多少人手,做多少准备,全部都有文可依,可不许随性子。   哪怕中途有人闹脾气了,不愿意与其他人一块玩,那就自己在行宫里待着,待到定下的时日,再一块回宫。   半道上添上温家姐妹,这还算无伤大雅,但行程都改了……   当然,真不管不顾发脾气,一意孤行离开行宫,也没有谁能拦得住。   哪位这么大的气性,回头自己在皇上、皇后跟前领罚就是了。   没成想,今儿入夜前,浩浩荡荡回来了那么多人,没有回京的反倒是少数。   霍以骁听说了之后,就猜到行宫那儿准时出状况了。   温宴当然不会隐瞒,一五一十细细说了经过。   霍以骁沉思了一阵,开口问道:“闵玥的骑术有这么差吗?真不是黑檀儿捣蛋?”   话音一落,黑檀儿从博古架顶上探出了脑袋。   它先前一直在睡觉,听见霍以骁质疑,两只耳朵动了动,冷冷看着他。   霍以骁抬着头看它:“你没教坏那匹马?”   黑檀儿不满意极了,喵呜了两声。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它说,那马很憨,胆子也小,它想教坏都嫌马学不会。”   霍以骁的眼睛里生了些笑意,那笑意溢出了眼,带弯了唇,他以手做拳,抵在唇边轻声笑着。   几乎就是那么几声笑的工夫,这两天压在心中的郁结全散开了。   前两天,听说温家扫墓后回城路上,遇上出行的仪仗,温宴被带去了围场,霍以骁就不大痛快。   按说,以温宴的本事,足以应付这些年纪相仿的姑娘。   小狐狸鬼话一套一套的,能把人唬得团团转。   可霍以骁知道,比起能言善辩,遇事时,真正决定输赢的是身份。   公主、郡主、伴读。   母妃强势的、有兄弟的、得宠的公主,不得宠公主;在皇上跟前能说上话的亲王府的郡主、只有封号却很边缘的郡主;出身背景好的伴读、普通官家出身的伴读……   就是这样的简单、直接。   而温宴在她们之中,已经是“前”伴读了。   遇上讲理的,还能靠口舌求了平顺,若是不讲理……   就如霍以骁和朱晟交锋,狠狠打一架,没有所谓的和平收场。   打完了,他挨罚也是不痛不痒,但温宴就不会有这么好的结果了。   霍以骁也不知道,温宴在行宫会遇上什么,能不能全身而退。   半道上把温宴叫走,听说还是成瑞公主和皖阳郡主的意思,温宴与这两位可没有什么好交情,显然是没什么好心。   霍以骁与其说是担心,更多的是不痛快。   直到这一刻,听黑檀儿喵呜喵呜叫,他才松了一口气。   温宴冲黑檀儿招了招手。   黑檀儿从博古架上跳下,轻盈落地,又一个跃身,跳到温宴怀中。   温宴揉着黑檀儿的脖子,道:“我还没顾得上问它呢,黑檀儿,那马是怎么惊的?”   黑檀儿听了,又跳到了桌子上,坐得很是端正,喵喵开始讲故事。   霍以骁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猫叫,比宫宴上的曲舞有意思多了。 第221章 完美   音调高低起伏,黑檀儿的脖子扬得高高的。   虽然听不懂,但霍以骁看这猫的神态,就知道它此刻得意洋洋。   温宴听完,解释给霍以骁听。   闵玥突然坠马,话里话外都是被温宴和黑檀儿害的。   温宴虽然全身而退,但也想弄明白缘由,便让黑檀儿半夜去探一探马厩。   小妮受了伤,奄奄地躺在马厩最里面,没有一点儿精神。   黑檀儿试着与它沟通,没有成效,它只好自己观察。   小妮的确是好性子,哪怕黑檀儿凑到它跟前一个劲儿转悠,它都没有一蹄子把猫踢开。   只是,小妮先前发癫,被好些人一块制住,身上伤口很多,黑檀儿看不出端倪来。   直到,它在小妮的呼吸里,闻到了些奇怪的味道。   黑檀儿早上刚和小妮一块玩过,当时小妮的哈气味道很正常。   “中午歇息时,有人给小妮喂过草,应当是在草里掺了东西。”温宴道。   霍以骁的眉头扬了扬:“知道是谁吗?”   温宴道:“不知道。”   霍以骁看着还端坐着的黑猫,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黑檀儿紧紧盯着他。   “你都不知道是谁,”霍以骁靠着椅背,慢悠悠地逗它,“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黑檀儿愣了愣,再它反应过来被霍以骁看低了,倏地伸出爪子,冲着霍以骁挠去。   霍以骁状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在留意黑檀儿的动作,见它突然发难,身子往边上一歪,避开了黑檀儿的攻势。   一击未中,黑檀儿没有再继续进攻,竖着胡子低声骂着。   如此“乖顺”,并非因为它打不过,真到了空旷地方,它肯定能把霍以骁打得几条血痕来。   但这个屋子太小了,家具又多,它发挥不开。   万一没弄好,叮铃哐啷的,把其他人都招呼来了,那可不行。   黑檀儿舔了舔爪子,等下回在府外,它一定要给霍以骁来两下。   是了,最好是在养大鲤鱼的那宅子。   它吧霍以骁打下水,让他爬上来的时候顺便把大鲤鱼抱上来。   完美!   霍以骁听黑檀儿骂人都觉得有趣,反正听不懂,就是个乐子。   温宴看他们一人一猫闹腾,也弯着眼睛笑。   笑过了,又把话题正了回来。   “若是由我来猜,我觉得动手的是皖阳郡主。”温宴道。   霍以骁抿了口茶,道:“理由。”   “永寿长公主身边,定有一个擅长用各种药的人。”温宴解释道。   这些药,都是不易察觉的。   下在霍以骁的茶叶里,下在霍以暄的酒中,也喂进了朱晟的嘴巴里。   以前,他们从没有怀疑过霍以骁的作息絮乱不是病而是毒,上辈子所有人都认为霍以暄死于酒后受凉,朱晟若不是发现的早、他会死于饮酒过量后的呕吐窒息。   皖阳郡主作为永寿长公主的女儿,是所有人之中最容易接触这种药物的人。   而这种消无声息的用毒法子,和让霍以骁误食记载中有名有姓的寒食散又不同。   寒食散,狠,这些毒,阴!   霍以骁想了想,道:“以皖阳郡主的年纪,长公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举动,按说都会瞒着她,不会让她知道。”   温宴笑道:“可作为女儿,她会迫切地想要向母亲证明自己,长公主越瞒着她,她越想知道。”   霍以骁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他很难理解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关系。   毕竟,他连父子的一些相处,都无法理解。   他沉默着,示意温宴说下去。   温宴道:“若能收获成效,固然更好,若不能,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她起码还能看几台好戏。只不过,以皖阳郡主的性情,一计不成,她说不定还有别的后手。”   到时候,见招拆招,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能逮住机会,在其中挖一个坑,等皖阳跳下来,之后才好趁势追击。   思及此处,温宴无奈地笑了笑。   皖阳毕竟是郡主,除非抓到对方的死穴,否则,都是无用功。   霍以骁道:“我过来,还有一事要告诉你。韦仕的工部右侍郎的位子,我听说,吏部会让李知府顶上。”   温宴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谁?哪个李知府?”   “临安知府李三揭。”霍以骁道。   温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李知府的模样,越想越是意外。   上辈子,她最后一次去临安时,李知府还是临安知府,压根没有挪过窝。   而朝廷人才济济,按说眼下有空缺,也不至于从临安府调人。   一年之内,先调同知、再调知府,等于是要把临安府的主要官员班子给换了。   吏部不至于这样。   除非是有人打了招呼。   温宴轻声问:“是霍大人的意思?”   霍以骁道:“大伯父还在地方,没有回京,他离开之前应当也没有安排这些,可能是工部有人揣摩着定了人选。”   李知府写的那篇文章,在从江南回京的路上,霍怀定让霍以骁和霍以暄看过。   习渊殿中,学过些与水利相关的内容,霍以骁也不至于一头雾水。   看得出,那文章水平极好,李知府是个内行人。   “李知府志在工部,大伯父应过会替他寻个机会,拿文章给工部官员过目。”霍以骁道。   温宴听明白了。   十之八九,霍怀定还没开口找机会,工部里头就有人精品出味来,要从临安调人了。   想起李知府当时对着霍以骁一口一个“贤侄”,温宴很是好奇,等他进京之后,弄明白了霍以骁的身份,他那声“贤侄”还敢不敢出口。   反正,这京城里头,是没有哪一个官员敢这么叫的。   茶又续了一壶,再饮尽后,霍以骁起身,准备离开。   打开窗户,霍以骁翻身出去。   温宴跟过去,等他离开,她就得把窗户关上。   霍以骁站在窗下,没有立刻翻墙。   温宴小声问:“怎么了?外头有人?”   霍以骁看了她一眼,道:“你想要盯皖阳,若是没有人手用,就交代隐雷,让他去安排。”   温宴眨了眨眼睛:“骁爷这是关心我啊?” 第222章 出其不意   听了这话,霍以骁“呵”地笑了声。   小狐狸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霍以骁想说,他不想那万两银子打水漂。   只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顿住了。   喉头滚了滚,霍以骁对上温宴的视线,道:“是啊,关心你。”   话音落下,他清晰地看到小狐狸那满满都是打趣的眸子倏地一收,露出了惊讶和意外。   就这么一瞬间的变化,让霍以骁心情大好。   小狐狸花招多,一开口真假参半,他每次都会被温宴的思路给带跑了。   对付她心血来潮一样的招数,想堵住她的嘴,就一定要出其不意,先说一些出乎温宴意料的话。   否则,就得输了。   霍以骁难得胜了温宴一回,尤其是,这种出其不意的戏码还是温宴最喜欢用的。   不得不说,温宴的这一招,挺好用的。   温宴显然是被霍以骁的“出其不意”给懵住了。   油灯的昏黄光亮从温宴的侧后方照过来,映在她的眼睛里,她就这么看着霍以骁,一瞬不瞬的。   仿佛是在猜测,霍以骁的话是真心的还是糊弄人的。   思及此处,霍以骁扬了扬眉。   这也算是一种“大仇得报”?   总算不是他每一回都琢磨小狐狸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越发使人愉悦。   愉悦到,霍以骁抬起了胳膊,手掌按在温宴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撸了两下。   温宴的头发差不多都干了,披散下来,手指擦过长发,只觉得柔顺细软。   霍以骁在抽手之前,又揉了两下。   见温宴睁大着眼睛看他,惊讶与意外比先前更重,霍以骁道:“我有些明白你为何总抱着猫了,确实挺好揉的。”   这话说的,温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发现温宴在盯着他的手,霍以骁猜她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他难得胜一回,怎么会让小狐狸逮着机会再扳回一成?   不给温宴发挥的机会,他直接发力,跃过院墙,落到了宅子外头。   温宴望着他消失的身影,慢慢关上了窗,按下插销,靠着墙,双手覆在脑袋上,弯着唇笑了起来。   她一直都知道,霍以骁是个防备心重的人。   她能大刀阔斧地劈开层层高墙,不被那些防备给拦在墙外,也是因为霍以骁“喜欢”她。   哪怕他不承认,也会给温宴留一扇门,听她的那些“胡话”。   有些倔强,有些别扭,可那份倔强和别扭,让温宴心疼。   他原本不会是这样的。   只看霍以骁和霍以暄相处,就能知道,他也曾经有过开朗的时候。   只是那些开朗,在被接入宫中后的成长岁月里,给消磨光了。   甚至,温宴还知道,若她没有主动回宫,若霍以暄英年早逝,霍以骁的性情会比现在更加偏执,满是阴霾。   温宴熟悉那个阴鸷又心狠的霍以骁的,但她却不希望他再变成那样。   她想要他能坦率一些,甚至,偶尔还能“淘气”一些。   就像今天这样。   霍以骁以前还说她小姑娘家家的不像话,现在,他也没有像话到哪里去。   不像话,其实也挺好的。   温宴扬着唇,笑容从眼底眉梢溢出来。   桌子上,黑檀儿趴着打瞌睡。   温宴回到桌边坐下,没有去收拾茶具,用手轻轻揉着黑檀儿的背。   “打个商量。”温宴小声道。   黑檀儿的耳朵动了动,身子却没有挪,好像是睡迷糊了。   温宴把手挪到黑猫的下巴,慢悠悠地挠,换来几声咕噜。   霍以骁很少揉黑檀儿,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黑檀儿不太配合。   能乖乖摸两下脑袋,已经是黑檀儿心情极好了。   “下回,给他揉两下嘛,”温宴说着,“好不好?”   宅子外的胡同里,霍以骁已然融入夜色之中,快步离开了这里。   这个时辰,自不可能再入宫了,他也不想回漱玉宫,便依着习惯,回了霍家大宅。   他的书房与霍以暄的相隔不远,此时看去,能看到里头还亮着光。   霍以骁没有去打搅。   暄仔憨归憨,也会呼朋唤友去踏青、吃酒,但他念书很刻苦。   再过半年,霍以暄就要参加秋闱,他对功课、消遣、休息的安排很是严格。   一如在临安时,他曾经打趣地说过,若无意外,中举不在话下。   这并非狂妄,而是他知道自己的实力。   科举之途,中与不中,虽有运气一说,但实力更是重要。   霍以暄的意外并不是落榜,而是性命之忧。   温宴的那个梦里,霍以暄死于沧浪庄的那壶酒,他甚至没有等到放榜,就已经逝去。   那这一次,沧浪庄被他们铲了,徐其则不会再被人当枪使,方家那两兄弟没有了机会,霍以暄能高高兴兴地去看桂榜了吧。   霍以骁回到自己的房间,梳洗过后,躺在了床上。   他得再小心一些。   没有了柒大人,谁知道还会不会冒出来捌大人、玖大人。   暄仔苦读了那么多年,不能叫那些人给搅局了。   再过两年,霍以暄还得参加会试,考进士,入翰林。   这是霍怀定给霍以暄定好的路,霍以暄这些年就是这么走的,霍以骁希望他能平平顺顺地走下去。   还有温宴。   霍以骁抬起手,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的夜视好,哪怕没有光线,还是能看清掌心、五指。   他记住了手掌在温宴头上摩挲的感觉。   虽然他也说不上来,当时怎么会突然来了那么一下,但看小狐狸吃惊的样子,实在叫人愉快。   以前是温宴拿他当猫逗,他反其道而行之,又有何不可?   倦意渐渐涌了上来。   极其难得的,霍以骁在这个常人该入睡的时候有了浓浓的睡意。   意识模糊着,呼吸平缓下来,四周安静至今。   他终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几个不同的梦。   与暄仔喝酒,和黑檀儿打架,还有温宴……   天亮的时候,霍以骁睁开了双眼,一夜好眠让他神清气爽。   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衫。   他有些记不起来与温宴有关的梦到底是什么内容了,但他想,应当是一个好梦。 第223章 官腔   习渊殿里,赵太保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正殿是平日讲授课业的地方,东侧偏殿则收拾妥当,给众位殿下、伴读们用午膳。   霍以骁的午膳基本都在这里用,有时候会去常宁宫陪伴霍太妃,再偶尔,会被叫去御书房。   内侍已然摆好桌了,霍以骁跟着朱桓进去,还不及坐下,就从外头来了一小内侍。   那是御书房里当差的,这里人人都认得他。   朱茂正擦手,问道:“父皇要见谁?”   小内侍一一请安,末了道:“皇上请四公子过去。”   话音落下,殿内的气氛几乎就是一凝。   说凝固了其实也不恰当,该说话的还在说话,要落座的也没有停下。   可霍以骁敏锐,能感受到那一丝不同。   朱茂笑了笑,道:“我猜也是叫以骁,我们兄弟几个,近来没惹事。”   朱钰正在喝汤,好像是被烫着了,一个劲儿哈气,道:“霍以骁惹事了?”   “你慢些喝,”朱茂打断了朱钰的话,“父皇找他,又不是因为他惹事。”   霍以骁不想听他们这些废话,只看朱桓,待朱桓颔首,他便走出了偏殿。   午间日光极好,照得霍以骁眯了眯眼。   他觉得朱茂和朱钰无趣至极。   诚然,无论是哪一位殿下,中午被叫去御书房,十之八九没有什么好事。   不是近来行事不端,就是课业出了问题,要么事情更大了,被言官们抓着把柄递折子了。   只有霍以骁,挨骂的时候极少,大部分是陪皇上用一顿午膳。   如此来看,朱茂和朱钰的话其实也没有错。   可惜,冲动的朱晟已经无法来习渊殿了,不会被几句真话就弄得脾气上来要找事,他们其实是可以不说了的。   说了没用,却还继续,不就是无趣了嘛。   倒是朱桓……   来不及细想,霍以骁已经到了御书房外头,他只能收拢思绪,跟着小内侍迈了进去。   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见他来了,才放下朱笔。   吴公公在边上摆好了桌,恭谨请两人入座,他的目光在霍以骁的身上转了转,道:“四公子的精神看着比前阵子好多了。”   闻言,皇上也上下打量了霍以骁一番:“确实,昨儿睡得不错?”   霍以骁应了一声。   “朕让你请太医,看来是没有请错,”皇上道,“不能仗着年纪轻,就不把作息放在心上,等你到了朕这个岁数,就知道夜不能寐有多糟心了。”   霍以骁抿了抿唇,关于茶叶的那些推断,他当然不会告诉皇上,因此,他只是垂着眼,应了声“是”。   御膳房准备的午膳,按说色香味具是上乘,霍以骁却是有些食不知味。   吴公公布菜极其熟练,可霍以骁觉得,还是与温宴一块用,更有滋味。   菜品固然不及这山珍海味,只胜在轻松。   不用跟现在这样。   不踏实,也不自在。   待放下了筷子,皇上漱了漱口,道:“朕叫你过来,想问问你,临安知府李三揭,这个人何如?”   霍以骁亦漱了口,皇上有此问,定然是吏部调官的折子递上来了,最后准或是不准,还得皇上裁夺。   他心里清楚,却明知故问:“您怎么会问起李知府?他这个人,还有些意思。”   “哦?”皇上靠着椅背,没有明说缘由,只是示意霍以骁说下去。   霍以骁道:“他说,家中给他取名三揭,是想他能三揭榜,乡试、会试、殿试,都能金榜题名,他也做到了人如其名,入仕为官。”   “有些意思,”皇上笑了一声,“还有呢?”   “酒量挺不错的,大伯父喝不过他。”霍以骁道。   皇上显然没想到霍以骁会这么答,只好退一步,道:“韦仕贪墨,工部右侍郎的位子空出来了,吏部报上来,想让李三揭继任。霍怀定不在京中,也只有你跟李三揭打过交道,朕想听听你对他的评价,他在政务上能力如何?”   霍以骁道:“您其实不该问我,我年纪轻,没有官场经验,不能评述一位知府的能力。   真要我说,李大人能在临安府待这么久,历年考核都能过,可见还是有些手段的,若不然,吏部早就把他刷了。   考核上没有问题,大伯父巡按江南时也没逮到他的大毛病,那他作为知府就算是合格了的。   至于调任工部,我有读过李三揭的一片关于水利方面的心得文章,外行看个热闹,我以为写得挺好的。”   皇上支着腮帮子看霍以骁。   霍以骁答是答了,但全是官腔,他原本不是这么爱打官腔的。   偏偏,只听这些,也没有什么问题。   霍以骁此时又补了一句:“您要问李三揭这人,您该问顺天府的温同知,他从临安府调入京城,在李大人手下多年,最是了解。”   听完这话,皇上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半晌,皇上只是叹着气道:“不止是你没有经验,一个个都只在习渊殿中学习,没有进过各处衙门,的确无法累积经验。授课重要,历练也重要,朕看过些日子,你们都去各衙门转转。”   霍以骁怔了怔。   他想起了温宴说过的那些。   在她的梦中,瑞雍十四年,皇上定下让众位皇子轮着到六部,向各部官员了解政务处置。   朱桓当时被派到了工部,他自然是跟着朱桓。   从前两人只是生分,但到了工部之后,因意见相左,彻底交恶。   这其中,也有韦仕的功劳。   与朱桓交恶后,霍以骁的处境越发尴尬。   平心而论,霍以骁不想惹朱桓,尤其是现在,与朱桓不睦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倒是会让朱茂和朱钰得逞。   否则,朱晟都躺平了,这两位在习渊殿里还说那些有的没的,是想说给谁听?   之前那天雨夜,朱桓难得的冒雨来漱玉宫,是因为他心中沉闷,也是因为他没想和霍以骁泾渭分明。   “前些日子,三殿下有些苦恼,”霍以骁斟酌着道,“齐美人指证三殿下害了二殿下。”   皇上挑了挑眉。   霍以骁道:“有罪之人为了脱身,定会把自己安排好,摘得干干净净,而无辜之人要在之后自证清白,确实不是易事。”   皇上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笑了一声:“那孩子,想得太多,行了,朕知道了。” 第224章 赏赐   下午,正在顺天府里整理公务的温子甫得了皇上的传召。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向传话的内侍的请教道:“公公,皇上传我是……”   内侍摆了摆手:“杂家也不知道缘由,温大人,赶紧准备准备,这就进宫吧,莫要让皇上久等。”   温子甫自然不敢让皇上候着,与毕之安说了一声,便入宫去。   这并不是温子甫头一次进宫。   当年他参加殿试,随同科们一道,坐在殿中写策论文章。   交卷之后,众人一块退出来。   不远处,几位贵人快步而过,他只看到几人身影,那些人就走远了。   听引路的公公说,那几位是皇子。   其中,就有现在登了大宝的今上。   也就是说,除了当时那一眼,这是温子甫头一次面圣。   到底是侯府出身,又在官场多年,规矩上都心里有数,温子甫进了御书房,恭恭敬敬行礼。   皇上赐座,先问了老夫人身体,再说温宴与成安感情好,末了还说黑檀儿是本朝第一位猫大人。   温子甫连称惶恐,心里犯嘀咕:皇上让他来一趟,总不能是说这些家常吧?   他和皇上,臣与君,又不是近臣,又有什么家常好拉的。   除非……   除非是宴姐儿和四公子的事情定下来。   那倒是正儿八经的姻亲了。   虽然,四公子还记在霍家,但皇上早晚得认。   他是早就知道宴姐儿与四公子走得近,且他和桂老夫人私下琢磨过,对这门亲事有八九成的把握。   可直到这一刻,温子甫才突然有了些要与皇上做亲家的实感。   温子谅已然不在了,作为叔父,温子甫得负责侄女、侄子的将来。   这种实感没有让他有半刻的自豪,反倒是越发慎重起来。   不能让那八九成的把握,毁在他手里。   否则,他的罪过就大了。   只听皇上又道:“府里姑娘也一块跟着去围场了吧?玩得怎么样?”   温子甫道:“微臣的两个女儿在临安时不曾学过骑马,也没有做骑装,去围场就是踏青,只盼着没有扫了公主、郡主们的兴致。”   “不会骑马?”皇上道,“骑马还是要学的,本朝崇文也崇武,不能因为是姑娘家就拘着她们。何况,温家也是靠战功封侯的,子弟即便不会武艺,也该会骑术。”   温子甫忙道:“是微臣的疏忽,没有打小叫她们学,现在学也不晚,微臣回去就给她们请师父。”   皇上点了点头。   这些闲话说完了,他才问起了李三揭。   温子甫心里明镜一般。   他现在在毕大人手下,消息不算顶顶灵通,但也不至于“耳背”,各种讯息多多少少有一些。   工部右侍郎的位置空出来了,工部下面有不少官员在活动,想要顶上去,或者盼着自己的上峰顶上去。   衙门里的位子就是这样,一个萝卜一个坑。   脑袋上的那个不走,底下就几乎没有跃上去的可能。   而且,温子甫离开临安时,李知府也与他说过,写了文章给霍怀定,之后有机会想调任工部。   可这些话,温子甫不会直咧咧与皇上讲。   吏部定下李知府,其中必然有霍怀定的推力,温子甫在一个劲儿说好话,就显得关系太近了。   斟酌了一番,温子甫道:“李大人很是勤勉,这些年,临安府在他的治下,总体是向上的。”   他出身临安府,对府衙中的事宜就是数家珍。   旧都临安城是自古繁华,但临安府下还有不少地方需得发展开拓,李知府这些年没少努力。   温子甫只当不知他要调工部,只说他在地方上的业绩。   无需夸大,本身他们这些人就干得很不错了。   皇上摸着胡子,笑了笑:“听起来是个很上进、用心的知府了。把他从临安调走,朕还挺舍不得的。”   温子甫垂着眼不说话。   皇上见状,也就不问了,示意温子甫退下,同时,又交代吴公公,赏定安侯府的姑娘们几匹料子,用来做骑装。   温子甫谢恩。   吴公公去安排了,再进来时,就见一直放在桌案一旁的吏部调官折子已经收到了先前批阅完的折子之中,他捧着那叠折子,回了外间,自己先看了眼后,让小内侍们分发下去。   李三揭调任工部的折子,皇上朱笔准了。   傍晚时候,温家三个姑娘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桌上扑了垫布,布上又备纸墨,商量着给白玉团做衣裳。   这是成安公主要求的。   白玉团长得俊,公主好奇一只猫穿衣裳都穿出什么花样来,便让温宴三人多画几张图纸给她。   三姐妹凑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的,各种想法冒出来。   温婧擅长画画,提笔不断修改、备注,等商定之后,再重新细画。   正屋的窗户开着,桂老夫人坐在窗下的木炕上,时不时看她们三人一眼。   她不喜猫,除了黑檀儿和白玉团。   黑檀儿是自家的五品官,白玉团是成安公主的爱宠。   给公主的爱宠做衣裳,那是别人家轮都轮不上的好事。   桂老夫人打理家业的水平一般,但一手绣艺很是出众,她已经想好了,要是这三个孙女绣出来的东西不够好,她还要亲自指点、教育。   劳七媳妇急匆匆从前头小跑着到了二进,禀道:“宫里来人了,说是赏赐。”   温宴讶异:“哪个宫赏的?常宁宫?景秀宫?”   劳七媳妇可分不清来人是霍太妃宫里的,还是惠妃娘娘宫里的,只能摇头。   温宴抬声唤黄嬷嬷。   黄嬷嬷交代了几人整理仪容,又赶紧去大门口走了个来回,道:“奴婢认得,是御书房的徐公公,管吴公公叫老舅。”   一听是御书房来的,桂老夫人也坐不住了,赶紧从木炕上下来,催着刘嬷嬷和青珠给她换了身合规矩的体面衣裳,拢了发,带着曹氏与姑娘们一块过去。   黄嬷嬷已经先行一步,与徐公公说着话。   徐公公抬眼见到桂老夫人,忙上前来:“侯夫人安康,您这气色,看起来可真不错。”   桂老夫人道:“上了年纪了,惜命。最小的孙儿还不到十岁,可不得多活两年,好歹看到他成家立业。”   “您定能高寿。”徐公公哈哈笑着。 第225章 几身   徐公公没有多耽搁工夫,说了来意:“今儿皇上召见温大人,听说千金们没有学过骑马,也没有做过骑装,让杂家送些料子来,好好做两身精神的,以后也能常常随着去围场。”   桂老夫人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温子甫面圣了,还得了赏。   别说是赏给姑娘们的了,便是赏给黑猫的,只要进了这宅子的门,都是赏给定安侯府的!   他们侯府,有多少年没有正儿八经得过御书房的赏赐了?   桂老夫人心里激动,面子上还是端住了。   谢了赏,又说会督促孙女们学会骑马。   曹氏陪在一旁,笑容满面。   好事谁会不喜欢呢?   可惜她就生了一个姑娘,庶女也只有一个,若是身边有七八个姑娘,那能得多少赏赐呀!   转念一想,若各个都和温慧一样讨债鬼,她怕是没等到赏赐就先气病了。   罢了罢了,没有那个命!   就两个,也挺好的。   再说了,不还有宴姐儿吗?   要是都和宴姐儿似的,机灵、通透、有本事,谁家嫌多呀!   曹氏让胡嬷嬷准备了个红封,交给了徐公公。   这个银子,必须给得足足的。   断不能小气吧啦,惹人笑话。   送走了徐公公,桂老夫人让人把赏下来的料子都送到她屋里。   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宫里的就是宫里的,真真就是好东西。   这料子正适合做骑装,结实、耐磨,颜色花样又十分好看。   她招了温慧到跟前,拿着比了比:“衬!”   温慧弯着眼笑。   桂老夫人让她们姐妹自己去分料子,喜欢什么颜色自己商量。   而后,她交代曹氏道:“明儿请个好裁缝,给她们三个裁几身新衣,把骑装也做了。”   曹氏一愣,道:“几身?”   不是她小气,而是银子得算着用。   “你别舍不得好料子,”桂老夫人道,“这大京城,最不缺的就是人精了,这几个月,没人给我们递过帖子吧?过半个月你再看看,什么赏春花的,什么品新茶的,全冒出来了!”   曹氏听完,明白过来,赶忙应下。   晚上,等温子甫回府,桂老夫人好好问了一下他在御书房里的进退。   桂老夫人叹了一声:“皇上说得有道理,温家以战功封侯,不能忽略了武艺。”   温家子弟不学武又不是从她这一辈开始的,早几辈就弃武从文了。   可皇上提出来了,总不能说“老祖宗的东西都忘干净了”、“反正以后也没有定安侯府了、学不学都一样”。   还是一个字,学!   “你给辞哥儿也请一位师父,不求能立战功,好歹能拉得动弓、能舞剑。”桂老夫人道。   温子甫替儿子说话:“辞哥儿会一些骑射。”   桂老夫人摇了摇头:“书院里学的那些,可不够看!我明儿也得给临安去信,让三郎媳妇给珉哥儿、章哥儿也请师父,一定得学得更好。”   温子甫想了想,也没反对。   反正学着没有坏处,最起码也能强身健体。   再说了,会些工夫,以后再跟先前一样,遇上不讲理的来打架,也不会吃亏。   翌日,比桂老夫人预计得还快,里头裁缝正给温宴姐妹量身,曹氏就拿着帖子从外头进来了。   “武安侯府上送来的帖子。”曹氏道。   桂老夫人笑了声,接了帖子看了,道:“说是三天后请了一群老家伙们赏花、叙旧,她还没有见过我们家里几个小的,让哥儿、姐儿们一块去。”   温宴刚量好,扭头看向老夫人。   曹氏疑惑道:“咱们和武安侯府还有旧?”   桂老夫人微笑着,没有多说。   温宴一看老夫人这个神色,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有个鬼的旧!   也是,她上辈子进京,宫宴上也遇见过武安侯府的姑娘们,彼此都陌生,也没有什么往来。   “您和我们说说那武安侯府?”温宴问道。   “老婆子连他家府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桂老夫人哼了一声,“不过侯夫人与我,以前倒也认得。”   武安侯府是世袭罔替,比传到头的定安侯府有脸面多了。   可毕竟当年都在旧都临安,一个圈子,多少有些往来。   桂老夫人和武安侯夫人的关系,在当时也是可以的。   以老夫人的面善,也不至于好端端的要和谁交恶,起码面子上不会出错。   可攀比,无处不在。   家世是没法比了,就比儿子。   待武安侯府随先帝迁都入京,两人不能当面比了,书信往来上还会提。   温子谅从小功课出众,桂老夫人腰杆笔直,比儿子,她不可能输!   武安侯夫人自知比不过,后来书信也就少了。   桂老夫人没有乘胜追击,而武安侯夫人在温子谅高中之后倒是来过信贺喜,一如她在温子谅出事之后,亦写信安慰老友。   这也仅仅只是书信而已。   自打他们搬入京城,这些从前往来多的人家,桂老夫人依着礼数,还是递了帖子送了些礼的,但回应都是淡淡的。   直到今儿,武安侯府主动来信,邀请桂老夫人带孙辈登门。   这看的是什么?   自然是昨天温子甫被召进了御书房,而皇上又给温家姑娘们赏赐。   覆盖在定安侯府上头的乌云散得多了,一个个的,就迫不及待往里头看了。   至于是示好、还是为了打探各种消息,那得去了才知道。   温宴又问:“您说老家伙们,还有谁呀?”   “不知道,”桂老夫人说,“都是三十几年没见过的人,叙旧也不知道叙什么。”   温宴想了想,道:“兴许是离开临安几十年,张口都是一嘴的京城话,几乎听不到乡音,您给她们说一说,也让她们怀念怀念。”   桂老夫人仿佛是很喜欢温宴的这一个说法,抚掌大笑。   只三日工夫,新衣裳是来不及做了的,好在,从临安带来的春装也能够应付。   曹氏花钱就花在刀尖上,出门的衣服从不马虎。   三天后,桂老夫人带着温辞、温慧和温婧去了武安侯府。   温宴没有去,她初潮来了,躺在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第226章 不争气   温宴歪在榻子上,眼皮子直打架。   因着月事来得突然,她昨儿半夜就被腹痛给折腾醒了,没一会儿,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了,天已然蒙蒙亮,便没有睡好。   前世,大抵是身体原因,温宴的初潮来得很晚。   当时把黄嬷嬷愁得不行,姑娘家的身体就是这样,岁数到了,该来的不来,岂能不愁?   等后来突然来了,黄嬷嬷喜得直念佛号。   因此,温宴压根没有想到,这辈子,初潮提前来了,还来得毫无征兆。   想来想去,应当是季太医开的方子起了成效。   黄嬷嬷给温宴备了手炉,不烫,温温的,很是舒适。   虽然温宴更想抱黑檀儿。   可惜,黑檀儿鼻子尖,不喜欢温宴身上的这股子味道,昨儿半夜就躲了。   温宴睡了会儿,就听见院子里有低低的说话声,好似是曹氏与黄嬷嬷。   岁娘就守在边上,见温宴睁眼,一面知会黄嬷嬷,一面问道:“姑娘要不要吃点东西?”   温宴一早上都睡过去了,自是没有用早饭,应了声“好”。   岁娘去准备了,曹氏笑盈盈与黄嬷嬷一块进来,搬了把绣墩在榻子旁坐了。   温宴唤了声“叔母”,她看得出来,曹氏虽说是笑着,但神色之间还是透了几分尴尬。   当然,曹氏已经极力掩饰了,可惜功力不到家。   “宴姐儿,”曹氏握了握温宴的手,不算暖,但起码不是凉的,她略微放心了些,问,“这会儿舒坦些没有?”   温宴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没力气。”   “正常,”曹氏清了清嗓子,“咱们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这个岁数来,也不算太早。叔母跟你说啊……”   身体上的事情,必须得细细说明白。   否则姑娘家家的,什么都不知道,有损康健。   可温宴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有些话,实在是怪不好意思的。   再者,她也是头一回与人说这个。   温慧比温宴只大了几个月,眼下还没有动静,想来也就这一年内了。   曹氏倒不怕和温慧说这个,自己的姑娘,即便慧姐儿“稀里糊涂”地问东问西,她也能一句“小孩子家家的净胡说八道”给堵回去。   至于婧姐儿,那不是还有她姨娘嘛!   宴姐儿的亲娘却是不在了。   刚在门口时,曹氏就和黄嬷嬷商量,这些问题是自个儿来说、还是黄嬷嬷来说,思前想后,她还是厚着脸皮上了。   这并不是担心黄嬷嬷说得不周全,还是,宴姐儿再是沉稳、冷静,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小姑娘。   突然间,身子下冒出来这么多血,定是会怕的。   作为长辈,此刻不来安慰,而是交给黄嬷嬷处理,那要她这个叔母做什么用?   曹氏一心要发挥自己的用处,心里又不住埋怨起慧姐儿。   怎么慧姐儿没有先来些动静?   若不然,也好让她有个练习的机会。   说过一次了,再开口亦有个准备。   哪里像现在,头皮硬着,脸皮厚着,还说得磕磕绊绊。   是了,不止是月事得说,以后嫁人时,要交代的事情更加不好开口。   偏偏吧,琢磨老夫人与温子甫的意思,宴姐儿与那四公子是八九不离十了,一出孝期就要嫁人。   而自家慧姐儿……   八字还没一撇!   又没有地方给曹氏练了!   曹氏在心里直抱怨慧姐儿不争气。   想法多,又有点儿难为情,曹氏说得磕磕绊绊的,见温宴垂着头没有吱声,她试着问道:“宴姐儿,明白了没有呀?”   温宴当然是全部都明白。   可曹氏说得这么“艰难”,温宴肯定不能笑,只好配合着佯装羞涩,忙不迭点了点头。   曹氏赶紧着往下说,又怕说漏了,扭头问黄嬷嬷:“我没少交代什么吧?”   黄嬷嬷颔首:“您都说了,奴婢也想不起旁的来的。”   “那就好,”曹氏与温宴道,“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或是问黄妈妈。   再者,每个人的状况、感觉都不一样,你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千万别硬忍着。   还有就是,我会赶紧请季太医来一趟,重新替你把脉、调整方子。   我怕药理相冲,都不敢让厨房给你温补汤。   这些都得听太医的……”   说到了这儿,曹氏顺了很多,絮絮又嘱咐了一些,这才回去了。   温宴目送她离开,不由地弯了弯唇,笑了起来。   曹氏说的这些,她都懂,但她会很认真的听,她能感受到曹氏的用心。   明明那么尴尬,曹氏也来说了,可见她的善意。   只这份善意,就值得温宴维护。   温宴填了肚子,一觉睡到了下午。   主院里有几道说话声,岁娘告诉她说,桂老夫人他们已经回来了。   那厢也知道温宴醒了,桂老夫人亲自来了一趟。   比起曹氏的不自在,老夫人显然见多识广,神色坦然,轻声细语地问温宴身体。   温宴道:“下腹有点儿痛,身子乏,提不起劲儿。”   “那就好好歇歇,”桂老夫人道,“你身体本就畏寒,现在更不能马虎,这几天就好好躺着,一定要养好了。”   待桂老夫人走了,在外头探头探脑的温慧和温婧才进来。   温宴冲两人眨了眨眼睛:“在武安侯府里,是不是有谁说话不中听了?”   温慧“呀”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温宴笑着,没有解释。   桂老夫人可没有那么喜欢她。   说直白些,两个人之间,什么孺慕、什么舐犊,统统不存在,只是统一阵线的同盟而已。   老夫人若不是受气了,怎么会特特来探她,还交代这么多?   若是时间可以靠人力推动,老夫人只怕是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一推推到温宴出孝期,赶紧嫁人、生子,在皇家站稳脚跟,看还有哪个敢在自个儿跟前胡说八道。   温慧没有等到理由,也不在意,直接道:“到了武安侯府,祖母就领着我们去给侯夫人问安。   当时已然到了好些老夫人了,都是祖母年轻时认得的。   有一位武昌伯府的老夫人,张口就说‘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临安’了。”   温宴一听,扑哧笑出了声。 第227章 釜底抽薪   什么话最糟心?   不是直白地谩骂、侮辱,也不是指桑骂槐,而是表面上听起来很寻常的一句,却能化作针、直接往人心窝里扎的。   桂老夫人面善,出门应酬,便是有不对路子的,她要张口,必然也是采取这一种。   先前那两样的,段数太低了,老夫人不屑那样。   就好比桂老夫人以前“说”安氏,全是绵里藏针,以至于温子甫至今都以为老母亲待小儿媳妇亲善。   没成想,今儿,桂老夫人被人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给“阻”了。   一辈子不离开临安。   意思是定安侯府到头了,桂老夫人才不需要折腾,安安心心在故土养老。   这固然是事实,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   简直是糟心里的糟心。   温宴越想越是好笑。   不笑还好,一笑起来,牵扯了腹部,温宴“哎呦”了好几声。   温慧忙问:“阿宴,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早上只听说温宴身体不适、不能出门了,曹氏压根没有给温慧解释过内情,以至于她根本想不到。   温婧心细些,费姨娘这个岁数还有些月事病,半年里总有一两回痛得起不来床,因此温婧能品出些来。   这不是什么能挂在嘴边的事情。   温婧是这么被教育的,因此她赶紧把话题带开:“你猜祖母怎么答的?”   “怎么答的?”温宴也很是好奇,她不觉得桂老夫人会纯吃亏。   温婧道:“祖母说,‘原确实不想来,临安住惯了,不爱背井离乡,等哪天蹬了腿,还得送回南方去落叶归根,实在麻烦。   可二郎调到京城做官了,思前想后,还是一块来。   毕竟,有一个儿子死在了京城,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白发人送黑发人。   更何况,以前京中还有长辈看顾大郎,现在都没有了,可不得自己来看着?”   听温婧复述完,温宴在心里给桂老夫人鼓掌。   今儿是花宴也好、茶宴也罢,就是个虚的名头,实质上是各府想打探定安侯府的虚实。   温子甫进御书房,到底说了些什么;皇上赏温家姑娘们,又是什么说法;温宴与四公子走得近,是不是会有结果;先前的案子,最后会不会有变化……   这些,才是出席的人最关心的事情。   桂老夫人一开口,直接釜底抽薪。   白发人送黑发人都出口了,在场的人,无论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都不好再提温子谅了。   与此同时,老夫人还损了别人一通。   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爵位,以前在临安亦有走动,再往前几辈算,定安侯府与其中几家也是结过姻亲的,即便出了五服,也能算得上是温子谅、温子甫的长辈。   温子谅在京中时,对这些“长辈”,该有的礼数也都周全了。   只是出事时,各家撇清都来不及,又替什么长辈晚辈?   避祸是人之本能,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但现如今,一个两个来说这些带针的场面话,桂老夫人可咽不下这口气。   这里是京城,别人还没有摸清楚温家的底,桂老夫人此刻若是谦逊、退让,只会让人看出虚实来。   唯有硬气,唯有堵回去,别人投鼠忌器,一群老狐狸,又有哪个愿意做投石问路的那个石头,叫旁人做好人呢?   连消带打的一番话,桂老夫人掌握了局面,让温辞兄妹几人问安。   武安侯夫人打了个圆场,夸了三兄妹几句,便让自家的哥儿、姐儿与他们去园子里逛逛,留一群老太太们叙旧。   温慧、温婧都走了,因此两人都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后,席间,武安侯夫人问起了温宴。   “前几年,我进宫请安时还遇上过,很是灵巧一姑娘,今儿怎的没有来?”   桂老夫人嘬着茶,笑眯眯地:“来事儿了,也是大姑娘了。”   “呦,这可是喜事。”   “可不是嘛,”桂老夫人说得很是坦然,“要不是她父母孝期在身,也能嫁人了,哎,我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念想?不就是底下这一个个娶妻、出阁,我给他们都安排好了,闭眼也闭的安心些,是吧?”   谁能说不是呢?   尤其是一句“能嫁人了”,让在座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莫不是已经与常宁宫敲定了?   否则能这么成竹在胸?   桂老夫人端住了、唬住了,不输阵、也不输人,可生气依旧是生气,所以一回来就要寻温宴。   温慧又与温宴说她们游园子的事儿。   “武安侯府的花园好大,不比我们在临安的园子小,造景还挺有意思的。”   温慧说景,温宴却是问人:“除了你们和武安侯府的姑娘,其他到访的老夫人们也带了晚辈吧?”   “有几家带了,”温慧道,“是了,我还遇上了皖阳郡主。”   “郡主也在?”温宴奇道。   温婧点头道:“她和武安侯府的四姑娘很熟,一直在嘀咕说话,但她今儿挺客气的,我们就跟她问了个安。”   温慧附和着道:“阿宴你说过,她性子不定,让我们别招惹她,我们也想避着她走,但遇上了也躲不开。”   是这个道理。   温宴继续问:“还遇上了谁?”   温慧说了好几个,温宴一一记下。   “隔着半片湖面,还遇上了公子们,”温慧道,“我们在水榭,他们从湖中曲桥过,刚好打了个照面。   其中有一位,长得可俊了,他在和哥哥说话,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他了,听说是赵太保家的公子。   跟他一比,我们那本就姿容平平的长兄,越发落了下乘。”   温宴莞尔。   赵太保家的这一位,是京中同龄人中,数一数二的好模样。   以前成安公主都夸个不停,说看来看去,还是这位最顺眼。   温慧会夸他,一点都不奇怪。   当然,温慧也就是逗趣的,温辞的模样亦很端正,哪里就这么差了。   正说着话,季太医到了。   曹氏引着人过来,顺便把两个女儿“赶”回主院去,等季太医调整好药方,她又送太医离开,交代底下人抓药、煎药。   季太医奉霍太妃之命给温宴看诊。   小姑娘长大了是要紧事,他也不耽搁,入常宁宫禀了一声。   霍以骁正陪霍太妃说话,只听得邓嬷嬷与太妃道“温姑娘请季大人看诊了”。 第228章 白养了   霍太妃放下手中茶盏,转头看着邓嬷嬷:“怎么了?”   邓嬷嬷快速地瞟了霍以骁一眼。   不管是在御书房还是常宁宫,四公子都直白地讲过喜欢温姑娘,想娶回来,这一点,邓嬷嬷是知道的。   只是,霍太妃没有明确表过态,诚然,以邓嬷嬷对娘娘的了解,这事儿应当会成。   可会成,也就意味着还没有成。   闺中姑娘的状态,自是不好当着公子哥儿的面说的。   邓嬷嬷弯下腰,与霍太妃悄声嘀咕:“初潮来了,季大人给调了调方子。”   “呦,”霍太妃轻笑了声,“那是该请太医。”   也就这么一句来回,并不再多言了。   饶是霍以骁耳力出众,也没有听清邓嬷嬷的那句话,可听霍太妃的语气,又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霍太妃转过头来,见霍以骁一副思量模样,心里一下子柔软许多。   她很少在霍以骁的身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很多时候,霍以骁表现得比同龄人更冷静,或者说是冷漠。   偶尔,他会置气,哪怕不表现在面上,但霍太妃看得出来,这孩子自己跟自己拧巴上了。   冷静是宫中生活不可缺少的,冷漠和拧巴却不是。   当然,这两种情绪也可以存在,只是霍太妃盼着霍以骁能多一些性情。   多开心一些,多坦荡一些,多平和一些……   也多会惦记人一些。   此刻,霍太妃在霍以骁身上读到了这份“惦记”。   霍以骁说他看上温宴了,还真不是假的。   这让霍太妃安心,也让她想要打趣几句,让霍以骁的情绪变得更加丰富。   “怎么?”霍太妃睨着他,“她请太医,你担心呀?”   霍以骁下意识要否认,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反应过来,他在皇上和霍太妃跟前是“大放厥词”的。   哪怕年前回京时,他的主要意图是气皇上。   那些话已经说出去了,又怎么能改口呢?   他便道:“确实担心。”   “没什么要紧事儿,就是得歇息几天,”霍太妃请哼了声,“你别又心血来潮,大半夜的没事做,把人带上马车在城里一圈圈地绕!听见没有?得歇息!不能出门!”   难得的,霍以骁有那么些尴尬。   大半夜马车绕城,那也是他在御书房里说过的“大话”,现在也解释不了了。   罢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不解释也没什么。   至于温宴那儿,不知是什么状况出不了门,但他可以登门。   霍太妃见他尴尬,心里正乐,她压根没有想过,霍以骁已经数次翻墙进温宴屋子了。   霍以骁陪霍太妃用过晚膳,赶在宫门关闭之前,离开了皇城。   夜色中的燕子胡同,比白日还要宁静些。   霍以骁看准时机,翻到了院子里,轻轻敲了敲后窗。   隔了一回儿,窗户被打开,出现在窗后的人不是温宴,而是岁娘。   岁娘没有大惊小怪,让了霍以骁进来,又把窗户关上。   霍以骁看到了温宴。   小狐狸躺在榻子上,身上盖着跟毯子,正抬着眼帘冲他笑。   这笑容有气无力的,是一只奄奄的狐狸。   岁娘避去了中屋。   霍以骁倒也没有客气,拉着把椅子就在榻子边坐下了。   温宴柔声道:“今儿没有办法给你煮茶了。”   霍以骁微微蹙眉,温宴连说话都有气没力。   “你……”他想要说什么,却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与前几次过来时不同,屋子里点着香料,不晓得混了些什么花香、木香,也算好闻,因而霍以骁一开始忽略了其中夹杂的血腥味道。   这香料,应当就是用来掩盖血气的。   霍以骁打量着温宴。   暖黄的油灯光下,温宴的皮肤极白,甚至是廖白,连嘴唇都泛着白。   前阵子养出来的白里透红,在此刻生生被打回了原形。   他“啧”了一声。   白养了。   霍太妃还没有看过养出来的成效……   想到太妃娘娘交代过的“要歇息”、“不能出门”,霍以骁下意识地就看向了温宴的腿。   双腿上盖着毯子,不晓得是不是伤着了。   血腥味掩不住,伤口怕是还不小。   霍以骁问:“请季太医看诊了?”   温宴一怔:“你怎么知道?”   “季太医禀了太妃娘娘,我刚好在常宁宫。”霍以骁道。   温宴听了也明白过来,她这属于“大事”,季太医肯定是要禀的。   “骁爷知道我身子不适,特特来看我呀?”温宴笑眯眯地问。   霍以骁靠着椅背,刚要继续以“其人之道”回敬,还未来得及说,温宴又继续往下讲了。   “小日子嘛,以后每个月都这样,没什么要紧的。”   霍以骁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小日子”三个字,炸得他有点懵。   他事先压根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也不怪霍以骁迟钝,而是他压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霍以骁小时候,是有几位嬷嬷看顾的,比如温宴很喜欢的邢嬷嬷,但随着他被带回宫中,嬷嬷们都不再近身照顾他的起居了。   他的身边,亲随、小厮、内侍,仅此而已。   霍以骁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姑娘们的那些事情,朱晟是个大嘴巴,偶尔会说几句,有些话本子里也会提及,但听过和看过,只给了他一个认知,却没有立刻往哪儿想。   以至于温宴突然一开口,霍以骁就怔了。   温宴也没想到霍以骁是这么一个反应。   她当季太医禀得明明白白,霍以骁都听见了,没成想,霍以骁压根不知内情。   白天时,为了照顾尴尬的曹氏,温宴才跟着装不好意思,但对着霍以骁,温宴觉得压根没什么。   八年夫妻,小日子都有一百回了,还臊什么呀。   可霍以骁的反应太有意思了,温宴忍不住就想逗他:“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小日子啊,就是……”   “闭嘴,”霍以骁见温宴真就一副要说下去的样子,头痛道,“小姑娘家家的,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温宴才不怕他,笑嘻嘻道:“什么小姑娘,我现在是大姑娘。”   霍以骁气笑了。   病怏怏的小狐狸,那也还是只狐狸。   原本皮有多厚,现在还就有多厚。 第229章 他若是第二俊   比脸皮,霍以骁自认不是温宴的对手。   温宴太豁得出去了。   那所谓的梦里的八年,给了小狐狸一颗熊心豹子胆,闺中姑娘的羞涩、试探,她身上一丁点也没有。   她直接、坦白、毫不掩饰。   是了,小日子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毕竟,在梦里,温宴肚子里都揣着个娃了。   思及此处,霍以骁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先前曾计划过要和温宴约法三章,后来倒是忘了说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和温宴说明白,否则是小丫头片子嘴里没轻没重的。   温宴笑得愉悦,不小心又牵扯到了腹部,“哎呦哎呦”地直抽气。   霍以骁见状,摇了摇头。   脸皮再厚,身体还是会痛的。   罢了,他不跟病人计较,今儿就算了,下回再跟她说。   一面想,霍以骁一面站起身,从桌下的竹篾里取出暖水壶,倒了盏温水,递给温宴。   温宴撑坐起来,接了茶盏,小口喝了。   随着她的动作,毯子散开了些,露出她一直抱在怀里的手炉。   霍以骁看见了,问:“手炉还有热气吗?”   温宴道:“不太暖了,原想着待会儿就该睡了,睡前换个热的。”   说完,温宴就见霍以骁冲她伸出了手,她便把手炉拿给他。   霍以骁接过来,一摸,果然没剩多少暖意了,他走去中屋,交代岁娘换个暖的来,这才又绕回了次间里。   没有急着坐下,霍以骁抬眼往博古架上望去。   果不其然,一只黑猫正翻着肚皮睡得正想。   霍以骁问温宴道:“怎么不抱猫了?”   他记得,温宴喜欢抱猫胜过用手炉,冬天时候,她说过猫儿抱着比手炉舒服。   温宴遗憾地叹了一声:“黑檀儿不喜欢血腥味,躲得老远,没有躲去其他屋子,它已经给面子了。”   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黑檀儿醒了,翻身趴在架子边缘,看着底下的两个人。   霍以骁嗤笑:“怕血腥味还打什么架?”   黑檀儿梦中被吵醒,还受了一句嘲讽,气得一个劲儿龇牙。   霍以骁朝它招招手。   黑檀儿没有跳下来,反而是一个转身,脸朝着反方向,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温宴看着一人一猫,想笑又不敢大笑。   待岁娘送了热的手炉来,霍以骁才没有继续“挑衅”黑檀儿,重新坐下。   暖呼呼地手炉贴着腹部,温宴喟叹了一声,肚子里磨刀一样的钝痛好了很多。   她道:“要不是小日子突然打乱了计划,今儿原是要和祖母一块去武安侯府的,有几个人,我挺想见见的。”   霍以骁以为她是为了平西侯府的事情,便问:“比如?”   “比如,”温宴调皮道,“太保大人的孙儿,以前我和公主就觉得他可俊了,今儿二姐也夸他,我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了,想来定是比从前越发俊气了。”   霍以骁哼笑了声,没接她的话。   小狐狸寻开心呢!   他要是接这话,就上当了。   温宴没有等到霍以骁开口,对方反倒是成竹在胸地看着她。   她立刻调整了策略,细声细语道:“要我说呢,全京城的公子,他若是第二俊,那……”   这一声拖得很长,跟卖关子似的。   可惜听客不买账,依旧老神在在。   温宴也不管,自顾自往下说:“那骁爷就是第一俊,我就觉得你最俊了。”   霍以骁:“……”   他低估温宴了。   小狐狸怎么会说什么“他排第二、就没有人排第一”这样的话呢?   小狐狸从头到尾都想逗他,自然是怎么能坑着他就怎么说了。   而且,这后头,十之八九还有坑。   霍以骁反应快,赶在温宴前头,抢她的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温宴被抢了台词,丝毫不急,反而是连连点头:“对呀。”   小狐狸这是正的能说,反的也能说,霍以骁摇了摇头,没脾气了。   温宴弯着眼,这回是见好就收,把话题又带了回去:“据我所知,武安侯府和案子没有多少关系,侯夫人递帖子来时说,请了好些旧友要与我祖母叙旧,我其实是想去看看,来的人里头有没有’熟人‘。”   霍以骁听得出来,熟人,指的是仇人。   他没有打断温宴,让她继续说。   “很意外,皖阳郡主去了。”温宴道。   提起皖阳郡主,霍以骁蹙眉。   他们的人手还没有紧盯着皖阳,皖阳反倒是一次次地出现在温家人跟前。   她去武安侯府,是恰巧与侯府设宴的日子撞上了,还是她就是冲着温家人去的?   温宴道:“骁爷前回说,若我没有人手盯皖阳郡主,就让我问隐雷借人。可我得歇上几天了,还请骁爷交代隐雷,让他找两个眼生的,看看郡主到底要做什么。”   原本,这种盯梢的事情,交给黑檀儿最是方便。   黑檀儿机灵又敏锐,盯个人,不在话下。   可皖阳郡主认得黑檀儿,甚至,她知道柒大人落网的经过,会认为黑檀儿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一旦她发现黑猫出现在她的附近,就会打草惊蛇了。   “入夜后还好办,黑檀儿借夜色潜伏,不容易被人发现,”温宴道,“白天时候,它跟不了郡主。”   霍以骁应下,道:“我会交代隐雷。”   油灯光暗了些。   霍以骁起身,准备离开。   温宴支着手肘,冲他晃了晃脑袋。   霍以骁见状,问:“脑壳疼?”   温宴轻声道:“我以为你还想再揉揉我头发呢。”   霍以骁的脚步顿在原地,要是不提也没什么,被温宴一说,他突然又回忆起指腹擦过她柔顺发丝时的感觉了。   轻咳了一声,他伸出手,食指在温宴的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小脑袋瓜子想什么呢。”   说完,他快步走到窗边,跳出去后,又反手推上了窗户。   温宴用指关节揉了揉被弹的地方,笑了一阵,让岁娘落了插销。   宅子外头。   霍以骁穿过燕子胡同,不多时,回到了霍家宅子。   隐雷在这里等着他。   霍以骁道:“你找人盯着皖阳,一定得是眼生些的。”   隐雷应下。 第230章 野味   皖阳郡主是永寿长公主的独女。   她的父亲的吴国公的三子房玄卿。   世袭罔替的吴国公府自开朝起,就受历任君王器重,还在临安时,国公府就建在吴山脚下,是城中数一数二占地大、景色好的府邸。   先帝迁都北上,吴国公府自然也随着北迁。   永寿长公主曾看上温宴的父亲温子谅,想招为驸马,温子谅坚决不肯应下这门婚事。   甚至中宫沈氏明里暗里地示意,只要应下,定安侯府就能再传下去,温子谅还是拒了。   这在当年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儿。   后来,温子谅娶了夏太傅的次女,而先帝给永寿长公主定下的驸马就是房玄卿。   婚后,长公主只有皖阳一个孩子,但她还有两个庶子、一个庶女,都是通房丫鬟给房玄卿生的。   永寿长公主没有管过庶出子女,甚至,三个孩子被送回了吴国公府,压根就不出现在长公主跟前。   前些年,沈皇太后还在的时候,她会管管女儿和驸马间的关系。   在她薨逝之后,就没有哪个会管、能管长公主了。   霍太妃不会去多这个嘴,皇上也不会插手妹妹的婚姻,长公主和驸马是明明白白地各过各的。   而长公主养面首,更是直接摆在了台面上,根本不管吴国公府是个什么想法。   毕竟,不管有想法没想法,吴国公府也拿长公主没有办法。   皖阳郡主是一直跟着母亲在公主府长大的。   因着这些年几乎见不着父亲的面,她与房家那儿很疏远。   庶出的妹妹便是站在她跟前,她都未必能认得。   皖阳郡主有太多的好友,太多的消遣了,她才没空去和吴国公府往来。   郡主擅长骑马,会打马球,爱好射箭、投壶,她有无数的乐子。   别人家的姑娘,多是待在闺阁之中,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出一趟门。   皖阳不一样,她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一个白天是待在府里的。   永寿长公主从不阻止女儿出门。   哪怕沈皇太后过世了,这京城之中,又有谁能落皖阳郡主的脸面?   因此,隐雷接下的“跟着皖阳郡主”的活儿,真的不轻松。   这位郡主娘娘,能清早上在城东的铺子里用早点,然后出城上京郊山林里射一整天的兔子、山鼠,踩着城门关闭的时间回城,再去城西头的酒肆里喝大半坛酒。   隐雷甚至记得,去年有几次,郡主换了男装去花楼上左拥右抱吃花酒,还有便是以女儿装扮去楼里逗小倌。   出格得一塌糊涂。   有御史上过折子,指责郡主这样不像话。   可也只是折子而已。   进御书房转一圈,这事儿就算过了。   不过,既然他们爷交代了,隐雷也不可能推说活儿难,夜里认真想了想,就都安排下去了。   一连跟了四天,没有跟出什么效果来。   第一天,郡主去了将军坊,上午看斗鸡,晚上斗蛐蛐。   这曾是先帝爷最厌恶的东西,但随着他驾崩,渐渐在京中冒了头,依旧是纨绔公子们最喜欢的消遣。   皖阳郡主也是这里的常客,开盘下注时,她从不吝啬。   第二天,郡主出城去了围场,许是先前去时没有尽兴,她单独又去了一回。   不满足于骑马,她还入林子,猎回来一头幼鹿。   第三天,郡主上了京郊的山,山上有一座皇家敕造的庙宇,眼下正是挖笋的时候,她在竹林里野了一天,挖出来的笋全给了寺庙,自己又带着人,潇潇洒洒回了城。   第四天……   “今儿就一直在祥得坊听戏,上午进的雅间,午膳也在里头用的,一直没有出来。”隐雷禀道。   霍以骁皱了皱眉头。   皖阳郡主就是皖阳郡主,她这几天里的行事就是她的风格,这几年就是如此的。   可霍以骁又觉得不应当仅仅如此。   他和温宴的想法一致,皖阳郡主一定会有其他的招数,她不会老老实实等着看别人发挥。   “她身边的其他人呢?”霍以骁又问。   隐雷道:“身边伺候的就是那些熟面孔,去将军坊时倒是与认得的人说了会儿话,但具体说了什么……”   后头半截话,隐雷没有说清楚,但霍以骁知道他的意思。   悄悄跟着皖阳郡主的人手,毕竟不是黑檀儿,哪怕再是眼生,也无法凑到郡主跟前,去细听郡主说话。   能不被发现跟踪,已经不容易了。   霍以骁想了想,道:“继续跟着,也不着急出结果。”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敲门声。   隐雷看了霍以骁一眼,便走出去开门。   他们此刻在西花胡同,习渊殿一放课,霍以骁就出宫来了这里。   看看天色,这个时辰会来西花胡同敲门的,应该也只有温姑娘了吧。   果不其然,隐雷还没有打开门,隔着门板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猫叫。   待门一打开,一只黑色的影子窜了进来,迅速地往里头跑去。   温宴笑着进门来,后头的岁娘手里还提着食盒。   霍以骁也听见了猫叫。   黑檀儿从鸳鸯厅的南门进,北门出,目不斜视,眼睛里压根没有霍以骁,直跑到了池子上的桥面上在停住。   它寻了最好的观景位,趴下身去,探着脑袋看它的鲤鱼。   一条又一条的,还是这么胖,还是这么漂亮,深深吸引了它的目光。   霍以骁站在池边看它,不由笑出了声。   温宴以前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狐狸嘴巴没边,各种花言巧语,能一句一句往外蹦。   所谓的三秋思念,自然是信不得的。   现在,黑檀儿给霍以骁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要不是它身形灵活,刚那一扑,怕是会扑进湖里去。   思念之情,澎湃极了。   看得他想把黑檀儿扔到水里,和它最爱的红鲤鱼团聚团聚。   当然,霍以骁不知道,黑檀儿也是这么想的,它想把霍以骁弄下水,把红鲤鱼抱上来。   鸳鸯厅里,温宴已经摆好了桌。   霍以骁迈进去,呼吸之间,春笋、野菜的清香扑鼻而来。   这是春天的味道。 第231章 听戏   温宴正交代岁娘去温酒,见霍以骁进来,朝他笑了笑。   “这笋和野菜是昨儿才从山上挖的,”温宴道,“昨儿晚上,乌嬷嬷炒了一盘笋片,极其鲜美。听说,祖母年轻的时候,最是喜欢吃笋,可她昨儿一口都没有吃。”   霍以骁随口就接了话:“为什么?”   “笋对胃不好,”温宴道,“祖母讲究养生,她年轻时损过胃,现在再是喜欢,也不尝了,怕尝了就停不下来。”   霍以骁笑了笑。   “倒是野菜羹,她喝了一碗,说是鲜得舌头都掉下来了,”温宴又道,“今儿我让乌嬷嬷又煮了一碗羹,骁爷也尝尝。”   霍以骁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羹汤上,应了声“好”。   温宴给他舀了一碗。   她细细碎碎的话不少,霍以骁回应的字不多,但温宴很适应这样的节奏。   有来有回,皆是日常琐事。   霍太妃曾经说过,人与人相处很有学问。   有些人之间只有大事,一二三四列完了,就只余下沉默了。   而有些人之间,细碎的茶米油盐都能说上很久。   前面一种,是同盟,而后面一种,是亲人。   温宴那时候想,她和霍以骁之间,不止是同盟,而且也是亲人。   她要说得清楚大事,也要能说“废话”。   她就这么和霍以骁一点点地处,靠时间和细心来推动进展。   上辈子,她成功了。   这辈子,一切回归开始,但她有满满的经验。   岁娘送了酒进来,而后又退了出去。   温宴给霍以骁倒了一盏。   霍以骁挑眉:“春天了,天气转暖,还得吃温酒?”   “寒酒伤身,尤其伤胃,为了让你在我祖母这个岁数时,还能吃上炒笋片,还是温酒好。”温宴道。   霍以骁“呵”了声,他对笋片可没有这么热爱。   温宴给自己也添了一盏:“再说了,我也要喝两口。”   霍以骁提杯的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了温宴身上。   他没有闻到血腥气。   “你……”他动了动的唇,有些不知道怎么问,干脆抿了口酒。   小狐狸没脸没皮,他没有那个功力。   温宴却是很能辨明白他的意思,直接道:“小日子走了呀。”   姑娘家初潮,头几个月不太稳定,时间上也说不准。   温宴倒不介意和霍以骁讲解讲解,但她怕浪费了这一桌子的菜肴。   等下霍以骁听不下去,搁筷子走人了,这菜就全凉了。   霍以骁险些叫酒呛着,按了按眉心,他干脆地转了话题:“隐雷派人跟了皖阳四天,她昨儿也出城挖笋去了。”   温宴道:“她倒是好兴致,不过,眼下确实是挖笋、挖野菜的好时节。乌嬷嬷还说,野菜有些多了,改明儿和着肉馅包饺子吃。”   “乌嬷嬷去挖的?”霍以骁问。   “哪能呐,”温宴笑道,“大哥去挖的。”   温家这一辈的三兄弟,温章、温珉在玉泉书院念书,温辞还在临安时,拜在青竹书院的凌先生门下。   凌先生虽比不了玉泉书院的方大儒,但在临安城也是名气响当当的。   温子甫念书时就跟了他很多年。   因此温辞开蒙时,就被温子甫教给了凌先生,一直念到了进京前。   温辞要走科举路,进京后自然也不能放松学业,便拜到了凌先生的师兄、杜老先生的门下。   杜老先生开了家书院,京中不少官家子弟在他跟前学业。   昨日,老先生带他们出城,登高踏青、挖笋挖野菜,让他们动手,也让他们动脑,回来就得写一篇心得文章。   温宴记得,温辞把一箩筐野味交给乌嬷嬷之前,就进书房去了。   待温子甫回来后,好似还替温辞评说过文章。   既然提起了皖阳郡主,霍以骁也就没有吊胃口,把隐雷这几天跟着人的状况都说了。   “跟着的人到不了近前,只能知道她去了哪儿、大致做了什么,”霍以骁不疾不徐道,“但是不是和身边人商议了什么,交代过什么,就不清楚了。”   温宴端着碗,小口抿着野菜羹,点了点头。   这也是料想之中的。   郡主就是郡主,陌生面孔要到她跟前去听消息,那是不可能的。   “打猎、骑马、听戏,”温宴嘀咕着,“她倒是挺有意思的,她去哪里听戏了?”   霍以骁道:“祥得坊,就在北大街边上,我们这儿过去,差不多两刻钟。”   温宴的眼珠子转了转,冲霍以骁莞尔一笑。   霍以骁睨着她,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温宴道:“也没什么主意,就是想去听戏了。我好久没有听过京里的戏了。”   京城百姓爱听戏,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这也是受了宫里的影响。   沈皇太后和霍太妃两人,那么多年下来,很少有想法一致的时候。   只有两件事,她们两人是相同的。   一是当年辅佐还是皇子的皇帝登上龙椅,二就是听戏。   这两位爱戏,因此这么多年,不仅宫里养着唱戏的,京城中也有很多戏班子,这些戏班子都盼着能唱出名头来,进宫给贵人们唱一回。   温宴还是公主伴读时,逢年过节,宫里唱戏,她都会去听。   倒不是当时年幼的她真的多喜欢,而是沈皇太后和霍太妃要听,中宫俞皇后自然要起表率,让嫔妃、公主们都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第二年,皇太后薨逝,禁了这些。   待出了丧,才又重新开唱。   温宴听得多了,也听出些滋味,尤其是后来嫁给霍以骁,她经常陪伴霍太妃,甚至还能唱上两段,给霍太妃逗个乐。   霍以骁没有跟温宴细细掰“好久”到底是多久,见今儿时辰还早,便答应了。   饭后,黑檀儿和它的红鲤鱼告别,隐雷备了马车,把他们送到了祥得坊。   这儿有好几家戏馆,正是一天里热闹的时候。   祥得坊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场了,门口客人不断,温宴跟着霍以骁上了雅间。   隐雷小声禀着:“刚才来回过了,郡主半个时辰前离开的,已经回公主府去了。”   霍以骁颔首。   温宴站在临街的窗边,皱了皱眉头。 第232章 榆木疙瘩   北大街是京城里的老街了。   对本朝而言,临安城是旧都,这里是迁都后的新京城,但往前推去,这座城池曾是一些旧王朝的都城。   建城早,发展也久。   哪怕本朝建都临安城,在先帝爷迁都之前,这儿也没有没落。   临安在江南,这里是北方。   一南一北,各自繁华。   待迁都之后,这里“重新”成为了京城,越发蒸蒸日上。   而这北大街,顾名思义,是城中居北。   几百年前就有了这条街,从这头走到那头,便是脚程快的,也得走上两三刻钟。   也正是因为它历史久,两边的铺面被塞得满满当当,待临安随着北上的“大户”想挤进来时,就腾不出地方了。   价高、楼又相对旧,最初老人和新客还你来我往切磋了过,后来,那些大户干脆另辟蹊径,把与北大街平行的隔壁街给盘活了。   不过两三年,新的金楼、当铺、成衣铺子、胭脂香露店在边上一家一家开出来。   北大街这儿最初还不当一回事儿,渐渐的,他们的生意就全被抢走了。   因为,城中的公候伯府、一二品大员,他们都是从临安来的。   他们的喜好、眼光还是以前在南边的那一套,跟着他们入京开铺子、拓生意的,原就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他们以前就采买惯了的。   有贵人们捧场,京城里的有钱人也愿意试一试,也算是与贵人们结交的一种方式。   如此又过了几年,隔壁的那条街,成了京城北侧生意最是繁华的地方,真正取代了北大街。   北大街的老铺子们为了生存,有不少瞧准了时机,把店子开去了隔壁,有些反应慢的,就留了下来。   迁都至今,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南北的习惯、爱好逐渐融合,贵人们也不再事事以江南的那一套为先,但北大街的沉寂却无法逆转。   可它也走出了一条新的路子。   大街两侧,不再是大金楼、大当铺,而是戏班子、小茶楼、旧书铺子,比起那侧的繁华,这里更接地气。   温宴站在窗边,看着底下的街道。   刚才过来时,她透过帘子,甚至看到过一家卖关外香料的小铺面。   还有几家灯火通明,温宴问过霍以骁,那几家是小赌坊。   这条街上五脏俱全,但它不像是皖阳郡主会来的地方。   皖阳郡主毕竟是郡主。   这条街上也有斗鸡斗蛐蛐的小馆子,真要去查,怕是能找出七八家来。   出入的都是有些闲钱的百姓,或是家境极普通的小官小吏人家子弟。   郡主想斗鸡斗蛐蛐,毫无疑问,她会去将军坊。   那里才是贵人们聚集的地方。   跟了郡主几天的人也证实,皖阳前几天去了。   再说看戏。   京城里的戏馆、戏班子也能分个三六九等。   名气更大些的,隔壁那条街上就有。   前世温宴去过那儿,整个戏馆搭得很是出众,戏台、雅间、大堂就不说了,还有园子游廊,戏班子曾经入宫唱过戏,风头盛着呢。   祥得坊与之相比,只胜在“悠久”上。   老字号了,能叫得出名字,要说这地方有多好,戏唱得又有多好,那还真不见得。   皖阳郡主却偏偏来了这里。   温宴看了一会儿,转过身与霍以骁说了自己的想法:“总不能是郡主看上了哪个角儿,想收回去当面首吧?”   霍以骁:“……”   他算是听多了温宴的胡言乱语了,要不然,一口茶又要呛着。   小狐狸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温宴看霍以骁的表情,就知道他“头痛”了,又起性子逗他:“养面首很奇怪?那是公主、郡主,养几个面首,不是常有的事情吗?”   霍以骁:“……”   古往今来,养面首的贵女有名有姓的就不少,确实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只要别闹得太过分,宫里不会管,御史们也懒得说。   毕竟,你情我愿的事情,甚至很多事情,驸马、仪宾和他们家中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夫妻各玩各的,谁也不碍着谁。   皖阳郡主虽然与温宴差不多大,但她的母亲是永寿长公主。   长公主是出了名的养面首,耳濡目染下,皖阳郡主真看上个戏子,也说得通。   思考归思考,霍以骁并不想和温宴讨论“郡主养面首”这事儿。   他的喉头滚了滚,直接釜底抽薪:“你的意思是,成安也得养几个?”   这下,轮到温宴懵了一下。   霍以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   让小狐狸吃瘪,可不是容易事。   温宴愣了会儿才回过神,道:“公主更想养猫。”   “咳……”   先前没有呛着的茶,到底还是呛到了。   温宴弯了弯眼睛,收获了这一次胜利。   戏开唱了。   依依呀呀地。   霍以骁这些年也陪霍太妃听了不少,但始终没有听出趣味来。   偏他最近作息正常许多,这个时间也不犯困,只能靠坐着闭目养神。   温宴好像是真的来听戏的一样,时不时还叫声“好”。   黑檀儿就趴在边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拍。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观察了会儿,发现黑檀儿这拍得还挺符合戏词的节奏。   这是一只会听戏的猫。   霍以骁轻笑了声,暗暗想,既这么喜欢听戏,下回让小狐狸和小黑猫陪太妃娘娘去听。   毕竟,他是个彻头彻脑、听个热闹的门外汉,好坏都说不上,霍太妃好几次都说,他陪着听戏,没劲儿。   说归说,之后若要看戏,太妃娘娘还是会叫上他。   霍以骁明白,霍太妃就是喜欢他陪着,哪怕他是个对唱戏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所以,陪还是得陪,但开窍的事儿,就交给温宴吧。   黑檀儿再捧个场,也能让太妃娘娘高兴些。   术业有专攻。   温宴一直听到了散场。   霍以骁站起来活动筋骨,问她:“如何?”   温宴道:“还可以,经营了这么久的戏班子,总得有些本事,但我全听下来,不觉得这儿值得皖阳郡主听一整天。”   甚至,她先前一个劲儿盯着台上的人看,也没有发现哪一位能被郡主相中、当面首的。 第233章 玉兰   前世时候,温宴曾经见过皖阳郡主的几个面首。   那几个都是为了皖阳、对霍以骁大不敬的,温宴记仇,一张张脸都刻在脑子里。   模样、身形各不相同,但他们也都有相似之处,那些相似的点,就是皖阳的喜好。   刚才在戏台上,温宴没有看到任何一人,能附和皖阳的那些喜好。   也许有浓重的戏妆遮掩的缘故?   温宴正琢磨着,跑堂的小学徒敲门进来了。   这些学徒都是戏班子的人,他们还没有资格站上台,就给客人们倒茶送点心。   进来的这个看着十岁出头,面红齿白,眼睛有神。   他先添了茶,然后问道:“两位客人是头一回来吧?今儿这戏如何?还请客人给些建议。”   他见过很多客人,从衣装看,这雅间里的客人就是有钱的主。   不仅不能得罪,最好是能经营成常客。   霍以骁没有评说,直接打了赏。   温宴心思一动,问道:“你们祥得坊最有名气的角儿是哪个?”   那学徒道:“最有名气的就是徐慧秋,客人刚才听的那场,唱芳姑的就是他。”   “是他呀,”温宴笑了笑,“听着还有些意思。”   霍以骁看了温宴一眼。   他刚才没有仔细听,这会儿对不上号,甚至连芳姑是哪一个角色都没有弄明白。   温宴继续问那学徒:“他只唱晚场?白天的场子,又都唱些什么?今儿白天唱的呢?”   学徒一一答了。   温宴记在心里,道:“明儿白天还唱这些?”   “是,”学徒答道,“这一旬,都是这么安排的。”   一问一答间,其他雅间、大堂里的客人都渐渐散了,喧嚣了一整天的戏馆静了许多。   温宴起身,与霍以骁道:“我去转转。”   “转什么?”霍以骁不解。   温宴笑着道:“我改明儿还想来,我得看看,这楼上的雅间,哪一间的视野最好,能看得最仔细。”   霍以骁:“……”   他不信温宴这鬼话。   这戏难道好到了值得明天来继续听的?   小狐狸肯定有其他打算。   霍以骁没有着急问,慢悠悠站起身来,道:“我陪你一块转转吧。”   学徒很热情地引着他们转,刚才客人给的赏银多,他一边走一边给介绍。   雅间有十来间,温宴走走看看,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霍以骁走了三间,突然心思一动,有些明白温宴的想法了。   他落后几步,招呼了隐雷到跟前:“皖阳今儿坐的是哪一间?”   隐雷道:“说的是玉兰。”   霍以骁颔首,又跟了上去。   他们看到的第六间就是玉兰。   霍以骁背着手进去,左右望了望,道:“我看这间就不错。”   一直默不作声跟着的公子突然发了话,小学徒赶忙接腔:“这间算是咱们这儿最好的几间雅间之一了,从这个方向看戏台,一清二楚,没有任何的遮挡。   临街的这一侧,比起直接对着北大街的那几间,显得安静些。   不管是生意好、还是不好的时候,这间很少会空着。”   温宴冲霍以骁眨了眨眼。   她听霍以骁开口,就知道她猜到了自己的想法。   “我也觉得不错,”温宴道,“明儿这间空着吗?”   小学徒道:“明儿不得空,已经叫客人给订下了。”   温宴轻叹一声,表示惋惜,最后还是选了今儿坐的那一间。   小学徒高高兴兴送他们离开。   温宴上了马车,交代了他一句:“我明儿穿男装出门,你可别不认得我,不让我入座。”   “哪儿的话,”小学徒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们看人,不看装的是男装还是女装,是看骨相。”   温宴笑了起来。   待马车驶离,霍以骁嗤了声:“就一学徒,还看骨相。”   温宴笑道:“也许人家眼神好,就是唱得还不行呢?”   霍以骁没有再评说,而是道:“明儿让隐雷给你拨个人,只岁娘跟着你,遇上什么事儿,你们连打架都不会。”   温宴乐不可支,她就听个戏,关打架什么事?   霍以骁就是不放心她而已。   温宴心知肚明,也没有拆穿他,老老实实应下了。   翌日,温宴带着岁娘到了祥得楼。   她们两人来得算早的,被小学徒引到了雅间。   温宴一坐下,问:“玉兰那间的客人来了吗?”   小学徒道:“还没有来,依昨儿定的时辰,差不多该到了。”   上了茶水,小学徒先退了出去。   岁娘按照温宴的交代,小心谨慎地开了一条门缝,这里,刚好能看到玉兰的门。   她就这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玉兰的客人出现了。   岁娘瞪大了眼睛,看到几人进去,她才关上了门,转头冲温宴点了点头:“爷猜得没有错,是皖阳郡主,小的看到她的脸了。”   温宴喝了口茶。   接连两天来。   难道是这唱白天场的戏子之中,有她一眼相中的?   温宴一直听到了日薄西山。   她依旧没有在戏台上发现有哪一个是特别合皖阳郡主的眼缘的。   岁娘留心着玉兰的动静,道:“门开了,郡主出来了,下楼了……”   温宴站到了窗边,看到皖阳郡主出了祥得坊,跳上了马车,很快,马车便驶离了。   确定郡主走后,温宴大步去了玉兰那间。   小学徒跟了上来:“那儿还未打扫,客人若是夜里想在那间听,等我们收拾好了,我来请您。”   温宴道:“无妨,我就是看看。”   念在赏银的份上,小学徒不好阻拦,便干脆跟着温宴进去。   温宴直接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   昨晚上被夜色笼罩的街景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如小学徒说的,这一侧比起北大街,不过就是拐了个弯,却仿若是两个地方。   这一片安静多了。   一眼看去,不远处有一家书局铺子,边上是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再往远处看……   温宴睁大了眼睛,双手按在窗台上,她几乎是扑出了半个身子。   “您小心!”小学徒被吓了一跳。   再远一些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座院落。   温宴不认得那里,但她看到了其中出入的人。   读书人打扮。   那是一家书院。   温宴看到的身影,正是温辞。 第234章 相去甚远   温宴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身影。   按说,以祥得坊和那处书院的距离,温宴是不可能看清里头走动的人的五官模样的,她的眼神再好,却也不是千里目。   可那个轮廓,那个衣着,的确是温辞。   满打满算,温宴从温泉庄子回家、与家里人一起居住,也就是半年多一点而已。   这些时日,足够温宴与温慧、温婧亲近,但她和温辞却没有那么熟悉。   因为男女有别。   她和姐妹们能凑在一块说话、打趣,但温辞不会参与进来。   温辞是男儿,他得念书,得交友,他到桂老夫人和曹氏这儿问安,也未必能碰到自家妹妹们。   尤其是在临安时,偌大的定安侯府,前后院分明,温宴又住在最角落的熙园,她遇上温辞的次数屈指可数。   也就是来了京城后,燕子胡同的宅子就前后两进,才能每天都打个照面。   也仅仅只是照面而已。   温辞太忙了。   他初入京城,换了书院,先生和同窗也都是陌生的。   他得适应先生们讲课的风格,也得和同窗交流,还得完成温子甫给他布置的各种功课,以至于他给桂老夫人问安都是匆匆忙忙的。   当然,老夫人不会抱怨子弟忙碌。   读书就是需要刻苦。   有人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有人七老八十还只是个童生,区别不仅仅是天分,更是勤勉。   定安侯府再没落,哥儿们也不用愁吃喝,不用为了束脩烦恼,不用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担心无法拜到有水平的先生门下。   他们只需要认真念,就可以了。   桂老夫人总共三个儿子,不说天资卓越的温子谅,被出众的哥哥掩盖了锋芒、相对平庸的温子甫、温子览也能考了功名,入朝为官,老夫人在子弟念书上是很规则分明的。   可以为了念书而顾不上在长辈跟前尽孝,但虚度光阴、把时间费在与长辈撒娇上,老夫人第一个赶人。   就因为老夫人这性情,曹氏都不敢埋怨温辞念书太苦,愁儿子没工夫和她多说些话。   如此氛围下,即便前后两进,温宴见着温辞时,也就是匆忙问安。   “大哥安好。”   “三妹安好。”   仅此而已。   明明没有那么熟悉,但温宴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前阵子裁新衣时,曹氏给温辞也做了两身。   新衣送来,曹氏打开检查,还夸过那裁缝手艺不错,给温辞做的衣裳挺括极了,待穿上肯定精神。   现在,温辞穿的就是这身,他站在书院的院子里,背对着祥得坊的方向,与同窗们说着什么。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   她只知道,温辞是在杜老先生的书院里念书,叫作香居书院,因为有杜老先生这位山长,在京中很是出名。   只是温宴并不清楚,香居书院就在这一带。   离北大街如此之近。   近到站在祥得坊的雅间里,能看得一清二楚。   温宴扭头看了眼戏台方向。   因着散场了,上头只有几个学徒在操练。   温宴昨儿看了夜场,今儿又听了日场,她不觉得这个日场值得皖阳郡主接连来两日。   她收回目光,又继续望着香居书院。   皖阳郡主看的恐怕是这个方向吧?   如此距离下,她若是想看清楚,可能手里还有千里镜。   温宴问那小学徒道:“这间雅间,明儿也有客人定下了吗?”   小学徒答道:“定出去了,之后的半个月都被定了。”   “同一位客人?”温宴又问,“与今儿的是同一人?”   小学徒没有想到温宴会问得这么细,但这也不至于不能说,他就点了点头。   温宴道:“她这么追戏,是不是有喜欢的角儿?她给的捧场银子不少吧?”   小学徒有些迟疑。   岁娘看在眼里,塞了把铜钱过去。   小学徒收下了,道:“那倒没有,这间的客人没有捧谁的场子。”   虽然猜到了,但这个答案落到耳朵里,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散了。   皖阳郡主就是来盯着温辞的。   她这么观察温辞,到底是想做什么?   盯了两天的书院,看这包雅间的意思,之后半月还会再盯着,前几天,杜老先生带学生们去踏青挖笋挖野菜,皖阳郡主也去挖了……   温宴可不会天真地以为,皖阳郡主就是单纯地看上温辞了。   温辞不符合郡主的喜好。   永寿长公主年轻的时候,喜欢温子谅那样的公子。   温润、俊秀,有着浓浓的书卷气,与温和的表象不同,骨子里更正直、坚毅。   而作为温子谅的侄儿,温辞没有到大伯父那样的高度,但气质上是同一种人。   若今儿盯着温辞不放的是长公主,温宴还好理解一些,兴许是长公主勾起了曾经的回忆和念想。   但皖阳郡主和她的母亲,喜好截然不同。   皖阳喜欢妖娆的、柔软的。   用前世时邢妈妈气急之下的点评,那就是“男狐狸精”。   若是不提身手,柒大人的那张脸,才符合皖阳郡主的心意。   温辞与之,相去甚远。   总不能是皖阳要大发孝心、给永寿长公主挑人选吧?   得亏,温宴昨儿心念一动,来这祥得坊探探皖阳在打什么主意,哪怕昨夜没有收获,她又来听了日场,若不然,她也无法发现这些。   入夜之后,从这窗子看出去,根本发现不了。   或者说,她现在看到了也是运气。   要是授课时间,温辞在室内而非院子里,温宴也根本不会留意到。   温宴想了想,她得提醒温辞。   思及此处,温宴带着岁娘出了祥得坊,上了马车,直接回了燕子胡同。   温宴要等温辞,便没有往西花胡同去。   岁娘留心着前院的动静,直到酉时都要过完了,才匆匆回来报,说温辞刚回来。   温宴披了件外衫,换了声“黑檀儿”。   黑猫从博古架上跳下来,跟着温宴到了前院。   温宴指了指温辞住的东厢房。   黑檀儿会意,迈着步子到了廊下,一个跃身就从半启着的窗户里跳了进去。 第235章 遗憾   东厢房是温辞的住所,也是书房。   他此刻刚刚换了身衣裳,在书案后坐下,捧着一本书翻看。   黑檀儿跳进来,冲温辞喵了一声。   温辞讶异地看着它。   这猫儿在家中金贵着呢。   平时不是在后院晒太阳,就是在水缸边看鱼,很少会到前院来。   温辞起身,想去抱它,被黑檀儿躲开了。   而后,外头传来温宴的声音,唤着“黑檀儿”。   温辞把窗户又推开了些,道:“三妹,黑檀儿跑我这儿来了。”   温宴提着裙子过来,道:“大哥给我开个门,我来把它带回去。”   虽说这个时候,温宴进温辞的书房并不合适,但抓猫而已,灯火通明的,温辞也没有想那么多,便依言开了门。   温宴进屋,把趴在书案下的黑檀儿抱出来。   “大哥刚回来?”温宴揉着猫儿的脑袋,一面往外走,一面问,“书院要念到这么晚?”   “与几个同窗一道用了晚饭。”温辞答道。   “哪家店子?好吃吗?”温宴笑了起来,也不等温辞回答,继续问道,“说到吃的,大哥挖回来的笋和野菜真鲜,你们去哪儿挖的?”   温辞弯了弯唇:“就城外山上,我说不清地方,记得离惠安寺不远,我们有去看寺中的碑林。”   温宴在京中的时间更久,对城郊也更熟悉些。   惠安寺在半山腰上,香火一般,胜在碑林,其中有古往今来许多文人的墨宝,很值得读书人研究、学习。   杜老先生带学生们出游,去此地看看,也是寻常。   而皖阳郡主去的确不是惠安寺附近,她登得更高。   不过,却是同一处山道。   温宴走出厢房,站在廊下,斟酌着用词,道:“扫墓回来那天,我们半道被拦下,后来去了围场,当时来唤我的其中一位是皖阳郡主。”   温辞不知温宴何意,等着她继续说。   “哥哥若是遇上她,千万离她远一些,”温宴道,“她可能会接近你,且不怀好意。”   温辞怔住了:“你……”   说话最怕挑不明。   温宴既然开口了,干脆也就说明白。   “哥哥去武安侯府那天,皖阳郡主也在,侯夫人当天是请了一群老夫人说话的,郡主不请自来,说是想寻侯府的姑娘们说话。   你去惠安寺那日,郡主去了更顶上的皇家寺院,挖笋挖野菜。   昨儿、今儿两个白天,她在祥得坊定了个雅间,从那窗子恰恰能看到香居书院,听祥得坊的人说,她之后还定了半个月。   哥哥,她十之八九在盯着你。   虽然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总归不是好事。”   温辞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一阵,才道:“三妹,你在查郡主?”   温宴也不避讳:“哥哥总不会以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们温家在京城就没有仇家了吧?”   “郡主……”温辞有些纠结,半晌道,“我今晚上见过郡主。”   温宴的眸子倏地一紧。   她今晚还没有见过霍以骁和隐雷,自然不清楚皖阳郡主离开祥得坊之后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她跟你说了什么?”温宴问。   温辞神色有些闪躲,似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有些话,听别人说是一回事,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那是一个姑娘家的心里话。   说给旁人听,哪怕那个旁人是自家妹妹,温辞也不好开口。   温辞是这么想的,自然也就这么说了。   温宴暗暗叹息,这是温辞的君子之风,她了解,但她不能不问。   “你要是对着我说不出口,要么去祖母那儿,要么去找叔父。”温宴直白道。   温辞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又松开,厢房里的灯光从他背后透出来,他的耳朵全红了。   并非是心虚,而是真的难以启齿。   “她说,”温辞纠结再三,终是道,“她说长公主对驸马有许多不满,她以前一直不知道,父亲明明也是很出色的一个人,为何母亲却看不上。   她听说过长公主以前对大伯父的追求,她也见过大伯父,但她却不能理解为何长公主念念不忘。   因为她见到的大伯父已经是中年人了,有了妻子儿女,经历过了官场磨砺,与长公主初见时的那人已经有了变化和不同。   直到她见到了我,才明白那种惊艳,因为我现在的年纪,和当时的大伯父差不多。   同样的初入京城,同样是读书的公子,没有官员的圆滑。   长公主至今还是遗憾,当年大伯父没有做她的驸马,以至于这么些年,她依旧在寻找当初的感觉。   郡主说,她不想遗憾……”   话尽于此,再多的,温辞是说不出口了。   温宴抿着唇,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明明夜风不算凉,她都一身的冷汗。   黑檀儿舔了舔温宴的手。   温宴这才察觉到,她甚至是在颤抖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   有前世的经历在,温宴自认“见多识广”,为了报仇,她算计过很多人,也双手沾过鲜血。   哪怕是重新再复仇一次,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更多的心思是放在了,把复仇变得比前一世更简单一些,更快捷一些。   可直到此刻,温宴突然发现,她还是会有紧张的时候。   比如说,皖阳郡主这样,在她的身边,吐着信子,蠢蠢欲动,如一条蛇。   这条蛇,会咬在温宴最看重的人与事上。   前世,皖阳咬了霍以骁,那些画、那些诗,让温宴气得浑身发抖。   现在,皖阳的目标是温辞。   不管这一口怎么咬,定然会咬得温宴通体冰凉。   似是看出了温宴的状态不对,温辞柔声唤道:“三妹?”   温宴抬起头,看着温辞,认真问:“你信她吗?”   温辞道:“我……”   温宴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我不信她。”   温辞垂下了眼帘:“我知道。今儿太晚了,你平复一下,我也理一理,我们改天再说吧。”   这个当口上,各自退一步,理清思路,的确是个好主意。   温宴颔首,抱着黑檀儿往回走。   温辞目送她离开,缓缓关上了房门,末了长叹了一声。   温宴入了二进院子,却没有回西跨院,正屋还亮着光,她想了想,去敲了门。 第236章 两条船会翻   宁静的夜里,敲门的声音很是明显。   青珠从里间出来,轻声问着:“是谁呀?”   “青珠姐姐,”温宴答道,“我寻祖母,有事儿要说。”   青珠听出是温宴的声音,便回去禀了一声,待桂老夫人点头,这才引了温宴进来。   内室里,桂老夫人坐在床边,正在泡脚。   水桶里冒着热气,还有浓郁的药味。   老夫人素来讲究这些,连泡脚的方子都是依着四季、身体状况来调整的。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桂老夫人眯着眼,眉宇之间透着几分倦意。   她作息极有规矩。   都说老年人觉少,但她很少失眠,一到点儿就差不多要睡了。   温宴既来了,便是打定了主意说:“有一事,我得赶紧让您知道。”   桂老夫人挑眉。   从情感上,她不喜欢温宴,但从利益上,温宴就是她的掌上明珠。   温宴做事向来有想法,能让她大晚上的过来,必定是要事。   桂老夫人打起精神来:“你说。”   “是大哥和皖阳郡主的事情……”   温宴思路清晰,说了皖阳郡主这几日的行踪,又说她已经接近了温辞。   “我刚听大哥的描述,他似是有些犹豫迟疑,”温宴道,“我觉得这事儿不妥。”   桂老夫人抿着唇,按了按眉心。   皖阳郡主……   那是郡主娘娘。   从身份上就不一般。   “宴姐儿是认为郡主不怀好意?”桂老夫人问。   温宴颔首:“我与她打过很多交道,她喜欢的可不是大哥这一种的。”   桂老夫人轻笑了声。   她这把岁数了,所谓的喜欢不喜欢,看得比年轻人明白。   真论起喜欢来,哪有什么这一种那一种的,遇着之前说得再天花乱坠,等遇上了那人,所有的条条框框就全推翻了。   再者,许是母女天性,当娘的喜欢温子谅,做女儿的就瞧上了温辞。   当年永寿长公主为了让温子谅做驸马,什么条件都敢开,若是温辞能搭上这条船……   桂老夫人的视线落在了温宴身上,心里直擂鼓。   她看到的不是温宴,而是温宴身后的霍以骁,是霍家、霍太妃。   她深吸了一口气。   错了!   险些就想错了!   一条船能上,两条船那是会翻的!   温宴以前曾经说过,因着朝堂、后宫的那些关系,皇上与沈皇太后的关系并不算融洽,霍太妃和沈家就不是一个路子的。   这时候讲究什么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让温宴走霍家路子,温辞走沈家路子……   怕是鸡飞蛋打,全完蛋!   桂老夫人问道:“你了解郡主,你以为她想做什么?”   温宴笑了笑。   论作戏的修养,桂老夫人是一等一的有本事。   她心里想的,一般都不会流露在面上。   可兴许是今晚困顿了,温宴敏锐地从桂老夫人的神色里看出了她的心路。   老夫人是心动了,只是又忍下了。   自家祖母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温宴便道:“若能有个郡主嫂嫂,对我们定安侯府是极大的助力,别说祖母您心动,我也心动。   今儿要是别人家的郡主,我与人唱一两个月的手帕交,也得把人哄得开开心心,与大哥情投意合。   可惜,那是皖阳郡主。   永寿长公主的女儿,她能真心待大哥?   她若是时不时跟您说些与父亲有关的陈年旧事,长公主又来说什么当年没有成为您的儿媳妇,现如今这样那样,您都得笑眯眯听着。”   桂老夫人:“……”   她一个字都不想听。   错过的不可怕,错过的“好事”天天在耳边转,那才是糟心里的糟心。   她怕费尽力气养出来的长命百岁,被活生生气没了。   那她这些年受的苦、遭的罪,不是白瞎了吗?   温宴知道老夫人听进去了,又道:“我若是皖阳郡主……”   那能做的事儿多着呢。   她能洋洋洒洒写一篇布局文章给桂老夫人过目。   佯装真心实意,实则无情无义,传扬开去,那就是温辞自不量力追着皖阳郡主跑;   要么就哄着温辞,让他与亲人们生嫌隙;   或是让温辞沉迷玩乐,不再刻苦读书。   “骑马打猎也就算了,她还极喜欢斗鸡斗蛐蛐,是将军坊里的熟客,这得亏是不在临安城,否则能夜夜在西子湖上吃花酒,比公子们还潇洒,”温宴道,“您想想,先帝迁都为的是什么?我们定安侯府又是因为什么败的?真让郡主把哥哥引去斗鸡斗蛐蛐,您还健在,侯府匾额指不定就被撤了。”   青珠正伺候桂老夫人泡脚,听的是背后直冒汗。   三姑娘就是三姑娘,全府上下,最敢说的就是她了。   当着老夫人的面说撤匾额……   啧!   老夫人怕是气都顺不了了。   她悄悄抬眼打量桂老夫人,果不其然,老夫人的眸光晦暗。   只是下一瞬,青珠就愣怔了。   桂老夫人反常的,笑了起来。   这是气极反笑?   青珠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了。   事实上,桂老夫人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愉悦。   撤匾额固然难听,但温宴这一番口述,太让她高兴了。   看看,这就是聪明人!   能猜测皖阳郡主的心思,不正是因为,宴姐儿就是个会算计、会挖坑、能掀起风浪的人吗?   也是,没这点掌握人心的本事,怎么能让四公子护着捧着呢?   作为府里唯二的聪明人,桂老夫人觉得,她操透了心。   “宴姐儿,”桂老夫人不疾不徐道,“你明白,可辞哥儿未必明白,我会让你叔父与他交代两句,但……”   难得的,老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嫌弃。   儿子、孙子,她都嫌弃!   温家的这几个男人,呵!   看人不见得有多少敏锐,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情种。   温子谅说拒了长公主就拒了,说要娶夏氏就娶了,仗着天南海北,主意比天大,她都劝不到;   温子览的心全扑在安氏身上,安氏出身普通,见识也一般,在老夫人眼里,就是上不得台面;   温子甫就别说了,那颗脑袋瓜子,比他媳妇儿还不如呢!   三个儿子,长处是有,这短处……   温辞要是随了他那个“二愣子”爹,指不定被郡主给骗得团团转! 第237章 复杂   温宴见桂老夫人心里有数了,便没有多留,起身退了出去。   院子里,能听到外头更夫打更的声音。   穿过月洞门时,温宴又看了正屋一眼,里头的灯已经熄了。   这已经是桂老夫人歇息的时候了。   老夫人对作息吃食如此讲究,轻易不会坏了自己的规矩。   事实上,桂老夫人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入眠。   身体里的那些困倦,在听了温宴的一番话之后,消失无踪。   老夫人这会儿清醒极了。   越是清醒,越是无力。   所谓的感情事情,是不可能靠三言两语就改了性的。   若是姑娘家,长辈们手段强硬些,八成还能有回转的余地,可若是爷们……   桂老夫人作为过来人,看得太多了。   真到了温子甫、温子览这个年纪,做事还会有七分斟酌,考虑利弊,分析进退。   怕就怕,十六七岁愣头青,血气方刚,根本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   桂老夫人强势了一辈子,拦不住温子谅娶夏氏,也拦不住温子览娶安氏。   她前些年能把安氏摁在眼皮子跟前,也是因为温子览不似年轻时一般激烈,他也学会了周旋和平稳。   这种成长,是需要阅历和磨砺的。   年轻人,缺的就是这种。   若温辞真被皖阳郡主诓得晕了头……   桂老夫人自问拉不住。   她上硬手段,让曹氏去一哭二闹,也许能逼得温辞退让,但得到的是家宅不宁,温辞与长辈离心。   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同理,这也是桂老夫人觉得温宴能成事儿的原因。   只要霍以骁坚持非温宴不娶,霍太妃会让步,皇上也会让步。   可真欢天喜地由着温辞……   宴姐儿说得对,皖阳郡主就不是他们定安侯府需要的!   真真的要不起!   桂老夫人在黑夜里叹息了一声。   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晕头了,那是拦不住的。   而她自己,还是得睡觉。   睡觉要紧!   西跨院里,温宴没有急着熄灯,而是躺在榻子上翻书看。   既然皖阳郡主今日去见过温辞,这么要紧的事儿,跟着郡主的人肯定会报给霍以骁。   霍以骁应该会来一趟。   可一直等到三更天,都没有人来敲窗户。   温宴只好遗憾地歇下。   这一夜,霍以骁住在了漱玉宫。   傍晚习渊殿放课,霍以骁回来取些东西,原是想出宫的,没想到朱桓寻他。   霍以骁便去了庆云宫。   朱桓备了些酒菜,让霍以骁作陪。   作为伴读,皇子寻他作陪,霍以骁也不可能甩了袖子走。   除非他想跟朱桓彻底闹掰。   事实上,霍以骁也有很久没有和朱桓心平气和地一块用饭了。   自从前些年传言四起,朱桓即便让他跟着,气氛要么紧张,要么尴尬。   真要讲起来,还不及朱桓在那日雨夜,主动到漱玉宫来,来得平和。   那夜,虽说是心事重重,但起码,霍以骁觉得,说得还勉勉强强算是人话。   这回,朱桓也没有弄虚的,开门见山道:“父皇前几天去了我母妃那儿。”   霍以骁抿着酒,等朱桓继续说。   “听父皇说,过些日子,许是会让我们去六部观政。”朱桓道。   霍以骁的酒盏顿在嘴边。   那天,皇上问他对李三揭调任工部的看法,霍以骁全拿官腔堵回去了。   他一没身份,二没经验,拿什么评断李大人适不适合工部、政务水平又如何?   皇上当时说,各个都没有经验,想让他们去各衙门转转。   霍以骁只当皇上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皇上会和唐昭仪提及。   朱桓没等到霍以骁的反应,抬眼直直看着他,道:“父皇又与母妃提了两句,大意是让我不要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二哥的事情不会算到我头上。   所以,你那天中午去御书房,到底和父皇说了什么?”   霍以骁给自己添了一盏酒,一口饮尽。   听得出来,朱桓的口气里没有质问,也不是寻事儿,他就是在问,仅此而已。   可是,连朱桓自己的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是有三分烦躁的。   一如他曾经想的那样。   很多事情,他只能闷在心里,他无法直白地和父皇表述他的想法和立场。   君臣父子,刻在了他的骨髓里。   他进御书房需战战兢兢,需小心谨慎,就怕说错一句话。   可霍以骁不一样。   只要霍以骁愿意,他能在御书房里大放厥词。   哪怕把皇上气得跳脚,皇上罚霍以骁罚得最轻,真上火了让他去外头跪着,不用多久,常宁宫就来捞人了。   而若是朱桓,他在御书房外跪上三天三夜,唐昭仪也不敢帮他。   做儿子、做皇子的小心翼翼,做臣子、做伴读的却胆大妄为……   霍以骁笑了笑,很轻,笑意不达眼底,道:“也没说什么,皇上问起殿下状况,我说殿下近来有些苦恼。”   朱桓应了一声。   之后,便是沉默。   沉默着用膳,沉默着吃酒。   朱桓一盏接着一盏喝。   不管如何,他感激霍以骁在御书房里替他澄清,却也烦躁身份带来的偏差。   这种情绪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他只能喝酒。   到最后,霍以骁没有醉,朱桓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霍以骁召了内侍进来,让他们伺候朱桓梳洗休息,自己离开了庆云宫。   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他只好回漱玉宫去。   整座漱玉宫,只他这偏殿住人,显得空旷又安静,一切笼在黑夜里,沉闷至极。   先前,霍以骁就察觉到了朱桓的一些想法,又听过温宴说的那番“梦话”,越发能领会一些。   可这事儿,解不开。   他和朱桓的关系,不比与朱晟那样,简单明白。   朱晟行事冲动,霍以骁了不起就是朱晟打一架,再不行,那再打一架。   他甚至可以利用朱晟的性格来破局。   可朱桓不同。   他与朱桓相处,才是真正的如履薄冰,轻了重了都不行。   站在廊下,看着黑漆漆的大殿方向,霍以骁啧了一声。   还不如北大街,戏台上再依依呀呀听不懂,也比这里热闹。   他宁可陪小狐狸和黑猫去听戏。 第238章 男人真不好骗   翌日。   天蒙蒙亮时,桂老夫人就醒了。   饶是她再劝说自己心平些、气和些,睡眠也由不得她。   她阴着脸坐起身来,催青珠伺候她梳洗。   镜子里,桂老夫人的唇角垂着。   她夜里梦见辞哥儿不听话,一定要和那什劳子的郡主相亲相爱,别说曹氏气懵了,老夫人都气得够呛。   还是不睡了。   她怕梦里就气老三五年。   她的身体金贵。   三五个月都损不起。   曹氏正服侍温子甫,听桂老夫人那儿唤她,赶紧就去了正屋。   一进去,她就对上老夫人阴沉沉的脸,心里直打鼓。   昨晚上老夫人还挺乐呵的,怎么过了一夜……   曹氏试探着问:“您夜里睡得不好?梦到什么糟心事儿了?”   “一水儿的糟心事!”桂老夫人哼了声。   曹氏缩了缩脖子,欲哭无泪。   做梦的糟心事,大早上的还牵连她,她这是多倒霉啊!   桂老夫人道:“真不想想办法,有你想哭哭不出来的时候!”   曹氏一个激灵,上前听吩咐。   待知道皖阳郡主盯上了温辞,又听老夫人分析一通,曹氏眼冒金星。   她可不是温子甫那样的天真鬼。   女人的心能有多狠,她在临安城时听过的各种故事,可不比衙门的案子少。   “宜早不宜迟,”曹氏道,“那郡主才刚出现,辞哥儿还懵懂着,这时候斩下去还来得及,真等到他被骗傻了,那……这样,我先给她订一门亲?”   桂老夫人哼了声:“馊主意!”   作为长孙,老夫人对温辞的期望很高。   依原先的安排,等温辞得了功名,温宴与霍以骁成亲后,再来给温辞说亲,那能选的好人家可比现在多得多。   姑娘家挑夫婿,还能挑以后能跃龙门的鲤鱼,哥儿们挑媳妇,可不兴那套,得直接选最好的。   就因为皖阳郡主要寻事儿,把温辞之后的路全改了……   桂老夫人不愿意。   这等于,她满盘皆输。   “你先让二郎跟他好好说说,”桂老夫人道,“先说明白道理。”   曹氏应下,匆匆回去寻温子甫。   她心里却是直泛嘀咕。   怕就怕,原还没什么,被他们一个两个一说,辞哥儿就逆反上了。   可又不能不说。   那就是条美女蛇,她怕辞哥儿挨不住。   温子甫正用早饭,他等下还要上衙,时间紧迫。   见曹氏一去一回,神色大变,温子甫不由奇道:“母亲说什么了?”   曹氏打发了所有人,在桌边坐下,嘀嘀咕咕与温子甫说了来龙去脉,末了道:“老爷可别觉得是我们辞哥儿有艳福!”   温子甫搁下筷子,神色凝重:“艳福?艳福也有享得起、享不起的!”   他一个官场大老爷,一时半会儿间,分析不透什么长公主与长兄的恩怨情仇,皖阳郡主到底是不是真心看上了温辞,他只知道,真心也没用!   他们温家是铁板钉钉跟着霍家了。   霍大人几句话,调他到顺天府,难道是调来让他们左右开弓的?   霍家和沈家的矛盾大着呢。   皇上与沈家的牵制也很深。   让侄女嫁霍家,再让儿子娶沈家……   他这是不想混了嫌命长!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左右逢源”。   要么不站边,站了就一条路走到黑。   温子甫顾不上用饭了,急忙去寻温辞。   因着要上衙,温子甫没办法细致说道,只扔下个结果,那就是“辞哥儿你脑袋清醒些”。   温辞刚起来梳洗,站在脸盆架旁,睡眼惺忪。   他恭谨听温子甫倒豆子般说完了话,又目送父亲离开,而后,重新,低着头看着水盆,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小厮盯着时辰,在外头探头探脑:“爷,不早了,您用了早饭得去书院了。”   温辞这才醒过神来,绞了帕子擦脸:“知道了。你让人去里头问问,三妹妹起来了没有?”   西跨院里,温宴当然还没有起床。   等她睡醒时,温子甫、温辞都出门了。   岁娘伺候她梳头,道:“姑娘,大爷给您留了话,说他放课回来后再跟您说。”   温宴颔首。   岁娘问:“姑娘,您觉得大爷能想明白吗?”   温宴笑了起来:“谁知道呢,起码他愿意听我说,也愿意跟我说。”   人与人相处,这一点弥足珍贵。   再有意见不合之处,只要能沟通,哪怕最后拍桌子散场,好歹彼此都把话说明白了。   怕就怕,全憋在心里,互相拖延,粉饰太平。   憋到最后,事情炸开了,只剩下一片狼藉。   好歹,温辞没有食言。   昨儿他说,太晚了,也太突然了,得想想再谈,今儿就主动来说谈的时间了。   不枉温宴准备了说辞,要好好劝一劝温辞。   只是没想到,她准备的一套又一套的说辞,最后一句都没有用上。   永寿长公主府中,皖阳郡主歪在榻子上,打了个哈欠。   “你是说,温家那儿吵起来了?”她问。   她的跟前跪着个婆子,道:“是,盯着的人说,那温辞回府之后,没有多久,里头就吵起来了,好像还打碎了东西,热闹得不得了。   只是她分不清里头人的声音,不晓得都是谁在说话,听那语气,闹得最厉害的是可能是温辞的母亲。   她母亲好像是在骂温宴,最后气得温宴带着丫鬟婆子出门了。”   皖阳郡主哼笑了声:“继续盯着。”   婆子推下去。   皖阳郡主翻了个身,咯咯直笑:“男人真好骗。”   另一厢。   不久之前,温宴气鼓鼓的,一顶轿子到了西花胡同。   隐雷开了门,见她神色不虞,一时有些惊讶。   温宴大步进了鸳鸯厅,睨了霍以骁一眼,自顾自倒了盏茶,恼道:“气死我了。”   霍以骁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你哪里生气了?”   温宴喝了茶,看着他。   霍以骁“呵”得笑了声:“听了两天戏,把你的戏瘾子都勾出来了?门都关上了,你唱给谁看?”   撇了撇嘴,温宴遗憾至极,嘀咕道:“男人真不好骗。”   霍以骁耳朵尖,把她的嘀咕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六个字,就好似是落入了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去,把压在心里的那些烦躁都荡开了。   抵着下颚,霍以骁眼底全是笑意。 第239章 什么神仙戏本   燕子胡同里的“战争”,在温宴离开之后,并没有完全平息。   曹氏一个人骂骂咧咧的,把所有能数落的都数落了一遍。   桂老夫人嫌她烦,隔着窗户道:“你要念去前头念,别在老婆子跟前没完没了,你不嫌累,老婆子还嫌烦。”   曹氏没有顶撞桂老夫人,转身就往前头去了。   老夫人关了窗。   她坐在木炕上,倚着引枕,让青珠替她按压额头。   她是真的头痛。   哪怕这些全是戏,但演戏需要真情投入,骂人训人都需要力气。   桂老夫人好久没有做过力气活了,突然间来一回,还真有些吃不消。   夭寿哦!   她叹了一声。   她唱了一辈子的一团和气,今儿改了戏本,真是有些不习惯。   可是,她又不能不唱。   她是定安侯府的长辈,是温家说一不二的存在,是这场戏里不可缺少的角儿!   桂老夫人阖着眼皮,闭目养神。   缓一缓,之后还得接着唱呢。   曹氏比桂老夫人的戏份要多。   她提了食盒去温辞的书房,母子两人面对面,她是苦笑,温辞是沉默。   良久,温辞轻声道:“辛苦母亲了。”   曹氏的笑容一下子就明亮了许多。   拍了拍温辞的肩膀,她道:“只要你自己能分得清、辨得明,娘一点儿不辛苦,你祖母、妹妹们也肯定不会觉得辛苦。你先吃些东西,再看会儿书,课业上,娘帮不上忙,你只能自己争气。”   温辞颔首,应了声。   曹氏从书房里出来时,脸上的笑容已然不见了。   她还没有走回二进,正巧遇上温子甫回府,她赶紧顿步,掉头迎了过去。   温子甫的脸上满是疲惫。   衙门里事情多,他几乎一整天脚不沾地的,又挂心着早晨出门前还没有与温辞说明白,急匆匆要寻儿子。   曹氏拦在了他跟前,张口道:“老爷,我刚和宴姐儿大吵了一架。”   温子甫一头雾水。   曹氏和宴姐儿?   妻子待侄女儿亲近,侄女儿待妻子也敬重,两人要是一屋子里坐着说话,能好得跟娘俩似的,怎么会吵架?   还是,“大”吵一架?   曹氏道:“她回家后,我为难过她没有?   我这叔母,对待父母都不在了的侄女侄子,满临安去说,算是数一数二了吧?   我问心无愧!   可她呢?她就见不得辞哥儿好,见不得我们二房好!   那可是郡主娘娘,辞哥儿能得郡主喜欢,天大的好事。   宴姐儿却在这儿这不好那不好的,怎么的,她自己和郡主有嫌隙,就拦着辞哥儿的前程。   她就是心黑!   呸!”   这一下,曹氏呸得很是用力。   甚至还踮起脚尖,身子往前一顿。   温子甫头上的一个问号,直接被她“呸”成了三个。   清早时候,曹氏对这事儿可不是这么个反应,她明显是不赞同、不相信皖阳郡主的。   这才一天工夫,变卦得也太快了吧?   “不是,”温子甫有些着急,“夫人,话不能这话说,你不知道其中事情,这事儿吧,你就别插手了。”   曹氏才不肯听,一把扣住温子甫的手,高声道:“我是辞哥儿的亲娘,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你凭什么不让我插手?没有我,你能有这个儿子吗?”   温子甫哑口无言。   他并非应接不了话,而是曹氏与他成亲快二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妻子这样的一面。   他惊讶得回不过神来。   此刻,他感觉手腕被发痛。   低头一看,曹氏的五指死死掐在她的手腕上。   “你……”温子甫刚说出一个字来,脚面又被曹氏狠狠踩住了,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胡嬷嬷在边上跳了起来:“老爷!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哎呦,我们夫人的命好苦啊!”   温子甫:“……”   虽然,他猜不到曹氏和胡嬷嬷是因何演戏,但他毕竟在府衙多年,见多识广,接受到了曹氏给他的讯息。   “别在前院里大呼小叫的,”温子甫佯装生气,冷冰冰道,“有话回屋里去,你这样成何体统!”   温子甫说完,很“顺利”地甩开了曹氏的手,大摇大摆往里走。   刚踩了一步,脚痛得他直皱眉头。   他在心里长叹。   夫人,使眼色就能解决的事儿,为何下手下脚都这么重呢!   这么点小花样,他真的能懂的。   衙门里断案子,各种嫌犯人证受害者之间你来我往的眼神官司,他都看了这么多年了,做什么非得踩他一脚。   温子甫强忍着痛,才没有一跛一跛地走。   曹氏跟在她后头,捂着嘴,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给胡嬷嬷比划了个手势,自己落在后头。   温子甫迈过了通往二进的月洞门。   曹氏躲到了门后,嘻嘻笑了好一通,这才敢上去。   温子甫没有发现曹氏的小动作,他回屋先换下了官服,再出来时,曹氏已经在罗汉床边坐下了。   胡嬷嬷候在一旁。   温子甫听见那两人在说话,刚一开口,就让他啼笑皆非。   “妈妈,”曹氏压着声儿,“我今天的表现还可以吧?我是说,先前骂宴姐儿的那一段,我从来没有那么骂过人,还挺没底气的。”   胡嬷嬷给曹氏竖了个大拇指:“夫人表现得很好。倒是奴婢,气势差了些,有几句骂人的话,咬字也不够清晰。实在是,奴婢对上黄嬷嬷,气就短了一截,发挥不出来。”   曹氏道:“确实还有不足。”   “我们再好好琢磨琢磨,下回再吵起来,肯定比这回强。”胡嬷嬷道。   温子甫:“……”   他赶紧先给自己倒了盏茶,一口饮下,压压惊。   “夫人这是做什么?”温子甫见曹氏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下意识就轻了下来,“怎么家里还搭戏台子了?还有下回?你这个’嘘‘,是怕谁听了去?”   曹氏道:“怕叫慧姐儿听去。”   温子甫道:“你们折腾的事儿还不能叫慧姐儿知道?”   “慧姐儿傻乎乎的,让她装,她不一定装得好,”曹氏道,“这戏本,需要她真情实意地发挥。”   温子甫:“……”   行。   他就听听,到底是什么神仙戏本。   这一家老老少少的,都跟撞了鬼似的。 第240章 戏都这么多   温子甫在罗汉床的另一边坐下,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曹氏清了清嗓子,道:“辞哥儿从书院回来之后,我们商量过了。   若是个好人家的好姑娘,两家结不了亲,辞哥儿好好与人家姑娘说明白,感谢人家亲睐,这事儿也就过了。   总归不会、也不能结仇。   可那皖阳郡主是永寿长公主的女儿,肯定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突然就接近辞哥儿,一准二还有很多后招等着用的。   既然好好说不行,那就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演给她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温子甫险些呛着。   请君入瓮。   这听起来就是宴姐儿的主意。   挖坑、拔高、往死里打,不就是宴姐儿和黄嬷嬷最喜欢的戏码吗?   不得不说,这一套也确实好用。   能以不变应万变。   “所以你们是在演失和?”温子甫想了想曹氏在前院故意说的那些话,“你是想让儿子攀高枝的母亲,宴姐儿是不想让哥哥与郡主有牵扯的妹妹,那母亲和辞哥儿……”   曹氏道:“老夫人是被吵得不耐烦的母亲,慧姐儿、婧姐儿是夹在中间,一个撒气、一个无措的妹妹,辞哥儿是傻乎乎被骗得团团转的傻情郎。”   “情郎”二字,震得温子甫晕头转向。   他抬起手来,最后手腕一转,指尖对着自己:“那我呢?”   “你?”曹氏睨了他一眼,“你是左右都说不通,只能唉声叹气的爹。”   温子甫:“……”   听起来倒是还挺容易的,但凭什么,他就只能是最容易的?   曹氏才不管他是什么脸色,又道:“宴姐儿说,以郡主那性子,她想搅我们府里的局,看我们闹翻,肯定会使人在附近打听着,等着看笑话。   也许是扮作走货郎,也许是扮作了左邻右舍家的嬷嬷,就在胡同里走动。   所以,我们吵架时得大声,说正经事儿时得小声。”   温子甫听明白了,他按着眉心,叹道:“这可真是……白日在衙门里就够劳心劳力的,回家之后,还要再来这么几段。”   曹氏的手啪得打在了温子甫的胳膊上:“老爷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这可都是为了辞哥儿!万一走错一步,叫那郡主给算计去了,辞哥儿就毁了。”   哪怕,曹氏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郡主到底想算计辞哥儿些什么。   可宴姐儿说得对,未雨绸缪。   辞哥儿正是念书的要紧事情,别说是什么男女之情,连交好友都要谨慎万分。   真放下了书本,被人带着去斗鸡斗蛐蛐,进了花楼赌坊……   曹氏不敢想,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为了这出戏,温子甫先去正房给桂老夫人请安,听老夫人言辞训斥了一番。   他又去了前院,把温辞叫到跟前,狠狠骂了一顿,骂到曹氏冲出来要跟他拼命,一时间又是鸡飞狗跳。   费姨娘死死拖住了温婧,不让她搅浑水。   温慧一个人看父母大战,只觉得见了鬼,她的母亲肯定是撞鬼了!   温子甫气呼呼回了屋子,他其实也不好受,辞哥儿自小听话,他也就无需说一句重话。   曹氏也是眼泪汪汪,护子护得真情实感。   胡嬷嬷低声劝道:“咱们定安侯府想站稳,不着了别人的道,这些辛苦都是必须的。夫人,过几年我们再看,今儿的戏,没一场是白唱的。”   曹氏不住点头。   温子甫拧着眉,也沉沉颔首。   不过是唱戏嘛,官场上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的这点儿不好受,能比得上长兄长嫂蒙难时难受?   平西侯府出事,牵连了夏家与自家时,那才是天崩地裂一样的受罪。   眼下这些,算什么?   宴姐儿年纪轻轻都能唱,他做叔父的,不能拖后腿。   明儿去了衙门,他得去唉声叹气,得去长吁短叹,得一脸苦涩再连连摆手。   “家事、家事而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真不是什么大事,众位大人们不用担心。”   这么几句翻来覆去的说辞,他还能说不溜?   另一厢,西花胡同。   鸳鸯厅的桌上已经摆了菜。   温宴一面用,一面给霍以骁讲解他们的戏本。   霍以骁靠着椅背,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摩挲着酒盏,垂着眼看里头流光的酒水。   他几乎没有动筷子,也没有饮几口酒。   他怕被小狐狸给呛着。   这一套接一套的,可把温宴给能的。   听了两天的戏,听出这样的成果,也是本事了。   霍以骁慢悠悠道:“你家里还由着你安排戏本?”   温宴笑了起来:“骁爷怎么知道,我家中长辈,没有唱一出戏的心?”   霍以骁:“……”   是了。   他记得,在临安时,定安侯夫人受伤后装疯卖傻了好一阵子,还喷了顺平伯夫人一身的汤药……   那位,显然也对此乐在其中。   霍以骁打量着温宴,啧了声。   一家子的戏都这么多。   “你要算计皖阳,”霍以骁道,“恐怕也会耽误你大哥的时间,皖阳无事可做,可以今天去围场,明天将军坊,你大哥有这么多时间跟着她?”   温宴道:“我也想过,可总得来一招一劳永逸,免得她阴魂不散。   再说,皖阳郡主是个急性子,她可不兴放长线钓大鱼的那套,一旦发现猎物进圈了,她会很快就收网。   所以我在给她下猛药。”   霍以骁听完了,突然想起那只趴在池子旁的黑猫,便又问:“你给黑檀儿安排了什么戏码?”   温宴眨了眨眼睛,道:“随意发挥。”   霍以骁想,能随意发挥成个什么样子,他还是挺期待的。   晚饭后,温宴又坐轿子回了燕子胡同。   霍以骁跟她说了,跟着皖阳郡主的人手会继续跟着,若期间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他们也会出手,帮温辞脱身。   胡同的暗处,一个小厮探头探脑,看见了温宴的轿子,他又缩回了黑暗之中。   他看到温家大门开了,温宴带着丫鬟婆子进去,不多时,里头传来温夫人尖锐的声音。   “还晓得回来?姑娘家家的,整天往外跑,自己没点儿正行,还管东管西,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   然后,是温子甫的声音。   “大呼小叫什么!轻一点!”   兴许是被温子甫震慑住了,外头再听不清里头动静,小厮转身,往永寿长公主方向跑去。 第241章 也不照照镜子   接连几天,顺天府的官员们发现,温大人的眉宇之间透着浓浓的疲惫。   温子甫突然从临安调到京城,走的还是霍怀定的路子。   原本,不少人等着看毕之安骂人,毕大人耿直不绕圈,定然是不喜欢温子甫这样的下属的。   可没成想,毕之安看温子甫还挺顺眼。   尤其是经过了仇羡的案子,这段时日,温子甫做事又老实、稳妥,眼看着是在顺天府里站稳脚了。   没成想,这好端端的,温子甫就突然心不在焉了。   有与温子甫交好的,悄悄与他道:“家里若有什么事,情绪也别带到衙门里来,出了差池让毕大人看见了,他训人可从不留情。”   温子甫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   也有不喜欢温子甫的,在背后等着看好戏。   毕大人刺温子甫这么个关系户的戏码,虽然迟了几个月,但不还是要到来了吗?   温子甫顾不上那些,他在兢兢业业唱自己的戏。   他是里外不是人的一家之主,他愁得掉头发。   尤其是,他这戏还不能唱过了。   公务必须踏踏实实地办好,不能耽搁了正经事儿。   因此,他只能在空闲时坐在椅子上,捧着个茶盏,两眼放空,让面前热气缭绕,再无奈地叹一口气。   唉……   毕之安斜斜扫了温子甫一眼。   他听了几天的叹息,很是头痛。   “温大人,”毕之安皱着眉看他,“不如我明天给你准个假,你后天又是休沐,一共两天工夫,你把家里的事情好好理一理?”   毕之安也不是毫无耳闻。   虽然事情的起因不甚明白,但他也有好友就住在燕子胡同。   听说这几天,温家矛盾不少。   都说非礼勿听,真不至于竖着耳朵去听别人家吵架,但那宅子就这么大,有些动静都会传开。   据说,是温夫人和隔房的侄女闹得不愉快了。   温子甫一听这话,赶忙苦笑着摆手:“大人,下官在家里只会火上浇油,下官还是……”   毕之安见状,也就不多劝了。   各家有各家的问题,外人看不穿,也管不了。   温子甫心念一动,借着书房里再无其他人,压着声儿和毕之安商量。   “大人不如再训下官两句,后日下官也不休沐了,就来衙门里……”   毕之安听了很是讶异,见温子甫冲他挤眉弄眼,一下子明白过来。   其中怕是有门道。   温宴可不是什么娇气的闺中姑娘。   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些年,明白察言观色,最知道何时进、何时退。   只要小姑娘愿意,能把一屋子老老少少都哄得合不拢嘴。   她会忽然间和自己的叔母闹得不合开交?   十之八九,这家人是有自己的考虑和思量的。   既如此,毕之安也不介意行个方便,举手之劳而已。   他当即沉下脸来,稍稍太高了声音:“温大人,这些案卷月内都要整理完成,你这个速度,实在不行啊。要么收收心,把速度提起来,要么就别休沐了!”   从外头经过的官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果然,毕大人快发火了。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皖阳郡主占了公主府假山上的亭子,一面吃酒,一面听底下人禀话。   “温子甫今儿挨训了。”   皖阳示意嬷嬷倒酒,道:“以毕之安的脾气,训得算轻的了,温子甫再迷糊个几回,他骂得更凶。”   “郡主,”底下人又道,“傍晚时候,温宴又出门了,还是去的问香坊。我们的人盯了一会儿,温宴前脚刚到没多久,后脚四公子也到了。”   皖阳郡主一口饮了酒,咯咯直笑:“可不是嘛,她和二房闹翻了,可不得抱紧霍以骁的大腿,天天追着跑。”   嬷嬷垂着眼,道:“郡主,那温宴真的和二房闹翻了吗?奴婢听说,她和她那位隔了房的叔母,一直关系很好。”   “关系好?”皖阳郡主嗤了一声,“互不相干的时候,自然是好的,一旦牵扯了利益,不就原形毕露了?   温宴一直长在京里,和临安的定远侯府都没有什么往来。   父母砍头,家里其他人多少也会受牵连,当然对她也会有怨言。   若不然,我怎么听说,她回到临安后,被扔到温泉庄子里住了一年?   要不是靠温宴搭上了霍家的线,你看什么叔父叔母会不会对她客气。   现如今,我看上了温辞,只要这事儿成了,温家二房就能扶摇直上,哪里还需要看温宴的脸色。   温宴拦着二房奔前程,她那叔母一准儿撕了她。”   嬷嬷听了,应道:“您说得有理。”   皖阳郡主得意极了:“温宴也知道这事儿由不得她,干脆放弃和二房掰扯,死死盯着霍以骁。   可霍以骁算哪门子的大腿?   要我说啊,指不定哪天就断了。   他老实些,也就罢了,他若有什么心思,几位殿下就先不放过他。   也就只有温宴,会把霍以骁当香饽饽。”   嬷嬷顺着皖阳郡主的话,道:“听说,温宴把四公子迷住了呢,霍太妃为了顺四公子的心意,又是给温宴请太医,又是给猫封官。”   “这有什么奇怪的,”皖阳郡主乐不可支,“这些公子哥们,全是傻子,一有姑娘说喜欢他,一下子就晕头转向了。   温辞也一样,木头人一样,一骗一个准。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配吗?”   “那您的意思是,”嬷嬷揣摩着皖阳郡主的意思,“一切依照计划行事?”   “不用等,”皖阳道,“就这么办!”   问香坊的雅间里,温宴捧着碗,小口喝汤。   这是京中数得上号的酒楼,专门做旧都口味的菜肴。   温宴品着,虽和临安城里不能比,但总归是那么个意思。   这几天,知道有人盯梢燕子胡同,温宴不再去西花胡同,而是把地方定在了这里。   霍以骁抿着酒。   从神色看,他心情也不怎么样。   雅间是雅,隔绝了大堂里的大部分动静,但毕竟不是自家地方。   连黑檀儿都不愿意来。   他既不能看黑猫趴在西花胡同的水边观鱼,也不能看黑猫躺在西跨院的博古架上打鼾。   乐子少了大半,真真不得劲儿。   “皖阳太墨迹了。”霍以骁道。 第242章 破问破答   “墨迹”两字,让温宴笑得险些把汤给撒了。   她赶紧放下汤碗和勺子,晶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看着霍以骁,温宴道:“骁爷,还有人嫌弃别人算计自己算计得太慢了?”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温宴微怔,很快又理解了霍以骁的意思。   已知有贼皖阳,已知贼人后续会出手偷,那还是赶紧来偷,好过这一天天的,贼不烦,他们这些等贼的人长着脖子。   温宴越想越有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她突然来了玩心,身子往霍以骁的方向探了探,指着自己道:“我可惦记骁爷了,你是让我赶紧偷吗?”   霍以骁挑了挑眉。   这话接不得。   他被温宴“坑”了很多次了,经验加上教训,霍以骁清楚,小狐狸后头准没好话。   他拿酒盏碰了下温宴的额头,“呵”的笑了声:“坐直了。”   温宴遗憾地叹息。   霍以骁听她叹气,只当她一招不成就放弃了,没成想,温宴又来了一招。   温宴没有坐直,幽幽道:“你就不想问问,我是偷什么的吗?”   霍以骁:“……”   他不想问,可他管不住小狐狸的自说自话。   温宴笑盈盈的,冲霍以骁眨了眨眼睛:“我是偷心的。”   霍以骁气笑了。   这是什么破问破答?   小狐狸也真是说得出口!   知道温宴一套接一套的,霍以骁干脆道:“那你偷到谁的了?”   “骁爷的呀。”温宴接得很是顺口。   “大言不惭,”霍以骁道,“你做梦呢?”   温宴笑得更开怀了:“梦里确实偷到了呀,现在也肯定能。”   霍以骁嗤得笑了。   怪他。   明知道小狐狸花样多,一个不小心,还是踩坑了。   这一回合,说不过她,他认输。   霍以骁不再接温宴的话,又添了一盏酒,自顾自酌着。   温宴也不在意,笑了一阵,一双眼睛跟月牙似的。   上辈子,她逗霍以骁可谓是经验丰富,哄人的经验也不差。   她知道,霍以骁的脸上很端得住,轻易不会让人看出端倪来,但……   温宴看了眼霍以骁的耳根,果然,泛着一层淡淡的粉。   这让她越发愉悦。   其实,也就是成亲最初的几年,霍以骁不怎么经得起逗,他拿温宴没办法。   后来,成了老夫老妻,温宴就很少能“欺负”霍以骁了。   男人的脸皮,总是会比女人厚些。   哪怕最初让温宴占了些“便宜”,最后都得全部还回去。   只有偶尔,温宴才能在霍以骁身上寻到曾经稚气的反应。   比如,耳根子泛粉。   这样的霍以骁,不得不说,让温宴极其怀念。   可温宴也不敢肆意的笑,真把人笑得恼了、跑了,她固然有一箩筐的办法,但她这些时日不能去西花胡同。   温宴把笑意一点点收了起来,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皖阳郡主确实太墨迹了。   这出戏,其实是出其不意,让皖阳郡主沾沾自喜,之后就会露出破绽来。   一旦时间久了,给了皖阳冷静思考的时间,万一叫她琢磨过味儿来,反而麻烦。   再说了,温慧这几天也是够呛了。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妹妹,突然开始的战事,让温慧一头雾水之余,更是为难至极。   她被蒙在鼓里,吃不好睡不香,圆圆的脸蛋都尖了。   让人怪心疼的。   这事儿得赶紧办了,免得温慧真瘦脱相了。   “以我的判断,”温宴把话题转回到正事儿上,“郡主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她以为我们都上勾了,十之八九,近几日就会动手。书院再过五天就会放月假,她应该会挑那时候。我们等着见招拆招。”   霍以骁啧了声。   还得有五天。   如温宴所料,月假的前三天,温辞放课后,便在离书院不远的书局外,遇上了皖阳郡主。   这里做旧书生意,也有文房四宝,同时,会收一些读书人抄写的开蒙书册,转手卖给客人。   因着离书院近,很多同窗都会来。   皖阳郡主坐在轿子里,候在外头的丫鬟冲温辞问安。   几个同窗们善意哄笑,把温辞留下,结伴进了书局。   温辞隔着轿子,唤了声“郡主”。   这些时日,皖阳郡主的衣着、装扮都很“朴素”,她在温辞的同窗眼中是个官家女儿,而不是长公主府的郡主。   只有温辞知道她的身份。   “我叫你现在陪我去听戏,你是不是也不去?”皖阳娇声道,“我每次叫你,你都推拒。”   温辞无奈地叹了一声:“郡主,先生布置了功课,我回去之后还得念书。”   皖阳哼道:“知道你整天读书、读书的,行吧,读书好,谁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书呆子‘呢!可你得答应我,过几天月假,你陪我出去转转。”   话音一落,皖阳郡主就发现温辞的脸红了大半。   她在心里哼笑,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光听一句“喜欢”,就是这么个反应。   不过,书呆子才好。   好骗!   见温辞不好意思得回不过神,皖阳赶紧又道:“说好了的啊!”   温辞这才点了点头:“你想去哪里转转?”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皖阳郡主道。   轿子离开,同窗们笑着过来,冲温辞挤眉弄眼。   温辞从起哄里脱了身,回家后就把消息递给了温宴和曹氏。   曹氏有些担心,但后续的具体安排,不由她经手,她急也没有用。   她只安慰自己,有宴姐儿和霍以骁,温辞肯定能逢凶化吉。   而她,只要唱好自己的戏就成了。   曹氏欢欢喜喜地进了温辞的书房,招呼儿子道:“你看你的书,不用管娘,娘就是来看看,你这箱子里还有些什么衣裳,过几天出门去,我们要穿得精神些、俊气些。   郡主不是’看‘上你了吗?   我们就让她多看几眼!”   温辞捧着书,尴尬极了,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好在,温慧来找曹氏,把人给请走了。   温辞这才从书本后抬起头来,皱着眉,失笑着摇了摇头。   放月假那天,温辞去了城东的一家茶楼,皖阳郡主约他在这里碰面。 第243章 将计就计   皖阳郡主和温辞约的是下午。   温宴比温辞早出门。   黑檀儿轻巧越上院墙,优雅地迈着步子,确定今儿胡同里没有人蹲着,冲院内的温宴喵了一声。   岁娘听到了,小声问道:“前几日还装货郎、装婆子,今儿怎得这么安静。”   “许是以为事情稳了,”温宴想了想,道,“她向来自负。”   岁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温宴带着岁娘,走的正门,坐着轿子离开了燕子胡同。   因着有黑檀儿盯梢,温宴也不怕人跟,绕到了西花胡同,进院内转了一圈,再出来时,已然换上了男装。   岁娘也换了一身,得瑟地抽出扇子冲黑檀儿扇了扇。   黑檀儿一巴掌按在了扇面上,龇着牙,一副看这玩意儿不顺眼的样子。   岁娘哈哈大笑。   温宴和岁娘在午前到了那茶楼,吃茶嗑瓜子。   等到了下午,隔壁的雅间才有了动静。   趁着小二往那边送吃食的时候,岁娘暗悄悄往里头张望了两眼,回头与温宴道:“郡主身边的丫鬟,小的认得她。”   “没瞧见郡主?”温宴问。   岁娘摇了摇头:“没有。”   又等了两刻钟,到了约定的时间,温辞也到了茶楼。   温辞跟着小二拾阶而上,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他倒也不慌。   昨儿商量好了,他知道温宴会提前到隔壁,而四公子的人手也会在暗处跟着他,以免郡主突然改了主意、不让他来茶馆,使得他无法知会温宴。   门吱呀开了,温辞迈了进去,里头只有眼熟的丫鬟。   温辞问道:“郡主还没有到吗?”   丫鬟道:“郡主已经先行过去了,温大爷随奴婢走吧。”   一听这话,温辞也不闭门,直接敞着,道:“郡主去了哪儿?”   “离这儿不远,”丫鬟道,“那地方被叫作’小将军坊‘。   郡主挺喜欢看斗鸡斗蛐蛐的,按说去将军坊最是热闹,可您总说不愿意去那里,怕叫那里的公子们认出您的身份,回头传到温大人耳朵里,惹温大人不满。   其实跟您一样的官家公子也有不少,大家都不好去将军坊露面,所以暗地里就有了个小将军坊。   地方不大,郡主先一步过去安排了,您放心,今儿在的,没有嘴巴不紧的。”   说完这些,丫鬟见温辞的面上露了几分犹豫和迟疑,她又继续劝道:“您也只有放月假时才有空与郡主出来,您就当是满足一下她,不过是看个斗鸡斗蛐蛐,前后费不了一个时辰,您若看得不得劲儿,您自己与郡主说。郡主期待好久了,您若是不肯去,多伤她的心呀……”   温辞的眉头皱紧了又松开,半晌叹道:“那就去吧,你带个路。”   丫鬟喜笑颜开,在桌上扔了块碎银子,引着温辞离开。   下楼前,温辞看了眼温宴所在的雅间,步子不疾不徐。   雅间的门启着一条缝,刚刚隔壁的对话,让岁娘偷听得一清二楚。   她鼓着腮帮子,歪着脑袋回忆:“爷,小的怎么觉得,这一招有些眼熟啊?”   “不用眼熟,”温宴站起身来,指尖轻轻点了点岁娘的额头,“你干过这活儿,当个引路的丫鬟。”   岁娘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   她替温宴在渡口坑过季究上“假”花船,也替温宴引霍以骁登过“真”花船。   这活儿,她确实熟悉。   “爷,”岁娘问道,“大爷去的地方,是真是假?”   温宴轻笑了一声:“假。”   岁娘眨了眨眼睛,想问缘由。   温宴没有解释,开门跟上去。   以皖阳郡主的性子,不会和温辞玩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她想尽快出成果。   她费了这么些劲儿,就必定想把温辞直接摁死。   只是什么小将军坊里,人生头一次斗个蛐蛐斗个鸡,除非是斗出人命官司,或是输得倾家荡产,否则,温辞顶多被温子甫追着打,根本不会伤筋动骨。   收益太小了,不符合皖阳郡主那个打马吊都坚持做大牌的性格。   真出了人命官司,别管是小将军坊、大将军坊,全部要倒霉,那牵连的就不止是温辞了。   连皖阳郡主自己都讨不到好。   坑温辞把自己坑进去,这也不划算。   郡主十之八九,是有其他招数。   温宴带着岁娘,不远不近跟着温辞。   她们两人着男装,看着就是商户家的儿子和小厮,压根不起眼。   饶是走在这人来人往的东庆街上,也没有人关注她们。   黑檀儿走屋顶,居高临下,它看得远,自然跟得也远些,免得大白天的,被有心人发现它的身姿。   温辞跟着那丫鬟七弯八绕的,进了一胡同,走到底,那丫鬟敲开了一间宅子的门。   她转头与温辞道:“小将军坊隐蔽,穿过这宅子的后门,就到了。”   门里头,有小厮出来相迎,他上上下下打量温辞:“这位客人……”   丫鬟瞪他:“郡主带来的客人,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厮连声称是,让了路。   温辞进到院子里。   丫鬟笑着道:“奴婢去请郡主,温大爷稍候。”   说完,小丫鬟一路往后院方向去,小厮请温辞在石桌旁坐下,送上茶水。   温辞端起来慢悠悠饮了。   他们先前分析过,虽然皖阳郡主手里可能有各种效果不明的药物,但她不会对温辞用。   郡主若想对温辞下毒,行事根本不用这么复杂。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温辞借着帕子擦嘴的工夫,又悄悄全吐了。   宅子外的树上,借着枝繁叶茂的遮掩,黑檀儿观察着宅子里的状况。   这宅子的确有后门,但并不是通往什么小将军坊的,而是连着他们过来的东庆街。   正门的胡同安静,后门的东庆街热闹。   那丫鬟躲在连接后罩房的月洞门后,一直观察着温辞的反应。   她的身后,又站着一年轻妇人和一婆子。   除此之外,院子里再无其他人了。   温辞端坐着,问那小厮:“郡主何时过来?”   “应该快了。”小厮一面答,一面又给温辞添了盏茶。   温辞面带微笑,迅速抬眼看向墙外高大的树木。   有一根树枝,反常地上下晃了三下。   他按了按眉心,闷头倒在了石桌上。 第244章 改主意   温辞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   小厮按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大爷?大爷?”   温辞顺着他的劲儿,整个人往地上倒。   他刚才看到了黑檀儿给的暗号,让他装晕。   温辞此刻后悔不已。   早知道那茶水里只是蒙汗药,他刚才咽下去就是了,现在人清醒极了,却要装昏迷,实在有些难。   最难的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子。   闭紧了太假,闭松些,颤得厉害。   于是他只能改了改,装作半晕半不晕的。   那丫鬟这才从门后出来,啧了声:“效果不怎么好?”   “也许是耐药,”那小厮道,“不清醒也没事儿,没劲儿挣扎就行了。”   丫鬟颔首,道:“交给你们了,我看他这样子,差不多两刻钟就会醒,郡主就在对面,等着看热闹呢,你们千万安排好。”   小厮哼了一声:“这么一点事儿,还用你说?”   丫鬟显然对那小厮有些忌讳,被呛声了,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后门走。   小厮这时候才对那妇人和婆子道:“把人扶进去。”   温辞被两人从地上架了起来,带进了屋子里。   他走得摇摇晃晃的,整个人烂泥一样。   垂着眼,低着头,不让边上人发觉他的神色,温辞的心里却是想着,还好他见过自家父亲喝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他不会装晕,那就学醉汉,融会贯通一样,差不多一个意思。   小厮跟在他们后面,反手把门关上了。   黑檀儿看得一清二楚,从树上跳下来,窜到温宴怀里,嘀嘀咕咕。   温宴思路飞快,倒吸了一口气,她大概知道皖阳郡主要做什么了。   隐雷从不远处过来,走到温宴跟前。   今儿要紧,隐雷没有找其他人,亲自跟着温辞。   温宴来不及跟他解释,取出一包药粉、一支吹管,又打开了装青梅的小罐子,给隐雷和岁娘各一颗。   她自己也含了一颗:“我得把里头的人都药倒。”   隐雷跟着霍以骁,见识过温宴几次迷晕人的过程,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用处的,又要怎么用。   他当即把青梅含在嘴里。   那股子酸爽直冲脑门,他本能地张大嘴巴哈气。   原来是这么一股味道,难怪他们爷次次都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三人翻进了宅子,隐雷守着屋子的门,温宴把窗户纸戳了一小洞,药粉点燃,借着吹管,把白烟往里头吹去。   屋里的人正忙着自己的事儿,压根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等闻到些味道,那小厮皱起了眉头:“好像有什么味道?”   他一面说,一面走出来看动静。   刚迈出房门,他还来不及左右张望,就被侧身站在门边的隐雷一个手刀劈在了后脖颈上,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隐雷架住了那小厮,又赶紧拉上屋门。   药粉起效很快,等婆子想到小厮离开又毫无动静时,她的身子已经软了。   没多时,屋子里的妇人、婆子,以及装晕的温辞,都彻底昏了过去。   温宴灭了烟,又给了隐雷一颗青梅,道:“八成是美人局,你替我把哥哥带出来。”   隐雷点头,快步进了屋子。   里头果然如温宴所料,那妇人自己脱了大半,温辞躺在床上,外衣已然被解开了。   隐雷把青梅塞到了温辞的嘴里。   温辞被刺激地咳嗽,刚刚有些意识,他赶紧重重咬了咬青梅。   酸味在口腔里崩开,他几乎是一个哆嗦,清醒了一半。   温辞整理了衣容,确定没有任何东西遗漏,由隐雷扶着出了屋子。   屋外,温宴蹲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被隐雷敲晕的小厮。   刚才黑檀儿说,那引路的丫鬟对着小厮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温宴就心生疑惑了。   这会儿一看,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温宴认得这人。   倒不是今生相识,而是上辈子就结了仇。   此人不是什么小厮,而是皖阳郡主的面首,那副“四公子坠湖”的画,就出自这个人之手。   温宴抬头看隐雷,道:“我改主意了。”   原想着,药倒这几人,她把温辞带走,等皖阳郡主寻过来,那这美人局就是个寂寞。   可现在,她要改戏本了!   温宴道:“还有差不多一刻钟,你把这小厮的衣服剥了,扔里头床上。”   隐雷:“……”   温姑娘的这个奇思妙想,实在出人意料。   而温宴说完后,自己冲进了屋子,把床上脱了大半的妇人剥了个干干净净。   隐雷不会扯温宴后腿,照着办了,将那小厮搬进去时,还提醒温宴回避。   要是被不干不净的东西招了眼,回头骁爷知道了,得罚死他。   一男一女摆在床上,又把婆子挪到门边,一切安排好之后,把房门关上。   隐雷在附近安排了马车,四人出了宅子,很快上了车。   黑檀儿藏身在树上,看着里头动静。   车上,温辞靠着车厢,把青梅吐了,又喝了好些饮子,这才恢复过来。   他冲温宴笑了笑:“亏得有三妹在,否则真要叫人算计了去。”   温宴摇了摇头,道:“皖阳郡主与大哥无冤无仇,她算计你,只是因为我。”   “都是一家人。”温辞道。   温宴抿着唇,心里暖暖的。   仅仅只是五个字,但听得人舒心。   因为是一家人,温辞信她。   因为是一家人,温家上上下下,一起唱这出戏。   因着是一家人,他们没有着了道。   至于后手应对,温宴刚才都已经想好了。   马车绕回了东庆街,而后入了一胡同,在这里,透过车帘,刚刚能看到那宅子的后门。   差不多等了一刻钟,一声尖叫从宅子里传出来,撕心裂肺。   不远处,一家胭脂铺子的楼上。   给温辞引路的丫鬟对身边的皖阳郡主道:“您听,那妇人叫得还挺真的。”   皖阳郡主哈哈大笑:“是叫得不错。那抓奸的人呢?该去了。”   “您只管放心,”说完,丫鬟探头往窗外看,不远处,一个大汉带着两个人,迈着大步赶来。   “怎么了?”大汉一面冲,一面大叫。   街上的百姓本就被妇人的尖叫给吸引了注意,此刻越发好奇了,纷纷指着那门。   “是这家里头的动静吧?”   “别是大白天出了贼人吧?”   大汉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 第245章 胡说八道   屋子里,妇人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身边的人。   这不是他们先前商议好的、要算计的那个书生!   而是……   她一时心慌之后,没压抑住,尖叫出声。   这一叫,她就知道坏事了。   她不该叫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扶着脑袋,只觉得思绪混沌极了。   按照计划,她们迷晕那书生,把人搬到床上,脱去衣服。   等书生将醒之时,她开始大叫,把候在不远处的大汉和打手引来。   她要哭哭啼啼的,婆子会控诉书生用强,大汉把书生拖去东庆街上,引来沿街的百姓看热闹,再有人认出书生身份,这场美人局就算是成了。   可是,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不是那个书生?   她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和婆子把那书生架进了屋子,扔到了床上,她解自己衣裳的同时,婆子在扒书生的衣服。   再后来呢?   是了,这个“监工”的小厮,他自称“三爷”。   三爷说,闻到了些味道。   他出屋子去查看,然后……   然后,妇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廖婆子!廖婆子!”妇人一面唤那婆子,一面用力推三爷。   廖婆子没有反应,三爷也迷迷糊糊。   妇人不敢再耽搁,她知道,大汉很快就会出现。   她需要赶紧收拾好。   只是,她的衣服和三爷的衣服被混在一起,东一处西一处的,丢在床尾、床边、桌下,一塌糊涂。   妇人刚寻着肚兜,往身上系上,就听见朝着东庆街开的大门被推开了。   脚步声匆匆而来,听着就快到了。   妇人急得险些要哭出来,她大喊道:“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   大汉只当她唱戏,一面从屋后绕到门前,一面在心里嘀咕,这小娘子装得还挺像。   他用力推开了门。   廖婆子就躺在门里,被门板一撞,痛得叫出了声,人也醒了一半。   大汉没有管他,冲到了床边,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吼道:“臭不要脸的婆娘!你竟然敢偷情?!”   妇人只系了个肚兜,这会儿也顾不上再寻其他衣裳,扯过被子遮挡住身体。   她一个劲儿给大汉打眼色:“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说……”   “老子听个屁!”大汉怒吼。   妇人越发急了,知道大汉没有领会,放低了声音:“他不是……”   大汉的确没有懂,他之前也没有见过温辞,只知道今儿是这么安排的,他一巴掌糊在了三爷脸上。   三爷这时候睁开了眼睛,只是人还在迷糊,压根不明白事情怎么成了这样。   在他“你你我我”的时候,廖婆子挣扎着,靠着门板坐起身来。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倒在了这里。   可这出戏,显然到了她该念白的时候。   隔着落地罩,婆子自然看不清里头光着身子的到底是谁,她只管喊:“哎呦,大老爷你可回来了,这个不要脸的,他对娘子用强啊哎呦!”   妇人越听越坏事。   三爷的脑袋还没有彻底清醒,才扯过一件衣物披上,就被大汉抗了起来。   大汉三步并作两步,把人抗出了屋子。   东庆街上,宅子外头,附近的百姓都围了过来。   起先还当是大白天遭了贼,但里头响起的“偷情”、“用强”,一下子刺激了所有人的思绪。   乖乖!   原来是抓奸啊!   也不晓得是偷还是强,啧!   胭脂铺子里,皖阳郡主咯咯笑了一通,对自己的这一番安排极其满意。   “走,”她与小丫鬟道,“我们也下去凑热闹。”   主仆两人下楼,出了铺子,那厢围着的人比她们在楼上看的时候又多了些。   世人都爱围观热闹。   连酒肆外头,喝醉酒的客人和店家扯皮,都有兴致勃勃围着看的,何况是今儿这么刺激的事情。   小丫鬟走在前头,替皖阳郡主开路。   “莫要挤、莫要挤!”有人喊道。   小丫鬟道:“我好像认得那人!”   这话一出,前头的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这看热闹,若是能看个明白,更是津津有味。   大汉已经把三爷抗了出来,跟丢麻袋一样,直接扔在了地上。   三爷趴在地上起不来,只能裹紧了他身上唯一蔽体的衣裳,又用手挡住脸。   他匆忙又紧张,压根没有发现,他的那件衣裳,是件女子的外衣,套在他身上,不伦不类,还引来了哄堂大笑。   这些笑声让皖阳郡主越发得意洋洋。   以至于,她压根没有看清那趴在地上、避着所有人目光的人的脸,就惊呼了一声“温辞”。   三爷听见了郡主的声音,一个哆嗦。   大汉问:“姑娘说他叫什么?温辞?你认得?他什么来头?”   小丫鬟接了这话:“旧都的定安侯府的大爷,顺天府温同知的儿子,年初才来的京城,他做什么了呀?”   “好啊,还是个纨绔!”大汉领着三爷的衣领子,“走走走,我们去顺天府,让你见见你的父母官!”   三爷被拖了起来。   一阵议论纷纷中,他的脸也漏了出来。   皖阳郡主和丫鬟此时才看清,这衣衫不整的人,压根不是温辞,而是三爷。   一瞬间,仿佛是有一道惊雷落下来,劈在两人身上。   皖阳郡主瞪着眼睛看丫鬟。   丫鬟忙不迭摇头,她亲眼看到温辞被药倒了的。   眼看着大汉拖着三爷要走,皖阳郡主慌了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人压根不是温辞,拎进顺天府也没有用。   不对,顺天府知道,这里围观的人又不知道!   衙门里给温辞证明,这群看热闹的,有一大半会当作是“官官相护”,毕竟,温辞有个在顺天府当同知的爹!   现在,只要她全身而退,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事后再搅搅浑水,温辞也得是一身污名。   诚然,这结果和她设计的差远了,但现在得止损。   见好就收。   可惜,皖阳郡主想得到的,温宴也想得到。   岁娘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脆生生的:“胡说八道!我们大爷、姑娘一块逛铺子呢,什么烂人破事,也敢盖到我们定安侯府头上!” 第246章 我拖!   哇哦!   岁娘的话,就像是往水潭里砸了块巨石,让本就波澜的水面,瞬间起了千层浪。   所有人都在寻说话的人。   岁娘边上的那几个,看着小厮打扮、却是姑娘家声音的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但还是本能地让了条路。   岁娘快步到了大汉和三爷边上,嫌弃地咋舌,然后迅速看向了皖阳郡主主仆。   挤进来容易,挤出去难。   皖阳郡主想后退,可惜后路被人拦住了。   “请皖阳郡主安,”岁娘一个福身,把身份明明白白点了出来,“您按说是认得我们大爷的,怎么还能认错人了,这腌臜东西,跟我们大爷有哪里相像了?您可看看仔细,这混账事儿,可不能乱盖!”   皖阳郡主没有去认被大汉提在手里的人,而是盯着岁娘看。   她认出来了,这死丫头是温宴身边的。   看来,是温宴坏了她的计划!   皖阳郡主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有大娘冲岁娘喊话:“你到底是个小哥还是个丫头?”   岁娘道:“我是个丫头,姑娘出门换了男装,我也就换了。”   这话听着倒也寻常。   高门大户讲究多,姑娘出门玩,男装总比女装方便。   别说是侯府,一些小官家的女儿,也会备有一两套男装。   岁娘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对众人展示了一圈:“喏,定安侯府的印就在上头,我说的都是真话,这人可不是我们大爷。我们大爷和姑娘在那家金银铺子看首饰呢,听见有人说要把我们大爷送官,赶紧使我来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人群议论纷纷。   大汉也懵了,睁大眼睛看着皖阳郡主。   皖阳郡主收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   定安侯府的腰牌一出,她再想浑水摸鱼,显然是不可能了。   此时,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岁娘抿唇,似笑非笑,显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郡主。   她与那大汉道:“你让我们再仔细认认这人的脸,是了,只看脸,旁的都遮起来,我一个丫鬟也就算了,可不能污了皖阳郡主的眼睛。”   这么多人围着,大汉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依言行事。   岁娘看了两眼,又问皖阳郡主:“郡主认得这人吗?”   皖阳郡主的视线与三爷对上,眼里蹭蹭冒火。   这没用的东西,之前说得天花乱坠,打包票说万无一失,结果呢?   不止没毁了温辞,还弄得这么一个难收场的地步!   皖阳郡主恶狠狠道:“不认得。”   “我倒是瞧着眼熟,”岁娘佯装仔细打量,嘴里嘀嘀咕咕着,“这眼睛这眉毛,他若是穿女装,可比我穿男装还能糊弄人了呢!   我们大爷土生土长的临安人,江南的爷们都是长得端端正正的,跟这人一点儿也不像。   这么眼熟,我到底在哪儿见过?   哎呀,想起来了!”   双手一合掌,啪的一声。   岁娘指着三爷道:“陶家三爷是吧?”   皖阳郡主的眸子倏然一紧。   岁娘怎么可能认出来?   陶家在早几年就被打发出了京城,温宴压根没有见过陶家人,岁娘又怎么可能认得陶三。   岁娘当然不认得,但她家姑娘说是陶三,这就是陶三。   “郡主,”岁娘一脸无辜地看着皖阳郡主,“这不是您庶母的娘家侄儿吗?您怎么就不认得呢?不应该呀!   郡主,您莫不是认出来了,为了替他脱身,故意把人认成我们大爷了吧?   您可不能这样!   狸猫成不了太子,进了衙门就被拆穿了。   我们定安侯府,是比不了长公主与吴国公府,但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呀!”   皖阳郡主盯着岁娘,她先前有多胜券在握,此时就有多恼火愤怒。   岁娘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她的父亲、永寿长公主的驸马爷有一房妾室,正是姓陶。   那位生养了一个庶子、一个庶女,因着长公主和驸马各过各的,驸马可劲儿宠着陶氏。   长公主没有把手伸去吴国公府里为难陶氏,也从不管什么庶子、庶女,她只要露出不喜来,仰仗着沈家的那些官员,就把陶家给挤去了旮沓窝里做官了。   官小,升不了职,一家老小都在那儿蹉跎。   驸马和长公主之间自有一种平衡,不会为了陶家去坏了平衡。   而陶三,是被皖阳郡主留下的。   说是陶氏的侄儿,其实就是个旁支,没沾到姑母的一点好处,反倒是添了连累。   他当时就到皖阳郡主跟前表忠心,要当牛做马。   郡主会收下他,说白了,就是拿他当粗使奴才,恶心陶氏。   不管温宴到底是怎么认得的,眼下,皖阳郡主就必须撇清。   “我不认得他,”皖阳郡主咬牙切齿,“我有什么庶母啊,真是什么破烂玩意儿,都配给我当庶母了?”   说完,她一甩袖子,转过身去,瞪着眼前拦路的人。   围在那儿的百姓一下子就散开了。   这可是郡主,他们只是老百姓。   皖阳郡主快步离开,她要找温宴,凭什么坏她的事!   还有温辞,他到底是怎么脱身的?   这不可能!   岁娘不管郡主了,抬头与那大汉道:“你赶紧带着人去报官吧,这人姓陶,家里只她姑母在京城,就是吴国公府里的那位,你别报错了!”   大汉缩了缩脖子。   他当然知道事情出岔子了,他拎错了人,也不可能去报官。   “瞧你说的,”大汉尴尬极了,“国公府嘞……我们小老百姓……”   “你个小老百姓,敢告定安侯府,却不敢告国公府?”岁娘撇嘴,“这就是个纨绔,你不敢拖去见官,我拖!”   陶三目瞪口呆,看着岁娘。   岁娘道:“郡主错认,你不自白身份,反而装死,让大伙儿误会。   今儿要不是我们正好在附近逛铺子,污水就泼到我们大爷身上了。   你这是故意祸水东引,坏他人名声,保全自己,心黑!   我不管你和人家娘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只告你坏人名声!”   岁娘啪啪拍了拍手,高声道:“各位,我力气小,拖不动人,哪位替我把他绑到顺天府,我给十两辛苦钱。” 第247章 长进   十两!   很多村户,一家老小过一年,也就三四两。   他们在京城里谋生,肯定比村户宽裕,但一年能落到口袋里的,也就这么个数。   提个人就能赚十两,可太划算了。   一粗壮的婆子赶在所有人之前,从大汉手里抢过陶三:“怂成这样,难怪看不住婆娘!你让开,你们都别跟我抢!”   错过了机会的人都遗憾极了。   可他们一众大老爷们,虽然眼馋银子,也确实厚不起脸皮跟婆子抢。   有人脑子快,冲进那宅子里,把那妇人和廖婆子提了出来,问岁娘道:“与官老爷说话,还是得有个来龙去脉。这两人,给你也提去顺天府,打了折,一共八两,成不成?”   岁娘笑弯了眼,很是爽快:“成!”   一众人,浩浩荡荡往顺天府去。   汉子半道上想溜,也被左右看得死死的。   银子赚不着了,但热闹还是得看。   金银铺子的二楼,专门供贵客们慢慢挑选首饰的雅间里,临街的窗户半开着。   温辞和温宴站在窗边,把底下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陶三被大汉拎出来,皖阳郡主唤了“温辞”,大汉要把人送官。   这一整场下来,温辞岂会看不懂局面?   饶是他现在平平安安站在这里,还是不由地后背冒虚汗。   幸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信过皖阳郡主,否则,今儿这样的难堪事,毁了自己不说,定安侯府上上下下,都要被摧毁了。   父亲无法在顺天府里立足,祖母会气病,妹妹们也会被连累。   他们一家老小,得灰溜溜地滚回临安,继续惹临安人笑话。   温宴见温辞沉默,问道:“哥哥会不会觉得我太狠了?”   温辞听了这话,微微偏过头,垂着眼帘看温宴。   他忽然想起了温宴那天问他的话。   她说:“哥哥总不会以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们温家在京城就没有仇家了吧?”   是的。   仇家。   闺中姑娘们之间若是有矛盾,一般都是些小打小闹。   今日皖阳郡主这样要毁人一生、毁人一家的谋算,已然不是能用矛盾来解释的了。   要么是真正的心狠手辣,要么是有仇。   既然对方毫不留情,温宴以如此的方法应对,不过是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不狠。”温辞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很坚定。   温宴笑了笑。   她倏然间觉得,温辞是个很有趣的人。   或者说,温辞的骨子里,有读书人的那股子儒雅劲儿。   若是换一种性情,温宴也许这会儿会打趣他,说什么“我也觉得不狠,现在被拖出来的那个是哥哥你,二叔母抡着棍棒与郡主拼命的劲儿,怕是更狠上三分”。   但偏偏,这就是温辞。   他不喜欢背后论人是非,开口亦多思考。   听说温宴查皖阳,他会皱眉,因为这不是姑娘该做的事情。   家里但凡有什么事,该由做长辈的、做哥哥的,挡在她们三姐妹前头。   他担心温宴。   妹妹再厉害,也是他的妹妹。   温宴说郡主的接近不怀好意,温辞尴尬又纠结,倒不是被迷晕了脑袋,而是他一个爷们,不管接不接受,把女儿家心事直咧咧地挂在口边、嘴巴没门地往外说,不够尊重人。   饶是如此,他犹豫之后,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温宴。   正如他所说的,因着他们是一家人,他先坦诚相告,再留下思考的时间与余地,都想明白了之后,才能周全做事。   温辞分得清青红皂白。   他又想了想,补了一句:“我只是后怕。”   知道四公子的人跟着他,也知道温宴、岁娘和黑檀儿就在边上,他佯装平静地与那丫鬟应对,满脑子都是不能叫人看出端倪来,他不能扯温宴的后腿。   彼时,那些念头充斥了他的脑海,根本顾不上怕。   等真正脱离了布局,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底下动静时,先前被压抑住的情绪才一股脑儿地升腾起来。   温辞抿着抿唇,他还不够厉害。   兄妹两人出了铺子,坐着马车到了顺天府外。   岁娘拿着棒子敲鼓,咚咚作响,与小吏们道:“我来报官。”   温宴看着岁娘的背景,忍不住笑弯了眼。   这些时日,岁娘真是长进了。   以前,让她诓府里其他人说“姑娘的玉环是宫里给的”,小丫头都会回不过神来,被黄嬷嬷提点了才知道。   刚才,岁娘在宅子外头,小嘴儿叭叭,依着她们商量好的说辞,阴阳顿挫,一下子就把局面给扳了回来,打了皖阳郡主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呐,果然都是有潜力的。   顺天府的小吏们把陶三等人都提了进去。   岁娘也不拖拉,先给了婆子六两,又给了另一人四两。   “银子重,我荷包里只能装十两,两位稍后,我家老爷是府里同知,我问他拿银子去。”   这是衙门外头,小丫头又等着要报官,没人怕她跑。   岁娘快步进去,见了温子甫,说了自己欠银子的经过。   温子甫知道温辞今日去了东庆街,添上岁娘这几句话,立刻就把“案情”勾画出来了。   妥妥的美人局!   那郡主,实在是太狠了!   岁娘捧着温子甫的银子出来,把余下的都付了,这才又转身进去。   大堂上,杀威棒快速打地,拖得长长的“威武”声里,那妇人和廖婆子都吓软了腿。   大汉跪在边上,明明他的角色是个“苦主”,却是活脱脱的犯了事的样子。   原本,陶三该是几人之中,面对官员最不会害怕的那个,可他衣衫不整,只披了件女子外衣,这会儿自然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岁娘逻辑清晰,说来龙去脉。   自家大爷与姑娘逛铺子,听见街上闹起来,又听说被擒获的自家大爷,赶去一看,却是皖阳郡主认错了人,为了自家的名誉,说什么也得把人送到顺天府来。   “就是这陶三,自己行事不端,还想坏我们大爷名声!”岁娘说完,瞪了陶三一眼,又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知道皖阳郡主怎么会认错的,就这软面人,像我们老爷的儿子吗?” 第248章 自知之明   堂上,毕之安听得一乐,佯装咳嗽。   手持杀威棒的衙役们看看陶三,再想想温子甫的长相,也有些想笑。   毕之安想的肯定比衙役多一些。   岁娘的五官原就显得年纪小,着了男装,不显成熟,反而看着越发稚嫩。   可这也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温宴在宫里生活了几年,岁娘就在宫里伺候了几年。   有那样的经历在,小丫头就不可能是一个开了口就管不住嘴的人。   她可以做到不畏惧衙门威仪、把事情讲明白,但她绝不会毫无缘故地嘀咕那么一句。   岁娘意有所指。   毕之安听出来了,再想想温子甫这些时日的“长吁短叹”……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府尹,各种你陷害我、我算计的你的案子见得太多了,一下子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摸了摸胡子,毕之安在心里默默想。   皖阳郡主怎么会如此仇视温家?   想归想,他重重敲了敲惊堂木,开始问话。   问话并不顺畅,堂下另几人,说得颠三倒四,漏洞频出。   毕之安见状,干脆先退堂,该收监的就收监。   然后,他把温子甫叫到了书房,闭门商议。   “冲着令郎布的美人局?”毕之安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   温子甫苦笑着点了点头。   毕之安压着声儿,道:“这案子让我办,我是不怕冲进长公主府去提人,事情坏就坏在,提回来了,也没办法定罪。真正知道是郡主在背后布局的,只有陶三,可哪怕陶三开口,长公主咬死不认,一句认错了,你我都没有办法。”   温子甫亦知道这个道理。   办案是要讲证据的,证据不足时,和官员的胆量和能力无关,哪怕人人心知肚明,罪名都盖不上。   何况,那位还是郡主。   温子甫说了些体谅衙门的话。   毕之安听了,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   在温子甫调来顺天府之前,毕之安对此人并不了解,偏又是同知,是毕之安的左膀右臂。   结果,经过这几个月的磨合和相处,毕之安对温子甫还是很满意的。   懂分寸,知进退,也知道如何在官场上立足。   没有世家子弟的天真,也不会占了三分理就想收十成的果。   难怪岁娘要在堂上那么嘀咕了,温家上下都明白,案情最后结为陶三与妇人通奸也好、用强也罢,也就止于此了。   毕之安打开书房的门,一脚迈出去,突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这一瞬实在太快了,他没有抓住具体的思路,只隐隐觉得,温家不会吃这个哑巴亏。   理只有三分,凭什么不能再抢回个三分?   猫有猫途、狗有狗道,官场的法子走不通,还有其他路。   十之八九,温家有后手。   另一厢。   岁娘出了衙门,绕到了附近的胡同里,温宴的马车正停在那儿。   黑檀儿趴在马车顶上,春日下午的阳光撒下来,它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前一刻还慵懒自得,下一瞬,它突然站起身来,冲岁娘的方向喵了一声。   岁娘抬起头来,冲黑檀儿笑了笑。   她注意到了有人跟着她,只是装作不知情罢了。   姑娘先前就交代过了,以皖阳郡主的脾气,输也会想要知道输在哪里。   与其让她过几天去书院纠缠温辞,不如今天,说说明白。   岁娘走到马车旁站定,她没有上车,车上的人也没有动静。   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皖阳郡主走了出来,大步到了马车前。   温宴这才撩了帘子,慢悠悠道:“请皖阳郡主安。”   如此不紧不慢、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让皖阳郡主怒火中烧。   她没有去计较这样的请安方式是不是合规矩,只冷眼盯着温宴:“为什么?”   “郡主问哪个为什么?”温宴反问。   皖阳郡主紧咬着后槽牙。   她当然有很多为什么。   为什么你和二房闹翻了,却还能替温辞破局?   为什么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摆平了当时在宅子里的三个人?   为什么你认得陶三?   ……   每一个问题,都在皖阳郡主的胸腔里翻滚、怒吼。   她把视线落到了温辞身上。   温辞也在看她,眼中平静,寻不到丝毫波澜。   没有怒火、没有质疑、也没有懊恼,这不是受骗后被救出骗局、再看骗子时的眼神。   而是,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上当。   不曾受骗,又怎么会失望、会难过?   可这种平静只属于温辞。   温辞越是冷静,皖阳郡主的心火就越旺。   那就是一壶冷油,滴在了火焰之中,滚滚灼烧。   皖阳郡主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信?”   这不可能!   自己这样的身份,主动跟温辞示好,温辞凭什么不上当?   男人,明明都是蠢东西!   温辞道:“大概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落在皖阳郡主耳朵里,却堪比惊雷。   嗡的一声,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皖阳郡主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甚至觉得,温辞说她“不好看”、“看不上”之类的话,都没有“自知之明”来的让她憋屈又愤恨。   她记得,就在几天前,她在听底下人禀温家消息时,还笑话过温辞怎么不照照镜子。   结果,他照过,他自知自己几斤几两,他有自知之明。   温辞的话,就像是粗使婆子有力的巴掌,啪得落在了她的脸上。   把那个大笑的自己,扇翻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皖阳郡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怒火依旧烧着,只是一时之间,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温宴看皖阳郡主的反应,就知道这话就跟把刀子似的直插心窝了。   可她知道,温辞说的是真话。   那天,家中商量应对时,温宴就问过温辞原因。   温辞说,晨起梳洗时,他对着水盆看了很久。   映在水盆中的模样,中规中矩。   他在武安侯府时认得了赵太保家的孙儿,那才是玉树临风、俊秀无双。   连温慧都觉得亲哥被比到地里去了。   有那样的珠玉在前,他何德何能,能得郡主亲睐?   如此反常,自然质疑。   温宴一面示意岁娘上车,一面道:“郡主,哥哥还要温书,我们先回了。”   帘子落下,马车驶离了胡同。   皖阳郡主盯着远去的马车,看到那只趴在车顶的猫……   连一只畜生都敢笑她! 第249章 福气,得传出去才好   回到燕子胡同,兄妹两人前后下车。   曹氏得了信儿,急忙从内院过来,看着眼前的两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倒不是她声音哑了、或者是激动的,她就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唱哪一出。   她是不是要继续唱被权势迷昏了头的坏叔母?   温宴一眼就看出了曹氏的为难,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道:“我们去祖母那儿说话。”   一看宴姐儿这亲昵的样子,曹氏悬着的心可算了落回了肚子里。   天天梗着脖子骂人,可太累了。   戏虽然能演,但不适合她。   谁想一整天操心了家中里里外外后,还要阴阳怪气地骂人啊。   她还是喜欢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   曹氏高兴了,和温宴一面走,一面凑着脑袋说话。   温辞跟在她们后头,看两人的背影,活脱脱的一对母女样。   穿过月洞门,二进的院子里,温慧和温婧正在踢毽子。   踢毽子是温慧的拿手好戏,盘、拐、磕、蹦,自不在话下,会的花样也多。   见曹氏和温宴手挽手进来,温慧脚尖的毽子高飞向了屋顶,她自己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曹氏抬手点了点她:“毛手毛脚的。”   温慧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温宴忍俊不禁,冲黑檀儿指了指。   黑檀儿倒也给面子,飞身上了屋顶,一爪子讲毽子给拍了下来。   温慧捧着她的毽子,等曹氏和温宴进了正房,这才去问温辞:“哥哥,母亲和阿宴……”   “没事儿,”温辞笑了笑,“都过去了,你别担心。”   温慧半懂半不懂地点了点头。   木炕上,桂老夫人正喝羊奶羹。   她事事以养生为先,可近来添了这么一桩事,不可能一点也不受影响。   温宴把今日状况都说了一遍。   饶是温辞好端端地坐在面前,桂老夫人和曹氏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曹氏性子急,哪怕是在老夫人跟前,她也没忍住,噼里啪啦开始骂。   她本是不会这些难听词语的,全是为了唱戏骂宴姐儿,这些天勤学苦练,才学了些皮毛。   脸皮薄,又是装的,前几天即便是骂温宴,也会下意识地收着,很多词语、句子根本出不了口。   这会儿气急了,根本管不住嘴,多难听的话都冒出来了。   院子里,温慧和温婧没有进屋子,只是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温宴的声音不重,她们听不真切,直到曹氏破口大骂……   温慧撇了撇嘴,险些吓哭了。   母亲何时这么骂过人呐?   不是说都过去了吗?   温婧也懵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把曹氏给气成这样。   她是庶女,但要她来说,嫡母极其和善。   费姨娘也好几次说过,虽然女人之间会有些小心思,但她觉得,若注定要给官家做小,有曹氏这样的主母,对她、对温婧,都是天大的好运气。   桂老夫人端着碗,睨了曹氏一眼,却没有打断她。   因为她也想骂。   可这不符合她的性子。   她曾经是临安城里脾气数一数二和善的老夫人,向来笑眯眯的,怎么可能骂人呢?   自己骂不得,听曹氏骂一通,勉强出了气。   只是曹氏骂人的水平实在有限,最初的那一波过后,基本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了。   桂老夫人听得不得劲儿,干脆道:“行了,在孩子们跟前胡言乱语,不合适。”   曹氏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讪讪笑了笑。   她暗暗想,厉害还是老夫人厉害。   可惜,这辈子怕是无缘听见老夫人失态了。   桂老夫人看着温辞,沉声道:“祖母知道你是个端正的孩子,我们府里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以前你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龃龉。   祖母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无论是你自己走科举路,还是作为侯府子弟,外面什么腌臜状况都会有。   甚至,不会比你今天遇上的事情小。   每走一步,都要多思考,也要多商量。   外头说不好,家里上下,肯定不会害你。”   一席话,说得桂老夫人心头滴血。   定安侯府为何会没落?   不就是前几代有子弟糊涂,斗鸡斗蛐蛐败了家业,做买卖营生还被牵连进了争储,最后只能苟延残喘吗?   若是祖辈之中,但凡有一两个子弟脚踏实地、在皇家跟前做点儿事,也就用不着她这个老太婆,成日算着多活一天是一天了。   温家,除了这块匾,真是什么也不剩了。   原还有个争气的温子谅……   想起长子,桂老夫人就心痛万分。   以前只觉得温子谅拒了永寿长公主是傻,娶夏氏也傻,现在一看,养出皖阳郡主那样心黑的女儿,长公主分明就是蛇精、蝎子精!   她先前就猜测过,温子谅出事,长公主怕是没少落井下石。   年少时的求而不得,竟然让这阴毒人记恨到了现在。   温子谅不在了,皖阳郡主“女承母业”,来害温辞。   这要是算计得手,她也别养生了,能不双脚一蹬直接下地,就已经不错了。   等温辞应声,老夫人打发了曹氏和他出去,只留下温宴说话。   “老话说,吃亏是福……”桂老夫人低声道。   温宴莞尔。   她当然听出来了,老夫人这句话少了个“虽然但是”。   老夫人一点也不想要这个福气。   刚巧,温宴也不想要。   皖阳郡主最大的失误就是自负。   她自负的以为,温辞会被她骗得团团转,以及没有人认得陶三。   确实。   温宴本来是不认识陶三的。   陶家早离开京城了,陶三又只是陶家的旁支。   若不是上辈子陶三画的那副画,温宴根本留意不到去查皖阳郡主的面首们的出身、背景。   今生,陶三是恰恰撞到了温宴跟前。   不然,她在意识到这是一场美人局后,当机立断的安排之中,是没有浩浩荡荡去顺天府这一环的。   “祖母,我还得再去趟衙门,”温宴轻声道,“福气,得传出去才好。”   桂老夫人面不改色,只应了一声。   等温宴出去了,她才呵的笑出了声。   看看,还知道传福。   宴姐儿真不错。 第250章 一句话的事儿   日头偏西。   离下衙的时间不远了,顺天府的官员们也放松下来。   毕之安整理着文书。   温子甫从外头进来,轻声道:“大人,四公子来了。”   毕之安一愣,刚要问是哪位四公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京城里,前头不提出身,又不添姓数的四公子,也就这么一位。   霍以骁从侧门进的顺天府。   毕之安看到他身后的温宴时,心里大致有数了,这必定是为了白天的事情来的。   霍以骁冲毕之安拱了拱手:“想向那几人问几句话,毕大人行个方便?”   毕之安想了想,应了。   前回擒获柒大人那帮贼子,全靠霍以骁和京卫指挥使司出力,若不然,只沧浪庄那案子,就够他们顺天府头痛的了。   只是问个话,并无不可。   那妇人先被提了上来。   问话的不是霍以骁,而是温宴。   温宴道:“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   妇人缩了缩脖子:“不是和奸,是那人他、他……”   “他用强?”温宴反问,“他在你床上昏昏大睡,你大叫出声,一直等到你男人冲进来,这么些工夫,他都没有醒?”   妇人不吭声。   温宴沉声道:“戏就不用演了,你、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想算计的那个是我家兄长,结果出了差错,躺在床上的成了陶三,你自己想想,为何会出差错?   陶三雇了你们,他背后还有皖阳郡主。   他最后拍拍屁股出了大牢,等死的可是你。”   妇人咬着牙,低着头。   霍以骁啧了一声,似是情绪很差,与温宴道:“你和她废话什么?爱招就招,不爱招就扔牢里去。她男人都已经认了,少她一份供词,又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温宴佯装无奈地道,“我看她这身板,几十杖打下去,怕是挨不住。”   “衙门里一年熬不过杖刑的又不止这一两人,”霍以骁转头跟毕之安道,“毕大人,拖下去就行了。”   毕之安心眼多。   他先前和霍以骁打过交道,知道这一位狠是狠,却不是这么个性子。   八成,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便道:“温姑娘,公子说得有理,不用问这不识抬举的妇人了,你若还想问,本官让人把廖婆子提来。”   温宴颔首应下。   妇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直到衙役来拖人了,才如梦初醒一般。   既然她男人都招了,廖婆子为了自保也会出卖她,那她一个人扛着,还有什么用处?   她得先招,不然别人说什么,就成了什么了。   “我说,我说……”妇人颤着声。   这美人局的活儿,是廖婆子接的,他们都不知道主顾姓陶,更不知道背后是什么郡主。   只因为三爷出手阔绰,给的银子也多,就答应了。   三爷说,要对付的就是个书生,他会负责把人引来、药倒……   “没想到出了差池,”妇人哭着说,“更没想到,还是神仙打架……”   有一个开口了,后头的就容易了。   陶三被带了进来,他抬头看到霍以骁时,眼睛瞪大了三分。   对着陶三,霍以骁出声道:“你找的那些人,都招了,你呢?”   温宴站在霍以骁身后,道:“就他这样贪图享乐、不愿吃苦的性子,十之八九,不敢咬皖阳郡主一口。那是他的主子,他还得指着郡主把他捞出去呢。”   霍以骁嗤之以鼻:“皖阳会来捞他?皖阳撇清还来不及呢。至于他那个姑母,自己就仰仗着吴国公府的鼻息,怎么会来帮他这么个陶家叛徒。”   陶三移开了视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怎么?真当用强不会死?”霍以骁问。   陶三身子一僵:“我没有用强……”   “美人局还是用强,不就是看案卷上怎么写吗?”霍以骁支着下颚,口气随意至极,“府尹和同知都在,你说,我让他们写用强,如何?强奸者、绞。你指着皖阳劫刑场吗?”   陶三难以置信地看着霍以骁,这是什么话?顺天府难道能由着四公子胡来?   朝廷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   他看温子甫,温子甫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他再看毕之安,这位以不惧权势为名的府尹背着手看天,根本不管。   霍以骁又下了一句重话:“我想杀你,就一句话的事儿。”   陶三一个哆嗦。   是了,去岁霍以骁去江南,顺平伯府的孙子惹了他,最后被定了死罪,顺平伯进京求情都没有保住孙子。   他陶三,又怎么能和顺平伯比?   至于皖阳郡主……   他把事情半砸了,郡主肯定不会放过他。   陶三犹犹豫豫着,道:“我也不知道郡主怎么想的,我只是按吩咐办事……”   他颠三倒四说了一通,被衙役拖了下去。   霍以骁这时候终于收起了那份散漫,与毕之安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毕之安摸了摸下巴:“麻烦倒是说不上。”   他有心提醒霍以骁说,有供词也奈何不了皖阳郡主。   可想到四公子前一刻嚣张、眼中无人,下一刻恭谨、极有分寸的样子,就还是管住了嘴。   四公子不傻,会有自己的办法。   只是,若是可以,下一回还是不要在顺天府大放厥词了。   别说他还没有认祖归宗,哪怕是太子,说这样的话,传出去一字两字,上上下下都麻烦。   装聋作哑,也不容易。   另一厢,霍以骁到了御书房外。   听闻四公子主动来了,吴公公快步出来:“皇上刚巧用膳。”   霍以骁轻笑了声:“我说了事,皇上可能就吃不下了。”   吴公公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哭笑不得:“您真是……好歹先用完?”   霍以骁随着吴公公进去。   皇上让他陪着一块用了,这才问起了来意。   霍以骁道:“今儿,皖阳郡主设了美人局,想害温宴的堂兄,被温宴识破。”   “具体说说。”皇上心情还不错,让吴公公备了茶水。   霍以骁把皖阳接近温辞,又被温宴诓骗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末了,他道:“您这是当话本子听?” 第251章 尽说大实话   吴公公准备的是前不久才送到宫中的新茶。   清香又润口,皇上极其喜欢。   贡茶的量不多,皇上分了些给常宁宫,余下各处都没有。   他说得也直白,各位娘娘们的口味不同,几乎没有欣赏这茶的,就不糟蹋东西了。   平日里,皇上自己喝得也省,这会儿是一边听“话本子”,一边品茶,滋味越发得好。   是了,写得再是精彩的话本子,哪有就发生在身边的故事听起来得趣?   那一个个人物,根本不用去想象他们的模样、性情,脑海里就有一个形象。   皇上是没有见过温辞,也不知道陶三,但皖阳郡主、温宴、毕之安等人,他都认得。   因而,他抿一口,吴公公添一些。   待霍以骁把事情说得差不多了,一壶茶都下去了七七八八。   吴公公正准备重新添热水,突然听见霍以骁直接把皇上给拆穿了,他手上还稳得住,眉头却皱了皱。   呦!   这祖宗哦!   能不能别尽说大实话!   别人进御书房请皇上做主,那是马屁一个接着一个。   四公子不一样,从不拍马屁不说,还回回讲几句让皇上心梗的话。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四公子但凡肯说几句软话,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儿,皇上一准就应了。   吴公公正在心里叹息,就听见皇上轻哼了声。   “怎么的?衙门里奈何不了皖阳,你想让朕做主?”皇上问。   “不是。”霍以骁直接否认了。   吴公公好奇地看了霍以骁一眼。   连皇上都收起了听话本子的劲儿,示意他直说。   霍以骁坐得笔直,眉间紧蹙,添了几分严肃。   他的声音亦沉了下去:“温辞只是个书院里的学生,皖阳郡主与他能有什么牵扯?   便是算到温宴那儿,她和温宴能有仇怨?   皇上,依我看,她真正想对付的是我。”   “他们都没有仇,”皇上接了话,摇了摇头,“跟你难道就有仇了?”   “我跟郡主自然没有仇,但永寿长公主就不好说了,”霍以骁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二殿下中毒,那齐美人是谁的人,还没有定数。”   皇上的眸子骤然一紧:“你的意思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霍以骁垂着眼,道,“不然她算计温辞做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   话音落下,御书房里静悄悄的,皇上沉默了,连吴公公都不敢大喘气。   一场设计温辞的美人局,愣是给霍以骁扯到了长公主对皇子下毒手,这样飞一般的思路,吴公公事先是想不到的。   可偏偏,顺着这条线去想,还真的能品出些意思来。   皇上的指尖点了点桌面。   吴公公赶紧添上热茶。   氤氲热气腾起,皇上慢慢嘬了一口,心中波涛翻滚。   他知道,朱晟不够聪明,还时不时与霍以骁起正面冲突,但在朱晟被齐美人下毒之后,皇上看得清楚,朱晟的背后还有一双手。   是那双手,在一个劲儿的挑事。   也是那个人,挖了京城地道。   齐美人咬了诚王,皇上没有尽信,可那贱婢嘴巴太硬了,吴公公用了各种手段,她都没有再吐什么消息。   依霍以骁所说,那是永寿长公主……   皇上的眼神晦暗。   沈家的野心很大,即便在沈皇太后薨逝之后,也没有收敛气势。   他们想把宝押在朱钰身上,那对付朱晟、霍以骁倒也说得通。   “这事,朕知道了。”皇上沉声道。   霍以骁见状,没有再多说,饮了跟前的茶,他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吴公公送他出去,再回来时,皇上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养神。   从神色上看,皇上还算平静,但吴公公知道,皇上这会儿很是生气。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心甘情愿地受外戚钳制,皇上和沈皇太后的不睦,正是因为沈氏一门的指手画脚。   今时今日,永寿长公主依旧享受着沈皇太后的“恩泽”。   不管皇上属意哪一位殿下,或者说,即便皇上真的属意四殿下,也轮不到由沈氏来大刀阔斧地对其他殿下动手。   宫道两侧,宫灯都点亮了。   霍以骁加快脚步,他要赶在宫门关上前出宫去。   回想起皇上的反应,霍以骁勾了勾唇。   小狐狸的布局是真的狠。   温宴正愁没法把朱晟出事盖到永寿长公主头上,皖阳郡主自以为聪明地对温辞下手,就正好给了温宴这个机会。   美人局闹进了衙门,他们的确奈何不了皖阳郡主。   不过,温宴和黄嬷嬷最擅长的就是挖坑、拔高、往死里打。   把郡主对温辞出手,转变成长公主对朱晟、霍以骁动手,那意义就不同了。   哪怕没有实证,也可以在皇上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霍以骁想起了温宴在临安时说过的话。   她说,平西侯府的冤案,是有心人利用了皇权,以皇权为力,坐实了那起案子。   现在,温宴也在做一样的事情。   利用皇权,来斩获优势。   燕子胡同里,温家一扫前些天的沉闷,一家人坐下来用饭。   温慧此时踏实了许多,待饭后消食,她拉着温宴,一面在院子里散步,一面问她缘由。   温宴柔声把这些天的状况都说了一遍。   “为什么都瞒着我?”温慧憋着嘴,“你们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温宴搂着温慧的肩膀,笑道:“因为你不知情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正正好。”   温慧沮丧极了:“我觉得,我知道了,表现也不会差。”   “下回,”温宴哄她,“下回若有什么事情,肯定不会瞒着你,也不瞒着四妹,我们一块商量,一块琢磨。”   温慧很好哄,当即喜笑颜开。   温宴回了西跨院。   岁娘算着时辰,与温宴道:“宫门快关了,不晓得骁爷办得怎么样了……”   温宴莞尔,道:“骁爷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岁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也对。”   温宴笑了起来:“我也就是运气。”   若不是皇上本就对沈家人不满,若不是朱晟出事在先,温宴的这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 第252章 巴掌   运气,是温宴的自谦之词。   她今生的这些运气,全是靠前世那拼尽全力地复仇给换来的。   温宴一直很清楚,身份的差距依旧是她和永寿长公主等人之间的鸿沟。   想要打倒长公主,温宴若不想和前世一样自损八百,就要让敌人从内部乱起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   时间变了。   她所掌握的那些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还不能大做文章,就需要重新布局。   若没有皖阳郡主这一番动作,想拖永寿长公主下水,温宴少不得再费些心力。   没想到,郡主竟然出击了。   今日这么蹩脚的戏码,必定是皖阳郡主瞒着长公主做的。   以永寿长公主的脾气,皖阳郡主私自行事,打草惊蛇,足以让她震怒。   这母子两人之间的,原就不见得心齐,添上这么一根刺,后续定然矛盾频生。   同时,皇上把审视的视线落在长公主身上,她再想动手,就投鼠忌器。   也算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了。   用皇上的疑心去牵制永寿长公主,让长公主和郡主离心,这是温宴最初设想的后手。   把陶三拉进局中,算是一个意外收获了。   皇宫之中,霍以骁最终还是没有赶在关宫门前出宫。   他走到半道上,被朱桓身边的小厮请到了庆云宫。   霍以骁迈进朱桓住的宫殿,就闻到了清雅的墨香。   朱桓喜欢丹青、书法,对文房四宝自然也十分讲究,书房里收了各种墨料,每一种研磨开来,味道都不同。   霍以骁作为朱桓的伴读,多少也学过一些,但他依旧只能分出常规的墨料。   朱桓此时用的是一块新墨。   霍以骁闻不出来,但他看得出,朱桓今日临摹碑铭拓印,落笔有点儿心不在焉。   “殿下。”霍以骁行了一礼。   朱桓放下了笔,道:“今日东庆街上的事情,我听说了些。”   霍以骁不讶异朱桓的消息灵通,或者说,不止是朱桓,朱茂、朱钰肯定也都知道。   “我知你是替定安侯府担心……”朱桓说得很慢,他让人去请霍以骁的时候,已然斟酌了几回说辞了,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还是觉得欠了几分考量。   尴尬的关系,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时倒也无妨,一旦是要事,不止是朱桓会迟疑,霍以骁也很迟疑。   一来二去的,越发难以开口。   可是,朱桓觉得此时他不得不说。   前回,是霍以骁替在他御书房里说了话,他便是投李报桃,也得提醒两句。   “温家有麻烦,我知道你是想想出份力,”朱桓抿了抿唇,道,“只是,你直接去顺天府,这不合适。御史们回头又该参你两本了。”   霍以骁从小内侍手里接过了茶。   他原想说,即便他不去顺天府里“为难”毕之安,御史们寻着事儿了也会参他两本。   毕竟,这是御史们的工作。   话到了嘴边,抬眼见朱桓把纠结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霍以骁还是忍住了这句。   到底是一片好意。   朱桓没有等到霍以骁的回应,心里暗暗叹息,也说不好自己是哪句话没有表达明白。   正想再说些什么找补一番,却听霍以骁开口了。   “殿下。”霍以骁压着声儿,左右看了看。   朱桓练字时喜静,跟前伺候的就那么一个小内侍。   小内侍机灵,瞅了朱桓一眼,见三殿下颔首,便赶紧退了出去。   霍以骁这才轻声道:“我去顺天府,不是为了替定安侯府出力,我有些别的想法,所以刚才去了御书房,也和皇上一一言明了。”   朱桓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霍以骁把御书房里的那番说辞,又说了一遍。   朱桓眉宇紧皱,神色凝重起来。   霍以骁又道:“其实,我也不确定长公主是不是真的要为四殿下铺路,可不管她怎么选,也不会选到殿下的头上。二殿下已然是那副模样了,殿下也必定是她的拦路虎。殿下往后行事,还要多加小心,以免遭了算计。”   朱桓揉了揉眉心。   霍以骁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害朱晟的,也许未必是永寿长公主,但那个人,必定对他不怀好意。   齐美人甚至是咬了他一口的。   不管齐美人的主子是谁,迟早还会对他动手。   他得小心又谨慎。   “你说的是。”朱桓颔首。   离开庆云宫时,宫门已经出不去了,霍以骁只能回漱玉宫。   静悄悄的偏殿里,无聊依旧是无聊,但起码,今夜没有那么糟心。   说起来,自从他与朱桓的关系僵住之后,今日这般的平和对话,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不算舒心,起码也没有添堵。   真正堵得要吐血的,是永寿长公主。   她这两天出京,在皇家寺院里小住了几天。   没成想,底下人急匆匆去寻她,说皇上在大朝会上,把兵部右侍郎狄察大人给骂了个狗血淋头,罚俸不说,还让他自己请辞。   狄察与沈家沾亲,随着沈家的步伐,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这些年,皇上对沈家确实有很多不满,但他毕竟是靠着沈家上位的,除非是犯了大过,否则,皇上不会轻易动这些人。   好端端的,事先没有一丁点征兆,为何突然对狄察出手?   眼下,狄家那儿也乱作一团,是告罪还是请辞,自罪书要如何写,狄察还在等沈家与长公主的意思。   长公主只好赶回府中,路上听说了皖阳郡主设计温辞的事情,她只觉得怒火中烧。   马车一路入了长公主府,永寿长公主下车,提着长裙,阴着脸去了郡主房中。   她一路迈进去,气汹汹的,吓得侍女婆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皖阳郡主听说长公主来了,趿着鞋子起身,刚要行礼,就被长公主重重一巴掌扇回了榻子上。   啪的一声,又脆又重。   皖阳郡主被扇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长公主,耳边全是嗡嗡声。   长公主尖锐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朵。   “混账!”长公主骂道,“谁让你对温家下手的?”   皖阳郡主张了张嘴,口腔里一股子血腥气:“下手了又如何?温宴能把我也送进顺天府去吗?”   永寿长公主怒道:“人家动你做什么?人家要动我的根!打草惊蛇!我好不容易让狄察在兵部混出些名堂,你那点儿小把戏,生生废了我一颗棋子!”   越说,长公主越气,恨不能反手再扇一巴掌。 第253章 您凭什么打我?   房中,原就不敢喘气的侍女婆子们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平素有些体面的,壮着胆子想劝一劝,可见这对母女的状况,也不敢做声。   永寿长公主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虽然算不上多亲近,但从来没有苛责过。   或者说,这么多年了,长公主何时对皖阳郡主动过手?   今儿一回府,二话不说,直接就是一巴掌……   没有人敢说话。   永寿长公主还在气头上,胸口起伏,眼神凶狠。   这哪里是在看女儿?   分明跟看仇人一般。   皖阳郡主捂着腮帮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长公主。   她瞪大着眼睛,眨也不眨,才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也许是被这一巴掌扇混沌了,皖阳郡主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长公主的意思。   气氛僵住了。   直到灯芯被烧得噼啪一声,屋里光线明暗变化,才把这种僵持打破。   “我……”皖阳郡主的嘴皮子一动,脸颊又痛得厉害,她不肯低头,倔强极了,“我怎么就打草惊蛇了?狄察?狄察是谁?关我什么事情?”   她不懂,她真的一点也不懂。   她不过是算计了一回温辞而已。   哪怕事情没有成,被温宴识破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陶三而已。   说起来,也是陶三自己蠢。   信誓旦旦说事情能办成的那个是陶三,找了那妇人、大汉、婆子的也是陶三。   她已经把温辞骗到了那院子里,最后还让温辞全身而退,陶三自己被扒光了扔在床上,这难道是她的问题?   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家伙,扔了就扔了。   皖阳郡主越想越难过,顾不得脸颊疼痛,大声道:“怎么了?顺天府知道是我下黑手,但毕之安敢来抓我吗?   毕之安连寻我问话都不敢!   我分明已经置身事外,谁也奈何不了我,母亲您凭什么打我?   再说那狄察,这事情里里外外和狄察有什么关系?   一个姓狄的都没有!   你所谓的棋子出什么状况,该由他自己去反思。   这也能怪到我头上来?”   永寿长公主被她这一番辩白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又要打回去。   两个嬷嬷硬着头皮扑上来,抱住了长公主左右两只手:“长公主!长公主!您消消气!郡主什么都不懂,您慢慢说,您别着急……”   这两位都是沈皇太后当年拨给她的人手,从她还是公主起就照顾她,极其有脸面、份量。   而且,体型壮硕,力气颇大。   长公主实在争不开,只能放弃,骂道:“她哪里不懂了?她就懂惹事!”   被两个嬷嬷一拉一劝,永寿长公主总算没有最初那么激动了。   气焰小了,火却没有消,她咬着牙道:“我好好来给你说说,狄察跟你那破事有什么关系!温宴奈何不了你,但皇上可以,他知道狄察背后靠着沈家,他夺狄察的官,就是在警告我和沈家,让我们别有恃无恐地胡乱伸手!”   皖阳郡主难以置信地看着永寿长公主。   她听到了什么?   皇上会替温宴出手?   这怎么可能呢?   “是霍以骁?”皖阳郡主尖声叫道,“皇上是为了霍以骁?不,您骗我,皇上再宠霍以骁,也不会杀鸡用牛刀。他根本不会管!”   “我骗你?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永寿长公主刚低下去的火气在面对如此冥顽不灵的女儿时,又一次烧了起来,“你又有什么值得温宴和霍以骁拿捏的?   人家要玩就玩大的!   有朱晟出事在先,你看皇上管不管你那些破手段!”   皖阳郡主被吼得一愣,根本没有细想其中弯弯绕绕,下意识地顶嘴:“朱晟难道不是母亲您下的手?”   提起救下的朱晟和被抓获的齐美人,永寿长公主就憋得慌。   “朱晟的事情本就办坏了!”永寿长公主眉头紧皱,厉声道,“但是,再怀,我也没有把自己牵连进去!   你呢?是什么给了你亲身上阵,还把事情办差了的勇气?   不止把自己牵涉其中,把我都给拖下了水!   朱晟那桩事情原本疑心不到我头上,现在呢?   我但凡走错一步,皇上就会确信,朱晟出事是我做的!   自己没点儿本事,还尽添乱!   我多的是法子对付霍以骁,你掺合个什么劲儿!”   永寿长公主越想越是生气。   明明,所有的主动权都在她的手里。   她知道平西侯府的通敌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为什么当时平西侯府必死无疑。   温宴攀上霍以骁,那正好啊!   她完全可以利用温宴想要复仇的心思,以温宴和霍以骁为刀,达成自己的目的。   再退一步,哪怕利用不了那两人,长公主也能浑水摸鱼。   可现在,这些机会几乎都失去了。   “你比温宴差太多了!”永寿长公主道。   皖阳郡主听不得这话。   她这一次是输给了温宴,她是被温家人耍了,但从母亲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   “我弄死他们!”皖阳郡主气急败坏地放狠话。   “你再乱来,我弄死你!”永寿长公主喝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倒霉蛋!”   拦着永寿长公主的两位嬷嬷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心累。   母女吵架到这个份上,已然是失了分寸了,之后怕是什么难听话都会冲出来。   越是亲人,戳刀子越狠。   她们想把长公主劝回去,可终究是比不上皖阳郡主的嘴快。   昏黄的油灯光下,郡主的半张脸肿得老高。   许是满嘴的血腥气让她极其不舒服,她偏过头啐了一口,吐出来的全是血。   “谁让您没有儿子呢?”皖阳郡主咯咯笑了两声,很是猖狂,“您自己没有,庶子您更看不上,您养多少个面首,也生不出儿子来。   您的亲哥哥们也是短命鬼,没有留半点香火。   沈家壮大还是弱小,又什么区别吗?   到最后,还不是给别人做嫁衣?   皇太后扶着皇上登基,皇上到头来感激过她一分一毫吗?   明明都只有恨!   沈家没戏了,您也没戏了,过几年,有我没我,狄察会被夺官,其他与沈家有关系的也会被抄家、砍头。   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几百几千年的老手段了,您那么聪慧,怎么就不懂呢?” 第254章 你知道个什么   越是激动,皖阳郡主的语速越慢。   她几乎是一句一顿。   沉沉望着永寿长公主的眼睛,皖阳郡主的眼睛里全是快意。   谁让母亲打她呢?   谁让母亲否认她呢?   那她就要回敬,用这样的方式去回敬。   皖阳郡主相信自己清楚母亲的软肋和痛处。   她想,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像一把刀子,狠狠割在母亲的皮肉中。   母亲打得她口中全是血气,她就伤母亲的五脏六腑,看看到底是谁痛。   只是,皖阳郡主都说完了,永寿长公主都没有跳起来,甚至,看起来比先前冲进来的时候平静多了。   两位嬷嬷已经松开了长公主,她们心里都知道,这个时候,再拦着也没有用了。   哪怕是情绪激动时,有些话也不该说的。   一旦出口,即便是亲母女,也会有疙瘩。   况且,这对母女,原也没有那么亲。   再添上这些话,长公主的心,已经冷了。   永寿长公主的视线从皖阳郡主身上挪开。   眼前的人,仿佛不是她怀胎十月的女儿,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她淡淡道:“小打小闹我不管你,可你办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呢?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最以为是、自作聪明之人,你偏偏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说完,长公主再也不看皖阳郡主,招呼侍女嬷嬷:“回吧。”   她提起长裙,转过身去。   来时脚步匆匆,去时平稳极了。   皇家长公主的威仪,刻在骨子之中,让她习惯了去鄙夷众生。   只不过,今时今日,这个众生里添了一个皖阳郡主。   皖阳郡主被这样的漠视给刺着了。   她的狠话没有让母亲失态,而是反过来……   见永寿长公主要离开,皖阳郡主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胆小鬼,您在惧怕什么?   皇上亲口告诉您,他夺狄察的官是在杀鸡给猴看吗?   他不过是为了稳着霍以骁而已。   您自己胡思乱想,吓唬自己,还来怪我?   还是您真的以为,皇上会有多宠着霍以骁?   您稀罕儿子,他可不稀罕,他儿子多了去了!   霍以骁的生母是谁?皇上不敢提,霍太妃也不敢提,可见压根见不得光!   左不过就那么几个身份可以猜,全部上不了台面!有什么可稀罕的?!   您与其喝斥我坏了您的棋子、您的布局,不如想想怎么把霍以骁的生母挖出来,昭告天下!”   永寿长公主的脚步顿了顿。   皖阳郡主见状,下意识就是一喜。   直到她看到长公主施施然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那份刚刚生起的喜悦又散了。   “他的生母?”永寿长公主的唇角动了动,嗤了一声,“你知道个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再也不管皖阳郡主,走出了这屋子。   院子里,月光被沉沉的乌云挡住了。   永寿长公主交代身边的嬷嬷道:“池妈妈,把皖阳身边的人手都换了,看管好,再让她添事儿,死的就不是那么几个人了。”   池嬷嬷垂着头。   里头那些人手,管不住郡主,让郡主惹出事儿来,伺候不利,全是大过。   又听了那么些话……   还是处置了为好。   池嬷嬷应下,想了想,又问长公主道:“那郡主……”   长公主冷声道:“她不是觉得我嫌弃她吗?这样,你好好教教她,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学出个什么样儿来。”   池嬷嬷颔首,转身去办事。   她很快点了几个亲信人手,重新进了皖阳郡主的屋子。   “郡主,”池嬷嬷道,“往后,奴婢来教导您。”   皖阳郡主正拿帕子捂脸,看着去而复返的池嬷嬷,她一时没有控制好手上的力气,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痛,她也就顾不得问池嬷嬷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到婆子们鱼贯进来,二话不说,要把她身边的侍女婆子们都带下去,皖阳郡主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你敢!”皖阳郡主跳了起来。   “奴婢听长公主吩咐,没有什么不敢的,”池嬷嬷的声音毫无起伏,“郡主,您得记得,这里是长公主府,长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婢不能违背长公主,您也不能。”   侍女婆子们瑟瑟发抖,哭喊着求郡主救命。   皖阳郡主气得想打池嬷嬷,可她的小身板,哪里是粗壮的池嬷嬷的对手。   “刁奴!”皖阳郡主大骂,“一个奴才,也敢对我动手?”   她是主子,是郡主!   这些婆子都是奴才!   平素给她们脸面,称一声“妈妈”,结果全要爬到她的头上来!   池嬷嬷根本不管皖阳郡主说什么,示意她的人手速战速决。   很快,原先的侍女婆子们都被带走了,顶上来的,全是一个个看着就不好惹的。   池嬷嬷笑眯眯地,道:“今儿郡主肯定乏了,伺候郡主早些歇息。”   回应她的,是整齐的一声“是”,以及皖阳郡主的怒不可遏。   只是这份愤怒,在池嬷嬷跟前,没有讨好半点好。   池嬷嬷走了,皖阳郡主站着,熟悉的屋子、陌生的人,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哗往下落。   另一厢,永寿长公主不紧不慢回到了她的屋子里,这才轻声问另一位嬷嬷:“他这几天还好吗?”   这嬷嬷姓孟,亦是压着声儿道:“挺好的,吃饭睡觉都很乖,比前回您去看他时,还长了些个头。”   永寿长公主这才露出了个笑容来。   孟嬷嬷见她笑了,斟酌着劝道:“郡主只是年轻不知事,她了解得太少了,才会如此。”   永寿长公主哼笑了声:“她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全天下就她厉害。我可不敢让她知道什么,改明儿她稀里糊涂就喊出去了,我的所有底牌全要被她卖个干净。那是我的必胜法宝,怎么可能露出端倪来?”   孟嬷嬷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劝了。   长公主躺在榻子上,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又道:“皇上一旦疑心上,我少不得蛰伏些时日,近些日子怕是没有办法去看他了,让照顾他的人千万用心。”   孟嬷嬷应下。 第255章 无心插柳   月色时隐时现。   今夜云层重,低低压在京城上空。   胡同里,更夫邦邦敲着更鼓,高声念着“小心火烛”。   每天都是固定的路线行走,四周静悄悄的,更夫自然打不起来精神,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脑袋上越过去了一个黑影。   当然,即便他真的集中精力,也未必能看清楚。   那影子漆黑,融入夜色之中,动作又迅敏,一闪而过。   除非正好叫月光照着,否则,就是眼力出众的练武人,都不一定能够发现它。   黑檀儿从树上跃到了院墙上,落地轻盈,根本没有一点儿声音。   它又继续往前,到了这宅子的书房。   这是狄察的宅邸。   他祖上是生意人,积攒了很多财富,建了这大家宅。   狄家从狄察的父亲开始入仕,爬到了五品,不高,但也不低。   府邸自然也修缮了一番,添了很多只有官宦人家才能有的摆设。   等狄察走上仕途,投到沈家跟前,终于在去年开春成了兵部侍郎,只要不出差池,再过些年,升任尚书也不是难事。   可惜,他的路突然就断了。   书房里灯火通明,狄察垂着肩膀坐在大案后头,整个人跟爽打的茄子一样,奄奄的。   室内通风,开着窗子。   黑檀儿胆子大,跳到了后窗下,再一跃进了书房。   落地罩和博古架之间,有一道窄缝,刚好适合黑檀儿。   它钻进了里面。   这个位置,除非有人瞪大眼睛来瞅缝隙,不然根本不会发现躲了一只猫。   狄察反正是没有那个心思,也不会想到自己被黑猫盯上了。   他只是唉声叹气。   今儿大朝会上,皇上突然间发难,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滚回家中写自罪书。   狄察被骂得回不过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那天东庆街上的事,狄察听说过,但他没想心里去。   更没有想到霍以骁和温宴是如何借题发挥,把皖阳郡主那点戏码给愣生生掰扯成了永寿长公主针对皇子。   联系不上,自然无从分辨。   外头有人敲门。   狄察起身开了门,让小厮留在外头,只引了一书生模样的人进书房。   “先生,”狄察拱手行了一礼,“主子那儿,可有什么办法?”   书生摇了摇头:“事出突然,主子也很无奈。狄大人,皇上是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的,君无戏言,断不可能跟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自罪书,大人肯定得写。”   狄察苦笑:“不瞒先生说,我想写,都不知道从何写起,我实在不知道要罪什么。”   书生想了想,道:“去年,那批送往北疆、给将士们御寒的衣物,其中所用的棉料是狄家收来的吧?狄大人,左手倒右手的那笔差额……”   狄察脸色廖白。   这事儿是他做的,但也是在主子的授意之下,若不然,他一个刚刚升任的侍郎,哪有这个胆子?   他也不敢做得太过,没有以次充好,只是倒手。   最后,那些大头都供给了主子,他拿的是少数。   退一步说,别人当官缺钱,狄察压根不缺,他祖上攒的银子就够了。   “先生……”狄察的嘴皮子颤了颤,目光对上毫无表情的书生,他的心就是一沉。   他清楚,先生说得对,君无戏言。   主子也保不住他,思虑再三,只能放弃他了。   若不然,一定会争取一番,毕竟,他才在兵部站稳不久,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主子好不容易把他送到这个位子上……   说句直白些的,还没有回本!   狄察很上道,他自知无望,也不说那些有的没的,而是道:“我明白了,只是希望我服罪后,主子能照顾照顾我家中老小。”   “大人放心。”书生道。   狄察研墨,提笔书写。   虽接收了这个结果,情绪之中也难免焦躁,笔触越来越急,激动时甚至滴落了墨点,晕染了纸张。   写完后,狄察问道:“可要重新抄写一份?”   “不用,这样显得大人心诚,”书生说完,从袖中取出根细长绳索,“大人自己上路吧,不然明儿进了衙门,一番审问之下,还要多吃些苦头。老夫人和令郎,主子在江陵有处庄子,一家人小住些时日,待改了身份,往后也好生活。”   狄察看着那绳子,咧着嘴不知是笑是哭,哽咽着道:“容我安排一番,收拾得体面些。”   书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狄察唤了小厮进来,让他把家中老幼叫醒,收拾好细软,备好车马,天一亮、赶在衙门来人前就出城去,一路往江陵跑。   书生坐在桌边喝茶。   狄察背对着他,趁着他不注意,重重捏了捏小厮的手,以口型道:“从南城出,往北,越远越好。”   这番动静,书生没有看到,一如他没有发现藏在细缝里的黑猫。   安排了家人,狄察擦了脸,换了身衣裳,把干了的自罪书装入信封,摆在书案上。   细绳甩过了梁,打了个结。   他踩着椅子探头,咚的一声,椅子翻了。   书生放下茶碗,看着两条腿本能地踢打着的狄察,直到他慢慢踢不动了。   狄察咽气了。   书生走回大案旁,确认信封里的自罪书一切无误后,离开了书房。   黑檀儿从细缝里走出来,它跃上房梁,居高临下看了会儿狄察。   死透了。   黑檀儿又跳到了大案上,叼起信封,从窗户里跃了出去。   胡同里,不及它来时安静。   狄察的家人根本顾不上悲伤,摸黑做着出发的准备。   黑檀儿一路小跑着回了燕子胡同,把温宴给叫唤了起来。   “狄察死了?”温宴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待看了自罪书,整个人也清醒了大半,她低声道,“死了就死了吧。”   毕竟,狄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辈子,温宴要报仇,也不会放过狄察。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皇上的杀鸡儆猴,会恰恰杀到狄察头上。   这大概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温宴叹了一声,运气比较好,省力气了。 第256章 不见了   那年,平西侯府出事,军中、兵部,牵连了不少人。   原先的兵部左侍郎尤大人自尽,留下一份文书,指证平西侯通敌。   尤大人与平西侯关系极好,他以自尽来指证,在当初是极有份量的一个证据。   温宴彼时难过至极,她不明白,亲切又爽朗的尤大人怎么会做这样的诬告。   直到后来复仇,她才知道,尤大人是被杀的。   他的死,是计划的一环。   而狄察,在几个月后,代替了尤大人,成了兵部侍郎。   他是得益者。   是永寿长公主一派的得益者。   甚至,在西域诸部落起纷争时,狄察一力主战,不顾供给与军需,使得代代平西侯操练出来的西军损失惨重。   曾经所向披靡的西军,在经历了主帅“通敌”抄没之后,早不复从前锐气。   又经历了那一次惨败,十不存九。   最后,朝廷的兵力不得不全部撤回关内,别说是管西域部落,连商人通商都成了大问题。   今儿早上,待听说皇上在大朝会上大骂狄察之后,温宴就知道,狄察这颗棋子,永寿长公主是保不住了的。   保不住,就亲自摁死,以免透露些不该透露的。   长公主就是这个性子。   温宴知道这一点,就让黑檀儿去探一探状况。   狄察要是个激动的,等长公主的人上门之后,两人争执起来,兴许还会说出些有价值的内情。   可惜,狄察太“老实”了。   他没有任何反抗,就这么赴死了。   毕竟,死人才不会说话。   狄察悬在那横梁上,自然是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翌日,温宴赶在温子甫上衙前起身,告知了狄察死讯,才又睡了回笼觉。   温子甫心里有数,等衙门里接到通报之后,带人敢到了狄府。   近来顺天府事情多,毕之安带人查案去了,温子甫点的人手就有些少。   狄家其他主人带着亲信仆从早就走了,留下来的那些,都是一问三不知。   不知也要问,大部分人手去问话,温子甫进了书房。   衙役把狄察放下来,仵作仔细检查。   温子甫看了眼四周,突然发现了大案上有很浅的几个印子。   得了,不用说,自家那五品官留下来的。   他背着身子,默不作声地抹掉了。   这些似是灰尘,屋子里会积灰的位置……   温子甫抬头看向横梁。   “来来来,”温子甫招呼两个衙役,“把梯子架上,得把这绳子解下来。”   两个衙役都怕高,苦着脸推诿。   仵作嘿嘿笑了声:“大人,这两个都不会爬,且等等,等小的查验完了再上去。”   温子甫当然知道这两个衙役不行,故意道:“皇上昨儿才训斥了狄侍郎,今儿就悬梁了,这案子不能耽搁,得动作快些,这样,我来爬……”   见他坚持,几人拗不过他,衙役扶着梯子,温子甫爬了上去。   细绳解开,啪得掉落在地上。   看到了横梁上清晰的脚印,温子甫“哎呦”一声,趁机扒住屋梁,宽大的袖子在上头一蹭。   底下几人吓了一跳,见他摇摇晃晃稳住了,又爬了下来,都送了一口气。   乖乖,让同知去爬屋梁,还摔着了,他们全部都得倒霉。   温子甫佯装擦汗:“差点失手。”   衙役忙道:“大人掸一掸灰。”   温子甫应了声,走到书房外,眯着眼,一面掸袖子,一面想,很好,证据都毁了。   之后,哪怕再有人爬上横梁,也不会发现这里曾经有只猫儿出现过。   温子甫回到书房内。   仵作道:“初步看来,是自尽没错。”   温子甫颔首,站在大案边看了看,开口道:“砚台里还有墨,笔没有洗,看起来,狄侍郎悬梁前,还写过些什么。他写的东西呢?自尽的话,写的是遗书?”   桌上,没有,屋子其他地方,也没有。   遗书不见了。   当日中午,案卷整理出来,被毕之安送到了御书房。   “狄侍郎自尽?”皇上示意吴公公把案卷呈上来,“朕看他是畏罪自杀!”   直到翻开案卷,看到里头内容,皇上的脸色突然就暗了下来。   狄察死了,这没什么,这人不自尽,自罪书送上之后,等待他的也是抄没砍头。   偏偏,那份自罪书、或者说是遗书,不见了。   明明曾研墨书写,那份东西呢?   而且,狄察的家人,天一亮就出城了,不知道逃往何处去了。   皇上的心中起伏不断。   莫不是狄察的自罪书上写了些对沈家、对永寿长公主不利的内容,所以,那边赶在衙门之前,把自罪书拿走销毁了?   听说,永寿昨儿夜里回京了。   若是京城底下的密道没有曝光,也许狄察都不会死,沿着密道就跑出城了。   思及此处,皇上按了按眉心,而后,抿了几口茶,借此平复心绪。   “案卷放着,”皇上交代毕之安道,“你亲自带人,把狄家抄了,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毕之安应声退下。   皇上靠着椅背,闭目想了一会儿,才又睁开了眼睛。   沈家在朝中根基很深,哪怕他对沈家不满,也轻易动不得。   此番,是杀鸡儆猴。   只是,猴子还是不听话。   那就得再添些制约。   扎根不是一朝一夕,去根亦要讲究方法。   “你让人去习渊殿,”皇上吩咐吴公公,“让几位殿下都过来一趟,光读书可不行,是时候让他们去衙门里转转了,添些长进。”   吴公公垂头应下,暗暗想,前回,皇上与四公子提及要让殿下们往六部观政,原以为就是随口一提,即便实施,也会等到明后年,没想到,这就要开始了。   狄察自尽的消息,在朝中传开。   永寿长公主看着禀话的人,皱着眉道:“没有等到狄家的人?”   底下人摇了摇头,继续硬着头皮道:“听说,顺天府没有在狄察的书房里找到自罪书。”   永寿长公主猛得转头看向身边的书生。   书生亦是愕然,道:“在下离开时,自罪书就在那儿,在下还留了人手,之后没有人进过书房。”   永寿长公主冷笑一声:“那么,自罪书去哪里了?” 第257章 五福临门   书生汗涔涔的。   他也不知道,那自罪书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除非是看守的人出了岔子。   可一个大活人进书房又出来,若都看不到,这得有多瞎啊。   书生没有办法给永寿长公主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只能垂着头请罪。   永寿长公主眉头紧蹙。   事出突然,她昨儿又是匆忙回京,又教训了皖阳了一通,后又当机立断、弃车保帅,一连串的动作下来,着实疲惫不堪。   原以为狄察自尽就能把这事情暂时画个句点,却没有想到,又出了这种岔子。   她按了按疲惫的眉心,想要缓解脑中一阵一阵的钝钝痛意。   池嬷嬷见状,赶紧替她按压起来,又轻声道:“奴婢让厨房备一些天麻汤。”   “没用,”长公主道,“母后在的时候,也受头痛困扰,天麻汤喝了不少,也没有成效。要不是这头痛病,母后的身体也不至于扛不住……”   这是他们这一支的顽疾了。   不止是沈皇太后,永寿长公主的两位胞兄亦有这个毛病。   虽然英年早逝是有其他病情,但头痛也确实让他们很难受。   池嬷嬷道:“太医说,得放松些,莫要生气、着急。”   永寿长公主哼了一声。   她怎么能不生气?   她被皖阳差点就气得厥过去了。   她又怎么能不着急?   没了自罪书,狄察自尽就变味了。   永寿长公主很是了解皇上的性情,皇上会如何解读狄察的死,她一猜就能猜出来。   逼狄察死,本来是为了不让他在牢中吐露出对沈家不利的事情。   可失了自罪书,适得其反!   偏偏,她连自罪书是怎么消失的,都毫无头绪!   罢了。   东西已经没有了,这会儿在纠结,也不可能去御书房里自白一番。   只能是咽下这口黄连,自认棋差一招。   永寿长公主眼皮子都没有抬,与那书生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你去查查狄家人去哪儿了。”   书生忙应下,退了出去,才又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桩事情,的确是他没有办好。   不止是自罪书,还有狄家人。   他看狄察上吊上得那么干脆,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那家伙给家里人留了其他路子……   一天出入京城的马车多着呢。   离开了城门,天南海北,谁知道往哪里跑了。   要找,还真不容易。   狄家人若是不进其他城池,不过关口,只沿着路跑,最后寻个有熟人的庄子落脚,连路引都不需要。   啧。   书生在心里骂着。   他原想着,柒大人被抓,自己就能顶替柒大人的位子,在长公主身边更上一层……   都怪狄察,死都不肯死得叫人安心。   是了,今日去狄府查验的是温子甫,会不会是他“监守自盗”,偷走了自罪书?   若真落在了温子甫手里,怕是已经被他烧了,再也寻不到了。   事实上,那份自罪书,好好地收在桂老夫人床头的匣子里。   没有人会想得到,那个信封被黑檀儿带走,更不会有人想到,温宴会交给桂老夫人保管。   自罪书,在合适的时候,就会产生合适的作用。   在狄察自尽的当天,它消失,对温宴最为有利。   可也许有朝一日,这份东西出现,又能为温宴带来收益。   若真的烧了、毁了,待需要它时,就遗憾了。   而放在桂老夫人跟前,能确保自罪书的安全,精明如老夫人,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岔子的。   桂老夫人从木炕上起身,趿着鞋子走回床边,亲手把自罪书锁进了床头。   “放在祖母这儿,你只管放一百个心,”桂老夫人又坐了回来,对温宴道,“现在,宴姐儿来给祖母解释解释,这狄侍郎自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文书又是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因着是说要紧事儿,青珠她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只黄嬷嬷守着中屋。   桂老夫人甚至连窗户都阖了大半,压着声儿和温宴交流。   前世那些纠葛,温宴自不能与桂老夫人说。   她准备了一套说辞:“那狄侍郎背后靠的是沈家、尤其是永寿长公主,若不是平西侯府出事,这位子也轮不到他。   皖阳郡主算计大哥,我们不能光吃亏,四公子去御书房告状,告的是沈家对皇子不利。   二殿下中毒本就是一比糊涂账,十之八九与沈家脱不了干系,干脆这一次一块甩过去。   皇上盛怒,昨儿在大朝会上喝斥狄侍郎,让他自罪,这是杀鸡儆猴。   我琢磨着,以长公主的脾气,狄侍郎凶多吉少,就让黑檀儿去了狄府。   果不其然,狄察留下这封自罪书后自尽,又安排家人出京。   黑檀儿取了自罪书回来,皇上见不过自罪书,会越发怀疑长公主……”   桂老夫人从头听下来,当即就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她上下打量着温宴。   宴姐儿这孩子,岁数不大,办法一套又一套的。   这事情办得漂亮呀。   桂老夫人突然就想起了黄嬷嬷,还在临安时,黄嬷嬷那挖坑拔高追打、一气呵成,让顺平伯府叫苦不迭。   宴姐儿学到了精髓。   就皖阳郡主算计温辞那手段,一看就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欠斟酌,根本没有沈家和长公主的影子在其中,但温宴愣是给搭着梯子给串上了。   长公主与郡主母女之间必有矛盾,皇上对长公主起了疑心,狄察这个沈家棋子被拔起,明明是断尾求生、却没有求到,这之后,那些靠着沈家的官员必定会起些波澜念头……   那天温宴说要“传福气”,桂老夫人着实思考了一番,想这福气得怎么传。   是了,只传给皖阳郡主,那传得太小了。   就该跟现在这样,传他个五福临门!   至于沈家那儿……   皇上对沈家在官场上的枝繁叶茂本就不满,温宴此举顺应皇上心意,那就不会出错。   噗通、噗通!   桂老夫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沉沉而有力。   她这把年纪,竟然还会有这么激动的时候,这可真不容易。   她太喜欢自己胸口里的这个声音了。   这说明,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对以后充满了信心。   每一天的脚踏实地、以及对将来的殷切期盼,就是她的长寿之道。   哎呀,今儿实在太高兴了。 第258章 家书   正屋的这窗子外头,对着的就是家中用来养鱼的水缸。   昨儿下午才添过一回,黑檀儿此时正站在水缸边沿,垂着脑袋看里头肥硕的鱼儿。   曹氏从前头过来。   黑檀儿看见了她,重重喵了一声。   屋里的桂老夫人和温宴都听见了。   老夫人示意温宴推开窗户,她看了看黑猫。   不得不说,心情好的时候,连不喜欢的猫猫狗狗,看在眼里都可爱极了。   何况,自家这猫儿有官职,昨晚上还干了一件大事。   桂老夫人又看向曹氏。   曹氏冲着里头,笑着道:“老夫人,临安送了家书来,我这就给您拿进去。”   桂老夫人坐直了身子。   家书,是个极其顺耳的词。   这把岁数的人了,家乡、故土是刻在骨子里的,若非为了自家前程与荣耀,桂老夫人绝对不会离开临安。   远在千里之外,人会越发想念故里,桂老夫人也不例外。   当然,她还是不喜欢安氏。   不过是一南一北,老夫人懒得惦记。   家书的主笔自然是安氏。   桂老夫人不想看安氏的那手字。   端正是端正,缺少灵气,字体又偏小,看起来伤眼睛。   桂老夫人交代温宴,道:“宴姐儿念给祖母听。”   温宴拆了火漆,粗粗扫了一遍,这才念了起来。   信里说的都是些家常小事,但家人分隔两地,也就是这样的小事越发叫人挂心。   温子览的公务一切顺利,而家中事务,大体都是温鸢在打理。   温鸢管家还挺有些办法的,这几个月,与城中各处的人情往来也都和从前一样,没有怠慢,亦没有出错。   最让人欣喜的是温章和温珉两个哥儿。   玉泉书院的学生,其实课业差距拉得很大。   倒不是先生们不会授课,而是书院里有真正来念书的,也有打发日子的勋贵子弟。   温珉属于中游,这么念下去,走仕途差点意思,家里若有本事让他蒙阴,出去也不至于丢人。   可那是之前。   现在,在温章的督促和指点下,温珉开窍了,进步颇大。   连山长方大儒都说,只要温珉能继续保持劲头,等他成年之时,亦能有一番成绩。   温章自是不用说了,那就是块读书的料子。   兄弟两人,上次月考,一个名列前茅,一个前进了好些名次。   又说,前回京中去信叮嘱,让哥儿们练好骑射,府中不敢疏忽,除了书院里日常的武科,也给哥儿请了骑射师父。   比起家中其他琐事,哥儿们的课业是最让安氏高兴的,与哥儿相关的事宜,她写了很多。   桂老夫人听得也算津津有味。   好事儿,谁不喜欢?   连曹氏都是乐呵呵的。   除了安氏的亲笔信,温章和温珉也都各写了一份,给桂老夫人问安。   这两封,老夫人是自己看的。   “好呀,”桂老夫人笑了起来,眼角皱纹不少,但她心情愉悦,“没什么比哥儿姐儿们争气更好的事儿了。”   老夫人越想越深以为然。   看看,皖阳郡主背着永寿长公主,傻乎乎地弄出那么些事儿来,最后不单单是自己要倒霉,而是连累了自家。   这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若是桂老夫人自己,添上这么个讨债鬼,怕是连多活一天都觉得累!   桂老夫人看了眼温宴,她想起了温子谅。   诚然,温子谅的选择是“连累”了家里的,可桂老夫人却不会说儿子错了。   平西侯府通敌的案子,如今看来内情颇多。   温子谅在当时,选择了公理。   留得青山在,是一种应对的方法,但据理力争、读书人一身气节傲骨,又有什么错?   老夫人痛心疾首时,会怪儿子傻,可傻,并不是错。   她对自己养儿子的本事,还是极其满意的。   三个儿子,除了“情种”,没有什么不好的。   只要她多费费心,孙子、孙女们,定然能更上一层楼。   桂老夫人面带笑容,交代曹氏去写回信,要注意什么、提醒什么,她全部列了出来。   “是了,”桂老夫人想起一事,又与曹氏道,“皇上让她们姐儿几个都学会骑马,前些天骑装都做好了,我看穿在身上都挺精神的。可不能光有花架子,你安排安排,趁着天还没有大热,让她们,尤其是慧姐儿、婧姐儿好好学学。”   曹氏的笑容僵了僵,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不瞒您说,府里那两匹拉车的马,太过高大,不适合慧姐儿和婧姐儿这样毫无基础的。我倒想给她们挑一挑适合的,可这不是银钱差了些……”   桂老夫人:“……”   银子是定安侯府的大事。   所以说,子弟不肖,全家倒霉!   他们定安侯府若不是祖上出了个败家的,至于这么惨吗?   还一惨、惨了数代!   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桂老夫人也没有办法。   温宴想了想,道:“我问四公子借马吧。”   桂老夫人有些迟疑,曹氏直接道:“这、不太好吧?”   温宴笑了笑:“不妨事,他知道我们府里一份银子掰成两半花。”   曹氏:“……”   桂老夫人:“……”   事实归事实,这么直白,还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出了正屋,温宴想着要去一趟西花胡同,她得把狄察自尽的一些状况跟霍以骁通个气。   此时,霍以骁还在宫中。   吴公公让朱茂等人走一趟御书房,也没有落下霍以骁。   朱钰走出习渊殿时,见怪不怪的,嗤笑了声。   朱茂拍了拍朱钰的肩膀,朝他摇了摇头。   朱桓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霍以骁,倒是有些话想说,但朱茂和朱钰都在,他还是都先咽了下去。   御书房里,皇上看着四人,道:“你们在习渊殿也学了不少时日了,今儿都给朕说说,都朝政都有什么看法。不要觉得这问题宽泛,各个衙门、地方政务,挑一样出来,说什么都可以。”   几人具是一怔。   只霍以骁匆匆抬眼看了看皇上,又垂下了眼帘。   朱茂他们也许猜不到皇上的意思,但霍以骁知道了,这,将会是皇子们六部观政的开始。 第259章 一反常态   御书房里,一时沉默。   皇上也不催,给时间让他们想。   对皇子们而言,这个问题并不容易解答。   虽说很是宽泛,想到哪一点来说都可以,也没有什么标准,只看自己怎么说。   可就是这样,才需要格外斟酌。   不能答得乱七八糟,但也不能答得出类拔萃。   过于优秀和过于张扬,都不是韬光养晦之道。   站着的四个,没有哪个在外表现得天赋出众、惊才绝绝,而过于张扬的那个,已经躺在家里成了个活死人,连站着都不可能了。   再者,皇上问看法,是希望他们提出些意见来,而不是夸赞某个衙门某个官员了事。   而挑刺,就必须言之有物,有理有据。   还有,肯定不能挑到“自己人”头上。   可一上来就挑个明显的“敌对”,又显得野心勃勃、急躁冒进。   得中庸、得各处不得罪……   以至于,具体切入哪儿,反倒是最不用去细想的点了。   最后,自是年纪最长的朱茂先开口。   他说的是松江清淤的事儿。   去岁朝廷分拨下去的银子,被韦仕与地方官员瓜分了七七八八,真正落在实处的很少。   贪墨案要办,但清淤也不能耽搁,新一批的银子前些日子就拨下了,要赶在今年的雨季之前,做出些成效来。   习渊殿里,前几天就讨论过这个了。   预算是比照着去岁的稽核文书做的,那份文书虽假,但假得还很是像模像样。   松江经过数府,清淤不是一地之事,得底下州府衙门配合。   霍怀定查案,揪出来一连串的螃蟹,新官没有完全到任,老官们人心不齐,互相猜忌,此时清淤,事倍功半。   问题提出来了,朱茂谦虚地垂着眼,道:“贪官要抓,不能纵容,清淤关乎民生,近期不做,等夏季来临,万一雨水极多,漫上大坝,形成水患,损失亦是惨重。两者都耽搁不得,儿臣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一个周全之法。”   皇上没有点评,只示意朱桓开口。   朱桓答得很是中规中矩。   待他说完,御书房里突然就是一静。   若以年龄论,接下去该是霍以骁,但从身份看,得是朱钰。   以前,也有这么些人一块被叫到御书房的时候,但几乎都是皇上说事,他们各个老老实实听着,很少有一个接一个问下来的时候。   便是有,朱钰也就“越”过霍以骁“抢答”了。   霍以骁只是“在场”,而不开口,皇上也不特特再多问他一句。   如此一来,表面维持住,最多是出去之后朱晟、朱钰阴阳怪气两句。   可今儿,朱钰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抢”。   他就恭恭敬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霍以骁站得靠后些,他睨了眼朱钰的背影。   朱钰这人,做事很是随性,与急脾气的朱晟并不相同。   而朱钰时常把对霍以骁的不喜摆在明面上,现在这么一副“让道”的样子……   霍以骁又看了眼朱桓,大致明白朱钰的意思了。   近些时日,霍以骁和朱桓的关系趋于缓和。   朱桓冒雨来漱玉宫,霍以骁也被朱桓叫到了庆云宫。   朱钰和朱桓同住庆云宫,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沉默,是朱钰在等皇上开口。   皇上若是先问了霍以骁,那等于是把他列入了皇子之中。   诚然,在场的都心知肚明,可知道与承认,意义是不一样的。   从细节入手,再到正式文书,这就是个步骤。   如此一来,朱桓必定尴尬。   霍以骁垂着眼皮子,他清楚皇上不会问他。   倒不是什么身份不身份、承认不承认的,而是他之前就说过,他就在习渊殿里学了那么些东西,衙门里具体做事,他不懂、也不知道。   答一遍是这个答案,答两遍也是一样。   这么轻描淡写把问题甩回去的答案,皇上吃饱了才想听第二次。   果不其然,皇上喝了口茶,锐利的目光落在朱钰的身上,道:“你是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朱钰抿了下唇,又很快松开,张嘴开始说自己的想法。   可是,他的心思全都不在话题上面。   御前应答,他要么看君,要么看地,断不可能左右张望,因而朱钰没有办法看朱桓的反应,更别说身后的霍以骁的神色了。   朱钰甚至说不出来,皇上这么直接问他,他到底是高兴还是失望,以至于说到后半段,他也不确定说的内容有没有问题。   好在,皇上只是听,没有要展开与他细细讨论的意思。   “听起来还是在习渊殿学了些东西,”皇上靠着椅背,道,“但是,对现在的你们而言,都是纸上谈兵,真正处理政务,你们没有经验。这样,明天起,从六部观政开始,自己挑一处,三月一轮,朕给你们一年半的工夫,先把六部衙门怎么做事的给弄明白。”   话音落下,朱茂三人或是吃惊,或是兴奋,应下了。   朱茂去刑部,朱钰挑了吏部,朱桓选了户部。   事情定下了,吴公公送几人出去。   日头已经偏西了,晚霞映了半边。   廊下,朱茂顿住脚步,道:“明天开始,就得各忙各的了,今晚上我做东,喝两杯?”   朱钰走神,被朱茂拍了拍肩膀,才回过神来,道:“正好,还没听霍以骁说说想法呢。”   霍以骁道:“就如皇上刚才说的一样,我的想法也是纸上谈兵,空泛、不够扎实,四殿下还是别听了。”   朱钰的脸色一沉。   明面上,霍以骁的话是自贬,实际上,是把他们几人都贬在里头了。   毕竟,纸上谈兵是皇上盖章了的,所有人都一样。   朱茂轻咳了声,想要打圆场,却是没有想到,朱桓听了却笑了笑。   这种反应,搁在朱桓身上,也属于反常了。   “你们喝,我就不去了,”朱桓道,“我答应了母妃陪她用晚膳。”   朱桓说完,转身便走。   霍以骁不紧不慢跟上去。   而后,一个往后宫,一个出宫门。   霍以骁回到西花胡同,进了宅子,他就听见了猫叫。   也不知道温宴说了什么,把黑檀儿气得不行。   霍以骁听不懂,但不得不说,这哇哇大叫,挺动听的。 第260章 小狐狸说话就不实诚   花厅里,温宴坐在椅子上。   黑檀儿被她翻身按在腿上,肚子朝天。   它想翻身,可胳肢窝被温宴箍着,让它使不出劲儿来。   霍以骁迈进来,见这一人一猫,便问:“你今儿逗猫逗得挺特别的。”   温宴笑了起来,手上劲头不由得一松,被黑檀儿逮着机会,一个鲤鱼打挺,溜出去老远。   “它干了件蠢事,”温宴冲黑檀儿扮个了鬼脸,这才向霍以骁解释,“它从狄察的书房取走了自罪书,却留下了其他证据。”   霍以骁挑了挑眉。   他知道狄察死了,但其中细节,还未及了解。   温宴与他说了所有经过,道:“我出来时,正好遇上二叔父,他说,还好今日去调查的是他,他把黑檀儿的脚印全擦了。我刚就在问它,为什么会留下脚下,它根本不需要跳到横梁上去。”   霍以骁问:“黑檀儿怎么说?”   “它不肯说,”温宴道,“它嫌弃我管太多。”   霍以骁忍俊不禁。   黑檀儿极其不满意温宴说它坏话,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到池边去看鲤鱼。   在临安时,它满侯府溜达,时不时的,会趴在厨房顶上睡觉。   不是因为那儿阳光好,也不是因为饭菜香,而是,乌嬷嬷有个孙儿,正磕磕绊绊念书,摇头晃脑地,很催猫入眠。   那些文绉绉的东西,黑檀儿没兴趣理解,只一回,恰好那孩子念到了《项羽本纪》,一句“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两字把瞌睡虫赶跑了。   黑檀儿后来问了温宴,才知道这“鱼肉”跟它没有什么关系,就抛去了脑后。   昨儿半夜,看狄察悬在梁上,黑檀儿突然就想起那句话来,于是它跳上去凑近了看。   嘴巴张着,身体垂下,眼睛无光。   肥硕的鲤鱼浮在水中,嘴巴一张一合,眼睛突着,却没有神。   和悬在横梁上自尽的人,有一种微妙的相像。   难怪,项羽会自喻“鱼肉”。   这些想法,黑檀儿才懒得说呢,何况,它看狄察,以至于疏忽地留下爪子印,这让它十分之懊恼。   懊恼到,想赶紧把这一段失误给忘了。   偏温宴不放,刚刚非要问。   真讨厌!   全然不知道自己被讨厌了的温宴正交代岁娘摆桌。   虽然,她就是知道了,也只会哈哈大笑。   以她丰富的经验来看,黑檀儿比霍以骁还好哄,一碗浓稠的鱼汤就能让黑檀儿雀跃。   一碗不够,那就两碗。   待喝撑了,黑檀儿会露着肚子躺倒,这时候若揉它肚皮逗它,它会呜噜呜噜哼哼,很是有趣。   岁娘摆了桌。   霍以骁抿了一口酒,与温宴说六部观政。   温宴颇为讶异:“比想象中的早。”   今生与前世不同,有皇上问霍以骁关于李三揭调职的看法在先,温宴就猜过,许是再一两年,皇上就会让皇子们六部观政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看来,她这次的祸水东引,把本不相干的事情串在了一起,让皇上对沈家和永寿长公主的不满越发深重了。   这样也好,附和温宴的利益。   说过了朝堂事,温宴才道:“我想借两匹马。”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   温宴笑盈盈的:“骁爷也知道,我们从临安搬来京中,手头并不宽裕,皇上先前让姐妹们一道学骑马,还特特赏了料子做骑装,这就不能不学了。”   霍以骁“呵”地笑了声。   小狐狸说话就不实诚!   什么叫搬来京中、手头不宽裕。   分明是从临安府穷到了京城。   也是,连给姑娘做两身厚实的毛皮冬衣都难了,哪里还有闲钱银子去买马。   “两匹?”霍以骁道。   温宴道:“二姐、四妹都不会骑马,从头学,她们得挑马,我不用,家里的马儿就行了。”   “你可真不挑。”霍以骁啧着道。   一般人家养马,分得其实没有那么细,但只要是稍微宽裕些的,都会把骑乘马与驮马、挽马分开。   上好的骑乘马,多用作军马,或是给勋贵子弟。   拿骑乘马去拉车、拉货,以驮马、挽马练骑术,倒也不是不可,但不对路子。   “三匹,”霍以骁道,“借你三匹。”   借都借了,还缺一匹,他是没马还是小气?   温宴听明白了霍以骁的想法,刚要应下,突然心念一动,打趣道:“这第三匹是借给黑檀儿的?”   黑檀儿正在桌下啃它的鱼干,闻声抬起头,喵呜喵呜直叫。   要匹好的!   霍以骁被这一人一猫气笑了:“飞骑校尉还没有马,你怎么不去问苑马寺要一匹?”   如此反讽,黑檀儿当然没有听明白。   它歪了歪脑袋,很是认真地和温宴商量起了明天去苑马寺衙门的事儿。   温宴笑得险些把筷子都掉了。   霍以骁听不懂黑檀儿说话,可看它神情,也能猜到这黑猫的大致意思,真真是好气又好笑。   最后,自是以借四匹马结束。   黑檀儿不太满意,它想要一匹属于自己的坐骑,要聪明、听话、能横冲直撞的。   借来的,就是要还的。   啧,可惜!   天色暗了。   温宴回到燕子胡同。   温慧从厢房探出头来,指了指正屋方向,压着声音与温宴道:“祖母和母亲不知道在说什么事情,说了快半个时辰了。”   温宴挑了挑眉。   这个时辰,桂老夫人和曹氏还说这么久的话,确实很少见。   难怪温慧着急。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家里又突然发生什么,一家人又中邪一样地唱戏。   尤其是,还把她排除在外。   温宴安慰了温慧两句,去了正屋。   青珠引了温宴进去,次间里,那对婆媳的面色都有些凝重。   “回来了?”曹氏见温宴进来,挤出笑容,朝她招了招手,“借马了?”   “借了,明儿给送过来,会给挑乖巧温顺的,”温宴道,“祖母和叔母在说什么?”   曹氏尴尬地笑了笑。   桂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在想,怎么赚银子。”   原想着,公中银子虽紧张,也能过日子,霍以骁知道定安侯府不够宽裕,那也得是买新宅子才紧巴巴的。   现在好了,一份银子掰成了两瓣花……   桂老夫人要脸,她的老脸皮挂不住了! 第261章 包赚不赔   赚钱不是容易事。   桂老夫人太清楚这一点了。   若是有好的生钱门路,她年轻时接了中馈就会出手,而不是整天坐吃山空。   曹氏亦是一样,她管家是一把好手,但生财之道,她想不出来。   说起来,不过是开源节流四个字,节流还能咬咬牙,开源……   最怕一个没开好,来的不是金银而是烂泥。   糊了一脸不算,家都冲没了。   定安侯府有前车之鉴,曹氏哪有胆子去胡乱造作?   家底要是厚些,手里有余钱,那还能琢磨着去生些花样,亏了就亏了,不至于耽搁了府里兴旺。   可温家不行。   一旦生意出了岔子,一家老小偷偷啃馒头也就罢了,温子甫、温子览在官场上连日常应酬都拿不出银钱了。   “家中状况,我们自家人最是清楚,”曹氏笑容讪讪,“今年,你二叔父升官,添了些俸银,黑檀儿争气,当上了五品官,看着是开源了,实际上,家中开销委实不少。”   倒不是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基本的体面得维持住。   总不能侯府名号还没撤,就因为穷而惹人笑话吧?   何况,朝廷官员的俸银并不丰厚。   若是穷书生做个老老实实的官,可能辛劳了一辈子,告老还乡时还是叮当响。   多的是想法子行些商事、靠生意来养活的。   可惜,定安侯府还留在手里的庄子、铺子,能生些钱,够每年嚼用后积攒一点,再多就难了。   曹氏看了桂老夫人一眼。   宴姐儿是个知事的,这些状况,家中不会瞒着她。   可有几句话,桂老夫人刚刚与曹氏说了,这会儿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曹氏知道,桂老夫人没脸提。   府里得给姐儿们攒嫁妆。   温鸢出嫁时是真的没有法子了,再说阮家也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公候伯府,定安侯府给少些,也能说全。   饶是如此,鸢姐儿还是因为嫁妆被阮家嫌弃。   宴姐儿可是高嫁。   名义上是霍家,实则是皇子,皇上和霍太妃会出不起聘礼?   不可能!   只会是他们定安侯府拿不出嫁妆!   今儿要学骑马,问四公子借马也就算了,有朝一日行六礼,难道还能开口借个嫁妆?   宴姐儿敢开这个口,桂老夫人也没脸经这个手。   这问题一早就出现了,只是桂老夫人没有去细想。   毕竟,想了不止没有用,还会焦虑得睡不着。   纯亏!   再者,打理中馈的是曹氏,理得还挺不错,老夫人不想好端端去插个手,打断曹氏的思路。   因而这些时日,老夫人都是耐心着,想看看他们入京之后,曹氏能不能在京城里寻到新的生财之道。   可是今日,被温宴这么一说,桂老夫人等不下去了,她必须好好和曹氏谈一谈。   无奈的是,婆媳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毫无灵感。   桂老夫人按了按眉心。   曹氏看在眼中,便与温宴道:“进京这么几个月,其实也还是人生地不熟,连做生意都没找着门路。   不瞒你说,老夫人前回去武安侯府,见了一群老姐妹,原也想过让别人提点提点,看看有没有一起发财的路子。   可惜,那条路走不通,只能作罢。   宴姐儿,我们要本钱,没多少本钱,要门路,也没什么门路,还不敢放开手投资,只想着包赚不赔……”   说到这儿,曹氏自己也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   天下又不会掉馅饼。   曹氏叹了声:“叔母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温宴支着下巴,目光在曹氏和桂老夫人身上转了转。   她突然有些调皮,想逗一逗桂老夫人,说问霍以骁借本钱、找门路,可最后还是没有开这个玩笑。   桂老夫人一把年纪,挺不容易了。   被她逗得当了真,真就一晚上睁眼到天亮了。   玩笑是不开了,但温宴的眼睛还是笑得弯成了月牙。   曹氏看她神情,试探着问:“宴姐儿是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包赚不赔,”温宴道,“难倒也不难。”   曹氏的眼睛倏地睁大了,连桂老夫人,都顾不上按眉心了,目光灼灼,等着温宴说下去。   温宴道:“法子不在我,是在二姐和四妹。”   这下,曹氏惊讶极了:“慧姐儿和婧姐儿?她两能做什么?”   不是她当娘的看不到女儿身上的闪光点,两个姑娘,优点有、长处也有,但没有哪一样是金灿灿、发着光,能生钱的!   温宴解释道:“四妹擅长作画,二姐做衣裳的手艺出众,祖母和叔母看过她们给黑檀儿做的官服吧?”   曹氏和桂老夫人互相看了看,一时没有领会过来。   谁家会缺裁缝啊。   而且,定安侯府的姑娘落魄到靠做裁缝赚钱了,说出去,怪不好听的。   “不是做给人穿的,”温宴笑盈盈道,“就是做给猫儿狗儿兔儿穿的!   家里给黑檀儿准备的不止是官服,还有一套骑装。   前回成安公主听了很是喜欢,要给白玉团也做几身。   祖母、叔母,你们想,不管是什么样的,二姐和四妹都能做出来,根据客人的心意画好图,客人准备好布料,二姐再做出来。   一身衣裳,收十几二十两的银子,可不是包赚不赔。”   桂老夫人和曹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十几二十两!   宴姐儿是真的敢狮子大开口!   能给猫儿狗儿兔儿做衣裳的人家,不少家中都养得起绣娘裁缝,再不济,去外头裁缝铺请一个,也不用这个价格。   温宴看出了两人的疑惑,道:“那他们就去找别人呗,别人做的再好,是和五品校尉的衣裳出自同一人之手吗?是和公主的宝贝白玉团是一人描款式、定花样的吗?公主说谁好,那就是谁好,京城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对好东西的趋之若鹜。”   最后这句,桂老夫人一下子就听进去了。   京城。   临安以前也是京城。   勋贵世家,男人们比前程,女人们比首饰衣裳,明着比暗着比。   贵人们夸了好的,外头拍马也赶不上。   公主就认慧姐儿和婧姐儿做的,其他人有样就会学样! 第262章 贴金   温宴给桂老夫人和曹氏算了笔账。   做些爱宠衣物,根本不用什么铺面、也不用雇佣什么人手。   要么带猫儿狗儿过来量身,要么请温慧、温婧去府里吃茶、游玩。   猫狗的衣裳和人不同,不讲究实用,只需求漂亮,怎么花里胡哨都可以。   用不用金银线、镶什么宝石、要不要珠子,各家自己决定,材料也是他们自己出,温家可不包选材,免得选好选坏,还要扯皮。   画了肖像画,再做好衣裳,这买卖就做成了。   而且,一般都是几身几身做的。   一旦进了这个门,往后看到新的花样、得了新的料子,那可止不住。   比自己做衣裳都要积极。   虽然,一个月里,温慧和温婧不一定能做一大堆衣裳,但这是无本生意,且积少成多。   “一个月若有小百两进账……”曹氏舔了舔唇,暗暗叫了声“乖乖”。   要知道,去岁府里把账面问题摊开来说时,公中并在一块,总共能动用的现银也就一千多两。   慧姐儿和婧姐儿,这生意真能做起来,可能不用一年,就攒出那么多了。   桂老夫人想的比曹氏更深。   侯府姑娘给人做衣裳,说出去是有些丢脸面,但给猫猫狗狗就不同了。   收了银子,那也不是“营生”,而是闺中姑娘们的爱好。   一点儿不丢人,还怪讨喜的。   前回在武安侯府,桂老夫人曾听别人说起,谁家养了猫、谁家有兔子。   当时,提起这些,谁都没有她长脸。   因为定安侯府的黑檀儿,是满京城独一份的官儿!   京城贵人们,养猫狗兔子也是成风的,姑娘们养、夫人太太们也养。   若有人想请慧姐儿、婧姐儿做衣裳,请她们去府中,曹氏跟着去,那就是开拓人脉。   一来二去,熟悉了,不仅官场上好办事儿些,连哥儿、姐儿说亲,都容易许多。   二房的两个孙女,确实没有宴姐儿出色,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走动多了,人家府里看着喜欢,许是就相中了呢?   又不是家家都跟顺平伯府一样,是瞎子里的瞎子!   “宴姐儿这主意不错。”桂老夫人点了点头。   赚钱不赚钱的,先不说,起码好处很多。   只要能做好,她掉在地上的脸面,能捡起来不少。   曹氏没有想那么深,但这生财之路,她听明白了,想了想,道:“那宴姐儿还得请公主出面,她让白玉团穿着衣裳转一转,比我们自个儿出去说,可好太多了。”   温宴笑着道:“叔母放心,我过几日把衣裳给白玉团送去。”   曹氏喜笑颜开:“那我回头给慧姐儿、婧姐儿都说说。”   这两姑娘,断不可能推拒,一个爱女红、一个爱画画,都拿这事儿都乐子的。   至于赚的银子……   离金山银山,那是极其遥远的,但有进账就有累积。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细水长流嘛。   等攒出了本钱,再去谈什么生意买卖,自家也有开口的底气。   事情说完了,也就先散了。   温宴起身,趁着曹氏先一步出去了,她凑到桂老夫人跟前,调皮道:“祖母这下能睡踏实了吗?”   桂老夫人拿手指虚点她额头:“不要小瞧老婆子。”   论养生,她老太婆岂会输给这些晚辈!   温宴笑着出了正屋。   西厢房的窗户还开着一条缝。   温慧探头探脑的,见温宴出来,朝她招手。   待温宴到了近前,温慧道:“母亲回房去了,你们刚才说了什么呀?”   温宴道:“放心,都是好事儿。你把白玉团的衣裳整理好,我过两天就送去。”   温慧刚要应下,对面东厢房,窗户被推开,露出曹氏绷着的脸。   “慧姐儿,”曹氏凶巴巴的,“大晚上的,你不歇息,宴姐儿还要歇呢。”   温慧吐了吐舌头,冲温宴一笑,把窗户关上了。   温宴冲曹氏行了一礼,穿过月洞门,进了西跨院。   而关上了窗户的曹氏,凶巴巴的样子绷不住了,眼角唇角一块往上扬。   温子甫梳洗完出来,见她笑得莫名其妙,不由吃了一惊:“夫人……”   然后,他等到了一个更是莫名其妙的答案。   曹氏说:“我养的姑娘,还都挺出息的。”   说完这句,曹氏乐呵呵梳洗去了。   留下温子甫站在桌子旁,一头雾水。   慧姐儿和婧姐儿,到底哪里出息了?   他这个父亲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全家最出息的是宴姐儿,可宴姐儿不是曹氏养的……   这夫人,大言不惭,怎么这么会往脸上贴金呢?   话说回来,这说明她们叔母、侄女亲近,亲出感情来了。   这是好事!   温子甫把这番思路给理顺了,理得还挺高兴,这得意洋洋的劲儿,也不输给曹氏。   翌日。   上午时,隐雷到了燕子胡同。   黑檀儿飞快地跑出去,在他的身后没有看到四匹马儿,不解地喵了一声。   隐雷与温宴解释道:“姑娘昨儿回府后,爷与小的商量,说是您这儿地方小,养上四匹马,得挤得慌。   姑娘与府中姐妹们骑马,也需要场地,就邢妈妈在的那庄子,能养马,也能跑马。   马儿都在那里养着,过去了就能骑上。   邢妈妈是骑射的一把好手,能教姑娘们。”   温宴颔首。   那座庄子,她待过些时日,只是当时被邢妈妈看着,不能到处跑,只在一院子里待着。   以她半夜爬屋顶的观察来看,那儿占地确实不小。   温宴道:“我认得那儿。”   温慧牵着温婧出来了。   知道今儿隐雷会送马来,她们也很是兴奋。   这会儿听说马匹都在庄子上,都是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想去看看。   曹氏替她们准备好马车,三人带好了骑装。   温宴还特特提醒温慧道:“把给黑檀儿做的衣裳也都带上。”   黑檀儿从她身边过,疑惑地看她。   官服和骑装,威风自然是很威风的,但到底是层拘束,穿着骑马,有些不自在。   温宴弯腰把黑檀儿抱在怀里,道:“不自在也就只一会儿,你之后还想问苑马寺讨马,不穿官服,他们才不会给你好马呢!”   黑檀儿的眼睛圆溜溜的,喵了声,答应了。 第263章 斗智斗勇   那处庄子,其实并不在京城城墙之内了。   那儿属于京城的西郊。   从西边出城门,马匹沿着官道走上一段,再转弯沿着山道往北,才有那么几座庄子映入眼帘。   马车一直到了庄子里头才停下。   温宴从车上跳下来,就见廊下站在一妇人。   那妇人又高又壮,只看身形,能顶曹氏两个半。   胖乎乎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看起来凶神恶煞。   温慧和温婧下了车,还不及观察四周,就先被邢妈妈给吓得噤声了。   温宴却是一点都不怕她,反倒是,突然涌起了一股亲切之意。   邢妈妈只是看着凶,人是再好也没有了。   哪怕是以前为了不让温宴爬屋顶,板着脸吓唬人的时候,也透着几分可爱。   “妈妈,”温宴亲昵地去挽邢妈妈的手,“妈妈看起来气色不错。”   邢妈妈哼道:“夜里歇得好,白天有精神,自然气色就好。”   温宴笑弯了眼:“妈妈还跟我翻旧账呢?我那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我就被你管在院子里动弹不得,除了你,一天也见不着几个大活人,我不爬屋顶,我哪知道我在哪儿?”   邢妈妈道:“那爬屋顶可看出端倪呢?”   “当时还真没看出来,”温宴答道,“大半夜的,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都是黑的,只知道这庄子很大,多的都不知道。”   “那姑娘还往上爬!”邢妈妈说起来就胸口发紧。   那段日子云层后,一直没有月光,天暗之后,连近处都看不清。   那么黑漆漆的,爬上去也看不出端倪,何必费这个力气?   偏温宴不信邪,被她逮了一次还不够,每天晚上跟她斗智斗勇。   邢妈妈哪里敢安心睡觉?   那么暗、那么黑,一个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   小姑娘家家的,哪里能受得起这罪!   温宴笑着道:“妈妈早与我说这庄子是骁爷的,我暂住些时日就能回临安去,安了我的心,我怎么会去爬房顶呢?”   邢妈妈一听这话,瞪了温宴一眼。   这小姑娘,还倒打她一耙呢!   偏偏胆子大得很,她这么凶神恶煞的脸,瞪了一眼又一眼,温宴面不改色,还笑得欢快。   倒是她自己,白费力气!   邢妈妈拿温宴没有办法。   其实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就是这样,现在……   邢妈妈看向隐雷。   她听隐雷说过,温姑娘在骁爷跟前都是占上风的。   骁爷那性子,无论是冷漠还是拧巴,温姑娘都能自若处之。   邢妈妈在心中定义,这是个颇有手段和本事的姑娘。   至于那些本事……   邢妈妈深有体会,她回忆起来就头痛。   彼时,她自不能让温宴去爬屋顶。   庄子里的人手极少,适合到姑娘跟前的更是寥寥,其他人,手脚功夫不行,一旦叫温宴上了梁,就只有抬头看天的份了。   于是乎,白天黑夜,两个人都靠熬。   看谁先把谁熬趴下。   主动权在温宴身上,温宴可以想睡就睡一觉,但邢妈妈不成,她担心自己脑袋一歪,那个躺在榻子上睡得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就手脚飞快地跑出去了。   几天下来,实在是累得够呛。   这吃喝不愁、没有外人的庄子里,大眼瞪小眼的,愣是把眼下都瞪青了。   温宴鬼灵精怪,被守着出不去,她从屋子里的书架上翻了各种书籍,堆到邢妈妈面前。   “要么我把妈妈你念得睡过去,要么妈妈把我念得睡过去!”   邢妈妈习武又通文,可看到眼前这厚得跟砖块一样的书籍时,险些厥过去。   这要不是自家骁爷交代过要好好照顾,邢妈妈都起了把人迷晕、把人绑起来的心了。   当然,在温宴不知道的时候,邢妈妈找霍以骁倒过苦水。   温宴哪里是伺候过公主的伴读,这姑娘根本是祖宗里的祖宗!   只是倒着倒着,邢妈妈却发现霍以骁在笑。   她从霍以骁还在襁褓时就伺候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她当然知道,小时候的霍以骁性情活泼,跟着霍以暄,与霍家其他兄弟一块,各个都能上房揭瓦。   霍以骁名义上的父母早就不在了,缺了父母的约束,伯父伯母们又不会与他说重话,他在那些淘气鬼之中,调皮捣蛋第一名。   后来,霍以骁被接回宫里去了。   邢妈妈不能跟着去,在霍家又做了两年事,之后被霍以骁安排来了庄子上。   她见霍以骁的机会少了,也看得出来,霍以骁的性格越来越内敛。   或者说,是阴沉。   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阴沉。   霍以骁跟她之间没有疏远,只是他的身边,能让他高兴的事儿少了,他想与她分享,自然也就无从分享起。   邢妈妈为此难过极了。   可这一回,霍以骁是笑了的。   虽没有笑声,表情也很淡,但邢妈妈看到了霍以骁眼底里的笑意。   邢妈妈险些眼泪都落下来了。   只要霍以骁听着高兴,她跟温宴斗智斗勇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小姑娘家里蒙难,遭遇了这么多事儿,实在是可怜。   整天有事情做,才不会胡思乱想。   之后,邢妈妈甚至纵容温宴,她倒要看看,这小姑娘还有什么“歪门左道”,她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后把所有的过程都告诉霍以骁。   再后来,定安侯府接温宴的马车到了。   那个和她从白天斗法到黑夜的姑娘,回了临安府。   好不容易热闹了些时日的庄子,又变得安静下来。   邢妈妈能按时入睡、按时起身了,可她却不自在,总觉得日子里少了些什么。   霍以骁过来,亦没有了眼底的那份笑意。   到最后,邢妈妈只能把旧事翻来覆去地说,说温姑娘这样那样。   霍以骁没有打断过,他就认认真真听着,偶尔,出个声算是回应。   原以为,天南地北的,怕是再见不着了。   没有想到,温姑娘又回到京城了。   去岁霍以骁从江南回来,邢妈妈就收到消息了,从那时候起,天天翘首盼着。   不来庄子上也无妨,只要和霍以骁处得好,就是最好的。   没想到,温宴还是来了。 第264章 黑马   前事在脑海中翻涌,邢妈妈的眼睛有些潮湿。   得亏她肤色重,眼眶泛红也不看不出来。   邢妈妈清了清嗓子,道:“姑娘一心要弄明白这庄子大小,今儿老奴不拦您,您只管往屋顶上去。   喏,看见前头那高高的阁楼了吗?   那儿是整个庄子的最高处,您只要上了那儿,整个庄子,一览无遗,边边角角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温宴笑得不行,整个身子挂在邢妈妈身上。   温慧和温婧也抿着唇笑。   虽然两人都没有听明白邢妈妈和温宴的对话,但一个魁梧、一个玲珑,一个凶悍冷面、一个活泼笑颜,对比强烈,落在眼里,实在有意思。   再者,邢妈妈看着唬人,但温宴能跟她这么亲昵,那她肯定是个好人!   温慧看人很简单。   阿宴说坏,那就坏;阿宴说好的,那就是好的。   温宴笑了一通,给邢妈妈介绍自家姐妹:“这是我二姐和四妹,她们两个以前没有骑过马,要请邢妈妈费心教一教了。”   邢妈妈朝两人行了一礼,而后,道:“老奴带姑娘们去马厩,先把马儿挑了。”   隐雷还得回城去。   今儿是霍以骁跟着朱桓去户部的第一天,按说也就是熟悉事务,听、看远多于说和做的一天,但说不好会不会有状况,隐雷得做准备。   邢妈妈给温家姐妹们引路。   马厩不远。   温宴一路走去,一路张望。   算起来,哪怕是前世,她都没有好好看过这里。   南下临安时,她的心思定安侯府、在温章身上,对这暂住之处,心存感激,也仅此而已。   后来,她嫁到京中,意外得知了庄子的主人身份后,霍以骁把邢妈妈调到了府中,温宴没有再来过庄子上。   这还是头一回能细细看看。   虽无法登高看全貌,但庄子的确很大。   屋舍造得并不紧凑,甚至有些松垮,风格也十分朴素。   温宴记得,当时她住的那院子,里头的物什虽全,但也不是多富贵的东西。   只有一两样摆件,造型不似京中常见的。   她问过邢妈妈,好像是洋人的东西,不知道是走海路从哪个大港口送抵的西洋货,也可能是走的陆路,从西域关外运来的。   邢妈妈还嘴了她一句,说她明明是宫里出来的,跟着受宠的公主,也是见多识广,怎么还会不认得这些稀罕玩意儿?   温宴还了邢妈妈一个鬼脸。   现如今,温宴不记得那些东西的样子,却升起了一丝丝好奇。   按说,如今的她可比当时“见多识广”些了,不晓得能不能认出来。   温宴琢磨着找机会回去看看,她们便先走到了马厩。   这里养了十几匹马,从体型看,大部分都是骑乘马。   黑檀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头一个冲了进去,隔着马栏,一匹一匹观察。   邢妈妈道:“姑娘会骑马,除了最里头那匹黑的之外,自己挑匹顺眼的就好,那匹黑的太凶了,骁爷有时候都制不住它。二姑娘、四姑娘,就先看看这两匹,个头小,性子温顺,适合初学的。”   温慧和温婧自然都听邢妈妈安排的。   温宴左看右看,选了匹棕色的马。   她伸手拍了拍马脖子,捋了捋马儿的鬃毛。   转头看去,黑檀儿已经跳到了马栏上,它沿着栏杆走,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黑马。   那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鼻子哼哧哼哧喘气。   热气全喷在了黑檀儿的身上,味道有些重,它却没有丝毫的不喜。   甚至,黑檀儿还很喜欢。   只听这呼吸的声音,这鼻息的热度,和这浓重的味道,就足以证明,这是一匹很厉害的马。   它喜欢厉害的!   黑檀儿冲马儿喵了一声。   黑马甩了甩脖子,眼神里满是轻蔑。   黑檀儿又叫了两声。   “黑檀儿,”温宴唤它,“刚才邢妈妈说了,这匹很野。”   黑檀儿眨巴眨巴眼睛。   就要野的!   不野的,不要!   温宴忍俊不禁:“你再喜欢,也就是借,最后都得还,你想要自己的马,那得去苑马寺。”   黑檀儿歪了歪脑袋。   苑马寺的马,有这一匹厉害?   若没有,它要回来干嘛?   养着费马草吗?   温宴最知道黑檀儿的心思,道:“只有骁爷能管一管这马,万一你今儿把马带出去,它不听你的,横冲直撞起来,我们谁也擒不住。”   黑檀儿龇了龇牙。   它会管不住一匹马?   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马看着确实凶,在没有磨合好之前,没有人兜底,还是容易出事。   黑檀儿叹了声,朝黑马又哇啦哇啦叫了一通,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从栏杆上下来,跃到了温宴怀里。   罢了。   它不挑了。   就温宴选的那匹棕的马,勉强可以入眼。   温宴和姐妹们先去换了骑装,然后把马儿领出了马厩。   庄子宽阔,跑起来完全没有问题。   温宴要先看顾姐妹,就让黑檀儿自己骑马去。   黑檀儿跳上马背,也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些什么,那马儿就窜了出去。   速度快,却也平稳。   邢妈妈看得啧啧称奇,便来教温慧和温婧。   从最基础的,如何和马儿建立信任感,如何安抚马匹,如何让它们愿意这个人的接近。   待她们习惯了之后,再试着学踩马镫上马,再下马。   邢妈妈教得很是耐心,与她凶悍的外表不同,所有细处,她都讲得很清楚。   这样的学习方式,为的不是让两人能坐在马上,有人牵着时能走一走,有一个花架子,而是更长远的,让她们真正会骑马。   虽然看起来进展不快,但只要基础都打扎实了,后续的进步就会很快。   教的人仔细,学的人也很是认真。   也许是两人对此也有兴趣,一点儿没有喊累。   等温宴抱着黑檀儿也去骑了两圈之后,回来一看,两人上下马的姿势已经是有模有样了。   中间休息时,邢妈妈准备了些点心茶水。   温宴与黑檀儿道:“换上骑装,上马看看?”   黑檀儿抬起头,舔了舔爪子,认真想了想。   温宴只看它的神色,就知道这只黑猫有了什么新主意。   她也不催,等着黑檀儿开口。 第265章 猫爪印   温慧给黑檀儿做的这身骑装,玄色为主色,印有暗纹,领口袖口绣了祥云纹。   她动手的时候还有些可惜,若是能用金线来绣,效果更好。   如今选用的线虽不含金,但也是这个色,在阳光下灿灿,倒也能以假乱真。   黑檀儿咕噜咕噜了两句。   温宴险些笑倒,扶着温慧才站住了。   这黑猫儿,也不知道从谁哪儿学来的,还学会了配色。   它说,黑皮、玄衣,往棕色大马上一站,不协调、不好看,没有那个威风凛凛的味儿!   能与之相匹配的,唯有马厩里那匹黑马。   那样的搭配,站在这宽阔的草地上,不远处是连绵的山景,头上的闪着金光的天空,那画面才叫出色。   温宴一面笑,一面连连点头,不得不说,黑檀儿这番话,竟然还十分的有道理。   可道理说得通,黑马也不能给它。   温宴的拒绝让黑檀儿很是失望,转过身去,拿屁股对着温宴。   “你先将就将就,”温宴蹲下身,手掌揉了揉黑檀儿的脖子,“四妹给你画像时,让她把马儿画成黑色的,肯定不损你半分威仪。你真喜欢那黑马,下回等骁爷在的时候,让你试试。”   黑檀儿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试试有什么好试的,试完了还得还回去。   它记得,霍以骁有一匹坐骑,名唤骓云,他去江南时,骑的就是它。   温宴说过,骓云产自西域,是当年平西侯次子赵叙从关外带回来的,无论是血统还是能力,都极其优秀。   霍以骁已经有了骓云了,那匹黑马便是驯服之后,也只能暴殄天物。   这是对上等马的蹉跎。   温宴笑得肩膀都抖了。   “你什么时候还知道’蹉跎‘了?”温宴轻咳了一声,笑着道,“你想讨,你自己跟骁爷去说,他答应给你就行。马是他的,他说了才算。”   这个道理,黑檀儿很是理解。   它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最多,它只要马,不惦记着把西花胡同里的大鲤鱼给捞起来了。   它就只看看。   黑檀儿自己拿定了主意,穿衣裳就很是配合,温慧让抬前爪就抬前爪,让踢后腿就踢后腿。   温宴在一旁看得有趣极了,顺便还想了想黑檀儿会怎么和霍以骁开口。   她很愿意给这一人一猫传话。   倒不是要帮着讨马,而是,温宴知道,霍以骁很喜欢和黑檀儿讨价还价的过程。   讲道理也好、胡搅蛮缠也罢,哪怕是最后一人一猫你来我往的过招,都会让霍以骁放松下来。   霍以骁喜欢骓云,也喜欢黑檀儿。   比起朝堂上和人“讨价还价”,与骓云和黑檀儿相处,更叫他轻松。   温慧给黑檀儿整理好了衣领子,她啪啪鼓了鼓掌,对自己的成品很是满意:“这衣裳衬我们的黑檀儿,太俊了!”   黑檀儿扬了扬头。   虽然它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不妨碍它骄傲。   只可惜,穿了这衣物后,活动有些受限。   温慧把它抱到了马背上。   马儿很给面子,慢悠悠地溜达了两步。   邢妈妈站在一旁,严肃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   猫儿会骑马已经是叫人大开眼界,结果,这还是只穿了骑装的猫。   黑檀儿在马背上,不止不滑稽,反而很英气,十分的像样子。   温婧观察地很是仔细,她的脑海里已经有了画纸,把这幅黑檀儿骑马的模样给映在了上头。   待她想好了之后,温慧又给黑檀儿换了官服,一样威风。   确定温婧都构思好了之后,黑檀儿脱下了衣裳,顿时感觉自己的灵动又回来了,跃上马背,高高兴兴催着马儿跑起来。   温慧和温婧又在邢妈妈的指点下练习了一会儿,也就停下了。   她们是初学,练得太久,双腿会吃不消。   学骑马讲究的是循序渐进,不适合一蹴而就。   与邢妈妈约定了下一次过来的时间,温家姐妹启程回了京城。   一进燕子胡同,温婧就回了屋子,提笔作画。   难得的,黑檀儿顾不上去水缸上看鱼,而是一动不动、极其耐心地蹲在了书案上,看着温婧描画。   白纸上落下了墨点,一笔一笔延展开,起初还看不出什么,渐渐的,有了骏马,有了黑猫,有了远山近草。   温婧画的很是仔细,连黑檀儿的骑装上的祥云纹都被她勾勒了出来。   黑檀儿看得眼睛发光。   原来,这束手束脚的衣裳穿在它身上是这个样子。   还真的好看。   看不出来,温慧的手艺竟然真的不错。   难怪温宴想着让温慧去赚银子。   温慧也想凑上前看,可她的两条腿痛的厉害,在庄子上时还不觉得,坐着马车回到家中,酸胀就全泛了上来。   她只能趴在榻子上,支着下巴,翘首盼着。   急归急,温慧也没有开口催。   描画是精细活儿,跟她裁衣一样,都催不得。   温宴在边上写帖子,她这几日要进宫见成安公主,得先递了帖子才好。   她先前被霍太妃召见过,温子甫又进了回御书房,现在送帖子,应当不会被拦回来。   待温宴把帖子吹干,拿给了黄嬷嬷,再回来一看,温婧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二姐、三姐,看看还有没有哪里要补?”她笑着道。   温慧咬着牙爬起来,与温宴一道上前,三姐妹凑在一块说了一通,皆是满意。   温婧落款,按下印章。   温宴灵光一闪,抱起黑檀儿,给它的右前爪上了印泥,然后按在了印章下方,留下了一个圆乎乎的猫爪印。   温慧抚掌道:“神来之笔。”   “点睛了。”温婧道。   黑檀儿被爪子上黏糊糊的印泥弄得很不舒坦,可听温慧和温婧说好,它得意起来,也就忍下了不满,只催温宴帮它收拾干净。   这幅画拿去正屋给桂老夫人和曹氏过目。   桂老夫人赞不绝口。   画上的主角是自家的五品官猫,做骑装的是慧姐儿,画像的是婧姐儿,两人一猫,都是能给府里生银钱的,老夫人丝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别说温慧和温婧,连曹氏都给老夫人一套一套的赞美给夸傻了。   虽说,桂老夫人面善,甭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说话都好听。   但,这也太好听了。   听得人都晕晕乎乎了。 第266章 理解不了   进宫的时间安排在下午。   马车停在宫门外,黄嬷嬷和岁娘一人一个包袱地下了车,跟着温宴入宫。   侍卫核对了身份,对着两个包袱却为难了。   温宴明白他们是公务在身,让黄嬷嬷和岁娘打开给侍卫过目。   岁娘抱着的东西还算寻常,四五卷画轴,另有几幅没有装裱的,拿筒子装着。   黄嬷嬷拿着的东西就让人一头雾水了。   看起来是几套衣裳,可尺寸实在太小了,襁褓中的婴孩都用不上。   还花花绿绿,这里缝了块宝玉,那里盘了个络子,甚至还有好几种帽子、领巾。   侍卫不明白用途,迟疑着问:“温姑娘,这是……”   “成安公主给白玉团准备的,”温宴一面说,一面抽出一幅画轴,打开给他们看,“就是这种。”   侍卫们凑过来看。   光看画作,这画师有些水平,中间的波斯白猫栩栩如生。   可为何白猫要穿衣裳?   为何衣裳还繁复华贵?   五大三粗的侍卫实在理解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罢了,理解不了就不理解了,这大概就是贵人们的喜好与眼光吧。   毕竟,皇上还给一只黑猫封了官,五品。   多少宫廷侍卫,没有升官的路子,连五品都够不上。   这两包袱,只要东西不违例,就可以带进宫里去。   宫门处放行。   温宴沿着宫道走了一段,便有公主使来的宫女引她们过去。   温宴前回进宫见到成安时,两人只在御花园中小坐,今儿却是去了公主的宫室,亦是温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宫室还如从前一般,除了四季时令,并无其他变化。   宫女嬷嬷内侍们,也几乎都是老面孔。   温宴还未及与成安公主问安,就被白玉团撞了个满怀。   白玉团紧紧扒住温宴的脖子,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儿地蹭,不住喵呜着。   “整日儿就晒太阳睡大觉,逗它都不理我,”成安公主抱怨道,“这下倒好,觉也不睡了,上赶着讨好。”   温宴抱着白玉团,笑个不停。   抱怨归抱怨,待看到了温宴带来的衣裳、画卷,成安公主的眼睛亮了。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成安公主一件件看,爱不释手。   布料、宝石,一应配饰,其实都是最初商议了之后,成安公主送去燕子胡同的。   每一样,她都知道,都见过,可她没有想到,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效果竟然比温婧最初画得还好。   作为公主,她从不用操心四季衣裳,做工用料样样好。   温慧的手艺,真往细处扣去,比不了那些老宫人,可就是胜在新奇与心意。   成安公主把白玉团抱到怀里,和温宴一块给白玉团换上一身宫装。   白玉团倒也合作,由着她们装扮,最后再与温婧的画作一比,俊秀标致。   成安越看越是喜欢,又听温宴说黑檀儿的英姿,待看到那副还未及装裱的画时,被黑檀儿的爪印给逗得笑个不停。   她催着宫女道:“去拿块印泥来。”   印泥很快送了上来,白玉团的右前爪被染红了,成安将它印在了一幅“白玉团端坐八仙椅”的画卷上。   宫女嬷嬷们也笑,连连鼓掌。   白玉团被抱去擦爪子,温宴这才与成安公主说了自家想法。   “既是姐妹们的兴趣,也算是个生钱的门路,”温宴看成安神色,就知道她的意思,便道,“白玉团的这几身,可不要银子的,光让它穿上衣服,能引来其他人的瞩目,就已经是我占了便宜了。”   成安笑道:“我不与你推来阻去的,你说不要,我就不给了。至于你这主意,我听着倒也可。你也知道,后宫里除了我,原先也有不少人养猫儿狗儿逗乐,前些日子突然又添了好几只。”   温宴问:“怎么添了?”   “你家黑檀儿能当官,”成安顿了顿,撇了撇嘴,“可不就有人也想试试,能不能养出一只能走青云路的猫来。”   青云路,大抵是走不成的,但让它们都做两身衣裳,成安公主极有把握。   “你只管等着生意上门。”   “小打小闹的买卖,二姐一个月也就只够做那么些,多了也吃不下。”温宴道。   事实上,生意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温宴离开前,一只狸花猫窜了进来,想寻白玉团耍玩。   白玉团不理它,窝在温宴怀里一动不动。   成安认得这狸花猫,与温宴道:“瑛嫔前几天刚养的,还没养熟,整日儿乱跑,她天天得差人寻。”   说完,成安又交代宫女道:“使人去瑛嫔娘娘那儿说一声,叫他们来抱走,免得又找不着。”   宫女才去了没一会儿,瑛嫔竟是亲自寻了过来,身边还跟了个眼生的姑娘。   瑛嫔二十出头,笑起来很是甜美,说话细声细语的:“我养猫不久,好些事儿没有弄明白,今日召了娘家侄女来,她也养了只狸猫,有四岁了。我们抱着猫儿逛园子,没想到它一淘气跑了。”   瑛嫔说着就要把狸花猫抱走,却是一眼看到了盛装的白玉团:“这是……”   成安公主道:“阿宴的姐妹给做的,今儿刚送来。”   瑛嫔姑侄对猫儿穿衣裳很是有兴趣,又是看衣又是看画。   两人商量了几句,便爽快地拿定了主意。   瑛嫔生活在后宫中,召人进宫不算方便,只能暂且等等,让自家侄女儿赶了第一回 。   那姑娘姓席,单名一个澄字,祖父是光禄寺少卿。   席澄的笑容与她姑母一般,很甜:“我明日带着猫儿,去贵府坐一坐。”   待温宴回了燕子胡同,桂老夫人和曹氏都是又惊又喜。   对曹氏而言,生意能开张,就意味着有盼头,积少成多,反正定安侯府的家底本来就不多。   桂老夫人在琢磨席家。   席家不是什么显赫人家,靠着席澄的祖父科举入仕,也算一步一个脚印,给孙子谋了个蒙阴入国子监的机会。   瑛嫔是个运气极好的,这是她进宫的第五年,已经得了个三岁的殿下了,在宫中不算十分闪耀,但也不是碌碌。   根基不深,与其他殿下的牵扯不深,正适合结交,让定安侯府在京中的关系圈一点一点拓展开去。   至于那些所谓的老友……   桂老夫人在心里暗暗哼了一声:那些老腐朽!   等定安侯府再风光时,她倒要看看,那些阴阳怪气的又是什么个殷勤模样! 第267章 小狐狸还不起   翌日,席澄是与她母亲一道来的。   母女两人皆是健谈的好性子,席澄与温家姐妹一块逗猫,席家太太与曹氏说些京中趣事。   曹氏本就是个玲珑人,可惜进京之后,失了从前相处的夫人们,还有些不得劲儿,今儿认得了个新友,还挺说得拢。   席澄对黑檀儿极其好奇,她自然知道有只猫儿封了官,还听说了这官猫会骑马,这会儿一见,恨不能从头到尾把黑檀儿琢磨透了。   同样是养猫,自家的狸花猫,怎么就光知道吃饭睡觉呢。   黑檀儿正站在水缸上看鱼,被席澄打量得不高兴了,喵喵叫了两声。   水里的鱼儿吐着泡泡,仿佛是在嘲笑“风水轮流转”。   温慧给狸花猫量了身形,一一记录。   温婧仔细观察,和席澄商量款式、用料和细节装饰。   院子里的石桌上铺开了笔墨,温婧一面琢磨一面画,时不时修改。   都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一下午时间,谁都不会厌烦,反而乐此不疲。   乌嬷嬷备了临安口味的点心,席澄吃了喜欢,最后还带回去了一小盒。   第二天,席家把布料配饰送到了燕子胡同,总共三套衣裳。   之后的半个月,日子过得平稳且舒心。   天气越发温暖,连夜风都带上了暖意。   席澄来探过一回,带了一个同样养猫儿的好友,对一篮子裁好的布块很是期盼。   那好友也是个爽利的,先把定银给了,又央着温慧说好话,请她在做完席澄的之后,千万把时间留给自己,莫要给别人插队。   “难说,”席澄在一旁笑嘻嘻地泼冷水,“娘娘也惦记着。”   瑛嫔这会儿还忍得住,等看到了狸花猫的新衣,肯定心里挠痒痒。   无亲无故的,她不方便请温家姐妹,但她可以请成安代为召见。   温慧也不敢把时间安排得太满,她们姐妹还得学骑马,三五天就得去庄子里。   她已经掌握了一点儿门道了,正是学习情绪最高涨的时候。   如此安稳日子里,若说有哪个不满意,那必然是黑檀儿。   它的那匹黑马,依旧只可观,不可玩。   温宴近日没有去过西花胡同,因为霍以骁很忙,忙到无法回宅子里用晚饭。   六部观政,无论哪位皇子都十分看重。   即便是沉醉书画的朱桓,也不敢在政务上懈怠,更不敢迷迷糊糊混日子。   朱桓认真,一早就到了户部衙门,待下衙之后,也会跟着几位老官员学习、整理,一点点翻看库房里前些年的文书。   除了早膳,朱桓的午膳、晚膳都是在衙门里用的。   霍以骁自然也不可能躲懒,直到朱桓回宫,他才会得空。   此时,已然是入夜时了。   霍以骁不想回漱玉宫,干脆去了西花胡同。   宅子里静悄悄的,霍以骁没有让隐雷点灯,仅仅只提了个小炉子,炉子上温了酒。   霍以骁抿了一口酒。   这坛是新开的,隐雷刚从地窖里提出来。   酒还是之前一样的酒,但这一批里,温宴不晓得是添了些什么料,滋味截然不同。   入口越发的绵软与温和,带着一份回甘,很是适口。   他就坐在院子里独酌。   说起来,自打去衙门之后,霍以骁算不上愉悦,但也没有那么糟心。   大概是不用整天见到朱茂和朱钰了。   那两人也是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哪怕六部衙门彼此挨着,也不至于有事没事儿就窜门晃荡,比之前在习渊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了许多距离。   若说有什么不好的,就是这日子太安静了。   听多了小狐狸和黑猫儿嘀嘀咕咕,对这样的安静,还真有些不习惯。   突然间,霍以骁听见了些轻微的响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划破了静谧。   今夜无月,光源只来自于他身边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炉火,霍以骁皱了皱眉头,静心寻找。   好在,对方也无心与他躲藏。   黑漆漆的夜里,黑乎乎的猫儿喵了一声。   霍以骁仗着夜视好,从树枝的颤动中,看到了那只从院墙上跳下来的猫。   黑檀儿迈着步子,到了霍以骁跟前。   它是来看大鲤鱼的。   几次去庄子上,黑色大马都不肯理它。   温宴近日又不来西花胡同,黑檀儿连大鲤鱼都看不着。   两者皆无着落,让它很是心痒,今儿夜里念了又念,便溜出来看鱼。   没想到,霍以骁竟然在这里。   黑檀儿仰着头,呜噜呜噜要讨马。   可惜,温宴不在,它对黑马有再多的夸赞和欣赏,霍以骁也听不懂。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在霍以骁伸手摸黑檀儿的脑袋之前,黑猫一个闪身,趴到石板上看鱼去了。   反正,霍以骁听不懂,它再说什么也是浪费。   人酌酒,猫看鱼,两厢恰意。   胡同里,更夫打着更经过。   酒壶空了,霍以骁没有再添。   隐雷灭了炉火,低声问道:“爷,黑檀儿出门,温姑娘知道不知道?”   霍以骁哪里知道答案,睨了隐雷一眼。   隐雷又道:“要是黑檀儿一夜不归,温姑娘怕是要着急,以前,宫里不还时不时就要找白玉团吗?”   霍以骁哼的笑了声。   就黑檀儿这鬼灵精,大晚上的别去吓人就阿弥陀佛了,它还能出什么值得温宴着急的事儿?   温宴还评价过,说黑檀儿野得饿了,就会想回家喝鱼汤了。   “黑檀儿自己回去,跟爷替温姑娘送回去,那不一样。”隐雷道。   霍以骁嗤之以鼻。   有什么不一样?   卖人情给小狐狸?   真要算人情,别的都不算,光万两银子,小狐狸就还不起。   哦,反了。   是他填进去了银子,后续又跟进了各种,替她备皮毛、替她请太医,现在……   现在还得替小狐狸把黑檀儿拎回去。   啧!这买卖亏到天上去了!   霍以骁抿了抿唇,口齿间,酒的回甘还在。   算了,看在这些酒的份上。   温宴那儿的茶叶也挺不错的。   这个时辰,温宴应该还没有歇下。   “黑檀儿,”霍以骁起身,唤了声,见黑檀儿循声看过来,道,“走了,我带你回燕子胡同。” 第268章 姑娘沐浴呢   黑檀儿舍不得它的大红鲤鱼。   好些日子没瞧见了,才看了这么一会儿。   黑马骑不了,看鱼还……   黑檀儿歪了歪脖子,喵了一声。   比起鲤鱼,那自然还是黑马更要紧。   霍以骁听不懂它说的话,但温宴懂,等他们回到燕子胡同,让温宴替它转达。   毕竟,霍以骁最近忙碌,它能逮到个机会可不容易。   而鲤鱼们不会跑,它若想看鱼,自个儿就能来看了。   这院墙拦不住它。   黑檀儿打定了主意,当即不再留恋池塘,小跑着到了霍以骁的身边,一个跃身,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稳稳当当,不偏不倚。   它满意地摇了摇尾巴,示意霍以骁出发。   这点重量,霍以骁不当回事儿,牵了骓云,翻身上马,出了西花胡同。   骓云的确是匹宝马,可惜是在京城街上,不能撒开蹄子跑。   饶是如此,黑檀儿也十分欣赏它。   它从霍以骁的肩膀上下来,落到了他的身前,双爪揪住马脖子上的鬃毛,呜噜呜噜地叫。   骓云微微晃了晃脑袋,嘴里发出嘶嘶声,仿佛在笑一般。   霍以骁在燕子胡同外就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隐雷。   黑檀儿熟门熟路,跃到墙上,沿着邻居家的院墙,往里头走。   它归心似箭,跑出去大半截,才想起来回头看霍以骁。   霍以骁慢慢悠悠的,黑檀儿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说的是带它回来,难道只带到胡同口?   这人还行不行?   黑檀儿着急地出声催促。   若是霍以骁不打算挪步子,它要不要咬衣摆都把人拖进去?   黑檀儿还没想好,霍以骁先动了,虽然还是不紧不慢的,但看得出来,他是打算去找温宴了。   霍以骁绕到了西墙下,看了眼黑檀儿。   黑檀儿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事后,叫了声。   声音未落,底下那人忽然就改了之前的慢吞吞,如一支离弦的箭,一眨眼间,就翻过了院墙,落在了后窗外。   窗户里,透出了里头淡淡的暖光。   可虽有光线,却没有影子映着。   霍以骁抬手,轻轻敲了敲窗。   黑檀儿可不管那么多,扯着嗓子叫了几声。   静悄悄的夜里,中气十足的猫叫一出,很快,里头的人就有了动静。   一人影到了窗边,窗户还没打开,声音已经传了出来。   却是岁娘。   “来了来了,你是半点儿也不肯等,姑娘沐浴呢,一声不吭跑出去,以为你今儿夜里不回来了,姑娘还说把窗户关严实,回来了也不放你进来,真一叫唤又心疼,让我给你开窗……”岁娘嘴巴快,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响。   黑檀儿一个字都不听,等窗户开了条缝,就钻了进去,寻温宴去了。   只留下霍以骁一人站在窗外,听了这么一番话。   岁娘压根没有想到霍以骁会在,最后一个“户”字直接就消失在了嘴巴里,只留下一脸呆滞。   她很难受。   虽然,她训黑檀儿也没训错。   可挨训的猫儿跑没影了,被留下听训的是个无辜人。   岁娘干笑了两声,往后退了两步,别别扭扭请了安。   霍以骁没管岁娘,他比岁娘都别扭。   他当然知道那话都是说黑檀儿的,但他正好听了个正着,“你来你去”的,跟说他似的。   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就浮起了个念头:他以前有被温宴关在门外过吗?   说以前也不对。   他没有那样的以前。   那只是温宴的梦。   关于那场梦,温宴说了很多,但毕竟是跨越了十几年,用她自己的话说,几天几夜也就只能说个大概,无法将其中经历一一细言。   梦里,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时候?   啧!   这事儿不能细想。   霍以骁没有再想,而是下意识地,撑着窗沿翻进了屋子里,又把窗户关上。   等他走到桌边坐下,没有看到温宴,这才记起了岁娘说的前半截:姑娘沐浴呢!   霍以骁的身子僵了僵。   不得不说,他来得非常不是时候。   虽然,他和温宴说话、做事,都没有那么多讲究。   小狐狸甚至还敢直接凑上来。   可是,那和现在这状况还是不同。   况且,小狐狸没个姑娘家的样儿,他却还是得与她讲几样规矩。   也是刚才走了神,想也没有想就进来了。   若是还未曾进屋,他当即离开就好了,偏偏,他已经坐在这儿了。   这下要如何是好?   此时,在起身出去?   霍以骁没有动,这不妥当。   他真的就这么离开,岂不是当即就成了岁娘叨叨的“一声不吭跑出去”的了吗?   那他能被小狐狸给笑话死!   是了,他还是不走了。   不就是在沐浴嘛。   他就在这儿等温宴出来。   小狐狸“见多识广”,梦里什么都有,她肯定一点儿都不慌。   他也不能露怯。   岁娘已经去里头伺候了,次间里只有霍以骁一人,主意已经定下,他就从茶盘里取了个茶盏,捻着把玩。   屋子里很安静。   霍以骁耳力好,能听见黑檀儿的叫声,那只黑猫不晓得在和温宴说着什么。   至于温宴的响动,他半分没有听见。   这样正好,非礼勿听。   里头,温宴本想舒舒服服泡个澡,听说霍以骁来了,也就不耽搁了。   一面套衣裳,温宴一面听黑檀儿说话。   黑檀儿一个劲儿地夸骓云,身形健硕、四肢有力、眼神明亮,一看就是匹塞外宝驹。   温宴手上不停,眼睛笑弯了。   她岂会不知道黑檀儿的意思。   既然霍以骁已经有了骓云了,那庄子上的那匹黑马,得有个新主人。   否则,不是暴殄天物?   头发差不多擦干了,披在身后,温宴挖了点香膏抹脸,逗黑檀儿道:“也许骓云是我的呢?”   这话一出,刚刚还夸得积极的黑猫突然就不叫了。   温宴笑个不停,往次间去。   桌子旁,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   霍以骁听见脚步声,转头睨了她一眼,问道:“你茶叶放哪里了?”   语气平静,态度自然。   霍以骁自觉拿捏得很好,如此一来,定不会给不按常理出招的小狐狸调侃他的机会。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一直一来都游刃有余的温宴愣住了。   她站在那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动。 第269章 隔了世   温宴怔怔站了好一阵。   油灯光照下,少女的皮肤瓷白莹润,大抵是刚刚沐浴的缘由,脸颊里透着淡淡的红。   显得气色很好。   这样的白里透红,是季太医给温宴调养的结果。   之前,霍以骁就觉得季太医的方子在温宴身上颇有效果。   用下去的药,都能有所收获,太医高兴,霍太妃那儿也满意。   今儿的气色,瞧着比前一阵越发好了。   可是,霍以骁此刻的目光却是落在了温宴的眼睛上。   小狐狸那双笑盈盈算计人的眼睛,这会儿透着几分迷茫,甚至,有些水雾。   这是,要哭了?   为什么?   刚那句话,似乎也没有哪儿不对。   霍以骁吃不准,只能轻咳了一声,道:“温宴?”   闻声,温宴回过神来。   她沉沉看了霍以骁一眼,然后默不作声的,去架子上取了茶罐,到桌边坐下,动作麻利地泡茶。   茶香迸发,清雅又温润。   温宴给霍以骁添了一盏。   霍以骁端起来,轻轻吹了吹。   他想,温宴还是和刚才一样的神情,她大概是想到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儿吧。   小狐狸的这张嘴,若是她不想说,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既如此,也就不问了,让她先慢慢想。   霍以骁抿了一口茶。   温宴支着腮帮子看他,突然就开了口:“我刚刚有些分不清,我沐浴完出来,你问我事儿,这对我来说,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了,夫妻之间,向来都是这样……”   霍以骁的一口热茶,险些呛到了嗓子里。   温宴却是弯了弯唇角,笑着地看着他。   没有调侃,远胜调侃。   霍以骁无奈地放下茶盏,小狐狸就是小狐狸,还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好在,茶水没有洒出来。   霍以骁又抿了两口,镇定许多。   温宴自己也抿了口,让气氛越发平缓。   她刚才的话,确实是实话。   这样的场景与对白,对她而言,类似得太多了。   以至于,她在那一瞬,竟然分不清时光。   可真正让温宴情绪纠结的,是她想起了上辈子她最后一次和霍以骁的对话,差不多如出一辙。   那时候,因着公务,霍以骁定了翌日要出京一旬。   温宴沐浴后回到次间,霍以骁便问她茶叶。   她泡了茶,两人一面喝,她一面问他此行安排。   霍以骁说得不多,但温宴只要问了,都会得到答案。   第二天,等她醒来的时候,霍以骁已经出发了。   第五天,太医告诉她,她已经有了身孕。   温宴喜悦极了。   她想着等霍以骁回来,她就把喜事告诉他。   可她没有等到。   不是霍以骁没有回,而是温宴闭了眼,她睡了长长的一觉,再醒来时,她在临安城外的温泉庄子里。   十三年时光,隔了世。   温宴是遗憾的。   那一晚,孩子已经在她的肚子里了,可她不知情,也就无法让霍以骁知道,以至于,他没有听她说的机会了。   于是,刚刚,温宴有些弄混了今夕何夕。   虽然只有一瞬,她看清眼前还是少年模样的霍以骁时,就已经分辨清楚了,但还是让她情绪起伏。   前世,她没病没痛,一夜睡了过去。   因而温宴一直无法确定,她到底就是单纯睡回了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的她已经死了。   可哪怕是死了,温宴也无法断言,自己的死是阴谋,还是天生短命、阳寿到头了。   那个睡梦中,毫无痛苦,一切如常。   巧是巧了点,但没凭没据,连猜都无从猜起。   只是,刚刚这一瞬间,温宴的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一直在冲击着她的心神。   上辈子的她,死了,被害死了。   论其原因,大抵是冲着霍以骁去的,可下手的人,背后的主使,一时之间,无从猜起。   分明,大仇得报,他们的仇人,已经是死的死、残的残。   温宴揉了揉眉心,先把这些事情按下。   她得空闲时再多琢磨琢磨,再与霍以骁分析、商讨。   但肯定不是现在。   现在她自己都没有理出思绪来。   温宴暗暗吸了口气,笑道:“骁爷怎么来了?”   霍以骁抬头看了眼趴在边上的黑猫,道:“把黑檀儿送回来。”   温宴莞尔。   黑檀儿哪里需要送?   偌大的京城,它来去自如。   见霍以骁和温宴总算提及它了,黑檀儿呜噜呜噜地催温宴。   温宴笑得直摇头。   确实要送。   今儿若不送,黑檀儿能趴着霍以骁不放。   “庄子上有匹黑马,听邢妈妈说,性子很野,骁爷还没有完全驯服它,”温宴道,“黑檀儿胆大,竟然看上了。”   霍以骁挑了挑眉:“果然是胆子大。”   那黑马是徐其润给他的。   惠康伯府传了这么多代,代代都是军中将才,打过的仗多,认得的关外人也不少。   其中一位,前阵子得了几匹马,想卖给识货的人,就寻了惠康伯。   惠康伯没有收。   平西侯府的通敌的案子,在最初时,连赵叙从关外运回京中的那十几匹血统纯正的宝马都算在里头了。   徐其润惜马,其他马儿都退了,唯那匹黑马,他惋惜又惋惜。   一旦驯好了,那黑马绝对出众。   霍以骁听说后去看了看,黑马合他眼缘。   惠康伯不敢收的马,霍以骁是不怕。   他连骓云都可以不换,一匹野马而已,又有什么不行的。   前回,他就看出来了,温宴很喜欢骓云。   可能是因为骓云会让她想起那些亲人吧。   “脾气大,性子烈,”霍以骁点评道,“黑檀儿想试试,得等我在的时候,若不然,没人拦得住。”   温宴听了,看向黑檀儿。   黑檀儿有些失望。   马儿没讨到,霍以骁什么时候得空,也说不好。   温宴笑着替它说了:“骁爷近来总不得空。”   “衙门里事情多。”霍以骁想了想,一面吃茶,一面把近日户部衙门里的事情,和温宴说了一些。   温宴没有打断霍以骁的话,只在恰当时给他添茶润嗓子。   她看着霍以骁,心里暗暗想,若说眼前的少年和十几年后的霍以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此处了。   面对十几年后的霍以骁,很多事情她得问,才能有答案。   而现在的少年,他会更主动地说。   他的心防没有那么重,而他也显然,习惯了与她相处和分享。 第270章 很好看   户部衙门的事儿,温宴知道的不多。   或者说,她了解的,也是好多年之后的户部,并不是这一年的。   与彼时相比,户部官员都有变动。   因此,温宴能给霍以骁的建议十分有限。   更何况,霍以骁去户部,是配合朱桓六部观政的,他不想出风头,也没有必要那么做,安安稳稳、平平顺顺,才是他的需求。   而这其中,需要注意的事项,也仅仅是别让朱桓一不留神踩了坑。   在这一点上,朱桓比霍以骁更为谨慎。   他每天看很多、听很多,却几乎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霍以骁说完了之后,温宴便说了自家的“生意”。   温慧对做衣裳乐此不疲。   席澄给狸花猫订的三身衣裳,前两天已经交货了。   试衣裳时,温婧又给做了一幅画,今儿傍晚时送去了席家。   席澄印好猫爪子之后,便能送去装裱了。   她那位好友,消息也灵通,昨儿就抱着自家的猫儿来了,让温慧给量了身形。   “靠你们这么小打小闹,一个月能有多少银钱?”霍以骁道。   温宴道:“二姐一人做活,速度有限。积少成多,何况姐妹们都乐在其中。没有本钱的买卖,若是一夜就赚大钱了,反倒要思量思量,天上哪里会掉馅饼。”   霍以骁“呵”的笑了一声。   一夜暴富的买卖,小狐狸哪里没有做过?   而他就是那冤大头,结果到了小狐狸嘴里,这就是天上掉了馅饼。   那这馅饼是真的够大的了。   不过,也如温宴说的,积少成多,总归是包赚不赔。   真要是那些能发家致富的营生,定安侯府也做不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本钱。   温宴一手支着腮帮子,指尖下意识地点着脸颊:“还有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她没有与桂老夫人和曹氏说。   京中养猫狗的官家很多,也爱追个风,其中不乏他们的仇家。   今生进京早,温宴知道的一些事情,要么没有发生,要么已经出了变化,她的报仇路,势必与前世不同。   那么,把仇家掀出来的方式,自然也要不一样。   多接触、多了解,多一手的准备,总归是不会错的。   只是,这个法子未必会有收获,之后能不能用上,如何展开,也要走一步看一步,因此,温宴没有事先说明,免得让家里人心存惦记,自己先乱了脚步。   听了温宴的解释,霍以骁上下打量了她两眼。   看吧,小狐狸做买卖,从不亏本。   一旦出手,算计颇多,一箭数雕,哪怕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也不会毫无收获。   再是不顺,也能赚个银钱。   而定安侯府,正要这个银钱。   温宴正说话,忽然嗓子眼有些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霍以骁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这个月份,屋子里早就不会摆炭盆了,窗户关着,夜风吹不进来,但温宴刚沐浴出来,头发擦得半干,坐了那么一会,还是有些凉的。   霍以骁算了下时辰,此刻已经很迟了。   他把茶盏里最后一口茶水饮了,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温宴送他到窗边。   窗户打开,夜风拂面。   这夜风带了些暖意,若不是头发没有干,其实还是很舒服的。   温宴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霍以骁翻出窗外,顺手把窗户关上大半:“再吹风,喷嚏就打到我脸上了。”   温宴笑着瞪了他一眼。   昏黄的油灯光从温宴的侧后方照过来,本就柔和的容貌,越发的让人心生亲切之感。   那层光就这么落在了眼底,随着她的笑意,仿若是坠了星子。   霍以骁不由自主地就怔了怔。   脑海里,一个念头划过:很好看。   好看到,他挪不开视线。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垂着眼帘,关上了窗户。   隔着窗,他听见了里头咔嚓一声。   这是温宴按下了插销。   然后,又是扣扣两声。   温宴就这么敲了敲窗户,声音不轻不重地往外传:“官员有休沐,皇子们到六部观政,连个休沐也没有吗?”   答案,温宴自然知道。   皇上一年也就歇那么几个大日子,何况皇子们。   在习渊殿里时,没有休沐,去六部观政了,也不会有。   即便真有空闲时候,又有哪个愿意空着?   但凡有心那把椅子的,恨不能日日在衙门里待着,要么就去练骑射武艺,再有些想法的,到御书房里和皇上探讨探讨这些时日的心得,总归,想忙的人,能忙到脚不沾地。   朱桓还不至于积极到那个份上。   木秀于林,不是什么好事。   到朱钰为止,底下的皇子们年纪都小,最大的那个也就九岁,和前头这几位差出去了一截。   真要比试高低,现在也比不到一块去。   朱晟出事后,因为许德妃仰仗着沈家和俞皇后,所以朱茂和朱钰的关系,总比和朱桓的紧密。   朱桓少不得“老实”一些。   表现出众,自是不行,太过懒散,也不是应对之策。   每日在衙门里待着,已然是中庸里的中庸了。   霍以骁得跟着朱桓,也是天天一清早去衙门,天黑了才走。   温宴晓得这状况,她就是故意说着逗霍以骁的。   霍以骁看不到窗户里头温宴的神情,但他上小狐狸的当上多了,轻笑了声,干脆利索地答了个“没有”,就翻墙离开。   温宴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听见霍以骁走了,她撇了撇嘴。   她可怜巴巴地语气没有骗到霍以骁,可惜!   走回桌子旁,温宴的指尖弹了弹茶盏,到底还是又笑弯了眼。   先前她沐浴出来,霍以骁问她“茶叶”的时候,别以为她没看出来他在故作镇定。   再是装得满不在乎,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温宴越想越想笑。   好久没有看到骁爷的这一面了。   今夜有这样的收获,也足以让她高兴了。   另一厢,霍以骁走出燕子胡同,从隐雷手中接过了缰绳。   他在宫外时,几乎都是住在霍家的,但这个时间回霍家,少不得要把门房、书房的人吵起来。   霍以骁不想麻烦,便干脆回西花胡同。   梳洗之后,他躺在榻子上,没多时,困意就席卷而来。 第271章 梦   隐雷刚往桌子下的茶桶中灌入热水,转头一看,霍以骁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盖上盖子,不声不响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便吹灭了灯,退出屋子,关上了门。   隐雷记得很清楚,之前那段时日,霍以骁作息无序。   虽说是年轻、身体底子也好,日夜那么颠倒,也没有影响到霍以骁的精神,但长此以往,总归不是个事儿。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才是合适的。   可霍以骁睡不着。   这不是靠自己调节就能调好的。   哪怕霍以骁嘴上总和霍太妃说不碍事,但隐雷知道,自家爷为此很是困扰。   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作息,霍以骁也是一样。   好在,那些都过去了。   夜里一躺下就能入眠,不止是霍以骁轻松,霍太妃也放心。   隐雷想,这些都是温姑娘的功劳。   而且,功劳还不仅于此。   自从他们爷与温姑娘在临安城熟悉起来之后,霍以骁的性子都有了些改变。   屋子里,榻子上的霍以骁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之间,他做了一个梦。   他的面前不再是那扇窗子,而是一扇门。   他的门外,温宴在门里。   门里的小狐狸不晓得说了什么,门紧闭不开。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岁娘站在那儿,噼里啪啦地倒豆子,说了长长一串。   “来了来了,你是半点儿也不肯等,姑娘沐浴呢,一声不吭跑出去,以为你今儿夜里不回来了,姑娘还说把门关严实,回来了也不放你进来,真一叫唤又心疼,让我给你开门……”   梦里的霍以骁听出来了,跟岁娘说黑檀儿的那段,如出一辙,只把“窗户”换成了“门”。   再之后,他在桌边坐下,等着温宴。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这一次,他不止听见了黑檀儿的声音,也听见了清晰的水声。   是温宴沐浴的动静。   那一人一猫不知道在说什么笑话,沐浴都很热闹。   霍以骁又等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他暗暗清了清嗓子,回过头去,问了一句“你把茶叶放哪儿了”。   梦里的这一句,比先前的语气更平静,态度更自然。   而这一次,愣住了的不是温宴,而是他。   温宴散着长发,发梢还在滴水,她就披了一件外衣,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看起来比现在的温宴成熟一些,好像也长高了一点儿。   她的双手放在腹部,笑着道:“我有了,有孩子了。”   噗通。   霍以骁听见了自己沉沉的心跳声。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是没有说出一个字,便猛得睁开了眼睛。   云层散了些,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斑斑驳驳的落在地砖上。   霍以骁撑坐起身,呼吸急促,他用手按了按胸口。   心跳很快,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那个梦境在他脑海里又过了一遍。   是梦,又不是梦。   因为有一些场面,是今晚上他才经历过的,这些虚虚实实混在一起,真不真、假不假的。   霍以骁趿着鞋子走到桌边,倒了些茶水,一口气喝下去。   温宴说过,那个梦里,他们连孩子都有了。   当然,也不一样。   温宴的梦里,她还没有把“喜事”告诉他,这场经历了十三年的梦就醒了。   因此,他刚刚梦境中的画面,其实并没有发生过。   他的梦境,不过是那些被温宴灌输给他的事情,与他今夜的画面,混杂在了一起而已。   真真切切的乱七八糟。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是被小狐狸带到坑里去了。   放下茶盏,霍以骁躺回了榻子上,闭上了眼睛,却了无睡意。   一个念头总是再脑海里来来回回。   如果没有醒过来,他会如何回应温宴?   身边人有了身孕,她肚子里孕育了一个生命,作为那个孩子的父亲,会欣喜若狂,还是不知所措?   一时半会儿间,霍以骁很难说明白。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会对这个孩子的到来感到不安和惶恐。   他和皇上不一样。   孩子,本该在父母的期望中诞生。   或者说,皇上的其他孩子,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们在娘胎里时,得到了父母的关注和期待。   只有他是不同的。   他没有问过皇上,但他可以想象,在知道有他的时候,皇上会是多么的慌张、多么的畏怯。   天,渐渐亮了。   燕子胡同里,温慧起了个大早,手脚麻利地做着女红。   许是做了几套之后有了经验,这两套,温慧做得很顺、也很快,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今儿傍晚便能完工。   温婧坐在一旁替她打下手,一面分线,一面和温宴说笑。   下午时,胡嬷嬷欢天喜地地进来,把帖子递给自家三位姑娘:“宫里送来的。”   温宴接过来一看,笑道:“公主送来的,请我们明儿进宫去说说话,我猜啊,大抵是瑛嫔娘娘等不住了,想让二姐替她的猫儿做衣裳。”   温慧放下手中的活,凑过来看了一眼,略有些紧张:“进宫呀,我还没有进过宫呢。”   “姑娘怕什么?”胡嬷嬷笑道,“有三姑娘陪着,以后可不会只有这一回。您去过行宫了,见过好几位公主,规矩都记在心里,不会出错的。”   温慧点了点头。   姑娘们要一块进宫,桂老夫人十分看重,说了不少提点的话。   翌日,三人进宫,到了成安公主那儿,果不其然,瑛嫔抱着猫儿等着她们。   瑛嫔被席澄做的那几套衣裳给勾住了心,她的想法很多,一一与温慧和温婧说明。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一个宫女来通禀,说是成欢公主使人来请温宴。   温宴疑惑地看了成安一眼。   说真的,她与成欢,没什么交情。   成安努了努嘴,道:“她前几日养了只猫。”   温宴挑眉。   她的印象里,成欢公主并不喜欢这些猫啊狗的,她竟然会好端端养起了猫?   公主请她过去,温宴也不好推辞。   成安想了想,除了黄嬷嬷跟着,还让玉蝉也一块去。   引路的宫女带着温宴,一直到了锦华宫。   温宴进去,没有见到成欢公主,而是被带到了冯婕妤的面前。 第272章 连皇上都不知道   正是一天里日头最好的时候,窗户开着,殿内很是明亮。   冯婕妤坐在窗边的木炕上,看着被带进来的温宴。   温宴没有见到成欢公主的身影,却也没有忘了规矩,礼数周全地给冯婕妤请安。   冯婕妤的声音淡淡的:“坐着说话吧。”   宫女端来了绣墩。   温宴见这状况,心里有数了。   所谓的成欢公主只是句托词,真正想见她的是冯婕妤。   既来之、则安之,温宴便听一听,冯婕妤到底要说些什么。   宫女们很是周全,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   冯婕妤抬眸看了眼玉蝉:“你先出去吧。”   玉蝉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温宴。   公主让她跟着温姑娘,以免出岔子,但冯婕妤开了口,她实在不好强硬。   冯婕妤看出来了玉蝉的心思,没有恼,反而是轻笑了声,嘬了口茶,道:“怎的?成安怕我生吃了温宴?   我有话与她说,你若听了,少不得转告成安。   偏都是些成安不知道比知道要强得多的事儿,依我看,还是不听为好。   免得成安性子上来了,惠妃又要心急火燎了。   要是不放心,不还有黄嬷嬷在吗?”   话说到了这份上,玉蝉在坚持,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她赶紧告罪,退了出去。   殿内的人也都退了七七八八,除了冯婕妤、温宴、白嬷嬷和黄嬷嬷,再没有其他人了。   冯婕妤这才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姑娘。   温宴原就在宫中生活,冯婕妤自然是认得她的。   小两年过去了,温宴与印象中的模样还是有了些变化。   都说女大十八变,温宴先前就是个美人胚子,现如今,五官长开了些,越发显得漂亮。   举止又是宫里教养出来的,整个人坐在那儿,落落大方。   这是个看一眼就能记住,又十分耐看的少女。   也是。   若不是有一副好皮相,怎么能捏住那拒人千里、性子冷冰冰的霍以骁?   男人,无论是什么岁数,都喜欢好看的。   就好比这后宫,抛开出身不谈,一众秀女往御前一站,能让皇上记住的,都是花容月貌。   才华、性情,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了。   冯婕妤打量温宴,温宴也在琢磨冯婕妤。   眼前的婕妤娘娘与前世的那位,脸还是这张脸,但因为经历的不同,整体给温宴的感觉也截然不同。   前世的冯婕妤,遭受了朱晟的英年早逝,不得不向俞皇后低头,痛苦和不甘让她阴沉又忧郁。   明明与俞皇后一般年纪,可那时候的她,与她的皇后表妹,老了不止十岁,鬓发里的银丝清晰可见。   今生,朱晟虽然瘫了,但好歹还有一口气,成欢公主又还在跟前,冯婕妤心里的那口气还撑着,她整个人还留着锐利。   先开口的,自然是冯婕妤。   她不疾不徐道:“成欢确实养了只猫。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猫儿都那么有灵气。”   温宴垂着眼帘,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中举。”   “也是。”冯婕妤笑了笑。   人有千万种,猫亦然。   冯婕妤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而养猫的真正原因,是她要借着猫,来召见温宴。   成安与瑛嫔能让温家姑娘给猫做衣裳,成欢也可以,冯婕妤能名正言顺地把人叫到锦华宫来。   冯婕妤问了些养猫的事,温宴一一作答。   一问一答,气氛合宜,仿佛真就是为了猫似的。   至于揭发韦仕的那份账本,谁都没有提起来。   冯婕妤不清楚温宴对账本的来历是不是知情,温宴装作不知道是冯婕妤给的。   说了会儿场面话,冯婕妤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几乎是呢喃一般。   若不是温宴就坐在她跟前,也不容易听清楚。   冯婕妤道:“我想弄明白,董尚书是谁的人。”   温宴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觉得意外?”冯婕妤失笑,“怎么?你难道觉得,姓董的对本宫和晟儿忠心耿耿?”   温宴答得不偏不倚:“董文敬是二殿下的伴读。”   “本宫原也是这么想的,”冯婕妤道,“可等晟儿出事,本宫来回思考,越发无法对董尚书放心了。让这么一只挑事的虫子在晟儿身边这么多年,本宫咽不下这口气。”   温宴默默听着。   她能理解冯婕妤,这事儿搁在哪一位母亲身上,都难以平静。   “温宴,你替本宫把董尚书的主子翻出来。”冯婕妤道。   温宴抿了抿唇,道:“娘娘,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前朝后宫,能耐人多了去了,我是半点能耐也无,怎么可能去探董尚书?”   被软钉子推回来,冯婕妤也不着急,沉声道:“能耐人虽多,我又能信得了谁?   本宫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晟儿出事后,全朝后宫,没有几个人可以为本宫做事了。   而你与我,不止没有旧情,还有旧怨,说忠心是笑话。   可也是眼下最没有利益冲突的。   霍以骁是自己发达也好,让朱桓发达也罢,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不是中宫那一位,对本宫而言,都是好消息。   不是吗?”   温宴微微一笑,等着冯婕妤说下去。   “礼尚往来,”冯婕妤抬了抬下颚,“这个道理,本宫很懂。   本宫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也不能钳制恩荣伯府,冯家和本宫早生了矛盾。   只是想报个仇,本宫只想给儿子报仇。   你把董尚书的底翻出来,本宫告诉你永寿长公主的一个秘密。”   温宴道:“您确定我需要那个秘密吗?”   冯婕妤咯咯笑了起来,她的手肘撑在炕桌上,掌心拖着腮帮子,有些慵懒,很是迷人,能吸引人的目光。   她的唇动了动,跟蛊惑一般,与温宴道:“连皇上都不知道的秘密。”   温宴眨了眨眼睛,笑道:“娘娘说得可真让人好奇。”   冯婕妤又笑了笑:“本宫这也不算强人所难。   顶了韦仕位置的李三揭,是临安府调入京城的,霍家肯定拿捏得住他。   时间不限,三月还是三年,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都等得住。   你只给本宫一个答案,本宫对姓董的是杀是剐,与你无干。   怎么样?   包赚不赔的买卖,做不做?” 第273章 其他人   温宴莞尔。   包赚不赔的买卖可真的不多。   她近日好不容易才寻着一个,突然又冒出来了另一个。   确定了李知府接任工部右侍郎之后,调任的文书就立刻发往了临安城。   算算时间,李知府应该已经在上京的路上了。   现如今春暖花开,水路畅通,坐船从临安出发,能直抵京郊的通河渡口。   比起元月时出发的定远侯府众人,肯定是快捷方便得多。   至于李三揭那人……   以温宴对他的了解,此人虽然有一根筋的时候,但一旦理顺了关系,心眼极多。   当时,他能因巡按南下而迫温子甫和稀泥、别把与顺平伯府的矛盾闹大了,也能在发现温家与霍家能牵上线后,当即调整策略,把事情往对他最有利的方向办。   李知府,现在应该说是李侍郎了。   这位是官场上的人精,嘴上一套一套的,心里是个门清。   他也不是光懂左右逢源,做官的本事还是有的。   李三揭那篇讲水利的文章,温宴虽没有看过,但听霍以骁说,写得很有水平。   这样的一个能耐人,进了工部,就在董尚书的麾下,做他的左膀右臂,只要李三揭有心观察、谋算,未必不能探查出些什么来。   对李三揭而言,此事只是“了解”一下上峰。   而对温宴来说,也就是中间传个话。   又没有任何时限,不用着急做事,哪怕没有成果,也没有惩罚。   正如冯婕妤所说的,都是包赚不赔。   这样的买卖若是不做,说不太过去。   至于朱晟与霍以骁的旧账,冯家与平西侯府的恩仇,那是另一种算法。   以冯婕妤现今和冯家的关系,恩荣伯府真的遇上什么事儿,她未必会出面,或者说,她已经没有能力出面了。   她手里若还有能动用的棋子,都得留着对付董尚书,不会去管冯家事。   管得再多,护得再多,也都是给俞皇后和朱钰做嫁衣。   而冯婕妤口中的,连皇上都不知道的,永寿长公主的秘密,温宴还是很有兴趣的。   温宴的唇角弯了弯,道:“娘娘,我家姐妹给猫儿做衣裳,需得费些时日。   已经应了瑛嫔娘娘那儿,得先把她的那些做好,才能来给成欢公主的猫儿量身形、定款式。   您千万莫要着急,且等一等。”   冯婕妤挑了挑眉:“本宫不着急。”   她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道理、好处都摆在跟前了,聪明人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冯婕妤让白嬷嬷送温宴出去。   看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冯婕妤的眸子暗了暗。   她在想朱晟。   若她的儿子,有温宴一半机灵,一半分得清好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她苦口婆心了那么多话,朱晟其实都懂,可他性子急,被身边人一挑,就把她的话给忘到了脑后。   前几日,皇上又准她去看望朱晟。   她的儿子就躺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口也不能言。   朱晟的眼皮子阖着,只在冯婕妤说话时,从闭着的眼角里不断流出泪水来。   他听得见,他无法回应而已。   冯婕妤揉了揉发闷的胸口。   还好,起码命还在,他还有一口气在撑着,当娘的断不能先松懈了。   何况,她还有成欢。   成欢以前也有些骄纵,经了朱晟的事儿,眼下稳当许多,遇事也愿意多与她商量了。   廊下。   玉蝉见温宴出来,以眼神询问。   温宴笑了笑,示意她一切如常,并未受刁难。   回到成安公主殿中,瑛嫔娘娘看出公主有话要与温宴说,便抱着猫儿告辞了。   成安拉着温宴坐下:“阿宴,成欢寻你做什么?真要给猫儿做衣裳?”   “是冯婕妤寻我,”见成安皱眉,温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她想知道些和二殿下有关的事情,二殿下出事时,是黑檀儿进了他的书房,她要问也只能来问我。”   温宴只点到为止,再多的,她没有告诉成安公主。   冯婕妤说得对,董尚书的状况,成安不知道更好。   成安隐隐觉得温宴没有说全,略一思量,便轻声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与我说。”   温宴笑着朝成安招了招手,待成安的身子靠过来,她附耳与她道:“放心,这事儿已经有帮忙的人了。”   “四公子?”成安比了个口型。   温宴摇头:“其他人。”   成安弯着眼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梨涡。   她不知道温宴说的“其他人”是什么人,但她还是高兴。   有更多的人会帮着温宴,这是好事呀。   这一刻,那个“其他人”正背着行囊,从甲板上下来。   通河渡口,熙熙攘攘,往来的商贾,忙碌的脚夫,人声鼎沸。   李三揭在赶考时到过京城,对通河渡口也算熟悉,到不远处的车行租了辆马车,走官道入京。   赶车的把式是个健谈的,想和李三揭拉一拉家常。   待听闻这位是赴任的官老爷,喋喋不休的嘴巴立刻就闭上了,再不说一句闲话,只蒙头赶路。   李三揭得了个清净,坐在车内,从衣襟里取出文书,又从头看了一遍。   收回去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他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去年,霍怀定调温子甫进顺天府,李三揭在其中做了个顺水人情。   虽然嘴上说着想到工部一展抱负,但平心而论,六部衙门再好,也不及他在临安城“山高皇帝远”。   临安的世家勋贵,李三揭虽拿捏不了,但也有几分颜面,他这知府做得还算平顺。   原以为,当时都是场面话,霍怀定真想把他弄进工部,也得再等几年,没想到,竟是这么快!   韦仕贪墨倒了,位子一空出来,他李三揭就填上去了。   京城,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勋贵子弟们一个比一个彪。   那位仅仅是霍大人的侄儿,顺平伯往御前一哭,都没把孙子的命哭回来,可见一斑。   他这样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喽啰到了京城,还不是被人按扁揉圆的命?   李三揭按了按眉心。   罢了,工部衙门按说不用动不动就和纨绔打交道,他老老实实做事,应当能站得稳。   马车进了京城,直直到了六部衙门。   李三揭理了理仪容,正要进工部,却见不远处走出来一人。   他定睛一看。   呦,认得!   “贤侄啊!”李三揭笑眯眯地唤了一声。 第274章 霍贤侄   日头偏西。   天边挂着晚霞,余晖之下,人影斜长。   六部之中,只有刑部隔得稍远些,与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一块在千步廊的西侧,余下五部,都位于东侧。   户部、吏部、礼部,位于第一列,工部、兵部,与鸿胪寺、太医院等位于第二列,大门具是朝着西面,但户部、吏部、礼部衙门还有后侧小门,与第二列的衙门正门,共用一个巷子。   此刻,离下衙差不多还有两刻钟,除了手里还有公务没有做完的,此刻有不少官员,都在算着时间,或是回家抱儿孙、或是与同僚去小酌几杯。   巷子里,有忙着出入各处做事的官员,也有三三两两说着话的。   李三揭站在工部大门口,看着西南处户部衙门后门出来的人,就这么叫了一声。   霍以骁往南行,脚步略显匆忙。   他要去一趟礼部。   这一声“贤侄”,霍以骁自然是听见了。   不得不说,李三揭中气十足。   可霍以骁没有停下脚步,他有事在身,对周遭事情不敢兴趣。   虽然听着有些耳熟,但这也不奇怪。   谁家小辈来送个东西,唠几句家常,或给几句指点,都是如此。   霍以骁压根没有想过,这是有人在叫他。   毕竟,京城这地方,衙门排排列的千步廊,没有哪一位官员,能大白天的,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真能喝成这样,差不多就该回家歇着睡了。   因此,霍以骁径直往前走。   然后,他听见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更晋一步。   “霍贤侄!”   霍以骁的脚步顿住了,倏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朝自己招手的人。   半年多未见,李三揭还是李三揭,霍以骁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三揭见霍以骁留意到了,乐呵呵地正要往前走,突然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整条巷子里,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不管是忙着做事的还是凑在一块说话的,这时候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那么多双眼睛,在他和霍以骁身上来回转,转了两遍之后,不动了。   一个个的,仿若是被贴上了定身符。   李三揭的嘴角抽了抽。   他不蠢,他知道自己一鸣惊人了。   初来乍到,没有拜见上峰,也没有认识同僚,别人还不知道李三揭的名字,他已然让在场的人都记住了他的模样。   可到底为何惊人,李三揭闹不懂。   不就是叫了声“贤侄”吗?   莫非京里有京里的规矩,遇着了晚辈,不兴叫“贤侄”?   得叫“大侄子”?   再不兴,也不至于叫了就惹人侧目吧?   李三揭的脚下跟钉了钉子一样,冲霍以骁友善地笑了笑,不敢动了。   霍以骁慢悠悠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   光定身还不算,脸上神色精彩万分,跟染坊似的,不是吓得掉了下巴,就是恨不能把眼睛闭起来,免得惹麻烦。   如此状况,霍以骁反倒是勾了勾唇,笑了起来。   好像有好几年没有碰着这样的场面了吧?   依稀记得,瑞雍四年,他刚被皇上点为朱桓的伴读、接到宫中时,遇上文武百官,其中与霍怀定关系还不错的,会唤声“贤侄”。   不久之后,随着流言四起,再也没有人这么叫了。   斟酌来纠结去,他成了“四公子”。   这个称呼最是安全,谁也不得罪。   现在,外来的李三揭成了丈二和尚,一声“贤侄”出口,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实在有些意思。   就是可怜了李大人,当了只出头鸟。   霍以骁想了想,这事儿得怪他,他在临安府时,李三揭就是一口一个“贤侄”。   他没有与李大人透过底,只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没成想,为人还挺精明的李三揭,抵京头一天就跟他遇上了。   霍以骁走到李三揭跟前,道:“李大人一路辛苦。”   “还好、还好。”李三揭嘴上说着,眼珠子往四周暗暗飘着,示意霍以骁替自己解惑。   霍以骁不想解这个惑。   除了当时被温宴气得戳她,霍以骁真不想提自己的“身份”。   血脉无法改变,也无法回避,但他不愿意说。   霍以骁抿唇,道:“李大人先进工部报到吧,晚些让温同知做东,替大人接风。”   李三揭听懂了。   这是让他问温子甫去。   他也没有兴趣站在巷子里被人当猴儿看,便赶紧应下,转身进了衙门。   霍以骁这才转身,往他的目的地走。   等他走远了,那些定身符才一张张被揭开,官员小吏们都活了过来,见鬼似的打听。   那个愣头青是何方神圣?!   哦,原来是新任的工部右侍郎李三揭。   先前是临安知府,此番调到京中,应当是乘了霍怀定去岁巡按江南的风。   他到底是怎么入了霍大人的眼的?   难道就凭他敢叫“四公子”为“贤侄”?   看他这顺口的样儿,可见之前就是这么叫的。   啧!   厉害了!   反正自家不敢。   比不了!   也不想跟愣头青比!   且看看,这个进京第一天就犯忌讳的李三揭,能在京中混多少时日。   说不定啊,没多久,就得被揭三层皮,扔去旮沓窝里自生自灭。   李三揭不知道那些看热闹的人的心声。   他闷头进了工部,目不斜视,跟着小吏到了董尚书跟前,递上了文书。   董尚书一直在案前办公,自不知道外头那一幕,客客气气与李三揭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人先引他四处转转,认一认人。   李三揭一走开,有人凑到董尚书跟前,迅速把事儿说了。   董尚书摸了摸胡子,呵呵一笑。   李三揭第一天到,因着事儿没有弄明白,便借着要去驿馆落脚,把接风给推了。   而后,背着他的包袱,迅速寻到了顺天府,拦下了要回燕子胡同的温子甫。   “老弟啊!”李三揭急切道,“今儿说什么都得喝两口。”   温子甫使人回府传话,引着李三揭,去了边上酒肆,要了个雅间。   “我原想着,大人还要些时日才能抵京。”温子甫给李三揭添了酒。   李三揭苦笑。   “我来得可能不太凑巧……”他抿了口酒,叹着气道。 第275章 他跟鬼有什么区别?   李三揭被提上来顶缺,收到调任文书后,处理好临安事务,就启程了。   担心一家老小吃不消行程,就让他们缓行,无需如他自己这般匆忙。   等他进京后租好宅子,收拾好之后,家人再抵达,也合适些。   李三揭想得不错,可就是实施上……   出了些问题。   温子甫一愣:“大人何出此言呐?”   李三揭轻咳了一声,放下酒盏,身子往温子甫这厢倾了倾,压着声儿问:“我今儿到工部,在门口遇上了霍大人的侄儿,我就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在六部任职吗?这里的官员都怎么称呼他?叫’贤侄‘是不是不妥当?”   李三揭不知内情,不在状况里,但他不傻,他自己已经琢磨出些味道来了。   不是京里不兴称呼晚辈为“贤侄”。   而是那个人,那个在顺平伯府敢无法无天、口出狂言的小子,不能被这么叫。   李三揭刚问出口,就见温子甫倒到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呛得跟要断气了一样。   温子甫根本拿不住酒盏,捶胸咳嗽。   李三揭的唇角抽了抽。   还好,温子甫偏头了,桌上的酒菜保住了。   温子甫缓了好久才稳住气息,一言难尽地看着李三揭。   “大人真的不知道?”温子甫难以置信。   李三揭多机敏一人,出身上毫无背景,还能在临安府混得如鱼得水,可见其看碟下菜的手腕。   虽然,李三揭在临安时称霍以骁为“贤侄”,但温子甫彼时以为,李大人是知道霍以骁身份的。   只不过是,霍以骁不主动表态,霍怀定也不多说,李三揭揣摩着这两人的心思,选了“贤侄”这个称呼。   温子甫听温宴说过,霍以骁其实并不喜欢别人叫他“四公子”。   其他的叫法更不合适。   李三揭装傻充愣着叫“贤侄”,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反正,那是临安城。   山高皇帝远。   温子甫没有想到,李三揭是真的毫不知情。   甚至,今日两只脚才踏到了千步廊的青石板砖,就震慑了从前到后的所有衙门。   李三揭早知状况不好,再看温子甫这神情,显然比他预估的状况还不好。   他只能苦哈哈地道:“还请老弟解惑。”   温子甫把自己的酒盏挪开,顺手把李三揭的也拿远了,别的吓着他。   “您知道那位的名字吗?”温子甫问。   “这个知道,”李三揭道,“我记得霍大人和霍大人的公子,叫他’以骁‘。”   温子甫又问:“霍家有一位公子,前些年被皇上和霍太妃接到宫里,做了三殿下的伴读。前阵子,大殿下、三殿下、四殿下开始了六部观政,三殿下在户部,那位自然就跟着。”   李三揭“哦”了一声。   原来是皇子伴读。   难怪性子那么张扬,敢把季究往西子湖里扔。   想想,整天跟殿下们打交道,出入宫廷,一个季究,算得了什么?   可说回来,皇子伴读就不能被叫作“贤侄”了?   他还叫原公主伴读的温宴为“侄女”呢!   温子甫怕惊着李三揭,说话都是循序渐进:“那么,大人又知道不知道,皇上有个没有记在名下的儿子,养在臣子家中,指不定哪天会认……”   “好像听过一嘴,好几年前的事儿了,神神秘秘的……”李三揭皱着眉头,想回忆回忆那传言,刚起了个头,他自己就愣住了。   什么意思?   前前后后的问题,他都明白,怎么串在一起,这么怪呢……   总不能是还没有喝,就先醉了吧?   再说了,他的酒量一点都不差。   喉头滚了三滚,李三揭用力揉了揉脸,牙齿缝里挤出了话:“老弟啊,寄养的臣子家是不是姓霍啊……那位没有记名的殿下,莫不就是……”   李三揭磕磕绊绊地说,越说越想哭。   他抬起手,轻拍了下自己的腮帮子。   他这张嘴哦!   温子甫小声道:“就是这一位,所以,满京城的,没有哪位叫他’贤侄‘,提起来时就说’四公子‘。论年纪,他在霍家行四,在皇子之中也行四,左右不会错。”   李三揭整个人往后倒,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   他就说呢,怎么一声“贤侄”能把那么多人吓得跟见鬼了一样。   他跟鬼有什么区别?   鬼已经死过了,他在找死的路上跑出了十万八千里,还不带停歇的。   对着皇子殿下一口一个“贤侄”,他是在跟龙椅上的那一位称兄道弟!   “不知者不罪……”李三揭惆怅,“我这还来得及吗?”   温子甫想笑又没好意思笑,道:“您装傻,应该可行,应该没有哪个大嘴巴,去皇上跟前胡言乱语。”   “也是。”李三揭自我安慰着。   他尴尬,皇上也尴尬。   没有认儿子的是皇上,也不怪他李三揭糊涂……   他老老实实在工部做事,政务上不出岔子,日子长了,这事儿总能过去的。   总不能大朝会上自上一书,自罪说自己叫错了吧?   那才是傻子里的傻子!   李三揭强打起精神来,问温子甫道:“你再跟我说说,在京城这官场还有什么忌讳,免得我又一不小心碰一头包。”   温子甫思考了一番,也不管李三揭是不是都半知半解,反正是想到了的都说一遍。   都是从临安府出来的,都是走的霍家的路子,他们两人也算是一条船了。   雅间外,有小二敲了敲门。   两人赶忙不再说要事。   温子甫问:“何事?”   外头传来的是温宴的声音。   小姑娘说话脆生生的:“叔父,是我,外头起夜风了,叔母让我来给您送件外衣。”   温子甫和李三揭交换了一个眼神。   声音是温宴没错,但理由纯属瞎编。   温家何时需要温宴一个姑娘跑腿了?   温宴进来,把门关上,给两人问了安。   李三揭坐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大侄女”,又想起了那位“大侄子”。   是了,当时霍以骁在临安府怎么说的来着。   “娘早死了爹不认。”   “他没认我这儿子,我也没想认他那个爹。”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言呐!   算了,不想了,还是来听听温宴的来意吧。 第276章 端正不住了   温子甫示意温宴坐下说话。   下衙时已经使人回去传话了,府里知道他今儿给李三揭接风,温宴此时过来,应当是有事情与李大人商议。   李三揭顺手把酒盏什么的都拿开了。   两个大老爷们,又是多年老友,怎么吃酒都无所谓。   面前坐一晚辈,还是姑娘家,做长辈的怎么说也得端正端正。   李三揭端正起来,却发现温宴怀里抱着只黑猫。   抱猫上桌,十足的不端正。   “咳!”李大人咳了声,睨了眼黑檀儿,道,“贤侄女真是,到哪儿都抱着猫。”   温宴揉了揉黑檀儿的毛,冲李大人笑了笑。   温子甫也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但还是记得自己需给李大人解惑,便道:“那个李大人呐,你有所不知,我们府里这只猫儿,封官了。”   李三揭愕然瞪大了眼睛:“什、什么?”   温子甫道:“皇上亲封飞骑校尉,五品官。”   李三揭端正不住了。   实在不是他一惊一乍的,而是,猫封官,闻所未闻!   还是个五品。   想他李三揭,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今朝才成了三品侍郎。   一只五品的猫,跟他手下的郎中们一般高低了。   李三揭干笑两声。   黑猫儿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得意洋洋的。   李三揭一下子就想起了在临安衙门时,这黑猫儿跃到大案上,一爪子按着惊堂木的模样。   得,还真给这只猫混出名堂来了!   “孤陋寡闻,”李三揭道,“是我孤陋寡闻。”   这京城,跟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抵达不足半日,就已经数次被震慑心灵了。   温子甫见李三揭一副要神游天外的样子,轻咳了一声,主动问话:“宴姐儿,你寻李大人是……”   温宴放低了声音,道:“有一桩买卖,需李大人帮忙。”   李三揭猛得回过神来。   “您今日去过工部衙门了吧?”温宴问道,“这买卖和您的上峰董尚书有关。”   李三揭的眸色沉了下来。   他收到调任的文书,自然少不得打听些上峰事情。   只是时间紧迫,一南一北,消息不够周全。   目前,他知道的也都是些表层的东西。   比如,董家不算兴旺,在朝中根基也不算深,但亦不是可有可无之辈,若不然董文敬也成不了二殿下的伴读。   二殿下出事了,董家依附二殿下的这条路断了。   李三揭等着温宴继续往下说。   “董文敬是二殿下伴读不假,但他似乎并非忠心耿耿向着二殿下,他一直怂恿、挑拨,而二殿下的性子又比较冲动……”温宴顿了顿,道,“董文敬此举,必是受了董尚书的示意。”   李三揭摸了摸胡子。   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旁的事情会出岔子,这等手段却是一听就领会了。   “你的意思是,董大人有他真正的主子?”李三揭道,“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是我,是一位贵人,她只要求个答案,”温宴道,“李大人不用急着答应,也不用为难拒绝,您只需在衙门里时稍加留心,贵人不计较时间长短。”   李大人沉默着。   温子甫心念一动,琢磨起了那位贵人的身份。   他知道温宴今儿进宫去了,宫里会对朱晟出事耿耿于怀的,也就是皇上和冯婕妤了。   这就是父母心。   而皇上若要查董尚书,办法很多,根本不用让温宴来做这中间人。   十之八九,是冯婕妤了。   温子甫听温宴提过,冯婕妤与娘家恩荣伯府的关系紧张着,想来是无人可用,只能走这条路子。   李三揭的讯息有限,想不了温子甫这么细,但心中也有了一番猜想。   千步廊那一声“贤侄”,他的糟糕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之后必须步步留心。   这事儿接与不接……   “贤侄女,”李三揭心思转得飞快,“这事儿你跟我提了,便是信任我的意思。   我们具是临安来的,我与子甫老弟的关系在这儿,我们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若要与你虚以委蛇,只管随口应下,反正不计较时间长短,我拖着就是了。   而我若要把事情办好,你得让我心里有底。”   温宴笑了笑。   李大人是聪明人。   聪明人是最好说话的。   “不会损了霍家的利益,”温宴直戳要点,果不其然,李三揭挑了挑眉,她接着道,“骁爷应当是乐见其成。”   李大人心里门清了。   他不用管那位贵人是谁,他只要管,这口黑锅最后会被他盖到谁的脑袋上去。   董文敬教唆二殿下,总不可能就是图个乐子,必然是萧墙之争。   不损霍家,四公子还乐见其成,可见董尚书背后的那人不是三殿下、也不是四公子。   余下的众位皇子、亲王,或是哪个野心勃勃的,才是那双黑手。   既然走了霍怀定的门路升迁,他多少也得做出些成效来,与四公子有益之事,他若丝毫不出力,也未免太对不住霍家的提携了。   李三揭颔首,道:“既如此,我就琢磨琢磨董大人,只是我才入京,衙门里的人和事都没有弄明白,此番怕是要费些心思。”   “李大人不用着急,稳当细致最是重要。”   事情说完了,温宴也不多耽搁,起身告辞。   李三揭这才重新添酒,与温子甫碰了碰:“老弟在给我句实话,四公子与贤侄女……”   温子甫啜了口酒:“宴姐儿还在孝期,耽搁了。”   李三揭仰头,辛辣的酒水入喉。   得了,温家这是彻彻底底跟着霍家走了。   而他李三揭,提携之恩还能腆着脸说一句是自家有本事,可再添上和温子甫的关系,他在官场上绝不可能与霍家剥离开去。   走仕途,最忌讳的是东张西望、心思不定。   他也别多想了,眼前就只有一条路。   酒肆外头,轿子在街边候着。   岁娘撩了帘子,请温宴上轿,憋着笑,轻声道:“刚奴婢在这儿等着,听几位大人议论,说今儿有位官员进京,没有弄清楚状况,在千步廊遇上骁爷,张口就是一声’贤侄‘。”   这里离顺天府近,有下衙的官员议论,也不稀奇。   温宴听得顿住了身形,她转过身去,抬头看着楼上雅间方向。   她知道那位没弄清楚状况的官员是谁了。   阿弥陀佛。   李大人今日,应当吓得不轻。   舟车劳顿,还受惊吓,不容易,真不容易。 第277章 我什么身份?   夜色愈加浓了。   不论是哪个衙门,除了夜里当值的,其余官员都早已经过了下衙的时间。   千步廊两侧,有几个衙门的院子里,依旧还有灯光。   朱桓从文书中抬起头来,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交代亲随准备吃食。   因着是在衙门里用膳,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窗户开着透气,朱桓端着食盒,细嚼慢咽。   霍以骁坐在他边上的位子上,低着头用饭。   院子里,有两个小吏抱着文书,脚步匆匆,在经过窗外时却突然放缓了步子,转过头往里头看了两眼,又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待朱桓抬眼望去,那两人脸色一白,不敢与他对视,闷头离开。   朱桓不由皱了皱眉头。   一顿饭的工夫,往他们这屋子探头探脑的,被朱桓发现了有三四波。   这让朱桓疑惑不已。   最开始,皇子们刚来六部观政时,那些从没有近距离见过殿下们的小吏,有壮着胆子打量的,但最初的好奇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   今日,怎么突然又回到了他刚来户部时的样子?   也不对,今儿的交头接耳,与当时又有些不同。   “以骁,”朱桓漱了口,问霍以骁道,“你知道他们怎么了吗?我用膳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与殿下无关,”霍以骁说完,见朱桓蹙眉,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若我没有猜错,他们在议论我。”   朱桓的疑惑依旧没有解开。   近些日子,他忙碌,霍以骁跟着他一块忙。   没有了冲动的朱晟,就霍以骁的性子,不太会主动去招惹谁。   朱钰在吏部,就在他们隔壁,但各忙各的,没有什么冲突。   去了兵部的朱茂更是在千步廊的西侧,与他们更远些。   霍以骁没有单独被召进御书房过……   总不能,他又睡不着觉,半夜坐着马车在京城里绕,被京卫指挥使司的人给拦了吧……   朱桓迟疑着要不要追问,还未及开口,就见朱钰慢悠悠地从外头进来,引得左右小吏们纷纷与他问安。   他来做什么?   “三哥这是刚用完膳。”朱钰站在门边,笑着问。   霍以骁起身,行了一礼:“请四殿下安。”   朱钰冲他抬了抬眉头:“以骁今儿傍晚那一出,可真是够热闹的,都传到我那儿去了。”   霍以骁没有接他的话。   朱桓讶异地看向霍以骁。   “三哥不知道?”朱钰从朱桓的神情里读出了端倪,当即大笑,“就在工部衙门外头,整条胡同都知道了,消息传我耳朵里了,怎么三哥竟不知情?”   朱桓抿住了唇。   霍以骁心里门清。   无事不登三宝殿,没点儿事情,朱钰才不会从隔壁晃过来。   轻轻拍了拍朱桓的桌案上堆叠着的厚厚的文书案卷,霍以骁道:“殿下翻看文书入了神,没有关心胡同里的事情。”   话音落下,朱桓睨了朱钰一看,果不其然,朱钰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   别看霍以骁轻描淡写的,却是一个软钉子。   毕竟,以朱桓对朱钰的了解,这位弟弟即便想在政务上多费些心思,也没有这样的耐心和定力。   以至于,朱桓每每想要中庸,这个度都很难把握。   “这些文书里,”朱桓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数字太多了,容易混淆,我看得头晕脑胀,没有关心外头事情。四弟过来了,就给我说一说?”   朱钰心里不舒坦,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他来看笑话,却不是给朱桓解惑,但话到说了这儿,总不能闭口不谈。   “那位新来报到的官员是李三揭吧?”朱钰问霍以骁,“以骁,你在临安待了有些时日,怎么那李大人还一口一个’贤侄‘?他这人有些意思。”   霍以骁道:“我随伯父去的临安,李大人叫我’贤侄‘,也没有叫错。”   朱钰问:“他就真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霍以骁反问。   朱钰呼吸一滞。   是了,霍以骁是个什么身份?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嘴上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可这事情,亦不是他认不认就有变化的,得看父皇认不认。   一瞬间,朱钰的脑海里划过了很多念头。   今日状况,好些官员都看见了,传开之后,势必会传到父皇耳朵里。   到时候,李三揭会不会倒霉,根本不是重点。   重点是,父皇的心情不会好。   各处都有传言,父皇迟早会让霍以骁认祖归宗,只是这个迟早,到底是多迟、到底又是多早,没有人猜得准。   可兴许,今日之事作为引子,父皇情绪上来了,当即就要认……   莫非,这就是霍以骁的打算?   这是一场预备好的戏码?   那他兴冲冲来看笑话,到底是戏好笑,还是,他就是被安排了笑话人的角色?   一旦都叫父皇知道了……   看看朱晟就晓得了。   朱晟每一次跟霍以骁过不去,最后的结果都是霍以骁得利。   思及此处,朱钰蹭得站了起来,甚至顾不上与朱桓告辞,摔了袖子就走。   身后,霍以骁的声音传来。   “四殿下慢走。”   语气恭恭敬敬,实则漫不经心。   这比“礼数不周”还叫朱钰心里憋火。   霍以骁说完了这句,才坐回了书案后头。   朱桓看着朱钰的背影,没忍住,笑了笑。   案上的食盒都被收拾了,谁也没有提胡同里具体的事宜,各自看着文书。   等时辰差不多了,朱桓才合上案卷,启程回宫。   霍以骁不打算回漱玉宫。   两人分道之后,朱桓的亲随才上前,把打听来的状况说了一遍。   朱桓微微颔首,难怪那些小吏们探头探脑的。   毕竟,在京城衙门一带,听见有人对霍以骁唤一声“贤侄”,当真跟天上下红雨一样,稀罕极了。   那位李三揭李大人,八成是没有弄明白状况,一旦知道了,哪怕要缩着脖子做人了。   至于朱钰最后气走时的想法……   朱桓不是猜不到,他心里有数。   因为顺平伯。   元月里,顺平伯到御前告状。   御书房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外人自不可能一清二楚。   也是凑巧,唐昭仪使人送点心过去,正好碰见顺平伯被侍卫们捂着嘴拖出来。 第278章 此消彼长   当时,内侍抱着食盒,站在御书房外的小广场上。   还未及登上台阶,就见上头门开了。   里头拖出来一人,全程被捂着嘴,就这么越拖越远。   内侍唬了一跳。   那人看衣着装扮,应是位伯爷。   只是脸被侍卫的手捂了大半,他认不出模样。   内侍奉命过来,也不好当即就回,只能与相熟的侍卫打听。   这才知道,被拖走的就是临安来的顺平伯。   顺平伯前回告御状、灰溜溜地被请出御书房,这事儿已然传过一回了。   他是来告霍怀定与四公子的。   今儿似是说话越发无状,才会被皇上如此不留情面的打发了。   点心最终也没有送进去。   内侍回禀唐昭仪,朱桓也在母妃跟前,自然听说了。   能把父皇气成那样,八成顺平伯又骂霍以骁了。   顺平伯想替自家孙儿求情,怎么可能主动火上浇油?   十之八九,他压根不知道霍以骁的身份。   朱桓还算清楚霍以骁的性子。   顺平伯若不知,李三揭也许亦不知道。   亲随揣摩着朱桓的思路,轻声道:“殿下,那李大人,与温子甫温同知的关系不错,临安府哪个各个不知情,温姑娘是认得四公子的,那温同知就会知道。”   朱桓皱起了眉头。   他原是直直要回庆云宫,走到半途,估算了下时辰,掉头去见唐昭仪。   唐昭仪正在看书,听说儿子来了,颇为惊讶。   “可是衙门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唐昭仪问,若不然,不会这么晚才过来。   朱桓看了眼左右,待唐昭仪把人都屏退了,才把胡同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唐昭仪的脸色不太好看。   朱桓压着声,道:“母妃,以您对父皇的了解,他会认以骁吗?”   唐昭仪咬着唇,点了点头:“自己的骨肉,皇上怎么会不认?皇上若不在乎他,只管让他在霍家当一个闲散少爷,谋个闲职,怎么会接他回宫?甚至是,皇太后闭眼没几天,人就接回来了呢?”   朱桓蹙眉。   是了,正是因为这些缘由,所有人都在猜,认祖归宗是迟早的事情。   “那您觉得,至今都没有认下,是父皇还没有下定决心,还是以骁不愿意?”朱桓又问。   唐昭仪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在她看来,皇子身份,谁会往外推?   尤其是,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前朝后宫,传了这么多年,霍以骁跟朱晟打架都打了这么多回了,谁还敢真把他当寻常臣子看待?   地位偏上,身份偏下,弄得所有人跟着不上不下。   可要说皇上还未下定决心……   “母妃也说不好,”唐昭仪道,“皇上的心思,岂能桩桩都猜得准。”   朱桓往前倾了倾身子,沉声问:“以骁的母妃到底是谁?”   “这个不重要,”唐昭仪说,“皇上真要认儿子,记在哪一位名下都不是问题,尤其是那些没有儿子的,真有机会时,能争翻天去!别的都不说,就说惠妃,她谨慎了这么多年,给她个儿子,还是个已经长大的儿子,先不说皇后娘娘,她压根不用再避德妃锋芒。”   朱桓笑了笑,笑容很淡。   皇上的心思不好猜,但相对的,朱桓觉得,他更了解霍以骁一些。   霍以骁不愿意做别人的儿子了。   他与父皇的分歧,十之八九,在他母妃的身份上。   父皇想要儿子,却不给儿子真正的母亲名分。   为什么?   那一位到底是谁?   父皇是不愿意,还是不能给?   朱桓想再问几句,无奈时间已晚,他必须离开。   唐昭仪亲自送儿子离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声。   倒不是她要瞒着朱桓,而是她也不知道。   霍以骁不是生在潜府里的,彼时潜府之中,除了她这个大肚婆,也没有另一个孕妇了。   唐昭仪至始至终,都不知道皇上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直到霍以骁被定为朱桓的伴读,再之后,流言四起。   吃惊之余,唐昭仪使人打听,“生父”霍怀任在孩子三个月时将他抱回霍家,说妻子产后虚弱不治,没有多久,霍怀任也病故了,孩子便由霍家叔伯婶娘们照顾着。   一晃这么多年,唐昭仪哪里去打听霍以骁真正的出身?   “我知道,”唐昭仪扶着嬷嬷的手回到内殿,轻声道,“皇后、德妃她们明面上不显,其实都等着皇上认儿子呢。   这个儿子的存在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多了不多,少了也不少,对她们的影响也就这样。   倒是我们,一旦以骁成了皇子,桓儿与他的关系必定会与今日不同。   都等着看热闹呢。”   嬷嬷劝解道:“您已经看穿了她们的想法,殿下也必定知道。   以奴婢之见,殿下与四公子并无多少矛盾,只是有些别扭而已。   虽然说,皇上要认他,记在谁名下都一样,可迟迟尬在这儿,肯定是他的母妃身份说不得。   有那么一位真正的母妃在,四公子与皇位无缘,哪怕有太妃娘娘在,这天然的劣势是无法抹平的。   而四公子要生存,必定不能靠着大殿下、四殿下,只有我们殿下,与他多年情谊,将来不会轻易谋他性命。   为了四公子自己,他都得向着我们殿下。   只要您多提点,不让殿下着了外人的道,他还是皇子之中,与四公子关系最近的。”   唐昭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心里慌。”   嬷嬷道:“慌也没有用,改变不了什么。”   “是了,惠妃那儿……”唐昭仪倒吸了一口冷气,“霍以骁与温家那丫头走得很近吧?成安和温宴关系极好,惠妃没有儿子不争不抢、低调做事,可一旦霍以骁娶了温宴,皇上再把儿子记在惠妃名下……”   嬷嬷笑了笑:“那就真正印证了,他的母妃身份见不得光。您和殿下都不用动手,只要我们殿下与四公子紧密,您就让皇后和德妃烦去吧。”   唐昭仪颔首。   宫中关系就是如此。   你进我退,此消彼长。   只要自己和朱桓能够稳住,烦的就是俞皇后和许德妃。 第279章 一点都不慌   翌日。   李三揭一早就去了衙门里。   他是新官上任,昨儿又闹出了动静,这几天就打算老实做事。   董尚书下朝回来,就见李三揭坐在那儿看文书,看得还极其认真。   一整个上午,李三揭除了净手,一步都没有离开位置。   待安安稳稳度过了第一天,李大人自己就琢磨过来了。   隔了些距离,有人会打量他,会与相熟的官员小声的议论他,但绝对没有哪个,会大大咧咧到他的跟前,与他说昨天的事儿。   只要他自己不尴尬,甚至在发现别人观望、议论时,转头过去,递上一个和气、大方的笑容……   尴尬的就是别人了。   李大人举一反三,在工部衙门里如此应对,在千步廊左右亦是如此,等到了大朝会那天,他还是这么的坦荡。   旧都毕竟是旧都,那些老底子的繁复规矩都流传了下来。   甚至,为了不输给新京,细节上愈发苛刻。   新京还有化繁为简,旧都就是抱着老一套不放。   李三揭作为在旧都摸爬滚打多年的官员,不管心里有没有底,表面上,一点都不慌。   和气、大方。   在他如和煦春风的笑容里,所有的官员都败退了。   更叫李三揭安心的是,皇上似乎对那天的事情毫不知情。   这一点,李大人猜对了。   皇上的确不清楚那天的状况。   管霍以骁叫“贤侄”这样的事,私底下议论也就算了,没有哪个官员敢壮着胆子去御前提的。   皇子身份也好、认不认的也罢,本就是官员们的猜测。   只要皇上没有公开说,每个人都得装傻。   而朱钰那日从户部离开,一心觉得霍以骁是以退为进,他怕着了霍以骁的道,自是闭嘴了。   朱茂亦是如此,他不会去当出头鸟,惹朱钰不快。   朱桓听从唐昭仪的意见,不轻易改变与霍以骁之间的平衡。   如此一来,还真就没有谁会把消息递进御书房。   李大人度过了最初的危机之后,长松了一口气。   几场雷雨后,京城的夏天到来了。   温宴把瑛嫔娘娘给猫儿做的衣裳送去宫中后,又给冯婕妤以成欢公主的名义叫到了锦华宫。   冯婕妤倒也不是心急,在确定了李三揭愿意合作之后,她就不再多言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虽然,她迫切地想要替朱晟做些什么,可她更清楚,她必须耐心等待。   董尚书在朝中多年,关系复杂,李三揭到任不过这么些时日,怎么可能直接就把董尚书的底给掀了?   得用心,得用劲。   后宫这地方,教给她的真理是,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   先帝年间,沈皇后有两个亲儿子又如何?   亲儿子英年早逝,沈家所有的一切最后都“便宜”了今上。   沈家看似从龙有功,可皇上不待见沈家,真正的赢家是敬妃娘娘霍氏。   可最初时,没有生下皇子的霍敬妃,哪里能看得出今日会有如此尊贵?   再比照今朝。   她冯婕妤是没戏了,可俞皇后别想当什么皇太后。   以皇上对沈家的那些想法,朱茂、朱钰都得跌跟头!   将来是朱桓一枝独秀,还是年纪更小的后来居上,都没有关系。   只要不是俞氏,冯婕妤就满足了。   当然,得把董家的靠山也一并带走。   温宴和冯婕妤都是心照不宣。   出了锦华宫,温宴又回了成安公主那儿。   成安正抱着白玉团逗趣,抬眼与温宴道:“前两天,母妃得了块好料子,让人做衣裳了,我跟她讨了余料,改明儿再让你姐姐给白玉团做一件?”   用余料裁衣,自不必整块布料宽裕,必须得细致分配。   温宴笑着道:“二姐和四妹近日成了大忙人。席澄前些天抱着猫儿去赴宴……”   席澄爱猫,在京中养猫的官家姑娘们之中,人缘很不错。   爱好相同之人,少不得寻由头聚一聚。   此番小聚,席澄让猫儿穿上了温慧做的衣服,讨喜的样子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席澄给她们介绍,自己是沾了成安公主和瑛嫔娘娘的光……   宴席才散,就有好几人给燕子胡同递帖子,也想给自家猫儿做两身。   布料、配饰,谁家都有。   至于银钱,也没有哪个讨价还价的。   真愿意给猫做衣裳的,没有哪个缺那点儿银子。   何况,成安公主请温家姑娘们做衣裳,也得出银子,她们的脸难道能比公主大?   成安公主笑道:“那我就再等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傍晚时候,温宴出了宫,去了西花胡同。   黑檀儿到的比温宴早,已然是趴在了老地方,兴致勃勃看它的红鲤鱼。   它看鱼,温宴看它,气氛很是合宜。   夏日的天色黑得晚,看着还亮堂,其实已经不早了。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温宴疑惑地看了岁娘一眼。   若是霍以骁或隐雷过来,断不会敲门。   可要说有客人……   岁娘也不出声,轻手轻脚到了门边,透过缝隙往外头看了一眼,而后回禀温宴道:“是方启川方大人。”   温宴挑了挑眉。   方启川怎么来了?   诚然,方启川当时为了博取霍以骁的信任,把自己的把柄工工整整送到了霍以骁手上。   他一直以为,彼时在暗处盯着他的是朱晟的人。   在朱晟出事之后,方启川是长松了一口气。   他的危机算是过去了。   毕竟,霍以骁暂且不会为难他。   日子如此舒坦的方启川,怎么会突然登门?   温宴想了想,到底还是让岁娘开门,把方启川引到了花厅。   “方大人,”温宴请他坐下,“大人到这儿来寻四公子,怕是没有收获,您知道的,他这些日子在户部衙门,很是忙碌。”   方启川笑得很勉强:“户部衙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这是要让温宴转达的意思了。   温宴问:“方大人就不怕白来一趟?”   方启川轻咳了一声,倒是没有隐瞒,老实交代道:“知道温姑娘今儿进宫了,我让人在西街口候着,马车若是在那儿直行,就是回燕子胡同,转个弯儿,就是来了西花胡同。我也是没有办法……” 第280章 做买卖的规矩   不是跟踪,只是在路口看马车的方向。   别说马车里的人无法察觉,便是黑檀儿蹲在车厢顶上,也不会留意到路边的某一人是在观察他们。   温宴微微颔首。   虽然,被人盯梢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总比方启川跟个二愣子一般、行事失了章法要强。   还知道以这样暗悄悄的方式才做事,起码方启川没有晕了头。   温宴道:“那么,方大人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方启川看温宴神色,就知道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而后,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变化,他不由苦笑。   后生可畏。   前回与四公子对话,方启川就没有占到一丁点便宜,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今日,对上一个比自己儿子的年纪还要小的姑娘,他竟然也生出了需“小心翼翼”的想法。   看来,是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了。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人呐,一步不慎,后头的问题就接踵而至。   “姑娘可曾听四公子说过,我做的那几桩买卖?”方启川清了清嗓子,问道。   温宴颔首。   方启川参与过宫中物品的倒卖。   嫔妃、宫女、内侍,想从宫中运东西出来卖,需要宫外有人处理,而这个经手人,就是方启川。   他只参与了几次,经手的东西不多,从头到尾也没有赚多少银子,就被朱晟抓到了把柄,“逼”他投诚。   “当时卖过一根珊瑚掐丝的簪子,”方启川低声道,“永巷里的一个内侍拿出来的,我不清楚东西真正的主人是谁。”   这是做买卖的规矩。   这条船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自然也不会去关心东西是主子想卖,还是谁偷出来转手。   知道得越多,麻烦就越多。   反正照着价钱给,余下的,都睁只眼闭只眼。   方启川道:“以宫里的眼光,那簪子不算多稀罕的宝贝,但在民间还是不错的,很快就卖出去了。算起来,差不多是年前卖的。”   说到这里,方启川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前两天,有人来找我,给我看了那簪子。”方启川的声音微微颤着。   方启川记得,看到东西的时候,他的心跳都停住了。   朱晟已经倒了,他不会再拿那些旧把柄来威胁方启川。   另一位知情人是霍以骁,可四公子要寻他麻烦,根本不用做这些。   温宴挑了挑眉:“方大人,虽说是树倒猢狲散,二殿下出事了,但当时跟着他的人手,未必不会带着你的秘密寻新主子。”   方启川连连点头。   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茬,可这事儿太玄乎了。   对方不仅知道他干过什么,连被卖了半年的赃物都找出来了。   说真的,他经手过些什么物什,霍以骁不知道,朱晟也不知道。   当日永巷那内侍与他钱货两清,对方根本不知道方启川销赃的途径。   簪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意味着,有一人,把他所有的路子都摸清楚了。   这让方启川如何不担心?   那人只给他看了簪子,旁的什么也没有说。   方启川心虚地回到家中。   方文世到书房来寻他,方启川一看,儿子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们兄弟也遇着了一个人,”方启川道,“我遇着的那个四十出头模样,他们兄弟遇上的弱冠年纪,那人问,沧浪庄的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的。”   温宴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人还说,自己是照着柒大人的意思做事,”方启川的拳头紧握着,“温姑娘,柒大人确实是死了吧?”   温宴答道:“柒大人肯定是死了。”   方启川叹道:“我不知道这先后出现的两个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甚至,我也弄不懂那年轻人是不是扯着柒大人的大旗、实则是其他来历,但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可我不得不谨慎,他们太莫名了,我若不上心,回头真出了事儿,追悔莫及。   所以,这事情我得告诉四公子。”   说完,方启川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打开了给温宴看。   “文世画的,他在画人像上有些天分,”方启川道,“这是寻他们兄弟的人。”   看清纸上人的模样时,温宴的眉头微微一皱,下一瞬,又舒展开了。   这一瞬太快了,方启川压根没有发现。   不得不说,方文世画人像确实有些能耐。   温宴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她的前姐夫阮孟骋。   当日,阮孟骋出了顺天府后,温子甫派人盯过他,但人还是消失了,仿佛没有在京城出现过一样。   现在,他又现身了。   温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阮孟骋,不为了方启川,她也得注意那人。   可既然方启川来开口了……   冯婕妤教导的是。   做生意嘛,能多赚一点,谁不喜欢呢?   温宴笑了声:“方大人是想求四公子庇护?”   方启川坐直了身子。   温宴道:“前回,四公子就告诉过方大人了,需得自己使劲儿。说起来,您前回的大业,只开了头就结束了呢。”   方启川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当时被夹在中间,不得不应下来,作为棋子,佯装投靠朱晟,谋取朱晟信任。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方启川的暗桩计划还没有展开,朱晟自己先出事了。   失去了目标,方启川的“事业”自然就搁置了。   “我那是意外……”方启川干笑,道。   温宴笑容温和:“大人请四公子帮忙,四公子总不能白忙活吧?大人怕被人揪鞭子,四公子可不怕,无论是沧浪庄还是后续清缴柒大人,四公子行得正。”   行歪了的方启川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   四公子哪怕不正,有皇上在上头,也能给摆直了。   要战战兢兢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他方启川。   前回求救时,方启川就知道,四公子是讲“平等”交易的。   有买有卖,才是谈生意的路子。   方启川抹了把脸,道:“不是我扭捏着不肯出力气,而是……还请温姑娘解惑。” 第281章 非常的有眼光   话音落下,方启川就看着温宴,等待对方给他一个答案。   结果,小姑娘弯着眼。   温宴就坐在那儿,一只手支着腮帮子,笑盈盈的,跟前一刻没有多少变化。   方启川看出来了,这小丫头没有给自己的解惑的意思。   她在等着自己猜。   方启川的额头上泌了一层薄汗。   他入仕这么多年了,察言观色的水平还算不错,揣摩上峰的心理也有一手,若不然,官路怎么可能走得顺?   可他弄不懂温宴。   他揣摩出了温宴想让他自己琢磨,但他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琢磨方向。   这可真是……   难道,这就是大老爷们和小姑娘的想法差距?   也是,论岁数,他能当温宴的爹。   不怪他看不穿,实在是年纪造成了障碍。   方启川安慰自己,伸手去拿茶盏,想润一润嗓子。   手指刚触到茶盖,他猛然间就顿住了。   等下,这宅子好像是四公子的,温宴和四公子的关系……   不,他不敢当这个爹了。   他又不是李三揭那愣头青。   方启川的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偏又不敢露端倪,只能继续拿茶盏,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然后,又拧着脑汁思考。   温宴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   她不知道方启川生了什么奇怪的想法,只当他在思量正事。   见茶盏空了,温宴便招了招手,示意岁娘再添些热茶。   然后,她继续坐在椅子上,笑着不说话。   并不是温宴不愿意给方启川解惑。   做买卖这事儿,便是讨价还价,也得先有个价。   只是,一时半会儿间,温宴自己都不知道价在哪里。   她认出了画像中的是阮孟骋,但她确实不知道阮孟骋的下落、以及这人投靠了谁。   前世,温鸢和阮孟骋没有和离,哪怕关系紧张,温鸢也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捏住了丈夫。   阮执还是知府,阮孟骋没有离开临安城,这和今生截然不同。   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温宴自然无法在一瞬间分析出利弊,从方启川身上谋取更多益处。   但她不能露怯,她得蒙住方启川。   这是从前黄嬷嬷教她的。   心里可以没底,脸上一定要高深莫测。   真的没想好应对,那就微笑,自己笑得越稳,对方心里越慌。   装样子这事儿,温宴自认经验丰富。   岁娘给方启川添茶。   黑檀儿从外头进来,看了一眼方启川。   这不是那个被他吓得连净手都难的人吗?   方启川被黑檀儿冷不丁地看了一眼,一股寒气从背后冲了上来,他不由就是一哆嗦。   他赶紧低头看着视线的主人。   主人已经不看他了,跃到了温宴的腿了,转了转,寻了个满意的角度,整个猫一趴。   方启川一个激灵。   想是还没想明白,但他可以没话找话。   不然,这氛围委实有些尴尬。   “沧浪庄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猫儿不寻常,”方启川挤出笑容来,“我那两个儿子也说,若不是有一只英勇的猫儿,他们那天没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我不曾亲眼看到它大显神威,着实遗憾。   后来,我听说皇上封了它当飞骑校尉,这可真是名副其实。   本朝还没有出过猫校尉,但我觉得,若真有一猫能得此荣耀,必定是这一只了。”   趴着的黑檀儿抬起了头,晶亮的眼珠子看着眼前的人。   果然,是个人都会有点儿长处。   方启川虽然是个胆小鬼,但他有眼光!   非常的有眼光!   温宴不用看黑檀儿,就知道它心花怒放。   她揉了揉黑猫的脖子,轻轻拍了拍。   黑檀儿正高兴呢,咕噜咕噜哼了两声,伸出了一只爪子。   爪子正对着方启川。   方启川定睛一看,看到了四个肉球。   这是什么意思?   他猫屁拍对了,校尉给他提醒?   几乎是一瞬间,方启川福至心灵。   四。   四公子、四殿下。   自己已经向四公子求助了,那目标,必定是四殿下。   当时,他在二殿下与四公子之间,选择了四公子,他要做的就是佯装投靠二殿下,做一枚棋子。   只是还不等他假意应允二殿下,那厢就出事了。   现在,他再找四公子做买卖,自然也需要做棋子。   他刚才只是没有找到那个目标而已。   这会儿再想,目标其实只有这么一位了。   无论四公子与三殿下的关系最后走向何方,都不需要他夹在中间观察,三殿下的大部分举动,作为伴读的四公子都能掌握。   掌握不了的那些,靠一枚棋子也解决不了。   大殿下和气,四殿下与四公子有矛盾。   再者,大殿下还是得听四殿下的,许德妃远没有和皇后娘娘争高下的能力。   四公子没有被皇上认下,最大的阻力八成在沈家那儿。   棋子要发挥作用,自然得落在四殿下身边。   难怪温宴没有解惑,这么简单的问题,都需要解释,那他还有什么用处?   怪他,一时之间脑子堵塞,愣是没有转过弯了,这会儿一想,一下子就清明了。   没错,就是这样!   方启川自觉想明白了,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温姑娘,我知道该如何做了。我出力气,四公子庇护我。只是我与那厢平素并无牵扯,想拉拢投靠还需费些工夫。我知四公子有耐心,我也有,可实在是盯着我的……”   温宴:“……”   她什么都不知道,方启川又知道了些什么?   当然,露怯是不可能露怯的。   没有停下逗猫的手,温宴给了方启川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令郎的画着实不错。”   方启川一听有戏,问:“姑娘认得?”   “认得,”温宴笑着道,“买卖也讲究心诚,画像上这个人,确实与柒大人有关系。”   方启川的心一时起、一时落。   看来,他确实是猜对了,所以温宴给了句准话。   准话给了,跟做生意付定银一般,算是定下了。   之后如何,就看他自己出多少力气了。   说起来,这也是条“贼船”,可谁叫他自己把路走窄了,被朱晟逼得不行,只能投了四公子呢?   罢了,一条路走到黑吧。   方启川告辞,岁娘送他出去。   温宴抱着黑檀儿,道:“方大人到底’知道‘什么了?你得空时跟着他,看他要做什么。”   黑檀儿喵了两声。   胆小鬼的想法,它哪里知道。   看在他夸猫夸得好听的份上,它跟他的时候,可以不吓他。 第282章 不合时宜   今儿晚膳用得不多,下衙之后,朱桓叫了霍以骁一块,在衙门不远的一家铺子里用了碗面。   在霍以骁看来,朱桓平日很是讲究,衣食住行上,很少将就。   朱桓便是在外用饭,也几乎都是京里叫得上名字的酒馆,却不会踏进街边小摊子。   今日却是反常,朱桓主动往桌边的长凳上一坐,还招呼了他的亲随与隐雷。   四人围了张方桌,比打马吊还端正。   朱桓不解释,霍以骁自然也不会问他,反正他没有朱桓讲究。   四碗热腾腾的汤面,在这已然入夏的夜晚,着实吃的人额头冒汗。   朱桓用得慢条斯理。   隐雷的碗已经快见底了,朱桓的还有一半。   大抵是吃不惯?   隐雷暗暗猜测,再一看,才发现,不是朱桓挑剔,而是心不在焉。   朱桓的心思仿佛是放在隔壁桌上了。   隔壁坐了两个小少年,十岁出头模样,似是两兄弟,分食一碗面,脑袋凑着脑袋,在说邻里趣事。   一碗面条,被他们吃出了一壶好酒与四五盘下酒菜的架势,开心得不得了。   隐雷又看霍以骁。   别看霍以骁用得飞快,但隐雷看出来了,自家爷的心思也不在这儿。   心思全搁在他处的两人用过了,朱桓回宫,霍以骁回西花胡同。   戌正过后,西花胡同安静极了。   这一带的宅子,各有各的主人,但几乎都是屯着,很少有人住。   白日里就不怎么有人气,一到了晚上,更是连蜡烛灯笼光都极少。   这也是霍以骁会经常出入这里的原因。   静、也不招人眼。   霍以骁夜视好,又是熟门熟路,他在自家宅子外顿住脚步。   隐雷打开了门。   迎接霍以骁的并不是一片黑,而是油灯光。   花厅里点了灯,光线从里头透出来,淡淡的,可对比这一片的黑暗,却是十分的耀眼。   隐雷顿了脚步,与霍以骁道:“爷,是不是温姑娘在?”   霍以骁没有回答,直直往花厅里走。   里头没有人,油灯放在桌上。   因着是鸳鸯厅的构造,这侧看不到对侧。   那厢传来了脚步声,而后帘子被撩起来,岁娘从里头探出身来,冲霍以骁福了福身。   既是岁娘在,那这灯是谁点的,一想就知道。   霍以骁问:“温宴呢?”   岁娘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往她自己的身后指了指。   霍以骁微微蹙眉,不知道小狐狸又在搞什么花样。   岁娘给他让了路,霍以骁便绕到了花厅的北侧,一眼看去,依旧没有温宴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花厅的北门外,摆了一张竹摇椅。   霍以骁记得,这摇椅原是放在花厅角落的,这会儿被挪了位子。   摇椅边上,还有一张小杌子,杌子上有一把蒲扇。   霍以骁走到摇椅旁,看了一眼摇椅上睡着了的人,不由“呵”的笑了声。   果然是什么样的猫儿,就有什么样的主人。   黑檀儿趴在石板桥上看鲤鱼,温宴就躺在摇椅上看猫,看得倦了,闭着眼睛就睡,边上还有个岁娘替她摇扇子,真真是把“享受”做到了极致。   霍以骁没有叫醒温宴,在杌子上坐下,手里把玩着蒲扇。   夜风中,有阵阵虫鸣,这声音不止没有打破夜的静谧,反而越发静了。   不是死气沉沉的,而是属于初夏夜晚的、透着生气的静。   霍以骁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   他可能才四五岁,跟着霍以暄和其他兄弟,几个小子在草丛里一蹲就是大半个时辰。   他们想抓蝈蝈,还得是自己抓,小厮们抓来的都不稀罕。   他还想起了霍怀定,大伯父看着是正儿八经的官老爷,管起儿子、侄儿时也会板着脸,但他有一门好手艺——拿竹叶编蝈蝈。   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当时年纪小,又是父母皆亡,霍以骁把霍怀定当父亲看。   他犹自想着那些陈年旧事,摇椅上的温宴却是醒了。   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白皙的手指挠了挠额头。   霍以骁从回忆里醒过神来,眯着眼睛看温宴。   额头上有个很小的红印子。   霍以骁握紧了蒲扇。   哦,原来不是扇风去热,而是赶虫子的。   温宴只愣了一会儿,她朝霍以骁弯着眼睛笑了笑。   霍以骁问:“现在什么时辰?”   温宴看了眼天色。   月光被云层挡了,连星子都寻不到几颗,很难靠它们来判断。   她只能估算着道:“应是不到亥初?”   霍以骁道:“快二更了。”   温宴眨了眨眼睛。   不到亥初、快二更了,这是一个意思,霍以骁如此强调,大抵是想说时间很晚了。   紧接着,霍以骁又问:“这里是西花胡同还是燕子胡同?”   温宴因瞌睡带来的迷蒙散了,一下子就领会了霍以骁的意思。   果不其然,霍以骁站起身,一面往花厅里走,一面道:“不恰当的时候做不恰当的事儿。”   温宴忍俊不禁,起身跟上去:“我以为这种事儿,我做了很多。”   霍以骁:“……”   行。   确实做了无数。   还有大半是他陪着做的。   比如三更天翻墙给人下药,比如大晚上冲出去打架。   霍以骁倏地想到了今晚上的那碗汤面。   热腾腾的,吃得人满头大汗,明明不适合这个时节。   就像在临安时,温宴不愿意吃冷点心,想吃拌川。   拌川虽是热食,却也比不过一碗冒热气的片儿川。   论不合时宜,从一开始就乱套了。   当然,能掰正的时候,还是得掰一掰。   “先送你回燕子胡同,”霍以骁道,“总不能就在廊下打瞌睡了。”   温宴应了声。   她也是为了方启川的来访而在这里等霍以骁,倒不是真的想露天睡一晚,只是没想到,霍以骁回来得这么晚。   黑檀儿与红鲤鱼告别,钻进了马车。   温宴亦坐下,捧着饮子喝了两口,与霍以骁说方启川。   “阮孟骋不知所踪,”温宴道,“我现在更想知道,方大人卖了的那只簪子,怎么就被人寻回来了。   对方得知道方大人做过这事儿,还得知道他经手了什么,又卖去了哪里。   依我看,二殿下当初恐怕都没有知道得这么详细。” 第283章 很自在   车轮滚过长街。   霍以骁依着车厢,道:“阮孟骋寻的是方家那两兄弟,方启川见着的还不知道是哪一个。这事儿着急也没有用,况且,有人比你更急。”   温宴莞尔。   可不是。   方启川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那个拿着簪子见方启川的,也不见得沉得住气。   底牌都亮出来了,对方势必要从方启川身上榨些好处,否则就是白忙乎。   方启川说自己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这答案很快就会冒出来。   且再等等。   回头让黑檀儿盯一盯,能弄明白对方来路,后续挖掘,才能有个方向。   两人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减速,又缓缓停下。   温宴有些不解。   大晚上的,也无需避让行人、车队,正是一日里行车最方便的时候。   霍以骁没有动,只是看了岁娘一眼。   岁娘就坐在车门旁,她知道自家姑娘与骁爷说话,从来是话题多变。   前一刻能讲朝堂大事、皇上如何如何,下一瞬便是我心悦于你、比黑檀儿看红鲤鱼都顺眼。   最初,在西子湖上,姑娘猛得来这么一段时,岁娘惊得回不过神,自家姑娘糊弄骁爷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现在,岁娘已经听习惯了。   真也好、假也好,说得多了,就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自家姑娘从不改口,一副要多真要多真的样子。   骁爷也不再跟姑娘细细掰扯这些,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的。   姑娘以前就说过,别管骁爷说了什么,得看他做了什么。   若没往心里记着,换一个人来骁爷跟前说这些,怕是早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了。   知道自家姑娘和骁爷相处就是这样,岁娘能避就避,马车上就这么大、避不开,她就坐在门边,不吭声,降低自己的存在。   这会儿,岁娘想让自己不存在也不行。   她是丫鬟,得做事的。   隔着帘子,岁娘问前头的车把式:“怎么停了?遇着什么事儿了?”   车把式没有来得及回答,拦他们车的人先开了口。   “京卫指挥使司,”一个青年人道,“车里是什么人?二更多了,怎么还在城里转悠?按例检查。”   温宴听见了,转眸看霍以骁。   真巧,又叫京卫指挥使司的给撞上了。   二更天,比前回他们四更天还晃荡,总归是好多了。   霍以骁撩开了侧边帘子的一角,眼皮子一抬,看着外面。   巡逻的守备们带着灯笼、火把,自是明亮,霍以骁一眼看去,立在那儿的一群人里,还有几个熟面孔。   具是前回逮柒大人时见过的。   落在最后的那个,因着角度关系,只露出了半张脸,正是徐其润。   “我这是运气不错,又遇着你。”霍以骁缓缓开口。   徐其润站在一旁,盘查之类的活儿,自有底下人做。   突然听见了耳熟的声音,他看了过来。   一在明,一在暗,徐其润看不清车内状况,只好提着灯笼凑到跟前。   这一照,露出了真容。   徐其润道:“四公子?”   霍以骁淡淡应了一声。   他的马车一直普通,没有标记,挂着看路的灯笼上也没有字。   若不然,京卫指挥使司也不至于拦。   既是熟人,徐其润也就不细查了,倚着车厢嘀咕道:“你那大半夜睡不着的毛病不是好了吗?”   “病好了,就不能满城转悠了?”霍以骁反问。   徐其润摸了摸鼻尖。   怎么不能了?   霍以骁愿意转,谁还能拦着不成?   再说了,不吵不闹不打架,就马匹累些,也烦不到人。   徐其润又道:“那匹黑马,你驯得如何了?”   “近来太忙了,好久没有去驯它了,”霍以骁答道,“天天都在户部衙门。”   徐其润知道皇子们都去六部观政了,闻言点头,手一挥,示意守备们放行,又与霍以骁道:“等空闲时一块喝酒。”   马车徐徐起步。   先前询问的守备走到徐其润身边,道:“老大,这就让过了啊?”   有认得霍以骁的,先一步解答了:“那是四公子,有什么不能过的?”   “可我听见车上有姑娘家的声音,”那青年道,“问车把式为什么停车的,是个姑娘。”   徐其润一愣。   霍以骁身边跟着的姑娘,那肯定是温宴。   这两人真是什么爱好,大晚上在街上晃,是想晃到天亮去?   其他人听见了,皆是一阵笑。   “嗐!”一守备道,“你别大惊小怪,八成是温姑娘,别看姑娘家家的,打人可凶了,那回沧浪庄,我们一群人赶到时都不敢信,一个姑娘,骑着马拿几子砸人,砸了一身血。我记得她是前太傅的外孙女吧?书香人家的姑娘,打架还有一手。”   “那人家还是定安侯府出身嘞,败落归败落,祖上也是战功累累,”另一人道,“不比老大祖上差。哎,还是将门的姑娘有劲儿,软嫩嫩的小丫头,肯定管不住我们老大。”   徐其润正要催他们继续巡视,压根不知道这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不是,霍以骁与温宴看对眼了,那是他们两人的事情。   怎么就能扯到自个儿呢?   再说了,谁想娶个管人的媳妇儿了!   还软嫩嫩的,徐其润啧了声,哄都不想哄!   “想媳妇儿了回家想去,”徐其润一巴掌拍在那人的背上,“现在,干活!”   另一厢,马车往燕子胡同去。   霍以骁看了眼趴在温宴腿上的黑檀儿。   他记得,这只猫惦记着庄子上的那匹黑马。   “后天,”霍以骁开口,道,“后天能有半日空闲。”   温宴一时没有领会,抬眼看他。   霍以骁揉了揉黑檀儿的脑袋:“不是要骑马吗?”   黑檀儿对头上的力量很是不满,正要甩脑袋,一听骑马,立刻就忍住了。   那匹黑马,它惦记得太久了。   温宴应了声好。   马车在门外停下,岁娘跳下车,扶着帘子,黑檀儿从里头窜下来,跃上墙,眨眼间就没影了。   温宴亦下车,没有急着走,半个身子往车里探:“骁爷和徐其润关系挺好的。”   霍以骁挑了挑眉。   “你跟他说话,很自在。”温宴笑着道。 第284章 笑得真傻   自在。   这是在霍以骁身上很少会有的状况。   今生还好些,上辈子尤其是。   血缘和与之不相符的身份,带给霍以骁的,一直都是落差和别扭。   哪怕最初时霍以骁不以为意,但日子久了,周围人的应对都是明明白白的。   真心换真心。   在皇家之中,这句话显得天真又可笑。   因此,即便霍以骁能应付那些人际关系,在起伏不平、坑坑洼洼的局势里寻找落脚之处,他的状况也一直都是紧绷着。   没有放松,何谈自在。   虽是信任和亲近霍太妃,但常宁宫中宫女、内侍那么多,霍以骁与霍太妃相处,很多时候,也无法随心所欲。   从前,也只有在他们夫妻的小院子里,与温宴、黑檀儿一块的时候,霍以骁才能自在些。   温宴心疼那样的霍以骁。   只是当时的局面,并非靠她就能改变,再是心疼,也是无力。   今生,温宴做了不同的选择,显然,也带来了与众不同的改变。   霍以暄还活着,虽说他忙着备考,整日和他的经义策论打交道,但他还在,就是极大的安慰了。   霍以骁与徐其润的关系也不错,能让骁爷如此自在的说话,可见其中信任。   温宴是希望霍以骁能多些好友的。   人,总得放松下来。   一直紧绷着,不是好事。   看着温宴进了宅门,霍以骁放下帘子。   马车重新起步,回西花胡同去。   霍以骁靠着车厢,想着温宴的话。   温宴说的是“自在”。   霍以骁半垂着眼睛。   他听温宴说过梦中状况,那些他不曾经历,但他了解自己,那样的处境之中,自己最后会是什么性子,一想就能知道。   尤其是,霍以暄不在了。   少了暄仔,人生得少多少乐趣?   “去德扬楼。”霍以骁抬声交代车把式。   车把式自不问缘由,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马车转了弯。   德扬楼是城里叫得上名号的酒肆,生意兴隆,生意能做到三更天才歇。   这会儿过去,已经是踩着点了。   也是霍以骁运气,店里还剩半只烧鸡。   暄仔最喜这个,说是油香四溢,皮脆肉嫩,热有热的风味,冷了也有冷的美妙。   车把式买好了鸡,店家拿油纸包裹好,看着快闭店了,又包了些下酒菜,半卖半送。   霍以骁去了霍家。   这个时辰回来,把门房上的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人进去。   霍以骁让他们不用麻烦,自己往里走。   这几年,他不喜住漱玉宫,很多时候,都住霍家。   但那基本都是赶早。   若是太晚了,各处都歇下了,他要么悄悄翻墙,要么在西花胡同将就将就,总归是不愿意把门房、厨房等处都吵醒。   再是顶着霍家子弟的名号,再想真真正正的当霍家人,他总归是“外人”。   跟温子甫、温子览兄弟那样,吃醉了酒,大晚上发酒疯闹得整家人都围一块……   那样的热闹,是属于“自家人”的。   霍以骁一直都是这么想,也都是这么做。   可温宴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自己在“见外”。   就如在临安时,霍怀定与他说的那样,他与霍家,原就是一体的。   霍怀定偶尔会唉声叹气,大抵也是因为想拧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霍以骁“见外”了,霍怀定就真的管也不好管,若真是血脉相连的伯父与侄儿,又是父母早亡、自幼就拉扯大的侄儿,又何须如此。   今晚上,霍以骁想当一回自家人。   门房醒了,厨房也醒了,赶紧给两位爷温酒。   霍以暄念了一整夜的书,原想歇下了,闻着烧鸡的味儿,整个人都清醒过来,赶紧在桌边坐下了。   “可惜就半只。”霍以暄叹道。   霍以骁嗤了声:“快三更了,能买到半只已经算运气了。”   “也是,”霍以暄颔首,抿了口酒,“你今儿倒是好兴致。”   兄弟两人,你一搭我一搭的说话,大半是霍以暄絮絮文章恼人,霍以骁听上一段给一点儿回应,气氛极其融洽。   霍家兄弟们的书房都是紧挨着的。   行三的霍以呈被烧鸡勾了魂,趿着鞋子、散着头发过来,捞到了一块胸肉。   “以谙呢?”霍以暄问道。   霍以呈道:“二哥但凡睡下,打雷都不醒,你还不知道他?”   霍以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   霍以骁没有说话,给三人都添了酒。   小时候,他们兄弟几个都处得很好,不止是暄仔,霍以呈和霍以谙亦很照顾他。   直到,流言四起,童年时的融洽关系就这么崩住了。   倒不是排斥他,而是别扭,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处了,一如霍以骁和朱桓一般,像是少了油的木关节,一动就吱吱呀呀。   这会儿,许是霍以呈没有睡醒,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又去捻花生米了。   如此一来,又有个大大咧咧的暄仔,倒是没有尴尬了。   一壶酒,也不多,三兄弟分下来,更是没有几口,烤鸡半点儿不剩,下酒菜也清了个干净,这才各自散了。   一觉歇到天明。   霍以骁要去衙门,自不能久睡,到点了就起身。   霍以暄也起了,在院子里一面活动身子骨,一面摇头晃脑,见了霍以骁,朝他笑了笑。   “笑得真傻。”霍以骁点评了一句。   傻得还挺精神。   霍以骁到宫门外时,朱桓正好出宫门。   恰逢官员们下朝,宫门外人员不少,三三两两的往各自的衙门去。   见了朱桓和霍以骁,遥遥拱手行礼。   霍以骁在人群中看到了方启川。   方大人行礼之后就离开了,他没有给霍以骁多余的目光,仿若是昨儿他没有往西花胡同求救一般。   霍以骁倒是看了方启川两眼。   是了,若如温宴梦中的那般,暄仔的死固然是朱晟谋划,但何尝不是方启川给朱晟的投名状呢?   今生,方启川积极跳水,不愿跟朱晟一条船待着,他想积极地上霍以骁的船。   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   霍以骁想,他是可以拉方启川一把,但他,也需得收一份投名状。   朱桓和霍以骁到了户部衙门,桌上,摆了不少要翻看的文书。   霍以骁抿了抿唇,他记得,前几天他看过一份太常寺去岁预算的文书。   他这两天,倒是可以多翻翻与太常寺相关的。 第285章 空心汤圆   太常寺在千步廊的西侧。   边上是都察院、刑部与大理寺。   近些日子,比起千步廊东侧,西侧还算“太平”。   他们只要“伺候”朱茂这一个主子。   西侧那儿,有朱桓、朱钰两个,还有一个不是主子却没比主子好伺候多少的霍以骁。   当然,太平也有太平的不好,那就是看不着热闹。   前回李三揭那震天动地的“霍贤侄”,他们就没有可能亲眼看到,只通过旁人的嘴,还听一番故事。   不过,比起热闹,更多的官员还是选择太平些。   朱茂在刑部,整日踏实勤恳,且因着三司衙门的公务会有重叠,他也常去都察院和大理寺,有事儿就认真提问,从不胡乱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越发显得太常寺安稳。   在皇子们轮完六部之前,不会到太常寺来,五寺之中,只有大理寺需要多上些心。   其余各处,只需与先前一样,按部就班地做好公务,就行了。   可太常寺中的官员们发现,方启川这两天的精神不太好。   年初时候,方启川也有那么一阵子,眼下泛青、神色凝重,连方便的时候都很不方便。   同僚彼时好心提醒他,人到中年,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总归还不到上了年纪的时候,多调养调养,多少能延缓几年。   再后来,两个儿子险些出事,越发急得他团团转。   又过了一阵,方大人的状况却渐渐好转了。   眼下不再泛青,脸上也有了笑容,与大伙儿出去应酬吃酒,精神奕奕,净手时还能哼个小曲,很是乐呵。   想来,是听了大伙儿的提醒,寻了大夫开方子了。   没想到,不过几月,方启川的身体又急转直下,这两天,眼看着人又绷紧了。   中午时候,左少卿皱着眉头,问道:“大人,这用药啊,还是要坚持,调理身体这事儿,不能马虎,不能看到些成效就不再吃了……”   方启川正吃茶,闻言一时没有领会,愣了一愣。   另有一同僚,忍笑憋红了脸。   方启川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忍笑的那个,便是醉酒后笑话他“不行了”的家伙,左少卿曾提议他请大夫养身。   方启川的茶水含在口中,气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只能阴着脸,在心里默默地骂:你们知道个屁!   确实,方启川又有一阵子没有睡踏实了。   从西花胡同回来也有五六天了,他妄想接近朱钰的计划一直没有进展。   倒不是他拖拖拉拉,而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方启川甚至想过,不如转个方向从朱茂下手,他需要向四公子表示出诚意,埋在朱茂这儿,他的心也一样挺诚的。   毕竟,刑部就在隔壁,他“偶遇”也容易些。   而最让方启川不踏实的,是握着他把柄的那个中年人没有再现身,仿若那日拿簪子“吓唬”他的场面,只是他的臆想一般。   方文世兄弟也没有再碰见那青年。   一切,就像是归于了平静。   但方启川知道,平静只是假象,他被人盯着。   白天在衙门里时还稍稍好些,只偶尔会有背后发凉之感,待傍晚下衙,那种感觉如影随形,无论是应酬还是回府,感觉挥之不去。   方启川记得当时被朱晟的人紧盯的感觉,头皮发麻、很是可怖。   此番比前回“轻松”,没有那么吓人,但他确实被盯着。   那中年人与青年,必定只是潜伏了起来,还在暗处观察着他。   这让方启川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他,是不是应该再去趟西花胡同?   那日见过温宴了,但还是应该再与四公子谈一谈?   方启川惴惴着,下衙后,与下属们告辞,起身回府。   离开千步廊,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方启川四处张望,却毫无收获。   不远处的高墙上,黑檀儿舔了舔爪子,脸上老大不高兴。   原本那日说好了要去庄子上骑马,结果霍以骁突然被叫进了宫里,没有成行。   黑檀儿气得不行,早知道霍以骁揉它脑袋时就狠狠甩开了!   平白吃了个“空心汤圆”!   好在,送到燕子胡同的鱼没有断,一条条肥硕活泼,炖出来的鱼汤鲜美可口。   看在鱼汤的份上,黑檀儿这几天乖乖盯着方启川,也依照温宴的意思,看得松些,不用跟前回一样,把人吓个半死。   黑檀儿不远不近地跟着,方启川没有回府,反而寻了家茶楼、要了间雅间坐下。   为了阻断被跟踪的感觉,一踏进雅间,方启川就把窗户关上了。   贸贸然去西花胡同,八成遇不上人。   他得好好想想,要怎么能暗悄悄地见着四公子,又要如何与四公子商议。   黑檀儿就趴在对侧的屋顶上。   窗关了就关了,方启川早晚要出茶楼的。   约莫一刻钟,没有等到方启川出来,黑檀儿先看到了阿贵。   阿贵是邢妈妈庄子里的,他站在街上,抬着头张望,见着黑檀儿,他眼睛一亮,朝它招了招手。   黑檀儿跳了下去,一人一猫在街角暗处会合。   阿贵蹲下身,摊开手,手心里有个小竹筒,一指关节长。   “隐雷说,”阿贵道,“把这个给方大人。”   黑檀儿嫌弃归嫌弃,还是把竹筒含在了口中,一个跃身,回到了先前蹲着的屋顶。   方启川思前想后,从茶楼出来,上了轿子。   前脚刚进门,后脚,一只黑猫跳进了他家院子,停在他的跟前,嘴巴一张,吐出来一样物什。   来得快,去得也快。   方启川还没有回过神来,黑猫已经不见了。   他只好捡起那沾满了猫儿口水的竹筒,打开来看了看。   里头写了个时辰。   方启川苦哈哈地叹了口气。   行吧,不用纠结了,在他想明白怎么和四公子开口之前,四公子已经定下了。   依着时间,方启川到了西花胡同。   霍以骁在花厅里等他。   方启川入内,道:“四公子放心,我这一路过来,肯定没有被人发现。经验多了,感觉就敏锐些,有没有人跟着,我还是知道的。”   霍以骁嗤的笑了一声。   当然没人跟着,从头到尾,跟着方启川的就是一只猫。   而那只猫,在确定大半夜没人盯着方启川之后,早就趴到了石板桥上,看它的红鲤鱼去了。 第286章 茅塞顿开   霍以骁请方启川坐下,甚至,讲究了一下待客之道,让隐雷给对方添了茶水。   方启川抿了一口,赞了一句“好茶”。   三更天,谁都没有品茶的心思,自是为了说事情。   霍以骁靠着椅背,慢悠悠地问方启川:“这些日子,方大人有什么想法?”   那日,与方启川交谈的是温宴。   买卖的规矩摆出去了,在温宴开价之前,方启川很麻溜地表示自己想明白了,反倒是温宴没有明白。   霍以骁干脆摊开来问。   方启川堆着笑:“我确实想出一份力,可我没有四殿下的路子。”   去朱晟那儿当棋子,对方启川来说简单一些。   朱晟的人先联系的他,他只要顺着应下,就能跟着二殿下了。   之后虚以委蛇,实际为四公子做事,他小心一些,总能回转。   可朱钰太不好接近了。   霍以骁挑了挑眉,道:“我和四殿下有什么矛盾吗?还是三殿下与四殿下起了纠纷?”   话音一落,方启川怔了怔。   岂会没有矛盾?   虽然,大伙儿都知道,霍以骁和朱晟那是打过好几次架的“交情”,不合得明明白白。   有朱晟在前,霍以骁和朱钰的关系看起来就好了不少。   可事实上,也就是比较后得个高低,本身,朱钰对霍以骁并不客气。   朝中还是有些明白人的,以前习渊殿里,朱钰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多多少少传出来了一些。   甚至,霍以骁没有认祖归宗,在大伙儿看来,十之八九,也就是皇上“忌讳”沈家。   只是这些话,明白归明白,断断不至于搁在场面上说。   方启川能在朱晟和霍以骁之间横跳,是因为这两人已经是互相伤对方一条胳膊的关系了。   彼此弄不死对方,但可以给对方下绊子,闹到顶天了,也就是不睦、旧仇,御书房里挨顿骂。   这与霍以骁与朱钰的关系不同。   在皇子们为了争夺龙椅你死我活之前,霍以骁和朱桓还是一体的。   朱桓可以有争位的心,但不至于明晃晃。   毕竟,皇上还值壮年,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丁半点要立太子的意思。   方启川作为棋子埋在朱钰那儿,一旦曝光,霍以骁和朱桓够喝一壶的了。   思及此处,方启川的心沉了下去。   自己还有什么价值,能和四公子做买卖?   总不能说,四公子替他解决眼下的麻烦,他在十几二十年后,四公子需要替自己或者三殿下谋事时,他再从朱钰那儿套取消息来回报吧?   四公子怎么可能答应这么天真的事儿?   道理归道理,方启川还在做“垂死挣扎”:“四公子,钉子得埋得早、埋得深,否则,没有用处。眼下没有矛盾,没有纠纷,但有备无患……”   霍以骁嗤笑:“有备无患?听起来是这么一回事。”   方启川心里一松。   霍以骁调转话锋:“可我这人,喜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方大人,你有求于我,还想赊账?”   方启川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得了,没戏。   他干巴巴地笑笑:“四公子叫我过来,总不至于是不做买卖吧?”   他不想动脑子了,这几天被盯得够呛,不知道那两个人什么时候会冒出来,还是四公子直接开价吧。   霍以骁勾了勾唇:“我这几天在户部,看了太常寺近五年的预算、稽核文书,开销不少。”   方启川道:“都是比着历年的规矩来的,没有铺张浪费……”   “你这个历年,历得有些浅,”霍以骁的指尖在桌面上点着,“高老大人在的时候,比你现在少了三分之一还有剩。”   高老大人,指的是已经告老的前太常寺卿高方。   高方是先帝年间的旧臣,一把年纪了还为朝廷操劳,今上登基之后,高方又辛苦了几年,在瑞雍四年、七十大寿之后,告老回乡。   方启川就此接任了太常寺卿,算一算,也就差不多六年光景。   短短六年,太常寺的开销涨了这么多,想推到银子不值钱了上面,显然站不住脚。   方启川吞了口唾沫。   好处好讨着,这是又在四公子这里递了个小辫子?   他本就是四公子手里的一枚棋子了,自问没有再胡乱横跳的心,四公子为何再添他一罪状?   说是不想动脑子了,但脑子自己转得飞快。   他苦哈哈道:“开销这事儿吧,最后也不是进了我的口袋,我这人虽然管不住手,替宫中转卖些东西,但没胆子算计到衙门开销上……”   “你敢说,这事儿你不知情?”霍以骁问,“没有你点头,文书上能是那么一个数?且是连年涨,一年涨一些,再过十几年,怕是要比高老大人时翻一翻。”   “知情是知情,但这是闵……”方启川说了一半就住嘴了。   这事情,因户部尚书闵郝而起。   闵郝不是什么老实人,管了户部那么多年,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银子就是金子。   时间久了,他就敢贪。   只是闵郝不敢在高方头上动土,高方资历老,又是个耿直性格,贪墨这种事情,软硬不吃。   方启川比不了高方,闵郝跟方启川手下的右少卿葛胥“哥俩好”,方启川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那些银子最后也没落到方启川的口袋里。   闵郝做这种事情有一手。   瑞雍四年的预算是高方过目的,等到了瑞雍五年稽核时,就是方启川批的。   比预算高出了一截的开销也有理有据,因为那年很巧,沈皇太后薨逝了,掌着礼乐、陵寝、坛壝的太常寺,怎么可能不花销增长?   而一旦涨上去了,后一年的预算也没有降下来,“比照”旧年,就这么一年甚一年。   “闵什么?”霍以骁睨他,“继续说。”   方启川茅塞顿开,敢情,这位的目标是闵郝?   三殿下与四公子这些时日在户部衙门,闵郝把人得罪了?   方启川忙道:“我没拿闵郝的银子,我胆子没有这么大。”   霍以骁对此嗤之以鼻。   胆子没有那么大?   拿暄仔的命当投名状的时候,也没看方启川胆子小! 第287章 得养猫了   方启川自然听出了霍以骁的嘲讽。   他硬着头皮讪讪笑了笑。   这事儿真要解释也不是不行,毕竟,他若真的从闵郝手里拿银子了,就此反水去折腾闵郝,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只有自个儿清白,才能把闵郝和葛胥对付了之后,他方启川屹立不倒。   当然,治下不严、办事不清这一点,肯定得被追究。   霍以骁给他指的这条路,其实也是坑坑洼洼的。   可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方启川还是知道的。   他忽略了霍以骁的嘲弄,问道:“四公子是想对付闵郝?”   “说了是一手交钱,”霍以骁道,“这事儿办起来快,方大人也不想夜长梦多吧?你要真寻个慢的,我也无所谓,反正不交货,由着你慢慢攒本钱……”   方启川忙不迭摇头,他恨不能立刻办妥了。   可他依旧好奇,犹豫着又要问。   霍以骁原不想答,他不可能为了温宴梦里的沧浪庄而砍了方启川。   不过,棋子用归用,也得挑个满意的“投名状”。   他就是恰巧在户部发现了这个状况而已。   只是,忽然间心念一动,霍以骁改了主意。   他动了动唇,阴沉着道:“谁让闵大人有个心比天高的孙女呢。”   方启川:“……”   孙女?谁啊?   方启川为了避免被拖下水,向来不愿意和那两位深交。   葛胥是他的下属,日常应酬避不开,还有些了解,但闵郝家的状况,他一时之间没有对上号。   等出了门,上了轿子,方启川才一拍脑袋。   闵家的孙女,那不是成瑞公主的伴读闵玥吗?   那位姑娘惹着四公子了?   哎,他想起来了,闵玥是惹着温宴了。   清明去围场的贵女们多,其中有与方家的姑娘们交好的,连带着方启川都从妻子那儿听了几句传言。   得,说白了,就温宴与四公子的关系,闵玥等于是惹着四公子了。   四公子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方启川的思绪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求别人办事,最怕的是对方无欲无求,或是求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只要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儿,那就好办多了。   讨好不了四公子,他可以讨好温姑娘,他一个中年人不懂姑娘家的喜好,但方家有与温宴年纪相仿的姑娘。   再说了,他还可以从那只黑猫下手。   前阵子,三侄女就吵着要养猫,说京里现在兴这个,连公主的猫儿都穿着温家姑娘们做的衣裳。   轿子进了方家,方启川下轿,吹着夜风,自言自语:“得养猫了。”   高墙上,黑檀儿听见顺风飘来的几个字,不由一愣。   这些人都什么毛病?   真以为厉害的猫是这么容易养的?   方启川回了屋里,方张氏觉浅,被吵醒了。   丈夫快四更了才回来,方张氏一脸的不高兴,数落道:“没躺多久就得上朝,您今年十八还是二十呐?还要不要命了?老爷不惜命,我可稀罕了,老爷不如不回来,让我睡个好的。”   方启川没心情与她吵架,只记得交代她道:“三丫头要养猫,你赶紧给她弄一只,不、一只不够,几个丫头,一人养一只吧!”   方张氏听得目瞪口呆,四更天不睡觉,说养猫?   脑袋坏了吧?   “让养就养!”方启川懒得多解释,往床上一趟,闭上眼睛又立刻睁开,长长叹了一口气。   养猫归养猫,他最最重要的目标是闵郝和葛胥。   那两位,才是他的买货钱!   怎么把事情办得合乎四公子的心意,又怎么把对自家的影响降到最低,这其中尺度把握,可需要费些心思。   方张氏听着方启川莫名其妙的唉声叹气,翻了个白眼,果然是脑袋坏了。   罢了,管男人做什么,不如好好歇觉!   翌日,千步廊东西皆忙碌。   朱桓看了一早上的文书,起身在衙门院子里活动活动,再回来时,桌上又多了一叠厚厚的旧文书。   他拿起一本看了两眼,这是太常寺历年的预算和稽核。   朱桓睨边上的霍以骁,他记得,前几天,霍以骁就在看这些。   重新落座,趁着无人注意这边,朱桓压着声儿问霍以骁:“你看过了,还让我看,是里头有什么问题?”   霍以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目光落向了不远处的闵郝。   朱桓心里有数了,自不再多问,只管自己看。   近十年的文书累在一块,一时半会儿间看不完,到了下衙时候,朱桓都只看了其中一小部分,还未品出味道来。   知道霍以骁不回漱玉宫,朱桓便在回宫前寻了间茶楼,等霍以骁解惑。   隐雷和朱桓的亲随守着,倒也不怕叫人听了去。   霍以骁道:“开销增长的不对劲,恰恰是在高方大人告老之后,说不好是方大人接任后胡乱做事,还是他不懂内情叫底下人糊弄了,总归不该是这么个数目。我不在衙门里说,是不想叫户部的大人们听见。闵大人与两位少卿都是老资历了,按说不该看不出问题,却年年忽略,不晓得是哪个……”   朱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霍以骁的顾虑。   霍以骁又道:“虽是看出来了,办还是不办,得殿下拿主意。”   这次的贪墨案,和韦仕的状况又不同。   霍以骁让御史开道,会叫在户部观政的朱桓为难。   虽然说,皇上让皇子们去观政,目的是学习,并不是让他们纠错,但看了小一个月没看出问题,反而被御史们赶在前头,到底会落了朱桓的面子。   诚然,户部那么多文书,别说一个月,皇子们三五年看不出来状况都不稀罕,可到底脸上不好看。   霍以骁不愿意和朱桓闹到不可开交,也不想自己出什么风头。   在方启川跟前说得再板上钉钉,也得让朱桓来做这个决定。   即便决定是在霍以骁的推动中做的,可步骤不能少。   朱桓有些犹豫。   朱茂和朱钰还都“老实”着,他忽然间来个大的,实在太打眼了些。   霍以骁把朱桓的反应看在眼里,道:“三月一轮,之后大殿下与四殿下也会到户部。”   朱桓的眉头皱了起来。 第288章 胡乱打瞌睡   在众位皇子之中,朱桓一直都中规中矩。   一骑绝尘从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皇后娘娘有个嫡出的亲儿子。   再者,他还有好几个皇弟,年纪尚幼,不知将来如何,而以他父皇的身体与年纪,过几年再添几个儿子也极有可能。   一直冲在最前头的,不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朱桓其实不怕输,但他怕性命难保。   因此,他一向很平稳。   一如现在,朱桓不愿意去做那个带头的,在朱茂和朱钰没有任何成果之前,自己一鸣惊人。   可是,霍以骁说得对,朱茂和朱钰迟早会到户部来。   他们、以及他们的伴读,会不会发现太常寺开销的内情?   若看出来了,把事情揭开了说,得了功劳不说,还会显得朱桓很没用。   明明他第一个进的户部,却是个睁眼瞎……   他不想出挑,更不想出错。   此番不主动揽了这事儿,等去了其他衙门……   各自三个月,总共半年。   朱茂和朱钰在户部的半年里,朱桓会提心吊胆。   “此事……”朱桓顿了顿,抿了口茶,“办肯定得办,却得想好从哪里下手,如你所言,户部和太常寺,到底谁做的主事,会睁只眼闭只眼,眼下还不能定论,贸然动手,打草惊蛇。”   霍以骁微微点头。   他了解朱桓,自然,朱桓的这番话也是在意料之中。   “殿下只是提出质疑,辨明是非是都察院的活儿,自证清白是户部、太常寺的老大人该做的,”霍以骁道,“殿下是到户部观政,不是都察院。”   朱桓闻言一愣。   霍以骁接着道:“殿下若想多些把握,或许可以使人问问高方老大人。”   高方祖籍沧州,离京城不远,路上赶一赶,很快就能得个答案。   朱桓认真琢磨了霍以骁的话,道:“你说得在理,我只是质疑,后续的事情不归我管,我无需胡乱插手。高大人年事已高,以骁你亲自去一趟最合适。”   朱桓不缺走一趟的人,可亲随、内侍哪里懂得太常寺各种事务的开销内情,哪怕捧着朱桓的书信去了,最后也得劳烦高大人写一篇分析文章。   这远不及霍以骁去,能当面与高大人细谈,有什么疑惑、不明白的地方,当场就问了答了,省得高大人这把年纪还斟酌如何给朱桓回信。   霍以骁颔首:“我明日再把几个数字记一记,后日便去沧州。”   燕子胡同里,温宴窝在榻子上看书。   后窗外,有人轻轻敲了敲。   她放下手中册子,趿着鞋子推开了窗。   霍以骁翻身进了屋子。   待坐下了,他道:“我后日要去沧州。”   温宴笑着看他。   “来与你说一声,免得你再去西花胡同那儿,胡乱打瞌睡。”霍以骁语调平平。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   什么叫胡乱打瞌睡?她那日勉强算纳凉。   不过是霍以骁自己要出门,怕她空等一场而已。   是了,真只是要递一句话,在西花胡同留个字条,或是让黑檀儿捎话,就行了,哪里需要霍以骁大晚上的再来翻一次墙?   分明是他自己想往这里来。   温宴笑弯了眼,笑意溢出眼角,丝毫不带遮掩。   霍以骁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在腹诽什么。   小狐狸那得意劲儿,根本盖不住。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指尖敲了敲桌面,温宴再笑,他就走人了。   温宴见好就收,直接起了话题:“怎的忽然要去沧州?”   霍以骁也不瞒着温宴,把事情说了。   “高大人……”温宴抿了抿唇。   在温宴的记忆里,高方老大人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论年纪,高大人可以算是夏太傅的长辈,但他们两位却成了忘年交。   当然,无论是高大人还是夏太傅,都不承认两人有交情,反而是一口一个“结仇”了。   温宴很小的时候见过高方。   高方送了她一个“糖丞相”,夏太傅沉着脸说“老不羞连小娃儿都骗”。   高大人告老之后,有一年秋天,温宴在外祖父的书房里发现了几份书信,据说,是两人争一个典故,来回吵了七八封信。   温宴小时候不懂,以为这两人真就关系极差,还是母亲乐呵呵地揭了外祖父的底,让外祖父急得吹胡子。   再之后,夏家蒙难时,七十多岁的高方重新入京,借着一张旧脸皮四处奔走。   没有救下老友,高方病中被子孙抬回沧州。   前世,高大人故于瑞雍十三年,八十高寿,算是喜丧。   温宴当时刚刚入京、准备婚仪,自然无法去沧州送一送老大人,只让人捎了些礼金,全了礼数。   今生进京后,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不可能随意孤身出京去沧州,便只给高大人写过一封信。   眼下,离高大人寿终还有三年。   “我能不能一块去?”温宴问道,“我的骑术是比不得骁爷,但也不会很拖后腿。”   霍以骁睨温宴,本意是拒绝,可见温宴神色认真,又顿了一顿。   想了想,他道:“身子不碍事?我怕季太医的药白灌了。”   温宴笑道:“我只是怕冷,又不是动弹不得。”   霍以骁点了点头:“我知道高大人那年曾替夏太傅奔走,我与他不熟悉,又是替三殿下去请教政务,他已经告老了,有些话可能会多斟酌,你若前往,由你开口,会方便一些。要不然,我来这一趟是做什么?”   温宴佯装不知道他欲盖弥彰,道:“骁爷就不担心我不想去吗?”   “这不是愿意去吗?”霍以骁又把问题推了回来。   见温宴笑盈盈的,霍以骁估摸着小狐狸又要语出惊人,干脆不给她这个机会。   “后日,城门开时,南城门外会和,马匹会给你准备好,换男装,方便些,岁娘就别跟着了,左右很快就回来。”霍以骁交代完,推开窗子翻了出去。   温宴目送他翻墙离去,靠着窗板一阵笑。   为了应下带上她,当场编了一堆话,八成还是要说服他自己。   当天清晨,温宴出了城门,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霍以骁和隐雷。 第289章 你倒是会挑   霍以骁上下打量着温宴。   他知道温宴备有男装,前回将计就计对付皖阳郡主时就穿过,但霍以骁从未见过。   这么说也不全对。   前些年,温宴还是成安的伴读时,霍以骁倒是见过她穿男装。   那时候也是碰巧,霍以骁在宫门口遇上一身男装的几人。   成安自以为天衣无缝,还学着小内侍恭恭敬敬地来了句“请四公子安”。   温宴也问了安,但她知道霍以骁看出了她们的身份,趁着成安不注意,冲他眨了眨眼睛。   意思明明白白,让霍以骁千万别拆穿她们。   霍以骁敏锐地发现,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几个宫人守着,就是为了防止成安出意外的,既然安全无忧,他也懒得管她们的淘气事儿,只当毫不知情,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他猜得到,定是成安玩心重,宫中拘束多,她想往外跑。   若是公主仪仗出行,累赘又麻烦,根本毫无乐趣可言。   成安不喜欢那样,便干脆换了男装,拉着温宴出宫去。   走了几步,霍以骁顿了脚步,转头看去。   而后他发现,温宴也转过了脑袋,脚下还在走,视线却落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她弯着眼又是一笑。   很调皮,也很鲜明,像极了她翻墙被他发现时,请他隐瞒时的那个笑容。   眼前的温宴,自是与当年不同了。   那时到底年纪小些,模样没有长开,一身小内侍装扮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现在,只要是眼睛没瞎的,都知道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   前一次,太妃娘娘都夸过温宴长得好。   霍太妃一生见过的美人无数,能让她夸赞,当然是有出众之处。   她说,温宴长得艳丽,而且恰到好处。   多一分轻佻,少一分又没有这个味儿。   温宴倒是正正好,不会让人觉得她有失端正,又能抓住眼睛,还越看越好看。   毕竟,霍太妃是看着温宴长大的。   那几年温宴很少到常宁宫,但霍太妃不了解她,但却记着她的样子。   又说,再过些年,随着经历增长,整个人会越发光亮。   霍太妃一面说,还一面睨霍以骁:“你倒是会挑!”   霍以骁记得自己回了霍太妃一个笑容。   这事儿他自是不会和小狐狸说,而且,霍以骁把那当成是“爱屋及乌”,他说他喜欢、他要娶,太妃娘娘就不会好端端地去贬低温宴。   可这一刻,霍以骁突然有些明白霍太妃的意思了。   连着男装都盖不住的那股子明艳,是真的好看极了。   温宴走到霍以骁跟前。   知道他在打量,她丝毫没有扭捏,直接笑着问:“骁爷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霍以骁慢悠悠道:“你这样子瞒得了谁?谁会看不出来?”   温宴道:“只是为了方便,又不是为了瞒着谁。我就长这样,也没有法子。”   霍以骁哼了声。   骓云见着温宴,很是热情,哈哈把热气往她脸上喷。   温宴乐得揉了揉骓云的鬃毛,拍了拍它的脖子。   一直跟在温宴身后的黑檀儿二话不说,跳到了骓云的背上。   这是匹好马。   它喜欢!   骑不了大黑马,它要骑骓云!   霍以骁看着兴奋的黑檀儿,到底没把它从自己的马背上揪下来。   他那天说的是不带岁娘,只温宴一人,现在,温宴确实是一个人,但她带了一只猫。   骓云亲近温宴,也好驾驭,霍以骁让温宴骑着,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三匹马,三人一猫,沿着官道往沧州去。   马蹄声阵阵,趁着日头还没有起来,速度极快。   温宴的骑术是比不上霍以骁和隐雷,但骓云厉害,她完全没有落后。   甚至,黑檀儿坐在她身前,时不时指挥着,让骓云还赶先了一小段,乐得黑猫喵喵直叫。   霍以骁看温宴,他想,得空时还是得驯一驯徐其润给他的黑马。   那黑马性子野,能力很强,是匹良驹。   为了赶路,中午时候,三人都只用了些干粮。   温宴带了些甜糕点心,金团、绿豆糕、灰汁团,乌嬷嬷天没有亮就给她做好了,具是凉点。   吃的时候无需加热,凉的更好吃,又香又甜。   配上爽口的饮子,又能饱腹,又好滋味。   “我没有骗你吧,定安侯府的厨子做点心真就是一绝,”温宴笑道,“乌嬷嬷更是其中翘楚。”   无论是冬日里热腾腾的水晶油包,还是夏天适口的这些凉点,尝过之后,就能让人念念不忘。   霍以骁托了福的服,尝过乌嬷嬷不少手艺。   他对着水囊饮了一口,道:“乌嬷嬷当你是踏青呢,出门还给备这么多点心。沧州虽不远,也是出了京城,你怎么和家里说的?”   “老实说的呗。”温宴笑道。   霍以骁对小狐狸的“老实”抱以怀疑。   就跟他年前在御书房里“说老实话”一样,老实不到哪里去。   事实上,温宴昨儿还真就是老实与桂老夫人说的。   她说,因着政务上有些不解之处,三殿下让霍以骁去一趟沧州,拜访一位已经告老的老大人,请教、解惑。   那位老大人是夏太傅的旧友,那年也替夏家奔走,是位值得敬佩的长辈。   若有她替霍以骁引见,事儿能办得顺利些。   桂老夫人听完,当即就答应了。   她没有问是什么政务,那老大人又是何人,她只清楚,那人对自家有恩,温宴能派上用场。   温子谅蒙难时,多的是避开的人,那位老大人能出手相帮,虽是看在夏太傅的面子上,虽然最后也没有救下人,但人家尽力了。   这份恩情在,温宴去问个安,也是应当的。   再者,温宴与霍以骁的亲事是定安侯府高攀了,能出力的时候却为了那些“礼数规矩”而推托,不是个事儿。   霍以骁给温家帮忙时,可没有计较过那些。   温宴不意外桂老夫人的答案,以老夫人的精明,她动不动天擦黑了才回府、甚至大半夜翻墙出去,老夫人岂会毫不知情?   不过是“利益”在先,那些细枝末节的,也不管了。   凑到霍以骁跟前,温宴笑眯眯地说:“我还问了祖母,说一来一回,恐是很难在城门关上之前回京,我和骁爷在外头歇一晚,祖母就不担心吗?骁爷,你知道祖母怎么说的?”   霍以骁:“……”   他怎么知道!   他只晓得,答案肯定听不得! 第290章 你和小丫头什么关系?   霍以骁把水囊悬回马鞍上,翻身上马,催着马儿前行。   听不得的答案,干脆就不听。   温宴看着他的背影,弯着眼笑了一阵,也没有再停留,重新启程。   骓云脚劲足,很快就赶上了霍以骁。   温宴与霍以骁并驾齐驱,笑道:“不听就不听,跑什么?”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呵”了一声:“反正没什么好话。”   对如此评论,温宴毫不“谦虚”,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被祖母嫌弃得不行。”   见霍以骁扫过来的眼神里满是质疑,温宴补了一句:“真的,没骗你。”   霍以骁收回了视线。   他还不知道小狐狸的性子?   真是被实打实的厌恶、嫌弃,温宴断不可能是这么个反应。   脸上没心没肺般的笑嘻嘻,可见桂老夫人的嫌弃,嫌弃得很和温宴的心意。   说直白些,就是祖孙两人之间打趣逗乐。   而温宴此举,正说明了一个词:得了便宜还卖乖!   刚卖了一回,没卖成,现在又追着来卖……   一副想要强卖的模样。   不用说了,定是听一个字就足够让人头痛了的。   霍以骁根本不接温宴的话,道:“离沧州城还要行一个时辰,大太阳下,你省些力气吧。”   温宴抬眸看了眼天色。   此刻虽不至酷暑,但中午前后的日头已经很晒人了。   温宴确实畏寒,可她也不抗热,偏又是个爱出汗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取下自己的水囊,咬开口子,含了一口。   逗霍以骁自然有意思,甚至让她乐此不疲,可他们到底是赶路,要紧着些时间,还是得以正事为先。   那些逗趣的话题,便先存着,反正会有空闲的时候。   温宴嘴上不说,脑海中想着桂老夫人的话,依旧想笑。   她真没有诓霍以骁,昨儿她的的确确问了老夫人那个问题。   温宴记得,桂老夫人当时有一阵没有说话,靠着引枕,眼睛都是闭着的。   明面上看不出端倪,以温宴对老夫人的理解,桂老夫人定是闭着眼睛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老夫人要脸皮,翻白眼这样不端庄、不亲切的动作,她要遮挡一番。   而桂老夫人之后说的话,更体现了她的心情。   “担心?”桂老夫人说,“你不祸害他就不错了!”   一面说,老夫人一面笑。   大抵是太知道温宴的德行了,竟是难得的漏了几分咬牙切齿。   温宴乐得不行。   不得不说,桂老夫人对她的了解,很是准确。   看来,这半年多,老夫人被她祸害得不轻。   三人赶到了沧州城。   来时,他们只知道高方大人住在哪条胡同,不知具体方向。   隐雷向城门口的守卫问了路,一路寻,一路问,最后寻到了胡同口。   高府在胡同深处,临河。   温宴递了拜帖,写明了自己是夏太傅外孙女的身份。   门房上的果真不眼拙,一眼就知道她着了男装,请三人进内稍后,又使人去知会高方。   很快,温宴与霍以骁被引到了书房。   高方已经七十过半了,满头白发,他的精神还不错,坐在椅子上,抬眼看向来人。   温宴在高方的眼中看到了水光。   她哽咽着道:“前年,劳您费心了。”   高方摆了摆手,他想说自己也没有使出什么力气,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了下去。   他是长辈,又何必与一个小姑娘说朝堂凶险?   “我听说你们姐弟回临安去了,怎么……”高方问道。   温宴说了叔父调任顺天府。   高方颔首,又把目光落在了霍以骁身上。   只看少年人的气度,高方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护送、随行的,必定是显贵出身。   高方告老多年,离了京城,并不认得现在的年轻一辈。   他认真看着霍以骁,摸了摸胡子,道:“这位后生,看起来有些面善。”   霍以骁恭谨道:“晚辈霍以骁,霍怀定的侄儿,为三殿下伴读。”   “霍怀定的侄儿……”高方微微颔首,认真回忆着。   温宴抿了口茶。   高方告老的第二年,霍以骁才被皇上接回宫中,前年虽为了夏太傅的事情入京,但时日浅、又一门心思投在奔走上,未必关心何处流言,因此,温宴不清楚高大人知不知道霍以骁的身份。   事实上,高方知道,他回想之后,隐隐约约记起了曾听过这么一回事。   他想,会觉得霍以骁面善,大抵是因为皇上吧。   他这把年纪,自然见过皇上十七八岁时的样子,定然是当时的印象与眼前的少年人有了重叠。   高方没有贸贸然提起那些,认真听霍以骁说来意。   “三殿下觉得,太常寺如今的开支不对劲?”高方问。   霍以骁取出一封文书,交给了高方。   上头是他记录的这些年的开销数字,为了让高大人看起来轻松些,字体比平日书写的也放大许多。   高方一张一张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真真是胡闹!这样的预算、稽核,户部竟然给批了?”   “您看着也不对?”霍以骁问。   高方没有立刻说,目光在温宴与霍以骁身上转了转,然后唤了小厮,让他去请自己的儿媳妇,而后,又与温宴道:“老头子粗心惯了,你这孩子,脸上汗都收不住,我让人引你去擦把脸,收拾收拾。”   温宴听出来高大人是要单独与霍以骁说事,自然是应下,跟着赶过来的妇人离开。   书房里只有高方和霍以骁两人。   高方直接问道:“你和小丫头什么关系?”   话题转得太快了,霍以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可以在御书房里张口就是“看上个姑娘”,但对着其他人,有些话就不能顺畅地出口了。   只是,高大人特特问了,霍以骁肯定得答。   他的舌尖抵了抵后槽牙,道:“我娶她,家中长辈亦已应允,只等她出了孝期,便定亲完婚。”   高方一愣。   他倒是看出来这两个小辈之间有些感情,这种事情,瞒不了他一个阅历丰富的老头,只是他没有想到“家中长辈已应允”。   霍以骁的婚事,霍家说了不算,得皇上点头。   而皇上应了,就意味着,只要以后能有证据,平西侯府的案子是会有转机的。   想到老友,高方揉了揉眉心:“那你可得待她好。”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不敢不好。”   就温宴那一套一套的,真受了委屈,得闹腾死!   说完,霍以骁又很是庆幸,小狐狸被打发出去了。   若不然,听了他这两句话,狐狸尾巴能竖到天上去! 第291章 知无不言   高方笑了笑。   他这把年纪,眼睛周围有许多的皱纹,随着他的笑容,纹路层层叠在了一起。   其实,他如今识物是有些模糊了,但他心明。   活了七十几年,又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高方看人,自认有一套。   他相信霍以骁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眼前这少年人,许是别扭、许是脸皮薄,语气里还带了些些傲气,但心意是真切的。   高方坐直了身子,把文书在桌上平铺开:“依你之见,这几年的开销应该是个什么数字?不用觉得不好说,就这破书房,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户部、太常寺,上上下下这么些人,你要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你也只管说。”   霍以骁看着高方,见他神色极其认真,也就没有保留,斟酌着说了自己的想法。   高方听着,没有打断霍以骁的话,只在对方因口干而抿了茶之后,替他把茶添上。   待霍以骁说完之后,高方才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我的想法,与你说的,大体差不多。”高方不疾不徐,做了不少补充。   他在太常寺待了这么多年,最知道怎么合理的花费银子。   用他的话说,国库每一年的进项都是有数的,太常寺多花了,其他衙门就得少花,同理,其他各处也是一样。   朝廷想要繁盛,让百姓安居,银子是重中之重。   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每一处衙门,都得学会怎么用最少的银子做最多、最好的事情,这中间有取舍、有平衡。   显然,如今的太常寺,胡闹至极!   “我认得方启川很多年了,他那人有很多小心思,也管不住手,真要抓他的辫子,一抓一大把,”高方说道,“胆子说大不大,扛不住事儿,说小,兔子急了也咬人,一个不好,他敢拼命,可在我看来,除非他真的被人捏得死死的,否则,他不敢在太常寺的预算里动手脚。”   霍以骁端正着,听高方说话。   不得不说,高方把方启川看得一清二楚。   方启川就是那么一个人,贪便宜,还不禁吓,被黑檀儿盯了就乱分寸。   他敢搏命,一如温宴的梦中一般,方启川在被朱晟逼到没有路走的时候,他敢谋霍以暄的命,还同时把惠康伯府拉下水。   “我为什么能这么说呢?”高方抿了茶,道,“因为户部尚书闵郝。   闵郝的胃口极大,方启川根本玩不过闵郝,所以不跟闵郝打交道。   他要是上闵郝的船,十成的好处,闵郝一成都不会分给他,所以方启川不会管预算的事情,他看出来了,也当不知道。   等事情掀开来,他顶多是糊涂、治下无能、水平不行,但他没有贪银子。   为了那一成不到的好处,背一个贪墨的罪名,方启川太亏了,这事儿他不会做。”   此时,轮到霍以骁给高方添茶了。   高方继续说:“先帝爷还在的时候,闵郝就打过太常寺的主意,但他不敢跟我硬来,我在先帝爷跟前也有几分脸面,硬碰硬,闵郝也怕。   皇上继位之后,闵郝也没急着伸手,毕竟我这把岁数了,没几年就退。   闵郝后来拉拢的,十之八九是葛胥。   我那几个老下属,我多少还知道些状况,就葛胥敢与虎谋皮,和闵郝一起谋银子。   我告老时点过葛胥几句,但人走茶凉,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霍以骁看着高方,道:“官场就是这样。”   一句真话,霍以骁说得老气横秋,高方不由失笑,但也附和着点头。   “确实是这样,”高方叹道,“看得明白,不等于管得了。   闵郝贪银子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当初没有掰了他,不是我不在乎国库的银子,而是,牵一发动全身,当时不是个好时候。   等离了官场,再来掰扯是非,我这把老骨头是不行了的。   所有与太常寺有关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但你和三殿下最后能不能动得了闵郝,还是得看皇上怎么想。”   霍以骁想了想,就明白了高方说的“不是好时候”。   在闵郝能在户部一言堂时,差不多是先帝朝的最后十几年。   为了太子之位,一众皇子明争暗斗,沈氏的两个嫡皇子先后病故,朝中的争权夺势越发汹涌。   那时候动闵郝,再牵起来一串螃蟹,那怕是得乱套了。   高方选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闵郝那时候的胃口还没有那么大,二来,应该也是先帝爷的意思。   而新帝登基,需要收拢朝政,稳定各处关系,做好平稳过度,自然也不会一上来就对闵郝开刀。   再之后,高方告老了。   告老前,大抵也是揣摩了圣意,晓得时机未至,按下了此事。   至于眼下是不是那个时机,得霍以骁和朱桓去判断。   说话说了这一步,霍以骁知道,这些都是高方的肺腑之言了。   高方告老数年,他已经与官场断了联系,替他讲解一下预算稽核,就能打发他了。   但高方说得很细,对银子分析得细,对其中牵扯的几个官员,也一一表达了他的看法。   这些,高方原本可以不说的。   高老大人这么掏心掏肺,是看在了夏太傅的面子上。   因为霍以骁会娶温宴,他愿意对温宴好,高方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得不说,温宴这次没有白白辛苦,顶着大太阳来沧州,很有用处。   霍以骁起身,恭谨对高方行了一礼:“高老大人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高方没有让,受下了全礼。   夏太傅受不了外孙女婿的礼,他代受了,等将来地下相逢,也是一个谈资。   能把夏老头气得吹胡子的谈资。   高兴!   茶尽了,小厮重新泡了一壶。   高方趁此示意小厮,让他去请温宴。   温宴已经收拾了一番。   高方的儿媳妇,算起来是温宴的长辈,是个心细又温和的妇人。   知道温宴从清早就开始赶路,也就不拉着她说家常,待她梳洗过后,便让她独自在屋子里歇息一会儿,缓缓劲儿。   温宴坐着宽大的八仙椅,几乎打起了瞌睡。   那厢来请,她才回了书房。 第292章 我看他不错   书房里,与太常寺银子相关的话题,已经停下了。   不过,高方的谈兴很足,还在与霍以骁沟通些政务上的见解。   依旧是先让霍以骁说,高方后续指点。   温宴听了一会儿,心里亦是诧异,高老大人的这些指点真的是十分细致了,甚至有一些他独特的看法,真有看不顺的老对头,也明明白白指名道姓。   不仅没有藏私,反而,说话直爽到,把他们两人当晚辈看待。   茶水又续了一壶,高方也没有尽兴。   只是,霍以骁和温宴还要赶回京城,高老大人也只能按捺住兴头,就此结束。   “赶路要紧,我也不留你们用晚饭了,厨房里备了些点心,路上能添个肚子,”高方摸着胡子,对温宴道,“其中有一样芸豆糕,我以前每次带去衙门,你外祖父都会来太常寺,东拉西扯一堆闲话,为的就是讨一块吃!出息!”   高方说完,哼了一声,胡子被鼻息吹得翘了起来。   语气要多不屑就有多不屑,但内里心情,温宴听得出来,要多怀念就有多怀念。   温宴记得,母亲以前笑话过,说“两个小老头、吹胡子瞪眼都是乐趣”。   霍以骁听了,有趣之余,也不觉得意外。   夏太傅居三公之位,看着严肃、端正,但不说功课、政务时就是个和善的老头儿。   会拉着他蹲在小炉子前,你一勺我一勺从锅子里舀汤圆,被猪油芝麻馅儿烫得直哈气,自然也会寻各种由头问高大人要糕点。   很真实,真实得让霍以骁能清晰回忆起老太傅的音容笑貌。   两人告辞。   高方若有所思,末了朝温宴招了招手:“小丫头等一下,我这儿好像还有你外祖父的东西,正好给你。”   霍以骁知道高方要单独与温宴说几句,行礼后先出了书房。   外面的日头还有些刺目,霍以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他今天收获颇丰。   高方讲政务,扣得很细,只要是霍以骁不明白的地方,都掰碎了讲。   原本想得不够透彻的地方,在如此细致的指导下,自然是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能让霍以骁增进许多,除了高方本身出众的学识与水平之外,更是因为高方敢说。   高老大人不用担心得罪人,官场问题,他能一针见血。   这是习渊殿里不可能做到的。   霍以骁也听夏太傅讲了很多课。   那些问题与观点,夏太傅不是没有,只是在习渊殿里,在那么多的皇子、伴读们跟前,他没有办法那么说。   而正是那些被一带而过之处,是画龙时没有被描上的眼睛。   今日,眼睛被点上了。   有一个老先生能把箱底掏出来,说得这般清楚,对霍以骁来说,是幸事。   霍以骁在脑海里整理着高老大人说过的话,他需要全记下来,之后再反复思考,才能融会贯通。   站了一会儿,温宴还没有从书房里出来。   霍以骁回过头去,书房的门半开,窗户也都启着,但那一老一少不晓得在说什么,饶是他耳力出众,也没有听出来。   不自禁的,霍以骁捻了捻指腹。   高老大人不会和小狐狸说些有的没的吧?   啧!   霍以骁知道,那些话还是要说的。   不是他“诚恳”在先,高方也不会与他说这么多,教他那么多。   只是,他跟高老大人诚恳诚恳也没事儿,只要小狐狸不知道……   书房里,温宴确实还不知道。   高方留她的理由不是诓她的,老大人指了指书案后架子底下的一竹编盒子,示意温宴取走。   “有些往来的书信,还有几样小物什,”高方道,“你带回去,也是个念想。”   温宴道了一声谢,蹲身取了。   盒子里的大部分是书信,虽然是厚厚几叠,但也不算重。   高方又道:“里头大概是不全,还有一些,我可能是收在别的地方了,若是之后寻到了,我使人送去京中。”   温宴的嗓子眼涩涩的,有些堵,只郑重点了点头。   高方往外头看了一眼。   窗外,少年人站在廊下,身姿挺拔。   “我越看,越觉得他眼熟。”高方道。   温宴一愣,想到高老大人今日坦诚布公,便问:“您听说过他……”   话,说一半,懂的自然懂。   “听说过,”高方说完,顿了顿,似是在思索,而后,他又道,“不是一回事儿。”   斟酌着用词,高老大人与温宴简单解释了两句。   他看霍以骁眼熟,但这种熟悉,不是来自于皇上。   他与先帝关系好,与皇上也有很多交流。   霍以骁从五官上看,是能看出与皇上相像的地方,毫无疑问,传言一点也没有错,这肯定是皇上的亲儿子。   但高方却觉得,熟悉感不同。   他们两人在书房里说了很久的政务,霍以骁说自己的一些看法的时候,那股子一面思考、一面讲述的精神劲儿,让高方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先帝,也不是皇上。   温宴听了,道:“可能是因为,您认得他的生母,或者是生母娘家那儿的什么人?”   高方没有否认,只是问:“他生母是哪一位?”   这个问题,温宴没有答,只是笑了笑。   高方心领神会,定是个不好说的,但他还是认真的想了想。   末了,苦笑了一声,高方道:“老了,想不起来了。”   他这一辈子,见过很多人,有深交好友,也有一面之缘,一时半会儿间,只觉得那股熟悉萦绕心头,却无法从中理出头绪来。   罢了,回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越想越是迷惑。   反倒是不去想了,也许就在某一刻,突然就灵光一闪,全通透了。   “我看他不错,”高方干脆放弃回想了,笑着与温宴道,“你帮我告诉他,若是朝堂上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只要他愿意听我说,只管来问。京城离沧州也没有那么远,他随时可以来。”   温宴颔首,替霍以骁应下,笑盈盈道:“我也觉得他很不错。”   这下,轮到高方怔住了,而后,他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小姑娘家家的,这个脸皮哦!” 第293章 祖传的   高方一边笑,一边看着温宴。   她神色不改,大大方方。   高方笑到最后哼哼了两声。   看看,这就是家学。   大言不惭,还不懂姑娘家的矜持、羞涩,不愧是夏太傅家的外孙女!   祖孙两个,都是厚脸皮。   祖传的!   “一个两个,”高方伸手隔空点了点温宴,又点了点外头的霍以骁,道,“都这么有意思。”   温宴听出话中有话,问道:“他跟您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   高方抬眼皮子看天,高深莫测:“这个嘛,小丫头得自己去问他,老头儿不传话。”   温宴笑弯了眼,轻声道:“可能问不了,他跟我不一样,他脸皮薄。”   高方笑得险些呛着。   小丫头竟然还挺有自知之明。   可他是个有坚持的人,说了不传话,那肯定就不传。   “你真想知道,就自己想法子,”高方道,“问不出来也没有什么遗憾,问出来了,肯定比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得趣。”   温宴对此,也是深以为然。   这是一种乐趣,而她在发掘乐趣上,向来是个有耐心的。   本打算抱着竹编盒子离开,温宴突然就想起了冯婕妤与她做的买卖。   “您……”温宴问高方道,“您怎么看董尚书?”   “工部尚书董治胜?”话题转换了,高老大人脸上舒展的笑容也渐渐凝了,神色很是认真,见温宴颔首,高方道,“董治胜的城府很深,我不爱跟他打交道。”   这话已然是说得很温和了,因为在高老大人跟前的是温宴,对女娃儿,老大人用词还算讲究了些。   若是温宴不在,只当着霍以骁,高方张口就会说“那个老匹夫”。   忍下了要脱口而出的脏话,高方道:“我和董治胜,在政见上有不少分歧,我看不惯他,他也看不惯我。怎么了,你想抓他的小辫子?”   温宴说得直白:“我知道有人要寻他的麻烦。”   高方道:“他是只老狐狸,不好逮,底下侍郎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松江流域的几个州府倒了多少官员,董治胜都没有沾什么麻烦,他比泥鳅还滑。”   韦仕的松江贪墨案,是几个月之前掀开来的。   高老大人知情,可见他虽离开了京城,也关心着朝堂事情。   如他自己说的,人走茶凉,掺和是不可能掺和的,但知道些状况,还是不难。   今日已经说了很多话了,高老大人自不藏私,道:“他做人做事有一套办法,在朝中的根基不算浅,先帝晚年,皇子相争,他选对了路子。   当然,我们也都是选对了的。真选错了,早就不可能继续做一二品的大员了。   我是觉得,董治胜和我、和你外祖父他们的想法并不一样。   我们选的是皇上,董治胜选的,可能是沈家,他的重心在沈家。”   温宴眨了眨眼睛。   一瞬间,有些思路豁然开朗,与此同时,又有很多新的问题冒了出来。   董治胜既然偏向沈家,董文敬明着哄朱晟、实则把人往坑里带的举动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可要说董治胜把宝压在了朱钰、朱茂身上,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总不能是董治胜看出来皇上对沈氏一族的不满,想要另谋新主吧?   不选朱钰与朱茂,霍以骁也没有说过董治胜投了朱桓,在朱晟出事之后,董尚书难道要把希望寄予在众位尚且年幼的小殿下之中?   这也说不通。   只是,这个问题上,高老大人已经没有办法替温宴解惑了。   当然,温宴今儿是为了太常寺的事儿来的,对她和霍以骁来说,满满丰收。   董治胜的状况,弄明白了是锦上添花,弄不明白也不打紧。   温宴郑重与高老大人告别,出了书房。   廊下,霍以骁正在等她。   他听到了高方先前爽朗大笑,但具体内容,还是没有听出端倪来。   这会儿,他睨了温宴一眼,暗悄悄琢磨她的神色。   温宴拍了拍盒子,道:“外祖父的一些书信,高老大人给我了。”   霍以骁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打鼓,别不是小狐狸都听说了吧?此刻端着,等离开了高府,出了城,指不定就把尾巴竖起来了。   顶了顶后槽牙,霍以骁想:牙痛!   三匹骏马已经喂好了马草与水,精神奕奕。   竹编盒子拿布料包好,绑在马身上。   温宴翻身上了骓云,黑檀儿跃上来,稳坐它的位子。   日头偏西了,三人出了沧州城,沿着官道,一路往北去。   从路程上,今儿定然是不可能在关城门前进城了,依着霍以骁的计划,他们会在邢妈妈的庄子上歇一晚,翌日赶早,城门一开就入城。   如此一来,霍以骁只休了一天假,就又跟着朱桓去户部,不至于两天不见人,让有心人起疑、防备。   夏日的天虽暗得晚,但也会暗下来。   最初,官道上时不时有行人、马车,随着天色转暗,越来越少,到了最后,行上一刻钟,才能遇上一波还在赶夜路的人。   视线受阻,速度也减缓了些,好在,骓云是匹好马,它行得很稳。   赶到庄子上时,差不多是三更天了。   邢妈妈和阿贵出来迎他们,阿贵把马儿迁走安置,邢妈妈引着他们往里头去。   “厨房里热着饭菜,屋子都收拾好了,”邢妈妈道,“夜深了,备的都是清淡的,免得用着不克化。”   霍以骁住外院,他认得路,转了弯儿就过去。   一路上,温宴都没有竖尾巴。   好不容易到了庄子上,人闲下来,说不定就要寻事。   霍以骁脚步匆匆,他反正不给温宴机会。   温宴没有想这么多,她挽住邢妈妈,道:“我住哪儿呀?”   “您?您前回住哪,现在也住哪,”说完,见温宴的眼神左右看,邢妈妈叹道,“小祖宗,您就别到处张望了,夜里好好睡觉,别想着爬屋顶了!”   “哪儿的话,”温宴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庄子多大了,还爬上去做什么?”   邢妈妈绷着脸,道:“谁知道呢?”   温宴笑个不停。   她真的没打算爬屋顶,不是她不淘气了,而是骑马颠簸了一路,两股战战。   上屋揭瓦,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惜,那年与邢妈妈斗智斗勇时,前科太多,造孽太重,现在,邢妈妈不信她嘞。 第294章 世人皆苦   刑妈妈见屋里的油灯一直亮着,进来一看,温宴已经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刑妈妈想到了和温宴斗法的那些日子。   小丫头睡得大大咧咧,反倒是她,为了不让温宴作妖,根本不敢踏实入睡。   那时候,刑妈妈观察了温宴很久。   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胚子。   现在,隔了快两年了,五官张开了,越发让人赏心悦目。   不过,这不是邢妈妈最喜欢温宴的地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不假。   可邢妈妈最“看重”的,是温宴能让霍以骁露出笑容。   那些上房揭瓦、那些斗智斗勇,让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的事儿,落在霍以骁耳朵里,能让他放松下来、不再紧绷着,那就是邢妈妈最高兴的一点了。   而且,不止是她邢妈妈愿意用那些热闹把戏来“哄”霍以骁,温宴自己也是手段一堆。   从隐雷的话里来看,温宴对逗霍以骁,乐此不疲。   邢妈妈知道,朝堂上是怎么说四公子的。   四公子脾气不好,四公子性子大,四公子仗着皇上和太妃娘娘的偏宠、无法无天。   那些,的确是霍以骁,却不是霍以骁的全部。   邢妈妈这样看着霍以骁的长大的老人才知道,他带刺的皮毛下,是无法与他人表达的孤寂。   知道归知道,这几年邢妈妈能做的事情也十分有限。   如今,有了温宴。   温宴了解霍以骁,也明白怎么跟他相处。   现在两人心有涟漪,再过些时日,定亲成婚,夫妻之间的陪伴、支持和鼓励,是一种莫大的力量。   邢妈妈给不了的开解与陪伴,温宴都可以做到。   温宴能得霍以骁最多的信赖,能给霍以骁最多的安慰,亦对这样的关系甘之若饴。   床上,温宴的额发散着,有几缕触到了眼皮,她有些不适,伸手挠了挠。   邢妈妈上前,轻柔地替她整理发丝。   世人皆苦。   人生在世,有人长有人短,但不变的事,必然会经历痛苦和磨砺。   温宴亦然。   她安抚霍以骁的同时,亦从他的身上汲取力量。   互相扶持,这条路即便满布荆棘,却能走得长远。   邢妈妈凶神恶煞一般的眼神里,也添了几分温和柔暖。   她如何会不喜欢温宴?   温宴原就是个讨人喜欢的。   爱屋及乌,几种喜爱叠加在一起,邢妈妈想把温宴供起来。   吹了灯,邢妈妈退了出去。   四更天时,温宴睁开了眼睛。   窗外还很暗,她几乎看不清四周,只是感觉,这屋子熟悉、也陌生。   她好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光着脚下床,想偷溜出去,却还是没有瞒过邢妈妈。   温宴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哪儿了。   她在庄子里,当然,现在邢妈妈也不用十二时辰盯着她,就怕她去翻墙了。   温宴弯了弯唇,困意重新回笼,她闭眼睡去。   再醒来时,外头已经大亮了,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有点刺目。   温宴撩了幔帐,看了眼光照,她这是睡到中午了?   趿着鞋子下床,温宴才走到中屋,就见到了邢妈妈:“我睡迷糊了。”   “那是昨儿累着了,小姑娘家家的,跟两个皮糙肉厚的爷们比不了,你也就跟我熬一熬。”邢妈妈道。   温宴乐得直笑:“骁爷呢?”   “大早就回城了,”邢妈妈解释道,“骁爷让姑娘多睡会儿,不让把你叫起来,说是进城左不过这么些路,姑娘姐妹练马时也这么来回,一会儿安排马车回去就好,不用跟他一道,天没大量就起来受罪。”   “那就这么安排。”温宴从善如流。   霍以骁是去衙门,耽搁不得,若不然,他们昨儿也不用赶路赶到三更天。   虽说没有告别,但温宴想见霍以骁,办法多得是,自不在乎那些虚的,依着邢妈妈给她准备的,梳洗用饭。   已经是午后了,温宴干脆避开日头,等没有那么晒了,才启程回府。   半天多没有影子的黑檀儿跃上了马车,冲温宴喵了一声。   不用问,温宴随便猜都猜得到,黑檀儿肯定是去了马厩,看它心心念念的大黑马。   而事实上,黑檀儿这天的收获比温宴想得多得多。   霍以骁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去驯马了。   那时候天边刚露了些鱼肚白,大半还是沉沉的,缀着几颗星子。   大黑马性子野,霍以骁在马背上左右前后上下颠簸,使着巧劲儿才稳住身形,没有被甩下来。   一人一马,如此僵持了一刻钟,以霍以骁小胜结束。   黑檀儿就在不远处看。   这么久了,它是第一回 见大黑马离开马厩、在草场上跳跃奔腾,虽然被霍以骁压制住了,但力量交锋的每一个画面,都让它恨不能喵呼喵呼地惊叹。   不愧是它看上的马,真是太好看了。   霍以骁还要赶回京中,之后又跑了两圈,就把大黑马牵回了马厩。   见黑檀儿跟在后头,他还说:“脾气很犟,今儿老实一会儿,明天又闹腾,离驯服还差些火候。下回我再驯了它,让你坐上来。”   黑檀儿跃到了栏杆上,喵了声,算应下了。   至于下回到底是什么时候,黑檀儿不跟霍以骁计较。   先前空心汤圆的账,还没算呢。   霍以骁离开后,黑檀儿又和大黑马大眼瞪小眼,许是今天真老实了,大黑马理了黑檀儿,兴致虽不高,但起码不是目中无猫。   温宴听着黑檀儿说,一路都笑盈盈的。   回到燕子胡同时,正是晚霞漫天。   户部衙门里,一切都和平日一样,朱桓认真地翻看文书,而后,在天暗之后回宫。   霍以骁却与平日不同,他跟着朱桓进了宫门,然后,把人请到了漱玉宫。   “高老大人说……”霍以骁放低了声音,把高方的分析转述给朱桓。   当然,他没有说全。   高方对他不设防而直言相告、甚至完全不在乎得罪人的那些说辞,霍以骁不能毫不修饰地就说给朱桓听。   “我知道高大人说得对,闵郝伸手,不会只伸太常寺。”朱桓道。   霍以骁道:“是,但还是之前说过的,查证是都察院的事情,殿下只是质疑与不解,之后如何,看皇上怎么说了。”   针对的是太常寺,后续如何准确又迅速地闵郝拖下水,那就看方启川的发挥了。 第295章 有一些想法   翌日,大朝会。   因着皇子们入六部观政了,大朝会时,亦会列席。   三人立在百官之前,身侧站着伴读。   底下的官员都琢磨过,如此列位,其实是特特为了四公子。   没有皇子之名,仅仅只是伴读,只怕是大殿的门都站不进来,得往后延到广场上去,但皇上又不愿意让四公子往那么后面站,干脆全一溜儿地给提到前头了。   却也只是列席而已。   皇上没打算让皇子们对朝事各抒己见,除非是哪一位自觉见解出众,自个儿往中间站。   可这几次大朝会下来,还没有哪一位这么出挑。   连性格张扬些的朱钰都一动不动,更别说朱茂和朱桓了。   各衙门上奏政事,朝臣议政,差不多了,吴公公喊了退朝。   百官依次退出大殿,一面往衙门去,一面三三两两地说话。   朱茂对几人笑了笑:“我们都不顺路,我先过去刑部了。”   与朱桓还算顺路的朱钰面无表情,只视线在朱桓和霍以骁身上转了转。   前几个月起,朱钰就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在好转。   可能是没有了朱晟那个找事的,各种矛盾少了很多,朱钰时不时不冷不淡刺上两句,朱桓好似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而且,这两人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霍以骁前日没有在户部露面,昨儿倒是来了,夜里却反常地在漱玉宫住下了。   更怪的是,朱桓也去了漱玉宫,前后待了快两个时辰。   朱钰阴着脸,抬步就走。   他得使人探一探,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殿外广场上,闵郝背着手,走路不紧不慢。   从两位官员身边经过时,他听见了他们在议论四公子,虽然说得很隐晦,但大致是在猜,皇上可能会在四公子娶妻时让他认祖归宗。   闵郝没有凑过去听,亦不参与,但心里还是认同的。   以目前的状况看,待温家那姑娘出了孝期,就该是婚期了。   其他人也许还弄不清状况,但闵郝有个孙女闵玥在后宫里,消息自比他处多。   听说,霍太妃那儿是已经点了头了。   也就是说,再一年多,最多两年……   再往后,四公子及冠。   皇上按说不会拖到那时候,冠礼不可能马虎。   闵郝停下了脚步,转回身往大殿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朱桓和霍以骁没有出宫的意思,他们甚至没有走下金銮殿前长长的台阶,而是出了殿门就一个拐弯,往后头去了。   这是,要去御书房?   一股子寒意,突然就从后脖子上泛了起来,仿佛是有人对着脖子吹了口冷气。   闵郝直觉要出事,却无法判断是什么。   他开始回忆朱桓和霍以骁这些时日在户部的举动。   翻看旧年的文书,听上下官员说今年的赋税状况,秋日前有一批军需要北上、衙门里在做最后的调度与安排……   两人看得多,说得少,有不明白的地方,朱桓时常向他和两位侍郎请教,或者问专管的官员。   若说近日有什么不同……   可能是朱桓的问题少了些。   闵郝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劲,最初接触时,不了解的地方多,自然问得多,待多看了些东西,领悟深了,很多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那么,到底是哪里……   闵郝轻咳了声,招呼走在不远处的左侍郎史嵩。   “殿下与四公子,最近在看哪些文书?”待人走到跟前,闵郝低声询问。   史嵩答道:“近来主要看的是五寺的历年预算与稽核,已经看了鸿胪寺,正在看太常寺、光禄寺的,昨日三殿下的亲随还让库房整理一下,说是过两天看太仆寺与大理寺的。”   闵郝的眉头皱了起来。   莫不是朱桓发现了什么?   可只说顺序,六部翻完了翻五寺,五寺之后再看其他的,这很寻常。   而且,闵郝不怕朱桓看。   文书上是有些手脚,但历年平稳增加,账目做得很平。   哪怕是皇上亲自过目,除非他已经盯上了某一处,仔细去挑剔、分析,才有可能看出些轮廓来。   以朱桓和霍以骁的阅历……   闵郝认为他们看不出来。   观政,其实是囫囵吞枣,朱桓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挑事的。   不带着没事找事的眼光看文书,不至于看出来。   那么,盘旋在心头的不安到底是什么呢?   闵郝抿了抿唇。   史嵩作为闵郝的左膀右臂,见上峰若有所思,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朱桓与霍以骁的背影。   “大人,”史嵩道,“您不用担心,殿下许是有其他事情。”   闵郝没有说什么。   他胆子不小。   真是个胆小如鼠的,根本成不了事。   这么多年,没有出过差池,他心里还算有底。   后脖颈发凉,大抵是错觉吧……   御书房外,吴公公把朱桓请了进去,又快速看了一眼霍以骁。   难得。   以前四公子就是跟着殿下过来,除非皇上极力要求,否则四公子根本不愿意进去。   皇上颇有些意外,让两人免礼,问:“什么事情?”   “儿臣在户部观政有些时日了,有一些想法,想请父皇指点。”朱桓道。   皇上“哦”了一声。   朱桓不喜欢出风头,说话很克制。   先前皇上把几个儿子一块叫到跟前,问他们观政时的思考、领悟,朱桓答得中规中矩。   没想到,今儿却单独过来,还是一副要细说的样子。   皇上往后靠了靠,摆出一副要认真听的样子来。   朱桓开始讲述。   依着他和霍以骁商量好的那一番说辞,先从没有发现“问题”的地方说起,讲些看法,循序递进,然后……   然后拐到太常寺上。   “儿臣看不懂太常寺的开销,”朱桓道,“方大人上任之后,太常寺每年的银子比高方大人在任时增长许多。儿臣对太常寺运转的规则,只了解些皮毛,户部这么批了,应该是认同太常寺的开销的。”   皇上问道:“你们没有探讨出答案来?”   “探讨了几次,想不明白,”朱桓直白说完,从袖中取出折子,双手呈上,“不解之处,还请父皇解惑。”   皇上从吴公公手中接过了折子,打开来看。   上头列了一些明目与数字。   只单独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把它们并在一块,再琢磨琢磨……   皇上的眉头皱了起来。 第296章 你也知道你蠢   折子上列出来的条目,是霍以骁和朱桓认真挑选的。   抛开那些用来凑数、平账的内容,把最说不通的地方单独拎出来,直截了当地摆在一块。   这是霍怀定在江南时教霍以骁和霍以暄的。   那时候,他们在巡按的最后一站——明州府。   霍怀定带两人去了海边。   两兄弟是头一回看到海。   京城往东行,虽也能抵达海岸,但他们先前从未去过。   明州的海水别说幽蓝、清澈了,根本就是黄泥沙水,可那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还是让人震撼。   冬日的海风吹得脸颊发痛,海浪滚滚而来,又滚滚退去。   在这无边的景致面前,感受到的,是生而为人的渺小。   正值退潮时,海水渐渐远了,露出来的滩涂越来越多。   霍怀定踩着泥,从滩涂上捡了不少贝壳、螃蟹,乐呵呵地装了一竹篓。   这些新鲜的食材,自是当晚就进了三人的肚子。   霍怀定吸了口贝肉,又抿了口酒,说:“水退了,底下有些什么,才一清二楚。”   霍以骁记住了霍怀定的话。   他和朱桓挤干了水,把最大、最肥的贝壳、螃蟹,直愣愣地端给了皇上。   皇上来回看了两遍,又开口问了几句,等朱桓一一作答之后,他把折子放到了一旁。   “去把方启川叫来,”皇上吩咐吴公公,待吴公公应声去了,他又跟朱桓与霍以骁道,“朕也看不懂这乌七八糟的,让方启川来给我们解惑!”   两人在一旁坐下,等候方启川。   皇上提笔批起了奏章。   霍以骁看他的神色,就知道皇上心情极差。   皇上岂会看不懂,分明是越看越气,气得要等方启川来给一个说法了。   另一厢,方启川已经回到了太常寺衙门。   刚坐下喝了两口茶,就听到外头通传,说是皇上召他去御书房。   方启川的茶盏差点砸在手里。   下朝时,他看见朱桓和霍以骁往后头去了,估摸着是去见皇上了。   莫非,四公子是见自己动作慢,等不及了,亲自上阵揪闵郝与葛胥了?   可这真不是他方启川不上心,而是实在没准备好一个弄死敌人、保全自己的两全之策。   方启川放下茶盏,急匆匆入宫。   引路的小内侍一问三不知,方启川进御书房时,额头上全是汗。   他躬身给皇上行礼,又给朱桓、霍以骁见礼,想趁机以眼神询问霍以骁,可察觉到皇上低沉的情绪,方启川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四公子到底是四公子。   人在御书房里,怡然自得,比三殿下都自在放松。   这是条大腿!   方启川在心里反反复复给自己鼓劲。   大腿抱得稳,就一定能够逢凶化吉、柳暗花明。   皇上抬了抬下颚。   吴公公会意,把朱桓递上来的折子交给了方启川。   方启川打开来一看一股子寒意从脚底板窜了上来,与身上的热气混在一块,差点就要忍不住哆嗦。   他看明白了这上面的内容,尤其是,不久前,在西花胡同,霍以骁明明白白给他说过,太常寺的开支问题极大。   这一项项的,不就是那些问题嘛。   方启川咬了咬后槽牙,没有吭声。   他听见皇上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却含了几分怒意。   “方大人,桓儿和以骁说看不懂你们太常寺花钱,朕也看不懂,你来讲讲。”   方启川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几个方案转得迅速。   毕竟,四公子把戏台都给他搭起来了,方启川哪里能不登台?   从折子后头抬起头来,方启川一脸茫然地看了眼皇上,又赶紧收回视线,作恭谨模样,嘴上道:“每年的各项具体数字,臣记不太清楚了,得把旧文书翻出来一项项对。   这折子上的,是三殿下在户部观政时抄录的吧?那按理是不会错的,就是这样的数字。   臣不太明白皇上的意思,这些数字,有哪里不合适吗?”   霍以骁上下打量方启川。   没看出来啊,方大人装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皇上一时之间也没分明白方启川是真傻还是装傻,恼道:“这个花销,你跟朕说合适?你们太常寺是拿银子垫的墙根?”   这个时候,方启川才恰到好处地打了一个哆嗦。   “臣愚钝、臣惶恐,”方启川的声音都跟着哆嗦了,“还请皇上明示!”   皇上眉头紧皱。   霍以骁气皇上气得多,知道皇上的耐心快告罄了,他干脆给方启川递了个梯子:“方大人,你在太常寺这么些年,到底该花多少银子,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方启川顺着梯子就爬:“皇上、三殿下、四公子,臣是在高方大人告老后接的太常寺卿。   臣当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全靠侍郎和其他下属指点,才慢慢上了手。   预算和稽核都是葛侍郎做的,臣每年都比照旧例,实在没有看出不对之处。   况且,送到户部之后,户部也没有质疑……   臣以为,这、这些开支是要的。”   皇上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么做上峰的?”   “皇上的意思是,葛胥糊弄了微臣?那户部那儿……户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户部和葛胥串通了?”方启川喃喃自语,喃到了最后,噗通跪倒在地,“皇上,臣识人不清、臣治下无方,臣、臣没用啊皇上!”   方启川用力磕头,脑袋在地砖上砸得咚咚作响。   他也说不上是痛的还是慌的,眼泪刷刷往外头涌。   这个时候,不痛哭流涕地把自己摘干净,难道等着被葛胥拖下水吗?   皇上可以定他无能,但他没贪银子,他得把损失减到最少。   况且,还有四公子呢。   四公子要对付闵郝,看在他这么卖力磕头的份上,应该会拉他一把。   “行了行了,”皇上被方启川砸得脑袋也跟着痛了,“你倒是会置身事外。”   方启川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出了血:“臣、臣虽然没用,但臣对朝廷、对皇上忠心耿耿,臣绝对不敢打国库银子的主意,请皇上明察!”   霍以骁嗤的笑了声。   皇上和朱桓皆转头看他。   霍以骁支着腮帮子,道:“方大人的意思是,对朝廷和皇上不忠心耿耿的,从国库拿银子中饱私囊的,是葛胥和户部的大人?方大人不妨再说说,户部哪几位大人啊?”   方启川心一横,看向皇上:“皇上,这些文书是需要户部尚书与侍郎核准的。侍郎是不是忠心,臣不知道,但闵尚书肯定脱不了干系!他在户部时间久,他做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比臣还愚钝吧?”   皇上气得拍桌子:“你也知道你蠢!” 第297章 您不尴尬我尴尬   方启川又哐哐嗑起了头,嘴里一遍遍道:“臣蠢臣愚笨。”   蠢,方启川不怕。   愚蠢得被下属牵着鼻子走,几年间对下属的花招没有丝毫察觉与防备,顶多也就是不适合太常寺卿这个位置。   真保不住这官职,他还能下放、外调,总归是功名还在、官路依旧能走。   只要抱紧了霍以骁这条大腿,他被贬去做了五六品的官,过些年也能再慢慢升上来。   方启川怕的是倒霉。   若不能把自己摘干净,被盖上一个贪墨的罪名,功名利禄跟他没半点儿关系了。   倒也可以东山再起,只是那东山在奈何桥,他再起要花十八年,能不能当上好汉,看下辈子造化了。   所以,方启川想,他一定得蠢,必须要蠢。   皇上被他这幅蠢样子弄得头痛不已,摆手道:“出去出去,外头跪着去。”   方启川磕头的动作顿了顿,不敢忤逆皇上,倒退着爬出去,跪在了御书房外的小广场上。   御书房里安静下来。   皇上按了按眉心,问朱桓与霍以骁道:“你们怎么看?”   朱桓道:“儿臣今日向父皇请教,只是因为看不懂太常寺的开销,如今看来是开销出了差错。可差错是因方大人,还是因其他官员,儿臣没有调查过,就不能胡乱断言。”   霍以骁附和了朱桓。   这是来之前就商量好的。   他们只提出问题,而分析问题、解决问题,那是其他衙门的事儿,他们两个不用越俎代庖。   这也最合朱桓的利益。   朱桓并不想“木秀于林”,只是怕以后被朱茂、朱钰看出太常寺的问题,反而显得他能力欠缺。   皇上思考了一会儿,道:“你们两个回户部去吧。后续状况,都察院……”   他说到一半顿了一下,问吴公公道:“霍怀定什么时候回京?”   “已经在路上了,”吴公公道,“算算日子,最迟明天,最快今日下午。”   皇上摸着胡子,道:“让他一回京就来见朕,把太常寺和户部的问题给朕查清楚。”   吴公公应下。   霍以骁一听这话,心里也有数了。   大伯父亲自稽查,闵郝和葛胥,一个都别想跑。   朱桓起身告退,霍以骁跟着起来行礼。   皇上示意他们退出去,又忽然唤住了霍以骁:“你前儿去哪里了?”   他知道霍以骁前天没有去户部,或者说,一整天就没露过面。   至于行踪,目前还不知道。   当然,真想要个答案,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霍以骁这个性子,皇上若坚持动法子去查,大抵是要闹脾气。   不查,便只能问。   朱桓没有留下来,依旧迈着步子出去,站在廊下等霍以骁。   霍以骁转身看着皇上,垂着眼,没有说话。   可他的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皇上轻咳了一声。   霍以骁这嘴,不想说的事儿是挖不出来的,还有可能是,他拧起来就胡说八道。   说出来的话,能气得人心肝肺发胀。   这么一想,皇上倒是不想听了。   总归这么大一个人了,做事有分寸,一天不见人也没什么,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跟前嘛。   “你……”   皇上才说了一个字,就见霍以骁的嘴皮子动了动。   霍以骁说:“带温宴出城去了。”   皇上下意识地接了句:“出城做什么?”   霍以骁不紧不慢道:“出城玩呗,您总不会还想问问我具体带她玩什么了吧?   您后宫里那么多娘娘,话本子也看了那么多,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您琢磨琢磨就知道能玩什么了。   哎,别,您还是别琢磨了,长辈琢磨晚辈这么些事儿,您不尴尬我尴尬。”   皇上:“……”   不尴尬个鬼!   这都是些什么话?   就不会好好说句人话!   吴公公愁容满面,一个劲儿给霍以骁打眼色。   差不多就行了,再说下去,气着了皇上,四公子是没有什么关系,那户部和太常寺撞上,得倒大霉。   霍以骁退了出去。   朱桓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两人经过方启川边上时,亦没有给他一点儿眼神。   直到快走到宫门口时,朱桓才轻声问:“你去沧州的事……”   “没说,”霍以骁道,“皇上要是真想查,那肯定瞒不住,可我估摸着他应该是不会想查了。”   朱桓看了他两眼,没有多问。   虽然不知道霍以骁到底怎么跟皇上说的,但朱桓知道,霍以骁气皇上有一套。   当然,让各处知道他们去请教过高方也没什么,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高大人那儿,告老几年了,给他们解惑也就算了,再牵扯到你来我往的朝堂争斗之中,那就给高大人添麻烦了。   霍以骁与朱桓进了户部衙门。   闵郝看见了两人,笑着打招呼:“殿下与四公子今日来迟了。”   朱桓轻轻应了一声,嘴上客气了两句,没有多说,入座后翻起了文书。   闵郝见两人神色自若,态度不改,心又落下去了两分。   看来是他自己吓自己了。   人家儿子去给老子请个安,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上午过半,史侍郎见一小吏在窗外挤眉弄眼,他出去问了一句,然后,他惨白着脸,给闵郝打眼色。   闵尚书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两跳。   寻了个角落,闵郝问道:“出什么事?”   史侍郎深吸了一口气,道:“听说,方启川刚进衙门,屁股都没有坐热,就被召进宫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闵郝的牙隐隐作痛。   太常寺在千步廊西侧。   下衙后,只要没有在金銮殿前多耽搁,闵郝和方启川进各自衙门的时间应该差不多。   屁股没坐热就被叫走了,算起来,那时候,朱桓和霍以骁都还在御书房。   这两人九成九是遇上方启川了。   或者说,极有可能是他们说了什么,才让皇上召了方启川。   “去打听打听,”闵郝问,“方启川到底怎么一回事!”   可惜,闵郝的动作依旧不够快。   他前脚才打听出来方启川在御书房外跪着,人都叫太阳给晒迷糊了,额头上还带了个血疤,后脚,都察院的官员就鱼贯进了他们户部衙门。 第298章 看场子   走在最前面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陈正翰。   陈大人六十过半了,去年时候,不小心崴了脚,现在养得差不多了,但他习惯拄着拐杖,走路慢慢悠悠的。   闵郝一听陈正翰带人来了,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都察院的人过来,怕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既然是陈正翰……   都察院里,两位都御史都是老臣,尤其是陈正翰,干不了几年了。   左右都御史,日常就是唱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真正做事的是右副都御使霍怀定。   所有人都知道,等陈正翰一退,升职的就是霍怀定。   近两年,陈正翰做事很客气,跟个笑面佛一样,他不愿意在退下去之前得罪人,属于好说话的。   闵郝深吸了一口气。   方启川在御书房外跪着,看来十之八九,事情是出在太常寺。   他们户部,只是牵连了什么,并不是主因。   霍怀定不在京里,只要陈正翰能高抬贵手,闵郝以为,多少还能有转圜的机会。   “陈大人,”闵郝带着人迎出去,冲陈正翰拱了拱手,“老大人怎么过来了?还这么,兴师动众。”   陈正翰摸着胡子,哈哈笑了两声。   见朱桓和霍以骁从屋子里出来,陈正翰才收了笑容,恭谨问了声安。   “陈大人?”闵郝又问。   陈正翰这才看着闵郝,道:“都察院做事,人手肯定多些。闵大人,之后一段日子,可要在户部叨唠了。”   “不敢、不敢,”闵郝见陈正翰打马虎眼,只能继续追问,“不知道查的是什么事,需要老大人您亲自出马?”   陈正翰打量着闵郝,呵呵笑了声:“太常寺近几年的开支数字不太对,方大人还在御前请罪呢,太常寺上下得查,户部也得配合配合,毕竟,他们报上来的预算、稽核,都是户部批了的,闵大人,是吧?”   闵郝一听是“配合”,下意识地就觉得有利可图,嘴上道:“自当配合、自当配合。陈大人请便。”   “不是老夫,老夫这把骨头不顶用了,就是来走个过场的,替底下官员们引个路,”陈正翰顿了顿,语气凝重了几分,“这事儿啊,霍怀定会查,他差不多下午就到了,老夫看个场子,看到他来换。”   闵郝的脸色刷得沉了下来。   身后,两位侍郎亦是睁大了眼睛。   听听,陈正翰这话说的,什么叫看场子,他把户部当什么地方了?   陈大人不是“安养晚年”,只等告老了吗?   怎么说话还这么冲呢?   闵郝抬手按住了后脖颈。   下朝时,他感觉到的危机和冷意,原来不是他多想了,而是,真的有一把刀子,悬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下意识的,闵郝看向了霍以骁。   六部五寺,三殿下和四公子依次翻看,兴许不是故意挑刺,只是恰恰,看到了太常寺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四公子前日没有来衙门,十之八九,与今日这风波有关。   而且,主事的不是陈正翰,而是霍怀定。   霍怀定若有心要拉他下马,断断不会让他弃车保帅。   一时之间,闵郝心乱如麻,只是他不能在陈正翰跟前露怯,只能硬着头皮,道:“霍大人今日就回京了?那他真是辛苦,刚忙好了松江的案子,又要查太常寺。”   “是辛苦,”陈正翰道,“人到中年,得多做些事儿,跟老夫这个混日子的不一样。”   都察院的人浩浩荡荡地来,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朱钰使人从隔壁吏部过来打听。   “你是说,太常寺与户部勾结,虚报开支,中饱私囊?”朱钰问亲随道,“方启川认了?”   “只知道还在御书房外跪着,额头上全是血,具体认没认,认了多少,还不清楚,”亲随答道,“都察院的人到户部之前,已经有一批进了太常寺。”   太常寺与都察院都在千步廊西侧,两个衙门挨着,出门拐弯进门的事儿。   那厢进去了,陈正翰就带人来了这厢,前后脚,时间太近了,因此一开始没有消息传过来。   朱钰抿着唇,又问:“确定是三哥跟霍以骁先进了御书房,然后方启川被叫去了?”   “确定,”亲随道,“问了人了,您一离开大殿,他们很快就去御书房了。”   “那就是他们两人告状了。”朱钰道。   朱桓和霍以骁在户部做事,不会好端端管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太常寺头上去,必定是先从户部的文书上看出了端倪,而后……   朱钰了解朱桓的脾气,若不是极又把握,朱桓不会蹚浑水。   朱桓敢在御书房里告状,太常寺和户部肯定有问题。   “等霍怀定来了继续查……”朱钰嘀咕了一声。   霍怀定会查出各种问题来,最后户部和太常寺,各有一批官员要倒霉。   可不管倒霉的是谁,这份看破问题的功劳,会盖在朱桓头上。   他们几兄弟,同时到的六部观政,一样都是大把时间投在政务上,可偏偏,朱桓拔了头筹。   朱钰越想越是气愤。   早知道,他该选户部的。   那这份功劳,就是他的了。   朱钰阴着脸,道:“方启川那里……”   亲随会意:“方大人前阵子就想向殿下示好。”   朱钰点了点头:“你让人问问他,这案子到底怎么一回事。”   此时此刻,边上的户部衙门里,气氛很是沉闷。   一间屋子专门空了出来,给都察院的官吏办公。   近些年与太常寺有关的文书,不管是总一年的预算、稽核,还是期间分项的祭祀等事宜,都被搬了出来,累在角落里。   陈正翰在一旁坐着,一面吃茶,一面看底下人做事。   他看起来很是闲散,是衙门里最自在的一人。   下午,天黑之前,霍怀定回到了京中。   他先去御书房里回禀了这次松江沿岸州府的办案状况,然后领命,去查太常寺。   离开时,方启川已经没有跪在广场上了。   他受不住大太阳,又心惊肉跳,情绪起伏太大,浑浑噩噩间,厥过去了。   在定罪之前,皇上不想闹出人命,让人把他抬回府里去了。 第299章 讲得很顺   千步廊东侧,大部分衙门都已经散值了。   户部衙门,灯火通明,官员小吏们都陪着。   霍怀定背着手走了进来,先与朱桓请安,又拱手与众位大人打了招呼。   陈正翰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活动了两下:“霍大人来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这老骨头老腿,实在撑不住了,要回去躺一躺。”   看了快一天的场子了,实在累得慌。   霍怀定送陈正翰离开。   闵郝想过来说些什么,霍怀定冲他抱歉地笑了笑,先寻了霍以骁。   先前在御书房,通过吴公公的几句话,霍怀定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太常寺开销问题,是朱桓和霍以骁捅到皇上跟前的。   霍以骁与霍怀定走到角落处。   霍怀定压着声,问:“除了御书房里的那些,你还有其他发现吗?若是没有,我等下就去太常寺。”   “这是一桩买卖。”霍以骁道。   霍怀定眉梢一扬:“怎么说?”   “伯父,”霍以骁靠着院墙,显得十分放松,“闵郝常年往其他衙门伸手,葛胥与他狼狈为奸,方启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打算装死全推出去。文书还没有全部查清楚,听说,闵郝还在兵部、鸿胪寺、苑马寺的开支上动了手脚。我的目标是闵郝。”   霍怀定摸了摸胡子:“证据充足吗?”   霍以骁道:“太常寺的开支肯定有问题,只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进了闵郝和葛胥的口袋。其他几处,还没来得及细细整理文书。消息的来源靠得住。”   毕竟是在户部的地盘,说上这些就差不多了。   既然有问题,那只能追着查,霍怀定相信自己和都察院手下这些人可以查得出来。   至于,霍以骁为何盯上了闵郝,买卖的来龙去脉是什么,他口中的靠得住的来源又是谁,这一些,霍怀定不是不关心,而是现在不是重点。   等之后回了霍家,霍怀定有足够的时间去和霍以骁沟通。   霍怀定拍了拍霍以骁的肩膀,道:“后续交给我,今晚回府怕是要很晚了。”   霍以骁颔首。   霍怀定这才不疾不徐走向闵郝。   “霍大人辛苦、辛苦,”闵郝脸上堆着笑,“才刚刚抵京,又有公务接上,霍大人,真是辛苦了。”   “不敢当,”霍怀定笑容和煦,“都是替朝廷办事,不敢论辛苦,倒是我们这一大群人,给户部的大人们添麻烦喽。”   两人你来我往,全是官场上的客套话。   闵郝有心探一探底,偏霍怀定一口官腔,愣是什么风都没有透。   “霍大人还得去太常寺吧?”闵郝问。   霍怀定道:“是,得过去一趟。我进宫的时候没有遇上方大人,少不得去太常寺问问两位侍郎,再去方家走走。”   闵郝客客气气地送霍怀定出去。   他想,刚才看霍以骁和霍怀定交流,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八成没有谈及自己。   因为人在谈论别人时,若那人在附近,都会下意识地看他。   这两人,一个眼神都没有看过来。   闵郝如此安慰自己,送完了霍怀定,才回到里头。   史侍郎抬眼看向闵郝,见闵郝冲他摇了摇头,他的心沉了沉。   作为闵郝的下属,史侍郎的手上也不干净,而且,一旦坐实了太常寺开支被动了手脚,户部里倒霉的,首当其冲就是他。   闵郝会毫不犹豫地弃车保帅。   如果不能硬逼方启川和葛胥背下罪名,史侍郎就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他如何不心慌?   史侍郎看向朱桓。   这一整天,三殿下还是和之前一样,认真翻看文书,好似都察院稽查户部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一般。   可史侍郎亲眼看到朱桓和霍以骁去了御书房。   散朝那会儿,闵郝问及,史侍郎还没有想起来。   下午时候,他总算想明白这几日里的反常的。   这两人,看太常寺的文书看了很久。   最初是四公子从库房领出来的,他看过之后,文书堆到了三殿下跟前,这还不算完,接下去又是四公子翻看。   与其他衙门只各自看一次的方式不同。   只有太常寺,他们反反复复看了很多次。   前日四公子没有来,不知道去做了什么,昨儿回来,桌上放着的还是太常寺。   他们必定是从中看出了端倪,才告到了御书房,就等着借都察院的手,把贪官揪出来。   殿下们六部观政,三殿下这是要抢头功!   史侍郎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霍怀定帮着霍以骁,都察院肯定会逮人给三殿下、四公子累功劳。   他一个侍郎的脑袋,没有尚书份量重……   若他能把闵郝的事情都供出来,三殿下能不能放他一马,好歹保住脑袋?   史侍郎的这番心声,没有其他人知道。   闵郝想借着陈正翰和霍怀定不在,把其他有可能出问题的文书处理掉,只是都察院来的人委实不少,他没有寻到下手的机会。   不行就等到半夜吧……   没成想,小一个时辰之后,霍怀定又回来了。   闵郝瞪大眼睛:“霍大人这是……”   “刚来了就走,忘了看看文书,结果去了太常寺那儿,我一头雾水,”霍怀定说,“安排好那些,我干脆就又过来了。”   闵郝笑得干巴巴的。   霍怀定的脑袋里哪里有什么雾、什么水?   他分明气定神闲。   朱桓依旧在宫门关闭前离开。   霍以骁和霍怀定没有走。   直到快三更时,霍以骁从小吏手中接过封条,涂上浆糊,替霍怀定把库房和都察院借用的房间都封上。   所有的门窗,封得水泄不通。   闵郝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没有处理的机会了。   若不是不合规矩,四公子弄上去的就不是封条,而是木板了。   各人各心思,各自散了回府。   霍怀定风尘仆仆的,顾不上歇息,在书房里听霍以骁说了经过。   “高方老大人的指点?”霍怀定心里有数了,“闵郝这只蛀虫,既然露了马脚,那就揪出来吧。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拿闵郝开刀。”   霍以骁抿了一口茶。   兴许是已经唬过方启川一回了,他再次向霍怀定胡说八道时,讲得很顺:“闵玥在围场把温宴得罪惨了。”   霍怀定也抿了一口茶,丝毫没有质疑,颔首道:“原来如此。” 第300章 挣扎   霍怀定如此“从善如流”,反倒让霍以骁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明明,他是想向方启川名正言顺地迅速收些“现银”,随口编了个由头,没成想,方启川恍然大悟地听进去了,现在,霍怀定也深以为然。   这可真是……   霍以骁揉了揉眉心:“伯父,您信这个说辞?”   “我信啊,”霍怀定反问,“我为什么不信?”   在临安时,霍怀定就告诉过霍以骁,不管他和温宴到底是何种关系,他们的利益其实是相通的。   为了温宴而拿闵郝开刀,有何不可?   罪名不是他们罗织的,也不是陷害,闵郝这人本就是罪有应得。   霍怀定拍了拍霍以骁的肩膀:“你先前说,高老大人透露,闵郝可能还拿兵部做了文章?   平西侯谋反的案子要翻,兵部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能借此摸一摸兵部里头的线索,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你现在不动闵郝,以后,也未必能绕过他。   先下手为强,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倒是占了先机。”   霍以骁没有吭声。   他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是闵郝这人趁手而已,在霍怀定这儿,就成了一石数鸟。   罢了,他就当是替温宴开了条道吧。   翌日。   朝会上,气氛凝重。   所有人都知道,太常寺这次要蜕一层皮。   方启川告病,躺在家中动弹不得。   他毕竟是“主动”寻事,其实并没有那么慌乱,只是必须要装样子。   躺了两天,在都察院确定太常寺的开支有很大问题之后,方启川让人把他抬到了衙门。   方启川歪在椅子上,看起来病怏怏的,指着葛胥长吁短叹,道理一套接着一套。   概括起来,就是葛大人你怎么能因为我才干不精、不懂太常寺事宜,就教给我错误的知识,让我毫不知情地就当了你中饱私囊的帮凶?   一遍遍撇清自己之后,方启川又开始拉闵郝下水,让葛胥务必将功补过,把户部内应的状况交代了,只要葛胥供得好,他方启川一定拼尽全力替葛胥求情,从宽发落。   毕竟,户部里的都是老朝臣了,拿捏人的本事无数,葛大人你是不是受了谁的胁迫?   一个“老朝臣”,几乎是要把闵郝指名道姓了。   对葛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后,方启川又要面圣。   家仆或是小吏都没法把他抬进宫,他在宫门处下来,摇摇晃晃前行,最后手脚并用爬到了御书房外,往小广场一跪。   如此不要脸的认错态度,皇上根本没眼看。   他催着吴公公把人架走,好好送回方府去躺着。   闵郝都听说了,在户部衙门里气得吹鼻子瞪眼。   好一个方启川,这是不弄死自己就不罢休!   可皇上都让人躺着,闵郝不可能冲去方府把方启川拽起来拼个你死我活。   毕竟,方启川真的一分银子都没有拿过。   想同归于尽,闵郝都寻不到法子。   或许,他应该示意史侍郎咬方启川?   至少咬下一块肉来。   不能让方启川好过。   史侍郎此刻,才是那只热锅上的蚂蚁。   葛胥一旦松口,史侍郎不仅脱身无望,他甚至不能以供出闵郝来跟三殿下交易。   因为葛胥会先说,为了从宽发落,为了自己掉脑袋也好歹少牵连亲人家眷,葛胥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晚张嘴的,就没有用处了。   史侍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闵郝却开口让他拖住方启川,炎热的夏日中午,他的心一片冰凉。   这个当口上了,闵郝还有心思琢磨没有贪钱的方启川,可见尚书大人胸有成竹。   是了,无论葛胥说什么,只要他史侍郎不卖了闵郝,做被放弃的那一颗棋子,闵郝就极有可能全身而退。   因为所有的交易,全是史侍郎和葛胥做的,他是闵郝的先头兵。   闵郝没有出面,没有直接和葛胥处理这些事情。   史侍郎深吸了一口气,嘴上应下了。   这夜近三更时,史侍郎寻到了霍家。   他寻不到单独见朱桓的机会,只能皆有四公子向三殿下表忠心。   霍以骁彼时刚刚睡下,被隐雷唤醒,披上衣服见了史侍郎。   “史大人是俊杰,”霍以骁听了对方的来意,轻笑了一声,“你识时务。”   史侍郎苦笑:“从进官场,下官就在闵尚书手下做事,替他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也是为了’识时务‘,若不然,成不了侍郎。”   “不瞒史大人说,都察院费心费力地查,已然有了不少收获,你揭不揭闵尚书的老底,他都没有好果子吃,”霍以骁道,“至于你,无论是三殿下还是我,都保不住你,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能答应你,闵尚书肯定死得比你惨。”   史侍郎咬紧了牙关。   这不是他想要的保证。   可他看霍以骁的神色……   四公子沉稳又镇定,他说的有收获,是真的掌握了什么,不是信口开河。   是了,能一点苗头都没有露、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三殿下与四公子,手里岂会没有捏着证据?   他的供词,换不到满意的报酬,可现在还能再寻其他下家吗?   不可能了。   眼下还是折价,再之后,白送都没人要。   史侍郎心一横,干脆招了了事,起码,闵郝比他惨!   闵郝拿得最多,心最黑,应当的!   霍以骁让人把霍怀定请来,听史侍郎的供词。   这些内容,查下去自能获得,但如此一来,能省不少力气。   核查,总比挖掘容易得多。   史侍郎知道得太多了,一直说到了霍怀定和霍以骁要上朝了,才说了七七八八。   霍怀定把记录收好,道:“你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这些核查之后,闵郝会归案的。”   史侍郎浑浑噩噩走出了霍家。   他没有办法继续做什么,走在大街上,一个摇晃,直接晕了过去。   方启川是小病装大病,史侍郎是真的病大了。   史侍郎告病,闵郝只觉其中有些状况,可他顾不上了。   都察院的调查越来越严,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重心根本不在太常寺,而是在户部。   霍怀定每天,就是冲着闵郝来的。 第301章 炎夏   朝堂上,看着是一片祥和,实则,风声鹤唳。   但凡平日与闵郝走得近的,这会儿都谨慎极了。   若是“刚巧”,曾与闵郝狼狈为奸过的,更是心虚得紧。   黑檀儿趴在屋顶上,日光晒得它皮毛热腾腾的,在视线看不到的廊下,两个官员交头接耳,说话声音不大,却正好叫脑袋上的黑猫给听了去。   “都说霍怀定下手又狠又准,怎么这回拖了半个月了?都察院什么时候能查完,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事情早些结了,也好过我们提心吊胆。”   “也不是霍大人慢了,而是闵大人的手伸得长,一时半会儿间,还理不完备。”   “我知道,我就是慌……”   “慌什么!我们都是小喽啰,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黑檀儿听了一会儿,轻盈跃下,回了燕子胡同。   温宴刚睡午觉起来。   京城已经迎来了炎夏。   季太医不让温宴贪凉,吃不得冰饮子,用不上大冰盆。   好在,比起冷得难受,温宴比较耐热。   又是为了身体着想,这些“苦”,温宴还是吃得住的。   何况,家里吃苦的不止她一人,桂老夫人是主动受苦的。   上了年纪的人,越发不敢贪爽快,正屋里只墙角摆了个小小的冰盆,略略去一去暑气,老夫人讲究心静自然凉。   有人一块苦,心里也算是有些安慰,祖孙两人看对方都顺眼了很多。   温宴摇着蒲扇,听黑檀儿叫唤。   黑檀儿刚才去的是兵部,它盯了有几天了,一直没有什么收获。   这半月间,霍以骁忙碌,且因着太常寺的案子,他也被各方盯着。   为免麻烦,温宴与霍以骁这期间只见过一次,还是匆匆交流几句就散了,而案子的进展和想法,多是靠阿贵或是岁娘传信。   温宴知道霍怀定的想法,通过闵郝去摸一摸兵部的底。   只是这些时日,收效甚微。   可案子必须要有进展,不能一直拖下去,最多再拖十天半月的,就得给皇上、给朝廷一个交代。   毕竟,明面上,都察院查的是太常寺和户部勾结贪墨,而不是兵部如何如何。   与此同时,他们还得解决与方启川的买卖。   方启川扯住了闵郝,温宴和霍以骁得替他把倒卖宫中物什留下的小尾巴给去了。   为此,温宴今日要进宫一趟。   瞅着时辰,温宴收拾妥当,带着黄嬷嬷入宫。   出了见成安公主之外,她还带了温婧的两幅新画作。   成安打开看了,道:“成欢的想法还真多,不肯让你家中姐妹一道商量款式,只让送各种花样来给她灵感,她要自己给她那猫儿画衣裳,不是我说,成欢画画比我强不到哪里去,都拿不出手,等她画出来,得改作冬装了。”   温宴莞尔。   成安也就是顺口一说,其实心里也知道些。   看花样、改衣裳,不过是锦华宫里的说辞而已。   成欢没有那么别扭,十之八九,是温宴与锦华宫有些事儿要暗暗谈。   温宴不说给她听,是不希望她蹚浑水。   成安与温宴说了几句,便让温宴离开。   温宴熟门熟路到了锦华宫,被白嬷嬷引着进去,殿内扑面而来的凉意让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朱晟出事,并没有影响锦华宫的吃穿用度。   锦华宫对皇位已经没有威胁了,俞皇后自然不用在这等事情上为难冯婕妤,甚至,她很大度,大度到让冯婕妤与恩荣伯府的矛盾越发深了。   冯婕妤对俞皇后恶心得不行,但她绝对不会在生活上克扣自己,能舒服,就不憋屈。   她向来怕热,有足量的冰盆,做什么不用呢?   “是了,你身体不怎么好,”冯婕妤见了温宴,招呼白嬷嬷给她拿一条毯子,“裹着说话吧。”   温宴道了声谢。   时间不多,温宴开门见山:“娘娘,前回说的那只簪子,您有想起来些什么吗?”   方启川倒手过的小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为了稳妥,他有很多销出去的门路,以至于那簪子重新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时,他压根没想起来去岁把这东西卖给了谁。   后续想了又想,有了几个人选,方启川拐弯抹角地去问,答案不尽如人意。   他找到了当时买簪子的人,但那也是个贩子,后续不知道经手几道,更不清楚去了哪里。   追不到去处,便先寻来路。   方启川不晓得簪子的主人,温宴便向冯婕妤求助。   “你先前说了之后,我也想了不少办法打听,”冯婕妤道,“年初时,成秀宫上报过丢了跟珊瑚掐丝簪子。”   温宴想了想:“成秀宫?那里闲置了有些年头了吧……”   “原是先帝爷的兰贵人、梅嫔的住处,兰贵人去得早,但梅嫔还在,便照太妃娘娘的意思,没有把人挪出来,”冯婕妤道,“去年夏天,梅嫔也归了,成秀宫做了几场法事,直到今年年初,才把旧物什整理出来。   当时报上来的,就有那簪子。   听说是兰贵人的首饰,我随皇上入宫时,她就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见过她的东西,因而也说不准丢失的簪子是不是你问的那一支。”   温宴道了声谢。   冯婕妤道:“我听说,闵郝的案子牵扯不少?他和董治胜是不是……”   见温宴没有立刻答,冯婕妤补了一句:“我也不是催你,我说过久些慢些都无妨,这些耐心,我还是有的。董治胜是只狐狸,尾巴不好抓,我只是希望你别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试试的机会。”   “娘娘提醒得是,可惜,现在还没有发现闵大人与董大人往来过密的证据,”温宴道,“娘娘,即便真的抓到了工部也有做假账贪墨的问题,董大人完全可以甩到韦仕头上,自己学方大人,求一条退路。只要应用得当,他极有可能全身而退。”   死人不会说话,死人可以背一切罪名。   与其让董治胜知道自己被盯上了,不如“放养”,等李三揭从内部发现问题。   冯婕妤明白温宴的意思,点了点头。   温宴离开锦华宫。   半道上,许是冤家路窄,许是就在这里等着她,温宴拐过一道弯,看到了闵玥。 第302章 谎言(求月票)   闵玥站在廊下,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宴。   明明是盛夏,闵玥的脸上寻不到一丝红润,反倒苍白极了。   温宴只看一眼,就知道闵玥的状态很差。   甚至比在行宫摔了腿时的状态还要不好。   这也难怪。   闵玥在这半个多月里,明白了什么叫做翻天覆地。   最初,都察院入驻户部之时,闵玥并不担心,她以为一切都是冲着太常寺去的。   方启川在御书房外跪到晕厥,这事情连后宫都知道。   在家中使人向她打听时,闵玥就是这么告诉家里的。   可渐渐的,风向一点点就变了。   太常寺是先锋,真正的大将是户部,是她的祖父闵郝。   闵郝坚持了一旬,终是告病,回府养着了。   闵玥回家去探望。   路上,她还能不断宽慰自己,祖父是不得不病,是在学方启川,是必须示弱,可真等见到闵郝时,她的幻想破灭了。   祖父是真的病了。   虽然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与晚辈说话时依旧一针见血,可祖父瘦了很多。   祖父让她不要多管闲事,老老实实回宫里待着,朝堂上的事情跟她没有干系,她只要乖乖伺候好公主就可以了。   闵玥红着眼睛,没有胆子告诉祖父,成瑞公主对她日渐嫌弃与挑剔。   在成瑞公主的眼中,闵玥是个累赘,一旦闵郝被定罪,不管闵家上下牵连多少,闵玥都没有任何价值了。   不仅没有价值,反而会是拖累。   闵玥在公主身边,如履薄冰。   夜深人静时,闵玥想起了温宴,她羡慕温宴。   同样是遭遇变故,成安公主想尽办法救温宴、甚至不惜和惠妃娘娘起争端,而成瑞公主却恨不能一脚把她踢开。   明明她陪伴成瑞公主的时间,并不比温宴做伴读的时间少。   岂止是羡慕,闵玥想,她很嫉妒。   嫉妒到,她听说温宴进宫来了,就在这里等着。   “为什么?”闵玥问,“为什么是我祖父?真的跟传言一样,是因为我和你在行宫起了争端,四公子就推着三殿下拿我祖父开刀?”   “传言是传言,”温宴道,“你其实也明白,事情怎么发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祖父真的贪了,贪得还不少。”   闵玥眼中有水光闪烁,只是倔强地没有落下来。   她自然明白。   道理都懂,事态的发展也能猜到七七八八,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才想寻些其他的细枝末节,靠那些零碎的东西来转移注意,否则,会被压力给逼得喘不过气来。   深吸了一口气,闵玥问:“祖父没有机会了,对吗?”   温宴沉默,这就是答案。   闵玥往边上退了一步,侧了侧身子,让出了路。   温宴见她没有纠缠的意思了,也不多说什么,越过她往前走。   “等一等,”闵玥突然出声,似是怕温宴不理会,她急忙道,“最后一个问题。”   温宴顿住脚步,看着闵玥。   “你和四公子……”闵玥重重咬了下唇,“我没有指责的意思,毕竟人在困境之中,都会想办法往上爬,对你而言,四公子是个好选择。我只是想问,你当初和惠康伯世子都已经见过,且要定下来了,为什么……”   之后的话,闵玥没有说完。   温宴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里头明明白白写着,她是个傻子。   “与四公子相关的那段,我不评价,”温宴漠然道,“我只说惠康伯世子,我什么时候跟他要定下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闵玥听了,愕然极了:“平西侯府出事之前,你们就是在侯府相看的。”   温宴道:“我没有必要在这事情上撒谎。惠康伯当时与平西侯府交好,我和世子确实打过照面,但也仅仅是照面而已。   无论是我父母、夏家,还是平西侯府,都没有与惠康伯府结亲的意思,当然,惠康伯府也没有。   这事儿压根不存在。   你的消息有些偏。”   说完这些,温宴冲闵玥微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留下闵玥一人,呆呆站在廊下,看着温宴越行越远。   温宴的确没有必要说谎,那么,是母亲骗了自己吗?   母亲分明说的是,世子会与温宴定下……   闵玥急匆匆地赶回了闵府。   听闻她回来了,祖父极其不高兴,闵玥告了罪,去寻了母亲。   “您那年告诉我,惠康伯世子要与温宴定亲,到底是真是假?”闵玥问。   闵夫人一脸的莫名其妙:“你问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做什么?”   “您告诉我真话,”闵玥追问,“您为什么要骗我?那两人根本没有关系!”   被女儿如此顶撞,闵夫人气急,恼道:“你懂不懂什么叫脸面?   你只有一个尚书祖父,闵家再没有第二个、第三个有出息的男人了,你自己看看,你还没到嫁人的时候,你祖父就要倒了,闵家算得了什么?   人家是世袭罔替的伯府,代代有战功,人家看得上闵家、看得上你吗?   还有脸让我去替你探口风?我根本没脸开口!   编个理由给你,你还不死心,这会儿闹腾个什么劲儿!”   闵玥的身子晃了晃,泪水终是擒不住,涌出眼眶。   原来,都是骗她的。   原来,母亲连问都没有问,就这么打发了她。   她却为了那个答案,嫉妒、憎恶温宴。   那颗嫉妒的种子埋得那么久,扎得那么深,以至于她在行宫受伤时就想把事情推给温宴。   可事实上,那一切都是虚假的?   那她惹温宴做什么?   不惹温宴,是不是现在祖父也不会被四公子盯上?   一切的根源,是当日母亲的那句谎言?   多么可笑!   多么荒唐!   闵玥冲出了屋子。   她的腿到底伤过,后续养得一般,突然发力,一个不小心,重重摔在地上。   前一刻还闷热难耐,下一瞬雷雨骤来。   蹲在方启川书房后头的树上的黑檀儿赶紧跳下,钻进了窗户,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躲雨。   为了这桩买卖,方启川也算“尽心尽力”了,屋子里一股子药味。   雷雨时天黑如夜。   黑檀儿看到方启川从榻子上爬起来,跪倒在地,咚咚磕头。   没几下,伤口又恶化了。   黑檀儿吐了吐舌头。   乖乖!   难怪温宴总觉得不可思议,方启川在御书房里磕青石地砖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怎么伤就不见好。   原来,方启川为了让自己惨一点,没少磕头。 第303章 瞎猫   方启川把自己磕得眼冒金星。   他一屁股坐在地砖上,缓了好一阵,才摇摇晃晃爬起身来。   走到桌边,火折子点了灯。   漆黑的屋子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方启川拿帕子沾了些水,把地砖上那些血痕给擦了,这才在书案后坐下。   取了块铜镜,方启川凑到跟前,眯着眼观察自己的伤势。   手指按上去,痛得他龇牙咧嘴,一个劲儿地倒吸冷气。   可不得不说,效果看着还是很不错的。   虽说是弄虚作假,但他自认心诚,谁为了伤得惨些,跟他似的,每天往地上磕脑袋?   方启川哼哼了两声。   古话说得对,有失才有得。   人呐,关键时候要豁得出去,否则,满盘皆输。   眼下就是那最要紧的时候了。   葛胥贪墨,自己这个上峰,最后是罚薪、降职还是罢官,全看他近期的发挥了。   至于砍头嘛……   他脑门子上的伤都这么惨了,只要不生大变故,有四公子这座靠山,他应是死不了的。   思及此处,方启川拿起了书案上的笔筒,翻过来,最底下有个小暗孔,轻轻一拍,其中掉出来一只小竹筒。   这竹筒是傍晚时送到的。   温姑娘让黑猫儿跑腿,竹筒就系在它的脖子上,猫儿毛厚,竹筒又小,不仔细寻还发现不了。   里头的内容,方启川当时匆匆看了两眼就收了起来。   现在,他重新拿出来看。   温宴给他的消息并不复杂。   “那日,大汉给方大人看的簪子,真的是你经手的那一支吗?”   只这么一句话,却是让方启川一个激灵。   先前不是个思考的好时候,又是突然之间被问懵了,脑海里浆糊似的,干脆先收起来了。   这会儿再看,方启川越想越是心惊。   纸条凑到灯火前,顷刻间烧成了灰,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品味。   “我还是想简单了……”方启川喃喃自语。   角落里,黑檀儿睨了他一眼。   在它看来,方启川确实简单了,他压根不知道,送完竹筒之后,自己不仅没有离开方宅,甚至还看了一出自伤八百的戏码。   方启川按了按眉心。   那日,簪子在大汉手上,人家摊开给他看了一下,就又收回去了。   事实上,方启川也就只这么看了,碰没碰,摸也没摸。   只凭一眼的印象,真的是准确的吗?   当然,那是因为第一眼看去,实在是没有发现不同之处。   款式、用料、工艺,皆和去年他经手的那支一样。   先入为主,加上心虚不安,才使得他越发觉得,就是它!   对方没有给他仔细观察的机会,目的是吓唬他,但是不是也能说明,那簪子经不住细看?   方启川越琢磨越是这么一回事。   书房外,磅礴大雨声中,传来了两声敲门声,小厮在外头唤着“老爷”。   方启川有气没力地应了声:“进来。”   门推开,小厮进来,一看方启川额头上的伤,愁道:“老爷,怎么看着又红肿了些?”   方启川摆了摆手。   他可不会让人知道真相。   妻子不行、儿子不行,底下人更不行了。   他方大人,很要面子的。   “不碍事,”方启川道,“有话就说。”   小厮道:“柳公子给您送了几根参须来,小的让人送去内院给夫人了。”   方启川颔首:“知道了。”   柳公子指的是朱钰的伴读柳宗全。   他的祖父是湖广总督柳仁沣,母亲出身武昌伯府。   这两年,柳宗全眼睛比天高,明明是个晚辈,官场上多少老人,都没被他放在眼里。   方启川也吃过闭门羹。   前回在西花胡同,他与温宴交谈之后,最初的打算是去接近朱钰,成为四公子埋在四殿下跟前打听消息的一枚棋子。   可朱钰哪里是他想投诚就投诚的?   方启川想从柳宗全那儿下手,结果,碰了一鼻子的软钉子。   柳宗全虽然没说难听话,但显然,对方启川的诚意没有多大兴趣,以至于这当棋子的活儿,一直没有收效与进展,弄到最后,方启川被霍以骁“逼”着,朝闵郝下手了。   却是没有想到,太常寺和户部的问题浮出水面,方启川在御书房外跪得厥过去之后,柳宗全反倒是主动示好了。   虽然,这示好也是端着的,但比先前好太多了。   前几天,柳宗全甚至还来探病。   方启川知他未尽之意,便大致说了些调查状况。   总结下来就是:葛胥糊涂,闵郝可恶,我被蒙蔽,与我无干,谁能帮我,我一定衔草结环而报!   至于三殿下和四公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我怎么知道?   大约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兴许是“瞎猫”一词让朱钰满意了,柳宗全今日送了参须来。   方启川又问了两句,得知那参须不长、还细,一盒子里装了三根,他了然了,自个儿在朱钰那里,也就是这么一个货色,还配不上完整的好参。   连粗壮点的参须都不配。   不配就不配吧。   方启川想,好歹是晋了一步了。   四公子知道他老方这么有本事、有能耐,肯定也会舍不得他这枚棋子,这回会出大力气保他了。   小厮退了出去。   方启川喝了口茶,哼了两段小曲,正自在着,突然之间,门又从外面被推开了。   来人没有通禀,大摇大摆走进来。   雨势依旧很大,那人穿着蓑衣,随着他的脚步,留下一地水渍。   方启川张了张口,下意识要叫人,来人却抬起头,冷冷看着他。   脑袋嗡了一声。   这人,就是那拿着簪子吓他的大汉。   “你……”方启川阴着脸,“你来做什么?”   大汉冷声道:“不知道这些时日,方大人想明白了没有?”   方启川哼了声。   若不是温宴给他的那张字条,他可能被大汉一吓,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可他现在脑袋清楚许多,便一心谋求更多。   巧妇缺米,那他就抓米,抓回来一把是一把。   “想明白什么?”方启川问,“你上回一个字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又是什么目的?”   大汉挑眉:“方大人总认识那根簪子吧?您做的好事,一旦宣扬开去……是了,大人本就在风口浪尖,您脑门上的伤势得医吧?” 第304章 大雨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方启川现在是尊泥菩萨,能不能过江,看造化。   可一旦再背上倒卖宫中物什的罪名,兴许脚下的莲花座就成了一滩烂泥,他咕噜咕噜沉下去了。   方启川的脸涨得通红。   油灯光下,看起来是气的。   实际上,他是憋的。   他得让自己看起来气急败坏。   “什么破簪子,也能让你拿出来吓唬我?”方启川咬着牙,道,“有能耐,你现在拿出来,我就着光仔细看看?”   大汉粗着嗓子,笑声沙哑:“大人不用打肿脸充胖子。看来,您最近倒霉还没有倒出心得来,不要紧,真等您被关进大牢了,我到牢里在跟您说说簪子是真是假。”   方启川呸了一声。   呸的有多用力,心里就有多欢喜。   看看,被他诈出来了,这人根本没有那么消息灵通!   他倒霉能倒出什么心得?   原本就是自演自唱,他拖闵郝和葛胥下水而已。   连这点都没有看透,可见大汉和他背后的人,还在雾里看花呢!   大汉转身就走。   方启川唱戏唱全套,嘴上不吭声,眼神却追着大汉转,一副心虚摸样。   大汉离开。   方启川赶紧追出去,左右张望,只是那人已经融入了一片雨幕之中,难寻踪影。   他叹息。   可惜、可惜!   若他身边有个轻功厉害的,能追到那大汉的行踪,那就是大丰收了!   方启川背着手回到屋子里,关上了门。   他并没有发现,那厢只开着一条缝的后窗被推开了些,有一只黑猫在第一时间跃了出去,消失了。   黑檀儿在屋顶上几个跳跃,快步向前。   雨夜的大街上,没有几个人,因此,大汉的身影很是明显。   黑檀儿跟得并不费劲,只是烦躁。   雨太大了,淋湿了它的毛,黏黏糊糊、湿湿嗒嗒的,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它不讨厌下雨,它讨厌坏了淋雨!   以前在温泉庄子当野猫时,它就从来不淋雨。   庄子里不缺屋子,寻一个躲雨,根本不是难事。   后来遇上了温宴,好吃好喝不说,更是不可能淋到一点儿雨了。   没想到,这会儿越活越惨,倾盆大雨砸得它生痛。   啧!   黑檀儿在心里把那大汉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这些日子盯着方启川,本意就是顺藤摸瓜,结果大汉压根就没有出现过,它等了个寂寞。   今晚上,天跟漏了一样,他却找上了方启川。   黑檀儿不得不跟出来,天晓得下一次再蹲到人是什么时候了。   跟了小半个时辰,大汉才到了地方。   他左右看了看,推开一院门,急匆匆进去,走到二进院子,站在廊下,脱了蓑衣斗笠。   黑檀儿看得牙痒痒的。   它淋了个透,这大汉还有遮挡。   别给它抓到机会,不然它一定把人丢到池子里去,淹一个彻彻底底。   正屋里有淡淡的灯光。   大汉敲了敲门,没多久,门就被打开了。   里头露出来的是阮孟骋的脸。   “没有被人跟上吧?”阮孟骋问。   大汉没有进去,就站在外头回话:“公子放心,我一路上都很小心,肯定没有被人跟上,进来之后,我也观察过。”   阮孟骋哼笑。   之前,出入那宅子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可最后还不是被霍以骁和徐家兄弟发现了踪迹,直接被包了个彻彻底底?   阮孟骋走出来,站在廊下,上下左右都看了一遍,末了道:“算了,真被人跟了也没有关系,我明儿也不在这宅子里了。跟上来的人最多也就跟到外头,听不到我们说话。”   屋顶上,黑檀儿歪了歪脑袋。   有屋檐阻隔,除非阮孟骋爬上屋顶,否则根本发现不了它。   阮孟骋问那大汉:“方启川慌了吗?”   “慌了,”大汉道,“他硬撑着,不过叫我看出来了。都察院查他们,他的压力很大,一心想脱身,我给他施压,他更慌了。”   “慌了才好,慌了才会投医,主子等着他投诚,”阮孟骋道,“我这几日再去找方文世兄弟,给方启川施压。”   大汉道:“我在方家听说,柳公子送了些礼过去。”   “主子安排的吧,告诉他该向谁投诚,”阮孟骋道,“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管。”   大汉颔首,重新穿戴上雨具,离开了。   阮孟骋回了屋子里,关上了门。   黑檀儿等了一会儿,不见阮孟骋有什么动静,这才离开。   诚然,它留在这里最好,能一瞬不瞬地盯住阮孟骋。   可这雨一点没有止的意思,真淋到天亮,饶是它身强体壮,也受不住。   若不是一身湿淋淋的,黑檀儿会进左右厢房避雨,但现在身上都是水,留下一地水迹。   一旦被人发现,它是能够逃脱,但别人极有可能猜到根源。   以后,它再想跟踪谁,就很难了。   别人会时不时地看房顶,看角落,看树梢。   上次观察狄察自尽、在梁上留下了脚印,还是温子甫给它擦掉的。   黑檀儿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至于阮孟骋的行踪……   既然他这几日要找方文世兄弟,它只要跟着方家兄弟,就不怕捡不到阮孟骋。   黑檀儿回到了燕子胡同。   一进屋子,它好一阵用劲摇头晃脑,水花溅开,激得它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岁娘听见动静,到中屋一看,被它落汤猫的形象逗得合不拢嘴,捧腹大笑。   黑檀儿气得不行,咧着牙抱怨了一通,迈着步子去找温宴,留下一串从深到浅的脚印。   岁娘一面笑,一面拿毯子出来,追上黑檀儿,给它从头到尾揉搓了一遍。   温宴也蹲下身来,一块帮忙。   黑檀儿总算舒服些了,冲着温宴叫唤。   温宴忙不迭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让乌嬷嬷给你炖鱼汤,驱寒暖身子补营养,你今儿个真是辛苦了。”   黑檀儿这才满意了。   它要喝上一大碗,要热腾腾的,不然都对不起它今儿淋的雨。   黑檀儿躺在温宴的腿上。   温宴一边替它擦拭,一边听它说今日收获。   “你发现阮孟骋的行踪了?”温宴挑眉,她串了串那段对话,“听起来,他说的主子,好像是朱钰?” 第305章 没点儿用场   磅礴的大雨直到天明时才渐渐止了。   水珠从屋檐上滚落,从细密成线、啪嗒啪嗒,到最后半晌才凝成一颗,坠了下来。   待日出后不久,又凝不出什么了。   再等一会儿,青石板砖都干了之后,根本看不出昨夜下过这么大的雨。   黑檀儿蹲在厨房前,舌头飞卷,喝着鱼汤。   乌嬷嬷知道它淋过雨了,心疼得不得了,手里一边忙碌,一边唠叨。   只要是定安侯府里的人,各个都是劳碌命。   他们底下人辛苦些是正常的,但主子们也没有躲懒的。   老爷在衙门当值,勤勤恳恳。   夫人操持中馈,听着是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的活儿,可事实上,也劳心劳力。   尤其是近些日子,他们在京中稳定了之后,夫人时不时要与官家女眷走动,这些人脉关系不能忽略,又因是才进京的,曹氏属于外来户,可不得主动些。   大爷要念书,姑娘们一样不得闲,猫儿狗儿的衣裳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得用脑子想。   至于家里最厉害的老夫人。   在乌嬷嬷看来,老夫人在卖力的谋长生。   现在可好,连家里的猫儿都得出大力气。   朝廷的五品官呢,也算是养着家了。   二老爷应酬回来要喝醒酒汤,猫校尉办公务淋雨了,自然也要驱寒。   “就我们府里这份劲儿,这日子肯定是上坡路。”乌嬷嬷道。   胡嬷嬷过来取老爷、夫人的早饭,一听这话,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忙不迭点头:“得努力、得争气!”   黑檀儿咕噜咕噜喝汤。   它闹不懂两个嬷嬷为什么跟打了鸡血一样,但乌嬷嬷刚才夸它,它听进去了。   它是养家糊口的那个。   没有它,温宴好多事情都办不成。   黑檀儿把鱼汤喝了个一干二净,冲两个嬷嬷喵得打了个招呼,跳上墙走了。   它得去干活了。   黑檀儿先去了昨日阮孟骋所在的宅子,果然,人去楼空。   它又去了方家。   方启川再是小心谨慎,他自己得去衙门做事,儿子们得去书院念书。   黑檀儿跟着方文世、方文业两兄弟。   这一次,没有让它多费工夫。   午间,方家兄弟在书院边上的面馆用饭,黑檀儿在角落看到了阮孟骋。   那两兄弟一点儿也不机灵,压根不晓得他们又被盯上了,滋遛滋遛吃完了面,起身起来。   铜板搁在桌面上,两人才刚起身,阮孟骋也站起来,从他们身边经过,肩膀还不轻不重地撞到了方文业。   方文业扶着桌脚站住了,疑惑地看了过来:“走路当……”   最后一个“心”字梗在了嗓子眼里。   撞了他的人,脸上没有半点歉意,只冲着他们笑。   这笑容阴冷又嘲弄,激得方文业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像有些眼熟?   方文世则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画过阮孟骋的画像,对五官的印象自然更深刻。   “是你……”方文世沉声道。   阮孟骋的笑容,就像是毒蛇吐出来的信子,一股子的阴毒气息。   “听说,令尊方大人近来颇为不顺?”阮孟骋道,“这也难免,毕竟是得罪了人。二位,做事讲究心诚,真以为柒大人不在了,你们和你们的父亲大人就无忧无虑了?”   这下子,连方文业也想起来这人了。   方家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知道太常寺出了状况,方启川作为太常寺卿,难辞其咎。   虽然父亲安抚母亲和家里人说,他没有贪衙门的银子,葛胥等人的事情,他也是刚刚才知道,都察院会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他的,但方家兄弟心里没底,怕父亲是一个人扛担子。   眼前这人,显然是来落井下石的。   只是,前回沧浪庄,他们被赶鸭子上架,没有和方启川商量,险些闹出人命、不可挽回,现在怎么会有胆子胡乱拿主意,干脆闭嘴不说话,对阮孟骋的话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阮孟骋的目标本就不是方家兄弟,而是方启川,吓唬过了,目的达到,他弯着唇离开。   留下那两兄弟,白着脸站在原地。   黑檀儿悄悄跟上了阮孟骋。   七弯八绕的,阮孟骋穿过几条胡同,最后进了一条暗巷。   他等了一会儿,另一头进来了一个小吏模样的人。   两人凑在一块,阮孟骋飞快地说了几句。   “王三六昨夜去见过方府,方启川心事重重,看着情绪并不稳,我刚才又见过他那两个儿子,等方启川知道之后,应当会更着急,”阮孟骋道,“虽然是一直在施压,但是,主子那儿还得再使把劲儿,逼他一把。依我之间,拖下去反而对主子的计划不利,方启川质疑王三六手上的簪子了,等他缓过气来,就不好威胁了。”   小吏听完,道了声“公子辛苦”。   而后,两人分道,一个往西、一个往东。   黑檀儿看了眼阮孟骋,又看了眼小吏。   可惜,它只是一只猫,它无法分身跟两人。   黑檀儿选择跟小吏,一面跑,一面想,难怪都说“人多好办事”,猫也一样。   想当初在温泉庄子,它黑檀儿也是一呼好多应,后面跟了一群猫猫狗狗。   现在,官当上了,排场却没有了。   它是不是得收些小弟小妹?   不知道京里的猫,聪明不聪明……   以它打过交道的那几只来看,都不太行。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只大白猫,除了会撒娇,啥啥都不会!   没点儿用场!   黑檀儿跟着、跟着,就觉得眼前的建筑熟悉起来。   它竟然跟到了千步廊附近。   小吏的衣着装扮在这里丝毫不打眼,他进了吏部衙门,寻了柳宗全。   把阮孟骋的话一一转述,小吏又出了衙门,柳宗全转身进到书房,和朱钰低声说了两句。   待其他官员进来,这话题就止住了,不再多提。   黑檀儿几个跃身,进了隔壁户部。   户部里头的气氛十分紧张。   黑檀儿才不管那些,大大方方在院子里走。   衙门里很少有这么大胆的猫,若是平日,还会逗一逗,今儿没人有那兴致,甚至怕吵着其他人,冲黑檀儿挥手驱赶。   黑檀儿只当没看见,待从一扇启着的窗户里看到霍以骁的身影,它一个加速跳了进去。   直直落在了霍以骁的书案上。 第306章 占便宜   霍以骁正在看文书。   突然间一道黑影窜到跟前,他下意识地抬手攻击,待反应过来那是黑檀儿时,才赶紧收住了。   黑檀儿的身姿轻盈,落地无声。   只是出现得太过突兀,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了。   “这猫……”朱桓刚一开口,就想起来温宴养着只黑猫,“就是这一只?闯进二哥书房,被父皇封了官的。”   霍以骁道:“是它。”   朱桓好奇地打量了两眼,但也只是看看,他不喜欢摸猫猫狗狗。   其他人则是不敢胡乱摸。   朝廷命官呢,被他们这些“外人”撸毛,不庄重。   但他们可以夸。   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黑檀儿夸了个遍。   总之,就是这猫如此威风,难怪能当校尉。   黑檀儿爱听好话,尾巴往天上翘。   看它这得意的样子,霍以骁就想起了温宴,那也是个尾巴朝天的。   “怎么跑这儿来了?”霍以骁问。   黑檀儿叽里咕噜一通。   朱桓看他们跟对话似的,又问:“它听得懂?它说什么了?”   霍以骁当然不可能透了黑檀儿的底,何况他也是真的听不懂。   “听不懂,哪里可能听得懂,”霍以骁道,“它倒是能听点儿人话,猫和狗也都差不多,坐下、趴下、打滚之类的,简单的都能明白。”   家中有养过猫狗的,便附和了几句。   霍以骁又道:“衙门办事,它在这儿不合适,我先把它送出去。”   说完,霍以骁一把将黑檀儿抱起来,往外走。   黑檀儿不满意地叫。   霍以骁单手抱猫,另一手揉它脑袋:“怎么来了?”   黑檀儿不是普通的猫,它无事不登三宝殿。   可惜,黑檀儿叫些什么,霍以骁都听不懂。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黑檀儿不想说了,它就不该对霍以骁抱什么希望,沟通不了!   也是个啥啥都不行的!   一会儿工夫,霍以骁靠前回带黑檀儿骑大黑马积攒下来的好感,全败光了。   在黑檀儿眼里,霍以骁比不上红鲤鱼,比不上大黑马,没用!   出了衙门,骓云被牵了来,霍以骁翻身上马,把黑檀儿搁在身前。   垂头丧脑的黑猫立刻来劲儿了。   行吧,这人还有那么一点儿用处。   霍以骁直接去了燕子胡同。   温家的门房是温冯,他自是认得霍以骁,也知道自家与四公子的那些关系。   但这位从不登门,突然来了……   霍以骁道:“给你们姑娘把猫送回来。”   温冯应了声,见霍以骁一副不打算走、也不打算交猫的样子,悟了,赶紧使人进去叫三姑娘。   温宴得了消息,提着裙子从里头跑出来。   “骁爷,”温宴笑着道,“你给我送猫?”   报信的是这么说的,但温宴显然不信。   霍以骁把黑檀儿交给温宴,抬脚往里走,绕过了影壁:“它跑户部衙门里了。”   温子甫和温辞都不在,第一进院子现在没有人,两人就在这处说话。   黑檀儿忙把事情都说了一通。   温宴又告诉霍以骁。   “阮孟骋投了朱钰?”霍以骁哼了声,“他倒是会见缝插针。”   先是朱晟,又是朱钰。   温宴道:“昨夜黑檀儿回来时,我就琢磨着会是四殿下。如此看来,四殿下是想红脸白脸一起唱了。”   阮孟骋昨晚和那大汉、也就是王三六的对话,大致能推出这一点,今日的进展是坐实了猜想。   “四殿下对柒大人的事情也不十分了解,他应当是想从方启川和方家兄弟那里进一步弄清楚柒大人的底细,”温宴一边想,一边说,“阮孟骋虽然当时投在朱晟门下,但他对柒大人之事也不知情,但他和柒大人一起被抓、又从牢里出来,这个身份最适合吓唬方启川。   四殿下听到些方启川倒卖宫中物什的传言,弄了根假的簪子,把心虚的方启川吓着了。   他们原本就只是这么打算的。”   霍以骁接了话,道:“他们没有想到,太常寺出事了,方启川一身麻烦事。   方启川先前主动向朱钰示好,朱钰吊着他,现在反过来了,朱钰还想知道三殿下怎么就盯上了太常寺和户部,于是,干脆改了预案。   柳宗全送参须,阮孟骋和王三六接着吓,双管齐下,逼方启川投诚。”   不是示好,而是彻彻底底的投诚。   把方启川逼到无路可走,为求自保,他就会把大量的讯息告诉朱钰。   温宴笑着点了点头。   “骁爷,”温宴低声问道,“这一回合,是我们占了先机,你要不要将计就计?”   霍以骁垂眸看着温宴,良久,哼笑道:“你倒是什么时候都想着占便宜。”   温宴笑道:“半斤八两,骁爷若不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你能听明白我说了一半的话?”   霍以骁呵了一声,没有否认。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方启川这枚棋子,用一次是用,用两次也是用。   朱钰并不知道,太常寺的麻烦是一场“苦肉计”,是方启川主动参与其中,为的是和霍以骁做买卖。   这就是温宴所说的先机。   此刻,方启川再埋到朱钰那一边,在朱钰看来,则是自己用威逼利诱捏住了方启川,会对方大人放心许多。   温宴又道:“方大人也想解了他被威胁的围,只要计策得当,阮孟骋就会被放弃。”   虽然温宴并不知道阮孟骋进京是想做什么,但没有了靠山,只凭阮孟骋一个人,就好对付多了。   霍以骁听完,笑了笑。   他说什么来着。   小狐狸占便宜的本事一等一。   这一连串动作下去,几处开花,能得的好处,一丝一毫都不错过。   温宴太熟悉霍以骁了,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腹诽什么。   她也不说话。   左右无人,她忽然踮起脚,凑了过去。   霍以骁眼疾手快,按着温宴的肩膀把人摁了回去:“好端端的,干什么?”   “占便宜啊,”温宴叹了一声,自打在临安趁着霍以骁走神偷袭得手之后,再没有成功过,比身手,她比他差远了,“真不好占。”   霍以骁气笑了。   小狐狸不像话也是一等一的! 第307章 相差   午后的日头大。   两人站在廊下,说了那么一阵子话,虽没有日光直晒,霍以骁也觉得热。   这也难怪。   他是骑马过来的,千步廊离燕子胡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这么一段路,可不得晒得慌?   到温家后是蔽了阳光,可身体里的热气全在往外冒,不知不觉间,额头上早是一层汗了。   结果,好端端的,小狐狸给他来了那么一下。   大白天的,又是院子里,谁知道下一瞬会有什么人经过,温宴却是胆大的,怎么不合适她就怎么来。   被霍以骁拦住了之后,小狐狸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反而语气里满满都是可惜。   这不是不像话,是什么?   最最不像话的是,温宴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也许是她平日就不用冰,屋子里外的温度差不多。   从西跨院过来,全程沿着屋前的长廊走,不会晒到一丁点的太阳,就这么站着说会儿话,她也没有觉得多热。   相较于霍以骁已经出了汗的额头,温宴的脸上,清清爽爽。   霍以骁看她这样子,一时之间,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温宴身体看着好了很多,这对霍以骁来说,自然满意。   不然,那么多药不是白喝了。   可他还有不满意的,是温宴的自在与坦然,胆子大的不像个闺中姑娘,衬得他跟个愣头青似的。   啧!   错了。   他确实是个愣头青,而温宴,在他跟前的时候,从头到尾就没把自己当做过闺中姑娘。   她给自己的身份,一直都是嫁给霍以骁八年的妻子,还怀了个孩子的那种。   思及此处,霍以骁下意识蹙眉。   温宴抬着眼帘看他,掏出袖中帕子,递了过去:“擦擦汗。”   霍以骁正在出神想事情,没多想他前一刻才把人摁回去,温宴让他擦汗,他就接了帕子,摸了一把额头。   呼吸之间,是淡雅的香气。   霍以骁按在额头的动作顿了顿。   这是温宴惯常用的香料,他闻到过很多次,自是记得。   帕子是温宴,当然也熏过,他鼻子灵,从额头上一过,便闻到了。   擦都擦了,总不能再丢回去。   没那个道理。   霍以骁道:“帕子赃了,我洗干净了给你。”   温宴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   她对霍以骁太熟悉了,哪怕他一个字都不多说,温宴还是能摸准他的心思。   “你自己洗啊?”温宴笑眯眯地问他。   霍以骁张口要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僵住了。   温宴的帕子,总不能让隐雷他们去洗吧……   “怎么?”霍以骁的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我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条帕子都洗不得?”   温宴笑弯了眼。   “行了,我先回衙门里去了,还一堆事情。”霍以骁道。   他本就是为了弄懂黑檀儿的话才过来的,又和温宴分析了利弊,之后的应对都需要安排。   是了,就是温宴口中的“占便宜”。   方启川是只肥羊,不把他薅秃了,那就亏大发了。   至于其他便宜……   霍以骁睨温宴,小狐狸笑得得意洋洋。   算了,让她得意着吧。   霍以骁出了温家,骑着骓云离开。   日头依旧很晒,才擦过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他一面往千步廊去,一面想事情。   说穿了,是他管不了温宴的得意。   倒不是胆大胆小的事儿,而是,他和温宴之间相差了“八年”。   对温宴来说,那个梦是完整的、清晰的,甚至于,她说过,八年时光,两千八百多个日夜,她是每一个时辰都认认真真过下来的。   可霍以骁没有。   即便是,温宴不计辛苦、真的把小三千天的日子事无巨细地告诉他,那也只是“听”,而不是经历。   对温宴而言,习以为常之事,对霍以骁来说,却是全新的。   霍以骁说不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但确实,他和温宴的相处里,会因为那些“旧事”而有所不同。   户部衙门到了。   霍以骁只能把这些念头暂且抛下,先处置正事。   书房里,气氛比霍以骁离开时还要差很多。   他迈进去,端起案上的茶盏一口饮尽。   里头的茶水都已经凉了,却也带不走暑气,霍以骁掏出帕子擦了一把汗。   帕子是温宴的。   他说了要洗干净,就收在了袖中,刚一拿就顺手拿出来了。   朱桓眼尖,正好看到了。   他和霍以骁很熟,霍以骁日常的物什,大致是什么样子,他也知道。   现在这帕子,素净归素净,却有一角绣了只黑猫儿,一看就不是霍以骁的。   毫无疑问,是温宴的。   朱桓没有拿这些事情揶揄人的兴趣,衙门里也不合适说,他看了也当没看到。   霍以骁顺手擦了,又顺手放回去,一脸淡然。   “怎么没有瞧见史大人?”霍以骁问。   书房里的其他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桓无需顾忌,直接道:“史大人在隔壁屋子,他和闵大人闹得……”   霍以骁了然了。   史侍郎不是个挨得住事情的。   他先前深夜就跑到霍家,把闵郝卖了个底朝天。   可他好歹还要顾忌些手段,不能让闵郝等人知道他已经反水,兴许是这些日子都察院的调查太过雷厉风行,他终于还是耐不住,刚刚把手里最后一些线索都拿了出来。   不仅仅是为了钉死闵郝,史侍郎是为了戴罪立功。   闵郝已经病了一阵,知道大势已去,自己没有希望了,就一门心思想让自家子孙有条退路。   与狄察的选择一样,闵郝死前,也想叫家里人带着家产离京。   为了避开都察院,做事极其小心,亦不是人人都走,只保嫡嫡亲的两个孙子。   结果,被史侍郎的几句话给捅破了。   史侍郎跟了他这么多年,闵郝的退路,他即便不是门清,也知道些线索。   外头,一内侍急匆匆进来,却不是寻朱桓和霍以骁的,而是去找了霍怀定。   似是交代了什么,内侍又离开了。   霍以骁干脆出去,直接跟霍怀定打听。   “是宫里传召,”霍怀定道,“皇上让我去趟御书房。” 第308章 帕子   霍以骁听了,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这个时候,皇上突然传召……   皇上对霍怀定十分信任。   都察院的两位都御史都上了年纪,极有眼色,只主持一个方向,而且这个方向,势必是皇上所希望的。   真正作为尖刀的是霍怀定,且大多数时候,皇上给霍怀定的权利很大。   那日在御书房,霍以骁看得出来,皇上对太常寺的问题很看重,后续把闵郝牵出来,皇上也是想查到底的。   既如此,应是不会喊停。   总不能是又有其他事情要交给霍怀定办。   猜是猜不全的,霍以骁借着送霍怀定出去的机会,压着声音把朱钰钓方启川这条鱼的事情简单提了两句。   霍怀定思路敏锐,当即就明白霍以骁和温宴想做什么。   他拍了拍霍以骁的肩膀:“我见机行事。”   直至酉时过了大半,霍以骁才又见到霍怀定。   两人在霍家的书房里,交换了些讯息。   “皇上问了进展,说是以眼下的证据来看,闵郝贪墨是板上钉钉的了,圣意是该抓的抓,该断的断,”霍怀定道,“不能一直拖着,这回险些就让闵郝给孙子寻到退路了。”   谁砍头、谁流放、谁赦免,这些都是律法上明明白白的,若有开恩,那也是皇上来开恩,轮不到闵郝的自救。   “您没有跟他说,这里头牵连的不止是太常寺、户部,还有其他衙门?”霍以骁问。   “说了,证据也列了一些,”霍怀定答道,“我听皇上的口吻,是不打算笔笔清算。”   霍以骁皱起眉头。   霍怀定又道:“清算需要时间,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够解决的,一直查下去,朝堂上人心浮动,不是好事。再者,一下子揪一连串的螃蟹,不利平稳。”   这些理由,是霍怀定揣摩圣意揣出来的。   他也算了解皇上的性子。   皇上落刀,讲究一个快准狠。   一刀直接落向闵郝,短期内能够拿下的所有人都拿下,而需要长时间推进的,则搁置下来,免得出什么变故。   霍以骁思考着霍怀定的话,问道:“您还能争取多少时日?”   霍怀定本以为他不肯放弃,刚要再解释几句,突然想转过来,悟了霍以骁的意思。   他靠着椅背笑了笑。   “要我说呢,三五天差不多了,少了犯糊涂,多了又不紧迫。”霍怀定道。   霍以骁也是这个想法:“这三五天,给鸿胪寺施压,冲着他们去吧。”   兵部、鸿胪寺、苑马寺这三个衙门,是能确定与闵郝有不清不楚的交易的。   都察院的官员从各种资料和询问里发现了一些,史侍郎又交代了一些,大致有了轮廓。   真有一两个月,他们倒也理得顺。   可若只有三五天,收获不会太多。   尤其是,霍以骁想从兵部挖出来的,并不仅仅是贪墨。   下手重了,参与其中的官员因贪墨入狱,还没审问明白就抄家砍头,那霍以骁之后跟阴曹地府讨人、问讯吗?   时间不够有时间不够的处理方法。   先拿贪墨吓唬着,手里捏着罪证,待把闵郝处理之后,再做后续推进。   把线索理顺了,待霍以骁跟着朱桓去兵部观政时,也就有了动手的方向。   而这个三五天,其实是给朱钰和方启川准备的。   三更过了大半。   方启川睡得很不踏实。   他听说了,自家两个儿子又被那人找上了。   那厢的人,不仅雨夜进他的书房,还盯梢他的儿子,让方启川心里惴惴。   他不晓得那双眼睛在何处,他该在什么时候联系四公子和温宴。   后窗外,忽然跃进来一个人影。   方启川猛得从榻子上弹了起来,一瞬不瞬看着来人,声音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打着颤:“是、是谁……”   霍以骁往前走了两步:“是我。”   方启川认出了他的声音,长舒了一口气,趿着鞋子起身。   刚那下弹得太快了,一时之间,脑袋嗡了一下。   他扶了下榻子才没有摔倒。   霍以骁哼笑道:“方大人额头上的伤还没有好?”   方启川一愣。   “不应该啊,这么些天了,”霍以骁又道,“别不是方大人不想好,又砸脑袋了吧?”   方启川:“……”   四公子怎么知道?   “没有没有,”方启川道,“就是起得太急,懵的。四公子这个时候过来……”   霍以骁当然不是专门来看笑话的,笑话只是顺道。   “我听说,柳宗全给方大人送了参须?”霍以骁道,“看来,四殿下对方大人也很关心。”   方启川咳了两声:“四公子的消息真是灵通,我以为,这是一个接近四殿下的好机会。只是……”   “只是,两方都在试探,比耐心?”霍以骁笑了声,“四殿下的耐心快撑不住了,到时候……”   各种应对和可能,霍以骁给方启川说了一遍。   方启川听得头皮发麻。   什么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道理他当然明白,可现在,他是那个“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   反正,他也没有其他路可选。   霍以骁安排好了方启川,大半夜的,他干脆回了西花胡同。   忙了一天,霍以骁打了井水冲凉。   宽衣时,温宴的帕子从袖口中掉了出来。   霍以骁顺手一捞,这才看清,角落上绣了一只黑猫。   答应了洗,自然要洗好还回去。   若不然,小狐狸会说些什么,霍以骁不用多想都知道。   “舍不得还?要不要再多给你几条?”   总归是,没一句“好话”。   上头只沾了汗,井水一搓,也就得了,挂在外头,等天亮时就能干得差不多了。   收拾干净了,霍以骁把帕子往窗口一挂,人躺在榻子上,睡意比预料中的来得快,好像没有多久,他就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温宴和邢妈妈。   温宴梳着妇人头,手里拿着块帕子,与邢妈妈道:“这帕子看着有些眼熟。”   邢妈妈凑过去看了一眼:“您那年在庄子上用过,您回临安之后,奴婢把您没有带走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您嫁过来,奴婢又从庄子上送过来的。不止是帕子,还有毯子什么的。”   温宴笑道:“当年离开匆忙,劳妈妈费心了。”   再后来,那两人说了什么,霍以骁就听不见了。   睁开眼睛时,他看着窗口上的帕子,怔了好一阵。   那块帕子,温宴没有带走,邢妈妈也记错了,只有霍以骁知道。 第309章 能屈能伸   那年,温宴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所谓的家当,其实就是穿在身上的那一套。   没有人知道温宴是被霍以骁“赎”出来的。   连温宴都不知情。   阿贵是京城里的生面孔,他奉命去接的温宴,把人带到了庄子上。   邢妈妈安排了一切衣食住行。   只是,邢妈妈这么多年只伺候过霍以骁,从来没有照顾过姑娘家,那庄子本就是个安养之处,哪里会准备姑娘家用的东西?   所有的一切都是赶出来的。   知道温宴在孝期之中,本也用不了什么华丽鲜艳的布料、首饰。   邢妈妈没有采买,用库房里余下的料子,迅速地给温宴赶出来几身秋装。   温宴初来乍到,又弄不清楚情况,但毕竟是干净、簇新的衣裳,怎么也比自己身上现成的强,自不讲究那些。   用温宴的话说,要真是个讲究的,在牢里就过不下去了。   也是为了跟邢妈妈斗法,温宴那段时间嘴巴不停,叨叨东又唠唠西,能搁在嘴上讲的,一刻都不停歇,反正把邢妈妈熬得吃不消困倦了,她就精神了。   那些唠叨的琐碎事情,后来,邢妈妈又一点点告诉了霍以骁。   因着温宴是小住,定安侯府接她的马车已经在路上了,温宴添补的衣裳、行李很少。   满打满算,最后也只有一两个箱笼。   最值钱的,是成安从宫里捎出来的首饰头面。   温宴离京那天,京城已经是深秋了,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   霍以骁没有去送她,他也不适合出面,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给温宴透露过救她的是谁、这庄子的主人又是谁。   差不多是三四天之后,霍以骁去了趟庄子上。   邢妈妈把温宴住的那院子收拾了七七八八。   霍以骁迈进去,看到榻子上堆叠了些东西。   邢妈妈跟了进来,见他在看,便道:“走的时候还是漏了些东西。”   霍以骁看着那一叠东西,颇为意外:“这是温宴的?”   料子说差其实也不差,当然和从前在宫里时比不得,主要是颜色,灰蒙蒙、暗沉沉,也就是邢妈妈这个年纪的老婆子们用的。   而霍以骁的印象里,不说成安与温宴了,宫里的主子们哪个不是花蝴蝶似的?   邢妈妈哪知道霍以骁琢磨的是这个。   她只说那些东西:“当时给做了几身,余下的边角料子做了帕子、头巾什么的,这些是那天刚好拿去洗了,还晒着没有干,姑娘急着出发,忘了带上了。”   邢妈妈很喜欢和霍以骁提温宴。   她在榻子上坐下,一面整理,一面道:“小姑娘家家的,却造了这么多罪,也是可怜。她出身那般好,以前定是一点苦都没有吃过,结果一跌跟斗就是个大跟斗。   奴婢原想着,这些料子她穿不惯、用不惯,没想到她真就不讲究。   她还跟奴婢说了些牢里的事情,什么老鼠一家出门,从大到小列着队,从她面前过去,听着怪好笑的,想想也是心酸。”   霍以骁记得,那天他没有急着走,而是坐着听邢妈妈说了很多。   说到一半,阿贵来唤邢妈妈。   邢妈妈走开了一会儿,霍以骁鬼使神差的,拿起了其中的一块帕子。   很难说,他那时候到底是什么心境,但他把帕子收了起来,带出了庄子,谁都没有说过。   那帕子是收在西花胡同了吧。   收起来之后,小两年了,不管是去临安前,还是从临安回来后,霍以骁都没有再找过那帕子。   他是真的把这事儿给忘了。   若不是今日替温宴洗帕子,霍以骁大概还不会想起来。   躺在榻子上,霍以骁眯着眼睛看挂在床前的帕子。   虽然还是素色的,但用的是丝绸,比以前那块柔软多了。   温宴嘴上说的是不讲究,可霍以骁清楚,她其实比谁都讲究。   搓芝麻馅儿的猪板油要用好的,不然不香;做醋鱼的鱼喜欢西子湖里捞的,否则不是一个味。   可她不讲究起来,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一面说着味道差了点意思,也没见她少吃几筷子的醋鱼。   这大概就是“能屈能伸”?   一如她当初跟邢妈妈叨叨的,真是个讲究得不能弯腰的姑娘,她在牢里就过不下去了。   再是有人稍稍行些方便,大牢就是大牢,成不了金碧辉煌的皇宫,而她,本就是宫里养出来的。   思及此处,霍以骁轻笑了一声。   所以,小狐狸才这么会见风使舵、见招拆招?   讲透了,不过是被境遇给逼出来的。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卷得帕子东摇西晃,还时不时打转。   霍以骁盯紧看了一会儿,眼皮子慢慢打架,在睡着之前,一个念头进了脑海里。   刚刚他的那个梦,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在梦里,见到了温宴的那个梦吗?   那个长达八年的梦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展现在他的面前?   念头一划而过,他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平日里准备上朝的时候了。   霍以骁匆忙收拾了一番,临出门前,把帕子从窗沿上取下,收入袖中。   帕子已经吹干了。   上头那股淡淡的清丽香气也消失了。   霍以骁赶到宫门上。   一众老大人已经在候着了。   金銮殿里,皇上问起了户部案子的推进。   今儿不是大朝会,霍怀定不在场,上前回话的是陈正翰。   老大人答得毕恭毕敬,说的是尽快、尽力、尽心。   场面话很好听,但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大伙儿听得出来,皇上是想快些结案。   也是,贪墨都涉及到了六部之中了,查归查,总不能无止尽地查下去。   这些大事,轮不到皇子们开口。   霍以骁站在朱桓边上,低着头,调整着角度瞥侧后方的朱钰。   果然如他所想,朱钰的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心事重重。   下朝后,陈正翰与他们一块到了户部衙门。   他找了霍怀定,道:“皇上问起案子进展了,你自己琢磨着,几天能结案?”   霍怀定笑了笑,余光瞧见一内侍探头探脑,他稍稍抬了抬声:“真细查下去,还要不少时日,但皇上问了,我最多也只能拖三五天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陈正翰又问了几句,拄着拐杖走了。   霍怀定送他出去,视线却追着刚那内侍,见对方进了隔壁吏部,他哼笑了一声。 第310章 诈(求月票)   柳宗全进来的时候,朱钰正一动不动地坐着。   书案上摊着文书,他有一刻钟没有翻过一页了。   柳宗全上前,在朱钰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朱钰眸色沉沉:“知道了。”   柳宗全坐回了自己的书案后头,尽量把心思都集中在正事上,但他也在留心朱钰。   朱钰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被朱桓抢了头筹,这已然让朱钰不爽快了,更糟糕的是,这个彩头到底有多大,眼下还没有定数。   听霍怀定那意思,都察院手里可能还掌握了一些其他线索,不止是户部和太常寺,还有好几个衙门会被拖下水。   问题越发,朱桓的功劳就越大。   从这一点来说,朱钰想要都察院速战速决,赶紧结案、把这次的事端翻过去。   可是,朱钰还没有彻底摁住方启川。   方启川所谓的投诚,在朱钰眼中,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意。   虽然,朱钰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沧浪庄出事那天,方家兄弟在其中扮演的具体是什么角色,但他本能地觉得,方启川和朱晟之间有些联系。   或者说,朱晟有方家的把柄。   方启川既然往朱晟那厢靠过,即便自己的那位二哥已经废了,朱钰也不会轻易信他。   只有真真切切的把柄,才是最可靠的,最能捏住人的。   朱钰也是偶然间,听说了些方启川倒卖宫中物什之事。   可惜,陈芝麻烂谷子,东西早不知道卖去哪里了,只晓得有一根珊瑚掐丝的簪子。   朱钰让曾经经手过的宫里人画了样,造个根类似的,然后叫阮孟骋和王三六去施压。   阮孟骋逼问沧浪庄内情,王三六吓唬方启川。   这计策才实施了一回,后续正要发展,没想到,太常寺被朱桓寻着问题、方启川倒霉了。   拿捏人的,除了把柄,还有救命的恩惠。   柳宗全代表朱钰,向方启川露了些意思。   双管齐下,方启川为了自保,哪怕不是真心投了朱钰,起码也得有些诚意。   眼下,到了方启川最纠结的时候,结果,时间要不够用了。   一旦案子结了,都察院只给方启川按一个“治下不严”这样不轻不重的罪名,方启川就活过来了。   活蹦乱跳的方启川,还有必要拿诚意来朱钰跟前谋生吗?   靠一根假簪子……   靠一根在阮孟骋的传话里,已经让方启川起疑的假簪子,是不行的。   一边需要早早结束,一边则需要再拖一拖、让方启川提心吊胆,无法两全其美。   偏偏,这时间进展还不由朱钰说了算。   霍怀定只能拖三五天,朱钰若不能在这三五天里拿下方启川,那就不同了。   朱钰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子,低声交代柳宗全:“安排一下,我要见方启川。”   死马当活马医。   能诈多少算多少。   天色沉下来的时候,方启川收到了柳宗全的消息。   方启川啧啧了两声。   四公子算得可真准,四殿下果然急了。   咚咚咚!   方启川咬着牙,跪着又把自己砸了个眼冒金星,对着镜子确定好自己的状态后,他招呼了底下人,在入夜后安排他出门去。   黑檀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动作,而后,跟着方启川出门。   方启川在约定好的地方下了轿子,换上了柳宗全准备的马车。   马车的帘子是钉死的,意思明明白白,方启川不用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此行了两刻钟,马车停下,方启川下来一看,他好像是在某个大宅子里。   天已经大黑了,此处灯火有限,他能看得清正对着的屋子,却无法看清远处,京城里能被当作标识的几座高塔都被夜色笼罩,看不到位置。   方启川进了屋子,对朱钰行礼。   朱钰笑了笑:“方大人这伤看着……”   方启川苦笑:“让殿下见笑了,实在是,这些时日,下官心中有愧啊。下官作为太常寺卿,在上任之后,让衙门除了这么大的差池,没脸见人、没脸见人。”   你来我往,打的都是官场上的太极。   方启川深谙此道,言语之中对朱钰极其奉承与讨好,马屁拍得噼里啪啦响,可真正有用的内容,却保留着。   朱钰到底年纪轻些,被方启川这样的态度弄得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憋着一口气,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方大人应该也听说了,父皇在催都察院结案,大人很快就能否极泰来了。”   方启川苦着脸,长叹了一口气:“难、难……不瞒殿下,下官还有些麻烦事儿,几样事情撞在一块,下官真是……”   “哦?”朱钰扬眉。   “沧浪庄那日,下官那两个儿子被牵连在里头,那柒大人落网后,本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有个年轻人……”方启川说完了阮孟骋,又说王三六,“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拿跟簪子来让下官好自为之,下官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若是平常时候,下官不担心,沧浪庄里,下官的儿子们都是受害的一方,险些就被灭口了,而那簪子更是莫名其妙,但眼下,下官本就是非不断,再添上两装,吃不消……”   这一番说辞,是方启川与霍以骁商量好的,他依着四公子的交代办事。   只是,方启川也有不知道的。   那就是,霍以骁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他,阮孟骋和王三六是朱钰派来对付他的。   朱钰听完,眯了眯眼。   他双管齐下的计策看来是成功的。   “方大人是聪明人,我能帮上些忙,那么方大人……”朱钰顿了顿,道,“那天御书房里……”   方启川心里一片亮堂,腹稿都是打过的。   “三殿下与四公子说看不懂为何开支会是这么一个状况,请皇上解惑,”方启川道,“可依下官之见,他们明明白白,那份整理出来的折子,把所有问题摊得一清二楚,别说皇上一看就明白了,连下官这个不懂事务、被葛胥蒙蔽了几年的人,都品出了滋味来。   一开始就是冲着闵郝去的,太常寺不过是对付闵郝的一个踏板。   殿下,同样是在习渊殿里学了几年,又都是同样刚开始六部观政,三殿下与四公子也不比您聪慧,怎么就理得这么清楚?   这断断不可能,肯定是他们请教了什么人,人家给指点、分析过了!   而且,下官当时听那意思,鸿胪寺也逃不脱。”   朱钰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第311章 路走窄了   朱钰的皮肤很白。   这一点上,他随了他的母亲俞皇后。   同时,他也跟俞皇后一样,个头不高、偏胖。   要方启川说,这几位年长的皇子之中,模样身量最好的是四公子。   四公子是和皇上最相像的一个。   这个像,不是指五官是完完全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是神态和气度。   方启川自己体会没有那么深,但他听很多老大人们感叹过。   若不是因为这样,四公子刚被接回宫里没多久的时候,哪怕皇上偏着向着,老大人们也不会信那个流言。   大家伙儿都是有眼睛的。   而真论五官长相,四公子大抵是融合了父母的优点,也像他那个没有被公布过身份的母亲。   再往下,则是二皇子朱晟。   朱晟性子冲,但他像冯婕妤,冯婕妤的好皮相,在朱晟和成欢公主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谁不喜欢美人呢?   若不是冯婕妤长得好,后宫那么多新人换旧人,皇上怎么会宠着?   哪怕有过冷落的时候,哪怕儿子眼下出事了,但冯婕妤没有倒下。   而大皇子朱茂,他和朱钰是反着长的。   朱茂高、朱钰矮,朱茂黑、朱钰白,朱茂的脸很板正,朱钰的脸就是个小孩子。   朱桓介于这两人之间,跟他的性情一样,中规中矩。   当然,皇位传承,看的是殿下们的治国手段,而不是面相。   但皇上的气度,影响的是国威。   附庸的小国来朝拜,见到的是一位器宇轩昂的皇帝,这是展大国之风、扬大国之气。   方启川的心里的秤砣来来回回,视线就落在了朱钰握着茶盏的手指上。   还都是娃娃的时候,朱钰这样的看着也挺好,白白胖胖的小娃儿,讨喜。   等长大了,开始抽个子的时候,朱钰却没有抽起来。   虽说男人的个头有起得晚的,但方启川想着俞皇后的模样,就琢磨着朱钰怕是长不高。   奶娃娃就是奶娃娃,论心思、论手段,比不了与皇上神似的四公子。   掩饰得再好,可瞒不过他眼睛尖,方启川看到朱钰的手指在抖。   不管是急的还是气的,朱钰没有那么稳,那么游刃有余。   不似四公子。   跟四公子“交锋”的时候,四公子坐在那儿无论是说话还是喝茶,稳如泰山,连掀他的老底都掀得干净利落,抖的那个是他,怕的那个还是他。   他别说是反击了,根本是疲于应对。   这么一比,他方启川选择投靠四公子,这是英明无比、有先见之明。   方启川在心里不断做着比较和判断。   上了这条船,无路可退,所以他需要不断地加码,来确定自己没有选错。   至于,鸿胪寺……   方启川知道些消息,霍以骁手里捏着的把柄绝对不止鸿胪寺。   虽然他给朱钰的讯息,是四公子与他商议好的,半真半假,但方启川想,有“高人指点”是真的那一部分。   高人指点的东西还有很多。   那些,四公子不会告诉方启川,他只需要把鸿胪寺推出来就行了。   因为,鸿胪寺卿梁归仲,是向着沈家的。   沈家在朝中的关系网很复杂,子弟、姻亲、学生,有的近、有的远。   梁归仲与沈家不结亲,他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摸爬滚打出来的,但他根基浅,当年,属于沈氏眼中的软柿子。   沈皇后把今上扶到了太子之位上,又扶到了继位,在这其中,把很多自己人塞到了各个衙门里,这是利益交换。   鸿胪寺里,自然也会塞人。   梁归仲这个鸿胪寺卿,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官帽,在被沈氏的人替换掉之前,老老实实、主动示好。   就跟方启川现在给朱钰“低头”一样。   彼时,皇上与沈氏之间亦有一分角逐,对沈氏如此手长,他接受了,却也不满。   为了保持平衡,沈皇后就收下了梁归仲的“投诚”。   梁归仲是朱家父子自己挑出来的太常寺卿,留着他,总行了吧。   可要方启川说,梁归仲的归顺其实也是墙头草,一旦沈氏势弱,或者威胁到了梁归仲自己的利益,梁大人也是会咬人的。   正是因此,朱钰在听说都察院要继续查鸿胪寺的时候,会紧张和纠结。   朱钰的心情很复杂。   让都察院逮住梁归仲,天知道他会吐些什么东西出来。   反而,他必须保住梁归仲,哪怕梁大人对沈氏忠心有限,但好歹,还是一条船上的,不拆伙,就有利可图。   可让都察院迅速结案……   朱钰瞥了眼方启川,他从方启川身上榨出来的好处还远远不够。   他只能跟自己说,有多少算多少,反正方启川投了他,以后再一点点赚回来。   “方大人,”朱钰道,“以你的本事,只要结案了,那什么簪子、沧浪庄,都为难不了你。”   方启川见他把话又绕了回来,便道:“总归是心里的一根刺。您不知道,沧浪庄那夜,下官其实把四公子得罪惨了……”   “哦?”朱钰讶异。   方启川长吁短叹:“那夜的局,是下官那两个儿子攒的。   他们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认得的柒大人,人家说想结交霍大人的公子,那两傻小子就把人都请到沧浪庄了。   结果,出事了,柒大人冲着霍家那小子的命去的,还把惠康伯世子给拖下了水。   人是救下来了,但四公子很是怀疑,觉得下官两个儿子并不无辜,他们不是被蒙在鼓里,而是跟着柒大人的。   要不是实在没有证据,四公子早把那两臭小子给打死了。   现如今,有那么一人,追着打听那夜之事,虽然下官知道自己儿子无辜,但架不住有心人编造。   万一那人胡编乱造,传到四公子耳朵里……   四公子连二殿下都能打断胳膊,下官这两个儿子,哎!”   朱钰最烦的就是四公子长、四公子短。   他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堆起了笑容:“霍以骁打死你两个儿子,跟玩儿一样,父皇都不会管。这么说来,方大人的路走窄了呀。”   方启川噗通给朱钰跪下来,眼眶通红:“四殿下,臣信您能救臣于水火。”   朱钰拍了拍方启川的肩膀。 第312章 康庄大道   如果说,刚把方启川叫到这里来的时候,朱钰还觉得这笔买卖不怎么划算、方启川保不定耍心眼,现在听了这么一席话,他踏实多了。   朱钰自认为了解霍以骁。   霍以骁最看重的兄弟永远都是霍以暄。   虽是抓住了柒大人,顺天府审也审了,打也打了,案子算是结了,但那夜依旧有很多未解之谜,若不然,朱钰也不用让阮孟骋去吓方家兄弟。   以霍以骁的性子,他心里肯定也犯嘀咕。   霍以骁疑心方家,可这事儿很难自证清白,方启川永远也别想走通霍以骁的路子。   走不通霍以骁的路子,等于是绝了方启川投靠朱桓的机会。   霍以骁和朱桓在明面上还是一体的。   哪怕父皇真的认下了霍以骁,不到真刀真枪抢皇位的时候,这两人不会翻脸。   朱桓不会为了方启川去得罪霍以骁,这是因小失大。   就好像朱钰和朱茂的关系一样。   朱茂即便有野心,朱钰也防着朱茂,但首当其冲要对付的,还是其他兄弟。   底下那群弟弟还那么年幼,方启川要寻靠山,可不就只有他朱钰了吗?   方启川没得选,他必须全心全意投靠,来谋取生路。   不然,儿子死在霍以骁手里,方启川断子绝孙,一辈子还辛苦什么呀!   “方大人是聪明人。”朱钰道。   方启川的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   朱钰舒坦些了:“太常寺的状况,方大人必然了解,好好琢磨琢磨,他们请什么高人了。”   “自然、自然,”方启川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下官自当尽心尽力。”   这场对面,以十分完满的模样结束了。   方启川被送回了下轿子的地方,他依旧无法得知那宅子的位置。   黑檀儿看他回府,打了个哈欠,转身去了燕子胡同。   之后两天,朱钰还是留了个心眼。   确定都察院的目标转移到了鸿胪寺之后,他才交代柳宗全做事。   那又是一个雷雨天。   雨天难以行走,却也能扫去夏日的闷热。   都察院的官员们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差不多能定案了。   官员们都是替朝廷做事,皇上要结,他们也就收手了,哪怕还有一些疑点,也暂且放下。   辛苦了这么些时日,总算可以休息休息了,尤其是,他们其中还有一些人,是跟着霍怀定查了松江沿岸州府贪墨的案子的,足足有好几个月,没有松弛过了。   雨下了整整一天,临散值前,顺天府接到了报案,说是河里飘了个人,已经捞起来了,却没气了。   毕之安带了人手过去,一看,眉心突突地跳。   死的是阮孟骋。   人是从他顺天府放出去的,虽然过了些时日了,但毕之安还认得。   阮孟骋的脑袋上有一个血窟窿。   沿着河道往上游查,查出来他先前在一家茶楼吃茶。   阮孟骋坐二楼雅间,吃了茶放下银子走人,因着雨天生意不好,伙计们都懒懒散散,也没有谁送客。   结果,阮孟骋失足,从外楼梯上摔下去了。   外楼梯,顾名思义,在茶馆的外侧,挨着河道。   阮孟骋运气背,摔到了脑袋还滚下了河,大抵是晕了,没有挣扎呼救,就这么死在了水里。   雨大雷声大,他摔倒的声音都被掩盖了,根本无人知道。   只那楼梯上,留下了些血迹,证明他摔了。   看起来,这就是一场意外。   毕之安敏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只是,这一段河道两岸平素就没有什么人经过,当时雨又大,越发不会有人了,没有人能证明这其中有问题,那就只能是意外了。   因着这位与柒大人有些关系,消息在相熟的官员里传了几句。   方启川是第二天听说的,同时,他还收到了柳宗全的参须,比前回的品相好了一些。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威胁两个儿子的人死了。   方启川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心生不安,他得想办法见到四公子或者温宴。   另一厢,温宴去了西花胡同。   有温子甫在,温宴亦知道阮孟骋死了。   方启川不找她,她也会找方启川。   消息递出去,等了半个时辰,方启川到了。   昨日被雷雨洗涤的暑气又重新回来了。   温宴请方启川坐下,也不绕圈子,直接就道:“看来那天方大人与四殿下说得很是顺利。”   方启川干巴巴地笑,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方大人知道那人死了吧?”温宴又问。   方启川道:“听说了,看起来是意外,但我以为,委实太巧了些,柳宗全又送了东西,我估摸着他的意思是,人是他们动手的。我前回听温姑娘说,姑娘认得那人。”   “认得,只是没有给方大人介绍,”温宴道,“他叫阮孟骋,临安人,原嘉兴知府阮执的儿子,也是我从前的大姐夫。”   方启川一愣,又听温宴说了阮执的案子,当即明白过来。   阮孟骋记恨定安侯府。   “他出了顺天府,投了四殿下。”温宴又道。   这下子,方启川坐不住了,好像昨天那些惊雷都打在了他的脑袋上,目瞪口呆。   “这……”方启川的声音直打颤。   “不信?”温宴笑了笑,“那我只能说,他的死是意外了。”   方启川深吸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茶,逼自己冷静下来。   人肯定是死在四殿下手里的。   阮孟骋若不是受了四殿下的指示来吓唬自家两儿子,他只说了有那么一个人,没有画像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四殿下又如何在短短几天里把人在京中翻出来?   朱钰会这么紧着下手,也是因为都察院要结案了。   四殿下要在结案之前卖他一个好,让他更加忠心耿耿。   同样是投靠,没有价值的阮孟骋成了弃子,更有价值的方启川被收入麾下。   可正是如此,方启川才更清楚,四殿下靠不住。   等有一天,需要方启川的命去拉拢更有价值的人的时候,朱钰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丢出去。   这么一想,方启川的后背湿透了,全是汗。   还是四公子好啊。   他找霍以骁,纯粹是做买卖。   买卖虽然会有赚多赚少甚至亏本的时候,但霍以骁是个诚信的商人。   方启川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以为,向四公子投诚是他上了贼船。   那时候被二殿下逼得厉害,为求生存,不得不选了四公子。   他的路走得太窄了。   可现在,他太佩服自己当时的决断了。   什么路走窄了?   屁!   他方启川现在走的是康庄大道!   四殿下知道些什么? 第313章 误打误撞   吴公公喊了声“退朝”。   金銮殿上,官员们依次鱼贯退出。   赵太保位高权重,站在官员的最前面,退的时候,自然也是最后退出去的那一批。   他捧着笏板,不疾不徐,沿着台阶往下走。   走到一半,顿了顿,赵太保回头看了眼,几位殿下与四公子没有下来,而是绕去了殿后,看样子,是被皇上一块叫到御书房去了。   赵太保继续慢悠悠地往下走。   等站在了大广场上,瞬间就被几个官员围在里头。   “太保,”一人道,“这太常寺、户部的案子,算是结了吧?”   赵太保笑得很温和,摆了摆手:“这,老夫哪里能知道,得问都察院。”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能从都察院里问出来,还需要在赵太保这儿听口风?   这案子,从头到脚都透着几分古怪。   好端端的,太常寺乱了,查着查着,事儿最大的是户部与闵郝,再之后,好像又有些什么。   局中人各个焦头烂额,局外人时时雾里看花。   大伙儿都是朝堂上的老臣了,混到了能日日上朝的官阶,见过的案子海了去了。   朝会上舌战群雄、激愤撞柱、哭天抢地喊冤的,也不是没遇上过,可这回,好似除了方启川顶着脑袋上的伤去御书房外跪了跪,其他的热烈戏码,统统没有出现。   是闵郝、葛胥等人不想喊冤,不想替自己争取吗?   哪怕脱身无望,好歹坦白从宽,咬出几个来,不求自己活命,好歹替子孙求一回……   真就一次都没有。   是皇上,从头到尾,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稽查、判断,全是都察院顶在最前头,依着规矩办事。   户部那史侍郎,家宅前几天就被守卫围了,昨儿下午正式关进了大牢,抄了家。   妻儿如何,听说三司已经定好了,写了折子,只等皇上敲定。   很可能,闵郝与葛胥也会这样。   但也说不好,还有其他衙门忽然之间被拖进来。   还不如在朝会上,皇上指着那几个贪墨的官员,劈头盖脑一通骂。   不声不响的,真就人心惶惶的。   另一厢,御书房里。   皇上坐在大案后头,看了几个儿子一眼。   “朕让你们去六部观政,看来是明智之举,”皇上道,“习渊殿只能教给你们最基本的,余下的东西,全要你们自己看、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多问多思考。桓儿和以骁就做得很好。”   朱桓谦虚极了。   霍以骁站在一旁,垂着眼,只当没听见。   皇上又看向朱茂和朱钰,问他们这些时日的心得体会。   两人一一作答。   “听起来还不错。继续用心。”皇上点评完,才让他们退下。   出了御书房,朱茂揽住了朱桓的肩膀,笑道:“三弟和以骁眼尖,心细,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们。闵郝贪了那么多年,能把他揪出来,是大功劳。”   朱桓道:“其实最初是看不懂,觉得数字不对,才向父皇请教,误打误撞而已。”   “误打误撞也是种本事,”朱茂大笑,“我先去刑部了,回头仔细听你们说说,怎么一个误打误撞法。”   两厢一拱手,朱茂大步流星地走了。   朱钰落在最后面,看着前面几人的背影,笑容讽刺。   好一个误打误撞?   方启川说过,这两人是明确发现了开支有问题才进的御书房。   什么向父皇请教?   他们递上去的是经由高人指点过的东西,是能让父皇一眼就看出问题的几组数字。   朱桓扮猪吃老虎,真有一手。   明面上是虚心求教,其实是告状揭发,得了一个头筹。   此番官员落马的功劳,全得记在朱桓和霍以骁的脑袋上。   刚在御前,朱钰回答得再是出彩,又有什么用处?   那些所谓的心得体会,怎么能跟确凿的证据比。   朱钰皮笑肉不笑,根本不理两人,越过朱桓和霍以骁走了。   一面走,一面想,方启川最好识相些,多挖些消息出来,若不然,有他好看!   是了,他还得点一点梁归仲。   霍怀定的手最终没有伸到鸿胪寺,梁归仲逃过一劫。   朱钰要让梁归仲知道,父皇没有让都察院继续往下查,这其中有他的功劳。   御前,没有狂风骤雨,但三司对案子的推进却雷厉风行。   闵郝及其子弟问斩,女眷流放,抄家的队伍从闵家宅子里抄出来无数宝物,引了好多人去看。   用围观的人的话说,一个尚书府,抄没的好东西不输平西侯府。   可人家是开朝时就封了的侯府,家底深厚,足可见闵郝贪得有多过分。   还有夏家那儿。   太傅府里也抄出来很多东西,但绝大多数是书画古籍,不似闵家,全是金银财宝。   闵玥站在廊下,冷眼看着抄家,耳边哭喊声一片。   她早就从宫里搬出来了,或者说,被成瑞公主赶出来了。   她的院子其实没有什么能抄的,她一直在宫里生活,这里显得空荡荡的。   不用多久,抄家的官员就要抄到她这里了。   闵玥靠着墙,扯了扯唇角,笑不似笑,哭不似哭。   她想到了温宴。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羡慕温宴。   同样是抄家,同样是楼塌了,温宴那时候在大牢里,只知道一个结果,而不用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   而她,则是站在这里,除了看着,无能为力。   闵家大门外,不远处,停着一顶轿子。   轿子里的人并没有下来,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他其实也看不清楚闵家的状况。   这是方启川。   他听着那些动静,心扑通扑通的跳。   得亏他聪明、他警醒,他留了心眼,没有被闵郝拐上贼船,若不然,今天被抄家的还有他方启川。   他已经从温宴那儿知道了,他的官帽保住了。   罚俸是免不了的,交出去的银子能让他心肝儿痛得只抽冷气,可太常寺卿的位子还在,较之其他人,方启川觉得他一点儿都不亏。   皇上留着他,倒不是觉得他无错,他错处也多,只不过是官员青黄不接,把他贬去旮沓窝,京里也没有合适的人手顶上来。   太常寺和户部,这回空出来不少位子,偏偏还都是高位。   拿什么人补上来,足让吏部头痛了。 第314章 养了没有?   方启川看了一会儿,吩咐轿夫回府。   他前脚才进书房,后脚,妻子方张氏就急着寻了过来。   “老爷,”方张氏的脸色白得厉害,“葛少卿被定罪了,那你……我们方家,不会有事吧?”   一面问,方张氏的一面盯着方启川额头上的伤,一瞬不瞬地看。   方启川不欲多言。   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他和方张氏说不明白。   “有事,”方启川只说结果,“葛胥惹了这么大的祸,我作为上峰难辞其咎,罚银子是免不了的,性命倒是无碍,你不要担心这些,我交代你给姑娘们养猫,养了没有?”   方张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什么时候了!   还猫猫猫?   “让养就养,罚再多的银子,也不至于养不活几只猫!”方启川催着方张氏去办。   方张氏无可奈何,又追问了两句,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出人命之后,才走了。   方启川在书案后坐下,深吸了几口气。   中午时,处罚的文书送到了方家。   正如温宴跟方启川说的那样,十万两。   方家上下,跟被雷劈了一样。   方启川二话不说,把能搬的现银都搬了,余下的,他得靠卖庄子田产凑银子。   说起来,也得亏是方家祖上富庶,累了大量的财产,这要是换一个普通官家,这么多银子,能让人一家老小直接跳河拉倒。   当然,方家也不是方启川一人说了算的。   如此一笔开销,自是一番鸡飞狗跳。   方启川折腾了许久,累得躺回了榻子上。   他现在,连继续咚咚咚地巩固伤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要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当初,温宴姐弟的买命钱也是一万现银一个,方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难道还不值这十万两吗?   他方启川若是这回不小心,站错了边,折在里头了,方家也会跟闵家、葛家等一样,银子没了,人也没了。   咬咬牙,方启川收拾了一番,进宫求见皇上。   皇上晾了他半个时辰,才把他叫进了御书房。   方启川跪下来,洋洋洒洒的一长篇,主旨是谢皇上开恩,臣之后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附带着说起了那十万两银子,一时半会儿间实在凑不上,请皇上宽限些时日,等自家把地产脱手。   交罚金,不能不爽快,但也不能太爽快。   方家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十万两,连眼睛都不眨,岂不是要让人质疑,这家底太深了。   方启川现在能被人骂别的,决计不能承认自家有钱。   虽然,方家大部分银子是干干净净,靠祖产一点一滴累积的,但太常寺牵连着贪墨案,他好不容易撇清了自己,怎么能叫人再怀疑上。   至于不干净的那部分,他没管住手,倒腾了宫里的东西。   方启川狠狠卖了一回惨,末了又说,太常寺不能缺了人手,葛胥被定罪了,自己虽然在开支上是个半吊子,但也算了解太常寺的公务,想早早回去做事。   皇上听他说的还算是人话,由着他去了。   方启川这才从御书房退出来,出宫路上,他遇见了朱钰。   朱钰要去见俞皇后。   方启川恭谨问安,低声给朱钰道谢:“下官听说了,那人死了。”   朱钰哼笑了一声:“你倒是灵通。”   方启川笑得谄媚:“下官明日就回太常寺做事了。”   “那就好好做,”朱钰道,“原本是要贬的,我刚好在吏部观政,几位老大人商议时,我说了几句好话,他们才会跟都察院争取,早上父皇问起,我也保了你,方大人,只罚钱,便宜你了。”   方启川忙道:“下官知道自己这回的过错极大,能保住官职,全靠殿下您。”   “知道就好。”方启川挥了挥手,走了。   方启川目送朱钰走远,转身之后,眸色深沉。   靠的是谁,他心里门清。   当然,朱钰也说了一句真的,在老大人们商议时,他说了几句好话。   太常寺和户部空下来的缺,多少眼睛盯着?   他不借着近水楼台安插几个自己人,就太浪费了。   尤其是,可以借此大做文章。   天边的晚霞散尽。   燕子胡同里,曹氏坐在罗汉床上,给桂老夫人念临安城才送来的家书。   家书才刚刚送到,其中有温章给温宴的。   温宴等不及,一心两用,一边听曹氏念,一面看手里温章的信。   待温宴看完,曹氏也已经念完了,等着桂老夫人交代回信。   “正常回。”桂老夫人道。   曹氏看了眼温宴,又看向桂老夫人,斟酌着问:“阮孟骋死了,不用跟三房提一句?”   “提他作甚?”桂老夫人反问,“早和离了,一别两宽,管那么多做什么?”   曹氏这才应下。   老夫人又道:“人都是贱骨头,鸢姐儿再恨阮家、不跟阮孟骋过了,待听说人死了,保不齐就想起两样好来,你招她做什么?”   曹氏一口气险些噎着。   仔细想想,老夫人的话是难听了些,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温宴弯了弯眼,笑道:“祖母,我想着还是得告诉大姐一声。   真就想起两样好来,阮孟骋也死了,大姐还能捧着牌位过一辈子?   再说了,我看大姐不是那等糊涂人,她分得清是非红黑。   您不告诉她,她回头从别处听说了,就知道是我们信不过她、瞒着她了,毕竟,二叔父就在顺天府,不可能不知道阮孟骋出事了。   您是她祖母,她那么信您,要和离也是跟您商量、请您拿的主意,晓得您不信她,她准难过坏了。”   桂老夫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会管温鸢难过?   三房母女两个在临安城过逍遥日子哩,难过个鬼!   可话不能这么说,她是位慈爱、仁厚的祖母。   “宴姐儿说得有道理,”桂老夫人对曹氏道,“鸢姐儿是个好样的,我不能伤了她的心。”   曹氏眨巴眨巴眼睛,嘴巴一动,全是奉承:“鸢姐儿定能体会您的心意。”   马屁拍得行云流水,曹氏的心也落到了原位。   正如宴姐儿说的,一旦鸢姐儿从别处知道了,肯定会怪到她们头上。   她好端端的,凭什么要被怪?   现在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多愉快。   看看,还是宴姐儿会说话,知道怎么哄着老夫人。   有这么一个搭档一块面对老夫人,日子真就轻松多了。   可惜,宴姐儿再一年两年的就会嫁出去。   唉。   真真舍不得。 第315章 张弛有度   这厢曹氏在感叹温宴有本事,那厢,温宴把温章的信从头到尾,又细细读了一遍。   年纪不大的温章写得一手好字。   他说了不少书院里的新鲜事,又说他们兄弟的骑射进步许多,听说姐姐畏寒的病症慢慢康复,他欢喜极了……   温宴一点点看,越看越想笑。   温章原本不是唠叨性子,大抵是怕温宴担心,姐弟俩又分隔两地、见不着面,温章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全写给她看,就为了安她的心。   温宴弯了弯唇角。   只是笑了之后,心里又有些发酸。   她和温章的姐弟感情很深。   两人都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虽说夏家那儿也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但他们是一母同胞,嫡嫡亲的。   温宴进宫那年,温章只有两岁,这么算起来,其实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久。   可姐弟之情,就是这么深深地扎在了心里。   温宴摸着手中的信笺,回忆着上辈子、差不多时候,温章给她写的信。   彼时温章还是在玉泉书院,温宴住在温泉庄子上,要说路途遥远,肯定比不了现在,只是温章的功课很紧,唯有假日时候,能到庄子上来看看她。   温章惦记温宴,温宴也怕累着温章,难得的假日,该好好休息,或者跟同窗好友出去转转,两人彼此迁就,到最后自是书信往来更多些。   那些信上,也是差不多的内容,书院里如何了,又问起姐姐身体,唠唠叨叨的,可落笔的心境和氛围是完全不同的。   温宴能从信上的每一句话里,感觉到温章的想法。   二房进京了,叔父的官途没有被他们长房牵连,升了官,在顺天府做得不错;   皇上对定安侯府也宽厚,还提点叔父,无论男女,让孩子们都练好骑射,不能坠了侯府的名声;   姐姐的身体好了,再不用靠温泉过冬,且有了全家都很满意的心上人,还是身份那么厉害的四公子……   侯府里的一切,都在往前走,往上爬。   这给了温章极大的安慰和鼓励。   因为,哪怕祖母、叔父叔母们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长房出事连累家里”,但温章是敏锐的,他不想很从小到大没见过面的亲人带来麻烦。   从这些家书里,温宴看出来了,弟弟比上辈子积极,亦开朗。   这样很好。   虽然,都说“人争一口气”,但有时候,也讲究一个张弛有度。   温章上辈子就是憋得太紧了,他不敢有一时一刻的松懈,所以哪怕病得厉害、难受得不行,都自己忍耐着。   他知道作为罪臣子弟,能通过科举去谋仕途路,是姐姐向霍太妃求来的,是姐姐用一辈子的婚姻换来的机会,温章拼劲全力。   可惜,最后撑坏了身子,再也站不起来,也没有办法走仕途了。   今生温宴从一开始就告诉温章,痛了就哭、难受了就喊,自己得心疼自己,断不能再憋着。   只是道理归道理,局势若不对,几句话是很难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决定的。   而现在,随着定安侯府的安稳与平顺,给了温章一个平和的处境,而且,温宴明明白白跟弟弟说过自己对霍以骁的爱慕与喜欢,她的婚姻会是她的蜜糖,而不是温章眼中为求翻身的担子。   发生在温家周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在一点点改变温章。   “我一会儿给章哥儿回信。”温宴道。   曹氏笑话她:“又是厚厚一叠纸?”   “比前回写得还厚,要不是怕信封里塞不下,我写得都停不下来。”温宴道。   曹氏笑个不停。   入夜后,温宴点着灯,提笔写信。   夏日闷热,窗户是开着的,因而霍以骁一进院子里,就看到了坐在书案后头的人。   温宴的笔触很顺,神色温和,灯光映在白皙的皮肤上,莹莹如玉。   听见响动,温宴转头看了过来,见霍以骁站在窗外,她放下笔,冲他莞尔一笑。   霍以骁跃了进来:“写什么?”   “家书,给章哥儿的。”温宴拿镇纸压好,起身从书案后出来,从桌下的竹篾里取了茶壶出来。   温宴喝不了冰过的饮子,桂老夫人是干脆不喝,可大夏天的,真是天天热茶,实在让人难受,因而老夫人屋里,这些年喝的都是冷泡的茶。   听说是天竺寺里老和尚给的法子,清冽的泉水慢悠悠浸润出茶香,味道好,也适口。   最要紧的是,茶水不热也不凉,很适合桂老夫人和温宴。   霍以骁喝了一盏。   温宴给他添上,笑着道:“骁爷今儿难得早些。”   衙门里太忙了。   最初去的时候,还在学习之中,朱桓天天看文书到大晚上,霍以骁自然也得看,而前阵子,都察院查户部,事情越发多了,今儿算是告一段落,才散得早些。   早到,霍以骁在宫门口还遇上了方启川。   那时候,霍以骁要回漱玉宫取个东西,干脆随朱桓回宫,再出来时,在宫门外的广场上,碰见了从御书房出来的方启川。   方启川客气地问安。   霍以骁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闷声不响,从方启川身边经过时,也没有停下脚步。   方启川老老实实站着,心里却不住想,四公子的架子端得是真稳,叫其他人看见了,也想不到自己和四公子是一条船上。   当然,擦肩而过时,方启川还是低声与霍以骁说:“四殿下要往衙门塞人。”   霍以骁没有给半点回应。   此刻,温宴听霍以骁说这事儿,便问了一句:“他想塞谁?”   霍以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你梦里不是知道很多事情吗?不如猜猜?”   温宴抬眼睨他。   这是猜不猜的事情吗?   “梦里的这会儿,我还在临安城外泡温泉呢,也没有把太常寺和户部的人拉下马,”温宴撇了撇嘴,“骁爷哪是让我猜,说白了就是不信我的梦话。”   霍以骁轻笑了一声,道:“你那是梦话?跟鬼话都差不多。”   温宴支着腮帮子,一瞬不瞬看着他。   八年夫妻,梦话也好、鬼话也罢,霍以骁口不对心的“谎话”,温宴也听得多了。   她能听出来,霍以骁对她的鬼话,其实是信了一些的。   比她最开始说的时候,更信了三分。   这么一想,温宴的眼睛弯弯,月牙似的。 第316章 不想信   “什么话不是话,”温宴道,“骁爷信就行了。”   霍以骁“呵”了一声。   嘴皮子一动,他想说自己没信,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眼前,温宴笑眼弯弯,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霍以骁没有在她的笑容里寻到一丝促狭打趣,这个笑容,也不是小狐狸偷了一只兔子后的得意洋洋。   温宴笑得很温和,三月春风似的。   这么一来,冷冰冰的话自然就不好说了。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道:“你这就知道我信了?”   温宴笑意更浓。   这人呐,就是别扭。   心明明软了,嘴巴还硬着,“重话”虽然不说了,但要好好说软话……   倒也不是没说过。   上辈子,夫妻之间,岂会没有浓情蜜意的时候。   不过,霍以骁确实不爱说那些,但他的温柔,温宴是最知道的。   亲人忌日的怀念、温章出事时的悲痛、冲仇人下手时的愤怒、尘埃落定时的彷徨,她情绪起伏最激烈的时候,都是霍以骁陪着她。   他说得不多,但温宴感受得到。   就好像,现在的她,知道霍以骁是信了她的。   “知道啊,”温宴缓缓道,“你现在是一点一点地,给相信的那一侧添秤砣呢,越来越信了。”   霍以骁没有反驳,只是拿手指点了点桌面:“那你就猜,猜准了,指不定多信你一点。”   信与不信,是一个很玄妙的过程。   小狐狸跟他是一条船上的,鬼话再多,也改不了这一点。   平心而论,霍以骁希望那只是温宴的鬼话,这不牵扯信任,而是,梦里的路很难走。   温宴是说过,无论是庄子里的五年,还是婚后的八年,她过得满足,可霍以骁觉得,梦里的遗憾太多了。   温章残了,温家败落……   那些光是听着就让人不舒服,真的完完本本梦过一回、沉浸在其中的温宴,又岂会毫无波澜?   霍以骁光是想到暄仔早逝就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推己及人,梦越真,温宴越痛苦。   他不想信。   尤其是,他那夜做了温宴和邢妈妈说帕子的梦。   那个片段固然没有悲痛,但它带给霍以骁的是真实,好似那场面是真的发生过的。   欢喜是真、痛楚亦是真,温宴梦过的日日夜夜,也是真的。   以至于,霍以骁想,他真的看到了温宴怀着孩子身死的那个画面,他会窒息。   情感上不想去信,但脑海里,正如小狐狸说的那样,秤砣越来越偏。   霍以骁抿了下唇,一口饮了茶。   温宴知他心里纠结,没有坚持与他掰扯梦话、鬼话,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半晌,她才道:“以四殿下的性子,他若要塞人,塞的是冯家人。”   霍以骁挑眉。   小狐狸竟然真的如此敏锐?   温宴继续道:“他信得过的,肯定是自己的外家,也就是俞皇后的娘家人,以及沈氏一门。   可皇上对沈氏不满,四殿下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皇上霉头,真让吏部弄个沈家、俞家的人进去,哪怕皇上答应了,也会对他不瞒。   这个当口下,最好用的反倒是冯家了。   朱晟出事后,冯婕妤和恩荣伯府的关系本就糟透了,冯家一心想投朱钰,没有完全倒过去,只是碍着冯婕妤,还在做墙头草。   朱钰直接把好处喂到恩荣伯府嘴巴里,冯家上下,没倒的也会跟着倒。   他哪是仅仅想给自家往官场上塞个人?他是要彻底拆了冯婕妤和恩荣伯府的联系,把冯家完全捏在手里。”   霍以骁看着温宴,说起这些朝堂事,她的确是心如明镜了。   “你看得准,”霍以骁道,“他想把人弄去太常寺,接葛胥的位子。”   温宴一听就明白过来,嗤笑了声:“疑心病真重。”   明明方启川表了忠心,朱钰却还要塞人过去,这说明他其实没有完全相信方启川,添个人手,盯着方大人。   偏偏,塞过去的还是冯家人。   只要动作小一些,谁会知道这人其实是朱钰塞的?   毕竟,直觉反应下,朱钰若要塞人,肯定是沈家或是俞家,不会把冯家记到朱钰头上。   方启川若不多转几道弯,也一样会被瞒在鼓里。   “吏部那儿……”温宴道,“能过吗?”   霍以骁答道:“谁知道呢,还没有准信,倒是户部的调动,很快会定下来。”   他每天在户部,这块的消息灵通说。   户部尚书是要职,闵郝留下来的摊子得有一个内行人接手,偏两个侍郎,史侍郎就不提了,另一个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根本顶不上来。   户部和吏部,门挨着门的两个衙门,头痛来头痛去,订了个大致方案。   “户部有一位老大人,名叫焦咏,今年六十好几了,最早是检校,在户部做了小四十年了,现在是个员外郎,”霍以骁道,“他和闵郝不是一路人,也没有什么背景,品级自然是一直升不上去,但他很懂户部运转。   现在的意思是,让他先顶尚书之位,再从其他衙门调两个有能耐的年轻官员做侍郎,让焦大人好好教一教,过两三年,他退了,侍郎二则一,升上来。”   温宴眨了眨眼睛。   员外郎、从五品,一举跃到尚书……   尤其是,以焦咏的年纪和资历,本来该是到头了的,如今这一升,真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哪怕只当两三年的尚书,对自身、对子孙后代,影响都是不同的。   “对了,”说到了这里,霍以骁也想起来了,补了几句,“要调进来的其中一位,你还认得。镇江知府程少豫,他在调去镇江之前,做过几年的户部湖广清吏司郎中,对户部衙门的事儿有些内行,不算抓瞎。”   温宴当然记得程少豫。   进京路上,仇苒落水的案子就是程少豫来查的。   当时证据不足,这案子以意外结案,但程少豫也仔细,亦很帮忙,使人盯着仇羡,确定仇羡把仇苒一把火烧了。   温宴想了想,道:“我认得他,但不了解,骁爷再要问他之后会不会牵扯进争位里,会不会被朱钰拉拢,我可真答不上来,我梦里没他。”   霍以骁一口水险些呛着。   答不上就答不上。   什么叫“梦里没他”,这说法,奇奇怪怪的。 第317章 家书   霍以骁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他没有接温宴这句话,小狐狸张口闭口,坑太多了,一不小心就得歪着脚。   原本,霍以骁倒是可以不听温宴的后半截,只听前半段,问她还有谁牵扯进了皇子们的争斗之中,朱钰又拉拢了谁,可他迟疑着还是没有问出口。   所谓的梦境,霍以骁这会儿不想跟温宴提。   假话问了无用,真话问了,心里不舒坦。   想了想,霍以骁放下茶盏,回头看了眼书案方向。   “我来的时候,你在写东西?”霍以骁转了话题。   “是,”温宴道,“临安的家书送来了,章哥儿给我写了好长一封信,我给他回信呢。骁爷想看看吗?”   霍以骁一愣。   人家姐弟两人的家书,他来看并不合适。   偏温宴笑盈盈看着他,还火上浇油地道:“骁爷也不是外人。”   霍以骁斜斜扫了温宴一眼。   不是外人?   那他是什么人?   得了,这也是个坑。   大半夜的,他还在这儿坐着,说外人就是自欺欺人了。   霍以骁轻咳一声:“你们姐弟的家书,有什么好看的。”   下意识地,温宴要说他嘴犟,却是突然想起些前事,她的心就这么一紧,像是给人拽了一下似的。   是了,这个年纪的霍以骁,从未写过什么家书。   霍以骁的身周关系,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又很简单。   再过几个月就要及冠了,可事实上,他从来没有需要写家书的时候。   熟悉的亲人都在近前,皇上和太妃娘娘想见他,召他就是了。   霍以骁走得最远的,也就是去年到了江南。   与京师一南一北,他给娘娘报平安,也不过就是纸上的两三句话而已。   可那样的,并不是“家书”。   上辈子,温宴和霍以骁成亲后的第三年,他奉旨跟着朱桓去了蜀中。   路途遥远,温宴等着等着,等来了一封信,打开来一看,薄薄一张纸。   到了。   安好。   两句话,没了。   她当时是又好气又好笑,末了自己想通了。   这就是霍以骁,他的家书不似家书,仅仅是因为,他以前,没有需要细细写家书的人。   温宴心酸,提着笔给他写信。   细细致致、洋洋洒洒,写自己身边的事情,告诉他也要多说些状况,怕他突然间不习惯,不知道写什么,她还一桩桩问。   例如那蜀道难,到底有多难,又像是蜀中吃食有些什么讲究。   送信出去,又翘首盼着。   盼来的,还是一张纸,上头“嫌弃”她麻烦、事情多。   嫌弃归嫌弃,内容还是比前回丰富了,起码,一张纸面都了八分满。   自那之后,也许是潜移默化,也许是习惯成自然,霍以骁但凡出远门,送回来的家书是越来越细致了。   有一回,温宴正好眼睛不适,需整日闭目静养,不能看东西。   家书送回来,邢妈妈念给她听,念完了之后,好生感叹。   想起那些旧事,温宴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了写到一半的家书,又转回了桌边。   “家书能说的事情多着呢,”温宴把信纸放在桌上,指尖点着,道,“见不着面,我记挂章哥儿、章哥儿也记挂我,我把日子说得越细,他越安心。只’一切安好‘这样宽泛的几个字,谁知道是不是报喜不报忧。”   霍以骁垂着眼帘,看了一眼,而后,眉头皱了皱。   他看到了好几个“骁爷”。   “你跟他说我做什么?”霍以骁一面问,一面定睛细看,待看清楚了,抬起眼皮子,呵了温宴一声,“你还真是什么都往上写?”   温宴眨了眨眼睛。   霍以骁把信纸从温宴的手指下抽出来,一张张看。   他甚至琢磨着,小狐狸是不是分不清文体?   那篇字字表白、句句衷肠的,温宴管它叫军令状。   手里这篇,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从对霍以骁直述,改成了对温章表述,用词没有那么直接,稍微含蓄了一些,但本质上,还是在说她喜欢他。   家书,需要这么写?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要不是他今夜没有预先知会过温宴,得了空就直接过来了,霍以骁都要觉得,这所谓的家书是小狐狸故意写着闹他玩的。   深吸了一口气,霍以骁道:“你跟温章写这些做什么?”   虽然,他没有姐姐,但全天下也没有几个这样的姐姐。   温宴支着腮帮子,道:“我也没拿假话诓他,写得句句多是真心。”   霍以骁“哦”了声。   小狐狸的脸皮,领教了无数次了。   “我得让他彻底放心,”温宴的笑容收敛了些,“章哥儿很敏锐,梦里的那个章哥儿,一直很自责。”   霍以骁一怔。   “自责”这样的负面情绪,把先前的气氛一下子就改变了。   温宴道:“章哥儿吧,他觉得我和你的婚事是一桩交易,虽然我看起来过得很好。交易的一部分是让他能参加科考、走仕途,我嫁了,但他却因为自己的身体不能考了……他总觉得是他连累了我。所以现在,我得多跟他说几遍,我不是被他连累了,是我就喜欢你,我要嫁的。”   霍以骁的嗓子有些紧。   他没有提起梦境,温宴自己提了。   可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梦里所遭遇的难处与痛苦,对温宴来说,是真切的。   哪怕现在她说起温章时心平气和,可作为胞姐,她在梦里,面对温章的病、温章的自责,她的无力与难过,都是切肤的。   霍以骁又看了眼手中的信纸。   温宴这信,写得是“张扬”了那么些,但依她的说法,也是情有可原。   原个鬼!   明明白白能讲的道理,她非写得这么奇奇怪怪。   “温宴,”霍以骁道,“温章才多大,你这么写真的合适?”   温宴不答,反问:“我进京这些日子,骁爷,你说我给章哥儿写过多少信了?”   霍以骁:“……”   算了,他不问了,问多了心烦。   霍以骁起身要走,温宴突然朝他伸出了手,他把信纸交还到她手中。   温宴接了,又伸了另一只手。   霍以骁挑眉看她。   温宴道:“帕子,不是说帕子洗干净了就还我吗?” 第318章 比脸皮   霍以骁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动。   帕子。   那条绣了只黑猫的帕子。   “洗了,”霍以骁顿了顿,以手做拳,轻咳了一声,“没带在身上。”   毫无疑问,这是假话。   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温宴数一数二,所以她看得也准。   当然,霍以骁的这个本事也不差,没有一张胡说八道、拉东扯西的嘴,也不可能回回都把皇上气得头痛。   可他显然是心虚了,假话说得一点儿不诚恳,气势上漏洞百出。   霍以骁抿了下唇,略有些燥,夏夜黏黏糊糊的风从窗外吹进来,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出了汗。   他干脆坐下,提起浸着冷泡茶的壶,往茶盏里满上一杯,一口饮尽,又添一盏。   温宴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对霍以骁的假话不做评点,但眼睛里,满满都是揶揄。   且毫不掩饰。   就揶揄给他看。   直白又大胆。   霍以骁眉心微微蹙着,亦看向温宴。   四目相对,小狐狸的揶揄弄得他才压下去的汗又层层密密地从往外冒。   霍以骁“啧”了一声。   也许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亦或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被小狐狸揶揄多了,霍以骁突然就静下来了。   没道理被温宴总牵着鼻子走。   对付她的法子又不是没有,比脸皮厚薄,他一个爷们,总不至于输给个姑娘。   哪怕这姑娘,骨子里是个“老夫老妻”、“没脸没皮”。   霍以骁往椅背上靠了靠,道:“洗是真洗了,干了就随身带着,只是前几天一直忙着,没顾上来还给你。你既然问了,喏!”   说着,霍以骁从袖口里取了帕子出来,递给温宴。   温宴接了过去,白皙手指提着两只角,来回翻看,而后轻轻一嗅。   “汗味都还在。”她道。   霍以骁道:“今儿在衙门里热出了汗,顺手就拿着擦了,你要不满意,我再拿去洗。”   温宴抬手就把帕子拍进了霍以骁掌心里,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就猜到是这样。   若不是又顺手用过了,刚才她开口讨帕子时,霍以骁不至于那么窘迫。   窘迫得连假话都说不圆。   只是,霍以骁“平复”得也比温宴预想的要快。   他已经端起来了,能用这么“坦然”的态度,跟她说“再去洗”。   “洗是要洗的,”温宴抬手,往身后指了指,“里头架子上,水盆里有水,骁爷直接洗了晾了,明儿干了后我就能收起来,也免得你没空给我,在衙门里又顺手用了。”   霍以骁顺着温宴的手看去。   落地罩上,拢着幔帐,再往里两步,摆了落地插屏,挡住了里侧视线。   那里头,是内室,是温宴歇觉的地方。   坐在次间喝茶,与进姑娘家的寝间,自然又是不同的。   搁以往,霍以骁才不去听温宴的这些鬼话,了不起这就回霍家宅子去洗了,大半夜再给她送来,反正燕子胡同离霍家也不远。   可这会儿,他要灭小狐狸的威风,要跟她比脸皮子。   霍以骁二话不说,起身往里头走。   温宴“呀”了一声,笑容里露了几分讶异,亦跟了上去。   霍以骁绕过插屏,左右扫了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墙角处的架子。   盆里确实备了水,他撸起袖子。   温宴依着落地罩,笑着问:“你真就不跟我客气?”   “你跟我客气过?”霍以骁反问,“临安那驿馆,你不是一会儿想翻窗子、一会儿又睡我榻子?”   温宴乐不可支。   笑过了之后,又有些新鲜。   是的,这样的霍以骁让温宴觉得新鲜。   诚然,她上辈子不知道气了霍以骁多少回,气出了经验,也哄出了经验,但若是那时候的霍以骁,被她这么揶揄,可不会拿假话诓她。   当然,也不会为了跟她比高下,厚起脸皮来。   他会一声不吭地打水洗帕子,洗完了就走,不给温宴追着调侃他的机会。   说起来,是霍以骁再没有“比高下”的心思了。   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不属于受了很多磨砺,变得阴沉的霍以骁。   温宴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以骁。   “只沾了汗,清水洗够不够,要不要打皂角?”霍以骁问。   温宴忍俊不禁,在霍以骁看过来的时候,把笑憋住了:“够了够了,我不嫌你那点汗味,又不是没有闻过。”   霍以骁的胳膊一僵。   饶是他跟温宴比脸皮,还是被这句话给闹得呼吸一紧。   恨不能用力搓一顿帕子。   偏这帕子,丝绸底的,还有绣花,吃不得多少劲儿,万一搓坏了,小狐狸嘴巴叨叨说出来的话怕是得上天。   洗好之后,霍以骁绞了水,问:“给你晾哪儿?”   “就挂架子上。”温宴忙道。   霍以骁依言,将帕子晾上。   之后就往次间走,经过温宴边上时,脚步也没有停下,直到走到他翻进来的窗下。   “我回去了。”霍以骁说着,翻了出去。   “等等。”温宴唤了声,快步走到窗边,朝窗外伸出了手。   霍以骁道:“又做什么?”   温宴也不出声,手指落在霍以骁挽起的袖子上,将它放了下来,轻拍抚平,又去放另一侧。   她整理得平整仔细,动作却也快,霍以骁没有阻拦她。   整好之后,温宴才笑着道:“我得先把信写完,再睡。”   话题又绕回了那封家书上。   霍以骁气笑了,道:“你把你那份军令状,一模一样给他抄一份得了。”   温宴道:“军令状是很严肃的。”   霍以骁:“……”   别人的军令状是,温宴那份,显然跟严肃不沾边。   霍以骁翻墙出了燕子胡同,夜风拂面而来,依旧是黏黏糊糊。   他回了西花胡同。   不过这么些路,又是一身汗。   霍以骁下意识地去掏帕子。   手才伸入袖中,他就想起来,帕子已经还给温宴了,他这会儿也没有带第二条。   动作和思绪一样快。   想到的时候,手指也已经触及,就这么一顺,取出来一条帕子。   显然,这不是他的。   依旧是柔滑的丝绸,角上绣的还是黑猫,只不过,先前那一只站着,现在的这一只在打滚。   还是温宴的。   小狐狸借着给他整袖子的工夫,又悄悄给他塞了一条。 第319章 胜利果实   温宴侧身卧在床上。   幔帐垂着,她也不要岁娘动手,自己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   窗外,虫鸣声阵阵,温宴不觉得吵,反倒是困意一点一点卷上来,让她眼皮子打架。   她摇了下扇子。   霍以骁应该发现了她悄悄塞过去的帕子了吧。   再摇了一下。   刚其实是临时起意。   看霍以骁“孩子气”地跟她比高下,新鲜之余,她也突然起了念头。   想逗他。   逗骁爷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别说一辈子,这第二辈子,她都没有腻,反而越发的乐此不疲。   温宴继续摇了下。   也不知道霍以骁看到那帕子后是什么反应,她不能亲眼所见,可惜呀可惜。   哎呀,她怎么就忘了呢。   该让黑檀儿跟着去的,就蹲在角落去,偷偷地观察,再回来告诉她。   这会儿才想起来,来不及了……   瞌睡越发浓了,每摇一下扇子的间隔也越发得长。   最后,扇子啪嗒从掌中滑落,掉在床上。   温宴沉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比脸皮,她才不会输呢!   翌日。   温宴醒得很早,她是被热醒的。   看外头天色,才蒙蒙亮而已。   依着太医的交代,她这儿用不得冰盆,但人哪有真就不怕热的,睡了一夜,脖子上全是汗。   半支起身子,温宴撩起幔帐一角,听见些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温宴正好醒了,是不会吵醒她的。   “岁娘。”温宴唤了声。   说话声一顿,很快,岁娘就进来了,后头还跟着黄嬷嬷。   温宴擦了汗,又换了身干爽小衣,接过黄嬷嬷递给她的水,小口喝了。   黄嬷嬷道:“时候还早,姑娘再睡一觉。”   温宴爱睡,不用晨昏定省,除非有事,她一向是不早起的。   入夏后亦是这样,天亮前后会热醒,收拾过后,再继续睡。   这一回,温宴没有立刻躺回去,问:“岁娘,刚才和黄妈妈在说什么?”   黄嬷嬷把自家姑娘擦了汗的手巾浸到水盆里,见架子上还晾着一条,抬手一摸,干的,她便想要收起来。   岁娘正要答温宴的话,余光瞥见了,赶紧出声喊住:“妈妈先别收,姑娘一会儿定是想自己收。”   黄嬷嬷不明内情,手倒也顿住了:“一块帕子,还得等着姑娘来收?你倒是躲懒。”   岁娘笑弯了眼:“就是躲懒了,连帕子都不是奴婢洗的。”   温宴从床上探着身子看黄嬷嬷,一听岁娘的话,笑得又倒了回去。   黄嬷嬷多机灵,没多久,自己就想明白了。   先前在外头,她问过岁娘,昨儿是不是骁爷来过了,岁娘答了,说是骁爷和姑娘说了会子话就走了。   现在看岁娘讲这帕子,黄嬷嬷一理就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这淘气性子。   想得出让霍以骁给她洗帕子。   真是一个敢提,一个敢洗,两个人较劲儿呢。   一块帕子而已,也不是洗不得,但拿这事儿耍玩,定然是互相都乐在其中。   往后是要过日子的人,就是得凑在一起有乐子。   从结果看,这帕子挂在这儿,是自家姑娘较赢了。   她不收了,等姑娘起来,自己来收胜利的果实。   黄嬷嬷不抢姑娘的乐子。   当然,这事儿越想,越觉得好笑,黄嬷嬷出去了之后,还肩膀一耸一耸地,笑个不停。   天又亮了些,尽头处,露了些霞光。   西花胡同里,霍以骁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上朝。   抬起眼帘,他的视线落到了桌上。   温宴的那块帕子,他昨儿就放在这,经过了一夜,自然还在。   角上的那只黑猫,栩栩如生。   昨夜,霍以骁认真回忆了一番,都想不起来温宴就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帕子塞到他袖子里的。   时机定然就是整袖子的那一会儿。   只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   计谋得逞,小狐狸不知道有多得意呢。   夏日天热,衙门里也热,大小官员,都会备帕子。   霍以骁拿起帕子来,想想又放了回去,转身去柜子里取他自己的。   “爷,”隐雷在外头唤了一声,“该走了。”   霍以骁脚步一顿。   迟疑了一瞬,他最后放弃去开柜门了。   调转方向,抬步往外头走,经过桌子旁,顺手就把帕子抄了起来,塞进了袖中。   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从隐雷手中牵过了缰绳。   帕子而已。   既然给他了,他就用。   不用,难道还留着压箱底吗?   被温宴知道了,还不得笑话他宝贝兮兮地收着藏着?   急匆匆赶到宫门外,待下朝时,霍以骁随着朱桓出了金銮殿。   广场上,吏部的大人们在轻声交谈。   霍以骁耳力好,听见了他们提及程少豫。   回到户部衙门,朱桓先一步进去,霍以骁站在墙下,听隐雷说事。   “补少卿位子的,应是马增实,傍晚时候,吏部会递折子上去。”隐雷低声道。   霍以骁颔首。   马增实得叫恩荣伯冯碌一声大舅子,他的原配早亡,后来续娶的填房是冯碌的族中堂妹,论关系,冯婕妤得叫马增实一声“姑父”   虽然不是本宗,但姓冯,没有出五服,与恩荣伯府的关系也算近。   而正是这些“近亲”,在朱晟中毒、失去了争位的机会之后,恨不能立刻就倒向俞皇后和朱钰。   昨晚上,霍以骁和温宴就商讨过,太常寺少卿的位子会补上这么一个人,马增实也在预料之中,并不稀奇。   隐雷又道:“柳宗全昨晚上和梁大人匆匆见过一面。”   梁大人指的是鸿胪寺卿梁归仲。   霍以骁笑了笑。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   方启川保住了太常寺卿的帽子,朱钰都得展现自己在其中的功劳,都察院没有继续查鸿胪寺,朱钰又怎么会不在梁归仲跟前表示自己出了力气呢。   又交代了隐雷几句,霍以骁这才进了户部。   书房里,朱桓已经开始翻看文书了。   霍以骁坐下,也摊开了一册。   天热,他额头冒了些汗,一面看文书,他一面取了帕子擦了一下。   朱桓正要和他说事,转头看过来,视线落在了那帕子上,不由就多看了两眼。   好像,前几天,帕子上的黑猫,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新换了一块? 第320章 我也要喝   温宴早上醒得早,原是要歇回笼觉的,与岁娘、黄嬷嬷笑了一通,瞌睡散尽,也就起了。   可到底没有睡够,下午犯困,歇了个午觉。   再起来时,才知家中有客人拜访。   来的是香居书院的山长杜老先生,温辞如今就在他那里念书,知道温子甫今儿休沐,老先生特特赶来。   温子甫将人请到了书房。   儿子念书,温子甫极其看重。   选择香居书院,也是因为温辞在临安时的山长凌先生与杜老先生是师兄弟。   有凌先生的介绍,入学顺利。   温子甫当时也与杜老先生好好交流过。   如今半年过去,温子甫公务繁忙,除了回家时点一点温辞的功课,确实好久没有和杜老先生说过话了。   杜老先生的来意很简单。   今年的秋闱,老先生建议温子甫让温辞试一试。   温子甫有些迟疑。   在他看来,温辞还差一口气,得再学上两三年,才足以下场比试。   杜老先生却说,他看好温辞。   一来,这几个月的月考,温辞的成绩名列前茅,二来,考试需要经验,不一定说是一击必中,去练练手也是好事。   别人家参考谨慎,是因为要考虑盘缠、出行,借银钱赴考,这在很多家境贫寒的学子之中,并不是稀罕事。   温辞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家就在京城,到日子了就去考上数日。   好与不好,皆是经验,值得一试。   温子甫给杜老先生道了谢,说是晚些问问温辞自己,想试就让他去。   送走了老先生,温子甫把他的来意告诉了桂老夫人和曹氏。   婆媳两人,喜笑颜开。   中不中且不说,山长夸温辞有能耐、功课好,哪个长辈不爱听?   连温宴听着都欢喜。   夜里,温辞放课回来,他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想了一小会儿,就拿定了主意。   试一试。   京城的这个夏天,比往年短一些。   不知不觉间,去闷热的雷雨化作了秋雨,天凉了下来,哪怕不用冰盆,也不会让人闷出一身汗了。   温宴和桂老夫人都松了一口气。   日子容易过了。   只是,心情的沉闷,又胜过炎夏。   温子谅夫妇、夏太傅与平西侯等人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燕子胡同里,又开始折起了元宝。   二更天,霍以骁到西跨院里时,温宴也在折。   窗户开着通风,屋子里,温宴和岁娘相对坐着,两人手里没停,一个接着一个。   听见动静,温宴转头看去,冲霍以骁笑了笑。   岁娘起身问了安,想把东西收拾了。   温宴止了她:“没事儿,放着吧。”   岁娘应了,退了出去。   温宴原想备茶,看了眼自己沾了末子的双手,道:“骁爷,我这样就不煮茶了,茶具都放着,你自己煮呗。”   霍以骁睨她。   罢了,他越见外,小狐狸话越多。   煮个茶而已,何须客气。   水壶架在小炉子上,水咕噜咕噜滚。   霍以骁道:“程少豫抵京了,傍晚到衙门里露了面。”   温宴一面折元宝,一面道:“依骁爷看,程大人和廖大人,哪一位会在焦尚书告老后接任?”   廖大人,指的是新提上来的右侍郎。   “都是刚上任的,哪里看得出来,”霍以骁拿茶勺取茶叶,道,“殿下跟我商量了一下,之后会选去礼部。殿下原是想去兵部的,我建议他缓一缓。”   温宴问:“为何?我以为骁爷挺愿意去兵部的。”   虽然,闵郝的案子已经结了,但霍怀定和霍以骁手里,确确实实是捏了些兵部官员与闵郝等人勾结贪墨的证据的。   前回霍以骁就和温宴商量过,以此为切入口,亦能顺便调查当时尤侍郎“自尽”的内情,作为平西侯平反的突破口。   “走哪儿祸害哪儿,我倒是无所谓,却不合殿下的性子。”霍以骁道。   朱桓那样力求中庸的,让他接连不断地“祸害”,他扛不住。   这个理由太过实在,霍以骁一说,朱桓就听进去了。   当然,这是霍以骁给朱桓的说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还没有准备好。   若是闵郝的案子还查着,那自然可以是一柄利剑,层层深挖。   可现在,案子乍然而止,没有办法借着这个名头去名正言顺地调查、问讯,只靠在兵部的那三个月,要把里头的那些弯弯绕绕都理顺,不是易事。   因此,先去其他衙门,同时,暗地里沿着现有的线索查下去,哪怕慢一点,也要多掌握一些。   若是能找到被狄察送走的狄家人,从他们口中得一些讯息,那是再好不过了。   狄察悬梁那夜,黑檀儿藏在角落里,它看到狄察嘴上跟小厮吩咐着让家人去江陵,实则用力捏了捏小厮的手心,另有安排,可惜,黑檀儿因着角度缘由,只看到狄察手上的动作,并未看到他的口型,以至于,根本不晓得狄家人下落。   那之后,霍以骁也使人查找,只是还没有收获。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先前的机会既然不存在了,那就不能着急。   “等再拢些消息,再去兵部也不迟。”霍以骁道。   温宴听他解释了一番,自然认同其中道理。   茶泡好了,香气四溢。   霍以骁抿了一口,口感很润,亦很绵软。   也不知道定安侯府从哪儿弄了这么些好茶,喝着比御贡的还要舒服。   氤氲热气下,霍以骁看到温宴冲他眨了眨眼睛。   “做什么?”他问。   温宴努了努唇:“我也要喝。”   霍以骁倒了一盏。   温宴抬起双手,对他摇了摇,意思明明白白。   霍以骁啧了声。   小狐狸不淘气就不是小狐狸了。   他看出来了,本着不输人也不输阵,霍以骁端起茶盏,凑到温宴的唇边。   温宴吹了吹,气息拂过茶水,亦拂过端着茶盏的手。   微凉,几个呼吸而已。   霍以骁的手端住了,呼吸却随着温宴的气息,变了节奏。   他看着温宴小口抿茶,茶水润了红唇。   温宴怕烫,就这么一盏茶,吹吹抿抿,喝久才喝完。   “骁爷,”温宴淘气劲儿还没完,笑盈盈看着他,道,“再来一盏呗,我们礼尚往来。”   霍以骁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手都不愿意去洗,你还怎么礼尚往来?”   温宴道:“成亲时,喝交杯酒。”   霍以骁:“……”   他呵了声。   挖坑的速度这么快,温宴属耗子的吧!   再说了,交杯酒本就是互相的,算哪门子的礼尚往来? 第321章 折元宝   真要算什么礼尚往来,这账目肯定算不平。   霍以骁只当没听到,拿起自己的茶盏,又饮一口,而后,伸手取了一张锡箔纸。   薄薄的一张,四四方方。   霍以骁一边翻看,一边看温宴动作。   纤长手指灵活,温宴折得不算快,却很仔细,一个接着一个。   霍以骁认真看她折了两个,也只记了几个步骤,自己一上手,就卡住了。   “怎么折?”霍以骁问。   温宴停下来,依着步骤,分解开来给霍以骁示范。   一步又一步,如此跟着学,倒也容易上手。   霍以骁自己折了两个,渐渐熟练了,手上不停,还能分心与温宴说会儿话:“在你梦里,我折过这个吗?”   温宴抬起眼帘看过去。   霍以骁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而是认真地看着他自己的手与手中的元宝。   他的指尖用了力,温宴甚至能察觉到霍以骁有些慎重。   温宴弯了弯眼。   霍以骁嘴上总说不信,实际上,对她讲述的梦境,很是在意。   若不然,问这个做什么。   “折过的,”温宴说,“每年我折元宝的时候,只有骁爷得空,都会一起折。最开始,也是不知道从何下手,我告诉你之后,你就学会了。骁爷跟我提过,你以前几乎没有折过元宝,便是折,也是那种已经折了一大半的,只要最后一推、一拉,就能立起来了的。”   霍以骁低低应了一声。   谈得越多,霍以骁越能感觉到那个梦的真切。   大事上且不论,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才显真章。   与折元宝有关的细节,温宴能说得出来,而事实上,霍太妃都没有那么了解。   如温宴说的,霍以骁几乎没有折过。   在霍家的时候,每年到了要烧元宝的时日,上上下下的,没有哪个会要求他坐下一起折。   幼年时,他对身世从未起疑,只是兄弟几个都是皮猴,哪个都静不下心来折,最多一刻钟,霍以暄带头,全跑了。   长辈们也不催,由着他们去野。   霍家人手不少,不缺他们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   等进宫了,霍以骁才渐渐琢磨过味来。   他只是记在霍家,他的父亲是一国之君,霍家里头,哪个真敢让他给名义上的父母折几百几千个元宝?   因此,从不要求,也不催促,一旦暄仔跑了,让他也跟着跑。   甚至会特意创造机会,让暄仔领着弟弟们去玩。   如此一来,霍以骁在霍家的那么些年,真就只折过那么些,且都是方便幼童动手、已经折了一半、只需要最后一步的。   近几年,逢清明、中元,霍以暄他们几个,自然也不可能和幼时一样了,都得老老实实折元宝。   而霍以骁会避开,倒也不是他不愿意动这个手,而是,彼此都不方便。   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让霍家人为难。   至于霍以骁那位早亡的生母,他连给生母磕头的资格都没有……   霍以骁把手里的元宝整得挺括些,又问:“我那时候是折给谁的?”   “折给我父母、外祖家。”温宴道。   霍以骁一愣,复又自嘲笑了笑:“我这个半子还挺不错。”   他最了解自己,他想要的是光明正大地祭拜生母,而不是悄悄地给她烧些纸钱。   他没有给生母折过,这和温宴说过的,他到最后都不愿意认祖归宗,是对得上的。   温宴听出霍以骁话语中的嘲弄之意,亦明白他在想什么,抿了抿唇,没有借着“半子”一词说些逗趣的话,而是又说了些记忆里与烧纸钱有关的事情。   “有一年,折了满满一盆,还未来得及装入袱包,黑檀儿不小心滑了脚,从屋檐摔进了盆里。”   黑檀儿身姿矫健,很少有没站稳的时候,可那日就是这么巧,他扑麻雀失败,直接掉了下来,刚好就落在元宝堆里。   这点儿高度,又有小山一样的元宝堆垫着,黑檀儿不可能受伤,但它也生龙活虎不起来。   乌黑的毛上,黏满了银色的锡纸末儿,从尾巴到脸,没有一处逃脱。   黑檀儿哪里能受得了这个,整只猫炸毛了。   舔肯定是舔不得,黑檀儿上蹿下跳,岁娘赶紧给它打了盆水,它立刻就跳进去了。   “不好洗,”温宴想起当时场面,忍不住笑了起来,“全黏在一块,最后我和岁娘,一点一点的末儿替它摘,才摘干净了。”   饶是霍以骁兴致不高,听了这一段,情绪也松弛了些。   他抬眼看向窝在博古架顶上的黑猫,道:“你还有这么蠢的时候?”   黑檀儿没有沾到末儿,毛也立起来了。   它喵呜喵呜地叫。   温宴这梦听着就傻兮兮的,怎么能信?   可它也只是叫,没有扑下来给霍以骁来一爪子。   万一,真失足了,滚到了元宝堆里……   诚然,以它的身手,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意外,但霍以骁的手上也沾了末子,与他交手,几个回合,末子都得抹到它的毛上。   黑檀儿不想沾那些,它调了个头,脑袋朝着墙,眼不见为净,只垂下来跟尾巴,啪嗒吧嗒地甩,表达自己的不满。   霍以骁看了眼那摇来晃去的尾巴,问温宴道:“还有什么?”   半个多时辰,霍以骁一边折,一边听温宴说。   桌上备着的锡纸折完了,这才洗了手,出了西跨院。   天上星子很淡,只北斗七星能看出些许踪影。   霍以骁看了两眼,心里反反复复的,却是一个念头。   先前,霍以骁希望那梦境是假的,若每一个日夜都是梦中所见所经历,对温宴而言,起伏皆是真,五味都尝了一遍。   可刚才,他有意识地问了温宴一些小事,那些细节,真的不似梦。   温宴讲述的那些,真的是一场梦境吗?   是什么样的梦,可以一梦十三年?   梦里,不止他霍以骁的行事符合他的性情,连黑檀儿和其他人的存在都那么真实。   温宴之前还提过很多,霍太妃、俞皇后、冯婕妤、朱家那几兄弟……   那些形象,过于生动与贴合。   就好像,她曾一步一步,走过了那漫长的十三年,每一日、每一夜。 第322章 糟心儿子   这一夜,霍以骁很晚才入睡。   小狐狸的话其实不能细想,细想之后,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让人堵得慌。   可偏偏,又无法不去想。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红烛双喜。   他垂着眼看温宴,她穿着大红的喜服,凤冠霞帔。   温宴就坐在床沿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攥着红绸,指甲盖染了凤仙花,映得双手越发的白。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或者说是局促,虽然唇角挂着笑,但霍以骁看得出来,温宴的肩膀都是紧绷着的。   也就是这一刻,霍以骁意识到,这只是他的梦境而已。   他认识的小狐狸,从没有在他跟前,露出这样的神态过。   温宴总是胆大、不拘、游刃有余。   喜娘上前,抽走了他手中挑盖头的杆子,催着他并排坐下。   两盏酒递到跟前,吉祥如意话一套接着一套。   身体无需他掌控,自然而然地端起了酒,他和温宴交缠了胳膊,酒盏凑到唇边。   他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温宴,酒液入口,她抹了胭脂的唇红艳艳的。   霍以骁顷刻间就想起了温宴的话。   礼尚往来。   交杯酒。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   梦里的红光散尽,只余窗外那朦朦的鱼肚白。   霍以骁抬手,手背盖着眼,他徐徐吐了一口气。   小狐狸就会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昨晚上他喂她吃茶,手中茶盏喂到了她唇边。   而交杯酒,分明是自己喝自己手里那杯。   越发没得礼尚往来了。   瞌睡都散了,时辰尚早,霍以骁想闭目养一会儿神,可一闭上眼睛,眼前全是红彤彤的。   婚房就是如此,但凡能用上红的地方,一丁点都不拉下。   而那个略显“陌生”的新娘,大抵就是温宴口中、那个在温泉庄子住了五年、被霍太妃召进京城的梦里的她了吧……   霍以骁起身,梳洗整理,出门上朝。   今儿是大朝会,文武百官从殿内站到了殿外,列到了广场上。   你启奏、我回禀,待散朝时,天已然是大亮了。   霍以骁跟在朱桓后头出了金銮殿。   东边天际,日头将露未露,映着朝霞。   霍以骁眯着眼看去,入目全是红光。   他忽然就想起了梦里……   虽是默契,婚事也确实没有摆到台面上,正儿八经地商议过。   本就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揪着三年孝期,戳不戳破,都是心知肚明。   可现在,明亮的天光洒进来之后,一切顿时无所遁形。   他的梦,仅仅是梦,只那么几个细小片段。   而温宴的梦……   真切得不似梦。   他的袖子里,还收着温宴给他的那块帕子,一伸手就能触及。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念头划过心海,起得快,定得也快。   “殿下,”霍以骁唤了朱桓,见对方顿足,他低声道,“殿下先去衙门,我要去一趟御书房。”   朱桓一怔,沉沉看着他,不置可否,也没有问缘由。   毕竟,霍以骁极少主动去御前。   朱桓也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   霍以骁坦荡些,并不瞒着,道:“娶媳妇儿是人生大事,得提上议程。”   也许是霍以骁说得太过坦然,朱桓反倒是愣住了。   他木然点了点头:“成亲的确是大事。”   直到霍以骁转身离开,朱桓才回过神来,脸上一言难尽。   是,从皇上到太妃娘娘,再到他们兄弟几个,谁都知道霍以骁要娶温宴,但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没前没后的,就得提议程了呢?   莫不是看今儿天气好?   霍以骁站在御书房外等传召。   吴公公出来迎他,道了声安,又压着声,道:“皇上心情不太好,您这会儿过来是……”   嘴上欲言又止,意思明明白白:四公子您可千万别是来火上浇油的!   霍以骁轻笑了声,道:“我来说喜事。”   “喜事好。”吴公公接了一句,心里却没有多少底。   他深深看了霍以骁一眼,甭管是什么事儿,可得说人话。   若是把皇上给气着了,真就是大伙儿谁都不好过。   霍以骁跟着吴公公进去。   皇上靠坐着,指了指边上,示意霍以骁坐下说话:“什么事儿?”   霍以骁开门见山:“想提一提我娶亲的事儿。”   皇上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愕然看着霍以骁。   吴公公背过身去拍了拍脑门,喜事确实是喜事,但怎么就没点儿铺垫,弄得人措手不及呢。   霍以骁就像是没有注意到皇上的神情一般,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说:“六礼繁复,耗时也久,我想提前准备。”   皇上道:“那也还有一年!”   “哪儿还有一年,”霍以骁笑道,“说的是三年,可掐头去尾,大部分都是二十七个月。现在开始备着,都要担心三个月的时间不够用呢。”   皇上“呵”了声。   明明白白的,被气笑了。   掐头去尾的二十七个月,就是这么用的?   是,服孝三年的规制,大部分都是这么处理的,霍以骁提出来也没有不对……   皇上压着火气,尽量放缓语调:“与太妃娘娘商量过了没有?”   “还没有说,”霍以骁道,“这事儿,最后还是得皇上拿主意,只太妃娘娘点头,也办不下去。”   若他只是霍家儿郎,霍怀定与霍大夫人就能把这些给办得周周全全,可他不是。   他的人生大事,得皇上说了算。   皇上满腹的火气突然就消了大半。   还行。   还知道来他这儿来交个底。   “你既中意温宴,自然也想办得风光,臣子娶亲与皇子成婚,规制全然比不了,”皇上道,“要朕说,腊月祭祀时,你把身份改回来,来年开春,正好迎亲。”   霍以骁的眉头不由一蹙,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婚事是婚事,身世是身世,这两者,原不该在一块谈,婚事更不该是拿捏身世的工具。   他抿了抿唇,道:“我以为,年前成亲更好,我不想等到开春。”   皇上哪儿听不出来他拒绝的意思,道:“谁娶媳妇儿跟你似的心急火燎?”   边上,吴公公一看这进展,就知道十之八九是要谈崩了。   而且,照以往的经验看,四公子很快又要“语出惊人”。   果不其然,霍以骁道:“不心急不行,毕竟也就只娶这么一个媳妇儿。后宫娘娘们多,您想来是没有这种情绪,不过,话说回来,您看了那么多风花雪月的话本子,多多少少,还是能体会的吧。”   话音一落,皇上的脸拉了老长。   这糟心儿子! 第323章 鬼话里的鬼话   皇上糟心得无以复加。   手掌按着茶盏盖子,冷着眼神看霍以骁。   霍以骁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该怎么坐着还是怎么坐着,丝毫不觉得自个儿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吴公公苦着一张脸,在心里念着“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与此同时,又隐隐觉得,四公子稳如泰山的态度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可能是四公子斟酌之后,最像人话的话了。   若是真让四公子敞开来说……   吴公公暗戳戳瞄了皇上两眼。   可能,能把皇上气得把人赶出去跪广场。   四公子是来说亲事的,肯定得要讨个准信,跪出去了,准信也就没了。   作为大总管,吴公公赶忙上前。   他不好直接劝皇上,便朝着霍以骁挤出笑容,循循善诱道:“四公子,您也说了,就娶这么一个媳妇儿,那心急归心急,婚事也得体面、风光。   以皇子正妃之仪迎娶,各个衙门都要准备、安排,只有三个月,那太匆忙了,得处处受制。   您和温姑娘两情相悦,这媳妇儿跑不了。   您记得大殿下、二殿下迎娶正妃时的仪仗吗?   温姑娘也得那样来一回,您说呢?”   这几句话,吴公公自以为,说得还算不错。   尤其是,他看到霍以骁轻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四公子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那一闪而过的笑容里带了一丝暖意,看起来很是温柔。   可不成想,吴公公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霍以骁脸上的笑容都散了,再抬起头时,眼神古怪极了。   扑通、扑通。   吴公公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完了!   肯定没好话了!   而且比先前的更不好!   人话?怕是鬼话里的鬼话!   吴公公是对着霍以骁说话的,因而背对着皇上,他借机赶紧给四公子打眼色,眼皮子都要挤抽筋了。   鬼话都咽下去吧!   霍以骁自然明白吴公公的意思。   平心而论,他也不想让吴公公为难。   他与皇上之间,说话夹棍带棒,那也是他与皇上的恩恩怨怨。   霍以骁不愿意牵连吴公公。   可是,今儿说的这事不同。   皇上不是第一次提让他认祖归宗了,且一次比一次直接,这回拿婚事利诱……   “温宴其实不在乎那些风光、体面,”霍以骁用温和的点切入,停了一瞬,再开口时,看着皇上的目光沉沉,语调轻缓中带着坚持,“两位殿下娶正妃时的仪仗,若我没有记错,是需要给母妃娘娘磕头敬茶的。皇上,您到时候,让她给哪位娘娘磕头、敬茶?哪怕只是供桌上的一块牌位,您摆哪一块?”   这是避不开的死结。   霍以骁不想再多认一个娘,也不会让温宴去磕一个莫名其妙的头。   皇上想借着这个时机让他改姓朱,但霍以骁并不愿意。   这,只是平白多生事端。   温宴的那个梦里,他们成亲八年了,他都还是“霍以骁”。   虽然这八年里的矛盾和分歧的每一处关卡,他们没有仔细说过,但总归不过是谈不拢。   条件要么卡在他这里,要么卡在皇上那里,足足拉扯了八年都没有拉扯出一个结果。   难道,现在能在三个月里扯明白?   不可能的。   那就不能将身世与婚事摆在一起处理,否则,麻烦又乱套。   因此,哪怕这些话,是吴公公耳朵里“鬼话”里的“鬼话”,霍以骁还是得说,得一针见血地说。   御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吴公公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这可真是惊喜连连、刺激多多,能把喜事说到这个地步的,只四公子一人。   皇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止手上没有动作,连脸部的肌肉都僵住不动了,他就这么看着霍以骁。   良久,他才重新端起了茶,一口饮了。   “不磕就不磕吧,”靠着椅背,皇上的声音晦涩艰难,“都不是你娘,你敢磕,也没哪个敢接这个礼。   成亲是大事,得问一问太妃娘娘,也得听听人家定安侯府的意思。   不是你想三个月就三个月,半年就半年的,你是议亲,不是抢亲!   下去吧。”   霍以骁起身,恭谨行礼:“那我这就去常宁宫了。”   皇上无力地摆摆手。   心神俱疲。   就说这么几句话,能让人减寿十年。   霍以骁退了出去,紧着步子往常宁宫去。   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其实他也没有急到一定要如何如何的地步,不过是谈条件、讨价还价而已。   他的底线,在于身世。   皇上最终在身世上让了步,那他也就让一些。   当然,再让,也比之前“约定”的出了三年孝期再议亲要短上许多。   他今儿走一趟御书房,不过是把本要在“三年期满”时拉扯的事情,提前扯了而已。   扯完了,彼此心里有个度,也好过等到议亲时,让定安侯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侯府是嫁姑娘,真不必搅和进前尘纷争里。   另一厢,吴公公送走了霍以骁,回到了皇上跟前。   他给皇上添了茶。   讲真心话,吴公公还是很能理解四公子的。   宫里这地方,捧高踩低是常态,宫女内侍们,为了谋一个好前程,攀亲就不说了,认爹认娘的都不在少数。   吴公公自己就有个干儿子。   那小子,爹啊爹的,叫得可是亲热了。   可再怎么亲,也不是血脉相连的父与子。   不是皇上和四公子之间,这么重、重不得,轻、也轻不得的关系。   再说了,别人认干爹干娘,可不等于抛了亲爹亲娘。   四公子若是被皇上认下,记在哪位娘娘名下,那就是一锤定音了,等于是没有“亲娘”了。   虽然让吴公公说,不可能认为亲娘,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可四公子作为儿子,想为了亲娘坚持,又有什么错?   不过,皇上跟前,吴公公的话是铁定不能这么说的。   他揣摩着皇上心思,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您不觉得,这半年多,四公子的性子缓了不少吗?”   “有吗?”皇上反问。   “有,”吴公公道,“以前更加有棱角,现在,收敛些了。” 第324章 依了他吧   指尖在书案上敲了两下,皇上没有说话,只示意吴公公说下去。   吴公公斟酌着用词,道:“皇上,小的厚颜给自个儿脸上贴点金。   前回,小的就说过,四公子这个年纪,正是和父母最拧巴的时候,他身边也确实少了个能知冷知热的人。   若是成了亲,恩爱美满,性子就自然沉稳了,再添一麟儿,做了父亲,也就能懂您的心意了。   如今看来,小的当时说的这几句,还是挺在理的。   您看,虽说是还没有将温姑娘娶进门,但四公子心里存着这么一个人,这性情是眼看着平缓多了。   这要是一年前,四公子上嘴皮子碰下嘴皮,您不舍得罚他去外头跪着,您都消不了气。”   皇上抿了一口茶。   他知道先前的霍以骁是个什么脾气。   光听吴公公这么几句话,皇上就感觉气血上涌,头晕眼花。   就是这样了。   一张嘴,能气得人仰倒。   可要说这全是温宴的功劳……   不尽然。   别看吴公公说着好话,他自己也知道,这其实是睁眼说瞎话。   先前四公子的脾气吧,往前几年还好些,随着岁数增长,到了吴公公口中少年人最不好管、最拧巴的年纪,那就跟把利刃似的,越磨越锋利,一不留神就是一手血。   但是,这事儿有个条件。   四公子是把好刃,以及,磨刀石给劲儿、逮着机会就唰啦唰啦。   二殿下就是那块磨刀石。   这两人搁在一块,火星子落油桶,要么不炸,一旦炸了,一地狼藉。   真就是“平起平坐”的两兄弟干架,当爹的都得管一管,若正好还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个管的过程都得蹿火。   何况,四公子还是那么个上不上、下不下的身份。   出了状况,皇上不可能不管,又不好管,到最后,麻烦只多不少,怨气只增不减。   四公子在御书房里,可不就是一开口就腊月寒风?   如今,二殿下动弹不得了。   四公子不用应付二殿下时不时的挑衅,皇上也不用处理两个儿子间的纷争,这关系,可不就缓和了。   吴公公心如明镜,出口的话里却不能提及二殿下,只一味地、拐着玩儿替温宴说好话。   “皇上,一国之君亦有难处,您的为难,太妃娘娘知道、霍大人也知道,”吴公公道,“四公子还年轻,他明白却未必能全然体会,这事儿真急不来。   小的再说句僭越的,您当年和先帝爷不也一样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嘛。   先帝爷有先帝爷的主张,您有您的想法,您说服不了先帝爷,又只能低头的时候,您心里也不忿呐。   可等您自己成了君王,看朝野臣民,您前几年还与小的说过,您有些理解先帝爷的意思了。   您看,这就是个过程。   依小的看,既然四公子早晚要娶温姑娘的,这六礼还是早些办起来。   他心里高兴些,记着您的恩典……”   皇上抬起眼皮子,睨了吴公公一眼,眼神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吴公公却心头一紧,当即闭嘴了。   半晌,皇上才道:“你今儿个话挺多的。”   吴公公垂着眼,叹道:“小的只是觉得,四公子很少有求到您跟前的时候,既然一桩事情已然不可能了,那么能依他心相的,还是依了他……”   不可能的那一桩,是让四公子认他真正的母亲。   回应吴公公的,是皇上的一声长叹,叹得疲惫极了。   皇上抬手,按了按眉心,眼皮子垂着,挡住了他的双眸,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掩在了里头。   吴公公看不到,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窥视皇上的内心。   良久,皇上才开口,声音干涩喑哑:“依了他吧,你去趟常宁宫,和太妃娘娘说一声,至于年前还是年后,让礼部依着六礼的日子正常排,排到什么好日子就定什么日子,一切章程,请太妃娘娘掌着。”   吴公公应了声,立刻退出去,又往常宁宫去。   今日不容易,皇上原就心情不好,吴公公又说了那么多,好几次都是堪堪卡在作死的边缘。   因此,到最后他有些话也真不敢再问了。   比如说,这个让礼部来……   臣子婚仪,礼部可是不管的,唯有皇子娶亲,那六礼安排,才是礼部的活。   认祖归宗显然是谈崩了、搁置了,可婚仪还是礼部出马……   这事儿呦!   吴公公脑门也发胀,走到半途,脚下一踉跄,好在是稳住了,才没有摔着。   啧啧啧!   先前怎么没有想起来呢!   第一轮六部观政结束之后,听说,三殿下与四公子会选礼部。   难怪四公子忽然间来扯“掐头去尾”、“二十七个月”,敢情是要亲自参与礼部安排,自己盯着。   四公子急着要娶媳妇儿,人就在礼部坐着,礼部上上下下,谁敢慢悠悠地拖到年后去?   还不得在年前就把婚事给办了呀!   可这婚事,怎么可能好办。   规制到底卡在哪条线上,礼部的大人们有的头痛了。   当然,他吴公公,到时候也一样夹在中间,上要揣摩皇上的心意,下要应付来摸底的礼部老大人。   也难,也难!   吴公公往常宁宫走的时候,霍以骁正端坐在霍太妃跟前。   霍太妃一脸严肃,沉声道:“议程先走起来,我答应你,一年内走完,等三年一到,选个日子就完婚。这么算来,其实也就一年。你现在紧赶慢赶的,也就早上半年。你就非要这么赶?”   霍以骁颔首。   霍太妃瞪了他一眼:“怎的?让你多等半年,媳妇儿还长脚跑了不成?”   “跑是跑不了,”霍以骁笑了笑,“她跑不了,但我担心我管不住自己的脚,总想找她。”   霍太妃气笑了,一巴掌拍在霍以骁的胳膊上:“自个儿听听,这都什么话!”   “真心话,”霍以骁道,“跟您才说真心话。”   霍太妃道:“哦,那你在御书房里,又是胡言乱语了?”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那倒没有,皇上那儿,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霍太妃:“……”   她不用细问都知道,不仅是实话,还全是狠话,肯定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第325章 心疼   宫女端了两碗甜羹进来。   邓嬷嬷先给霍太妃奉了一碗,又端起一碗,递给霍以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邓嬷嬷笑眯眯地与霍太妃道,“那么水灵的温姑娘,四公子喜欢,总想去找她,也想快些娶回来,这是人之常情。”   霍太妃拿着勺子舀了,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应了声。   看着是神情自若,但霍太妃心中全是计较。   邓嬷嬷服侍了她这么些年,两人不动声色之间的言语官司,其他人是不懂的。   刚刚,邓嬷嬷的重点,就在霍以骁说过的“总想找她”上。   喜欢、爱慕之情,便是如此。   见不着的时候念着、惦着,寻着机会就想见一面。   连念都不念、见也不见,算是哪门子的喜欢?   可是,情之所以为情,有它的冲动与狂热。   血气方刚的年纪,再懂规矩、礼仪、得失、进退,在那氛围恰当的一刻,也是干柴烈火。   因此,霍以骁从江南回来,与她提起要娶温宴的时候,霍太妃下意识地就想问两人之间是不是已经有了些什么。   好在是出口之前就拐了弯,没有真问,霍以骁当时也没有听出来,但霍太妃想,邓嬷嬷其实是明白她当时险些失言的。   而在温宴进京之后,霍太妃都不用细问,就晓得霍以骁没少和温宴碰面。   光她知道的……   去沧浪庄救霍以暄时,温宴在场;   还有一回是半夜三更,带着人家姑娘,在京城里坐着马车瞎逛。   目前看来,就是走得近些,发乎情、止于礼,可……   可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出现状况?   若感情之事真就是按部就班,不存在任何变数,那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霍以骁的存在了。   霍太妃饮了一勺甜羹。   薏米红豆煮得软烂,本该是蜜蜜甜的,她却嚼得干巴巴、苦涩涩,仿佛是莲子里头的莲心没有挖干净,全在口齿之间了。   那事儿吧,爷们脑袋一热,本就是有情人,姑娘家就容易被带进去。   霍太妃打量了霍以骁两眼。   温宴看着乖乖巧巧的,细胳膊细腿,真起了状况,她可推不动霍以骁。   霍以骁抿着甜羹,让霍太妃打量。   当然,他猜不到霍太妃在想什么。   太妃娘娘,实在是太小瞧那只小狐狸了。   霍太妃搁下碗,心里已经有了些偏向:早些办起来也行,礼数上周全了,总比哪天真出了意外要强。   一个盼着娶,一个愿意嫁,两厢合宜的事儿,她又何必做个不知趣的长辈,在这儿硬要拖那么几个月。   霍以骁也放下了碗,他朝霍太妃笑了笑,笑容温和。   “您知道的,我不喜欢住漱玉宫……”霍以骁道。   霍太妃一怔,以为霍以骁想说成亲后住所的事情,便道:“朱茂、朱晟他们都自开府邸。”   皇子婚后都出宫住。   霍以骁无论是皇子还是臣子,婚后都没有必须要住漱玉宫的理。   “漱玉宫,”霍以骁没有接霍太妃的话,而是继续说自己的想法,“那么大一座宫室,就给我那偏殿住了人,其他各处都是空的,夜里连盏灯都没有,空荡荡的。   我原觉得,出宫住霍家那儿也挺好的,要么就是其他几个宅子,我住得也自在些。   可还是,太空了。   就我、隐雷,最多再几个小厮婆子,还都是不到我跟前露脸的。   就是个屋子,不是个家。   您前回不是喝过我给您带进来的酒吗?   不瞒您说,温宴酿的,我那宅子里有酒窖,她酿了不少。   她过去酿酒时,一忙就是一下午。   我先前回去,看着那宅子里点着灯,亮堂堂的,整个人都畅快许多。   正好是晚膳时候,就开了坛酒,她陪我用膳,然后在院子里逗猫消食,之后才走的。   您刚才问我,是不是一定要这么急,一定要赶这几个月,我想说,是,我想一回去就亮堂堂的,有她一块用饭、小酌。”   霍太妃的喉头滚了滚。   她的眼眶一点一点红了,此刻,已经能看到些晶莹。   她会怪两个孩子在婚前走得太近了吗?   不会。   一点都不会。   她只有心疼,心疼霍以骁。   霍太妃深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还是想岔了,什么干柴烈火,什么一发不可收拾,霍以骁嘴里说着“管不住脚”,可事实上,不至于。   霍以骁知道他的身世,他这么多年因出身所困,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胡来。   他压在心里的担子,更重更沉。   而刚才的那一番话,才是“真话”。   皇家、朝堂,沉甸甸的枷锁之后,他盼着能有一踏实的地方。   霍太妃拍了拍霍以骁的胳膊,沉沉的。   皇上讲,霍以骁不好说话,沉闷,一开口就冲着气死他去的。   霍太妃却觉得,霍以骁没有那么闷,他在常宁宫里,也能说不少话。   可他也很少,像今天这样,说那么多、说那么细。   越是细碎小事,越让人心里发紧。   比起高大宽泛条理,这些细碎的东西,才更能勾勒、描画一个人的所思所想。   霍太妃看着霍以骁,她想,也许,霍以骁跟温宴在一块的时候,说的会更多。   一个人,总得有他宣泄的途径。   一肚子的话,也得找人说。   不能跟皇上说的,不适合在常宁宫提的,也会有不好和霍以暄开口的,那些情绪与话题,温宴会听霍以骁说。   “放心吧,”霍太妃笑容温和,“我答应你了,皇上那儿,若还有什么想法,我去跟他说。   可你也得知道,六礼繁复,再是紧着来,也没有忽略减少的道理,都得走完,不能委屈了温宴。”   霍以骁颔首,道:“我晓得,不委屈她。”   霍太妃拿定了主意。   霍以骁退出来,往衙门去。   吴公公没有碰上霍以骁,直接到了霍太妃跟前。   霍太妃没有直接表态,问道:“以骁在皇上那儿都是怎么说的?”   她得弄清楚这父子谈了什么、崩在哪儿,她回头好劝。   吴公公讪讪,硬着头皮,老老实实作答。   霍太妃:“……”   这糟心孩子!   果然,全是鬼话!   霍以骁没有被罚出去跪着,自个儿没有让齐公公去救他,真是奇迹了! 第326章 卖惨   从常宁宫出宫,离得最近的是西宫门。   霍以骁没有立刻去户部,而是顺道拐进了位于千步廊西侧的都察院。   上上下下的,没人不认得他。   小吏指了指里头,道:“霍大人后头训话,四公子,且先等等?”   霍以骁应了声“好”。   虽然,他挺好奇是哪个倒霉蛋撞到了霍怀定手里,大早上的就得挨顿骂,但他也不至于凑上去,别人也是要面子的。   霍以骁也不进去坐,就站在都察院衙门里的梧桐下。   这几日,一天比一天凉爽。   树叶一半绿一半黄,除了老叶,还都坚挺在树枝上。   正巧起了阵风,卷下来两片叶子,在空着打着旋落下来。   霍以骁的视线跟着叶子,突然就想,以黑檀儿的玩性,应是会追着扑叶子。   黑猫金叶,倒不失为一副好画。   就像黑猫与大红鲤鱼一样,色彩对比鲜明,抓人眼球。   反倒是黑猫与大黑马,差不多一个色儿,缺了点层次,得靠青草白云来衬一衬。   也不知道黑檀儿怎么那么执着大黑马。   大抵是那傻猫儿一根筋,它自己通体黑色,自视甚高,在它眼里,只要跟它一样是全黑的,就是好的、厉害的。   想起黑檀儿,霍以骁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刚在常宁宫里的那番话,虽然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为了让太妃娘娘心疼他,也着实是卖惨了。   霍以骁不太习惯卖惨。   他这几年就没有这个“爱好”。   他跟皇上顶着来、顶惯了,而在霍太妃跟前,会放软性子说话,但也绝对到不了“卖惨”的那一步。   霍以骁从出身就是个差错。   太妃娘娘怜他,大人的是是非非,不该让他这么个襁褓中的孩子来承担,是霍太妃给了他身份,让他以霍家子弟的身份长大。   她提议皇上接他进宫,她安排了他在宫中的生活,她希望他与皇上父子之间能够缓和……   所以,霍以骁以前从不在常宁宫里抱怨,他不愿意让霍太妃担心。   不想让太妃娘娘觉得,她做了错误的选择。   诚然,以如今的结果看,霍太妃的安排有不够妥当的地方,但人这一生,谁也无法事事运筹帷幄。   太妃娘娘是盼着霍以骁好的,也是真心疼他。   可今儿个,霍以骁只能卖一回惨了。   因为真话说不得。   他总不能说,他听温宴讲了一个梦,那梦太真了,前后十三年,所有的喜怒哀乐,温宴都历历在目。   他亦梦到了一些场景,身处其中,体会到的滋味,可能还没有温宴的十分之一二。   霍以骁也不知道,在之后的睡梦中,他还会梦见什么样的画面,又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若是温宴就在边上,他还能问一问她,而不是自己对着半亮不亮的天色,去琢磨那些交织的梦境。   不过,能张口就卖出那样的惨来……   霍以骁想,多多少少,他还是这么想的。   眼瞅着这天会越来越冷,没有温宴热的那壶温酒,怪没意思的。   等了会儿,霍怀定才从后头过来。   他背着手,神色严肃,见了霍以骁,颇有些意外。   霍以骁低声道:“我刚从宫里出来,与皇上和太妃娘娘提了议亲之事。”   霍怀定挑了挑眉:“早是早了些,但时间宽裕些,也好。”   “掐头去尾二十七个月,也不宽裕了。”霍以骁道。   霍怀定的眼睛猛得瞪大了。   什么?   之前一点招呼不打,一来就来个狠的?   这要是自己儿子,他能跳起来打。   可显然,眼前这个,他打不了。   而且,事儿怎么办,也轮不到他来指挥,他就是个明面上的先锋官,听吩咐的。   “皇上和太妃娘娘怎么说?”霍怀定问。   “太妃娘娘应了,皇上那儿若有迟疑,娘娘会劝,”霍以骁道,“之后六礼事宜,还要大伯父和大伯母多费心了。”   霍怀定了然了。   能说话的那两个都定了,他自然也不会唱反调,便道:“应当的、应当的。”   霍以骁又道:“还有一事要麻烦大伯父。”   霍怀定示意他开口。   霍以骁道:“就先前汪大人的宅子,我想盘下来,做将来居所。那里大小合适,离霍家也近。”   他说的这宅子,便是温宴梦里他们婚后住的地方。   汪大人是霍怀定的好友,临安人,前几年告老回乡,只那宅子还留了老仆守着。   依温宴的说法,三年后,汪家出了些银钱上的状况,卖宅卖地筹钱,霍怀定支持老友,直接就把宅子买下,避免了汪家因急售而被压价,到了霍以骁要成家时,霍怀定又把宅子给了他。   霍怀定道:“汪大人离京时,也起过转手的心思,只是价格不合心意,干脆留下,让我替他候着,看看行情。”   “价格高些也无妨,”霍以骁道,“只是急了些,转手后得再修缮整理。”   霍怀定听他如此认真,不由笑道:“你先前也没有去过汪大人府上,怎么就对他那宅子那么喜欢了?行吧,你既喜欢,汪大人也要出手,我写信给他问一问。”   霍以骁道了声谢。   他没有去过,却是温宴梦里住过八年的家。   从都察院出来,隔壁就是太常寺衙门。   正是衙门办公时候,无论是衙内还是之间的通道上,官员小吏们都是一脸忙碌神色。   远处角落,霍以骁看到了方启川和一个小吏,那两人正说着什么。   若是其他人瞧见了,只当是太常寺卿在吩咐小吏做事,并不打眼,但霍以骁看出些味道来,方启川在那小吏跟前显得有些拘束。   他扫了一眼,便扭头走了。   回到户部,一进书房,朱桓便抬眼看他。   这个时候才来,不得不说,霍以骁在御书房待的有些久。   久到,以霍以骁这在皇上跟前硬怼的脾气,朱桓都怀疑他是罚跪完了。   霍以骁道:“出御书房后,我又去了趟常宁宫,之后从都察院那儿绕回来。”   朱桓很是意外,问:“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是,”霍以骁道,“请太妃娘娘和定安侯府提亲。”   朱桓:“……”   娶媳妇儿是要紧事儿不假。   可这,是不是太急了? 第327章 急了一回   这日上午,朱桓紧着时间翻看文书。   他其实也挺好奇霍以骁突然把婚仪提上日程的事儿,可毕竟是在衙门里,不是说这些事情的好时候。   再者,他今儿中午还要去庆云宫里陪唐昭仪用午膳,一来一回花的工夫,肯定比不得在衙门里简单用一点来得宽裕。   待看完了手上的这一份,朱桓起身进宫。   唐昭仪那儿,已经备了午膳。   到底是宫里人,消息也多。   唐昭仪道:“听说,常宁宫那儿招了定安侯夫人。”   朱桓抬头,一脸愕然:“什么时候?”   “招得还挺急的,请侯夫人今儿下午就进宫来,”唐昭仪道,“我听说以骁早上从御书房出来就去见了太妃娘娘,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朱桓轻咳了一声。   也就是朱桓用膳斯文,细嚼慢咽,这要是个吃饭风风火火的,怕是得噎着。   “以骁跟我说的是,他请太妃娘娘和定安侯府商量婚事。”朱桓道。   唐昭仪一下子就明白儿子为何欲言又止了。   毕竟,这个“内情”,怪突然的。   虽然说,他们事先都知道霍以骁会娶温宴,但却不该是这个节骨眼上,意料之中的事出了料想之外的变化。   “以骁急,”唐昭仪笑了笑,“没想到太妃娘娘也急上了。”   作为后宫嫔妃,唐昭仪对霍太妃自是了解。   以前,沈太后才是雷厉风行的那一个,强硬又固执。   霍太妃温吞,在沈太后之下,不显锋芒,却因着皇上敬重她,她以柔克沈太后的刚,也不怎么吃亏。   再后来,沈太后薨逝了,霍太妃成了宫里“长辈”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可她还是这么个温和性子。   那么温吞的人忽然也急了一回,这让唐昭仪很是意外。   午膳后,朱桓要赶回衙门里。   唐昭仪明着没有与朱桓说什么,把儿子送走,才轻声与身边的嬷嬷商量。   “我儿还大几个月,婚事也该请皇上做主……”   嬷嬷道:“四公子那是自己有了满意的人选,我们殿下这不是还没有意中人嘛!”   “我早先也是这么想的,琢磨着以骁那儿好歹还有一年,可没想到,他突然就急上了,”唐昭仪道,“现在可不能由着桓儿了,他心里头,丹青碑铭排第一,等他想起念着个姑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我倒也不是一定要让他和以骁争高下,只是,以骁要成亲,皇上不可能毫无表示,一旦认回来……   老四列在老三前头,总不是个意思。   即便真的没有认回来,我儿这年纪也不小了,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嬷嬷听着,连连点头:“娘娘,您让皇上做主,也得有个人选。   皇上整日忙着朝政,京里出色的姑娘家,他只知别人父兄,不知姑娘本人。   挑,还是得您来挑。   再说了,我们殿下看着是温润性子,其实,您别怪奴婢说得直了些,殿下也有些别扭。   您硬给他挑一个他不喜欢的,回头还伤了您和殿下的母子感情。”   唐昭仪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哼了一声,无奈又头痛:“我还是那句话,他就喜欢丹青碑铭,什么姑娘不姑娘的,都没有画卷上的仕女图看着顺眼。”   嬷嬷忍着笑,道:“那您就给他挑一个会画画、懂书法的!一个大才女,与殿下能说得明白书画技艺、名作传承,他哪怕没有生出点男女之情,起码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吧?”   唐昭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让我想想。”   庆云宫里,唐昭仪来回琢磨;常宁宫外,桂老夫人神色严肃。   上午时,她才刚用完羊奶羹,宫里就使人来传,说是霍太妃请侯夫人下午入宫。   饶是桂老夫人自视见多识广、老姜一块,手都抖了两抖。   好端端的,这是为着什么?   心里没底,面子上不能露怯,桂老夫人把能穿进宫的衣裳取了出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   然后,让刘嬷嬷问温宴借黄嬷嬷。   理由倒也实在,刘嬷嬷从未去过宫里,进退上恐会失了分寸,还是黄嬷嬷这样的稳当人最合适。   温宴当然不会拒绝。   这会儿,黄嬷嬷扶着桂老夫人的手,迈进了常宁宫门。   黄嬷嬷笑盈盈的,向引路的小宫女打听:“太妃娘娘请我们老夫人是……”   小宫女抿着嘴、一个劲儿笑:“我也不晓得详细的,但肯定是好事儿。”   桂老夫人的心落了一半。   同时,她把预想过的与太妃娘娘碰面时的场景,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事事都要做到成竹在胸。   准备得越多,自是越不会出错。   做学问如此,见贵人亦如此。   邓嬷嬷将人引到了霍太妃跟前。   桂老夫人恭谨行礼。   霍太妃请人入座,笑着道:“虽是都老了,但我隐约还能想起侯夫人年轻时候的模样。”   桂老夫人忙谦虚了一番。   她当年嫁到定安侯府时,曾进宫谢恩。   彼时还未迁都,老夫人给还是皇后的沈氏磕过头。   那时候,霍太妃还不是高位,两人只是宫里的一个照面而已。   桂老夫人不可能还记得当时的霍太妃,当然,太妃娘娘这么说,也就是起个话头,不是真的记得。   霍太妃抿了口茶:“今儿请侯夫人来,是想说一说以骁和温宴的婚事。六礼繁复,早些走起来,赶一赶,年前若有好日子,就年前办了,不行就到开春。侯夫人以为呢?”   桂老夫人愣了愣。   她以为什么?   她以为还有一年呢!   结果,这突然就赶到今年来了?   难道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状况,要冲喜?   疑惑归疑惑,嘴上是不能推的。   再说了,这婚事是老夫人盼着求着的,她这辈子最后的风光就押在嫁孙女上了!   虽说板上钉钉,但也担心夜长梦多。   现如今,能少了几个月,她能多睡好几个月的好觉,何乐而不为?   “我们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桂老夫人笑着道,“就是这六礼,如何操持,还得请宫里多指点。”   霍太妃道:“六礼安排,由礼部出面,我掌着来。” 第328章 桂老夫人飘了   桂老夫人走出常宁宫时,两条腿都是飘的。   她自矜侯夫人身份,不肯叫宫里人低看了去,直着腰板,搭着黄嬷嬷的手,出了皇宫。   待到了宫外,上了自家马车,桂老夫人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倚着引枕,问黄嬷嬷道:“我刚才在太妃娘娘跟前,没有失仪吧?”   黄嬷嬷笑着道:“没有,老夫人您的礼数周全、应对得当。”   桂老夫人笑了笑。   她好颜面,又补了一句:“实在是太多年没有给贵人们问安了,我进宫磕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   黄嬷嬷通透人,岂会不明白桂老夫人的想法,嘴上自是顺着老夫人,道:“这都有几十年了,自打北上迁都,宫里的规矩和以前在临安时也变了些,和您以前学的都不全一样了。”   “是啊。”桂老夫人道。   黄嬷嬷又给搭了个台阶:“太妃娘娘提的事儿,太突然了。”   桂老夫人当即就顺着台阶下了:“不瞒你说,我两条腿都打颤了,这可真是……”   真是让她喜得要飞起来了。   想她桂老夫人,这么多年追求康健、养生,可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身轻如燕。   岂止是两条腿,她连两条胳膊、五脏六腑,都要羽化登仙了。   当时,桂老夫人不好直接问霍太妃,咱们这婚仪是按着您娘家侄孙与侯府姑娘来办,还是再拔高拔高,依着那皇子的规制来定,所以,老夫人用了一个中规中矩、不会出错的说辞:请宫里指点。   果然,霍太妃听出来了桂老夫人的未尽之言。   太妃娘娘一点儿马虎眼都没有打,直接一锤定音、给了答案。   礼部出面!   礼部来办,那就是皇子规制了。   即便霍以骁还没有认祖归宗,有些规矩上还得收着些,不能僭越,但是,说到了最后,还不是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   桂老夫人要操持一桩“皇子妃”的婚事了。   当然,若追求极致的体面,还得是先让霍以骁恢复身份。   可这轮不到桂老夫人置喙。   眼下一直没有推进,想来皇上、太妃娘娘和自家的准姑爷都有考量和计划。   普通官宦人家,认个儿子都得多方合计、仔细安排,何况是认一位皇子?   这是皇上的家事,更是天下事。   有,自然最好,没有,那也不用一味可惜。   做人呢,尤其是做一个老年人,最重要的就是心态。   心平、气和。   此番都已经由礼部来操办了,霍以骁恢复身份的那一天,还会远吗?   温宴没有诓她,这事儿铁板钉钉的。   她只要活得就长、活得够久,就能看到那一天!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飘了不要紧,做事儿稳当就好。   回到燕子胡同,桂老夫人一进门就让人去请温宴。   温宴依言过去,笑着道:“祖母,太妃娘娘与您说什么了?”   桂老夫人笑眯眯的:“说婚事,让礼部开始办六礼,若是赶得上,年前就让你和四公子完婚。”   这一下,轮到温宴目瞪口呆了。   年前?   这是卡着二十七个月?   “是太妃娘娘,还是皇上的意思?”温宴问。   桂老夫人笑道:“是四公子的意思,他今儿下朝后去求了皇上和太妃娘娘。”   温宴懵着。   明明,昨晚上,她才见过霍以骁吧?   那时候,霍以骁一个字都没有提。   结果天一亮,他就去跟皇上和霍太妃开口了?   这人,比她还想一出、是一出。   桂老夫人见温宴吃惊,拍了拍她的手,道:“事情多、规矩也重,主要是时间紧,该我们准备的就准备起来。”   一说到准备,桂老夫人的笑容僵了僵。   皇子娶亲,聘礼丰厚,他们定安侯府,哪儿来的那么多嫁妆?   还不能是凑数的,得体面,压得住箱底,拿得出手。   桂老夫人着急找曹氏。   曹氏很快就来了,一听说这状况,喜是喜得不得了,愁也愁得不得了。   “照我们江南的规矩,那是十里红妆,还得打一溜儿的家具,”曹氏说道,“现在就三个月,便是赶出来了,也送不到京城。”   桂老夫人当然知道。   她当年嫁到定安侯府,嫁妆装了一船又一船。   婚轿是千工轿,婚床是千工拔步床。   什么意思?   就是打造这些东西,花费的工时,得以千来计算。   “家具来不及了,回头问问礼部的意思,若还是我们准备,那就先从府里运现成的过来,”桂老夫人道,“库房的册子,你带来了吧?拿出来点一点,挑最值钱的。”   曹氏颔首。   祖上毕竟兴旺过,虽然是败了又败,宅子田地都卖过,各种摆设、物什自然也卖了一批,但还剩了一些没卖。   倒不是东西不好,要么是有来历的、卖不得;要么是款式花样落后了,卖不上高价,干脆留下来,那些倒是能挑挑拣拣。   来历不俗的,给温宴撑场面。   款式在临安落后了,搬来京城,他们得厚起脸皮,好好吹一吹“故都遗韵”、“旧时之风”。   桂老夫人毫无拖泥带水,说挑就挑:“挑好了还得让三郎媳妇收拢好、运过来,走水路平稳,赶在北边河道冻上之前就得送到,时间紧。”   曹氏十分认同,让胡嬷嬷捧了册子来。   “那么多东西,我还有记不清的,”曹氏看着那长溜溜的名字,叹道,“妈妈替我一块回忆回忆,这哪个是哪个。”   胡嬷嬷已经弄清楚缘由了,此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绞尽脑汁回忆。   三姑娘的出阁日,定安侯府的崛起时!   夸张是夸张的一点,但是,人不能缺了梦想!   她的绵薄之力,也是侯府的一砖一瓦!   温宴参与不进去。   她不了解侯府的库房,她其实也无心参与。   温宴还在琢磨霍以骁,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突然间就着急起来了?   饶是温宴觉得自个儿很了解霍以骁,还是被这一出给弄了个措手不及。   她从正房出来,叫上了岁娘,直直跑出了大门,往西花胡同去。   她得亲自去问问霍以骁。 第329章 片儿川   一进西花胡同,黑檀儿就直直冲到了石桥上,全神贯注看它的大红鲤鱼去了。   温宴落在它后头。   这个时候,霍以骁还在衙门里,宅子里自然没人。   温宴带着岁娘下了酒窖。   一路上过来,最初那急切得恨不能立刻就问一个答案的心情缓和下来。   倒不是这会儿不再想知道答案了,而是,能更细致地去琢磨眼下状况。   就饮酒似的。   一口闷的快酒有它爽快又利索的滋味,但慢慢抿、细细品,一壶温水酌上一个时辰,唇齿间的回味香气,又是另一种意境。   温宴清点着窖中藏酒,与岁娘道:“这些倒还续得上,不过,京城入秋早,桂花开得也早,过几天去香缘寺,拢一些桂花酿酒……”   岁娘跟在边上,弯着眼咯咯直笑。   温宴不晓得这话题哪里有好笑的点,睨了她一眼,以目光询问岁娘。   岁娘脆生生道:“老夫人让姑娘准备准备,是准备绣嫁衣、备嫁品,可不是让您准备酒水。”   这么一说,温宴亦是忍俊不禁。   指关节轻轻在岁娘的额头上敲了敲,温宴道:“老夫人还让我好好在家里待着,没事儿别到处乱跑。”   可她这不就左耳进、右耳立刻出,转头就跑西花胡同来了?   当然,她是有事才来的。   话说回来,让温宴乖乖听老夫人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入秋后,白昼渐短。   从地窖里出来,岁娘就点上了灯。   这宅子一般不开火,只安排了一个粗使洒扫,一个烧水婆子,再一个整理园子的花匠。   如霍以骁在常宁宫里说的那样,他们都是恪守本分,不到主子跟前露面的。   若不是主动寻他们,这宅子里,就像是没人其他人一样。   “温一壶酒,再煮一碗片儿川,”温宴笑着道,“天慢慢凉下来了,就想喝碗热的。”   岁娘忙不迭点头。   温宴去了厨房。   烧水婆子见了她,为难极了。   倒不是这府里有什么是温宴动不得的,而是,侯府的千金姑娘,下厨时磕着碰着,交代不了。   温宴道:“我不是头一回下厨了,骁爷去年在临安时,我就又煮又炸的,我做的点心,霍大公子都说好吃。”   婆子忙顺着夸了几句,让出了地方。   温宴的厨艺,大部分都精在了汤圆上,再添几道点心,她不会正儿八经地做“菜”。   也就是片儿川这样不考究手艺的主食,她从乌嬷嬷那儿学了个七八分。   因为她喜欢这一口。   片儿川的用料也简单,除了面条,就是腌菜、肉丝、笋片。   这宅子里备了一坛腌菜,是婆子自己弄的,与临安人做腌菜的口味多少有些差别。   这会儿再回燕子胡同取,来回总归麻烦。   温宴拿筷子取了一些尝了尝:“还挺适口的,就用这个吧。”   岁娘劲儿足,动手揉面,面光盆光手也光,碾开后切开,一根根光洁又有韧性。   温宴腌好了肉丝,下锅炒到微微变色,赶紧盛出,又倒了笋片、腌菜下去,拿余下的油稍稍炒了炒,加水进去煮开。   岁娘比着时间,另一个灶火上,面条已经拿水煮了半熟,捞出来拿冷水润着。   温宴待自己这锅里的水烧开了,将半熟的面条下进去,又下肉片。   婆子吸了吸鼻子,道:“真香,只是清水,不用高汤,也能煮得这么香。”   这香味,不似高汤炖煮时的浓郁和醇厚,却是满满的属于腌菜和笋片的清香。   原来,高门大户人家,除了那山珍海味,也会喜欢这样的家常味道。   面条盛出来,浇上汤,最后点几滴香油。   岁娘抿了抿唇:“肚子里的虫都馋叫了。”   温宴莞尔。   岁娘捧着食盘,将两碗面送到鸳鸯厅里。   主仆两人,正要坐下来喝口热汤,忽然间,前头传来动静。   温宴出去一看,正是霍以骁回来了。   两厢照面,都有一丝愣神。   温宴是没想到霍以骁会这么早回来。   现在当然是过了衙门散值的时候,但自打他们去六部之后,几乎天天都留到很晚,霍以骁连晚膳都多是与朱桓一块用的。   因此,她虽然让岁娘多揉了些面,煮却只煮了两碗。   岁娘机灵人,给霍以骁问了安,又跟温宴咬耳朵:“姑娘与骁爷一块用吧,奴婢去厨房里再煮两碗,隐雷大抵也没用饭呢。”   说完,岁娘就跑了。   做片儿川,最费时的是揉面,现在面条是现成的,腌菜什么的也都有剩,煮两碗,轻轻松松。   霍以骁进了花厅,看了眼热腾腾的片儿川。   热气氤氲,香气扑鼻。   他突然就想起今儿与霍太妃说的那些话了。   回来时候,一盏明灯,一碗热面,再又这么一人一猫,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温宴落座,待霍以骁擦了手,她递了筷子过去:“骁爷赶巧了,刚刚才煮好的。”   “你煮的?”霍以骁抬眼问。   “腌菜是厨房里备的,面是岁娘揉的,不敢多居功,但是煮,确实是我煮的,”温宴笑了起来,“肯定比不了你前回在临安吃的那个味儿,但尝个热乎。”   霍以骁轻笑了声。   他记得,在临安时,暄仔捧着一大碗片儿川,直呼过瘾。   同样是汤面,大抵是当时天冷,喝起汤来,格外有滋味。   霍以骁亦捧起碗来,吹了吹,喝了一口。   热腾腾的,不至于烫嘴,但顺着喉头下去,整个人都妥帖了。   温宴也喝了一口,笑着道:“下回,我从燕子胡同带腌菜过来,那味儿更正。”   霍以骁道:“你倒还挑嘴。”   温宴又道:“谁叫这是我难得能做的像那么一回事儿的临安菜色呢?可不得多用心些。”   霍以骁抬眼睨她,没有再说话,拿着筷子,吃面喝汤。   一大碗面,也不经吃,很快就见了底。   霍以骁其实不记得去年在临安吃的片儿川具体是个什么味道了,只记得了当时的画面与意境。   现在,温宴的这一碗片儿川,味道与那时重叠在一块,一下子变得记忆犹新、深刻起来。 第330章 不遑多让   温宴用得慢条斯理。   她爱吃这一口,却是个猫舌头。   一筷子挑起来,吹一吹,再送入口中。   想喝汤,也是拿着个勺子,吹了再喝。   如此一来,霍以骁已经吃空了碗,她还剩了一半。   温宴笑盈盈看他。   这两碗的量,是比照着她和岁娘来的,她俩在姑娘家里头,胃口不算小,但显然,比不了霍以骁。   “岁娘刚又去煮了,我让她再送碗过来?”温宴问。   下意识的,霍以骁想要拒绝,一个“不”字出口,突然就顿住了。   确实还没有饱。   也不想大晚上的,再去酒肆、摊子上寻旁的吃食。   胃里已经有了这么妥帖的片儿川,再吃旁的下去,好像都会破坏了这份滋味一般。   “你先吃着,”霍以骁道,“我去厨房说一声。”   温宴也不跟他抢这个活,低头吃面。   霍以骁没有真的走到厨房。   岁娘是个心细的,进厨房前问了一下隐雷的食量,顷刻间就想到了霍以骁怕是会不够吃。   这第二锅,把先前揉好的面,全给下了。   依旧是盛好后,点上香油,隐雷捧起食盘出了厨房,半道上就遇上了霍以骁。   “爷,这碗是您的。”隐雷道。   霍以骁看了眼食盘。   满满当当的那碗是隐雷的,不多不少这碗是他的,还有一碗看着少,是岁娘的。   霍以骁端起自己的那碗就掉头走了。   鸳鸯厅里,温宴见霍以骁端着一碗进来,笑道:“骁爷运气真不错。”   霍以骁坐下。   筷子翻面,香油散开,片儿川的清香味道就在鼻息之间。   霍以骁尝了一口汤,闷头吃面。   用片儿川,自顾自的,当然也就无需布菜。   到了这会儿,温宴也就不着急问那些事情了。   没有谁说话,看似沉闷,其实,专心在吃面上,放松极了。   这一回,先用完的是温宴。   依着自己的胃口准备的,自然是八分饱,正正好。   放下了筷子,温宴往霍以骁这侧倾了倾身子,问:“岁娘做的,和我做的,哪个味道好?”   霍以骁抬眼看她。   小狐狸弯着眼睛,一看就不怀好意。   “都是一样的料,能有什么不同?”霍以骁反问。   温宴一只手支着腮帮子,一只手拿着勺子,从霍以骁的碗里舀了一勺汤,吹了吹热气,品了品味道。   这一番举动,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且大大方方。   霍以骁想,温宴在梦里怕是没少往他碗里伸手,说起来,布菜和舀汤,也就是掉了个个,动作差不多。   他倒要看看,小狐狸尝了之后,会挖个什么坑出来。   温宴抿着唇,一副认真品尝模样。   霍以骁道:“说说,哪儿不一样?”   温宴其实没尝出来。   用的是一样的料,差不多的火候,步骤与比例都是跟着乌嬷嬷学的,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她本就不是为了尝味道,当然要开始说道一番:“骁爷,这片儿川的汤是白水清汤,腌肉的那些调料在汤水里几乎可以忽略,只要的味道来自于腌菜。岁娘放腌菜没有我放得多。”   霍以骁嗤的就笑了。   “哦,”他端起碗,把余下的汤喝了,才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你做的时候添了心意进去,刚那碗全是你的真心实意。”   信口开河,一顶帽子接一顶帽子地往上叠,这才是小狐狸的性子。   只归在腌菜上……   看来是先做铺垫,重点还没有跟上。   而他,直接把温宴的重点给抢了,在小狐狸这儿占了先机,霍以骁满意了。   温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道:“我先前怎么知道你要回来,刚那两碗是我做着和岁娘吃的,哪里有什么心意?骁爷想尝尝添了心意的滋味,我下回再做呗。”   霍以骁:“……”   啧!   套路没看准,崴脚了。   温宴先胜一局,这才说起了来意。   “下午,太妃娘娘召了祖母进宫,说是商议婚事,”温宴顿了顿,又道,“听说是骁爷的意思,今儿一早就请示了皇上和太妃娘娘。”   霍以骁道:“你觉得急了?”   “意外而已,”温宴道,“昨晚上,骁爷一点儿口风都没有漏。”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   他也是今天早上才临时起意罢了,哪里有口风漏给温宴。   “时间紧,得在皇上着手安排之前,先打乱他的计划,”霍以骁的思绪转得飞快,“皇上他、他提了几次让我恢复身份,我不愿意,一直僵着,如果按着他的预想来,那就是先改了身份、再依着走六礼。   到那个时候,少不得来回拧劲儿,即便他愿意退一步,礼部怎么做事,我也管不上。   礼部只会照着皇上的意思办事,皇上要怎么抬规制,就会抬成什么样。   那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办,之后三个月,我就在礼部,他们总不能全瞒着我。”   霍以骁说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还挺在理的。   他说温宴信口开河,他自己也不遑多让。   当然,霍以骁是不知道吴公公的猜想的,不然,倒可以称之为“殊途同归”。   左右是去礼部盯着,盯成个什么样的,就看他自己了。   边上,温宴反倒是沉默了,她垂着眼,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连笑意都从唇边退去。   霍以骁蹙眉,他寻的理由,莫不是有哪儿不对劲?   “温宴?”霍以骁唤了声。   温宴回过神来,道:“梦里,我被太妃娘娘接回京中,安顿下来,准备六礼。   我身边只有黄嬷嬷和岁娘,娘娘又拨了些人手过来。   听说,因着婚仪,骁爷和皇上、娘娘都起了些争执,六礼推进都磕磕绊绊的。   我那时候想,婚事是娘娘定的,骁爷大概一点儿都不想娶我,只是无可奈何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与皇上的争执是为了规制。”   霍以骁一愣,正正对上了他刚才编造的理由,可猛得叫温宴这么一说……   温宴道:“最初,婚事就是我和太妃娘娘的交易,明码标价,与骁爷无关,而且,你也确实不想娶我。”   霍以骁的呼吸一滞。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用思考,霍以骁很清楚缘由。   差不多的心路,他在临安时就走过一遍了。   他这么个出身、那么个处境,自己都进退维谷,又何必把温宴扯进来。   而时至今日,再回头看当时……   余下的只有庆幸了。 第331章 很难处吧   若是把温宴的立场暂且放下,只从自己的心意出发,霍以骁不想牵扯上温宴。   爹不是爹、娘没有娘。   这话不仅仅是用来怼皇上的,也确实是事实。   真就没爹没娘,倒也罢了,霍以骁还有大伯父可以仰仗。   可偏偏,他那个不是爹的爹,活得好好的,还是全天下最最尊贵的那个人。   父子、君臣,皇帝与皇子的关系本就比一般人家的父子亲情复杂,搁在霍以骁这儿,更是如乱流一般。   一会儿是暗涌的潮水,一会儿是惊涛的巨浪。   总归,没有什么太平的时候。   有这么一个爹,以及那么多心思各异的兄弟,霍以骁自己都走得磕磕绊绊的,何必娶个姑娘?   真就是祸害人。   一年前,在临安时,霍以骁就是这么想的。   他会在定安侯府有麻烦时帮温宴一手,也不在乎去顺平伯府里大放厥词,但那些举动只是帮忙,并没有多余的念头。   是小狐狸直愣愣地撞上来,大刀阔斧地开路,也是大伯父的分析解惑,才成了今日之结果。   而在温宴的梦里,没有临安的那一番相遇,她在温泉庄子里过了整整五年。   霍以骁也在京中度过了五年。   温宴的故事里,他中过毒,比添在他的茶叶里、搅得他夜不能寐的东西更厉害的毒;他和朱桓的关系跟紧张,几乎是只有面子上的平和;暄仔死了,出了考场、一顿夜酒,连放榜日都没有撑到,人就咽气了……   霍以骁清楚自己的脾气。   在经历了那些之后,他的性子会比现在更不好。   如此前提下,太妃娘娘把温宴接回京中、操办婚事……   思及此处,霍以骁轻咳了声,看向温宴:“你那梦里,我很难处吧?”   这个问题,显然让一直占着上风的温宴惊讶。   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听真话还是假话?”   霍以骁用指尖点了点桌面,意思清楚,真话假话混账话,爱说什么说什么,他倒要看看,小狐狸能说出什么花来。   “不用梦里,现在也没有多好处。”温宴道。   霍以骁“呵”的笑了声。   温宴又道:“梦里,骁爷对我很防备。”   霍以骁道:“我不可能不防着突然回到京城的你,看来这句是真话,前头一句是假话。”   “婚后相处,”温宴抿唇一笑,“骁爷读过《四公子情牵玉娇娘》吧?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   霍以骁的笑容僵了僵。   啧!还真就有混账话!   小狐狸什么正儿八经的书都不看,就逮着话本子翻了?   《四公子情牵玉娇娘》,霍以骁自然读过。   这差不多两三年前,京里书局卖得最红火的、与四公子相关的一套话本了。   玉娇娘来自关外,遇险时被四公子救下。   四公子怀疑这英雄救美并不纯粹,玉娇娘可能是他的仇家安排的,他一面试探、质疑玉娇娘,一面又与玉娇娘翻云覆雨。   总之,就是个强取豪夺、虐心虐身的调调。   偏还写得十分香艳,别说是闺阁姑娘看不得,连夫人奶奶们翻看都要避着人。   毫无疑问,这也是把皇上气得最厉害的一套了。   霍以骁原本不知道,听说皇上气得头昏脑胀、下午直接歇了,连折子都没有批完,他出于好奇和与皇上置气的想法,寻来一看……   不得不说,就算是为了气皇上,霍以骁都有些吃不消。   “你……”霍以骁按了按眉心,“你看那些做什么?”   温宴道:“我怎的看不得?我还会背呢!”   霍以骁骤然气笑了。   温宴起身,把桌上的空碗挪开,煮水泡茶。   她倒也没有骗霍以骁。   当时两人之间,的确就是那么一个关系。   所谓的“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是指没有强取豪夺、虐心虐身。   霍以骁的性子比现在偏执,对身边突然冒出来的她,也没有什么信任感。   当年在宫里的那点儿所谓的交情,早就在漫长的光阴里,渐渐消散,连回忆都没有那么真切了。   疏离又陌生。   说话都带着谨慎与克制。   但霍以骁没有为难她,甚至可以说,还有些照顾她。   也就是这份照顾,让温宴愿意相信霍太妃说的话。   哪怕是明码标价的交易,但太妃娘娘说过,霍以骁心里是存着她的。   娘娘自觉身体一年差过一年,担心她薨逝之后,霍以骁身边再也没有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人,因而好几次询问过他。   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不用管对方是个什么身份,哪怕是为奴为婢的女子,只要合了他的心意,就可以。   霍以骁从没有回应过。   只有一次,霍太妃逼得极了,霍以骁才回了几句话。   “什么样的出身的都比我这样不清不楚的爹不是爹、娘没有娘的好。”   “我喜欢的那个,恐怕是不愿意踏进京城一步了。”   再多的,一个字都没有问出来。   霍太妃琢磨来琢磨去,以前在京城,现在离开了……   她也是灵光一现,想起霍以骁前几年去过一趟江南,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才想到了温宴头上。   “他说的肯定是你,”霍太妃跟温宴保证,“慢慢处,定能处得明白。”   温宴应了,用心用时间去处,才渐渐明白,霍以骁那偏执别扭的性子背后,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的骁爷呀,嘴里说的话,十句有八句不好听,但做的事情,都能体现用心。   饶是成亲之初,最防备她的时候,在人前,霍以骁也不会让她有半分为难。   该给的尊重与体贴,他没有丝毫吝啬。   谁都看不出其中端倪。   只觉得,新婚夫妇的感情不错,只是初初开始一道生活,还有那么些生疏。   亦是因着霍以骁这份态度,温宴很快地重新适应了京中生活,也与霍家那里,日渐亲近。   水开了,冲入茶碗。   清润的茶香散开。   温宴笑了笑,道:“真话是,我处得挺开心的。”   霍以骁定定看着温宴,抬手按在了她的额发上,动了动唇,语调有那么一丝不自在,却很真诚:“委屈你了。” 第332章 不委屈   温宴有些发愣。   霍以骁的掌心的温度,隔得那层薄薄的额发,清晰地印到了她的额头上。   暖暖的。   除了酷暑之中,霍以骁不太容易出汗,他手心的温度总是比温宴高,却是很干燥。   温宴则截然相反。   季太医说她是底子太虚了,容易盗汗,哪怕是春秋时节,歇个午觉,亦是一脖子的汗。   上辈子,霍以骁嘴上没少嫌弃她。   说她黏黏糊糊,动不动就跟水里捞起来似的。   可他还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在冬天给温宴当暖炉。   温宴很习惯霍以骁身上的体温。   这辈子,缺少了夫妻身份,男女之间自然而然地会有一层距离,没有肢体接触,尤其是,温宴那次偷袭得手之后,霍以骁更是防她如防贼,就怕温宴再次出其不意,因而,真就没有这么贴近过。   当然,这个所谓的贴近,也不过就是一个手掌而已。   在温宴这儿,这点儿接触,根本不算事儿。   她愣住,只是因为霍以骁的话。   委屈吗?   答案并不复杂,或者说,温宴顷刻间就想解释:一点儿都不委屈。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从未觉得半点委屈。   家道中落,亲人蒙受不白之冤,生活翻天覆地,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着自己的幸运。   她回到了京城,拼劲全力翻案、复仇,虽然过程坎坷,但她做到了,而那些艰辛,就像是外祖父以前教过她的那样:人生在世,想要得到什么,势必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金榜题名的背后是寒窗苦读,沙场扬威的背后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以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运气。   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温宴能够报仇,便是足够的幸运了。   何况,她还有霍以骁。   磨合与探索,磕磕绊绊的,但,只要是对的人,所有的磨砺都挂上了糖霜。   一开始确实不好处,可让温宴说,学会从霍以骁口不对心的话语里挖掘出正确的答案,其乐无穷。   更甚者,上苍又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可以去改变、修正一些遗憾。   也让她有机会,了解、亲近年少时的霍以骁。   温宴见过被各种境遇磨得偏执、阴沉的霍以骁,现在,她见到了一个会揉着她的额发、说“委屈你了”的霍以骁……   被上苍如此偏爱,怎么可能委屈呢?   桌上的茶盏里,冒着氤氲白气,热腾腾的,拂过温宴的眼睑。   她眨了眨眼睛,心想,大抵是熏红了。   温宴伸手,没有去碰霍以骁在她额前的那只手,而是把茶盏推开了些:“熏得眼睛痛。”   霍以骁挪开手,注意到温宴的眼睛周围红了一片。   哭了?   还是真被热气熏的?   温宴揉了揉眼,也顾不上红不红的,道:“不委屈,真话。”   霍以骁品了品她话里的真假,忽的笑了声:“不趁机卖惨?”   温宴笑了好一阵。   怪她,平素戏太多,这时候如此恳切,霍以骁反倒觉得意外了。   可她在这事儿上真就不想卖惨。   她自己经历了两辈子,记得前世今生所有的点滴相处,她的爱意流淌过时光,也越过了生死。   霍以骁不同,他没有与她携手八年的记忆,他当然是喜欢她的,但这份喜欢,还没有那么刻骨铭心。   这辈子,温宴用不同的方式开启这一段感情,她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去浇灌、经营婚姻。   她与霍以骁分享“梦中故事”,是获取信任,免得他以为她在信口开河,亦是,让霍以骁从眼下父子、兄弟的困境中脱身出来,全当听个故事,添个乐子。   而不是,用那些过程中的不顺利,来让霍以骁内疚。   卖惨,是心有所图。   温宴不图他内疚,不图他因内疚而产生的怜惜。   她不需要那些,亦不想给霍以骁负担,又岂会卖惨?   “不卖,”温宴轻声道,“我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霍以骁也笑:“汪大人那宅子……”   见温宴一时没想明白,霍以骁顿了顿,又道:“你梦里住的那宅子,现在还是汪大人的,他告老回临安了,托大伯父寻个价格合适的买家,我请大伯父去信,应是能买下来。”   温宴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   这一下子,眼眶是真的酸了。   温宴与霍以骁说的那些故事,基于那座宅子,是讲述里自然而然会描画到的部分,霍以骁却上了心,请霍怀定出面购置。   他一直都是这样。   说的不一定中听,但做的,都正正中中地落在温宴的心坎上。   能有这样的心上人,她怎么可能委屈呢?   温宴弯了弯眼,才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不说宅子安置,便是议程,若要赶在年前,时间当真有些紧。”   上辈子,因为霍以骁不配合,霍太妃大刀阔斧,前后也花费了小半年。   霍以骁也饮了一口茶,道:“紧着些依着流程走,还能有些余地,真不给条线,不知道得东拉西扯地拖到什么时候去。”   这个拖,自然不是礼部拖。   礼部做事有规制,该如何就如何,明明白白,条条框框。   问题出在霍以骁身上,他按不禁框框里,礼部只能事事请示皇上和霍太妃。   而霍以骁与那两位的想法定然不会全然一致,尤其是与皇上,恐会差出十万八千里,时间也就耽搁了。   在御书房里笃定着年内想娶,这事儿之后能好办一些。   温宴给他添茶,语气轻快:“礼部的老大人们,有的头痛了。过几天就是秋考,之后又要立刻准备来年的春闱,本就得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再准备六礼婚事……”   霍以骁挑了挑眉:“你别小瞧了礼部,这些安排,他们应对得过来。”   既是提到秋考了,温宴便问:“骁爷和大公子说了吗?”   “暄仔?说什么?”霍以骁问完,自个儿领会过来,笑了一声,“没说,现在跟他说什么。他等着进考场,还是记他经义去吧,免得他孤家寡人受了刺激,提笔把策论文章写成了话本,那就罪过了。” 第333章 顶天立地   温宴笑得险些把茶都洒了。   这种假设,当然不可能发生。   即便霍以骁时不时把霍以暄定义为“憨憨”,但霍大公子不可能憨到那个地步。   可这并不影响温宴的笑容。   假定一些完全不会出现的开心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消遣,东拉西扯、没什么正经话,却让人不由开怀。   能一块打趣、揶揄,也有能毫无负担去打趣、揶揄的对象。   温宴喜欢这样。   “大哥也要参加秋闱,”温宴道,“待他们出考场时,我要去外头候着。”   温辞参考这事儿,那日温宴与霍以骁就提过一句。   虽然决定得有些匆忙,但温辞对待功课一直很是上心。   此番的目的在于历练,去体验一下过程,并不纠结于中或不中,因此他的心态很平,每次也是按部就班、依着计划念书复习。   霍以骁道:“你只能候到你大哥,等不到暄仔。”   温宴好奇:“为什么?”   “暄仔忒讲究,”霍以骁刚一开头,又是一笑,“在考场关了几天,不至于蓬头垢面,但也精神不到哪儿去,他恨不能立刻就回府梳洗整理……”   说到这儿,霍以骁顿了顿。   是的,暄仔就是这么一讲究人。   所以,在温宴的梦里,他一出考场就和徐其则、方家兄弟去喝了个酩酊大醉,是那么的反常。   反常到,若是温宴最初明明白白告诉他这番来龙去脉,霍以骁不会信她。   这不是暄仔会做的事情。   可在梦境之外,鸿门宴换了个时间,确实发生了。   万幸的是,他们救下了暄仔。   思及此处,收回来的手掌又一次落在温宴的额头上。   霍以骁想道谢,可对上温宴的清亮目光,一个迟疑,就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他也就没有说出口,只是揉了揉温宴的额发。   温宴把霍以骁的手掌从额前拿下来,用双手拢住。   她太了解霍以骁了。   哪怕霍以骁没有说出口,温宴都能猜个七八成。   垂着眼,温宴用手按着霍以骁的指尖。   霍以骁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却还是顿住了。   随小狐狸去吧。   反正她也没有用上什么劲儿,不轻不重的,跟黑檀儿收着指甲、一巴掌拍过来的力气差不多。   霍以骁睨了眼温宴,小狐狸却是头也不抬,好像把这个当作了有趣的游戏。   可慢慢的,霍以骁就觉得,和黑檀儿拍巴掌还是有些不同。   指尖酥酥麻麻。   “差不多行了,”霍以骁轻咳了声,“你要觉得按手指好玩,你抓着黑檀儿按去。”   “黑檀儿不肯,”温宴的肩膀笑得直颤,“得说它好话,喂一大碗鱼汤。”   霍以骁:“……”   得。   他明白了。   扫了眼被收在一旁的面碗,霍以骁想,果然是没有白吃的片儿川。   温宴见好就收,嘴上却还想打趣,道:“难得骁爷今儿不躲。”   霍以骁哼道:“再被你问’是不是爷们‘?”   温宴眨巴眨巴眼睛。   这话她在临安时确实问过。   真就是记仇了。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那我现在亲上来呢?”   霍以骁抬手就按着温宴的肩膀,把人掰正了,气笑了:“不是。”   两个字,跟道定身符似的,温宴不动了,眼底全是惊讶。   霍以骁从温宴手里扳回一城,心情十分愉悦,他松开了手,站起身来,道:“不早了,我送你回燕子胡同。”   说完,他绕到花厅北侧,去叫全神贯注看红鲤鱼的黑檀儿。   温宴回过神来,看着霍以骁的背影,倒是压不住笑,唇角扬得高高的。   哪里不是了。   在她眼里,霍以骁顶天立地。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   为她掏了万两现银,他瞒得紧实;把季究扔下西子湖,若不是温宴自己堵上门去,他也不会告诉她;这场原会有很多阻力的婚事,也是他先一步在御书房、常宁宫里摆明了态度,温宴在皇上和太妃娘娘那儿,一点难处都没有挨……   这样的霍以骁,怎么可能不爷们。   马车驶入燕子胡同。   岁娘先跳下了车。   温宴提着裙子正要下去,就听霍以骁唤了她一声,她停下来,转头看他。   “再压着礼部,聘礼也简不到哪里去,”霍以骁道,“定安侯府若凑不齐陪嫁,你去庄子里跟邢妈妈提。”   温宴一愣,复又回过神来,冲霍以骁颔首,应了声“好”。   她与他之间的关系,说复杂是极其复杂,牵扯进来的关系如老树盘根。   可说简单又极其简单,就是喜欢他,就是想与他一块过,只是两个人的故事。   既如此,委实不需要在什么聘礼、嫁妆上拉拉扯扯、你退我进了。   那些,都是给旁人看的。   一个是没有归宗的皇子,一个是侯府的姑娘,他们自己不想一箱笼累一箱笼,其他各处都不会答应。   礼部的老大人们更头痛了,连这些都要掰扯,怕是他们要抱头痛哭去。   可让温宴硬凑……   桂老夫人和曹氏把侯府库房搬空了,也无法匹配。   那温宴就收下霍以骁的好意。   温宴下了车,进了宅子,听见车轱辘声渐渐远去,又不禁笑了笑。   前世,她那么丰厚的嫁妆,到底是谁给她充的颜面?   温宴一直以为是霍太妃,婚仪前后的安排,都是太妃娘娘主持推动的。   婚后,她摸索出霍以骁的性情之后,也直白地问过邢妈妈,邢妈妈推得一干二净。   现在想来,可能,依旧是霍以骁的手笔吧。   他那个人,做那么多“好事”,坚决不留名。   除非温宴寻到了明确的证据,否则,就是不承认。   可惜,今生重来,前世的那个答案,是寻不到铁证了。   另一厢,霍以骁的马车直直去了德扬楼。   依旧是买烧鸡。   今儿运气好,还有两只整。   霍以骁全买下了,又包了些下酒小菜,吩咐车把式回霍家。   他去了霍以暄的书房,摇了摇手中的油纸包:“送你去考场之前,再给你补一补。”   霍以暄大笑。   让小厮去叫霍以谙与霍以呈,霍以暄撕了个鸡腿,深吸了一口气,很是陶醉。   “也就你会把烧鸡当补药,”他道,“我娘天天让我喝鸡汤,补得我一闻到那味儿就想跑。” 第334章 就是这么朴素   霍以暄的母亲,出身岭南。   当年远嫁到京城,娘家担心她不习惯京城口味,除了厚厚的嫁妆外,还陪嫁了好手艺的厨子。   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大夫人早就吃惯了京城菜,但也没有放下她喜爱的岭南老汤。   一年四季,不同的食材,辅以得当的药材,慢火炖出。   霍以骁以前没少喝。   霍以暄不怎么爱喝,尤其是药味重的,他一闻就要皱鼻头。   小时候被霍大夫人盯着,只能硬着头皮喝,但凡找到一点儿机会,他就全塞给霍以骁。   厨房本就会准备霍以骁的,以至于,时不时的,他得喝两盅。   后来,霍以骁去了宫里,每日的饭桌上,也就没有了正宗的老汤。   霍以暄亦长大了,各种由头推拒,不再似孩童时,每天对着汤水发愁。   直到近一个月。   秋闱在即,霍大夫人操心坏了,怕他苦读伤身,每日一盅鸡汤送到书房。   霍以暄不喝也得喝。   喝得他嘴巴里,全是那股子药材味。   这会儿,皮脆肉嫩、油得发亮的烧鸡,简直像是下凡的神鸡,闪耀着金光。   只闻一闻,便是口齿生津。   霍以骁一买,还买回来两只。   “同样是鸡,怎么就能差这么多呢?”霍以暄又吸了一口,赞道,“还是骁爷够意思。”   霍以骁坐下,四只酒盏,一一添上,嘴上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霍以暄闻言一愣,而后笑得险些把手里的鸡腿掉到桌上。   把书中内容胡编乱造了不是?   牵强附会,偏偏还有那么点能说通的意思。   诡辩也是辩,难怪霍以骁这张嘴,能把皇上怼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咬了一口鸡腿,霍以暄竖起了大拇指。   夸这鲜嫩多汁、满口油脂香气的腿肉,也夸霍以骁这信口开河的水平。   霍以谙和霍以呈结伴过来,各自坐下。   即便有些许生疏与隔阂,但毕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本就是自幼一块爬树翻墙、调皮捣蛋、挨先生打手板子的交情,有烧鸡、有温酒,自是气氛相宜。   不多时,桌上只剩下一堆鸡骨头。   霍以暄很是满意,甚至希望还能再吃一只。   估摸着霍以骁有事儿跟霍以暄说,霍以谙和霍以呈先回去了。   霍以骁擦了手,道:“温辞这次秋闱也参考。”   “谁?”霍以暄嘴快,问完了才想起来,“哦,温宴他大哥。你这烧鸡别是贿赂吧?你又不是不知道考场状况,一人一间,独立’牢房‘,我能顾得上他?”   霍以骁睨他。   暄仔这话纯属嘴上戏码,说的人都是胡乱开花,听的人当然无需理会。   “我今日和皇上、太妃娘娘提了,这就开始操办六礼,年前、最迟也就是开春,把婚事办了。”霍以骁道。   这话一出,霍以暄哪里还顾得上斗嘴,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霍以骁,咋舌道:“骁爷,看不出来,这么急着娶媳妇儿啊。我还没有考中举人,老丈人您至于吗?”   嘭。   霍以骁赏了他额头一颗花生米。   霍以暄哈哈大笑:“所以,这烧鸡还是贿赂吧?迎亲时,我得靠肚里墨水给你开道。”   霍以骁张嘴想笑他,揶揄暄仔近来都念了什么书,怎的开口闭口全是贿赂?   好似他上次没有给他带烧鸡似的。   还是暄仔这些时日被霍大夫人的鸡汤祸害,已经到了两只烧鸡能就收买的地步了。   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顿了顿,霍以骁道:“是啊,得你去开道,别跟那些弱质书生一样,出了考场,精力耗尽,大病一场,那大伯母怕是要天天追着你喂补汤了。”   霍以暄轻咳一声。   画面太过鲜明,他一点都不想经历。   “暄仔,”霍以骁又道,“等去了你的独立’牢房‘,艰苦几日,出了考场,我给你多备几只烧鸡。你也就好这一口,考完了别去跟其他人吃酒,我们兄弟陪你喝就是了。刚忘了跟二哥、三哥说成亲的事儿了,到时候再说。”   霍以暄早就习惯了别人是“哥”而自己是“仔”,他的重点全放在前面。   他笑道:“什么叫我就只好这一口?我好的口味多着呢!我还惦记着定安侯府的水晶油包。”   霍以骁道:“温宴说她要去接温辞出考场,让她请乌嬷嬷多做几个,给你带热乎的。”   霍以暄满意了。   秋闱是必经之路。   而在辛苦的奋战之后,有烧鸡和水晶油包等着他,那写起卷子来,更是干劲十足。   人生之乐事,就是这么的朴素。   时候不早了,霍以骁回了自己的屋子。   就在边上,几步路而已。   扭头看去,霍以暄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霍以骁看了会儿。   那场梦里,考完的暄仔没有烤鸡和水晶油包,有的只是一杯下了毒的酒。   现在,柒公子伏法了,方家兄弟也不会被逼着上了贼船,徐其则更不会被利用,但那一天,已然会是暄仔生命里格外重要的一天。   吃喝皆是自家东西,到时候霍以骁就在跟前看着,总不会再出意外了。   霍以暄真就不胜酒力,霍以骁也能立刻判断。   已经救回来的人,不能让他再出意外了。   暄仔得好好活着。   书房的窗户被推开,霍以暄探脑袋出来,冲着霍以骁道:“刚忘了问,你到时候亲迎吗?”   两家结亲,亲迎喜庆又热闹,哪怕是姑娘家远嫁,也会在夫家当地安排个落脚处,待正日子时由新郎亲迎。   可这不是皇家规矩。   天子及皇子,身份尊贵,迎亲皆由主婚人领随行仪仗完成。   当然也有不顾这些,坚持亲自前往的。   霍以骁道:“亲迎。皇上也没道理不让。”   主意是定了,但要实行,少不得还得拉扯。   毕竟,亲迎的未必不是龙子,但不亲迎的肯定就尊贵上了。   霍以骁不想要那么一份尊贵,而且,他更愿意去接温宴。   有三个月工夫,这么些事儿,总归能扯明白。   想来,礼部的大人们为了早些解脱、早些舒心,也不会拖着推诿着,恨不能一天变十天,飞一样地给办完了拉倒。   这一点,霍以骁猜得没有错。   在礼部为了秋闱来紧锣密鼓之时,常宁宫交代下来要操办四公子婚仪。   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皇子的婚礼,他们会办。   公子的婚礼,无先例可依。 第335章 肉夹馍   礼部衙门同样位于千步廊右侧,与户部门挨着门。   从尚书到小吏,平日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尤其是,前一阵都察院入驻户部衙门,查贪墨案子时候,礼部的官员没少探头探脑打听。   是人都爱看个热闹,又怕看着看着,热闹到了自己头上。   未免措手不及,还是盯紧一些好。   庆幸的是,闵郝的案子最终就在户部与太常寺之内了结了,没有把其他衙门牵连进去;   不幸的是,风水轮流转,头痛万分的终于还是轮到他们礼部了。   老尚书杜泓去了趟常宁宫,听太妃娘娘交代了一番,回到衙门里,与两位侍郎商议。   右侍郎高录珧年轻些,当即就问了:“尚书大人,您有没有问问娘娘,这婚仪倒是是照着什么规制来办?”   杜泓摸了摸胡子,笑了笑,没说话。   高录珧急了,又想追问,被左侍郎暗悄悄踢了两下脚。   左侍郎华宜淳拦住了高侍郎,与杜泓道:“四公子就在隔壁衙门,不如我和高大人去问问?”   杜泓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高录珧被华宜淳拉出了书房,一脸愁容。   华侍郎搓着手,笑道:“你还不知道尚书大人的性子?慢悠悠、慢悠悠的,他能在常宁宫里问出什么来?”   高侍郎讪讪,摇了摇头。   也是。   是他急了。   可他再急,杜尚书也是稳如泰山。   这活儿还得自己看着办,尚书大人,指望不上。   两位侍郎简单商量了两句,由年轻的高录珧做先锋,听听四公子如何想。   万一四公子真扔出了什么难题,还有华宜淳顶上,做个层次出来,不至于被四公子直接将军。   没错。   四公子连皇上的军都敢将,他们得仔细些。   隔壁衙门,霍以骁和朱桓正说着事。   再过不久,六部观政的第一回 就要结束了。   在户部三个月,文书看了不少,也了解、参与了闵郝的案子,如今该准备收尾。   交接手头的政务,还要给皇上书写心得体会。   正研究着,有小吏来禀,说是礼部高侍郎来了,要见四公子。   朱桓拍了拍霍以骁的肩膀,示意他只管去,心中道:太妃娘娘这个速度,可能真会把婚礼安排在年前了。   霍以骁与高侍郎见礼。   高侍郎开门见山:“不知这婚仪六礼,四公子有什么想法?”   霍以骁道:“腊月内礼成。只要年前把婚事办了,隆重也好、简洁也罢,我倒是随意。”   高侍郎堆起的满满笑容,僵了一僵。   这都秋天了。   腊月内礼成,能隆重到哪里去?   所有的隆重、繁复、风光,全是时间堆出来的。   明明霍太妃的指示是尽量赶一赶,年内不行就开春,到了四公子这儿,只有年前,没有年后了。   高侍郎以为霍以骁不懂这些筹备事宜,张口想给他解释、分析一番,说皇子娶亲真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得先这样再那样后又如何如何……   话到了嘴边,自己先悟了。   四公子卡在年前,要的就是不隆重、不繁复。   风光还是得风光下的,毕竟是四公子自己挑中的媳妇儿,这点儿体面不能少。   总结下来,就是比寻常臣子娶亲风光,但绝对不要皇子仪仗。   与四公子如今的身份,很是匹配。   一样的不上不下,一样的让满朝文武探索着应对。   他们探索出了“四公子”这样左右兼顾、不会出错的称呼,现在,礼部还得探索出崭新的婚仪规矩。   高侍郎的笑容,无奈里透了几分疲惫。   霍以骁也明白礼部官员的难处。   说到底,这是他与皇上之间的问题,却连累了礼部伤脑筋。   这才是刚开始,等六礼一步一步推进,事儿会越来越多。   就像是霍以骁前几年极其喜欢的肉夹馍。   礼部大小官员,全是那香气扑鼻、肥瘦相间的肉,被夹在中间。   这是暄仔当时用来比喻父母吵架时的自己的,当然,霍怀定和霍大夫人的争吵,最多持续一晚,第二天就雨过天晴,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霍太妃彼时被暄仔的说法逗得前俯后仰,霍以骁自然也记到了现在。   如今想来,用来礼部上头,也十分恰当。   霍以骁对高侍郎拱手鞠了一躬:“有劳各位大人费心了。”   高录珧哪里敢受这一礼,当即往边上撤开半步,回了一礼:“都是分内之事,四公子客气了。”   几句场面话后,霍以骁进了书房,高录珧回了礼部。   对着迎上来的华侍郎,高录珧说了霍以骁的想法。   说完了,高侍郎不由叹了一口气,平心而论,四公子也不容易。   都说四公子脾气大、不服管、仗着皇上的偏宠,行事乖戾。   可这位其实也没有胡作非为过,与京城里那几位出了名的纨绔一比,简直是顶呱呱的好少年。   至于和二殿下打架,谁家兄弟没打过架?   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身份不上不下,也是皇上没有认回去,与四公子何干?   眼瞅着要娶亲了,还这么不尴不尬。   与其说是不想隆重、繁复,不如说是不适合隆重、繁复。   眼下这个位子,背负些“僭越”了的仪仗,又要添是非。   高侍郎越想,越觉得霍以骁难处极多,饶是如此,四公子还客客气气与他们赔礼,谢他们费心……   “先比照着皇子娶亲的规矩,往下减一减,递上去试探下皇上与太妃娘娘的意思。”高侍郎道。   户部之中,霍以骁并不知道,高侍郎琢磨来琢磨去,把他琢磨到了这么个位置上。   毕竟,谁能想到,并非是皇上不愿他恢复身份,而是他自己坚持不肯。   散衙后,霍以骁与朱桓道:“明日下午,我想请一个时辰的假。”   朱桓以目光询问。   霍以骁道:“秋闱入场,我去送送暄仔。”   朱桓:“……”   霍大公子快及冠的人了,进个考场,还得人送?   质疑之后,朱桓笑了笑,还是行了方便。   这就是寻常人家的兄弟感情了吧。   他曾临摹过百子图,爬树、角力、蹴鞠,各种形态不同,生动至极,却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 第336章 章程   秋闱。   考生们提前一日进场。   曹氏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转圈圈。   迟疑再三,她还是去了前头,检查温辞要带进考场的行囊。   贡院的号舍,考生们吃喝拉撒都在自己那小小一间里头,又因着考场规矩,能带进去的就只有那么些考试所需的东西。   曹氏把温辞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核对,又收拢起来。   温慧逗黑檀儿耍玩,追到了前院,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曹氏和温辞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复又转头对温宴努了努嘴:“母亲就是瞎操心。”   大哥这个年纪,行囊还要母亲收拾,传出去得惹人笑话。   便是珉哥儿和章哥儿,经历了那么多年的书院生活,收拾东西、安排起居,也是一把好手。   曹氏忙着手里的事情,没有听见。   温辞就靠窗站着,闻声转过头来,冲温慧用口型比了比:“小没良心。”   温慧看懂了,一点儿也不恼,咯咯直笑。   温宴亦是莞尔。   曹氏岂会不知道温辞能照顾好他自己,不过是儿子要进考场了,她心里不踏实,总想做些什么嘛。   温辞明白慈母心,因而没有半点的不耐和烦躁,让曹氏整理。   当然,为了谨慎,等曹氏离开后,他还会再确定一遍。   厨房里,乌嬷嬷忙个不停。   除了温辞爱吃的菜,乌嬷嬷还准备了不少干粮。   贡院只管考试,不负责考生吃喝,温辞得自己带。   中饭的口味清淡为主,曹氏交代过,怕过于油腻的菜色下肚,温辞会不舒服。   温子甫今儿休沐,见妻子忙前忙后,嘀咕了一句“妇人气性”,可真等到该出门的时候,他也一样坐立难安。   虽然,这回就是下场试一试,不是真要搏一个名次,但作为父母,又怎么可能真的就无动于衷?   温子甫一连喝了三盏茶。   不说当年兄弟考试时了,他自己进京考春试、后又考殿试时,都没有这么忐忑过。   温辞出发,曹氏也想送到贡院,叫桂老夫人拦了下来。   “这就沉不住气了?”桂老夫人道,“那你这几天有得受了,得想他在号舍里冷了没有、睡了没有、卷子写出来了没有。老婆子告诉你,别想那些了,吃你的睡你的,他考一回,你老三岁,像什么话。”   曹氏讪讪笑。   她明儿还想去香缘寺里拜一拜呢。   桂老夫人岂会看不出来?暗叹这儿媳妇沉不住气。   只一个儿子,就操心成这样,这还没到殿试呢!   她若和曹氏一般浮躁,三个儿子考下来,她得少十年寿!   靠养生,猴年马月能养回来?   桂老夫人心里嫌弃,面子上和气地拍了拍曹氏的手,道:“你若真就静不下心来,老婆子给你出出主意,你寻些其他事情做就好。   宴姐儿的婚事催的急,你该备的都先备起来,免得礼部定下纳采的日子,我们又匆匆忙忙的;   先前选出来的物什,我们再合计一遍,去信临安,让三郎媳妇收拾出来。   是了,宴姐儿成亲,礼数重,我们侯府也不能失了体面。   三郎大抵是衙门里走不开,你让三郎媳妇带鸢姐儿和两个哥儿进京,念书虽要紧,但婚姻是大事,他们年纪还小,又不是来年就下场,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老夫人絮絮叨叨安排,曹氏随着她的指示,浮躁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是了,还有好些事情要准备。   她得稳住。   秋闱共三场,一场三天。   霍以骁把暄仔送到了贡院,转身入宫去。   他向朱桓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可就是这么不巧,他得进宫去掰扯六礼。   吴公公引霍以骁进了御书房。   皇上正批折子,道:“礼部拟的章程,你先看看。”   霍以骁打开,看了两眼,脑壳很疼。   比皇上看话本子还头晕眼花。   依礼、依例,皇子婚礼,无论是纳采问名,还是纳徵告期,皆要告于太庙。   礼部照着写上来,一份送到御书房,一份抄送常宁宫,便是为了试探皇上与霍太妃的意思。   而这是霍以骁不愿意的。   “告于太庙,”霍以骁道,“太庙里供奉的各位,没有我这个子孙。”   “你身上有没有朱家的血,太庙里的列祖列宗清清楚楚,”皇上搁下笔,看着霍以骁,道,“别拿你那些话来堵朕,告祭太庙时的祝语,朕比你熟,’皇四子以骁‘足矣,不用添上生母名姓,你放心,你不想认别人做娘,告文上就不写。”   霍以骁的舌尖顶了顶后槽牙。   哪是为了他不写的,分明是皇上压根不敢写。   霍以骁想了想,道:“皇上,’皇四子‘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四殿下,我一日不姓朱,就一日不该排序齿。”   皇上不置可否。   御书房里,沉默下来。   霍以骁也是心知肚明,最后肯定不会告于太庙,这一条的存在,本就是用来讨价还价的。   两厢条件列明,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最后得出一个相对的平衡。   为了能在退步之中多占些“便宜”,这一开始的条件就会列得让对方眼皮子直跳。   吴公公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皇上,您答应了让太妃娘娘掌事,现在撇开娘娘把事儿定了,娘娘知道了,怕是要生气了。您批了一下午折子,不如与四公子一块去常宁宫,您起来活动活动,也听听娘娘的意思。”   皇上顺着台阶下了,摆驾常宁宫。   霍太妃也在琢磨这章程。   她心思通透,自然明白其中关卡,不用谁开口,当即就把这条抹了。   “时间紧,真从纳采到礼成,一条条全定下来,一两个月就过去了,”霍太妃道,“要我说,定下正副使,再敲定纳采日子,先办起来,后头的事儿后头商量。”   这依了霍以骁的心思。   皇上想说什么,见霍太妃坚持,也就咽下了。   饶是如此,这日也就只定下了正副使。   以惠康伯为正使、顺天府尹毕之安为副使,往燕子胡同行纳采问名礼。   其他规制,来回拉扯了好几天,最终是,只设彩舆,不设大乐;奉天殿内,只正副使领旨,没有文武官朝贺。   这是温宴的梦里,霍以骁就争取到的,也是他的底线。 第337章 睡得很好   这一阶段的章程定下,礼部官员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好歹,第一关能过了。   作为下属官员,最担心的是上峰的态度暧昧不明,他们底下人只能靠猜,一个没猜好,就该倒霉了。   现在,常宁宫里给出的都是最细致的条条框框,这若是再办不好,他们也就白做那么多年的官了。   只不过,恰逢秋闱,眼下是礼部衙门极其忙碌的时候,因此,纳采问名的日子就往后延了延。   定在了考生们出贡院之后。   燕子胡同这里,亦收到了消息。   温子甫作为主婚人,特特抽了个下午,去礼部衙门里核对流程。   侯府要准备什么,礼该如何行,他站哪里、又该说些什么话,皆是规矩。   温子甫记了好几张纸,拿回来,不止是自己念诵,还一遍遍与桂老夫人和曹氏强调。   桂老夫人被他念得头痛:“你还说你媳妇儿沉不住气、瞎操心,要老婆子说,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温子甫笑道:“母亲,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桂老夫人道,“老婆子经历过的婚仪,又不止这一回。”   温子甫不认同。   老夫人是娶过儿媳、嫁过孙女,作为侯府夫人,以前也去许多公候伯府之中观礼,可与皇家结亲,这就是头一回。   再说了,以宾客身份吃过皇家喜酒,与以新妇娘家长辈参与六礼,亦不相同。   温子甫想再与老夫人说一说,边上,曹氏面上不动声色,暗悄悄地拧了他一把。   温大人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转头,对上笑盈盈的曹氏,他嘴边的话还是咽下去了。   桂老夫人只当没有发现他们的眼神官司,挥了挥手,道:“老婆子要歇着了。”   温子甫只要与曹氏一块退了出来。   出了正屋,温子甫压着声音问曹氏:“夫人怎么不让我继续说?”   “说什么?”曹氏道,“老夫人思路活络,老爷说一遍,她就能记得住,你反反复复说,倒像是信不过老夫人一般……”   温子甫一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母亲在大事上从未出过差池。”   而且,老夫人在当日的规矩相对简单,就他这个主婚人,最为复杂。   温子甫背着手,暗诵着章程,摇头晃脑回房去了。   曹氏落后几步,朝天翻了个白眼。   呵!   天真的男人!   老夫人那是憋着火呢,就温子甫傻乎乎的,还一遍一遍给老夫人讲章程。   桂老夫人以风风光光把温宴嫁给皇子为至高目标,不嫌礼重,也不嫌繁复。   结果,不告太庙,不设大乐,正副使领旨时没有文武官朝贺。   那就意味着,正副使出奉天殿往他们宅子来时,沿途只有简单仪仗,却无大乐跟随。   这得少了多少风光?   怎么能吸引全程百姓的追随瞩目?   若是以皇子娶正妃的仪仗来,老夫人怕是能把章程倒背如流。   现在?   现在老夫人受伤了,难过了,失望了,偏还有个看不透的儿子,在边上当哇哇叫的青蛙。   正屋里吹了灯。   桂老夫人辗转反侧。   半晌,终是叹了一口气。   罢了,霍以骁的身份,这婚仪原就没有那么容易。   可再不上不下,也比嫁其他公候伯府的公子来得体面得多。   要一争高下、比个颜面,除非是嫁给亲王世子,否则,已然是顶天了。   何况,四公子以后会变成四皇子,再往后,就是亲王。   她得往前看。   桂老夫人想通了,再一个翻身,闭着眼睡了。   很快,便是秋闱结束的那一日。   胡嬷嬷起了个大早,亲自去挑了一块猪板油回来,拎给了乌嬷嬷。   “这块板油可真润!”乌嬷嬷赞道。   “不错吧?”胡嬷嬷得意极了,“我跟你一块把馅儿揉出来,等下蒸热腾腾的水晶油包。”   温宴前几天就与乌嬷嬷说好了,要带着水晶油包去贡院外头。   胡嬷嬷听说是霍大公子点名要的,十分上心。   两家结亲哩。   霍大公子与自家准姑爷兄弟情厚,别说是几个油包了,便是要一桌子的临安宴席,她都给乌嬷嬷打下手,备得妥妥当当。   这是自家姑娘的颜面。   胡嬷嬷劲儿足,手腕用力,搓得飞快。   猪板油、白糖、芝麻混在一块,筋膜被分离出,越搓越是细腻。   搓得了之后,添上红绿丝,包入面团之中,上锅一蒸,香气扑鼻。   宅子不大,浓郁的香气往院内钻,温慧深吸了一口气,翘首盼着吃个热乎的。   曹氏笑她“狗鼻子”,自家养了一只猫,还有一只天天想着逗猫的狗。   温慧半点不生气,还学了两声狗叫,把曹氏弄得哭笑不得。   曹氏今儿心平了许多。   温辞要出考场了,反正答得好好坏坏,都已经是定局了,她没有像临考时紧张。   她也不打算去接,免得又叫桂老夫人说她“定不下心”。   水晶油包一出笼,温宴便提着去了贡院。   贡院外头,已经伫立了不少人了,都是翘首盼着。   霍以骁也来了,瞧见温宴的马车,撩了帘子上来。   没有候多久,霍以暄出来了。   他似是考得不错,脚步轻快,到了跟前,伸手道:“烧鸡呢?水晶油包呢?嚼了几天干粮,可饿死我了!”   温宴笑着就把油包递了过去。   霍以暄道了声谢,一口咬了,松软的外皮下,喷香的芝麻猪油馅儿涌出,一吸,舌尖都是甜的。   “活过来了。”霍以暄叹道。   温辞也出来了,他倒是不怎么饿,但家里备了油包,他也尝了一口。   两个考生,一面吃,一面谈一谈考题。   两家府里都有人等着,很快也就散了。   回到霍家时,两只烤鸡已经上桌,霍以呈和霍以谙备了酒,说着不醉不归。   霍以暄摩拳擦掌,撕鸡腿!   兄弟四人,除了霍以骁,其余几个酒量都一般。   让人把喝醉的霍以呈与霍以谙送回了房,霍以骁把霍以暄安顿到了床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就坐在一旁。   隐雷不知其意,催了两回,见霍以骁没有回去歇着的想法,也就不催了。   霍以骁睁着眼,守到了天亮。   他伸手探了探霍以暄的鼻息。   温热且平缓。   暄仔睡得很好。 第338章 激动得睡不着   踩着曦光,霍以骁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让隐雷打了盆井水。   秋日的井水,比体温凉些。   霍以骁不怕冷,绞了帕子擦脸,反倒觉得精神奕奕。   因着要上朝,霍以骁看着时辰要出门,才刚走到书房外,就见隔壁院子,霍以暄打着哈欠,也出来了。   毕竟是个勤奋苦读的书生,霍以暄习惯了早起,哪怕昨晚上喝多了,清晨也自然而然地睁了眼。   且不论还没有出成绩,秋闱也只有科举的半途,前头还有春闱、殿试,霍以暄的书生路远没有走完,饶是昨儿才出考场,今日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醒了,就起来。   活动活动筋骨,开始一天的功课。   霍以暄看到了霍以骁,他定睛看了两眼,而后皱了皱眉头。   “骁爷,”霍以暄道,“昨儿没睡?”   就霍以骁的年纪,哪怕一夜不眠,脸上也不会有什么疲态,更别说什么眼下发青了。   可霍以暄太熟悉霍以骁了。   尤其是,他见识过先前霍以骁整宿整宿睡不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看着是很精神,体力精力都跟得上,但和作息正常时比起来,还是会有不同。   霍以暄很难把这种不同表述出来,但就是有这么一个感觉。   听暄仔这么一问,霍以骁挑了挑眉。   霍以暄同样习惯了他问五句、只答一句,犹自琢磨答案。   下一瞬,一手做拳,直击另一手掌心,他想到了。   “呦,纳采问名是今天吧?”霍以暄笑得很是欠打,“骁爷激动得睡不着?”   霍以骁“呵”了一声。   纳采而已。   照暄仔这说法,他在正日子之前,只怕又要不知道多少夜,没法睡觉了。   真正的原因,他没法说。   霍以骁干脆不解释了,暄仔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随意地摆了两下手,出门去了。   到宫门外时,文武官员已经陆陆续续到了不少。   众人都知道今儿要与定安侯府纳采,不管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拱手给霍以骁道了声“恭喜”。   下朝之后,正副使在奉天殿接旨,前往燕子胡同。   温家宅子内,作为主婚人的温子甫一身朝服,伫立案旁。   他挺直了背,身形紧绷,问立在身边的温辞,道:“为父这身还整齐吧?”   温辞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一刻钟,这话,温子甫已经问了三遍了。   温冯守在胡同口,遥遥的,见正副使仪仗出现在视线之中,他赶紧跑了回来:“快到了快到了。”   温子甫一听,越发紧张了。   比他去御书房面圣,都要紧张。   仪仗入胡同,正副使下马。   一切依着章程行进。   待到了温子甫行礼之时,他忽然就放松下来。   站哪里,走几步,面朝哪个方向,行什么礼,说什么话,温子甫背得明明白白。   即便动作有那么些像偶人,但只要不出错,他就觉得自己应对得当。   答了问名表,惠康伯和毕之安把问名表置于彩舆之中。   温辞奉酒,温子甫敬了两位正副使,礼数周全之后,他又将人送出府。   再之后,就没有温子甫的事儿了,待正副使回宫复命,这纳采问名才算完成。   刻板、周正,事事皆是规矩。   桂老夫人的脸上满满都是笑容。   今日需要她参与的部分很少,可她喜欢这样的规矩。   如此“按部就班”的行事,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是一场截然不同的婚仪。   她是真的在和皇家结亲。   哪怕章程简化了些,但依旧有皇亲特色,绝不是其他官宦之家结亲能够比拟的。   只可惜啊,这宅子寒酸了些。   若是在临安城,若是他们定安侯府,那才够气派!   恨不能把整个侯府都搬过来!   温宴一直待在西跨院。   被问名的是她,可事实上,今日压根轮不到她出面。   她仿若是个局外人。   前世,她亦经历过这样的六礼,可再来一次,感触是完全不同的。   若不是桂老夫人严肃、盯得太紧,温宴甚至都想藏身在月洞门后头,探头去看看。   温慧与温婧陪着她。   慧姐儿笑她:“没一点儿新妇的模样。”   婧姐儿也笑:“父亲本就紧张,万一发现三姐藏在那儿偷看,吓糊涂了,弄错了步骤……”   温宴眨了眨眼睛。   二叔父也不容易,她不去就是了。   另一厢,惠康伯与毕之安入宫复命,呈上问名表。   因着是定下的人选,合八字也就是个流程,总归是什么话好听就合出什么话来。   而礼部衙门,杜泓依旧是四平八稳,听两位侍郎说之后的安排。   纳徵告期册封,原是这么个流程。   告太庙自然又减去了,四公子依旧是公子,娶的妻子成不了“妃”,当然也就没有册封。   规矩说复杂,也就那么一回事,说简单,得看宫里最后会简化到什么程度。   当然,得等到秋闱放榜之后。   京城的秋天长,金桂依旧未谢。   贡院外,榜单贴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   温辞来看榜。   他挤不进去,干脆在边上等候,听榜下考生或欢呼或痛哭。   霍以暄也来了,与温辞打了声招呼:“怎么不见温姑娘?”   按说,温宴会喜欢凑这个热闹。   温辞笑道:“纳采之后,不方便出门。”   “是,”霍以暄道,“是我忘了。”   这也怪不得他,主要是温宴向来不管那些规矩。   又是翻墙、又是翻窗,大晚上挥着几子打群架的姑娘,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规矩。   他想,这会儿“老实”了,大抵也是被压着“老实”。   等待之余,霍以暄道:“纳采前一晚,骁爷紧张得一整宿没睡着……”   看了榜,温辞回到家中。   曹氏迎出来,一副想问又不知道好不好问的表情。   温辞扶住母亲的肩膀,带着她往内院去:“得去给祖母报喜。”   曹氏顺着走了几步,脑袋嗡嗡作响,待到了桂老夫人门前,她才领会过来,一把拽紧了儿子的胳膊:“辞哥儿……”   温辞只是笑。   曹氏张了张嘴,也忍不住扬了唇角,放开了温辞,迈步冲进了正屋:“老夫人呐!” 第339章 羊肉锅子   温宴姐妹听见动静,亦聚了过来。   屋子里,也不晓得曹氏怎么与桂老夫人说的,婆媳两人笑得开怀。   温婧挑了帘,让温慧进去,又看向温宴。   温宴正欲跟上,就见温辞冲她眨了眨眼睛。   机灵的温婧莞尔一笑,帘子落下,她自个儿先进屋了。   门外,温辞笑道:“看榜的时候,我遇上霍大公子了。”   温宴便问:“他可榜上有名?”   没想到,温辞却是答非所问,道:“他跟我说,纳采前一夜,四公子激动得一宿没有睡。”   话音落下,他就见自家向来机敏的三妹愣了一愣。   里头,桂老夫人催着唤“辞哥儿”。   温辞应了一声,进去了。   只留下温宴一人,站在外头,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纳采前一夜,不就是秋闱考完的那一天吗?   也是,上辈子,霍以暄被柒大人算计,喝下毒酒的那一天。   虽说表症是染了风寒,霍以暄撑了几天才病故,那一日并不是他的忌日,但一切皆从那日而起。   那日是因。   明知道局已经破了,霍以骁依然怕出现无法挽回的变故。   他一夜没睡,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他放心不下。   霍以暄不知缘由,以为是因着纳采之故,还说给温辞听,以此来向温宴的人家证明,这门亲事是两厢合宜,想让定安侯府莫要担心……   温宴越想,越忍不住笑。   难怪骁爷总说“暄仔是个憨憨”,而且,骁爷当真是不爱解释。   说的很少,做的却是那么多。   那个憨憨还能活蹦乱跳,实在太好了。   一面笑着,温宴一面撩帘子进了正屋。   桂老夫人的眼中都是笑意。   大抵是近日得意,她看谁都顺眼,哪个都成了心肝宝贝。   “原就想试一试,没想到,辞哥儿这般争气,”桂老夫人笑着道,“我们定安侯府,论文,老婆子三个儿子,各个高中,现在孙儿也接上了,辞哥儿争气,珉哥儿、章哥儿也一定不会差!”   曹氏满面红光,知道老夫人爱听什么,顺着就往下说:“论武,是我们侯府建功立业的根本,皇上前回教导得极是,无论是哥儿还是姐儿,得把老祖宗的本事都捡回来。以后啊,文能提笔写文章,武能舞枪战八方。”   这话吹得过了。   文章是能写,毕竟这些年走的都是读书的路子。   战八方哪有那么容易,骑射只是基础,杀敌,这一个个的,连鸡鸭都没有杀过。   曹氏知道,桂老夫人也知道,但今儿就是高兴,哪怕吹牛上天,还不许做场美梦?   做梦,不花银子,还浑身得劲儿。   桂老夫人与曹氏道:“辞哥儿中举,得给杜老先生备一份谢礼。还有临安那里,他前些年一直跟着凌先生念书,那份谢师礼也不能忘了。”   曹氏连连点头。   温辞坐在一旁,笑容里透了几分腼腆。   温宴上前道了声喜。   “也是运气好,名次靠后,”温辞这时候才回答了温宴先前的问题,“不及霍大公子。”   霍以暄亦中了。   虽不是解元,但名列前茅。   他向来看得开,知道自家斤两,也没有奔着连中三元去,能榜上有名,就很是高兴了。   高兴过后,依旧勤奋,只空闲时,听人说些城里热闹。   比如,某位考生过于激动,不顾秋日露中,跳下河游了一刻钟才喘着大气爬上来;   再比如,那日杏榜之下,有富庶商人榜下择婿,听说那商人家的姑娘很是娇俏。   一场秋雨后,温子甫搓着手进了顺天府。   他近来亦是同僚们羡慕的焦点。   儿子中举、侄女议亲,哪个遇上他,不得拱手道喜?   温子甫倒是想谦虚,尤其是温辞这个举人,本来只是试一试,没想到……   可过分的谦虚只会显得欠打,即便是真话,也还是说不得,倒不如大大方方接受。   御书房里,皇上召见了几位皇子。   观政已经三月了,少不得问些心得。   虽说是写了厚厚的折子,还是得当面听一听、问一问。   问完了政务,皇上只留了霍以骁,要说一说之后纳徵告期事宜。   皇子们依次出去,外头,忽然的一阵冷风拂面。   “秋天也没有多长了,”朱茂缩了缩脖子,道,“每年这时候,我就馋羊肉锅子。炖了好几个时辰的羊骨汤,羊腿羊腹也炖得软烂,再配几盘小菜,一口肉、一口酒,浑身都热乎。”   朱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好似全然没有听见。   朱茂也不在意,揽住了朱桓,又与朱钰道:“你们嫂子旁的手艺都不成,就炖羊骨汤,又鲜又香。怎么样,今晚上去我府里,一块喝一碗?”   朱钰哼了声,瓮声瓮气的:“羊骨汤还能炖出花儿来?”   “怎么不能?”朱茂很是自信,“就靠这羊骨汤,你们嫂子让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还是娶了媳妇儿好,难怪以骁急着办六礼。”   朱钰嗤笑。   “四弟年纪小,不懂,”朱茂说完朱钰,转头与朱桓道,“你却是不小了,还是赶紧挑个中意的,免得昭仪娘娘心急。让以骁赶在前头娶媳妇儿也就算了,等四弟开窍时,你还孤家寡人,那可怎么是好?”   朱桓皱了皱眉头,没有搭腔。   朱钰的视线在朱茂、朱桓身上转了转,显然对朱桓这木头一样的反应很是不满,他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朱桓看着朱钰离开,这才与朱茂道:“大哥把我也说馋了,既然嫂子备着羊肉锅子,我就去喝两碗。”   这话一出,朱茂反倒是一愣。   他信口一说,府里今日哪有什么羊肉锅子。   朱钰被气跑是意料之中,但朱茂没有想到,一向不怎么凑热闹的朱桓竟然会答应。   他只能哈哈笑着应下,道:“我先去衙门,待晚饭时候,你直接去我府里。”   两人在宫门外分开。   朱茂的笑容消失,绷着脸交代亲随赶紧去买。   买上一大锅,还得是京城里数一数二好吃的。   啧!   朱桓看来是转个性子了,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第340章 不对劲   先行一步的朱钰遇上了方启川。   朱钰火气正盛,对方启川的问安视若无睹,快步前行。   倒是柳宗全,与方启川寒暄了两句。   “方大人怎么到吏部来了?”柳宗全奇道。   太常寺在千步廊西侧。   公务时间,若说是起身走动着稍稍放松下筋骨,是走不到位于东侧的吏部来的。   方启川轻咳了声:“我来寻周侍郎,我听说,周侍郎的两位千金,过几日要去定安侯府上……”   周侍郎,指的是吏部右侍郎周沛。   周沛在一众朝臣之中,属于年轻有为的代表了。   他是瑞雍年间,也就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届恩科的探花郎,这些年顺风顺水,爬得都比旁人快上许多。   比起近些年多走稳妥路子的三朝老人们,周沛这样的年轻人冲劲十足,也算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柳宗全跟着朱钰在吏部待了三个月,对周沛也了解了不少。   周沛有一对胞胎姑娘,养了一黑一白两条狗。   朱钰有意向周沛示好,先前猎了一只鹿,分了小半只给吏部的官员,其中一只鹿腿给了周沛,给周家两条狗尝个鲜。   不欲招人眼,此番示好当然也算不上拉拢,看着就是感谢吏部这些时日的提点与照顾,几人收鹿肉收得毫无负担,也谈不上示好的效果。   柳宗全听了方启川的话,讶异道:“这时候还招待客人?”   毕竟不是私底下,方启川不可能对柳宗全低眉顺眼,双方的态度都摆得很正。   “听说是一个月前就定下了,只是周家千金偶感风寒,养了些时日,就拖后了,”方启川道,“周家要请侯府姑娘们给狗做两身衣裳,正巧,我家几个丫头也养了猫……”   柳宗全挑了挑眉,道:“方大人想借机一起去?连递帖子这么些事情都要省?”   “不是我偷懒,”方启川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留意他们这边,压低了声,解释道,“前回跟殿下说过,我把四公子得罪惨了,我家丫头们递帖子去定安侯府,人家八成借着近来事多忙碌,直接就给拒了。   可我这人,想来是愿意谋些好处、广结善缘的,我若不想法子拉一拉关系,那就不是我了。   我来回思量,我给四公子低个头,他再厌烦我,我这么个身份,他也不至于再死盯着我不放。   我行事自由些,才能替殿下做多一些事情。   若是能借此,与温家几个姑娘往来一番,往后兴许,能从中……”   柳宗全嗤了声,嘲弄满满。   什么定安侯府……   定安侯没了,那破宅子,离侯府差远了。   最讽刺的是方启川的说辞。   都是给他自己脸上贴金、粉饰了不知道多少层的。   直白一点,方启川惯常见风使舵、溜须拍马,就是墙头上的一株草,迎风舞动,还舞得很欢。   要不然,以他与毕之安的姻亲关系,怎么可能弄得比政敌还紧张?   还不是毕之安看不惯方启川。   粉再多,道理却说得通。   方启川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得罪了霍以骁之后,他不想方设法挽回、绕着弯儿地从温家想办法,那的确很一反常态。   而且,还显得有恃无恐。   这个恃,只要朱桓和霍以骁不蠢,都能猜到朱钰这里。   那么一来,这颗棋子就可有可无了。   柳宗全不希望棋子无端作废,方启川为了不成为弃子而努力。   正如方启川说的,霍以骁不再盯着他,他才有工夫给朱钰做事。   用猫来开路,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同时,方启川要是能靠着女儿和周沛接触紧密些……   柳宗全深以为这是一条好路子,且沿途能收获的果子颇多,就算最终是条死路,半道上捡些果子,也算极有收获了。   “方大人有心了。”柳宗全道。   “好说,好说,”方启川笑眯眯的,“我该回太常寺了,殿下跟前,替我问个安。”   两厢行礼。   方启川背着手,走出吏部。   看看,什么是聪明人,他这样的就是聪明人!   他走温宴的路子,温宴真不会不接他的帖子,但朱钰却会疑心他。   所有的来往,只要用心跟、细心查,总会有蛛丝马迹漏出来。   他今儿主动来吏部,在朱钰和柳宗全这里打好底,之后,即便是被发现他与四公子、温宴的关系没有那么糟糕与紧张,他也不会无话狡辩。   甚至,话说得漂亮些,他还能让朱钰以为,他已经慢慢走通了些四公子的路子,能收集更多的线索与消息来回报。   而真正的事实是,他博取了朱钰的信任,他是四公子埋在朱钰这里的一枚钉子。   路都是走出来的。   他怎么可能把路走窄了。   不够宽,自己挥着铲子,哼哧哼哧凿一凿、拓一拓,不就宽了吗?   另一厢,柳宗全进到书房里,附耳与朱钰简单说了几句。   朱钰哼了声:“他还挺有想法。”   棋子肯用功,总比拨一拨才动一动的算盘珠子强。   下一轮观政,朱钰要去工部,与吏部后门正对着。   眼瞅着到了下衙时候,朱钰与柳宗全一块过去,向工部的老大人们见礼。   他甚至多看了李三揭两眼。   李三揭与温子甫是老交情了,又是借着霍怀定的东风从临安入京,毫无疑问会向着霍以骁。   之后的三个月里,朱钰笑了笑,李三揭最好别让他逮到把柄。   一番客气过后,两人出了工部,迎面遇上了朱桓与霍以骁。   那两人,显然是准备散值了。   稀罕事儿。   先前,朱桓几乎是天天都在户部衙门待到宫门快关了才走。   “三哥这是要去大哥府上吃羊肉锅子?”朱钰张口就来,他猜朱桓不会去。   没料到,朱桓点头应了:“正要过去。”   朱钰的笑容僵了僵。   不对劲!   他离开之后,朱茂到底和朱桓说了些什么?   朱钰满腹狐疑,又睨了眼霍以骁:“你也去?”   霍以骁慢悠悠地,道:“刚听殿下说了,勾起了馋虫,这天吃羊肉锅子正好。”   朱钰:“……”   太不对劲了!   以前,朱桓还有顾着颜面、推不开就露了脸的时候,霍以骁可是全然不顾,十次里头,九次不去,而去的那一次,最后都是纷争散场,要么朱晟吵起来,要么和朱晟打起来。   今日这样主动前往……   朱钰清了清嗓子:“那我也去吧,听说大嫂炖了一大锅,想来是够吃的。” 第341章 果然反常   朱茂站在府邸外头,看着几乎是同时抵达的几人。   笑容依旧亲切,可他的心里却满是问号。   什么情况?   竟然都来了?   朱桓答应前来,朱茂先前已经很意外了,但也因此,想到了霍以骁可能会被朱桓叫来。   霍以骁近些日子和朱桓的关系很缓和,八成不会驳朱桓面子。   可为什么,朱钰也来了?   在御书房外,他就是信口那么一说,本意压根不是请客吃饭……   结果,被这么被架到了台子上。   朱茂给身边亲随打了个眼色:羊肉买够了没有?   见亲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朱茂总算放心了些,起码够吃了。   他也不在乎请一桌锅子。   没有让人知道,他先前那番话纯属找事,就不算坏。   朱钰睨着朱茂:“大哥,我跟着来了,你不会不欢迎吧?”   “哪里的话,”朱茂忙道,“你要不来,那才遗憾呢,吃锅子就得人多,热闹。”   朱钰哼笑了声:“没办法,二哥瘫了,动弹不得。”   突然提起朱晟,自是谁也不愿意接这话。   朱茂略过这话题,招呼了几人进花厅:“风大,吹得怪凉的,还是进去坐下吧。”   朱钰大步流星往前走,他倒要看看,朱桓和霍以骁这么反常,到底有什么名堂。   霍以骁走在最后面。   人是来了,但他的心情不怎么样。   刚在御书房,与皇上的交谈自然是不欢而散。   皇上没有再提改身世的事情,霍以骁亦没有故意拿话怼皇上,整个过程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却比之前每一次波涛汹涌,还让人不舒服。   吴公公送霍以骁出来时,亦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今日氛围,明明没有哪儿出问题,但又哪里哪里都是问题。   霍以骁看出了吴公公的欲言又止,可这状况,他也不适合说什么。   回到户部时,朱桓说了之后安排。   都是心里明白人,朱茂提出羊肉锅子是为了什么,不用掰开来说,也都心知肚明。   霍以骁甚至想劝朱桓说别去了。   朱茂定然是急着准备羊肉锅子去了,此刻朱桓反悔,让朱茂白忙乎一场。   可话到了嘴边,霍以骁还是改了主意。   去就去。   憋着的劲儿,总得找人说道说道。   皇上没听,就让朱茂听一听。   顺便,还多了个朱钰。   花厅里落座,桌上已经摆了几盘下酒的冷菜了,又另外备了几盘适合涮羊锅的豆腐、萝卜。   管事端来了酒。   朱茂拿手背碰了碰酒壶,笑道:“温过了的,我记得以骁说要喝温酒。”   霍以骁看向朱茂,待管事添了酒,他拿起来抿了一口:“只说了那么一回,没想到殿下记住了。”   朱茂笑了笑,正欲接着这话往下发挥,没想到,霍以骁赶在了他前头。   “我原喝冷酒,火气旺,一年四季都贪凉,”霍以骁道,“在临安时候,被温宴说了,说冷酒对身体不好,非得让我换温的,喝过热的之后,确实适口,慢慢也就改了。是了,温宴酿酒的手艺不错,下回我送两坛给几位殿下尝尝。”   朱钰捏着酒盏,蹙了蹙眉。   以前,提到温宴,就跟提了个炮仗一样,今日霍以骁竟然自己提了,果然反常。   朱茂哈哈笑着:“那下回一定得尝尝。”   霍以骁自己添酒,嘴上应归应,这酒,以后肯定是不会送的。   朱茂难道还会问他讨要不成?   管事领着小厮,端了羊锅上来。   锅子热腾腾,冒着白气,羊汤浓郁的香味充斥了呼吸。   管事道:“殿下们先用,皇子妃从早上就开始炖了,都入味了,厨房锅子里还有热着的,一会儿小的再送来。”   霍以骁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碗汤。   羊骨头汤鲜香、醇厚,关键是烫,一碗下去,四肢都是热乎的。   朱桓就是来吃羊肉的,一大块腿肉,炖得软烂,沾不沾辣子,都美味。   朱钰本等着继续反常下去,没想到,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吃得香,他越看越气,手里的羊腿肉不香了。   “我要啃羊骨。”朱钰道。   朱茂忙交代管事去厨房里取。   管事很快送了上来,又切了一盘羊肚。   朱钰也不管什么礼数、仪态,抓着羊骨啃了两口,像是发泄心中火气,瓮声瓮气道:“大嫂炖的羊肉锅子,还挺好吃。”   “是吧?”朱茂嚼了块羊肚,道,“我可没有夸海口,你们大嫂的这手羊肉锅子,绝了。   虽然说,家里都有厨子,也不用媳妇儿有什么手艺,可有那么一两道拿手的,真就让人惦记着惦记着。   喏,跟以骁似的,记着温酒呢。   以骁,你也跟三弟、四弟两个说说,我下午跟他们说娶媳妇儿,他俩不开窍呢。”   话音落下,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朱钰放下了他的羊骨头,他很期待霍以骁的说辞,尤其期待霍以骁说了之后,朱桓会是反应。   说起来,要不是御书房前,朱桓的反应太过无趣,他也不会直接走人。   依霍以骁的脾气,大抵是不会说。   沉默,在此时此刻,也会很有意思。   可是,这一回,又出乎了朱钰的意料。   霍以骁放下了筷子,抿了一口酒,道:“温宴会的还挺多。   前些年,她还在宫里的时候,每年上元和成安公主一块包汤圆,用的是旧都的做法,公主年年都会送到御书房。   我倒不是在御书房用的,是有一年,夏太傅吃的时候,分了我几个,和京城元宵的口味相差很大,很好吃。”   朱钰:“……”   霍以骁在御书房里拿过的好处,比几个汤圆多了去了。   朱茂巴不得霍以骁继续说,道:“挺多?还有什么?”   “还有一种叫油炸皮子的,”霍以骁道,“和汤圆是一样的东西,就是做法不同,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朱茂乐道:“听起来不错。”   霍以骁没有停下来:“她还做片儿川,旧都家常的面食,用料简单,也不费什么工夫,但天冷时来一碗,真不必羊肉锅子差。”   朱茂:“……”   “温宴喜欢钻研这些,”霍以骁道,“定安侯府的厨娘们厉害,都是好手艺,尤其是做点心格外在行,跟着进京的那位嬷嬷也是,霍以暄要进考场前都还惦记着那嬷嬷做的水晶油包。”   朱茂:“……”   朱钰:“……”   席面上,只朱桓一人,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羊肉一块接着一块。 第342章 闻出来了吗?   外头又起了一阵风。   花厅后窗外就是几株枫树,已然是半红了。   风拂过,沙沙作响。   说是秋日夜寒,也就是跟前一阵相比,真没到天寒地冻的时候。   这几位又都是火气旺的年纪,有锅子有热酒,断不可能冻着,因而前后窗都开着,只拿屏风架了风口,不至于正对着吹。   可霍以骁搓了搓手。   朱茂看在眼中,没有给管事示意,而是自己手快地拿起了霍以骁跟前的碗,从锅子里盛了一碗骨头汤:“是有些冷了,先不说了,以骁喝两口热乎的。”   霍以骁双手捧着接过来,礼数端正,还不忘道一声“谢”。   不疾不徐,只喝两口,他又放下了碗。   “临安秋冬的风也很大,”霍以骁道,“江南的风吹在身上,还直往皮肉里钻,尤其是去西子湖上,水面上风大,又要观景,花船都是敞着窗户,或是只垂着薄薄的幔帐,点上多少炭盆都拢不住热气。”   朱茂:“……”   他这一碗羊骨头汤,也没见堵住了霍以骁的嘴。   霍以骁继续道:“湖面上着实好风光,白日远山青黛,夜里丝竹阵阵,吃得还格外顺心。   旧都的口味、吃食,和京城里差得挺多。   原本都是老临安人了,迁都北上,御厨也都是从临安跟着来的,可太妃娘娘总说,御膳房的临安菜,总差了那么一点儿意思。   我以前也不懂,自幼长在京里,吃的也是京城里的旧都菜。   去年到了一回临安,亲自尝过了,才明白太妃娘娘说的话。   温宴也说,厨艺再是相同,用着一样的菜谱,讲究同样的火候,出来的味儿还是无法一模一样。   临安做醋鱼,用的是西子湖里的鱼;做龙井虾仁,宫里虽有御贡的龙井,却没有虎跑泉水。   我当时回京前,温宴给了我一叠菜谱,说是将就将就,想尝最地道的味儿,还是得到临安城里。”   朱钰听得牙发疼,连羊骨头都啃不下嘴了:“真有这么大的区别?说的我都想去临安走一趟了。”   说的是想去,意思却是不信。   霍以骁就像压根没有听出朱钰的阴阳怪气一般,顺着就往下说:“有机会,殿下还真应当去一趟。品味佳肴,除了选材与手艺,还讲究个氛围。   那些江南名菜,就该泛舟西子湖上,一面看景一面品尝。   四季景不同,春日细柳秋日月,待湖面上飘起了雪花……   温宴提过’断桥残雪‘,看着桥,抿一口热酒,就像京城里吃锅子似的,就得是冷天,围坐一桌。”   说到这儿,霍以骁伸手碰了碰酒盏,道:“说着说着,酒就凉了。”   朱茂倒吸了一口气,让管事热酒去。   可这酒吧,在霍以骁跟前,压根不是用来佐肉的,而是润嗓子。   霍以骁根本就不吃了,嘴皮子上下一碰,一连串地往外蹦。   去年从江南回京,霍以骁跟皇上憋气,所谓的心得、感悟,御书房里没说过,直接就奔着“看上了个姑娘”去了。   这话题一出,皇上哪里还管他在江南走了什么名胜、看了什么古迹,全绕着温宴说去了。   后又在雪地里跪了一阵,太妃娘娘那儿,自也是轻重缓急分开,只说“重点”。   霍以骁的江南行,还真就没有出过什么游记、体会。   今儿算是头一回。   不是想听他说吗?   不是想让朱桓听着糟心吗?   那霍以骁就放开了说。   朱茂做东,他不可能打断霍以骁,只能笑着继续听。   偏又惯常做个“老好人”,边上朱钰沉着脸,朱桓只管吃,朱茂就不得不给霍以骁一些回应。   “听着很有意思。”   “张成吉写过’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   “若有机会,一定去西子湖泛舟。”   ……   一面应,朱茂一面想,他们以前怎么会觉得霍以骁不会说话呢。   霍以骁原就是话少,很多事情绷着,朱桓也不是个话多的,边上人有意无意地多说几句,就能有一番效果。   现在看来,真就是他们看走了眼、失策了。   能在御书房里把父皇气得脑壳疼的,怎么可能嘴皮子不利索?   他说得不一定多,但定然是句句直中红心。   霍以骁这一番话,吃了什么、游了什么、温宴又说了什么,听起来是再寻常不过的游记了,但愣是比朱钰那种阴阳怪气还戳人心肺。   因为,朱桓无动于衷,大快朵颐。   这和朱茂的原意相违背,他怎么可能会有胃口?   朱钰更别说了,他跟来看热闹的。   热闹没瞧见,羊骨头也没啃几口,却腻味得很。   朱桓吃饱了肉,开始下菜了,豆腐细腻、萝卜爽口,配一盏小酒,真不错。   霍以骁说得对,品味佳肴,得有个气氛。   羊肉锅子喷香好吃,且这个气氛,很合他心意。   以前,被憋得只能喝闷酒的是他,今儿个反过来了,看朱茂和朱钰喝闷酒,这滋味!   酒足肉饱,朱桓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他笑着对朱茂道:“大嫂炖的羊肉锅子,真的很好吃,大哥福气真好。”   朱茂:“……”   霍以骁抿完了酒,道:“我光顾着说话了,都没怎么吃。”   朱茂看向管事,见对方颔首,他便客客气气道:“厨房里还有,我让人给你装一些。”   霍以骁也不推辞,道:“那就谢过大殿下了。”   朱茂这一个月是再也不想吃羊肉锅子了,恨不能把厨房里备着的都送出去,以免闻着羊肉味儿就腻。   霍以骁提着满满当当的两食盒,回了霍家。   火炉支起来,架上锅子,羊汤羊肉添进去,小火炖上。   霍以呈让人去厨房里寻配菜,一会儿好往锅里下。   霍以谙补充道:“再拿些面来,煮羊汤面。”   兄弟四个,围着炉子,看汤面一点点冒热气,再到冒泡儿,最后滚滚开了。   依旧是香气浓郁。   霍以暄吸了吸,满面陶醉。   霍以骁问他:“闻出来了吗?哪家的?”   霍以暄胸有成竹:“南城丰华街口、诚家庄。”   霍以骁大笑。 第343章 意犹未尽   霍以暄的人缘,在同龄人之中,很是不错。   除了念书,他也时不时会与朋友们出去小聚、踏青。   他性情如此,不爱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只好一口吃的,别人请他,自是投他所好。   说起那诚家庄,霍以暄头头是道:“京城里做羊肉锅子的馆子,这家最出色。   东家有做了几十年生意的牧场,就在北边的草原上,供货稳定。   若要吃羊肉锅子,去诚家庄准错不了,但他家也有不足,就是除了这羊肉,别的菜都难吃!   不过,去他家的客人就是奔着羊肉去的,别的难吃就难吃吧,反正也没人指望它们好吃。   涮锅子里的配菜,只要新鲜,洗干净就行了……”   霍以暄一边吃羊肉,一面跟弟弟们道:“年初时,我们去吃羊肉锅子,有人请了赵子昀,他应该是头一回去诚家庄,不知内情,另点了份芋头青菜羹,想吃腻了肉就解一解油,结果端上来,尝了一口,那张被称为京城第一俊的脸就垮了……”   赵子昀,就是赵太保的孙儿。   霍以呈笑道:“垮了也还是京城第一俊。”   霍以暄对此深以为然。   实事求是地说,赵子昀的这个名头,实至名归。   就像是诚家庄的羊肉锅子,京城里谁也比不上它。   霍以暄喝了一口汤,问霍以骁道:“你怎么想倒去丰华街买羊肉了?”   “心血来潮看,”霍以骁撕了一块肉,慢条斯理地嚼了嚼,想了下来龙去脉,这个总结很是到位,他又重复了一遍,“心血来潮。”   大皇子妃是不是擅长做羊肉锅子,霍以骁并不知道。   反正先前去朱茂府里时,都是一桌子热菜,而不是就一锅子。   可今儿御书房外,朱茂心血来潮,非要拿着“天冷吃锅子”做切入的那个点,来给朱桓添堵。   而朱桓亦是心血来潮,没有像先前一样婉拒,而是直接应下了。   朱茂一时不上不下。   羊肉锅子讲究火候与时间,炖得不够久,味道就出不来。   让大皇子妃再做准备,肯定来不及,朱茂为了圆自己的话,可不就得使人去外头买嘛!   得亏是买得够多,不然,霍以骁心血来潮跟着去,朱钰亦是心血来潮要凑热闹,客人上桌了,羊肉怕是不够吃了。   朱钰知不知道这羊肉锅子是外头买来的,霍以骁猜不准,但朱桓肯定知道。   不过,谁的手艺都不要紧,关键是好吃。   朱桓吃了不少,霍以骁也带回来两食盒。   这么鲜美软烂的羊肉,浪费了就实在太可惜了。   只是他们谁也比不了霍以暄,只尝了一口,就能说得明白。   锅子持续加着温,火很小,刚刚够锅子边沿冒浅浅的泡,热腾腾的白气往上涌。   炉子边上,搁了两壶酒,正好借着这热气温一温。   霍以呈往炉子底下塞了几只地瓜。   羊肉少了,地瓜熟了。   霍以暄把地瓜扒了出来,一人分一个。   地瓜烫嘴,却堵不住霍以暄忆苦思甜。   “小时候,往火炕里烘地瓜,要不是我盯着你们三个,房子都得给你们烧塌了,”霍以暄啧啧道,“害得我被我爹好一阵打,明明惹事的是你们,倒霉的却是我。”   霍以呈揶揄道:“没错没错,你被打得嗷嗷叫,满宅子跑,就差跳池子里躲大伯父了。”   “怎么可能?”霍以暄道,“我挨打从来不跑。”   “确实不跑,”霍以骁咬了口地瓜,见霍以暄得意起来,他又接着道,“大伯父叫你一声’暄仔‘,你就站得笔直、不敢动了。”   霍以暄:“……”   霍以谙和霍以呈笑得险些打翻了酒壶。   这一个个的,都是好胃口。   一面说笑一面吃,也都不嫌撑。   地瓜之后,还有霍以谙念叨的“羊汤面”,真正是一锅子吃了个干干净净,最后连汤都没有剩下。   甚至还意犹未尽。   一夜好眠。   如今夜长日短,霍以骁到宫门外时,天半亮不亮的。   站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从轿子上下来的朱茂。   周围一片问安声,霍以骁亦行礼。   朱茂给大臣们拱手回礼,走到霍以骁边上,笑着道:“昨儿怪我,一直听你说,没顾上让你多吃一些。”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道:“殿下客气了,我还带了那么多回去,味道确实极好,都分着吃完了。”   “那就好,那就好。”朱茂道。   霍以骁又道:“大皇子妃的确好手艺,难怪殿下盛情相邀,想让我们都尝一尝。”   朱茂笑容一顿。   恰好宫门开了,这才缓解了朱茂的尴尬。   下朝后,霍以骁去了常宁宫。   许是知道昨儿御书房里的气氛不对劲,霍太妃干脆把霍以骁叫到跟前,反正这婚事是由她掌着。   “年内还有两个好日子,十一月初六、十一月二十八,”霍太妃道,“我始终觉得太赶了,还是等过了年,二月里,有几个日子不错。”   霍以骁道:“腊月里没有好日子吗?”   霍太妃努了努嘴:“哪家腊月里娶媳妇儿?不合适。”   “我这婚事……”霍以骁下意识地,就要往下接什么“本就哪儿哪儿都不合适”,但看了眼霍太妃的神色,到底还是换了个温和一些的说法,“倒也不必避着腊月,或者赶一赶,十一月二十八,也还不错。”   霍太妃蹙眉。   她心思敏锐,岂会忽略掉霍以骁一瞬间的改口?   想到那些话,到底还是心疼,拍了拍霍以骁的手:“那就再跟礼部商量商量,也得听听温家的意思,我听说,侯府去信临安,让家里人都赴京来了,大老远来一趟,怎么也不能让他们赶不上吧?”   霍以骁颔首应了。   催得再急,也是路远。   温宴出阁,不可能不等温章赶到。   不过算算日程,若无意外,十一月二十八,倒也并非来不及。   这一点上,也不用立刻定一个长短。   霍以骁道:“先行纳徵,后再请期。”   霍太妃一听就晓得他的心思,一旦确定温章他们赶得上,日子就得往前递。   她捶了霍以骁一下:“你先安置好你那宅子吧!” 第344章 秋千   因着商议婚事,前些日子,霍大夫人进宫拜见过霍太妃。   霍太妃听侄媳妇儿说,霍怀定已经给汪大人去信,商量把宅子买下来的事情了。   “虽然都不知道以骁怎么就看上了那宅子,但我和老爷想着,汪宅离大宅近些,往来方便,也是独门独户的,他们小夫妻过日子自在些,况且,汪大人在造宅、园林上有些造诣,我以前去他们府里做客,记得那园子很漂亮。汪大人告老之后,宅子也留着人,不至于失了人气,又是每年都小修一番,想来保养得极好。简单收拾收拾,立刻就能舒舒服服住进去,也合了以骁他早些完婚的心愿。”   霍大夫人是这么说的。   霍太妃听了,深以为然。   尤其是,霍大夫人还说,近些日子,霍以骁回霍家时,没有那么拘谨了。   以前只和暄仔关系好,如今,倒是把幼年时的兄弟情义都捡了回来,和霍以呈、霍以谙一块,大半夜都在吃烧鸡。   霍太妃听了抚掌大笑。   这就是年轻人,三更半夜还敢吃那么油腻的东西。   哪里像她这个老婆子了,嘴巴再馋,也不敢胡乱造作,否则肚子里积了油,睡都睡不着。   笑过了,霍太妃又觉得欣慰。   童年时那几兄弟,感情多好啊,被霍怀定夫妇领着一块来宫里请安,四个皮猴在常宁宫里耍玩。   却是没想到,等霍以骁被接回宫里之后,慢慢的,他就只和霍以暄走得近了。   其中缘由,霍太妃也不是不清楚。   并非因为矛盾,也不是长大后性子处不拢了,就是地位的变化带来了彼此的不适应。   小时候一众哥哥们最疼爱的弟弟,突然间,就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了,这种变化,十几岁的少年人,有些起伏,亦是情理之中的。   做长辈的,也只能开解几句,再往多了说,怕是只会起反作用。   本就是最反叛的年纪,长辈还叨叨的,这不是等着逆反嘛。   现在好了,兄弟几个自己转过弯儿来了。   霍太妃越想越觉得汪家那宅子合适。   能单独生活,想回老宅去,也不过几步路。   地方也算宽敞,把兄弟几个请来做客,热闹热闹,亦不显逼仄。   见霍太妃提起那宅子,霍以骁道:“汪大人已经答应卖给我了。”   霍太妃闻言,笑道:“你倒是手脚快。”   “不弄好宅子,”霍以骁道,“怎么能催您和礼部在年前就把六礼办妥了。”   霍太妃嗔了他一眼:“随你、随你!”   中午休息时,霍以骁去了一趟汪宅,现在已经是他的宅子了。   先前快马加鞭送信去江南,汪大人听说是霍以骁成亲,立刻就答应了。   回信给霍怀定说,让霍以骁只管先修缮、布置起来,婚期要紧,至于过户的手续,等来年春天,他再让儿子进京,往衙门里办一趟。   两人为老友,又是如此身份,谁也不用担心坑了谁。   虽是历年修缮,但作为新房,还是少不得再细细粉刷一遍。   正房后的院子里,还得搭一座秋千。   这是给黑檀儿准备的。   温宴回忆梦中时,曾说过一回。   屋后有秋千,很合黑檀儿心意,木板宽大,冬天日头好的时候,它都窝在那上头睡觉,把一身皮毛晒得暖烘烘的。   它还喜欢荡,喵呜喵呜催岁娘给它推。   不满意轻轻晃两下,要飞得高一些,它就四平八稳站在那儿,看着大半座宅子在它的视野之中。   再后来,黑檀儿老了,真荡不动了,但它还是喜欢秋千,一趴就是一整天。   现在,这个梦里的秋千,还只有个雏形。   园子里,汪大人以前挖过一个池子,引了活水,养了些水莲,还有一只不知道岁数的乌龟。   那乌龟常年在水下,难得冒个头。   黑檀儿总喜欢去逗一逗,想把乌龟逗出来。   霍以骁已经见过那只懒洋洋的长寿龟了,他打算过些日子,把西花胡同那几条大红鲤鱼也挪过来,一并养在这儿。   这些修整,还算方便。   内里的安排布置,那得留待温宴自己来。   小狐狸愿意弄成什么样儿,都由她弄去。   她都在这宅子里做了八年梦了,定是知道如何摆弄更自在些。   午后当值前,霍以骁回到了千步廊。   朱桓与他已经入礼部观政了。   礼部上下,忙着准备过几天纳徵事宜。   惠康伯和毕之安、温子甫来了,与礼部官员核对当日议程,每一项都得保证万无一失。   正说着,朱茂也来了一趟,听了两句,他没有走,就站在一边听完了全部。   大皇子人在这里,众人也不能忽略他。   “大殿下,”惠康伯出来打了个圆场,道,“莫不是想起您娶亲时的事儿了?”   这台阶,按说往下走也就略过了,偏朱茂要反其道而行,他顺着往上飞奔:“是,想起当时状况了,可我怎么听着,这流程跟我那时候有些不一样?”   礼部几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殿下这话问的,这怎么可能一样?   他们礼部也想一模一样地来,还省事,可四公子坚持不肯僭越,依着现如今的身份来,这才删删减减到了这个样子。   朱茂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想起来了,没有册封的议程,不进冠服、不进仪仗、不进节册,这不大好吧?太委屈温姑娘了。温大人,你说呢?”   温子甫不敢说。   他前些天听曹氏解释了几句,这才明白了些母亲的想法。   老夫人是希望风光些的。   大殿下说的冠服、仪仗、节册,全是桂老夫人心心念念的东西。   可想归想,成与不成,又是另一回事。   桂老夫人都晓得,这些东西断不能强求,真被人送到了手上,也得掂量掂量。   温子甫刚听礼部的人说了,这些都是四公子回拒了的,以宴姐儿和四公子的熟悉,想来都是谈妥了的。   宴姐儿都不委屈,他在这儿委屈个什么劲儿?   温子甫拱手,道:“都是照着议程办事……”   朱茂笑了声:“哪有什么议程,以骁也真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话音未落,霍以骁从书房那儿出来,懒懒道:“旧例也没有什么公子不公子的,现在这议程挺好。” 第345章 分我一半   正主说话了,礼部的官员肩膀一松,提在嗓子眼里的心往下落。   落了一半,突然又提了起来。   因为朱茂向霍以骁那边走了过去。   众人心里直犯嘀咕,这可千万别吵起来,更别动手。   万一闹得下不了台,大殿下和四公子不会有什么事儿,皇上训斥时,他们这些在场的人,讨不着好。   华宜淳看了看惠康伯,又看了看温子甫。   惠康伯到底爵位在身,面子大,而温子甫是女方长辈,好说话些……   这两人,能不能帮忙周旋周旋?   高录珧冲华宜淳暗暗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宽心。   上回和霍以骁说婚仪,高侍郎觉得四公子是个明白人,且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   按理,是不会在这儿出什么纷争的。   再说了,大殿下向来性情平和,和二殿下不同……   那厢,霍以骁静静看着朱茂。   朱茂直到霍以骁边上才停下。   轻咳了声,压低了音量,朱茂道:“自家兄弟,你也别怪当哥哥的多事。   我知道,你和父皇之间肯定有些说法,所以这些年身份不上不下。   若只是你自己,你有一番想法,那不打紧,反正,不说四弟那个别扭脾气,我和三弟向来是把你当亲弟弟看的。   这不是还有弟妹嘛。   姑娘家的想法,和我们这些爷们就会有些不一样,我们想着’这才哪到哪儿呀‘,她们就特别往心里去。   嘴上不一定说,心里全给记着。   我以前不懂,也压根想不通,结果你们大嫂,一条条全给我算着账,我但凡哪天几句话没说好,全翻出来了。   她恼我的其中一条是,迎亲那天,我没亲手给她揭轿帘,她其他的堂姐表妹,新郎官都揭了。   以骁,你听听这话!   她怎么不说,我给的聘礼远比其他人的丰厚,我一个皇子亲迎,也是给足她体面了吧?   可她就还是记着。   所以我刚问冠服和册封。   其他妯娌都有,就弟妹没有,她以后想起来,心里怕也不好受。   你要说她原就在宫里生活,知道些状况,不会为此为难你,可到底是个遗憾。   我要知道你们嫂子对揭轿帘那么耿耿于怀,我肯定揭。   抬个胳膊的事儿,能让她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霍以骁抿着唇没有说话。   难为朱茂洋洋洒洒了这么一大段,再润色润色,可以写一篇文章了。   若不是霍以骁清楚朱茂性子,这么一番主动示好、以己度人、有理有据的内容,还真容易被朱茂带着走了。   朱茂见他沉默,以为霍以骁听进去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弟妹她懂事归她懂事,我们爷们,也总舍不得媳妇儿受委屈吧?   霍以骁抬头,看着朱茂,一拱手,一副受教模样:“大殿下提点得是,亲迎的时候,我一定会记得揭轿帘。”   朱茂:“……”   他说了这么一长串,霍以骁就逮着这么一重点?   这是轿帘的事情吗?   那天晚上,对着羊肉锅子,霍以骁侃侃而谈,止都止不住,这会儿就这么一句话。   差距太大。   朱茂蹙眉,还要再劝两句。   霍以骁赶在他前头,道:“大殿下,说句不太恰当的实话,嫁给我,本就是一桩委屈事,以后受委屈的时候还多着呢。”   朱茂:“……”   绝杀。   朱茂嘴皮子动了动,胸口几个起伏,愣是没法接这个话了。   他总不能跟霍以骁说“不委屈不委屈,你赶紧认祖归宗、恢复了皇子名头,就断不会受一丁点委屈了”吧?   然后霍以骁一脸为难,他还得继续说什么“若不然我去求求父皇”。   这怎么可能说?   朱茂压根不知道皇上和霍以骁之间的问题到底在哪里,贸贸然掺合,回头就成了御书房里的倒霉蛋了。   接不得话,那么多“苦口婆心”的劝也都白劝了。   饶是如此,朱茂也不得不露出几分苦笑,按着霍以骁的肩膀,略一叹息。   他得表现自己的鼓励和支持。   “别这么说自己,”朱茂叹道,“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哥哥们陪你吃酒。”   霍以骁笑了笑,道:“温宴要真委屈了,我向大殿下讨羊肉锅子,皇子妃做的很是好吃,吃了香喷喷的羊肉锅子,那点儿委屈也能散一散。”   朱茂笑容一顿。   真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还是只能笑,哈哈道:“好说、好说。”   两人身后,书房的窗户开着,朱桓背身坐着,脑袋都没有回。   朱茂隔着窗与朱桓打了声招呼,又向不远处的惠康伯等人示意,转身离开了。   高录珧冲华宜淳打了个眼色。   看吧,一点事儿没有,而且,虽然他们听不见那厢动静,但看大殿下和四公子的神情,那是有说有笑。   霍以骁进了书房。   朱桓抬头看他,道:“讨着了羊肉锅子,分我一半。”   霍以骁刚坐下,猛得转头看朱桓。   “是挺好吃的,”朱桓道,“母妃爱吃羊肉,我也让她尝尝。”   霍以骁问:“殿下没吃出来?”   朱桓一愣,反应过来霍以骁的意思,便道:“哪家的?你知道?”   “丰华街口诚家庄,”霍以骁答道,“我记得殿下好像吃过一回。”   朱桓回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前两年去了一次,记不太清了,隔了这么久了,你还吃得出来?”   “暄仔吃得出来。”霍以骁道。   朱桓没有再问,只交代了亲随去诚家庄买一锅子,给唐昭仪送去。   霍以骁亦没有再说。   其实他也吃出来了,一碗热汤下肚,再尝两筷子羊肉,就对上号了。   当然,还是比不上暄仔。   暄仔不用尝,闻着味儿,就寻到了东家。   这一点儿,自愧弗如。   不过,他也得谢谢朱茂。   揭轿帘这事儿,他原不了解。   礼部给皇子亲迎定的议程里,条条框框不少,却没有这一条。   朱茂依着章程办事,就没有揭,朱晟则是没有亲迎。   而其他官家子弟的婚仪,霍以骁又没有参加过。   现在知道还有这么一细节,霍以骁想着,他一会儿得跟高录珧说一声,把这条添进去。 第346章 纳徵   燕子胡同外,再一次设了正副使幕次。   温子甫整理了仪容,带着温辞等候消息。   虽然六礼的内容并不相同,但这样的场面,倒也算是第二次了,温子甫看着没有前一回那么紧张。   起码,他不会再一遍遍地问温辞,为父这里如何、为父那里怎样了。   内院里,温宴亦坐在镜前梳妆。   今儿的步骤里,她就不是“局外人”了。   黄嬷嬷麻利地替温宴整理好,让她端坐着。   劳七媳妇跑进跑出,确认进程。   她脸上亦是喜气洋洋的,与温宴道:“三姑娘您多等一会儿,前头有信了,奴婢就来报。”   温宴颔首应了声“好”。   不止是劳七媳妇,这宅子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得闲的。   温慧与温婧也是妥妥当当的,昨儿被曹氏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她们一定得紧守规矩,不能出一点儿岔子,要不然,就回屋子里呆着去,不许添乱。   温慧哪里是个能呆得住的,拉着温婧一会儿,势要参与进来,且断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这会儿,温慧陪温宴说话,意图是解闷与宽心,而温婧前前后后打量温宴妆容。   温宴弯着眼听温慧说话。   闷倒是不闷,也不会慌张,但温慧是一番好意,温宴自不会拒绝。   温婧近看、远看,她擅长绘画,知道这屋子里看到的颜色与在外头日光底下会有不同,待会儿温宴要去香案前磕头的,得搭配好,不能屋里看着浓重,外头却寡淡。   她又担心自己看不准,问了温慧,又问岁娘,连来传话的胡嬷嬷和劳七媳妇都被她拉着问了一圈。   外头,温冯给温子甫报信,说是正副使到了。   再是简略,仪仗也把小小的燕子胡同挤得满满当当。   惠康伯和毕之安入了幕次,礼官跟在后头,与迎出来的温子甫父子见礼。   前头院子里,围着香案,周全了所有礼数。   女官出列,双手捧着大红的喜服,后头又跟了数人,另备了两身衣裳,手捧首饰头面。   这一行人入了内院,又进西跨院。   温宴这儿已经收到传话了。   她端正地坐着,看着眼前的女官。   这位姓夏,是常宁宫出身的,原是霍太妃跟前的宫女,前些年,岁数到了却没有出宫,入尚仪局为司赞。   与前世的女官是同一人。   同时,温宴出阁早了几年,女官看着也比前世年轻几岁。   夏司赞领着其他人给温宴行礼,奉上了手中物什。   温宴看着夏司赞手中华贵的喜服。   虽是折叠着的,最上面一层是大红的霞帔,但看上头的刺绣花纹,就知工艺如何。   花开富贵,用的是金银线。   一旁的女官手中,捧着凤冠,珍珠硕大。   温宴抬起眼帘,看着夏司赞,问道:“这是……”   近些日子,温宴没有见过霍以骁,但准备婚仪时,她就知道,她的身份不是皇子妃,没有册封、没有冠服、也没有仪仗。   这一点,温子甫那日从礼部回来时,也与温宴说过。   喜服之后,另两身衣裳,因着也是折叠的,看不周全,只看领口,应是高品级的命妇冠服。   这冠服,当然不是皇子妃规制的,但也不是寻常官家娶媳妇儿时会有的。   至于喜服,与她前世穿的那一身相比,也精美了许多。   边上,岁娘悄悄瞄了温宴一眼。   昨儿傍晚,阿贵来送鱼,与她说过,喜服的规制改了,让她告诉姑娘一声。   岁娘当然告知了温宴。   可现在看自家姑娘这反应……   真就是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只论装模作样,姑娘炉火纯青。   温宴笑着看夏司赞。   阿贵传话的意思,她一想就明白了。   不管是哪一位的意思,送来的喜服,都会和温宴记忆里的不同。   未免温宴质疑,霍以骁才会给她交个底。   只是到了女官们面前,温宴还得装作不知情。   “原先送来给我看过的图样,好像与这身不太相同?”温宴问道。   夏司赞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都知您委屈,娘娘与四公子的意思,尽可能在不僭越的前提下,选最好的。”   温宴笑了笑,知夏司赞不方便多说,也就不问了。   她从榻上下来,由女官们服侍着,换上了一身冠服。   打开来一看,饶是温宴镇定,都下意识地挑了挑眉。   由谁来看,都看不出这身到底是几品的命妇冠服,归在哪一类都不合适。   在本就满是条条框框的服制之外,另给她做了一身不在条框之内的。   不得不说,很符合四公子妻子的身份。   温宴想,礼部的大人们当真是煞费苦心。   整理好了之后,温宴出了西跨院,到了香案前跪下,依着指引,磕头行礼。   待她周全了规矩,重新回到西跨院,外头,温子甫父子又送了正副使离开。   一连串的流程,整套下来,颇费精神。   温宴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缓了一缓。   温慧和温婧围着她看,这刺绣精美那用料考究,本就是两个喜欢弄衣裳的小姑娘,此刻越发挪不开眼睛了。   连桂老夫人那儿,都使人来请温宴,说要看看她的喜服。   温宴换了身轻便的,和姐妹们一块去正屋。   罗汉床上,桂老夫人接过了几套衣裳,看得仔仔细细,又小心翼翼。   温宴看着窗外。   院子里的香案布置都要收起来,胡嬷嬷指挥着人手,麻溜又热闹。   说到嫁人,温宴不是第一回 了。   皇家礼数下,拧巴出来的适合四公子的六礼,她也经历过。   可体会却有极大的不同。   大抵是因为周围的人吧……   前世备嫁,身边人手几乎都是霍太妃拨给她的,很周全,也很细致,当然,也会为她高兴。   但这种从每一个人的笑容举止里迸发出来的欢快,是温宴从前没有感受过的。   定安侯府的上上下下,都欢腾雀跃。   这是姑娘高嫁时,女方家中最真切的情绪反应了。   外人给不了。   这对温宴来说,有些新鲜,亦很是温暖。   她揉了揉在她腿上打瞌睡的黑檀儿的脖子。   黑檀儿咕噜了两声,动了动身子,继续睡着。 第347章 猫狗   两天后。   周侍郎家的姐妹花与方家的两个姑娘一块,到了燕子胡同。   双胞姐妹,第一眼看去,还真看不出区别。   姐姐周矜主动介绍了两人的不同,她的右眼角下有一颗小痣,不明显,但仔细看能够发现,而妹妹周持并没有。   名字和在一块为矜持的两姐妹,性子却很是活泼。   连她们养的两条狗,都是闲不住的。   反倒是方家姐妹很是拘谨,怀里抱着猫儿,含笑跟在后头。   温宴眼尖,看到了方家姐妹手背上细细的伤口,全是猫的杰作。   四人先给温宴道了喜。   乌嬷嬷准备了很多点心。   温慧引着她们在前头院子里坐下。   按说,姑娘们相聚,去内院更合适。   可桂老夫人委实受不了这么多猫狗,只黑檀儿也就算了,这是定安侯府里的功臣、朝廷命官,便是在正屋里横着走,老夫人都能忍下。   今日又来了两只猫、两条狗,这闹腾起来,老夫人吃不消。   偏偏吧,它们又都是送财童子。   桂老夫人干脆眼不见为净,由她们在前院玩耍。   反正温辞去书院里了,左右厢房锁上,也不担心出什么状况。   温慧忙着撸猫挠狗,几个姑娘笑作一团。   猫狗多了,最初还好,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是那只先动了手,忽然间就大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狗儿还好,养了它们多年的主人就在身边,架着两只前爪,就把它们给带开了。   猫儿却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尤其是,方家姐妹才养它们,脾气都没有摸透,刚要上手,刷刷就是两爪子。   挠了主人不够,又要往狗身上扑。   黑檀儿正趴在屋顶上晒太阳,听见院子里吵起来了,它扭头看了过来。   啧!   怂狗!   毛竖这么高,不还是打不过?   猫也蠢,爪子一点儿劲都没有,狗都还不了手,它们都抓不出血来。   指甲养得到底什么用!   作为宴客的主人,温慧和温婧亦是苦恼,这猫狗打架要怎么办?   真弄出血来,不合适的。   温宴抬着头唤黑檀儿。   黑檀儿甩了甩尾巴,并不想掺合。   温宴伸手,冲它比了个“三”,意思是三条鱼。   黑檀儿小眼睛望天,不理会。   温宴手指动了动,不是增加,而是减少,只剩下两根了。   这下轮到黑檀儿愣了愣。   讨价还价,好像不是这么一个套路。   底下,温宴笑盈盈的,手指一晃,看着又要变化。   黑檀儿龇牙,趁着温宴改主意之前,从屋顶上下来了。   三二一。   它再不帮忙,二都没有了。   那两只猫、两只狗的混乱里,窜进来了一只黑猫。   黑檀儿嗓子咕咕,毛竖起来,冲那两只蠢猫一阵恐吓。   等猫傻了,它又去吓怂狗。   地盘!   知不知道什么叫地盘!   这院子是它黑檀儿的地盘,这里由它说了算。   四只外来户,跑到它的地盘上来吵架打架,这是那门子的道理?   要打出去打!   关键是,还打得一点不精彩。   这么一吓唬,慢慢倒是平静下来了。   话题回归正途,今儿的目的就是替周家姐妹的狗儿量身材、定衣裳。   方家姐妹只是作陪的。   温慧和温婧忙碌时,温宴与方家姐妹说了些养猫的心得。   虽然说,谁家养猫不挨挠,养得再久、再是亲近的猫儿,伸爪子时照样毫不留情,但起码,能少挨一下是一下。   两个小姑娘家家的,一手背的伤口,看得怪不忍心的。   傍晚时,客人离开。   黑檀儿跃到了水缸上,自己挑了两条鱼,让温宴兑现承诺。   乌嬷嬷抓着鱼去了厨房。   温宴蹲下身子,与黑檀儿道:“你前回不是说,只你一个分身乏术吗?温泉庄子的伙伴是不能来京城了,这京里的猫猫狗狗,你看着如何?”   黑檀儿睨了温宴一眼,叫了两声。   “你说那两只猫蠢?”温宴道,“那狗呢?”   黑檀儿脸上全是嫌弃。   黑色的那条还凑合,怂是怂了点,但看着还顺眼。   白色的,多看一眼都糟心。   温宴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半晌,道:“你不喜欢白玉团,是因为它太白了?”   黑檀儿一甩脖子,扭头就走。   哪里是太白了,分明就是太丑了!   当然,在它眼里,白等于丑。   温宴笑个不停。   夜里,又是一阵秋雨。   岁娘半夜起来,给温宴添了条毯子。   天气只会越发得冷,又到了一年之中,姑娘最难捱的时候了。   这几个月,季太医一直开方子给姑娘调养着,姑娘看着是气色好了很多,但冬天到底还怕不怕冷,又多怕冷,只有等天冷下来了,才知道答案。   翌日。   燕子胡同收到了临安送来的信。   温鸢亲笔写的。   信上说,一收到京里的消息,他们就开始准备了。   桂老夫人和曹氏点出来的那些物什,已经全部找出来,晒了一回,又另选了几件模样好的,一并收拢装箱。   书院那里请了假,先生们给温章和温珉布置了不少功课,让他们在离开临安的这几个月里,也不至于荒废了学业。   很快,他们就会坐船北上,尽快赶到京城里。   曹氏念完,与桂老夫人道:“算算时日,信到了我们这儿,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桂老夫人颔首:“我们这儿地方小,一下子又多几个人,难免住不下,你多费心。”   曹氏忙道:“您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他们后头那胡同,有一间小院出租,到时候租上一段时日,也就够住了。   想来,宴姐儿出阁之后,安氏是不会继续再京中生活的。   理由倒也明确,她得带章哥儿和珉哥儿回临安去,断没有让两个孩子单独返回江南的道理。   而桂老夫人……   曹氏也得说,老夫人进京这些时日,也许是日子舒心,好伺候了许多。   当然,也跟安氏没有在跟前有关系。   到时候,她在中间做个缓冲,干脆把三房再送回临安,两厢碰不着面,安氏日子好过,曹氏自己也高高兴兴的,何乐而不为。   真拖拖拉拉,把老夫人的脾气又给激起来了,那倒霉的肯定是她曹氏。   这买卖做不得。   曹氏正想着,就听桂老夫人与温宴说话。   “宴姐儿,你上次说,那再借些陪嫁?” 第348章 谁都掺合不了   借嫁妆。   桂老夫人脸热。   她这一辈子,自认是个端得住的,该笑得春风拂面时,从来都没有露过马脚,便是装疯卖傻,也是一等一的水平。   可提到借嫁妆,还是有那么些不好意思。   高嫁姑娘,嫁到连嫁妆都要问姑爷借……   这脸皮不厚,还真挨不住。   前回宴姐儿与她提这事儿时,桂老夫人端着茶盏,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感激霍以骁为温宴着想,惭愧自家备不出合适的陪嫁,又为了在霍以骁那儿丢了脸面而沮丧,可不借吧,辜负了霍以骁的心意……   总之是五味杂陈,愁得老夫人难得的,一口气喝了好几盏茶叶。   不过,桂老夫人最大的优点是想得开。   她杂陈了半天,那些酸甜苦辣咸就慢慢都稀释开了。   借!   一定得借!   霍以骁主动提出来,可见是知道定安侯府比空壳子好不了多少。   那侯府也没必要在他这里打肿脸充胖子。   宴姐儿出阁,肯定热闹,到时候多少人围着看,若是嫁妆抬出去得少了,不够体面,那才是真的丢人了。   脸面,在桂老夫人这里,是一辈子的事儿。   她最最看重的风光,若在嫁妆上跌了份……   桂老夫人不丢那个人!   反正,侯府知,姑爷知,外头又不知道,那嫁妆是个什么来历。   “纳徵时聘礼那么丰厚,陪嫁若是少了,不像回事。”桂老夫人叹了声。   她也算见多识广的了,当日对那身喜服爱不释手,后来和曹氏一块,对着聘礼册子,清点了一并送过来的箱笼,好几次都忍不住惊叹。   霍太妃准备的聘礼,几乎是把常宁宫里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出来了。   而且,太妃娘娘挑东西有一手。   不仅出色,且没有一件是规制上僭越了、让小两口往后用不得的。   “如您所说,确实得借一些,”温宴道,“但也不用多,看得过眼就行了。我后天去邢妈妈的庄子上,挑几样出来,您再过目。”   桂老夫人微微摇头。   几样,哪里够了。   尤其是有聘礼珠玉在前。   只是温宴说得笃定,桂老夫人猜她定然有一番想法,便没有坚持己见,让温宴自己拿捏着。   结果,等桂老夫人看到温宴从庄子上搬回来的东西,笑容险些就没挂住。   总共选了六样。   一对蓝釉反口石榴花瓶,一对檀木九芝百蝠如意,一对白玉双耳酒盏,一只象牙雕镂空并蒂莲方盒、一块玛瑙雕双象戏珠、一座花开富贵插屏。   比老夫人预想得要少,也比老夫人预想得要好。   好到,压根不是他们定安侯府能拿得出来的。   选材、工艺皆上乘,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定安侯府受皇恩偏宠那都是老皇历了,库房里能拿出这些来?   只一两样,还能梗着脖子说是祖上留下来的,这六样,桂老夫人敢吹牛,也得有啥子敢信!   再说了,宫里怕是都有记着,到时候一翻,全是皇上和太妃娘娘前几年赏给霍以骁的。   桂老夫人的手指小心翼翼摩挲着白玉酒盏:“宴姐儿,这不大合适吧?”   “合适,”温宴见桂老夫人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便道,“我知道您的意思,如意、酒盏和玛瑙是皇上赏的,另三样是常宁宫赏的。”   桂老夫人道:“知道还这么选?”   “我是个什么背景,皇上也知道,”温宴道,“父母的积攒、外祖父的收藏,全被抄没了,一丁点儿都没有剩下。侯府拼凑出这样,也已经是尽力了。皇上若觉得这些陪嫁看不过眼,那开库房,把抄没的东西还给我。”   桂老夫人听完一愣。   再转念一想,突然就明白温宴的意思了。   平西侯通敌本就是诬告,皇上一清二楚,只是局势之下,案子最后落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定安侯府确实没有掏银子救温宴与温章,但皇上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侯府掏了不少家底。   如此一来,侯府还能凑出多少陪嫁?   真就风光无限,反倒还惹人遐想,以为侯府先前在临安吃饱了肚皮,亦或是温子谅出事前,把自家和岳家的东西转移去了江南。   这叫惹祸。   眼下这样,礼数周全,面子上过得去,就差不多了。   再说了,这一番举动,也能称之为示弱。   明明是龙子,四公子成亲,规制不上不下,温宴作为新妇,嫁妆亦是挤牙缝似的。   皇上当爹当得不心虚?   要么认儿子,要么寻些线索,把平西侯府的案子翻过来。   无论是哪一种,桂老夫人都欢欣鼓舞。   御书房里。   皇上阴着脸听吴公公说话。   近些日子,与婚仪进展有关的,礼部都是直接回常宁宫。   霍太妃拿了主意,再叫吴公公过去听了、传话给皇上。   如此,也是免得霍以骁和皇上谈不拢,礼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吴公公垂着眼,不用抬头看,就知道皇上心情不怎么样。   依照规制,皇子成亲当日,不管是不是亲迎,都得在奉天殿听官员朝贺,与皇上行礼,听一番训诫教导。   皇上知道霍以骁性子,官员朝贺肯定是删了,但训诫总得留下吧?   没想到,一点儿都没有出现。   那天,霍以骁要从霍家大宅出发去迎亲,拜的是霍家的祠堂,连训教都是霍怀定来。   十足的霍家子弟样子。   也难怪礼部不敢当面来御书房里说。   吴公公说完,连呼吸都紧着。   皇上冷声道:“他拜霍家祠堂?”   “是,”吴公公硬着头皮,道,“四公子他,明面上还是姓霍,族谱上记着,他给那对父母磕头也是情理之中的,再者,父母早亡,由大伯父训诫,也是合理。”   “满朝堂哪个不知道他姓朱!”皇上气得深吸了一口气,“他就是跟朕顶着来。族谱上的,他认了,朕这里他就不认了?怎么说,出了霍家,再进宫来见朕,之后再去迎亲……”   吴公公讪讪。   父子之事,边上人谁都掺合不了。   皇上按了按眉心:“那成亲之后呢?得来给太妃娘娘磕头吧?来朕这里吗?” 第349章 糊涂   吴公公从皇上的声音里,听出了疲惫。   印象之中,皇上很少如此疲态。   以前,哪怕是被话本子气得头晕眼花,那也是气愤,而不是,从声音里都透着疲。   吴公公轻声道:“来御书房。”   话音落下,皇上笑了笑,是苦笑。   原本,该是小夫妻两个到他的寝宫,捧盘置案。   改成御书房,那些礼数自然也就都略了。   “朕是不是该说,起码还记得来御书房?”皇上道。   吴公公答不上来,也答不了,只能垂着头。   那之后,按规制该有的向中宫皇后与皇子生母见礼的规矩,当然也都不见了。   至于皇子携妃在奉先殿祭祖,那更是一个字都没有。   皇上垂着眼坐了会儿,道:“你使人去礼部,把杜泓叫来。”   吴公公没有立刻去。   皇上这才抬眼看他,道:“怎么了?”   “四公子随三殿下在六部观政,”吴公公道,“您召见杜大人,四公子……”   皇上皱眉:“不用瞒着以骁,他要是知道了,让他一块来。”   话这么说了,吴公公也没有办法,只能退出去办事。   想了想,又悄悄使人往常宁宫禀了一句。   果不其然,内侍到礼部传召杜泓,霍以骁立刻就知道了。   总共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   霍以骁和朱桓说了一声。   朱桓沉默了片刻,道:“父皇毕竟是父皇,你与他顶着来,不好。”   霍以骁正欲出去,听了这话,顿住了脚步。   他和皇上之间的矛盾,不是几句话能跟朱桓说明白的。   亦不是,说出来了就能明白。   就像是朱桓先前会为了齐美人的血口喷人而烦恼,不能直接和皇上表态一样,处境不同,想法亦会不同。   可霍以骁知道朱桓是好意,道了声谢。   出了礼部衙门,行至御书房外,看着迎出来的吴公公,霍以骁心想,他之前灵机一动、话赶话编出来骗温宴的,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这时候筹办婚仪,因着他就在礼部,应对处置也能更快些。   吴公公看了眼杜泓。   杜泓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超然物外的高人模样。   吴公公这才轻声与霍以骁道:“四公子,皇上心情不大好……”   霍以骁挑眉:“气着了?”   礼部与霍太妃定下的章程,霍以骁一清二楚,也清楚皇上知晓后会是什么反应。   这要是不生气,就不是皇上了。   “不是气着这么简单,”吴公公想形容,又觉得什么词汇用在这儿,都大不敬,只好道,“四公子一会儿就明白了,哎……”   三人进了御书房。   其余伺候的人手,都被吴公公屏退了。   皇上看着杜泓,冷声道:“成亲当日怎么个议程,你给朕背一遍。”   杜泓一条、一条地背。   皇上靠着椅背、一手撑着太阳穴,阖着眸子,吴公公站在他身后,恭谨垂着手,悄悄又迅速地看霍以骁。   霍以骁坐在一旁,跟个没事人一样。   整个御书房里,除了杜泓那咬字清晰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等到杜泓背完了,皇上才缓缓睁开眼皮,问道:“以为如何?”   杜泓不吭气。   他以为什么都没有用。   反正没有点名道姓地问他,他就当皇上在问四公子。   霍以骁倒是应声了:“杜大人能把这么份章程都背得抑扬顿挫,寒窗苦读的功力可见一斑。”   杜泓:“……”   皇上气得瞪了霍以骁一眼。   吴公公深吸了一口气。   四公子这么另辟蹊径的答案,想让人不发笑,真难。   但不得不说,有用。   再是疲惫的人,被糟心儿子当面气一气,立刻能精神起来。   皇上的颓然面貌去了大半了。   他隔空点了点杜泓,也知道跟杜泓说不出个结果来,干脆换了手势,示意他退出去。   杜泓一点不拖泥带水,麻溜地滚出去了。   吴公公送他离开,再回来时,也没有到近前,隔着帘子站在外头,又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他也好赶紧去劝。   里头,霍以骁依旧坐着。   皇上清了清嗓子,道:“按理,你成亲那天,得进宫来。”   当然,这个理不理的,在霍以骁不上不下的身份面前,也站不住。   霍以骁沉默。   皇上叹了声:“如今状况,你除了跟朕发发脾气之外,你也做不来什么,这处境,也不是你选的。朕知道你委屈……”   “我不委屈,”霍以骁淡淡道,“委屈的是我娘。”   皇上的眉头皱了皱,当即想说什么,又忍下去了。   良久,才又叹息了一声,他道:“是,你娘受了委屈,是朕的错。   以骁,你很快就要成亲了,妻子是你自己挑的,是你心悦之人。   你喜欢她,你要娶她,你想跟她恩爱长久,你也能够明白一点儿朕的心意……”   霍以骁抿唇。   皇上又道:“朕和你娘,哪怕算不上青梅竹马,也是自幼相识。朕由太妃娘娘抚养,她又时常来与娘娘问安,后来,她来得少了,朕又忙于学业,也就忘了。再之后……”   “再之后,您见到了她,她已经不是您记忆里的样子了。”霍以骁把话接了过去。   记忆里不过六七岁的小女童,再出现时,已经亭亭玉立。   “还是,”霍以骁顿了顿,“还是先帝爷的后妃。”   皇上的脸色阴沉着。   名义上的后妃,却没有伺候过先帝爷。   她被选到后宫之中,又被偌大的后宫所遗忘,就这么待在小小的宫室里。   明明是最好的年华,却只能独坐天明。   于是,在一次相遇之后,感情出现了偏差。   “她糊涂,您也糊涂,”霍以骁道,“所以您想我也糊涂吗?”   她是糊涂,但皇上不糊涂。   他当时已经成亲,又有侧妃,甚至,也有了朱茂。   可这笔糊涂账就这么发生了。   又因为顾忌沈皇后,霍以骁出生在宫外,他姓了霍。   皇上按着眉心:“朕……”   霍以骁道:“您不用与我解释那么多,这是您和她的事情,我也和您不同。”   虽是父子,但他们不同。   温宴的那个梦里,那整整五年光景,他的喜欢,他的心悦,他全部压在了心底。 第350章 一捅一个准   御书房里,彻底静默了。   吴公公几乎把耳朵贴在了帘子上,都听不见里头再有任何的说话声。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很重、很快,也很无序。   沉默,比吵起来,还让人慌。   就在吴公公进退两难之时,里头总算有了些响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   吴公公刚来得及退开两步,帘子就被撩了起来。   是四公子。   没有蹙眉,亦没有抿唇,四公子的神情很淡,看不出任何悲喜情绪。   霍以骁看了眼退开的吴公公,没有说话,继续往外头走。   吴公公匆忙往里头看了一眼,见皇上扶额坐着,他又缩回了脑袋,快步跟上了霍以骁。   直到将人送出了小广场,吴公公才开口:“四公子……”   霍以骁顿了顿脚步。   吴公公想说什么,却又十分顾忌,左右好一阵张望,才压低了声音,道:“您……皇上……唉,不是小的替皇上说话,皇上有他的难处……”   霍以骁看着心急又无可奈何的吴公公,轻笑了声:“是,他有他的难处。”   吴公公倏地一愣。   这个反应,太过平缓。   甚至是,这短短的笑声里,也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怨怼之气,更没有嘲弄之意。   四公子仿佛真的就是在陈述一般。   可吴公公一口气还是憋在了嗓子眼里。   说的是人话了。   可还不如不说人话呢!   淡然得像是个旁观者,比杜尚书还懂什么是超脱尘世之外。   明明,四公子是真正的局内人。   “吴公公不用这么纠结,”霍以骁道,“皇上是皇上,我是我。还是你想我现在再回去跟他吵一架?”   吴公公:“……”   不想,也不敢。   皇上刚那颓然无力的状况,四公子一桶火油再浇上去,霍太妃亲自来都不定拦得住。   到底是两父子,又是有过不去的心结的两父子,四公子太知道怎么往皇上的心窝里捅刀子了。   一捅一个准。   父子两人,都是满手血。   霍以骁又道:“我回礼部去了,吴公公不用再送。”   话已至此,吴公公亦不好多言。   霍以骁往前行。   他知道皇上的难处。   当年之事,霍太妃和皇上都没有对他提及过。   或者说,皇上今儿吐出来的几句话,也是他第一次向霍以骁讲述。   毕竟不是什么风光事情,当父亲的脸上没有一点光,尤其是在面对儿子的时候,更是难以启齿。   但结合他母亲的身份,他出生的时间,霍以骁大致能明白当时状况。   那是,先帝爷在位时、丰平四十四年的事情了。   皇上还是八皇子。   沈皇后的两个嫡亲儿子皆已病故,她不得不把目光放到其他皇子身上,她选择的就是八皇子。   母族羸弱,八皇子的仰仗只有养母敬妃霍氏。   那年,被沈皇后送来的许氏抱着朱茂抓周,未免表妹压自己一头而主动钻营的冯氏生了朱晟,丰平帝指进府的唐氏刚怀了朱桓,这不是春风得意,而是危机重重。   这些女人,在八皇子眼中,谁都靠不住,谁都信不得。   他不能失去沈氏的助力,沈皇后塞给他的一切,他都得接受,但他又不能被打压住,哪怕是为了争夺储君之位,也该是互利互惠、各取所需,而不是,他彻底做沈皇后手中的棋子。   偏偏,在庄子上养身子的八皇子妃,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是灯尽油枯。   一旦这个不属于沈氏一脉、又占据主位的女人没了,毫无疑问,沈皇后会选一位听话的新人来添补。   如今来看,补上来的就是现在的俞皇后了。   各方势力纠缠,八皇子重压之下,在宫中再遇了那女子。   女大十八变,模样变了,身份也变了。   她是丰平帝的熙嫔。   情起,炙热如火。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霍以骁。   皇上为他编造了新的身世。   起码有一句是真的,他的生母是难产而亡。   皇上对熙嫔,是重重困境下的放纵,是逃脱压力的桃花源。   霍以骁明白,可正如他在御书房里说的那样,他和他是不同的。   抬起手,霍以骁看了眼掌心。   他曾向温宴印证她的梦,问她知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温宴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熙”字。   这是他无法选择的出身。   也是皇上永远无法在列祖列宗、满朝文武面前承认的出身。   不管熙嫔有没有伺候过丰平帝,她都是丰平帝后宫里的女人。   明知道没有结果,他的父母还是不顾一切,又在他意外到来时手足无措、不得不用各种法子来粉饰太平。   是了,他的存在还是沈氏拿捏皇上的利器。   八皇子终究还是没有彻底瞒过沈皇后。   这对“母子”,各怀心眼、彼此制衡,却是谁也不敢曝露霍以骁的身份。   直到沈太后薨逝,皇上再不用忌讳,把霍以骁接回了宫里。   这几年,皇上不是不肯认他,而是他没有想到,霍以骁会对生母的存在那么耿耿于怀,不愿意被记到其他娘娘的名下,不愿意再多一个娘。   卡住了,亦无法周旋。   深秋的风迎面而来。   桂花早就落了,只偶尔余了那么一两蔟,还在寒风中坚持,却也失了浓郁的香气。   只余下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味道。   霍以骁还是闻到了。   与温宴酿的桂花酒很像。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梦里,他的处境比现在难,性子比现在偏,他没有再提及温宴,若不是霍太妃接了温宴进京,后续,是没有任何后续吧……   他在避免做和他父亲一样的人。   虽然,也有人说过,在四公子的身上能看到皇上的影子。   但在这件事情上,霍以骁不想那样。   皇上与熙嫔之间是神魂颠倒、不计后果。   糊涂也好、荒唐也罢。   霍以骁想要和温宴有个结果。   风更大了些,余下的那两蔟桂花也被吹了下来,摇摇落地。   霍以骁走出了宫门,迈进了礼部。   礼部在折腾轿衣,皇子娶正妃时套的轿衣,显然不能在这一次用。   东改一些,西弄一点,颇有他们先前构思那与众不同的喜服与冠服时的架势。   霍以骁远远看了会儿,啧了一声。   河道还没有冻上,怎么温章他们进京,行得这么慢! 第351章 再无知情之人   御书房里,依旧是一片寂静。   吴公公很有眼色,见皇上任然是一副疲惫模样,他便没有进去,留在了外头,让皇上慢慢想。   里头点了提神的香料,烧到现在,都已经成了粉末,那点儿细烟,像是强弩之末。   皇上隔着那细得几乎看不见了的烟,想起了一张明丽的脸。   那时候的他,也许可以算得上十面埋伏。   父皇有立储之心,却没有最终的人选,倒不是他没有提前培养,而是养不住。   儿子、女儿都不少,只是幼年夭折,成年的亦有早亡,最后是在活下来的里头、矮子拔高个。   皇上是那个高个,但他的兄弟们也不矮。   立储之争,步步凶险。   只靠霍氏,他没有胜算。   太妃娘娘当时也认同与沈氏联合,来谋取更大的胜果,却也不能让沈氏的野心独大。   朝堂争斗使得他身心俱疲,哪怕回到府中,背景各异的侧妃也让他无法放松下来。   那种状况下,他遇上了熙嫔。   二八年华。   姑娘家朝阳一般的年纪。   原来,曾经见过的那个走路都要嬷嬷牵着的女娃,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和他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   而她,在这偌大的后宫里,沉默又孤独。   父皇有太多的女人,储君之争下,他翻谁的牌子都有一番讲究,哪里还顾得上新近入宫的这些小嫔妃?   而且,父皇的年纪也大了,精力、体力不支,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些风花雪月之上了。   熙嫔这样的后来人,除非是得了机遇,否则,怕是永远都见不到父皇的面。   一生蹉跎。   可饶是见了又如何。   熙嫔说过,说得很是悲戚。   “陛下比我祖父都还年长”。   她也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笑得那么灿然,如晨光一般。   他沉浸其中。   越是危机、越是背德,也,越是疯狂。   像是层层重压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奔涌而出。   那样的温柔,是当时那一片混杂中的慰藉了。   熙嫔性子很软,与其他女子不同,没有一丝一毫的尖锐之处,她柔情小意,细语当年在娘娘宫中相见的种种……   那样的熙嫔,如何不让他心动?   香料似是烧尽了,烟缕无法聚落,飘散开来。   困意就这么席卷上来,皇上的眼皮子更沉了,他支着腮帮子,打了个盹。   他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场景,他有很多年不曾梦见到过了。   与打盹前想着的似水柔情截然相反,这个梦中,一切都是那么的激烈。   激烈到,连画面都支离破碎,只有几个片段,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盘旋。   争执、大吵,瓷器碎落在地,殷红的血腥味在梦里都那么鲜明。   庄子中,伺候的人手早就被屏退、避得远远的,这屋子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一年多的静养没有让她恢复原本的明艳模样,反而因心事沉沉而越发的苍白、柔弱。   她曾有一身好功夫,不输男儿。   只是这时候的她,受旧疾所累,身手远不及从前。   可那股子倔强硬撑住了她。   从争吵到动手,为了压制她,他使出了全身解数。   身体碰撞间,引发了最最原始的反应……   结束之后,他收获了一个巴掌,和满腔的恨。   明明,她本来就是他的女人……   脑袋往下一点,指关节没有撑住,皇上从梦中惊醒过来。   这里是他的御书房。   那年旧事,已是尘埃,消散尽了。   可他久久无法回神,眼前浮现的是那张苍白到极致的脸,只唇上破口泌出来的血珠子,成了画面里唯一的色彩。   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是那一巴掌,穿过了梦境,扇在了他的脸上。   皇上重重咳嗽起来。   守在外头的吴公公赶忙进来,端茶伺奉。   皇上接过了茶,仰着头喝了,道:“朕睡了多久?”   吴公公垂着头,道:“不足一刻钟。”   “以骁回去了?”皇上见吴公公颔首,又问,“他说什么了?”   吴公公道:“四公子说,他知道您的难处。”   皇上笑了笑。   吴公公揣度着皇上的情绪,直觉此刻适合开口,便问:“那之后的婚仪章程……”   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皇上长长吐了一口气:“随他吧……你退下吧,让朕歇会儿。”   吴公公应了一声,恭谨退了出去。   这一间书房里,又只余了皇上一人。   他靠着椅背,几次睁眼闭眼,用力地,把那张脸从脑海里挤出去。   都过去了……   他想,一切都过去了。   已经快二十年了。   那日之事,那日争吵的诱因,以及那日的后续,都被埋藏起来。   没有人知道,太妃娘娘不知道,吴公公不知道,这宫里宫外,再无知情之人。   霍以骁也不会知道。   隐约窥见一角的人,也都不在了。   尘埃落定。   也只有梦里,偶尔会钻出来,刺得他心惊。   无妨,不过就是梦而已。   御书房外,吴公公招呼了小内侍,让他去一趟千步廊。   礼部衙门里,才刚把屁股坐热的杜泓听说御书房又来人了,心里一颤。   他被皇上打发出来,自然不知道皇上与四公子后头说了什么。   四公子回来时,情绪风平浪静,根本窥不出丝毫端倪,以至于,杜泓也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小内侍行了礼:“杜大人,皇上交代了,就依着大人刚才背诵的章程办。”   杜泓松了一口气。   这一回,两父子也吵出结果了。   很好。   小内侍又去禀了霍以骁。   霍以骁看着手中文书,道:“知道了。”   待小内侍离开,朱桓偏过身子,问:“杜大人在御书房里背了哪份章程?”   同在礼部,几位大人们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出来的内容,朱桓大致有数,只是不清楚最后呈给皇上的是怎么样的。   霍以骁道:“从霍家出发去燕子胡同,不去奉天殿。”   朱桓的眸子蓦然一紧。   那份!   他原本以为,父皇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即便是各退一步,不在奉天殿,父皇也会要求霍以骁进宫,他的寝宫也好,御书房也罢,以君对臣、父对子训诫一番。   可父皇最终还是让步了。   霍以骁在御书房里到底和父皇说了些什么? 第352章 从这里过   因着皇上点了头,礼部以这一份章程为底版,进行各项议程的细化。   每一个步骤里的每一个人,站哪个方位,行什么礼数,又说什么祝词。   这些,大部分都能照着皇子娶妃搬来用,小细节上弱化一些。   只要有了大方向,后续都能琢磨出合适的来。   高录珧捧了一份文书给霍以骁。   霍以骁认真看了一遍。   果然,迎亲当日,新郎官亲手掀轿帘已经被写在了上头。   “高大人,”霍以骁又理了一遍,道,“从燕子胡同返程的路线,能不能再改一改?”   高录珧微微一愣。   路线是经过设计的。   皇子成亲,如朱茂、朱晟,当时已经在宫外开了府邸。   从皇子妃的娘家到府邸,礼部会规划出一条合理的线路。   要经过热闹的市井街头,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祝福,也得计算着时间,不能错过吉时,也不能提点抵达。   这一回,高录珧与手下的官员,亦是这么算的。   只是燕子胡同到新居所在大丰街,实在有些近,出了温家,往北两条街,就到地方了。   为了合上时辰,官员们对照着地图,画了路线。   高录珧有些心虚地看了霍以骁一眼。   这路线经过了皇城外。   皇上那儿,虽说是应了,但估摸着心里还是不大舒坦。   迎亲的仪仗从宫外过,即便没有绕进去,好歹也彰显身份。   毕竟,哪家娶亲,能浩浩荡荡穿过皇城外的广场?   可从四公子这方来看,这样的路线,大抵不合心意了。   四公子在“身份”上一切从简了。   霍以骁问高录珧要了份地图,摊开来,指着道:“出燕子胡同,不要一路往北,能不能往南绕,从这里过。”   一面说,霍以骁的手指一面在上头划了一条线。   高录珧凑上去一看。   估摸着离燕子胡同,要走一刻钟。   看着是平平无奇的胡同,为什么会特特……   高录珧抿着唇,又是一番回忆,忽然间,心领神会,嗓子眼霎时间就酸了。   这胡同,是以前的夏府。   离夏府不远,是温宴从前的家。   四公子想要途径的不是什么繁华街道,他就是想从夏家和温家长房跟前过,给已经不在了的长辈看看,自家的明珠出阁了。   高录珧的喉头滚了滚。   怪他,他想得不周全,这么要紧的事儿,还得四公子提醒。   “能走,”高录珧清了清嗓子,掩饰住情绪,道,“我算一算路程时间,定一份新的路线。”   霍以骁道了声谢。   高录珧摆了摆手。   自打筹办起这桩婚事,他受了霍以骁好几次谢了。   难归难,夹在中间不好做事,可高录珧没有不满和埋怨。   他一直想,四公子也是不容易。   定下南绕,也没有去掉穿过宫外广场。   四公子先前没有提出来,显然是没有异议。   常宁宫里,霍太妃只在其他细处做了些补充,没有大的调整,待送到了御书房,皇上看过了,挥手准了。   至此,婚仪所有的章程都敲定了,只剩操办。   几个吉日都备着,等最后的选择。   朱桓翻看了章程文书,心中依旧十分疑惑。   以父皇的性子,按说不会有这样的让步。   父皇是偏宠霍以骁,他说的想的,只要不太过分,父皇都会准了。   但这回,显然已经“过分”了   与此同时,各处官员亦在不住猜测。   章程总体是公开的,没有瞒着谁,众人暗悄悄笑一声“礼部辛苦”,末了,也是一番嘀咕。   没有奉天殿训诫,也没有奉先殿祭祖,成亲次日入宫,拜了霍太妃之后,只到御书房请安……   这规矩,左右都不沾呐。   这是皇上不重视四公子、没有给亲儿子的待遇,还是皇上太偏心四公子、想怎样就怎样?   猜测纷纷,也有相熟的官员想到礼部来打听些消息。   可问来问去,只知道皇上和四公子先前是有一些分歧,可到底是皇上生气不管了,还是皇上心软纵容了,公说公的、婆说婆的。   京城落了第一场冬雪。   是道开胃小菜。   雪不大,下午时落了一个时辰就歇了,只在树梢屋檐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朱钰走出工部时,搓了搓手。   亲随看在眼里,送上一只暖手炉子。   朱钰捧着暖了一暖。   衙门不比他自己地方,上下官员们都在忙碌,他抱着个手炉,哪里像话,因而只是忍耐。   忍到了手指尖都麻了。   他上了轿子,交代道:“我要吃些暖和的。”   轿子平稳向前,到了朱钰经常去的那家酒楼,他在这儿常年有个雅间。   “殿下,”东家亲自做朱钰的生意,笑得恭维,引人上楼,斟茶倒水,“今儿庄子上送来了只羊羔,已经烤上了,一会儿给您送一份羊排尝一尝?”   朱钰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想吃羊肉。   那天被霍以骁说得还不够腻味吗?   这个冬天,谁也别想让他吃一口羊肉!   柳宗全一看朱钰的脸色就明白了,与东家道:“换个别的。”   东家也是机敏人,知道说错话了,赶紧换了:“蹄花煲怎么样?小猪蹄子,弄得干干净净,拿黄豆炖了一下午了,肉皮入口即化、蹄筋弹牙适口,黄豆将开未开,糯得不得了,给您再调一碗辣子,定是好吃。”   朱钰这才舒了眉:“听起来不错。”   很快,蹄花煲送了上来,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亲随给朱钰舀了一碗汤。   朱钰没有立刻喝,只问那亲随道:“打听不出来?”   亲随颔首:“当日,所有人都退出来了,听说,连吴公公都没有到近前,只在中殿守着,皇上与四公子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朱钰哼了声。   柳宗全劝道:“吴公公的嘴比金子都紧,从他身上不可能有收获。”   “我知道。”朱钰啧了声,他早就放弃从吴公公那儿挖消息了。   最麻烦的是,其他小内侍、侍卫,也拉拢不得。   不止是朱钰,这些年,俞皇后想往御书房里伸一点儿手指头,都是无功而返。   吴公公管得特别紧。   或者说,父皇对他和他的母后,以及支持他们的沈氏一脉,防心极重。 第353章 一股羊腥气   这叫什么?   朱钰记得,皇太后在世之时,把父皇的这种防备,叫作“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那好像也是个雪天,也许是雪将融未融的开春之际。   太多年前了,朱钰当时还年幼,不知道怎么的就抛开了所有伺候的内侍嬷嬷,一个人跑到了皇太后宫中。   他听到了皇太后与父皇的争执。   更确切的说,是皇太后单方面对父皇的谩骂。   沈皇太后气急败坏,用词激烈,又因着身体羸弱,声音沙哑,一字一字都像是尖锐的指套在木板上摩擦。   太过刺耳了。   朱钰哪怕还无法领会皇太后谩骂之中的意思,那段话的冲击也很大。   随着年纪的增长,当日的“长篇大论”很难再全部记起,但那两个词,朱钰记下了。   到如今,再去回顾父皇的争位登基之路……   皇太后的那两个词,确实没有说错。   皇祖父成年的儿子不算多,但也不少。   父皇能从中脱颖而出、被册立为太子,沈氏一门出力极多。   没有沈家人在朝堂上的拼搏,父皇早就被那几个兄弟都撕了、吞了。   霍家?   霍家保不住他。   而父皇在做储君与登基之后,让沈家继续壮大、扎根朝政,但同时,他不满、防备。   一旦抓到些把柄,大刀阔斧就能砍沈家支脉。   是的。   只是支脉。   主干还砍不动,但当他挥得动斧头的时候,他一定会砍。   所以,预见了这一切的皇太后骂他“恩将仇报”。   骂得极对,从皇太后以及沈家人的立场来看,骂得再对都没有了。   可换个角度,一切都是交易而已。   若不是皇太后亲生的两个儿子先后早亡,这天上的馅饼能落到父皇头上?   父皇登基,沈家势力在朝中不说一手遮天,也是滔天权势,哪个帝皇能允许“外戚”干政?   这是帝王心中的大忌。   父皇对付沈家,这是意料之中的。   朱钰明白,可沈家不是父皇的“外戚”,其实也不是他的外家。   他外家姓俞,不姓沈,不过是俞家弱势,这些年依附着沈氏而已。   他的处境,与父皇当年是何等的相像!   沈氏当年并非父皇不可,父皇有其他成年但实力不足的兄弟,也还有好几个年纪小些、掺合不进来储位之争的弟弟,父皇若不听话、配合,沈氏完全可以抛弃他。   朱钰亦然,他眼下还是沈家人最优先的选择,而当他不能给予足够的回应时,沈家还有朱茂。   许德妃娘娘,以及许家,才是沈家人眼前忠心耿耿的一窝狗。   他不能失去沈氏的助力,又不可能彻底成为沈家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得在其中左右权衡,走偏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啧。   与他年纪相仿的兄弟,太少了些。   靠单打独斗,他也许有机会胜过朱桓和霍以骁,但朱钰眼下没有胆量算计朱茂。   若他敢朝沈家的第二选择下手,沈家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扔出去当弃子,毕竟,他也还有那么多年幼的弟弟。   为免鱼死网破,朱钰现在必须和朱茂联手。   朱茂对此心知肚明,他就在自己的身后虎视眈眈。   朱钰一想起这个就心烦。   可惜朱晟废了,不然有这么个冲动傻子在中间横冲直撞、惹是生非,朱桓和霍以骁的关系紧张,能少多少事儿!   前几年,别看朱晟挨骂挨罚挨得惨,和霍以骁打架冲突也没占到任何便宜,但朱钰看得出来,父皇还是喜欢朱晟的。   父皇看朱晟,是在看一个胡闹、不省心的儿子。   看朱桓,像是看一个老实、不惹事的儿子。   看他和朱茂,没这两个儿子更好。   而看霍以骁……   问心有愧、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到在霍以骁娶亲的六礼上,一让再让。   父皇到底再想什么?   这个养在别人名下的儿子,他到底认不认,什么时候认?   “还不如直接认下,”朱钰哼了声,“朱桓和霍以骁的关系,比先前好些,但也不可能那么好,一旦有了利益,都不用别人花什么力气,自己就散了。”   柳宗全附和道:“殿下说得有理,一旦四公子成了皇子,他就不再是三殿下的伴读,他们之间……三殿下的外家不温不火,反倒是四公子,他若认祖归宗,霍家岂会甘愿一直平庸?”   朱钰拧眉。   霍家只是被沈氏压着而已,并非起不了势。   父皇本就以霍太妃为母,有沈氏为对照,越发觉得霍家好。   或许,他应该从温宴那儿下手?   霍以骁看起来不在乎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但他在乎温宴。   朱茂前回说道了一通,霍以骁不是把喜服和冠服给改了吗?   若温宴想要更多的,霍以骁大抵也会听。   不论如何,不能让朱桓和霍以骁之间风平浪静。   柳宗全坐在边上,见朱钰皱着眉头沉思,知他只会越想、心情越繁杂,便道:“殿下,先喝口汤吧。”   朱钰看了眼汤碗。   蹄花汤奶白奶白的,点缀了翠色小葱,看起来还算不错。   只是那腾腾而起的热气,让朱钰有了些不好的回忆。   像极了那天的羊肉锅子。   朱钰没有碰汤碗,示意亲随布菜。   一块猪蹄。   东家王婆卖瓜,夸了海口,也确实真材实料。   猪皮已经脱骨了,筷子轻轻一夹,就能骨肉分离。   辣子调得也够味儿,肉皮蘸上一些,送入口中,浓郁的油脂和辛辣就在舌尖炸开了。   朱钰最喜欢的其实是骨头。   弹牙的蹄筋就在上头,啃起来很是自得。   不过,他此时的心思还在先前的那些事情上。   明明,他才是最像父皇的那一个,也会是在一切落定之后,继续磨斧头砍向沈氏的那一个。   父皇不喜欢卧榻旁有人酣睡,朱钰也一样不喜欢。   可是,父皇不向着他,还防备他和母后,把他们当成真真正正的沈家人看待。   朱钰想得牙疼。   果然呐,人与人的痛苦,根本不能相通。   他把手中的骨头扔了。   不想啃了,没点儿劲。   什么小猪蹄子,跟羊蹄子似的。   甚至,比那羊骨头都没意思。   这蹄花煲,一股羊腥气! 第354章 还是她大姐   渡口上,风吹得人瑟瑟。   温冯站在一旁,翘首张望。   南来北往的旅人和渡口谋生的脚夫,把这一带涌得极具人气。   若不全神贯注,想找人,可不是什么易事。   好在,温冯只需要盯着官船码头,这里比前头那民用的,还是空上一些。   算算日程,三夫人他们这两天就该到了。   只是京城已经落了三场雪了,不晓得有没有影响到北上的河道,耽误了行程。   温冯便依着桂老夫人的意思,提前在渡口处候着,安排好车马,免得妇孺一下船,没有人照顾。   这是温冯等的第三天了。   遥遥的,河道上过来了一条船。   从外形看,是他们江南人的造船风格。   这船并不大,在水面上的船舱只一层,甲板上,几个船娘在准备靠岸。   温冯定睛看了看,上头还有一年轻女子,裹着斗篷,戴着帽子,帽檐遮住了脸,看不清楚模样。   船又近了。   另有两个少年人上了甲板,与那女子说着什么。   温冯这下看清楚了,那一高一矮两少年,正是温珉和温章。   年轻女子,定然是温鸢了。   可算是等来了。   温冯大幅度挥舞手臂,待温珉看到了他,他又赶紧比划了一番,去叫安排好的人手。   船舶靠岸,脚夫们把箱笼抬上马车,一一固定好。   温冯给主子们行了礼,待一切处置好之后,往城里赶。   关城门前,众人抵达了燕子胡同。   曹氏迎了出来,握着安氏的手好一通问候,亲热得不得了。   “老夫人在里头候着,”曹氏挽着安氏进去,低声道,“三弟妹,这宅子小,住不开,得委屈你们去外头住,就在隔壁胡同里,我让人收拾干净了,就几步路,还望将就将就。”   安氏笑道:“听二嫂安排的。”   说完,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出去住,哪里是委屈、将就,分明是再好不过了。   桂老夫人进京这小一年,真是安氏成亲十多年里,最开心自在的一年了。   珉哥儿和章哥儿去了书院,温子览在明州任上,偌大的定安侯府,只她和鸢姐儿两个人。   不用伺候婆母,不用应对人情。   天呐,逍遥日子!   只可惜,才逍遥了不足一年,就被叫进京里来了。   先前能装病拖延,这一回,安氏不能不来。   宴姐儿出阁、又是高嫁,章哥儿说什么都必须来,安氏难道能放心这么孩子一人入京?   好在,两个孩子还得念书,顶多过完年,就能回临安去。   京城再好,也没有现在的临安好。   不过,能够不住在一个宅子来,亦算好事。   内院里,桂老夫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看着被曹氏引进来的众人。   安氏带头问安。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没理会,只把两个孙儿叫到跟前,询问功课。   安氏巴不得老夫人不理她,往边上一站,全当没有自己这个人。   温鸢去找温宴。   姐妹四个都聚在西跨院里。   温宴的喜服就挂在屋内,精致华美。   温鸢被吸引了目光,根本挪不开眼:“我能摸一摸吗?”   “回头还得穿呢,”温宴笑了起来,“有什么不能摸的。”   温鸢也笑,指腹轻轻抚过衣裳,绸缎丝滑,刺绣精致,放在一旁的凤冠上,珍珠颗颗圆润饱满。   “看着就羡慕,”温鸢道,“姑娘家都喜欢好衣裳,尤其是喜服,一辈子就穿这么一回。我当时那身,也很好看。”   嫁妆给不了丰厚的,但桂老夫人主动给请了临安城数一数二的绣娘。   这也可以理解。   陪嫁多少,除了展现在外头的几样,余下的得看册子才晓得。   可喜服却是宾客们都能看到的。   桂老夫人好脸面,自是不会在这上头扣扣搜搜。   温鸢回忆着,道:“喜服很好,就是我嫁的那男人很不怎么样!”   当然,男人不好,也不妨碍她欣赏喜服。   突然就提起了阮孟骋,温宴几个皆是一愣。   温鸢倒是大大方方,重新坐下,道:“信上说,他跌河里死了?”   温慧与温婧不知那些内情,温宴不想当着她们的面细说那些纠葛,只悄悄捏了捏温鸢的掌心。   她清楚温鸢的脾气。   大姐从来只想听真话。   温鸢面上半点不漏,心里依然有了答案。   不是跌河里,那就是被人推河里了。   阮执把阮陈氏摁死在盆里后扔下水,阮孟骋又是如此结果,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不说他了,好日子,不提那晦气人,”温鸢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笑盈盈与妹妹们说话,“嫁衣肯定穿得上,但嫁人还是得看准,三妹就看得准准的。”   温宴莞尔,论做人明确、做事果决,还是她大姐。   说到衣裳,温慧就不得不夸自家手艺了。   她兴致勃勃给温鸢介绍,怎么给猫儿狗儿量身、定款式、做成衣。   温鸢听得很有兴趣,还让温宴把黑檀儿的几身衣裳拿出来看,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口中赞叹不断。   夸她们有想法,夸她们有手艺。   以前只知道二妹女红不错,四妹擅长画技,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两样技艺可以有这样的用途。   夸的人真情实感,说的人更添兴致,根本停不下来。   温宴笑着给她们煮茶、添茶,自己一口一口抿。   果然,话题愉悦,茶水都更加清甜。   她泡的茶,太好喝了。   温章来看温宴。   温鸢一手挽着温慧,一手挽了温婧:“不是说,还有好多画卷吗?走走走,带我去看看。”   三人兴高采烈地走了,给这对姐弟说话腾地方。   温宴看着温章,身后比划了一下:“长高了。”   温章笑容腼腆,换了声“阿姐”。   温宴又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章哥儿往后,能长得这般高。”   她依旧记得,章哥儿后来窜个头了,比她高上很多,只是后来,他站不起来……   “信里说,你在临安一切安好,”温宴道,“我最喜欢看你的信了,反反复复看,你再写得长一些、厚一些,我都看不厌。”   温章笑道:“阿姐也一样,你什么都得写。”   不能只报喜、不报忧,姐弟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情。 第355章 想法倒是挺好   夜里。   乌嬷嬷使出了浑身本事,操办了一桌好菜。   桂老夫人抿了一口酒。   她喝的是糯米酒,烫过了,入口温度合适,只喝几盏,不会过度。   “前两年,我们侯府遇着了很多不幸事,困难重重,”桂老夫人道,“今年,二郎升了官,辞哥儿中举,宴姐儿要出阁了,好事不少,老婆子想,否极泰来,之后,家里会越来越好。”   除了在任上的温子览,定安侯府的人算是齐了。   桂老夫人一时感叹,仿若是除夕夜说祝词一般,念叨了很多。   一家人都听她说,纷纷举杯。   一顿接风团圆宴,各个吃得舒心。   桂老夫人似是真的心情很好,压根不想为难安氏,不仅安氏自在了些,曹氏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之后,家里还有的忙。   若再添些糟心事情,真就顾不周全了。   而且,桂老夫人那样的软刀子,旁人想顾都难使劲儿。   待用过了饭,曹氏麻溜地就把安氏他们送去了租住的宅子。   里里外外安顿好,曹氏回到燕子胡同,与温子甫商量:“礼部那儿先前说,等弟妹他们进京后,才好敲定亲迎的日子。现在人都全了,你明儿与礼部说一声。”   温子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消食,应了一声,又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了,便问:“你怎得也这么急?六礼过了一半了,这婚事稳着呢。”   曹氏道:“哪里是稳不稳的事儿!早些办妥了,三弟妹他们也好早些回临安去。”   温子甫不解,问:“那也太赶了。就算腊月前办完婚事,这天寒地冻的,让她们妇孺再回去?要我说啊,还是留在京里过了年,等开春天暖和些,再走不迟。也是难得来一趟,在京城里多走走看看,尤其是几个孩子,开些眼界。”   曹氏背着温子甫翻了个白眼。   她就知道丈夫是这么想的。   以常理来看,这些想法都是对的。   长途跋涉,又都是妇孺,冬天行船也怕遇上冰冻,学子念书也从来都不是死读书……   可这不是有桂老夫人在嘛!   远香近臭。   香是不可能香的,哪怕一个住到天边去,也香不起来。   但臭……   老夫人今儿当安氏不存在,不等于开春时还当安氏不存在。   对上温子甫,曹氏自有一套直白明了、省心省力的说辞:“所有人都在京里,老爷是要让三叔一个人过年了?”   温子甫一愣。   “三叔大半时间都在明州,孤家寡人,好在还有同僚,时不时吃个酒,”曹氏继续道,“年节里,三叔总不能还在明州待着吧?回了临安,府里空荡荡的,大过年的,谁有空与他应酬?老爷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作是你,这个年能过?”   温子甫的脸沉了下来。   过不了!   有妻有儿有女,却得过个孤零零的年……   日子都没法过了!   曹氏太懂应酬的那一套了,继续添了把火:“便是找到人一块聚了,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儿子念书、女儿嫁人,要么是孙子如何了,老爷让三叔说什么?”   温子甫的脸黑成了锅底。   珉哥儿的学业是还可以,但远不到吹嘘时候,何况孩子还不在身边。   鸢姐儿和离归家,虽然定安侯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质疑,反而十分赞同这个选择,但外头的人、尤其是些老迂腐,不可能有什么好话。   温子览去赴宴,只能喝个闷酒。   “三弟的酒量不怎么样……”温子甫喃喃。   曹氏对胡嬷嬷好一阵歪嘴。   就老爷这酒量,好意思笑话三叔。   分明是半斤八两!   前回两兄弟喝得抱头痛哭的样子,曹氏还记得清清楚楚。   可不管怎样,这番理由显然是足够了的。   安氏他们得早些返程,温子甫现在深以为然。   翌日,温子甫休沐,寻桂老夫人说这事儿,也说通了。   老夫人不可能不心疼儿子,让温子览孤零零过年,她也舍不得。   早饭后,温子甫去了千步廊。   礼部衙门里,杜泓和两位侍郎商量了一番。   四公子想早办,女方现在也要早办,那他们何必做恶人,干脆早办早了,还能安安心心过个年。   霍以骁亲自去了趟常宁宫。   “娘娘前回说要等温宴的弟弟,”霍以骁道,“现在人都到了,我看十一月二十八,挺好的。”   霍太妃哭笑不得,嗔了霍以骁一眼。   能不好吗?   这都二十了。   得亏前期办得紧,准备得都差不多了,最后再赶一赶,都能办妥。   正日子定下,往后皆是按部就班。   温宴的陪嫁册子送到了礼部。   高录珧看了一眼,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想就这么顺着呈给常宁宫,却被霍以骁叫住了。   霍以骁压着声,与高录珧说了几句。   高录珧听得脑壳发胀,问:“四公子,真这么跟娘娘说?”   “高大人照说就行,”霍以骁道,“娘娘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   高录珧能怎么办?   他只能点头。   常宁宫里,齐嬷嬷把册子捧给了霍太妃过目。   列单子,自是越好的东西在越前头。   霍太妃一眼就看到了,蓝釉反口石榴花瓶一对、象牙雕镂空并蒂莲方盒一只、花开富贵插屏一座,三样东西,上下挨着。   这些,实在有些眼熟。   没有当着高录珧的面直接说透,霍太妃以目光询问齐嬷嬷。   齐嬷嬷一回忆,点了头,指着另三样,给太妃娘娘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皇上那儿的东西。   霍太妃按了按眉心。   高录珧心里透亮,垂着头,道:“四公子说,有几样东西是他给温姑娘撑场面的,因为温姑娘父母和夏家的东西,都在库房里。”   这个库房,当然是国库了。   霍太妃:“……”   平西侯通敌的案子,皇上办归办了,也办得很不高兴。   没有哪个皇帝,办这种明知道有问题却没有办法的案子时,能毫不在意的。   霍以骁此举,与其说是给温宴撑场面,不如说,是想替温宴讨东西。   翻案要证据,开国库并不需要。   高兴了赏他们夫妻些东西,让他们随便挑几样,理和礼都全了。   想法倒是挺好。 第356章 别扭   十一月二十四。   二更天起,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直飘到了天亮。   跟它比起来,前些时日的那几场雪,压根就不够看了。   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霍以骁近几夜都宿在霍家大宅。   离新房近,方便他从衙门回来之后,抽空去看一看进展。   前两日,新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又因着气候剧烈,没有留下什么味道,可以直接搬进去。   霍以骁出门上朝。   出门早,他也是心血来潮,经过新房便进去看了一圈。   园子里积了雪,还挺好看。   邢妈妈已经搬来看顾宅子了,豪迈地给霍以骁一指:“回头把红绸挂上、红双喜贴起来,青砖白雪配上那抓眼睛的红色,漂亮又喜庆。待温姑娘进门,更加红火了。”   霍以骁笑了声,赞同邢妈妈的说法。   就像是池子里的鲤鱼似的,红色就是画龙点睛之笔。   待上了朝,金銮殿里,一众老大人们禀事、议政,掰扯着没个结果。   皇上似是耐心不足,挥手道:“你们回去辩,辩出个结果来,明日上朝在议。”   吴公公喊了“退朝”。   官员们鱼贯退出去,霍以骁跟着朱桓出了大殿,外头候着个小内侍,冲他施了一礼。   霍以骁转道去了御书房。   大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皇上刚坐下,端着茶盏抿着。   待霍以骁行礼,皇上示意他边上坐下。   “离亲迎没有几天了。”皇上轻咳了一声。   虽然,从章程上,是把奉天殿训诫一类的给去处了,正日子时,霍以骁也不入宫来,但真一点不说,皇上又不自在。   哪有儿子成亲,做父亲的却一句提点的话都不讲的道理?   即便都是照本宣科、依着旧例来,该说的还是要说。   提前几天,就在御书房。   没有那么繁文缛节,就只说几句话而已。   当父亲的让步了,做儿子的也让两步。   霍以骁的确没有跟皇上顶着来,左耳进右耳出的事儿,再有分歧,头痛的是霍太妃。   皇上起了个头,说了两句,又觉得这些固定的训诫没有意思,便停了下来。   他按了按太阳穴,道:“朕知道,若不是出身不可选,你不想做朕的儿子,但,起码,媳妇儿是你自己选的,你好好待她。”   边上,吴公公正端着茶壶要添茶,一听皇上这话,心就往下一沉。   理是这么个理,但由皇上与四公子开口……   像扎针似的。   皇上这是关心则乱,想说的话太多,结果挑了个最不恰当的切入口。   果不其然,吴公公看到霍以骁蹙眉。   霍以骁垂着眼。   出身是不可选,他就是有这么一个爹。   与其说是不愿做皇上的儿子,不如说,不愿意做皇上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儿子。   再者,皇上有太多女人,其中有很多是别人塞给他的,可熙嫔却是他自己选的。   好好对待了吗?   彼此身份差异,本就没有能好好对待的可能。   舌尖顶着腮帮子,霍以骁硬忍了忍,没有与皇上“直言”。   皇上似乎也反应过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一叹,低声道:“偏殿里,朕准备些东西,你随吴公公去取吧。”   霍以骁直接起身。   吴公公引着霍以骁到偏殿。   圆桌上,摆了一对玉佩,玉质通透,入手温润。   霍以骁拿着把玩,不解地看着吴公公。   玉是好玉,但不至于引他来取,在书房里直接给他就是了。   吴公公清了清嗓子,请霍以骁坐下,堆着笑,道:“四公子成亲,一些事情,小的得给您说一说。”   话一出口,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原本,皇子娶亲,议程里都会定下教引的宫人来给殿下解释。   可四公子这里,又是删、又是减,反正他的婚仪,全程不要内侍参与。   最后,这活儿就落到了吴公公身上。   他是内侍,但他和其他人身份不同,平日与四公子说话,没有那么刻板规正。   只不过,吴公公也是头一回做这差事。   “吴公公请说。”霍以骁一开始没有领会过来,顺着接了话。   他很快又反应过来,止住了吴公公:“不说也不妨。”   吴公公忙道:“要紧事情,不能不说。”   霍以骁道:“那些事儿,话本子看了这么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   吴公公:“……”   这看的得是多不正经的话本子!   霍以骁靠着椅背,又道:“吴公公若还不放心,寻些图册来,也是一样的。”   吴公公:“……”   他一个断了根的,收着那些图册做什么?   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四公子就是刚被皇上那几句话给堵着了,现在越说越离谱。   没事儿,跟他离谱就离谱,只要四公子不扎皇上的心,再离谱都不怕。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若是当着皇上的面,四公子这几句话还能飘到天上去。   “您看过的话本子里没有那些?那您就是看少了。明儿我送几册进来,您仔细翻翻。”   听听!   这话能对皇上说?   只要皇上听不见,四公子怎么说都行。   这么一想,吴公公颇为欣慰。   霍以骁怼了这么几句,情绪平复许多,干脆站起身来,与吴公公道:“真不至于出岔子。不然你叫教引的宫人过来,让他来说一遍,你听着。”   话都这么说了,吴公公也不好坚持,便道:“这一对玉佩,四公子和夫人一人一块,保个平安。”   霍以骁挑了挑眉。   “夫人”这个词,落在耳朵里,连最后一丝的不舒坦都化了。   他收好了玉佩,与吴公公出了偏殿。   吴公公一路把人送走,这才回到御书房。   霍以骁沿着宫道往外走。   也不知道是哪只猫儿,突然从边上窜过,树梢一颤,落下来一团雪。   霍以骁看着那炸开的雪沫,猛得就想起来了。   有一年,也是雪后,白玉团在御花园里乱跑,一众宫女嬷嬷跟在后头。   温宴也在追它,抬着头在树上找白猫儿。   没想到,那白猫儿一窜,震下来一团雪,全砸在温宴脑袋上。   雪团成了齑粉。   温宴穿着红色的斗篷。   那场雪景里,点睛的一笔。 第357章 雪球   燕子胡同里,亦是一地积雪。   黑檀儿喜欢玩雪。   作为一只江南来的猫,在入京之前,哪里见识过大雪?   年初抵京时,那白茫茫的鹅毛大雪让它大开眼界,整只猫儿窜到雪堆里打滚。   可惜,当时已经是冬季的尾端,它没有玩上几场,雪季就过去了。   而现在的这一场雪,是从秋入冬,最大的一场了。   黑檀儿根本闲不住,天刚亮就出了屋子,上蹿下跳,屋顶墙头,一串梅花脚印。   还有一个对雪景啧啧称奇的是温珉。   本就是活泼的年纪,来给桂老夫人请了安,就在院子里捏雪球。   一面玩,他一面不停与温章说话。   “京里的雪能下得这么大!”   “每一片都好清晰,临安城里就是小雪子。”   “章哥儿你怎么不玩?”   章哥儿一个京城出生、京城长大的孩子,虽然也在临安生活了两年多,但他感受不到南方哥哥的快乐。   安氏和温鸢自然也是看着新鲜。   可毕竟是女眷,不似温珉活泼。   曹氏笑着道:“不说珉哥儿,慧姐儿年初刚来时,看到这样的雪,路都不会走了,巴不得整个人摔雪堆里去。”   温鸢抚掌大笑。   边上,正往雪里一遍遍摔的黑檀儿钻了出来,好一阵摇头晃脑,雪沫子飞来。   它看着曹氏,喵了一声。   这些人呐,岁数大了,哪里知道摔雪堆里的乐趣。   它那么一只不喜欢皮毛湿哒哒的猫儿,都乐此不疲,可见有多么的有意思。   温珉揉了个小雪球,抛到黑檀儿身侧。   雪球炸了开来。   黑檀儿躲都没有躲,珉哥儿的这点招式,它若真要躲,早就上屋顶了。   它只是觉得有趣。   它见过京城胡同里的孩子们打雪仗,几个孩子,玩得脸颊通红,雪球来来往往,热闹极了。   只可惜,它作为一只猫,没有人跟它玩。   现在,陪它玩的人出现了。   黑檀儿冲着温珉喵呜喵呜,声音拔高,很是挑衅。   嫌珉哥儿搓雪球慢,嫌珉哥儿砸球不准,还嫌珉哥儿搓的球太小!   珉哥儿这是看不起猫!   温珉当然听不懂黑檀儿在叫唤什么,但他听出来了其中情绪,毫无疑问,就是战书。   珉哥儿乐了:“那我可使劲儿砸了!”   说完,弯腰搓了一球,对着黑檀儿就扔。   黑檀儿一个跃身,躲开了雪球落地的点,刚得意洋洋地扬起脖子,下一个雪球就追着到了。   它向右翻身,立刻避开。   一个砸,一个躲,看着就有趣。   温慧根本坐不住,拉着温婧就参与进来。   她从来没有在黑檀儿的手里占到过便宜,现在是个报仇的好时候。   “姐姐来帮你,”温慧抓起雪球砸向黑猫,又去叫温章,“三弟也来,黑檀儿鬼精鬼精的,得多些人。”   温章到底还是个孩子。   看大雪看不出乐趣,打雪仗的快乐却是真真切切。   四个孩子一只猫,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闹得无比开心。   开心到,温鸢都忍不住,上去丢了两个雪球。   只温宴没有参与,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她就在屋子里,炭盆烧着,免得她受凉,大日子就在眼前,若此刻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桂老夫人也很开心。   虽然,真的很吵,她这个岁数,不喜欢吵吵嚷嚷,没规没矩,但自家孩子如此有活力,谁会不满意呢?   一个比一个精神头好,不管是不是隔了房,姐弟关系都十分融洽。   宴姐儿和章哥儿从小不与他们一起长大,这两年下来,也都处到一块去了。   兄弟姐妹都和睦,温家往后才会有盼头。   而且,看珉哥儿和章哥儿两个,许是又过了快一年,许是这些时日学习骑射有了进步,身手看着比以前灵活多了。   当然,再灵活也比不上黑檀儿。   能在人群里冲进冲出、一双爪子打群架的黑檀儿,欺负几个少年少女,根本不在话下。   那么多朝着它招呼的雪球,一个都没有沾到它的身。   反倒是,它跳上屋檐扬爪子,跃上树枝跺两脚,震下来的雪全砸在了他们四个的脑袋上。   一人砸一回,谁都没落下。   温慧气得跳脚,黑檀儿在屋顶上龇牙笑。   玩了好一会儿,都是后劲不足,一个接一个退出。   屋里的,已经拿汤婆子给他们暖着干净衣裳了。   哥儿在正屋梢间,姐妹俩被曹氏拎去了温慧的房间,全部收拾好,又一人“赏”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大获全胜的黑檀儿满足地回到西跨院,在岁娘铺好的毯子上来来回回打滚。   屋子里暖和,很快,皮毛干了。   舒服得它叫了两声。   院子里的残雪由胡嬷嬷带头打扫。   树梢、屋顶上的,可以留一下作为点缀,其他影响人走动的,全部扫了。   还有些没有被弄脏的雪,聚做一堆,回头小主子们要玩雪时,还能玩上。   扫完了自家的,胡嬷嬷又带着人去扫胡同里的。   虽说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可今儿二十五了,待二十七日,他们就得在胡同里搭上幕次,做好各种准备。   不管今明两日是不是还落雪,这清扫活计不能耽搁。   谁叫侯府在京城就这么几个人手,人少事情多,可不就得抓紧些。   忙起来,都得快忙起来。   胡嬷嬷手持一把大扫帚,风风火火。   温冯家的与她打趣:“胡姐姐在临安时,好些年没干过洒扫的活儿了。”   胡嬷嬷叉着腰哈哈大笑:“进京这一年,老姐妹,我也没躲过懒啊。”   温冯家的也笑。   这府里下人,什么嬷嬷丫鬟小厮,干活最积极的,胡嬷嬷排第二,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再说了,连当家夫人身边的老嬷嬷都这么有努力、有干劲儿,其他人谁敢偷懒、眼里没活?   人是不多,但这小小的宅子里,一切有条不紊、细致极了。   下午时候,温辞书院休息,领着初来京城的温珉他们去附近的名胜走一走,待天黑前回来,整条燕子胡同,从这头到那头,扫得干干净净。   现在,就只等着后日搭幕次了。 第358章 暖暖的   顺利的是,这两日没有再下雪了。   积在树梢、墙沿上的白雪,被寒风一吹,落了些下来,但毕竟有限,清早起来,简单一扫,就收拾出来了。   温家人在胡同里搭幕次。   前几回都搭过,但这一回的显然比之前的规制更高一些。   礼部那儿,两个官员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来确认进度。   正屋里,曹氏再一次与桂老夫人确认宴请的单子。   嫁姑娘也要摆酒。   桂老夫人早就给武安侯府以及她那群老姐妹下了帖子。   正儿八经、扬眉吐气的机会,老夫人可不对错过了。   酒席能废多少银子?   收回来的贺礼,才是真真的。   以乌嬷嬷的好手艺,和安氏进京、从临安带过来的一些易于保存的食材,能做出满满当当的旧都菜肴。   京城那些酒馆,全都要被比下去。   就是这宅子地方小,摆不了几桌。   桂老夫人干脆把席面摆到胡同里,流水宴席,热热闹闹的。   曹氏已经一家一家递了帖子了,胡同里摆宴席,对邻居们出入都有影响,主动说些好话,请人赴宴,也免得起些不必要的纷争。   邻里都好说话,当官的知道这婚事不一般,不当官的、不清楚里头弯弯绕绕,起码也晓得是侯府嫁姑娘。   办喜事嘛,谁家都有要办的时候,沾些喜气也好。   桂老夫人对曹氏办事很放心,听她讲了一遍,样样有条理,便不再多问了。   “宴姐儿爹娘都不在了,得你做叔母的多费心。”桂老夫人道。   曹氏挺直了腰杆。   无论是做嫡母还是做伯母、叔母,她认为自己都是拿得出手的。   还这么会管家,会处理各方关系,简直是贤妻良母、一家女主人的典范。   桂老夫人瞅了她一眼。   曹氏一下子没有被瞅明白,微微一怔。   老夫人端着茶抿了一口,又瞅了她一眼,点拨道:“晚些时候,她们姐妹几个都要去西跨院陪宴姐儿说话了吧?你早些过去,该说的、该教的,都跟她说说清楚。”   话音一落,曹氏那张自豪的脸,瞬间成了猴子屁股。   从正屋出来,曹氏双手捂脸,愁得不行。   这怎么说啊!   她没有经验!   走到月洞门,曹氏轻声和胡嬷嬷商量:“让三弟妹去说,你觉得怎么样?”   胡嬷嬷讪讪道:“您和三姑娘亲近些,熟一些。”   曹氏又问:“不如让鸢姐儿教她?她们姐妹同龄人,好开口。”   胡嬷嬷想笑又不敢笑:“您确定姑奶奶弄明白了?姑奶奶嫁人,满打满算都没有百日。夫人,还是得您来。”   曹氏深吸了一口气。   没法子,能者多劳,还是她来吧。   宴姐儿初潮时,也都是她教的,一回生两回熟,虽然教得东西不一样,但脸皮,能熟一点是一点。   西跨院里,炭火烧得暖和起来。   曹氏一进去,还没东拉西扯地说两句话,后脖子就冒汗了。   她清了清嗓子,逼自己严肃起来。   男婚女嫁、子嗣繁衍,这是极其严肃的事情,她必须正视。   温宴靠着引枕,揉着怀里的黑檀儿,笑盈盈看着曹氏。   从曹氏进来后这坐立难安的模样,温宴就猜到她的来意了。   曹氏的表情,和前回来说初潮那些事情时,一个样儿。   果不其然,曹氏硬逼着自己开了口,从容易开口、就写在议程上的新郎官、新娘子吃交杯酒开始,再往后头讲。   紧张归紧张,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真起了头了,曹氏说得也没有那么磕磕绊绊。   她几乎是以先生上课讲书的态度,把内容都给温宴说了一遍。   温宴本来还忍着笑,见曹氏如此用心,亦认真听了。   懂不懂是一回事。   曹氏的这份心意,温宴要收起来。   当然,该装羞涩的时候,她装得很是那么一回事。   至于脸上要有的红晕……   温宴血气不旺,脸色向来不好,被一屋子炭火烤出来的这点儿红,足够了。   曹氏说完,怕温宴不懂,又问了两遍。   而后,她冲边上的黄嬷嬷笑着摇了摇头:“我应当是说全了吧?有漏的,或者明儿她稀里糊涂的,妈妈就提醒她两句。”   黄嬷嬷笑着应了。   曹氏操碎了的心,总算能落地了,起身往外走,嘴里轻声念叨着:“行了,这不是还有新郎官吗?宴姐儿糊涂不怕,新郎官不糊涂就行了。”   温宴听得一清二楚。   等黄嬷嬷送走了曹氏,温宴笑倒在榻子上。   黑檀儿险些叫她压了个正着,整个猫身拉得老长,滋溜跑了。   温宴没以后逮住它,她笑得直捶榻子。   新郎官肯定比她糊涂!   而且是糊涂多了!   她怎么说,也是上辈子当了八年已婚女子的人。   大姑娘上轿,她要上第二回 了。   霍以骁,才是大爷们上马头一回。   这话要是明儿说给霍以骁听……   温宴眨了眨眼睛,她肯定能成为洞房夜就把新郎官气跑的那个“倒霉”新娘子。   这一通笑,把温宴笑得好半天止不住,连用晚饭时都弯着眼。   姐妹们来西跨院。   温鸢指着她道:“你笑成这样,我们还怎么哭嫁呀?”   这一个个的,本就是不擅哭,却极其爱笑的,温鸢这么一说,笑作一团。   事实上,就是个议程,也没人真的哭起来。   反倒是凑在一块,说些乐子、笑话。   话题从来不缺,也许是温宴要出阁,说着说着,话题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各家公子身上。   “大姐那天说得就极对,好与不好,得会挑,只有看得多了,才懂怎么挑,”温慧道,“我以前就不懂,只当季究那样的就是一等一的好了,阿宴教了我,我才慢慢明白过来。   待到了京城,我和四妹进过宫,又去其他府上做客,与别人家姐妹结识的时候,也会遇上其他公子。   遥遥一看,那气度姿态,就知道我原来是怎样一只井底之蛙了。”   温鸢听得直乐。   温宴揶揄道:“现在看了那么多,哪位最出色?”   这还用说吗?   这一点上,温慧和成安是坚定的统一战线。   谁也比不过赵太保的孙儿赵子昀。   意料之中的答案一出,温宴与温婧乐得不行,而温慧忙着与温鸢介绍那赵子昀去了。   温宴支着腮帮子咬点心,笑容不减。   她是第二次嫁人,但这一夜的体会,却是头一回。   上辈子,出阁前夜,她身边有黄嬷嬷、岁娘,有常宁宫拨过来的宫女嬷嬷,却没有姐妹。   如今,这番全新的体会,让她心里满满的,暖暖的。 第359章 夜   时辰已晚。   胡嬷嬷来催了两回,才把温慧给催去歇了。   因着夜深,曹氏没有安排温鸢回租住的院子,干脆就歇在温慧屋子里。   左右是两姐妹,挤一挤,也就一夜的事儿。   正好,温鸢也能帮着看住温慧。   温慧实在是个小孩儿脾性,但凡第二天有什么她心心念念的要紧事,能翻来覆去一整夜不好好睡。   不过,这一晚,也不止温慧睡不着。   温宴躺在床上时,亦是接连翻了几个身。   冬夜寒冷,饶是点了炭盆,塞了汤婆子,也经不住床上人这么翻。   动一下,后脖颈处就漏风,必须拿手去掖一下。   这么折腾两回,睡意更少了。   大抵是嫌温宴翻身太吵,黑檀儿老大不高兴地从博古架上头下来,直接钻进了床幔里。   它迈着爪子从床头到床尾,巡视了一番,找了个最满意的位子,一屁股坐下。   恰恰是坐在温宴后背的被子上。   黑猫伸了个懒腰,调整了一下姿势,整个背、隔着被子,紧紧贴着温宴的后背,不动了。   脖子后头那极易漏风的地方,被它这么一压,严严实实。   当然,温宴也别想再翻身了。   翻不动了。   背后粘着这么一祖宗,她若是一个翻身压到了它,黑檀儿可能要拿爪子招呼她了。   明儿个出阁呢。   霍以骁一挑盖头,看到她脸上的爪痕……   他们两个谁笑话谁,就不好说了。   温宴闭着眼睛,倦意终是慢慢涌上。   她记得的,上辈子出嫁的时候,议程太多、事情又繁复,弄得手忙脚乱。   明天也会一样忙。   不过是,一家子人,一起忙碌。   她喜欢看胡嬷嬷干活,风风火火、干劲十足,只看着,就觉得心里踏实……   念头繁杂,温宴的呼吸平稳下来,渐渐入睡。   霍家大宅里,霍以骁的书房里,灯一直亮到了四更天。   桌上摆了副棋盘,他自己与自己下棋。   落子没有什么思考,很是随意。   不过是夜里不想睡觉,打发时间而已。   之前作息无序的那一年里,有很多个黑夜,他都是这么渡过的。   当然,今夜与那一些夜晚都不同。   心境不同。   隐雷给他温了一壶酒,又备了两样下酒的小菜。   花生米、酱萝卜,再是寻常不过的东西,却是消磨长夜的佐料。   而那一壶酒,其实总共也没有几口,若是换作酒碗,怕是还不够满上,但能让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抿几个时辰。   即便只一个人,度过这一夜,但霍以骁自己清楚,他心情很不错。   换个说法,应该是很放松。   紧绷着的那根弦松弛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极其顺眼。   若不是,那些正经的不正经的话本子都收在西花胡同那儿,霍以骁恐怕会拿出来翻一翻。   都是打发时间,话本子和下棋,都一样。   硬要说什么区别的话,可能就是话本子看完了之后,改天还能与吴公公讨论一下心得体会。   黑夜极长,又是月末,别说是月光,连星子都看不到。   对月酌酒之类的风雅事情,失去了可能。   霍以骁不在意,看不到,月亮星子也都在那儿。   就好像这壶酒,从金秋带来的桂花香气被温宴调得很淡、十分清雅,不细品甚至很难品出来。   可它还是桂花酒,只要耐心细细体味,几不可闻的花香依旧会在口齿间萦绕。   霍以骁往棋盘上落下一白子,又从棋篓里取了一颗黑子,在指尖翻转。   他垂着眼,徐徐吐了口气。   饶是有棋盘,有酒菜,这一夜,也太长了。   夜色没有褪尽,霍家各处的灯笼先后亮了起来。   今儿是个大日子,断不能耽搁了吉时。   霍以暄从隔壁书房出来,看了眼霍以骁屋子里的灯,敲了敲窗棂。   隔着窗,他道:“我就知道你睡不着。”   霍以骁推开窗户。   “也没时间给你睡了,”霍以暄活动了两下筋骨,“梳洗换衣,一会儿得去祠堂了。”   霍以骁应了一声。   隐雷打了井水。   冬暖夏凉,霍以骁擦了把脸,一夜未眠的那点儿乏就散了。   他很习惯这井水的温度,挍帕子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涌了上来:就温宴那怕冷的架势,肯定吃不消这井水,漱口净面,全要用热的。   整理之后,霍以骁与兄弟几个一块,去了霍家的祠堂。   霍怀定等长辈先后到了。   霍以骁名义上的霍家子孙,实则没有一滴霍家的血。   娶亲拜霍家祠堂,这搁在半年前,说出来,霍家上下,没有一个人信。   哪怕霍以骁愿意,皇上那儿肯定也不答应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真就如此了。   霍以骁,成了“以”字辈的男儿里,头一个成亲的。   霍怀定前阵子就和府里其他人平辈、长辈都商量过了,霍家子弟怎么拜祠堂,霍以骁就会怎么拜,依着规矩来。   能不说的废话不要说,也不要区别对待,怎么做叔伯祖爷爷的,就怎么做。   事情都交代过了,这会儿面上当然也都端得住。   也不管宫里那位不那位的,长辈的态度摆起来。   老族长主持,引霍以骁进祠堂,点香、跪拜。   霍家祠堂,牌位一层又一层。   霍以骁能在其中,一眼就看到“父母”的牌位。   幼年时,他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出身,他真的把这两位当成了亲生父母。   母亲难产没有熬过去,父亲因病英年早逝,他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忆,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怨怼。   不能陪他长大,不是父母的过错,他们也一定很舍不得。   若父母都在,对他也一定会如大伯父、大伯母对暄仔一样,有严厉有慈爱。   霍以骁经常跑来祠堂,就为了看一看他们,他把他们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他的身份,都是虚构的。   他不是这两位的孩子。   他对他们自然不会不满,但对于亲生的那两位,哪会没有怨怼?   怨怼之处,并非是皇上对他这些年的安排,而是,他的父亲与母亲,原本就不该有这么一个他。   他的存在本身,他给周边人带来的各种麻烦和不知所措,才是让霍以骁一直耿耿于怀的地方。   可今时今日,霍以骁跪在这里,想到温宴……   做人,还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 第360章 迎   议程进行到由父亲训诫的一步。   霍以骁的“父亲”已经故去,便由霍怀定代为训导。   照本宣科的一番话,霍怀定念着念着,却有些哽咽。   这种情绪很难用言语形容。   明明不是霍以暄成亲,但这一刻,霍怀定好像比亲儿娶亲更激动一些。   念到了最后,他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他沉沉按了按霍以骁的肩膀。   有一些肺腑之言,他还想说,却终究全化作这掌心的力度,而没有落于词汇。   并不是他顾忌议程、不说章程外的东西,而是胸口太涨了,涨得说不出话来。   规矩全了。   从祠堂出来时,霍家的小厮急匆匆来报,说是正副使的仪仗已经到了宅子外了。   惠康伯和毕之安进了霍家,与霍以骁道贺。   吉时一到,迎亲的仪仗从大丰街出发,往燕子胡同去。   当然,走得也不是直线,而是以算好的路程时间,在京城里绕了绕。   礼部的礼官的随行,时刻注意着这种事宜。   不多时。   一个小童跑到了温家外头,与忙碌的温冯婆子道:“新郎官那儿出发了。”   小童腿快,精力充沛,每天都穿街走巷地跑,最合适干这活儿了。   温冯婆子当即给了他几个铜板当赏钱,而后欢欢喜喜往里头报去了。   西跨院里,温宴已经盛装打扮。   她天未亮时就起来了。   新娘子梳头、描妆,极其耗费工夫。   宫里请了惠康伯夫人来给她开面、梳头,一连串的吉祥话。   惠康伯夫人给温宴整理好,前前后后看,弯着眼睛笑:“真是标致的新娘子。”   曹氏也笑。   定安侯府的姑娘里,就属温宴模样最好。   如此隆重打扮,怎么可能不好看?   看得她这个当叔母的,都不想挪开眼睛。   留了姐妹们陪温宴,曹氏引着惠康伯夫人去了正屋。   桂老夫人穿了她的侯夫人冠服,除了前回进宫与霍太妃商议婚事,她这些年很少把这身衣裳穿起来了。   她理了理衣摆,对惠康伯夫人道:“老了,其实没那么合身了。”   “听说老夫人讲究养生,这些年身体保养得不错,衣裳能穿起来,”惠康伯夫人道,“我见过很多富贵老太太,上了年纪,突然胖了起来,才三五个月,之前做的衣裳就都穿不上了。”   大喜的日子,惠康伯夫人很愿意说些欢喜的话题,再加上温宴和她的猫儿救过自家儿子,她对定安侯府心存感激与善意。   而桂老夫人本就是个面善的,会聊天、会交际,两人隔了个辈,却聊得仿若忘年交。   “侯府孩子多,我刚给新娘子梳头,姐妹一块,真是热闹,”惠康伯夫人道,“哪里像我们家,两个光头小子,小时候上房揭瓦,现在大了,更不爱往我这个当娘的跟前凑了。”   “儿子都是这样,”桂老夫人道,“老婆子生了三个儿子,别说不凑前了,娶了媳妇儿就越发顾不上老娘了,但儿子也有儿子的好,这一院子孙子、孙女,若没有儿子,也变不出来。”   惠康伯夫人哈哈大笑:“那我得抓紧着,给他们张罗张罗,待我抱上了孙子孙女,我才不管那两个糟心儿子。”   正说着笑,胡嬷嬷进来请了,说是到了时候了。   桂老夫人起身,直着腰杆走到了院子里。   定安侯府的家祠在临安府,这小小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能供奉天地。   院子里摆着供桌。   温宴从西跨院出来,依礼到了桌前,行礼、奠酒、读祝词。   供奉之后,所有人又回到正屋。   中屋里,桂老夫人端坐正中,而后是温子甫与曹氏,另一侧,坐了安氏。   父母训诫,自是由二房夫妇代劳。   温宴一一与长辈全了礼数,又与兄弟姐妹辞别。   温慧一双眼睛通红。   她昨晚上是被温鸢看着,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后半夜才睡过去。   眼睛里有红血丝,眼眶还是红的,看得惨兮兮的。   温宴笑她:“做什么?大丰街就在后头,你坐个轿子,前后花不了你一刻钟,你还见不着我了?你想找我、想逗猫,只管来。”   温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前头又来传,说是迎亲仪仗很快就要到了。   温子甫赶紧站起身,整理仪容,带着儿子、侄子们出去迎。   迎面,乌嬷嬷的小孙儿与他们擦身而过,他跑到正屋外头,朝里头探了探脑袋。   青珠瞧见了他,忙道:“怎的跑这儿来了?厨房里忙不过来?”   小孙儿双手捧出一个小巧食盒来:“阿奶说,给新娘子填肚子。”   岁娘赶忙来取。   打开一来,上下两层,各放了四块点心。   新娘子事情多,到礼成之前,还真顾不上吃口热的。   乌嬷嬷特特准备,就是怕温宴饿着。   温宴笑着道:“我嫁出去了,吃不到乌嬷嬷的手艺,真舍不得。”   “你还说我呢,”温慧乐得不行,“前后花不了一刻钟,乌嬷嬷使人给你送去,你拿到手都是热的,还怕吃不着?”   这时候就体现独门独户的好处了。   没有长辈住一块,府里开火的就是小两口,想吃什么都方便。   娘家人便是天天热菜热饭的送,也不用顾忌谁。   里头说笑着,大门口,仪仗已经到了。   寻常人家娶亲,少不得拦个门,热闹热闹。   可皇子纳妃,哪家敢拦正副使?   若皇子亲迎,越发不敢了。   偏霍以骁和温宴,不上不下,最后礼部听了霍以骁的意见,当日随机应变。   骓云今儿亦十分精神,鼻子哼着白气。   霍以骁从马上下来,入了幕次,等候温家人。   温子甫几人就在前院候着,待礼官进来,彼此行礼后,随着礼官去迎新郎。   不多时,霍以骁见到了温子甫等人,正等着女方家里“发难”,没想到温子甫请他直接入内。   他挑了挑眉:“不拦门?”   温子甫道:“姑爷想被拦?”   霍以骁笑了声。   这“姑爷”喊得太到位了。   喊得他,当然是不想被拦了。   至于请来的傧相们派不上用场……   一会儿挡酒,还能勉强让他们一试身手。   转念再一想,好似也没有谁会灌他酒……   霍以骁失笑,这下子,还真就白请了。 第361章 送   礼官捧雁先行。   霍以骁跟在后头,走到案前,从礼官手中接过了这对雁,放在案上。   温子甫上前行礼。   一连串的议程,皆谙熟于心。   宅子大门外,门栏已经卸下,方便轿子进到院中。   桂老夫人定睛看着那轿衣。   礼部官员们苦思冥想、设计出来的适合今日迎娶的轿衣,老夫人先前就让温子甫去询问过,再回来一一告知与她。   这会儿,她就照着看,看上面的刺绣花纹是不是和先前说好的一样华贵精致。   越看,老夫人的心里就越满意。   轿身还是用的旧例,雕刻繁复又精美,一层层贴金,用的都是江南的老手艺。   这些工序,费工费时,原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出新的来。   礼部在轿衣上做了不少文章。   只看那轿帘上的龙凤呈祥,就用了不知道多少金银线。   听说,礼部先前斟酌过是不是换一种喜庆纹样,还想让高录珧去问一问霍以骁,最后还是杜泓摸着胡子说,江南姑娘出阁,用“龙凤”的多得去了。   这是前朝留下来的习俗。   各种传说都有,传得最广的,是前朝某一位皇帝与一江南姑娘的故事。   故事以遗憾收尾,但皇上定下了江南姑娘上轿之时不用避讳的规矩。   江南人家口口相传,亦有落于笔墨上的。   前朝已是往日云烟,但习俗留了下来。   又是大喜之事,本朝建都临安后从没有限制过,附近江南地界的喜事都是如此操办的,待迁都之后,江南山高皇帝远,越发不会有人管了。   而北面的新都却刻板着,除非皇亲嫁娶,否则不用龙凤。   杜泓推江南旧例出来,温宴祖籍临安,左右正正合适,又合了皇上心意,又不算违了霍以骁的想法。   不管是用什么由头,这轿衣看着就让桂老夫人心花怒放。   年纪大了,最清楚的就是人得与自己妥协。   降了一等,也比其他人华贵,且温宴以后有的是更晋一步的机会。   宅子虽小,根本没有法子和定安侯府比,可总不能从临安出阁,让霍以骁南下亲迎吧?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现在这样,也是风光无限。   吉时到了,温宴要上轿了。   在礼官的指引之下,温宴趴在了温辞背上,由长兄背出门去。   盖头挡住了视线,左右状况,温宴都看不清楚,眼前只红通通的一片,但她听得清晰。   礼官示意霍以骁掀轿帘。   温辞反身让温宴对着轿门,将人放下来。   礼官请温宴入轿时,她垂着视线,从盖头的缝隙里,看到了霍以骁。   新郎官的鞋履,喜气洋洋,与其他人的都不一样。   温宴抿着唇笑,坐下了。   轿帘落下,隔绝了里外。   霍以骁往外走,胡同里,骓云哼哧哼哧喘着气,脖子高抬,看着不远处的墙沿。   黑檀儿站在上头,和骓云大眼瞪小眼。   下一瞬,它突然从墙上下来,几个起落,站在了骓云的身上。   边上的礼官都吓了一跳。   从来没有哪位新郎官娶亲,马上还坐了只猫的。   这可如何是好?   可若要把猫儿赶跑……   这就是那只五品官身的猫,岂能和其他猫猫狗狗似的,呼来喝去。   偏大伙儿手上都依着分工、捧着东西,也没有空手的可以去把那猫儿抱下来。   有机灵的,转头就想寻霍以暄。   结果,一眼看去,霍以暄正对着那只黑猫一个劲儿的笑,礼官那声“霍大公子”都噎在嗓子里,叫不出口了。   看这模样,叫了大抵也没有用。   霍大公子管不了那黑猫。   这厢一直没有寻到办法,那厢,走过来的霍以骁也看到了黑檀儿。   马背上多了只猫,格外显眼。   骓云对黑檀儿也很熟悉,根本没有把猫甩下来的意思。   待霍以骁走到马前,黑檀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喵得叫了一声。   霍以骁弯了弯唇,伸手去揉黑檀儿的脖子。   要么躲开从马上下去,要么就老老实实让他揉两把。   总得选一个。   黑檀儿不想选,它下意识地就要冲霍以骁的手背去挠,但最终还是收住了。   罢了,大好的日子,不跟这个人计较。   霍以骁按住了黑檀儿的毛,揉了下,翻身上马。   礼乐声起,他夹了马肚子出发。   仪仗顺次而出,花轿从宅子里抬出来,后头跟着一箱一箱的嫁妆。   整个队列长得几乎看不到头。   待桂老夫人送到外头时,视线里,花轿都已经行远了。   因着胡同里要摆流水宴,家中众人合力,拆了幕次,摆上一张张台面。   桂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妇,对她的那群老姐妹们,喜笑颜开,挂在嘴边的就是一句“招待不周”。   乌嬷嬷掌厨,送出来的都是地道临安菜。   桂老夫人笑眯眯的,还要问一句老姐妹们:“你们进京这么多年,还吃得惯旧都口味吗?我大把年纪刚刚赴京不久,乡音与口味都改不过来了,你们当年来的时候还年轻,跟我不一样。”   哪个会说自己吃不惯?   别看席面上都在笑,说句吃不惯,改明儿就被一群人在背后说成“忘本”了。   而花轿,出了燕子胡同,调转往南行。   温宴坐在轿中,轿子行得很稳,一点儿也不颠。   她能听见外头热闹的欢呼声。   仪仗中的男童们手提篮子,正往围观的百姓人群里撒喜钱。   再仔细听,能听到有人惊奇新郎官的马背上有只黑猫。   轿中无趣,温宴靠分辨外头动静,来打发这一段路程。   可走着走着,欢呼声好像一点一点轻了下来,好像是走进了什么胡同里,偶遇上的住人也很克制,简单道喜。   温宴在脑海中随意地描画了他们行进的方向。   出了燕子胡同后往南,走上一段后又往西,再之后……   她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里莫不是……   悄悄的,温宴一手掀开了帘子一角,一手抬起了盖头,透过那一角缝隙,她看到了熟悉的院门。   她幼年时候的家。   温章跟着仪仗过来了,就站在自家院门外。   温宴明白弟弟的意思。   他想在这里,也送一送她。 第362章 好看   四目相对。   温章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温宴会偷偷看出来。   今日仪仗会经过这里,温宴起先是不知情的。   前几天,他回这里来,虽然进不了自家院子与夏府,但他还是想来看看。   他到底是在这条胡同里长大的。   没想到,遇上了礼部的一位员外郎。   那员外郎是夏太傅的学生,温章认得他,彼此见礼。   对方说,四公子希望仪仗从此处过,为了婚礼当日一些顺利,礼部这几天都会沿着整条路线巡视。   温章惊讶之余,亦很心暖。   “我阿姐知道吗?”温章问。   “不知道。”   温章笑着道:“那我也不告诉她。”   不告诉阿姐,全当一个惊喜,阿姐兴许会猜到,兴许不会,若她真就毫无所觉,待回门那天,他再告诉她。   瞒着温宴,温章自个儿来了这里。   站在自家大门外,目送仪仗经过。   他弯着眼,冲她笑了笑。   温宴也笑了,只是嗓子涩得不行。   原本,这里才是温宴出阁的地方,整条胡同,会热闹非凡。   只是现在,那份热闹,她感受不到。   但温宴相信那是存在的,父亲母亲,外祖父与舅舅们,都在看着她。   她一直悄悄看着,直到经过了夏家宅地,才放下了帘子。   温宴猜得出来,这个路线是霍以骁选择的。   这里不够热闹,方向也与皇城、大丰街相反,礼部即便从南边绕,也会选择更热闹的大街。   前世,她就不曾经过这里。   倒不是说,上辈子的霍以骁不够细致,而是,当时两人成亲的状况与现在不同。   霍以骁是被霍太妃“压”着娶她的。   他依然给了她作为妻子的尊重,内心深处还存着少年时的那些欢喜,却也小心翼翼地防备她。   当时,他确实顾不上这些细处。   而这个细处,让今生的温宴感动不已。   被改进了路线里的这条胡同,以及,站在自家院门外的章哥儿,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晒得人浑身上下都舒坦起来。   仪仗再一次回到了人声鼎沸之处。   吉时快到的时候,他们进了大丰街,经过霍家大宅,最终抵达了新家。   霍以骁从马上下来,站在一旁,直到轿子在门前落下。   冬日风中,轿帘晃动着,上头的龙凤栩栩如生。   待礼官请他掀轿帘之后,霍以骁上前一步,掀了起来。   轿子里,新娘子坐得端端正正。   隔着盖头,他看不到温宴的脸,但交叠在膝盖上的、捏着帕子的手指绷着,透出主人的紧张来。   霍以骁轻笑了声。   哪怕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温宴也还是紧张的。   她没有那么游刃有余。   起码,在这一点上,温宴等下别想笑话他。   新娘子下轿,左右有女官扶着,引她入宅。   从大门口到内里主院的路,温宴走得四平八稳。   女官们心生疑惑,明明还没怎么出言提醒,怎么看不见的新夫人能走得这么顺利?   好像是,这条路,夫人走过了很多次一样。   主院正屋,满是红绸与红双喜。   霍以骁在床沿坐下,看着温宴被女官们引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祝词繁复,女官背诵的声音里,透着真心的祝福。   挑子落到手中,霍以骁看着温宴。   那双交叠在膝盖上的手,关节似是比刚才还要紧绷。   而霍以骁,也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这一身喜服。   他一直觉得,温宴该穿得鲜亮一些。   她皮肤本就白,又因为身子寒,脸上很少有血色,偏偏之前只能穿得素净,越发显得整个人不精神。   进京这些日子,养是养回来一些,但还是不够红润。   都说人靠衣装……   霍以骁挑开了盖头。   温宴抬着头,笑盈盈的,红衣衬得她白皙如玉。   好看的,比他之前的那个红烛双喜的梦中,见到过的温宴,更好看。   与此同时,霍以骁也越发察觉到了梦与现实的不同。   眼前的温宴虽然也紧张,但她不会局促,她的笑容自然,她的肩膀也没有那么绷着……   两个温宴,情绪相差极多,却都是真实的。   真实到,让霍以骁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紧。   礼官奉上了两盏酒。   霍以骁重新坐下,与温宴一人执一盏,在祝词之中,交缠着胳膊,仰头喝了下去。   酒没有温过,入口发涩。   他看着温宴沾了酒水的唇,红艳艳的。   是梦,又不是梦……   “温宴……”霍以骁喃了声,想说什么,余光瞥见近处的礼官,还是改了口,“前头还摆了几桌。”   温宴应了声“好”。   真就是几桌而已。   除了朱茂拉着朱钰、朱桓硬要来凑热闹,其他人,霍以骁不发帖子,谁也不好意思来讨喜酒喝。   霍以骁往前头去了,温宴也算是空闲下来,让岁娘和黄嬷嬷帮忙,换下了这身喜服,穿了个身常服。   轿子再稳,坐了那么久,也会不舒服。   干脆是一壶清茶,配上乌嬷嬷做的点心,好吃又适口。   不过半个多时辰,霍以骁就回来了。   “都被你打发了?”温宴问他。   霍以骁道:“都打发了,留着做什么?”   家里人少,厨娘更少,霍以骁都不耐烦让厨房备席,让人事先从外头酒楼买回来了。   接了帖子的都是明白人,道了喜就够了。   不明白的只有朱茂和朱钰。   隐雷依着霍以骁的交代,让厨房切了盘羊肉。   朱钰近来见着羊肉就烦闷,顿时没了兴致。   朱茂听说“不够吃还有锅子”,许是怕霍以骁真给他上诚家庄的羊肉锅子,当即转个口风,搭了个台阶,带着朱钰就走了。   朱桓更不会留下。   几桌客人,散得干干净净。   霍以骁倒是没怎么吃,坐下来分享那盒点心。   温宴给他添茶,笑着道:“改天,我把东西理一理,内室隔断的插屏换成花开富贵的那座,把如意放这边架子上,那里……”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   画面在霍以骁的脑海里展开,一如他梦境中看到的一样。   “温宴,”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你当时是不是很紧张?肩膀都绷住了?” 第363章 我做了一个梦   温宴微微一怔。   她不明白,霍以骁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   不是没话找话,也不是心念一动、随意问了一声,霍以骁是认真地在问她这个问题。   温宴在霍以骁的眼神里看到的就是这样。   “我……”温宴下意识地吐出了一个字,后面的话,却是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便顿了顿,略一思量,道,“是的吧……”   如此不确定的答案,反倒让霍以骁也跟着愣了愣。   之前,在说到各种梦境时,温宴向来都是笃定的,会这样、是那样,即便是其中有一番猜测,也带着十足的信心与偏向。   小狐狸几乎没有过这么“飘忽不定”的时候。   而温宴,拿着块百合糕,慢慢咬完,这才理顺了思绪。   她笑了笑,道:“紧张肯定是紧张的。姑娘家出阁嘛,即便是今日,我知我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婚事我再是满意不过,可一样还是会紧张。”   霍以骁的视线一低,落在温宴的手指上。   他当然晓得她先前紧张。   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温宴继续道:“所以我想,梦里的我,一定比现在更紧张。紧张到,我如今去回想,只能想到’紧张‘,再细节的东西,根本记不起来了。”   肩膀是不是绷住了,双手放在哪里,那日应该也是饿了好久、她后来又拿什么填的肚子……   本来以为,那是她上一辈子极其重要的一天。   她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刻在脑海里,像是最喜欢的饴糖,一颗一颗都拿漂亮的糖纸包起来,等她想要品味的时候,再满怀期待、小心翼翼地把糖纸解开,那些回忆都会随着那股子甜味,充斥在她的唇齿间,与记忆里的味道融合。   事实上,她的确记得很多。   她记得霍以骁的鞋子上沾了蔟桂花碎,挑盖头时,他就站在她身前,而她垂着眼,正好看到了他的鞋肩;   她记得饮交杯酒时,红烛烧了一小截,仰头时候,余光里看到,一滴蜡烛油滴落下来;   她记得霍以骁当时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深邃,看不到深处,也窥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   她明明记得那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可刚刚,霍以骁问她的那一点,她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她关注的是霍以骁,是这屋子里的点点滴滴,而不是她自己。   太紧张了,紧张到,与自己相关的,忽略了个干干净净。   这么想的,温宴也就这么说了。   霍以骁没有打断温宴的话,听她说桂花碎,说红烛。   随着讲述,温宴亦渐渐放松下来,先前的紧张、上一辈子的紧张,都散开了些。   “骁爷,”她支着腮帮子,看着霍以骁,问,“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紧张是一种很宽泛的情绪。   一般问起,多是紧张得脑袋空白、说不出话、手足无措。   可霍以骁的点指的很明确,他说肩膀紧绷。   仿若是,他见过,才这么描述。   霍以骁的眉头微微一蹙,又很快松开。   手指落在扶手上,却没有点动,他斟酌了一番用词,最终还是以最直白的方式开口。   “我做了一个梦,”霍以骁说完,见温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又道,“和你的梦,方式不太相同。你说你一梦十三年,我其实只是梦到了几个画面。”   饶是如此,温宴亦是愕然极了,喃喃道:“骁爷是梦到了新婚那时,我紧张得肩膀绷紧了?”   “是,”霍以骁道,“梦见了,从我接过挑子,到喝完交杯酒,很简短的一个梦。”   简短却又足够让人身临其境。   与梦相关的什么荒诞、夸张、没头没脑,他全然没有感受到。   他感受到的仅仅只是真实。   真实得让他心惊胆颤。   梦里时候,他的注意力又全在温宴身上,因此现在想回忆起鞋子上是不是有桂花蔟,红烛又是什么模样的,根本没有一点可能了。   而温宴,却感受到了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声。   她不晓得要如何去解释霍以骁的梦,他梦到的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上一世吗?   可那一世的一切,是眼前的这个霍以骁没有参与过的,他从何梦起?   是了,她既然能回到十三年前,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发生了,那霍以骁能梦到一些,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么,霍以骁还能梦到多少?   那一幕幕的画面,最终会在何时、又是什么的一个过程,呈现在霍以骁的跟前?   温宴舔了舔唇,问:“骁爷是什么时候梦见的?”   霍以骁答道:“折元宝的那个晚上。”   温宴恍然了。   难怪。   他们那时折了一晚上元宝,说了好多的话,霍以骁都没有提过一句操办婚礼的事儿,结果第二天,突然常宁宫就召见了桂老夫人,说要商量婚事。   现在想来,是与霍以骁的梦有关吧。   “骁爷还梦到过其他场面?”温宴又问。   霍以骁答道:“梦到过你和邢妈妈。你当年回临安时,有几样东西没有带走,邢妈妈给你收起来了。待你嫁到京中,她又都送到宅子里,总归都是你用过的。”   温宴眨了眨眼睛,印象之中,似乎是有过这么一件事儿。   只是霍以骁的描述不够具体,她很难落到某一个点上。   寻遍记忆之中,温宴都没有对上号,她也就先放下了,笑着道:“下回骁爷再梦见什么,一定得告诉我,也许你梦到的,真就是我的那场梦。”   霍以骁哼了声,舌尖顶着后槽牙,道:“不想梦见了。”   话音落下,温宴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霍以骁自己添了盏茶,慢条斯理地饮了。   平心而论,那些温宴梦过、而他浑然不知的事情,霍以骁还是想知道的。   不单单是通过温宴的讲述,而是以另一个角度去发现。   小狐狸的嘴巴,一套一套地太多了,即便说一些沉重的话题,她都能“报喜不报忧”。   那份忧,只能靠他自己去看。   可同样的,看得越多,越是心惊。   那么真实的梦,她做了整整十三年。 第364章 年年高   温宴重新泡了茶。   霍以骁把空了的茶盏推过去时,指尖触到了温宴的指尖。   冷冰冰的。   霍以骁蹙眉,左右看了看。   角落里摆了炭盆,这会儿也烧着。   霍以骁自己怕热,刚才两人又一直在说话,因此他也没有意识到,这屋子里的炭盆不太够。   温宴实在过于畏寒。   即便邢妈妈晓得她状况,屋里已经多添了,可对温宴来说,好像还是不够。   “我让人再添两个炭盆。”霍以骁道。   温宴低头看了眼双手,恍然了,笑道:“还行,没有那么冷。你这会儿找人,人全不知道避在哪儿呢。”   霍以骁挑眉。   避了?   待反应过来,他脚步一顿。   是了,别家也许会在外头留人手,主子们有什么事儿,也不至于寻不到人,但他和温宴两个都喜欢清静些,邢妈妈晓得他性子,岁娘和黄嬷嬷亦然,他们两个连用饭都不需其他人,就温宴一面用、一面布菜。   这个时候,又怎么还会有丫鬟妈妈们就守在不远处的?   话又说回来,谁家大喜的日子,跟他们两个似的,坐下来说话说了这么久。   总不能此时此刻,出去转一圈寻人,就为了添两个炭盆吧……   温宴见霍以骁重新坐下,忍笑道:“我其实没有去年那么怕冷了,季太医的调理极有效果,现在手凉,是今儿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一口热食了。”   热菜热饭,是身子热乎起来的根本。   几口热茶,效果远远抵不上。   而手炉和炭盆,只是外部因由,不治本。   其实,霍以骁也是一样。   刚才的席面上,该喝的酒还是得喝。   他下帖子请来的客人,大家将就个心意,举杯碰过了,就算周全了。   而朱茂他们,霍以骁也喝了几盏,又随意吃了两口菜。   这等宴席,不管是什么客人,主家都不可能吃饱喝足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回了正屋,就拿温宴的点心填肚子。   “你一说,我也想吃口热的了。”霍以骁道。   锅子也行,片儿川也可,热腾腾的下肚,能暖和不少。   这会儿时辰倒也不晚,温宴当机立断,决定去厨房里转转。   两人裹上雪褂子,一块出了屋子。   迎面风大,霍以骁替温宴挡着,结果,刚出院子,半道上就见到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邢妈妈。   邢妈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两个:“骁爷、夫人,你们这是……”   “饿了,去厨房寻口热的。”霍以骁道。   邢妈妈的眉头皱得全是纹路,比当年与温宴斗智斗勇时更加头痛。   谁家新郎新嫁娘,洞房之夜,能不在屋里待着却到处跑?   还是去厨房找吃的。   就不能知会他们底下人,弄好了给送过去吗?   霍以骁又道:“屋里炭盆不够热,妈妈再使人添两个。”   邢妈妈:“……”   算了。   这两个主子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她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   人家小两口乐意这会儿去厨房弄吃的,她管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听吩咐就好。   邢妈妈应了,转身就去安排。   温宴与霍以骁进了厨房。   厨娘是西花胡同调过来的,惊讶之后,又赶紧问安。   待听说是主子们要弄点热乎的吃食,厨娘忙道:“您现在开始揉面,怕是要费不少时候。”   温宴左右看了看,见盆里泡着切好的年糕,她伸手捏了捏。   水很凉,冷得直接发麻。   厨娘道:“夫人娘家那儿送来的,说您喜欢吃,让厨房里备一些。”   温宴了然了。   临安城的年糕口感偏软,连桂老夫人吃着都说没劲儿。   定安侯府里最常备的是明州的水磨年糕,这种年糕无论是炒是煮,都不容易烂,且丝毫不粘牙,很得老夫人青睐。   温子览时不时就会从明州捎一些回府。   平时都是条状的,过年时还有鱼状的,取个好兆头。   年糕冬日好保存,这回安氏进京,带过来许多。   而温宴嫁过来,除了那些嫁妆,这小小的厨房里,也添了很多食材。   “我做一碗年糕汤?”温宴回头问霍以骁。   霍以骁道:“不麻烦的就好。”   “不麻烦,”温宴笑道,“和片儿川差不多的做法,就是面换成了年糕。”   厨娘晓得温宴手艺,自不多参与。   腌菜有现成的,温宴切了点肉丝,起锅炒了,再下腌菜与年糕。   霍以骁看着温宴忙碌。   到底是灶台边,温度高了很多,温宴即便解了雪褂子,看着也没有那么冷。   霍以骁想,正屋里还是得有火,京城的冬天长,下雪时冷,化雪时更冷,光炭盆还差点意思,只是今年急着住了,来不及好好修整一番。   等来年夏天,他们挪去其他院子里,把正院改一改,添上地火龙,到明年此时,火龙烧起来,就不会冷了。   他正想着,锅子里的年糕汤也熟了。   温宴盛了两碗,又从瓷罐里舀了白猪油,往两个碗里各添了一勺。   猪油入了热汤,瞬间化开,轻轻一搅,香气四溢。   倒扣了个盘子做盖,装入食盒里,霍以骁仔细提着,与温宴两人回了正屋。   屋子里,邢妈妈已经又添了炭盆,比先前暖和了些。   两人在桌边坐下,一人一碗年糕汤。   霍以骁尝了一口,年糕劲道,与片儿川相似的做法,差不多的食材,吃起来又另有一番滋味。   温宴喝了一口热汤,勺子在碗里寻了寻,找到一块年糕角。   条状的年糕切开后,不同于规正的年糕片,也会有两头的年糕角。   “我喜欢吃这个,”温宴拿勺子盛着,给霍以骁看,“嚼劲儿不同。”   霍以骁看了一眼,低头在自己的碗里寻,找出一块来,送入口中嚼了嚼。   果然,口感大不一样。   “好吃吧?”温宴的眼睛里全是笑意,“三叔父上回说,’荠菜肉丝炒年糕,灶君菩萨伸手捞‘,我下回炒给你尝尝。”   明州的方言,霍以骁听不懂,温宴拿官话又说了一遍。   他也不知道温宴的方言准不准,听着是有些想笑。   想笑之后,也很想吃。   他上次的明州之行很是匆忙,吃食都是从简,但也听过明州民间的一个说法。   年糕年糕年年高。   霍以骁看着热腾腾的年糕汤,应了声“好”。 第365章 帮我分担些   年糕与配菜吃完,再喝好几口汤。   汤头味道不重,腌菜的味儿占了大半,最后添进去的那勺猪油增加了层次,鲜极了的。   一大碗入肚,驱散了寒意,让原本只靠点心填补的空落落的胃舒服起来。   温宴弯着眼,与霍以骁道:“江南那儿,管这样的叫’落胃‘。”   说还不够,她拿手指蘸着些茶盏里的凉茶,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   霍以骁笑了声。   若没有看到字,他其实只能听声,不能识意。   可这不妨碍他觉得有趣。   他漱了口,慢悠悠地道:“大伯母说家乡话的时候,我们也都听不懂。   我记得小的时候,常听见她教大伯父说,教的都是最浅显的,大伯父却学得别扭,舌头转不过弯来。   他学得最标准的就是’暄仔‘。”   哪里只有霍怀定,明明是无论长辈、平辈,念得最准的都是“暄仔”。   温宴听着也笑。   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了下。   温宴看了眼灯座,才发现是灯芯烧得差不多了。   她起身要寻剪子拨灯芯。   霍以骁道:“灭了就是了,去里间吧。”   温宴依言。   这会儿确实不早了,总不能一直在次间里说话。   五开间的正屋,东次间为日常起居之所,东稍间做了寝间,以雕花木板做了隔断,只留了半边飞罩,悬了帘子以作出入。   寝间里的光线只来自于那对胳膊粗的龙凤红烛,映得家具物什都红通通的。   再往里去,耳室做了净室,收拾得很是整齐。   上辈子,成亲几年后,这净室也重新修缮,弄了个小池,能引热水入池,方便温宴梳洗。   没办法,一到冬天,她实在太畏寒了。   而现如今,净室还是原先的模样。   从汪老大人答应转手,到工匠们开工收工,时间委实太短了,复杂的活儿都赶不及。   竹篾里拢着桶热水,温宴兑了兑,梳洗妥当。   回到寝间里,她看到霍以骁站在床边,手里似是把玩着什么。   霍以骁循声看她,道:“对玉,皇上赏的,刚忘了给你了。”   温宴凑过去看。   她的发髻都拆开了,长发披散在背上,随着低头,几缕落到了身前,也落到了霍以骁的手上。   “你慢慢看。”霍以骁把玉佩都塞温宴手里,抬步去了净室。   温宴看了眼霍以骁的背影,又看向手心。   环状的玉佩一分为二,拼起来严丝合缝。   只红烛光下,玉质好坏也就看个大概,但触感不受影响,温润,带着霍以骁掌心的温度。   “我改天打一对新络子。”温宴朝净室里抬声。   霍以骁隔着帘子应了一声。   络子得比着身高来打。   上一回,温宴打的那批络子,是成安躲懒交代给她的,温宴打得挺认真,就是长度上不怎么讲究。   当然,也是因为那时候,皇子们也好,他也罢,个头都差不多。   算起来,也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霍以骁长高了不少,那条络子,早就不合适用了。   待霍以骁出净室,见温宴迎上来,以为她是要比划下络子长短,刚站直身子,就听温宴说了句“伸手”。   “伸什么手?”问归问,霍以骁依旧伸了手出去。   温宴的双手覆住了他的手,手背与手心,来回紧紧抹了好几下:“香膏挖多了,骁爷帮我分担些。”   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一点儿没停。   霍以骁啧了声,滑不溜秋的。   偏小狐狸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好似这种“分担”的活儿,他在她的梦里没少干。   “差不多就行了。”霍以骁道。   温宴抬眼睨他:“怎么的?还想着躲?不是你自己闪开,就是把我脑袋推开。”   霍以骁:“……”   听听,像话吗?   跟小狐狸先前似的,不打一声招呼往人身上扑,但凡是个身手敏捷的,都会躲开。   现在还想不想躲……   躲开了被她追着问“是不是爷们”吗?   指关节轻扣了下温宴的额头,霍以骁道:“脑袋推了。”   温宴一愣,然后扑哧笑出了声。   她脱了鞋,翻身钻进了被窝里。   反正这床就这么大,她占好地盘,霍以骁要闪就得睡地砖了。   她是不可能挪的,汤婆子捂了的被子,暖洋洋的。   不过,再暖和,也比不了身边的大活人。   睡梦之中,温宴觉得冷,直往暖和处靠。   霍以骁觉浅,边上的人一动,他也就醒了。   外头似是起了大风,呼呼作响,霍以骁听了一阵,心想,大抵是下雪了。   而角落里的炭盆,烧了大半夜,到现在也是后继乏力,难怪温宴会冷。   他伸手理了理被子,想掖得更严实些。   头一回做这事儿,显然是不够熟练,饶是小心翼翼,迷迷糊糊的温宴也还是醒了一下。   “什么时辰了?”她问,“外头怎的这么吵……”   霍以骁道:“没到五更,起风了,许是得下雪。”   温宴喃道:“怪不得。”   “晚上没瞧见黑檀儿。”霍以骁又道。   “不用管它,”温宴的声音轻得跟哈气似的,“它精着呢,早就躲岁娘或者黄嬷嬷那儿去了……”   后半截话,口齿都不甚清晰,可见是困得紧。   她调了调姿势,选了个最舒服的位子,紧紧扒着霍以骁,又睡着了。   霍以骁僵着身子没有动。   温宴的习以为常,在他这儿却都是第一回 。第一回分担香膏,第一回相拥而眠……   那个梦里的八年,是他与温宴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说不燥是不可能的,年轻人本就气盛。   再睡一觉吧。   待天亮后,还等进宫问安,都得打起精神来。   屋外的风似是越来越大了,温宴怕吵,脑袋都快蒙到了被窝里,霍以骁揽着她闭上了眼。   再醒过来时,窗外透进来的光比平日亮了些。   温宴揉着眼睛,道:“睡迟了?”   “积雪映着亮些罢了,”霍以骁道,“没有那么迟。”   或者说,还有些早,足够再躺一会儿。   两人谁都不想起。   因而,也还不知道,半夜里的一场雪,洋洋洒洒的,后院里的几株梅花,开了。 第366章 下嘴真狠   净室里,霍以骁抹了一把脸。   帕子擦过嘴唇,倏地一阵刺痛,霍以骁没有防备,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对着水盆照了照。   啧。   下唇上破了一个小口子。   小狐狸一点不收敛,下嘴真狠。   不止嘴上,他胳膊上都被咬了一口。   霍以骁抬起手来,看了一眼上臂,呵,温宴的牙真不错,整整齐齐。   他耳力好,听见外头有了脚步与说话声,似是温宴让人进来了。   霍以骁收拾妥当,撩了帘子回寝间,正遇上黄嬷嬷捧着干净的里衣走到床前。   而后,他就看到幔帐里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迅速地又收了回去,嬷嬷捧着的里衣也被带了进去。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   他听说过,有人冬日怕冷,衣裳都要躲在被窝里穿。   今儿,见着活生生的了。   看这熟练的样子,温宴的冬天大抵都是这么过的。   而幔帐里,温宴麻利地穿上了里衣。   一夜过去,汤婆子早就已经凉透了。   被窝里的热气,全来自于身边那火气旺的人。   待霍以骁起了,热源消失,一大床被子也拢不住多少热气了。   因此,温宴唤了人。   他们两个不喜欢有人围在近前伺候,黄嬷嬷她们对此把握得极有分寸。   该不见踪影时,根本不出现,该做事时,比如今儿天亮,就已经在外头等吩咐了。   婚后第一天,得进宫去给霍太妃和皇上行礼。   虽不用像先前似的恪守吉时,但也不好过于拖沓。   黄嬷嬷天刚亮时,就用簇新的里衣包裹住汤婆子,暖烘烘的,温宴什么时候要穿都不会冷。   里衣可以如此,外头的冠服却不能马虎。   温宴撩了幔帐,从床上下来,转头冲霍以骁笑了笑。   霍以骁抿唇,痛得又是一口凉气。   小狐狸不止笑,还笑得露了牙,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   目光落在温宴的脖子上,里衣没有高领子,几点红印子全露在外头,很是显眼。   霍以骁深深看了两眼。   还行,他也不是纯吃亏,没有白给小狐狸咬了两口。   小狐狸咬他是下了狠劲儿,霍以骁却是没花什么力气。   怪只怪,温宴细皮嫩肉,碰一下就一个印子,还很怕疼……   霍以骁收回了视线,不想了。   温宴披了件衣裳去梳洗,坐回梳妆台前时,还念叨着冷。   岁娘的手是暖过的,拿着木梳替温宴打理长发,笑着道:“半夜下雪了,积了一层,肯定是冷了的。”   黄嬷嬷附和道:“园子里梅花开得也好,奴婢早上一出屋子,就闻到香气了。您一会儿也闻闻,清雅,醒神。”   温宴应了声好。   岁娘仔细地替温宴拢发,道:“头一回给姑娘梳妇人头,还有些紧张。”   “都梳妇人头了,”温宴咯咯直笑,“还姑娘呢!”   岁娘一听也笑了,忙改了口:“夫人。”   “这才对了,”温宴道,“等下让骁爷给你包个红封,你慢慢梳,多梳几次,准能梳得好看。”   岁娘的手还是巧的,前一阵借着黄嬷嬷的脑袋练过,此刻一梳,倒也是有模有样。   她捧着铜镜,前后给温宴照了照。   温宴看着满意。   黄嬷嬷在收拾床铺,幔帐挂到金钩上,换下的里衣也得拿去洗……   霍以骁余光瞥见,微微一愣,转头见温宴神态自若地照镜子,压根没有管黄嬷嬷在忙什么。   也是。   温宴定然是习惯了的。   黄嬷嬷也必定是见多识广。   次间里,邢妈妈续好了炭盆,又摆了桌。   近前的也就这么几个人。   红包是昨儿就备好的,就等着今晨分下去。   岁娘领到了属于她的那个,喜滋滋地跟着两位妈妈出去了。   早餐丰盛。   蒸了馒头、米糕,就着热腾腾的豆浆,又煮了暖胃的瘦肉粥,配了清口的几道小菜,吃完之后,温宴整个人也都暖和多了。   漱过口,换上冠服,又拢了雪褂子,抱上了手炉。   准备妥当之后,温宴才出了屋门。   入眼的就是一片银光。   她见过这宅子的四时风景。   汪老大人对园林造景极有心得,园子的四季,无论朝暮都各有千秋。   主院自然也是颇费心思,在这片映着晨曦的冬雪里,连白都白得很有一番味道。   尤其是,空气中那不算浓郁,但也绝对不会忽略的梅花香气,在眼睛所见之外,又因嗅觉而多了一分遐想。   让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园子里的梅花到底开得如何了。   明明,上辈子的八年里,她在宅子里,以不从的角度,赏过不知道多少回,但这份期待,依旧不会有任何的消减。   温宴看了一眼身边整理着衣摆的霍以骁。   大抵,是重新搬回了这里,她心情格外得好吧。   马车已经备好了。   黑檀儿忙着踩雪,根本不想进宫,甚至还想回燕子胡同去找温章、温珉玩。   温宴自是不管它,上了车,与霍以骁一块入宫。   常宁宫。   大殿外,邓嬷嬷正等着他们。   见两人过来,她笑着问安:“里头暖和,先去去寒气。”   引两人到殿中,邓嬷嬷往西暖阁去,先禀了霍太妃:“四公子与夫人到了。”   霍太妃正转脖子、抬胳膊地活动筋骨,一听这话,当即端正坐下,拢了拢散开的碎发,问:“看着如何?”   邓嬷嬷道:“没有手牵手那么腻乎,但看着不错,四公子的步伐明显是比往日压着了,要迁就夫人。”   霍太妃哼了声,眼角一抬:“他自己挑的媳妇儿,这还有错,我得可劲儿捶他!”   邓嬷嬷笑了一通,这才去引了霍以骁和温宴进来。   跟着进来的还有女官与宫女。   跪拜、教导。   不算复杂,或者说,已经是简化又简化了。   再之后的,今日见皇后,明日盥馈,后日奉先殿祭祀,都一并省略。   被皇上极力保留下来的“面圣”,也不过是在御书房里,问几句话就结了。   礼全后,女官扶温宴起来。   霍太妃关照着说了几句,待女官、宫女们退出去后,与霍以骁道:“你也先出去,我与你媳妇儿说几句。”   霍以骁正吃茶,听了这话,视线在霍太妃与温宴之间转了转。   温宴冲他笑。   霍以骁放下茶盏,听话出去了。   小狐狸说,太妃娘娘格外喜欢她,想来,她知道怎么哄娘娘高兴。 第367章 这一耙打得凶   暖阁里,温宴半垂着眼皮。   她知道霍太妃会与她说什么。   心里有底,她上辈子又与太妃娘娘相处融洽,温宴对娘娘其实是没有多少“惶恐”一类的情绪的。   只是,现在的身份是新妇,是成婚后第一次单独与霍太妃对话,温宴多少得表现出一点紧张来。   不用多,也不用少。   整整好的这个度,她抓得准。   霍太妃显然也很满意,声音轻轻柔柔,慈爱极了:“孩子,放松一些。”   温宴抿唇,笑了笑。   霍太妃道:“留你下来,也不是要与你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想说几句贴己话。   以骁的出身尴尬,受遭遇拖累,难免有性子大的时候,脾气上来了,别说是原先跟朱晟硬碰硬,连皇上那儿,他都顶着来,倒是这一年,慢慢舒缓了许多。   这是有人陪在他身边,替他开解,平他心境,我知道,这个人是你。   以骁的路难走,我能给他的助力也有限,可我到底是心疼他,你与他好好过……”   再多的话,霍太妃终是没有开口。   她不想给新嫁娘太多的压力。   温宴弯着眼,道:“娘娘,我会的。”   很简短,却有力。   她早早从庄子上返回临安,又提前数年嫁给霍以骁,为的不就是霍以骁能少经历一些拖累吗?   少经历一些苦痛,摆脱一些折磨,霍以骁的性子自然也不会那么阴鸷。   太妃娘娘说他今年舒缓,温宴想,这就是对她这一份选择的最好的褒奖之语了。   霍太妃拍了拍温宴的手:“去吧,还得去皇上那儿,别让以骁久等。”   温宴起身告退。   冯嬷嬷送她出去,又回到西暖阁,一面收拾茶盏,一面道:“娘娘这下子该放心了吧?”   霍太妃笑了起来。   的确,小夫妻两个,在她跟前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但情绪是骗不了人的。   她让霍以骁回避的时候,以骁那个关心又带着些担心的眼神,啧啧!   “原就晓得他中意温宴,”霍太妃道,“今儿更加不同。”   冯嬷嬷道:“有没有成亲,肯定是不同的。”   霍太妃深以为然。   先前,霍以骁在常宁宫里提到温宴时,霍太妃当然能感受到那份心意。   可男女之间,心意归心意,有没有亲密过,状态就是不一样。   霍太妃火眼金睛,自是看得出来。   冯嬷嬷笑道:“四公子嘴上还有个伤口。”   “看到了,”霍太妃哼笑道,“他脸皮薄,我只当看不见。”   另一厢。   温宴跟着霍以骁去御书房。   “娘娘刚与你说什么?”霍以骁问了一句。   温宴眼珠子一转,逗他道:“娘娘让我早些开枝散叶。”   话音一落,身前的人脚步就是一顿。   温宴险些撞到霍以骁背上,笑得肩膀直颤。   知道她是信口开河,霍以骁也不继续问了,只往前走。   温宴一边笑,一边跟上,嘴上絮絮叨叨:“太妃娘娘让我跟骁爷好好过,你脾气不好的时候,得让着你。”   霍以骁嗤得笑了。   得!   这一耙打得凶。   现在就给他盖上脾气不好,她在让着的章了。   两人到御书房时,吴公公已经翘首盼着了。   御前,小内侍们摆了皮垫子。   霍以骁和温宴磕了头,态度端正。   可就是太端正了,丝毫没有平素霍以骁在御书房里那股不知道那句话就要浑身刺的劲儿,让皇上反倒是泄了气。   什么训诫、什么规矩,他都懒得多说了。   就这么板正地受了礼,哪里像是儿子娶了儿媳妇,分明就是臣子携家眷进宫请安。   人家臣子夫妻还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搁在霍以骁和温宴这儿,就是走过场一样。   皇上看着心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去。   没想到,一抬眼看到霍以骁嘴上的伤口……   “等等,”皇上下意识开口,见两人等了,又只好与温宴道,“成安吵着找你,你去趟锦秀宫吧,以骁再坐会儿。”   温宴晓得皇上有话要说,应声退了出去。   霍以骁重新坐了回去。   皇上摇了摇头:“成何体统!让底下官员们看到,怎么像话?”   霍以骁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皇上在说什么。   他抬手摸了摸伤口,啧道:“怎么不像话了?说的像是谁没有被自己媳妇儿咬过一口似的。”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过来得也太晚了些。”   霍以骁道:“您要上朝,摸不准今儿几时退朝。温宴怕冷,受不得冻,来得早了,只能在外头吹冷风候着,平白受凉,干脆晚些来。”   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   皇上道:“来御书房怕早,大可在常宁宫坐着,让人留心退朝的时辰。”   他原就是这么预估的。   前头退朝,就该有人去常宁宫禀,霍以骁和温宴再过来,时间差不多刚好。   结果,他在御书房里候着这么久,这两人才姗姗来迟。   霍以骁抿了一口茶,道:“您想听我说真话?”   这下,轮到皇上微怔。   兴许是温宴不在这里的缘故,霍以骁身上的那点儿刺,好像又冒了出来。   “春宵苦短,谁乐意早起?”他看了皇上一眼,“您是过来人,总不会不明白。”   皇上:“……”   “我知道了,”霍以骁又道,“您就是不能歇懒觉,日日得早起,才看不惯我起得晚。”   皇上按住了眉心。   吴公公眼疾手快,提着茶壶就上,给霍以骁添了热茶,想借茶堵住他的嘴。   霍以骁拿起茶盏。   吴公公背对着皇上,冲霍以骁一阵挤眉弄眼:大好的日子,咱少说两句成不成?   显然,不成。   热腾腾的茶水碰到了嘴上的伤口,其实也没有那么痛,但霍以骁的倒吸气吸得响亮。   “您应该没有被咬过吧?”霍以骁看着皇上,问,“应该没有哪位敢咬您一口。”   吴公公的脸垮得老长。   皇上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摆手道:“出去出去出去。”   听不下去了!   霍以骁起身,吴公公忙不迭送他走。   待出了御书房,吴公公苦口婆心道:“四公子,皇上就是念叨两句,您……”   左耳进右耳出不就结了吗?   非得拿话顶。   霍以骁却是浑然不在意:“我已经挑着话说了。”   吴公公撇着嘴看他。   这还是挑着说,那不挑得是个什么样?   霍以骁像是看出了吴公公的质疑,想了想,道:“那就结合自身体会,与皇上探讨一下话本子,尤其是《四公子情牵玉娇娘》。”   吴公公:“……”   谢谢您了!   您还是赶紧走吧! 第368章 还挺像   霍以骁笑了笑。   那些话,他会说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想气皇上,想被皇上赶出来,他可用的角度太多、办法太全,不差这一手。   真要探讨探讨,也不用结合自身体会。   皇上光是听见那几本话本子的名字,就够头晕眼花的了。   刚那么说,都是逗吴公公的而已。   御书房这么无趣的地方,若不是还有个吴公公,那真是一刻都不想待着。   无论是垮下脸来,还是挤眉弄眼,亦或是一言难尽,是吴公公让沉闷的御书房都变得生动了许多。   吴公公听他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末了,自己也笑了。   作为内侍中的第一人,他平日里严肃极了。   不紧绷着,如此一个眼神就管住下面心思各异的人?   他在御前做事,擅长听,口风紧,面色上不会被人轻易看出情绪和端倪,可就是夹在皇上和四公子中间时,真真左右为难。   倒不是看不出他时常真假参半,而是,四公子此人,前科太多了。   这对父子,明面上的矛盾清晰明了,水面底下,一样是解不开的结。   还是个连环结,套在一块。   以至于,一句很简单平常的话,搁在这两位中间,突然就得炸开。   炸得还毫无征兆。   皇上毕竟是皇上,是君,也是父,四公子与皇上顶着来,委实没有任何好处。   四公子扎出去的刀子,又把把都是双刃剑。   皇上难受,四公子自己也血淋淋的。   到最后,谁都没讨到好,霍太妃又揪心,边上伺候的人没一个能得劲儿的。   诚然,如吴公公前回与皇上说的那样,四公子这些时日,脾气没有那么拧了,多数时候,刀子点到为止,没有一定要见血见骨。   可吴公公还是担心,万一呢?   万一没收住,一个字听着不对,这刀子就“噗嗤”戳进去了……   哎!   还是赶紧把这祖宗送出来为好。   留在里头,天知道会不会真的忽然间,拐去说一堆连书名都不能提的话本子。   吴公公看了眼边上一步不挪的霍以骁。   奇了怪了。   往常走得比谁都快,恨不能飞出御前去,今儿怎的还不走了?   再不走,留下来陪皇上用午膳吗?   吴公公道:“雪后路滑,台阶虽打扫过了,但四公子您还是小心脚下……”   这几乎是最直白的送人离开的话了。   只套了一层壳。   “我倒是也想走,”霍以骁完了弯唇,道,“可总得把我媳妇儿还给我吧?”   吴公公:“……”   得!   忘了还有那一岔。   吴公公忙不迭地,亲自去请温宴。   偏殿里,温宴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   皇上说成安找她,当然是为了打发人随口说的,温宴不会傻乎乎地真去找成安。   晓得她怕冷,吴公公也不会怠慢她,因而一出了御书房,就有小内侍引她来这暖和的偏殿歇息。   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温宴早上吃得饱,这会儿只觉得困。   她还是睡得太少了些。   原就是个喜睡之人,入冬后,更是几乎日日都歇到快中午时候。   她底子还薄,若是睡少了,身子自然就觉得冷,季太医让她多歇息,她半点儿不敢“辜负”。   可这两天,婚仪要紧,睡眠当然不足。   尤其是昨儿夜里,温宴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腰酸背痛。   不过这也不能怪霍以骁。   与前世相比,她提早了几年成亲。   她以前听一些妇人提过,无论是圆房还是生养,还是年纪稍长些、身子再长开一些才好。   只是姑娘们出阁的岁数普遍如此,圆房也就早。   倒是生养之事,若是婆家不急,可以想法子缓上几年。   跟她上一辈子似的,怀得晚虽非她所愿,但请喜脉的大夫,身边的几位嬷嬷,都是这么跟她说的。   “差不多,恰恰好,这个年纪生,能少吃很多苦头。”   可惜,苦头还没来得及吃,连孕吐一类的都不及感受,她就一觉睡回了十三年前。   现在,便是嬷嬷们口中“吃很多苦头”的年纪了。   其他事无从比较,但从新婚之夜来看,的确如此。   温宴还是心中半点不慌、不紧张的那个,都被没有完全长开的身体所累,痛得冷汗直冒,更别说是连心境都是头一回的同龄人了。   她起身,来回走了几步。   御书房的偏殿,断没有在这儿睡过去的道理。   待外头传来吴公公的声音,温宴才走了出去,与霍以骁一道离开。   沿着宫道走了一大截,温宴问:“我以为要说上一阵,骁爷这么快就被皇上赶出来了?”   霍以骁嗤了声。   他每一句都是冲着“被赶”去的,能不快嘛。   温宴对霍以骁在御书房里的发挥能猜出个大致,不禁笑着追问:“与皇上说什么了,让他一句都听不下去?”   霍以骁的脚步微微一顿,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没有说出来。   那些话吧,气皇上有用,对温宴,呵……   小狐狸怕是比他都广读话本子。   连那些现如今还没有面世的,在梦里时候,她都读了个遍。   用她的话说,不止是读,而且是熟读,不少段落还能够背诵。   即便过去久了,现在无法一字一字都记得清楚准确,但背个大概,描述一下意境,还是差不离的。   到最后,脑壳发胀的,怕是他自己。   风大,从宫道的那一头吹来,裹着雪沫。   温宴被吹得皱眉。   霍以骁转向她,替她理了理雪褂子。   不透风的红色缎子,内里塞了厚实的棉花,领口处是一圈白兔毛。   比之前在临安时穿得暖和多了。   江南的寒风也不同,直往骨头里钻,以温宴这怕冷的劲儿,不是上好的皮裘,抗不住。   “那块狐狸皮呢?”霍以骁顺口问起。   阳光从云后出来,映在雪上,有那么些刺。   霍以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温宴对着他不住笑。   霍以骁挑了挑眉,直觉小狐狸蹦不出好话来,直接把话题给断了:“走吧,霍家那儿还等着呢。”   温宴抬步跟上去,也不走直线,整个身子往霍以骁身上挨。   “真不想听?”温宴跟黄婆卖瓜似的,“我觉得很有道理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上了马车,温宴笑盈盈地,道:“骁爷和皇上还挺像。”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   温宴又道:“尤其是在拿成安说事的时候。”   霍以骁:“……” 第369章 最中间   御书房里,皇上靠着龙椅,面色阴沉。   没有人敢咬他?   皇上垂着眼皮子,薄唇紧紧一抿。   牙关用了些力,从内里透出来的痛让他又渐渐卸了劲儿。   呵!   曾经,有那么一个女人,她咬了,咬得满嘴都是血,尤嫌气力不够大,没有咬死他!   抬起手,大拇指从干燥的嘴皮上擦过。   明明,现在是完好无损,可好像还是能感觉到那股子刺痛。   仿佛是连着心,噗通、噗通,一下一下地跳,一下一下的痛。   外头传来了声响。   皇上听出是吴公公进来了。   吴公公的脚步向来这样,绝对不会重,但也不会没有半点儿响动,轻轻的,不会吵着皇上,也不会突然回来而吓着皇上。   果不其然,皇上抬眼看过去,下一瞬,吴公公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送出去了?”皇上问。   吴公公禀道:“是,四公子和夫人一块回去了。”   “原想着,娶了媳妇了,总得比原先更沉稳些,结果还是老样子,”皇上哼了声,“满嘴胡话!”   “昨儿才成的亲,便是仙丹,也不一定能立竿见影,”吴公公宽慰道,“皇上莫急,再过几年……”   皇上打断了吴公公的话:“再过几年,朕还是得被他气死!”   吴公公笑了笑:“父亲和儿子,不就是这样的嘛。气得想抽他一顿,真抽了又舍不得,皇上您总说他,可您最疼的还是四公子。”   皇上按了按眉心,半晌,道:“是啊,朕最疼的是他。”   另一厢。   马车进了大丰街的霍家宅子。   议程讲究个有始有终,霍以骁昨日从霍家出发迎亲,今日就少不得带新媳妇回来认一认人。   霍家族中的人口不算少,但与霍以骁关系近些的倒也有限。   众人都依照先前霍怀定交代好的来,该如何就如何,真就和霍家进了新人一样。   束手束脚,无论是过分的热络还是疏远,都只会显得不伦不类,反倒彼此都不自在。   温宴一一见礼。   “还是年轻好,记性好,”居中的座位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乐呵呵地看着温宴,“一圈下来,以骁媳妇记得一清二楚,不似我们这些老骨头,得慢慢想。”   温宴莞尔。   一下子记一屋子的人,她也是占了上辈子的便宜。   虽然,有几张脸陌生些,但不过几人而已,自是好记。   一如此刻说话的这位。   她是在场之中,年纪最长的,娘家姓金,依着辈分,以字辈的得喊曾祖母。   前世,温宴没有见过她。   她嫁进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因霍以暄的“病故”而伤心欲绝、没有几个月也走了。   嫡长房嫡长孙,在老人的心中是顶顶重要的存在,她这个年纪,吃不消那样的打击。   而现在,金老太太除了视物有些模糊,精神头不错。   温宴原听邢妈妈提起过老太太。   邢妈妈最初是伺候金老太太的。   霍以骁在襁褓之中被他的“父亲”带回霍家,总得有人照顾,老太太当时身子骨还硬朗,见孙儿受妻子生产而亡之苦,又心疼小曾孙,便抱过去养了几年。   “后来,好像是听说了什么,老太太便以身体缘由,不再亲自抚养了。”   这是邢妈妈的说法。   温宴以为,八九不离十。   真是嫡亲的曾孙倒还好说,可养霍以骁,溺爱断断不行,管得太紧,又不合适。   霍以骁幼时不知事,真以为是曾祖母身子不行,待后来进宫,很多事情才品出味来。   感情自是有的,只因把不好度,又有些心结,这才耽误了。   等后来,霍以骁能稍微心平气和些看待陈年旧事,老太太已然与世长辞,再说什么也都迟了。   老太太忌日,霍以骁会烧纸,邢妈妈才会与温宴讲起。   这辈子再来,温宴也不会直白地劝霍以骁该如何与老太太相处,他不是几句话就能说通的人。   靠嘴皮子就能化开所有心结,那这些年,霍太妃和吴公公就不会夹在皇上和霍以骁之间,回回心累了。   得慢慢来。   霍以暄康健,老太太就能康健,时间是有的。   反正温宴嘴甜,不一定能说通霍以骁,但她和邢妈妈,能说得通老太太。   何况,金老太太只是不知道怎么修复嫌隙,她并非不喜他们,这么积极地夸温宴,是她的示好。   温宴亦是感激老太太的。   虽不知那年前后,老太太突闻“真相”,到底是什么样一番心境,但她用心养育过霍以骁,在一个襁褓婴儿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是她看护着孩子从坐到走、再到跑。   哪怕不再亲自抚养,她也把邢妈妈留给了霍以骁,在霍以骁被接回宫中、流言四起之前,霍家再没有其他人质疑霍以骁的出身。   金老太太谁都没有说,除了原就知情的霍怀定。   她让霍以骁以最纯粹的霍家子弟的身份,开蒙、习武,调皮捣蛋。   她是从谁嘴里听说的,对方又是怎么说的,老太太想了什么、又是否做过什么,无人清楚。   以至于,邢妈妈最后都是靠猜,来补完了那一段的故事。   温宴上前,在老太太身前蹲下身子,抬着脸道:“那您仔细看看我,多看两眼,您就记住了。我今儿妆重,待改日素净些,再来给您看看,您肯定忘不了我了。”   一句话说完,花厅里笑声一片。   有人道:“都说新媳妇面皮薄,经不起逗,让我们别’欺负‘人,可我看,这新媳妇是个活泼的,真是讨人喜欢。”   “老太太您仔细看,这是以骁媳妇,待过两年,以暄、以呈他们都得娶,家里喜事多,前后得隔开来,也给您多些日子,一个个认,就不会混在一起认岔了。”   “活泼些好,都说夫妻性子一静一动、日子才协调,以骁娶个活泼的媳妇,正正好。”   说话声中,老太太认认真真看着温宴,拍了拍她的手:“模样真俊,眼睛又大又亮,我肯定能记住。”   花厅外头廊下,霍以骁与霍怀定说完话,重新往回走。   听着一阵接一阵的笑声,他心生疑惑,待迈了进去,温宴转眸来看他。   霍以骁挑眉。   霍大夫人抚掌笑道:“都夸你媳妇儿呢。”   霍以骁定睛看着温宴。   小狐狸冲他眨了眨眼睛,笑得格外高兴。   她就在人群最中间,蹲在老太太身前,热热闹闹的,像是一个真真正正、刚被接进门又受了家中上下喜欢的新媳妇儿。 第370章 真情实意   认过亲,霍家的人也就慢慢散了。   霍大夫人不管前头大步走路的霍怀定他们,自个儿不疾不徐往院子里去,又不住絮絮与身边的温宴说话。   “暄仔总说你们府里的点心好吃,”她笑起来很是温柔,“一口气说上好几种,我都能给她说馋了。”   温宴听了,也笑:“待府里下回做了,我给大伯娘送些来尝尝。”   “我可不跟你客气,”霍大夫人又道,“听说你偶尔还自己进厨房弄些吃的?”   温宴答道:“都是些简单东西,图个乐子。”   “有乐子就好,”霍大夫人朝着霍怀定的背影努了努嘴,“老爷亦喜欢吃些家常清淡的,我时不时也做,你得空时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温宴莞尔。   马车候在二门上。   温宴与霍大夫人在岔路告别,霍以骁在前头等她。   “大伯娘让我下回来尝她的手艺,”一面走,温宴一面说,“鲜虾云吞、秋瓜烙、各色的炖汤,她才是把我说馋了呢。”   霍以骁道:“大伯娘做的云吞确实好吃。”   “那我可一定得来尝尝。”温宴笑盈盈的。   霍以骁微微一愣,小狐狸这样的说法,意思是她不曾吃过?   大伯娘性子向来热情,按说……   疑惑一闪而过,下一瞬,他自己就想明白了。   梦里,温宴回京城时,暄仔已经不在了。   大伯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失了希望,哪里还有心情弄什么吃食。   也不敢弄了。   因为每一样她擅长的、不擅长的,暄仔都夸过、损过,那些音容笑貌就在脑海里盘旋着,大伯娘哪里还敢轻易触碰?   不止是大伯娘,梦里,温宴认亲时,场面恐怕都不是今日这样的欢喜热闹。   成亲的依旧是他,进门的新媳妇也还是温宴……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   人依旧还是这个人,但他感受到的欢声笑语,是变故未生,是时间正好。   他倏地想起温宴曾经说过的话。   梦里有很多的幸事,亦有很多的遗憾,所以她睁开眼睛,想将那些遗憾都一一改写。   花厅里笑语晏晏的画面,不止让他有了轻松之感,亦是温宴想要的。   她蹲在那儿,她的笑容,不是单纯地对长辈的讨好,而是真情实意。   马车前,摆了脚踏。   霍以骁先上了车,侧过身来,朝温宴伸手。   以温宴的能耐,本是用不上脚踏的,无奈这一身冠服规正厚重,高抬下腿都很不方便,她便老老实实地,握住霍以骁的手,踩着脚踏上去。   两人入了车厢,车帘子落下,霍以骁只卸了些力气,却没有松手。   刚抱着手炉,温宴的手倒是不冷,但也算不上热乎。   霍以骁的手心暖和干燥,温宴自不会抽手出来,身子也往他那厢一歪:“我有没有跟你说,刚才我在偏殿等你,差点儿睡着。困得厉害。”   当然是没说。   温宴也没有说,她困乏不是因为昨儿夜里睡少了,而是这几天都睡得不够。   霍以骁被她带偏了,道:“车上睡要冷,离得近,到家了再睡。”   温宴应了声,脑袋却倚着霍以骁的肩膀,没有抬起来。   大丰街上两处宅子,近是真的近,温宴也是真的困。   先前热闹时还有精神,真等静下来,困意跟奔流而下似的,根本扛不住。   又有霍以骁在边上,温宴整个人放松极了,车子进了自家宅子,她已经半梦半醒了。   独门独户的好处,就是什么规矩都是自己说了算。   马车直接进到正院,霍以骁想叫温宴下车,见她真就摇摇晃晃的,也就随她去了。   把人拦腰抱起,他跳下车,大步往屋里去。   岁娘开了门。   里头的炭盆烧得热乎乎的,温宴什么时候回来都不会冻着。   霍以骁把温宴放在榻子上,解了她的雪褂子,又把人挪去床上。   黑檀儿在他脚边转了两圈,确定温宴只是困了,便踱步走开了。   岁娘去灌了两个汤婆子,塞进被窝里。   她也没想到,温宴中午前后回来,顾不上午饭就先歇午觉,若不然,被窝得早些热起来。   现在这样,汤婆子挨到的地方滚烫,其余地方还是有些凉的。   温宴躺下来时,醒了小一半了,撑坐起来,方便岁娘拆她头上的首饰,自己解冠服。   岁娘梳头麻利,拆起来也麻烦。   待霍以骁从净室擦了把脸出来,温宴已经散着头发裹进了被窝之中。   当然,有些热、又有些凉的被窝,睡起来不怎么舒服。   霍以骁抿唇,想要交代岁娘说他也歇一会儿,转头一看,帘子轻晃着,岁娘早就没影儿了。   啧!   他怎么忘了,这小丫鬟,溜走的速度也是一等一的。   脱了外衣,霍以骁躺下。   长腿碰到热腾腾的汤婆子,他一蹬,把它往床尾踢去。   温宴“从善如流”,身边有了暖意,她一个翻身就钻了过来,紧紧挨着霍以骁,睡去了。   霍以骁调整了下位子,揽着温宴,亦打起了瞌睡。   霍家大宅里。   邢妈妈扶着金老太太,慢悠悠地走着。   “您今儿是真高兴,”邢妈妈道,“您好久没有因骁爷的事儿,这么高兴过了。”   金老太太道:“娶媳妇是欢喜事、好事,他先前有什么事儿值得我高兴的?”   邢妈妈的心一紧。   可不是嘛。   在这之前,那么多年了,老太太眼里,骁爷周遭的一切,就没有一件是欢喜事,是好事。   他遇上的,都是糟心事儿。   “您还是向着他。”邢妈妈道。   金老太太沉默了一阵,道:“我喜欢他那个媳妇儿,年纪不大,人倒是机灵又讨喜,眼睛特别亮,是个明白人。”   邢妈妈笑了起来:“夫人性子很是活络。”   “就是年轻了些,”金老太太看了邢妈妈一眼,“我那儿有个方子,你拿回去,好好跟她说一说。”   邢妈妈脚下一顿,惊讶地看着老太太:“您……”   “这个岁数当娘,要吃大苦头,缓个几年,对身子好,你与她好开口些,我这个老太婆,多说那些,不合适,”金老太太道,“以骁好不容易娶个好媳妇,若有个万一,他……” 第371章 见不得   邢妈妈垂着下了眼。   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她就一阵又一阵的心惊胆颤。   金老太太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往前走。   邢妈妈扶着她,穿过回廊,一直到了老太太的住处。   老太太打发了其他人,在床沿坐下,脱了鞋,爬到床尾,从一格抽屉里捧出个木盒,又从床上下来。   木盒打开,里头装了些细碎东西,金老太太寻出了一张纸,确认了下上头的内容,交给了邢妈妈。   “你回去抄下来。”老太太道。   邢妈妈看了眼手中发黄的纸,道:“奴婢会和夫人说的。”   也只是转述而已,最终要怎么选、怎么做,夫人拿主意。   金老太太道:“若是不放心,请靠谱的大夫看一看方子。你好好跟她说,别板着一张脸,没的吓着她。”   邢妈妈面相如此,真嬉皮笑脸了才吓人,她道:“夫人一点儿不怕奴婢,她很信任奴婢。”   “那就好。”金老太太说完,不再多语。   邢妈妈没有急着回去。   她总觉得,金老太太的此番举动,原因并不如老人自己说的这么简单。   其中,应当还有别的状况。   几次想问出口,看到老太太脸上一道道的皱纹,邢妈妈又实在问不下去。   毫无疑问,女人生产就是鬼门关。   哪怕不是头胎,哪怕不是刚出阁的那个岁数,也有可能闯不过来。   当然,大伙儿都知道,一般状况下,头胎难过后续生产,十五六岁难过二十五六岁。   一旦有个差池,即便保住了性命,身子也彻底损了。   而大部分,受各种状况所限,连孩子的面都没有看一眼,就咽气了。   还有,母子皆亡的……   像是,像是骁爷名义上的母亲。   邢妈妈记得,那是个乖巧温和的闺秀。   骁爷的“父亲”霍怀任是个孤云野鹤般的人物,追求魏晋之风,才高八尺,却不思仕途。   金老太太嘴上骂这个孙儿不争气,心里却疼着护着。   娶了个大家闺秀,也没有让霍怀任定下心来,反倒是带着妻子云游四地。   再后来,他终是在京城里停下了脚步。   因为,妻子产后不治,他料理完后事,把只有三个月的孩子送回家中,之后一病不起,最终亦是英年早逝。   老太太当时亦是深受打击。   记忆之中,在霍怀任写家书回来报喜时,老太太是那么的雀跃。   那年南方泛水,他们夫妻在的城池无忧,但路途遥远,势必难行,家中劝他们在当地安心候着。   水情过后,又很快迎来冬日,孕妇的肚子也大了,也就没有折腾,想等生完了再回。   没想到,最后等到的是这么一个结果。   现在再看,彼时是母子都走了。   月份差不多的霍以骁顶替了身份,被带了回来。   霍怀任虽是回到了家中,但心如死灰,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邢妈妈回想着往事,又看了金老太太一眼。   那就是老太太最见不得的“若有个万一”了吧。   老太太即便是可能另有其他想法,但害怕重蹈覆辙的心境,亦是真真切切。   邢妈妈最终还是没有多问,与老太太告辞。   相较于霍家大宅,霍以骁这“小”宅子就安静许多。   主院那儿亦是静悄悄的。   邢妈妈刚要进院子,边上岁娘探出头来,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夫人与骁爷在歇午觉。”岁娘轻声道。   邢妈妈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天。   日头正中。   睡午觉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捏了捏袖口中收着的纸条,邢妈妈想,就是这方子用不用,得抓紧与夫人说说。   屋子里,温宴睡出了一脖子的汗,黏糊糊的,很是不舒服。   霍以骁拿了块帕子给她,问:“热的?”   温宴摇头:“盗汗。”   她白日歇觉都是如此,季太医说,身子是急不来的,调养得慢慢来。   睡了那么会儿,里衣本就松垮,白皙的脖子全在外头,温宴又擦了一番,连肩膀都露了一截。   她自个儿看不着,在霍以骁的视线里,上头红印东一处西一处的。   弄不清是昨儿夜里还是今天清晨留下的,总归都是他的杰作。   霍以骁啧了声。   细皮嫩肉,豆腐做的。   睡过了时辰,也没有心思用正经午饭。   好在厨房里煮了不少甜羹,热腾腾的,垫个肚子正正好。   霍以骁用完,起身出了屋子。   温宴依旧坐着吃自己的。   她太了解霍以骁了,他就是热的。   得迁就她,屋里的炭盆烧得旺,温宴觉得舒服,但霍以骁那么怕热的人,肯定受不了。   他得去园子里走动一会儿,消食,也吹会儿冷风。   这一点上,他和黑檀儿是一样的。   毕竟,黑檀儿也是一只怕热的猫。   冬天时候,都不肯老老实实地让她抱着。   霍以骁一离开,邢妈妈就进来了,唤了声“夫人”。   温宴吃甜羹吃得正香,笑盈盈地朝邢妈妈点了点头。   “奴婢有事儿与夫人说,”邢妈妈压着声,“老太太是这么说的,让奴婢问问您的意思。”   温宴搁下了手里的碗。   上辈子,她嫁过来时,不是什么年轻岁数,老太太也已经故去,因此没有这一出。   等她真就怀上的时候,嬷嬷们也都说“恰恰好”。   再添上霍怀任夫妻的经历,温宴想,金老太太会这么提,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就请季太医先看过方子,别与我吃的药冲突了,”温宴道,“骁爷那儿,我跟他说。”   邢妈妈没有想到温宴这么容易就应了,随即应下。   再看温宴眉宇微蹙,邢妈妈想到自己先前的那点儿疑惑,便问:“夫人是还有什么不解?”   “老太太……”温宴思量着,道,“老太太是不是还会有旁的考量?我说不好,但我心里隐约有这么个感觉。”   邢妈妈睁大了眼睛。   这是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虽然抓不住那根线头,但就是那么个直觉。   “奴婢亦如此,”邢妈妈道,“只是老太太那儿,奴婢没有问出口。”   温宴颔首:“机会合适时,我试着问问老太太。”   她想与金老太太多处一处,也想知道,老太太不再亲自养育霍以骁的那年,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第372章 担忧   霍以骁走在园子里。   昨儿半夜的雪大,积起来不少。   观景讲究一个四季随心,即便是人工雕琢着亭台楼阁也是尽量往自然上靠,得与周围相融。   因此,除了主道上影响出行的雪被清扫了,余下地方,都没有去动。   池子旁,霍以骁看到了黑檀儿。   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莹剔透,承不起重量,也阻隔不了看水下的视线。   那只老龟不知道去了那块石头下,看不到踪影。   几条大鲤鱼倒是能看到。   它们在冰层下的水中,也不游动,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吐泡泡。   黑檀儿趴在小桥上,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霍以骁的脚步声,它歪着脖子冲他喵了一声。   这宅子里虽然没有人跟它打雪仗,但方便它看大红鲤鱼。   桂老夫人把这称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黑檀儿深以为然。   而且,看鲤鱼是日日夜夜,打雪仗,一年里能打得起来的日子不过那么些天。   霍以骁在长廊的扶手上抹了一把,手中团起了雪球,轻轻抛了抛,看着黑猫。   “温宴说你喜欢打雪仗。”他道。   懒洋洋趴着的黑檀儿倏地站了起来,睁圆了眼睛看着主动挑衅的人。   霍以骁一球砸了过去,接着又是一球。   比起前回,扔雪球的人变成了一位,但霍以骁的准头远不是温珉他们能比的。   他不止扔黑檀儿站的地方,紧跟着的下一球还会算着黑猫躲闪的位子,先行封住。   黑檀儿全神贯注。   明明,霍以骁扔球扔得并不快,动作看起来还有些漫不经心,可就是难躲。   雪球落地,化作齑粉,飘飘扬扬。   黑檀儿不得不越发仔细地观察雪球的轨迹,而它自己……   黑猫就是黑猫,在一片齑粉的雪雾里,身形一览无遗。   它在暮夜里有多么的无影无踪,在此刻就有多么的无所遁形。   霍以骁看着那团黑影在雪雾中翻转,不禁勾起了唇角,这一笑扯到了伤口,微微刺痛,他也不管,瞅着位子就往雪雾里扔球。   黑檀儿的身手还是好,本能敏锐,好几次都是堪堪躲过去,又一个打滚,再躲。   堪堪躲,也是没有命中。   它得意洋洋地甩了甩脖子。   下一瞬,两颗雪球又追身而到。   它整个身子弹起来,猛得一扭,往边上一滑……   雪球是躲开了,但它刚好落在了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整个猫身瞬间滑下了水。   霎时间,猫叫尖锐。   霍以骁亦是一愣,赶紧过去把黑猫捞起来。   好在它跌的地方靠近水边,伸手就能够着。   黑檀儿这下摔得惨,浑身湿哒哒的,还冰冰冷,偏霍以骁忍俊不禁,眼里全是笑意。   又气又冷的黑猫,抖着毛,给了霍以骁好几爪子。   正屋里,与邢妈妈说完话的温宴,收获了一只湿透了的猫,和一个手背上好几条细痕的丈夫。   霍以骁洗了手,拿了点药膏,自顾自抹。   温宴给黑檀儿擦毛,听它骂骂咧咧地讲霍以骁的罪状。   黑檀儿义愤填膺,温宴好几次都险险笑出来,只能硬憋着。   毕竟,她不想也挨几爪子。   到后来,实在忍不住笑,她赶紧把黑檀儿交给岁娘。   岁娘乐呵也不要紧,她听不懂黑檀儿在叫什么,若是笑了,定是在笑扔雪球的那个人。   等黑檀儿被岁娘抱走了,温宴才笑出了声。   她凑到霍以骁跟前,冲他竖起大拇指:“厉害,它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亏。”   霍以骁抬眼睨她。   温宴乐得不行:“错过了,没有亲眼看到,可惜。”   霍以骁“呵”了声。   也就是黑檀儿不在,不然温宴这幸灾乐祸的样子,得多被挠好几下。   药膏放回架子上,霍以骁这才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纸。   墨倒是干了,但能看出是新的,从字迹看,是温宴的手笔,上头是各种药材名字与数量,应是一个方子。   “又捣鼓什么?”霍以骁问她。   别是和先前似的,又弄什么迷药。   温宴道:“避子汤。”   霍以骁愣了愣:“什么?”   “避子汤。”温宴复述了一遍。   霍以骁的眉头蹙起,又松开,然后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温宴知他性情,霍以骁此时的沉默并非是置气或是不满,他只是在等温宴解释其中缘由。   即便是先前回回说不信她,他都不会拒绝听她的理由。   事出有因,哪怕这个因,听起来有多天方夜谭,听还是会听的。   温宴轻声道:“方子是一位长辈给的,说是用不用在我,主要是为了身体着想。我这个年纪,生产的风险还是有些大。但从我自己来想,我有别的担忧……”   霍以骁疑惑:“别的担忧?”   温宴笑了笑,笑容却是丝毫不灿然,反倒是有些苦涩和难过。   “那个梦,”温宴顿了顿,又道,“我做了十三年的梦,为什么突然之间就醒了?毫无征兆,我也没有任何不适。骁爷当时不在京中,我刚刚诊出有孕,还什么滋味都没有品出来,就一觉睡回、睡醒了……”   正说着话,手上一紧。   温宴低头看去,是霍以骁握住了她的手。   再往后的话,其实她不必再说,霍以骁就已经能明白了。   给方子的长辈,不外乎是霍太妃、霍大夫人、金老太太。   前两位是单独与温宴说过话,后一位,邢妈妈才从那里回来。   无论是哪一位,从立场上而言,都不可能害他们,为身体着想亦是最合适的理由。   真正戳着霍以骁心的,是温宴的担忧。   为何忽然间就醒了?   梦里的温宴醒了,梦里的他还存在吗?   若还有那个他,从外地返京,在这个家里看到的又是什么?   是一睡不醒的温宴,还是消失不见的温宴,亦或是,母子皆亡……   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不愿意见到的。   彼时,沈氏倒下,底下那些年幼的皇子长大了,皇上也不缺皇孙,他这个坚持不认祖归宗的人要有后了,都是那样一个结果,何况如今?   朱茂是想要儿子而求不到。   温宴一旦生个儿子,便是皇长孙。   皇上能让这个皇长孙还姓霍不姓朱? 第373章 你先养着吧   霍以骁扣着温宴的手指。   那些牵扯与矛盾,原就充满各种变数与风险。   只他一人,和皇上硬拧着,也就拧了,这些年他也没少与皇上顶着来。   可再添一幼子……   就霍以骁对皇上的了解,那必然是不能再这么拧了。   他若真坚持把“皇长孙”记在霍家名下,皇上亦会不管他的意愿,直接下旨认儿子、孙子。   那时候,夹在中间的所有人,都是左右两难;所有事,亦会变得复杂纠结。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   本就是一地鸡毛,他做什么要生个儿子出来,让他从一降生就在鸡毛堆里打滚?   他看起来,像是个脑子有病的?   而且,温宴的身体亦是不能忽视的一方面。   好不容易才让季太医养回来了那么些,便是平安生产,亦是耗损元气。   她还需得多调养。   起码,得养到没有那么怕冷,歇了午觉也不会后脖子全是汗了,身子才算好些。   “这方子……”霍以骁认真看了看。   无奈这些药材,他认得名字,很多也认得模样,一部分晓得品性,但混在一起,会得出个什么样的效果,他就一丁点也不懂了。   药方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让季太医先看看,”霍以骁说完,又补充道,“民间也有良医,等下抄给我一份,我让阿贵多找几个,都问一问。”   温宴应了声好。   放下方子,霍以骁的手落在衣领口,松了松扣子。   屋子里还是热,他才进来坐下这么会儿,就有些闷热。   温宴起身,取了茶叶备茶。   是了,他刚和黑檀儿在外头玩了回来,先擦药膏,后又说事儿,都顾不上喝两口水。   小炉子咕咕煮水。   温宴凑到霍以骁跟前,笑着问:“当不成爹了,是不是有些遗憾?”   她感觉霍以骁情绪并不差。   也就一开始,她提到从梦中醒来,他皱着眉头有些阴沉,后来应是理顺了很多,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温宴想逗他,不单单是为了好玩,而是,她想听他说其中心境。   光“想顺了”,是比不上“说开了”。   上辈子,霍以骁就是太多事情堆在心里,无人可讲,也无从讲起,才会偏执郁郁。   其中一些,他是想开了,没有那么耿耿于怀,但还积在心里,一旦被人翻搅起来,全是痛楚。   霍以骁抬眼看着她。   温宴笑盈盈地,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的眼睛:“遗憾吗?”   霍以骁啧了声。   哪有人提到“遗憾”时是这么笑的?   逗猫呢!   “只是近几年不生,将来的日子谁说得准,”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药方上,轻轻点了点,霍以骁道,“你确定你需要这方子?你那梦里没有吃过这些吧?八年才有。”   温宴道:“我那是体寒,身子原因。”   “你现在身子也不好,”霍以骁接了话,“你先养着吧。”   温宴撇了撇嘴。   没办法,再是精通话术,也比不过霍以骁有理有据。   一句话就给她钉死了。   说不过。   打趣归打趣,正事儿不能忽略。   水烧开的工夫,霍以骁提笔把药方抄了。   温宴泡了茶,香气四溢,她推了一盏给他。   霍以骁端起来,吹了吹,入口清润,喉咙里堵着的那股气似乎都在顷刻间都散开了。   “现在生下来,也没人与他玩,”霍以骁慢悠悠地开了口,“一个人多没劲儿,等暄仔他们有儿子了,再说。”   温宴一愣,险些叫热茶呛着,她赶紧放下茶盏,一边哈气一边笑。   抛开那么多的因缘纠葛,这在霍以骁心中,亦是个重要的原因吧。   他在霍家长大,他没有父母,但他有兄弟。   年纪相仿的哥儿们在一块,乐子太多了。   在被接回宫里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无趣”、“孤单”、“没劲儿”。   一起调皮捣蛋,做了坏事有哥哥们顶着。   幼年的兄弟情谊,在他心中,重如千斤。   霍以骁又道:“总不能往后就只跟黑檀儿玩吧。”   虽然,黑檀儿很好玩,就是爪子利了些。   他被挠几下不妨事,小孩子皮肤嫩,受不住气炸了的黑檀儿。   温宴见他低头看手背,就知道霍以骁在想些什么了。   她支着腮帮子笑个不停,道:“黑檀儿不会跟小娃儿计较,也没几个小娃儿,能把它气炸了。”   霍以骁不置可否。   那么一只记仇的猫儿。   它真看顾起一个孩童来,若嫌门栏绊了孩子的脚,它能把门栏给挠劈了。   夜里,黑檀儿获得了一碗浓浓的鱼汤。   燕子胡同那里送来的,乌嬷嬷给它做惯了吃食,一天不做就不舒坦。   中午时杀了条鱼,洗干净炖上,才想到黑檀儿随着温宴去了新宅子。   猫儿喝的,与人喝的,自然还是不太相同。   乌嬷嬷就只能继续炖着,也许黑檀儿饿了,自己就跑回燕子胡同了呢。   只是,乌嬷嬷并不晓得,黑檀儿午后落了水,好不容易把皮毛收拾得油亮,今儿是再不想出门了。   等到了天黑,都不见猫儿过来,乌嬷嬷便把鱼汤送来。   总不能浪费了。   黑檀儿闻着鱼味儿就高兴了。   鱼汤还是温温的,它一连舔了好几口。   温宴看着它喝,趁机狠狠撸毛。   霍以骁从净室里出来,坐下擦拭头发,饶有兴致地看着温宴与黑猫。   “朱茂什么时候生的儿子?”霍以骁问。   他刚才想起了这一茬。   朱晟是指望不上了。   朱桓和朱钰更是八字还没一撇。   还是得让朱茂赶紧生个儿子。   既然占了皇长子的名头,干脆把皇长孙的名头也一并拿去得了。   这名头没点儿好处,还惹一堆麻烦,有人赶紧收了,也省得添事。   温宴想了想,道:“我进京的时候,他的长子出生不久,也就是瑞雍十三年。”   霍以骁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现在,瑞雍十年的腊月已在眼前。   算上怀胎十月,离朱茂兴奋地搓着手等孩子降生,还有两年多。   啧!   朱茂除了正妃,府里亦有侧妃与侍妾。   费了这么老大劲儿,还得有两年多,朱茂别是身体不行吧?   羊肉锅子进补,都不晓得补到哪里去了。 第374章 这坑其实不错   翌日,温宴与霍以骁回了燕子胡同。   出阁那天,胡同里摆了流水宴,热闹归热闹,散场后亦留下不少活儿。   胡嬷嬷出了名了勤快,带着人手,很快就收拾出来。   圆台面、椅子,折叠后送回给出借的铺子,打扫了青石砖地面,拿水一遍遍冲刷,前后三遍,胡同里再闻不到一点酒菜味儿。   这些杂事做好,她又跟着曹氏往左邻右舍,一家家道谢。   如此忙碌后,今儿小夫妻两人回来,胡同与先前一样,整洁干净。   连那夜新添的雪,都已经扫净,免得影响出行。   霍以骁下了马车,又扶了温宴一把。   曹氏来门口迎他们。   门板后,耐不住在屋里好好坐着的温慧探出头来,冲温宴挤眉弄眼。   她还伸手出了两根手指,一根向前伸、一根往后,来回两遍,然后手指并拢,手腕一扣。   温宴看明白了。   这是说她现在下车会好好踩脚踏、一步一步慢慢走了。   以前,都是直接从车上跳下来的。   曹氏脑后没有眼睛,但她太了解温慧了。   拉着温宴的手,曹氏道:“别理慧姐儿,猴儿似的,让她在后头坐着等,还非得跟过来。”   温宴弯着眼直笑。   霍以骁迈过了门栏,绕过影壁,进了前院。   迎亲时为议程所设的幕次、桌案,全部都扯了,不大的院子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霍以骁看了一眼,一时有些陌生。   再一想,也确实是陌生的。   他以前虽常来找温宴,但几乎回回都是翻墙,直接就进了西跨院。   正儿八经走大门的,除了迎亲,就只有把黑檀儿送回来的那一回。   两人先去见了桂老夫人。   老夫人精神依旧抖擞,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她只生了儿子,没有养过女儿,不知道别家丈母娘看女婿、那越看越顺眼是个什么体会,但她看这位孙女婿,就没有不满意的时候。   论出身、论模样、论前程……   当然,人外有人。   但几样总和起来,霍以骁已经是上上之选了。   若这还不能全然满意,就是她老婆子太贪心。   前天摆宴时,那些老姐妹,哪个还敢阴阳怪气她?   孙女嫁得好,长孙又中举,底下两个孙儿看着又是能念书的,桂老夫人腰板笔直。   说到底,都是开朝时就封的公候伯府,也都是看了那么多年的起起伏伏。   匾额再硬,也会被不肖子孙给拖垮,可要是子弟出色,便是一时低落,也总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嫁娶能合心,文武能搏功名。   桂老夫人养出了三个进士儿子,就这一份能耐,她都能昂首挺胸面对列祖列宗。   她再多坚持几年,再顶一顶侯府匾额,等到三个孙子也都有功名傍身,不说多了,小的两个也能考着秀才,再琢磨好慧姐儿和婧姐儿,老夫人哪怕闭眼时,走得都是雄赳赳气昂昂。   桂老夫人受了小夫妻一礼。   她原不想受霍以骁的礼,那毕竟是皇子。   可霍以骁行得流畅,温宴亦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老夫人也就不避了。   霍以骁被温子甫请去前头说话。   温宴去捏温慧的耳垂,嘻嘻笑道:“我是被衣裳所累。”   温慧笑个不停。   桂老夫人将人都打发了,只留了温宴说话。   “昨日进宫,皇上与太妃娘娘可有说什么?”老夫人问。   温宴不着急回答,伸手拿了块点心,细细咀嚼。   乌嬷嬷的手艺,就是这么叫人喜欢。   桂老夫人没有催,只把点心攒盘往她这里推了推,笑容依旧慈爱:“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这么喜欢,只管让人回来拿,厨房里乐得天天给你做。”   如曹氏了解温慧一样,温宴亦晓得老夫人的性子。   老夫人嘴里说着“慢点儿吃”,其实是“赶紧吃完赶紧说”。   温宴明白,但她从善如流:“那可太好了,我再吃一块,早上睡迟了,怕家里等着,我早饭都没吃几口。”   桂老夫人:“……”   这糟心孩子,就是故意的!   都嫁人了,还不晓得让老人家省心。   温宴一面吃,一面整理着思绪。   她晓得老夫人想问的、想听的到底是什么。   理得差不多了,她也就吃好了,笑着道:“皇上没有说什么,但赏了对玉,我和骁爷一人一块。”   桂老夫人看向温宴系在腰间的玉,是块好东西。   温宴又道:“娘娘那儿,倒是与我多说了几句,说骁爷这几年处境亦有难处,让我多体谅包涵。”   “这自是应当!”桂老夫人深以为然,亦觉得话题从这里切入正合适,便道,“姑爷比你长三岁,过两年及冠,这个年龄做父亲并不算早,只你还年轻些。生养之事,对男女本就不公。老婆子不多置喙,你们自己商议着来,尤其是得听听娘娘的意思。毕竟,姑爷这个身份……”   她得把话说明白些。   要不然,宴姐儿就跟她绕圈子。   温宴伸手,又拿了块百合糕,贝齿一合,咬了一小口。   慢条斯理的,弄得老夫人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温宴吃着糕点,品着老夫人的话。   重点并不算难抓,老夫人关心的是及冠、身份,至于生不生、养不养的,那都是后头的事儿。   “不瞒您说……”温宴往前倾了身子,声音压得极低。   桂老夫人都下意识地凑上前来:“你说。”   温宴道:“昨儿商量这事情了。大殿下府里一点动静没有,我若赶在前头,真就成靶子了,干脆就借着我身子不好的由头,多调养两年,季太医会帮我看看方子,若对身体无碍、与我现在的药不冲,就这么喝着。”   桂老夫人心里咯噔一声。   她多精明的一个人,立刻就把“靶子”给理顺了。   沉默良久,老夫人缓缓道:“也是一番道理,娘娘那里的考虑得当。”   桂老夫人不知道霍以骁没有恢复身份的原因,只当是皇上有考量,也得顾忌沈家。   而季太医看方子,让老夫人以为方子是太妃娘娘给的。   温宴笑了笑,抿了一口茶。   消息还是重要。   看看,老夫人不就几句话就被她带坑里去了吗?   这坑其实不错。   不用着急上火,也不会胡乱操心,只需要静观其变。   适合养生的桂老夫人。 第375章 怪哉怪哉   霍以骁在前头院子里坐着。   温子甫摆不出长辈模样,说政务又不太合宜,干脆寒暄几句,让温辞招待新姑爷。   不管外头是什么身份,在家中,总归是同辈,又年纪相仿。   “秋闱时的文章,暄仔、咳,”霍以骁还是给霍以暄留了些面子,改了口,“大哥看过你的那篇,说写得很有意思。”   温辞只当没有听出来,只顺着道:“我后来也读了霍大公子的文章,有一些思考,下次若有机会想向他讨教。”   这倒不是瞎奉承。   学子们彼此切磋,才有助提高。   霍以骁帮霍以暄应了。   外头,黑檀儿站在廊下栏杆上,冲温珉和温章叫唤。   雪没有化,主道上的扫了,边上还留着些做景。   霍以骁虽听不懂,但大致猜得到,这黑猫是昨天在他手里吃了亏,今天想在两个小的身上找一找胜利的感觉。   温珉想逗猫,可今日不是能逗猫的时候,只能冲黑檀儿摆手。   霍以骁隔着窗与两人道:“不妨事,听说你们请了习武的师父,正好让我看看身手。”   这个理由,哪怕是桂老夫人问起来,也名正言顺。   温章搓了个雪球,朝着黑猫砸去。   黑檀儿高兴了,轻轻松松越开,还舔了舔爪子。   做景的雪不及那日刚刚积起来的那么多,能顺手一抓就团成球。   雪球后继无力,越发挨不着黑猫的毛。   霍以骁看他们玩了会儿。   看得出来,根基是打了,下盘很稳,扎马步那么枯燥的事儿,两人都没有偷懒。   准头也算不错,若是打死物,能中七八成。   可黑檀儿不仅是活物,还是极其灵活的猫儿,这两兄弟就讨不到一点好了。   霍以骁走过去,低声教他们:“不要只顾着打它? 得封它的去路,多备些球,快慢结合? 让它摸不准你们的速度? 两个人四只手? 接连发难,能堵得它不好躲……”   黑檀儿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 气得龇牙咧嘴。   阴险、狡诈? 全是鬼主意!   温章和温珉两人机灵,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一面搓球? 一面嘀嘀咕咕商议了一番策略? 然后起手发难。   最初配合还有些瑕疵? 一来二去? 越来越像那么一回事儿。   黑檀儿感觉躲起来没有最初那么顺利了? 尤其是? 边上还有一个准头极好、心思极坏的霍以骁时不时放个冷球。   气得它不再躲了,而是一爪子把迎面而来的雪球给拍开了。   黑檀儿跃上屋顶,跑去厨房找乌嬷嬷。   院子里,两兄弟雀跃,温辞啪啪给他们鼓掌。   霍以骁理了理衣摆。   看? 他也不是随口和温宴说的? 还是有兄弟一道玩耍有趣。   连逗猫? 都可以一起上阵。   是了? 还有打架。   先前那劳什子伯府有人找温章麻烦,不也有温珉努力拦在弟弟跟前?   打雪仗时看出了一些发力的问题,霍以骁仔细给两人说了一遍。   定安侯府是不指着他们走武举? 练骑射主要是为了强身健体,万一遇上什么不平事,也不会手无缚鸡之力,无法还手。   可霍以骁更记得温宴说的,温章残了。   自幼就有神童之名,若能进考场、十拿九稳的温章只考了个秀才,就因身体原因而无法再走仕途,这是温宴梦中的一桩憾事。   温宴看着如今活蹦乱跳、能追着黑檀儿砸雪球的弟弟,她的心情,定然比他看着暄仔啃鸡腿、喝羊汤,更加的感慨万千吧……   “什么时候回临安?”霍以骁问。   温章手上找着感觉,答道:“明日一早出发。”   “这么急?”   问话的是温宴。   她从正屋出来,就来寻章哥儿,刚好听见了。   温章循声望过去,冲她笑道:“就要腊月了,不急不行。”   他们得走水路,渡口那里一天一个变化,通河渡口这两天还没有冻上,可以走船,再过几天就说不好了。   温宴晓得这道理,亦清楚曹氏如此安排行程的缘由。   虽说又是南北两隔,但温章是在临安念书,过些年依旧会赴京长住。   温宴道:“明日我去渡口送你们。”   花厅里,午饭都已摆桌。   温鸢来唤他们,笑着挽着温宴的胳膊:“听见了,明儿你不来,我就不上船了。”   姐妹两人笑个不停。   笑过了,温鸢亦有些羡慕。   新媳妇进门受磨难的那一套,温宴一丁点也不用受。   不过,温宴有温宴的苦恼,皇亲国戚,不是那么好当的,她没有婆媳苦恼,却会有其他糟心的事情。   这大抵就是天竺寺里的大师们说的,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如此想来,她和离后的舒心日子,反倒是越发像个神仙。   从这一点上来看,祖母有一句话是对的,人得向前看,得跟自己和解,千万别和自己过不去。   因着三房与温章明日要走,今儿这顿回门宴,也是辞别宴。   翌日,温宴送他们去渡口。   去时坐马车,絮絮叨叨与温章交代了许多。   回程时骑马,冬日风大,她裹得严严实实,倒是黑檀儿兴头极好,坐在马背上,兴奋得时不时叫上两声。   而霍以骁,一早就上朝去了。   下朝后,小内侍过来,把人请去御书房。   吴公公堆着笑,道:“四公子看着气色不错。”   霍以骁没有立刻往里头走,低声道:“先前散朝后,我收到了很多大人们的祝语。都是什么’百年好合‘、’琴瑟和鸣‘,就是没有哪个说’早生贵子‘的。怪哉怪哉!”   吴公公:“……”   这一个个都精得不行,哪有什么愣头青?   哪个吃饱了撑着等您早生贵子啊!   还嫌事儿不够乱吗?   没见礼部上上下下,这些时日有多忐忑吗?   谁都怕乱,吴公公也怕。   不得不说,两父子就是两父子,四公子把皇上的心思琢磨得一清二楚。   不仅心里跟明镜似的,还先拿话来堵他。   帮帮帮,他帮还不成吗。   “您一会儿,”吴公公纠结了一下说法,“皇上说什么,您只管听着,反正这事儿,嘴上说的人不算,应的人也不算,得看运气,是吧?” 第376章 连消带打   说完这话,吴公公抬着眼皮看霍以骁。   不止看,他还笑,笑得格外真诚、和善。   眼睛之中,满满当当的都是一个意思:反正都是能归结于运气的事儿,您就千万别顶嘴了!   霍以骁清了清嗓子,道:“我尽量。”   吴公公:“……”   一时之间,他体会到了百感交集。   在背地里说和的时候,这是他头一回得了四公子正面的回应。   哪怕只是相对正面一些,但也是进步。   就是这说法虚了些。   没人知道四公子的尽量到底会尽成什么样。   看来,还是他自个儿多出些力吧。   吴公公引着霍以骁进到御前。   皇上已经开始批奏章了,摊在案前的折子上,一眼看去,七八处红色批注。   从皇上眉心纹路深浅来看,批注定然不是认同,而是驳斥。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写的。   吴公公暗暗叹息,皇上心情不好,自己这力是更不好出了。   “皇上,”吴公公轻声禀道,“四公子来了。”   皇上放下笔,看着霍以骁:“朕前回忘了问,太医一直给你媳妇儿看诊,她身子调得如何?”   霍以骁道:“牢里落下的毛病,畏寒,冬天难捱,季大人的方子吃了快一年了,比先前好了些,但远没有根治,季大人也说,调养急不得。”   皇上眉下的青筋突突的跳。   吴公公讪讪。   话是在理了,但重点都在最开始那两个字上。   这要是笔书,“牢里”两字,不止笔尖得摁到底,一笔一划粗黑粗黑的,还有底下划上两条线,再圈个大红圈,让人想忽略都不成。   可夫人进牢里那事儿,甚至是平西侯府最后的结果,其实并非皇上本意。   若不然,夫人姐弟哪能活着出来?定安侯府的其他人还没受半点牵连?   当然,吴公公也清楚,霍以骁这么所,也不是想“兴师问罪”? 不过是拿话堵皇上的口,让皇上念在那些事情上,有些说出来彼此都不畅快的话? 就干脆别说了。   吴公公借着时机? 与皇上进言:“前些日子? 辽北贡了些老参、鹿茸,也不知道合不合夫人身子,若不然? 小的回头问问季大人?”   “那就给他们。”皇上也不在乎那点儿东西? 颔首道。   霍以骁顺着吴公公的台阶,起身道谢,顺着就是告退? 一气呵成。   “急什么?”皇上瞪了他一眼? “离及冠也不远了? 不可再这么毛毛躁躁。”   霍以骁没搭腔。   “想说你不毛躁?”皇上哼了声? “想一出是一出? 最是毛躁!说去江南? 就去了;回来说看上个姑娘,铁了心就要娶了;前几月突然急着办六礼,愣是只给了礼部这么些时日……”   霍以骁挑了挑眉。   说穿了,就是先斩后奏,以及想法设法地压时间。   他就是诚心如此。   若不然? 以他和皇上的关系? 这些事情能来回拉扯无数次都毫无推进。   不把时间限死? 让皇上无可奈何? 在他肯点头认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娘之前,他别想把婚事办妥了。   在承认自己存心找茬,和性情毛躁之间? 他还是毛躁吧。   毕竟……   霍以骁看了眼吴公公。   吴公公也不容易。   皇上见他不吭声,又顺着道:“离及冠还有一年多,依朕看,你还想继续拖,拖到最后只有一两个月,又逼着礼部东删西减,最后弄个四不像出来,你就蒙混了。”   舌尖顶了顶后槽牙,霍以骁垂着眼。   他先拿温宴体弱,堵了皇上拿孙子说事的机会。   只是,皇上真正看重的,并不是还没有踪影的皇孙,而是这个儿子什么时候姓朱。   此时搬出冠礼来,也是杜绝他像此番一般,时间紧得连拉锯的工夫都挤不出来。   “倒也不是想为难礼部的大人们……”霍以骁理了理思绪,语气是难得的心平气和,道,“只是记挂我娘。”   皇上被他的口气给弄得一愣,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顿时说不出口了,只叹息着道:“以骁,再过多少年,你娘依旧是那个身份,你要为此,一辈子不认朕这个爹吗?”   霍以骁看了皇上一眼,默不作声。   皇上心念一动,又试探了一句:“以后你有了儿子,朕的宝贝孙儿,你也让他姓霍?”   “那多不好,又得给多少人添麻烦,”霍以骁的眉心一蹙,低声道,“那就等孩子出生吧,他得姓朱,还请您赐名。”   话赶话的,皇上自是应了一声。   霍以骁谢恩,紧接着告退,在皇上再次拦着他之前,快步退了出去。   看着跟出来送他的吴公公,霍以骁道:“辛苦公公了。”   吴公公摆手:“四公子客气了。”   今儿是一点没辛苦,只要四公子回回不顶嘴,他一点儿都不辛苦。   目送霍以骁离开,吴公公转身要进御书房。   手搭到帘子旁,他倏地品出些不对味来。   明明是四公子求助在先,他怎么就被糊弄过去了?   再把御书房里的对话从头到尾梳理一遍……   吴公公一口气险些梗在了嗓子眼里。   这真是临机应变、将计就计,连消带打,还了个干干净净。   果不其然,皇上也回过味儿来了,一张脸拉得老长。   吴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地上去添茶,四公子说的“辛苦”,不是说先前,是说现在。   “他还知道跟朕绕圈子了!”皇上气道。   “皇上,”吴公公道,“四公子那硬气性子,何时服过软?以前您跟他提,全给您顶回来,一点儿余地都不留。今日这样,起码是给您低了头了。万事都有头一回。”   皇上一掌拍在桌子上:“朕能管他什么时候生儿子?!”   吴公公心里泪流满面,嘴上还硬撑着:“季大人医术高明……”   皇上气得又是一掌。   靠太医院就能解决,太妃娘娘陪伴先帝那么多年,膝下怎么会没有一儿半女?   这软,还不如不服呢!   另一厢,霍以骁沿着宫道不疾不徐往千步廊方向去。   吴公公说得对,无论是皇上说他应、还是他说皇上应,反正都不算。   不甚愉快的话题,但给皇上挖了个坑,总算是,没有那么得憋得慌了。   霍以骁徐徐吐了口气。 第377章 腊月   一入腊月,京中年味重了许多。   既是开府单过,温宴亦少不得准备年货、礼单。   金老太太那方子,已经请季太医看过了,阿贵拿出去请城中叫得出名号的坐堂大夫也看过,都说没有问题,温宴便开始用。   喝了汤药,含了颗蜜煎去苦,温宴看着邢妈妈写好的单子。   其实,她和霍以骁两个,人情往来极少。   在这个当家夫人们最是忙碌的时候,温宴还算轻松,只需备下少数,就足够应付这种状况了。   有她前世的那些经验在,这些事儿也算得心应手。   邢妈妈看她提着笔在单子上删删改改,问:“夫人,会不会有些少?”   “差不多够了,”温宴道,“霍家、燕子胡同,两位殿下跟前,也就这么些东西。妈妈总不会觉得,有其他大人们要大大方方和骁爷走年节往来吧?”   邢妈妈:“……”   太直白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笑夫人通透,还是为自家爷心酸。   罢了,还是别心酸了。   这些麻烦的人情,骁爷向来不怎么理会。   给几位殿下备下,倒不是讲究这么个来往,而是人家肯定会送,他们不得不回。   “大殿下和气,成亲时亦送了不少贺礼,皇子妃定是已经备了我们的年礼了;”温宴语气平缓,若不是邢妈妈熟悉她,都听不出那个“和气”是嘲弄,她嘴上不停,“既然与大殿下府上有往来? 总不能略过二殿下那儿,没的让人以为骁爷小气,二殿下都那样了? 还记着旧仇? 连这点年货钱都不肯出。”   至于朱桓、朱钰? 不管关系如何,只要没独自开府,就不用这些东西。   “另备一份? 以定安侯府的名义送去高方大人府上? 不用太招眼的,心意到了就行。”温宴道。   邢妈妈应下。   待到了腊八,温宴起了个早? 到厨房熬粥。   其中用料? 厨房夜里睡下前就泡上了。   待做好后? 温宴端了一碗给霍以骁。   霍以骁尝了一口? 道:“和以前吃的不太一样。”   温宴莞尔。   自然是不同的。   “骁爷应当记得? 你在霍家过腊八时? 眼睛一睁开就跟打仗似的了吧?”温宴道。   经他一提,记忆慢慢涌现,霍以骁想起了幼年腊八的那些画面。   天没有亮的时候,所有人都起来了,灯火通明。   他记得最清晰的好似是五岁的那一年? 他困得直打哈欠? 被邢妈妈领到祠堂外。   所有人都忙? 他们几个小的就站在一旁? 看着大人们做事,直到轮到他们时,按部就班着磕头? 听训诫。   再之后,他跟着暄仔,霍大夫人给他们一人一碗粥。   暄仔只吃了一口,他说“难吃”。   大夫人说:“就讨个彩头,将就着吃几口。”   霍以骁也不喜欢吃,后来几兄弟还凑一块抱怨过,厨娘们的手艺明明不差,怎么熬粥能熬成那么个鬼味道。   再后来,他不在霍家过腊八了。   其他时候倒是无妨,正经祭祖的时候,他一个“外人”去凑着,给人添麻烦。   若不是成亲时必须有个“出身”,霍以骁这次也不会选择到霍家祠堂。   不参与腊八事儿,自然也就没人管他讨不讨彩头。   印象里不好吃的粥,不吃就是了。   温宴拿勺子拌粥,笑着道:“大家大宅的,又要开祠堂祭祖,还要操心城门口施粥,又多得是相熟的人家送粥,不早些备起来,哪里来得及。”   锅就这么大,人口还那么多。   主子们自不用说,底下的丫鬟嬷嬷小厮管家,哪个不得分一碗?   各家都是半夜就熬上了,忙不过来时,锅底的那层还容易焦。   熬到里面的各种米、各种豆都融成了一块,哪有什么滋味可言。   “我们不用忙那些,我只管两个人。”   如此一来,当然宽裕。   宽裕到,温宴可以慢悠悠地,用砂锅熬个正正好的粥。   糯而不烂,花生都还是脆脆的。   “厨房里还熬了一锅,厨娘看着火,府里人少,正好够。”温宴道。   腊八一过,日子越发快了,当然,霍以骁也更加忙碌。   衙门二十三日封印,赶在那之前,所有的公务都得办妥。   千步廊东西,官员们脚步匆匆。   待忙到了最后一天,一切落定,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一年的老大人们彼此拱手,乐呵呵的。   霍以骁与朱桓从礼部出来,远远遇着朱茂。   朱茂上前来,笑着道:“来年开印,差不多又要换个衙门观政了,你们想好换哪儿了吗?”   朱桓道:“还不曾。”   “我也没有,”朱茂道,“说起来,六部衙门,我们轮了两轮,也算是各处都去过了,不如坐下来说说状况,也给个参考。”   说完,他不等朱桓拒绝,先使人去请朱钰。   朱桓见此,转头与霍以骁道:“那就去吧。”   霍以骁应了。   这回,朱茂没有在府中设宴,寻了个酒肆。   说的是参考,话题大致也围绕在此,但说的内容,大抵是御书房里已经说过的那些,并没有多少新鲜事儿。   霍以骁放下酒盏,道:“我倒是想去兵部。”   一听这话,朱茂心生疑惑,他再看朱桓,见朱桓面色如常,并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不由眉头一皱。   这两人分明是商量够的,偏朱桓先前回他“还不曾”。   朱茂定了定神。   他这轮就在兵部。   外头都说,兵部全是一群大老粗,这话对,也不对。   比起其他衙门,确实粗犷些,但其实上下,亦是各有各的心思。   水面之下的漩涡,朱茂还没有全部摸清楚。   尤其是,先是尤侍郎自尽指证平西侯通敌,再是狄侍郎被皇上当朝喝斥后悬梁,之后,闵郝贪墨那案子,风言风语地传兴许兵部亦有牵连,最后都察院是没有盯着查他们,也足以让兵部上下,人心防备。   朱茂在第二轮时选择兵部,本意是想浑水摸鱼,可惜鱼儿都受惊了,眼下根本不敢咬钩。   捻着手中的酒盏,朱茂眯起了眼。   朱桓和霍以骁想去兵部,莫不是都察院当时还是捏着了些线索? 第378章 还吃不吃了   朱茂吃不准。   他轻笑了下,看着两人,问:“怎么想起去兵部了?”   朱桓没有回答,低着头喝汤。   霍以骁倒是开了口。   他说:“已经轮了两处了,一直在千步廊东侧,想着也是习惯了,等最后再去西侧的刑部,既如此,兵部、吏部、工部,三选一,我还是对兵部更感兴趣一些。”   朱茂的笑容微微一顿。   这叫理由?   勉强算是,却是个说了等于没说的理由。   他心里暗嘲了句“你当抓阄呢”,可这样的话,不符合他平日里与兄弟们和睦、为善的性情,除非是借酒撒劲儿,否则不能出口。   朱茂睨向朱钰。   朱钰不晓得在想什么,菜没怎么吃,酒也没怎么喝,心不在焉,根本不参与这时的话题。   不由地,朱茂想起朱晟的好来。   若是朱晟在此,定然是一句讽刺、讥笑就冲着霍以骁去了。   不管最后如何收场,多多少少,能打听到一些什么。   而不是跟此时一样,明知道霍以骁和朱桓藏了话,又无法把对话往想要的方向推动下去。   酒送到嘴边,一口饮了。   入口透着一股子凉,激得朱茂牙根疼。   他赶紧咽下,又使人去温酒,讪笑着道:“跟着以骁喝了几次温酒之后,我也喝不惯凉的了。弟妹说得在理,还是喝温的对身体好些。”   一直不吭声的朱钰这时候突然凑了进来,不轻不重地道:“大哥是得注意身子了,都说娶妻生子,两个是连着的。我至今都没见到小侄儿的影。年节时你去庙里拜拜求个子?让以骁赶在前头,不太好吧……”   霍以骁挑了挑眉,看了眼脸色瞬间青一阵白一阵的朱茂。   朱钰又偏头去问朱桓:“三哥,你以为呢?”   朱桓蹙眉。   这些话术,原先基本是朱茂用的。   朱桓听了无数次,也知道对方的意图,但看得一清二楚和糟心并不冲突。   更甚者? 是明知道那人的恶意,却又无法抑制自己被恶意影响到心境,由此升腾起了对自己浓浓的失望。   这种失望? 比蒙在鼓里被人牵着鼻子走? 更不舒坦。   “我……”朱桓深吸了一口气? 看了眼霍以骁。   他是羡慕霍以骁的性子的,连在父皇跟前,都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似他……   朱钰饶有兴致的眼神让朱桓胸中的火腾得冒了起来。   他在父皇跟前憋着? 难道私底下和朱茂、朱钰喝酒,还得顾忌?   各个废话这么多,还吃不吃了!   “我以为什么?”朱桓站起身? 拿过朱钰面前的碗? 舀了一大勺汤? 尤嫌不够? 又添了半勺料? “我以为? 生养是他们两个成了亲的人的事儿,我们两个光棍,八字都没一撇,操那份心做什么?”   边上伺候的见朱桓亲自动手,急着要上前? 被朱桓以视线阻拦了。   他把碗给朱钰放下? 又取了朱茂的? 满满盛上:“这汤好? 趁热喝,我看是挺补的,大哥补身子? 四弟补个子。”   朱茂:“……”   朱钰:“……”   喝什么喝!   朱钰撇过头,气得脸通红。   老鸭汤补个子?亏朱桓说得出口!   而朱茂,他的笑容真要撑不住了。   他用来刺朱桓的小手段,忽然间,被朱钰拿来对付他……   不、也不全是。   朱钰拿长孙说事,主要是为了刺朱桓。   朱桓和霍以骁近来太平,可根本的矛盾、也就是父皇如何“待”霍以骁依旧存在,抓着这一点做文章,是可以有一番收获的。   可被扎了心的也有他朱茂。   朱钰为目的,敌我不分,一并下手。   至于成效,他看着老鸭汤……   刺得朱桓也不管不顾,逮着一个骂一个。   以朱桓的性情,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这汤,朱茂喝不下去!   也就霍以骁,放下了酒,端起了汤碗,连饮了三口。   “确实不错,”霍以骁道,“看着油亮,入口倒是不腻,正好去去酒气。”   这顿酒,自然是只能如此收场。   朱茂回到府中,强撑着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皇子妃章氏使人备了醒酒汤,想劝解又无从下手。   好在,朱茂自己调整过来了,让她松了一口气。   翌日,衙门虽封印,朱茂还是出了门,他进宫见许德妃。   待屏退了人手,朱茂才道:“母妃,年后观政,老三和以骁应是会到兵部,我以为,都察院那里还是拿到了些线索,霍怀定先前没有查到底,就是为了他们去兵部时准备的。”   在兵部的这些时日,朱茂自觉已经尽力,偏那些惊弓之鸟极其谨慎,他难以下手。   衙门封印,官员们得来了一年里最久的休假,悬着的心在年节里一点点放松下来,等开印之后……   一直绷着,迟早会断,但说不好远近。   可这一紧一松再一紧,却更加磨砺心神,最是容易漏出破绽,最后兵败入山。   “闵郝那案子,让老三出了风头,若是兵部再……”朱茂沉声道。   “那就是两个灾星,到哪儿,哪儿倒霉,”许德妃止住了朱茂的话,道,“你听母妃的,不要管他们在兵部要做什么。”   朱茂又道:“我近来看着,老三和以骁的关系平缓许多,缺了朱晟在中间搅和,连老四都越发……”   “你难道还能与四殿下起纠纷?”许德妃反问,见朱茂沉默,她接着道,“得忍,我们母子两人,都只有忍。   说穿了,你与我、皇后和四殿下,不过都是沈家手中的棋子。   沈家首先四殿下,也只是因为他是中宫嫡子,沈家做事容易一些罢了。   一旦四殿下靠不住的时候,沈家的选择就会是你。   眼前还有其他屏障与矛盾,让四殿下挡在最前头,你莫要与他起冲突,你和他再怎么样,也是将来的事情。   就像是三殿下与霍以骁,先对外、再对内。”   朱茂垂着眼,他岂会不晓得这些。   这些道理,幼年时他就听许德妃说了无数遍,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三殿下越是显眼,沈家越视为眼中钉。”许德妃道。   朱茂沉默,半晌,道:“您知道的,父皇不喜欢沈家。” 第379章 内与外   岂止是不喜欢。   许德妃抿着唇,笑容无奈。   旁人不一定有那么深刻的体会,但她极其清楚。   作为被沈氏、已故的皇太后指给皇上的第一个女人,她进入了当时的八皇子府,看着他与沈氏关系的每一步变化。   一开始自是融洽,或者说,哪怕有矛盾,亦是暂且按下、求同存异。   对外的胜利越大,对内的矛盾就越发不可调和。   只要牵扯到了利益,亲母子都有可能反目,何况是这对本就只因利益而上了一条船的半路母子?   直到现在,皇太后薨逝多年,皇上与沈家之间的牵扯也没有画上句点。   正因此,许德妃才敢信誓旦旦地、一遍遍告诉朱茂:矛盾只要存在,不管朱桓和霍以骁现在平不平、缓不缓,总有惊涛骇浪的时候。   许德妃按住了儿子的肩膀,沉声道:“是,你父皇他不喜欢沈家,但他现在还挖不掉沈家的根。”   朱茂皱着眉头。   许德妃又道:“我难道喜欢沈家?”   她的出身不高不低,若不是祖父投在沈家门下,她被沈氏当作了棋子,她的人生,与现在截然不同。   也许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她是高高在上的四妃,她生养了皇长子,她居在这豪华的宫中,吃穿用度样样精美华贵……   以一个只想吃饱穿暖、不思其他的女人来看,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太舒心不过了。   可她本不是那样性子的人。   只是那点儿拼劲,都被各种现实磨得干干净净而已。   底下那些年轻小嫔妃,还能为了皇上的恩宠你争我抢。   她不行。   不是没有那个能力,而是没有那种可能。   她连争宠都不配。   敢生出些生事的念头,皇上动不了沈家,难道还动不了她许氏?   现如今,沈家可不会为了她这么个摆摆样子的女人,与皇上大动干戈。   废了就废了、死了就死了,大殿下失了母亲,在那些人的眼里,只怕还更好掌握了呢。   这些年,许德妃生生都要磨成菩萨脾气了。   “我也不喜欢,”许德妃看着朱茂的眼睛,道,“我讨厌沈家? 沈家却是我与你现在的仰仗,为了你的将来,我们还得维护沈家的利益。   这是把你父皇曾经走过的路? 再走一遍。   除非……”   朱茂一愣:“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找到比沈家更大的仰仗? 让你父皇能借着那股势、把沈氏一族斩草除根? 同样的,在你大权在握时,再与那股势拼一番高下。”许德妃说。   朱茂苦笑? 这还不是一条一样的路吗?   许德妃也笑? 笑容比朱茂的更苦:“亦或者,你彻底歇了念头,母妃也歇了。往后老老实实? 不管那些权势。什么朱家、沈家、这个家那个家的? 他们去争去抢? 你我置身事外。不求那把椅子? 保命还是容易的。”   朱茂的心重重一沉。   放弃?   这从不在他的选择之中。   母妃也就是说说? 激他而已? 母妃自己就不是那样的性情。   朱茂深吸了一口气,理着许德妃的话,思考了一阵,轻声问:“朱晟那个状况,将来再无希望。   冯婕妤与皇后那儿断不可能和解? 恩荣伯府却想谋沈家利益? 冯婕妤与伯府的关系听说都闹僵了。   俞家和沈氏把冯碌的堂妹夫弄到了太常寺做少卿? 为的就是让恩荣伯府赶紧倒戈。   若是能说服冯婕妤……”   冯婕妤不跟俞皇后低头? 恩荣伯府又要前景,若能让她向着他们母子,不是皆大欢喜?   婕妤娘娘不用和娘家彻底翻脸? 也不用看着他们给俞皇后添砖加瓦而无能为力。   他这位皇长子,在沈家手中是次选,但并不是选不得。   冯婕妤与娘家能就此达成一个相对的平稳关系,以求后续状况。   这正是许德妃一直说的,先对外、再对内。   “很难,”许德妃摇了摇头,“锦华宫那个,我猜她偏心霍以骁。应该说,她可能是向着温宴。”   朱茂压着声,问:“您确定吗?”   “若不然,温宴几次去锦华宫,总不会是真就只为了给成欢的那只猫做衣裳吧?”许德妃反问。   朱茂道:“可朱晟出事时……”   “你能证明,那夜之事是霍以骁安排的?”许德妃又问,“他使人害了二殿下,又去救人,故意弄了那么一出戏。”   证明不了。   朱茂清楚,许德妃也清楚。   冯婕妤眼下信任温宴,意味着她手里,可能已经有了一些线索。   她对真凶有所猜测,而那个真凶,与霍以骁无关。   朱茂思量着,道:“无论是老三还是以骁,冯婕妤都无法说服恩荣伯府。”   恩荣伯府跟着朱钰,其中有俞氏与冯家是姻亲的缘由,冯家举全力而上,俞氏也能看重他们。   朱茂本想浑水摸鱼,是因为他的靠山也是沈家,彼此多少能多个缓冲,说得通。   可朱桓和霍以骁……   不止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尤其是霍家、霍太妃,与沈氏完全相反。   “说服他们做什么?”许德妃哼笑了声,“冯婕妤根本不会管冯家的死活。”   朱茂不懂,但许德妃懂。   一个女人、一位母亲,她最看重的始终是自己的儿女。   朱晟争不了了,冯婕妤对他的寄望便是活得久些,总归是不愁吃喝,吊着命,也得活着;成欢过几年选个合心意的驸马,冯婕妤就放心了。   而恩荣伯府,她的娘家,在她儿子受难之初,就比她向一生之敌的俞氏低头,就冯婕妤那性子,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许德妃认真地道:“母妃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按部就班,不急不躁。现在,你慢一些,不一定落后多少,但是你急了,就容易出错。你原不是这么急躁的性子。”   朱茂一怔,思考了一番,苦笑着摇了摇头:“您说得对,我原没有那么急,是昨天老四那几句话……”   “他动摇了你,”许德妃道,“他几句话,你就上当了。你仔细想想,只要太妃不傻,温宴不傻,她现在就不可能生儿子。   霍以骁如今的身份,一旦得个皇长孙,他和朱桓的关系会直接崩了。   他们两个谁都崩不起。”   既说到了这里,朱茂顺着就问了一句:“您真的不知道他母妃的身份吗?” 第380章 不知道   偌大的宫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伺候的人手早就被打发了,只他们母子两人说些话。   现在,因着这么个话题,皆是久久沉默。   朱茂连呼吸都绷紧了,他仔细地观察着许德妃的神情,想从中看出几分端倪来。   这几年,他并非没有问过许德妃。   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接询问,母妃给他的答案都是否认。   她一直都说,她并不清楚。   可朱茂觉得,母妃在隐瞒什么。   见许德妃没有回答,朱茂又接着问:“那么多位娘娘,您是跟着父皇最久的一位了,若是连您都不知道……”   许德妃垂着了头,亦垂下了眼,半晌,道:“我不知道。”   朱茂的眉头皱起。   他看不到母亲的眼睛,但他察觉到了她的心虚。   “您……”朱茂深吸了一口气,“您不至于连我都要瞒,母妃,我是您亲儿子,您护着我,我向着您……”   许德妃一把按在了朱茂的手背上,也阻止了他的话。   “不是瞒着你,”许德妃叹息着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自己想想,你父皇如此讳莫如深,他压根不愿意让人知道,我若知情,我还能在这儿?连我都不知道,这后宫之中,除了太妃娘娘,怕是没有任何人知情了。”   朱茂的喉头滚了滚,终是没有再问。   母子两人又说了些旁的事情,朱茂起身离开。   许德妃送到了殿外,这才又回里头坐下,没有召任何人上前,她一个人待了很久。   她没有故意骗朱茂。   她的的确确是不知情的。   可正如朱茂所言,她在皇上身边那么多年? 哪怕是个不受喜欢的,她也会有更多的心思和想法。   许德妃有许德妃的怀疑。   霍以骁生母的身份断然不简单。   若只是个寻常出身,哪怕是下等的伶人? 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后宫是皇上的后宫? 他的宠爱代表了一切? 何况还生了个龙子?   当年也许是避讳沈氏,但皇太后薨逝多年,还这么见不得光……   再说了? 皇太后哪怕在世? 会管霍以骁吗?   皇上又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真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这两年,许德妃猜了很多? 每一个可能的身份、每一条可能的线。   有些时候? 离谱得她自己都不相信;又有些时候? 想起其中存在的关卡? 不由得心惊胆颤、半夜从梦中惊醒。   如此状况下? 她哪里敢说?   正如她告诉朱茂的一样? 她若知情,她也别活了。   许德妃去了偏殿。   她的偏殿置了佛堂,供奉的观音大士像是从前些年从普陀请的。   在佛前跪下,许德妃捻着珠串,口中念念有词。   那些像样的不像样的猜测? 不管如何? 她都得烂在肚子里。   自己的儿子、自己晓得? 她若给了朱茂只言片语? 朱茂就肯定会去查……   一旦查起来,陈年旧事翻起来,是会出事的。   “可我终究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许德妃喃喃着。   她也只敢喃这么一句。   再往后的话? 她在心里问菩萨。   菩萨啊,若是我猜的那一位,皇上怎么会让他娶温宴呢?   大抵还是我猜错了吧,是另一位吧。   是了,一定是我猜错了。   毕竟,我是见过那位的,霍以骁和她,眉宇之间,也没有那么像。   许德妃的这番心思,朱茂并不知晓。   他出了母妃的宫室,穿过御花园,往宫外去。   半道上,朱茂恰巧遇到了朱钰。   “四弟这是刚从皇后娘娘那儿出来?”朱茂笑着问。   朱钰情绪不佳,懒得与朱茂说话,随意着摆了摆手,又迈着步子往前去了。   跟着他的内侍赶紧与朱茂问了安,而后追着朱钰而去。   留下朱茂一人,站在廊下。   闭上眼,朱茂深呼吸,简单平复了心境。   母妃说的是,他不该被朱钰的情绪牵着鼻子走,他得好好做自己的事情。   衙门封印,又未至新年,这是官员们最为放松的时候,也是应酬最多的时候。   朱茂有心参与,可这事儿得有个度,一个不好,成了结党营私,后续麻烦不少。   他今儿只请了兵部的几位。   理由也算充分,感谢他们在他观政时的指点。   朱茂是皇子,当臣子的想说些乱七八糟的,也不敢在他跟前造次。   再者,年纪相差极大,抛开公务,彼此能聊的话题也不一样。   因此,酒过三巡,说的也都是些政务之事。   如此一来,席面上刻板又规矩,让喜欢直来直去的兵部老大人们很有些不自在。   朱茂看在眼中,最终举起酒盏:“大人们的话让我真是受益良多,可惜,我在兵部只待三个月,还有好些事情来不及与众位请教。”   这话,差不多就是结束前的钟鸣了。   老大人们哈哈一笑,举杯共饮。   “哪里哪里,给殿下解惑,是臣等应当的。”   “往后殿下有不解之处,只管问,知无不言。”   “那我肯定不客气,”朱茂笑了笑,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而后一拍脑袋,状似随口一提,“昨儿和三弟他们吃酒,听以骁说,他们年后应该会选兵部观政。”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老大人们立刻又紧绷住了。   朱茂仿若没有看出他们的神色变化,起身往外走:“我先回去了,大人们随意。”   众人起身相送。   待朱茂一走,雅间房门一关,各个脸色难看。   “三殿下与四公子……”左侍郎袁疾抿了抿唇,扫了眼众人。   他是狄察自尽后才提上来的,先前是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在兵部待了很多年。   右侍郎黄大人又坐了回去,自顾自添了一杯酒,小口啜着:“你慌什么?哦,还是说,狄察以前干的那些破事儿,你也有份?”   袁疾的脸阴沉下来:“狄察才干了多久,能有多少破事儿!”   “也是,”黄侍郎道,“他没做多久的侍郎就死了,不是我说,左侍郎的位子,这几年怪邪乎的。尤岑说自杀就自杀,还把平西侯给拖下水了,狄察接任又自杀了,哎,老袁,你可争气些,别也往梁上悬。”   袁疾气得险些跳脚,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第381章   覃尚书似是喝多了,反应有些慢,这会儿才出来说话:“行了,都少说几句,散了吧散了吧。”   在场的还有几位郎中、员外郎。   左右侍郎争口头高下,他们都插不上嘴,但心里都发虚。   尤岑自杀指证平西侯通敌,狄察被皇上当朝痛骂后自尽,这些事情背后有什么故事,反正自家没有参与,能撇得清。   他们真正担心的是朱桓和霍以骁来兵部观政。   闵郝贪墨那事儿,都察院最后没往他们这儿查,但经手过一些的人自己清楚。   别人的麻烦是别人的,自己的麻烦才是关乎脑袋的。   有人试探着到:“尚书大人,年后……”   覃尚书抬眼看过来:“六部观政,三殿下会来,以后四殿下也会来。”   意思是,该怎么就怎么。   自乱阵脚是几个意思?   再说了,霍怀定若手里真握着些什么,早发难了,还会等到年后?   除非……   覃尚书慢悠悠起身,披了雪褂子,撇下众人出门去。   他上了轿子,靠着轿厢,酒劲儿上头,不免摇摇晃晃。   脑袋到还是转着,琢磨着事儿。   刚想到哪儿了?   是了,除非,四公子想查的是尤岑自杀的事儿。   这也难说,毕竟,四公子娶了温宴。   枕边香风,几个男人能扛得住?   听说,这位夫人是四公子自己想娶的,为此不惜跟皇上低头。   为了博美人欢心,把尤岑的死挖出来做文章,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轿子落下,覃尚书下来,问身边的管家:“买了吗?”   管家扶着他走,嘴上道:“买了,书局外好些人排队,小的给您买了两本,已经送到书房里了。”   老规矩,一本阅读? 一本收藏。   覃尚书满意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酒劲儿,径直去了书房。   书案上? 新出的话本子还飘着墨香。   腊月出刊? 加厚的? 下一次出新,得等二月了。   书名是《四公子蓬莱遇仙记》。   覃尚书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他最是喜欢看与四公子有关的话本子了,当然? 话本是话本? 与宫里那位活生生的四公子不是同一个人。   可话说回来,但凡是公子哥儿,就有爱美之心。   那就让四公子查吧。   反正尤岑之死? 跟他老覃没有半点关系。   哎? 他其实还挺喜欢尤岑的? 脾气好? 做事像样子? 偌大一个衙门? 总得有尤岑这样的人。   后来替上来的狄察,性子倒也不讨厌,也算老实,可他背后是沈家,他做事得看沈家的脸色? 这让覃尚书不太舒坦。   再之后的袁疾? 老油条一根了? 兵部里头的门道懂得太多? 所以做事儿也油,缺了年轻人的那股子劲儿。   覃尚书摸了摸胡子。   不想了,先看话本吧? 这开头还挺有意思的。   至于这个遇仙,不用说了,肯定是女仙,或者说是仙女。   最后这“遇”嘛,也会变成“御”。   就是不知道写得怎么样,能不能有《四公子情牵玉娇娘》那味道。   另一厢。   温宴也在看这新出的话本子。   屋子里,炭盆烧得火热,她尤嫌不够,盖了床毛毯,歪在榻子上。   黑檀儿早就被熏跑了,霍以骁先前没有走,待黄嬷嬷送了话本子来,他也走了。   留在这儿,还不知道小狐狸张口闭口会是什么鬼话。   怕不是,看得兴头起了,还得给他抑扬顿挫地念上两段。   霍以骁在园子里活动了会儿筋骨,估摸着时间,回到屋里时,温宴还捧着话本子。   “还没看完?”霍以骁问。   温宴抬眼:“没呢,这本好长。”   霍以骁啧了声:“你梦里不都看过了?还需看得这么仔细?”   “看过,”温宴笑了起来,“温故而知新。”   霍以骁:“……”   亏她敢说!   是想背章节的时候再背得熟练些?   温宴笑盈盈着,道:“骁爷不看看吗?”   霍以骁嗤道:“我看它做什么?”   “气皇上啊。”温宴道。   霍以骁:“……”   为了气皇上,他的确是本本都看,皇上看得最头晕眼花的是哪一本,他就看得最是仔细。   可眼下,被话本子气着的人,换作了他。   霍以骁走上去,从温宴手里抽出了话本子。   看就看,又不是没有看过。   翻开的那一页,应是温宴故意的,从头到尾,大段描写。   温宴踩着榻子站起来,下巴抵在霍以骁的肩膀上,道:“给你解释一下,四公子在蓬莱寻宝,好不容易寻到了宝物下落,最后却被一女仙捷足先登,两人打了个平手,女仙带着宝物消失了。于是,四公子夜里做了个梦……”   霍以骁:“……”   看出来了,是个旖旎的梦。   他把话本子往榻子上一丢:“看着是比不上那本什么《玉娇娘》。”   温宴就是逗霍以骁玩,把人逗急了再哄,乐趣无穷,却没想到,霍以骁今儿的反应与从前都不相同,反倒叫温宴愣了愣。   霍以骁占了上风,揽着温宴的腰让她坐好,与她说昨日之事。   听说朱桓给朱茂、朱钰一人盛了碗老鸭汤,还说什么“补身子”、“补个子”,温宴笑得险些岔了气。   霍以骁端了盏茶给她。   就知道她会笑成这样,没让她站在榻子上,是明智的。   温宴这一笑,把话本子都暂且忘了。   霍以骁借机,把榻子上的话本又塞到了榻子底下,免得她待会儿又想起来。   至于他,回头去书房里看。   小狐狸说得对,不看完,回头想气皇上时,都寻不到话。   外头传来邢妈妈的声音。   若无要紧事情,这个时候,邢妈妈他们是不会来打搅的。   霍以骁让她进来。   邢妈妈问了安,道:“刚收到的消息,找到狄家人的落脚之处了。”   “谁?”温宴一时被反应过来,再一想,不由睁大了眼睛,“是狄察的家人?”   邢妈妈颔首:“是。骁爷先前让盯着狄察的老家,两个月前,狄察的小侄儿被接走了,一路跟着他们,才找到了人。”   温宴和霍以骁交换了一个视线。   可以啊。   这个时候还敢跟老家联系,狄家人胆儿真不小。 第382章 下落   狄察是自尽的。   换一个明确点的说法,他被逼自尽。   诚然,以当时状况,哪怕永寿长公主的人没有逼到他跟前,狄察也一样无路可走。   他彼时死路一条,死得利索些,自己少受苦,还能给家中老幼争取到生机。   作为一颗保不住的棋子,狄察在死前还摆了永寿长公主一道。   嘴上应得好好的,请求长公主看在他听话、顺从的份上,请长公主看顾自己的家人,转头,暗悄悄地把人送走了。   永寿长公主再是气急,一时之间,也抓不到狄家人的踪迹。   这天地太广了。   只要不入城池,一家子人想方设法在村子、庄子中生存,并非不可能。   再过几年,风头没有那么紧了,改名换姓,亦是一种路子。   毕竟,狄家手里还有些银钱。   祖上行商,攒了厚厚的家业,狄察送家人避难,定然也让他们带上了足以吃喝不愁的银票。   有钱开道,许多事情都能周旋。   因此,要寻这么一家子,极其不容易。   霍以骁知道这个道理,先前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让人盯着狄察的老家。   人这一辈子,都是念着“根”的。   狄家的祠堂在那儿,祖坟在那儿,狄家亦有些没有被牵连到的亲眷在,平日里不一定有什么联系,但年节、清明、中元、腊八这样的时日,也许会有割舍不下的人回去看一眼。   霍以骁是守株待兔,本来做好了兔子五年八年不撞树的准备。   没想到,这才第一年的年节,兔子就咚得一声,撞了个七荤八素。   邢妈妈道:“听说是因为狄察的老母亲,老人家失了儿子、背井离乡,身子骨扛不住,越发想念孩子。   狄察当日送走的是他在京里的儿女? 在他老家,还有个胞弟。   前几个月,那胞弟从山上摔下来咽气了? 留下个小子。   老人家得了信? 更是挺不住了? 把那小孙儿接了去。   我们的人就跟着,一直跟到了保安城治下一村子,狄家一家老小? 都在那儿住着。   跟着的人手吓了他们一下? 狄家人敏锐地又搬家了,现如今住在保安城西郊的一处庄子里。”   霍以骁颔首,想了想? 道:“让阿贵去一趟? 动作快些? 安排他们再换个住处。”   邢妈妈没有追问缘由? 立刻去办了。   温宴看向霍以骁? 问:“你怕长公主也顺藤摸瓜?”   霍以骁抿了口茶:“你不怕?”   温宴支着腮帮子? 笑了一通。   当然是怕的。   永寿长公主锱铢必较,若是没有立刻还手,一定是在等后招。   当日,她被狄察摆了一道,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狄察把家人转送得“下落不明”? 以长公主的性子? 岂会善罢甘休。   霍以骁会想到盯着狄察的老家? 长公主又如何想不到?   甚至,狄察那胞弟从山上摔下来的事儿,温宴都不惮盖到长公主身上。   比起选择守株待兔、等着兔子发昏的霍以骁? 永寿长公主会直接点火熏兔子窝,逼兔子慌不择路地撞树。   眼下,永寿长公主大抵也收到狄家的线索了吧。   “阿贵能赶在长公主之前?”温宴问霍以骁。   霍以骁嗤得笑了声:“不好说。总得给她寻些事儿,让她顾不上狄家人。”   温宴亦笑。   狄察的自罪书被她交给了桂老夫人,就收在老夫人床头的匣子里。   那只能定狄察的罪,却与尤侍郎的案子无关。   当然,狄家的妇孺,可能也对官场上的事情毫不知情,但她们的存在就是价值。   一旦用得上的时候,这些人与事结合在一起,就能有所收获。   “保安城……”温宴喃了喃,“原来,狄察让他们往西跑了。”   阿贵辛苦,寒冬腊月,顾不上年节不年节的,一路向西。   在京城的霍以骁则彻底“懒散”了下来,他去京郊庄子上跑马。   他给皇上的理由时,忙碌了这么久,总算有工夫操练操练了。   那么一匹好马,本就该撒开蹄子跑,而不是被拘在马厩之中,整日里啃着草打瞌睡。   如此下去,再彪悍的马也会失了能力。   “我向来惜马,您知道的。”   就这一句,把皇上哽了好一阵。   霍以骁岂止惜马,他根本就是拿马儿做文章呢,这些年连骓云都带在身边。   皇上真不至于为了一匹两匹的西域马跟霍以骁计较。   当日平西侯府出事,霍以骁以马为名,在习渊殿里说的那番话,虽然难听,却也是一番道理。   皇上被他讲得烦了,也不留他在御书房,由着他去庄子里。   霍以骁与温宴,在庄子上一直住到了大年三十。   这期间,最最高兴的是黑檀儿。   那么大的庄子,那么多的雪,最最有意思的,自然是那匹高大英俊的大黑马了。   黑马性子烈,不好驯服,霍以骁前阵子是真的抽不空来,这回接连几天折腾它。   从早到晚,黑马再是野,也慢慢地,肯听霍以骁的一些话了。   得益的是黑檀儿。   虽然,霍以骁还是不肯让它单独驾驭大黑马,但霍以骁跑马时,它可以蹲在前头。   马场宽敞,积雪也不及清扫,大黑马全速奔跑,马蹄子扬起一片白雾般的雪沫子。   那股子劲儿,让黑檀儿雀跃不已。   得劲儿、太得劲儿了。   它的眼光可真好,一眼就相中了最厉害的马儿。   大黑马的野劲儿,比骓云都足。   这也并非是骓云不够强,而是,骓云被带到京城已经四五年了,认了霍以骁为主,乖了那么久,性子自然不比这未被驯化的大黑马。   年三十时那天,大黑马总算听话了些,肯戴上马鞍了,成为一匹有主的坐骑。   温宴裹得严严实实,抱着手炉去看。   黑马哼哧哼哧的,看着老实,其实还有些不耐,蹄子一直在扒拉地。   “取名字了吗?”温宴问。   黑檀儿叫它大黑马,温宴也一直这么叫,可既然认主了,还是得有个名儿。   霍以骁道:“你取一个。”   温宴笑了声:“那就叫’乌云‘?”   霍以骁:“……”   怪他。   是他忘了。   别看黑檀儿有个文雅的名字。   那黑猫,大名“黑炭”。 第383章 除夕   大黑马最后还是叫了乌云。   通身黑如夏日雷雨前的乌云,倒也说得通。   骓云被霍以骁送给了温宴。   温宴原就喜欢这马,搂着骓云的脖子逗了好一会儿。   回城时,温宴坚持骑马。   见她裹得严实,霍以骁也就随她去了。   两匹骏马,直直倒了宫门外。   除夕夜,他们得进宫陪霍太妃。   常宁宫里,霍太妃心情不错,听温宴说些庄子里的趣事。   待说到傍晚,两人又起身告退。   这顿“年夜饭”,他们是不留在霍太妃这儿用的。   因为,皇上要来。   每一年的除夕,除非是开了宫宴,否则皇上的晚膳都是在常宁宫用的。   温宴上一辈子就知道这规矩。   这也难怪。   皇上不喜欢俞皇后,自不会特特去皇后那儿用什么年夜饭。   可这种时候,去哪一位嫔妃跟前都不合适,不喜归不喜,这么明晃晃地打皇后的脸,总归不是个道理。   天下之君,虽自称“孤家寡人”,却也不可能真就冷冷清清地过节。   在霍太妃这儿尽孝,道理上说得过去,皇上自己也舒坦。   但这样的日子里,霍以骁是断断不可能留下的。   这顿晚膳用不得,他也压根不想用。   因而年年如此。   陪着霍太妃说过话,在晚膳之前回去。   今年,皇上比预计中来得要早些,霍以骁与温宴正起身请辞,外头传来声音,说是皇上御驾到了。   如此一来,自是不得不行礼问安。   皇上进了暖阁,扶了扶霍太妃,转眸看着霍以骁与温宴:“起来吧。”   只是“起来”,并非“退下”。   皇上落了座,端起茶抿了一口:“刚从庄子上回来?朕听说,你那匹黑马都骑宫门口了。”   霍以骁道:“您的消息倒是快,这么些小事,都传到您那儿了。”   皇上哼了声。   大过年的? 政务上没有要紧事儿,底下人还能报些什么?   不过都是揣度着他的心意,说些他有兴趣的事儿。   “先前说那马性子还野? ”皇上道? “这是驯服了?”   霍以骁道:“先前在马厩里关了那么久? 这次又接连驯了好几天,不老实也老实了。”   皇上皱了皱眉。   明明是在说马,可听起来又像是话里有话。   他按下心中情绪? 问:“叫什么名儿?”   “乌云? ”霍以骁也不用皇上问他哪两个字,解释道,“就乌云密布的乌云。”   皇上:“……”   霍以骁先前再嫌弃温宴取的这名字? 这会儿也顺口起来:“挺好的? 和骓云听着就是一家的。”   皇上嘴角一颤? 这一家的马? 差得有点远。   罢了? 就是一匹马? 霍以骁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原就是“寒暄”几句,霍以骁顺着就请辞了。   皇上想了想来时的天色,云层压得低,眼瞅着是又要落雪了,便道:“行吧? 朕就不留你们两个人? 回去吧。”   温宴行礼? 跟着霍以骁往外头走。   还不及走出西暖阁? 就听皇上出声唤他们。   “等等,”皇上摸了摸下颚,道? “年后,等开印了,去库里挑几样东西,什么都行,看着顺眼的就拿。”   话没有说透,但他们都明白意思。   温宴拿皇上、霍太妃赏给霍以骁的东西当陪嫁,意思是自家父母给她准备下的,当日就全被抄没了。   霍以骁更是明明白白、直接与皇上说过“东西都在库房里”。   现在,皇上开了口,让他们年后去挑。   这大抵是,皇上给他们的“新年贺礼”吧。   待霍以骁和温宴离开,皇上按了按眉心,叹息了一声:“朕是、朕是真的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便是说匹马,话里都带着刺。”   霍太妃自然也听出来了。   她还知道,或许是因为她在,又或许是因为温宴在,霍以骁今儿是收着劲儿的。   霍以骁在御书房里的应对,只会比刚才精彩。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但也从吴公公那里问过一些。   那真是……   可这又能怪谁呢?   难道要去怪霍以骁?   霍太妃沉沉看着皇上,前些年一直没有讲过的话,此时此刻,斟酌再三,还是出了口。   “我今儿放心许多,”霍太妃一开口,皇上抬眼看过来,以眼神表达着疑惑,她深吸了一口子,声音亦有些哽,“除夕,这么要紧的日子,以骁今儿总算不是一个人了。”   皇上的呼吸一滞,胸口发胀。   宫道上。   温宴抱着黑檀儿,走在霍以骁身边。   起风了,再是裹得严实,也不可能把脸都围得密不透风。   温宴说话带了些鼻音,比平日听着更软糯些。   “出城前,乌嬷嬷就说会给我们准备年菜,岁娘一回城就去取了,这会儿应是在厨房里热着,”温宴说得不紧不慢,语气轻快,“我让厨娘备了馅儿,揉了面,回去我给你包饺子吃。”   她又拍了拍黑檀儿:“也有你的,乌嬷嬷给你炖了鱼汤,还有鱼肉饺子。”   黑檀儿喜滋滋地叫。   霍以骁呵得笑了一声:“稀罕了,猫过年都吃饺子。”   黑檀儿气得就是一声咕噜。   回到大丰街,厨房里早就已经备好了。   温宴换了身衣裳。   岁娘把馅儿、皮儿都拿到了屋子里,在次间里的圆桌上摆开。   她笑盈盈地报菜名。   “四喜烤麸、梅干菜扣肉,已经在火上热着了。”   这两样,越煨越香,不用怕过了火候。   “包了春卷,等下油里一炸,酥脆酥脆的。熏鱼已经炸过一道了,再回炸一下,可以一块上桌,”岁娘又道,“乌嬷嬷还给切了些凉菜,奴婢看到厨房里有炝蟹,夫人吃不惯,就没有拿。”   温宴洗净了手,走到桌边包饺子。   霍以骁在她边上坐下,依样画葫芦,拿着饺子皮跟着温宴包。   岁娘捂着嘴,笑着出去了。   今儿这饺子馅儿,添了木耳、香蕈,看这一份的量,差不多能包五六十个饺子。   他们两个人吃这一顿,还有岁娘念的那么些菜,绰绰有余。   往年除夕,霍以骁的桌上摆得更是丰盛。   六盘凉菜、八个热菜,并四样点心,连饺子,都有六种不同的馅儿。   就摆在漱玉宫。   只他一个人。 第384章 烫了心   除夕故事,每个人想起来的时候,都是不同的。   而在霍以骁身上,他能想起完全不一样的气氛来。   在被接回宫中之前,霍以骁的年夜饭自是在霍家用的。   霍家人多,逢年过节时,各房一块摆宴。   十几人一桌的大圆台面,花厅里放不下,一直沿着外头的庑廊摆出去。   不止是主子人,有头有脸的嬷嬷、丫鬟们也举杯道贺。   桌上是各色菜肴。   彼时年纪小,兄弟几个,对满桌子的好菜好酒没有多少兴趣,也不想被长辈们问这问那,简单吃几口就全跑了。   年节里不缺炮仗。   暄仔带头,没有一个胆小的,全在院子里玩。   直闹到花厅里的老爷们喝醉了,老人们喊他们守岁,这才一个个被领回去。   拘上一个时辰,又拘不住他们,推门跑出去。   因着是过年,因着是好日子,嬷嬷们也不会真的拦他们,使人跟着看着,由着他们兄弟疯玩。   京城的除夕经常下雪。   哥儿们从不会寻不到乐子。   一直疯到三更天,满城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烟火冲天,犯困了的老人们都睁开了眼,这个除夕才算是过去了。   再长大些,不似孩童时那么淘气了,胆子却也比从前壮了很多。   暄仔放弃了自己点炮仗。   他们兄弟几个搬了酒坛子、下酒菜上高处,坐至深夜,看着城里其他人闹腾。   天蒙蒙亮时回到府里,霍大夫人逮着他们就骂“猴儿”。   大过年的,全得说吉祥话。   “猴儿”再往上的责怪,说不得。   霍大夫人只能瞪他们:“什么时候能坐下来踏踏实实过个年。”   霍以骁应她了。   来年,一定踏实。   他没有食言,之后的每一年除夕,他都很踏实。   因为他被接回了宫里。   风言风语一起,那一年的除夕,他没有回霍家。   午膳陪着霍太妃用了? 一切如常,下午时,皇上过来? 霍以骁敏锐地感觉不太对劲。   霍以骁告退了? 他不想让太妃娘娘为难。   娘娘交代他? 且回霍家去,都等着他过年。   霍以骁嘴上应了,却是回的漱玉宫。   内侍见他回来? 愣了半晌? 转头赶去御膳房。   御膳房哪里会怠慢他,到了时辰,满满当当、各色各样? 布了一桌子的菜。   极丰盛? 极美味? 亦? 极无聊。   偌大的漱玉宫? 黑漆漆的? 皇城又不比城中,他慢条斯理吃到了三更天,都听不到一点儿鞭炮的声音。   后来几年,霍以骁爬过宫殿顶上。   隔壁庆云宫里灯火通明。   只是有灯火而已,朱桓他们都不在。   老规矩了? 皇上陪太妃娘娘用年夜饭? 皇子、公主们都各自陪他们的母妃去。   霍以骁没有母妃? 他只有漱玉宫。   偶有两年? 除夕夜设了宫宴。   热闹是真热闹,无聊是更无聊……   温宴手上不停,转头看了霍以骁一眼。   上辈子? 她曾听霍太妃说过很多,从始至终,娘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闭眼了,霍以骁真就只有一个人了。   一个人的除夕,从旁人口中听说,也就这么一回事儿。   温宴在庄子上也很久没有用过什么团圆年夜饭了。   她彼时回京,对霍以骁并无爱意,又哪会切身切肤地痛?   直到霍太妃与她说了“寒食散”。   她回来前的那个腊八宫宴,霍以骁醉酒爬了宫殿;除夕之夜,又撒酒疯跳了御花园池塘。   明明是被人暗算,霍以骁给太妃娘娘的理由却是“寻个乐子”。   回忆前世,温宴重重抿了抿唇,轻轻开了口:“等饺子包好了,也别去厨房里煮了,就在屋子里支个炉子,捞着吃。”   霍以骁垂眼看她。   温宴笑盈盈的,道:“刚才岁娘报的菜名,和京城里的团圆饭很不一样吧?   都是些临安习俗,乌嬷嬷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厨娘。   旁的都不稀奇,骁爷尝了就知道,就那炝蟹,我还是吃不惯。”   霍以骁道:“听说过,没有尝过。前回在明州,暄仔倒是想试试,当地官员坚持不肯,说怕他回不了京城。”   温宴一个劲儿笑:“是,吃不来的,能直接给吃进医馆去。”   哪个官员敢让他们吃?   真倒在明州城了,全部都要倒霉。   “祖母爱吃,现在也只能尝个味儿了。”温宴道。   桂老夫人是真爱这一口。   可惜这东西,味儿重,又凉,实在不适合她这么个需得保重的身子骨。   她的日常吃食,讲究个清淡。   因此,只有在除夕夜,桂老夫人会奖励自己一口。   说一口,就是一口,绝对不贪。   乌嬷嬷会把红通通的蟹膏挑下来,特特给桂老夫人,让她慰劳这一年的辛苦。   说着些家常琐事,桌上的饺子皮越来越少,全成了一个个饱满的饺子。   温宴催了岁娘一声。   岁娘领命,去厨房请厨娘炸春卷,又和黄嬷嬷一块,在屋子里给他们支了个小炉子。   凉盘、热菜,全部摆上了桌。   温宴给霍以骁倒了酒,又把饺子下到了炉子里。   四喜烤麸是咸口的,回味带点儿甘,里头的木耳、香蕈、花生都入味,适合下酒。   春卷是荠菜馅儿的,添了些肉沫、香干,炸得酥脆,满口清香。   那道梅干菜扣肉,是暄仔的最爱,油脂浸润了干菜,竟是一点儿都不腻味。   而熏鱼,黑檀儿正灼灼盯着熏鱼看。   直到岁娘送来了它的鱼汤和鱼肉饺子,它才放弃了观察熏鱼,兴高采烈地桌子底下吃得津津有味。   炉子里的饺子熟了,一颗颗地浮上来。   温宴拿着小碗,在炉子旁蹲下了身子,小勺子轻轻搅了搅,一颗一颗地往外捞。   霍以骁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这一瞬,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那个白发苍苍的夏太傅。   一副一样的姿势,一副一样的动作,小老头儿蹲着,从小锅子里舀着热腾腾的汤圆。   “别盛了,”见温宴讶异,霍以骁也拿了个勺子,过去蹲下,“就这么吃。”   温宴莞尔,自是随她。   霍以骁舀了一个,看模样,好像是他包的,他放到了温宴的碗里,随后,又去舀了一个。   这个,看起来就不是出自他的手了。   汤圆是温宴做的,饺子亦是温宴包的。   在冷风飒飒的冬日,烫了嘴,也烫了心。 第385章 烟火   你一个,我一个的。   胃口开了,一锅子饺子也不经他们吃。   好在,先前的春卷勉强能添肚子。   温宴伸手替霍以骁倒酒,刚要说什么,就听得外头“嗉”地一声响,而后是一串噼里啪啦。   不晓得是哪家邻居,已经开始放鞭炮了。   温宴待这一阵过了,才问霍以骁:“要不要再添些什么?”   霍以骁道:“够了,再吃不克化。”   温宴应了,寻了件袍子披上,又把窗子一把推开。   屋子里得散一散味儿。   寒风就这么吹了进来,伴着园子里腊梅的幽香,饶是温宴怕冷,也经不住这香气勾心,深吸了一口气。   霍以骁放下了酒,视线落在温宴身上,问:“去园子里消消食?”   总归这屋子里要散味儿,前后一通风,哪里还能有多少暖意。   温宴自是说好。   两人出了院子,慢慢往园子里走。   时不时的,外头炸一阵鞭炮,亦有烟花冲天,虽是顷刻间就散了,却也让人赞叹不已。   黑檀儿老老实实被温宴抱着。   霍以骁伸手揉了揉它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它不怕鞭炮?”   黑檀儿一动也没有动。   温宴咯咯笑个不停。   霍以骁挑了挑眉,明白了。   这黑猫是怕的,而且是怕极了,要不然,他这么揉它肚子,小爪子早就挥过来了。   啧!   天大地大的猫老爷,竟是个怕炮仗的。   官威一丁点儿都不剩下了。   黑檀儿哪里猜不到霍以骁在“啧”什么,可惜它现在无法跟霍以骁计较,只能忍着。   毕竟,虎落平阳都得倒霉,它一只猫儿,即便是极其厉害的猫,也难以逃脱。   等过了这个年,它再跟这人算账!   可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趁着外头炮仗声暂时歇了? 黑檀儿一个翻身,从温宴的怀里跳到霍以骁的肩膀上。   爪子重重踩了几下,要不是怕鞭炮不晓得什么时候又响? 它还得再来几下。   然后? 又是一跃? 倏地窜了出去,漆黑的身影就这么融入了夜色,不见了。   温宴笑着道:“准是找岁娘去了。”   正笑着? 空出来的手落入了一片温暖之中。   她顺着胳膊往上看。   霍以骁淡淡道:“别冷着了。”   “也是? ”温宴扣着霍以骁骨节分明的手指,笑嘻嘻地,“你把我暖手的猫儿气跑了。”   霍以骁嗤了声。   哪里气了? 分明是黑檀儿脸皮薄? 被看穿了弱点? 自个儿躲起来了。   猫跑了? 人却没有回去的意思? 依旧是往前走。   散步消食? 因着温宴怕冷,也就不去风口了。   除夕守夜,需得亮堂,一路行来,园中各处皆是灯笼。   影影绰绰的? 与白日冬景? 又是另一番味道。   便是同样的除夕? 在此时此刻? 亦是截然不同的。   若是学一学暄仔,拿吃食来做比拟,大抵就像是今晚上的四喜烤麸与饺子。   同是用了木耳、香蕈? 与烤麸一块烧出来的,就与和在饺子馅儿里的,滋味大不同。   温宴把另一只手也塞进了霍以骁手中,暖和是暖和,就是走路不成样子。   没个正行。   也是,小狐狸在他跟前,也没有什么正行。   园子多大也没有多大,只因造景时讲究,游廊花窗,柳暗花明,愣是跟走不到头似的。   走走停停的,也不清楚走了多久,突然间,又是一阵密集的鞭炮声。   不远又不近,夹杂了孩童的欢笑声。   温宴见霍以骁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是在听鞭炮还是那孩童笑声。   她上前一步,下巴搭着他的肩膀,覆在他的耳朵边,道:“我好像忘了让邢妈妈准备鞭炮了。”   霍以骁微微偏了偏脖子。   饶是近在咫尺,那鞭炮声太重,小狐狸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感受到的是她的呼吸,随着那短短的话,热气全喷在了他的耳朵上。   那么怕冷的人,哈出来的气,却是滚烫滚烫的。   好像是知道他没有听清楚,鞭炮声歇了,温宴又复述了一遍。   那热气,又打了一遍。   霍以骁这回听清楚了,想回答一声,视线之中,一朵烟火绽开了。   似是隔壁那户放的,一朵接着一朵,全往夜空中去。   一时间,五色光芒,全映在了他的眼底。   那么明亮,那么灿然。   可最最明艳的,还是他眼中的温宴。   她带着笑,为了让下巴抵着他的肩,她垫起了脚,就这么仰着头看着他。   前两年,皇上设宴,又在御花园备下无数烟火,请太妃娘娘与后宫嫔妃们观赏。   内侍、宫女们依次点,噼里啪啦一阵响,引得公主和小殿下们欢呼雀跃。   大宴时,霍以骁躲不开,只得跟着去,那烟火自然也就一道看了。   美则美,一瞬即逝,落干净后,整个夜空越发的黑。   而现在,那些烟火散了后,在他眼前不散的,依旧耀眼的是温宴。   霍以骁想,备鞭炮做什么,他又不点,也没心思去点。   就这好看得要命的温宴,谁还会去稀罕什么炮仗烟火。   手上用了些劲儿,霍以骁把温宴扣在怀里,沉沉密密地亲。   回去时,温宴耍赖。   霍以骁抱着她回去。   次间里,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了,散好了味,重新关上了窗户,里头重新热腾腾的。   香炉中点了香料,是温宴惯常用的。   霍以骁把人塞进了被窝里。   依旧是时不时的就能听见些鞭炮声,只是隔着紧闭的窗,声音都显得遥远几分。   只有身边的人,呼吸与心跳,清晰极了。   温宴犯了困,迷迷糊糊起来,终是在三更天时叫那震耳欲聋的鞭炮给吵醒了。   仿若是整个胡同,都在这一刻活跃了起来,鞭炮的火药味道飘散开,烟雾腾腾。   霍以骁和温宴都没有起来去看。   温宴懒洋洋地蜷在霍以骁怀里,比那只被炮仗声吓得动不了的黑猫儿好不了多少。   眼皮子垂着,温宴道:“新的一年了。”   霍以骁抱着她,应了声。   新的一年了。   全新的一年。   对他是新的,对温宴也是。   不再是她梦里的那个瑞雍十一年。   以后的每一年,也都不是了。 第386章 那一年   温宴靠着霍以骁的肩膀,眼皮子上下打架。   困是真困,乏也是真乏。   八年夫妻、她不羞不燥是真的,边上这人初识滋味,亦是真的,可架不住后来居上,这种事情,爷们开起窍来,突飞猛进。   外头的鞭炮声委实热闹,温宴困成这样,都无法入眠。   听了一阵子,疲乏未减,思绪倒是一点点清明了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想着新年。   若是问温宴,她记忆里的瑞雍十一年是什么样子的,她其实想不起来太多的事儿。   较之前前后后,那一年极其平顺。   她又偏居江南一庄子,外头风调雨顺的,温宴在庄子里亦是日复一日,平静得几乎感觉不到日月的流逝。   可是,经过了后头事,经过了“风雨飘摇”的瑞雍十二年,再往前看,才知道,这份所谓的平静,不过都是假象。   背后的暗潮涌动,比什么都凶。   瑞雍十二年,是霍以骁及冠的一年。   皇上是起了借冠礼认儿子的心的,只霍以骁不愿,这事儿就僵着了。   太妃娘娘从中协调,收效不大。   冠礼是男子一生之中的大事,皇上的目的是认儿子,霍以骁的想法是不认爹,压根没有折中的选择。   皇上干脆就按下了议程。   这冠礼就不办,什么时候谈拢了什么时候办。   朝堂各处,只要不是个蠢的,那时候都看懂了。   皇上还是想要这儿子的。   若真不打算让他姓朱,借着冠礼让霍家那儿风风光光地办了,给一份厚厚的贺礼,霍以骁就真真正正地姓霍了。   哪怕是过些年再改主意,起码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儿了。   皇上拖着? 那便是他的心里从没有放弃过认儿子。   朝堂上的是人精,后宫里也没有蠢人。   相较于冯婕妤、许德妃,唐昭仪的进退更加困难。   或者说? 别人都等着看唐昭仪的笑话? 都等着朱桓和霍以骁交恶。   他们越是以“一体的”、“共进退”来维系这份皇子与伴读的关系? 将来割裂的时候,受的牵制与反噬就越重,伤筋动骨。   可若是让朱桓疏离霍以骁……   别的皇子最次也有伴读可以商量、协助? 朱桓靠谁去?   单打独斗? 不是好事。   唐昭仪急切着想给朱桓选正妃,先前左挑右挑不顺眼,反正底下的朱钰不急? 她也拖着。   这会儿? 得一有力的岳家? 添几个能说话的舅哥? 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谁也没想到? 人选未定? 事情先出了。   皇上带着皇子、官员去围场狩猎,霍以骁跟着朱桓去追几匹鹿。   突然间,朱桓的马惊了,眼看着要坠马,霍以骁以骓云横撞朱桓坐骑? 飞身护住了朱桓。   两人一道坠地? 霍以骁护着朱桓? 才没有让他摔着。   而癫狂的坐骑被骓云撞开? 疯狂踩踏的蹄子扬起浓浓尘土,呛着了人,但没有踩到他们。   骓云却是断了腿? 再不能飞驰了。   这次惊魂,最后没有查出因由,也因着救命之恩,霍以骁和朱桓的关系缓和了些,虽依旧磕磕碰碰,起码不再是无法回转。   可霍以骁高兴吗?   温宴在多年后品读,他是不高兴的。   救朱桓是他的本心,他从未有害朱桓的心思,自然不会在朱桓受了算计、性命危机时作壁上观。   只是损了骓云。   骓云伴他多年,一匹西域宝马如此结局,主人岂会不痛心?   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皇上让查,底下人又能查出什么来?说到最后,许是三殿下不小心。   而且,皇上很快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查这么桩小事了。   北疆鞑子犯境,来势汹汹,守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烽火传递入京师。   朝廷调兵北上,与鞑子开战,效果却不好,迟迟没有可观的战果。   朝堂上吵了再吵。   有说信任前线将士,有说领军大将指挥不利、必须换帅。   吵到最后,惠康伯领了帅印,带着增兵驰援北境。   一个月之后,朝廷等来了大胜,鞑子被打得屁滚尿流,一连后退七百里,也收到了噩耗,惠康伯与世子徐其则战死、马革裹尸。   徐其则没有儿子,徐其润安葬父兄,承了爵,没有去军中,依旧在京卫指挥使司做事。   直到几年后,宫中夜宴时,皇上遇刺,他救驾牺牲。   惠康伯府后继无人。   彼时,霍以骁和温宴与徐家人并不熟悉。   最早平西侯府出事时,交好的惠康伯闭紧了嘴巴,没有说过一句不利的话,也没有帮过忙。   如此划清界限,虽是人之常情,但温宴嫁进京城之后,也不会再去往来。   何况,那时候,惠康伯父子皆死,留下徐其润一人,温宴一个嫁了人的妇人,与徐其润能有什么说道?   霍以骁与徐其润亦无交情。   霍以暄醉酒染风寒过世,这笔账算不到徐其则头上,不过当日做东的是他,霍以骁自是不喜他。   再后来,徐家父子都战死了,霍以骁那么个尴尬身份,和年轻的伯爷徐其润往来,只会添无数麻烦。   毕竟,霍以骁彼时性子偏,跟谁都是面子交情。   再退一步说,有面子交情的,已经算好,更多的是连面子都不想给。   如此性情,又如何反常得去和徐其润走动?   再说回十一年。   虽是主将战死,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腊月里,皇上几次设宴。   也就是这接连的宫宴上,霍以骁两次服了寒食散。   无论是爬宫殿,还是跳池子,无状又疯狂,皇上气得要动手,被左右拖着才忍下了。   朝堂上议论纷纷,封印前御史骂他,开印后御史还是骂他,前后骂了两个月。   这便是前世的瑞雍十二年。   如此混乱的一年等在那儿,前头的瑞雍十一年,怎么可能是真太平?   不过都是虚的。   本着如此思路,温宴再去回顾那反差极大的两年,之前就在心中浮现过的疑问,又一次出现在了脑海里。   惠康伯父子真的是战死的吗?   那日夜宴,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谋划?   那场行刺之中,徐其润到底有没有活路? 第387章 推测   “那年……”温宴喃喃。   声音有些低,霍以骁闭目养神,一时没有听清,便问:“什么?”   温宴打起精神来,道:“那年,我依稀记得,狄察提过战损。”   瑞雍十七年,西域部落叛乱,不止是原本就对朝廷虎视眈眈的,连这些年里力求和平、主张交易往来的几个部落都乱了起来。   狄察是主战派,他彼时为兵部左侍郎,早朝上求战,下朝后上折子求战。   那场战事,最终以朝廷兵败收场。   原本驻守西境、操练西军的是平西侯府赵家。   赵家彼此早已不存,西军换帅多年,且是因主帅通敌之罪撤换,军中上下的心都乱了。   信赵家通敌的,对上头、对同袍再无信任之感;不信赵家通敌的,恨朝廷恨得咬牙切齿,如此状况下,战力大损。   此番大战兵败,西军十不存一。   朝廷大军退回关内,对西域彻底失去了管制力。   京中秋后算账,狄察被主和派骂了个狗血淋头。   温宴关心西军处境,自是了解过狄察当时的言论。   狄察说,打仗不就是有胜有输?主战是要打出朝廷威仪,却不想西军如此不争气,白白废了朝廷这么多年的支持。   又说,虽是兵败,但也没有让西域人占多少便宜,西域胜了,也是惨胜。   即便如瑞雍十二年的北疆打鞑子,战损低,胜果大,朝廷不还是牺牲了惠康伯两父子?   打仗,这就是打仗!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今时今日,温宴再回顾,她想的是,那么低的战损,为什么惠康伯和徐其则都没有活下来。   战场上没有绝对的事。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谁都有可能回不来。   若是他们回来了呢?   他们活下来? 后头的事情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什么样的偏差?   尤其是,这辈子? 温宴和徐家父子三人都打过交道。   徐其则肖父? 为人沉稳? 很有章法,徐其润不同,他活泼又健谈。   惠康伯作为温宴婚仪的主使? 进退得当? 行事稳妥。   温子甫曾赞过惠康伯,说伯爷是一个很“正”的人。   这么正的一个人,在好友平西侯一家蒙难时? 为何连一根手指头的援手都没有伸出来?   若说平惠康伯信了平西侯通敌? 这不可能? 一身正气的人? 发现至交好友走上如此大逆不道的路? 他会第一个跳出来骂? 骂得痛心疾首。   惠康伯不信,却不救,除非,他彼时知道的、想到的,更多? 也更深。   知无能为力? 知内情因果? 他只能闭嘴。   活着? 才有能开口的那一天。   只可惜,上辈子的惠康伯没有等到,他死在了北疆? 没有活到温宴和霍以骁给平西侯府翻案的那一天。   那么这辈子呢?   温宴依着霍以骁,道:“我能从伯爷那儿问出什么呢?”   霍以骁的胳膊被温宴垫着,他也不嫌沉,还能反手卷温宴的发丝。   “问不出来,”霍以骁道,“他要是真的知道什么,彼时不说是时机不对,那现在还是时机不对。他不可能因为沧浪庄那点儿’交情‘就据实已告。”   温宴笑了声。   她也是这么个猜测。   想让惠康伯开口,最起码,得先把尤侍郎自尽给翻过来。   霍以骁又道:“也有可能是你想错了,惠康伯就是明哲保身,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也没什么,”温宴道,“顺手的事儿。”   从尤侍郎的死到平西侯府通敌,他们总是要翻的,待霍以骁去兵部观政,再细细摸一摸其中的底,把先前所有的讯息都总在一块,步步推进。   若能以此得惠康伯一两句指点,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没有,也不要紧。   再说了,温宴也想让惠康伯和他的两个儿子活下来。   霍以骁身边,好友不多。   他和徐其润、徐其则,算是能说得拢的了。   接连不断的鞭炮渐渐歇了,只时不时还有一两声。   困意重新席卷而来,温宴眼皮子一沉,渐渐入睡。   外头下起了雪,北风呼啸着,天亮时候,雪积了一地。   霍以骁和温宴一直睡到了中午。   比起外头家家喜气洋洋、忙得脚不沾地的年初一,他们两个人,年味没有那么重,轻松也是极轻松。   勋贵官宦之家,外命妇早早就候在了宫外,等着进宫给贵人们拜年。   轮不上的,自家里头晚辈们磕头道喜,也是热闹。   霍以骁和温宴不进宫,也不拜年,散散渡过一日。   到了初三,两人才出了门去。   先进宫给霍太妃请安,再去霍家拜年,之后到燕子胡同,还被留着用了顿晚饭。   霍以骁头一回尝了炝蟹。   炝蟹是三房进京是带来的,这东西容易储存,大冷的天不怕坏。   因着桂老夫人喜欢,这道明州人过年时必不可少的冷菜,也成了定安侯府的年节里必会上桌的菜肴。   哪怕现在,老夫人只在除夕时尝一口。   晚辈们跟着吃了那么些年,也习惯了,温慧还是极其喜欢的那一个。   也就只有温宴,之前回临安不久,旁的口味习惯得差不多了,在这道菜上头,还不大行。   见霍以骁有心尝试,桂老夫人让他先尝一口红膏。   “味儿最正的就是膏,跟秋风起时吃螃蟹一样,”老夫人笑道,“宴姐儿出阁那天,我胡同里备流水席,都没让这菜上桌。我才不让他们糟蹋东西。”   老夫人不是小气,而是谨慎。   别看好些客人都是从临安迁来的,可一晃这么多年,有几个还能适应?   最怕的是吃不来,吃多了,吃进医馆里。   大好的喜事,凭什么叫他们添乱?   回头指不定还编排他们喜宴不干净。   管不了那么多客人,但姑爷要尝,只尝一口,这么多人还是看得住的。   霍以骁依言,只尝红膏。   蟹膏很软,色泽红润,闻起来带着海风的咸味。   入口时亦是咸的,再细细一品,是满满的甘甜。   和他听温宴讲述时想象的味儿不太一样,却并不讨厌,甚至,还想再尝两口。   老夫人也就只让他吃两口,再多就不行了。   这东西,若不适应,真会身子不舒坦。   好在,霍以骁一点事儿没有。   临走前,温宴约了兄弟姐妹,初六时候,请他们到大丰街做客。 第388章 老气横秋   初六下午。   温慧到了大丰街,才晓得今儿请的不止是他们。   或者说,后院里的确就是自家姐妹,只前院那儿,除了温辞,霍以骁叫了霍家兄弟,又另请了惠康伯府的两兄弟。   日头正好,也没有什么风,便是在园子里,身上都有那么些暖意。   温慧坐在秋千上,一脸纠结:“还有客人呀,阿宴你怎么不提前与我们说一声?”   温宴在喝饮子。   牛乳兑了些蜂蜜,甜味不浓,温温的,正适合这样的天气。   她玩心起了,逗温慧道:“说了做什么?今儿又没有请京城第一俊的赵家公子。”   温慧一愣。   温宴又道:“就是真请了,赵公子就在前院,姐姐难道要去送点心?”   “才不去呢!”温慧嗔了温宴一眼,“送什么点心,要看,也是寻了不起眼的角落,偷偷看两眼。”   话音落下,不止温宴和温婧笑,黄嬷嬷等人也跟着笑。   温宴弯着眼。   这个答案,很合温慧的性子。   温慧磊落,从不掩饰欣赏之意。   她以前喜欢季究,就会直接地说与姐妹们听,哪怕温宴说季究不好,她的反应也是“为什么”。   霍以骁头一回到定安侯府,温慧拉着温婧躲在边上偷看,看完了还夸赞不已,待听温宴说了内情,知道这位是准妹夫,她后来也没少夸。   温宴想,她这个二姐姐,心思其实很单纯。   温慧的喜欢,更多的是欣赏,她还不懂男女之间的真情实意。   看人先看皮相。   可话说回来,谁又不喜欢皮相呢?   只赵子昀那皮相,除非是另有隐情,否则满京城,无论是尊贵如成安? 还是街上的普通姑娘,都是喜欢的。   爱美之心嘛。   若不然,卫玠也不会被看杀了。   说起来? 霍以暄人缘好? 爱交友? 与赵子昀倒有几分交情。   不过今日场合,不适合请其他人。   赵太保位居三公,霍以骁在家常小聚时请赵子昀? 有些为难人。   倒是惠康伯府的两位? 谁都晓得和霍以骁是一道打过架的交情,有些往来,亦不如前世一般引人侧目。   温宴一面想? 一面饮了口牛乳。   温慧也不管边上人笑她? 那些笑容里全是善意。   她以前分得不够清楚? 只知旁人笑? 却分辨不好善恶。   以至于? 顺平伯府里? 姑娘们那些虚情假意的笑容,温慧以为是友善。   跌了一跤,又经历了些事儿,现在清明多了。   温慧垫着脚尖荡秋千,不高不低。   温婧给她推? 后又交换? 却是哪个都没有高飞的意思。   黑檀儿趴在一旁? 很是嫌弃地看着她们。   好好的人? 胆子比它这只猫都小!   秋千这么玩儿,还有什么乐子?   偏那两人当真乐在其中,玩了好久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黑檀儿没有给她们演示的机会? 忿忿踱步去了前院。   它怀念温泉庄子里的那群跟班了,毛色各异的猫狗,跟在它身后,它说什么就是什么。   京城虽大,跟班却不好找。   先前遇上过的那些,看着就没有什么野性,没意思!   好像,就方家那两只猫还过得去,虽然爪子力气弱了些。   等下回,去找它们耍耍?   前院,观景的花厅卸了门板,视野宽敞,园中池塘一览无遗。   霍以骁慢悠悠喝茶,见到黑檀儿,伸手捻了颗花生米要丢过去。   这是他这几天的乐子。   也算是黑檀儿的乐子。   花生米比雪球小,飞得快,黑檀儿不躲,看准时机一爪子把花生米拍地上。   猫儿灵敏,常嫌弃霍以骁丢得不够快,不够密,不能展现它的身手。   那一碟花生米自然是吃不得了,全收在盘子里,专门给他们一人一猫玩。   这会儿,霍以骁掂了掂手中的花生米,没有丢出去。   因为霍以暄和温辞在讲去岁的秋闱卷子。   同科之中,出了好几篇有意思、有想法的文章。   礼部那儿整理出来,全部匿名,付梓装订,想买的都可以买。   霍以暄和温辞的文章都在里头。   虽是匿名,但认得之人的手笔是个什么风格,或者听对方说过切入的点,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霍以呈和霍以谙往后也要走科举路,自是认真听那两人探讨。   徐家两兄弟,走的是将门的路子,只论做文章,定然是无法与日日寒窗的书生比,但他们会有不同的想法与角度,听一听,亦是有所收获。   说了去岁的,前些年的也会翻出来说。   霍以暄说得兴致高昂,抿了口茶,道:“这届春闱,你不下场?”   温辞摇了摇头:“不参加。”   他去岁能中举,实力之外,也是运气颇好。   若要更晋一步,眼下能力不足,未免眼高手低。   杜老先生此番也赞成他缓一缓,再做积攒与沉淀。   而霍以暄是要下场的,时间紧,饶是年节,他几乎是每天待在书房里准备。   今儿若不是霍以骁请他,席间又是谈论文章,他也不会来。   霍以骁不插话,静静听他们说。   说到夜里送客出门,霍以骁搭着霍以暄的肩膀,沉沉地拍了拍:“暄仔。”   霍以暄正与徐家兄弟道别,突然被霍以骁来了这么一下,吓得就是一声“在”。   应完了,他摸了摸鼻尖:“大过年的,别吓唬人。”   霍以骁又拍了两下:“暄仔,你得好好考。”   霍以暄哭笑不得:“老气横秋。”   霍以骁嗤了声:“考完了,要烧鸡有烧鸡,要水晶油包有水晶油包。”   “哎,好!”霍以暄兴高采烈地应了,招呼着两个弟弟往自家宅子走,同在大丰街,左不过几步路而已,走到半途,他突然顿住了脚步,一脸纠结。   他刚应霍以骁做什么?   难道没考完,他就吃不上烧鸡和水晶油包了?   水晶油包是乌嬷嬷包的,霍以骁不开口,是真没有。   可那烧鸡,德扬楼又不会跑!   想到那油亮皮脆肉嫩的烧鸡,霍以暄只觉得口齿生津。   明儿得使人去买。   买上两只,还得给霍以骁捎一只。   意思嘛,就是烧鸡已经有了,水晶油包,麻烦快一些! 第389章 糟透了   第二天傍晚,霍以骁收到了霍以暄送来的烧鸡。   油纸包得很仔细,又拿棉毯子裹了,即便是大冬天的、穿过了大半个京城,送到大丰街时,依旧还是温的。   霍以骁把这称为“投桃报李”。   毕竟他平时没少给霍以暄捎带各种好吃的,以解他被霍大夫人的鸡汤浇灌之苦。   温宴笑得直不起腰来,让黄嬷嬷回燕子胡同说一声,隔天蒸些水晶油包。   乌嬷嬷那儿,自是满口应下。   年节之中,府里不缺揉好的芝麻猪油,之后上元时,正是吃汤圆的时候。   腾出一些做水晶油包,也没什么。   况且,有人如此欣赏自己的手艺,乌嬷嬷欢喜得不行。   再说了,霍家的大公子,姻亲,自己人!   “乌嬷嬷还说,骁爷和大公子既都喜欢吃汤圆,又觉得水晶油包好,回头到府里试试猪油块,”黄嬷嬷笑着道,“猪油块得趁热吃,一出锅就动筷子,最是美味。”   霍以骁没有听说过这个,转头看温宴。   温宴莞尔,解释道:“明州那儿的吃法,我也只吃过两回。”   这是温子览最喜欢的一道点心。   先前在定安侯府里,温子览见温宴自己捣鼓猪油馅儿,知她兴趣,仔细给她说过一回。   猪油块和汤圆,用料像,又像是两个极端。   汤圆的皮是水磨糯米得来,磨得极细腻,沥去米浆中的水,得来的面团湿润不沾手,可以当即做汤圆,也可以晾晒干了之后,作为水磨粉保存。   而“块”,它的原身是熟糯米。蒸熟的糯米趁热倒入捣臼,反复捶打,打得看不出最初粒粒的米状? 再赶紧掰成小饼。   随着饼变凉,块也变硬了,如此一来? 极好保存。   想吃的时候? 取一圆盘? 沿着盘边摆一圈,中间是浓郁的芝麻猪油馅儿。   上锅一蒸,没有被皮子包裹着的猪油馅儿顷刻间就散发出了香气? 直接明了。   蒸好的猪油块? 又软又糯,还很有一番韧劲儿。   “力气小的还夹不起来。”温宴笑着道。   她见过乌嬷嬷的小孙儿吃猪油块,小孩子怕烫? 吃得也慢? 待猪油块一点点冷下来? 也就不似热时那么软? 小孩子用筷子使不上劲儿? 恨不能把脑袋埋在盘子里啃。   一样是糯米与猪油馅儿? 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呈现。   霍以骁听着就有些意思,道:“得亏没叫暄仔听见,要不然,这会儿就得上燕子胡同。”   吃是没有吃到,但霍以骁还是得馋一馋霍以暄。   隔天送水晶油包去霍家宅子里时? 霍以骁让隐雷完完本本给暄仔讲述了一遍。   隐雷说话正经? 讲美味更是平铺直述。   形容词少? 但架不住霍以暄面前的水晶油包香。   霍以暄对猪油馅儿的点心爱极了? 问:“你们爷自己就不馋?他什么时候回岳家?”   隐雷道:“爷与夫人进宫去了,今儿肯定是不回的。”   霍以暄捧着油包,不问了。   进宫。   霍以骁进宫? 不论长短,心情都不怎么样。   另一厢,霍以骁让温宴陪着太妃娘娘说话,自个儿往御书房去。   衙门封印,皇上却没有休息。   之前还有些不紧急的折子没有批完,新年的一些安排还需要多思考,除了他自己,他也叫上了几个儿子。   霍以骁来得最早。   吴公公引了他进去,给他添了茶。   皇上放下笔,问:“早几天在府里宴客了?朕觉得好,你就是结交的人太少了,你那宅子,独门独户的,宴客方便些。”   “也没有什么客人,”霍以骁道,“就是暄仔兄弟和大舅哥,再就是惠康伯府的两个。也不是地方的事儿,是没有什么人好结交。”   皇上正端茶,一听这话,喝不下去了。   他就是寻个话题,结果霍以骁这答案,耿直得不像话。   皇上放下了茶盏,想说些什么,外头通传说朱钰和朱桓到了,他便先咽下了。   待朱茂也到了,皇上直接问了正事。   年后换衙门,他们想去哪里观政。   因着年前酒桌上提过,朱桓答:“想过去兵部,还在考虑之中。”   皇上颔首:“也行,考虑吧。”   霍以骁悄悄睨了皇上一眼,没有听出这个“考虑”是表意,还是想让他们换个地方。   大抵是“考虑”可行,朱茂和朱钰也考虑上了。   皇上见此,又问了些其他事情,便挥手让他们退了。   霍以骁起身,还没走,就被皇上拦了拦。   “你留着,朕还没说完。”皇上道。   霍以骁只好坐下。   另三人出了御书房,朱桓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脚步匆匆。   朱茂没拦住他,只好冲朱钰笑着摇了摇头:“三弟也不知道做什么去,心急火燎的。”   朱钰打了个哈欠,道:“谁知道呢。”   两人不紧不慢往外头走。   离御书房远了,朱茂开口,道:“以骁前些天宴客,说起来,宫外的确比宫里方便。他原想便是想请,不可能把人请到漱玉宫,霍家那儿也不方便,现在好了,自家院子。跟我似的,想叫你们吃酒,随时都能叫。四弟,你也赶紧宫外开个府。”   朱钰道:“我也没有什么人要请,左不过是跟你们喝酒,去大哥府里也是一样。”   朱茂笑道:“现在想不到,真请起来也是一堆人。以骁好像是叫了霍家那几个,还有他舅哥,是了,还有惠康伯两个儿子。”   朱钰没有搭这话。   心里想着,这又是什么奇怪事儿?   就霍以骁那脾气,自是跟谁有交情就请谁。   难道,想不开请他们几个吗?   哦,再跟那年朱茂生辰时似的,一言不合,砸了酒碗,最后几个人打作一团。   再说了,那是霍以骁自己的宅子,打得一地狼藉,想来他也不愿意。   不过,朱晟不在,大抵是打不起来的。   可打不起来,这酒有什么好喝的?   跟前回似的,从上桌到散席,听霍以骁说那些“温宴长温宴短”的,还不如不听呢!   弄得他,到今天,看到羊肉都腻味!   好好的一个冬天,一点儿吃羊肉的胃口都没有,糟透了! 第390章 可我不干   朱钰兴趣缺缺。   元月的京城,依旧冷得慌。   虽是避了风,可还是凉,尤其是,他们刚刚才从暖和的御书房里出来。   里外冷热差得多。   朱钰不耐烦与朱茂说些有的没的,抬步往前走。   朱茂跟没有看出来似的,不紧不慢走在一边。   同时出宫去,自是一条道。   眼看宫门不远了,朱茂开口,道:“今年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开春。”   朱钰随口应道:“天晓得。”   朱茂脚下一顿,一时竟不知道朱钰这三个字到底是说的哪一层意思。   “别是倒春寒,”朱茂清了清嗓子,没有深究朱钰的话,只自顾自往下说,“春寒料峭,下场比试的考生们得吃苦了。就号舍那条件,冷得要命。”   朱钰道:“做学问哪有不苦的?寒窗苦读、寒窗苦读,说得明明白白。”   “穷苦人家是寒,富贵人家不同,”朱茂搓了搓手,一张嘴,冒出来了全是白气,“是了,霍家那儿,霍以暄似是也要下场吧,去年秋闱,他的文章挺不错的。”   朱钰嗤的笑了声。   说了这一路,他没给朱茂什么应对,现在,朱茂的意图慢慢就漏出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霍以暄,或者是,说霍以骁。   只是,朱茂到底是怎么在串这些线的,朱钰现下还没有弄明白。   想了想,他道:“下场就下场,大哥也说他文章不错,既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不走仕途,难道要在家里躺着?”   “文章好,又不等同于金榜题名? 科举之道? 实力之外? 运气也难说,”朱茂笑了起来,“再说了? 那么多举人聚集京中? 一道下场比试,都是惊才绝绝之辈。”   朱茂道:“科举选才,自当如此。若都是无才之人? 那朝廷还选什么?一捞一堆小鱼虾? 父皇该心烦官场上拔不出苗子了。”   “四弟说得在理? ”朱茂附和着? “不瞒你说? 我很欣赏霍以暄的文章? 只是每年考题的侧重不同,中不中的也不好说。”   眼瞅着走到宫门处了,再不点题,大抵要叫侍卫们听了去。   朱钰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朱茂? 道:“这些话? 大哥该和霍以骁去说。我可不关心霍家人考不考、中不中的。”   “礼部辛苦? ”朱茂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先前操持以骁婚事,左右为难了数月,现在又紧锣密鼓地准备春闱。   别看是过年了? 要我说,礼部上下,这个年都不轻松。   我原想着,之后要不就去礼部,偏想起这一茬来,有些打退堂鼓,因此父皇刚刚问起来,我都没有说。   这半年,刑部与兵部轮下来,确实辛苦……”   朱钰打断了朱茂的话:“大哥怎得怕起辛苦来了?”   朱茂讪讪笑,只笑,不答。   朱钰亦没有再问,大踏步走出了宫门。   广场上,候着一顶轿子,朱钰也不让人伺候,直接掀了帘子进去,嘴上咕哝着:“下回,直接到宫里接我,走这么一段路,腿倒是不酸,脑壳疼。”   轿子平稳地行,到了地方,朱钰下来,看着眼迎上来的柳宗全。   柳宗全引着他往里走:“还以为您会在宫里再待一会儿。”   朱钰嗤了声:“左不过那么些事儿。”   父皇哪里想跟他父慈子孝地说那么久的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让父皇有兴致说话的,就是被留下来的霍以骁了。   “倒是朱茂……”朱钰舔了舔唇,把朱茂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哼笑道,“他自己闲不住,还想让我给他弄事情。”   柳宗全垂着眼,问:“那您怎么看?要上这个当吗?”   朱钰道:“确实是个好机会。我们的三殿下和四公子,都得吃个哑巴亏。”   说完,朱钰顿了半晌,柳宗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好一阵,他才重新开口:“可我不干。”   柳宗全一愣。   “既然能看戏,我干嘛要去凑这个热闹?”朱钰道,“想把我当枪使,他自个儿弄去吧。”   柳宗全道:“兴许,大殿下是跟您通个气,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他忌讳您。”   “他当然忌讳我,”朱钰道,“既如此,我要么就往刑部去吧,万一真给他弄出些什么动静来,刑部看戏,倒是不错。”   此时的御书房外,吴公公正送霍以骁出来。   “您……”吴公公叹了声,又叹一声,“也就您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霍以骁笑了声:“那得如何有事儿?我在外头跪一个时辰?”   吴公公:“……”   大过年的,往这一跪,大伙儿谁都别想过了。   霍以骁理了理雪褂子的系带,口气满不在乎:“回回都是这么收场,也没见皇上气几天,不是什么大事。”   吴公公一口气梗着了。   确实,跟先前把皇上气得跳脚时相比,今儿这样,真是平和极了。   可平和只是表象,根源里,那已经露出端倪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清晰,父子两人谁都绕不开那个坎儿。   刚才也是。   皇上有意点一点四公子的性子。   既娶媳妇儿了,行事也要再踏实些,不该总是独来独往。   京中年轻才俊不少,除了惠康伯府那两个,也该再结交些其他人。   结果,四公子就回了一句“我给谁下帖子能不把人吓着”给顶回来了。   更不得了的是,这句之后,又接了一句。   “莫不是我一个伴读,还得再寻个伴读?”   两句话,生生把皇上堵得沉默了。   皇上不说话,也不叫四公子走,御书房里安安静静的,一个看折子,一个吃茶,倒叫吴公公这个伺候的人如芒在背。   不过,四公子就不是个能这么坐着跟皇上耗的性子。   就刚才,茶碗一放,倏地开口。   “吴公公,可有话本子让我解闷?我看得多,你找找有没有《四公子蓬莱遇仙记》,那本是腊月新出的,我还没有看完。”   要不是身份有别,吴公公真想跳起来捶他。   像话吗?   御书房里会有才怪!   当然,效果也是卓越。   皇上不想听他说什么故事梗概,怕听到些让人气血冲脑的内容,直接开口让退下。 第391章 有些怪异   霍以骁从善如流,自不说那什么四公子如何去了蓬莱,又如何遇到了女仙,直接起身告退。   吴公公这会儿也周旋不动,送他下了台阶,道:“小的让人抄了份单子,就是当时从夫人娘家和夏太傅府里抄出来的。   四公子稍等,小的让人去取了来,您给夫人过目,心里也好有个数。   想要什么,到时候能直接找,不然库房地方大,时间也不充裕,不好挑。”   霍以骁想说“不用”。   温宴去找,找到的,自是她念念不忘的。   若是不记得、需得单子提醒才想起来的东西,那没必要搬出来。   毕竟,皇上说的是给他们些赏,具体数量没定过,可他们也不可能真把库房都搬空了。   挑个五六样,已经是极限了。   话到嘴边,见吴公公这般上心,霍以骁干脆承了他的好意,点了点头。   不多时,一小内侍捧着厚厚的折子过来。   霍以骁接下,打开看了眼,密密麻麻、细细致致,从头写到了尾。   也是,一大家子东西,尤其是夏家那儿,人口多,屋舍也多,哪里会缺了摆件收藏。   霍以骁回了常宁宫。   还没有进到西暖阁,就听到了太妃娘娘抚掌而笑的声音。   温宴果真很会讨娘娘欢心。   娘娘欢喜之余,让小厨房备了不少点心让他们带回去,也没有漏了黑檀儿的鱼干。   待小夫妻回了,邓嬷嬷替霍太妃捶着腿:“您看,这夫人娶得好? 不止四公子满意,您也高兴。”   霍太妃笑道:“以骁高兴才是真的。”   笑过了,又忍不住叹息。   温宴刚与她说了不少霍以骁与黑檀儿玩闹的事儿。   一人一猫? 打雪仗、拍花生? 要多逗有都逗? 谁听了不想笑?   可再一想,霍以骁这孩子太孤单了,若不然? 何必要靠猫儿解闷呢?   邓嬷嬷看穿了霍太妃的想法? 宽慰道:“这事儿讲缘分,得是那个人,得是那只猫。处不拢的硬聚在一块? 还不如逗猫。”   霍太妃一愣? 复又哈哈大笑。   也是。   霍以骁能处得拢的人太少了。   现在? 起码有人? 也有猫。   而温宴和霍以骁? 回到大丰街时? 才发现自家园子里多了几只猫。   瞧不出是家养的还是野猫,干净倒是干净,趴在树下,老老实实的。   黑檀儿压根不理这些外来客,它全神贯注看它的大红鲤鱼。   温宴拿小鱼干逗它? 黑檀儿才抛下鲤鱼? 到了她跟前。   “新找的跟班?”温宴问它。   黑檀儿的胡子动了动? 一脸不屑。   全是蠢猫。   温宴忍俊不禁:“你原也是这么说温泉庄子里的猫狗的。”   黑檀儿咬着鱼干? 咕噜了两声。   大抵是时间能使人包容,也能使猫包容。   过去了的跟班,总比现在眼前的猫狗顺眼。   一伙不如一伙。   温宴乐得不行? 又道:“我今儿只在常宁宫,没顾上去看看白玉团。”   一听到“白玉团”的名字,黑檀儿脖子上的毛一下子就炸开了,连小鱼干嚼着都不香了。   那只白猫,是最最蠢的!   不仅蠢,还很不正经!   大抵是温宴“白玉团长白玉团短”的把黑檀儿说烦了,它跃上屋顶,不见了踪影。   黑檀儿一走,那几只猫也跟着先后离开。   霍以骁换了身衣裳,想寻黑猫没寻到,只好作罢。   傍晚时候,霍以暄使了小厮过来,谢了那几只水晶油包。   霍以骁哪里不晓得他的意思,暄仔现在就惦记着猪油块了。   “备考,也不能误着吃饭,”霍以骁道,“我明儿下午去燕子胡同。”   翌日,这厢马车刚出院门,那厢霍以暄就寻来了。   他也是丝毫不耽搁,去燕子胡同吃美食,还不忘带上文章,好与温辞探讨一番。   家中来客,又是贵客,桂老夫人欢迎极了。   即便不是姻亲,能在学业上与温辞切磋进步,桂老夫人就欣赏喜欢。   乌嬷嬷赶紧蒸起了猪油块。   芝麻猪油的香气重,随着白烟,隔着笼屉都闻得到。   她家小孙儿已经馋得在厨房门外探头探脑了。   蒸熟了之后,一份送去前院温辞的书房,一份送到后院给温宴姐妹。   递了筷子给霍以暄,温辞笑道:“这东西吃起来,不够文雅。”   霍以暄挑眉。   啃鸡腿时,那架势又能文雅到哪里去?   好吃是最要紧的。   热腾腾的,猪油块还绵软,并不算难夹。   一筷子下去,拔丝似的抬高,在筷子头上绕一绕,再蘸上猪油,入口香甜。   这糯米块不及汤圆的皮细腻滑软,更有嚼劲儿,且随着温度的降低,越来越有韧劲儿。   吃到后来,霍以暄就明白,为何这东西吃起来不文雅了。   一心使劲儿夹,手背上的筋都突起来了。   霍以骁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暄仔和盘子较劲。   霍以暄不仅吃,还吃出了心得,他说,趁热打铁,果然是对的。   吃归吃,正事儿也少不得。   收拾了桌子,霍以暄又和温辞说了许久,想得不够周详的地方,还去请教了温子甫。   一听,思路越发翻涌。   倒不是温子甫的学问水平堪比大儒,而是,他是旧都出身。   霍以暄从开蒙到精进,都在京中,平日切磋探讨,思路即便有差异,也是殊途同归。   温子甫在旧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看的、想的、谈论的,自然与京城里的不同。   他的一些想法,让霍以暄受益匪浅,很能开拓思路。   霍以暄带着这些感悟,回去和霍怀定讨论了一番,隔了几天,倒成了燕子胡同的常客。   增长学识,又能吃到乌嬷嬷的手艺,当真是两全其美。   只可惜,过两天衙门就要开印了。   这日,霍以暄起身告辞。   温辞留了一留,道:“有一事,我昨日去给杜老先生拜年,遇上几位同窗,我总觉得,气氛似是有些怪异。”   霍以暄一愣。   杜老先生是京中的名师,书院里出过不少进士。   他跟前的学生,有几位是要参加春闱的。   临近考试,不管是先生还是学生,难免紧张,以至于气氛绷着。   可让温辞特特提出来,恐怕,这种怪异,与寻常的紧张不同。 第392章 帮个忙   霍以暄重新坐了下来。   没有催促,只等着温辞开口。   温辞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反倒是先给霍以暄添了茶。   “不是我拿乔,”温辞解释了一句,“实在是,有些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毕竟,感觉这种事情,很悬乎。   温辞自认不是什么敏锐之人,周围旁人的情绪,他不能第一时间就领悟全部。   说得通俗些,他没有那么会看人脸色。   这是弱点,温辞自幼就晓得。   家里人也清楚,无奈这事儿靠点拨无用,只能自己悟。   桂老夫人和温子甫便教他,遇事多想、多思量,莫要心急着下决断。   温辞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一如前回皖阳郡主之事,他就谨记着这些,不下决断,慢慢想。   一觉睡醒,在一盆洗脸水里找到了答案。   这一回,去杜老先生那儿拜年,温辞隐隐察觉到了同窗之间的怪异,可直到现在,他都很难解释清楚,那种怪异到底因何而起。   “礼数都很齐备,”温辞斟酌着道,“没有冷言冷语,也没有阴阳怪气,寻常说话,许是我多心了,他们似是有些排斥我……按说,我不下场比试,与他们并无冲突,大考在前,他们把心思放在我这里,并无必要……”   霍以暄听明白了。   温辞这个开口的人,都没有多少信心和把握,因而十分迟疑。   说到最后,温辞几乎是苦笑着叹息了一声:“我周遭的事情,不该说来叨扰大公子。”   霍以暄把茶喝了。   他相信一个人的直觉。   无论是敏锐还是迟钝,一瞬间的感觉,这事儿很难说。   善意大抵不明显,但恶意? 却是无处掩藏的。   霍以暄道:“既有感悟,不妨多留心。”   温辞道了声谢,送霍以暄出门。   霍以暄上了轿子。   入了大丰街? 他挑起帘子? 交代小厮道:“就到这儿? 我先去以骁那儿。”   住一条街就是这点方便。   想串门,立刻就能串。   霍以暄进去的时候,霍以骁正和温宴下棋。   纵横黑白? 温宴从不是霍以骁的对手? 哪怕她从前就研究过霍以骁的棋路,但受制于实力,赢不了。   霍以骁下棋慢条斯理? 看着是稳当人? 实则棋风凶悍。   温宴支着腮帮子认真思考? 想着想着? 自个儿先笑了。   怕是不行? 最多再几手? 她就得中盘认负。   霍以骁自然也看出来了。   手指尖捻着的棋子顿了顿。   从头开始多没意思,要不然,他后几手给小狐狸放个水?   让她起死回生,还能继续下一会儿。   尤其是,发现还有生路的时候? 小狐狸会振奋起来? 很有意思。   啪——   一只黑乎乎的猫爪子拍在了棋盘上。   左右双方皆是一愣。   黑檀儿光拍还嫌不够? 又抚了两下? 棋盘上的棋子全乱套了。   这下子,无论是认输的,还是放水的? 都没机会了。   当然,恢复原样也不是不行,回忆刚刚进行的棋局,对两人都不是难事。   可前头来禀,说霍以暄来了,霍以骁也就不提这局了。   霍以骁离开,温宴把棋子收回棋篓里,对着黑檀儿一阵大笑。   这猫儿,记仇是真记仇。   除夕夜的仇,记到了现在。   眼看着霍以骁要大获全胜,就来棋局里捣乱。   温宴笑盈盈与它商量:“吃鱼圆吗?我让骁爷亲自给你打鱼泥。”   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黑檀儿喵了一声。   另一厢,霍以骁听霍以暄说了事。   说完了来龙去脉,他看向霍以骁,这人垂着眼,看不出眼中情绪,不晓得上心还是没有上心。   “骁爷,”霍以暄道,“你大舅哥的仇家也不少。”   霍以骁啧了声。   温辞哪有什么仇家?   便是如皖阳那样的,目的也是定远侯府,是温宴。   何况,自打前回之后,皖阳被永寿长公主禁足,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过年都没有进宫请安。   话说回来,原也不怎么请安。   皖阳郡主不去太妃娘娘那儿,更不屑去拜俞皇后。   霍以暄又道:“我想着,多留心些总没有坏处。”   霍以骁一听这话,抬眼看他,语气里全是揶揄:“暄仔知道吃人嘴软了。”   “呵……”霍以暄道,“我向来嘴软。”   霍以骁睨他。   是,嘴软,因为吃人的时候多。   他们在临安才待了多久,那汤圆水晶油包,暄仔就替小狐狸说了多少好话。   揶揄归揶揄,霍以骁其实也上心了。   他这么个身份,温宴又有自家案子背着,在京城这样一个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不小心些,就与小狐狸梦里似的,暄仔都见不到春闱的考卷。   正屋里,温宴与黑檀儿达成了交易。   霍以骁回来,与温宴说了一番。   温宴的笑容凝了凝。   她思路快,当即交代岁娘道:“回一趟燕子胡同,问问大哥,那几个怪异的同窗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岁娘应声去了。   霍以骁抬眼看她:“你要寻上门去?”   “我不去,”温宴重新露了笑容,“这不是有黑檀儿嘛!”   霍以骁一愣,而后忍俊不禁。   行吧,小狐狸如此娴熟,看来这种活儿,没少给黑檀儿安排。   一只黑檀儿,哪里能同时看住几个人。   温宴把黑猫抱在怀里,捏着它的爪子,道:“让那几只跟班去?也许能顶用呢?”   黑檀儿十分不屑,它们能顶什么用!   罢了,好歹算个猫头。   可出发前,它得吃到鱼圆。   温宴说到做到。   放开了猫,她看着霍以骁,眼睛里全是笑意:“骁爷,今晚上,我做个汤吧。我在临安时吃过两回,今儿想吃。”   霍以骁没说话,只拿眼神看她,意思是有话直说。   温宴柔声道:“有些费力气,我胳膊没劲儿,你给我帮个忙?我们自个儿做,不麻烦厨娘动手。”   自己做的,与厨娘帮忙的,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可霍以骁知道,温宴有时候就是喜欢亲力亲为。   说了给她包汤圆,那就亲手揉面皮,又亲手搓猪油馅儿,煮或是炸,都是自个儿去厨房。   那他,就帮个忙吧。   毕竟,小狐狸那细胳膊,真的没有什么劲儿。 第393章 鱼圆   做鱼圆,用的是鲤鱼。   因着黑檀儿爱看鱼,除了园子里那几条大红鲤鱼,院子里的水缸里也养了鱼。   亲自动手的意思是,杀鱼都是自己来。   温宴显然不太适应这活儿。   会下厨,与能杀鱼,不是一回事儿。   霍以骁看了眼温宴提着的菜刀,刀刃银光闪闪,极其锋利。   看不过眼,他干脆与温宴换手。   然后,眼也不眨地把鱼给敲晕了。   “不会杀鱼,还逞强,”霍以骁正给鲤鱼开肠破肚,头也没抬,“一早就算计着我来杀呢。”   他会杀鱼。   那段过往,虽然霍以骁没有和温宴说过,但梦里的那个他大抵是告诉过她的。   一道生活了八年,很多事情都能看在眼里。   幼年时,兄弟几个胆儿就不小,敢烤红薯,大一些的时候,自然敢烤鱼。   霍以骁烤鱼的手艺是霍以暄教的。   暄仔话多,絮絮叨叨,从杀鱼到串鱼,如何烤,怎么才香,从头说到尾。   霍以骁嫌他话多。   霍以暄却说,这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会了霍以骁,他以后才能等着吃白食。   道理一套接一套。   只是后来,暄仔没有吃上霍以骁烤的鱼。   “再去抓一条来,”霍以骁道,“既然做了,就多做些。”   温宴应了声,亲力亲为,自然连抓鱼都不借他人手。   黑檀儿负责从水缸里挑鱼,把鱼一爪子拍飞出来? 温宴负责捡,把鱼捡到厨房里。   霍以骁照着温宴说的,把鱼处理了。   温宴此时接过了刀子? 去骨头? 把鱼肉一点点刮下来。   两条肥硕的大鲤鱼? 最后成了案板上的那点儿肉,又被剁成了泥。   鱼泥装入盆中,温宴把后头的活儿交给了霍以骁。   “顺着一个方向搅? ”温宴道? “得上劲儿。”   霍以骁接了过来,听起来轻松,做起来也不难? 当然是对他而言。   鱼泥越大越沉? 霍以骁睨了温宴的胳膊一眼? 小狐狸确实搅不动。   全部处理了之后? 温宴把鱼泥挤成圆子? 下入沸水里。   鱼圆定了型。   这吃食讲究一个鲜味? 过度的调味反而会坏了味道。   岁娘来回话时,鱼圆刚刚浮起来。   温宴一面盛,一面听岁娘说话。   “那日,让大爷觉得怪异的总共有三个人,”岁娘道? “一人叫王笙? 与大爷同龄? 家就住在香居书院不远;另一人叫钱晖? 刚刚及冠,家里做书画营生,就在北大街上开着铺子;还有一人叫杨继临? 快四十了,也住在书院边上,家里有妻儿老母。大爷说,这三人都是跟着杜老先生念书多年,关系也算不错。因着年纪相仿,大爷与王笙、钱晖熟悉些,也一道吃过酒,与杨继林就是书院里的关系。”   温宴把汤碗装进食盒里,问蹲在窗沿上的黑檀儿:“记住了吗?”   黑檀儿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食盒,喵了一声。   回了屋子里,不多时,其他菜肴也一一摆桌。   霍以骁尝了一口鱼圆。   细腻顺滑,很鲜。   他看了眼,桌上摆着一大碗了,食盒里,还有一大一小两碗。   温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道:“给大公子送一份?”   霍以骁没说,但温宴了解他,自是知道他心绪,再抓一条,总不是自己吃的。   果不其然,霍以骁应了声。   那碗小的,温宴端给了黑檀儿。   黑猫兴奋极了,围着它的鱼圆汤转了三圈。   霍以骁舀了一个,正往口中送,忽然一个念头滑过脑海。   到底这鱼圆,是谁想吃?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沉沉看着温宴:“诓我呢?”   被拆穿了,温宴也不慌,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当听不懂。   “今儿临时起意,做得简单了些,”温宴道,“下回,可以先拆蟹,把蟹粉灌在鱼圆里头。   外头看,还是跟现在的一个模样,又白又嫩,一咬开,里头另有乾坤。   还有诗呢,’黄金白玉兜,玉珠浴清流‘。   听着就有意思,对吧?”   霍以骁“呵”了声。   小狐狸睁眼说故事的本事,一如既往。   他先前也就是没有留神,听她可怜巴巴说什么胳膊儿没劲儿,被她带坑里去了。   分明,从一开始,就是那只黑猫想吃。   也不知道小狐狸和黑猫在做什么生意,最后掏银子的人,成了他。   不过,那诗倒确实不错。   霍家大宅里,霍以暄吃上鱼圆时,黑檀儿已经迅速地吃完了自己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子,跃上屋顶,往北大街去了。   前几天在园子里“做客”的几只猫儿跟在它身后。   北大街正是热闹时候。   年节里,戏楼的生意极好,与之相邻的各家铺子也有了不少客人。   自家买卖,饶是过年,也没有人愿意早早关门回去休息。   钱家的书画铺子,亦点着灯。   钱晖的父亲看着铺子。   通往后宅的帘子撩起来,钱母探了头,道:“我刚给儿子送了碗汤,你要不要,锅里还有。”   “留着给他喝吧,”钱父道,“这几天看他气色不好。”   “快考试了,紧张吧,”钱母看了眼后头,又叹了一声,“是不是给他的胆子太重了,去岁才中了举,今年春闱,即便不中……”   钱父重重咳嗽了两声:“不吉利的话,别说!”   钱母不高兴地摇了摇头,这哪里是吉利不吉利的事儿。   科举之路不好走,多少人都是磕磕绊绊的。   他们钱晖,这个年纪中举,不说惊世绝才,也算很不错了。   想那杨继林,北大街一带出了名的老书生了。   最初时,也有才子之名,等真的进了考场,连年不中,等他考中举人时,都已经而立之年,儿子都能写文章了。   再之后,是漫漫的进士之路。   一直考到了现在,快四十了,举全家之力供着。   如此人家,哪有姑娘愿意嫁进去?   到现在,杨继林的儿子都没有说着亲。   今年若是能中,这家人也就熬到头了,若是不中,又得继续熬。   而考场之中,杨继林的岁数还不是最大的,六七十不肯放弃的都有。   钱母想,看过了这样的考生,钱晖若是一次两次不中,也不稀奇,不能给儿子太大的压力。   “我们这个铺子,再支持他十来年,总是可以的,”钱母道,“他原也没有那么急,好像就过完年,突然就……” 第394章 夜   夜沉沉的。   离上元近了,今儿夜里没有雪,云层薄,月光洒落下来。   没有那么凉,却是足够的冷。   那帘子撩着,风从后院吹来,前头铺子里,台面上的蜡烛微微晃了晃,忽明忽暗,最后还是没抵住这风,彻底熄了。   钱母赶忙迈进来,把帘子落下。   与此同时,钱父麻利地重新拿火折子点了蜡烛,室内恢复了光。   “第一场是在初九吧?”钱父叹了一声,“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个月了,这不是越近就越急嘛,年前还能想着是’来年‘,一旦翻过了年头,日子算起来就不一样了。”   “也是,”钱母点了点头,道,“可我担心他。我不懂考场上的那些,但我晓得,人一紧张、一乱,考试就不行。”   家里开着书画铺子,又供着个书生儿子,钱母多少也有些见识。   钱家最早时不住这里,为了让儿子念书,念好书,才搬到了香居书院附近,让他拜入其中,又盘下了这铺面,一门心思就为了供一个进士出来。   而念书,也不仅仅只是孩子的事情。   学业上帮不上忙,夫妻两人对钱晖的生活很是关心,常常去书院问状况,先生们时不时地,也会跟他们说些该注意的、能做到的事儿。   钱父沉着脸坐下,道:“我也没逼他。我先前不也总说,就我们这样的出身,在他这个年纪,能考中举人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   这要不是在京城? 换个乡下地方,谁家供出个举人老爷,不是全村摆宴、敲锣打鼓的?   我早上还跟他说? 这次就是练手? 中了皆大欢喜? 不中,我们三年后再来。   结果他阴沉沉地不吭声,我也没办法。”   “你就不该说这些!”钱母瞪了他一眼? “还当你这个做爹的看不起他!”   “我哪里是看不起? ”钱父听不得这话,道,“我是心平又气和? 哎? 我也不平? 读了这么多年? 眼看着要考了? 我哪里能真平? 不过是装给他看的。”   父母之心。   钱母明白,苦笑道:“你装的,儿子就看不懂了吗?我是劝不动他,也不敢劝。等过了节,你去书院寻先生说说? 先生的话他听得进去。”   钱父应了声? 又道:“他不是和杨继林熟吗?杨继林经验足? 知道怎么平复考前考后的心思? 回头我去杨家,请他劝劝儿子。”   “算了吧,”钱母啧了声? “别给杨家添乱了。考了这么多年,这回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这要是再落榜,没的叫他老娘、媳妇怪到我们头上,说晖儿的事情让他分心了。再说个万一,万一晖儿中了,他落了,那怕是结仇。”   “这有什么仇!”钱父直摇头,“你们老娘们就是事情多!”   钱母翻了个白眼,不愿意在这事情上和钱父再争,转身回了后院。   老娘们事多就事多吧。   设身处地想想,自个儿若是杨继林的老娘、或者媳妇,供了那么多年,又来一次失望,继续苦等三年……   她也得疯!   钱母站在后院里,看着依旧亮着灯的钱晖的屋子,目光灼灼。   前头铺子里,钱父坐在那儿,闭目养神,等着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客人。   事实上,他家的书画铺子里,还是多了几只耳朵的。   只是,来访者身形太小,个子又不高,轻轻巧巧越过了门栏,躲在了角落里。   那是几只猫儿。   打头的自是黑檀儿。   没生意时,自然节俭,就那么点蜡烛光,又有架子遮挡,照不亮整个铺子,它们躲身极其容易。   黑檀儿听完了这番对话,与它的小跟班们一起,又出了铺子。   几个跳跃,上个屋顶,最后跑到了钱晖的屋子上头。   底下静悄悄的,倒是钱母,还站在院子里。   月光下,她瞥见了猫儿们,无奈屋顶高,她想赶,一时也没有办法。   很快,几只猫儿跑了,只留下一只小不点,趴在瓦上,动也不动,像是打瞌睡一样。   钱母见状,便懒得管了。   野猫嘛,不吵着儿子念书就好了。   若是她大呼小叫跟猫儿过不去,反倒是吵着儿子。   留下来的是只皮毛黄黑相间的猫,很小,比一片瓦都大不了多少。   而黑檀儿,已经带着其他猫儿,去了杨继林家。   杨家住在一座四合院里。   黑檀儿到的时候,四合院的正屋漆黑,东厢有油灯光,而西厢点着蜡烛。   它从院中过,踩在水缸上,看了眼东厢,杨继林在书案后摇头晃脑,他又看了眼西厢,蜡烛下围着三个人。   一老妪、一中年妇人,以及,一个青年。   岁娘说过杨继林家的状况,黑檀儿一看就知道,这是杨继林的老母、妻子与儿子。   那三人安安静静,没人说话,眯着眼、就着那点儿光,做着活。   上元节,最不能少的就是花灯了。   儿子拿着竹条编框,杨妻和杨母糊纸,谁都不吭声,却很默契。   直到杨母用力揉了揉眼睛。   “娘,”杨妻道,“你去歇着吧,我和仲哥儿来做。”   杨母的声音很轻:“我再熬一熬,离上元没几天了,多做一盏是一盏的钱。等过了节,再歇。”   杨妻闻言,没有再劝,只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些。   黑檀儿看了会儿,离开了杨家。   这家太沉闷了,都不说话,它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又留下一只半黑不白的猫,黑檀儿寻去了王笙家里。   王笙家的氛围,与前两家截然不同,这里爆发了父子大战。   王笙正在被他父亲骂。   许是好面子,王父骂人也压着声儿,怕叫左邻右舍听了去,只是一张脸憋得通红,可见是气急了。   “还有一个月,你连一个月都不愿意好好念了?其他考生,这会儿谁敢松劲儿,就你、就你!这时候还胡来!”   王笙的脸色也很难看,顶嘴道:“我睡媳妇儿是胡来?媳妇儿娶回来不睡,娶她做什么?”   王笙的媳妇儿拘束地站在一旁,脸红得滴血,根本不敢吭气。   王父骂道:“你安生过日子,我管你这么多?你自己想想,今儿从天没黑到都快半夜了,你出过屋子没有?把你能的!” 第395章 吵   王笙当然没有那么能。   王父也不是傻的。   现在是冬天,轻易不开窗,免得冻着。   可这屋子里,说着是胡闹了一下午加一晚上,但一点儿乌七八糟的味道都没有。   王父觉得,儿子就是不想念书,不像备考。   如此自暴自弃的态度,才是最最胡来的。   王母在一旁劝:“你别急、别急,笙儿自小刻苦,这都临考了,不会想不开……”   “那他这算什么?”王父气得一抹脸,“那么多年都苦下来了,好不容易去年秋榜中了,今年能试试春闱,结果他就这样!没个理由,没个说法,这些年就他苦,我们不苦?”   王母哭着与儿子道:“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们说说?好好说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真的不容易。”   王笙嗤笑了声:“既不容易,又何苦来哉?”   王母哭声都顿住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父问道。   王笙吊儿郎当的,道:“我们这样的人家,你们凭什么觉得能供出个进士来?”   “浑说!”王父道,“比你更寒苦的书生,难道就不念了?”   “瞎猫撞到死耗子罢了,”王笙啧舌,“我反正撞不上。你们也就歇了这条心吧。”   见父母妻子神色悲痛,王笙咬咬牙,又道:“看看杨继林,你们还不明白?中不了!   他考了多少年了,回回不中,磕磕绊绊,总算撞大运撞回来一个举人,然后又周而复始,开始拼春闱,拼到现在,老娘眼花、妻子受罪,儿子,他那儿子反过来供老爹、供到比我还大几岁都娶不到媳妇儿!   你们也想那样?想再过二三十年,你们老了,干不动活了,我儿子继续供我?”   王父胸口几个起伏,怒气冲冠? 没压住火气,声音都大了起来:“胡说八道!你就胡说八道!”   王母认得杨家人,一听那状况? 眼泪越发止不住。   一边哭? 她一边还得拦着王父? 一遍遍说:“你轻声点儿、轻声点儿!”   王笙梗着脖子,道:“谁让我没有一个好爹呢……”   黑檀儿趴在门边,里头的动静? 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家人哭闹了半个时辰? 才慢慢歇了。   清冷的月光下,各家院子里的蜡烛也都暗了。   黑檀儿没有急着回大丰街。   这个时候回去,它也见不着温宴。   温宴和霍以骁一准睡下了? 它要是大半夜去拍窗? 温宴倒不会说什么? 就霍以骁那人? 忒记仇了!   哪怕他今儿亲自动手做了鱼圆? 他也是个记仇的!   说起来? 鱼圆味道真不错,还想再吃。   黑檀儿打了个哈欠,它就歇在王笙的屋子里。   先前王父王母离开时,两人心思不定,压根没发现顺着他们脚边溜进去的黑猫。   此时此刻? 王笙的妻子已经哭累了、睡沉了? 就王笙? 躺在那儿? 虽没有翻身,但黑檀儿听他呼吸,知道他醒着。   直到第二天清晨? 王笙妻子醒来,黑檀儿才逮到机会出了屋子。   王笙没有起,他四更天才睡的,这会儿睡得很沉。   黑檀儿跃上了屋顶,慢慢悠悠地,晃荡回了大丰街。   自家园子里,昨儿那几只猫都已经在了,趴在池子旁,脑袋挨着冰面,看底下的大红鲤鱼。   黑檀儿叫了声。   那几只猫顿时不看了,坐直了望着它。   喵呼喵呼一阵叫,把昨儿夜里的状况都叫了一遍。   邢妈妈从园子里过,瞧见这动静,一张凶悍的脸都绷不住,好生笑了一番。   待到了正屋,她搁下手中食盒,一面摆桌,一面与温宴、霍以骁道:“黑檀儿在园子里训猫,看着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温宴捧着蜜茶,笑得眼睛弯弯。   黑檀儿训完了猫,跑进了屋子里。   岁娘在门后头摆了张小薄毯子,黑檀儿自己过去,在毯子上来回磨脚掌,又在上面打了几个滚。   觉得自个儿干净了,它才进了次间里,跳到绣墩上,抬眼看着霍以骁和温宴。   霍以骁垂着眼,似笑非笑,道:“在后园训猫?不亏是做校尉的。”   话音一落,黑檀儿气得龇牙咧嘴。   别当它听不出来,这是嘲讽它呢!   霍以骁占了上风,没有继续欺负它,低头吃包子去了。   温宴冲黑檀儿比了个口型,意思是“别跟他计较”。   飞骑校尉大猫有大量,暂时不计较了,与温宴说了昨夜在三家听到的事情。   很细碎,都是家常对话。   与此同时,隐雷也带了消息来,他已经去摸过那几家的底了。   温宴和霍以骁听完理了理,理出了几个点。   钱晖不对劲是从年后才开始的,王笙应当也差不多,若是早早就如此了,王父、王母爆发过几次,那昨儿就不至于那么激动,也就杨继林家太平些。   再者,这几家都不富裕,尤其是杨家。   供书生,不是简单事情,没有不苦的道理。   那点儿家底,过普通日子还宽裕,真供着个书生,吃不住开销。   先生的束脩要钱,又是香居书院这么有名的先生们,束脩自然比他处贵;   笔墨纸砚也要钱,家里从不买最差的,但也用不上最好的,只是尽量选好的,让王笙用着顺手;   书册就更不用说了,有的买,有的抄,总归是得供上,先生们认真,准备了很多材料,都要一一抄些回来;   还有许多应酬银子。   同窗一块,得交流;书院去踏青、采风,总不能不去吧?   哪怕每次不多,这么些年的,也是积少成多。   让温宴尤其注意的,是王笙的话。   “我们这样的人家”、“谁让我没有一个好爹”。   所以,这就是那日在杜老先生家,冲温辞露出恶意的原因?   因为温辞是侯府公子,他有一个当顺天府同知的爹,即便人人知道定安侯府没落了,但在那些人的眼里,温辞依旧“高不可攀”。   可是,起因呢?   香居书院的学生不少,出身亦不相同,自有人富贵、有人穷苦。   作为学生,应该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情了。   秋闱放榜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这会儿来冷眼看温辞,就有些莫名了。 第396章 跟只猫计较什么   嫉妒,亦或是不平,这情绪十分负面,是一种恶,却又是人性之中极其常见的情绪。   再是良善的一个人,也会在境遇造化之下,迸发出这些恶来。   而不同是,如何应对、如何处置恶。   温宴抿着蜜茶,理着思绪,道:“大哥并不参加此番春闱,他们这会儿若被那些情绪牵着走,最后损的也就是自己了。”   霍以骁颔首,转眸看了温宴一眼。   温宴垂着眼帘,看着是放松又自在,可霍以骁看得出来,小狐狸的心思没有停。   “没有那么莫名其妙的嫉妒。”霍以骁道。   一切事情,其实都有迹可循。   霍以骁记得,他刚被接回宫里的时候,皇上就很偏向他。   让他住进了漱玉宫,赏了不少东西,又时不时叫他进御书房说话。   彼时所有人把这一切归结到他姓“霍”上。   皇上最敬重的是霍太妃,生母早亡,沈氏专权,他把太妃娘娘当作亲母。   只可惜,他自幼在娘娘跟前长大,待登上皇位之时,尊为皇太后的依旧是沈氏。   先帝正宫还活着,皇上哪可能越过她、给霍氏晋位?   现在,沈皇太后死了,太妃娘娘没有被加封的意思,皇上想“补偿”养母,自然只能补偿霍家人。   而霍以骁,父母早亡,天生就一可怜孩子,年纪又与朱桓相仿,选作伴读,养在宫里,就是皇上待霍家的态度了。   宫里人惯会看眼色,皇上喜欢他,太妃娘娘宠着他,连唐昭仪和朱桓都把霍以骁的受宠视为好事。   无人嫉妒他,也没有哪个可以嫉妒他。   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直到流言四起,所有的颠了个个。   他受皇上偏宠,因为他姓朱,他是皇上没有认回的儿子。   朱桓嫉妒过? 不平过,后来大抵也觉得这样的情绪没有什么意思,反反复复地? 近来能与霍以骁多说些事了。   朱晟是表现得最激烈的那一个? 若不然? 岂能数次发展成动手的地步?   本来无关的两条路交汇成一条,霍以骁和他们站在了同一条路上,各种情绪? 自然就迸发了。   他说? 没有莫名其妙的嫉妒。   在秋闱结束、温辞不参加春闱的现在,他和那三人走在了两条路上,是什么因由把两条道汇在了一起?   温宴明白霍以骁的意思。   被嫉妒不可怕? 但背后的那个原因? 却不得不弄清楚。   温宴抬头? 问隐雷道:“这三人? 王笙与钱晖也算是年纪相近? 关系近些也在情理之中? 那杨继林与他们差了辈。”   隐雷道:“听说,两人小的时候,杨继林给他们讲过功课。”   香居书院名气大,本就是为了科举之路而存在的书院,先生们收弟子也是以能在考场上有一番作为为标准。   至于开蒙? 自有其他学堂? 与他们泾渭分明。   杨继林考中秀才后就在书院里了? 听说? 也不是能力不行,就是每次考试都差点儿意思,次次名落孙山。   为了补家中开销? 他在给儿子开蒙时,顺带着,给附近的孩子们讲了讲。   王笙、钱晖就是当时与杨继林的儿子一道念书的。   没念多久,也就是一个月,杨继林生了一场大病,没有再带学生了。   按说,从规矩上,两人要尊杨继林为师,可后来共同在香居书院里念书,这辈分实在乱套,杨继林不让他们唤“先生”了。   而书院之中,也有远近。   穷苦些的、住北大街一带的邻居,与富贵人家的公子,是同窗,也仅仅只是同窗。   温宴轻声道:“年节里,见的人多,也说不好是哪一处触动了他们,这会儿来敌视大哥。”   “除非他们三个凑在一块嘀嘀咕咕,”霍以骁道,“要不然,黑檀儿可打听不出缘由来。”   正在一旁吃着早饭的黑檀儿闻声抬头,瞪了霍以骁一眼。   温宴笑盈盈的,凑过来看着霍以骁。   只她这笑,霍以骁就知道,一准是没好事。   小狐狸要寻事儿时,一直都是这么笑的。   霍以骁微微往后仰身子,才刚一动,就想起自己不必如此。   他顿住了,故作自然,道:“说吧。”   温宴哪里看不出来。   可她得请霍以骁帮忙,求人办事时,态度总得好一点。   起码,不能戳穿霍以骁。   骁爷这脸皮,被她戳跑了,可怎么求?   “我想直接问问钱晖。”温宴道。   霍以骁挑眉:“怎么问?”   温宴笑容更甚:“当然是药倒了再问。”   霍以骁:“……”   他怎么就忘了,小狐狸行事,乱七八糟的手段多。   “半夜里去?”霍以骁问。   温宴点头,不轻不重,乖乖巧巧。   霍以骁啧了声,他牙酸!   那青梅味道,一想起来就酸!   “你,”霍以骁抿唇,强压下口中那股劲儿,“缺帮手?”   温宴笑道:“我带着岁娘和黑檀儿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路上出现差池,尤其是半夜马车从城里过,遇到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不好交代。”   京卫指挥使司当然不会把温宴怎么样,但盘问总少不了。   最后传开去,四公子与夫人新婚不久,夫人大半夜不歇觉,在城里转悠……   那就不是牙酸,是牙痛了。   黑檀儿吃完了,跃到温宴怀里,寻了个舒适位子,躺下就睡。   霍以骁伸手揉了揉黑猫,在小爪子抓过来前躲开了。   温宴捏住了黑檀儿的爪子,挠了挠肉垫,与霍以骁道:“待明儿我包汤圆。”   一听这话,霍以骁微怔,半晌,气得笑了声。   得!   叫黑檀儿盯梢,给做鱼圆;让他出力,就包汤圆。   他和黑猫一个待遇!   分明明儿就是上元,敢情他不帮忙,连汤圆都分不着了?   霍以骁的指尖点了点桌面,刚想说什么,对上小狐狸的目光,话又堵上了。   眼眸晶亮晶亮的,与眼白分隔明显。   黑与白,就像那汤圆的馅与皮。   小狐狸就这么含笑看人,瞳孔里映着他……   她看人,向来都是这么直白。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   算了,跟只猫计较什么。   他吃鱼圆,猫能吃汤圆吗? 第397章 你不配   夜里要出门,霍以骁就打算让温宴下午多歇一会儿。   他自己精力好,一整夜不睡也不打紧。   温宴却不行,她一向爱睡,且是睡少了就浑身冷得慌,最后哼哼唧唧、小脾气一堆。   不理,自是不行的,理了、哄了,那就是得寸进尺。   温宴却是不肯好好歇午觉。   理由倒也充分,她得准备明儿包汤圆用的猪油馅儿。   这东西,费力气又费时。   温宴就在屋里搓。   一大块油光发亮的猪板油切成小块,又细细去碾黑芝麻,这些都相对轻松,猪板油、黑芝麻与糖的混合,才是大头。   白皙的双手不住的揉搓,一遍又一遍。   霍以骁看她额头上都泌了些汗,放下手中的书册,道:“我来吧。”   温宴抬起眼皮子瞅他:“这跟搅鱼泥不同。”   霍以骁哼了声。   有什么不同。   搅鱼泥的是他,揉板油的也是他。   温宴这细胳膊,动不动就喊手酸,还是边上歇着吧。   两人换了手。   霍以骁是头一回做这活儿,入手感觉又油乎乎的,试了几下,慢慢有了些感觉。   直到搓得三种料全混在了一起,猪板油的筋膜也都去除干净,才算是做得了。   待到了入夜,温宴带上了药粉与青梅,与霍以骁一道往北大街方向去。   钱家的书画铺子已经打烊了,门板落下。   只后院里,还亮着盏油灯。   钱晖还在夜读。   温宴选择钱晖,是因他相对好下手。   王笙与杨继林都已成亲,夫妻夜里睡一张床,不比钱晖孤家寡人。   马车停在钱晖屋子一墙之隔的胡同里,黑檀儿跃上屋顶,既观察钱家,也顾着周围,免得有人经过? 看到马车。   直等到快四更时,钱晖才吹了灯。   黑檀儿轻轻冲下头唤了声。   车里,温宴靠在霍以骁怀里打瞌睡。   霍以骁清醒着? 小狐狸刚才一会儿冷了? 一会儿脖子不舒服? 撒娇软软糯糯,意思明明白白,霍以骁干脆由着她了。   听见黑檀儿叫? 霍以骁皱了皱眉头。   温宴睡得很沉。   钱晖真是睡得不早也不晚!   霍以骁只好把温宴唤起来。   温宴打着哈欠下车? 待青梅含到口中,一个激灵,所有的瞌睡都醒了。   这味道? 她再吃多少回? 都适应不了。   冲? 却好用。   月光被云层挡了大半? 温宴和霍以骁翻身进了钱家后院。   取出药粉? 温宴熟练地将它点燃? 丢进了钱晖的屋子里。   本就快睡着的钱晖,没一会儿就模糊了。   两人一猫,闪身进去。   霍以骁夜视好,躺在床上的青年眼下淤青一片,看得出压力颇大。   黑檀儿跳到了钱晖的胸口? 一屁股坐下。   钱晖闷哼了一声。   霍以骁转眸看温宴? 他先前没有细问过? 药倒了之后她打算怎么做。   这时候? 温宴开口了。   是温辞的声音。   “钱兄,”温宴道,“前些日子? 在老师家中拜年之时,我是不是有什么失礼之处?那思来想去,总觉得你和杨兄他们,对我有些不满。”   钱晖没有回答,只是呼吸重了许多。   温宴又道:“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钱兄直言以告,你我都是同窗,去岁又一道中举……”   “谁要跟你一道中?”钱晖总算有反应了。   他似是在梦中与温辞面对面了。   温辞依旧是不急不躁的样子,说话客客气气。   钱晖以前觉得,大抵勋贵出身的公子都是这样,但现在,他看得很不顺眼。   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钱晖的声音模糊着:“你配吗?”   恶意随着这三个字,扑面而来。   温宴知他不喜欢大哥,还是被这份几乎趋向于恨的恶意给弄得蹙眉。   “为什么?”温宴问。   钱晖咬牙道:“你怎么上的榜,你难道不知道?”   温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什么,心中疑惑顿生,看向霍以骁。   霍以骁冲她颔首,示意她继续问。   温宴道:“考上的,和你们一样进贡院,写考卷……”   “哈?!”钱晖越发激动,若不是黑檀儿压在他身上,他几乎能从床上跳起来,“是,你跟我们一样写考卷,我们苦思冥想,细细作答,而你,而你一早就知道卷面了吧?我是考中的,你是作弊的!”   温宴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们仇视温辞,竟然是怀疑温辞作弊?   “你凭什么如此污蔑我?”按下心中情绪,温宴继续道。   钱晖道:“你不过是下场试一试而已,你就那么点水平,若不是提前知晓考题,你凭什么能中?凭什么?!你不配中!我们苦读多年,考了又考,你凭什么……”   说到了最后,只余下沉沉的呼吸了。   钱晖睡死了。   温宴咬着青梅,左右看了看。   以这间屋子的大小,她配的那点儿药粉,不至于吧……   罢了。   她低估了钱晖,他大抵是太困了,才会扛不住。   温宴和霍以骁从屋子里出来,全部整理妥当,这才翻身出了钱家。   黑檀儿没有走,在钱家院子里待了一刻钟,然后对着院子里的竹衣架子挥了一爪子。   晾晒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只空架子搭在那儿。   黑檀儿一爪子抽得狠,顷刻间噼里啪啦一阵响,全散架了。   钱父钱母的屋子里传来动静,很快,钱母披着衣裳出来,看到一地竹架子和院子里一闪而过的身影,她气得跺脚。   “这些野猫,无法无天!”   钱晖也被这么大的声响惊醒了,他瞪大着眼睛,直挺挺着,呼吸重重起伏。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好烦,做梦都梦见那个舞弊的家伙!   晦气!   不过,还好是做梦。   定安侯府,高高在上,温辞的妹妹又刚嫁给了霍太妃的娘家侄孙,这样的人,他得罪不起。   他只能在背后说道几句,当着温辞的面,他不敢。   钱晖翻了个身,又睡了。   另一厢,马车离开了北大街,往大丰街去。   温宴靠着霍以骁,整理思路。   她相信温辞没有舞弊。   温辞就是去试试,中与不中,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怎么可能做那等糊涂事情。   却是不知,钱晖等人为何会这么怀疑。 第398章 得会说   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动静,在沉沉的夜里,格外清晰。   温宴转眸看向霍以骁。   他似是叫那青梅味道给激着了,饶是闭目养神,都蹙着眉。   温宴整理了思路,刚要与他说话,马车就一点点放缓了速度。   她撩了帘子看了眼。   不远处,列着一队人。   毫无疑问,他们又撞到京卫指挥使司了。   因着是去北大街,马车朴素极了,没有一点儿曝露身份的东西。   霍以骁此时也睁开了眼睛。   见温宴弯着眼笑,他道:“乌鸦嘴。”   偌大一京城,京卫指挥使司巡城也有路线,不是那么好撞的,他们不仅撞了,还又撞到了徐其润手里。   徐其润透过帘子往车厢里看了一眼,脸上神情一言难尽。   “四公子,”徐其润轻咳了一声,“四更天了!”   之前是遇上过几次。   最初病情未好,作息无序,大半夜睡不着在城里逛,徐其润能理解。   再后来,病是好了,但念着还没有娶回家的心上人,虽不合礼数,但制造了机会、解相思之情,徐其润也能够明白。   差不多的年纪,便是他手下那几个,还时不时就这长那短,惦记心里人惦记得不得了。   可今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成亲的人,不好好在屋里睡觉,闲得慌!   霍以骁应“恩”了一下,再无其他解释。   温宴忍俊不禁。   这就是有四公子在场的好处。   不想答的,可以不答。   若是只她一人,徐其润可能会更加左右为难。   徐其润跟霍以骁熟悉,也不会硬拦着马车不让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手下,他凑得近些,压着声儿道:“你给个由头,我也好交差。”   霍以骁睨了他一眼:“赏月。”   徐其润:“……”   家里大好的园子里不赏,出来赏?   这马车顶上是没盖,还是怎的?   “明儿上元,街上人多,就今儿出来,”温宴笑着接了话? “之前不也是大半夜在街上坐马车吗?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我就想再感受一回,二公子就当我和骁爷闲得慌。”   徐其润不太信? 但人家都承认自己闲得慌了? 还能怎么办?   霍以骁敲了敲车厢板? 道:“不叫你为难,该报就往上报,我这就回去歇着了。”   虽然没有宵禁? 但四更天如此? 确实不太合适,查到了就得报。   徐其润当着差,底下人都看着? 总要有交代。   霍以骁这么说了? 徐其润没有再说什么? 退开两步? 让马车过了。   底下人上来? 问了徐其润一声。   徐其润依着温宴的说辞解释了? 想了想,寻了个自以为最贴切的,道:“故地重游?”   神的故地重游,他这个总结的人都觉得怪!   “头儿这就不懂了吧?”底下人拍着他的肩膀好一阵笑,“人家这是夫妻间的趣味? 多正常。”   “就是!谁叫头儿没媳妇儿呢!连心上人都没有? 还没我们懂呢!”   徐其润:“……”   行? 就是他不懂!   马车进了大丰街。   回到屋子里? 炭盆烧得热腾腾的,温宴想说今夜问出来的事,叫热气一熏? 困意翻滚而来。   思绪沉沉,不是整理、讲述的好时候。   夫妻两人一觉睡到了中午,这才起来。   温宴洗了手,麻利地包了汤圆。   猪油馅儿备得多,温宴包汤圆亦是大方。   先包好的三十个,拿湿帕子垫着,装进食盒里,让邢妈妈送去霍家那儿。   邢妈妈前脚刚走,后脚,宫里来了人。   霍以骁啧了声。   明天衙门就开印了,还以为,皇上起码会等到明天再找他。   毕竟,夜游而已,他原又不是没游过。   没有吃上热汤圆就得进宫,霍以骁的眉头一蹙。   温宴把刚包好的一个放下,道:“我跟你一道去,给太妃娘娘送些汤圆。”   说完,她起身去洗手,霍以骁见状,倒也没有反对。   食盒三层,层层装满。   霍以骁去了御书房,温宴转身往常宁宫去。   霍太妃正看书,笑着问她:“怎的这会儿过来?”   “包了汤圆,给您来尝尝,”温宴笑着提了提食盒,“今儿这汤圆,娘娘可一定要多吃几个,里头的猪油馅儿,骁爷亲手揉的,昨儿揉了一下午,刚我包的时候,他也包了好些,我去小厨房里,一会儿就煮好了。”   霍太妃吃惊:“以骁还会弄这个?”   “难是不难,就是费力气时间,给您尝个心意。”   温宴跟着宫女去了小厨房,霍太妃转头与邓嬷嬷道:“瞧瞧,嘴巴真甜,我还没有吃上,心里就蜜蜜甜了。”   邓嬷嬷也笑:“四公子只是不会说,但心里孝顺,现在啊,添了个会说出来的。”   “可不是!得会说,不会说的孩子,吃亏。”霍太妃颔首。   温宴在小厨房里煮汤圆。   汤圆易熟,很快就浮在了面上。   盛入碗中,再撒上一搓糖桂花,就做得了。   温宴亲手奉给了霍太妃。   霍太妃尝了一口:“香!想到这是以骁孝敬我的,更是香得没边了。说起来,以骁没有进宫来?”   温宴笑着道:“骁爷去御书房了,说是皇上召见。”   霍太妃一愣,看了眼汤圆。   得会说!   以骁在皇上那儿可真是太“会”说了!   什么不好听,他挑什么说。   就他那张故意找事儿的嘴,不如赶紧闭上!   温宴弯着眼,道:“我刚还煮了碗,想往御书房送。”   霍太妃看了眼桌上的食盒:“做好了就赶紧送去,趁热才好吃。去吧。”   温宴起身,提着食盒出去了。   霍太妃又舀了个汤圆,上下一咬,浓郁的馅儿往外涌,口齿之间,全是芝麻香气。   “这碗汤圆,”霍太妃眯了眯眼,“这么冷的天,我吃的心都热了。”   御书房里,皇上正说着昨儿夜游的事。   “又被京卫指挥使司撞见了?”皇上摇头,“等明儿上朝,御史们又得上折子。”   霍以骁道:“原也不是没有上过折子,您要不想看那些,我改明儿问徐其润要他们巡察的路线安排,算着时辰来,定不叫他们再撞上了。” 第399章   吴公公端着茶盏,眼观鼻、鼻观心,不去听霍以骁的胡说八道。   可不就是胡说八道嘛!   京卫指挥使司的安排,能顺便给?   哪怕是四公子去问,也断断不行的。   “不像话!”皇上叫他气笑了,“徐其润敢给你,他也不用干了!你当京城守备是什么?”   霍以骁接了茶,抿了一口。   茶自是好茶,香气扑鼻,入口润泽。   可他现在嘴里缺的不是这个味儿。   小内侍在边上探头。   吴公公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退到帘子旁,声音压得极低:“什么事儿?”   小内侍附耳道:“四公子夫人来了,给皇上送汤圆。”   吴公公讶异地看了霍以骁一眼,而后,从里头出来。   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温宴冲吴公公笑了笑。   温宴递上食盒,把话又都说了一遍。   吴公公接过来,手上沉,心里轻,眼睛眯成了缝:“您来得正巧,皇上午膳用得不多,这会儿添一碗汤圆,太合适了。”   他让小内侍引温宴去偏殿休息,自个儿回到里头。   打开食盒,捧着那碗还温热的汤圆,吴公公送到了皇上跟前。   霍以骁一眼没有看到那碗里的东西,却是闻到了糖桂花的味道。   果不其然,吴公公道:“四公子夫人送来的,皇上,您尝尝。”   霍以骁捻了捻手指。   得,敢情是都吃上了,就他还没吃上。   皇上没有动勺子。   吴公公赶在皇上继续和霍以骁说话前,笑着道:“皇上,听说这里头的馅儿,是昨儿四公子搓的。”   皇上“哦”了一声,吴公公赶紧把勺子送到他手上。   “不止呢,您使人去大丰街传话时,四公子与夫人正包汤圆。”吴公公又道。   皇上来了兴趣,舀了一个:“你倒是愿意进厨房。”   霍以骁道:“一张台面的事儿,在屋里包也是一样。”   皇上笑了声? 咬了口汤圆。   爷们进厨房,不是什么事儿,但若是讲究孝心? 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便是皇上清楚? 这孝顺主要是给常宁宫的? 他这里就是顺带,可汤圆都吃进嘴巴里了,顺带就顺带呗。   他有好几个儿子? 但儿子亲手做的吃食? 这是第一口。   汤圆讲究一个黑白分明,咬开之前,皮上不能现出一点黑色儿来。   露出来了? 亦或是透出来了? 都不美观。   皇上的这一碗? 有一两只透出来了? 还有两只? 皮上沾了点黑? 应是手指拿馅儿时沾着了,揉的时候又不小心,碰到了。   可皇上喜欢。   温宴惯会包汤圆,以前成安送来的都是和她一起包的。   这种不完美的汤圆,肯定是霍以骁包的。   吃完汤圆? 再抿一口带着桂花香气的汤? 皇上心满意足。   皇上漱了口? 靠着椅背? 眉宇间满是恰意:“以骁,朕就不说影响好不好,夜里不歇觉? 总归损身子,别仗着年轻胡来。你皮糟肉厚不怕折腾,也想想你媳妇儿,她身体不好。”   霍以骁抬起眼帘。   皇上从这个角度开口,反倒叫他不好接话了。   “行了,你去给太妃娘娘问个安,然后出宫去吧,今儿过节,带你媳妇儿看灯去,”皇上道,“明儿早朝,别迟了就行。”   吴公公到了霍以骁跟前,笑道:“四公子,请吧。”   霍以骁在吴公公的眼睛里看到了“迫不及待”。   嗓子眼里的话,终是没有说,只行了礼,跟着吴公公出去了。   吴公公送他出了御书房。   “四公子,”他道,“夫人在偏殿那儿。”   霍以骁颔首。   温宴被小内侍请过来,含笑与霍以骁道:“太妃娘娘念着,这就过去吧。”   吴公公又送了一路,这才转身。   风吹散了身上热气,吴公公却觉得神清气爽。   做事儿吧,得讲究一个配合。   今儿御前,总算不是他一个人使劲儿了。   甚好、甚好!   等下得了空,他也去吃一碗汤圆。   哎!是元宵。   现在,御书房里做的都是元宵,他这些年也吃惯了,偏刚刚被勾起了馋虫,想起旧都的味道了。   老了、老了,念旧了!   待出了常宁宫,夫妻两人回府。   霍以骁没有在宫里用汤圆,温宴晓得他心思,依旧在屋里支了个小锅,汤圆一开,两个人从锅里直接舀着吃。   甜味在口中散开,霍以骁道:“不往御书房送,也没什么事儿。”   “我知道,夜游而已,还不是头一回,”温宴说得很随意,甚至眼睛都还在看着锅里翻滚的汤圆,“皇上不会为此罚你,最多两刻钟,骁爷也就回来了。   可我夜里想去看灯,看灯是高兴事儿,能少被说两句,就能多高兴一些。”   霍以骁捏着勺儿,定定看了温宴一阵,倏地笑了。   看灯,其实是往北大街看灯。   傍晚时候,各处的花灯都已经亮了起来。   北大街不是最热闹的,这里早被隔壁的大街抢走了风头,但也不沉寂。   黑檀儿绕了一圈,回到马车上告诉温宴。   钱晖没有出门,就在家里念书,钱母看着书画铺子,钱父在隔壁街上摆摊儿,趁着人多,卖些笔架一类的小玩意儿。   杨继林也在家,年迈的杨母还在赶工,妻子与儿子出摊了,卖他们做的那些花灯。   王笙家里很沉闷,王笙既不念书,也不玩闹,只躺在那儿发呆。   他的妻子催他,反正这会儿念不进书,不如去街上看灯,他也不肯去。   温宴揉了揉黑檀儿,给了它一块小鱼干。   霍以骁道:“不是看灯吗?”   温宴笑了笑:“走吧。”   两人下了车。   大街上,灯火通明。   摊子多,灯多,人多。   初初迈入其中,霍以骁不太适应这样的热闹,可站了一会儿,倒也不排斥。   温宴牵住了霍以骁的手,垫着脚,挨近了跟他说话:“人多,别挤散了。”   霍以骁收紧了手指,看了眼前后方向。   温宴道:“我想买盏灯,这儿花样这么多,应该有人会做个猫型的吧。”   “难说。”霍以骁道。   多的是莲花、兔子,谁没事儿做个猫的。   温宴也笑,笑过了,又道:“我一直在琢磨,钱晖说’舞弊‘,舞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第400章 散开了   考场舞弊,有大有小。   规矩再是森严,也会有人孤注一掷,冒险去拼一把。   有带小抄的,大部分在入场时就被查出来,赶出考场,运气极好的,兴许能够蒙混过关。   但这是极少数里的少数。   与其比运气,不如塞银子。   这种手段,童试时兴许还有几起,真到了秋闱、春闱时,敢生这样歪心思的,十之八九,没有前途。   能参加秋试的,都是有才之人,比的皆是真本事,想靠小抄脱颖而出,未免天真。   可哪怕是这么不上台面的手段,除了舞弊的考生,也还有检查考场时“不仔细”的吏官牵扯在内。   小抄之外,还有泄题。   没有进考场前,就已经知道了试题,经义背得滚瓜烂熟,策论文章也想好了落笔的方向。   如此一来,自是比老实的考生占了先机。   这之中,考生背后,便有了泄题之人。   还有一种,是批阅的考官认得考生字迹,悄悄换了卷面名字,在放榜时做了手脚。   那么,舞弊的罪名里,考官也脱不开身。   无论是哪一类的舞弊,就像温宴在琢磨的一样,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不是温辞一人,就能“危害”考场了。   霍以骁挑了挑眉,他听懂了温宴的意思。   回想了一番钱晖梦境里的话,他道:“’若不是提前知晓考题,你凭什么能中?‘他说过这么一句吧?”   温宴颔首:“他们是觉得,大哥知道了考卷内容。”   顿了顿,温宴又道:“王笙那天与他父母说过,他们这样的人家,便是中了,也是瞎猫撞着了死耗子。”   如此,把两厢一结合,就有了个大体的方向。   温辞下场比试? 因着侯府公子的身份,他提前得了试题内容,做了准备? 因而考中了。   霍以骁短促地笑了声? 嘲弄意思明明白白:“都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了? 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   科举,是朝廷选拔人才的手段之中,最广泛、也最重要的一环。   多少优秀的官员? 是靠着这条路? 一步步走到了朝堂上,得以参与朝政、指点江山。   寒门亦能出贵子,很多读书人就指着科举来改变一家人的未来。   因此? 朝廷绝不可能给勋贵子弟们泄题? 保证他们能高中? 而忽略了其他书生的前程。   学子们心里也有数? 若这条路就是给勋贵子弟们走的? 其他都是一贡院的瞎猫在等耗子? 那谁家还能耗费如此大的精力、财力去供个读书人?   “不天真,却信了,”温宴抿了抿唇,看着霍以骁,道? “因为那个是’温辞‘。”   意有所指。   霍以骁听懂了。   北大街热闹非常?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欢声笑语? 而霍以骁的眼底? 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片冰凉。   谁能给温辞泄题呢?   温子甫当着官,却是初来乍到,顺天府里能说话? 与秋闱却不沾边。   若真有这样的人,矛头顺着就会指到霍怀定、指到霍以暄头上。   暄仔亦是同场比试,霍家难道就没有给自家子弟想想办法?   题目到手了,给温辞行个方便,也说得通。   一个月后,温辞并不参加春闱,下场的是霍以暄。   那么,考题呢?   温宴压着声儿,继续与霍以骁道:“去年秋闱的主考是……”   “翰林院姜学士为主考。”霍以骁道。   温宴一愣:“姜瑾的祖父?”   霍以骁亦是一愣:“姜瑾是谁?”   温宴眨了眨眼睛。   是了,姜瑾在闺秀中人缘不错,但霍以骁大抵是真的不认得。   “这可……”温宴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   总不能解释说,是“姜学士的孙女”吧。   那不是又绕了回来。   温宴干脆略过,又问:“春闱呢?”   霍以骁道:“冯太保为主考,为着避嫌,冯子昀这回亦不下场,高录姚为副,另一副考还是姜学士。”   温宴又问:“考题定了吗?”   霍以骁道:“年前说是讨论过几回,具体事宜,我不清楚。”   科举有科举的规矩。   霍以骁和朱桓在礼部观政,了解礼部事务流程,其中虽有春闱安排,但也仅限于安排,再深的东西,他们不能参与。   霍以骁也不会去参与,暄仔要下场笔试,他参与其中,不合规矩。   “莫不是……”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绕这么一大圈,原是指着这儿……”   温辞的秋闱只是切入口,真正的目标是春闱?   而且,是他和朱桓观政之后,礼部主办的春闱?   “要真是这样,”温宴轻轻一笑,语调轻松,“那左不过就是那么些人了,比先去莫名其妙对着大哥不满,可好琢磨多了。”   毕竟,想跟霍以骁和朱桓对着干的,要么朱茂,要么朱钰,再就是沈氏那里兴风作浪。   不过,眼下,也就是猜测而已。   对或者不对,还得再摸索。   首先,需得看看,从王笙等人这里,能不能串到那几位身上。   再简单些,便是谁误导了王笙等人,让他们觉得,温辞提前就拿到考卷了。   “走吧,”温宴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道,“既然来了,那就先逛着。”   明月当空,没有云层遮挡,十五的月色直直洒落下来,皎洁莹白,却还是不及这大街上众多的花灯明亮。   霍以骁垂眸,对上温宴笑盈盈的眼睛。   很亮,像是花灯都映在其中。   一瞬间,霍以骁有些愣神。   下一刻,先前心中的那些焦躁情绪就这么淡了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前方的灯火,又低头看温宴。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霍以骁认真地想了想,大抵,就像是把花灯搬到了他的心里。   一盏又一盏,越来越亮,心里那团沉沉的黑雾,随着花灯的次第点亮,就这么散开了。   下意识的,霍以骁握紧了温宴的手,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磨了磨:“不是要买猫型的灯吗?去找找。”   “刚还说没有卖呢,”温宴一面走,一面道,“真买不到,回去给我做一盏?”   霍以骁不置可否。   温宴道:“我就当你答应了。” 第401章 嘴巴再甜也没用   说是看灯,其实差不多是看人。   街上人极多,聚在一块,人声鼎沸下,反倒是不觉得这冬夜寒冷了。   除了卖灯的,街上还有各种小摊,做着各色买卖。   杂耍摊子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温宴的心思不在杂耍上,依着黑檀儿的指引,寻到了杨继林妻儿的摊子前。   不得不说,这种时候,能站在屋顶上观察的黑猫,真的占了极大的便宜。   杨家的灯卖得一般。   杨妻招呼客人,她儿子还在一旁扎竹子。   温宴从摊前过,像是怕街上太热闹、霍以骁听不见一样,抬高了生意:“怎么都没有猫儿的灯?”   未等霍以骁做答,杨妻叫住了温宴:“娘子喜欢猫儿?若不嫌弃,稍等片刻,这就给你做一只?”   温宴佯装惊讶:“不会耽搁你们生意?”   “不会,”杨妻道,“娘子不嫌弃我们手艺就好。”   温宴来了兴致,要在这儿做灯,央着霍以骁不肯走了。   杨妻赶紧弄了两把杌子,请人坐下。   温宴落座,与杨家儿子道:“要猫儿捧球的,你见过猫儿玩球吗?两只前爪抱着球……”   杨家儿子的脸刷的就红透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别说是娶媳妇儿了,他都没有这么跟陌生的女子说过话。   尤其是,还是这么好看的一人。   隔着半个摊子坐着,他好像都能闻到她身上的花露香气。   边上那位公子,应该是她的丈夫吧……   他知道这么看人家娘子不合适,可他心里噗通噗通直跳,连手里的竹条都要不听话了。   他赶紧低下头,支支吾吾道:“见过的,我手艺一般,只上元前才做灯赚些银钱……”   其实,哪儿见过啊。   胡同里的野猫凶着呢,也不爱理人,为了口吃食还反过来凶人,何时玩过球。   可他不敢说,那样只显得他越发笨拙。   再说了,还有那公子,坐在暗处,阴着脸,一看就心情不好。   霍以骁看了两眼杨家儿子,眉头紧促。   活生生的愣头青。   小狐狸短短几句话? 就让他找不到北了。   这哪里是小狐狸会装,根本就是看戏的太楞。   只听温宴又问:“做个灯,要多少时间?”   杨家儿子头都不敢抬起来? 怕叫人看到他烧得火红的脸:“两刻钟、不? 一刻钟……”   杨妻有些迟疑。   她倒是想建议客人去他处逛逛? 逛回来了,灯也就做得了。   可她怕客人看着逛花了眼,在别家摊子看到合心意的? 就不要他们的灯了。   这两位看着就富贵? 都没有问价钱,弄得她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开口要定银。   想了想,杨妻只好道:“我们也没有旁的生意? 就专心做娘子这灯? 很快给你做好。”   温宴应了声。   她的心思本就在杨妻身上? 眼下线索还少? 她便是要胡编乱造着给人下药去唬? 也得有个思路? 这就得靠一张嘴了。   温宴顺着往下说:“刚是说,只上元前做灯?”   杨妻紧张了一下,怕自家儿子胡说赶客,忙道:“不是上元,做了灯也没人要? 娘子放心? 手艺还是过关的。”   “那平日做什么营生?”温宴又问。   杨妻一点都不排斥温宴问话。   拉拉家常? 时间就过得快些? 等的人自不会厌烦。   再说了,这么好看一娘子,说话声音脆脆的? 哪个听着不喜欢?   “就干点儿零散活计,”杨妻道,“家里有人念书,得多赚些银子……”   温宴笑盈盈的,三言两语之间,倒是把杨家的状况又摸了一遍。   前回隐雷打听过了,杨家是这三家之中最为清贫的。   他们住的那四合院,只是租住而已。   正屋是东家自己的,东家姓褚,做航运生意,南来北往的,长时间不在京中。   “东家年廿九回来了,还给我们稍了些年货,”杨妻道,“前两天又出发了,大抵又得三四个月不回来。这东家人极好,我们住了这么些年,也亏得他租金便宜,若不然,也是吃不消的。”   “屋子空着就损了,便宜些租出来,不说赚多少银子,好歹屋子有人气,”温宴道,“再说了,读书人家,行事规矩,这样的租客才好呢。只是不知道,年节未出,怎的就急着做生意去了呢?京郊的河道,这会儿还冻着吧?”   杨妻笑了笑,道:“那就不晓得了,东家做事,我们也不会细问。”   “这倒是,”温宴颔首,“刚说是香居书院吧?很有名气呢,去年秋榜,听说是中了好几个。”   “是呢,”杨妻道,“若非如此,也不会咬牙坚持在这家学这么多年。娘子你看,斜对头那毯子,就树下那个,卖笔墨的,姓钱,他家儿子就是去岁中的秋榜,下个月也要下场比试。”   温宴看了眼,那便是钱父,她道:“也是同窗了。”   “是,我家那个跟他儿子关系极好,又是同窗,又是邻居,还有一个,他家应是不出摊。”杨妻笑了笑。   温宴问:“家底好些?”   杨妻的笑容越发腼腆了。   不是好一些,王家比他们好很多。   也是命,原本王家也是紧巴巴的,所有家底都支持儿子了,家中开支,还比不上有铺子倚靠的钱家。   可王家得了个好儿媳。   原本,以王家的状况,是娶不上媳妇儿的。   若是普通的、不识字的商家女,倒还好说,可王家一心让王笙奔前程,岂会让他娶一个将来上不得台面的姑娘?   可要是书香之家,现在的王笙娶不起。   也是命里注定,王笙中秀才时,老丈人榜下择婿,就看中他将来能有个功名。   妻子的陪嫁,与大富大贵人家比不了,但在普通老百姓之中,实属丰厚。   “早些考中,早些出头。”杨妻道。   这是心里话,她当年也是如此,父亲看重杨继林的前程,让她嫁过来,结果,一晃二十余年,嫁妆花得一分不剩,还没有熬到头。   若不然……   杨妻看着温宴,又看了眼霍以骁。   这公子看着比她儿子还小几岁呢,已经娶了个这么貌美乖巧的媳妇儿……   “好了。”杨家儿子低着头,把花灯递了过来。   温宴提起来看。   本意不在灯,自然也不挑剔,掏了铜板,拉着霍以骁走了。   走开了些,霍以骁闷声道:“黑檀儿玩球是这个样子?”   温宴忍住笑,道:“那骁爷再给我做一个黑檀儿玩球的样子吧。”   霍以骁“呵”了声:“二十文?”   “哪儿的话,”温宴道,“千金不换呢。”   霍以骁睨她。   他可不是愣头青,嘴巴再甜也没用。 第402章 问话   马车停在小胡同里。   温宴吹灭了花灯,上了车。   霍以骁没有上去,就守在车前。   隔着帘子,车厢里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温宴再从车里下来时,已经换了身素净衣裳了。   温宴怕冷,在马车上换衣裳,也是难为她了。   毕竟,她在家穿衣,恨不能就缩在被窝里收拾整齐。   即便只是换身外衣,这么点儿工夫,依旧是冷得慌。   只是,为图动作方便,她没有急着把雪褂子披上。   霍以骁从她手里接过,直接给她围上,帽子把脑袋紧紧遮住。   这雪褂子是霍以骁前两年穿的,外层料子用了青色的,披在温宴身上,还是偏大些,显得被拢在其中的人小巧许多。   霍以骁替她整着领口。   低头看去,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狐狸,男女莫辨。   “首饰也都去了,”温宴道,“没人能看出来。”   便是有人擦肩而过,也无法断言,这到底是个年轻女子,亦或是个还没有长开的小少年。   两人、一猫,没有再去热闹的大街上,而是穿过小胡同,往深处去。   上元夜,能赏灯的都去赏了,这一带民房,安静了许多。   满月当空,普通人家节俭,点蜡烛的都不多,以至于这一片屋檐院墙,全拢在了夜色之中。   行到王家外头,黑檀儿踩在墙上,看了两眼。   确定没有哪个在院子里,它朝温宴轻轻叫了一声。   温宴这才敲了敲门板。   不多时,里头传来了动静。   “谁呀?”   温宴张口,已是钱晖的声音:“杨继林寻我们,我先过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如此? 王笙的妻子也没有急着来开门,只转身去屋里叫王笙。   王笙懒洋洋躺在床上,半点儿不肯动弹? 待听说是去杨家? 这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等他搓着手等到杨家外头? 见大门开着,只当是钱晖留的门。   哪知道,一迈进去? 突然背后一阵冷风过。   一块帕子塞到了他的嘴巴里? 他吓了一大跳,双脚直发软,叫不出声? 也使不上劲儿? 甚至无法扭过头去看一眼。   出手的是霍以骁? 对付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轻轻松松。   提鸡仔似的? 霍以骁把王笙提到了杨继林的书房外头。。   王笙此刻才看到? 书房窗外廊下,站着个人,裹得很严实。   那人正隔着窗子与里头人说话:“生意还好,刚有个客人做了盏灯,用了不少竹料? 我才回来取的? 娘在对头屋里睡下了? 大抵是这些日子累着了。”   窗户只半开着? 因着角度,里头看不清外头人。   可王笙不知道。   他只知道,说话人是杨继林的妻子? 杨继林就在书房里,杨家进了贼人,把他逮了,结果这一个个的,竟然毫无知觉。   偏他根本动弹不得,想提醒他们都没有办法。   王笙急得不行,急得都忘了,把他叫来的钱晖还没影。   “钱家的摊子就摆在我们斜对面,我看他们生意不好,我过去问了声,听说钱晖近来状态不对,”温宴背对着王笙,依旧学杨妻声音,“他还跟我说,不止是钱晖,王笙更加一塌糊涂,说他们两个就听你的话,让你改明儿好好说说他们。你总跟他们一块,你晓得他们出什么事儿了吗?”   杨继林低着头看书,被窗外人念得烦了,道:“你这么多话做什么?你赶紧回去,别让儿子一个人看摊子。”   “我这还不是关心?”温宴又道,“我怕他们影响你……”   “不会,”杨继林道,“我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机会,我考了这么多年了。”   温宴问:“什么意思?别是你故意跟他们说了什么吧?考生众多,你拦了两个,又有什么用?”   “妇人之见!”杨继林不高兴极了,起身就要来关窗户。   温宴赶在他之前,啪得推拢了窗,嘴里道:“行行行,我不说了,我去摊子上。”   王笙呆呆坐在地上,被这番对话弄得目瞪口呆。   以至于,他压根没有留意,走出去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温宴离开后,霍以骁也放开了对王笙的钳制。   王笙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自由了,赶紧把口中的帕子扒了出来。   双脚发麻,他支撑着站起来,犹豫着进退,却听见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吓得他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这回来的是钱晖。   他愕然看着王笙:“路滑,歪着脚了?”   王笙回过神来,拉了钱晖一把,看了眼杨继林书房里的光亮,低声问道:“你去我家叫我,怎么来得比我还迟?”   钱晖愣怔,下意识地跟着放低了声音:“我什么时候去的你家?有邻居来带话,说是杨继林在家等我,我才来的。”   王笙倒吸了一口气,心一横,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可不是胡说!”王笙道,“你看看这帕子,我就被它捂住了。”   钱晖将信将疑。   “问问他,”王笙道,“是与不是,问了就知道。”   钱晖拦了一把,大抵是心里也发虚,拦的动作更虚,压根没拦住。   杨继林打开书房门,看着两人,问:“你们怎么来了?”   “温辞真的舞弊了吗?”王笙问。   杨继林皱眉:“真的假的,还能去告官不成?”   “我看他念书挺刻苦的,先生也说……”   王笙说了一半,就被杨继林打断了。   “谁念书不刻苦?你不苦,还是钱晖不苦?”杨继林道,“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去试试的,压根不是正儿八经做好了准备,结果……我也就是听人说了一嘴,你们信不信的,也没什么关系。”   钱晖道:“也不是说不信,而是这等要紧事情,怎么会传出来?”   “怎么传的?”杨继林笑了笑,“他们自家人说的,他家亲戚进京吃喜酒,回临安时坐船,包的船家和我们褚东家认得,传过来的。褚东家过年时还笑我,说我考了这么多年,难怪这么难……”   王笙和钱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刚才说,”王笙咬牙道,“能拦两个?”   杨继林的脸沉了下来:“女人不懂,你们也不懂?少你们两个,就能轮到我了?那些勋贵子弟早知道考什么了,缺了你们两个?” 第403章 不值一提   三人的争执,终是毫无结果的收场了。   杨继林把人送出了门:“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劝你们,我自己也难,你们年轻,我这个岁数,再不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三年。你们好自为之吧。”   王笙和钱晖站在胡同里,一脸郁色。   钱晖摆了摆走,掉头走了。   王笙追上去,问:“你怎么想?”   “回去念书,考完再说。”钱晖道。   王笙跺脚:“又中不了。”   “那你歇着吧。”钱晖撇嘴。   他懂杨继林的意思,告官告不赢,管也管不了,独善其身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笙回到家里,比走之前更加颓废,往床上一趟,甚至是连鞋子都懒得脱。   这番对话,黑檀儿从头听到尾。   温宴抱着回来的黑檀儿,听它喵呼喵呼叫,把猫儿花灯凑到它跟前:“送你的。”   黑檀儿与那只“猫”互瞪了好一阵,扭开了脑袋。   不像!   没劲儿!   温宴一面逗它,一面与霍以骁说话。   今日出来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了,之后再查,便是查一查那姓褚的商人。   杨家那儿,温宴也不怕被拆穿。   就像杨继林跟王笙、钱晖说的一样,去告又能怎么样?   告不赢,且杨家都不知道告谁。   霍以骁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一般,道:“若只是杨继林胡编乱造,他掀不起风浪来,若是有人安排的,目的也不会是秋闱,而是春闱。”   毕竟,这条线都已经扯到温辞身上了,不继续一连串地提出暄仔、再提出霍以骁和朱桓,实在是暴殄天物。   这么不会抓重点,霍以骁都得嫌弃死。   白白在习渊殿读了这么多数,白白出身在皇家,根本就是傻愣子一个!   而秋闱舞弊,是扯不到霍以骁和朱桓头上的,只有春闱? 在他们离开礼部之后的春闱,最合适。   霍以骁睁开眼睛,看向温宴。   先前帽子拢得紧? 温宴的头发全弄乱了? 她干脆全拆开? 只简单扎了个马尾。   乌黑的头发垂着,霍以骁伸手,指尖绕了绕? 道:“春闱时? 策论考了什么,你梦里还有印象吗?”   这可把温宴给问倒了。   她是女子,考场与她无缘? 自然不会特特去留心试题。   何况? 前世的这一年春闱? 她还在临安庄子上? 越发不关心了。   “我得仔细回忆回忆? 一下子说不上来? 但我说不定能想起来。”温宴道。   她没有主动去留心过,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接触过。   温宴一面回忆,一面道:“这年的策论文章,礼部后来也付梓过,骁爷书房里就有一本。”   霍以骁闻言一愣? 随口就道:“我看那些文章做什么?”   “你说? 若大公子还在? 里头定会有他的文章? ”温宴道,“大公子写文章,也是出类拔萃。”   霍以骁抿了抿唇。   这确实像是他会说的话。   温宴又道:“后来? 章哥儿在家书里也跟我提过,他为了准备考试,把那几年临安府、京城的秋闱,以及春闱的卷子都做了一遍,所有的策论文章都写了,请先生们批改指点,改好的文章,他有抄送给我看过。”   那些论点、论据,也不是为了让温宴评点,而是要让她放心,让她知道,弟弟有好好用功,没有虚度年华。   只是后来……   霍以暄没有可能参加春闱,温章也因残而失去了机会,他最初难以接受,把写过的文章都烧了。   马车往大丰街走着。   大街上人多,反倒是从一些小胡同里穿行,不怕堵着。   车轮滚过青石板,有些晃,温宴一路回想,试着从记忆深处把这些细枝末节的旧事翻出来。   直到回到府中,温宴才有了些粗略的印象。   “迁都三十余年后京城与旧都的旧貌今颜,”温宴迟疑着道,“大体是这么个意思。”   霍以骁抿唇。   策论的题目当然不可能是这么出的,但温宴能回忆起这些,大致上能猜出几个方向的考题的。   迁都后的发展是否达成预期,还能如何规划;临安旧都的繁荣与江南富庶相辅相成,北迁之后的新都是不是亦牵动了现今京畿一带的发展……   在习渊殿里,赵太保经常讲学,霍以骁对他也算有些了解。   当年先帝迁都,有人赞同、自然也会有人极力反对,两方在朝堂上争辩了许久,最后是拗不过先帝。   冯太保主张迁都,为此做了许多规划和设想,北上之后亦在积极推动建设。   这个方向的题目,很像太保大人愿意讨论的课题。   霍以骁道:“能想起这些就不错了,明儿开印,且看看他们是怎么打算的。”   策论还有个方向,四书经义是不可能想起来的,霍以骁也不为难温宴。   回到屋里,温宴把猫儿花灯往飞罩上挂了。   霍以骁从净室出来,抬眼见到那花灯,眉头倏地皱了皱:“黑檀儿都嫌弃的灯,你挂起来做什么?”   温宴弯着眼,笑道:“自是提醒你,欠了我盏花灯。”   霍以骁呵了一声。   小狐狸做生意,真是包赚不赔。   欠他的东西银钱海了去了,愣是一个字不提,张口就是他欠她的。   一盏花灯,与那万两现银,谁欠了谁?   霍以骁瞅那花灯,左看右看不顺眼,上前摘了下来。   不用问,他欠了。   小狐狸说了,千金不换。   万两银子在千金跟前,瞬间就不值一提了。   “大晚上的,弄不来竹条,”霍以骁掂了掂手中的花灯,道,“这倒是现成的,拆开来给你重新做。”   温宴正梳头,一听这话,险些笑倒在梳妆台上。   看不顺就看不顺呗,想拆就拆了呗,还特特寻这么个由头!   “岁娘,”温宴开口唤正在铺床的丫鬟,从盒子里抓了把铜板给她,“去街上再买几只花灯,不用多好看的,够大就好,拆了就有好多竹条了。”   岁娘二话不说,转身就去,风风火火,一眨眼就没影了。   霍以骁把花灯往桌上一放,气笑了。   怪他,大半夜的做什么花灯!   就该寻个空闲日子,砍竹子、劈竹条,从头开始做!   毕竟,千金不换呢! 第404章 从打嘴仗赢了开始   岁娘提着三四五盏灯回来的时候,主院已经黑了。   这也难怪。   夫人又不等着玩花灯,骁爷当然也不用通宵达旦地做只灯出来。   自家乐子,改天就是了。   明儿衙门开印,骁爷一大早就得上朝去,那才是要紧事情。   大丰街与热闹的主街不算远,也不算近,那里的热闹散了,大丰街这里自然是静悄悄的。   一片静谧中,圆月被云层挡了大半,朦胧极了。   岁娘把手里的花灯全挂在了院子里。   买都买了,好歹应个景。   未免光线映入内室,花灯都挂在西侧廊下,还能避个风。   灯里的蜡烛很短,点不了半个时辰,在这样的夜里,倒也合适。   亦是安全,不用担心烧到天亮出了差池。   岁娘弄好了花灯,回屋歇息去了。   天明前,她起身收拾,往主院去。   骁爷上朝,夫人定然也起了,她要去给夫人梳头。   一迈进去,岁娘不由自主地往西侧廊下看去。   灯还在那儿,就是跟她昨晚上挂的不太一样。   再一看,一只黑猫廊上廊下、顺着柱子,扒拉花灯。   那三四五盏灯,全成了黑檀儿爪中的玩具,被它拍得左摇右晃。   纸糊的灯,也不结实,有两盏在它的折腾之下,已经破了,露出里头的竹框架来。   岁娘没忍住,笑弯了腰。   屋子里,温宴闻声出来,看了两眼,笑得整个身子往门板上倒。   “骁爷。”温宴转头唤了声。   霍以骁正整理袖口,过来往外头看了眼。   岁娘买的花灯,果然跟温宴交代的一样,不讲究花样? 个儿极大。   悬在廊下,甚至能让黑檀儿整个身子踩在上面,跟荡秋千似的摇摆。   黑猫儿自娱自乐? 很是愉快。   霍以骁弯了唇角? 短促地笑了声。   他想要说什么? 却被身边的温宴抢了先。   “你看,知道你辛苦,黑檀儿帮你把没用的纸都撕开? 那竹条就能用了。”温宴从门板上起身? 又顺势往前,身子就这么倚在了霍以骁身上。   霍以骁:“……”   一大早就没好话,隔了一晚上了? 还嫌揶揄不够。   霍以骁道:“那正好? 黑檀儿撕纸? 你等下把竹条上的线拆了? 再拿去把沾上的浆糊洗干净? 看天色? 今儿应是晴天,洗了直接晒。”   温宴撇了撇嘴,身子还跟没骨头一样。   霍以骁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   撇嘴就对了,不乐意就对了。   他顺着往下说:“我原打算着劈了竹子从头做的,千金不换? 你既然这么说……”   霍以骁顿了顿? 他在等温宴反悔。   倒不是他真想干那劈竹打磨竹条的活儿? 而是不想一清早的? 又被小狐狸占口风上风。   没成想,温宴却应下了。   她说:“不能让黑檀儿做白工,得尊重它出的力。”   这牌不按常理出? 霍以骁脑壳疼。   邢妈妈提着食盒来,这话题才算暂时结了。   温宴接过食盒,回里头摆桌,背着霍以骁的时候,脸上笑盈盈的。   美好的一天,从打嘴仗赢了开始。   霍以骁用了早饭,算着时辰,往宫城去。   宫门刚刚打开,老大人们结伴着往里头走,见了人,互相拱一拱手,道一声新年里一切随顺。   一身官袍的人,盼着的就是随顺。   不出错,别跟去年那几位似的,丢了官还丢了命,什么都没剩下。   霍以骁老远就看到朱茂了。   朱桓和朱钰从庆云宫出发,不与他们一路,朱茂向来是一副架不住与官员们寒暄的样子,最后来与霍以骁一处。   换作往日,霍以骁会寻霍怀定,跟着大伯父一道走,总好过听朱茂说些废话。   今日,他略一迟疑,想到了先前推演的几种可能,到底还是不疾不徐地、以与刚才一致的速度,往金銮殿方向前进。   朱茂走向霍以骁,还未到跟前,就见霍以骁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哦。   难怪今天的霍以骁看起来反应有些慢,竟然没有避开。   原来是困的。   朱茂心里的疑惑散了,上前拍了拍霍以骁的肩膀,道:“开印第一天,怎么还犯困呢?”   “大殿下,”霍以骁垂着眼问了安,道,“上元节,陪温宴看灯去了。”   “难怪,”朱茂笑了起来,极其和蔼,“小娘子们都喜欢看灯,我前几年也陪你大嫂去看灯,她兴致勃勃,我索然无味,今年被她嫌弃,她跟几个小姐妹一道去了。”   霍以骁道:“确实是人挤人的。”   朱茂笑容不减。   新婚夫妻嘛,也是难免,赏灯、赏月,亦是赏人,春宵一刻的,到了天亮困乏了,很正常。   确定了霍以骁的状态,朱茂又道:“年前你和三弟说是去兵部,现在呢?不改主意吧?”   “那天出了御书房后,我没有见过三殿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旁的想法,我还是属意去兵部,他若是想换,我当然听他的,”说完,霍以骁看着朱茂,道,“怎的,大殿下这么几天工夫,想法不一样了?”   “哪里的话,”朱茂道,“我原也没有想好,不存在变不变的。大抵是去吏部,也不知道四弟琢磨得怎么样了。”   行了大半段路,金銮殿已经在眼前了。   朱桓和朱钰前后脚过来。   霍以骁直接把话抛了出去:“大殿下在问观政之事,正猜四殿下要做什么打算。”   话音落下,他看到朱钰的眉头倏地一皱,不凉不淡的眼神撇向朱茂,很快,眉头松开,又恢复了之前的状况。   霍以骁垂着眼,心说,这倒是有意思了。   朱钰对着他,向来没有什么和颜悦色,若是不爽快,这斜横的一眼,本该是落在他身上的。   可朱钰没有管他,甚至连个余光都没有给。   只是冷冷看了朱茂一眼,还不忘看了之后收拾一下神色。   看来,之后选哪个衙门观政,朱茂和朱钰先前发生过一番对白,甚至其中展露了某些细节与默契。   气氛僵持着。   高高的台阶上,响起了内侍的声音,示意他们朝会就要开始了。   广场上,众朝臣们三三两两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再次整理仪容,准备上朝。 第405章 特别的冷   这个当口上,朱茂顾不上说什么了。   他是皇长子,队列以他为先,他若不动,后头人越发动不得。   他看了眼自己的伴读,对方赶紧跟上。   霍以骁亦随着朱桓往前走,转身时,余光落在柳宗全身上。   柳宗全欲言又止地看着朱钰。   霍以骁明白了,这个是知道朱茂和朱钰在搞什么的。   离春闱大考,也就不到一个月了,时间紧张,若是一时之间没有其他破口的法子,倒是可以试试从柳宗全这里下手。   黑檀儿跟人有一爪,现在又添了那么几只跟班。   虽然,黑猫觉得它们不顶用,是傻猫,但好歹也能出一番力气。   小狐狸早上怎么说的?   得尊重它们出的力,不能干白活。   让黑檀儿多教几回,总能有所增进。   拜师学艺,活儿干了,爪艺进步了。   再不然,寻个机会,吓柳宗全一回。   霍以骁不想再尝那青梅,味儿实在刺激。   柳宗全酒量也就这样,跟在临安时一般,灌醉了,趁他迷迷糊糊地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台阶很高,其实也就够他琢磨这些。   进了大殿,朝会之上,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了。   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人多,事情却不多,基本是年前留下来的,给皇上说说思路。   余下的,是明后日,看过各处折子,再一一呈报。   若其中有紧急要事? 则是看到的时候就捧着折子进御书房。   皇上问起了春闱。   “还有不到一个月,准备得如何?”   作为主考的赵太保上前,一一禀了进展。   前头听起来与往年都一样? 按部就班进行? 只是说到了最后……   “今年的冬日冷? 从天气来看,比试那几天亦是天寒地冻,”赵太保不疾不徐? 道? “贡院里头做了一番准备,不会让考生因天气发挥失常。”   当然,这只能是尽量保证。   科举之路? 实力固然重要? 运气也是其中一环。   有人因天冷手冻、写字发抖? 也会有人运势更差? 分到的号舍在最一排的最末? 挨着茅厕。   一考九天? 臭气熏天。   若是还有考生闹了肚子,那味道越发一塌糊涂。   可这就是考试的一环,会因哪一环而倒霉,看天意。   礼部筹备春闱,尽量解决寒冷? 也是尽心尽力了。   这样固定章程的话? 原本? 该是听过就算? 不会有人特特上心的。   偏生,今儿出了个特例。   遥遥的,金銮殿外传来一人声音? 禀道:“太保此言极是,只是,离考试之前的这一个月,不晓得外地进京的考生们是如何安置的。   其中有家境宽裕的,不消担心吃住,但定然也有穷苦举子,好不容易能上京赴考了,结果冻出病来。   往年也就罢了,今年,正如太保所说的,特别的冷。”   今日是大朝会,平日轮不到上朝的官员也都依次列位。   金銮殿里站不下,一直顺着台阶排到了广场上。   因此,殿内此刻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霍以骁回头看了眼,根本看不到外头状况,只听见侧后方的朱钰嗤笑了声。   不满又嘲弄,朱钰嘀咕道:“事儿还挺多,难道把有钱的没钱的,都先关号舍里去?”   赵太保侧着身子,他年纪大了,中气还算足,问外头道:“那你有何意见呐?”   那人回道:“由衙门出面,寻个地方,做一番安排,不用奢侈,最简单的就好,那些举子都是朝廷的人才,让他们安心备好,也是为了更好的选拔。下官愚见,具体事宜,还需大人们集思广益,再作周全。”   话说得也是漂亮。   在场的官员,有富贵的,自然也有穷出身的。   盘缠是邻里凑的,遥遥上京路,半文都不敢乱花,等到了繁华的京师,也是怎么节俭怎么来。   想起当年赴考之苦,倒也没有哪个站出来反对说“纯属没事儿找事儿”。   富贵出身的,越发不好掺和了。   事情成不成还是两说,此时开口,倒真成了“何不食肉糜”了。   人多口杂,再传出去,名声倒地,真真应了“朱门酒肉臭”。   赵太保站在中间,不说话不成,摸着胡子,道:“确实得再想想。”   说白了,是皇上得想想。   赵太保不会当堂替皇上拿主意。   龙椅上,皇上沉声道:“这样,礼部出个计划,怎么安顿、往哪儿安顿,明天拿给朕。”   赵太保忙应下。   再无其他事情,吴公公喊了“退朝”。   众人鱼贯而出,霍以骁他们自然又被叫去了御书房。   皇上抿了口茶,对儿子们做了一番新年展望,各个都不小了,这一年得比前一年更努力、更踏实。   训诫之后,亦绕不开观政话题。   “桓儿和以骁去兵部,你们两个想好了吗?”   朱茂道:“儿臣打算去吏部。”   “儿臣,”朱钰硬着头皮,接了话,“儿臣去刑部。”   皇上颔首:“想好了,就各自做准备去吧。”   朱茂先退了出去,霍以骁走在最后,见皇上没有留他说话的意思,他佯装困乏,打了个哈欠,又接了一个。   皇上看见了,眉头直皱:“你给朕站住,朕昨天跟你说的,你左耳进右耳出了?”   语气里透着不满,听着是要训人。   朱茂知霍以骁困,不作多想,直接走人。   朱桓亦大步出去。   朱钰也只好走,到了外头,问朱桓道:“三哥走这么急做什么?”   “不急,留在那儿听父皇骂人?”朱桓道。   事实上,御书房里,皇上紧蹙着眉头,心里气归气,倒也没有骂。   话是昨天说的,汤圆也是昨天吃的。   记得那么味儿,语气也就轻了些。   “作息无序,对身体不好,”皇上道,“你以前是得病,睡不着,没办法,现在病好了,该好好睡觉。你看看,哈欠一个接一个,什么样子!你仗着年轻不知身体矜贵,你媳妇儿也跟着你熬?”   霍以骁垂着眼,应了声:“您教训的是。”   态度诚恳极了。   别说了皇上了,连吴公公都打量了他好几眼。   这下子,轮到皇上说不下去了,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结果这么正经。   皇上只好清了清嗓子,随便找话题:“刚早朝上的提议,你怎么看?” 第406章 银子的事儿   霍以骁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那儿,站姿恭谨,垂着眼,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吴公公揣摩了一下皇上的心思。   固然是没话找话,先前要出口的教训全被四公子诚恳的认错给堵了,偏皇上好面子,一时半会儿间下不来,干脆顺口问一句。   提到早朝时的提议,其实也是皇上冷不丁地、只想起了这事儿而已。   吴公公又悄悄看了霍以骁一眼。   皇上是顺口一问,搁在以往,若四公子不肯细说、笼统地推干净,那皇上也就不会再问,由着他去了。   等人一走,吴公公会在皇上的眼里窥到一闪而过的失望。   这种失望,并非是因四公子对朝政不上心,更多的,是父子之间的无话可说。   四公子不想跟皇上说话。   问政务、问家常,都是推拒。   要是哪天没有推拒,十之八九,是掏刀子扎心窝了。   刀刀凶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倒是前回,四公子陪三殿下过来,认真说太常寺开支的事儿,让皇上私下里颇为高兴。   今儿……   四公子看起来想认真答。   那么,皇上应是也会仔细听。   只要四公子别说到一半,又拐回前路去……   吴公公赶紧给四公子送了一盏热茶。   霍以骁顺势坐下来。   不得不说,跟小狐狸学的这一招,不按常理出牌,确实好使。   刚起来时,他怎么被温宴哽得说不出话,皇上刚才一样有多哽。   哽得还无可奈何。   没的夸,也没的训,生生憋回去。   霍以骁与吴公公道了声谢。   吴公公笑眯眯地,低声道:“这茶口感不错,四公子多品品。”   笑容之中,意思倒也准确。   多坐会儿,好好说话,且热茶提神,别再哈欠连天了。   霍以骁接了茶,抿了一口? 夸了声好喝,这才抬头往皇上那儿看去。   他自是故意的。   故意打哈欠被留下来,故意老老实实、让皇上下意识转换话题。   还行? 皇上“上道”? 转的就是这一桩? 否则他还得再废口舌提起来。   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不能显得胸有成竹。   “我的看法,”霍以骁道? “您知道的? 温宴畏寒,又是吃方子调养,又是日夜烧着炭盆? 若是缺了取暖之物? 她动弹不得。   她能有此取暖之方? 但那些穷苦的考生? 确实是没有办法。   这是银子的事儿。   我听说? 外地赴京? 有家贫的,三五人挤在城隍庙、关帝庙里等开考的都有。   如此状况,再入考场,能发挥出水平,很是不容易。   那位提议的官员大抵也有穷出身? 很能体会。”   皇上靠着椅背。   最初从温宴开口? 皇上皱了下眉头? 但没有打断霍以骁的话? 后来这一截,中规中矩。   讲的是所有人都晓得的内容,跟应付先生提问的学生一样? 不出错,没新意。   缺了些个人的东西。   他的儿子们很少在他跟前表达出个人的一些想法,即便有,也是谨慎又委婉。   尤其是政务上,答案向来刻板又规矩。   刚这段话,由朱茂他们来说,皇上不会有什么不满意,他习惯了他们的慎重。   可这不该是霍以骁的答案。   霍以骁在御书房,向来很会表达自己的想法。   直白又大胆,也不管那些东西说出来,他是不是听得心梗。   “还有吗?”皇上问。   他想听些不一样的,听些只有“霍以骁”才会说的话。   “皇上,”霍以骁短促地笑了声,“我刚刚说了,就是银子的事儿。”   不由的,皇上坐直了身子。   霍以骁那点儿漫不经心的态度又露出来了,可皇上没有任何不快,反倒是,心重重一跳。   来了。   皇上想,与众不同的发言要开始了。   心底之中,有那么一丝雀跃,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劲儿,皇上问:“怎么说?”   霍以骁道:“所有人都知道考生不易,不管是什么出身,修学都是苦行。   而这其中,最苦的自然是家境贫寒,举全家、甚至是全村之力供养的学子。   春闱前,赴京学子的困难,每一回都存在,只是以前没有人特特提出来过。   此次提了,还是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从大殿站到广场的那么多人提乐,那么,下朝后的现在,这番提议大抵已经在京中有些传言了。   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儿,随口一议、亦或是有心传播,都属正常。   考生、以及百姓,都会等着看朝廷之后的举措,如此真切的困难,朝廷是不是会给他们解决。   即便不是好吃好喝供起来,好歹得有个表示,若不然,就是冻了考生的身体、寒了老百姓的心。   毕竟,最能与之共鸣的,就是京中谋生的老百姓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一套,想来您听得也多了,说着没意思。   我还是先前的观点,就是银子的事儿。   无论您是真的心疼考生,还是事已至此、被逼无奈,想让礼部出章程安排,总归是需要花钱了。   安顿住处、添置冬衣、准备炭火,要么在补些吃食,做多少事,就看您愿意花多少银子。   银子出了,事情办了,您还能得两句美言。   当然,您可以不出银子,由着百姓茶余饭后骂两句。   反正您听不见他们骂。   最多是,御史言官们要论事,上折子骂,您不看也就是了。”   皇上弯了弯唇,听笑了。   这就是霍以骁会说的话了,没有那么小心翼翼,也没有多中听,但他听笑了。   分析局面,又与霍以骁自身无关,说出来的话不好听,但也不是什么刀子。   其他人会把重点放在考生有多苦、多难,亦或是这事情需要如何处理、各个衙门要怎么推进上,霍以骁却是直击重点。   朝廷愿意出多少钱。   甚至,霍以骁的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   “随口一议?”皇上沉沉看着霍以骁,笑着又问,“有心传播?”   霍以骁也笑,一面笑,还打了半个哈欠,一副困顿模样。   皇上这回没有说他。   霍以骁喝了茶,又道:“我不说今儿提议那位是不是,但官场上从不缺沽名钓誉之人。安顿穷苦考生,这其实是桩好事,推动好事,于民有利,又于己有益,何乐而不为?” 第407章 像是一抹晨光   皇上颔首。   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如此好事,唱反调才离谱。   平心而论,皇上也不想考生受苦。   早朝上,那位官员的话很有道理,考生都是朝廷未来的根基,若不然,办科举做什么?   小一个月,替进京的考生安顿一番,费不了多少银子,但各方效果都好。   可皇上还是有那么点不高兴。   没有人喜欢被逼迫着做事。   哪怕是正确的事。   霍以骁又道:“您问我看法,我只能说,得依着做,还得好好做。   没有谁会在这事儿上跳出来说反对,只会你一言我一语的,恨不能立刻就办妥了。   反正为难的、出力的,都不是他们,而是……”   说到这里,霍以骁顿了顿,心里那股莫名的气,又聚在一块,翻涌着,想要炸开。   知道皇上看着他,霍以骁勉强压了压情绪,继续往下说:“而是礼部和顺天府。”   是的。   礼部掌着春闱事宜,而考生怎么安顿、往哪儿安顿,这得与顺天府协调。   京城里的这些事,就不可能绕过顺天府。   三年一春闱,为何以前没有站出来的人?   不过是谋算着春闱的人,想把顺天府也拉下水,把温子甫拉下水。   先头兵特别好找,胆子大些,敢在大朝会上发言的,就能担此责任。   就如霍以骁和皇上说的一样,这不是惹是生非,这是造福考生,何乐而不为?   若不是霍以骁知道了春闱会不太平,他都不会对此起疑。   消息的传播,需要人。   聚拢在一起的穷苦考生,一旦有些风言风语,火烧燎原。   “这是他们职责所在,”皇上笑了笑,看着霍以骁? 道,“朕怎么觉得,你还有话没说完?”   霍以骁抿了抿唇。   皇上啧了声? 道:“你还有在御书房说一半藏一半的时候?”   问的时候? 他的心里满是期待。   这很难不期待。   他的这个儿子? 想法多,且尖锐。   在点出了银子,与责备别人沽名钓誉之后? 皇上好奇? 霍以骁到底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霍以骁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哦?”皇上坐得更直了。   “礼部此时繁忙,准备春闱,又要和顺天府协调考生安排? 事情推动? 上下齐心? 最是适合学习的时候? 若能参与其中? 不止能学礼部与春闱有关的议程? 还能与顺天府一块,学习不同衙门间的配合与分配,”霍以骁微微一顿,看向皇上,道? “往礼部观政? 这是极好的时机? 可惜? 我和三殿下刚刚轮完礼部,得换个衙门,没法继续去了。也不知道大殿下与四殿下有没有兴趣?机会难得? 皇上不若与他们提一提,也许他们先前没有想到,听您一说,就去了呢?”   皇上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霍以骁说的很是一番人话,但显然,在此时此刻说出来,遗憾不见得,深意却很多。   皇上道:“遗憾?谁让你们先去了礼部呢?”   霍以骁答得很自然:“没办法,急着娶媳妇儿,我不在礼部,六礼不好掰扯。哪里像现在,回家就能见着媳妇儿。您别说,温宴到底是宫里长大的,进退有度,太妃娘娘喜欢,霍家那儿也喜欢。”   提及温宴,皇上哼了声。   昨天才吃了碗汤圆,多少还留了些体面。   今日霍以骁又“好好”地跟他说了这么多话,家里那个,看来是没少调他的脾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上没有再揪着去年成亲的事情不放,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   “以骁,这么好的机会,你轮不着,别人去也好、不去也罢,你没有什么想法,”皇上道,“但你不会去跟茂儿和钰儿说,你不爱掺合这些。”   难得的,父子之间,一针见血说这个。   搁在以往,没有到点子上,就不欢而散了。   皇上依旧好奇,霍以骁会怎么说。   “皇上,不瞒您说,我希望他们能去一个,”霍以骁道,“礼部事情不少,又要经历春闱,万一出什么状况,大殿下和四殿下若是在礼部,追责时,首当其冲的是官员,再者,要往里挖,也就挖挖他们。   若是谁都不去,礼部事情没办好,回头说起来,大抵就说三殿下跟我了。   毕竟,我们在户部时,看出过问题,多少不论,是有些建树的。   去了礼部,三个月工夫,没有看出礼部当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等做事时才暴露出来……”   “观政而已,又不是挑刺。”皇上道。   霍以骁笑了声:“一直老老实实的,也没什么,出过一次采了,难免让人抱有期待。”   皇上:“……”   没错,是他此刻的心情了。   因此,他反驳不得。   “你怎么话里话外要出事?”皇上换了个切入口,来说这事情。   霍以骁把玩着茶盏,慢悠悠道:“没事,也能找事,这么多考生聚在一块,谁想寻事都简单。三殿下与我,不过是个踏脚石,真发挥一番,弄出些动静来,您可不是被御史言官骂几本折子的事情了。”   话在耳边炸开。   吴公公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四公子还是四公子,这就差直接点名道姓跟皇上说“您小心沈家再背后动手”了。   吴公公悄悄看皇上,只见皇上的眸子一点点睁大。   皇上很惊讶,却没有什么怒意。   反倒是,惊讶之余,还有几分欢喜。   皇上的确是又惊又喜。   是了,听到了这里,他先前的那些好奇、那些期待,仿若是在一瞬间就圆满了。   这些看法,极具霍以骁的风格,却不是浅层的,而是,直直击中了要害。   皇上坐直了的身体倏地放松下来,往后靠了靠,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   他这个儿子啊。   有意思极了。   就像是一抹晨光,一直很淡,看不清虚实。   甚至,会想,它是不是要一直淡下去,哪怕黑夜尽了,它也只是在那里,不现任何锋芒。   可是,只要它想,它就会从东方迸发,在一瞬间,把一夜的黑暗都撕裂开,就这么直晃晃地洒下来。   让阳光下站着的人,一下子被这晨曦抓住了心神。   很刺眼,却也挪不开眼。 第408章 还是老脾气   皇上的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   吴公公会意,知道是茶盏空了,赶紧给皇上续上,也给霍以骁添了。   茶叶在热水的浸泡下,香气从茶盖的缝隙里钻出来。   迫不及待,又生机蓬勃。   皇上等了会儿,才用茶盖拨了拨,抿了一口。   茶香馥郁,入口绵软。   他整个人都很舒坦。   就像是春天的尖芽,得了水,又得了那阳光,蹭蹭地往上长。   皇上缓了缓情绪。   霍以骁今日说话太顺耳了,即便是意有所指去说沈家,皇上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反倒是,挺认同的。   他的江山,与沈氏的权势,眼下只是一个相对的平衡状态罢了。   他还没有能力将沈氏全盘拔起,或者说,是以一个有理有据、干净利落的方式去拔。   出师有名,不算过河拆桥、杯酒释兵权。   雷厉风行,也免得朝堂后续震荡。   琢磨着霍以骁的话,皇上慢慢道:“你和桓儿是踏脚石,让茂儿和钰儿去,就不是了?”   “他们俩?那不至于,沈氏还不至于为了给您惹点事就把他们俩搭进去,尤其是四殿下,沈氏的将来不还指着他吗?”霍以骁说到这儿,也不管皇上是个什么神色,语气越发满不在乎,“退一步说,我也就是自保而已。我不想被拖下水,至于倒霉的是其他哪一个,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皇上瞪了他一眼。   看着凶,其实没有什么气。   如此直白,也就霍以骁嘴巴一张就敢说。   分明,皇上好几次在御书房里都说过? 希望他们兄弟和睦。   “你好好在兵部待着,不会有事儿扯到你头上来,”皇上道? “朕心里有数。”   霍以骁垂着眼。   该说的话? 他都说了。   后续出了什么状况? 皇上必定震怒,也会格外疑心。   不管背后伸手的是谁,既然打算着扯到他头上来? 那他就顺势再发挥发挥? 扯到皇上头上去。   反正,真出了事儿,以沈家那些人的性子? 也会顺着杆子一路往天上爬。   霍以骁起身告退。   皇上想留他再说会儿话? 见霍以骁又是一个将将忍下的哈欠? 无奈地摇了摇头。   “行了? 出去吧? ”皇上道? “前天看月,昨儿想必是看灯去了,今儿总是没有热闹了吧?好好歇息,在朕跟前睡眼惺忪也就算了,别哪天在朝会上?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瞌睡。”   霍以骁抿唇。   他瞌睡是装的? 自认为? 装得也就还行? 但决计没有到惺忪之态的地步。   没有立刻就走,霍以骁站着道:“今儿、今儿难说。昨儿看灯,没寻到满意的灯? 我打算自己做一盏来玩。白日繁忙,也就只有夜里有空……”   皇上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打断了霍以骁的话:“你还自己做灯?”   “我还打鱼泥,揉猪油馅儿呢。”霍以骁回道。   皇上:“……”   行吧。   谁说上朝堂的公子哥儿就不能做这些了,既然能进厨房,做个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想通了,皇上开口又寻了个台阶:“就为了玩,不用多着急,慢慢做,谁催你了,别为了盏灯,忙乎大半夜。”   霍以骁道:“我玩什么灯?给温宴玩的,她喜欢。”   皇上:“……”   他不想说什么了,示意霍以骁退吧。   吴公公赶紧来送他。   霍以骁又拉着吴公公道:“刚喝的那茶叶,我尝着挺好,温宴喜茶,公公分我一些,我带回去。”   吴公公一愣,转头去看皇上。   皇上没好气地道:“给他。”   这小子,当着他的面跟吴公公讨,怎的不直接问他?   一点儿茶叶,还能不给吗?   吴公公赶紧包了些,装入匣子里,交给霍以骁。   把人送出门,他转回来伺候皇上。   皇上靠着椅背,揉了揉眉心。   吴公公上前,接了手,替皇上按压。   皇上闭着眼,放松下来,从头想了一遍霍以骁刚才的发言,末了,道:“还当他转性了,到最后,还是老脾气。”   吴公公手上没有听,心里想着,便是老脾气,也是老脾气里最好的时候了。   “皇上,小的厚颜说几句,”吴公公道,“人的脾气,除非是遭遇了大变故,否则都是慢慢转变的。   四公子也一样,从前不顺心,一直往偏激的路子走,跟您说话,您都吃不消他。   现在嘛,就是前回说的,成家了,不说长大了、立刻能体会父母心了,起码他近来高兴,性子就温和、沉稳些。   您说他最后还是老脾气,可先前好歹是心平气和跟您说了那么多话。   这事儿急不得,您再看几年,定然是越来越好。   说起来,也得夸四公子夫人,会安抚人,还知道让四公子多给您尽孝心。”   皇上哼笑了声,算是认同了吴公公的话。   “一会儿,把茂儿他们……”皇上迟疑了一下,改了口,道,“算了,等太保来了,朕问问他吧。”   另一厢,霍以骁沿着宫道,一路往南,出了宫门,便是千步廊。   昨儿月色不错,今日按说是个晴天。   可是,一直到现在,天亮了,却不见日光。   倒是天明前的雾气,还有一些残存。   隐雷在外头候着。   霍以骁把匣子交给他,道:“拿回府里,给夫人尝尝。”   隐雷应下了。   霍以骁往礼部衙门去,年前走过交接流程,最后剩了些琐碎事情,简单处置后,差不多再三四天,也就换地方了。   没走几步,最后的那点儿雾散了,日光突然从天际投下来,刺了人眼。   霍以骁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不止是因那日光,还有那皇城的琉璃瓦,映着光,闪闪着。   霍以骁摸向袖子。   刚再御书房,他察觉到袖口里多了样东西,似乎是帕子。   当时说话,顾不上这个,他就没有看。   此刻一探,果然是。   帕子的角落里,一只活灵活现的黑猫在打滚。   霍以骁看了看,倏地笑了。   也不知道温宴什么时候又塞进来的。   霍以骁想,很难得,他从御书房里出来,心情还不错。   连早上输给小狐狸、憋着的那点儿气,也随着这明亮的天光,散了。 第409章 挺好的   礼部衙门里,众位大人们都很忙碌。   本来手里就有不少事儿,要按着先前的安排,一样样往下推进。   春闱是大事,容不得他们有半点马虎。   没想到,大朝会上,又添了个新的内容。   偏生,那提议极其有理,现今也顾不上推三阻四,自然是较劲脑汁,先把章程拿出来。   不止是赵太保,顺天府那里也来了人,正是温子甫。   他还带了两个经历,与众位大人们集思广益。   这就是做事。   任何一个举措的推动,都需要探讨流程,制定标准,朝廷的事儿,没有那样能随便拍拍脑袋就做得了的。   朱桓没有参与讨论,他就坐在一旁,认真听着。   有什么想法,提笔记下,等着之后一块来说。   霍以骁进来时,朱桓抬了下头,看了他一眼。   待他轻手轻脚坐下,朱桓压着声儿道:“大致的框架定下来了,还在补充细节。”   霍以骁了然。   御书房里急着要,考期也近,其实容不得他们事事想周全,先得有个差不多的,之后是一面开展、一面补充完善。   几番讨论之后,由高录姚主笔,写了折子。   赵太保没有耽搁,直接就进宫去了。   朱桓这才有空闲来问霍以骁:“父皇训你了?瞌睡成这样,少不得挨训。”   霍以骁抿唇,含糊应了声,又道:“问皇上讨了些茶叶,给温宴的。”   朱桓一愣,想说自己不关心这些,却见霍以骁微微摇了摇头。   一副有话说? 却不方便说的样子。   朱桓心领神会。   中午时,朱桓进宫陪唐昭仪用膳。   “以骁跟我一块去吧,”朱桓道? “新一年了? 母妃那儿? 你也问个安。”   霍以骁应下。   待到了唐昭仪的地方,说话自然比礼部衙门方便。   唐昭仪见了儿子,笑容满面? 知道他们要说话? 便都安排好了。   伺候的人手都打发了,她说:“我儿与我用膳,哪里需得那些排场规矩。”   最后? 殿内只留了一个心腹嬷嬷。   霍以骁也没有隐瞒唐昭仪的意思。   “早上在御书房? 皇上问我关于安顿考生的看法? ”霍以骁道? “我把事情往大的说了。”   朱桓和唐昭仪交换了个眼神。   霍以骁低声? 道:“年节里? 有些意外发现……”   他只说事情,略过了一些细节,最后的结论是春闱期间会出些麻烦。   “也许是多心了,但,多做防备没有坏处。”霍以骁道。   朱桓没有说话。   倒是唐昭仪? 深以为然。   “不怕多心? ”她说? “就怕想的不够深? 不够细,遇着事情了,措手不及。”   朝堂与后宫一样? 都是如履薄冰,她要是不谨慎,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待着呢,许是命都丢了。   朱桓道:“大哥、四弟和沈氏,你以为……”   霍以骁道:“我本以为是四殿下,但今日早朝,殿外那人说话时,我听四殿下的反应,他对这一桩,应是不知情的。”   朱晟不会做面子功夫,朱茂与之相反,极其“左右逢源”,朱钰在两者之间,时而端着,时而直接。   可今日那反应,不像是故意摆样子。   “恐是大殿下,”霍以骁道,“四殿下只知他要寻事,并不知道具体的。沈家那儿,不管现在有没有牵扯,之后看准机会,若有好处可谋,大抵不会错过。”   朱桓紧紧蹙眉。   与礼部相关的是他们,与顺天府有牵连的是霍以骁。   霍以骁说得没错,一不小心,最后即便不跌跟头,也得是一身泥。   朱桓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烦。   唐昭仪看了眼儿子,道:“先用膳吧,皇上既然知道了,之后如何,不会怪到你们头上,之后想好应对之策,许是那算计之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朱桓应下。   霍以骁垂着眼,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有些快,他没有抓住,只能先按下。   待用过午膳,两人准备回千步廊。   唐昭仪取了根珠钗来,给霍以骁:“给你媳妇儿的新年礼。”   怕霍以骁不接,她又道:“这款式适合她们小娘子,我这个岁数,戴不了了,收着也是浪费。原想存着给亲儿媳,结果八字都没一撇,我还是一样样都送给合适的人。”   一面说,唐昭仪一面瞪了朱桓一眼:“不争气!我明儿再挑几根,送回唐家,给我侄媳妇儿、侄女们去。”   朱桓莫名挨了两句,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待两人走了,唐昭仪的笑容尽收,问嬷嬷道:“你怎么看?”   嬷嬷道:“几个书生的话,只是质疑,还不是宣扬舞弊,但您知道的,任何水面下的大事,都是这些细小之处开始的,又有今日早朝之事,之后很有可能……”   唐昭仪摆手:“我是问,你怎么看以骁,我看着这些日子,性子变了些,原若有这样的事,跟桓儿提两句已经算客气了,断不会当着我的面说。”   嬷嬷想了想,道:“您别怪奴婢说的不好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奴婢知道您担心皇上把四公子认下,怕皇位旁落,可这由不得您插手,皇上想认自会认,皇位……   您知道皇上不喜沈家,他不想选大殿下、四殿下,可沈家势大,难说。   单打独斗总归不行,您不能想着防四公子,防去了我们殿下的一个帮手,最后让别人得利。   四公子进来积极,奴婢猜,大抵还是因为他夫人。   平西侯府的案子要翻,他不在朝堂上使劲儿,谁替他张罗?”   唐昭仪笑了笑:“也是。”   傍晚时,有小内侍去了工部和兵部。   两个衙门挨着门,小内侍先找朱茂,再找朱钰。   皇上的意思,初步议程定下了,他们有没有哪个想改去礼部,多学一些。   得了回话,小内侍回宫去了。   消息传到礼部来,有官员道:“本以为之后三个月,也有哪位殿下观政……”   朱桓闻言,问:“他们拒了?不改安排?”   “是。”   朱桓看下霍以骁。   霍以骁脸上写着果然如此。   挺好的。   拒得这么干脆,皇上定然更疑心了。   却是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安排后头的事儿。   倏地,霍以骁又想到了唐昭仪的话,那个中午一闪而过是念头,又出现了。   哦。   他想,是个机会。 第410章 呦来呦去   唐昭仪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有人聪明,却因想法太多、思虑过重,反而被束缚了手脚,最后结果差强人意。   但另有一种,叫做请君入瓮。   知人计策,却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以图反制。   这么一想,霍以骁了然了。   难怪,皇上会说,好好在兵部待着,不会有什么事儿。   因为沈家才是皇上的目标。   不管是沈家牵头,亦或是他们看机出动,耗子冒头了,就会被一巴掌拍回去。   甚至,皇上可能会故意露出破绽,引沈家动手。   待事情收尾时,雷霆震怒,恰恰是个砍沈家枝叶的好机会。   就像先前,皖阳莫名其妙地惹事,皇上直接废了狄察。   君临天下的皇上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动怒吗?   别说是事情没成,哪怕温辞真就被算计了,出了事,这也不值得皇上生气,更不会给定安侯府撑腰。   不过是,借题发挥,拔沈家一颗门牙而已。   偏偏做那傻事的是永寿长公主的女儿,沈家只能吃闷亏,总不能去和长公主掰扯吧?   只是……   霍以骁垂着眼,心里很是不痛快。   暄仔考春闱,是奔着金榜题名去的,便是一次不中,此番也要有所收获,涨些经验。   可这场春闱眼看着要变成博弈……   十足的没有意思。   下衙后,霍以骁返回大丰街。   经过霍家宅子,那股子不痛快越发梗在胸口。   暄仔的杏榜之路,真是崎岖。   温宴梦里? 他英年早逝,压根没有活到这个春天;而现在,暄仔活蹦乱跳着? 春闱却要生风波。   霍家大门已在身后? 霍以骁琢磨着这些? 到底还是掉转头。   院子里,霍以暄刚用过晚饭,一面走动消食? 一面默默背诵经义。   看了霍以骁? 他的眼睛一亮:“呦!难得。”   霍以骁睨他,一时没明白过来。   霍以暄接着又道:“呦!稀客。”   霍以骁气笑了,打量着他? 道:“那盅鸡汤喝了没有?”   一听这话? 霍以暄顾不上再皮? 低声道:“快帮忙!”   “本想着? 你备考? 我旁的帮不上? 也就只能帮你喝碗鸡汤……”霍以骁道,“你那两声’呦‘,把我的善心呦没了。”   霍以暄可不听这些,拉着人往里走。   骁爷什么脾气?真不想喝,那是掉头就走。   还会跟他“呦来呦去”?   一进屋子? 霍以暄把还温着的汤盅塞到他手里。   “我是真的喝腻了? ”霍以暄叹道? “偏炖的那个? 还没腻。”   霍以骁三两口喝完,道:“大伯娘就是图个心安。”   “是啊。”霍以暄点头。   其实,母亲也知道他喝腻了? 只是从小到大,他小考大考前,她都会炖鸡汤,不炖就觉得缺了些什么,仿佛还不吉利。   至于送过来后,进了谁的肚子,母亲不怎么计较。   别挡着她的面给人就是了,母亲没看到,就当是他喝了。   事情做了,心也安了。   你好,我也好。   所以霍以暄如今也不和霍大夫人说什么腻了腻了,一盅汤而已,不至于。   他想喝的时候就喝,不想喝,还能招待霍以呈他们,总归是不浪费。   让亲随把汤盅收了,霍以暄道:“我近来就想吃甜的。昨天送来的汤圆真香,母亲尝了都一个劲儿夸。”   邢妈妈送过来时,说过馅儿是霍以骁揉的。   霍大夫人又惊又喜,就跟自己儿子、儿媳妇孝敬了心意一样,小口小口地尝。   她还特特送了几只给金老太太。   听说,老太太端着碗,眼睛都红了。   霍以暄张口想提这事儿,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这些年,他好像从没有听霍以骁提过金老太太,仿若是有什么心结一样。   他贸然提,恐也不合适。   等以后时机合适,他给温宴说。   毕竟,霍以骁脾气别扭,不像温宴,最知道怎么跟老人家说话了。   霍以骁自然猜不到暄仔正在心里嫌弃他,道:“朝会上的事儿,听说了吗?”   霍以暄颔首。   他认真备考,但外头有什么要紧事儿,自会有人告诉他。   尤其是和春闱有关的,更是重中之重。   科举,从不是闭门造车。   之后的这小一个月,随着各地赴京的举子们抵达,茶楼、书社也会开展各种的切磋、比试。   若是有人写出了好文章,有人对某事发表了独特的见解,霍以暄都得品读,拓展思路。   “安顿考生是一桩好事,听说不少家贫的学子都很期待,”霍以暄道,“只是提出得匆忙,办起来就匆忙,会给礼部和顺天府添很多事情,若是早几个月安排……也是当时没有人想起来,但晚,总好过不做,今年晚了,三年后再开春试,就有经验了。”   霍以骁抿唇。   没有错,这就是正常状况下,听闻此事的想法了。   若不是知道内里状况,谁都会这么想。   “没有那么简单,”霍以骁压低声音,“有人质疑温辞秋闱舞弊,他们一个书院的,事儿还没有冒出来,估摸着等考生们抵京之后,陆陆续续会有风声起,最后就是直冲着春闱来,你心里有数就行,别被那些背后寻事的影响了。”   霍以暄愣了好一阵,半晌,气得脸都涨红了。   同为读书人,被人骂书呆子迂腐酸臭,那都不是事儿。   可被人质疑舞弊,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这是质疑一个人的根!   “我年节里跟他一块念书,他学业怎样,我还不知道?”霍以暄气道,“他下场试一试,谁规定试一试的就不能中?”   这下轮到霍以骁愣了愣,之后,与霍以暄相反,他笑了声。   暄仔还是憨。   他心善,立足在同为考生的温辞的立场上。   “跟他的学业无关,”霍以骁道,“跟他的出身有关,不过是朝堂上那些破事儿。”   霍以暄懂这个道理。   懂归懂,这事儿搁谁身上不糟心?   送走了霍以骁,霍以暄叫了亲随来:“明儿、明儿中午,去诚家庄买羊肉锅子送去燕子胡同,给温家大爷。”   他也不清楚温辞喜欢吃什么,但前回他提诚家庄,对方好似有些兴趣。   亲随问:“要捎什么话吗?”   霍以暄皱了皱眉。   那些破事儿还没出,自然不好说。   就……   “你就说,乌嬷嬷给我做了那么多好吃的,我礼尚往来。”霍以暄道。 第411章 练手   霍以骁回府。   正院里,廊下那几只花灯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进屋子里一看,温宴坐在罗汉床上,中间的几子上搁了一大盆,里头歪七竖八,全是竹条。   温宴正打磨它们。   霍以骁抬了抬眉,小狐狸就是故意的。   这一整天工夫,什么时候弄这个不成?偏就在他回府时摆弄。   “我还以为,”霍以骁走过去坐下,“白天开太阳,你都洗完晒完了呢。”   温宴弯着眼直笑。   洗竹条本就是逗乐,目的达到了,她也就不洗了。   霍以骁把水盆挪到地上,说了些今日状况。   温宴道:“依我看,若沈家插手,就不是舞弊之类的了。”   编造再多的所谓证据、线索,跟制造平西侯府通敌案子一样,最后,到头了也就是霍家和定安侯府遭事。   且不说定安侯府,霍家上下,只要霍太妃在一日,除非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雷声大雨点小。   哪怕是夺了霍怀定的官,断了霍以暄的官路,太妃娘娘依旧还是太妃娘娘。   皇上不可能因为这个案子,去惩罚霍太妃。   他是霍太妃养大的,生母早亡、嫡母不合,只有养母,他当娘亲对待。   一个“孝”字,就能让皇上说出无处的话,来保住霍家。   而朱桓和霍以骁,真被追责,也不过是罚些不伤筋不动骨的。   名声受损,却不会罚到根基上。   这样的“好处”,对朱茂来说大抵是够了。   但对沈家,收益太低了。   即便革了霍怀定,革了温子甫,革了被牵扯进泄题里的官员,沈家能补上几个自己人?   尤其是,春闱的主考是赵太保。   收益低了,平白得罪赵太保及其学生们,不划算。   除非,能来一场大的。   跟平西侯府的案子一样,好处够多? 才值当。   “当初,若不是外祖父坚持替平西侯府奔走,沈家不一定能动他? ”温宴道? “除非是能把赵太保给摁死? 否则,沈家不会乱掺和。他们要动,就会动大的。”   霍以骁没有去细说温宴的后半句话? 他的心思落在前半句上。   “太傅当初……”霍以骁斟酌用词? 却发现,这话正说反说,都不怎么合适。   温宴支着脸庞? 笑盈盈的。   她知道霍以骁的意思。   “外祖父有他的坚持? ”温宴道? “他很固执。”   全力以赴、亦或是留住青山? 各人想法不同? 选择亦不同。   温宴想了想? 又道:“外祖父是个很傲气的人,我父亲也是,外祖父就是看他顺眼,才挑他做了东床。”   霍以骁与夏太傅也算熟悉。   小老头一个,整天乐呵呵的? 三公之中? 属他脾气最好。   而温宴的父亲? 霍以骁只是浅浅的印象。   那一位在翰林院做事? 不来习渊殿,倒是从别人嘴里听过他的名字。   先帝爷曾在金銮殿上夸赞过他的才华,夏太傅对他既是恩师、也是泰山? 别看翰林学士们的品级不高,但这是正儿八经的升迁路,在翰林历练几年,再外放镀金,之后再回京城,平步青云。   有泰山引路,不出大错,就是未来的东宫辅臣,熬到前头的人退了,三公三孤都极有机会。   美言许多,但更多人私下会议论的,还是他拒了永寿长公主之事。   先拒长公主,再拒沈皇后,连带着爵位传递也拒了。   这样的人,哪里不傲?   霍以骁看了温宴一眼,这一家子都傲,温宴也是。   因为,她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露着的是自豪。   晚饭后,霍以骁到底没有食言,做起了花灯。   竹条洗好,打磨,就放在屋子里,有炭盆在,慢慢也就干了。   温宴逗他:“怎么不是先去砍竹子?”   霍以骁道:“只做这一盏灯了?”   年年都有上元。   今年这盏,不过是先练练手而已。   毕竟,等京城里热闹起来,大抵就顾不上做灯了。   刚暄仔怎么说的来着?   迟了,也比不做强些。   温宴又取了些竹条来,她白天收拾了一些,最后留了一部分做戏。   霍以骁想象了一下花灯的样子,不疾不徐,折起了柳条。   猫儿戏球,从造型上来说,自比不上那些三四层的大花灯,但霍以骁原就不是这种手艺人,对他也有些难度。   越是投入,心就越是静谧。   白日里在在脑海中翻滚徘徊的事情,重新被拆分开,如手里这一根根竹条,变着角度,再次组合。   那些不甚清晰的事情,也一点一点有了轮廓。   待备好的竹条用完了,花灯初具雏形,余下的,等晚上晾着的竹条干了,才好继续。   霍以骁活动了一下手指,道:“明日,顺天府就差不多要开始安排起来了,到时候看看。”   “那个提议之人?”温宴问。   “覃柏,翰林院的一位侍讲学士,”霍以骁先前就确认过了,道,“丰平五十一年的进士,家境贫寒,听说当年也是举乡之力、进京赶考。大抵是苦出身,对这些事情特别感同身受。听了些话,突然起了想法,站出来说了。”   感情上共鸣也好,沽名钓誉也罢,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正常。   就是看,那个给了他启发的,到底是何方人士了。   温宴朝博古架上趴着的黑檀儿招了招手。   黑檀儿舔了舔爪子,不情不愿地跳了下来。   “没让人大晚上就去,”温宴道,“你想去,我还不知道那覃学士住哪条胡同呢。”   黑檀儿喵了一声。   它不想去。   这几天夜里总在外面跑,它想热乎乎地睡个好觉。   翌日是小朝。   侍讲学士们都不用去。   翰林院衙门就在兵部衙门的东侧,众人到达之后,互相拱手问安。   “老覃啊,”有一人道,“听说昨儿就出了章程了,今日早朝,应是要讨论一番。”   覃柏道:“讨论好,早些准备起来,我看这天又冷了些,过几天可能会下雪。”   “京城不就是这样,”那人道,“二月都常常下雪。倒是你,怎么想起来说的,还是大朝会上,那么多人,换我,我可不敢。”   覃柏道:“我说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胆子大些,也就说了。我春试那年,比今年还冷……” 第412章 请君入瓮,她也会   今儿的太阳出得比昨日早。   还没到下朝时候,东边已经隐隐有些曦光,大抵不用多久,日头就会跳出来,照亮京城。   一只黑猫趴在翰林院墙上,没精打采,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   猫儿罢了,只要不咬人、不乱叫,也没有那个去管它。   有时候,官员没有吃完的早饭、自家的点心,也会拿出来逗猫,所以千步廊这儿从来不缺猫。   黑檀儿就这么趴着,听几位翰林说话。   覃柏还在回忆往昔。   “说来惭愧,我苦出身,自己出了头,就忘了曾经的苦,这么多年不曾给同样清贫的后生们谋福祉。   年节里忆苦思甜,越发觉得如此不行,参考的都是各地的举人,即便不中,也能排个号,地方衙门若是缺人了,亦能补上去。   若是冻出病、落下根,这么多年苦读全白费了,所以我就在朝会时提了。   其实,最苦的不是进京之后,是赴京途中。   朝廷幅员辽阔,离得近的,年后出发,偏远如蜀地、岭南,还有年前就启程的,一年最冷的时候都在路上。   我那年赶考时候,与我同行的考生,风寒入体,没有撑到京城。   待今年考完了,我还要上折子,建议各地衙门给考生补助,不能再让人折再路上了。   到时候? 还得请几位大人们帮忙,一道进言,好让这事儿落到实处。”   话说得诚恳? 亦有道理。   众人自是附和? 表示到时候会一并上书。   他们说得起劲? 此番匆忙提出,给礼部和顺天府添了麻烦,下一回提议之时? 也该准备些具体举措来探讨? 不能上下嘴皮子一动,等着别人挠头发。   黑檀儿听了两刻钟,颇有些无趣。   这些人? 尽说些春闱、赶考、扶持? 怎么就没有哪个机灵人问问? 覃柏年节里跟谁忆苦思甜呢!   太阳总算完全冒出来了。   黑檀儿眯了眯眼? 看到了从东边快步过来的李三揭。   它一下子精神起来。   机灵人少? 但拿着戏本会唱戏的人才? 不缺。   昨儿夜里,温宴没有让黑檀儿去盯覃柏,而是让它给李三揭递了个纸条。   请李大人帮忙,打听打听覃柏。   现在,李三揭来得正是时候。   他一眼就看到了黑猫。   不得不说? 昨儿大晚上? 一只玄黑的猫闯进书房? 冲他叫唤? 他生生被吓了一跳。   可谁让他认得这猫呢。   惊吓之后,并定下了神,见黑猫拿爪子扒拉脖子? 他上前一看,它脖子上系着一个小竹筒。   纸条是温宴亲笔。   上头写不了那么详细,来龙去脉也无从了解,李大人决定,先做事,再打听。   翰林院与工部后门斜对着,这事儿找他,也是自然。   毕竟他上衙下衙都走这条道,不突兀。   李大人大步进了翰林院,左右一看,寻到覃柏,连连作揖:“覃学士昨日提议,实在是考生之幸。昨日朝上一听,我心潮澎湃,夜里回去之后,越想越无法平复,今日一定要来当面跟覃大人说说。   我家境虽不能说穷得叮当响,但也不宽裕,全家心血投注在我身上,盼着我金榜题名。   我犹记得,当年上京路漫漫,为了省银子,走的水路,求爷爷告奶奶,让一好心的船家只收了货钱。   对,我就是那个货,睡底下货仓,大冬天的,那个冷啊,冻得手脚全是疮。   得亏是行到半途,有船上客人见我困难,资助了我一些,不然我就算到了京中都只剩半条命。   我也是靠着那份资助,在京里能有个住处,没有挨冻……”   李三揭越说越激动,眼睛都红了,深吸了几口气:“见笑、见笑……”   也没人笑他。   覃柏宽慰了几句,又说了希望他之后支持的话。   李三揭当然全力支持,问:“要不是覃大人,我都忘了当年吃得苦了,这是忘本呐!不应该,实在不应该!谢谢你提点了我。”   覃柏忙不迭摆手:“不敢不敢!我也是受人提点,忆苦思甜,果然是常思常新。”   “是的是的,”李三揭道,“那位提点大人的,也一定是跟我们一样的苦出身。”   话说到了这里,覃柏自然是顺着往下:“是顺天府一知事,与我同住一条街,年节里遇着他,说了几句。是他启发了我,我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李三揭道:“下回再有忆苦思甜的机会,覃大人还请带上我,反正就斜对门,你使人叫我一声,我一定来。”   宫里下朝了,随着官员们回到千步廊,他们这一厢的热闹也渐渐平息了,得干活了。   李三揭离开前,抬眼看了看黑猫,嘿嘿一笑。   覃柏的住处,一查就知道,再看顺天府那位知事与他一条街,这答案不就出来了嘛。   看,他老李出马,就是几句话的事儿。   黑檀儿摇了摇尾巴,跃下院墙,很快跑远了。   温宴歇了回笼觉。   黑檀儿把听来的都说了,末了,还咕噜咕噜的。   温宴笑得不行,黑檀儿是问她,那李大人当真当年那般贫苦?   “没有那么富贵,但决计不会穷到去货仓,”温宴道,“也不知道听了哪家故事,诓人的,不说得惨些,哪里能让人信服。”   笑完了,温宴一面顺着猫毛,一面周全着后续想法。   正如与霍以骁说的一般,沈家不傻,除非好处足够,否则不会跳出来。   朱茂的“小打小闹”,与沈氏想要的,与皇上想要沈氏闹出来的,还是不够看。   都是请君入瓮,她也会。   不过是看,谁挖的那个瓮更大,能把其他人的瓮都装在里头。   要行事,首先,得把永寿长公主调离京城。   以温宴上辈子和长公主交锋的经验来看,那位心思多,不见兔子不撒鹰,若事情棘手了,她着急之余会乱了步调。   前回皖阳寻温辞麻烦,也是因为长公主不在京城,若不然,皖阳一拍脑袋把事情办坏了,长公主也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只能弃了狄察认栽。   温宴转头问黄嬷嬷:“我记得,皇太后娘娘的冥寿,是元月里吧?” 第413章 好兆头   黄嬷嬷稍稍回忆了一下,道:“是,元月二十四的冥寿,不过今年不是整寿,宫里大抵不会大作法事。”   温宴笑着道:“宫里不摆,庙里总该做一回水陆道场。”   这些事情,一直都是俞皇后来操持的。   她夹在皇上与沈家中间,事情难办。   真不办,沈家不满意,皇上面子也不好看,再是有不满,皇太后都已经仙归了,法事而已,一点儿银子的事情,何必弄得自己背一个不孝之名。   可真大办了,皇上心里的那口气,怕是也下不去。   因而,前世时候,每一年皇太后冥寿,俞皇后都摆在皇家寺庙里。   弄得隆重些,皇上眼不见心不烦,沈家也挑不出错来。   若是整寿,宫里大办一回。   反正十年忍一次,皇上不至于受不了。   温宴记得,永寿长公主大多数时候,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偶尔会小住两天。   但这事儿说不准,温宴得让长公主早些出京,最好一个月都回不了。   唔。   还是皇陵吧,皇陵最合适。   若是其他人家,温宴翻墙就翻墙,永寿长公主府不同。   守卫多,也不知道长公主夜里床上还睡着什么人,得让黑檀儿踩好点。   白日尽,夜至。   温宴与霍以骁说了大致计划。   见霍以骁蹙眉,温宴道:“确实有风险,但是收益大。”   霍以骁想了想,道:“未必不可行。今天下午,听说长公主与驸马吵了一架。”   这下轮到温宴吃惊了。   这对夫妻,平日里谁都不管谁,各过各的。   长公主住自己府邸? 驸马住吴国公府,一年里都见不到什么面,竟然还会吵架?   是日子太悠闲了?吃饱了撑着生这份气。   “为了皖阳? ”霍以骁解释道? “整个年节里? 皖阳没有去过吴国公府,没有给祖父祖母父亲拜年,驸马使人去请皖阳? 长公主都拒了? 下午驸马登门,吵起来了。闹得厉害,消息都传到千步廊了。”   温宴一时不知该不该笑。   虽然皖阳郡主确实没规矩? 但不去吴国公府应当是长公主的意思。   自打闹出事情后? 长公主恨不能把郡主钉死在眼皮子底下。   新年进宫时? 长公主亲自带着皖阳? 可若是皖阳去吴国公府……   长公主压根不想去? 又不放心皖阳一个人去? 干脆就拒了。   没想到,驸马竟然怒了。   温宴弯了弯唇角,还是该笑的吧。   这次的夫妻吵架,对她有利。   永寿长公主那脾气,今儿气疯了? 晚上应是不会让人作陪? 甚至连嬷嬷们都会打发了。   未免错过时机? 两人一猫在三更时出府。   马车停在长公主府的不远处? 黑檀儿一溜烟进去,与一只狸花猫喵呼了两声,又溜达去屋后转了转? 这才回去招呼霍以骁和温宴。   有黑檀儿在屋顶上留神,倒也不怕撞到巡夜的守卫。   温宴没有点迷药,黑檀儿告诉她了,长公主喝得酩酊大醉,那狸花猫差点被酒气也熏醉了。   醉酒,其实才是最好的状态。   反正,温宴也不图永寿长公主说什么。   不用含青梅,霍以骁松了一口气,却也越发小心,带着温宴悄无声息地到了床头。   温宴确定了长公主醉醺醺的,放下幔帐,唤她:“阿蔻、阿蔻。”   这是永寿长公主的乳名,只有皇太后才会这么叫她。   长公主从醉意中微微醒神,脑袋很沉,晕晕乎乎的,但她确实听见了母后的声音。   母后说,以前生辰,我的阿蔻都会亲手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可惜,母后福气不够,命数还是短了些,眼下冥寿近了,很是怀念那长寿面的滋味,阿蔻来母后跟前,陪母后说会儿话吧。   又说,现在不比当年,阿蔻与驸马生气,除了自己受罪,还能有什么意思?担心皖阳说错话,让几个得力的嬷嬷看着,去露个脸就算了。   永寿长公主咽呜着唤了一声“母后”。   “睡吧,阿蔻,睡吧。”温宴道。   屋里黑漆漆的,那点儿月光,找不到这个角落。   霍以骁夜视好,才能看清温宴神色,用皇太后的声音说着无比温和的话,神色却是冰冷冰冷的。   直到长公主入睡,两人才又原路返回。   上了马车,温宴才缓缓吐了口气,放松下来。   霍以骁递了水壶给她:“你知道的倒是多,连长寿面都晓得。”   温宴润了润嗓子,笑道:“哪是我,是黄嬷嬷,我们黄嬷嬷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知道得可多了。”   得意洋洋,尾巴上天。   霍以骁呵了声。   温宴道:“能哄过去最好,哄不过,明儿再试一次。”   这也是她刚才没有选择用迷药的原因。   永寿长公主身边,有人擅长用药,害过霍以暄,也害了朱晟,颇有些手法。   若是温宴接连两日点迷药,万一被那人发现端倪,被瓮中捉鳖的就是她了。   能省一回是一回。   回府后,温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霍以骁已经上朝去了,温宴慢慢悠悠起身。   她心态平,原就打算今儿夜里再寻机会去一次,没想到,狸花猫来了。   永寿长公主酒醒之后,头痛欲裂。   她本就有头痛的毛病,宿醉后越发不行,嬷嬷们忙着给她备醒酒汤。   话语里提到了同样曾受头痛病所苦的沈皇太后,长公主心有戚戚,当即写了封折子,她要去皇陵。   当然,就是个章程而已。   长公主也不用等皇上回复,她霸道惯了,这事儿皇上也不可能拒绝。   中午时候,仪仗就准备妥当,永寿长公主出发了。   皖阳郡主被她留在了府里,一众嬷嬷们看着,断断不许她踏出长公主府一步,甚至,耳提面命,让皖阳好自为之。   温宴让黑檀儿分狸花猫一块鱼干。   黑檀儿龇牙咧嘴。   温宴道:“我给它,就是两块了。”   黑檀儿不甘不愿地分出去一块,心疼得要命。   温宴一面哄,一面想,开局前的准备比预想中的顺利,也算是个好兆头。   永寿长公主离开了,现在,他们可以开始第一步了。   这第一步,就是等霍以骁正式在兵部观政之后,给他们施压,翻旧账挑新刺,吓着吓着,就有人耐不住,找靠山求助了。   时间有限,得吓得凶一些。 第414章 跑不了庙   顺天府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   不说上头的官老爷们,便是小吏,亦是匆忙。   京城各个城门口,告示牌上已经贴上了公告,只要是参加春闱的考生,不管是外地赴京、还是京城本地人,都可到顺天府登记。   未免考生初到京城,忽略了告示板,凭路引进城时,但凡是个考生,守备们都会提醒他们,让他们一定得去看一眼。   没有落脚处的,衙门给安排住所,每日都有口粮配比,算不得多丰盛、大鱼大肉,但肯定能吃饱,且有口油水。   另分炭火、蜡烛,也给备了些笔墨纸张,若有需求,依着份例领用。   衙门里,正清点准备好的东西,查验完成后,送入库房,等候考生到来。   温子甫负责采买,每一样都得极其仔细,买贵了不行,买次了更不行。   手下经历奋笔疾书,嘴上道:“看着是不多,所有的并在一块,还挺费银子的。”   温子甫颔首:“钱既花了,就花到实处,我听说,胡大人找的安顿的屋子,也很不错。”   “是,”经历道,“离我家不远? 我昨儿下衙时去看了眼,收拾得差不多了,御寒的被褥也都齐了。”   温子甫笑了笑。   那天在礼部衙门商量的时候? 他就听赵太保说? 最初的章程递上去时? 皇上交代过,省也省不好了,照着周全的分配。   皇上是铁了心地多掏些银子。   衙门的所有物资分配? 不论穷富? 不论外地本地,只要考生需要,都可以来领。   便是家境出色如霍以暄那样的? 他若要蜡烛、要口粮? 一样给。   只要他能厚着脸来拿。   与其为了一个给不给的标准争论? 不如人人皆有。   大头都出了? 这点儿小头? 没有给人说道的必要。   此举一出? 京中议论纷纷。   朝廷注重文人之气,一下子就彰显出来了。   抵京的考生们喜出望外,不说家贫困难的,猛得就觉得有了希望、有个动力,家境普通的? 也一样欢呼雀跃。   没有到出手阔绰的那一步? 谁不盼着能省就省一点?   生活必需的开支省下来了? 他们可以更多的和同科们交流? 书会、茶会的开支,总是要自己掏腰包的。   再者,大家伙住得近? 探讨和辩论也方便。   有考生激动地进了顺天府,嚎啕大哭着出来,吓了好些人一跳。   他抹着泪,道:“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我就是替我的同窗可惜,去岁为了给他父亲看病,准备好的盘缠银子全投进去了,今年只能待在家中,再攒三年银子。若是知道只需路上开销,进京后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家里咬咬牙也得给他凑出来,不用浪费三年。”   一番话,说得人唏嘘不已。   与之类似的状况亦有不少,有些人爱说,有些人不爱说,但如此举措,没有哪个不夸的。   在大朝会上提出此事的覃柏受了无数人的夸赞,上衙下衙路,被人认出来,围着说一堆道谢的话。   甚至有寻到他家里去的,连连作揖。   覃柏感动之余,也不敢全然居功,几次都说,皇恩浩荡,是皇上重视考生,大家伙要全力备考,不辜负朝廷期望,又说,出力做事的礼部与顺天府才是居功至伟,若没有他们日夜辛苦,这么短的时间,事情不可能办的这么好,另外,他只是提议,让他深刻感悟考生辛苦的是顺天府的知事,对方品级低,便是大朝会也不能列席,自己不过是代为开口……   态度恳切,说话周全,一时之间,名声更盛。   顺天府亦得了些赞美,虽说是为朝廷办事,但办得认真不认真、是不是用心了,考生们都看得出来。   衙门里特特开了间屋子,挨着库房,考生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除了直面考生的两位经历,温子甫亦搬到了这里办公,考生们对他也熟悉,知道他家也有个学生,去岁中了举,这回不下场比试。   有外向开朗的考生,几次都跟他打招呼:“过些时候我们办书会,大人让令郎也来,大家切磋切磋。”   顺天府忙得有条不紊,兵部则忙得焦头烂额。   朱桓和霍以骁正式到兵部观政了。   霍以骁一来就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不瞒众位大人,要不是去年我着急娶媳妇儿,先去了礼部,我那时候就建言殿下来兵部了。”   左右两位侍郎,脸上带着笑,心里都发虚。   瞧瞧这位,态度不羁,一副要挑刺的样儿,他们年前果然没有猜错,这两位就是来找事的。   而且,在四公子眼里,兵部的错事和把柄不值得他们立刻就来,没有娶媳妇儿要紧。   也是,他们都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不隔了三个月,还得恭候这两人大驾吗?   偏四公子吊儿郎当也好、胡搅蛮缠也罢,谁都拿他没办法。   毕竟,边上的三殿下心平气和,完全不觉得四公子说的话有什么问题,而御书房的那一位……   算了,那一位更加不可能觉得有问题了。   有问题的,是他们兵部。   覃尚书笑容可掬。   他年前就想过,闵郝贪墨牵连兵部的实证,霍怀定和霍以骁手里八成没有,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上哪里还会留着他们过年。   尤岑之死,跟他无关,四公子听了再多的枕边风,也查不到他头上。   “哦,四公子对兵部政务如此感兴趣?”覃尚书乐呵呵着,又与朱桓道,“三殿下,那这三个月,老臣等人一定竭尽全力,让您和四公子能多了解兵部。”   朱桓只笑不语。   霍以骁光说话,没有半点儿笑容:“不是对兵部感兴趣,而是有些事情,得查证一番。”   在场的官员越发面面相觑了。   这、这就差明示了!   “四公子要查证的是什么事情?”覃尚书问完,又直接挑破,“难道是闵郝贪墨的案子?当时都传,闵郝与兵部亦有状况,其实啊,真没有什么关系。”   霍以骁听了,道:“覃大人误会了,不是这一桩。”   众人一愣,不是这一桩?   悬着的心快要落下去了,可别是诓他们的吧?   结果,霍以骁之后的话,又把他们的心提了起来。 第415章 小狼崽子   “去年,皇上让狄察回去反省,狄侍郎还没反省出东西来,人就悬梁了。这不是皇上本意,”霍以骁道,“我和三殿下呢,想替皇上解惑,弄弄明白,狄大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以至于他当天就投缳了。听说,与他经手的北疆将士们御寒的冬衣有些关系,当日稽核、采买、制造、输送,你们应该留了底档,我们正好翻翻看。”   覃尚书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里。   好家伙,一砸就砸个大的。   狄察的死,有人可能看不明白,但覃尚书心里门清。   皇上拿狄察警告沈家,沈家不能让狄察开口,干脆弄死了拉倒。   四公子拿狄察的死做文章,这是要与沈家切磋切磋了?   也是,尤岑自杀,覃尚书最怀疑的也是沈家,大抵,四公子是迂回一番,最终目的,还是尤岑。   这让他放心了些。   主要的目标在尤岑和狄察,那他就是安全的。   至于他的两位侍郎……   覃尚书睨了两人一眼,心说,他们大抵有的烦了。   尤其是袁疾,狄察若真的做过些什么,袁疾先前是武库清吏司郎中,应该不会毫不知情。   这么说来……   覃尚书摸了摸胡子,他突然想到了年前,当时黄侍郎和袁疾吃酒后的那番对话,如今想来,十之八九,两个都有牵扯。   他又去看朱桓和霍以骁。   别是三个月一过,他的两位侍郎? 又得换人了吧?   这可真是……   流年不利。   放完 了话,朱桓和霍以骁没有闲着,说查什么就查什么。   瑞雍九年的采办底档? 全部翻了出来? 为了比照? 又翻了前些年给将士们采买冬衣时的档案,细细致致,从头到尾。   “袁大人? ”霍以骁捧着档案问袁疾? “我有些看不懂这几个变化,还请大人讲解。”   袁疾硬着头皮开口,既要解释通顺? 又不能露出马脚来。   好不容易说完 ? 他又道:“价格与用料? 也会与当年棉花的收成、人工之类的挂钩? 若是收成不好? 官府采买? 也不能一味压价。”   “是这个道理。”霍以骁颔首。   袁疾舒了一口气。   霍以骁转头去问朱桓:“殿下,我若没有记错,瑞雍九年,关内棉花收成不错吧?”   朱桓头也没有抬:“是,那年棉花丰收。”   霍以骁这才又与袁疾道:“之前在户部观政? 近几年的各种主要作物收成? 都看过一遍。”   袁疾笑容干巴巴的:“殿下与公子? 记性真好。”   “所以你们这年棉花的采购价格? 看着不对啊,且户部也披了……”霍以骁皱眉。   袁疾结结巴巴道:“这、这么嘛,兴许是狄侍郎与闵尚书……”   “嗯哼!”   “咳咳咳!”   一时间? 书房里两道声响,袁疾一个激灵,赶紧闭嘴。   覃尚书摇了摇头,他们中间竟然有这么一个傻子!   黄侍郎瞪了袁疾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难怪在衙门里熬了这么多年才升上来,就这破胆子,一吓就开口,能成什么事!   朱桓对这两位的提醒只当不知道。   霍以骁甚至还悠悠然道:“尚书大人,嗓子不舒服,得多喝茶润一润,黄大人是不是染了风寒?这几天冷,注意身体。”   覃尚书:“……”   黄侍郎:“……”   能说什么,除了“谢谢关心”,什么也说不了。   如此两天下来,兵部上下,提心吊胆。   挨到了下衙,黄侍郎寻了覃尚书,商量道:“这么查下去,不说狄察那些事,跟闵郝有关的会被翻出来。”   覃尚书道:“怎么翻?没有证据,狄察是狄察,跟你我有什么干系?”   黄侍郎讪笑,暗暗骂了声“老奸巨猾”。   这是再套他的话,想让他承认狄察采买的问题,他之前就知情了。   黄侍郎不能说,只能含糊应两句。   覃尚书笑了笑:“那两位都年轻,眼力还差点,底档都做得很好,你又没多大的牵连,别整日自己吓自己。”   黄侍郎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   这不是吓自己,而是,他牵连不少,以及,他不敢因霍以骁年纪轻就小看他。   越是小狼崽子,咬人越凶,越狠。   官场老油条还讲究个进退、谋略、是不是划算,狼崽子可不管,闻着味道就扑上来,不咬下一口肉不罢休。   敢打断二殿下胳膊,敢去顺平伯府里大放厥词,也敢把闵郝直接咬了。   皇子、勋贵、重臣,全惹过。   偏谁都奈何不了他,皇上护着,哪个跟他硬碰硬,哪个吃亏。   黄侍郎不能坐以待毙。   送走了覃尚书,黄侍郎又去找袁疾:“狄察的破事儿,一旦翻出来,你逃不脱。”   袁疾脸色发青。   “三殿下与四公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吓唬你是够用了,”黄侍郎道,“我也不想看你倒霉,到时候一揪一串虾蟹,你去问问沈家……”   袁疾背部一僵:“我和沈家又没有……”   “没关系?”黄侍郎冷笑,“没关系,狄察死了这位置能轮到你?以前没有,你接任的时候也肯定有了。棉衣采买的好处,最后肯定是归了沈家,你让他们拿个主意,别弄得最后,还得再换个人来顶缺。”   说着,黄侍郎拍了拍袁疾的肩膀:“别跟狄察那时候似的,被打个措手不及,早做准备,早应对。”   袁疾听进去了。   他给沈家那儿递了帖子。   二更过半,袁疾收到了回复,一顶轿子出门,去了城西的一座宅子。   这里园林景致好,却不迎客,只沈家的人自己带些酒水点心,来观景消遣。   袁疾是第二回 来这里。   他被带到了一位青年跟前。   这人二十五六模样,姿容俊美,他随意坐着,身上披着宽大的裘衣,显得人极其清瘦。   袁疾上前,唤了一声“唐公子”。   唐公子不姓沈,他叫唐云翳,沈家的表少爷,是沈家年轻一辈中,极其受长辈们看重的一位,甚至,胜过好几位姓沈的兄弟。   唐云翳道:“怎么?那两个才去兵部几天,你就扛不住了?” 第416章 小老头   袁疾到来之前,唐云翳正在观景。   西侧的窗板全部卸下,与外头打通,池水、梅林都在视野之内,主家还修了一条石子路,两侧摆着矮灯,灯里昏黄的蜡烛照得梅林影影绰绰。   梅花还开着,呼吸之间,清幽香气入心肺。   只是,袁疾感受到的,除了这梅花,还是冷冽的西北风。   这里忒冷了些……   这景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腹诽归腹诽,袁疾只是不理解唐云翳的审美,却丝毫不敢小瞧他。   这些年轻的后生,在袁疾眼里,都是惹不起的。   袁疾低着头,道:“唐公子,他们在查狄察经办的冬衣。”   唐云翳正低头抿酒,闻言,眼皮子抬起来,看向袁疾,问:“那件事情?他们怎么查到哪儿去了?”   袁疾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四公子那日一来,张口就是狄察死得不清不楚,又说冬衣采买里有问题……”   越说,袁疾声音越低。   他看到唐云翳的唇抿成了一条线,这让他心里没底极了。   “也许,”袁疾皱着眉,道,“也许是他们听说了些什么……”   唐云翳看着他,淡淡道:“哦,听说的?是听你说的,还是听我说的?狄察已经死了,难道是死人说的?”   袁疾缩了缩脖子。   他怀疑沈家有人走漏了消息。   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谁知道有没有嘴巴大的。   再者,还是长公主那里的人。   可他不敢提出来。   袁疾只能道:“现下已经查起来了,底档做得很小心……”   “既然小心,”唐云翳反问,“那袁大人担心什么?”   袁疾苦着脸:“这……”   唐云翳把酒壶里最后那点儿酒都饮了,这才道:“知道袁大人谨慎,也是,谨慎总是没有错。我这就回去请教两位老太爷,请他们参谋参谋? 有了法子再知会袁大人。这样一来,袁大人放心了吧?”   袁疾哪里敢说不放心,作揖谢过唐云翳。   小厮引了袁疾离开? 唐云翳站起身来? 移开了花厅东侧的槅门。   原来? 那里还有一间花厅。   平日里关着槅门,就东西分开,若是把门板移开就两间打通了。   相较于唐云翳所在这一间? 隔壁没有开窗? 点着炭盆,暖和了很多。   一个小老头盘腿坐在木炕上,他头上戴着一顶僧伽帽? 身着僧服? 披着袈裟? 手里盘着一串紫檀木佛珠? 炕桌上? 摆着木鱼与紫金钵? 又点了香,活脱脱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出家人。   他有点儿驼背,嘴角天生上翘,看起来慈眉善目,活菩萨似的。   若是不知道他身份的? 走在街上路上? 都会以为这是下山游历的高僧。   他却是沈家如今的当家人之一、沈临。   依着辈分? 沈皇太后都得唤他一声“伯父”。   袁疾说的那些? 沈临在这里听得很清楚。   “狄察……”沈临咳嗽了两声,“永寿办事儿,不够漂亮啊。狄察是得死? 可死得太不是一回事儿了。狄家老小没了踪影,那份自罪书也不见了。皇上本就与我们生了嫌隙,那一下子,弄得皇上跟前越发不好解释。”   唐云翳应了一声:“如您所说,自罪书那天夜里就消失了,三殿下他们又怎么会知情?难道是长公主的身边人走漏了消息?”   这番话,袁疾不敢跟他说,他却敢跟沈临讲。   “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沈临哼了声。   一个男宠,还敢自称什么“柒大人捌先生”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胡乱出手,弄得整个布局乱了套。   皖阳也是有样学样,若没有听那陶三胡说八道,也不会莫名其妙就害死了狄察。   沈临捻了捻佛珠,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再开口时,脸上的冷意都不见了,只余下嘴角上扬那天生的笑容。   他说:“永寿听不进劝,说多了还伤和气,但长公主府接连吃了几个亏,应该没有哪个嘴巴朝天,胡乱说话了。”   唐云翳一愣,道:“您的意思是,自罪书兴许在三殿下他们手里?那天去狄家办案的是温子甫,所以是他拿走了……”   “按说温子甫不太可能拿。衙门办案,好几个人进书房,温子甫未必有机会下手,”沈临眯着眼,道,“当然,也不是全无可能。”   唐云翳道:“那老太爷您的意思……”   “看过归看过,东西真在他们手里,现在也不好拿出来,章程上说不通。”   温子甫直接拿出来,就是渎职,早干嘛去了?   绕一圈编个故事拿出来,也不好服众。   毕竟,狄察早死了,不是一块在他书房里发现的,也许是有人模仿了他的笔迹呢?   “他们在兵部翻底档,也是为了个实证,即便没有自罪书,也能钉死这事儿,”沈临道,“退一步说,自罪书真就这么简单拿出来了,他们才是输了,藏了快一年,就只发挥这么点效果,杀鸡用了牛刀。”   “一直在兵部翻找,万一寻到些什么……”唐云翳想了想,又道,“袁疾是不值得花大力气保,可万一翻到尤岑那事儿……”   “没那么容易翻,”沈临倒是不怎么担心,“袁疾还是不够沉稳呐,明明也是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人了,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乱了。也难怪他这么多年都升迁不了。”   若不是袁疾老老实实投了沈家,他也顶不了狄察的缺。   当然,那时候沈家也急着找人顶上去,若不然,就袁疾这样的,想受沈家庇护,沈临都看不太上。   沈临看向唐云翳,问道:“如何应对,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唐云翳勾着唇角笑了笑,道:“他们想查,却不能让他们查得太顺手,若是我,我不会在兵部阻拦,另寻些事情,让他们自顾不暇,一旦被琐事缠上,他们就没有空管兵部了。黄侍郎这些年只进不出,跟泥鳅似的,此番也定然为三殿下观政苦恼,正好给他施压,一石二鸟。袁疾不是个好选择,黄侍郎若能听话些,倒不是为一个好人选。” 第417章 意有所指   “好!”沈临赞许地看着唐云翳。   做事,知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就比很多人强多了。   虽说是不姓沈,但身上也有一半是他们沈家的血,好好培养一番,将来也能有大作为。   沈临又问:“另寻些事情,是什么样儿的?”   唐云翳没有立刻回答。   沈临笑了起来,心情很好:“不着急,定什么计划,都要多想多推演,不要心急火燎,那样容易留把柄。你认真想几天,再说给我听听,帮你润色润色。反正,你要逼黄卜庆,得再让他急两天。”   黄卜庆,是黄侍郎的名字。   沈家为了向兵部伸手,这些人费了不少力气。   尚书覃政是朝廷老臣了,仗着那点儿资历,和沈家从来不对付,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不惹纷争。   覃政指着太平告老,沈家等着覃政告老。   黄卜庆与覃政的性格不太一样,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沈临让人拉拢过他,黄卜庆的太极打得极有水平,场面话说了不少,配合起来,又总是差那么点儿意思。   先前狄察从棉料倒手里赚银钱,有一小部分进了黄卜庆的口袋。   沈家借此来拉黄卜庆上船,“互利互惠”的好事多了,谁也别想跳水里。   唐云翳说黄卜庆是泥鳅,一点儿没有说错。   那人滑得要命。   偏沈临也不想跟黄卜庆撕破脸,借这次机会,逼泥鳅一把,倒是好事。   唐云翳应下,退出这间花厅? 把槅门关上。   沈临闭起了眼睛,一动不动坐着,仿若老僧入定。   翌日。   天明时候? 提了一整夜心的袁疾总算等到了唐云翳的回复。   传话说? 让袁疾在衙门里再顶一顶? 过两天,朱桓和霍以骁就没空搭理他了。   袁疾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唐云翳要做什么,但既然应承下了? 肯定会有些动作。   不知情也好? 免得心慌慌,露了马脚。   袁疾收拾了一番,往衙门去。   可饶是唐云翳给他吃了定心丸? 袁疾这一上午? 都心神难安。   实在是? 三殿下与四公子? 太难应对了。   三殿下还好些? 说话做事? 相对稳当,四公子相反,时不时会突然说一两句让人紧张不已的话,分辨不了是试探、还是捏着证据了。   中午歇息时,书房里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霍以骁和朱桓两人都在衙门里用? 御膳房里备的? 送到千步廊时? 还是暖和的。   “这汤看着不错? ”霍以骁尝了一口,“鱼汤,挺鲜。”   朱桓亦尝了? 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以骁没有急着用,漫不经心说话:“家里养猫,对鱼汤也讲究了,畜生玩意儿,比人吃东西都讲究。”   黄侍郎闻声,道:“四公子府上那只可不是普通的猫,五品官,比我们衙门里好些官员都厉害。”   “皇上封着玩,”霍以骁道,“官不官的,说白了也就是猫,喜欢抓耗子。我昨儿还看它抓了一只,也不咬死,就在那儿左一爪子右一爪子拍着玩,玩得还挺高兴。”   朱桓乐得笑了声。   覃尚书也笑:“年轻时候,家里也养过一只,是有意思。”   一直没有出声的袁疾看了眼陪笑的黄卜庆,也只能硬着头皮扯了个笑容。   笑得干巴巴的,心里虚得要命。   四公子这话意有所指吧?   他就是那只耗子,还没有一口咬死,只是逗他玩而已……   唐公子出手,能不能快些、再快些……   此时,唐云翳正在认真思考布局,他想了几种方案,要在自己推演明白之后,再去向沈临请教。   “公子。”小厮进屋里来。   唐云翳被打断了思路,不满地看着他。   小厮禀道:“就刚才,有考生们办书会,席间有人穿,说是去年秋闱的评判怪得很,有几位实力不怎样,却榜上有名。听那意思,是质疑不公。”   “年年都会有人喊不公,自个儿没有中,就是别人沾了便宜,”唐云翳讥笑,“哪回能点名道姓地质疑一下,那还有点意思。”   小厮忙道:“听说,指的是定安侯府的大爷。”   “谁?”唐云翳来了兴趣,“顺天府温子甫的儿子?”   小厮忙不迭地点头。   唐云翳身子往后一靠,倚着靠背,笑了起来。   竟然有这样的事。   这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走,”唐云翳道,“去大老太爷那儿。”   唐云翳去见了沈临。   沈临在抄些经文,屋子里全是墨香。   墨里混了金粉,写出来闪闪,一副佛光普照之感。   沈临朝他招手:“来得正好,替我看看。”   唐云翳上前点评了一番,各种溢美词句,把沈临夸得很是高兴。   当然,沈临的字也确实当得起夸,刚劲又不失飘逸。   “再好的书写技巧,也比不得您心诚。”唐云翳道。   沈临颔首,这话在理,侍奉菩萨,他最心诚了。   让经文晾干,沈临问了唐云翳来意。   唐云翳道:“我有不少想法,思前想后,原觉得最合适的,是拿考生们做些文章。   顺天府负责安顿考生,温子甫又领了一些事宜,从中做一番发挥,能把朝堂上的目光都引到顺天府。   皇上必定以春闱为重,三殿下他们再想理兵部的事,也只能搁下。   尤其是,温子甫牵扯着,霍以骁不会不管。”   沈临没有点评,只揪着最要紧的:“原觉得?”   “是,”唐云翳道,“刚刚外头得来的消息,有考生在书会上质疑秋闱不公,指着温辞去的。不知道是谁兴出来的事儿,但扇风,比我们自己点火,安全得多。”   “这倒是,”沈临道,“只可惜,事儿急了些,便宜黄卜庆了。”   鱼和熊掌,既然不可兼得了,就该快速定下取舍。   沈临叮嘱唐云翳:“祸水东引,差不多就行了,谁兴事谁出力,我们敲敲边鼓,把火扇起来了,该收手就收手。不要去深究,别人想把事情弄大,那也是别人的事,我们可不是什么主力。闹得过了,没什么好处不说,指不定还得替人挡灾。”   唐云翳听进去了。   也是,枕头虽好,毕竟是别人递的,谁知道里头搁了什么。   别垫着脑袋打瞌睡,最后把自己睡没了。 第418章 不值当   香居书院。   作为京中数得上名号的书院,在考生陆续抵达之后,也比往日热闹许多。   杜老先生学问好,愿意教人,即便不是自己书院的学生,只要送了帖子来,他都会替他们看一看文章,点评几句。   而这,也是外地学子累积名声的一个方式。   把最好的、最得意的文章,请一位位老大人、老先生们过眼,若能得一番夸赞、亦或是能得数位大家推举,一下子就能从考生之中脱颖而出。   因此,书院接到了许多帖子,得到回复之后,考生们又会捧着文章登门来。   在春闱前的小一个月里,除了日常教学,也专门开堂,给学生们讲一讲其中优秀的篇章。   如杨继林这样要下场的考生,可以在家温习,也可以来书院听讲。   都已经是走到这一步的书生了,无需先生们日日押着念书。   温辞不考春闱,和他的几位同窗一起,负责回复拜帖,整理送来的文章。   忙碌,却很充实。   知道他是温子甫的儿子,考生们也愿意说道几句,感激顺天府这些时日的周全安排。   温辞谦逊,不敢替父亲居什么功。   只是,这几天,温辞渐渐从周围人的态度里,品出些不对劲来。   或者说,年节里,他就已经察觉到一些微妙的气氛了。   年后书院开课,钱晖和王笙选择再家温书,没有露面,杨继林倒是隔天会来一次,来了后抓紧时间向先生们请教? 又会看几篇他们推荐的文章。   杨继林忙,温辞也忙,两人只打过照面? 没有说过话? 先前的那点儿怪异在这几天里? 淡得几乎让温辞觉得,只是自己多心了。   可这两天,那股子怪异又冒了出来。   考生有两次欲言又止? 同窗凑在一块嘀咕着什么。   温辞不明白内情? 中午停下来用饭,才听友人说,去岁秋闱批卷? 可能不是那么公平。   到了下午时? 又说? 许是有人走了门路? 提前就知道了试题。   友人听得直发笑? 与温辞道:“家里得是多大的官? 才能提前就知道考卷?有这个能耐了,蒙阴谋个官去,还来秋闱里翻腾什么!”   温辞听完 ,一笑置之。   待到了放课时,他才收拾好东西? 回了燕子胡同。   温子甫还没有下衙? 有一群考生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此刻正需要安置。   登记信息? 分发补助,又让人带着他们去住处安顿,今儿的晚饭也一并分发下去。   等全部忙完 了? 已经二更过半了。   北风咆哮着,温子甫搓了搓手,与同僚道:“看着又要下雪了。”   “是啊,”胡同知道,“得亏都安排好了,有棉被有炭火,绝对都冻不着。”   温子甫道:“虽说定得急,辛苦是辛苦,但想想,真的挺好的一件事,我看那些考生来衙门里填表登记,一个个风尘仆仆的,好几个都是填着填着就哭出来了,都不容易。”   “是啊,”胡同知打开随身带着的酒壶,喝了一小口,“下衙了,才敢喝来暖暖身子。我打算再去考生们住的地方看看,温大人,一道去?”   温子甫自是答应。   考生差不多都安顿在城北。   他们到的时候,快三更天了,还有不少屋子里亮着蜡烛光。   胡同知上前敲门:“赶紧睡吧,早睡早起,不急夜里这点儿时辰了。”   又问:“不缺东西吧?若有衙门里没有考虑周到的,只管提出来,只要是必需的,肯定给你们配上。”   还醒着的出来道谢。   有几个胆大些的,互相鼓舞了一番,推出来一个年轻考生。   “两位大人,今儿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说去年秋闱……”考生道,“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样的言论,着实搅乱了不少人。”   胡同知和温子甫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忙了一整天,压根没有听说。   “别信那些谣言,”胡同知道,“京畿地区的秋闱,是在京城贡院考的,礼部督办,主考是姜翰林,你们应该都读过他的文章,他也是这次春闱的副考官。   胡乱评卷,最后总评时候,姜翰林怎么会放过那珍珠里的鱼目?   至于说泄题,更加不可能了。   你们关心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除了乱了自己的阵脚,又有什么好处呢?   心态乱了,之后下场比试的,可是你们自己。   苦读了这么些年,最后因这么桩事情,浪费三年,不值当。”   这几句话,倒是说到重点了。   考生们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比试。   那流言真假不明,也许,是有心思多的人,骗他们的呢?   胡同知劝好了考生,与温子甫一道离开这里,走得远了,他的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   “哪个不知好歹,竟然生这样的是非!”胡同知生气,“不知道流言能杀人吗?还有半个多月,别到时候越传越离谱,整天怀疑这个、质疑那个,他们不好好考、荒废了自己,那是他们自己拎不清,但去年秋闱的所有涉及的官员小吏,全部都得倒霉!”   “岂止,”温子甫叹了一口气,“姜翰林还是这回的副考,若是朝廷查起了去年,他这个副考也得停,连带着,整个春闱都要受影响。”   胡同知点头。   牵一发而动全身。   麻烦大了。   温子甫回到燕子胡同时,家里其他人都歇下了。   他也没有回内院,就在书房里对付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赶在上衙前,又把温辞叫来问话。   “是有些传言。”温辞道。   考生聚集的地方,与考试相关的传言就多。   书院是一处,另则,今年外地的考生几乎都在同一片安顿,也是一处。   “你留心些,若听说了什么,就告诉我,”温子甫交代道,“这种流言乱传,对春闱没有好处,早些确定、早些上报,也免得之后一步乱、步步乱。是了,你前几天提过,书院里几个同窗……”   温辞道:“您是说,我当时觉得怪异,是因为他们在嘀咕这些?”   温子甫道:“谁知道呢。总之,有事儿一定要说。”   温辞自是应下。 第419章 不配拿她们的戏本子   书院里,还算是一切如常。   直到午后,王笙突然来了。   不说学问难题,也不看推荐文章,王笙冲到了温辞跟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温辞问:“我的脸怎么了?”   王笙没有回答,盯了一会儿,转身又跑了。   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温辞突然明白了过来。   有大官背景、还在秋闱里翻来覆去的那个人,好像指的就是他。   而因着王笙的这一番举动,原本还没有寻到目标的人,一下子有了方向。   温辞没有质疑,亦没有反驳。   这事儿哪有这么就解释了的。   温辞当然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舞弊,他没有事先见过考卷。   后续批卷里动手脚?   那真是应了友人的话,他那位同知父亲若有这份能耐,早把他塞进国子监里去了。   秋闱中举,虽然有运气使然,但他问心无愧,考卷上的每一个字,都对得起他十余年的修习。   只是,别人没有指名道姓地在他面前说,他站出去喊“我是清白的”,更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么蠢的事情,温辞不可能干。   至于传言……   父亲说得是,春闱在即,礼部不可能不管这样的流言蜚语。   先报上去,且等等看。   流言长脚一样,还没有天黑,在一些传言里,已经出现温辞的名字了。   温子甫走出顺天府时,脸比天色黑得多。   他刚刚,甚至听了这么一番对话。   “一个同知,有这等能耐?”   “人家是侯府,岂是普通同知,侄女儿刚刚嫁给了太妃娘娘的侄孙。”   “也是,跟皇上沾亲,难怪我们之前邀请他儿子来书会,他总推辞,原来是怕学问不行、漏了马脚。”   “肯定是这样? 我还听说,他儿子很有本事,之前还有郡主去书院那儿找他。”   “啧!好好当他的仪宾? 还考什么?堵别人的路。”   温子甫气得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   这些考生? 好好的书不念? 听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在那里胡言乱语。   侯府?   侯府都不知道还有几年呢,全靠他母亲康健硬撑着!   跟皇上沾亲? 那是从太妃娘娘那儿沾的吗?他侄女婿来头说出来? 吓死人!   可朝廷科举,看的是来头吗?是真才实学!   哪怕夏太傅还在,太傅为主考? 温辞该不过还是不过。   当然?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 说不定会把温辞的榜上提名归到太傅大人桃李天下? 考官们看他的面子。   还仪宾呢?谁稀罕做仪宾?他大哥可是连驸马都不稀罕当!   那位郡主和她的母亲? 温家有多远躲多远? 全不是什么正气的人。   只是,这些话,只能在温子甫心里翻滚。   作为顺天府的官员,他不可能冲出去和考生们争辩。   哪怕是就事论事,身份上的差异? 也会使得这样的辩论仿若是当官的欺负学生。   毕之安出来? 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这话本不该我来劝? 论脾气? 我比你都急、都跳脚,但你今儿只能忍着。我回去写折子,不管御史们明天拿不拿这事做秋闱文章? 我总得和礼部,还有姜大人通个气。”   温子甫忙谢过毕之安。   他算是当事人,他来开口,不及毕之安方便。   毕之安道:“赶紧回去吧,劝劝家里人,尤其是老夫人,别被这么桩糟心事给气病了。”   温子甫也惦记着桂老夫人,急匆匆回了燕子胡同。   刚进了门,温子甫看到了廊下的岁娘。   定然是宴姐儿也听说了,才会回娘家来问问。   温子甫往正屋去,穿过院子时,正屋的帘子挑起,青珠送了一人出来。   他定睛一看,这是陈大夫,自家进京后,家里人平素有个不舒服,都是请他。   温子甫心中大骇,一问,果然是桂老夫人给气得头晕眼花、视物不清,不得不请大夫了。   屋子里,桂老夫人靠着引枕,戴着青色抹额,躺在罗汉床上。   桌上点了灯,昏黄的光映得老夫人的脸色透出了层灰白。   温宴坐在边上,想笑着给温子甫问安,结果笑得比哭好不到哪里去。   曹氏是真的哭过了,眼眶红肿,整个人都奄奄的。   “我们自家人知道……”温子甫张了张口,想安慰家里人。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知道!”曹氏打断了温子甫的话,“我们家没有给辞哥儿走过关系,辞哥儿的举人,是自己考回来的!老爷,我就是难受,好端端的,凭什么这么说辞哥儿,那么重的污名,他们是要毁了辞哥儿!”   温子甫道:“不会的、不会的,辞哥儿遭人妒忌,但皇上清楚,考官们清楚,我们辞哥儿秋闱的文章,还被选出来付梓,多少人都看过。”   “谁知道呢,”曹氏睨了温宴一眼,“清楚,还不是一样会出事。”   温子甫心一沉。   是啊,他们都相信平西侯府没有通敌,可最后还不是……   桂老夫人叹了一声:“老婆子年纪大了,长子护不住,长孙总要护一护,再胡说八道,老婆子拼得这条命不要,去贡院外头撞死!”   温子甫吓得腿软,桂老夫人都要拼命了,这不行的啊!   他忙转移话题:“辞哥儿呢?”   曹氏道:“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屋子里了,还肯跟我说几句话,却不愿出来。婧姐儿在慧姐儿那儿,也是哭了一场,我怕她们两人不理智,让人看着她们。”   “是,得理智。”温子甫深吸了一口气。   最该理智的是老夫人,千万不要想不开。   温子甫好生与老母亲讲了一番道理,求她千万保重身体,这才退出去,去找温辞聊一聊。   廊下,已经支起了小药炉,青珠看着火,给老夫人备药。   温子甫抹了一把脸,心里憋着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等他一走,屋子里那三位,苦大仇深瞬间变成了风平浪静。   曹氏揉了揉眼睛,问道:“老夫人,真的不跟老爷交个底?其实他前回,表现得还可以。”   “不告诉他!”桂老夫人撇嘴,嫌弃极了。   这个儿子会唱戏?   他连戏都没有好好看过!   没有半点儿的表现技巧,不配拿她们的戏本子! 第420章 照着唱就是了   见桂老夫人拒绝,曹氏也不坚持。   “真生气、假生气都伤神,您保重身子,我先去前头看看。”曹氏说完 ,待老夫人点头了,她冲温宴柔和地笑了笑,便出去了。   一出门,冷风拂面,曹氏脸上立刻又沉重了许多。   是,她们备了戏本子,她们心里也有底,但这份生气,并不全是装出来的。   曹氏是真的气!   辞哥儿从小到大,在学业上花了多少心思?   虽然比不得那些清贫学子吃苦,但做学问,从来就不是轻松事。   眼下征程过半,中举了,结果有心人在背后嘀嘀咕咕,竟然诬陷辞哥儿舞弊。   哎呦!   去年桂榜提名时有多高兴,曹氏现在就有多生气。   气得她心肝肺都在疼!   曹氏深吸了一口气,被揉搓过的眼睛越发红了。   屋子里,桂老夫人从被子里取出一红漆木盒子。   里头装了好几样点心,桃酥、百合糕、杏仁酥,老夫人示意温宴自己拿,自己先吃了起来。   猜到温子甫听了消息后会急忙回家,桂老夫人都顾不上好好吃顿饭。   年纪大了,一日三餐定时定量,这会儿怪饿的。   得亏宴姐儿机灵,给她带了盒点心来,桂老夫人才没有被弄得措手不及。   老夫人讲究,决计不会在小事儿上露馅,她道:“吃小心些,沫子多,别掉到地上。”   温宴不饿,尝了一块也就停了。   她来得不算早。   估摸着传言散开了,才来的燕子胡同,尽量快速地把状况与桂老夫人与曹氏说了一遍。   “上元时候才弄明白那几个同窗是什么意思,再联系开印的第一场大朝会,慢慢摸到点线索。”   “骁爷与皇上提过春闱恐有些不太平,皇上有数,便是听了传言,也不会采信。”   “兵部里人心也乱,有人怕狄察被翻出来,更有人怕骁爷借此从尤侍郎之死再去翻平西侯府的案子,沈家也想跟着动。”   “我琢磨着? 不如我亲自操刀,先把流言放出去。”   没错,秋闱评卷不公的消息是温宴放的? 绕到温辞头上的那一圈? 也是温宴绕的。   朱茂似是还没有出手的打算? 可能还想等一等,等更多考生抵京,等春闱就在跟前? 那时候一下子来平地惊雷。   唐云翳在定方案? 天晓得他会从哪个角度入手。   既如此,温宴先行,乱了朱茂的步调? 也把唐云翳的行动“控制”住。   她上辈子和唐云翳打过交道。   那人极懂借势? 也很会讨长辈欢心。   不止在沈家受宠? 连永寿长公主都很重视他。   唐云翳爱借势? 那么? 温宴就给他借。   风声放了? 之后怎么安排,如何应对,温宴都把思路与桂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有经验,补充了一些细节,最终敲定戏本。   照着唱就是了!   论装样子? 桂老夫人一辈子还没有怕过谁!   温宴倒了茶给桂老夫人漱口。   老夫人收拾好自己? 又收拾点心盒子? 确定没有沫子落下? 她往那儿一躺,又是一位气急攻心、病容满面的老太太。   温宴知她性子,特特拿镜子给她照。   “还是我们临安的粉好? 细腻,抹在脸上,根本不假,哪怕是大太阳底下,也不会被人看穿了。”桂老夫人很是满意。   温宴道:“又得劳您辛苦了。”   桂老夫人轻哼了一声。   看,宴姐儿不止机灵,还懂说话。   就这么一句,上下嘴皮子一碰,不费精力,就能让出力气的人心里舒服。   “还能为子孙辛苦,是老婆子福气。”桂老夫人道。   温子谅出事时,她在临安,除了操心,没办法辛苦,连出把劲儿的机会、路子都没有。   也有一些年轻时认得的人,早早就西去了,什么子孙福、子孙苦都没尝到。   她现在还能做些事儿,算是福气好的了。   再说了,这戏不难,她信手拈来。   桂老夫人睨了温宴一眼。   说起来,家里这么些人,论装什么像什么,宴姐儿最能耐。   二郎媳妇也还不错,就是不怎么擅长哭惨,刚让她哭,她还得硬揉眼睛才揉红了。   这种倒霉戏码,倒是适合三郎媳妇,并不是她的技巧多么出色,而是她就那性子,照着她自己平素模样来,就行了。   “你明儿只管照着想好的去做,”桂老夫人交代温宴,“别看辞哥儿性子平、温吞,但他能扛得住事,关键时刻,也不会失手,老婆子对他有信心。”   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死地,还分两种,别人迫的,和自己逼的。   桂老夫人赞成温宴的选择,与其等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捅刀子,不如自己先来,把生路抓在手里。   若是能再早些与她通个气,让老人家能早早掌握状况,那就更好了。   毕竟,这把年纪了,多几次大起大落,吃不消。   温宴笑道:“我对大哥也有信心,什么舞弊,我们正面给它堵回去!”   与老夫人说完 ,温宴起身出去。   院子里,西厢房的窗户开着,温慧就坐在窗边,一见温宴身影,赶忙招手:“阿宴,阿宴!”   温宴走过去。   温慧问:“真的没有事吗?”   “能应付。”温宴道。   温慧探出身子,附耳问道:“是不是还跟前回一样,是装样子给别人看的?你快告诉我,不然我夜里睡不着。”   不止是温慧,温婧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温宴。   温宴忍笑,叹气道:“怎的会这么想?大哥可倒霉了!”   “我知道了,”温慧瘪了瘪嘴,“我不会告诉父亲的。”   说完 ,她的身子退了回去,朝温宴摆了摆手:“阿宴回大丰街吧。哎,大哥太惨了,我都可怜他。”   这一声“哎”,被温慧叹出了百转千回,温宴险些破功。   前头院子里,温子甫苦闷极了,在廊下来来回回地踱步。   温辞的屋子吹灯了。   温子甫回来时,明明还有光亮,等他去内院说了几句话,这里就暗了,显然是儿子压根不想跟他细谈。   可这是睡觉的时候吗?   月亮都没出来呢!   温子甫犹豫再三,决定隔着门板说几句。   应该能听见吧…… 第421章 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   温宴出来时,正好听见温子甫对着门板苦口婆心。   “……你受委屈,别人质疑你,你心里难受,但是啊,辞哥儿,我们不能一蹶不振。木秀于林,你往后也会遇到大大小小的不公事,你能沮丧,但沮丧之后,更应该振作!我们定安侯府,传了那么些年,祖上吃亏的时候……”   曹氏在边上不住拉温子甫的袖子:“老爷、老爷!少说几句,少说几句,让辞哥儿慢慢想。”   “妇人之见!”温子甫不满了。   人生必有挫折,年轻时候受些磨砺,总好过年老后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   事情既然发生了,温子甫以为,这是教育、历练儿子的好时候。   当弟弟妹妹的,可以关起门来骂那些人,让温辞心里出气;当祖母、母亲的,说些软话,安慰安慰;当父亲的却不能那样。   在困难之时,当父亲的要提醒儿子站起来。   毕竟,侯府匾额要到头,最后他们只是“温家”。   温珉、温章年纪还小,他们这一辈,温辞是长兄,已经中举,将来要帮扶弟妹。   一如很多年前,他的长兄、温子谅帮扶他们一样。   温子甫还要继续说,曹氏拦他:“老爷,理是这个理,但今天就让辞哥儿歇歇,明儿我跟你一块说他。”   一边劝,曹氏一边给胡嬷嬷打眼色。   胡嬷嬷忙上前来,与曹氏一人一边,架住温子甫,把人连哄带拽地劝走了。   曹氏临走,还不忘朝厢房里喊话:“辞哥儿,厨房里热着菜,你要饿了就让人去拿,有什么事儿,回头说出来,别让家里人担心,想想你祖母,她很担心你。”   温宴往边上走了一步,给这三人让道。   待他们过去了,她才完了弯唇。   看来,二叔父是家里少有的老实人了。   又老实,表现技巧又不受桂老夫人肯定,只能当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依靠最本能的反应来发挥了。   翌日。   霍以骁上朝。   进宫时,他遇见了朱茂。   难得,朱茂没有过来,一直偏头与身边人说话,视线都不与霍以骁对上。   霍以骁看在眼里,就知道温宴的拳打乱了朱茂的计策,让他很是难受。   朱茂确实难。   他做了些准备,想用稳妥的方式来展开,从香居书院的学生入手,很是安全。   随着外地考生抵达,书院内部爆发、引燃外部,从秋闱联系到春闱,最后铺开,怎么也不会有人反推到他头上。   即便不怀好意、直接往他这里猜,那有什么用?   没凭没据。   没成想,他还没有动手,外头就流言四起了。   昨夜听说时候,朱茂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谁干的?   是那几个学生嫉妒心上涌,胡乱说出去了?   他一宿没歇好。   天亮时,倒是想出了应对来。   既然火星子已经冒烟了,那他就装不知情,由着那厢去烧,合适时候踩一脚,不然就做个彻底的局外人。   他倒要看看,今儿朝会上,哪个站出来发表高见。   会评述的,肯定就是那点火的人!   结果,没有。   朝会很是太平,考生间的流言,竟是一个人也没有提。   相较于朱茂的惊讶,霍以骁倒是很有底。   除了与考生打交道多的衙门,其他各处,这会儿还云里雾里。   每日列朝的,没有谁是愣头青,云里雾里、还没弄明白的消息,拿出来大放厥词,容易得罪人,还容易莫名当了枪。   再知道的多些,晓得温辞名字了,就越不会轻举妄动。   那是四公子的大舅哥。   早朝上,没有确凿证据,就拿四公子开刀……   何必呢!   都察院列朝的御史就更不会主动开口了,他们还得看霍怀定的面子。   舞弊不是指责四公子半夜不睡觉城里跑马车这样简单,除了定安侯府、四公子,还得牵连礼部、贡院、翰林院,好歹得通个气,梳理下来龙去脉。   敢上前去当先锋军的,必定是背后站着人、为那人开口的。   朱茂没有安排人,沈家那里,唐云翳要后发制人,也不可能安排先锋。   于是乎,风平浪静。   谁让悄悄点火的是温宴呢。   下朝之后,毕之安说话算数,找了赵太保、姜翰林。   姜翰林摸着白胡子,道:“温辞的那篇策论是我批的,当时看了觉得很有意思,我还拿给其他考官们看,等最后统一拆开封条记名时,我才知道那考生是温辞。”   赵太保道:“老夫也看过那篇文章,确实可以,若经义也答上来了,上榜也很正常。”   “温同知的儿子,我也见过几次,印象很好,不是走歪门邪道的人,”毕之安道,“舞弊之名太重,别说一个学生担不担得住,还会连累秋闱时的考官、吏官。”   后续道理,自不用毕之安细说,姜翰林和赵太保都很清楚。   赵太保思量了一会儿,道:“下午,老夫要去御书房面圣,一并提下这事。春闱在即,老夫也不想换个副考。哎,尽耽误事儿。”   待毕之安把消息带回顺天府,温子甫的心七上八下。   皇上知道后,肯定不会让人质疑秋考,搅乱春闱;可夫人昨儿说的也是,皇上知道没用,得章程上最后认可,若不然,别人背后一样骂辞哥儿;最最担心的,是为了稳定局面,考官没问题、考场没问题,让辞哥儿一人背了污名……   应该不至于,姻亲呢,皇上多少也要顾虑下四公子。   如果说,利益交换,给些好处,让他们吃这亏……   不行,事关名节,再大的好处也不行!   拿辞哥儿的名誉换好处,当父亲的头一个不同意!   母亲也不会答应。   别听她前些年偶尔会抱怨“大郎不识抬举、那是皇家公主”,可亲事换爵位,与名誉换好处,压根不是一回事。   母亲宁可去贡院外撞死,都不会卖了辞哥儿。   呸呸呸!不能撞死!   温子甫在衙门里纠结万分的时候,温宴写了份帖子,让人送到杜老先生手上。   傍晚,杜老先生赴会。   温宴行礼,不亢不卑:“想来老先生也听说了,这事对兄长的打击很大,祖母也病倒了,我思前想后,有一个提议,想请您帮忙。”   她的戏台,需要杜老先生登场。 第422章 自有分晓   杜老先生神情严肃。   作为山长,书院里的大小事务,他都需要上心。   学生间生出来那样的流言,自是进了他的耳朵里。   “温辞……”杜老先生斟酌着用词,原是想把话说得尽量周全、圆润,可见温宴如此谦逊、有礼有节,他叹了一声。   “老朽也说几句心里话吧,”杜老先生改了口风,道,“老朽信你兄长,要不然,老朽收了帖子也不会来。”   温辞是他的学生,去年也是他坚持建议温辞参加秋闱,为此还特特去过燕子胡同拜访。   杜老先生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   温辞以前还是凌先生的弟子,进京时,凌先生写过介绍书信,请杜老先生照顾一番。   总不能是,他们师兄弟两个,都看错人了吧?   “老朽一个教书的,评说别人,许是还能有些份量,可站出来说自己学生没有问题,别人会指责老朽包庇,”杜老先生苦笑,“当然,被指责就指责,该说的话,还是会说,老朽都不愿意替温辞说几句,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若是你有其他合适的法子,只管开口,老朽不会推辞。”   温宴道:“我这也是一个不成型的想法,老先生听一听。考生们备考,经常有茶会、诗会,能否由书院出面,举办一场?   请考生与书院的学生们一道,先生们出题,或是考生们互相出题? 经义、策论皆可,当场回答。   兄长到底是不是有真才实学,当不当得起一个举人功名? 现场一比? 自有分晓。”   “哦?”杜老先生来了兴趣。   依他的猜测? 温家此刻定然稳妥为主,即便要替温辞讨公道,手段也会平和。   要么是走朝堂路子? 流言风大? 礼部不可能不管,要么就是唱苦情,吃亏了、倒霉了? 还不许人哭两声、嗷两句吗?   却没有料到? 温宴竟然是要硬碰硬。   说温辞舞弊、功名得来不公正? 那么就让大伙儿都来看一看、比一比。   杜老先生问:“对你兄长这么有信心?”   温宴颔首:“自然有信心。”   杜老先生又问:“这是你的主意? 温辞会愿意吗?”   温宴答道:“我祖母说? 兄长性子平、温吞? 但他能扛得住事。比起靠家里替他奔走,我想,兄长更愿意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击碎质疑。”   昨儿商议之时,温宴问过温辞,温辞没有犹豫。   杜老先生笑了起来。   是? 侯府老夫人的评价? 与他对温辞的评价? 一个样。   今晨? 温辞到书院来。   杜老先生看得出,温辞受了些影响。   到底是年轻人,突然遇到这种事? 坐立难安都正常。   但温辞处事没有乱,起码面上端住了,依着吩咐做事,也没有与人起冲突。   有客气地问到温辞跟前的,他客气地答“没有”。   有不客气地在背后指手画脚,他就当不知情。   至于当面跟温辞不客气的,暂时还没有,不过,随着事态加剧,迟早会有。   真到了那时候,杜老先生想,温辞应该也能进退合适、应对有分寸。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个学生,心气高,亦有韧劲。   杜老先生教了一辈子的书,见过很多有天分的学生,甚至是勤奋又有天分的学生,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有韧劲、面对磨难时能咬牙挺住的学生。   勤能补拙,但韧性,却有可能一辈子都磨不出来。   朝堂风云变幻,起起伏伏,太过正常。   没有谁能永远顺利地走青云路。   书院以让学生金榜题名为目标,但他个人,更希望看到的是,自己的学生,能在进入官场后,一直发光发热。   无论是在小地方累资历,还是大衙门里求前程,能熬得住,稳得住,通身的学问能为百姓谋福祉,那才不算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   温辞就是这样的学生。   天分中上,不算拔尖,很刻苦勤奋,家里有些背景,能给他铺一铺路。   历练一些岁月,磨出来了,能在朝堂上做不少事情。   这样的人,不该折在这个时候,也不该让他背着污名去走以后的路,那样,就太可惜了。   而经历困难,就像是外头呼啸着的寒风。   梅花香自苦寒来。   “既然你们家里人都这么有信心,这么硬气,”杜老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老朽岂有不成全的道理?仅香居书院,还是势弱,老朽出面,请京中的几家大书院一道来办个茶会,各家都出题,想来的学子都可以来。”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他的学生,即便不是汗血宝马,也是千里良驹!   温宴郑重向杜老先生道谢。   与预想的一样,他们温家越有底气、信心越足,杜老先生也就越愿意出力。   杜老先生摆了摆手:“就后日吧,让温辞做好准备,也转告老夫人,身体要紧。”   说完 了事,杜老先生没有多留。   他急匆匆去拜访自己的好友,京中另一家书院的符山长,请对方出面,主办、主持这一次的茶会。   这也是为了降低香居书院在其中的推动力,更能取信那些对温辞抱有疑惑的考生。   符山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联合几大书院来办,对他们溪山书院而言,是个提高名声的好机会。   再者,考生们纷纷赶来,温辞能不能脱颖而出,全看他自己本事,他们书院可没有替人洗冤情。   杜老先生与符山长商议一番。   符山长又连夜给其他几家写了帖子,请他们一块参与进来。   名头响亮,给考生们一个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   反正,绝口不提温辞。   翌日,由溪山书院主办,京中几大书院协办的茶会在考生中宣传开了。   大家伙摩拳擦掌。   给各家递文章,评语还得等待,茶会是面对面,答得好与不好,当场就有分晓,也不用担心别人的文章是不知道由谁润色了多少遍的,所有人比的都是真本事。   听说,茶会设在宝安苑,场地大,能容纳很多人。   两侧另有高台,供书院的先生们、京中大家,甚至是有兴趣来听一听的官员入座。   自认才华出色的,都下定决心,一定要大展才华。 第423章   御书房里,皇上闭目养神。   昨日下午,他就从赵太保那里听说了一些传言。   赵太保说得很客观。   他夸了温辞秋闱的文章,又说,流言传开之后,他还让人把去年温辞的答卷翻出来,检查过经义,同样出色。   这样的卷子,若没有提名,那只能是比他更出色的人太多了,生生把他给挤下去了。   显然,秋闱时,没有那么多人挤在温辞头上。   至于泄题,姜翰林也不是第一年当秋试主考,辅助的官员都有经验,没道理做那等糊涂事情。   皇上在心里“哦”了一声。   他一点儿都不意外。   霍以骁说得没有错,如此好时机,没有人闻风而动才怪了。   这不是,第一缕风,吹起来了吗?   从质疑温辞、到质疑秋闱,再到质疑春闱,质疑前几个月在礼部的朱桓和霍以骁,这一套步骤,皇上随便想想就明白了。   刚才,赵太保又来了,汇报考生安顿的状况,春闱的各项准备。   同时,又提了个消息。   溪山书院明日在宝安苑办茶会,应是今年春试前最隆重的一回了。   皇上一听就笑了。   他虽不晓得是谁的主意,但定安侯府肯定出了些力。   宝安苑办茶会,没有顺天府的批准,能办得起来?   说办就办,温子甫为了儿子,煞费苦心。   皇上告诉赵太保,要稳定考生情绪,要弄清楚流言原因。   茶会是好事,若有人才,记得留意。   而皇上则是在等风吹得再大些。   得等着那些人跳出来? 不然,他收拾起来都师出无名。   哎,明明是个皇帝? 却不能随心所欲? 连收拾些人? 还得多埋伏笔。   最让他生气的是他的两个儿子。   朱茂和朱钰,接连拒绝了去礼部观政,理由寻得虽不错? 但皇上怎么会看不出来?   分明是知道要出事? 一个个避得快。   他们到底是向着沈家……   皇上叫了吴公公:“明儿你出宫一趟,去听听那书会,朕想? 一定有很多人感兴趣。朕去不得? 遗憾。”   吴公公应下:“小的也有好些年没有出宫走一走了? 谢皇上给这个机会。”   皇上哼道:“不当值的时候? 宁可在边上候着? 也不肯多休息。”   吴公公笑了笑。   既然是出宫? 吴公公做了一番准备。   头发梳得油光发亮,黏上上下胡子,换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披一件貂领雪褂子,手里盘着两只玉球? 一幅有学问的老员外模样。   饶是认得他的人见了? 也得仔细瞧一瞧? 才能看穿他的身份。   吴公公到的时候? 宝安苑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了。   温辞就在其中,与霍以暄等人一块。   有考生悄悄议论他,他并不理会? 而与霍以暄等人相熟、过来问候的公子,自然也不会当面给温辞难堪。   当猴子给这么多人看,没这个必要。   再说,茶会开始后,是个什么状况,一目了然。   霍以暄与人客套几句,转头问温辞:“你张望什么?”   温辞道:“寻我母亲和妹妹,她们说了要来。”   正说着,温辞看到了高台上的几个人。   曹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而他的三个妹妹,都穿着男装,见他看过去,纷纷握拳给他鼓劲。   温辞弯着眼就笑了。   中间台上,符山长、杜老先生与其他几位山长一并上前。   符山长亲自宣布此次茶会的规矩。   愿意参与的学生们列队,先由几家书院出题,经义每题击鼓传花一次、策论五次,花球在谁手上,谁来作答。   拿到花球,却没有思路,也不要紧。   给各位作揖,由他之后的那位替上。   答完 之后,若还有谁想要作答,上前便是。   曹氏紧张起来,小声叮嘱温慧老实些、别激动,等比试开始,她就顾不上再盯着温慧,全神贯注看台上。   蒙着眼睛的鼓手咚咚咚敲打,每一下都像是落在了曹氏的心上。   一连三次,每一回都没有落到温辞手里,曹氏一时之间,遗憾不已。   “不会总轮不到哥哥吧?”温慧低声与温宴咬耳朵。   温宴道:“不会的,真轮不到,能上前答题,再者,之后还有在场学生们的随意出题。”   甚至,能点名道姓的让某一位来答。   质疑温辞的人,必定会问。   这是正常交流、切磋,是讲规矩,问的和答的,都不会舍不出脸。   也是运气使然,香居书院杜老先生的策论,第三轮击鼓,花球到了温辞手里。   瞬间,无数的视线聚集到了温辞的身上。   霍以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答。”   这题不算简单,但年节里,他们在说一道题时,曾发散地讨论过一些,当时的观点提炼出来,用来作答,很是合适。   他知道温辞今日会被特别照顾,尤其是自由出题时,一道道题会飞过来,那么,现在这么一相对熟悉的题目,用来给温辞热场,刚刚好。   温辞走到台上。   与山长们行礼,与高台上其他的先生们行礼,再与台下的书生们行礼。   吴公公摸了摸假胡子,暗暗颔首。   到底是侯府公子,这一举一动,仪态大方、得体,看着就是那么一回事。   等温辞一开口,吴公公又觉惊喜。   咬字清晰,虽是旧都人士,却没有旧都口音,官话说得很标准。   声音清亮,哪怕是高台之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且,成竹在胸。   台上口述,与纸上写策论文章,还是有些不同的。   朝廷考策论,一考就是三天,给与考生足够的时间思考、起草、润色,最后拿出来一遍成品。   上台讲,时间很短,只要能把论点讲清楚、剖析明白,就合格了,若能再丰富一些,策论的行文规则展现出来,就是优秀了。   温辞显然是优秀那一批的。   逻辑清晰,出口成章。   台下鸦雀无声。   直等到温辞说完 ,霍以暄带头,和霍以谙、霍以呈一块,啪啪啪鼓掌。   出色便是出色,考生都听得懂好赖,跟着鼓起掌来。   温慧把两只手心都拍红了,突然听边上有人说“这是准备过的吧”、“这位正好是香居书院的学生”、“原来如此”,她气得瞪了一眼过去。   温宴将她的脑袋转过来,安慰道:“让他们说去,等比完 了,就知道了。”   有人质疑,这一点也不奇怪。   即便不是香居书院的题,最后也不能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闭嘴。   真正的考验,在考生出题时。   挺过了那一轮,才是胜利。 第424章 还是运气   很快,温慧的心思也不在边上那些说话的人身上了。   她的视线追着温辞转。   温辞全了礼数,从台上下来了。   其他几位山长夸赞了他几句,倒是杜老先生,摸着胡子,神色严肃。   温辞明白杜老先生此举的用意。   一来亲师徒两个,自家出题自家答,老先生欢呼雀跃的,不太合适,二来,这才刚开场。   他自己的名声、书院的名声,都沉沉压在茶会上。   温辞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霍以暄笑道:“是真的不错。”   温辞亦笑了笑。   霍以呈问他:“站在上面,感觉如何?会紧张吗?”   “那倒没有,”温辞顿了顿,补了一句,“就是看得特别清楚。”   底下人的反应,那些他认得的、不认得的,都在他的眼前。   他甚至还看到了杨继林三人。   王笙与钱晖来旁听,没有打算当众答题,他们站在外围,与书院同窗们一起。   杨继林打算参与,只是人数多,几次传花都没有传到他手里。   此刻,掌声已经停下来了,但新的一轮击鼓还未开始,规则之中,给大家伙儿留下了一些讨论的时间,不算长,简单整理下思路和观点,之后就暂且放下,去听下一位的解题。   代替掌声的,便是热闹的讨论,三五成群,你一言我一语。   “他破题的角度,我以前从没有想过,初次听闻,还真的有些意思。”   “我们先生讲过类似的,说得很细,等结束之后,我给你们理一理。”   “甚好、甚好。”   考生们来自五湖四海,拜的书院先生也完 全不同,这种我陌生你却熟悉的状况,也很常见。   “还是得有先生理过才好,”有人道? “温辞答得这么充分,这题肯定是预先准备过的。”   “自己的学生,若是答不出来? 香居书院面子上过不去? ”另有人道? “哎,这位兄台也是香居书院的吧?你们老先生怎么讲解这题的?”   一问,就恰恰问道了杨继林头上。   杨继林抿了抿唇:“讲过的……”   是讲过? 九年前讲过一道差不多的? 举一反三,套用一下,就能答得顺利。   他在香居书院太多年了? 从山长到其他先生? 平时讲过的东西? 他背了一遍又一遍。   可这一年? 从温辞到书院后的这一年? 没有讲过。   “他? ”杨继林见左右的人都看着他,几句话没憋住,冲口而出,“我是说温辞,他很受先生喜欢。”   受喜欢? 所以无论是什么时候的讲题? 都会再给他说一遍。   即便没有时间亲自讲? 这些内容也都有文书在? 从题目到破题思路、优秀的范文,全部装订成册,供学生借阅。   杨继林以前整过、借过? 但他不认为,有人能在一年里把那么大的一库房的东西都看完 ,还得消化、融会贯通。   要么是温辞运气好,他刚好借到了这一册。   要么是先生们给他开小灶了,私下给他讲了很多。   再者,就是温辞和别人讨论过这题……   说白了,还是运气。   投胎的运气。   温辞不用为生计分心,他还有当官的父亲能给他讲功课,平日里往来的,喏,现在跟他说话的,听说是霍家子弟。   那位是霍以暄吧,上次在贡院见过,年轻,一次就考中了。   太妃娘娘的侄孙儿,父亲是朝中大员……   杨继林在心里苦笑,不想他,哪有长辈领路?   他的父亲,背个三字经,念几首旧诗词,已经顶天了。   杨继林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也没有旁人听他那两句话是什么反应。   旁人,其实没有什么反应。   传言里的舞弊归舞弊,但受先生喜欢……   在场的,都是各自书院里的佼佼者了。   能考中举人的,谁会不得自己先生的喜欢?   这不是废话嘛!   先生们恨不能把一肚子墨水都灌给他们,让他们更晋一步。   对自己培养出来的举人、未来的进士还横眉冷目,这位学生的品行得是多差啊!   咚、咚、咚。   花鼓的提示声音开始。   温辞把花球捧在手中,在三声过后,传给了右手边的人。   花球一人传一人,直到鼓声戛然而止,拿到花球的人高高举起,以示身份,然后,请边上人代持花球,自个儿往台上去。   可这一次,拿到花球的人却没有立刻高举。   他仿佛是愣住了。   这人就是杨继林。   直到旁人的人催他,杨继林才回过神来,举起花球。   “快些上去吧。”刚才问他话的考生拽了一把他的胳膊,拿过花球,催他上去。   杨继林青着脸,走了上去,踩到台阶时,脚下一个踉跄,得亏扶住了把手才没有摔倒。   这惊险的一下也把杨继林彻底吓醒了。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心想,得好好答,不能慌。   依次行礼,开口作答,可明明是曾经接触过的题目,此时此刻,站在台上,面对底下乌压压的人,杨继林还是听见了自己一声重一声的心跳。   每一道题,都是越到第四、第五人,越不好答。   当众口述和写在卷面上不一样。   写下来的,哪怕十几个人都是一个思路、一个角度,都没有关系,反正大家伙儿谁都不知道谁。   口述,若讲和前头的人一样得……   讲得更好,那是别人抛砖引玉在前,讲得不行,画蛇添足、徒惹笑话。   这道题,在四个人答过之后,他还应该怎么答?   最终,杨继林答完 了,中规中矩,平平淡淡。   有温辞珠玉在前,杨继林看向杜老先生时,甚至在老师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满意”。   杨继林在掌声中下台。   这是鼓励、礼貌的掌声,是一种礼节。   与温辞答完 时热烈的掌声,不是一回事。   杨继林快步走回去,花球重新回到了他手上,他硬挤出笑容来:“真不好答,我们先生讲的,让温辞说了,其他三位也说了……”   对!   就是这样。   不是我不行,是你们把我想说的都先说完 了!   正是讨论时候,这话一出,边上人皆是一愣。   “好像,是这么一个道理。”   “我好像也想不出新鲜的了,得亏没轮到我。”   杨继林暗暗松了一口气。   忽然间,他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温辞说的,并不是杜老先生讲的吧?” 第425章 窗户纸捅破了   声音有些陌生,杨继林无法从声音判断对方身份,他只能抬头看去。   隔着些人,他看到了温辞,以及温辞边上的霍以暄。   质疑他的是霍以暄。   出身再好,也比他年轻许多。   杨继林在书院那么多年,打过交道的矜贵子弟也有不少。   书院之中,不以出身论高下,学问好的更受人推崇,而且,读书人讲究规矩,师弟敬着师兄,先生们忙碌时,师兄们帮着带一带师弟,也是常有的事。   何况,杨继林以前还给一些小辈开蒙。   他面对年轻的霍以暄,并不会太过紧张。   客气地笑了笑,杨继林道:“霍公子不是香居书院的学生,没有听过杜老先生的课,怎知温辞说的与先生讲解的,是不是同一个思路呢?”   “他那个破题思路,是过年时候,我们一起探讨出来的,”霍以暄道,“破题不能一条路走到黑,多几个角度肯定错不了。   可惜一人想来总归不周全,所以才需要切磋、讨论,就像今儿一样,集思广益。   年节里,我拿差不多的题问温辞,说了一个下午……”   边上越来越安静。   先前还与友人讨论的人,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霍以暄说话。   霍以暄直接,当初他问的原题是什么样的,后续又说过几种破题方向,原原本本。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难怪那温辞刚才说得那么好,原来真是准备过的。”   “准备过也没什么,我恨不能今年的考题也叫我们先生押中了呢!”   “润色了几遍的结果,不知道他真实水平如何。”   杨继林的脸色青了,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冒汗。   那敲鼓的人,怎么还不开始……   讨论的时间有这么长吗?   “那、那请问霍公子,”杨继林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 “这道题,除了我们五个人刚才答的,你还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当。”霍以暄笑了笑。   长篇大论自是来不及? 他只简单说了几个思路和角度。   所有人都认真听? 他们也很想知道? 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忘了的。   霍以暄一口气说了四个。   不算主流,确实独到。   “这个角度,不好写啊……”   “都是看功底? 水平好? 一样能写得很精彩。考官批卷时,看多了类似的观点,突然来了个不一样的? 还写得精妙? 那就脱颖而出了。”   “是这个道理。”   霍以暄拱手对众人作揖:“当然? 这些是我们先前花了一下午时候讨论? 之后又再次思量、补充过的? 花费了不少心思? 不似各位今日,只这么些时间。若是时间再宽裕些,想来也会有更多的思路。若各位之后还有其他见解,请一定要告诉我,先谢谢各位了。”   说完 ? 霍以暄又对台上一拱手。   他突然来的这一出? 打乱了现场的安排? 得致歉。   好在? 符山长他们并不介意,学子们愿意多交流,这是好事。   杜老先生亦神色自然? 没有人注意到,他先前皱眉了。   他对杨继林皱眉。   答得不够出色,但也没有拿不出手,中庸一些,这没什么。   杨继林错就错在,不该乱说。   老先生没有听见杨继林一开始说了什么,但学生下台去,他目光一直追随,后来听了霍以暄的话,也就反推出来了。   想寻个台阶下,人之常情。   可这台阶不该是这样的,把因由归到别人身上,这是推卸。   而且,说的还是假话。   有没有跟温辞说过类似的题目,杜老先生自己会不知道吗?   原觉得,杨继林这个学生,资质虽一般,但胜在刻苦,不是谁都有心性坚持那么多年的,起码他坚持下来了,且不是原地踏步甚至退步,当老师的能看到学生的进步。   今年再比,并非毫无机会,若能高中,也算是熬出了头。   苦了这么多年的学生,杜老先生还是心疼他的。   可是,不该因为苦而坏了心态,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走岔了路,那真是太亏了!   晚些时候,他得耐心跟杨继林说说。   措辞还得注意,离考试不远了,万一说重了,不好……   击鼓传花重新准备开始。   高台上,吴公公盘着手上的玉球,看着回到兄弟们身边的霍以暄。   霍怀定这个儿子,很有意思嘛。   自信、真诚,充满了活力,哦,还懂进退。   先张扬地把人给堵了,之后再搭个台阶,让别人下来,还不忘给老先生们致礼。   难怪四公子喜欢跟他一块。   底下,霍以呈撇嘴:“大哥倒愿意去出这个风头。”   霍以暄被弟弟们怼惯了,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就是嘴上逗他玩,他毫不在意。   “哪里是出风头,”霍以暄道,“我是去说实话的,没道理我们绞尽脑汁想了那么久,最后既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   温辞笑了声,道了声谢。   霍以暄道:“谢倒是不必……”   “早上出门时,我看到乌嬷嬷又拎了块猪板油。”温辞道。   “那得谢,”霍以暄改口改得毫不为难,引得霍以呈和霍以谙一阵笑话,他也不管,与温辞道,“要开始击鼓了,好好答。”   花鼓传得飞快。   最后一道书院出题,轮了五人,也就结束了。   没有哪一位学子上台补充。   符山长就此宣布,第二轮开始。   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从人群中出来,走到台上。   “在下戴天帧,临安府人,我这道题出给温辞。”   温慧“咦”了一声:“这名字怎么有点儿耳熟?”   曹氏道:“和辞哥儿原先一样,都是凌先生的弟子,之前还经常一起吃酒。”   台上,戴天帧笑着道:“我今儿刚到京城,赶上茶会,也刚知道那些风言风语,不瞒各位,我跟温辞以前是师兄弟,我出题他答,各位会不会觉得,我们舞弊做戏啊?”   话音一落,一片哗然。   温宴在心里“哇哦”了一声。   先前,只要别人没有指名道姓、正面质疑,温辞的回应可以如今日一般硬碰硬、展示自己,却不能言辞激烈。   现在,戴天帧直接把窗户纸捅破了。   这人,有点意思。 第426章 很舒服   霍以暄看着台上的戴天帧。   捅窗户纸,捅得这么别开生面、嬉皮笑脸,这人肯定就是故意的。   至于目的……   “你跟他关系怎么样?”霍以暄拿手肘撞了撞温辞,问。   要是关系不好,那是落井下石,来看热闹的。   温辞笑了笑:“师兄人不错,就是有些逗。”   霍以暄听明白了。   既是师兄,那就是给师弟来撑场子了。   底下考生们还在低声交谈,符山长上前一步,想要让他们静一静。   戴天帧赶在符山长之前,开口道:“温辞,我这题,你是答还是不答?”   温辞笑容不减,抬声道:“师兄请问吧。”   谁出题都一样,他都得答。   杜老先生请符山长主持这茶会,原就是为了他。   他可以答先生的题,可以答师兄的题,别人若还是质疑,那就站出来继续提问。   “好,师弟请听题。”   戴天帧这么一说,台下的那些声音如退潮一般,顷刻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听戴天帧说题。   戴天帧提的是“史论”。   杜老先生和几位山长低声交流:“能说的点很多,就看从什么角度去讲了。”   符山长附和地点了点头。   戴天帧朝温辞比了个“请”的手势。   温辞再次登台,礼数周全后,他站在中央,正准备开始,却被戴天帧打断了。   “只说观点,有几个点说几个,不求文章。”戴天帧道。   场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事儿见仁见智。   有些人擅长文笔,抓到一个观点,整篇策论文章便能行云流水,但短时间内,让他多几个思路,可能会接不上;有些人在成章上差一些,需要些时间去打腹稿、润色,但思维却很活络,能找到不同的角度。   先前,由书院先生们出题时,上台作答的学子,皆是选自己擅长。   要么流畅地口述文章? 要么把想到的观点说深、说透,二者选其一。   毕竟只短暂的思考和准备,这样的答案已经算是出色的了。   而戴天帧直接指定了答题方式。   这样? 好像也不错?   不说温辞先前答过的那篇文章? 现在先看他的思维水平? 等下再有提问,试试他的成文能力,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功底? 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台上? 温辞应了声“好”。   他没有立刻作答,而是闭上眼睛。   温辞在思考。   思考的时候,台下并没有什么催促声音。   大家伙儿都在沉思? 自己胸有成竹之前? 哪里好意思去催别人。   高台上? 温慧急得唇都白了? 一手握着一个妹妹? 睁大眼睛看着温辞。   她念的那点儿书? 在姑娘家之中属于中规中矩,没有给当官的父亲丢人,但要说长脸,确实没有那等能耐。   因而她说不好这题是简单是难。   甚至,等温辞答完 之后? 她都无法自己判断答得好不好。   得等其他人啪啪鼓掌? 才能从中收获答案。   可不懂? 不妨碍她紧张? 她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哥哥怎么还不答?别人会不会等得不耐烦?”   “时间是有些紧,够不够哥哥想周全的?”   两个念头,像是两个小人? 在她的脑袋里你唱罢来我登场,热闹非凡。   然后,温慧看到温辞睁开了眼睛。   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一份安静,温辞说得不疾不徐,字正腔圆。   温慧听不太懂,她只晓得,听起来很舒服。   就像是,此刻透过云层落下来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让人舒畅极了。   在场的学子们当然听得懂,温辞每提出一个破题角度,都会顺着讲上几句,略作停顿之后,再说下一个。   节奏不紧不慢,不管是他们刚刚也想到的方向,还是不曾想到的内容,随着温辞的口述,都能很快就跟上对方的思绪。   讲观点,不是写文章。   没有那么华丽的外衣,只有最直接、最内里的思路。   杜老先生在后头连连点头。   他这会儿看着比之前温辞答题时放松了许多。   这个学生,把他和凌先生教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   策论文章的本质,还是观点。   能让考官眼前一亮、批了一叠卷子之后还记住的,肯定是观点。   有没有讲到点子上,能不能说明白、说透,这是最根本的差距,让考官能看得进去,写文章的水平是锦上添花,可再是华丽有文笔,内里稀里糊涂的,也就是一团漂亮、不合身的衣服。   一二品大员的朝服穿在三岁稚子身上,像话吗?   他都撑不起来!   压成一团了,谁知道那朝服前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补子。   温辞的思路整理,真的很不错啊!   甚好!甚好!   温辞把自己想到的东西说完 ,这才停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一时之间,想到的就是这些,在下没有想到的部分,还望各位补充、指点。”   话音一落,掌声便起。   戴天帧鼓得起劲儿,一面拍,一面道:“各位怎么不鼓掌?是有什么高见,要上台来说吗?”   霍以暄扑哧笑出了声,心说,温辞讲这人有些逗,是真的逗啊。   想归想,掌声自是不能少。   毕竟,温辞说得真的很好。   有一个点,温辞说了,但霍以暄没想到,同样的,霍以暄还有一条思路,是温辞没有说的。   这很正常,谁都不可能面面俱到,何况,站在台下转脑子,与站在台上思考,原就不同。   掌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   “他讲得真的很好。”   “这总不是事先准备的吧?”   “天真!人家师兄弟两个!”   “那你出题去,你出个他肯定没有准备的去!”   “我反正没有那个本事,拿着笔、在号舍里写考卷,我不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有点慌。”   “谁不是呢,我们书院才几十个学生,我没有当着这么多学生说话过。”   ……   交头接耳声不断。   钱晖与王笙站在远处,默不作声。   他们这一群都是选择只听、不答的,因而先前嘀嘀咕咕也比前面更热闹,比起一开始的质疑之声,这会儿,佩服温辞的人多了起来。 第427章 敞亮人   这也难怪吧……   钱晖咬着唇,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拽拳,渐渐松开,又再次拽紧。   若是自己上去答,肯定不能答得这么漂亮。   是的,漂亮。   无论是那篇润色过的文章,还是刚才观点思路的分析与引导,温辞都答得很漂亮。   他是杜老先生的学生,老先生要求的“观点是根本”的概念,钱晖当然也记得。   能中举人的,没有一个是庸才。   钱晖自认有一番水平,这些年也用心刻苦,他在抓点上,费了很大的心思。   看得多、想得多,感受得也更深。   温辞有他的一套思路。   又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破题、立意的思路。   在书院里,先生们让答题,同窗们彼此切磋,大考小考时的文章,钱晖都整理过。   观点没有高低,剖析观点的能力才是高低所在,而这其中,极能彰显各人习惯。   温辞就是各人风格很突出的一位。   他的观点不一定是最刁钻的,剖析也不是最尖锐的,但他最递进。   一层深入一层,到最后,让人有恍然大悟之感。   刚刚,温辞答戴天帧的题,就是如此。   因为需要多答观点,那些刁钻角度的也出现了,可每一个观点的解读都是温辞的风格,很清晰、很显著。   哪怕、哪怕这对师兄弟说好了,温辞提前做了准备,但温辞站在台上说的每一句,都是他自己想的,是他自己的理解。   钱晖扪心自问,他在号舍里关三天,能答得这么漂亮吗?   他做不到。   他自认做不到……   抬起手,钱晖抹了一把脸,眼睛通红。   既如此,温辞有没有提前拿到试题,真的能改变结果吗?   他钱晖知道了考题,能答得那么好吗?   到底是谁不配……   钱晖转头去看王笙。   王笙垂着眼帘,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不轻不重的议论声中,有学子向台上拱手,说了一个他想到的内容。   温辞拱手回礼。   待没有人再对这题补充之后,温辞准备下台。   “师弟就别下去了,等着问你的人多着呢,一上一下,你也不嫌麻烦。”戴天帧按住了他的肩膀,朝着台下道,“众位还有什么题要考他的,赶紧上来吧。”   霍以暄抱着胳膊直笑。   如此直接,这可真是……   戴天帧自己下台去了,真就把温辞留在了台上。   学子之中,一人走出来,大大方方登台。   他有备而来,开口问题:“昨日听说要办茶会,我们几位考生同住,整理了几道题目,由我来问。”   先是经义,一问一答,考得不算常见,但也不至于太偏显得刁难人。   温辞答得还算顺,基本脱口而出,只有一题,略作思考后,也答上来了。   再是策论,六道题,方向各不相同,不要求做文章,也不要求面面俱到、多说观点,每道题答一个即可。   高台上,温慧撇嘴,低声道:“他问题还挺多。”   “就是冲着哥哥来的,”温宴道,“多不怕,大庭广众之下,能站在台上一道道往下问的,其实是敞亮人。”   曹氏认同地点了点头。   为人处事,最不怕的就是敞亮人。   别人听了传闻,心生疑惑,当面解惑,这很正常。   一旦疑惑解开了,就不会再怀疑温辞了。   最烦的,是那些阴恻恻的小人,不敢当面对峙,只缩在角落里,寻着机会使绊子。   “宴……”曹氏看着温辞,下意识换温宴,出口才想起来她今儿带出门的是三个公子哥,赶紧改口,“阿宴,辞哥儿说了这么久,恐会口干,我看他都没顾上喝口水,能给他送到台上吗?”   温宴想了想,交代岁娘道:“马车里有蜜水,你取一些给哥哥送去。”   岁娘应下,挤过人群,下去了。   台上的对答结束了。   “我要问的都问完了,”那人朝温辞拱手,“温兄才思敏捷,佩服。”   温辞回了一礼。   那人下台去,经过温辞身边,快速又小声地道:“我们几个不会再相信那些传言了。”   温辞一愣,复又弯了弯眼,轻声道了谢。   两人先后下台。   又有提问者上台,请教了另几位学子,温辞稍稍能歇口气。   岁娘上前来。   她作书童打扮,别人听说她给自家公子送水,都给她让路。   温辞接过水囊一喝,没防着是甜口的,下意识皱眉。   岁娘道:“梨头炖的,润嗓子。”   温辞笑了声,抬头看向曹氏她们在的高台,晃了晃手中的水囊。   这一看,他看到了温子甫。   温子甫今日本是休沐,考虑到衙门事多,便放弃了休假,眼瞅着中午了,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常服,裹得严严实实来了宝安苑。   可裹得再严实,温辞岂会认不出父亲的身影?   何况,父亲就站在母亲身边。   温子甫也在看儿子,他来得迟,没听到先前那些,但一路进来,其他人的议论还是让他心里有了底。   辞哥儿的发挥很不错。   温子甫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我儿子,”温子甫低声道,“消沉过后,很快就站起来了,我苦口婆心没劝错。”   曹氏听见了,转头翻了个白眼。   她儿子才不消沉呢!   又有学生上台提问,因着前面都是快节奏的问答,后面也都不慢,温辞被请上去答了一回,依旧稳当。   温子甫怕耽搁太久,听了会儿便打算回衙门。   刚准备和曹氏说一声,就见一四十岁模样的考生登台。   那考生道:“在下江绪,来自蜀中,有一题想请温辞作答。”   又一个点名辞哥儿的,温子甫不走了。   江绪问道:“蜀中河流多,从古至今,也修了不少设施,却依旧还是难以缓解水患,在下想请问,对于地方水情整治、利用,有什么想法与意见。”   策论题,论历史,论时事,什么都有,论政务思路的,自然也不缺。   好不好答,见仁见智,但再怎么样,最基础、浅显的观点还是能说上几句的,顶多就是答得空泛一点而已。   温辞上台,拱手之后,闭着眼睛,整理思路。 第428章 因地制宜   此刻的宝安苑,算不上鸦雀无声,但在场之人,即便是与身边人交流,也都压低了声音。   他们不想影响台上思考的温辞。   温辞被“刁难”了一上午了,无论是特特来看热闹,还是兴趣仅在茶会上的人,到了这会儿,大部分人都会承认,温辞学问不错,且极有风度。   易地而处,被人质疑,还一轮接一轮的考验,哪怕肚子里的墨水撑得住,精神都不一定扛得住。   温辞抗住了,且抗得很漂亮,举手投足里,一位学生该有的谦逊、大方又不缺自信,彰显无遗。   这很能得人好感。   江绪的提问,从语气、态度来看,他对温辞并无“恶意”。   不是阴恻恻地在题目里给温辞挖坑,也不是为了一探温辞虚实、咄咄逼人,亦不跟戴天帧一样,明着提问、实则撑台面。   江绪就是问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且点了温辞的名,想听一听对方的见解。   仅此而已。   因而,这时候就该静下来,让温辞仔细想一想答案。   可事实是,大家伙都实在忍不住不说话。   这道题,能说道的东西太多了。   “不好答啊……”高台上,有人低声道,“纸上谈兵,最容易假大空。”   “假大空就假大空,”另一人道,“空一些、虚一些,也好过不知状况却硬要接地气,被懂行的人一听,贻笑大方。”   “这里能有几个懂行的?”   “喏,”一人指了指高台下面,“看到搭着的桌子没有,今儿出了什么题、谁做了什么答,都有人记下来。”   此举,方便考生之后整理,也方便那些没法来宝安苑的人。   “京里肯定不缺了解蜀地状况的,温辞若是胡乱指点,别人一看……”   这些议论声,就在温家人边上。   温慧听见了,着急地拽紧了温宴的手:“阿宴……”   “别急,”温宴以笑容安慰温慧,“先听哥哥怎么答。”   说着,温宴抬眼看向温子甫。   温子甫摸着胡子,沉沉看着温辞,眼睛里,有些紧张,但也有信心。   温宴知道,温子甫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   蜀地水利状况,这题对温辞很难,太空泛了,但温辞有一个优势,他好好读过李三揭写临安府水情利用、改善的文章。   李三揭精通水利,写的这篇文章,是真真正正的言之有物。   霍怀定拿到了以后,让霍以暄细读过,同样,温子甫也让温辞认真念过。   不仅让念,他还给讲。   里头的每一个点,拆开来揉碎了,全部教给温辞。   温子甫本就是临安府的官员,解释起来头头是道,即便有不清楚的地方,他后来也请教过李三揭,自己懂了,继续教儿子。   有这样一篇珠玉文章在前,温辞便是假大空,也不至于飘到天上去。   至于最后能不能讲出花来,就看温辞读书的脑子了。   是死读书,还是有灵气。   曹氏听了其他人几句议论,又见身边的温子甫神色凝重,亦明白了艰难。   “老爷,”曹氏吸了口气,“辞哥儿……”   她才刚说了个头,自己就顿住了,因为温辞睁开了眼睛。   曹氏哪有心情再和温子甫说话,她全心全意都在儿子身上了。   温辞拱手,清亮的声音传开:“江兄这么问,自不是想听我做一篇空泛文章,也不是拿先生们教的套话来说水利,那些东西,江兄必定也背得滚瓜烂熟,且你熟悉蜀地,滚瓜烂熟之后,还能再扩展一番。江兄想听的,是地方官员、百姓在面对江河水流时,到底能做什么、该怎么做。”   江绪颔首:“是,这是我的目的。若要以此写策论,我能写出三五篇不重样的。”   可文章仅仅只是文章。   文章不等于实际,不等于水流。   温辞道:“水情的水,是江海湖泊,也是汩汩溪流。   很遗憾,我没有到过蜀地,我对蜀地水情的了解,仅仅只是那几条出名的江流,知他们源头,以及修建百年、出名的堤坝堰而已。   不知其支流多少,不知其左右地形,不知当地百姓的生活习惯,那我说出来的利用、治理,也不过是一拍脑袋、胡乱想象。   而水,是由不得一个人来胡乱想象的。”   温辞答题的方式让所有人都愣了愣。   “答不上来?所以……”   “可他也没有说错啊。”   只有江绪,眉头蹙着,却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看,江绪好像赞同温辞。”   “本来就是,那些套话都背腻了,我不信温辞不会背,他就是觉得背那些应对江绪没意思。”   台上的温辞稍稍停顿,又开口了:“因地制宜,无论是农耕还是水利,都脱不开这四个字。大的、宽泛的,各地自有不同,一些细小之处,我可以和江兄,以及各位分享一下临安府的做法。”   李三揭在地方上确实费了苦心。   临安有山,有平原,有临海,山上有溪,平原有河,河入大海。   不同分布的村镇百姓怎么利用水,怎么跟水打交道,细致又周全。   江南多雨,再是小心应对,也不可能杜绝水灾侵害,如何观察水患,如何应对它,又如何再灾后迅速重建、甚至利用水灾带来的东西……   温辞语速不快,节奏适宜,不说学子们,整个宝安苑随着他的声音,一点一点,鸦雀无声。   边上记录的学生,奋笔疾书。   说到最后,温辞道:“还是那四个字,因地制宜,临安府的状况未必适合蜀地。   蜀地很大,比临安府大得多,且地形复杂,细化到每一段河道,一个村落,没有一模一样的方式可以去套用。   地方上到底要怎么做,需得看过、了解过、想过。   我刚才说临安府的应对,也是临安官员们代代思考、总结的成果。   尤其是,原临安知府、现工部侍郎李三揭李大人,他写过一篇临安府的水情文章,我从中学到了很多,若不然,即便是我生长的临安府状况,我也无法说得那么详细。”   在长篇的论述过后,温辞把李三揭的大名提了出来。   他以李三揭的文章为根本,那就应该告诉所有人,而不是独占那份“功”。 第429章 踏实   宝安苑里,很安静。   温辞的声音消失了。   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说话。   温慧无法从他人的反应里判断温辞答得怎么样,正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状况,这时候,她看到江绪动了。   江绪双手作揖,深深地给温辞行了一礼。   脸朝着地面,没有人看到,江绪深吸了一口气。   等他直起身子时,脸上已经看不出端倪了,只是一开口,声音比先前喑哑了些。   “在下很喜欢温兄的答案,”江绪笑了笑,“因地制宜,多思多想,真的答得很好。”   他合拢双手,拍起掌来。   安静被打破,所有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纷纷鼓掌。   温辞的那一番讲述,不是一篇漂亮的文章,值得让人反复品读,甚至去背诵、分析,以此去打动考官、金榜题名,温辞几乎没有用任何形容词去修饰,这样的平铺直述,质朴又纯粹,是作为一个人,与土地、与水流打交道。   什么世家公子,什么穷苦书生,与出生无关,与去处有关。   他们都是为了考官。   当官之后呢?   谁稀罕他们的华丽文笔?   到了最后,不就是怎么在自己的职位上,为民着想吗?   不愿意静下心来去和土地水流打交道,难道要在官府后衙里写一辈子的之乎者也、诗词文章?   谁摊上这样的官,谁倒霉!   知道因地制宜,愿意去看去想,无论是农耕、水利、民生,才能越来越好。   雷鸣般的掌声让温慧一下子明白了,不由雀跃着:“讲得好对不对?哥哥好棒,对不对?”   “对对对!”曹氏的眼睛湿润了。   这些掌声都是给他们辞哥儿的,是在场的众位给辞哥儿的认同。   她这么出色的儿子,被泼了那样的污水,哪怕戏本子里安排得再好,曹氏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   担心有个万一,更心疼儿子受了委屈。   现在,这些掌声就足以证明辞哥儿是真的有才华的人了吧?   “老爷……”曹氏哽咽着叫温子甫。   温子甫连连摇头,掏出帕子塞到曹氏手里:“你一外行看个热闹,还能看成这样子。遮一遮、遮一遮,大庭广众的,体面、体面些!”   曹氏自然是个体面人。   反正比喝醉酒和亲弟弟在府门口抱头痛哭的温二老爷体面。   “就是外行看热闹,才看得这么激动,你们内行人,就竖着耳朵等挑刺了。”曹氏小声嘀咕。   别当她没看到,温子甫的眼睛,也是红的。   半斤对八两,还来笑话她。   温子甫的确心中澎湃。   辞哥儿比他想的,要说得好得多。   温辞没有举一反三,没有去套用、化用,用李三揭的东西来融会贯通,以相对灵性的方式去回答这道题。   他选择了最踏实的方式去解答。   因地制宜。   我不懂蜀地,我不乱说。   我了解临安府,我仔细给你们介绍。   温子甫看过李三揭的文章,知道温辞的讲述比李三揭写的丰富得多。   并非李三揭写得不行,而是笔述文章,与口头讲述,题材不同,呈现也就不同。   温辞还融入了很多自己的理解,都是之前温子甫给他讲那文章时他们讨论、钻研过的点,那些领悟也都被温辞说了出来。   温子甫一瞬不瞬地看着温辞。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小聪明,谁都有,面对不擅长的考题时怎么处理,各种技巧海了去了。   但是,读书人,最不能丢的,就是这一份踏实之心。   温辞的回答足够踏实,足够诚恳。   若是放在考场上,这文章过不了,但在今日这样的状况下,这是一份出色的答卷。   他替儿子骄傲。   他教出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棒!   雷鸣的掌声渐渐止了,但议论声没有停下。   温辞经过杜老先生身边。   老先生看着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论天资,温辞不算顶尖,但他刻苦,家里也能予以支持,论韧性,杜老先生很欣赏他,但现在,老先生又要补一样,品性。   踏实,无论是念书还是做官,这一点不容忽视。   不夸大而侃侃而谈,也不会因风光而飘飘然,且,他不占别人的功劳。   越看这学生,真是越喜欢。   替他办这么个茶会,让他展示自己的才华,真是太对了。   温辞对杜老先生笑了笑,笑容里透着感激。   又与几位山长见礼,温辞走下了台,走回霍家兄弟那里。   霍以暄一脸激动,直接与他探讨起来。   读文章,就是温故而知新。   李三揭的文章,他读过好几次,也与温辞讨论过一些,但刚才听温辞在台上一说,霍以暄又冒出来很多想法,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一说。   他们说文章,其他在场的,更多的是在说温辞这个人。   “我信他秋闱是自己好好考的。”   “答了一上午,最后还这么游刃有余,这是真的不怕考。”   “经义背得很熟,策论,他的思路很快,能找到很多点,看得出来基本功很扎实。”   “文笔可以练,脑子不活可救不了。若文笔是弱项,这么多年硬练也练出来了,不可能写得一塌糊涂。”   “有这等水平,没必要去做那样的事情。”   “那他怎么不考这科春闱?”   “侯府还缺他三年束脩银子?别人想再练三年,图个好名次,也正常。”   “也是,反正年纪也不大。”   议论声此起彼伏。   吴公公笑眯眯的,听了会儿,问身边做小厮打扮的小内侍:“你觉得怎么样?”   小内侍笑得很腼腆:“不瞒您说,小的还是进、进府后才认字的,高深的道理听不懂,但温公子说的那些,小的好像有点听明白了。小的在家的时候,也临着条溪,温公子说的,与印象里的很像。”   吴公公把玩着玉球,笑道:“你在家时才多大?”   哎,问错人了。   温辞说的那些,若是去问问田间生活的老百姓,他们都是懂的。   那就是他们的生活。   那位李大人,确实不错,这下子,这么多人都会想读一读他那篇文章了。   吴公公正想着,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裹着厚厚的裘衣,身高比较突出,因而很是显眼。   就在吴公公对侧的高台上。 第430章 推翻   吴公公定定看了那侧两眼。   其实不用仔细去看,他也能一眼辨明对方的身份。   两侧高台隔得虽然远,但那一位的身形实在太过显眼了。   或者说,有特点。   那是唐云翳。   唐云翳很高,坐着的时候就比别的人高,站起来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而且他瘦,很是清瘦。   以沈唐两家的家底,唐云翳的瘦定然不会是因为幼年吃喝上跟不上,他就是单纯的只抽个子不长肉。   沈皇太后在时,还让太医给唐云翳调养过,可惜没有什么效果。   好在,并不影响康健,也就随他去了。   又高又瘦的唐云翳,在冬季时候,看起来会让人舒服些。   冬衣厚重,再搭上裘衣,一层叠一层的,掩去了他瘦得过分的体型,让他看起来匀称许多。   这也使得吴公公认他认得很轻松。   身高卓越,裹成这样还不显臃肿的,也就是唐云翳了。   吴公公摸了摸胡子。   这事儿,得回禀皇上一声。   对面,唐云翳垂着眼看着台下。   他皮肤白,看起来没什么血色,但他并不冷,裹成这个模样,要冷也难。   有那么一瞬,唐云翳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本能地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人挤着人。   唐云翳并没有发现吴公公。   吴公公那么一装扮,别说是隔着遥遥的高台,哪怕是擦身而过,他都未必能一眼就认出来。   唐云翳收回视线,他太高了,时常受人注目,这很正常。   他重新把目光落在了温辞身上。   他是中途才来的,没有听完全场,但温辞的几次问答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谦逊、大方、得体,又不失才华。   这是唐云翳对温辞的印象。   这场茶会过后,想借着温辞舞弊继续发挥,几乎不可能站稳脚了。   考生们不是傻子,谁答得好、谁答得不好,心里都有一杆秤;京城百姓更不是傻子,他们哪怕不懂策论文章,也会有基本的判断能力。   城中若是再传什么温辞舞弊、秋闱不公,不仅不会有效果,反而……   反而会把“其中有阴谋”五个字舞得所有人都知道。   想要帮兵部,从温辞这里是走不通了。   其他那些法子,尤其是唐云翳先前推演过的从温子甫入手的法子,也在此刻全部报废。   试都不用去试。   温辞先倒了回霉,自证之后,又轮到温子甫。   这么盯着人家父子俩做文章,朝堂上那一个个,也没有傻子。   风险太高了。   不合唐云翳的心意。   也不合老太爷的想法。   唐云翳低头,与身边的小厮道:“走吧。”   茶会虽未结束,但也不用看下去了,之后如何做,得回去再做打算。   推翻先前的计划,从头再来,真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唐云翳皱着眉头。   吴公公看到唐云翳离开,他不着急走,依旧把玩着玉球,听符山长说话。   符山长点评了先前他印象深刻的考题与答案,在他之后,几位山长轮流评点。   温辞的名字,是其中绝对绕不过的一个。   杨继林站在台下,面无血色。   他只上台答了一回,太过中规中矩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被霍以暄怼了。   山长们此时自不会再提到他,可这并不能让他好受一些。   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温辞,阳光明亮,晃了他的眼,却没有一点儿的温度。   到底是冬天,站在人群之中,杨继林感受到的是寒风阵阵。   冷得慌。   温辞和霍家那几位公子,皆是厚实的裘衣。   不似他,家里这几天点的炭还是顺天府发的。   杨继林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再回过神来时,周围人声鼎沸。   茶会结束了,学子们依旧热情,三五成群,约着友人再聚一聚,探讨一下刚才来不得说完的话题。   杨继林没心思与人探讨,他转身往外头走。   北大街离这儿不算远,杨继林走了一半,看到了钱晖与王笙。   那两人似是有什么争执。   杨继林不想掺和,今日这状况,他也掺和不动。   可惜,钱晖余光瞥见了他。   三人打了个照面。   杨继林不得不上前:“在争什么?”   钱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反倒是王笙,情绪激动,直接道:“钱晖说,他觉得温辞没有舞弊。”   “是吗?”杨继林看了钱晖一眼,“我回去念书了。”   王笙又道:“这几天的风言风语,跟你有关吗?”   杨继林的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我疯了吗?我就只跟你们两个说一说而已。”   “那消息怎么传开的?”王笙又问,“少我们两个不够,闹开了,能少好多个?”   杨继林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难道不是你跑到书院去盯着人看,才把这名头落在他头上的吗?”   王笙一愣,想说什么,又被杨继林堵上了。   “人家什么出身?一点儿流言,就能让这么多位山长作保,为他办这么个茶会,”杨继林冷声道,“你们都是京城人,自己想想,这么多年秋闱,有没有这样规模的茶会?   那是宝安苑,符山长一个人能说借就借?因为温辞有个当顺天府同知的爹!   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温辞!   那些权贵府里的公子少爷,与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我不敢、也没有能耐去惹他们,我只是把传言私底下告诉你们,断不可能在外面嚷嚷。   嚷嚷开了也不会有用,温辞有的是办法翻回来,比如今日这样的茶会。   茶会一结束,你们觉得,能少几个?”   说完这些,杨继林掉头走人。   王笙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钱晖。   “我觉得温辞没有。你信不信,随你。”钱晖扔下这句话,冲寻过来的王笙妻子打了声招呼,也走了。   王笙这才注意到,妻子来了。   王妻神色复杂。   王笙自暴自弃了这么多天,她劝不动,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只能着急。   今儿王笙愿意出门了,还是去茶会,王家人松了一口气。   王妻悄悄跟了出来,在宝安苑转了转,最初还云里雾里,直到戴天帧上台,她一下子就悟了。   原来,王笙的话是这个意思。 第431章 只配看看热闹   “谁让你没有一个好爹?”   “我们这样的人家,供不出来一个进士?”   “能中的都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王妻一句一句反问,全是王笙之前与家里人争执时说过的话。   王笙不想答,更不想听,他掉头走就。   王妻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急道:“对,中不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你没有当官的爹,也没有当权的岳丈,我们什么都没有。能不能中,全是瞎猫在撞死耗子!可是、可是,还有半个多月,顺天府供蜡烛、供炭火、供吃食,什么都供!你怕什么?瞎猫撞死耗子,你也撞一次!你不撞,你怎么知道没有死耗子等着?”   王笙愣住了。   妻子情绪激动,一双杏眼全是泪水,也不管是在外头,珠串似的往下掉。   烦。   王笙觉得烦。   可把哭成这样的妻子扔在胡同里,他又做不到。   他蹲下身去,抱住了脑袋……   另一厢,吴公公回宫了,顺路,亲自去书局,买了几册话本子。   不止书名与四公子无关,里头的内容也迅速过了一遍。   轿子上,吴公公又检查了一番,挑出了其中的漏网之鱼,这才把余下的送进了御书房。   皇上没有急着看,靠着龙椅,了解宝安苑状况。   “看到唐云翳了?”皇上哼了声,“他倒是好兴致。”   待吴公公退出去,皇上依旧没有换姿势,他甚至没有去翻话本子。   他在琢磨沈家。   茶会无疑是个发现人才的好地方。   各地学子赴京,一展才华,能力如何,一目了然。   想培植势力,此时就可以动手了。   哪怕这一次没有中,也还有下一回,养着几个举子,并不是多费银子的事情。   若只是如此,唐云翳不会亲自去。   沈家那么多号人,听一个茶会而已。   偏偏,唐云翳露面了,他的目的,绝不是挑几个人这么简单。   这次春闱,沈家果然有在谋划些什么……   正好!   皇上睁开了眼睛。   他倒要看看,唐云翳之后还有什么招数。   请君入瓮,这瓮自然是越深越好。   此时,除了被霍以暄、戴天帧他们叫去吃茶的温辞,温家其余人已经返回了燕子胡同。   曹氏催着温慧几个换下男装,自个儿先去了正屋,与桂老夫人报喜。   “我们辞哥儿,真是太争气了,”曹氏笑得合不拢嘴,绘声绘色与老夫人说宝安苑里的状况,“那掌声呀……”   桂老夫人躺在罗汉床上,依旧涂了她那临安出产的粉,看起来病怏怏的。   只那双眼睛,神采奕奕。   “可惜,老婆子不能亲眼看。”桂老夫人叹了一声。   宝贝长孙如此长脸的这一刻,她不能亲眼见证,实在让她遗憾万分。   谁让她正装病呢?   “你慢慢说,说仔细些。”桂老夫人交代道。   曹氏的确说得仔细,宝安苑里如何布置的,规则如何,辞哥儿又是何时登台,她原原本本地描述给桂老夫人听。   当然,她也只能说这些,那出题、答题的精妙之处,曹氏水平有限,无法形容出来。   温子甫亦一块回来了,刚才在胡同里与其他人说话,这会儿才进来。   听了曹氏这一段,他摇了摇头:“果然是外行人,尽看热闹。”   曹氏背着他,翻了个大白眼。   老爷真是一点儿都不懂!   内行人的那些,老夫人都未必爱听呢!   老夫人喜欢什么?当然是辞哥儿惊才绝绝,把所有质疑的声音都堵回去了。   难道要听辞哥儿分析蜀地水利吗?   温子甫哪里知道曹氏在腹诽什么,他上前,握着桂老夫人的手,道:“母亲,您只管放心,辞哥儿表现得很出色,他抗住了,今日之后,再有人质疑辞哥儿,也会有人站出来替辞哥儿说话。您放宽心,早日好起来。”   桂老夫人反握着温子甫的手,笑了笑:“我就知道辞哥儿争气。”   温子甫宽慰了老母亲一番,这才退出去,准备回衙门。   桂老夫人目送儿子离开,而后看向曹氏,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曹氏坐下来,以一个外行人的角度,极力展现着温辞的出众。   桂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   待温宴三姐妹收拾妥当了过来,温慧更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桂老夫人还拿着戏本,听了会儿,就称“乏了”,只留了温宴,打发了其他人退下。   温慧挽着曹氏的手,抬着脖子问:“都结束了,母亲还不告诉父亲实话?”   曹氏哼了声。   且不说事情还没有结束、才开了个头,便是真结束了,曹氏这回也不告诉温子甫了。   一个外行人,只配看看热闹!   老夫人火眼金睛,就老爷那水平,还是算了吧。   正屋里,温宴小声与桂老夫人商量之后的安排。   原已经设计过了,此时再完善一番,有备无患。   “就这么定吧,老婆子等你的消息。”桂老夫人说完,这才察觉到,今儿外头有些安静。   罗汉床旁的窗户正对着水缸。   她一眼看去,没有看到熟悉的黑影子。   “你那猫儿呢?”桂老夫人问。   温宴笑道:“您等我消息,我等它消息。”   桂老夫人笑了声。   黑檀儿跟着杨继林。   它听到了半道上那三人的争执,也见到了杨继林在家中情绪激动。   兴许是今天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先前一直沉稳念书的杨继林坐立难安。   他的心思,完全无法落在书册上。   脑海里,反反复复是宝安苑里的一幕幕。   尤其是他自己站在台上的那个画面。   他仿若成了一个旁观者,或是站在台下,或是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上那紧张至极的杨继林,说着极其普通、中庸的话……   怎么可以这么说?   怎么没有那样说?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心里来来回回地割。   杨继林阴沉着脸,冲出了书房,冲出了北大街。   他去找褚东家。   褚东家这几日没有回来,但杨继林知道,对方人在京中。   杨继林在褚东家的铺子里寻到了人,他问:“温家那些亲戚,真的说温辞舞弊了?”   “我听船工说的。”褚东家道。   杨继林愕然:“东家明明说亲耳所闻!船工的话,你怎的告诉我?”   褚东家冷眼看着杨继林:“你不也把我说的,告诉了你那两位同窗?温辞春闱又不下场,你传那些,难道不是为了少两个同窗?” 第432章 就是个疯子   杨继林哑口无言。   褚东家见此,嗤得笑了声,满满的,尽是嘲弄与得意:“总不能是寻几个志同道合之人,群情激昂去衙门里告吧?   人家是侯府公子,跟你们,云泥之别。杨老弟,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念了几十年的书,真的念傻了,会这般天真。   不,你不天真!   你压根不敢把温大公子怎么样,你只能在那两个小老弟身上动动心思。   杏榜排行,也许,少这么两个人,你就中了呢?   以你家的状况,再熬三年,你都怕你娘看不到你中进士的那天。”   杨继林浑身抖得厉害。   心里想的所有,被人一层一层地剖开,把他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全部摊在了日光之下。   哪怕这冬天的日头没有一丁点的暖意,杨继林还是觉得,他被曝晒出来的东西全部烧了起来。   难堪、恶心……   他都知道。   可他又能如何?   勤勉几十年,若只是个秀才,迟迟无法更晋一步,也许早几年就已经歇了心思,再不考了。   可他偏偏中了举人。   进,进不了,退,又岂能甘心?   诚然,中了进士之后,也得等缺,可若只是个举人,什么缺都落不到他头上,家里亦没有银子给他捐官。   他只能继续考,三年复三年。   年节里,听褚东家提到温辞舞弊的消息时,杨继林恍惚了两天。   气愤与茫然包围了他,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看,不是我杨继林念不好书,只是输在了出身上。   杨继林把消息告诉了王笙与钱晖,一如褚东家所说,少两个是两个,谁知道呢……   “我,”杨继林抹了一把脸,死鸭子嘴硬,道,“我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告诉他们,仅此而已。”   若因此受了影响,那也是王笙与钱晖自己的事。   年轻人,跌一跤算得了什么?   反正,原也不是一定会中,大家水平都差不多,说得再直白点,那两人背经义,还背不过他呢!   褚东家一听这话,哈哈大笑,笑得杨继林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才道:“是啊,你没让他们去认个位高权重的干爹,也没让他们自暴自弃,所有的都是咎由自取。   来来来,杨老弟,我再给你指条路。   顺天府给安排的住处,有一片离北大街不远吧?   那一带,总共住了几十号人,半夜时候,你去点把火。   如此一来,少几十个对手不说,还能把温辞的爹拉下水。   人家管着考生事务,出了这样的大事,乌纱帽危了呀!   一石二鸟,一石二鸟!”   杨继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褚东家,像在看一个疯子。   一时之间,他甚至无法分辨,褚东家是故意拿话讽刺他,还是真的在给他出主意。   杨继林往后退了两步:“我没疯!”   褚东家的胡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听。   去放火,这得是脑子磕了多大一个窟窿才能犯这种傻?   他只想考春闱,只想中进士,他怎么可能在考试之前犯事,犯得还是丢脑袋的事情呢?   杨继林再不愿多听褚东家说一个字。   这人,无疑,就是个疯子!   杨继林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铺子。   褚东家看着杨继林的背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蠢货!”   他在心里如此评价着。   不仅蠢,还迂。   黑檀儿趴在屋顶上,舔了舔爪子。   它的身边,还有一大一小两只猫,瘫在瓦片上,敞着肚皮晒太阳。   黑檀儿喵了声。   大猫爬了起来,迅速地摇头晃脑甩了甩毛,几个跃身,往北大街方向去了。   小猫儿一动不动,眯着眼享受阳光。   黑檀儿没管它,调转方向,去了燕子胡同。   温宴正坐在厨房里。   她与桂老夫人,同袍情谊更胜祖孙情。   寻常人家亲亲热热的祖母和孙女,她们两个能装,却没有必要。   倒不如彼此自在些。   先前说完了正事,温宴就来了厨房,听乌嬷嬷念叨油盐酱醋。   这事儿有趣多了。   灶台上在蒸水晶油包,室内甜滋滋的,呼吸一口,只觉得浑身像泡在了糖罐里。   厨房门口支了个小炉子,乌嬷嬷用它炖着鱼汤。   黑檀儿从屋檐上下来,围着炉子转了两圈,喵呼喵呼叫。   乌嬷嬷一听就笑了,撤了火,开着盖子晾:“冬天,凉得快,一会儿就能喝了。”   黑檀儿表示满意。   它心情好,温宴问什么都喵喵答得周全。   温宴放它去喝汤,自己思量了一番,回正屋去寻桂老夫人。   “还能再热闹些,您且再等等。”温宴道。   桂老夫人眼皮子都没有动,闭目养神,手指在罗汉床上点了点,示意她知道了。   她等得起,也得等。   好不容易唱出大戏,要是不够热闹,岂不是亏大了。   既然戏台还能更高,她越发要养精蓄锐,等待登场之时。   夜幕降临。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   因着衙门供给蜡烛,考生们居住的这一片屋舍,全都亮着,直至快三更了,才陆陆续续,有几间暗了下去。   离此地不远的大街上,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马巡逻而过。   今夜恰恰是徐其润当值。   他年纪虽轻,却把手下人管得服服帖帖,指挥使司这地方,有人背景硬,有人拳头硬。   徐其润两者都不缺,自能服众。   夜色里,墙上窜出了一只猫,直直就往徐其润脑袋上落。   徐其润身手敏捷,察觉到了动静,当即闪身,出手去架,两厢一交手,他才看清楚。   “这不是飞骑校尉嘛!”徐其润乐了,“你主子半夜不在街上晃,换你了?”   黑檀儿瞪着他。   徐其润瞪回去。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瞪归瞪,徐其润还是蹲下了身子。   这猫怪凶的,揉两下怕是会挨好几爪子,可这猫偏又机智通人性,应该不是大半夜没事儿干,找他乐子来了。   “你有事找我?”徐其润猜测,“你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黑檀儿:“喵。”   徐其润看了眼黑檀儿先前出现的方向。   连片的胡同隐在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徐其润站起身,随口点了两个人:“你们跟我,其他人继续巡逻。” 第433章 好人当不得   巡逻的路线都是固定的。   仅仅因为遇到黑檀儿,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状况下,就让所有人都改变计划,这不合适。   手下人问:“头儿,你还信猫?”   “你能打得过它,再说信不信。”徐其润道。   手下人不说话了。   这猫打架贼凶,他们都见识过。   惹不起。   黑檀儿跳到了徐其润的肩膀上。   这一回,徐其润没有躲。   黑檀儿满意地咕噜了两声,爪子一伸,给徐其润指路。   徐其润跟着它的指引,进了静悄悄的胡同。   这一走,就穿过了几条胡同,徐其润对京城熟悉,地图就在他的脑海里,很快,他就发现,他们离安顿考生的一处胡同越来越近。   “小蝠胡同?”徐其润问黑檀儿。   黑檀儿拿尾巴在他背上甩了两下,以示回应。   徐其润暗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   这是对还是不对?   算了,就不该问,跟着走就行了。   三人一猫,最终还是进了小蝠胡同。   天太暗了,只几颗不明亮的星子,手里的灯笼又找不到远处,整条胡同,大半都隐没在黑暗里。   只有黑檀儿,夜视极好,从徐其润肩膀上窜了下去,飞快地往前冲。   徐其润等人赶紧跟上。   在眼睛看到不对劲之前,他先闻到了味。   不难闻,反而挺香的,就像是谁家厨房里的菜油打翻了。   没错,就是浓郁的菜油味道!   徐其润迅速反应过来,吹灭了手上的灯笼,又抢过手下人的灯笼吹了。   周遭更暗了。   他只看到黑猫在空中一个跃身,与此同时,一人“哎呦”了一声。   宁静的夜里,这一声很是清楚,紧接着,“啪嗒”、“咕噜噜”,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以及,有什么滚开了。   徐其润赶上前。   对方与黑檀儿,却都消失在了浓浓的黑夜里,不见踪影。   “头儿,”底下人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啊?”   “菜油味。”徐其润道。   “呦,谁家这么阔绰!”   徐其润没有回答,他蹲下身去,抹了一把地面。   满手油腻。   在他的不远处,有一个桶状物。   他上前再看:“油桶,还剩了个底。”   “卖菜油的……”底下人下意识地出声调侃,话到了嘴边,自己回过味来。   他看了眼手里灭了的灯笼,啧舌道:“乖乖……”   徐其润捻了捻满是菜油的手,道:“调人过来,看守小蝠胡同。”   “头儿,”底下人问,“要不要把人都叫起来,先撤出去。”   徐其润道:“大半夜敲门,哪个乌起码黑来开门?地上滑,还容易摔。油应该只撒在了胡同和宅子角落,没有进屋里,夜里应是不会出问题,且都守着,等天亮了再做处置,备好水,以防万一。”   “浇油的人?”   “早没影了,”徐其润道,“先看看黑檀儿能不能追上。”   黑檀儿没有追上。   徐其润看见它回来,整只猫奄巴巴的,一点儿没有先前威风凛凛的样子。   若是往日,徐其润大抵会笑话它,只是这会儿放松不得,他也没有兴致,便道:“那人应该对这一带很熟。”   黑猫脑袋都没有抬,四只爪子费力地在地上摩擦踩踏。   徐其润悟了。   黑檀儿嫌油。   爪子抹了油,导致它跑起来不顺,被那人溜掉了。   蹲下身去,徐其润拿出帕子,又从水囊里倒了点水,润湿了摊到它跟前:“我刚才擦过了,帕子也有点油,将就下。”   黑檀儿很将就,它似乎是被这些油给弄烦了,两只前爪架在帕子上,好一阵摩擦。   磨了前爪又踢后爪。   啪——   有什么东西,从一人一猫之间划了过去。   徐其润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腰牌。   刚就在地上,只是太黑了,他没有发现,被黑檀儿不小心踢到了。   他捡起来,认真辨了辨。   木头做的,没有什么花样,很是普通,腰牌上写着“褚”字,看样子,这家应该是商行一类的。   黑檀儿将就完了,似乎还是很不舒坦,冲徐其润叫了两声,跃上墙,一溜烟跑了。   “不管它吗?”底下人问。   徐其润摇了摇头:“找不到那倒油的人,还怕找不到四公子府上的猫?”   这猫要是丢了,才是稀罕事情。   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手,除了按着路线巡逻的,余下的,几乎都被叫到了这条胡同里。   若有哪一家起夜点了蜡烛,更是叫人提心吊胆,就怕出了差池。   好在,直到天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时候,小蝠胡同都很平静。   除了那久久无法散去的菜油味道。   胡同里,除了进京赶考的学生,还有京中谋生的百姓。   有人起得很早,一旦听见某一家起身了,守备们赶紧上前,隔着门往里面喊话,说胡同里出了点状况,要小心脚下,不要用火。   很快,胡同里,各家都起来了。   有考生拉开门,就着那一点点晨光一看,地上全是油。   徐其润交代手下人做事,暂时不许人进出胡同,使人去顺天府报信,让他们派人手过来,等天再亮一下,把胡同再检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是夜色里遗漏了的……   很忙,但也算有条不紊。   与此同时,霍以骁一面整理一摆,一面听温宴与黑檀儿逗趣。   哪怕听不懂,但这一人一猫,乐趣无穷。   黑檀儿已经收拾干净了,舒舒服服躺在温宴怀里,喵呼喵呼叫。   温宴笑得不行,解释给霍以骁听:“它说徐其润天真。”   黑檀儿舔了舔爪子。   可不是天真嘛!   以它的身手,怎么可能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溜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徐其润竟然觉得它是被油给难倒了。   那么大一块腰牌就丢在他脚边,徐其润却没有发现,还要靠它一脚踢给他,夜视不行!   霍以骁嗤的笑了声。   看看,好人当不得。   徐其润白费了块帕子,还得被黑檀儿笑话。   睨了眼猫,霍以骁又睨猫主人。   恩,有什么样的猫,肯定也有什么样的主。   温宴哪里会不知道霍以骁在想什么,她坦坦荡荡,笑盈盈道:“骁爷,彼此彼此。”   霍以骁:“……”   算了。   本来也就不是好人。   好人,可不会做贼喊抓贼的事情。   该上朝抓贼去了。 第434章 被他跑了   金銮殿上。   皇上认真地听官员们议事。   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可皇上有些不得劲。   当然,近来地方上太平,这是好事,作为君王,不应该有不得劲的情绪,反而应该打起精神来,把这太平盛世再继续延续。   只是,他就是不得劲了。   因为没有人提他想听的事儿。   昨日宝安苑里的状况,谁都没有提。   哪怕是赵太保讲到春闱准备进程,都没有人接上来。   皇上摸了摸胡子。   莫不是昨日温辞太出风头,沈家在背后捣鼓的事情受挫,推不下去了吧?   他等着瓮中捉鳖,那鳖若是不爬了,瓮岂不是白准备了?   皇上把视线落在了霍以骁身上。   沈家收手,以骁却不是一个肯吃闷亏的。   息事宁人?   霍以骁懂什么叫息事宁人?   不可能。   所以,霍以骁什么时候发难?   难道要等明日?   这眼瞅着快下朝了,莫非是打算在御书房里说道说道?   皇上犹自想着。   吴公公余光瞥皇上,他看得出皇上走神了。   底下人不晓得,他看得懂。   吴公公清了清嗓子,准备喊“无事退朝”了。   皇上回过神来,既然都不提,他来开口。   “入京的考生安排得如何?”皇上问,“离春闱不远了,有没有什么好苗子?哦,是了,朕记得,韩大人,你有个侄儿也要下场?”   韩大人上前,毕恭毕敬:“是,臣那侄儿,三年前落榜,这次是第二回 。”   皇上点了点头。   韩大人没有继续往下说。   皇上抿唇,心说,真没眼色。   吴公公倒是品出味道来了,偏他无法给其他人提醒,只能作罢。   遥遥的,他看到一人出现在了殿外的广场上。   来人提着衣摆,三步并两步地跑,穿过广场,又跑上青石台阶,往大殿而来。   隔得远,吴公公只能看到,对方一身小吏打扮,具体是什么衙门的,无从分辨。   按说,小吏不该出现在这里。   来人又这么匆忙,可见是要紧事情。   皇上也看到了,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底下臣子们背对外面,自看不到,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惊觉有人来了。   那小吏没有进殿,哆哆嗦嗦在外头跪下。   他连声音都打着颤:“皇上,昨夜有歹人在小蝠胡同倒菜油,意欲点火,被京卫指挥使司发现,现与顺天府一起,正清理……”   颤声还没有颤到最后,就被一片哗然所打断。   那本就不适应御前说话的小吏,说不下去了。   皇上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等着事态发展,却没有想到,事态竟然是这样的……   超出他的预计,这种感觉,很不舒坦。   下意识地,他抬起手,按了按喉头。   赵太保站了出来,问那小吏:“损失呢?烧了几间屋子,人有没有受伤?”   小吏忙不迭摇头:“发现及时,没有烧起来,除了指挥使司的一个守备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伤了胳膊,就没有人受伤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好。   没有烧起来,万幸。   “现在什么状况?”赵太保问,“毕大人呢?京卫指挥使司那儿……”   “昨夜是徐大人发现了险情,眼下还在处理。”小吏道。   “徐其润?”皇上清了清嗓子,“让他进宫来回话。”   小吏赶紧去了。   金銮殿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皇上不提退朝,所有人都得站着。   偏皇上没有让人发表看法的意思,大伙儿只能面面相觑,打眼神官司。   是什么人这么疯?   一整个胡同,这得耗了多少菜油?   图什么?   龙椅上,皇上没有说话,闭目养神。   虽然没有造成损失,但这种失控的感觉委实让他不舒服。   本该运筹帷幄,结果……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刺得五脏六腑辣辣的痛。   皇上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那几个儿子。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有些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金銮殿里沉闷的气氛,直到徐其润赶到,才有个一个突破口。   从压抑变得激动。   赵太保知皇上心思,此时又发生在小蝠胡同,也算他的分内事,他问了皇上最关心的话题。   “没有烧起来,没有考生与百姓受伤,有惊无险?”   徐其润答道:“是,有惊无险,那倒油的人在点火之前就被发现了。”   赵太保放松许多:“是谁?”   徐其润道:“没有当场抓获,被他跑了。”   一时间,窃窃声一片。   有人着急,顾不上规矩礼数,高声问:“怎么能叫贼人跑了?!你们一个晚上,弄明白了什么?”   “唉,”赵太保不认同地看了那人一眼,“夜里黑,没抓到人也情有可原。且听听来龙去脉。”   徐其润没有立刻答,反倒是先看霍以骁。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霍以骁挑了挑眉,一副“你们看我作甚”的样子。   徐其润道:“最先发现状况的,是四公子府中的飞骑校尉。”   “谁?”赵太保没有反应过来。   四公子府里还有官?   “就是那只猫。”有人赶紧嘀咕。   赵太保恍然大悟。   是,温宴的猫,现在自然是四公子府里的,全朝唯一的猫官。   “臣等昨夜巡逻到广源街,校尉忽然出现,示意臣跟它走,”徐其润道,“臣跟着他一路到了小蝠胡同,闻到一股很浓的菜油味道,臣赶紧把灯笼都吹灭了。   校尉冲向那歹人,歹人当即就跑,臣也想追,无奈实在太黑了,叫人给溜了。”   大殿内静悄悄的,实在是,说什么都怪。   皇上木着一张脸,听了这么个诡异故事,颇有一种在看话本子的感觉。   还是鬼怪异志。   沉默了好一阵,皇上问:“你们追不上,猫也没追上?”   徐其润道:“校尉爪子沾了油,影响了它追人。”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那么个道理。   脚底板抹油,人会摔,猫么,估计差不多。   徐其润又道:“臣叫了人手支援,守到了天亮,才与顺天府一块清理地面。”   皇上问霍以骁:“你的猫,你怎么看?” 第435章 朱门酒肉臭   所有人的注意都落在了霍以骁身上。   有人好奇,有人不解。   半夜三更,四公子的猫怎么会出现在大街上,还带着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阻止了一场祸事。   霍以骁看起来很平静,答得不疾不徐:“徐大人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徐其润一愣。   霍以骁又道:“那猫脾气大,怎么可能让徐大人跟着它,怕不是直接坐肩上了吧?”   徐其润:“……”   饶是在金銮殿上,徐其润都差点没崩住。   他不要面子啊!   现在,是研究猫有没有蹲他肩上的时候?   皇上咳嗽了两声,示意霍以骁正经些,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霍以骁没有再和徐其润纠结黑檀儿的脾气,道:“猫儿性子野,府里没有拘着它,它夜里跑出去也不奇怪。至于它为何会去小蝠胡同,又怎么会找到徐大人,我确实不知道。要不然,我让人把猫送来,当面问一问?”   前半截还算正经,后半截又成鬼话了。   问猫?   听猫喵喵叫吗?   谁能听得懂?   “我反正听不懂,”霍以骁补了一句,“哪位大人懂?”   徐其润睨了霍以骁一眼,两人关系到底还不错,他心念一动,没有把温宴能懂给说出来。   皇上按了按眉心,他算是听出来了,霍以骁在极力撇清。   赵太保怕霍以骁越说越没边,干脆出来打圆场:“现场还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了一块腰牌,”徐其润道,“应是那倒油之人被校尉突袭时,不小心落下的,腰牌用料普通,上头一个’褚‘字,看着像是商行。”   话音一落,皇上看到,原本要撇得一干二净的霍以骁突然沉下了脸。   “什么字?”霍以骁追问。   徐其润道:“褚,衣字旁,一个之乎者也的者。”   这个姓,不算普通,但偌大的京城,就这么些时间,要寻个姓褚的商人也不是易事。   顺天府大抵都有登记,可这需要工夫,起码得召集些人手,翻上半天,才能有答案。   没想到,霍以骁“哦”了一声:“姓褚啊……”   他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站在一旁,垂着眼皮子,仿若是在想些什么。   赵太保怕他再语出惊人,干脆只问徐其润:“胡同里都处理干净了吗?”   徐其润答道:“天亮之后,同知了住户莫要用火,莫要出门,用水一遍遍冲刷……”   “用水要冲到什么时候去?”有官员听着就着急,“水冲油,冲不干净,又是冬日,还得结层冰,越发难行,菜油嘛,需得弄些面粉,盖在油上,那样才好弄干净。”   徐其润被打断了话,正欲解释,忽然看到边上霍以骁抬起了眼皮子。   眼睑下的眸子,阴沉沉的,全是郁气。   徐其润的话被这郁气全堵住了。   他见过这样的霍以骁。   一年前,他们踹开沧浪庄雅间的门时,霍以骁眼中的郁气比现在还浓。   彼时是因为霍以暄,现在呢?   霍以骁往斜后方看去,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某一人身上,大抵是因为他也不清楚,刚刚那几句话是哪一位情急之下说的,他就这么往声音的方向扫了一眼。   “面粉?”霍以骁冷声道,“大人家中,屯了不少粮啊。”   他说得不快,一字一字,却比先前的胡说八道还让人心头一紧。   “小蝠胡同安置了几十位进京赴考的学生,他们家境不富裕,吃穿用度都靠朝廷支持,大人用面粉覆菜油,”霍以骁顿了顿,又道,“是想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朱门酒肉臭‘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   谁敢说话?   那位提出用面粉的,这会儿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刮子,他怎么就没有管住嘴,去提这一茬呢?   本来跟他没什么关系,结果,被四公子几句话怼到脸上。   朱门酒肉臭……   岂止是高门大户、筑墙黛瓦,最要紧的是,龙椅上的那位,这偌大的江山,姓朱啊。   几位老官员,纷纷给赵太保递眼色。   不能僵持,总得寻个还转,否则,大伙儿都倒霉。   赵太保也无能为力,他先前一直在周转,却不晓得,四公子怎么忽然就这么冲了。   明明前一刻,还在极力撇清,没成想,下一瞬,跟吃了火药似的,一张口就一副要炸了金銮殿的架势。   这很少见。   赵太保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然晓得霍以骁的性子,四公子没少气皇上,但那都是在御书房,或是其他时候。   四公子从不在早朝时找麻烦。   甚至于,压根不希望在早朝时惹人注目,每天都跟个柱子似的,站在殿里,甭管朝堂上刮风下雨,跟他无关。   即便被皇上问到头上,也是一样。   反常,太反常了。   皇上亦觉得反常。   反常之余,又有些意料之中。   既然不可能息事宁人,那把事情翻出来是迟早的,且他也一直在等着。   “难冲,就多冲几遍,”皇上开口,“倒是你,想到什么了?”   霍以骁道:“褚姓的商人,我倒是晓得一位。香居书院一学生,租住房子的东家就姓褚。那学生……”   先前没有什么反应的朱茂倏地一个激灵,转头看向霍以骁,心里划过一丝不妙的念头。   霍以骁只当不知道,继续说着:“皇上兴许还不曾听说,众位大人们应当有所耳闻。   前几天京中流言,去年秋闱不公,有人舞弊,这猜来猜去,猜到了我那位大舅子、温辞的头上。   温辞是香居书院的学生,流言最初也是从书院开始,私下质疑他的那位同窗,听说是听了褚姓东家的话,才会误会温辞。   温辞水平如何,昨日宝安苑茶会,已经有了分晓。   歹人污蔑不成,夜里就想放火烧小蝠胡同?”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前因后果,似是有那么回事,但又有些串不起来。   “四公子,污蔑不成又烧胡同,这……”那人摇了摇头。   霍以骁冷笑了声:“这有什么奇怪的。污蔑儿子不成,就冲当爹的下手。温同知管着进京考生的吃喝,那胡同突然烧起来,追责下去,温同知能全身而退?多大仇啊,逮着人家两父子可劲儿折腾?” 第436章 狗急了还跳墙   金銮殿上,文武大臣们彼此交换眼神。   好像、好像是这么一个道理。   若不然,哪有给儿子泼了污水之后,再去烧小蝠胡同的道理?   秋闱不公一类的传闻,固然有很多可以说,但温辞并不参与春闱。   一众考生,人人削尖了脑袋等着在杏榜上留名,何必跟一个根本不下场的温辞过不去?   既然无关大考,那么,四公子的推断就站得住脚了。   本身,就是冲着温家父子去的。   至于为什么揪着人家两父子不放……   这还用说吗?   温子甫初来乍到,但温家不是。   温子谅夫妇可是因平西侯府的案子而死,四公子又娶了温家女,这里头能说道的东西,海了去了。   思及此处,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往高高在上的那位看了一眼。   皇上仿若未觉,他只定定看着霍以骁。   指腹摩挲着扶手,皇上吃不准,霍以骁到底想收到什么样的回报。   那日在御书房,霍以骁几乎是把话讲到头了。   沈家会借题发挥,且最后踏着朱桓和霍以骁两块石头,直直冲龙椅上坐着的人来。   这一点,从朱茂和朱钰避开礼部观政,皇上的心里也算有底了。   既然要掰扯沈家,此时此刻,霍以骁按说应该把事情扯得大些,牵扯更多的人进来,才好一一秋后算账。   可偏偏,霍以骁背道而驰。   他选择了抓小点。   矛盾没有被牵到朱桓与他身上,只落在了温家父子那里。   如此一来,后续处置,恐怕胜果不大。   起码,与皇上心中设想的相比,这个瓮小了些。   容不下千年大鳖,只能进几只小王八。   可放大求小,不像是霍以骁的性子。   霍以骁追打极狠,或者说,哪怕是只逮小的,他也会把小的打到只余下烂泥。   看他以前和朱晟打架就知道了,怎么狠怎么来。   一时之间,皇上有些迟疑。   是依着自己先前的想法,把这个瓮做大,来个大丰收,还是在一旁观望,看看霍以骁后续要怎么发挥。   两个不同的方向在他的脑海里周旋,最终,皇上选择了后者。   因为难得。   霍以骁难得在朝堂上锋芒毕露。   这一抹晨光,想要撕开浓浓的黑夜。   “哦?”皇上的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抓了回来,“秋闱不公的传闻,朕倒是听太保提过两句,昨儿宝安苑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明知故问了。   赵太保拱手答道:“昨儿京城几个书院一块开办茶会……”   御前答话,赵太保简单概括了一下,没有细说,只道温辞以实力证明,他的学问很扎实。   待赵太保说完,霍以骁道:“依我看,定是有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四公子,”赵太保道,“在背后生谣言,与放火烧胡同,不是一个层次上的,没有查清楚之前,还需得慎言。”   平心而论,他也并非是质疑霍以骁的猜测。   只是,没有凭据之前,赵太保习惯谨言慎行。   生阴损谣言,嘴皮子的活儿,说难听些,阴沟里的耗子,根本见不得光。   但放火,是杀人!是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做的事情。   霍以骁“呵”的笑了声:“狗急了还跳墙呢。”   赵太保摸了摸胡子。   确实不无可能。   反正,总不该是他站在金銮殿里,和四公子辩论“狗会不会跳墙”,那不是本末倒置,是他一把年纪活到跳墙的东西上去了。   “依臣之见,”赵太保拱手与皇上建言,“清理完小蝠胡同之后,先得查那褚姓商人。四公子有怀疑的人选,从这条线查下去,就晓得结果了。”   皇上颔首,瞥了眼霍以骁。   见霍以骁没有再开口,认同赵太保处理的方向,皇上便交代徐其润:“你和毕之安速度快些,别弄得人心惶惶。”   徐其润应下。   吴公公喊了退朝。   皇上从龙椅上起身,大步往下走。   经过几个儿子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淡淡地扫过众人面容。   他在朱茂的脸上看到了不安。   比起紧张,朱茂更多的是不安。   皇上在心里哼了声,看来,朱茂是猜到了什么,又无法确认,才会如此。   就此来看,朱茂只是知道些细碎消息,并没有参与其中。   若不然,他更应该害怕与惶恐。   朱桓看起来平静些,这件事情上,他与霍以骁的利益关系基本一致,应该不会在背后生事。   皇上又看朱钰。   朱钰低着头。   这是恭送皇上时的礼数,放在往日,没有一点儿不对。   可皇上看不到朱钰的神情。   朱钰的个子矮,再一低头,脸色眼神全冲着地砖。   皇上没有让他抬头,脚步不疾不徐,走出了金銮殿。   等皇上走了,朱钰才抬起了头,他看着朱茂,眼底全是幸灾乐祸。   他把朱茂脸上的不安理解为心虚。   果然是脱不开干系……   朱钰腹诽。   造谣也就算了,放火简直是蠢办法里的蠢办法,朱钰压根不明白,朱茂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仅做了,还没做成,被一只猫逮了个正着。   得亏他没有跟着朱茂瞎起哄。   要是真上了朱茂那条贼船,他现在有的麻烦了。   朱钰又看霍以骁。   “正好,”朱钰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连他边上的柳宗全都没有听见,“看看我们的四公子,要怎么借题发挥。”   金銮殿里的,大臣们也退了,三三两两下了台阶,往各自衙门去。   一面走,一面嘀嘀咕咕,说着对此事的想法。   朱茂快步从他们身边过,心里跟擂鼓一般。   很不对劲。   温辞舞弊的传言是他弄出来的,经了几道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香居书院里传。   本打算借着考生聚集,传得更汹涌些,没成想,几个书院办茶会,让温辞大出风头。   计划推不下去,失败也就失败了。   反正对朱茂而言,失败仅仅是没有收获,不存在什么损失。   谁知道,有人丧心病狂。   他得确认,经手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个姓褚的,那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思及此处,朱茂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朱桓和霍以骁。   还好。   霍以骁以为事儿是针对温家父子去的,他还没有看透。   只要斩断了褚商人那条线,这事怎么收场,都查不到自己头上。 第437章 第一幕   霍以骁与朱桓一块回了兵部。   千步廊左右,即便是没有上朝的官吏,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意欲放火烧胡同,光听着就吓人。   袁疾捧着手中文书,实则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一直留心着走进衙门的那两人。   从前些日子收到唐公子的消息开始,他就提心吊胆地等着。   是的,哪怕唐云翳应下了会给霍以骁找些事儿,在收到成效之前,袁疾没有一刻能够放松。   因为霍以骁和朱桓逼得太紧了。   账本做得再漂亮,也经不起他们这么查。   太常寺的帐不漂亮吗?   闵郝弄的户部的帐不漂亮吗?   都漂亮。   要不然,闵郝也不能顺顺利利贪了这么多年。   可还不是被三皇子和四公子逮住了尾巴,再由都察院一查,粉饰出来的太平碎了一地。   这么查下去,狄察经手的棉衣里的水分……   袁疾迅速看了眼黄侍郎。   他照着唐公子的交代,这些天“逼”着黄卜庆,眼看着黄卜庆动摇了,这个当口上,却出了小蝠胡同的事。   时间点并不好。   听先一步回来的覃尚书说,四公子推断歹人在为难温家父子。   如此一来,四公子和三殿下的心思被引去了春闱事宜,没有心思管兵部,那黄卜庆就能立刻站直了。   若是再晚一两日,等黄卜庆松口,投了沈家,再有小蝠胡同的变故,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可惜!   罢了,黄卜庆就是颗迎风舞动的墙头草,哪怕他应下了,一旦出现转机,他都能重新舞起来。   与其把心思放在黄卜庆身上,袁疾以为,他现在更应该松一口气。   起码,他自己能放松许多。   三皇子与四公子无暇顾及他,沈家在兵部也只能用他。   这样也挺好,黄卜庆真投了,沈家有了更好的选择,指不定就把他扔出去当弃子了。   袁疾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快速跳动的心脏。   院子里,霍以骁和朱桓低声交谈。   毕竟是在外头,说话不似在唐昭仪那儿方便,朱桓只问:“能应付吗?”   万一,朱茂他们借此掰扯春闱、甚至礼部状况,他们能不能应对?   霍以骁道:“能。”   哪有什么不能应对的。   毕竟,这就是一出贼喊抓贼的戏码。   昨日,黑檀儿听了褚东家和杨继林的对话。   “放火烧小蝠胡同”,杨继林不会干这种疯事,褚东家也不会做。   仅仅是说说而已。   可霍以骁和温宴敢,当然,不可能烧,就是做做样子。   入夜后,黑檀儿从褚家商行偷了块腰牌,这活儿对它来说太简单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阿贵把菜油倒在胡同里,静静等候黑檀儿把徐其润叫来。   两厢隔着好一段距离,黑檀儿就向阿贵发难,为的是让徐其润和他的手下来不及反应。   阿贵扔下油桶与腰牌,趁着夜里离开小蝠胡同。   黑檀儿跟丢了他,京卫指挥使司等到天亮再处理一地菜油,这出戏的第一幕就成了。   贼是他,金銮殿上喊着抓贼的还是他,自然能应对。   另一厢,根据霍以骁提供的褚姓商人来历,徐其润很快就找到了人。   褚东家和杨继林先后被带到了顺天府。   小蝠胡同这么大的事儿,杨继林已经听说了。   他又慌又怕,见到褚东家,不及官员问话,先开了口:“你干的?”   褚东家瞪大了双眼:“难道不是你?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个胆子。”   “我没有!”杨继林高声道,“我又没疯!”   “那难道是我疯了?”褚东家反问,“我一个跑商的,掺合你们这些考生的事儿?”   杨继林的脸全青了。   毕之安从小蝠胡同回来,听两人争执,转头问温子甫:“你怎么看?”   温子甫正欲说两句,外头小吏来禀,说是“四公子夫人”来了。   “谁?”温子甫一愣,复又反应过来。   说的是温宴。   温宴抱着黑檀儿,顺顺利利进了大堂。   谁让飞骑校尉发现了险情呢。   温子甫大步迎上前,轻声问她:“宴姐儿怎么来了?”   “听说小蝠胡同出事,想着回去看看祖母,祖母她一定很是担心。”温宴道。   提到桂老夫人,温子甫担心极了。   母亲昨儿才为了辞哥儿出彩而放松下来,眼下又出一事……   病本来就没有好!   温宴又道:“行到半路上,想起来些事儿,就先来了衙门里。”   温子甫颔首。   宴姐儿向来有主意,人也稳重,她说的话,值得一听。   毕之安也不会小瞧温宴,听说温宴有些想法,便道:“只管说,不打紧。”   温宴道了声谢,走到褚东家与杨继林跟前:“杨举人不一定参与其中,但褚东家,你逃脱不了干系。”   褚东家气得要跳起来。   温宴没有理会,转过身去,与毕之安道:“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   听说小蝠胡同里一共收起来四个油桶?   杨举人家境并不宽裕,他没有银子去弄四桶菜油。”   杨继林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学生穷,买不起那么多菜油。”   温宴道:“除非杨举人与有钱的褚东家合谋,否则,他弄不到那么多菜油,所以,他不一定参与。”   杨继林紧接着说:“没有合谋,学生做不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情。”   褚东家厉声道:“难道满京城就我有钱?”   “不止你,”温宴道,“但是,倒油的人有褚家商行的腰牌。那么,是褚东家把腰牌给了杨继林让他倒油,还是你商行的伙计奉命倒油、被我的猫儿一爪子拍落在地?”   “学生没有拿腰牌,哪怕是行歹事,学生也没有拿腰牌的必要,多此一举,所以,不是学生!”   “我铺子的伙计昨夜被人偷了腰牌!”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各自澄清,说一遍还不够,还反反复复地与毕之安解释。   毕之安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有杆秤。   穷,几乎就杜绝了杨继林作案的可能。   而腰牌被偷这种话,越发可疑。   不过,温宴说得也对,一夜之间四大桶菜油。   半夜运到小蝠胡同时,也许因为夜色太浓,没有人看到,但采买总会留下证据,可以顺着查一查。   此时,温宴又开口了:“褚东家,你与我兄长伯父无冤无仇,你根本不应该掺合这些,可听杨举人刚才喊的,兄长舞弊之类似是而非的话,也是你先告诉他的,那是什么时候?”   杨继林抢答:“年节里,初二还是初三,他就神神秘秘说了。”   温宴道:“京中更广的传言是在不久前,我祖母还为此病倒,也就是说,褚东家,你造谣更早。既然毫无瓜葛,你挑拨这些做什么?不如,趁早把背后的主子供出来?” 第438章 句句属实   顺天府的大堂上,气氛极其诡异。   先前毕之安赶回来,还未来得及升堂,杨继林和褚东家就各说各无辜了。   而后,温宴抱着黑檀儿来了。   以至于,这么多人,说了这么多话,其实都没有到升堂的那一步。   衙役们捧着杀威棒,面面相觑。   毕大人都没有敲惊堂木,他们在面对被带来问话的这两人时,到底要不要喊“威武”?   尤其是,杨继林和褚东家,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大堂之上,府尹跟前,什么时候有这么激烈的场面?   无论是嫌犯还是证人,胆敢扰乱公堂,他们就得“威武”起来了。   现在可好。   毕大人不管,温大人也不管,四公子夫人只管抱着猫大人,而猫大人对舞到它眼皮子跟前的那两人视若无睹。   这,真是厉害了……   杨继林确实气得够呛。   年节里听褚东家提及温辞舞弊,杨继林的确有很多想法,只是到了最后,他也就是“刺激”了下王笙和钱晖。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去当面戳穿温辞,也不会跑到衙门外头喊冤。   权贵有权贵的路,穷人有穷人的路。   杨继林是穷书生,他只能走自己的路,最多,就是稍稍拓宽一些。   他一直以为,褚东家的话就是拉家常。   逢年过节,谁不说几句家长里短?   东家听一句,传往西家,搁在年节里,就是比“你家年夜饭吃了什么”、“给了孩子多少压岁钱”更丰富一些的顺口话而已。   结果,被官差带到大堂上,杨继林才明白过来,不是顺口话。   后续愈演愈烈的传言亦不是顺口话里沾了些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褚东家有自己的目的,替人做事。   而他杨继林,是一颗棋子。   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了高高在上的那群人博弈之时的一颗棋子。   这让杨继林如何不愤怒?   杨继林握紧拳头,一双眼睛红得滴血。   不能动手。   他不住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动手。   这是衙门,当着官差的面打人,有理都没理了。   “我……”杨继林的声音发抖,只能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不看褚东家,只对毕之安与温子甫道,“学生、学生确实听了他的污蔑之语,以为温辞中举有一番故事,学生被他糊弄了,心中不忿,与相熟的两位考生说了此事。   只是,学生没有再和旁人说过这些,前些日子,京中那些流言与学生无关。   昨日宝安苑,学生去了,见识了温辞的实力,才恍然察觉,自己被褚东家骗了。   下午,学生与他对峙,问他为何污蔑温辞,褚东家不承认,还大放厥词,让学生干脆去烧了小蝠胡同。   学生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当即甩手离开。   昨夜一直在家温书,如夫人所言,学生想要作恶,都没银钱买菜油,何况学生不是那样的人。   今早起来,听说小蝠胡同险些出事,学生也吓了一跳,衙门让学生来,学生立刻就赶来了。   上面说的,句句属实。   学生与温辞做了一年同窗,没有相信他,反而信了别人,这是学生的错,学生向温大人赔罪,待清白出了衙门,也会向温辞请罪。   可不是学生做的事,学生断断不会认。”   温宴听完杨继林的话,轻轻促笑了声。   属实确实句句属实,但避重就轻也是事实。   杨继林瞒下了私心,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人蒙蔽而怀疑同窗、事后醒悟的书生形象,很贴切,也很安全。   哪怕王笙和钱晖站在这儿,把杨继林当日转述褚东家的那些话再说一边,杨继林都不会受罚。   真正会倒霉的,只有褚东家。   温宴不会去计较杨继林能不能“清白”出衙门,她的目标原就不是那三个考生。   她看向褚东家。   褚东家已经从盛怒之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刚才他几次想打断杨继林的话,都被衙役们那铜铃似的眼睛给瞪回来了。   衙役是没有跟他讲规矩,可褚东家知道,自己要是真的不讲规矩,衙役的杀威棒就举起来了。   待杨继林讲完,褚东家也编好了他的故事。   “大人,”褚东家挤出了笑容,“年初二时,我确实和杨继林提了温辞。   我听手下的船夫说的,船夫大抵也是听哪位船客吹的牛。   我们做生意的,嘴巴上确实喜欢说道,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说,若不是杨继林与那温公子是同窗,说起来能对上号,我也不提。   就像是,我跟您提我家街口买饼的老头怎样怎样,您不认识,肯定不感兴趣不是?   温辞那一桩,我也就跟杨继林说了,我不认识几个举人,所以外头后来的传言,肯定不是我的嘴去传的。   杨继林撇清了,那可能是他的那两位同窗说开了。   昨儿杨继林来质问我,为什么骗他,我当时吧,就是撇不开脸。   说人坏话,别人还证明我乱说,我真是,脸挂不住,就激杨继林让他去放火。   哎,我这张嘴哦!”   褚东家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满脸懊恼:“嘴巴坏事,嘴巴贱了,胡言乱语。我那是乱说的,不是真教唆他去放火,更不是自己要放火。   刚衙役来传唤,我一听小蝠胡同着火,我以为是杨继林被我激得犯糊涂,实在害怕我最终落个’教唆‘的罪名,才赶紧跟他吵,要撇清。   再听夫人一番话,我晓得我想错了,杨继林没有钱去犯事。   他没做,我就不是教唆,我自己也没做,我们铺子有个伙计丢了腰牌,这是真的。   再者,我们铺子不做菜油买卖,库房里没有屯那么多油,我也没有去哪儿买油。   四大桶菜油呢,大人,您把京城的油铺查一查,看看谁家昨儿菜油出货多,再顺着查查,就能知道,我是清白的。   我厚颜再猜一句,可能是生意上的对手,偶然听见了我和杨继林争执,故意陷害我。”   毕之安上上下下打量褚东家。   这番说辞,比先前争执时,站得住脚多了。   起码,逻辑上能理顺些。   不置可否,毕之安看向温宴。 第439章 祖母卓见   毕之安在回忆去年陶三的案子。   那场美人局,温宴和霍以骁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愣是让能全身而退的皖阳郡主倒了大霉,沈家都跟着掉了一块肉。   今时今日,温宴又来了顺天府,十之八九,手里捏着些线索。   她张口就是褚东家身后有人……   不管是不是诈一诈褚东家,但她应该不会让褚东家轻而易举地撇干净。   逻辑理得再顺,一旦真被揪住了小辫子,还是没有用的。   毕竟,在毕之安看来,生意竞争、竞争到去放火烧考生,还是太折腾了些。   他为官多年,经手的案子很多,其中也有莫名其妙的。   这很正常,只要是人干的事儿,那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   不多见,却不能说没有。   可在证据到手之前,毕之安还是倾向于霍以骁在早朝上的判断。   这一系列的事情,是有人在针对温子甫父子。   毕之安想听听,温宴到底会从褚东家嘴里撬出些什么来。   温宴摸着黑檀儿的脑袋。   褚东家能寻到的脱身理由,温宴早就都理过一遍了。   “不做菜油买卖,库房就不屯油?”温宴冷笑,“褚东家,背后有人给你指东又指西,难道还会让人没菜油干活?你如此胸有成竹,看来,菜油不是昨儿亲自买的吧?   还能想起油铺的出货来,我想,这些菜油可能早前就备下了。   菜油是各家各户都要用的东西,多屯一些,也不会用不上。   顺天府真去油铺查,大抵是翻遍了京城,也翻不出花来。”   既然要唱贼喊抓贼的戏码,温宴和霍以骁怎么可能在菜油的来源上出纰漏?   那四大桶菜油,除了府里原就屯了些,余下的大部分,是邢妈妈从庄子上运来的。   邢妈妈出入城门,守备们知道她是四公子府里的人,好端端的,哪里会仔细去查她的马车里运了什么东西。   车上又有许多细软,以备真遇上了查问。   菜油顺利运到了京城,半夜里往小蝠胡同一倒,这条线就断了。   即便有人知道邢妈妈昨儿出城又入城,可没有人赃并获,菜油的来历盖不到霍以骁和温宴的头上。   更何况,贼喊抓贼,胆大妄为。   哪个敢把顺天府查案的目光,往霍以骁身上引?   温宴道:“你是不是觉得,菜油来源查不到你身上?   胡同一烧,考生百姓蒙难,你明面上没有动手的理由,而杨举人没钱干这事儿,顺天府只能做无头苍蝇。   到时候,凶手逮不到,朝野又需要交代,御史们一封折子接着一封折子弹劾,最后就只能是负责考生事务的两个同知倒霉。   至于最倒霉的是哪一位?   当然是我的叔父了,你背后的主子动动嘴皮子的本事还是有的吧?   可惜,你们失败了,火没有烧起来,还留下了一块腰牌,这是铁证!”   褚东家吞了口唾沫。   听起来真的挺像这么一回事儿的。   要不是他就是那个当事人,他都认为“此人所言极是”。   “那腰牌不是铁证,”褚东家急道,“那是有人陷害我!”   “还不肯说?那我就继续说了,”温宴嗤笑,“害我兄长有意思吗?前回美人局不成,这回换了个手段,污蔑他舞弊?   呵,你那主子也就是个半吊子吧,他在所谓的主子跟前,能有几分脸面?   陶三可是郡主身边的,还不是被当作弃子?   对,就是在这儿,在顺天府的大堂,他陶三都没有等到郡主救他,跟替他设美人局的那几个混账一块全部服罪。   你一个最底下做事、只要查杨继林就能查到你的小喽啰,凭什么觉得,你是安全的?”   此话一出,仿若是滚油里倒下了一盆水,噼里啪啦,全炸开了。   杨继林愕然看着褚东家。   去年那事,他们这些人只听了个轮廓,并不那么清楚内情。   原来,其中竟然是这样的。   褚东家是喽啰,可上头牵扯了郡主娘娘,这、这……   杨继林吓得够呛,神仙打架,根本不是他能掺和的,他往边上挪了一步。   衙役官差们面面相觑,甚至还盯着温子甫看。   温辞得有多倒霉才被皖阳郡主盯上,去年一回,今年再来一回。   难怪此番手段如此激烈。   毕竟是新仇旧恨,才会发展到放火烧胡同。   儿子搞不死就搞老子。   至于一胡同的人命,郡主那等身份,只怕压根没有想过吧。   毕之安正摸胡子,一听陶三名字,手上劲道没有控制好,下巴一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得,刚想到陶三那案子,温宴就把这事儿给牵上了。   是与不是,毕之安短时间内无法判断,但,不无可能。   永寿长公主出京去了,皖阳公主好不容易“自由”些,没人管束,再惹事端,说得通。   温子甫气得浑身都在抖。   那场美人局,要不是应对得当,辞哥儿真就毁了!   哪怕查出真相,污名也会跟着他。   美人局不是考学问,不是跟舞弊污名一样,辞哥儿在宝安苑里当场比试就能堵住悠悠之口的!   可若是辞哥儿没有提前察觉同窗怪异,他不是顺天府的官员、能二话不说给书院开茶会行方便,现在满城流言又是什么样子?   名誉具毁!   宴姐儿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这种阴损手段,就是皖阳郡主会做的事情!   温子甫咬着牙,一字一字问褚东家:“你比陶三还能撑?说说,郡主怎么交代你们的?”   褚东家:“……”   他说什么?   他都不知道陶三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只是照着来人的意思,给杨继林说了几句温辞事情,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做!   原来,那人是跟着郡主做事的?   褚东家的心越跳越快。   是了,他只是一个喽啰,他反咬一口都咬不下什么肉来,那他就是最好的弃子了。   昨夜倒油的,莫不是郡主那儿安排的人手?   只有跟他联系的人,才知道他也在其中参了一脚,那人偷了腰牌,为的就是嫁祸给他。   便是火烧起来了,现场也会有一枚没有完全烧毁的腰牌……   “我我我……”褚东家吓得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子甫胸口起伏,勉强克制住情绪,与毕之安道:“请大人审他,狠狠地审他!”   温宴看着怒发冲冠的温子甫,在心中给桂老夫人竖了个大拇指。   祖母卓见。   不拿戏本子的二叔父,真情流露,撑起了戏台。 第440章 审什么都很寂寞   衙门大堂有大堂的规矩。   温宴紧紧抿着唇,她的神色很好地诠释了“愤怒却克制”。   大堂之上,再是愤慨,也不能鲁莽行事,更不能为了宣泄脾气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必须有所克制。   尤其是,她现在的身份还是个“苦主”。   温子甫比温宴多一层身份,他不仅是苦主,还是顺天府同知。   官员面对百姓时,过分的强势没有任何益处,哪怕占理,最后也是“欺压百姓”。   为官多年,温子甫知道一位官员在大堂上应该做什么,可他实在太气了。   气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偏又不能抢过杀威棒去打褚东家一顿,只能通红着双眼、请毕大人审案。   毕之安叹了一口气。   他虽是个急性子、暴脾气,但眼下事情的展开超出了他的预想。   好端端的,扯到皖阳郡主头上……   这需得证据!   去年那案子,郡主在现场露过面,陶三又确实与郡主有关系。   而现在,别说郡主了,郡主的裙角都没有出现。   毕之安在堂上落座。   右手按着惊堂木,没有立刻敲。   他探身交代温子甫道:“审归审,温大人,收着些脾气。”   诚然,这话由毕之安来说,站不住脚。   论脾气,他毕大人比温子甫可大多了,当年为了方娆之死,因揪不到证据,他和方启川在大堂上险些打起来。   想起当时状况,再看眼前的温子甫,毕之安越发能感同身受。   毕之安死了外甥女,温子甫险些“死”了独子,还是两次。   不管是美人局,还是舞弊,一旦成了,温辞这辈子都完了,哪怕留下了命,也无出头之日,只会累了定安侯府的名声,陷入泥潭里。   再看温子甫,被毕之安提醒之后,低垂着头,身体紧紧绷着、克制到极致的样子……   啪——   毕之安拍了惊堂木。   堂下两侧,威武声起。   罢了。   毕之安想,不管有没有证据,先审起来,尽力而为。   虽然,在他看来,褚东家这样的小喽啰,是拖不下皖阳郡主的。   思及此处,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毕之安下意识地去看温宴。   温宴正小声劝温子甫冷静。   毕之安抬手按了按眉心。   怪他。   他自己想浅了。   说到最后,这就是皇上的家务事。   家务事不仅仅看证据,还得看大家长的心向着谁。   皇上会向着皖阳郡主?   御书房里等着逮沈家的尾巴呢!   儿媳妇告表姑子害她娘家亲人……   啧!   他们顺天府,审什么都很寂寞。   威武声停,堂下跪了个褚东家。   杨继林没有犯事的可能,他不是罪人,有功名在身,不用跪。   褚东家见官需跪,他还心虚,被左右衙役吓着了,整个人就跪下去了。   “我我我、小、小人……”褚东家说话直打哆嗦,“小人没、绝对没有放火。”   毕之安问:“年初二,你跟杨继林说的’温辞舞弊‘,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说的?”   褚东家慌乱地眼珠子到处飘。   毕之安道:“是与不是?”   褚东家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毕之安冷笑一声,转身吩咐一衙役:“章程还得走,你带几个人,去对一对各家油铺近日的出货。”   衙役应下退出去。   毕之安又与褚东家道:“你怎么还松一口气?油铺查到你头上,你倒霉,油铺查不到你头上,难道你就安稳了?本官看你也不想好好交代,闲着也是闲着,给你说说陶三是怎么死的。”   如此不按常理,褚东家目瞪口呆:“您、您不审?”   “等四公子来审吧。”毕之安道。   褚东家不认识四公子。   他记得,堂上这小妇人来时,官差通禀说“四公子夫人”,她称温辞为“兄长”,叫温子甫为“叔父”。   褚东家听杨继林提过,温辞有个妹妹嫁给了太妃娘娘的侄孙儿,那位公子为皇子伴读,御前颇有体面,不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落在那样的权贵公子手里……   褚东家正想着,又被毕之安吓得一哆嗦。   “陶三也是四公子审的,”毕之安往椅背上一靠,很是闲散,“三下五除二就交代明白了,最后案卷往御书房里一送,结了。本官乐得自在。”   褚东家背后全是冷汗。   刚才听说,陶三是郡主身边的,那样有本事的人,在四公子手上,也就是三下五除二的事,那他……   他算个什么呀!   他连交代都不知道从哪里交代起!   褚东家彻底被击垮了:“是有人让小的跟杨继林这么说。”   毕之安冷眼扫他,不搭腔。   褚东家倒起了豆子:“小的不认得那人,跟小的年纪差不多,矮个子,长得没有一点儿特点,给了小的一百两……   就说句话,能拿一百两,小的当然就做了。   小的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也没敢问他为什么要说温辞舞弊,就只拿钱,不多话。   要知道背后还牵扯了这么多,小的做什么赚这一百两啊!”   褚东家后悔极了。   当时觉得这一百两赚得轻松,现在才晓得,买命钱呢!   温子甫听完,更气了。   一百两就害他儿子?   毕之安见褚东家确实交代不出什么来了,让衙役把人带下去,又把温子甫和温宴请去了后堂。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毕之安道,“顺天府要结案,皇上那儿还等着,你们温家要逮真凶,但姓褚的挖到底也就这样了。   夫人怀疑郡主,手里若有证据,不妨直言,我也好赶紧查证。   若是没有,衙门的案卷里肯定带不上郡主的名字。”   温子甫热切地看着温宴。   温宴摇了摇头,苦笑道:“有证据,却也进不了大堂。”   毕之安听明白了,这是只能进御书房跟皇上提的意思。   温宴与毕之安道了辛苦,又与温子甫道:“其中有些牵连,我回燕子胡同与祖母再商议商议。”   温子甫自不会拦她,反而叹息连连。   又要让老母亲操心了。   温宴一顶轿子离开。   贼喊抓贼,哪有什么证据。   她只有戏本子而已。   简洁,迅速,够用了。 第441章 就当锦上添花   京城的冬天,雪多。   这场雪说来就来,雪花大,但不密集,飘扬而下。   千步廊左右衙门各处,原本开着的窗户,在落雪之后,关了七七八八。   柳宗全道:“可能要到夜里才能积起来。”   朱钰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衙门里不是观雪的好地方,这若是得闲,能在景致独到之处,一杯温酒观雪,才有些乐趣。   可惜,六部观政,他没有那样的时候。   朱钰支着腮帮子,心想,朱茂可能有机会。   小蝠胡同那事儿,若真的顺藤摸瓜摸到朱茂头上……   朱钰左思右想,朱茂不会蠢到让人去放火,十之八九是底下人自作聪明。   最后大罪盖不上,小过挨顿骂,大概就是闭门思过吧?   挺好、挺好。   不过,就霍以骁那脾气,指不定会揪着朱茂不放。   那也不错。   没有冲突就没有热闹。   这两方闹得够厉害,看热闹也得劲儿些。   朱钰甚至在想,要不要火上浇油,再给添些猛料。   这样吧,若是顺藤摸瓜的摸不到朱茂,他就给霍以骁提个醒,得抓紧些,雪季也没有多久了。   此时的吏部衙门,朱茂的脸色比这阴沉沉的天色还难看。   他的计策里,从没有小蝠胡同放火这一出。   一下朝,他就让底下人去打听了,先前那一层一层往下递的消息,最后是通过谁递给了几个考生。   消息回来,朱茂听得险些一口气堵着。   姓褚。   就是现场落下一块腰牌的褚家商行的东家。   这人怎么能这么蠢!   放火?火是能随便放的?   没烧到别人,还把自己尾巴烧着了!   亏得是他们做事还算小心,绕了好几道才绕到褚东家那儿,按说,这人落到毕之安手里,也交代不出什么花来。   可朱茂不敢掉以轻心,万一,这场未燃之火有其他说道,有人在背后指着事情发酵,好坐收渔翁之利……   对!   尤其是朱钰!   朱钰猜到他对温辞下手了,朱钰会等着他和霍以骁、朱桓的矛盾加剧,闹得满城风雨时,得益的就只有朱钰。   朱茂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让这事儿闹大,得尽快结束。   与此同时,沈家里头,唐云翳也在琢磨。   从温辞舞弊之处下手行不通,唐云翳当机立断放弃,从宝安苑回来后就在推演新的路子。   新的着手点还没有确定,今儿天一亮,出了小蝠胡同的事儿。   不止唐云翳,沈临都觉得其中怪异。   放火,显然不是什么上等手段,而且愚不可及。   沈临不清楚是谁动的手,一如他们也不清楚,温辞舞弊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在京里流传开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   那就是霍以骁大抵没空死盯着兵部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唐云翳的目的就是引走霍以骁的注意力,眼下有人做到了,那他们见好就收,不用去蹚浑水。   毕竟,这水太浑了,跟打翻了的染缸似的。   也不知道那姓褚的背后藏了谁,能干出这种砸光大染缸一样的活儿。   放火?   人才!   雪看着比最初时大了些。   城中学子百姓,都在议论小蝠胡同。   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线索,也不知道那么多的内情,只晓得有人针对考生、行那歹毒之事。   各种传言都有,人心惶惶的。   尤其是,杨继林和褚东家被带去了顺天府,让整个北大街都陷入了不安之中。   杨妻带着儿子,在顺天府外转了两圈。   看门的小吏还算客气,与他们说,人是在衙门里,就是打听些事儿,问明白了就能回家了。   杨妻还是愁,春闱前的每一天都珍贵,浪费时间在衙门里……   儿子好言劝了她两句,扶着她往外走。   一辆马车从两人身前过,停在了府衙对侧墙下。   车衣华贵。   京中不缺勋贵簪缨,老百姓也见过不少好东西,只看这车衣,就晓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行。   车前没有悬灯笼,不知道是哪一位贵人。   车把式坐着一动不动,主家看着是没有下车的意思。   隔了会儿,侧面帘子掀起一角,露出一张老妇人的脸。   这位老夫人,平日应是保养得不错,脸上还有些肉,可惜没有什么血色,白得病怏怏的。   她就这么一瞬不瞬看了会儿顺天府的匾额,放下了帘子。   小吏不知她来意,也不敢怠慢权贵,绞尽脑汁猜想此人身份。   “是不是温大人的母亲?”有一人低声道,“看五官,有些相像。”   “有可能,听说老夫人正病着,对的上,”另一人道,“我去请温大人。”   温子甫听说老母亲带病来了衙门外,二话不说,提着衣摆就跑了出来。   衙门外,那辆马车刚刚驶离,顺着长街往前。   追是追不上的。   温子甫瞪大眼睛看着远去的马车,眼睛里全是疑惑。   “应该不是吧……”温子甫嘀咕着。   自家还有这么光鲜的车衣?   印象里没有见过。   马车上,温宴把手炉递给桂老夫人。   桂老夫人刚才装了会儿深沉,掀帘子的手被寒风吹得冰冷。   “雪大起来了,”桂老夫人暖着手,叹了一声,“没想到今儿会下雪,糟蹋了老婆子压箱底的宝贝。”   这套车衣,还是她当年嫁进来时做的,用料考究,花样精美。   其实也没有用过几回。   年轻时招摇过几次,后来拿到家中账目,她这个新媳妇就招摇不起来了。   再往后,晚辈只是侯府子弟,没有世子夫人也出不了一个侯夫人,桂老夫人又怎么会让她们用这等好东西。   僭越不僭越的,且不说了,反正远在旧都,没人拿这个做文章。   只是桂老夫人觉得她们都配不上而已。   进京时,老夫人把车衣也带来了,这么多年一直好好收着,隔了半辈子,还簇簇新。   本打算直接带到地底下去,没成想,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可惜要沾了雪水。   温宴笑着道:“我倒觉得下雪挺好的,适合今儿的气氛。就是您得更辛苦些,冒雪唱戏。”   桂老夫人哼了声。   她本事好,不需要这些,哪怕是六月晴天,气氛也不会差。   不过,就当锦上添花吧。   老夫人道:“养会儿神,到贡院了叫我。”   她今儿的戏份很重,必须养精蓄锐。 第442章 深沉   马车到了贡院斜对角。   停稳后,温宴唤了桂老夫人一声。   老夫人睁开眼睛,没有半点儿困顿,眼神明亮。   抬起手,按了按眉心,桂老夫人稍稍缓了缓,眼中的精明褪尽,只余下一层疲惫。   她掀开车帘,看着不远处的贡院。   大门紧闭着,离春闱不远了,礼部一直在做准备。   门口守着两个小吏,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桂老夫人静静看了会儿。   若说在顺天府衙门外的深沉是装出来的,到了这里,倒是有了五分真情。   三个儿子的春闱,都是在这里……   因着他们入京,辞哥儿跟着调了过来,秋试也在此处。   而老夫人,却是头一次见这座贡院。   依旧是看一阵子,并不下车,马车又换了下一个地方。   千步廊东侧、翰林院外头。   此时,各衙门都在忙碌,突然一辆华贵马车冒着雪花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突兀。   翰林院里,一小吏探出头来。   车上的老夫人怪眼生的。   他便问:“请问是哪位贵人?来寻哪一位大人?”   话音落下,另一人从半掀开的车帘子里露出脸来,正是温宴。   小吏刚巧认得温宴。   “您是来寻四公子的吧?”小吏道,“我去兵部给您传个话。”   兵部后门与翰林院正门紧挨着,成个直角,平日里从这里出入,也很常见。   小吏匆匆进了兵部,没一会儿,霍以骁打着伞出来。   “怎么来了?”霍以骁问。   温宴答道:“不是我来寻你,是祖母想来看看翰林院。”   两厢说几句家常,桂老夫人继续看,霍以骁转身回了衙门里。   朱桓抬眼,透着几分好奇。   霍以骁收了伞,与朱桓说话,声音却没有压着,整个书房里的人都能听见。   “不是寻我,她陪祖母来的,”霍以骁道,“早上那事儿,祖母心里憋得慌,想出门透透气,说她还没有看过我岳父活着时候任职的地方,就来看看。”   朱桓微怔。   温子谅那事儿,私底下和霍以骁说两句还行,当着其他官员讲,不太合适。   他便道:“我听说侯夫人前几天病了?”   “是,”霍以骁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就那些传言,叫她听说了,给气病了。”   覃尚书从文书里抬起头来,道:“既病着,下雪天还是该静养,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冻。”   “覃大人说得在理,”霍以骁接了话,“得静养,可这不是静不了吗?长子才走了几年,现在不知道哪个,吃饱了撑着,逮着长孙和次子折腾,谁家老夫人能静得了。”   覃尚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瞥了眼黄卜庆与袁疾。   黄卜庆在忙自己的事儿,对他们的家长里短浑然不觉。   袁疾看着有些紧张,恨不能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他。   翰林院外的马车,停了一会儿又走了。   下一站是吴国公府。   年轻时候,桂老夫人与吴国公夫人打过交道。   脸面上的关系,算不得多么熟稔,现在就不用说了,两个老婆子,面对面从街上过,都未必能认出对方来。   桂老夫人就是来走个过场,压根没有进府的打算。   马车往那一停,深沉过了,在国公府门房出来询问之前,又走了。   再之后,马车到了永寿长公主府外。   长公主府邸占地大,这一带算不得热闹,又是雪天,越发安静了些。   马车停下后,很快,门房上前来。   黄嬷嬷道:“我们主家求见长公主。”   门房答道:“长公主出京去了,贵客留一拜帖,等长公主回来之后……”   黄嬷嬷又道:“郡主在府里吧?”   门房道:“郡主抱恙,不见客。”   黄嬷嬷也不强求,落了车帘子,至于拜帖,当然没有留,她们又不打算来第二回 。   最后,马车又回到了顺天府。   这一次,桂老夫人由温宴扶着,从车上下来。   黄嬷嬷大步前行,越过两位小吏,咚咚咚敲响了大鼓。   小吏正好奇这马车去而复返,本就猜车上是温同知的母亲,此时一看到温宴,越发吃准了。   一人去里头通传,另一人上前问安:“夫人,您来衙门怎么还敲鼓啊。”   “来告状,”温宴道,“擂鼓走个章程。”   小吏眨了眨眼睛。   走章程的见得多了,但跟这回的不一样,这回的章程像是敲在了他的胸口上,怪吓人的。   温子甫再一次提着衣摆跑出来:“母亲、宴姐儿,这是做什么?”   桂老夫人让温子甫搀着,道:“来告状,来见官。”   说是见官,人却没有往里走,就站在大门外,桂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宴姐儿还说下雪好,老夫人却觉得不好。   雪天,过路的人太少了,亏得还有考生结伴来衙门领蜡烛、纸墨,否则,都没几个活人。   “老婆子这个岁数了,也不知道今儿这官司得怎么打、去哪里打,”桂老夫人哀哀叹了一声,与温子甫道,“你大哥走了,他不肯抛下他妻子、岳父,老婆子知道他、成全他,当然,也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已经送走一个儿子了,老婆子不能看着长孙和另一个儿子,被人这么算计、折腾!   都说事不过三,哪怕她是郡主,老婆子也得讨个公道!   你是朝廷官员,你身不由己,老婆子不怕,豁出去这身诰命不要,今儿也得说说明白!   去年设美人局害我孙儿,今年污蔑我孙儿舞弊,污蔑不成,就放火烧小蝠胡同,想让你担一个管理不利的罪名!   怎么就有这么歹毒之人?!”   桂老夫人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都在发抖,全靠温子甫和温宴搀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温子甫急得眼睛通红:“您消消气、消消气……”   老夫人没有消气,她哭了。   泪水溢出,顺着眼角的细纹而下。   “我们定安侯府是造了什么孽,你大哥被长公主看上,他不肯尚长公主,长公主恨了我们这么多年,”桂老夫人哽咽着,道,“皖阳郡主又看上我孙儿,他不肯,郡主就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这回再不说说明白,老婆子死了都闭不上眼!” 第443章 房子塌了   毕之安闻讯,亦是大步赶出来。   他来得晚了一步,前头那些都没有听见,只听到最后几句,然后,眼看着桂老夫人身体不支,整个人软倒下去。   我的乖乖哦!   毕之安脸都白了。   侯夫人这得多气,才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翻出来?   再者,长公主与温子谅的关系都扯了,定安侯府此次是不愿意轻巧了结了。   温子甫被桂老夫人带着,踉跄了两步,才稳住了下盘,没有让老夫人跌倒。   温宴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被黄嬷嬷扶起来。   “我没事儿,”温宴急忙道,“妈妈赶紧帮二叔扶住祖母。”   温子甫心急火燎,又要顾桂老夫人,又要顾温宴,焦头烂额。   “先把侯夫人扶进去歇一歇,”毕之安过来,交代小吏道,“去请大夫来。”   温宴忙不迭道:“请保意堂的陈大夫,祖母平日里有什么都请他,他知道祖母都用些什么方子。”   待小吏匆忙去了,温宴跟在温子甫后头往里走。   叔父是真的急坏了。   若不然,他就该听出来,桂老夫人先前那一席话,与她往日说话并不相同。   老夫人称温子谅为“你大哥”而不是“大郎”,称温辞为“我孙儿”而不是“辞哥儿”,这不是她的习惯。   这么说,是为了让边上听热闹的衙役、考生、过路的百姓能迅速、直接地了解人物关系,几句话,把自家与长公主、郡主母女俩的瓜葛给理明白了。   连气力不支的软倒都这么天衣无缝。   温宴想,姜还是老的辣。   进了衙门,过路的百姓听不到后续,但考生们陆续都跟了进来。   一来,大伙儿都对求而不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类的风花故事感兴趣,其中极其要紧的一位是温辞,他们昨儿在宝安苑里都见过,确实才华横溢;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事关大伙儿的性命,小蝠胡同险些烧起来,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不弄清楚,衙门安排的屋子,他们哪条胡同的都不敢睡了。   温子甫安顿好桂老夫人,就被温宴叫到了外头。   “叔父,有黄妈妈看着,您不用担心,”温宴道,“让祖母歇一会儿,我们还是外面说吧。”   温子甫颔首。   外头虽冷,但好过这些糟心事情进了桂老夫人的耳朵。   “母亲怎么……”   温宴叹气:“祖母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容不得我说谎骗她,我只好说实话,说舞弊传言和放火,都是皖阳郡主安排的。   祖母说出门转转,我就陪着。   原也没想告官,我们先前来过衙门,祖母没有下车。   后来去了贡院、翰林院,祖母大抵是想起父亲来了,她很难过。   可这事儿能找谁说?   我们去了吴国公府,可驸马爷与长公主又……他管不了郡主。   只好又去了长公主那儿,长公主不在京中,我们吃了闭门羹,连郡主的面都没有见着。   实在无路可走,祖母才来了顺天府。   总不能去御前告状吧?”   温子甫越听越憋屈,抹了一把脸。   不远处,几个考生把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有胆大性急的,几步上前来,直接问温子甫:“温大人,这些都是真的吗?是皖阳郡主要烧胡同?”   温子甫哽得不行,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他这副为难样子,落在考生们眼里,就已经是答案了。   温宴道:“影响你们春闱了……”   考生赶忙摆手。   温宴又叹:“去年春天闹过一回了,也是闹到顺天府。”   “就是那什么美人局?”考生问,他刚才听见桂老夫人提过。   温宴吸了吸鼻子,道:“若不是被拆穿了,兄长的名誉早完了,还考什么秋试。今年又来一回……”   陈大夫赶到了,背着药箱,跟着温子甫去看桂老夫人。   考生道:“侯夫人脸色很差。”   “病了好几天了,”温宴道,“从舞弊传言开始,就病倒了,祖母这几年不容易。”   考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肯定不容易。   谁家长子过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能容易?   那是长子啊!   再有知道得多些的,与周围咬耳朵:“长子是夏太傅的女婿,与夏太傅一块,为了平西侯府那案子才……”   温宴抬手,抹了抹眼角,与众人行了一礼:“不管如何,都给这次春闱添麻烦了。郡主竟然为了个人恩怨,搅乱春闱,科举是朝廷选拔人才之根本,如此之举,枉顾根基!”   毕之安背着手过来,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   看来,还是他上午时候想浅了。   儿媳妇告表姑子?   说小了,自然是皇上的家务事,可说大了,就是朝堂社稷之大事。   大大小小,端看温宴怎么说了。   先前,衙门外发生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这些考生们再出去,不用多久,进京赶考的学子们都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掌握住。   又急、又快,在所有“旁观”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舞弊流言与小蝠胡同的菜油,全给盖到了皖阳郡主的脑袋上。   朱钰听柳宗全说了,满面的不可思议:“谁?你说谁?皖阳干的?她有这本事?不对啊,她掺和什么啊?”   柳宗全答不上来。   朱钰又问:“毕之安有证据?温家怎么让顺天府这么办案子的?”   “顺天府还没办呢,姓褚的那人关在大牢里,”柳宗全道,“可外头都传开了,主要是去年那事儿在先……”   朱钰嗤笑了声:“也是,现在我们的大殿下得乐疯了吧?”   朱茂没有乐疯,他就是松了一口气。   破事儿有人顶了,只要不查到他脑袋上,其他是谁都行。   霍以骁和定安侯府认定是皖阳捣鬼,那他就安全了。   挺好的,那愚不可及的妄图放火,跟他没关系了。   沈家里头,沈临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抬起眼皮子,看着唐云翳。   唐云翳一脸懊恼:“是我思量不周。”   原想着,目的达成,还不用掺和其中,可以在一旁看戏了,没成想,正看得热闹,自家房子塌了。 第444章 措手不及   沈临把佛珠放下。   他很少动怒,并非是脾气好,而是面相如此。   嘴角天生上翘,慈眉善目,如此长相,连置气都不明显。   眼底里,怒意一闪而过,仅那么一瞬,沈临又恢复了平静。   他摇了摇头:“不怪你,我也没有想到,这还能牵扯到郡主。”   简直太让人意外了。   行事皆有基本章程,万变不离其宗。   为了让朱桓和霍以骁的重心从兵部挪开,不止唐云翳在推算办法,沈临也想了很多。   温辞舞弊的传言来得突然,不晓得是哪处抛出来的,能用就用,用不了就撤,免得被个毒枕头给闷死。   昨日想好了不参与,今儿一早又添火星子。   衙门里没有弄清楚放火的来龙去脉,沈临一样不知道行事之人如此胡乱作为是为那般,结果……   结果定安侯府那两祖孙,直接给按了个印。   还是在顺天府门口,当着考生的面,嘴巴一张,盖到了郡主头上。   这算什么章程?   这几日事端,郡主连跟头发丝都没有出现,这也能盖上去?   “按说不是郡主,”唐云翳沉思,道,“郡主虽然行事乖张,但这一年,长公主使人看着她,她没有机会。”   沈临道:“那你能在皇上那儿证明,不是郡主做的?”   唐云翳:“……”   证明不了。   皇上就等着逮沈家的小辫子,怎么会放过这等机会。   哪怕,沈家这儿,根本管不着皖阳郡主,但最后倒霉的,肯定还是沈家。   难道他们还去顺天府,把姓褚的提出大牢审问,逼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如此僭越行事,头一个笑醒的,就是御书房里的那位。   “那您的意思是,这个亏必须吃?”唐云翳问。   “我不怕吃亏,起起伏伏的,经历多了就习惯了,”沈临说到这儿顿了顿,“郡主不是个肯吃亏的,尤其是这莫须有的罪名,她不会忍。越闹,事儿越大,我管不了她,你赶紧给长公主递信,请她速速回京,来得迟了,麻烦更多。”   唐云翳应下,退了出去。   沈临盘着腿,静静坐了好一阵。   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二回 了。   上一次,皖阳弄出来事端,他们还没有搞明白事情,皇上就把狄察废了。   这一次,如出一辙,没有给他们留半点儿细想的时间……   定安侯府,温家……   这是看郡主好“欺负”,占了一回便宜,又来第二回 !   顺天府衙门里,温宴站在廊下,不远处,曹氏提着裙子,跟着小吏急匆匆过来,脸上满是担忧与不安。   “怎么就晕过去了?”曹氏人还没到,就与温宴喊话,“我就说不能让老夫人出门!”   温宴上前去:“祖母就是郁结不发,憋着的。哪怕不出门,在屋子里静养着,这口气不散,一样好不起来。”   曹氏往里头看了眼。   陈大夫正看诊。   这个时候,曹氏原该眼眶一红,掉两颗泪珠子。   可她实在不精通哭戏,眼泪下不来,只能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温子甫闻声出来,见了曹氏神情,微微一怔。   妻子向来体面,出门在外,从来都是笑脸迎人。   哪怕以前遇上顺平伯府那么糟心的事儿,把他们温家的脸面往地上踩还吐两口唾沫的,曹氏都没有输过阵仗,笑也好、气也好,总归是高抬着下巴,把钉子都戳回去。   一家子去上香,遇上真刀真血,老夫人和安氏重伤,他赶到之前,曹氏在李三揭与那么多官差衙役跟前,也支撑住了。   在外头难受地要哭出来,这还是第一次。   偏又坚持体面,不愿意哭,才会是这幅模样……   温子甫心疼老母亲,亦心疼妻子,一时间悲从中来。   “是我不孝!”温子甫叹道,“母亲本该安享晚年,却为了我和辞哥儿操心……”   上次说去撞贡院,今儿是豁出去诰命不要也要说说明白,温子甫一想起来,心如刀割!   他的母亲多惜命、多看重侯府匾额啊,结果却……   “是我们当儿孙的不争气,”温子甫双手掩面,“若我们争气些,也不用她老人家……”   曹氏本哭不出来,被温子甫一招,眼眶倏地红了。   难吗?   都难。   没有拿戏本子的温子甫难,拿了戏本子的她们一样难。   要不是被人欺到头上了,她们何必唱这样的戏?   温辞在宝安苑里搏得满堂彩,曹氏高兴,可原本,她的儿子无需用这样的法子去证明自己的才华。   小蝠胡同的险情是按着计划进行了,可若是一切太平,谁愿意布这种局?   真当那四大桶菜油不要钱的吗?   哪怕不是从她曹氏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但勤俭持家之人,最见不得无端浪费!   越想越是难过,曹氏的眼泪终是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温宴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对面廊下,经过的官吏们看在眼中,没有上前惊扰。   待走远了,才与身边人叹息一声。   “怎么就招惹上了长公主和郡主……”   “你是后生不知道,我进衙门早,见过年轻时候的温子谅,才华横溢、一表人才,我姑娘现在三五不时说赵太保家的公子是京城第一公子,哎,搁在二十年前,他比不了温子谅。”   “难怪侯夫人这么悲痛,那般出色的长子不在了,次子和长孙又连翻被算计……”   兵部衙门里。   朱桓一直打量霍以骁。   霍以骁注意到了,转头问他:“殿下?”   朱桓有些迟疑。   他想问,这一切真的都是皖阳弄出来的?他还是更倾向于先前讨论过的朱茂的朱钰。   话到嘴边,此处自然说不得,只好改了口。   “听说侯夫人在顺天府外昏倒了,你不去看看?”   霍以骁道:“公务要紧,下衙后再去。”   袁疾从茶盏后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霍以骁,恨不能立刻就说,公务比不了亲人要紧!   可他不敢。   他这会儿也犯嘀咕。   沈家那儿,唐公子给想的转移三殿下与四公子重心的法子,就是让郡主掺和进来?   不应该啊……   正琢磨着,袁疾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转头一看,是黄卜庆。   黄侍郎正笑眯眯看着他。   袁疾冷汗直冒。   黄卜庆前回怎么说的?   让他别步了狄察的后尘。   狄察的死,不就是因为皖阳郡主去动了温辞吗? 第445章 就是这熟悉的感觉   雪花一直飘到了下衙时候。   千步廊左右,官吏们各自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府。   三三两两的,少不得讨论些今日要紧事情。   皖阳郡主与温辞那点儿“恩怨”,原是桃花故事,在衙门里谈论,不太合适,可现在,这是朝堂大事。   与春闱有关,与科举有关。   温宴的那两句话也会传到了这里。   以私人恩怨搅乱春闱,这就是枉顾朝廷根基!   李三揭揣着手走出工部。   以他和温子甫的交情,桂老夫人病倒了,多少得有些表示,一会儿还是去露个面,给老夫人问个安。   昨儿,温辞在宝安苑里提及他之前的那篇文章,让李三揭一时之间名声大振。   边上几个衙门,不管是不是与水利打交道的,只要没看过的,都来问了一声,想要看看。   还有好几位考生结伴而来,希望能拜读、抄写,好带回去给其他怯场、没敢来千步廊的人。   饶是李三揭自认那文章写得格外用心、十分出色,简直是集他水利工作之大成,也被一个接一个寻上门来的同僚、学子给弄得满面通红。   他李三揭,就这么出名了?   当年中进士时的文章,也就一个不温不火,比起几位出色的同科,完全中规中矩。   一晃当官这么多年,年年比拼政务而非文章,他竟然因为一篇进去工部的敲门砖而声名鹊起。   果然,这人生境遇,说不准!   李三揭一面走,一面琢磨,正好看到霍以骁从兵部出来。   “贤侄”肯定是叫不得的,李三揭开口要唤“四公子”,还不及出口,腾地,一股子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难怪、难怪!   难怪他一下午工夫都觉得有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原来,就是这熟悉的感觉!   挖坑,拔高,往死里打。   这路数,太熟悉了,太亲切了。   他以前见识过好几回!   李三揭不清楚这坑是谁挖的,但温宴拔高了,拔得考生们义愤填膺,官员们议论纷纷。   下一步,应该就是往死里打了吧?   李三揭搓了搓手,说不上来是激动还是刺激。   那是皖阳郡主,是永寿长公主的女儿,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那厢,霍以骁也看到了李三揭,对他颔首,算是打个招呼。   若是他知道李大人的疑惑,他肯定会答:当然了。   皖阳就是一只肥羊,不薅秃了,多浪费!   小狐狸不喜欢浪费,她要物尽其用。   此次风波,到底如何应对,霍以骁和温宴讨论过几次。   从传言舞弊开始,事情其实有很多种发展的可能。   比如说,从质疑温辞到质疑霍以暄,比如,姜翰林被卷入泄题风波,以至整个春闱都受影响,比如,先前在礼部的朱桓和霍以骁要自证清白……   这是他们已经想到的,后续发展变化里,还会有很多他们没有想到的可能会冒出来。   线越多,事情越乱,最后提起这头落下那头。   容易顾不周全,也不知道其他人下场时到底会揪着哪一头发力,以至于束手束脚。   所以,温宴来了个釜底抽薪。   现在,那些可能全部被切断了。   快刀斩乱麻一样,只剩下了一种结果。   没有其他可能了,就只有这一条!   有谁会挡在皖阳前头替她喊冤?   没有。   朱茂不会,朱钰也不会,永寿长公主不在京中,沈家想喊,也得皇上愿意听才行。   有心算无心之时,自证清白是最难的。   钉死了是皖阳在背后捣鬼,那霍以骁和朱桓也就无需自证,他们在礼部时并未影响秋闱,更没有插手春闱的准备。   见霍以骁冲自个儿颔首,李三揭快步上前,拱手唤了声“四公子”。   霍以骁道:“李大人要去顺天府吗?我正准备过去,李大人一道走?”   别说李三揭本就要去,哪怕压根不想去,这时候也得跟上。   “祖母以前身体一直挺不错的。”霍以骁道。   李三揭顺着往下说:“是,侯夫人很注重保养,在临安时,好些人向老夫人请教养生经。”   霍以骁叹道:“下午她们过来,我看祖母的脸色就不大好,却没想到会在衙门外昏过去,若不然,该建议她回府歇息。她这次是气着了。”   李三揭嘴里应了一声。   要他说,桂老夫人的身体其实是被那一刀子给损着了。   外伤容易愈合,损失的元气却不是一位老年人随随便便就能补回来的。   再遇上这接连的糟心事儿,顶不住也寻常。   迎面,几位翰林院的官员过来,两厢打了照面,少不得行礼。   其中一位,正是覃柏。   李三揭眼睛一亮,茅塞顿开。   前回,温宴还让黑猫带信,让他从覃柏嘴里套话,那么现在,他该干什么?   当然是宣扬一下桂老夫人有多不容易了!   不然,四公子邀他一块去顺天府做什么?   总不能叫两声“贤侄”就真的亲近地能拉家常了吧?   四公子需要的,是他这张嘴!   “是了,我也听说侯夫人下午来过翰林院了,”李三揭忙不迭道,“后来好像还去了吴国公府,又去了长公主府,实在没办法,才去顺天府外敲了鼓。也是不容易,老夫人这个岁数了,还得为了儿孙上衙门。”   霍以骁睨了他一眼。   李大人很通透。   霍以骁道:“皖阳那脾气,吴国公府不管,长公主府又见不到人,祖母还能怎么办?要么立刻上衙门,要么就往宫里递帖子,哪天皇上得空了,允她进宫,才能告个御状。这事儿往常宁宫告也不合适,太妃娘娘说不动皖阳。”   李三揭吞了口唾沫。   四公子说话,果然是“无法无天”。   当然,也很合适,毕竟,四公子这会儿肯定得生气。   不无法无天,怎么像是生气了呢?   四公子气头上的时候,别说是郡主封号,连皇子大名都是直接挂嘴上的。   “侯夫人定然是晓得自家身体,”李三揭挑了个合适的角度,“今儿是顶着一股气得说说明白,回到府里,病来如山倒,哪里还能去御前呐。”   说完这些,李三揭又与覃柏等人拱手:“覃学士,我今日得去探望侯夫人,等过两天,你们要忆苦思甜时,千万记得知会我。哎,对了,你上回说,跟你提及考生辛苦的那位是顺天府的知事?不如,一块儿过去,替我引见引见?” 第446章 敲得特别棒   覃柏闻言,心中略有些迟疑。   他迅速地看了霍以骁一眼。   替李三揭引见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儿,原就想过下次有机会时,介绍他们认识一下。   毕竟,大伙儿都是苦出身,如今同朝为官,在官场上也能说两句话,一起为年轻的后生学子们的进步添砖加瓦,这是好事。   覃柏的犹豫,主要是因为霍以骁。   若一块过去,就得与四公子打交道,还是气头上的四公子。   不过,覃柏亦确实担心考生们的状况,小蝠胡同险些出事,会不会影响到考生,现在处理得怎么样……   他一位翰林学士,贸然跑去顺天府打听,纯属添事。   跟着四公子和李三揭去,理由充分,趁此机会问上两句,想来能得到答案。   这么一想,覃柏赶忙道:“一起去、一起去。”   千步廊离顺天府衙门不算太远。   一行人步行前往。   冷风从背后吹来,原已经小下去的雪又渐渐增大,冷气全往人脖子里钻。   霍以骁快步走在前头。   李三揭一面对着手心哈气,一面与覃柏说话:“得亏半夜发现得及时,那些菜油,一天工夫也都弄干净了,这要真烧起来,哪怕人都救出来了、没有受伤,可这大雪天又要怎么安置?”   覃柏十分认同:“顺天府的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再添个胡同大火……”   取暖的炭火、饱腹的口粮,这些倒是不缺,顺天府原就备着给考生用的,挪过来安顿百姓,可解燃眉之急。   最麻烦的是屋子,总不能让一条胡同的人都去睡城隍庙、关帝庙吧?   没有烧起来,真的是万幸了。   “也难怪侯夫人又气又急,”李三揭又道,“我在临安任知府,温子甫为同知,搭档了那么多年,我也算知道他性子,对侯夫人也了解,老夫人最是和气了。   不瞒你说,临安旧都,不缺权贵簪缨,仗着点祖上伟绩、不干人事儿的纨绔,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又是山高皇帝远,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知府,在他们那些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有些什么状况,全得我点头哈腰、孙子一样说好话。   也亏得有温子甫替我撑撑场面,虽然他父亲过世多年,但好歹是位侯爷,他与那些人打交道,比我好说话些。   而侯夫人,从来不以身份拿乔,对子弟管束严,遇事儿不给衙门添麻烦。   能把老夫人逼得去衙门擂鼓,可见是走投无路了。   儿孙被人一次次设计,这已经够难过的了,偏还为此连累了其他的考生、百姓,险些就遭遇了性命之灾,以侯夫人的性子,定然是过意不去。   覃学士,你说说,这能不又难过又痛心又愧疚,最后厥过去了吗?”   覃柏不了解桂老夫人,与温子甫也就是认得个脸,但他跟温子谅同在翰林院多年。   温子谅的人品,覃柏要竖一个大拇指。   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桂老夫人的性情可窥一斑。   “李大人说得在理、在理。”覃柏附和着。   两人嘀嘀咕咕说话,前头的霍以骁顿住了脚步。   “四公子?”   霍以骁看了眼李三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大人提醒我了。”   李三揭微微睁大眼睛,他就是给覃柏梳理一下思路,怎么就触动到了霍以骁了?   莫不是,自己这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得特别棒?   霍以骁道:“祖母告的毕竟是皖阳,皖阳那脾气,毕之安八成也搞不定她,还是得往御书房里告。祖母病倒了,短时日里进不了宫,不能去御前,她大抵是舍不下脸来请我帮忙,反而会叮嘱我别瞎掺合,干脆,我趁着还没有见到她的面,先去御书房把状告了。我这就进宫,两位大人替我往顺天府带个话,我晚些再过去。”   说完这一串,霍以骁也不等李三揭与覃柏反应,掉头往皇城去。   李三揭和覃柏面面相觑。   他很快理顺了思绪,道:“也是啊,老夫人那性子,哪里好意思跟孙女婿开口,她不会愿意给姑爷惹麻烦。”   覃柏道:“也就是四公子,说进宫告状就进宫告状。”   “不告到皇上那儿,”李三揭苦笑,“总不能指着毕大人去长公主把郡主请到衙门里问话吧?”   覃柏一听,笑了笑。   看来,这是李大人的经验之谈。   李三揭大步往前走,心想,四公子当初在临安怎么夸毕大人来着?   说毕大人敢逮人,二话不说就把安国公世孙给逮进了顺天府。   现在,不还是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国公府世孙,在长公主跟前,不值一提呐!   另一厢,霍以骁大步往宫中去,想到李三揭这个人,他不由轻笑了声。   李大人的嘴,果然有些本事,足以糊弄人。   他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那点头哈腰当孙子的场面,霍以骁亲眼见过。   也就是这样的虚虚实实,才能几句话的工夫,就把别人带着走了。   御书房外,得了消息的吴公公迎了出来。   “皇上刚看完折子,准备歇歇眼,”吴公公道,“御膳房送了些点心来,四公子陪着用一些?”   霍以骁道:“怕是皇上听完会吃不下。”   吴公公眉头皱了皱,眼神里全是无奈。   “也不一定,”霍以骁一面往里走,一面道,“说不定反着来,胃口大开。”   吴公公:“……”   差距如此之大,到底是人话、不是人话?   皇上亦没有想到霍以骁会在这时候过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霍以骁开门见山:“我来告御状。”   皇上挑眉:“告什么?”   “告皖阳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定安侯府,造谣温辞舞弊,又要放火烧小蝠胡同,让温子甫背管理不利之罪,”霍以骁道,“皖阳为了个人恩怨,搅乱科举,影响朝廷选拔人才。”   皇上:“……”   这是他今天听的第二个鬼怪志异。   第一个,是他封的那只猫官立功了。   “你说谁?”皇上咳嗽一声,“皖阳?”   他已然认定了此事捣鬼的沈家人。   沈家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皇上意外,除了皖阳。   皖阳被永寿关在府里呢。   “皖阳……”话刚到嘴边,皇上顿住了,下一瞬,他抬起眼皮子,深深看了霍以骁一眼。 第447章 冤家路窄   有点儿意思。   皇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当然不信皖阳有那样的能耐。   皖阳若能让人把四大桶菜油倒到小蝠胡同去,去年就不会被温宴当场将军了。   可这是能不能的事儿?   跟他信不信亦没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皇上本就等着瓮中捉鳖,只要这鳖能到手,怎么来的,百年的还是千年的,都一样。   霍以骁说是皖阳,那就皖阳吧。   “怎么查到皖阳的?”皇上问道。   “除了皖阳,也没有盯着温辞不放了,”霍以骁道,“祖母、定安侯夫人原不想告官,可她在长公主府吃了闭门羹,实在没办法告到了顺天府,情绪激动,当场厥过去了,这会儿还在衙门里歇着。毕大人请不动皖阳……”   话说到这儿,意思已经明白了。   皇上心领神会。   皖阳作恶的证据,那当然是没有的。   估计,那姓褚的商人身上也挖不出能用的消息,干脆就盖到皖阳身上。   是某位官员、唐云翳,亦或是皖阳,在皇上这儿没有区别。   总归是沈家的小辫子。   霍以骁过来,也不是为了告御状,而是温家缺了个与皖阳面对面对峙的机会。   而所谓的“证据”,得从机会里获取。   略一思量,皇上交代吴公公道:“召皖阳进宫。”   吴公公应下。   霍以骁起身告退。   出了御书房,霍以骁与送他出来的吴公公道:“我担心皖阳会气得皇上吃不下饭。”   吴公公睨了霍以骁一眼。   他不信。   这世上,再没有哪个能比四公子更精通此道了。   霍以骁也不管吴公公信不信,自顾自说:“皇上见不到皖阳,能多用半碗饭。”   吴公公若有所思。   请皇上召皖阳郡主的是四公子,不想皇上见到郡主的,也是四公子。   “枉顾朝廷根基”都往郡主头上盖了,总不至于再添个对皇上不敬、召见了还不来的罪名,那没意思。   四公子也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前后一理,吴公公通透了。   皖阳郡主是得离开长公主府,却不是进宫,而是往顺天府那方向。   “四公子放心,”吴公公道,“皇上会舒心的。”   霍以骁道了声谢。   这事儿,对毕之安来说,不好办,对吴公公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告状嘛,有人告,自然要有人应诉。   皖阳得去说,至于能不能说明白……   就皖阳那性子,能说明白什么呢?   有小狐狸和老狐狸等着她,皖阳说什么都是越说越乱。   京城入夜了。   顺天府里,灯火通明。   桂老夫人刚刚转醒,只是精神欠妥,需要再歇息一会儿,才能回府去。   李三揭问过安了,又跟着覃柏去结识了人,没多久工夫,就与人家哥俩好上了。   温子甫在前头忙碌。   考生们的事儿,他还得管着。   刚才那阵,一下子结伴来了好些考生,明着是拿朝廷资助,暗里是关心他和温辞,叫温子甫感动不已。   黑檀儿趴在屋顶上,听见远处传来猫叫,它回应了两声,从上面下来,寻了温宴。   温宴会意,转身去见桂老夫人与曹氏。   “郡主出府了,”温宴低声道,“马车会从前街过,我们这就出发。”   有长公主留下的嬷嬷看着,皖阳不可能直冲顺天府,马车还是会往皇城去。   只是,车把式由吴公公安排。   顺天府往燕子胡同,长公主府往皇城,两厢在前街附近重合。   桂老夫人睁开眼睛:“那就走吧。”   她歇过了,精神恢复了许多,让曹氏给她脸上重新抹了层粉,这才慢悠悠起身。   温宴知会了温子甫。   温子甫立刻安排好马车,小跑着赶过来,把老母亲背上了车。   马车驶离,徐徐往前街去。   前街正是热闹时候,左右好几家酒肆,生意兴隆。   皖阳郡主坐在马车里,脸色铁青。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能出府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府。   皇上使人来传她,说了她一堆罪名,听得皖阳云里雾里。   她被拘在府里,外头的消息一概都不清楚,她不知道温辞被质疑,也不知道宝安苑茶会,更不清楚小蝠胡同,以至于,她一时半会儿没听懂,连气都没有生起来。   直到坐在马车上,皖阳才把事情弄清楚,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   “回府!”皖阳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关我什么事儿?还得我进宫去回话?回府!”   池嬷嬷按住她的肩膀:“郡主,皇上召见,没有不去的道理。问话而已,只管答就是了。”   “笑话!”皖阳道,“莫须有的罪名,我答什么?”   池嬷嬷绷着脸,心里暗暗叹气。   她当然知道一切莫须有,也清楚皇上跟前,除非能自证清白,否则,不是郡主也是郡主了。   偏偏,长公主不在京中。   那劳什子的侯府,也就是仗着长公主不在,才会发难。   胡搅蛮缠一顿,皇上会向着谁,还用问吗?   只是这个亏,眼前必须吃,皇上召见都不理会,那事儿就越发难办了。   “郡主且忍一忍,”池嬷嬷道,“已经给长公主去消息了,她会立刻赶回来的,有长公主在,想那温家,也不敢造次了。”   皖阳瞪了池嬷嬷一眼。   老虔婆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这一年,她被这老虔婆收拾得够呛,她身边的人手全换了,新来的只听老虔婆的,根本不认她这个郡主。   母亲远在皇陵,便是紧赶慢赶回来,为的也是母亲自己与沈家,而不是她这个女儿。   温家不敢造次?   去年,她算计温辞,母亲打她的那一巴掌,皖阳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管!”皖阳叫道,“你逼我进宫,就不怕我在皇上跟前胡言乱语吗?”   池嬷嬷压着火气要说话,忽然间,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池嬷嬷问。   车把式道:“前头有人冲出来,险些被对侧来的一辆马车撞上,摔在路中间了,得等等。”   皖阳趁她不注意,迅速往前,想要跳车。   池嬷嬷反应过来,伸手抓她,两人角力之时,外头传来对话声。   “没有撞着吧?突然冲出来,可太危险了,还好我们行得慢,车把式拉住车了。我们是定安侯府的,小哥儿你活动活动,若有哪儿磕着了,只管来说,我们会赔的。”   皖阳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定安侯府?   冤家路窄!   她脾气上来了,一口咬在池嬷嬷的手上。   池嬷嬷吃痛,松了些劲儿,皖阳趁机从车上跳下,冲到了定安侯府的马车前。 第448章 扶我起来   因为险些撞着人,黄嬷嬷从车上下来,正与那横冲直撞的小哥说道理。   “放心,该赔的肯定赔,人千万别伤着……”黄嬷嬷道,“下回可别这么着急了,雪天路滑,万一马儿没停住,你可得吃大苦头。”   边上,好些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听黄嬷嬷语气诚恳,也纷纷劝那小哥。   “我刚看你冲出去,魂都吓没了。”   “亏得冬天衣裳厚。”   “这家人不错,肯赔银子,有些横的,遇上这种乱跑的,撞伤了都不理。”   皖阳郡主一眼就看到了黄嬷嬷。   黄嬷嬷在这里,温宴肯定在车上。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皖阳抬声道:“温宴,你滚下来!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都往我头上扣!”   黄嬷嬷拍了拍小哥的肩膀。   小哥功成身退。   黄嬷嬷再没有任何柔声细语,沉着脸对上皖阳郡主:“郡主,您即便是郡主,也没有当街拦人车驾的道理。”   皖阳抬手,重重推黄嬷嬷。   她这一年,被刻板、冷漠的池嬷嬷教训得够呛,看见这些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就烦。   “狗奴才!滚一边去!”皖阳骂道。   黄嬷嬷踉跄着退了两步,重重撞在了车架子上。   后头,池嬷嬷从车上下来,一看这场面,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定安侯府在前街上挖了一个大坑,就等着郡主跳,郡主不仅跳了,还跳得十分激动。   就黄嬷嬷那身板,能是郡主推两下就推得动的?   黄嬷嬷以前练过拳脚,哪怕现在打人不顶用了,下盘的力量绝对不差。   还往车架子上撞?   撞得咚咚响?   池嬷嬷气得不行。   她必须拦住郡主。   要过招,也得是她去和黄嬷嬷过招。   没得让那妖婆跟郡主来阴的。   “郡主,”池嬷嬷快步上前,一把扣住了皖阳郡主的手腕,压着声儿道,“御书房里还候着呢,别与她们一般见识。”   若是肯乖乖听话,那就不是皖阳郡主了。   她对着车上,骂道:“温宴!你不是嘴巴厉害吗?在顺天府里大放厥词,说我搅乱春闱,枉顾朝廷根基?你现在怎么不说话?”   这话一出,周围议论纷纷。   先前因撞车引来的人还未散开,后续热闹,又引了不少人围观。   两边酒肆,不说大堂的客人出来看看,楼上雅间临街的窗户也都打开了。   起先看得不甚明白,不晓得两方各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瓜葛,现在,大半的都听懂了。   要还有不知前情、跟不上的,边上人嘴巴上下,立刻就把事情给说了。   “污蔑温公子秋闱舞弊,昨日宝安苑,温公子对答如流。”   “我也去听了,温公子才学极好。”   “要烧小蝠胡同的是不是就这个郡主?”   “没错,就是她!”   皖阳郡主正在气头上,这些议论,无异于火上浇油。   没错个鬼!   她什么时候要烧小蝠胡同了?   全是温宴,温宴在污蔑她!   皖阳郡主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见马车里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她急得伸手去抓车把式。   今日驾车的是温冯。   他被郡主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手一抖,马鞭脱手了。   皖阳眼疾手快,抓住了马鞭,反手就要往马儿身上抽去。   所有人皆被突来的状况惊得回不过神来。   黄嬷嬷只觉不好,这一鞭子下去,马儿受惊,冲撞起来,车上的人、边上的人,都得受伤。   池嬷嬷险些一口气上不来,那些罪名,御书房里本就不好说明白,再生出这样的事端,更加难以收尾,哪怕长公主回来,都不好摆平了。   电光石火之间,蹲在马车顶上的黑檀儿飞扑下来。   郡主只觉得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迎面而来,根本不等她看清楚,那东西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冲力大,皖阳没有站住,被撞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鞭子也没有抽出去,掉在了她的身侧。   黑檀儿一个跃身,轻轻巧巧又跳到了马背上,舔了舔爪子。   皖阳郡主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檀儿。   她竟然被一只猫给撞倒了?   这猫现在还居高临下看着她,黑乎乎的眼珠子里,仿佛还有不屑与嘲讽?   猫不会说话,但边上围着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吓死我了,这一鞭子要是抽严实了,一条街都不够马车撞的。”   “可、可不是,我就站在这里,马车撞过来,我肯定完蛋了!”   “车上还有人呢,也是危险。”   “这位郡主,怎么这么不讲理呢?马是能乱抽的?”   “讲理还会去烧小蝠胡同?”   “也是,大街上能蛮横抽马,眼里没有人命,放火又有什么稀奇的。”   池嬷嬷回过神来,厉声与后头车上下来的两个侍女道:“傻站着做什么?郡主摔着了,赶紧扶郡主上车!”   说的是扶,实则是架走。   再不把郡主弄上车去,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黄嬷嬷一把将池嬷嬷拉住,皱着眉道:“老姐姐慢些、慢些,扶我一把,我刚那一下撞得够呛,腰背痛,站不起来。”   池嬷嬷气得恨不能翻白眼。   谁是她的老姐姐?   还撞得够呛?   现在抓着她胳膊的手,劲儿十足,她根本甩都甩不开。   池嬷嬷直跺脚,竟然有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这厢,池嬷嬷被黄嬷嬷拦住了,那厢,两个侍女哪里是皖阳郡主的对手。   她们不敢跟郡主来硬的。   皖阳气急,顾不上痛不痛,她简直讨厌死这猫了!   跟它的主人一样讨厌!   “温宴!”皖阳大叫,“你当哪门子缩头乌龟?猫都比你能耐!你有本事在衙门告我,你有本事下来说!还是你心虚?”   车厢里,温宴脸上无比平静,看了眼桂老夫人。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胳膊,轻声道:“差不多了。”   温宴这才掀起了车帘子。   “我怎么会心虚?”温宴没有下车,就这么隔着帘子,一脸愤怒地与皖阳郡主道,“你难道是头一次陷害我兄长吗?我祖母在车上,她老人家病着,我先送她回府,你要说道,就在这儿等我,待我送完了祖母,我好好跟你说道!”   这么一说,边上人才晓得,原来那位在顺天府外昏过去的老夫人也在车里。   难怪郡主大呼小叫,车上也没有人下来。   人家得顾着自家祖母呢。   下一瞬,车里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沙哑、疲惫。   “二郎媳妇,宴姐儿,扶我起来。” 第449章 黑的也说成白的   温宴的手还搭在帘子上,转过头去,担忧道:“您身体要紧,外头不妨事的,您不要担心。”   “听话。”话出口,桂老夫人喘了喘,搭着曹氏的手,终是坐了起来。   温宴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与曹氏一块,不仅把老夫人扶起来了,还扶下了车。   此时,众人才看清了桂老夫人的模样。   夜色里,年迈的老夫人面色灰白,有气无力,被她身后光鲜亮丽的车衣一衬,越发显得病怏怏的。   她全靠她左右的儿媳妇、孙女支撑着,但努力地,让自己站得更直。   这股气劲,遇事克制、隐忍又不失骨气,符合众人心中,勋贵人家出身的老夫人的形象。   与她比起来,面前那位年轻气盛的郡主,更加显得跋扈、不讲理了。   桂老夫人看着皖阳郡主,道:“郡主,定安侯府上上下下,没有哪一个心虚。老婆子既然上了衙门,哪怕到了皇上跟前,还是这么说。您和您那位长公主母亲,老婆子活着的时候,你们进不了温家大门,老婆子死了,也绝对不会让你们进门一步!”   皖阳郡主目瞪口呆。   她们要说的,难道不是温辞舞弊、小蝠胡同险些着火吗?   怎么就扯起进不进门来了?   这话题怎么不对劲啊……   再说了,她什么时候想进门了?   温家配吗?   皖阳郡主下意识想反驳,但她的嘴,比不过桂老夫人。   桂老夫人道:“当年长公主想让我长子为驸马,甚至以定安侯府的爵位相逼,我们不愿意。   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这么多年过去了,按说也是个井水不犯河水。   郡主,老婆子不管您是真的看上老婆子的孙儿,还是为了替长公主找回场子,您去年设局陷害我孙儿,事情败露了,我们不跟您计较,可您差不多也就行了吧?   一而再、再而三的,这回到处传我孙儿秋闱舞弊,又想放火,置我次子一个管理不利……   是不是再过十几年,您也生个女儿,继续来祸害我的曾孙子?   你们母女是不是就跟我们定安侯府过不去了?”   池嬷嬷一看桂老夫人登场,就知道今儿是彻底不能善了了。   桂老夫人开口,黑的也说成白的。   当年确实以爵位商谈婚事,可从老夫人嘴里出来,落到旁人耳朵里,因果大变,意思全倒。   可池嬷嬷能站出来,指责桂老夫人误导他人吗?   她要真去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才落入桂老夫人的下怀了。   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赶紧捂住郡主的嘴!   池嬷嬷知道,但她捂不住,她被黄嬷嬷控制住了。   皖阳郡主一听事情转回到小蝠胡同,当即就道:“谁说那火是我要放的?谁知道你们定安侯府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报复了吧?温辞舞弊大概也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曹氏扶着老夫人,一脸激愤:“我儿怎么可能舞弊?”   旁人纷纷点头。   宝安苑茶会,不管他们听得懂、听不懂,但所有人都在说,温辞好文采、好学识。   我才疏学浅,难道整个宝安苑里,就没有一个会念书的?   “定安侯府得罪了什么人,郡主不妨明说,”桂老夫人哀哀叹了一声,“还是当年大牢之中,我那有骨子的儿子,宁可赴死也不愿在长公主跟前苟且求生,把您母亲得罪狠了?”   泪水,随着颤抖的声音,从老夫人的眼角滚落。   宴姐儿告诉过她,温子谅行刑前,长公主曾去过牢中。   彼时说了些什么,没有其他人知道,宴姐儿也不知道。   但是没有关系,反正谁都不晓得,桂老夫人完全可以信口开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话是瞎编的,可悲痛的感情是真的。   桂老夫人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情,宁死不屈,是她家大郎会做的事儿。   皖阳郡主听桂老夫人反反复复提及长公主,本就混乱的思绪越发理不顺,只能下意识道:“跟我母亲没有关系!”   “那也与小蝠胡同的考生、百姓没有任何关系!”桂老夫人泪流满面,恳切道,“郡主,您与我们侯府有什么仇怨,那也就是您和定安侯府的事情。   您要吵、要闹,老婆子听您吵、听您闹。   您不要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   他们是朝廷的百姓,他们之中有那么多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就等着春闱更晋一步了。   科举是朝廷选人之根本,您不该造谣秋闱有不公之事,更不该去放火搅乱春闱,这耽搁的,是朝廷啊!”   说完这些,桂老夫人力竭,整个人摇摇晃晃,连曹氏和温宴都险些没有架住她。   皖阳郡主被盖了一顶大帽子,正欲反驳,前头那“苦口婆心”的老夫人就支撑不住了,弄得她不上不下。   “说了不是我!”郡主大声道,“你们说我造谣、说我放火,证据呢!有本事让毕之安来抓我啊!”   毕之安出现了。   与温子甫、李三揭等人一块,由几位衙役开路,挤开了围观的百姓,冲进了中心。   大冷的天,几人都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本在衙门里,听说前街这儿僵持住了,立刻就赶过来了。   温子甫从曹氏手中接过桂老夫人:“母亲、母亲!我先扶您上车,您缓缓气、缓缓气!”   毕之安绷着脸给皖阳郡主问安。   池嬷嬷这时候才从黄嬷嬷手里脱身,挡在郡主跟前,道:“毕大人,郡主是受皇上召见,御书房里还等着。”   毕之安大手一挥,交代衙役们道:“还不请郡主上车!”   衙役们劝着百姓散场。   池嬷嬷逮着皖阳郡主就走,她气过头了,已经气不动了。   她青着脸,连拖带拽把郡主带走。   怪她自己,就不该对郡主客气,早一手刀打昏,总好过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定安侯府将得死死的。   不管郡主在皇上那儿会得什么惩治,等长公主回来,头一个倒大霉的就是她池嬷嬷。   李三揭帮着毕之安维持秩序。   耳边,全是百姓们议论的声音。   他们赶到时,只听到了桂老夫人最后几句话,借由百姓讨论,李三揭把前头那些也弄清楚了。   还是那么熟悉的套路。   从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男女关系切入,挖出了一个坑,倏地拔高,再追打。   于情于理,定安侯府站得稳稳当当。 第450章 后怕   马车里。   温子甫扶着桂老夫人躺下。   为了让老夫人舒服一些,车上铺了又厚实又暖和。   替老夫人调整了一下背后引枕的位置,温子甫又为老母掖了掖毯子。   “辛苦你了。”温子甫与曹氏说了一句,又从车上下来。   毕之安一瞬不瞬留心着皖阳郡主的状况。   见池嬷嬷能制住郡主,他也就不另外插手了。   眼下状况,怎么断怎么定,皆有皇上说了算。   他们顺天府,管不了这桩既是家务事、又是朝堂事的麻烦,真正需要他们做的,是安抚好百姓、考生。   瞧见温子甫动静,毕之安问道:“怎得不随老夫人回府?老夫人病着,离不了人。”   “我那位夫人,处理家事一把好手,府里也还有其他人能给她搭把手,不缺我一个,”温子甫深吸了一口气,“母亲的性情,我知道的,比起在她跟前端茶伺疾,她更希望我做好衙门里的事。   春闱,已经因为我和辞哥儿添了这么多麻烦了,现在是补救之时,我在衙门里认真做事,让春闱有序进行,这对母亲来说,是对大的孝顺。”   各家有各家的相处之道,有人喜欢儿子、儿媳都在病床前围着,也有人不想为了自己身体耽误晚辈。   毕之安对桂老夫人没有那么熟悉。   可既然当儿子的都得这么诚恳了,毕之安当然也就不劝了。   顺天府管不了郡主,但他们依旧忙碌。   春闱之前,不能再出小蝠胡同那样的事儿。   所有衙役都不得闲,安顿考生的胡同,必须有人守着,尤其是夜里,断不能再被人闷声不响浇几桶菜油下去。   先前,他们就在商量怎么安排人手,还要与京卫指挥使司那儿协调。   要不是被前街这里的状况打断了,早使人去请徐其润了。   由官差们配合,堵在路中央的马车总算可以通行了。   隔着帘子,温宴看着皖阳郡主的马车离开。   郡主似乎还没有冷静下来,在车里闹腾个不停,可惜被左右的人手钳制住,除了咒骂声从里头传出来,她也闹不出新鲜花样。   车把式面不改色,直直往皇城方向去。   温宴琢磨着,既然是吴公公安排的人,那前街的这一段也会一五一十、完完本本地传到他耳朵里,再转述给皇上。   皇上不会错失这么一个对付沈家的机会的。   尤其是,永寿长公主不在京中。   皇上能趁机,名正言顺地让沈家吐一口大血。   而让沈家伤了元气,不仅可以让朱茂、朱钰失去仰仗,后续温宴替平西侯府翻案之时,也能少很多阻力。   墙倒众人推。   若沈家还是一座山,要动摇它,从它手里达成自己想要的成果,这很难。   那么艰难的路,温宴前世走过一回。   她侥幸走到了最后,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今世,温宴要抓住一切机会把这座山变成一堵墙,还是漏风的墙。   哪怕是贼喊抓贼。   这也是这一回,温宴和霍以骁只盯着沈家做文章的原因。   朱茂和朱钰,让他们难受是皇上的事儿,温宴只要在旁推一把就好了。   哪怕,温宴明明白白地顺着褚东家,找到了他背后的朱茂、或者朱钰,难道就能让皇上把儿子给废了吗?   不可能的。   这点儿小事,不足以把一位皇子打趴下。   既然不可能,温宴直接放弃,走一条走得通的路。   与皇上的利益一致的路。   也就是沈家。   温宴放下了帘子。   在皖阳郡主的马车离开之后,定安侯府的马车也要动了。   围观的百姓不再堵着路,却也没有各自散开,站在前街两侧,议论纷纷。   “温大人真是个负责的好官,母亲病倒了,他还坚持做好衙门里的事。”   “侯夫人为了这场风波过意不去,温大人这样才是尽孝。”   “郡主坚持说她没有让人放火,却没人信她……”   “凶巴巴的,谁会信她。”   “万一她说的是真的?”   “怎么可能!你没有看到侯夫人都病成什么样子了吗?郡主对她毫不客气,这种脾气,做什么恶事都不奇怪。”   “是啊,侯夫人真不容易,勋贵人家最要脸面了,要不是真的没有办法,谁会把这些去衙门、在大街上说道。”   “我听说,是在长公主府吃了闭门羹,才不得不去衙门。”   ……   议论声,陆陆续续传进了马车里。   上车前还力竭地站不住的桂老夫人睁开了双眼。   她没有脱力,却也不轻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疲乏。   曹氏倒水给老夫人润嗓子:“您辛苦了。”   桂老夫人喝了,轻哼了一声:“关键时候,还是得老婆子亲自出马。”   温宴道:“您说得是。”   皖阳再胡搅蛮缠,她也是个姑娘家。   比口舌,温宴断断不会输给皖阳。   可是,气盛了,显得温宴盛气凌人,气弱了,哪个看热闹的会喜欢被小姑娘欺负得抬不起头的、唯唯诺诺的小媳妇?   这是身份带来的天然差距。   上辈子,温宴吃过这种亏,事后,她剖析、反思又总结,最终的答案是无解。   她的年龄与身份,短时间内无法改变。   什么人做什么事儿,讲究一个合适。   要与一位姑娘家论高下,要么是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娃儿,要么得是位老人家。   还有什么比老人家还厉害的?   那当然是生着病、隐忍、克制又不得不认真讲道理的老太太。   这戏,桂老夫人最是合适。   马车进了燕子胡同。   桂老夫人唱戏唱全套,无精打采地躺在车内,全靠黄嬷嬷、胡嬷嬷一并使劲儿,把人挪下来。   再靠一把美人榻,前后四人一块,抬回了正屋。   温冯家的也来帮忙,见温冯站在一旁,紧张兮兮的,她问:“怎么了?”   温冯看着自己的双手,哽道:“后怕。”   从衙门出发前,温冯听黄嬷嬷讲过,经过前街时,速度放慢,会有人冲出来,他要当心别真的撞了人。   温冯控制得很好。   可他被郡主吓到了,本不该脱手的马鞭落到了郡主手里。   若那一鞭子抽在马背上……   温冯不敢再想下去,低声喃喃:“老婆子,我怎么这么没用?”   “那你下回有用些!”温冯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顾不上细说,帮忙抬美人榻去了。 第451章 扩大   温冯用力搓着手。   说不好是因为天冷还是自责,一双手冰冷麻木。   他还不能歇着,得把这一身车衣给换下来。   一抬头,黑猫趴在车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温冯赶忙与它行礼,口中絮絮叨叨:“得亏今儿有你,若不然,真出了大事了。不愧是校尉,当官的就是不一样,那么有本事。”   黑檀儿从车上下来,落到温冯脚边。   想了想,它甩了甩尾巴。   啪嗒啪嗒,尾巴落在温冯的鞋面上。   多少鼓励一下他。   马鞭脱手确实不应该,反应也不够快,显得迟钝,但,最起码,眼光很不错。   非常得不错。   好好学一学、练一练,还是有希望的。   反正比浑然不觉、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的温二叔强。   温冯好歹还听了黄嬷嬷几句指点呢。   黑檀儿鼓励过了温冯,迈着步子走了,也不管温冯懂不懂。   温冯不太懂,他只是个老实人,目送黑猫消失在夜色里,他便动手拆起了车衣。   这是老夫人的宝贝。   今儿沾了雪,得赶紧收起来,好好打理。   马儿也得喂草,再检查检查车架子,黄嬷嬷那一下撞得可不轻……   正屋里,桂老夫人睡着了。   青珠放下幔帐,轻手轻脚地,又吹了灯。   曹氏送温宴出门,一面走,一面叹:“老夫人累着了。”   桂老夫人的养生之道是一切都有规矩。   每天何时起、何时睡,三餐何时用、用多少,都有定数。   此时未到桂老夫人睡觉的时间,但她撑不住了。   “睡一觉,能缓过来的。”温宴宽慰曹氏。   毕竟是按戏本唱戏,情绪再是激荡,桂老夫人也心里有底,不至于真被笼罩在温辞身上的风言风语和小蝠胡同的险情给牵着鼻子走。   要是毫不知情,再一激动,恐怕真会昏过去。   老夫人只是身体累了,心态还很稳,温宴相信,桂老夫人挺得住。   温宴把曹氏拉到一旁,压着声儿与她道:“明后日,我也许会进宫,不一定能来看望祖母。   叔母,您等祖母醒了,多给她提一提沈家。   郡主如此不得章法,皇上肯定会借机惩治沈家,沈家势弱,平西侯府的案子就好办多了。   祖母再坚持坚持,就能等到翻案,能等到我父母沉冤昭雪,她现在往外头说,还只能说父亲的死是对岳父妻子的不离不弃,将来,她能说,那是舍生取义,是读书人的正道,是坚持与气节。   祖母不等着骁爷认祖归宗吗?等沈家倒了,骁爷就是四皇子了。”   霍以骁与皇上之间的根本矛盾,其实不在沈家。   可桂老夫人与曹氏都不知道,温宴信口开河,瞎说得没有丝毫负担。   曹氏忙不迭点头,她晓得婆母最看重的是什么,这些话便是个饼,也是最香、最甜、最合老夫人胃口的饼。   她得喂到桂老夫人的嘴里去。   要不是怕犯了忌讳,曹氏都想让温婧画一副霍以骁与温宴的《皇子与皇子妃冠服图》挂到桂老夫人的床头去,让老夫人一睁眼就能看到。   多香啊!   保准让桂老夫人每天精神奕奕,腰不酸、腿不疼,吃什么都有胃口!   御书房外。   皇上没有让皖阳郡主进去,直接让她跪在小广场上。   皖阳哪里吃过这种亏?   短短一个多时辰,她被诬陷,被桂老夫人和温宴骂到脑袋上,现在,又罚跪……   从小到大,哪怕是去年被永寿长公主打巴掌时,都没有这样一波三折,还折折受屈。   皖阳气急败坏,跳了起来。   她不跪!   不是她做的事,凭什么?   池嬷嬷二话不说,一抬膝盖,顶在皖阳的腿上,迫的她跪倒在地。   “不想长公主回来就给您收尸,您就老实些!”池嬷嬷凑到郡主耳朵边上,咬牙切齿道。   皖阳被她唬了,一时愣怔。   池嬷嬷气得头顶冒青烟。   长公主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女儿呢?   不仅没有任何助力,还回回坏事。   她被派来管教郡主,没有管好不说,还出了这样的变故。   郡主是死不了,但她池嬷嬷的命,肯定要完了。   吴公公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对主仆。   见郡主没有闹腾的意思,吴公公转身,回了御前。   皇上正咬柿饼:“皖阳不闹了?”   吴公公摇头:“老实些了。”   “先让她跪一会儿吧,”皇上道,“你等下问问她,想朕罚她什么。”   吴公公应了一声。   皇上吃完了一个,又吃一个。   吴公公看在眼里,默默想,皇上今夜的胃口果真不错。   皇上一连吃了三个,才让吴公公撤了。   指尖点着扶手,皇上整理思路。   如无意外,沈家已经派人给永寿去消息了。   在永寿回来之前,他可以让沈家跌个大跟斗,也可以不痛不痒。   原本,皇上会选择前一种,毕竟,让沈家吃哑巴亏的机会并不多,但现在……   前街上,温宴和定安侯夫人算计了皖阳,皇上想,兴许可以试一试后一种。   这些年,他和沈家一直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打破平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哪怕此次沈家注定倒霉,皇上若一刀子下得太狠了,永寿回京之后,肯定不会太平。   他的这刀子,得砍在永寿和沈家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一如,他当时雷厉风行骂狄察,也是因为,一个狄察而已,对永寿是损失,却不是无法承受的损失。   现在也是一样。   温辞大放异彩,小蝠胡同也没有烧起来,盖在皖阳身上的证据,其实没有证据。   永寿想要平息此事,愿意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多。   前街的喧闹,是扩大事端。   他选择后一种,让事情更大一些……   瓮中捉鳖,好不容易埋好的瓮,能逮更大更多的,为什么要现在就把盖子盖上呢?   理顺了之后,皇上睁开眼睛,给吴公公递了个眼色。   吴公公会意,出了御书房,到了皖阳郡主跟前。   “郡主,”吴公公看着已经奄巴巴了的皖阳,道,“您把定安侯夫人气得不轻呐。”   皖阳哼了声。   到底是谁气谁?谁被气得不轻?   分明是她!   “侯夫人上了年纪,恐是要大病一场。”   皖阳啧了声:“怎么了?侯府缺人伺疾,还是少了人参吊命?” 第452章 不奇怪   冬日的夜,阴沉沉的黑。   小广场上,只有悬着的灯笼,照亮了这一片地方。   白天下过雪,入夜时停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只不过是不够大,这会儿也没有积起来。   可饶是如此,还是让皖阳吃足了苦头。   金贵如她,何时受过这种罪?   哪怕,跪在边上的池嬷嬷有替她打着伞,不让雪花湿了她的头发、衣裳,可她的两条小腿,都是又湿又冷的。   不积雪,地上也是湿的。   跪了这么久,早就浸透了衣裳,渗了进去。   身体上的不适让皖阳的脾气越发激烈,她无法跳起来闹腾,但一张口,就是这么难听的话。   吴公公冷眼看着郡主。   他倒也不意外。   若此时此刻还能好好说话,那就不是皖阳郡主了。   当然,皇上也不希望皖阳能好好说话,换一种说话,皇上巴不得皖阳胡言乱语。   皖阳见吴公公没有接话,池嬷嬷也不出声,她重重咬了咬唇:“她病,我难道就不病了吗?我两条腿都冻麻了!”   吴公公依旧面无表情。   是,这天忒冷了,又是雪天。   可那又如何?   四公子都被皇上罚过跪雪地,还跪得更久,最后是太妃娘娘心疼坏了,使人来救场,皖阳郡主跪那么一会儿,皇上又怎么会在意。   “郡主,”吴公公道,“定安侯乃开朝功勋之后,侯夫人又这么大岁数,你……”   皖阳郡主啐了一口。   “皇舅舅这时候记得定安侯是开朝功勋之后了?”皖阳仿若是怕御书房里的那人听不见似的,抬高了声音,“您杀人家长子长媳的时候,怎么没顾念着开朝功勋,没顾念侯夫人年纪大了?   您都没有管过,这会儿来跟我说这说那的。   我也就是在街上跟她争辩了两句,可没有砍了人家儿子。”   吴公公抿唇,心情复杂。   他竟然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不是气乐了。   郡主如此“配合”,真是……   他睨了眼池嬷嬷。   池嬷嬷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一副不管了的样子。   吴公公正欲说什么,一身龙袍的男人从御书房里走了出来。   皇上不紧不慢走到了皖阳郡主跟前,灯笼光映在他脚下,影子斑驳。   皖阳抬起头来,背着光,她看不清皇上的神色,辨不清他的情绪。   她只是本能地,倔强着不肯低头:“我没有放火。”   皇上的声音沉沉:“皖阳,你的规矩呢?   你叫朕’皇舅舅‘,朕就问你,你眼里是有皇权王法,还是有长幼尊卑?   你惹出来的事,像一个皇家郡主吗?   朕没有工夫教你规矩,也教不动你,等你母亲回来,由她来教。   在那之前,你老实些!   该赔罪就赔罪,该赔银子就赔银子!”   说完这些,皇上便不再管皖阳郡主,一甩袖子,往后宫方向去了。   吴公公赶紧指挥了人手跟上,自己匆忙与池嬷嬷道:“看顾好郡主,定安侯府那里……”   池嬷嬷有些懵。   皇上竟然如此轻描淡写,这与池嬷嬷的预期相去甚远。   只是此时容不得她细想,赶紧顺势应下:“会给侯府一个交代。”   吴公公这才点了点头,追着皇上离开。   池嬷嬷愣了一会儿,爬起身来,又去扶皖阳。   皖阳的眉头紧皱,两条腿冻得没有什么知觉,全靠池嬷嬷撑着,才艰难离开。   马车回到长公主府。   池嬷嬷赶紧安顿郡主。   暖意重新回到身体里,皖阳郡主的精神才渐渐好了起来。   “皇舅舅没有问小蝠胡同的事儿,”皖阳道,“看来他也知道,那事儿与我无关。”   池嬷嬷垂着眼,若有所思。   皖阳哼道:“温宴要告,随便她去告,别以为嫁给了霍以骁,就真成了皇家媳妇,没凭没据的破事,也配扣到我脑袋上!”   池嬷嬷没有与皖阳计较言语,只问:“皇上说,定安侯府那里……”   “赔罪?赔银子?”皖阳瞪大了眼睛,“想都别想!我没让温宴赔我这一晚上受的罪,算我客气了!”   池嬷嬷闭嘴了。   跟郡主说这些做什么?   毫无意义。   让人看好郡主,池嬷嬷去了花厅。   唐云翳等了很久了,从听说前街之事后,他就赶来了长公主府。   “皇上怎么说?”唐云翳开门见山。   前街的闹剧已经发生,再问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之后的应对,还得看御书房里的态度。   池嬷嬷把进宫后的状况都说了一遍,又道:“皇上的反应,很奇怪。”   唐云翳没有说话。   他的右手还按在茶盖上。   个头高、又消瘦,使得他的手指看起来比别人更长,骨节也越发分明。   大抵是因为突出的骨节,即便他没有用什么劲儿,都显得浑身笼罩在怒气之中。   半晌,唐云翳才缓缓开口:“不奇怪。”   池嬷嬷一愣,不太理解。   唐云翳真憋着气,原不想与池嬷嬷分析,只是眼下,长公主不在京中,郡主又是个搅事的,长公主府的事情还得需池嬷嬷配合,不得已,唐云翳解释了一番。   “他想乘胜追击。”唐云翳道。   皇上没有办法狠狠处罚皖阳。   别说是没有确凿证据,哪怕一清二楚,沈家也能弃车保帅。   底下人胡乱弄的,把长公主府伺候皖阳的所有人都埋了,难道还能让皖阳去了封号、贬为庶民吗?   等长公主回来,替皖阳“平反”,总能把欲加之罪洗去七七八八。   可皇上在乎的难道是皖阳吗?   若能把沈家连根拔起,皇上就是认皖阳当女儿,封个公主、高高供着,也无所谓。   皇上的目标只有沈家。   所以,他不会对皖阳动手。   若不然,他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定安侯府还怎么追着不放?广大学子又怎么能再议论纷纷?   “皇上要治皖阳、或者说我们沈家一个目无朝纲、不臣之心,”唐云翳道,“皖阳不想给定安侯府赔礼?那就等着被算账吧。”   池嬷嬷听明白了七八成,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可让郡主去赔礼……”   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唐云翳深吸了一口气,道:“吴公公不是说,赔银子吗?” 第453章 津津有味   走出花厅时,迎面吹来了一阵夜风。   狂风卷着雪花,湿漉漉的,让人其不舒服。   不远处,是长公主府那座高大的假山,风从山石的洞孔里穿过,鬼哭狼嚎。   唐云翳紧了紧斗篷,垂着眼往前走。   花厅里的热气与明亮被他抛在了身后,留在他身上的,只有寒意。   与周围的风雪相容,也与他心中的戾气相合。   十分不畅快。   从棋差一着开始,此事就决计不可能畅快了。   唐云翳太清楚皇上在想什么了。   皖阳是皇上最想要的先锋兵。   吴公公明确说了,赔罪、赔银子。   若是置之不理,一顶一顶大帽子就扣下来了,皇上正愁没有收拾沈家的好机会。   他们必须选一样。   皇上是看准了皖阳不可能去赔罪,哪怕沈家硬逼着皖阳去了……   就前街上,定安侯府那对祖孙的表现,皖阳根本扛不住。   老夫人往病榻上一倒,哀哀呼几句,就是皖阳耀武扬威、嚣张跋扈,还欺上门去。   他们谁都不敢让皖阳去,便只能赔银子。   可乖乖赔银子了,这事儿就了了吗?   不可能!   皖阳闹出这样的风波,还什么枉顾朝廷根基,险些害了那么多百姓、考生的性命,最后却只是不痛不痒地赔一些银子……   不正是长公主与郡主仗势欺人的“证据”吗?   是他们沈家,仗着从龙之功横着走的证据。   毕竟,连皇上都只能退一步,让皖阳出点银子了事,可见沈家对皇权钳制之深。   唐云翳把这些想得格外透彻,却,没有化解的好办法。   因为皖阳不可能配合。   哪怕跟她把事情掰碎了讲解明白,皖阳愿意低头,她也不能在燕子胡同里讨到好处。   水平不够。   唐云翳深吸了一口气。   阴冷的寒气顺着嗓子,直入心肺,刺得他很不舒服。   看得越明白,才会越无力。   他空有一身解数,可偏偏不是他的考卷。   上马车时,唐云翳想,他得再给长公主去信,催她赶紧回京。   若长公主在京中,他们不至于骑虎难下。   雪飘了一夜。   霍以骁被热醒的时候,快四更天了。   屋里点着炭盆,温宴尤觉不够,被褥也厚实。   偏偏入睡后还要寻个暖源,手脚身子全往霍以骁这边钻,闹得霍以骁一身火气不说,还一身的汗。   轻手轻脚地,霍以骁起身,趿着鞋子走到桌边,咕噜咕噜灌了半壶水。   再回到床上,大抵是他身上没有拢在被窝里时那么热了,温宴极其不满意,睡梦里翻了个身,避开了。   大半夜的,霍以骁被她气笑了。   他硬把温宴又翻了回来,箍在怀里,又掖好被角,重新闭上了眼睛。   过河拆桥?   想都别想。   霍以骁又睡了会儿,算着上朝的时候,也就起了。   温宴亦揉着眼睛起身。   岁娘给她梳头时,邢妈妈迈进屋子,与霍以骁禀了两句。   霍以骁挑眉,转头与温宴道:“皇上昨儿罚皖阳跪了一会儿。”   消息是吴公公使人递出来的。   这倒不是吴公公多向着霍以骁,给他当眼线,而是,皇上的目的需要定安侯府的推动。   说白了,需要他们委委屈屈。   所以,消息才会卡在霍以骁出府前就送到了。   都是聪明人,皇上是个什么打算,不至于看不出来。   温宴与霍以骁商量了一番,续写了戏本,便各自开展。   今日是大朝会。   御史言官义正言辞,把皖阳郡主从头斥责到脚。   为了私人恩怨搅乱春闱,闹事街头妄图伤人,至于温宴在顺天府里讲过的朝堂根基,更是人人都要来说一句。   与沈家沾边的官员各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跟前回的狄察一样,被皇上大骂一通,命都赔里头。   皇上坐在龙椅上,听御史们骂了一刻钟,终是摆了摆手:“行了,朕已经骂过皖阳了。”   不轻不重,不痛不痒。   不管是那一方,都愕然抬头,看着皇上。   不对劲!   这绝对不对劲!   刚刚还在骂的御史愣了愣,道:“您骂过了,所以……”   “皖阳会给定安侯府赔不是。”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赔不是就能解决的?   连暗自庆幸脱身了的朱茂,都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   父皇会放过沈家?   “赔不是?皖阳会赔哪门子的不是?”   文武官员们循声看去,果然是四公子。   四公子的脸都气白了。   可再气,结果依旧如此。   上午时候,长公主府的赔礼送到了燕子胡同。   银子、药材、锦缎,装了好几车。   “听说,郡主压根没有露面,只派了个嬷嬷去的。温夫人收下赔礼时,脸色可难看了。”   “能好看吗?几次三番被算计,最后只拿这么些银子,对郡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要我说,侯府也没有什么损失,白拿那么多银子……”   “笑话!人家是侯府,能看得上这些银子?人家拿了,是因为他们该拿。”   “就是,郡主是皇上的外甥女,硬撑着不拿,只会让皇上为难。”   “侯府去衙门告郡主,也不可能就是为了银子去的,郡主那么祸害人家,赔银子天经地义!”   “哎,我还听说,四公子夫人进宫又出宫,气色极差,登马车时险些摔倒,好像是宫里都拿郡主没有办法。”   “不奇怪,宫里是太妃娘娘,郡主可是皇太后的外孙女,太妃娘娘难道能比皇太后还厉害?”   “皇上都拿郡主没办法。”   “什么郡主,分明是沈家!皇上靠沈家支持才能登上皇位,沈家硬气着呢,别说小蝠胡同的火没有烧起来,真烧起来了,郡主也还是郡主。”   “沈家能比皇上还厉害?”   “外戚专权,古往今来……”   温冯家的一面采买,一面听了会儿,最后提了些点心回了燕子胡同。   青珠搬了把杌子,坐在廊下煎药。   温冯家的冲她点了点头,进了正屋。   温宴与曹氏正在说话。   见了她,温宴问道:“外头都怎么说的?”   温冯家的笑了笑,目光落在了桂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靠着引枕,捧着曹氏列给她的赔礼册子,看得津津有味。 第454章 难听也不怕   温冯家的张了张嘴,字没说出来,先笑弯了眼。   她觉得桂老夫人今日的精神很不错。   虽然,面色依旧不好,脸色发白,但眼睛有光,比起昨日从外头回来时的样子,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这让温冯家的放下心来。   这几年,府里好好坏坏的事儿都经历过。   可只要桂老夫人能挺得住,就都能好起来。   老夫人,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   “外头都说……”温冯家的一五一十说话。   原本,该说些让老夫人高些的话,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隐瞒。   反正那些传言里,难听的话并不多。   待温冯家的退出去了,桂老夫人才哼了一声:“老婆子还嫌他们赔少了呢!”   上午,池嬷嬷亲自来赔罪。   东西是曹氏接的,但未防万一,桂老夫人在屋里躺着,依旧抹着临安的粉,病怏怏的。   外头都说,曹氏接银子接得很憋屈,事实上,谁会嫌弃入手的银子呢?   他们定安侯府,穷着呢!   不拿银子,过几年辞哥儿怎么娶媳妇儿?   慧姐儿、婧姐儿怎么风风光光嫁人?   有点本钱了,还能做点生意,生财有道,等珉哥儿、章哥儿大了,聘礼也存出来了。   桂老夫人经历过侯府“艰辛”的岁月,这么多年了,她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这是他们应拿的。   是,这回温辞舞弊传言、小蝠胡同的事儿,确实与皖阳郡主没有关系。   可这得益于他们防备及时、应对得当。   若是莫名其妙被牵连进去,舞弊传言一发散,沈家那儿会不下场?   不可能的。   温辞是饵,闹腾起来,会把桂老夫人极其看重的霍家、霍以骁拖下水。   沈家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再说了,去年美人局,皇上处置了狄察,但郡主并没有与定安侯府低过头。   一年之后,收她些银钱做补偿,天经地义。   甚至……   桂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她家大郎的买命钱!   温子谅的命,便是金山银山,都填不平。   曹氏把老夫人情绪的波动看在眼里,给她倒了一盏茶。   桂老夫人慢慢饮了,又看了眼温宴。   是了。   她得慢慢,把那些账都算出来。   该沈家赔的,连人命带银钱,一分都别想少。   在那之前,她得养精蓄锐。   能唱戏的人越多,这戏本子才越好写。   今次,若是缺了她,宴姐儿哪里去找一个合适的老夫人出来?   她唱这么一出戏,也是很费心费力,累死人了。   桂老夫人缓了缓气,轻声问温宴:“宫里,后续是个什么意思?”   温宴神色放松。   她先前进宫去了,去了太妃娘娘那儿。   外头都传她是告状、诉苦,长公主府就赔银子是在落定安侯府的脸,是在打发“叫花子”,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霍太妃心思通透,即便不知道他们贼喊抓贼,也猜得到皇上想要做什么。   “娘娘说,难为祖母您一把年纪,还得跟着辛苦。”   桂老夫人哼笑了声。   温宴又道:“且让流言传着吧,沈家现在进退两难。”   沈家的确为难。   唐云翳把状况看得分明,却无力改变局面。   沈临捏着手中棋子,漫不经心地落子:“既然无能为力,你再想也没有用处。从舞弊传言流传开起,这一次交锋,就没有胜算了。”   唐云翳抿唇。   他何尝不知道。   尤其是,事情发生之后,再去回顾一番,看一个整体……   最初,就落了下风了。   当时没有发现隐藏在其中的杀招,慢人一步,就步步慢了。   沈临抬起眼皮子,看了眼唐云翳。   唐云翳这些年太顺了。   这种顺,天时地利人和,顺到他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沈临想,跌一跤也好,正好磨一磨唐云翳的性子。   他还是很喜欢唐云翳的。   “眼下,如何挽回损失,你知道吗?”沈临问他。   唐云翳垂着眼帘,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只管说,”沈临道,“说说而已,难听也不怕。”   唐云翳这才道:“需得长公主回京。”   沈临示意他继续说。   唐云翳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里,斟酌着用词,道:“皇上不痛不痒地处理皖阳,是想借舆情倒逼沈家,坐实沈家左右皇权,让他一位九五之尊都束手束脚。   但他只能逼,不能拔。   若是给沈家来一下狠的,朝野动荡太大,后续状况不好控制。   皇上想在能掌控的范围内,来一刀大的。”   沈临认同地点了点头。   唐云翳没有与皇上打过交道,但沈临有。   “皇上,”沈临顿了顿,寻了一个说法,“他极其在乎名誉。”   千百年来,无数君王,性情各不相同。   有人杀戮决绝,根本不在乎史官们会写什么、说什么,有人勤勉专注,要留下万代美名。   当今皇上没有那么极端,他厌烦沈家对他的钳制,但也不想被后代骂鸟尽弓藏。   他是被沈家扶上皇位的。   即便要处理沈家,也必须是在万般无奈之下。   得是沈家一次又一次挑衅皇权,逼得他不得不处理,这样才能保住他想要的名誉。   皖阳的这次无理取闹,就是一次逼迫。   拖得越久,就显得被逼得越发无奈。   唐云翳接着道:“所以,得长公主出面。”   得有人为皖阳的“过错”收拾烂摊子,不是那些银子药材,而是沈家的“真心悔过”。   沈家其他人,哪怕是沈临两兄弟,这会儿去跪皇城,都没有用。   更别说是吴国公府了。   必须是永寿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沈皇太后的亲女儿,去平息皖阳惹出来的事儿。   然后,“割地赔款”。   沈家吐出一些利益,在皇上那儿做一个让步。   一个皇上能接受,沈家咬咬牙必须接受的让步。   唐云翳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就如沈临讲的,难听,现实,脸面尽失。   沈临伸手,从唐云翳的棋篓里取了一颗子,落在了棋盘上。   “看到了,”沈临道,“像这样,这一片棋子不能要了,是死棋,你若还要继续救,其他的地方也会一塌糊涂。”   唐云翳看着棋盘,沉声道:“知道了。” 第455章 能高兴才怪   不过一日,京中流言蜚语不断。   杨继林被放出了顺天府,妻儿围上来,嘘寒问暖。   他沉默着不说话,回到北大街的家里,就进了书房。   妻子见此,也不敢打搅他。   春闱又近了,已然被衙门耽搁了时日,眼下抓紧些,也是正常的。   却是没有想到,天黑下来时,杨继林病倒了。   人烧得滚滚烫,甚至有些烧迷糊了。   家里忙不迭请了大夫。   大夫说,这几日接连事端,人没有抗住事儿,受了冲击,得静养,能不能进考场,全看他自身造化。   杨妻捂着嘴哭了一场。   杨继林烧得浑浑噩噩,甚至说起了胡话。   进了一次衙门,堂上应对时再“机智”着把自身撇得赶紧,杨继林还是受到了冲击。   他当然知道,自己和出身矜贵的同窗不是一路人。   哪怕在同一个书院,面对同一位先生,也是各路的。   可直到褚东家被审问时,杨继林才真正明白,矜贵人跟他们这些穷书生,遭遇的一切也是不同的。   各有各的困难。   在勋贵们的勾心斗角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随手拿起来用,又随手丢弃的棋子。   连定安侯府在面对算计时都如此艰辛,他一个往上爬的穷书生,最后又能走到哪里呢?   他几十年投在科举上的努力,真的值得吗?   杨继林不知道。   他动摇了。   而王笙家中,他坐在桌案后,仰着头,眼神涣散。   他当然听说了外头的传言。   他不想去判断杨继林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褚东家肯定是收了别人的钱。   妻子端了碗热汤进来。   王笙不想喝,可看到妻子殷切的眼神,想到她那日在巷子里哭着求他“撞”一次的样子,他到底没忍心,大口大口喝完了。   他大抵是撞不上的。   倒不是先前荒废了些时日,科举不是临时抱佛脚,多或者少十几二十天,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就是没有那个实力。   以前觉得自己本事不错,起码是个举人了,在书院里也算个好学生,直到那日宝安苑,见到了进京赴考的天下举子……   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起码,他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站在最前列,参加击鼓传花,随时上台答题。   他没有那样的勇气、底气。   他这样的人,哪怕撞着了,进了官场……   官场不是书院,他不行的。   只是这一些,王笙没有和父母妻子说,他说不出口。   自暴自弃很简单,但认清自己、以及让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亲人认清自己的平庸,很难。   另一厢,钱晖倒是还在好好看书。   并非是不为外在变故所触动,而是事到如今,作为“温辞舞弊”最初的参与者,他在动摇和不安之后,除了念书,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们说沈家,说外戚,钱晖去听过,听得云里雾里。   其实,熟读历史的学子怎么可能真的听不懂那些,与史书里的旧事融会贯通一下,总能明白一二。   钱晖只是听不进去。   太茫然了,最后只能让自己沉浸在书册里,做这么多年,最习惯的事情。   考生们有考生们的烦恼,文武大臣有文武大臣们的迟疑。   有聪明的,散朝时就摸清楚皇上的心思了。   愚钝些的,到了晚上,多多少少也品出了滋味。   真没有看透的,干脆不掺和,只观望。   于是乎,第二天的朝会上,不止是御史言官,其他人也要说道几句。   霍以骁沉着脸站在队列里,今儿倒是没有什么发言,只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气极了。   当然,他的心情没有那么差。   他也听出来了,有几位御史,可能与霍怀定沟通过了,骂得那叫一个精彩。   不止骂沈家,也骂皇上,斥责皇上糊涂,纵着皖阳郡主,只会害得郡主越发无法无天,话锋一转,又往霍以骁这儿招呼,就是皇上与太妃娘娘太纵着,四公子才是现在这么个脾气!   霍以骁直接气笑了:“大人,我什么脾气?   我要是个无法无天的脾气,皖阳还能在长公主府里待着?   我能把她拎去燕子胡同跪着。   还是说,你们以为,我会怕皖阳、还是怕长公主?”   金銮殿里,鸦雀无声。   半晌,那位被霍怀定扔出来“挑事”的御史才硬着头皮,道:“您看,就是您现在这脾气。”   “行了,”皇上沉沉开口,状似不满意地冲霍以骁摇了摇头,“像什么话!”   吴公公喊了退朝。   待皇上离开,朱钰才嗤得笑了声,与霍以骁道:“那你怎么没有把皖阳拎去燕子胡同?”   若是其他时候,朱茂该出来打个圆场。   偏他心虚,怕朱钰脾气上来了,直接就把他戳穿了。   沈家眼下吃了这么一个亏,若是让他们知道,最初是他朱茂在惹事,那他得倒大霉。   这厢眼看着要僵持住,小内侍迈着步子过来,禀道:“皇上请四公子到御书房。”   霍以骁沉着脸,跟着内侍离开。   御书房里,皇上的脸色也不好看。   哪怕眼下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被御史唠唠叨叨骂了一个早朝,没有人会高兴。   “下午、或者明天,”皇上喝茶润了润嗓子,“你带上温宴,去库房里挑一挑,原说的是开印后去,却一直耽搁了。”   霍以骁睨了皇上一眼,道:“那就明天吧。”   吴公公送他出了御书房。   霍以骁回了千步廊。   朱桓抬头看他。   从时间看,霍以骁在御书房里没有待多久,再看脸色……   八成父子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朱桓犹豫地抿了一下唇,没有立刻问。   反倒是霍以骁,带着一身寒气在书案后坐下,道:“皇上让我明天带温宴去库房挑几样喜欢的东西。”   话音一落,不止朱桓愕然,覃尚书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这个当口上,皇上如此做……   这是要封定安侯府的口。   不管皇上是真的管不了郡主、还是假的管不了郡主,反正,定安侯府老老实实收下好处,就别再往顺天府里告了。   难怪,四公子是这么一副表情。   就四公子那性子,被皇上这么压着低头,能高兴才怪。 第456章 知事   到了中午时候,整个千步廊左右,都知道四公子不高兴了。   倒也不是霍以骁闹出了什么事,甚至于,可以用“老实”来形容他,但明眼人都知道,四公子憋着一肚子火。   此时此刻,就像是那夜的小蝠胡同,菜油倒了满地,只要有一点儿火星子,就……   说起来,四公子原就是这性子。   冷漠又疏离。   不理事时,眼神都不会给一个。   一旦真被惹着了,跟炸药桶子似的,不炸出个大窟窿来,哪能收场。   好在,只要别去点这个炸药,倒还不至于牵连无辜。   袁疾战战兢兢,就怕霍以骁撒气撒到他脑袋上,而这一次,他即便去向唐云翳求救,唐公子也没有心思来管她。   刑部衙门里,朱钰绷着脸用午饭。   即便是他,这时候也不会去惹霍以骁。   倒不是惹得起、惹不起的事儿,而是,没有必要。   沈家正进退两难,朱钰得给沈家省点儿事情。   而且,父皇的态度摆出来了。   他想“息事宁人”,所以,他让霍以骁带着温宴去挑东西。   霍以骁勉勉强强低头,朱钰这时候把炸药桶点了,与父皇的心意背道而驰,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当口,朱钰又一次想起朱晟的好来。   若是朱晟在,还怕没人点火?   朱茂不是点火的料,他现在避之不及,朱桓如今和霍以骁同仇敌忾,几次挑拨都没有收效……   说起来,还是底下的皇子们年纪太小了。   一个都用不上。   若要火上浇油……   朱钰认真想了想,还得永寿长公主露面。   以长公主的性情,总不会愿意吃这么大一个亏,还不讨回些什么。   想来,沈家那儿已经给长公主递信了,再等些时日……   朱钰琢磨着等,顺天府里却没有闲着。   不可能是定安侯府告皖阳郡主,毕之安就把小蝠胡同的案子就这么递上去,他审了褚东家好几回。   褚东家已经彻底认栽了,可他供不出上家。   毕之安对此亦不意外,拿银子办事的棋子,吐不出有用的消息来。   小蝠胡同的菜油大抵也是上线做的,让这颗废子顶了罪。   如此一来,就无法从褚东家追溯到皖阳郡主。   当然,皇上未必会介意。   毕之安岂会不懂皇上的想法,皇上不过是借题发挥,与沈家磨一磨。   他毕知府查来查去,最后从褚东家这条线查出一个与郡主无关的黑手来,那他才是完蛋了!   可他又不能不查。   衙门做事,有衙门的规矩。   如此不清不楚、毫无证据的案卷,永寿长公主找上门来,他们顺天府不好交代。   再者,皇上等着让他满意的案卷。   不是推测,而是铁证。   这会是皇上与长公主、与沈家拉锯时的助力。   毕之安翻看着案卷,一脸凝重。   还能从哪里入手呢?   正沉思着,外头小吏通禀,说是“四公子夫人来寻温大人”。   温子甫起身,快步出去。   温宴抱着黑檀儿,冲温子甫笑了笑。   温子甫提着的心落了大半。   他极其挂念桂老夫人的身子,担心温宴过来是说老夫人病情反复,此时见温宴笑着,就知不是坏消息。   哪怕,温宴的笑容并不灿然,可以称之为无奈的苦笑。   “宴姐儿,”温子甫道,“怎么过来了?”   温宴道:“祖母让我来给毕大人道谢。”   温子甫听了,便引着温宴到了毕之安跟前。   “那日前街上,引起了那么大的麻烦,祖母很是过意不去,”温宴道,“只是她老人家病着,起不来身,不能亲自来给大人道谢。”   毕之安自是谦虚了一番。   礼数周全了,温宴没有急着走,反而问温子甫:“考生们的状况还好吗?往年都是各自安顿,今年住在一块……”   倏地,毕之安的眉头皱了皱。   温宴之后说了什么,毕之安都没有注意去听,他在反反复复想这前半段。   小蝠胡同的险情,固然是因为考生聚集,可考生聚集,最初引起的流言飞传。   从秋闱不公、有人舞弊,到推出来那人是温辞,速度太快了。   不止是有人在推着流言走,也是考生都一批一批地集中安排。   是了。   褚东家年前就收了银子,造谣是一条长线,那考生的聚集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真的是凑巧?   那天,李三揭和覃柏来顺天府,寻了蔡知事。   毕之安模模糊糊听见几句,覃柏之所以会在大朝会上提出关照考生,是由于蔡知事的提醒?   思及此处,毕之安一下子来了精神。   既然褚东家那儿问不出线索,蔡知事口中也许能探得一二。   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问不出来,也不会更差。   毕之安背着手走出了书房,去找蔡知事。   蔡知事负责城中铺子宅子的买卖租赁的登记事宜,这几日也不得闲,又是整理京中所有油铺的信息,让衙役们多少再过一遍,又要调查褚东家名下的所有资产,看看是不是能从中发现些与郡主联系的端倪。   毕之安一进去,蔡知事就抬起了头。   “可有进展?”毕之安问道。   蔡知事摇头:“暂时没有更多的收货了。”   毕之安叹息了一声,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叹了一口气:“这叫什么事儿!”   蔡知事讪讪笑了笑,听毕之安倒苦水。   “郡主、郡主才多大了,以前是不羁了些,现在,”毕之安哼了声,“现在敢指使人去放火了!   我倒现在都后怕,若是那夜京卫指挥使司没有把人拦下,小蝠胡同真烧起来……   啧!这会儿在牢里待着的就是你们毕大人我了!   哎,我那天好像听说,是你跟覃学士提起考生不容易的?”   蔡知事一愣,抿着唇没有答。   毕之安见他如此神色,反倒是笑了笑:“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们提出来,这又不是坏事,那些举子都是朝廷的后起之秀,安顿好他们也是应当的。不怪你们,实在是郡主……”   蔡知事这才放松了些:“不瞒大人说,下官也是后怕不已,年节里就是与覃学士说家常时一般说起来,确实是一片好意……” 第457章 细了   蔡知事才开口,就见毕之安的笑容凝住了。   上峰莫名其妙黑了脸,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止住了后面的话。   “你不该跟覃学士说,”毕之安沉声道,“你得先跟我说。   倒不是说,那美名给覃学士占了,我没那么小心眼,也不在乎那些。   而是,这事儿一旦开展,最后干活的就是礼部和顺天府。   老蔡,你要是年节里跟我通个气,我和众位大人们好好商量、计划一番,能给考生更好的安置。   没有这一旬好差,我们提前准备屋子,那多好啊。”   蔡知事被毕之安说得老脸通红,他的确该挨批评,毕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是下官想得不够周全,”蔡知事道,“的确,得早些告诉大人。”   毕之安拍了拍蔡知事的肩膀。   棒子打了,枣子也给了,现在是被问话的人最放松的时候,可以进正题了。   “朝廷还是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才,”毕之安笑道,“我没有吃过那些苦,这么多年,也压根想不起来这些,不似你们,苦出身,你能想到考生不容易,覃学士亦是推己及人,大朝会上站出来说话。”   蔡知事松着肩膀,笑道:“哪里哪里,其实是下官的儿子。臭小子那天撞倒了个考生,那考生虽然没有伤筋动骨,背上也青紫了好几块,下官把人送去医馆,跟那考生说了会儿话,才知他贫苦……”   “哪位考生?”毕之安问,“来衙门领东西了吗?”   蔡知事想了想,道:“毛沣,思南府印江县人,年纪轻轻的,官话说得还不错,应当来领了,他盘缠少,不会错过如此机会。”   毕之安又东拉西扯了两句,从屋子里出来,转头去找温子甫要考生名册。   温宴还没有走,见毕之安开去匆匆,张口就查名册,便笑着摸了摸黑檀儿的脖子。   不愧是毕大人,真通透。   一点就通了。   温宴又睨了温子甫一眼。   与自家叔父,不一样。   毕之安翻到了毛沣的记录,籍贯对得上,但最重要的一处,也就是抵京的时间,完全对不上。   毛沣在正月十七才从南城门入京。   蔡知事的儿子,怎么可能在年节里撞倒他?   毛沣被安顿在柳树巷,离顺天府不算远,毕之安借着关怀考生的名义走了一趟。   一见到人,就晓得此毛沣非彼毛沣。   眼前的毛沣,能说官话,但口音重。   毕之安没有把毛沣带到蔡知事跟前,他缓了一手,先想法子查了查蔡知事的儿子。   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蔡知事的儿子蔡靳,书念得不怎么样,却结交了不少人,他平日就跟着一众纨绔混。   或者说,一位小小知事的儿子,鞍前马后,巴结一群官家子弟。   毕之安在与蔡靳来往的人里,看到了梁讳的名字。   梁讳,鸿胪寺卿梁归仲的老来子。   比起梁归仲前头那几个儿子,老来子自是受尽宠爱,行事不正。   毕之安还逮过梁讳两次,不是什么重要案子,关了梁讳几天让他老实老实,一次是长兄来领人,一次是梁归仲来领。   而梁归仲,朝堂上的老人都知道,当年迫不得已投了沈家。   他是沈家的人。   有个方向,后续就能推进。   那个假“毛沣”也被找了出来,同样是一问三不知,拿银子办事。   赶在温宴进宫去挑东西之前,毕之安把人请来了顺天府,把整理好的案卷交给她。   “转交给四公子。”毕之安道。   温宴看了一眼,笑道:“辛苦毕大人了。”   坐着马车,温宴到了宫门口。   霍以骁在这里等她。   温宴把案卷交给他。   霍以骁打开来一看,嗤得笑了声。   “有点儿意思,”霍以骁压着声儿与温宴道,“梁归仲梁大人,啧!”   梁归仲只是被迫投了沈家,他对沈家的忠心有限。   温宴说过,待沈家势弱之时,梁归仲反水反得飞快。   前回查闵郝时放过梁归仲,不过是时机不合适,结果朱钰还让柳宗全去梁归仲跟前卖好,示意是他在其中周旋才保下了梁大人。   不过,再是卖好,梁归仲也不会让梁讳乱掺和。   要是梁归仲知道,这些破事还把他的小儿子算计在里头,他心里能再给沈家划一梁子。   “待这些麻烦过了,也确实该与梁大人聊一聊。”霍以骁道。   温宴抿着唇,笑了笑:“账么,一笔一笔算。”   不用着急,所有的账,都会算明白。   霍以骁与温宴先去了御书房。   吴公公引着他们进去。   皇上正看折子,待两人行了礼,便道:“看着挑几样吧。”   霍以骁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把案卷交给了吴公公。   皇上从吴公公手里接过来,打开一看,挑了挑眉。   虽然还是没有最直接的铁证,但比先前,定安侯府张着嘴就往皖阳头上盖时,已经完善许多了。   不得不说,准备得还挺齐全。   连一个八品知事身边的事儿,都被翻了出来。   皇上扫了温宴一眼。   听说,温宴与家中兄弟姐妹关系好。   沈家从温辞下手,激得温宴如此应对,也是难免。   “朕知道了,”皇上道,“去吧。”   温宴与霍以骁从御书房退出来,又跟着内侍去了库房。   库房之中,有皇家多年传下来的东西,也有一些官员家抄没来的,分门别类,整理后存放。   霍以骁打发内侍去外头,只带着温宴和黑檀儿进去。   偌大的库房,一时之间也无从入手。   温宴一面看,一面与霍以骁说话:“毕大人查得脑袋都痛了,那些事儿,被安排得太细了。”   霍以骁轻笑了声:“细了才好。”   细得甚至无法断定,最初动手的是朱茂还是朱钰。   以霍以骁的推断,从后来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更偏向朱茂,但也只是推断,因为,没有能直接引向朱茂的证明。   可这对皇上来说,足够用了,只要能连上沈家,足矣。   当然,也亏得朱茂安排细致,若不然,沈家或是长公主就此一查,就查到朱茂头上,那皇上还如何抓鳖?   温宴看了看左右,道:“从书画藏品那儿找吧,外祖父应是留下了不少书画。”   她得多挑几样。   趁着这个好机会,名正言顺,带走自家的东西。   还的让朝野瞧一瞧,他们定安侯府有多么憋屈,这些东西,全是温家无声的抗议。 第458章 青玉镯子   库房很是清冷。   大多数时候,这里都紧闭着,平日里清净,也就按日子清扫、曝晒时才会有些人气。   因是存着各种书画,库房里也不可能点火,以免发生意外。   偏又是冬日,这大殿一迈进来,就不太让温宴舒服。   不仅是冷。   而是,她会想起曾经。   父母、长辈,那些曾经鲜活的人,那些音容笑貌。   尤其是,她在捧着与他们相关的东西时,记忆越发清晰。   那是霍以骁交给她的一份册子。   册子是吴公公让人整理的,前回皇上提出让他们来库房挑东西时,吴公公就说,会试着整一整,尽量列出从温家旧宅与夏太傅府里抄没、送进库房的东西名册,方便温宴能挑最想要的。   册子上的大部分东西,温宴都模模糊糊的。   好像是有那么一只插屏,似乎夏家前厅里是摆着那么一对花瓶。   只看名字,要全对上号,不是容易事情。   可也会有一小部分,让她一下子就想起来。   “青玉镯子”。   册子上只有这么简单的四个字。   温宴想起了她的母亲。   夏太傅有两位千金,不止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亦是一等一的好才华。   长女闺中曾入宫,为永仁公主伴读,在公主招驸马之后,这位长女嫁给了平西侯的嫡次子赵叙。   次女不曾做过公主伴读,一直跟着夏太傅念书,兄弟们念什么,她也跟着念,夏太傅有一回说,可惜姑娘家不能考科举,要不然,进士够不着,家里大抵也能添个举人。   这位没有办法成为“女举人”的夏家次女,就是温宴的母亲。   母亲是个很活泼的人,不管是在闺中,而是生儿育女之后,她都开朗、外向,贤惠,也闲不住。   用舅舅们的话说,就是自小被兄弟姐妹们护着、宠着,没有吃过苦,更不会吃亏,所以“天真”。   夏太傅对温子谅最满意的地方,是小女儿嫁人之后,也没有失去这份天真。   可见,夫妻关系多么亲近。   而青玉镯子,是温宴母亲的陪嫁。   温宴幼时,母亲不止一次拿镯子套在她手上比划。   “我们宴姐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母亲抱着她,温声细语,“长快些,才能戴上镯子。”   温宴拨着胳膊上的镯子。   对她来说,这镯子太大了,也太重了。   根本卡不住关节,手一垂就会掉,而往上推,能直接当做臂钏。   温宴问母亲:“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戴镯子?”   她当时太小了,看不出这青色的镯子有什么好看的,她还是喜欢红彤彤、黄艳艳的,越是鲜艳的,越能让她开心。   母亲逗她:“长大了才能找心上人,找到了他,把镯子戴到他手上去。”   温宴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   她哪里晓得什么是心上人。   她只知道,这镯子是给别人的。   于是,她道:“那、那就是他戴,他长大了就行了。”   童言童语,笑得母亲抱着她亲,父亲在边上看书,听她们母女说话,也笑了起来。   再之后,温宴长大了些,她对心上人的概念依旧模模糊糊,她有了个叫温章的弟弟,她把镯子戴在了弟弟的胳膊上。   一路往上,能推到咯吱窝。   温章什么都不知道,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母亲发现了他们姐弟在玩闹那镯子,听温宴说弟弟是她的心上人,笑得险些岔了气。   抱着他们歇午觉时,母亲说:“宴姐儿和章哥儿,也是娘的心上人。”   ……   这是一份深埋在脑海深处的往事了。   童年欢乐太多,不可能一一惦在心头。   若不是看到“青玉镯子”,温宴大抵是想不起来,可一旦有了印象,那些陈年记忆一股脑儿全涌出来。   那么清晰,那么鲜活,她仿佛还能想起来,母亲当时眼睛里的光。   册子上,能勾起回忆的物什不多,可一旦沉浸,就止不住回想。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一回忆,她想要带走的东西很多。   偏那些,都是些小玩意儿。   不止是不好找,而是,不够“震撼”。   温宴不由遗憾。   霍以骁垂着眼看她,只看温宴的神情,他就多少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昨儿就已经商量过了,要拿就拿大件,不怕朴素看不出金贵不金贵,就怕不够大,不够招眼。   而那些,未必是温宴心中最最不舍的。   “先挑几样喜欢的吧,其他的……”霍以骁说到一半,见温宴抬眼看他,他清了清嗓子,“怎么,下回不来了?”   温宴抿着唇,一瞬不瞬看了霍以骁一会儿。   骁爷说话,就是这么一个风格。   听着是个问题,其实,是在告诉她,下回还来。   库房这地方,不可能说来就来,也不可能回回由着她挑。   可这是霍以骁的承诺。   他会寻找机会,真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反正得让皇上放他们进来。   库房依旧阴冷,温宴的心却暖了起来。   她弯了弯唇角,笑道:“好啊。”   温宴比照着册子,给霍以骁点了点:“这几样,足够大了,我刚才匆匆看了眼,应该没有放在这殿里,得找内侍问问。”   霍以骁记下,转身要去寻内侍,见温宴站在原地没有动,又问:“你呢?还找什么?”   温宴道:“寻一样我母亲的东西。”   霍以骁颔首。   意料之中。   做女儿的,对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会更加不舍。   温宴找了好一会儿。   库房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饶是打理得很好,找起来也颇为费劲。   霍以骁没有催她,交代过内侍之后,就站在殿门旁,看着温宴。   黑檀儿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在地上来来回回踱步。   费了半个多时辰,温宴才总算在一堆首饰里寻到了母亲的青玉镯子,东西被收得不错,对光一照,并没有大的瑕疵。   温宴拿着帕子擦了擦,戴到了左手胳膊上。   比记忆里的小了很多。   或者说,是她长大了。   这镯子,卡在小臂上缘,就不能再往上了。   温宴走到霍以骁跟前,站定了,笑着仰头看他:“伸手。” 第459章 心上人   霍以骁挑了挑眉。   冬日淡淡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斜斜拉长,映在殿内的青石砖上。   现在,温宴添了进来。   她就站在他的影子里,阳光没有照到她。   就像是,她整个人都被他笼起来了一样。   霍以骁垂着眼帘看了影子两眼,问:“哪只手?”   温宴没有回答,笑眼弯弯的,抬起左手,直接牵住了霍以骁的右手。   白皙纤长的手指落在霍以骁的手指上,轻轻搭着,与他骨节分明的手对比鲜明。   温宴又抬起了右手,探入了左边袖口中。   霍以骁此时才注意到,温宴的左手腕上,多了一只镯子。   他知道温宴在找她母亲的东西。   从先前的举止看,她最后应该是找到了,只是霍以骁没有看到。   原来,是戴上了。   被衣袖遮挡了,他才没有看到。   背着光,镯子的用料看不出好坏,造型极其简洁,很是平平无奇。   而下一刻,温宴的举动让霍以骁吃了一惊。   温宴握着镯子,顺着两人牵着的手,把它套到了霍以骁的右手腕上。   “好了,套上了。”温宴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然。   霍以骁抬起手来,看了眼多出来的镯子。   近看,玉质也很普通。   他倒也没有摘,看着温宴,问:“什么意思?”   温宴笑着道:“你的岳母大人,让我给你戴的。”   霍以骁一愣。   他想起了一个说法,家传镯子。   话本子时常会看到,都是婆母传给新媳妇,一代传一代。   怎么到了他这儿,是岳母给女婿,反着来了?   思及此处,霍以骁的眸色不由一沉。   他没有这样的镯子。   他没有母亲。   不论是哪一位母亲,霍以骁都没有见过,她们走得太早了,也没有留下什么给他。   这也难怪。   霍家那一位太太,并非是他的生母,亦没有养育之情,便是睹物思人,也思不出来,而且,不合适。   熙嫔……   他若留着熙嫔的贴身之物,万一叫人看出端倪,腥风血雨。   太妃娘娘倒是给了温宴不少东西,可娘娘是长辈,对他们再是疼爱,也不是“母亲”。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翻来覆去。   到底是亏待了温宴。   阳光从霍以骁身边过,越发显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温宴看出来了,心刺刺的痛,却佯装不知情,与霍以骁说镯子:“小的时候,母亲说,等我有了心上人,就把镯子给他戴上。”   霍以骁微怔,思绪被温宴的话给带了出来。   “后来,我把镯子给一人戴了。”温宴道。   霍以骁的呼吸一滞。   他知道,小狐狸说话全是勾子。   可他开口时,声音还是有那么点紧:“谁?”   温宴倒也没有卖关子:“给才三个月大的章哥儿,我跟母亲说,章哥儿就是我心上人。”   刚还有些紧巴的呼吸倏地就松了,霍以骁“呵”地笑了声。   差点儿被温宴带坑里去。   前一刻,霍以骁甚至想过,温宴会不会冒出来一句“梦里给你戴过”。   “那时候小,哪知道什么,”温宴说着上前了半步,挨着霍以骁,踮起脚尖,“现在可懂了,不会戴错了,心上人。”   随着温宴的话语,白气呼出口,近在咫尺。   霍以骁看到了温宴眼中的笑意,清晰又浓郁,带着满满的甜。   就像是汤圆里的芝麻馅儿,香甜极了。   心底之中,那点儿阴沉与晦暗,就这么散开了。   是的,他是温宴的心上人。   他的心里也放了一个人。   霍以骁伸手,把温宴抱在怀里。   内侍迟迟等不到人,寻过来,就见四公子站在殿门旁,低着头,没有其他动作。   他刚要张口,黑猫走过来,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好像,是要他安静的意思?   内侍半猜半蒙,没有开口,退了出去。   殿内,霍以骁放开了温宴。   温宴见好就收,没有在宫里调侃他。   管库房的大内侍将他们选出来的东西一一记录:“四公子、夫人,就这些了吧?”   温宴刚要点头,霍以骁却转了身,又从大内侍背后的插瓶里抱出几卷画轴来。   “这些也拿走吧。”他漫不经心地道。   大内侍试探着问:“会不会有些多?”   “车上难道还装不下几卷画?”霍以骁反问,“哦,你的意思是我拿多了,皇上也没明确说几件,你要觉得多了,你使人去御书房问问?”   大内侍笑容讪讪。   他哪里敢去问?   就几卷画的事儿,皇上难道还会跟四公子讨价还价?   他要是去问了,定会挨吴公公训,显得他没有半点儿本事。   “您拿、您只管拿。”大内侍打开画卷,一一登记在册,也顾不上和四公子掰扯其中有一两卷既不是温家的,也不是夏太傅府的,更不是平西侯府的,统统办好章程,一并交给小内侍,让他们送主子们出宫去。   温宴挑出来的大件,没有装进马车里。   而是另寻了辆板车,由骡子拉着,送回了燕子胡同。   这一路尽是繁华大街,引了不少人来看。   皇上为了平息定安侯府的怒火,让温家从库房里带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结果,他们看到了一只樟木箱、一张书案,一盆木雕。   精美自然是格外精美,箱子上牙雕繁复,还嵌有美玉,书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造型古朴,木雕半人高,雕了八仙,栩栩如生。   都是好东西,若是普通物什,抄没时就已经毁了,哪里还会被搬入库房里。   可再好,也比不了金银玉器。   它们和百姓们印象里的,皇家的华贵财宝,相去甚远。   直到,这辆板车从顺天府外经过。   温子甫闻讯跑了出来,见到那张书案,他微微一愣,而后双眼通红,泪水顷刻间涌了出来。   “这、这是……”温子甫哽得不行,双手抚着书案,珍惜极了,“是家里的老物什了,听父亲说过,曾祖父就在用这书案了,父亲传给了大哥,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被父亲考校功课,都在这书案旁。大哥在京中成亲后,把书案运到了京中……” 第460章 煽动   温宴与霍以骁的马车就在板车前头。   撩开帘子,温宴悄悄往后看了一眼。   温子甫真的很伤心,那股子悲从中来的无力与伤痛,让人无比动容。   饶是温宴特意设计如此,让人看到定安侯府在这次风波中的克制、妥协与无声的抗议,也被温子甫的这一番真情弄得心中酸涩。   在人前,温子甫极少失态。   是有气得浑身发抖的时候,可泪流满面,几乎不可能。   上一回,也是因为喝醉了,鬼哭狼嚎得让家中管事、婆子们都没眼看。   “二叔父他,”温宴一开口,声音亦有些哑,她知道是被温子甫给招的,“祖母说他表现技巧不行,这不是还不错嘛。”   霍以骁“呵”地笑了声:“你把内情与二叔父说说?”   温宴撇嘴,嗔了她的心上人一眼。   她可不说。   把二叔父说愣了,表现不出悲痛,她恐怕还得给他提上两壶酒。   温宴从车上下去,走到温子甫边上,掏出帕子递给他。   温子甫没有顾上接,他整个情绪都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   温宴便道:“我小时候,也在这书案前背三字经。章哥儿也是,他那时候小,父亲就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其实也算不上写字。   写字跟练功一样,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得笔笔直。   手腕有劲,落笔亦不松懈。   章哥儿当时才多大?   个头比书案都矮。   站着不行,坐着更是够不着。   温子谅就抱着他,说的是写字,其实是玩闹。   一大一小,弄得脸上手上全是墨水。   母亲啼笑皆非地抱着章哥儿去洗手,章哥儿抱着盆、不肯让人去倒水。   他说:“苏东坡能洗黑一池的水,我也要洗。”   温宴乐不可支:“那是王羲之。”   章哥儿被指出了错误,一张小脸通红,却还牢牢抱着他的水盆。   父亲也笑,逗他道:“外祖父家里有池子,章哥儿和表哥们一块练字,很快就能洗黑了。”   章哥儿被说通了,千叮咛万嘱咐,让婆子先把这一盆水倒到外祖父家的池子里去。   乐得一屋子的人跟着笑。   当时的笑语晏晏,现在想来,都已经远去了……   温宴原就被温子甫招得酸涩,回忆起旧事来,眼眶通红通红的。   温子甫此刻根本不讲究官老爷体面,弯着腰,脑袋钻到书案底下,指给温宴看:“这里刻了’之乎者也‘这个字,是你三叔父小时候干的。   他被逼着在书房里背书,不背完不能出去玩。他背烦了,撒性子,拿了刻刀在书案下捣乱。   被你祖父发现了,好一通打,打得他直往你父亲身后躲……   那都是、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们都还在,现在,现在就剩我和你叔父了……”   温子甫握着书案的腿,泣不成声。   温宴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知道书案下刻了字,以前也问过父亲。   父亲弯着眼一直笑,大抵是要在温宴跟前,给当时并不熟悉的“三叔父”留些长辈体面,并没有仔细说。   直到现在,温宴才晓得过往。   这一哭,哭得边上跟过来看的百姓也心中戚戚。   笑与哭,两种情绪,本就会招人。   小娘子的泪容常见,可又有几个人见过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大哭?   先前,大伙儿只觉得定安侯府被皖阳郡主逼得够呛,可那再怎么也是贵人们的事儿。   即便有求而不得的旖旎来其中,到底也是富贵人家的富贵事,都来看个热闹,却还没有像小蝠胡同那些险些被烧了家的老百姓可怜。   现在,倒是有些不同了。   富贵的侯府,听起来也和普通人家一样了。   孩子被压着念书,淘气了会捣蛋,会跟哥哥求救,当父亲的也一样会打孩子。   喧闹的、生动的,像是他们寻常人的生活。   如今,父亲走了很多年了,母亲、便是他们那天见过的老夫人,病容明显,长兄亦逝……   没有了大家长与长兄的庇护,寡母与儿子、孙子孙女,被人欺负了。   也并非是底下两个弟弟不争气,都是衙门里的大官了,但对侯府而言,算是落魄了吧?   最终,被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有人窃窃私语。   “樟木箱和木雕,十有八九也是祖传的老东西,人已经没了,东西拿回来,留个念想。”   “皇上都管不了郡主,只能这么补偿下定安侯府。”   “嗐!什么补偿,就是封口,给点好处,让侯府别闹腾了,老老实实吃这个亏。”   “是啊,结果你们看看,侯府根本不稀罕什么金银玉石,就拿自家的老东西,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心里不服气!”   “原就是从自家抄走的东西。说起来,平西侯那案子,不管怎么算,本来也不会算到温家头上。温大人的大哥,是放不下岳家与妻子,慷慨赴死的。”   “这是个什么说法?”   “侯夫人那天说’长子不肯在长公主跟前苟且求生‘,你们想想,当初长公主招婿不成,温翰林成了夏家东床,夫妻和睦,长公主能不恨死夏家女吗?”   “对对对!看郡主的脾气就知道当娘的是什么性情了,长公主肯定看不惯夏家人。”   “夏家有个太傅,这才风平浪静,一旦夏太傅出事,长公主可不就……是吧?”   “我就说,温翰林怎么不顾老母、儿女,一定要与岳家、与连襟共进退,原来还有这一桩在其中,若他与长公主低头,自己是活命了,可名声就全毁了。”   “不仅是岳父,还是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是半子,其实也跟儿子一样了。”   “弃妻而求命,有点骨气的都做不出来。”   “是啊,侯夫人那么刚烈、正气,知道儿子苟且偷生,那比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让她剐心剐肺。”   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压着声,但也渐渐传开了。   阿贵站在人群里,时不时地添上几句。   这是他的活儿,引到看热闹的把事情都串起来。   说白了,就是煽动。   这事儿也不难,温子甫和温宴的真情流露本就能打动人,而“情敌眼红”这种故事,大伙儿听得多了,稍一点拨,后头的思路根本挡不住,飞流直下三千尺,想象出来的,比阿贵能说出来的都精彩。 第461章 养狼   不远处,霍以骁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紧抿着唇,神色凝重。   阿贵撞了撞边上人的胳膊,轻声道:“那是温家的姑爷吧?”   “是,”边上人道,“霍家人,太妃娘娘的侄孙儿,皇子伴读,一等一的好出身,连模样都这么好,得这样一位姑爷,可乐死人了。”   “再好,不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又一人一听了,凑进来说,“看他面色,憋着气呢。平日显贵,往来的都是皇子世子,真遇到大事,却也只能被逼着低头。”   “谁说不是,那毕竟是郡主。”   “哪是郡主就行了,京中那么多郡主,有哪位跟那位一样跋扈?说白了,得是沈家的郡主!”   “啧!沈家!”   “慎言、慎言!连皇上都没办法。”   “皇上是沈家扶上皇位的,能怎么办?”   “权高的外戚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兄弟收收嘴、收收嘴,衙门跟前呢,别叫官差听见。”   “听说,太妃娘娘也为难,小夫妻求到她跟前去了,可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如此了。”   “姑爷也尽力了,他这么个身份,还要体恤太妃娘娘的处境,肯定拧不过郡主。”   出来宽慰温子甫的胡同知刚巧听见这么一句,脚下一错,险些踉跄。   听听!   体恤太妃娘娘!   可不就是体恤极了。   要不是顾念太妃娘娘,四公子怕是得把长公主府的门板给拆了。   别人拧不拧得过郡主,胡同知说不好,反正,四公子肯定不怕拧。   昨儿早朝上,四公子张口就是“不怕郡主”、“不怕长公主”,听说把几个御史都弄得头昏脑胀。   外边的人,不知皇家的那点儿事,还是看不清呀。   胡同知暗自叹息。   其实,他也没有全看明白。   要是毕之安在,定然晓得,四公子不是体恤太妃娘娘处境,而是与皇上一块谋算。   若非侯府的举动与皇上的想法相辅相成,四公子和温宴怎么可能让温子甫在顺天府外如此失态?   胡同知上前,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需得坚持住,等下好好劝一劝老夫人,她的身体要紧。”   温子甫一个激灵。   是了,他对这些东西都充满了回忆,母亲看了,肯定会想起更多的往事。   母亲病着,怕是经不住这样的情绪大起大落。   温子甫抹了一把脸,与温宴道:“我这个样子,只会招得母亲更加难受。你们先把东西送回去,我等下衙时,调整好了再回。千万劝着些母亲……”   本该是他在母亲跟前陪着,可温子甫不能此时回去。   一来,他当值,打这么一个岔,还勉强过得去,再回一趟家,到底不妥当;二来,他控制不住情绪,万一刺激到了老夫人,母子两人抱头痛哭,他担心母亲又厥过去。   见温宴颔首应下,温子甫想了想,又道:“请陈大夫一块去,若有个起伏,也好处理,要是、要是有什么状况,赶紧使人来告诉我。”   温宴答应了,抹了眼泪,随着霍以骁登上马车。   温子甫目送,对边上围观的人拱了拱手:“实在是让各位见笑了。”   百姓们纷纷退后。   哪里见笑,好几个老妇人都险些被招哭了。   阿贵站得靠后,左右一打量,看到了不远处一少年人。   他认得那少年。   唐云翳跟前跑腿的,好像是叫瑞子。   瑞子却不认识阿贵,他只认得隐雷几人,站在那儿看定安侯府闹了这么一出,这才转身回了沈家。   唐云翳听瑞子说了状况,一盏热茶只剩了点余温,他都没有喝一口。   如今局面,与唐云翳与沈临设想得差不多。   皇上要在沈家强势、倒逼皇权上做文章,定安侯府就顺着皇上心意来,甚至,会乘胜追击,继续施压。   唐云翳冷声道:“长公主到哪里了?”   瑞子道:“路途远,大抵还要三四天才能回到京中。”   正说着,外头有人递了信。   唐云翳打开一看,是永寿长公主的手笔。   长公主收到京里的消息后,哪里会管什么仪仗不仪仗,策马就往京中来。   只是,再赶,也赶不过专门递信的人。   她先让人送了信回来。   信上说,让沈家稳住皖阳郡主,不许她再闹出事端来,以及,迅速弃卒保车。   “卖点儿破绽给霍以骁。”唐云翳念了一句,眸色沉沉。   就像沈临提点的一样,得吐些好处出去。   沈临说的是“让皇上能够接受”的退让,长公主说得更直白,需得让霍以骁也认可。   不然,皇上是见好就收了,霍以骁却不会停手。   那对父子,别看此时合作无间,等出现分歧时,霍以骁的脾气可不会管那么多。   彼时,指不定皇上还会由着霍以骁撒气,能借势再从沈家身上啃下一块骨头来的好事,皇上不会错过。   因此,得一开始就给足了。   或者说,把霍以骁的注意从这一连串事情上引开。   唐云翳把信放下,面色不虞。   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原是为了解兵部的围,才想对温辞出手,没成想,他们还没有动手,罪名先被皖阳郡主背上了,最后,还得再把霍以骁的注意力引回去。   要弃的,大抵就是袁疾了,顺带着狄察身上的旧案子也得喂给霍以骁。   若不是这么一块大肉,可引不了狼崽子回头。   这一点上,唐云翳和黄卜庆的想法一致。   霍以骁就是只小狼崽子,又凶又狠,张口就要见血腥,官场老油条那一套一套的,在狼崽子跟前,行不通。   可唐云翳也担心,给狼崽子喂肉,喂大了、喂壮了,喂成一匹凶狼,他难道就不会追着沈家咬了?   唐云翳问了沈临。   沈临笑了笑,道:“那也得养。眼下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而是得掌握好,旧案子喂出去,却不让他们闻到尤岑自尽的腥。至于其他的,先过了这一关吧。再说了,要养狼,就不能怕狼反咬。”   当年,沈家选中还是皇子的当今皇上时,那难道就不是狼崽子了吗?   皇上坐在龙椅上,想一把踢开喂肉的人。   那他们沈家,再养一匹狼出来。   沈临缓缓抿了一口茶。   他相信,那两匹狼,会自己咬起来。 第462章 警告   马车进了燕子胡同。   板车上那三件物什,用的都是实打实的好木头,不算轻,胡嬷嬷指挥着人手往里抬。   “轻些”、“仔细些”、“别磕着碰着”的招呼声不止。   陈大夫跟着进了宅子,在花厅坐下,得了一盏茶。   若之后用得上他,他才会进内院去给桂老夫人看诊。   温宴肯定得让陈大夫用得上。   老夫人亦然,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就回屋里躺下了,整个人胸闷气短,请了陈大夫过来。   陈大夫给桂老夫人请脉,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其实,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病痛。   桂老夫人属于其中康健的一批了。   近来病倒了,与其说是得了重疾,不如说是情绪起伏所致。   陈大夫开的都是安神、静气的方子,主调理,老夫人能放宽心,比吃什么金贵药材都强。   可眼下状况,想放宽心也不容易。   陈大夫看了眼院子里那三件。   曹氏站在落地罩旁,交代胡嬷嬷:“老夫人刚说了,木雕放她屋里,就那个角吧,把架子上的盆栽挪了,换上木雕,她一眼就能看到。樟木箱让宴姐儿搬去大丰街,原就是当年成亲时给了她母亲的。书案挪去辞哥儿书房,他现在用的那张略有些小,老夫人的意思是先借用这张,等以后章哥儿来京里了,再交还给他。”   胡嬷嬷只当不晓得陈大夫在听,忙不迭点头:“老夫人想得周到,这些东西还得有人用才好,一直搁在库房里,反倒是糟蹋。奴婢记得那书案,以前日日用,光亮极了,在宫里放了几年,虽没有染多少灰,但就缺了那股子气。”   “到底是木头,跟玉一样,都要靠养。”   胡嬷嬷领命了,立刻出去安排。   陈大夫把方子写好,曹氏又让温冯家的跟着去保意堂里抓药。   保意堂里,药童问安:“师父回来了呀,老夫人身体如何?”   陈大夫把方子交给他:“胸闷气短,你赶紧抓药。”   有病人道:“换谁能不闷呢,我听说,温大人在衙门外头都哭惨了,老夫人肯定更难过。”   温冯家的见有人起了头,便跟着叹息了一声,连说自家老夫人不容易。   “老侯爷传给温翰林的书案,按说得给小公子,现在给大公子用着……”   温冯家的道:“哪里的话,我们府里,公子姑娘们感情可好了呢,一张书案,哪里会计较谁借用了几年?”   “就是,”另有人道,“家里紧巴巴的才这么计较,侯府又不缺金又不缺银,怎么会为了张书案起兄弟矛盾?所以说啊,侯府收郡主那点儿银子,根本是不得不收、被逼着收!”   “没错!富贵人家怎么可能稀罕那点儿银子,拿的都是该拿的!总不能又要被逼着低头,又不许人家得该的,那也太霸道了。”   保意堂里,你一言我一语。   温冯家的面带“富贵人家”婆子的得体笑容,又透出几分哀叹情绪。   挺好的,都不用她开口,别人就给说圆了。   以前在临安时,家大业大,打肿脸充胖子,好些小丫鬟粗使婆子外院侍从,根本不晓得府中真实状况。   跟来京城的,皆是老夫人与二夫人跟前得力的心腹,对自家情形,一清二楚。   他们定安侯府,可真稀罕死银子了!   温冯家的提了药材回去。   隐雷去了兵部衙门,当着覃尚书几人的面,与霍以骁禀报。   老夫人比前回好些,没有厥过去,但也得用药调养。   霍以骁应了声“知道了”,垂着的眼皮抬起来,看了袁疾一眼。   袁疾被他看得背后直冒冷汗。   霍以骁又在兵部衙门冷了半天脸。   袁疾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衙时间,赶紧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可他没有走成,他被黄卜庆叫住了。   黄卜庆阴阳怪气地道:“沈家自顾不暇,怕是顾不上袁侍郎你了吧?”   袁疾若是冷静些,多少能听出来,黄卜庆也在慌。   旧事翻出来,对黄侍郎一样没有好处。   可袁疾心里虚,胡乱应对了几句。   两人自是不欢而散。   袁疾走出衙门,视线往南一撇,刚巧看到了霍以骁与梁归仲。   鸿胪寺就在兵部正南,两厢遇上倒也不稀奇,只是那两人,分明不是只打个招呼的氛围。   袁疾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霍以骁比下午看着还冷漠,梁归仲更是紧皱着眉头。   嚯,谈崩了吧?   念头划过脑海,下一瞬,袁疾一下子放松下来。   是了,三殿下与四公子手里捏着的,不仅仅是他们兵部那些事情,还有鸿胪寺。   皇上不让定安侯府咬着郡主不放,四公子也不能明着跟皇上闹到底、硬啃兵部,毕竟,查狄察那批棉衣,就是查沈家。   那四公子想撒气,可不就得往闵郝贪墨案里、有可能牵涉其中的鸿胪寺或者苑马寺下手吗?   鸿胪寺卿梁归仲,投了沈家,又没有那么密切。   四公子针对他,既撒气,也不会像啃兵部一样让皇上为难。   很好、很好!   另一厢,霍以骁也看到袁疾了,他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冷着脸对着梁归仲。   梁归仲小心应对,来者不善,四公子又是那么个不管不顾的脾气。   他心思也转得极快,想的和袁疾猜的差不多。   “梁大人,管好令郎,不是什么事儿都能随便掺合的,”霍以骁冷声道,“梁大人为了乌纱帽呕心沥血,因着令郎而跌跟头,可亏了呀。老来子金贵,梁大人舍得吗?”   梁归仲愕然。   他不傻,他听出来了,四公子意有所指。   四公子正为岳家之事气愤,这会儿不会来翻不痛不痒的旧账,他特特说了,定是自家臭小子卷入这次是非之中。   梁归仲倒吸了一口凉气,未及说什么,霍以骁已经走了。   他缓了缓气。   不行,得弄清楚事情,梁讳到底干什么了!   霍以骁“警告”完梁归仲,便回府了。   他的重心依旧在兵部,在狄察之死上,吓袁疾是真的,查也是真的。   借着皖阳、转头在兵部咬下一大口,这才是他和温宴的目的。   至于梁归仲,眼下无需他们动手,梁归仲自己就会和沈家生嫌隙,本就算不上亲密无间的关系,根本经不住事端。 第463章 识时务   梁归仲的确气炸了。   四公子点到为止,梁讳又是一问三不知,梁归仲只能私底下去问毕之安。   毕之安坐下来与梁归仲吃了盏茶,倒也没特特瞒着,说了下查到的状况。   “我估摸着令郎也不知情,”毕之安道,“梁大人,我们也是老交情了,我说句心里话,老来子再宠,也得管着,以前进顺天府了,你还能领回去,要是哪天再稀里糊涂进来,我不让你领了,你也别怪我。你宠儿子,谁不宠儿子?”   梁归仲哑口无言。   毕之安说的是“谁”,意思是“皇上”。   别说皇上偏宠四公子,即便是不得宠的皇子,也比自家的老来子矜贵。   这一次,四公子是“警告”,大抵是知道梁讳只是被卷在其中,并没有担当什么角色,可若是下一回……   梁归仲与毕之安道了谢。   他是得好好管管儿子了。   梁讳整天和一群公子哥儿混在一起,连被卖了都稀里糊涂。   再不看着,以后哪里还有数钱的机会,命都得没了。   说起来,沈家……   此事是沈家在捣鬼。   皖阳郡主针对定安侯府,却把毫不知情的梁讳牵扯进去……   他知道,沈临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可在梁归仲看来,沈家势力复杂,该断尾时毫不留情。   狄察就是前车之鉴。   不管如何,他得多留一些保命钱。   “你心里有数就好。”毕之安见他听进去了,准备告辞。   今日这些话,并不是为了拉梁归仲一把,或是卖个好,而是,梁讳这么“天真”,指不定哪天又要被坑进顺天府,毕之安被这些纨绔们弄得头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到大堂上最好。   梁归仲起身送客,心念一动,扣住了毕之安的手腕。   毕之安疑惑地看他。   “有一事……”梁归仲说了一半,略微一顿,再开口时,牛马不相及,“各方使节来朝,全是鸿胪寺接待,我听他们说了几次,皆是路途遥远、变故颇多,十分辛苦。哪怕是修缮好的官道,也不容易走。使团难行,运输亦难行。”   毕之安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他听懂了。   鸿胪寺做什么,毕之安岂会不知?   梁归仲没头没脑来一句,重点就在“路途遥远、变故颇多”上。   这话不是说给他毕之安听的,而是要借由他的口,转告霍以骁,如此才好避人耳目。   梁归仲怕被沈家卖了,便想先给四公子一个人情。   这个消息,没多久就进了霍以骁和温宴的耳朵里。   温宴正拿逗黑檀儿,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听见消息,温宴转头就笑了:“梁大人倒是识时务。”   “他恨不能沈家立刻就倒了,也好过他两头谋算。”霍以骁道。   温宴认同点头。   梁归仲这些年与沈家虚以委蛇。   不示好,他鸿胪寺卿的位子早没了,可彻底投诚,他又不甘愿,只能在中间架着。   论平衡难度,他比黄卜庆辛苦。   与此同时,他手里掌握的讯息,也会比黄大人多一些。   梁归仲给霍以骁指了路,既然兵部的底档做得漂亮,那就查运输。   狄察经手的不止是那批棉衣,其中还有什么故事,靠路线多少能窥得一二,再从中反推底档,倒也是一条思路。   翌日,兵部衙门里,霍以骁和朱桓研究起了线路。   往北疆运输,陆路居多,亦有走水路再换陆路的。   只看兵部档案,那一批北上的就是御寒的棉衣、铠甲、新造的兵器。   数量、造价与运输时常,先前就理过了,问题有,却不大。   霍以骁琢磨着得去趟工部。   还未过去,宫里来了人,请几位殿下与他到御书房。   吴公公候在外头,引他们一行人进去。   朱茂故作轻松地与吴公公道:“父皇午歇了吗?这会儿找我们,是什么事?”   吴公公道:“中午歇了会儿。”   只答一个,第二个根本不答。   朱茂不好再追问,只是心里越发没有底。   虽然,罪让皖阳背了,但朱茂不敢确定,霍以骁和毕之安是不是真的没有逮到他的尾巴,哪怕是尾巴上的一根毛。   父皇眼下未必会罚他,可沈家若听到风声……   思及此处,朱茂迅速睨了朱钰一眼。   朱钰指不定就会把他卖了。   霍以骁走在最后头。   朱茂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神情变化,实则被霍以骁全看在眼中。   再看朱钰,神色坦然又轻松,如此对比,对霍以骁之前的推测,倒也是一个佐证。   待几人问安,皇上慢悠悠开口:“年后事多,朕也顾不上问问你们几个,换了衙门观政,可有什么心得?”   朱茂悄悄松了一口气,而后整理思路,答皇上提问。   等他答完,便是朱桓,再往下……   霍以骁不做声,等着朱钰动静。   朱钰脾气有一阵没一阵的,有几次眼睛看地,等霍以骁先答,或是皇上叫他名字,有几次直接开口,全当没有霍以骁这个人。   今儿大抵是心情还可以,朱钰没有僵持着,说他在刑部的体会。   皇上听完,又问了两句,视线落在了霍以骁身上。   其他三人说的,不外乎学了些什么,先前做了些什么,皇上有些好奇,霍以骁又会说出什么来。   霍以骁直接说起了他要做什么。   “底档看得云里雾里,几位大人倒是讲解了一番,但我还有些不懂的地方,想回去之后向工部的大人请教,沿途运输涉及的脚夫、行程、与途径之处当地衙门的配合,大抵是工部那儿清楚一些,”霍以骁道,“是了,也能问一问,当时那一批除了冬衣兵器,是否还有其他物资一并送往北境。”   皇上道:“问出来了就回朕,朕也想知道,狄察怎么就一夜之间悬梁了。”   说完,皇上示意他们都退了。   霍以骁转过身,视线落在朱钰的手上。   本来极其放松、自在的朱钰忽然就紧张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捏着。   霍以骁佯装不知情,跟在他们兄弟身后,出了御书房。   朱钰借由“不顺路”,独自回刑部去了。   霍以骁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垂着眼想,方大人有事做了,得给方启川派个活儿。 第464章 不能白养   御书房外,朱茂亦在看着朱钰的背影。   朱钰很反常。   这反常是在霍以骁答父皇提问之后。   朱茂看在眼里,想不动声色地给霍以骁提个醒,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他想,霍以骁应该也看出来了。   挺好的,祸水能东流,霍以骁关注朱钰去了,他在年前年后围绕温辞做的一些安排,兴许就能全部瞒过去。   彻底成了皖阳郡主的所作所为了。   三人往千步廊东侧走,朱茂前脚进了吏部,后脚,霍以骁和朱桓也跟了进来。   这两人,前门进、后门出,只穿过吏部衙门,进了工部。   朱茂看到了,挑了挑眉。   真去工部了,看来不是随口说说的。   就是不知道朱钰在紧张什么……   工部衙门里,李三揭一听三殿下、四公子寻他,赶紧小跑着出来,恭谨行礼。   朱桓微微颔首,站在一旁,一副只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三揭又转去看霍以骁,借着角度遮挡,给霍以骁递了个眼神。   什么意思?   霍以骁开门见山,道:“瑞雍九年秋,兵部有一批棉衣、铠甲、兵器运往北境作为补给,当时,工部有没有同样北运的东西?”   李三揭一时没有答上来。   倒不是他工作不用心,而是瑞雍九年秋,他还在临安当知府,管眼前这人叫“贤侄”,夹在“贤侄”与顺平伯府之间苦哈哈。   进京之后,公务上理顺了,前几年的底档也看了不少,但突然之间要回忆,还真对不上。   “九年的秋天……”李三揭道,“我得翻一翻底档,才能答复。”   霍以骁又道:“不一定是同一个目的地,有路线重叠的也可。兵部那批东西,当时走的是……”   他把途径的几座大城报了一遍。   李三揭在脑海里勾画出了路线图,应下了。   翻底档需要时间,朱桓和霍以骁也没有干等着,先回隔壁兵部去了。   走前,霍以骁又叮嘱李三揭道:“这事儿紧急,李大人尽快给答复,运物资北上,沿途有些什么规矩,回头也得请大人给殿下与我讲一讲。”   李三揭应下。   送走了人,他二话不说就翻底档去了。   从瑞雍九年秋天入手,李三揭一面翻看,一面转动脑子。   他清楚,这是在查狄察经手的那批棉衣。   也许是不同的目的地,这话的意思是,运输时有内情的不一定是那批棉衣,而是同行的其他物资。   四公子点到为止,也许是顾忌三殿下,也许是不想让其他人听了去。   可他李三揭,最懂得察言观色,最知道举一反三!   四公子问出口的、没问出口的,他都要查明白了。   李三揭这一番忙碌,忙到了夜幕低沉,其余官员都下衙了,他还在衙门里待了很久。   直到心里有底了,他才离开工部,在街口囫囵吃了碗面,坐着轿子去了大丰街。   四公子说紧急,这会儿也不到歇觉时候,登门说政务,应是无妨。   轿子落下,李三揭敲门、进府。   不远处,一个小厮探头探脑,一溜烟跑了。   小厮跑进了一酒楼,进了雅间,冲首座之人禀道:“小的跟着李大人,他去四公子府上了。”   首座之人正是朱钰。   闻言,手中酒盏被他按在桌上,神情紧绷。   下午离开御书房,朱钰就使人盯着朱桓和霍以骁,这两人果不其然就去了工部,这让朱钰越发焦虑。   他不喜欢霍以骁,却也不得不承认,霍以骁鼻子灵。   闵郝那样的老油条都被霍以骁逮住了,谁知道霍以骁会不会……   朱桓和霍以骁在工部没有待很久,可现在,李三揭去找霍以骁了。   朱钰一口饮了酒,瓮声瓮气道:“去请方启川,带他去老地方。”   方启川养了一个冬天的猫了,总不能是白养的吧?   依旧是马车、轿子换着来,方启川被领到朱钰跟前时,还是分辨不出身处何方。   他也浑然不在意朱钰这么不信任他的举动,脸上堆着笑,与朱钰请安。   朱钰问道:“大人府里那两只猫,长得还精神吗?”   “精神极了,刚抱回来时才这么大,现在,已经这么大了,”方启川一面说、一面比划,“养幼猫就是这点儿好,它得长身子,一月又一月的变化,能请定安侯府那两位姑娘一月又一月地做衣裳。   只可惜,近来侯府事情多,递了帖子去了,她们拒了,说是等过些时日。”   说的是猫,却也不是猫。   方启川前回就在朱钰、柳宗全跟前,留下了一个靠养猫接近侯府、尤其是温宴与霍以骁的印象,朱钰此时问猫,当然是问,他的“讨好之路”走得怎么样了。   “还算过得去,”方启川又道,“下官厚着脸,千步廊遇见四公子时,好几次上去夸他妻姨手艺好,又给侯府姑娘引见了些养猫养狗的客人,这也是没办法,殿下您前回说得是,下官自己把路走窄了,为求四公子高抬贵手,可不得小心些。”   朱钰睨了他一眼。   方启川心领神会:“光下官自己小心,用处有限,最重要的是,得殿下您护着下官。”   朱钰嘲弄地笑了声:“霍以骁在查狄察那案子。”   方启川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听说了。   “今儿御书房里,他说要从工部入手,查当初运送沿途状况,”朱钰道,“李三揭本就与温家相熟,霍以骁问什么,自是答什么。”   方启川对此也不意外。   李三揭现在名满京师,是个读书人就争着读他的文章。   诚然,那篇文章极其出色,方启川也品读分析了一番,可能有如此关注,全因温辞的东风。   这也让方启川更加坚定,自己选择投到四公子跟前是明智之举。   哪怕他无法像李三揭一样扶摇直上,但总不至于像阮孟骋似的,被朱钰舍弃,死得不明不白。   哦,是了。   还有一个没有死明白的,正是四公子在调查的狄察。   方启川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是想知道,四公子具体查得如何了?”   朱钰笑道:“方大人真是聪明人,说话敞亮。” 第465章 我来寻猫的   方启川也笑。   他当然自认聪明,但能直接点出朱钰的意思,全靠四公子先给他透了底。   四公子说,朱钰似乎很在意他在查的事情。   甚至是,在意得让人很是意外。   四公子让他找机会从朱钰或者柳宗全这儿挖些线索,看看到底是哪一环引起了朱钰的关注。   方启川得令了。   他正愁怎么与朱钰开口,朱钰就先寻了他,倒是省了他的劲儿。   这么看来,四殿下也是个“敞亮”人。   他敞亮,四殿下敞亮,这间屋子也挺亮的,唯有外头黑沉沉的。   方启川抿唇,敞亮些多好,让他知道这到底是哪儿,下回他就自己来了,也省的被罩住双眼、跟个瞎子一样被人扶到东又引到西。   想归想,他当然也不会与朱钰提。   思路转了一圈,方启川道:“殿下,下官肯定竭力而为。只是四公子那人,不好套话,下官可能需要些时间。”   “方大人如此没有信心?”朱钰反问。   方启川笑道:“多少有些自知之明。”   也许是他的自知之明取信了朱钰,朱钰没有生气,只是道:“尽快吧。”   方启川应了:“四公子做事,冷不丁就来个狠的,就像这回一样,四公子夫人突然就告到公主头上去了,叫人措手不及。殿下说得是,是得快些,谁知道李侍郎帮着他又查了些什么。”   朱钰神色不虞。   他对方启川的说法深以为然。   霍以骁就是这样,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极狠。   好比在户部时,他和朱桓突然一份折子递进御书房,指出太常寺的开支有问题,但在那之前,他们肯定是先掌握了蛛丝马迹、再层层调查、得人指点,最后,来才沉重一击。   等那一击劈下来的时候,就迟了。   方启川观察着朱钰的神情,试探着问:“殿下关心此事,是何原因?下官恐没有机会反复套话,套得多了,四公子反而起疑。”   朱钰下意识要答,话出口前,还是忍住了,只道:“狄察跟着沈家做事,沈家现在够头痛的了,再添一桩旧案,火上浇油。长公主不在京里,我们都得防备些,不然,她一回来,就全是烂摊子。”   方启川的喉头滚了滚,心说,现在就已经是烂摊子了。   他还想再问,又怕打草惊蛇,便干脆闭嘴。   等他从四公子那里“问”出来了,回禀四殿下时,再通过观察反应,来判断四殿下对哪一点最是在意。   这厢,方启川重新蒙上眼睛,原路被送回。   那一厢,霍以骁和温宴正在书房里听李三揭说他的发现。   为了沟通方便,书案上摊了一张朝廷的疆域地图。   “一般来说,通过京城往北境送的物资,主要走这三条路线,”李三揭一面指、一面道,“这两条是完整的陆路,这一条则是水运转陆路。”   走哪一条,则需要根据运送的物资种类、数量和当时的气候再来调整。   “瑞雍九年,除了兵部那批棉衣武器,工部另有一批材料北运,是从岭南调运的大批原木、石料,用以加固北境夹口关,”李三揭道,“他们在走的这条路。”   霍以骁眉头微蹙:“这条路?当时水路冻上了?”   李三揭摇了摇头:“我查过,那一年河道冻得晚,整体比运输时晚了半个月。”   温宴亦想到了,和霍以骁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次运输,原本不该从全走陆路推进的,尤其是有那么大批量的原木与石料,更该尽量选择水路,把负担交给船舶,而不是由脚夫们承担。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   当时担心过结冰状况,怕船到一半就上不去了,干脆早早换了,减少风险。   李三揭又道:“当时地方上报上来的开支略有些大,北方冬季早,行程难免耽搁,脚夫们的体力损耗更大,补给上更麻烦。”   李大人查得细,说得也细。   彼时各州府的交接人手,他列个名册,一一念了。   又说岭南那批原木与石料,出自哪个地方,朝廷每年征收多少,分别送往何处。   但凡他觉得重要的,全记下来了。   商谈过后,隐雷送了李三揭离开。   温宴给霍以骁添了盏茶,自己也喝了两口。   不得不说,还是有些云里雾里。   眼下已知的线索堆在一块,却全是碎片,想把它们拼起来,一时之间,又有些无从下手。   他们暂时没有捏到最核心的点。   温宴从前世记忆里翻找了一圈,也想不起来朱钰与北境运输有什么关系。   “朱钰从中抽了好处钱?”温宴假设着,“原木、石料以次充好?”   正思考着,隐雷又返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不是李三揭,却是方启川。   方启川笑眯眯问安,道:“我家那只猫儿,好像跑进府里来了,我来寻猫的。”   温宴好笑地看着他。   方大人还是灵光,她和霍以骁以前用过的招数,方大人捡来就用。   方启川接了茶,道了谢。   “寻猫”是敲门砖,明天用来糊弄朱钰,以解释他为何能名正言顺、大摇大摆进这座宅子,还没有被赶出去。   润了嗓子,方启川道:“四公子猜得一点儿都没有错,四殿下很在意您在查的事儿,他刚才找我,让我来探探您查到哪儿了。”   霍以骁挑眉。   他知道朱钰紧张,现在看来,朱钰与他预想得还要紧张。   “四殿下说的是为了沈家着想,”方启川道,“我觉得,他更像是为了自己……”   两厢正说着,半开着的窗户外,一只黑猫跳了进来。   方启川坐的位子,一直是黑檀儿的落脚点。   这会儿突然多了一个人,黑猫在空中扭了一下,爪子垫着方大人的脑袋,又一蹬,跳开了。   方启川却被突如其来的黑影吓了一跳,黑影还踩了他的头,他蹭的弹起来,躲避之时,一屁股撞在了角落的青瓷书画缸上。   书画缸被撞得一歪。   眼瞅着就要砸翻在地,方启川吓得魂都飞了,扑上去把缸紧紧抱住。   里头的书画倒出来了一半,啪啦落地,有几卷骨碌碌地滚出去。   方启川摔坐在地上,怀里的缸完好无损,他喘了喘,飞起来的魂又慢慢落了回来。   还好、还好。   他莫名其妙把四公子的东西砸碎了,明儿可怎么让四殿下相信,他竟然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大丰街。   编都编不圆! 第466章 善舞   方启川还抱着书画缸,缓了好几口,才算把那阵心慌给平复下来。   他看了眼霍以骁,这位面不改色,极其平静,没有意外也不见生气,就跟方启川没有出状况一样。   他又看了眼温宴,这位倒是笑盈盈的。   方启川这才看向了始作俑者,那只突然冒出来的黑猫。   这猫儿厉害,还成精了一样,方启川一直都晓得,可这会儿与猫大眼瞪小眼,他在猫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嫌弃。   嫌弃他胆小如鼠,一惊一乍。   方启川气笑了。   嘿!这猫竟然还笑他?   他是人又不是神仙,一团黑影就这么迎面扑来,还踩脑袋,这谁能挨得住?   黑檀儿嫌弃完方大人,摇着尾巴走了。   他已经认定了方启川胆小。   不止是这一回,以前他跟着方启川的时候,就知道这人好吓得很!   方启川气归气,也不会跟一只猫过不去。   何况,这还是四公子家的猫。   五品官职是比他低,架不住猫主子厉害,他惹不起。   放下书画缸,方启川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   刚那下摔得狠,拧到了腰,不动不觉得,一动,针扎似的,痛意直冲脑门。   方启川痛得直皱眉,看着散落一地的字画,颇为苦恼:“四公子、夫人,不是我偷这点儿懒,实在是现在下不去腰。”   温宴道:“不要紧。”   霍以骁睨了方启川一眼,道:“方大人看起来伤得不轻,怎么伤的?”   方启川一愣。   他刚摔得那么精彩,四公子总不能是没看到吧?   他也是机灵,倏地明白过来,飞快编好了故事:“猫跑进来玩,跟在校尉身后爬树,校尉身手敏捷,上去又下来了,我家那只年幼些,上去就下不来,急得直叫唤。我来寻猫,不好意思麻烦四公子的亲随,就自己上了。夜里黑,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了。”   温宴打量了方启川两眼。   能屈能伸、脑筋活络,方大人还真可以。   难怪上辈子,他被逼着上了朱晟的船,在朱晟出事后,还能继续在朱钰、朱茂几人之间回转,方大人真就长袖善舞。   当然,在善舞也没有用。   朱钰断尾时从不手软,方大人再是能耐,也一样被扔出来挡灾。   霍以骁道:“方大人,人得服老,下回别爬树了。”   方启川自然连连点头。   腰上虽痛,还好只是影响了弯腰,挺直了走路倒能坚持。   方启川便与霍以骁商量好了回禀、试探朱钰的套话后,拱手告辞,动作别扭、鞋底磨地,慢吞吞地挪了出去。   温宴这才起身,收拾散落在地上了画卷。   霍以骁亦过来帮忙。   把书画捡起来,确认状况,若是松了就再卷紧些。   黑檀儿把这当游戏,滚得远的几卷,全被它一爪子一爪子地拍回温宴身前。   它还记得这些是纸做的,连指甲都没有伸,全靠它的小肉垫子。   两人一猫,整理起来很快。   黑檀儿拍了一把折扇过来。   折扇不比卷轴,它有棱有角,轻了滚不动,黑檀儿使了些劲儿,最后一下用力过猛,直接给拍到了霍以骁的鞋边。   霍以骁蹲着身,打量这把折扇。   很陌生的一把扇子,也不知道怎么会在书房里,而且还混在了书画缸之中。   打开来看,一面是几株竹子,另一面是咏竹的诗,来回翻看都十分平平无奇。   黑檀儿看着折扇,啪嗒啪嗒甩着尾巴。   霍以骁好笑地看着它。   这猫不止记仇,还记旧仇。   柒大人那一把扇子被它撕了个稀巴烂,衣裳也死撑了破布条,这猫还是看折扇不顺眼。   霍以骁朝它摇了摇扇子,道:“这扇子给你玩?”   黑檀儿见他不似诓人,跑了两步,一爪子按在扇面上。   温宴正把几卷画轴放回书画缸,闻声转过头去:“这是什么扇子?”   “不晓得。”霍以骁道。   他真的没有一点儿印象,可能是以前随手买的,混在了其中。   既如此,不如给黑檀儿玩。   霍以骁怂恿还在犹豫的黑檀儿:“想撕就撕。”   黑檀儿愉悦地叫了一声,扇子踩在抓下,一通撕划,高兴得不得了。   撕扇子,比在树皮上磨爪子,有趣多了。   纸糊的扇面碎开,露出里头的扇骨。   霍以骁把最后几卷画收起,余光瞥见扇骨,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让我看看。”霍以骁走过去,重新蹲下。   黑檀儿正在兴头上,用力地扒拉了两下,扇钉裂开,整个扇子分成了两半,它踢了一半给霍以骁。   霍以骁拿着扇子,撕掉上头的扇面,只余扇骨,对着油灯细看。   温宴凑过去,隐隐约约的,从扇骨上看出了一些起伏。   “好像是刻过什么。”温宴道。   说完,她端来了一盆水。   霍以骁把半散又没有全散的扇骨泡在水里,小心翼翼去除上头还粘着的纸。   温宴问黑檀儿把剩下的也要了来,一并泡着。   这把十二挡折扇,用的是湘妃竹,原本被扇面覆盖的部分已经露了出来。   扇骨小,刻的地方也就少,且扇子主人谨慎,刻得很浅。   霍以骁和温宴将上头东西拓下来,仔细分辨,也只看出了一堆数字。   “处理竹子的人当时手边没有纸,顺手就记在了竹子上?”温宴猜到。   霍以骁点着一处,道:“这里有个地名。”   温宴靠过去,细细一看。   定门关。   与夹口关一样,为朝廷北境的三座关隘之一。   “这扇子到底是……”温宴转头去看书画缸,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那天去库房,骁爷抱了好些书画,这扇子是不小心夹在里头了?”   霍以骁也这样认为。   当时那总管被他唬得够呛,简单记录后就让他们带走了,以至于谁也不知道夹了把扇子。   “不知道是从谁府里抄过去的,”霍以骁道,“定门关下面的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明儿得再对一对,看看兵部、工部这么几年往定门关输送的物资里,有没有对的上的。   能被作为秘密埋在扇骨里,其中肯定有乾坤。   就是不晓得,这乾坤的中心,到底是谁了。 第467章 夹带   夜深了。   吹了花厅的灯,温宴与霍以骁一块往内院去。   星子很淡。   一点儿灯笼光,只能照亮脚边的路,再往左右两边去,黑漆漆的。   温宴熟悉这里,便是没有灯笼也能走。   夜风吹来,园子里的树在黑夜里晃动,影影绰绰。   “夹带。”温宴说道。   霍以骁停下脚步,看着突然开口的温宴。   “你看,都是黑影,便是多了些其他东西,也注意不到,”温宴指了指园子,又道,“我在想四殿下,他如此关心,若不是他从中抽了什么好处,就是他那时候夹带了什么。”   一如,他们从库房里夹带出了一把折扇。   朱钰对此事太过关注了,说是为了沈家,但在温宴看来,不尽然。   更像是,朱钰背着沈家做了什么,他不希望被霍以骁抓到把柄,更不想被沈家知道。   “夹带并不容易。”霍以骁道。   诚然,与朝廷的物资一起运送,只要没有曝光,即便是不能运输的东西都能一路畅通无阻。   齐全的手续下,地方上最多是抽检,而不会细查,蒙混确实可行。   可是,每一批的运输,总量定在那里,夹带一些轻便的,还好办些,一旦重量、体积与原定的差距太大,定然会被察觉。   比如,走水路时,船只的吃水线深了,走陆路时,安排好的脚夫与车队不够用了。   朱钰总不至于一处处打点过去,那收益太小了。   可若是东西轻、体积小,又能有多少收益?   回到屋里,这话题也就暂且搁下了。   眼下就是猜想,各种能想到的方向都想了,再皱紧眉头,也没有更多的了。   除非是灵光一闪。   而灵光,是逼不出来的。   之后,只能看方启川从朱钰那儿挖出些什么,亦或是,李三揭有没有新的收获了。   两人吹灯入睡,一夜好眠。   到了时辰,霍以骁起身上朝。   宫门刚刚开,大臣们互相打着招呼,往金銮殿去。   霍以骁看到了方启川。   方大人扶着他的腰,慢慢挪着,艰难前进。   朱茂也看见了,问霍以骁:“方大人怎么了?”   霍以骁道:“从树上摔下来了。”   朱茂抿了抿唇。   他原是随口一问,只是霍以骁正好在他边上而已,却没想到,霍以骁答了。   霍以骁怎么知道的?   他和方启川有接触?   早朝时一切寻常。   皇上看到方启川动作不自然,问了一句。   方启川诚惶诚恐:“多谢皇上关心,臣不小心伤了一下,请大夫看过了,没有大碍,涂几天药油就好了。”   下朝后,方启川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最后面。   太常寺与刑部走在千步廊西侧,方启川走到半途,就看到了柳宗全。   柳宗全道:“方大人,我扶你一段?”   方启川连忙道谢。   柳宗全架住方启川的胳膊,压着声音问:“大人昨天离开时还好好的。”   “嗐,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方启川道,“殿下着急,我就想方设法寻了个理由,直接去了四公子府上。   四公子前回不是去二殿下那儿抓猫吗?我就学他,把我家猫儿丢进了他府里。   门是进了,猫却不好抓,它爬树上去了!   我没敢使唤四公子身边那几个,怕四公子不高兴把我丢出来,自己爬树抓猫。   一不留神,摔下来了,哎呦,那一下摔的,可真厉害,差点给摔懵了。”   柳宗全显然也没有想到其中是这么一番故事,上上下下打量方启川,道:“方大人辛苦。”   “也亏得我摔了,四公子让我在府里歇着缓口气,”方启川左右看了看,道,“是了,我去的时候,还遇上了李三揭。”   方启川嘴硬。   嘴硬的人,说什么都理直气壮,哪怕是编故事,都言之凿凿。   如何“赖”在四公子府上,如何探听出了些端倪,他说得就跟真的一样。   “四公子在琢磨,那年为何会走陆路,明明水道还未冰冻,那么多东西,还有石料、原木,走水路能快捷、轻松许多。”   一面说,方启川一面观察着柳宗全的反应。   他发现了,柳宗全有一瞬的紧张,虽然很短,但逃不过他方大人的眼睛。   方启川一点一点往外抛,一分一分地品味柳宗全的变化,从中做出判断来。   越品,越能明白,那次运输肯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选择走陆路,也不是怕算不准河道冰封的时间而误事,反而,是故意走了陆路。   两人轻声交谈,走得也慢。   边上有人经过,听不到他们对话,只当是柳公子心细,照顾受伤了的方大人。   柳宗全把方大人送回了太常寺,自己进了刑部,把消息都禀了朱钰。   朱钰沉着脸,问:“姑母还没有回京吗?”   不能再让霍以骁随心所欲地查下去了,再查,说不定就被发现端倪了。   柳宗全道:“最多再三四天,长公主也就到了,只是殿下,沈家那儿是想舍了袁疾,他们暂时不会管四公子往下查。”   朱钰啧了声,真是烦透了。   另一厢,霍以骁请李三揭顺着查一查定门关,他和朱桓则在兵部,把这些年定门关的一些布兵与整备翻出来看。   北境这几年太平,但关外的鞑靼一直虎视眈眈。   朝廷不能撤军,必须坚持操练,以备鞑靼突然出兵。   三大关隘,除了守军之外,也经历了几次增固。   瑞雍九年秋天的那一批,主要是为了加固夹口关,而在瑞雍七年,朝廷增固定门关,兵部对此有记录,使人去工部问,李三揭也很快送来了当时增固的底档,石料、原木、各种其他开支,明明白白。   袁疾也不清楚,三殿下与四公子怎么就去查定门关了。   他们不是该留心隔壁鸿胪寺吗?   罢了,定门关就定门关吧。   那是尤岑活着的事儿办的事儿,袁疾记得,一切正常,没有像狄察经手的那些事情一样、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霍以骁却是越想越蹊跷,干脆自己去找李三揭。   “七年好好地增固了一回,若无战事,明年初还会再增固一回吗?”   他听温宴说,梦里的明年初,定门关有再一次加固过。 第468章 笔迹   梦里的明年初,也就是瑞雍十二年的春天,温宴依旧在临安城。   一南一北,还是朝廷疆域最北面的定门关,按照道理,温宴不该知道这个。   哪怕是进了京城,朝廷关口防御调度,也不是后宅女子们会关心的话题。   便是听过两句,转过年去,大抵也就忘了。   可温宴记住了这事儿。   因为,同一年的盛夏,鞑靼突然进犯,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鞑靼来势汹汹连下定门、夹口两关,守军急忙调兵遣将,借着封玉关天险,才拦住了敌人的进攻之势,没有让鞑子的骑兵顺势南下。   烽火次第入京,朝野哗然。   自本朝建朝起,与鞑靼之战时战时和,几百年间,胜多输少。   鞑靼突然发兵的状况也有,但从没有哪一次,能连破两大关,一口气咬下大片北疆土地。   这回若是反应再慢一些,连封玉关都进了鞑靼的口袋,那京师都危险了。   朝堂上吵成一片。   后续增兵北上,战报雪花一般送达,可战果却无法让人满意。   不把鞑靼赶出定门关外,京师如何能安心?   最终,皇上决定换帅,由惠康伯领帅印,徐其则为偏将,往北疆平定局势。   一个月后,大胜。   鞑子连退七百里,不止退出了定门关,还仓皇逃往草原深处,连定门关的边都摸不着了。   可惠康伯父子战死了。   战事结束后,论功行赏,自然也要论罪处罚。   明明春天才加固过的定门关,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鞑靼打出一个豁口?   甚至,鞑子都没有付出什么代价,还能继续进攻夹口关?   朝廷的加固工序,都是假的不成?   兵部、工部都挨了骂,一番检查下来,却是没有什么显著的收获。   定门关、夹口关的守军伤亡极重,之前负责加固事宜的当地官员也在鞑靼出兵时战死,从留下来的资料看,无论是兵甲还是石木,东西都运到了,该累城墙的累了城墙,该给兵士们武装的也都武装上了,一切都正常。   而那个被打穿了的大豁口,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了无数人命,还露着笑,哈哈嘲弄着所有人。   再之后,破开的关口城墙被补上,依旧雄伟地立在那儿。   加固之中出现的问题,也像那个口子一样,被埋了起来。   没有人说得明白,定门关七年、十二年的两次增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再后来,温宴为了寻找尤岑之死的真相,没少挖兵部的事儿,看到过这个没有结论的案子。   若不是在扇骨上看到“定门关”几个字,温宴可能都想不起来这一桩。   霍以骁从温宴那儿听了,结合今日看到的案卷,不免心生疑惑。   听四公子问了个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李三揭没有去细想问题的缘由,认真想了想,道:“定门关是面对鞑靼的第一关,防御越是森严,对关内的百姓越安全。   兵部出于这番考虑,重兵重防,提出来要继续加固定门关,也不是不行。   不过,要我说呢,必要性不大。   瑞雍七年的加固工序,足以让定门关固若金汤,朝廷有这份预算银子,还不如加固封玉关,同为三关,它上一次大加固还是在瑞雍贰年。”   霍以骁垂着眼,沉默了一阵。   定门关不止没有固若金汤,反而在再一次加固后的几个月里,就被鞑靼捶出了一个大口子。   这说明什么?   要么是送达的石材、原木有问题,要么就是有一大部分没有被用在增固上。   温宴的梦里,是在大战之后重新回顾查证,人都死了,不好查,现在,城墙立着,官员也在,真查起来,未必没有结果。   朱钰如此紧张他们的进展,可能也和这个问题有关。   霍以骁压低了声音,与李三揭耳语。   李三揭的眸子倏地一紧,难以置信地看着霍以骁。   “李大人这么查查看。”霍以骁道。   李三揭迟疑地看着霍以骁,见他不似随口说说的样子,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他得稳住剧烈的心跳。   若真的和四公子猜的一样,那事情可就大了。   李三揭这一查,就查了个通宵。   他不敢借他人之手,又怕被有心人看出来,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翻看。   等到下衙时间,其他人都离开了,李三揭才挑灯夜战,专心致志。   入夜后,霍以骁来了,身后跟着隐雷,提着食盒。   李三揭道了谢,囫囵用了。   霍以骁坐下来,让李三揭指了几本记档,也认真看。   李三揭抹了嘴,问:“三殿下呢?”   “回宫去了。”霍以骁道。   朱钰使人盯着李三揭与霍以骁,只因没有确定霍以骁查证的内容和方向,行事便犹豫着。   一旦朱钰发现,连朱桓都大半夜不睡觉、待在工部翻资料,他会越发不安和紧张。   霍以骁吓唬朱钰,又不能吓过了,便与朱桓商量好了对策。   当然,他眼下真正在怀疑的事儿,霍以骁也没有与朱桓挑明。   兹事体大,必须谨慎些。   三人合力,翻阅档案,霍以骁来回比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七年增固定门关,九年增固夹口关,这几年间鞑子小打小闹,没有威胁过关口,就像李三揭说的那样,它们固若金汤。   李三揭喝了口茶提神,也怕隔墙有耳,拿着纸笔与霍以骁交流。   先前就讨论过,夹带不是易事,可缺斤少两,以次充好,也不容易。   负责调度、运输的工部官员,关口上镇守的将领、负责建设的官员,人人都是一双大眼睛。   李三揭的一手字写得不错,霍以骁看完一条,就烧一条。   纸条在烛火里冒着烟,火焰吞噬了乌黑的字。   霍以骁心念一动,翻了翻手边的一本底档,问李三揭道:“还有韦仕的笔迹吗?”   韦仕韦侍郎,前任右侍郎,被冯婕妤礼尚往来、借由温宴和霍以骁的手,给恩荣伯府警告的棋子。   李三揭就是接了韦仕的缺。   “我找找。”李三揭翻了四五份出来,全捧给霍以骁。   霍以骁仔细对了对,道:“那把折扇,应该是韦仕的。” 第469章 空了   李三揭惊讶。   他赶忙起身,把底档上的字迹与霍以骁带来的、拓自扇骨上的文字对了对。   果然,越看越像。   衙门里的各种文书,多是底下主事、员外郎来撰写、抄录、整理,尚书、侍郎的长篇大论在其中反而不常见。   他们翻出来的,也就是韦仕在文书上的几个批注、补充,或是签名留印。   很少,也就是特特去看,才会发现端倪。   当然,也有手书与刻录的差异在其中,但李三揭越看,越觉得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尤其是“定门关”这三个字,每一个都是“点”开始,执笔而落,与刻刀刻点,很像。   这个点的落笔感觉,也出现在“贰”和“柒”上。   扇骨上的那些数字中,这两处与韦仕写字,能看出相似来。   李三揭下意识地要开口,话到了嘴边,又赶紧咽下去。   他抓起了笔,刷刷写道:扇子是从韦仕家里抄的?   霍以骁颔首。   十之八九,是如此的。   韦家抄没,不少东西充入库房。   这扇子虽然平平无奇,但抄家时太混乱了,被混着搬进库房也不奇怪。   搬进来了,也不好因为它不值钱就扔出去,便一直与书画堆在一块,最终被霍以骁一连串抱了出来。   那么,韦仕为什么把这些刻在扇骨里,他记下的数字又是什么意思?   李三揭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又咕噜咕噜灌了半壶冷茶,用力晃了晃脑袋。   足足想了一刻钟,他忽然灵光一闪。   三步两步回到案前,李三揭坐在来,右手在算盘上拨得噼里啪啦响。   一面算、一面记,口中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霍以骁认真听了会儿,没有听懂。   李大人念得太含糊了,嘴快,还夹了不少临安话,估计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懂。   可霍以骁知道,李大人估计是抓到线头了,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都精神奕奕。   随着算盘珠子声停下,李三揭长长舒了一口气。   提起笔,把几个关键的数字重新抄写,做好备注,交给霍以骁。   霍以骁接过来看。   李三揭用口型比了比:“缺斤少两。”   为了给霍以骁解释清楚,李三揭不得不重新拿了一张纸,从头开始解释。   术业有专攻。   霍以骁他们在习渊殿学得再多,到底也没有在地方上任职的经验,哪怕六部真轮了个遍,也不过是“有些增进”而已。   李三揭调任工部时间不长,但他踏踏实实在临安府干了那么多年知府。   知府是做什么的?   可不是坐在大堂里审一审各种案子就够了的。   而是一府的事儿,什么都要知,什么都要管。   从农事到水利,从商业到航运,河道拓不拓、官道修不修,治安怎么样,城池要不要加固,全得懂。   作为旧都的临安城,城墙修筑坚固、高大、厚实,迁都之后,不用在城防上多费劲儿,不过,毕竟风吹雨打,该有的检查与修补还是有的。   李三揭为此也学了不少,加之地方上的一些工事,多少获得了些知识。   虽然,这些城防与抵御外敌的关口不同,但多多少少,可以举一反三。   来到工部之后,他也在进步,在相关事务上,更有精进。   在李三揭无声的指点之下,霍以骁看懂了,韦仕留下来的数字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定门关的,另一部分是瑞雍九年夹口关的,只是扇骨上的刻字有缺损,夹口关那几个字刻太浅了,没有拓完整。   数字则是缺了的数目。   石料缺失比例小些,原木的大一些。   李三揭拿起两只茶盏,口对口合拢,又打开,再合拢。   “四公子明白了吗?”李三揭问。   霍以骁挑了挑眉,指着之上的“木”字,道:“李大人的意思是,空了?”   李三揭点头。   偷运夹带东西,体积重量超了;缺斤少两,体积重量少了。   无论哪一种,一路北上,断断瞒不过所有人。   最好的法子是“镂空”。   原木中间挖出洞来,塞进需要夹带的货物,封住口子,如此一来,就能通过沿途州府。   神不知鬼不觉。   哪个衙门吃饱了撑着,会看看工部送去边关增固的木材、石头是不是空心了呢?   也正是因此,本应该固若金汤的关口最终还是缺了原料,不够结实,哪怕来年开春又加固一回,还是出事了。   至于夹的是什么,最后送去了哪里,眼下不得而知。   可这一番“买卖”,其实是露馅了。   韦仕察觉了。   霍以骁分析韦仕的立场,能猜到他大致的想法。   仅仅是察觉,没有实证,他也弄不明白是朱钰还是沈家在其中作怪,韦仕就没有打草惊蛇。   他在这个位子上,迟早会掌握更多线索,他想彻底弄明白之后,再给朱晟与冯婕妤。   结果,朱晟出事了。   恩荣伯府想要转头投向朱钰与俞皇后。   韦仕与恩荣伯冯碌是表兄弟,自是跟着一块转向。   于是,他手里的这份东西越发见不得光,干脆隐在扇子里,万一还有用得上的时候呢?   可惜,他没有等到机会,就因冯婕妤交出来的账本而丢了性命。   随着这个推断,再去细细分析瑞雍七年之事……   工部的韦仕察觉了,兵部主持定门关增固的尤岑呢?   温宴说过,尤岑爽朗、踏实、耿直。   这样的尤侍郎,在几个月后,“自尽”了,留下遗书告平西侯通敌。   霍以骁听温宴说过,她知道尤岑被杀,要平反,需要先解开尤岑之死,她想尽办法证明了永寿长公主与沈家对平西侯府的打压与污蔑,把尤岑的死盖在了他们身上,成果有了,过程却不够直接、麻利。   用温宴的话说,代价太大。   而现在,若能证实定门关的问题,那么尤岑的死就能有一说法。   尤岑死于被灭口,那他留下来的指证遗书,能是真相吗?   霍以骁伸手拿茶盏。   凑到嘴边,才发现,里头空空的。   他不由失笑,去拿茶壶。   先前和温宴商量着,到兵部观政之后,通过狄察的案子再查一查尤岑之死。   现在,他想,他抓到了那根线头。   小狐狸应该会很高兴吧…… 第470章 慢了几拍   油灯烧了一夜。   外头隐隐约约吐了鱼肚白。   李三揭拨了拨灯芯,在心里梳理这一夜的发现。   不得不说,不止是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其余内脏都跟着颤动,像是被堆在了一辆板车上,咕噜咕噜着通过石子路,颠得要命。   起先,四公子来找他问瑞雍九年秋季的运输时,李三揭哪里想得到,内里挖着挖着,竟然挖到了这样要命的内情!   李三揭有些怕,同时,也有些兴奋。   当官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往上爬。   若只是为了当个能管事的官,他干脆留在临安当知府好了。   临安富庶,偏安一隅,上上下下的政务,他李大人说了算。   说句不讲究的,山高皇帝远。   何必来京城搅和?   可他想当官,想当高官,不止是当个侍郎。   董文敬比他老,他想在董尚书告老后取而代之,那就得比另一位侍郎出色。   当然,六部尚书不是终点。   有能力、有机缘,李三揭想搏一搏,三少、三孤、三公……   他需要名声,需要政绩。   若北境三关真出了那样的问题,他看出来了,朝廷后续处理了,他不居首功,也得算个次功吧?   李三揭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低声道:“这事儿,比原想的还要严重,四公子打算……”   霍以骁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比了比:“得他拿主意。”   李三揭会意。   也是。   事关边防,如何处置,还得皇上说了算。   再者,他们只是看出了其中的把戏,要说确凿证据,还没有。   霍以骁亦是这么想的。   这与定安侯府给皖阳郡主盖帽子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无论温宴再怎么拔高,往不顾朝廷根基上扯,最终也就是温家与郡主的矛盾,眼下能占得如此上风,只是因为与皇上的利益一致,对沈家下手而已。   有胡搅蛮缠、混不讲理的皖阳,温宴没有铁证也无所谓。   可边关事务是真正的朝廷根基。   无论是运输中的弄虚作假,还是建造中的偷工减料,必须要有实证。   只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哪怕是咬沈家,沈家也不会随随便便让他们咬一大口。   “若没有足够的线索,让皇上查定门关……”李三揭道,“虽说定门关不会跑,但若出了风声,关口上的官员就都做好准备了。”   城墙固然是立在北境。   可谁敢查到底?   只要文书做得干净,便是霍以骁也不可能拿着大锤子把城墙砸出个洞来。   一来,一人之力与鞑靼军阵冲锋,相差太远。   第二,皇上再疼四公子,也不会让他这么胡来的。   定门关高大、雄伟、宽阔,万一没有砸准位置、寻不到问题,别说四公子还只是四公子,哪怕是东宫储君,一样要倒大霉。   必须出其不意,以及,让皇上点头砸城墙。   那么,就必须让皇上相信,先前的几次增固确实出了问题。   拨算盘拨出来的数字、韦仕留下来的扇子,都是佐证,而实证……   李三揭苦思冥想。   霍以骁点了点桌面,道:“还是要从运输上下手。”   在运输之中发现原木被挖空、里头出现了夹带,才能让皇上龙颜大怒、下狠劲儿查北境三关。   那座在鞑靼马蹄之下不堪一击的城墙,得让皇上来拆了。   李三揭用力揉了揉脸,在满是案卷的桌上翻了翻,寻出一份文书来。   他用手指点了几处。   “风险很大,”李三揭实话实说,“甚至不能说是五五之数。猜中了,后头的烦恼迎刃而解,但猜错了,打草惊蛇。”   霍以骁看着被李大人点出来的地名、人名。   去年末,工部定下调一批原木、石块往西,加固西关,增加对西域部落的防御,和对往来商队的管控。   走的是水路,算算行程,现在差不多刚过徐州府。   西关也好,北境三关也罢,毕竟路遥,从岭南调运委实太过遥远。   按说,就算当地取材不够,也应该从更近些的地方调运。   可没有办法,徭役侧重不同,岭南的林场多、石场也多,出产自然多,且质量稳定,这么多年一直支撑着几处关口的增固。   此番运完西关的木料,与瑞雍七年、九年送往北境的原木,出自同一个林场,工部负责的押运官员是同一位。   霍以骁明白李三揭的意思。   挖空原木夹带,能瞒得过沿途州府、运送脚夫,但肯定瞒不过押运官员。   这位官员是知情人,且是参与者。   现在就看,送去西关的第一批木材,有没有同样被动了手脚。   霍以骁道:“风险大,收获才大。赌还是不赌……”   他依旧比个先前的那个手势。   得看皇上的意思。   赶在上朝之前,霍以骁先回了趟大丰街。   一进正屋,霍以骁险些被迎面而来的暖意给熏得倒退两步。   大概是因为他昨晚上不在,温宴把屋子弄得更加暖和了。   黑檀儿睡在博古架上,听见他的脚步声,倏地窜下来,跳到霍以骁怀里。   热情得跟往日态度相去甚远。   霍以骁啧了声,连这猫都被热晕了,贪图他身上的寒意。   内室里,温宴刚醒。   听见脚步声,她以为是岁娘,便嘀咕着要喝茶。   霍以骁给她倒,影子映入幔帐里,温宴看到那明显高大了一截的影子,才知道是霍以骁回来了。   她从幔帐里钻出个脑袋看他:“赶得上早朝吗?”   “时间不多,”霍以骁道,“凌晨时有了些发现,想着要跟你商量商量。”   温宴顾不上冷不冷的,披了衣裳就从床上下来。   霍以骁长话短说,把发现与推测一一说明,讲到尤岑的死时,他的手一下子被温宴抓住了。   刚刚才起身,温宴的手掌心温热。   她抓得很用力,霍以骁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发抖。   他在温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瞬的茫然,然后是意外、不安,再往后,激动又紧张。   仿佛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走了一遍。   直到最后,她的唇角才微微往上翘,眼睛润润的,透了笑意。   和霍以骁想的一样,温宴是高兴的。   只是这种机会来得太突然,她连高兴,都慢了几拍。 第471章 有利可图   下意识的,霍以骁伸出手,抱着温宴,把她的额头按在他的胸口上。   温宴埋在霍以骁胸前,几次深呼吸,一面平复情绪,一面整理思路。   她无疑是兴奋的。   前世,大仇得报,却留有很多遗憾。   重活一世,她重新审视从前,也看到了无数迷雾。   而现在,其中的一团迷雾里投了一道光。   若能跟着这道光,解开其中谜题,后面的很多迷雾,也会一点点散开。   若尤侍郎死于灭口,他的“遗书”再做不得准,平西侯府的冤案出现了一个豁口。   随着三司重审尤岑之死,他们可以通过霍怀定上书平冤,高方高大人也会积极响应,替夏家、平西侯府奔走。   还有惠康伯。   前回,温宴就和霍以骁讨论过,惠康伯可能隐瞒了什么。   他不能说,说不得,于是在平西侯出事时,私交甚笃的他置身事外。   若是平西侯翻案有望,时机合适之时,惠康伯也许会站出来。   哪怕、哪怕他真的毫不知情,他当时就是明哲保身,但起码,今生,他和徐其则不会战死在定门关下。   这辈子的霍以骁不似从前那般孤僻。   他有霍以暄几个兄弟,也有徐其润、徐其则这样的好友。   温宴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事。   抬起头来,温宴看着霍以骁,道:“朱钰在运输中捣鬼,沈家八成不知情。”   霍以骁颔首。   若不然,朱钰就不会一个人紧张来紧张去,还让方启川来探口风,哪怕沈家现在麻烦不少,他也得立刻告诉沈临和唐云翳,做好应对准备。   从朱钰的反应看,那些都是他瞒着沈家偷偷做的。   这也难怪。   朱钰不可能全听沈家的。   皇上当年登基之时,还有霍家与其他忠君之士的追随,饶是如此,他也被沈家钳制得够呛。   朱钰比皇上更受沈家摆布,他若为了将来考虑,必须丰满自己的羽翼。   而这,需要银子。   夹带转卖,也算是个法子。   在被尤岑发现之后,朱钰想要杀尤侍郎灭口,十之八九,编造了什么由头,让沈家参与进来,制造了平西侯府通敌案。   当然,这也不算难。   无利不早起,陷害平西侯府的好处实在太多了,沈家有利可图,岂会不做?   温宴道:“我想,御书房里,还是得盖在沈家头上。”   有利可图,对九五之尊亦然。   朱钰到底姓朱,是皇上的亲儿子。   两个儿子闹起来,当爹的都可能和稀泥,尤其是,他们还没有铁证证实定门关、夹口关的问题。   得让皇上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沈家在背后操控,为了摁死沈家,皇上会出大力气。   温宴依旧是先前的思路。   走能走得通的路,死咬沈家。   朱钰也好、朱茂也罢,在失去沈家之后,他们不足为惧。   尤其是,两人弄了那么些事儿,皇上之后的态度就足够让他们难受的了。   霍以骁和温宴想到一块去了。   “我还有些想法……”霍以骁低声道。   温宴听得连连点头,根据霍以骁的思路,迅速改了后续的话本子。   也是她太熟悉霍以骁了,知道他们之间要如何高效、准确的沟通,根本没有耽搁什么时间。   两人顺着理了一遍,还没耽误霍以骁上朝。   金銮殿里,朱钰心不在焉。   大臣们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他一直在观察斜前方的霍以骁。   他听说了,霍以骁昨晚上在工部衙门,和李三揭翻文书翻了一个通宵。   刚才皇上没有来时,朱桓问过有没有收获,霍以骁摇头否认,朱钰看到了,但他不敢信。   或者说,即便昨晚上没有翻出来,就霍以骁这不罢休的态度,可能迟早……   朱钰往后看,寻了下方启川的位子。   也不知道方启川能不能再从霍以骁那儿打听出什么来。   腰都摔着了,才这些成果!   朱钰不满意。   恍恍惚惚之间,吴公公喊了“退朝”。   所有人低头恭送。   朱钰走神了,没有低头。   皇上走过来,看在眼里,睨了他一眼。   吴公公咳嗽了一声,以作提醒。   朱钰这才一个激灵,忙不迭低下头去。   “一个两个,都不像话!”皇上走到朱钰这边,压低了声音,在文武大臣跟前留了一丝体面,“跟朕去御书房。”   朱钰的脸滚烫。   等皇上走了,他才一个激灵:一个两个?   一个是他,两个是谁?   柳宗全轻声道:“是四公子。”   他就站在霍以骁身后,边上是朱钰,这两人目视前方走神,他都发现了,只是来不及提醒朱钰。   朱钰气得瞪了霍以骁一眼。   霍以骁却好似还在出神,压根没有注意到朱钰,这让朱钰更气了。   一摔袖子,朱钰径直往御书房去,听了皇上几句叮嘱与唠叨,老老实实认了错。   他准备退出来时,霍以骁才姗姗来迟。   皇上与通禀的内侍道:“让他进来!”   朱钰不打算走了,要听霍以骁挨骂。   他想,吴公公不想。   火上浇油,最后头一个倒霉的肯定是他吴公公。   他面带笑容,柔声细语地把朱钰送出了御书房,又把霍以骁迎进来。   皇上抿了口茶:“说说吧,大清早的发什么呆。”   霍以骁道:“我跟着李三揭李侍郎,在工部衙门翻了一夜的文书。”   皇上一愣,道:“手还挺长,兵部观政,你给观到工部去了?三个月一轮,那么有兴趣,下一轮就去工部?”   霍以骁上前一步,低声道:“瑞雍九年,朝廷增固夹口关,兵部由狄察经手了棉衣,这批棉衣存在原料价格虚高的问题,同时,工部从岭南送石料、原木北上,其中恐有夹带。”   皇上坐直了身子,等霍以骁继续说下去。   “通过比对数量、运输官员,瑞雍七年增固定门关的时候,也存在夹带、中饱私囊,”霍以骁哼笑了声,“沈家为了赚银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皇上严肃道:“兹事体大。”   然后,他看到霍以骁从袖中取出了一物,放在他面前。   皇上打开来一看,原是帕子包着一些木条:“这是?” 第472章 江山为重   皇帝拿起一片木条。   细细长长,或者应该称之为竹片。   粗粗看一眼,竹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霍以骁指着上头的痕迹,与皇上道:“您对着光,看看这里。”   皇上闻言,便调整了角度。   外头的天亮了,只是日头被云层阻着,偶尔才有一丝晨曦透出来,想等阳光,大抵得等到中午。   那点儿光也够了,御书房里没有点油灯,因此,皇帝最初没有发现端倪。   这会儿,他通过角度变化,发现了竹片上的秘密。   “这是……”皇上又拿起几片,一一看了,道,“像是小刀刻的?”   一面说,他一面给吴公公递了个眼神。   吴公公会意,赶紧拿来了纸张墨条,把一片片竹片上的内容拓下来。   皇上接过来一看。   一堆不知意义的数字。   “定门关”三个字在其中,特别突兀。   皇上皱起了眉头。   “这些竹片原是一把折扇的扇骨,”霍以骁道,“比对过字迹了,是韦仕留下来的。”   韦仕?   皇上定睛看着拓印下来的字。   韦仕的字不算很有特色,皇上看了他这么多年折子,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韦仕的字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霍以骁道:“他这个’点‘比较明显,工部的底档里有他的字,您要比对,可以让工部送来。”   皇上问:“你说这原本是扇子?扇子也是从工部找出来的?”   霍以骁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   皇上这么想,就当是这么一回事。   “这些就是我跟您说的对比出来的数量,”霍以骁与皇上示意后,手指落在纸张上,点出几条,“这些是定门关的,其他的是夹口关的。”   只看数字,当然还是一头雾水。   皇上问:“对比?”   霍以骁道:“他发现了沈家在行不轨事,可惜没有抓到实证,就像您说的,兹事体大,没有铁证,他哪里来揭发?后来二殿下出事,他也只能如此留下些怀疑。可惜,他先因贪墨被抓,这事儿也没有揭开来。”   皇上摸了摸胡子,睨了霍以骁一眼。   霍以骁的话说一半、藏了一半。   当然,皇上也清楚霍以骁藏了什么。   韦仕与冯碌是表兄弟,他最初发现状况时会有什么打算,等朱晟出事后又会有什么想法,皇上一想就知道。   霍以骁没有直接说,也是顾念着损了一个儿子的为父之心。   这么一想,皇上不由抿了抿唇。   真不容易。   霍以骁还会顾及他这个当父亲的心情。   真是,太不容易了。   皇上很是感慨,语气温和许多,问道:“那依你的想法呢?”   “眼下这些,都是李侍郎推算出来的,”霍以骁道,“推得若是不准,定门关、夹口关的增固工程十分完备,那固然好,抓沈家的把柄绝对没有边关稳固重要。   可若是李侍郎推算得不错,北疆关口真的出现了状况,那不管后头怎么处理沈氏,都得先把关口的防御提上来。”   皇上示意他说下去。   霍以骁道:“北境三关那么个状况,别说您把都察院整个扔到北境去,便是您亲自去,您也不可能一到那儿就要砸城墙。   砸出问题来了,涉事官员倒霉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做这等不要命的事儿,但最倒霉的还是边关百姓。   没有砸出问题来,您心里又不得劲儿……”   皇上轻咳了一声。   什么叫不得劲儿?   霍以骁还是霍以骁,用词一点儿不讲究!   “眼下,有一批物资正在送往西关的路上,”霍以骁才不管皇上咳嗽不咳嗽的,径直往下说,“我的想法是赌一把。沈家赚银子可不会嫌多,以前顺顺利利拿了,这回也很可能拿。砸了这批物资,总比去砸定门关强吧?”   吴公公绷着脸给皇上添茶,对霍以骁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四公子这开口闭口的砸边关城墙,砸运输物资,土匪都没有这样的!   不能细听、也不能细想。   皇上面无表情喝了口茶,又问:“谁去砸?”   霍以骁道:“我。”   吴公公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撒了。   土匪头子竟然还要亲自出马!   皇上没有拒绝,亦没有答应,而是问:“你觉得夹带了什么?”   “不知道,”霍以骁答得坦白,“除非砸出来,否则谁也不知道。”   眼下已经猜到这个份上了,再让方启川去探朱钰口风,容易打草惊蛇。   皇上道:“万一什么也没砸出来呢?”   “我脾气差,连皇子都敢打,劈烂几根原木怎么了?”霍以骁道,“原木、石块才值多少银子?您还能让我赔银子?”   皇上:“……”   他气笑了:“这是银子的事儿?”   “不是,”霍以骁垂着眼,没有再口出狂言,“这是江山之事。”   皇上一怔。   霍以骁道:“没有什么,重过江山社稷。”   皇上的呼吸一滞,像是有一双手,狠狠地攥了他的心脏一下。   是啊,一切以江山为重。   江山由不得他兵行险招,一旦出现差池,后果不是他可以承担的了。   若是不管不顾,他早就把沈家连根拔了,还能容忍他们钳制他这么多年?   就是怕朝野动荡,怕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必须得稳着来。   而北境三关,是朝廷抵御鞑靼的第一线,一旦失守,不说北境陷入战火,京师都会受威胁。   跟探明三关的问题相比,那些物资砸了、烧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更何况,沈家敢动北境三关,一样动西关。   皇上看了眼霍以骁的手。   那只手还点在纸面上,指尖就落在定门关三字之上。   手指很长,已经是大人的手了,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手。   分明,他还记得,早几年,霍怀定领着几兄弟到常宁宫给太妃娘娘请安,他特意过去,牵着霍以骁的手说话时,还是一稚子。   而这些年,他和这个儿子的关系磕磕绊绊的,欣慰的时候少有,更多是被气得晕头转向。   以至于,哪怕霍以骁已经长大、娶妻,在皇上眼里,也就是个混小子。   直到此刻,他忽然意识到,霍以骁真的长大了。   长得能说出“江山为重”了。 第473章 只欠东风   思及此处,皇上沉沉看了霍以骁一眼。   “你要砸是能砸,”皇上道,“可你打算如何出京?你天天在六部观政,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不合适。”   霍以骁压低了声音:“我想了个办法……”   皇上听完,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可不得不说,这法子行得通,也能够瞒过沈家。   “就照你说得办,”皇上示意吴公公去做准备,“朕信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霍以骁应了。   吴公公把东西交给霍以骁,把人送出了御书房。   小心观察左右,吴公公想了想,关照了一句“万事谨慎”。   回到御书房,吴公公揣摩了一番皇上的心境,一面整理,一面道:“四公子说话直,用词不讲究那些,但您看,他还是很体恤您的,他知道’江山为重‘,将来也一定能够理解您这些年的选择。”   皇上哼了一声:“他说话还直?御书房里阴阳怪气,除了他,还有谁?”   骂归骂,气显然是没有的。   吴公公知道皇上不计较那些,又道:“您先前还说,其他殿下再您跟前太过刻板了。四公子不刻板,您还嫌他阴阳怪气。”   皇上笑了笑。   吴公公想,四公子还是向着皇上的,若不然,这事儿真不用这么安排。   工部那儿发现了问题,等李三揭送上来,至于后续怎么处理,明着暗着,皇上自给李大人一番交代。   哪怕是快刀斩乱麻,寻个人去砸原木,皇上跟前,总不可能缺了那么几个人。   可四公子选择亲自去。   事情成了,他的行事,在几位殿下之中,木秀于林。   这种“秀”,跟他二话不说把二殿下的胳膊给打断了的“秀”,不是一回事。   “小的左右为难,不晓得是发现问题好,还是没有问题才好。”吴公公道。   皇上轻笑。   要是没有问题,霍以骁如此行事,言官御史们训斥的折子肯定少不了。   可也就这样了,堂堂九五之尊,不至于保不住儿子。   但,还是发现问题吧。   一旦坐实了,立刻重新增固三关,防备鞑靼南下;还能借此咬沈家一口大的,足以让沈家元气大伤。   沈家妨害社稷,从边关赚银子,这消息传开,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能吐沈家的唾沫星子。   别说沈皇太后已经死了,便是活着,如此状况下,也不能死保外戚。   他以此对沈家下手,也没有人会骂他“过河拆桥”。   皇上让吴公公重新泡了茶。   茶水绵软又清润,几个呼吸之间,香气达了五脏六腑。   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甚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另一厢,霍以骁回到了兵部衙门。   朱桓抬眼看他,见霍以骁神色不虞,便问:“父皇训你了?”   “训惯了。”霍以骁答得很随意。   他在位子上坐下,道:“几位大人有话就说吧,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这个被训的都习惯了,你们有什么不习惯的?”   覃尚书无法可说,只是转头看了眼袁疾。   这个蠢蛋,连眼观鼻、鼻观心都不会,被四公子发现了,还顺带这连累人。   袁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笑了笑:“四公子说笑了。”   “也没有说笑,”霍以骁道,“定安侯府和皖阳的案子还没有决断呢,皇上让我别掺和。”   覃尚书道:“知道四公子心里不服气,可那事儿吧,也就只能如此了,总不能真跟那天在朝上说的,你把郡主提到燕子胡同去吧?”   霍以骁没有回答,只是脸上满满不忿。   当日下衙前,皇上属意的东风来了。   永寿长公主回到了京城。   这一路赶得风尘仆仆,她甚至顾不上梳洗整理,直接就去了皖阳郡主屋子里。   郡主那日大闹过一场之后,就被池嬷嬷拘着了。   她无处可去、无事可做,瘫在床上,要么睡觉,要么发呆。   她懒得寻侍女们麻烦,侍女们安安静静,倒也算清净。   半梦半醒间,皖阳听到了急切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她连手指头都懒得动,根本不去管来人是谁。   直到,那个人站在她的床前,冷冷看着她。   皖阳睁开眼睛,看到了长公主。   四目相对,她在长公主的眼睛里看到的愤怒。   几乎是下意识的,皖阳道:“不是我。”   她嗓子哑,三个字而已,却也是一开口就痛得慌。   皖阳皱着眉清嗓子,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扯得坐了起来,啪的一声,左边脸火辣辣的痛。   脑袋嗡了一下,她愕然看着长公主,眼泪涌出来。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永寿长公主咬牙切齿道,“你能把罪名盖在哪个人头上?从你去年算计温辞被识破、被反将一军开始,这些事就只能是你做的了!   哪怕定安侯府贼喊抓贼,你也只能被抓!   这么点事情都想不明白,你还敢在前街上跟侯府的人逞口舌?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笨的女儿!”   皖阳被一巴掌扇懵了,只看到母亲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能任由眼泪簌簌。   长公主反手还要再打一巴掌,看她这么不争气的样子,连教训都嫌手痛。   她没有再管皖阳,转头问池嬷嬷道:“云翳到了吗?”   “得了您的消息,已经在前头候着了。”池嬷嬷道。   长公主转身便走,经过池嬷嬷身边,道:“我把皖阳交给你,你让我失望了。”   池嬷嬷浑身一颤。   花厅里,唐云翳正吃茶,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他放下茶盏,站起了身,在长公主身影出现时,便躬身行礼。   “边走边说吧,”长公主示意他免礼,道,“我还赶着进宫。”   唐云翳应下。   马车往皇城去,唐云翳迅速说了沈临做的安排。   长公主压着胸中火气,道:“这么一来,退得太多了。”   “得让皇上满意,也得让四公子不满意。”唐云翳道。   永寿长公主明白沈临的意思,道:“具体的,等我进了御书房在说。”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   长公主下车,不管被风吹乱的头发,也不管风尘仆仆而褶皱的衣裙,她以一副谦逊、无力模样,直直前行。 第474章 威胁   御书房里。   吴公公得了底下小内侍的通禀,微微颔首。   待人退出去,吴公公又看向皇上。   皇上闭目养神。   对永寿长公主的到来,皇上并不意外,甚至,他等着她来。   吴公公知道要如何应对,他估摸着时间出去,刚好,长公主的身影出现再了视野之中。   长公主衣冠不够整齐,形容满是狼狈。   吴公公想,上一回见到长公主这般,好像还是沈皇太后薨逝之事。   一面想,他一面小跑着下了台阶,穿过小广场,到了长公主跟前,声音急切:“您这是……”   永寿长公主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直走到台阶前,才停下步子,曲着膝盖要跪。   吴公公眼疾手快,直接把长公主架住了:“殿下,这是做什么呀殿下!”   几个机灵的内侍见状,也纷纷过来帮忙。   长公主窝着火,偏她必须低头赔罪,哪里能跟吴公公比力气?   倒不是她比不过,而是这群阉货心黑。   她只要敢横一下胳膊,一个比一个倒得快,摔在地上“哎呦哎呦”,她今天的目的就全毁了。   永寿长公主只能卸了身上的劲儿,叹道:“皖阳那性子,是我教女无方,我该来请罪。”   吴公公道:“皇上在里头等您。”   长公主出师不利,只能按下心中火气,先跟着吴公公进御书房去。   吴公公也防着长公主,扶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把人稳稳当当送到了御前。   “这一路,赶得够辛苦的,”皇上止住了长公主问安,“免礼吧,坐下说话。”   永寿抿了抿唇,依言坐下。   皇上道:“再是匆忙,仪容还是得注意一些,朕知你心急,御史们回头又得唠叨两句。”   永寿长公主在心中冷笑。   谁在乎御史那点儿唠叨?   她原是打算卖惨,这才怎么进京,就怎么进宫。   全天下又不是只有定安侯府那老太婆会装可怜!   她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先回府是为了劝导皖阳,让皖阳正视错误,与她一块认错。   当然,劝导失败了。   她只好孤身进宫,满身疲惫地跪,跪到天黑,被皇上请出皇城,到了宫门外,人一歪厥过去,也算是个被不懂事的女儿弄得心力交瘁的母亲。   结果,还不等她跪下,就被个阉货坏了事。   “唠叨两句而已,”长公主稳着心绪,苦笑道,“就皖阳那脾气、那行事,我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是应当的。”   皇上道:“皖阳也是朕看着长大的,这一回,闹得太过了。”   长公主道:“是,皇上看着她长大,她性情如何,您也清楚。惹是生非也要靠本事,她没能耐去烧小蝠胡同。”   皇上看了长公主一眼。   “从一开始的流言发现到现在,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上心里知道,”永寿长公主坐直了身体,一扫颓然之气,沉声道,“你我实在不用为此说场面话,不如开门见山。”   皇上靠着椅背,不由笑了笑。   看,沈家的强势,便是如此了。   永寿长公主,身上一半是皇家的血,但另一半,是沈家的。   她与她的母后、已故的沈皇太后的脾气,如出一辙。   可以暂且低头,甚至在己方处于下风时收敛所有的锐气,可真正等到涉及利益之时,又会抬起头来,力争到底。   显然,丢失了在外头直接跪下的机会,已然进了御书房,除了他们兄妹与吴公公,再没有第三个人,永寿不打算和他演“无力的母亲”那一套了。   没有看戏的人,再费心力也是徒劳。   皇上道:“那你想怎么开门见山?”   “兵部那里,你要觉得袁疾不顺眼,就干脆贬了。”长公主道。   皇上不为所动:“袁疾本就是被推出来的,狄察死了,你们又没有合适的接班的人手,只能选袁疾。袁疾资历是有,能力普通,你拿他跟朕谈条件,是不是,太草率了?”   长公主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认下狄察的死,再交出些当日罪状来,好让您那两个儿子也有所收获?”   皇上哼笑了声。   狄察到底死在谁手里,不过都是心照不宣,永寿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长公主知皇上不满意,她也不怕。   “我以为,如此计划,对以骁好些,”长公主道,“以骁前两年脾气也不好,这一年来,看着是稳妥起来了。   皇上认不认、什么时候认,虽说是你们两父子的事情,但皇上也不想,将来有一天,那些不该他背负的恶名都他背着吧?   皇上稳着以骁,我稳住沈临两兄弟,有些事儿就这么过了,都好。”   “你这是在威胁朕?”皇上眸色深沉。   “我只是想,再荣华富贵几十年,”长公主的口气突然又软了下来,“我投了个好胎,中宫嫡女,父皇那么多位公主,谁都比不了我。我前半生享福无数,后半生也想如此。   盛极必衰,这道理谁都懂。   一如沈家,皇上与沈家之间矛盾已经很深了,沈家再强势下去,只会死得更快些。   沈家倒了,皇上会让我跟现在似的,在长公主府听戏观花养面首吗?   您肯定不会。   既如此,我倒不如让沈家老实些,该吐出来的就慢慢吐出来。   沈临兄弟年纪大了,等他们寿终,底下能顶用的不多,最出色的反而是个外姓,掀不起多大风浪来。   有我在一日,沈家老实一日,您不用担心被骂过河拆桥,朝野太平,也是好事。”   皇上笑了笑。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信,可他还是顺着问了一句:“怎么就有此感悟了?”   “这回去皇陵,在母后那儿想了很多,”长公主道,“沈家这些年的不甘,更多的是两位皇兄走得太早了,我也一样。   可他们已经走了,这天下姓朱、不姓沈,我便是为了沈家搏一辈子,到头来能便宜谁?   朱茂、朱钰难道就会乖乖听话吗?   皖阳又是那样的不争气,沈家再是强盛,也能被她捣鼓干净。   既如此,干脆闲散些。   皇上慢慢削沈家的权,他们势弱了,碍不着您的眼了,等他们真的弱到无法在朝堂立足了,我也活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往母后跟前一躺,我这辈子没有什么能不满意的了。” 第475章 缓兵   皇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对永寿的说辞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这番话说得也算漂亮了。   示弱、逼迫、威胁、感悟,全都有了。   永寿在等他见好就收,若是他不肯,那沈临小老头被逼上梁山,胡言乱语起来,可就不怪谁了。   指腹摩挲着茶盏,皇上垂着眼,浑身都透着骨子不畅快。   若没有以骁递给他的那些消息,他现在能被永寿这一步逼得不得不低头。   是。   朝堂平稳,不起风波,不背骂名,这些都是他所希望的,可这不该是永寿和沈家硬塞到他手里的。   和沈家你好我好地、好到永寿都寿终了,那他也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了。   再受沈家几十年的气?   幸亏,他已经有了后手了。   按照布局,他现在无需跟永寿争高低。   可一退到底,全盘接受,又不像他的性情,容易让永寿起疑。   “朕凭什么信你?”皇上反问道。   “凭我也只能信您,”永寿笑了声,“您怕我反悔,我还怕前脚迈出御书房,后脚京中又传沈家强势、长公主逼迫皇上让步。”   皇上冷笑:“那你大可一出宫就一个踉跄,直接摔倒。   说起来,你不该直接来御书房,不如就在宫门口跪,还热闹些。   只是今儿,运气总归差了些,出了太阳,这会儿也没有什么风,不似定安侯府告状那天,大风大雪。”   永寿长公主本就不真心的笑容全凝在了唇边。   皇上点得这么透,就是在告诉她,若要与他谈条件,就别再折腾那些花招。   偏偏,这话说得戾气十足,不止是警告,还带嘲讽。   永寿气归气,却也没有办法。   从皖阳被咬住的那一刻起,沈家除了让步,别无他选。   差别只在于,退多少。   只要能稳住皇上,先让皇上与沈家之间相对平和下来,之后,另寻机会。   更何况,皇上选择了稳,霍以骁肯定不愿意。   “您放心,”永寿长公主道,“答应您的,我能做到。”   “你是你,沈临是沈临,”皇上没有给永寿留后路,“可别到时候给朕来一句’管不住‘,朕的耐心有限,沈临年纪也不小了,再活个三五年,差不多了吧?”   永寿长公主咬着牙,应了。   吴公公送人出去。   皇上依旧坐着,想了下刚才的应对,觉得还过得去。   他生气了,也退让了,能糊弄过永寿。   而永寿长公主沿着宫道前行,也在琢磨那番对话。   她咬着牙走,反而会更让皇上放心。   毕竟,吃这么一大亏,谁会欢天喜地?   长公主的马车依旧停在宫门外,永寿还记得皇上的警告,没有弄厥过去那一套,只匆匆上了车。   唐云翳讶异地看她,他本以为,长公主这一趟,怎么说也要等天黑才出宫了。   永寿靠着引枕,疲惫不堪。   唐云翳观察她的神色,示意马车先回长公主府。   永寿缓了缓,把自己的应对说了一遍:“缓兵之计。”   唐云翳颔首。   “离春闱第一轮还有三天,”长公主交代道,“到时候,都去关心春试了,也能太平些,你留心些,别让人再浑水摸鱼、把温辞和小蝠胡同翻来覆去地说,先熬过了这一段。”   唐云翳认真听完,想了想,轻声问:“小公子可康健?”   永寿的唇边有了些许笑容:“听说,又长个子了,我原想从皇陵回来,沿途去看看他,可惜,京里出了事……”   唐云翳道:“辛苦您了,郡主性情直接,容易被激怒。”   定安侯府那几个,从老到少,全不按常理出牌。   眼看着皖阳郡主好下手,下得全是狠手。   永寿长公主闻言,眼皮子都没有抬,淡淡道:“她到底是我的女儿。”   养出这么个糟心女儿,永寿也不可能把她扔了、弃了。   若她连女儿都不管,肯定会让皇上起疑。   而她,现在还需要时间。   京城入夜。   千步廊左右,除了还当值的小吏,大部分官员都已经下衙了。   兵部衙门里还亮着灯,因为朱桓和霍以骁没有走的意思。   袁疾陪着,心里七上八下。   长公主进宫又出宫,也不知道和皇上谈得如何。   他悄悄看了眼黄卜庆。   黄侍郎也在看他,只那眼神,如同在看一枚弃子。   袁疾越发心慌了。   黄卜庆其实也没有底,但他揣摩了下皇上与沈家的博弈,长公主既然回京了,总不至于一味吃亏。   沈家会有损失,但这损失,损不到不是沈家一脉的自己身上。   沈家会舍弃袁疾,多少给三殿下、四公子一点儿交代,但狄察的案子,按说不会死查到底了。   真不行,全推给狄察和袁疾,死人和弃子,还能不满不成?   等朱桓和霍以骁准备离开时,二更已经过半。   霍以骁回大丰街,进了霍家宅子。   霍以暄从书册中抬头,冲他笑了笑:“说吧,我进贡院那天,你打算送什么?”   “吃得太腻,也不怕在里头被熏得慌!”霍以骁啧了声,“我看,还是去寺中求个福,盼着你能得个位子好的号舍。”   霍以暄撇嘴。   读书人都知道,号舍有时候可以决定一个考生的成绩。   万一分到的是底号,也就是每一排号舍的末端、靠近茅厕的位子,那下笔就艰难了。   兄弟两人,东拉西扯,说的都是家常趣话。   一刻钟后,霍以骁起身告辞。   “考完之后,乌嬷嬷还能少了你的好吃的?”霍以骁笑着道。   霍以暄大笑。   从霍家到他自己的宅子,不过几步路。   霍以骁迎着夜风走,不知道谁家院子里,飘出来些花香。   是寒梅。   等暄仔杏榜提名,这个冬天也就过去了吧。   只可惜,他有事要办,不能送暄仔进考场了。   出考场那天,也赶不上。   得与温辞说一声,到时候备好点心,去贡院外等着,把暄仔和温辞那个师兄一块,都叫去燕子胡同吃酒。   诚家庄的锅子、德扬楼的烧鸡,喜欢什么都就买上。   吃醉了就歇一夜。   胡嬷嬷、乌嬷嬷她们心细,断不会让暄仔出差池。 第476章 差不多就行了   翌日是大朝会。   天还没有大亮,官员们就到了宫门外的广场上,等着上朝了。   霍以骁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朱茂下了轿子,一面整理袖口,一面走到霍以骁跟前:“姑母昨儿在御书房,不知道会怎么和父皇说。”   他声音压得极低,清晨寒冷,张口全是白气。   以至于,朱茂的口齿都没有那么清晰。   霍以骁与朱茂行礼,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挪开。   他看得出来,朱茂心虚。   这也难怪。   若让永寿长公主知道,一切事情的起因是朱茂弄出来的,结果事情没办好,被提前看出了端倪,最后被借题发挥、一步步到了沈家不得不被摁着头认错的地步……   长公主怕是想立刻弄死朱茂。   朱茂盼着长公主回京解围,又怕被抓住辫子,他无从打探昨日御书房里的具体状况,只好装模作样来问霍以骁。   霍以骁其实也不清楚那些细节,但皇上会如何应对,他大致有数。   当然,他不会告诉朱茂。   “事情就是皖阳做的,偏皖阳有不肯承认,长公主殿下能怎么办?”霍以骁啧了声,道,“要么代女儿赔罪,要么……”   说到这儿,霍以骁顿了顿。   朱茂被他的话牵着走,下意识地接下去:“要么如何?”   霍以骁唇角一弯,嘲弄一闪而逝,道:“要么,长公主从头到尾理一理这些事端,看看能把罪名盖到谁的脑袋上去。大殿下以为呢?”   朱茂讪讪笑了笑。   他能怎么以为?   他以为这不怎么样,他也以为这极有可能。   朱茂眼里,长公主就不是个轻易吃亏的性子,此次事情对沈家影响颇大。   若不然,长公主根本不会急切地从皇陵赶回来。   沈家为了减少损失,能在御书房里保住更多的利益,最好的办法不是和父皇硬碰硬、或者哭惨,而是,找人把皖阳的罪给背过去。   作为真正的“黑手”,朱茂心慌极了。   宫门打开了。   官员们入宫,往大殿去。   行到半途,遥遥的,朱茂看到了从庆云宫方向过来的朱钰。   朱钰知内情,他与沈家的关系也更紧,若是他告密……   朱茂咬紧了牙关。   不止沈家和长公主那儿,他不好交代,父皇跟前,他一样要倒霉。   等皇上坐在龙椅上,听底下三呼万岁时,他注意到,今天走神的儿子又多了一个。   朱茂显然心不在焉。   皇上没有点破,听臣子们禀着各种政务。   粗粗听完一圈,皇上点了赵太保的名,问道:“后日开考,各处都不能马虎。”   赵太保赶忙上前,把礼部、顺天府的各种安排细细禀了一遍,又讲了贡院那儿的布置。   皇上颔首,道:“春试是替朝廷选拔栋梁之才,眼下,没有什么事儿能比春试更重要,一切以春闱为重。”   众人嘴上应下,心里嘀咕。   皇上这意思,是不许他们再追着先前皖阳郡主的事情不放了吧?也不许御史们再提沈家权重?还是,春闱如此要紧,郡主先前胡乱行事,等考完之后还得继续算账?   大伙儿都琢磨着,小心翼翼给身边的人打眼色。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灵人给大家伙解读解读。   几个眼神官司的工夫,没有出现机灵人,却有一个胆大的。   “您的意思是,春试险些被皖阳弄出大岔子来,她影响了考生,使得人心惶惶,得重罚?”   说话人嗓音清亮,一字一字,咬字清楚。   声音在宽敞的金銮殿里响起,自有回音,站在殿外、甚至台阶下的官员听着,一时之间没有听出来是谁在说话,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耿直得可怕!   接着,他们反应过来,那是霍以骁的声音,脑海里的念头就立刻变了。   原来是四公子,难怪了,那也不是胆大,而是有恃无恐。   话说回来,四公子替他们探一探皇上的意思,不也挺好的嘛。   殿内,霍以骁抬着头,就这么看着皇上。   斜斜的,少师沈烨看了霍以骁一眼。   沈烨是沈临的弟弟沈沣的幼子,官拜三孤少师,只论官场,他在沈家之中官位最高的。   但不是话语权最重的。   沈家之中,真正掌权的是沈临与沈沣,两人现今无官职在身,却还是领着沈家前行。   沈烨担着少师的名头,依着父亲、伯父的指示,不揽事,相对松散。   毕竟身居高职,若是太尖锐,难免出问题,被人逮着机会寻事,反正沈家在朝堂势力中扎根又深又广,也不需要沈烨冲在最前头出风头。   沈烨只看了霍以骁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在霍以骁的脸上看到了质疑和不满。   这就足够了。   昨儿夜里,家中就交代过了,眼下稳住皇上就行了,若是四公子和皇上为此起了矛盾,那真是收获颇丰。   眼看着,霍以骁要在金銮殿里顶撞皇上了,甚好、甚好。   龙椅之上,皇上微微蹙了蹙眉,他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朱桓就在霍以骁边上,瞧见父皇神色,悄悄踢了踢霍以骁的鞋边。   父皇不想再深究了,起码,也别在金銮殿上追问。   这时候得退下来。   哪怕心里还憋着气,事后去御书房,没有文武百官看着,只父子两人,到底好说些。   毕竟,父皇要体面。   可霍以骁就跟没有察觉一样,梗着脖子,和皇上瞪眼。   朱桓没有办法,只能偏过身子,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别这样,别让父皇为难。”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垂下了眼,退了一步。   朱桓舒了一口气。   沈烨却有点儿遗憾,怎么就退了呢……   这么一番“对峙”,也让其他人明白了皇上的想法。   大抵是不追究了。   吴公公喊了退朝。   皇上下来,走到皇子们这边,睨了霍以骁一眼:“库房里东西都拿了,嫌不够?”   霍以骁道:“您要觉得我拿多了,我再给您拉回宫来?”   “差不多就行了。”皇上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官员们恭送皇上离开,再看站在那儿的四公子。   豁!   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第477章 他安全了   能不难看吗?   这是硬生生被逼着低头了。   从库房里拿东西,那也是皇上的意思。   定安侯府不能违背皇命,最后拿了本属于自家的东西走,是顺从了圣意,也是借此表达不满。   现在,皇上拿那些东西再来堵口……   像是被迫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还得自己用力抹一抹、搓一搓。   众人寻了寻温子甫的位子。   温同知恭送皇上时垂下去的脑袋,这时候都没有抬起来,可见其心情。   毕之安不好劝霍以骁,就拍了拍下属的肩膀。   劝解之语,塞在嗓子眼里。   “那位毕竟是郡主,长公主都回来了,难道还能让郡主去燕子胡同赔罪吗?”   “沈家向来这样,皇上都拿他们没办法。”   “赔银子已经到头了,见好就收吧。”   这种话,毕之安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温子甫的声音发紧,闷闷道:“大人,我无事,真的还好。”   殿外的官员们散了,金銮殿里的也慢慢退出去。   这时候,也没有哪个火上浇油。   便是沈烨,亦是老老实实,离开了事,免得一句话、一个眼神,被有火没处发的霍以骁逮着,借题发挥。   沈烨也不怕霍以骁发挥,只是这事儿没有必要。   霍以骁该去跟皇上置气,而不是对着任何沈家的人。   沈烨走下高高的宫殿台阶,站在广场上,回过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霍以骁也出来了,穿过长廊,往后头御书房方向去了。   沈烨暗暗笑了笑。   此刻,金銮殿里,只剩下朱桓几人。   朱茂皱着眉问朱桓:“真不拦着以骁?由着他去御书房?”   朱桓道:“拦不住的。”   朱茂还想说什么,朱钰冷冷笑了声。   笑声里带着满满的嘲讽,把“我就看你装”给笑在了明面上,朱茂顾忌朱钰,也就闭嘴了。   他想,这事儿怪他自己。   当初就不该给朱钰暗示,让他知道背后是自己在做文章。   平白授了朱钰一个把柄,这事儿办得!   朱钰也不在乎朱茂的反应,道:“骂两句而已,最多罚跪,跪不上半个时辰,太妃娘娘就让齐公公去领人了,大哥真是,竟然担心以骁,他明明最不需要担心。”   朱茂:“……”   别以为他没有听出来,朱钰话里有话,让他多担心担心自己。   这厢对话,毫无成效。   另一厢,霍以骁进了御书房。   只吴公公在里头伺候,谁也不知道皇上与霍以骁到底说了什么,没过多久,传出来“哐当”一声。   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很快,殿门开了,吴公公送了霍以骁出来。   四公子脚步匆匆,脸色比进去时更阴沉。   吴公公小跑着跟在他后头,苦口婆心地劝:“您为此和皇上置气不值当,皇上有皇上的考量。您和夫人受委屈了,可这不是……皇上还是心疼您,换一个这么顶撞的,不打板子也得跪……”   霍以骁道:“那我还得谢恩了?我这就跪着谢恩了?”   “别别别!”吴公公架住霍以骁,“您千万别!”   眼看着吴公公要扶人,边上几个小内侍全上来了,替他一块架着霍以骁。   霍以骁可不是昨儿的永寿长公主,他不用投鼠忌器,大步往前,胳膊一挥,把人都挡开了。   小内侍们踉跄了两步,没有摔倒,只好看吴公公。   吴公公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最终,霍以骁没有跪,只绷着脸走了。   吴公公一脸沉重地进了御书房。   殿门重新关上,侍卫、小内侍们这才敢东张西望、打眼神官司。   谈崩了。   可这回,好像跟以前又不一样。   皇上以前也有气急的时候,哪怕他们在殿外,也听到过皇上骂四公子的声音,但那种气急,跟今儿这样的……   再说了,四公子好久没有把皇上真气着过了。   尤其是这小半年,好像关系都还不错。   宫里的这点儿状况,瞒不了多久。   御书房里头被吴公公管得固若金汤,消息传不出去一个字,但今儿闹到了外头,吴公公追着四公子说好话都说到宫道上了,自然传开了。   兵部衙门里,朱桓等了一上午,也不见霍以骁出宫来,心里直觉不好。   中午时,他让人进宫打听。   唐昭仪那儿给了他消息,说早上御书房不欢而散。   朱桓抿了抿唇,霍以骁出宫了,但他没有来千步廊,不知道去哪里了。   直到下衙时,霍以骁依旧没有露面。   “谁遇事不想歇一歇?明儿许是就来了,”覃尚书宽慰道,“京城里能出什么事儿,总不至于去砸了长公主府吧?”   边上的袁疾缩了缩脖子,难说,四公子没有什么事儿不敢的。   朱桓抿了抿唇,心想,不至于。   霍以骁虽然不怕事,但也不会不计后果。   砸长公主府,和在校场被朱晟借着比试暗算后、当场打回去,这不是一个性质的。   “我等下去大丰街看看吧。”朱桓道。   没等他从衙门出发,就有霍以骁的消息了。   霍以骁出京了。   “好像是一出宫就回了大丰街,不到一个时辰,四公子与夫人一块,带着隐雷和一丫鬟,骑马出城了。城门上的问了一声,夫人说出城玩几天。”   覃尚书闻言笑道:“玩几天也挺好,散心,是吧?殿下。”   朱桓木着脸应了一声。   袁疾几乎是当即松了一口气。   四公子离京了,只三殿下一人,他们应对起来能轻松许多。   只要四公子晚些回来,甚至是三个月后回来,那就安全了。   千步廊西侧、刑部衙门外,朱钰也是这么想的。   上一回,霍以骁和朱晟打架,被父皇双双处罚之后,气头上的他二话不说直接就消失了。   要不是后来霍怀定递消息回京,他们都不知道霍以骁跟着去江南了。   霍以骁就是这么个脾气。   这一回,不知道去了哪里。   当然,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几个月不回来。   朱钰笑了起来。   霍以骁走了,不管兵部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了,他就不用再让方启川去探对方到底查到了些什么,提心吊胆了几天,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他安全了。 第478章 喝茶   从亲随手中接过缰绳,朱钰翻身上马。   坐在马背上,他居高临下,与柳宗全道:“走吧,去吃酒。”   柳宗全看向朱钰,道:“您不是打算进宫陪皇后娘娘吗?”   朱钰道:“我改主意了。”   他原是打算去看望母后。   霍以骁逼得太紧了,朱钰担心露馅,又不敢让沈家知道他这几年在背后捣鼓的事儿,思来想去,只能先寻母后商量。   不管能不能商量出结果来,母后肯定会替他着想、为他分析。   眼下,霍以骁发脾气出京了,朱钰也就没有必要为此去烦母后了。   柳宗全做了他这么多年伴读,也算知道朱钰的性子。   想了想,柳宗全低声道:“后日考生进贡院,以四公子和霍大公子的关系,他应该会回来。去年秋试,四公子就是亲自送又亲自接。”   朱钰的好兴致被一扫而空。   他瞪了柳宗全一眼。   可他近来到底是被逼得有些惨,哪怕是去吃酒耍玩,也是提心吊胆。   说好听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说不好听些,他无法牵制住霍以骁,只能喝酒来打发时间。   刚才,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被柳宗全这么一提,也不可能恢复到那拉了个满弓的状况。   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朱钰憋着气,道:“那等他回来再说!”   柳宗全不再劝了,依着朱钰的想法,陪他吃酒。   一桌子的好菜,一坛酒,再叫个小丫头来唱几首曲子。   小丫头来自旧都,原是西子湖上唱曲的,吴侬软语,很有一番腔调。   朱钰听不太懂,但这不妨碍他爱听。   谁不喜欢软绵绵的胭脂香呢?   宫里受宠的公主,脾气大如成欢,在父皇跟前都乖巧温和,更别说成安了。   娘娘们亦是如此。   唯独他的母后,木讷又少语,不知道讨父皇欢心。   思及此处,朱钰笑了声,很是嘲弄。   也不能怪母后。   谁让母后是沈皇太后给父皇选的呢?   无论母后是小鸟依人、柔情似水,还是愚笨无措,亦或是凶悍霸道,她都不可能受父皇的喜欢。   就是她的罪过。   想起这些,朱钰那淡淡的醉意散开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小丫头退出去。   他没有了听曲的兴致了。   回到庆云宫,朱钰迈进去时,就见朱桓住的偏殿里亮着灯。   冷风吹来,引路的小内侍手中的灯笼光晃着,晃了朱钰的眼,那点儿酒气又冲了上来。   朱钰转头去朱桓那儿。   朱桓刚洗漱好,长发用一根束带绑着,穿着常服,与他平日出入千步廊的形象有很大的差别。   他在朱钰身上闻到了酒味,便道:“没喝过瘾,想找我继续喝?”   朱钰在桌边坐下,不置可否。   朱桓道:“我就不喝了,等下就睡了。”   朱钰睨了他一眼,打发了内侍出去,支着腮帮子问道:“我听说霍以骁出京去了,去哪儿了?”   “不清楚,”朱桓道,“他没有跟我说。”   “啧,”朱钰咋舌,“潇洒还是他潇洒,明明是个伴读,做什么事儿都不用跟你商量,想不当值就不当值,想下江南就下江南。”   朱桓倒了一盏茶,推给朱钰:“喝茶。”   朱钰哼笑。   这茶毫无诚意。   朱桓甚至没有重新泡一壶新茶出来,就用了壶里的水,倒在茶盏里,连点儿热气都没有冒。   “三哥,”朱钰一口饮了,道,“我还以为这一年你和霍以骁的关系不错呢。”   朱桓道:“你也说了,他就这性格。”   “也是,被霍家养熟了,谁养都不熟,”朱钰嗤笑,“父皇偏宠,他眼里却没有父皇,今日大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和父皇硬碰硬,真真厉害!”   朱桓不接他这话,只给他倒茶。   朱钰继续道:“我看到了,你又踢他鞋、又好言劝,好心还是三哥你好心,可惜好心没有换来好报,他转头就不见了,还不跟你说一声。”   “不喝茶吗?”朱桓问他。   朱钰下意识地又喝了一盏,见朱桓再添上,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继续说自己的。   “听说,那天他和李侍郎在工部衙门翻底档翻了一个通宵?”朱钰道,“李侍郎也不容易,整宿不歇觉,李侍郎竟然会听霍以骁使唤……   哦,是了,李侍郎是临安调上来的,和定安侯府熟得不行。能调任六部,走了霍大人的门路吧?难怪会听霍以骁的。   他现在名声大噪,也是搭了温辞的东风。   三哥,不是我说,你和霍以骁关系好些也就罢了,要是关系不好,李三揭肯定不会为你所用。”   油灯光下,朱桓的眸色暗了暗,但他依旧没有对朱钰的这番话表态,开口就是让“喝茶”。   朱钰说了这么多,没有等到想要的反应,只接连喝了几盏茶。   几乎把水壶里原本剩下的那点儿茶水全喝光了。   喝得他肚子发胀。   朱钰只好起身,道:“我也乏了,回去睡了。”   朱桓起身相送,等关上殿门,他阴沉着脸往寝殿去,倒在床上,盖好被子,闭上了眼。   他知道朱钰酒喝多了。   若不然,朱钰再是阴阳怪气,也不至于明晃晃把挑拨摆在台面上。   朱茂喜欢暗示,朱钰直接些,却也不是这种直。   也不知道今晚上到底几个小菜几壶酒,竟然会脑袋混沌成这样。   朱桓确实不清楚霍以骁去了哪里,可他清楚,霍以骁不是脾气上来、说走就走。   一开始,得知霍以骁带着温宴离京,朱桓确实不爽快。   不管承认与否,他和霍以骁之间,都不是简单的皇子与伴读的关系。   那是霍以骁的出身带来的。   心结?顾虑?不安?   朱桓说不太清楚,但他觉得,起码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是平衡的。   遇事时,他们会商量,能共同应对状况。   可霍以骁却一声不吭地跑了。   朱桓不爽快的是这个。   回宫时候,朱桓遇上了阿贵。   他并不认得阿贵,但这人手里有霍以骁的信物。   阿贵说,四公子出京办事,为了不让沈家起疑,才佯装置气离开,请三殿下依旧在兵部坐镇,每日按部就班,不要让人看出端倪来,而这事情,他一个下人说不清楚,三殿下若想知道详情,可以向李侍郎询问。   阿贵说完便走了。   朱桓在原地站了会儿,几个呼吸之间,先前的那点儿不爽快,也就散了。 第479章 杯弓蛇影   朱桓躺在床上,倦意席卷而来。   模模糊糊间,他想,他不会去向李三揭询问详情。   既然是瞒着沈家,那他就干脆全然不知为好。   什么都不知道,就肯定不会露馅。   他只要每天上朝、去兵部,对霍以骁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表示下愤慨,也就行了。   之前霍以骁去江南时,他是个什么应对,现在还是什么应对。   等事情办成之后,霍以骁回京来,现在的这些疑惑也就迎刃而解了。   虽然,他好奇心重,但是,这次可以忍一忍。   至于霍以骁会得什么功劳,朱桓没有想那么多。   母妃说得极其在理。   沈家竖在那里,他的对手就只会是朱钰、朱茂、或者是沈家后来再推出来的年幼的皇弟。   反正沈家决计不会选他。   他和霍以骁之间,那些矛盾翻滚起来,也该是在沈家势弱之后。   如果他分不清轻重缓急,就会被朱钰、朱茂看笑话。   睡过去之前,朱桓想,朱钰不仅想看笑话,他还亲自来给笑话添包袱。   这一夜,朱桓睡得还不错。   当然,朱钰睡得也很好。   京城之中,好几个心思繁重的人都睡了个好觉。   黄卜庆和袁疾都是。   沈家之中,唐云翳坐在窗边,静静看着夜色。   没有出月亮,连星子都不亮,其实看不到什么,可他一坐就坐到了三更天。   小厮轻声道:“大老太爷见您这儿还亮着灯,问您怎么还不歇了。”   唐云翳问:“大老太爷空着吗?”   “刚抄完经文。”小厮答道。   初八是佛祖出家之日,沈临在为那天的道场做准备,他手抄一份经书供奉,一笔一划都是自己来,还差点收尾,这两天都抄到很晚。   唐云翳起身,道:“我去见见大老太爷。”   到沈临的书房时,老头儿刚刚洗完手。   唐云翳行礼,道:“我有些不安,总觉得事情太顺了。”   之前被定安侯府打了个先手、步步受挫,长公主回京之后,局势一下子稳住了,甚至可以说是,照着他们想要的方向在前进。   让皇上和霍以骁生矛盾,这是沈家想要的结果。   可实在太顺了些。   顺到,让唐云翳不安。   沈临笑着看了唐云翳一眼。   他能理解唐云翳的担忧。   年轻人就是这样。   唐云翳前些年太顺了,那使他自信又自傲,一切都胸有成竹,直到他遇上了挫折。   挫折毁坏了他的信心,以至于事情顺利起来之后,一样会带上审视的目光去怀疑。   这是一个过程。   不过,受挫折不是坏事,也算是一种历练。   “杯弓蛇影,”沈临给唐云翳分析他现在的心态,“谨慎不是坏事,但不能因为谨慎而束手束脚。   你年轻,还不够沉稳,霍以骁比你更年轻。   他又是那样的性格,情绪上来,说出京就出京,也不是头一回了。   你若不信他胡乱行事,你也可以从另一方面想一想,他若是有计划离京,他想去做、能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唐云翳想了一晚上了。   沈家已经舍弃了袁疾,皇上之后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狄察经手的兵部事宜,霍以骁追得最凶的就是御寒冬衣,而冬衣并不是偷工减料,查到头也就是个价格高了,沈家吐些银子出去,皇上大抵睁只眼闭只眼的,这事儿就过去了。   霍以骁不满意,并非是因为皖阳郡主脱身了,极有可能是不能从狄察身上再挖尤岑的死了。   皇上示意到此为止,霍以骁还能在兵部搅天搅地?   不能了。   兵部里头搅不得,出京更加无处可搅。   “我想不到他能做什么,”唐云翳实话实说,“您说得对,我杯弓蛇影了。”   沈临拍了拍唐云翳的肩膀:“早些睡吧,我岁数大了,多睡少睡也差不多,你还年轻,将来还得靠你帮助长公主。”   唐云翳应下。   沈临一夜未眠,盘腿坐在佛像前念了一宿的经。   御书房里谈了什么,长公主已经让唐云翳一五一十转述他了。   皇上只给他“三五年”。   气头上的话,做不得准,但也难说,皇上这几年越来越不好说话了,兴许,一个不好,他连三五年都挨不到。   外头传来钟声。   沈家宅子离香缘寺不远,寺中的晨钟暮鼓能传到这里。   沈临放下佛珠,叹了一口气。   太短了些。   他太想还有十年八年了。   小公子还太小,他不放心。   朝臣们迎着鼓声,候在了宫门外。   朱茂从轿子里下来,左右看了看,果然没有看到霍以骁的身影。   等到了金銮殿,皇上还没有来,朱茂轻声问朱桓:“以骁真就出京去了?”   “是吧。”朱桓抿着唇。   朱茂还想说什么,吴公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也就闭了嘴,恭迎皇上。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上大步走入,在龙椅上坐下,等底下人三呼万岁之后,赐平身。   然后,他看到了朱桓边上空着的位置。   “以骁呢?”皇上问。   底下各个低头,不管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无人回答。   皇上问朱桓:“你也不知道?”   朱桓干巴巴道:“昨日下朝后就没有见到人,下衙时听说,他们夫妻出京去了。”   “出京?”皇上皱眉,“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朱桓摇头、再摇头。   皇上气得直拍扶手:“胡闹!他就是胡闹!朕还当他成亲之后稳当些了,没想到,还是一样……”   吴公公在一旁给皇上顺气:“您消消气、消消气,各位大人们都等着向您禀告政事。”   皇上气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示意朱桓退回队列之中,皇上抬声问:“有折子就递吧。”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也就只有赵太保出列,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吴公公垂着眼,心想,果然是真龙威仪,连他这个知晓内情的都被皇上吓了一跳,别说底下官员了。   他刚才看得清楚,有两位御史是带了折子来的,却根本不敢开口。   八成,内容是批四公子昨日在金銮殿上顶撞皇上。   结果被皇上这么一凶,都不敢批了。   毕竟,四公子跑得没影了,皇上要撒气,自然就只有谁上挑事折子就骂谁。   哎。   也不知道四公子和夫人,这会儿到哪里了…… 第480章 归德府   春寒料峭。   官道上,车马不多,道上供旅人歇脚、吃茶的摊子没有什么客人,连店家都无精打采,靠着炉子驱寒。   四匹骏马在摊子旁停下。   店家抬眼一看,来人衣着金贵,气质不凡,这是贵客。   再细看,贵客们都年轻,应是富贵人家的小夫妻带着小厮丫鬟出来玩。   哦,最与众不同的是,他们还带了只猫。   黑乎乎的,就蹲在那匹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的背上。   不是仔细看,险些就把这猫儿给忽略了。   店家没有怠慢,赶紧起身,招呼起来。   来客自然是温宴四人、一猫。   她从马上下来,黑檀儿就跳到她怀里。   与前回去沧州不同,温宴这次没有着男装。   骑马远行,也不适合带手炉,拿黑檀儿取暖,最是合适。   昨日出京,他们一路南行,若是沈家或者朱钰想起来查他们行踪,也会以为他们可能是去临安了。   今日天未亮,继续往南。   当然,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临安,而是归德府。   从岭南运往西关的那一批原木、石料,既已过宿州,之后就该沿着通济渠向西北行。   温宴他们速度快一些,可以在归德府内拦住那一批货船。   店家上了热茶。   出门在外,自不似在家一般讲究。   一口入喉,浑身都暖和许多。   岁娘小声与温宴道:“京里应该都知道骁爷与夫人出京了吧?”   温宴莞尔:“想来昨晚上就知道了。今日,传得沸沸扬扬了吧。”   霍以骁听见她们说话,抬眼看了温宴一眼。   京里此刻会有怎样的传言,他大致都想得到。   无外乎是两种。   四公子脾气倔强,衙门里的事儿说不管就不管了,一走了之;连四公子都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可见沈家之强势。   可传来传去,他们都想不到真正的原因。   这一步暗度陈仓,只要事成,确实是神来之笔。   出京看似急切,但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   温宴给桂老夫人交了底,老夫人心里有数,只要需要她时,随时可以发挥一番。   霍以骁也悄悄告知了霍怀定,霍怀定与归德府宋知府关系不错,给了他一份介绍文书,行事能更方便些。   还给朱桓留了话,到底是一条船上的,突然把朱桓撇下,多少要有点儿说法。   再者,也是防朱茂、朱钰一手。   霍以骁看了眼摊子外头,正在哼哧哼哧喘着气的骓云。   温宴说过,他曾为了救坠马的朱桓致使骓云断腿,西域宝马再也无法奔驰,只能在马厩里郁郁而终,即便如此,他和朱桓的关系也仅仅只是缓和了些,在之后的各种矛盾里越来越无法调和。   他心疼骓云。   亦是觉得,现在的他和朱桓,没必要闹成那样。   比起朱茂、朱钰,朱桓明显顺眼很多。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朱晟”了,少了冲动的朱晟,想另辟蹊径解围时都没有好用的愣头青。   若再少个朱桓,关键时刻,戏都不够人唱。   歇了小一刻钟,他们重新启程,一路往南。   越往南行,冬意越淡,枝头甚至有几点新绿。   乌云和骓云皆是千里之驹,岁娘和隐雷的坐骑也不差,日夜兼程,进了归德府地界。   待到了首府,温宴寻客栈,霍以骁去了衙门。   今儿衙门不忙,宋秩正在后衙休息,听小吏说京城来了客人,他一头雾水地从屋子里出来。   他只年轻时在京中念过两年书,中了进士后一直外放,前两年到归德府上任,也算是仕途平顺。   做官久了,认得的人也多,但要说京城里会来拜访他的年轻人,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认得的,少说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了。   客人在堂前等他。   宋秩穿过长廊,盯紧一看:模样不认识,但毫无疑问,京里来的,就这一身衣装,富贵得让人倒吸凉气。   他何时认得这么有底气的年轻人?   霍以骁头一回见宋秩,从官服前的补子判断了来人身份,他拱手唤了声“宋大人”。   宋秩乐呵呵的:“我也有好些年没有回京了……”   这话里的意思倒也清楚。   哪怕前几年见过,见的也是小少年,现如今认不出来,真不能怪他眼拙。   霍以骁递上了霍怀定给的介绍信。   宋秩一看,更乐了。   “霍兄的侄儿?”宋秩道,“难怪我没认出来,先前在京里登门拜访时,你们兄弟几个好像是去哪儿玩儿了吧,都不在。很早了,差不多都有十年了吧。”   宋秩颇为感慨。   他与霍怀定有些交情,霍大人又在都察院身居要职,于公于私,眼前这位都得好好照应。   宋秩把人引到书房,备了茶水,问起了家常:“贤侄,霍大人公务还顺利吗?”   霍以骁端茶的手顿了顿。   上一个叫他“贤侄”的,现在已经不敢叫了。   也不知道大伯父在信里怎么写的……   是了,宋大人离京久了,可能没有听过那些传言,或是把他和霍以呈他们弄混了。   既然不清楚,霍以骁也不会张口就说,便顺着答道:“大伯父挺好的,暄、兄长今年春试……”   提及春闱,宋秩感叹了一番,又问:“贤侄怎么想到来归德府了?霍大人在信里说,你和侄媳妇一块来的,想在归德府转转?”   “是,来开开眼界。”霍以骁道。   宋秩简单介绍了下附近的古迹文化,笑道:“本该给你们夫妻洗尘,但是吧,席面上的那一套,想来你们年轻人也不喜欢,我就不瞎热情了,一会儿给你介绍个向导,是衙门里的捕快,本地人,对归德熟,之后几天让他给你们带路。”   霍以骁道了谢。   宋秩找的捕快姓马,二十岁出头,官话说得很不错。   听说是京城里来的贵客,宋大人一口一个“贤侄”的,马捕快拍着胸脯保证把客人安顿好,哪儿好吃、哪儿好玩,跟着他绝对错不了。   霍以骁又问宋秩:“岭南运往西关的那一批防御材料,到归德府了吗?”   宋秩“咦”了声。   霍以骁道:“负责押运的是武安规武大人,大伯父有一封亲笔信让我亲自转交给他。” 第481章 五五之数   这么一说,宋秩了然了。   归德府虽然能玩能看的东西很多,文人墨客们也时有到访,但极少有京城的富贵公子来,而且还带着媳妇儿。   原是为了替霍怀定送信,顺便走走看看。   递封信的事儿,宋秩不会、也没必要拦着,便道:“已经进了归德府地界了,今夜到县城渡口,贤侄来得也是巧,我明儿要领人上船查验,你随我一道去,就能遇着武大人了。”   霍以骁眉头一扬。   他们来得还真是挺巧。   可见,运气极好。   霍以骁应下,与宋秩定好了明天会面的时间,便回了客栈。   客栈里,温宴已经都安顿好了。   他们轻装简行,一切方便。   岁娘问东家借了厨房,给黑檀儿炖鱼汤。   这几日忙着赶路,都是有什么吃什么,黑檀儿自然也不可能像在京里一样,天天喝新鲜鱼汤。   这一路上,它全靠小鱼干解馋。   今儿总算能喝上热乎鱼汤了,黑檀儿很是高兴,绕着岁娘喵呜喵呜叫。   岁娘的手艺比不上乌嬷嬷,但也是照着黑檀儿的喜好做的,黑猫喝了顿饱的,瘫在榻子上晒肚子。   温宴在它身边坐下,挠了挠她的脖子,道:“得干活了。”   黑檀儿睨她。   “船在渡口,还得靠你先探一探,”温宴道,“不然,明天没有查出问题来,我们这一趟就白来了。”   黑檀儿一动不动,待温宴拿出小鱼干来,它敏捷地窜起来,一口叼住。   行吧。   看在这么好吃的小鱼干的份上。   夜色沉了下来。   这几天月光明亮,本不是个夜探的好时候。   渡口的河道上,停了不少大小船舶,大部分的船舱都熄了灯,只前后挂着灯笼。   工部运送物资的货船停在官家码头,一共三艘,甲板上都留了人手守夜。   黑檀儿跃到了离岸最近的一艘船上。   毕竟是官船,停泊的又是首府,守夜的都比较放松,哪怕有月光,他们也没有发现跳上船的黑猫。   猫儿走路无声,黑檀儿就这么一直进了舱室。   水线之下,堆了运送的石料、原木,一眼看去,整整齐齐。   黑檀儿绕了走了两圈,又拿爪子在原木上磨了磨。   不得不说,真不错,好磨!   可要说其中有没有空洞,是不是夹了什么东西,黑檀儿看不出来,也闻不出来。   黑檀儿脾气上来了,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拿爪子死磨树皮,非要给它磨出几条道道来。   只是,它平日磨爪子就很勤快,这会儿便是磨秃了,也磨不出多少花头来。   束爪无策。   最终,只能作罢。   黑檀儿铩毛而归,给温宴和霍以骁看它的爪子,嘴上骂骂咧咧,胡子抖得厉害。   温宴笑得险些背过气去,黑檀儿气得给了温宴一爪子。   指甲已经磨干净了,这一爪子,连点儿红印都没挠出来。   更气了!   温宴笑倒在霍以骁肩膀上,道:“你知道它说什么?它说,这要是在京里,它得叫上大毛三花四狸它们,一只只排着队去抓,它就不信抓不穿。”   大毛三花四狸,是黑檀儿的那群小跟班。   这下,霍以骁也笑了。   他摸了摸黑檀儿的脑袋,道:“怪我们到得太晚,没有给你留出时间,在这里也收一堆跟班。”   黑檀儿龇牙,这话阴阳怪气,别以为它听不出来。   虽然,黑猫在这一夜没有收获,第二天,霍以骁和温宴还是跟着宋秩去了渡口。   五五之数,赌一把而已。   宋秩从轿子上下来,看了眼站在霍以骁边上的温宴。   侄媳妇模样俏,小夫妻郎才女貌,侄媳妇也很有意思,因为她还抱着一只凶巴巴的黑猫。   两厢见礼。   宋秩想逗一逗黑檀儿。   黑猫的坏脾气还没有散,龇牙咧嘴。   宋秩哈哈大笑:“有趣、有趣。”   霍以骁看着停泊在渡口的三艘船只,向宋秩请教载重、吃水、航速等问题。   宋秩见他有兴趣,自不藏私,一一解释。   霍以骁把几个数字记下,在心里对了对。   从吃水看,船上现在的载重,与工部定下送往西关的基本一致。   这么看来,他们运送时果真十分谨慎。   武安规带着人下船,与宋秩客客气气行礼:“好久不见啊宋大人,今儿又要麻烦你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宋秩笑道,“船从归德府过,我查验放行,章程如此,替朝廷做事,这是我的职责。”   武安规也笑,目光落在霍以骁和温宴身上,好奇道:“这两位是……”   宋秩介绍道:“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霍怀定霍大人的侄儿与侄媳妇,这几天来归德府游玩,霍大人有一份手书托他交给武大人,他们就跟我一道来了。”   武安规心生疑惑,他和霍怀定哪有什么交情,哪里能让霍大人给他写亲笔信。   偏这两位的仪态气度,看着就不是寻常人。   武安规摸不准,脸上依旧堆着笑:“霍大人的亲笔信?”   按说,他这么一问,来人就该把信拿出来了,可眼前的年轻人仿佛没有听懂似的,反而与宋秩说话。   “宋大人,先办正事要紧。”   武安规越发嘀咕了。   宋秩倒不觉得有哪儿不对,正事摆第一,没错。   他拍了拍武安规的肩膀,道:“武大人,还是老规矩,我们早些查完,你们也好趁早启程,不用耽搁在路上。”   武安规被宋秩带着往船上走,嘴上应和着,回头一看,霍大人家的侄儿与侄媳妇也登船了。   他赶忙道:“船上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俗物,公子还能走走,小娘子还是在岸上等一等。”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情况,可万一在船上摔了跌了,平白添麻烦。   可惜,这两人根本不听他的,不止上了船,还下了甲板,进了货仓。   宋轶拿着工部下发的文书,又接了武安规手里的通牒,指挥人手,一间间查验。   霍以骁看着衙役们做事,认同了李三揭的说法。   沿途查验,就是看外形、对数字,石料整齐的一方一方,原木差不多的粗细长度,方便各处检查。   三艘船对完,统算出来的数量没有大的偏差,就可以盖章了。   如此一来,缺斤少两很难,偷运不相干的东西也难,唯一能行得通的,就是挖空夹带。 第482章 合规矩了吗?   船舱里,空气比不得上头。   原木味道又重,呼吸之间,全是这股气味。   武安规经常和这些东西打交道,闻惯了,但他今儿总觉得气不顺畅。   眼皮一个劲儿跳,他又分不清到底是左眼灾还是右眼灾,只能拿没跳的那只眼睛去瞄霍以骁与温宴。   说他心虚也罢,武安规以为,来者不善。   当然了,他也不怕什么小年轻。   出门还得抱只猫儿的小娘子,那叫一个娇贵了,能有什么花样。   至于那公子哥儿,矜贵是矜贵,但到底年轻。   小小年纪,还能翻出浪来不成?   自信归自信,谨慎还需得谨慎。   这一点都不矛盾。   武安规笑了笑,道:“底下就是这么些东西,味儿还冲,宋大人,我们先上甲板去?”   三艘船都看完了,一切正常。   宋秩颔首道:“对对对,上去再说,我们老大爷们不怕熏,这不还有侄媳妇儿嘛。贤侄,扶侄媳妇儿一把,脚下别绊着了。”   说完,宋秩揽着武安规的肩膀,一副哥俩好模样地往外走。   到了楼梯口,宋秩回头一看,霍以骁压根没有扶温宴的意思。   他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   现在的后生呐,扶都不扶一把,疼媳妇儿都不机灵!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他分明记得,霍大人与霍夫人感情极好,这当侄儿的怎么就没有样学样呢!   霍以骁不止没有扶,他压根就不打算上甲板。   他往舱室里走,手掌按在了原木上。   原木厚重,拔剑砍是砍不穿的,只能用斧子或者锯子。   “武大人,”霍以骁道,“船上有斧子、锯子吗?”   武安规正上楼梯,一听这话,脚下踉跄,亏得是扶着扶手才没有摔倒。   他听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是因为刚那下踉跄?   不全是,武安规自己知道,是浓浓的不安和紧张。   好端端的,问斧子、锯子……   这太不对劲了。   宋秩也觉得怪,但他不知那些隐情,便问:“你找那些东西做什么?”   霍以骁直截了当:“劈木头、锯木头。”   武安规就在楼梯口,挡住了上头投下来的日光,甲板下昏黄,宋秩没有发现武安规的脸已经白了。   “贤侄可别开玩笑了,”宋秩又转回来,冲霍以骁道,“这些是朝廷送往西关的物资,是筑城墙、修城池用的,可不能马虎了。贤侄,你们不还要在城里逛逛?走吧走吧。我们也别耽搁船队西运。”   霍以骁慢悠悠走到廊下,越过宋秩,看着武安规,道:“武大人,船上若是没有,我就让人从岸上送过来了。”   武安规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你到底是什么人?”   “霍怀定的侄儿,”霍以骁道,“我不是自报家门了吗?”   “别说是侄儿,哪怕是霍大人亲自来了,也没有要劈要锯的道理!”武安规又与宋秩道,“宋大人,您说这事儿怎么办吧!不是我不给霍大人面子,这根本不合规矩!”   宋秩也没有想到霍以骁这么不按常理出牌,急着想打圆场。   霍以骁嗤地笑了声,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刀,在手上掂了掂:“合规矩了吗?”   渡口风大,霍以骁裹着一件大斗篷,因而谁都没有注意到,斗篷下,他的腰间,戴着这么一把刀。   只是此处光线不够明亮,刀又被霍以骁拿在手里翻转,宋秩和武安规根本看不清这刀模样。   武安规被他一激,气道:“还敢动械?你们霍家是要反了天吗?宋大人、宋大人您可是亲眼看到了,这样不讲道理,威胁朝廷命官,我们得递折子进京,把这事儿好好跟皇上说一说!”   宋秩亦不晓得霍以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碍着霍怀定的面子,他好言劝道:“贤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能这样。”   温宴抱着黑檀儿,一直站在边上看热闹。   不得不说,霍以骁玩刀这一手,很潇洒帅气。   她多看了两眼,才上前两步,朝霍以骁伸手,把短刀拿过来。   “宋大人,”温宴横握刀柄,让宋秩看刀鞘,“仔细看看。”   宋秩定睛一看,下一瞬,脸上大变。   这是把御用短刀,刀鞘上是皇家纹印。   见刀如见君。   和尚方剑是一个意思。   宋秩忙不迭跪下身去,三呼万岁,唬得还在甲板上的其他人都一愣一愣的,也跟着跪了。   除了武安规。   随着宋秩跪下,武安规看到了短刀模样,他倏地瞪大了眼睛。   “武大人,”温宴冷冷看着他,“合规矩了吗?”   武安规咬着牙跪下,心里不停盘算脱身之计。   这是在他的船上,宋秩带来的人不多,他先控制住宋秩,直接弄死这两小崽子……   只要能拉拢宋秩,让他咬死这两人没有到过归德府,等进了黄河河道,把尸体往里一丢。   京里问起来,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时候,这批货也走完了。   武安规看了眼跪在他前头的宋秩。   拉拢不成,还能威逼,他的背后是沈家,他就不信宋秩能扛得住!   温宴在武安规眼中看到了杀意。   她呵得笑了一声。   “什么叫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今儿算是见识了,”温宴反手把短刀往身后一丢,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霍以骁接住了,她继续道,“我们两人一猫敢上武大人这船,你觉得渡口上安排了多少人?”   武安规死咬牙关。   诈他的?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被发现运输中的端倪,他肯定得死,但若是拼一把,也许还有活路!   跟着他下甲板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人少,但掌握局面,绰绰有余了!   武安规心一横,跳了起来,道:“仿制御器,其心可诛!拿……”   他只说了一半,就见银光一闪。   太快了,快到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银光就已经没入了他的咽喉。   血,喷涌而出。   霍以骁的手中只剩下刀鞘,他出手太快了,一瞬息间,便有了结果。   温宴叹气。   头一回见到把御刀这么用的。   吴公公每天好好供着,被霍以骁拿来见血了。   武安规往后一仰,砸在了甲板上,双眼大睁着,咽气了。   霍以骁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宋秩,道:“宋大人,麻烦送把斧子来吧。” 第483章 劈哪一块   宋秩没有动。   不止是宋秩,在船舱里的所有人,不管是衙门来的,还是武安规的手下,谁都没有动弹。   他们被霍以骁的突然发难给怔懵了。   尤其是宋秩,他正好跪在武安规的身前,面朝着霍以骁和温宴,他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   他看到温宴的手往后一抛,动作随意,轻巧无比。   他看到霍以骁接了短刀,在手中把玩。   他看到了利刃出鞘,比他眨眼睛都快,短刀从温宴的身后侧飞出,越过了他的脑袋。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状况,但他听到了噗嗤一声。   那是刀尖没入骨肉的声音。   背后一烫,有几滴血喷在了他的背上。   饶是宋秩审过些杀人案子,也依法行刑过囚犯,他还是被震慑到了。   手起刀落,一条人命。   死的那个还是朝廷官员,是工部派出来负责押运的。   这事儿……   宋秩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他必须迅速做出应对。   这是他的管辖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不管内情如何,他得保证事态不扩大。   宋秩爬起来,沉声道:“无论是哪一方的人手,全部都先控制住了,再叫人增援过来,立刻、马上!”   边上几个跪着的吏官被他一喝,醒过神来。   一人迈过武安规的尸体,冲上甲板,招呼其余官员衙役,余下的,控制住了武安规的手下。   宋秩带来的人手不算多,管住三艘船,原本不是易事。   好在,船上大部分人,都不是“亡命之徒”。   他们都不知内情,只是替朝廷做事,听说武安规出事了,皆是吓了一跳,但既然官府在场,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抓凶手,自然是衙役说什么便是什么,老老实实待着。   与武安规关系紧密的,一看不好,想要动手,都被衙役架住了。   另两位工部指派的副手,沉着脸下来,站在楼梯上,看着下方武安规的尸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宋秩这时已经把思路理顺了。   霍以骁能拿着御刀,就说明是有备而来了。   他的目标就是武安规,就是这一船的物资。   既然要斧子,就给他斧子。   若物资之中确实有问题,那霍以骁是替皇上办事,查明状况,武安规拒不合作,出问题也脱不了干系,那砍了也就砍了。   若物资一切正常,霍以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他们归德府就按规矩办事,扣住人,也扣住船,事情原原本本报到京中,等皇上派钦差下来处理,至于那武安规的命,也不怪他宋秩没看住,实在是对方出手太快,又有御刀,他一个知府,总不能拦着拿御刀的人吧。   理顺了归理顺了,宋秩脸色依旧不好看。   谁希望自己跟前出事呢?   走到霍以骁跟前,宋秩问道:“你要斧头,是为了劈这些原木?”   “是,”霍以骁道,“有些传闻,武安规运送的物资不对劲。怕打草惊蛇,京里没有一道道查,而是用了这样的法子。给宋大人添麻烦了。”   态度这么好,宋秩也只能道:“斧头会送来,就让衙役们动手,那东西不好使劲儿,刚上手容易劈歪了。”   霍以骁岂会不知宋秩的意思,宋大人不想给他一把凶器。   他无所谓,甚至,别人劈更好。   这么粗的原木,劈起来费劲儿。   “宋大人,”霍以骁道,“谁劈都不要紧,另有一事,有些急切。”   宋秩紧张地看着他。   这位行事乖张,不知道会要求什么。   霍以骁却只冲楼梯方向抬了抬下颚:“那把短刀,还请宋大人拔出来,擦拭干净,血干了不好擦,好好的刀,还是别留血渍了。”   宋秩嘴角狠狠抽了两下。   好好的刀,怎么还使上了呢!   要不是亲眼看着武安规一刀毙命,宋秩还以为,御刀以意义为重,彰显皇家气度,没有开刃过。   他交代人把短刀拔出来,一定要仔细。   霍以骁这才往角落走了两步,靠着门板,摸了摸黑檀儿的脑袋。   黑檀儿扭开了,还狠狠瞪了他一眼,叫了两声。   “什么意思?”霍以骁不明白,问温宴。   温宴笑着,轻声道:“骁爷既然来狠的,昨儿做什么还要它来当先锋?白白废了它的指甲。”   霍以骁呵得笑了声,又伸手抓了一把猫儿脑袋:“回去问你主子。”   这一句话,明明白白的祸水东引。   黑檀儿顾不上冲霍以骁咧嘴了,它抬头瞪温宴,要弄明白“温宴是不是为虎作伥”、“到底谁才是主子”两个深刻的问题。   温宴单手抱住猫,另一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块小鱼干……   好了,问题解决了。   霍以骁看着高高兴兴嚼小鱼干的黑猫,忍不住又笑了笑。   他们昨天也不是要坑黑檀儿。   此番赶到归德府,朝武安规发难的方式有许多种。   最像衙门中人行事的,其实是拿着御刀直接问宋秩要人手,让宋大人协助他调查。   可这么做,其实颇有风险。   武安规曾经帮朱钰干过夹带的事儿,不等于这一次、这三船货也运了。   霍以骁以官府名义动手,万一武安规这一回清清白白,那他们就彻底打草惊蛇了。   因此,他让黑檀儿上船,若能发现端倪,确定状况,那是最好不过,可以助他们一击必中。   只可惜,黑檀儿磨秃了爪子也没有磨出名堂来。   霍以骁便选择了随宋秩上船,然后,吓唬武安规。   武安规被吓住了。   他的急切与气愤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   霍以骁知道,这一趟稳了,可以动手了。   至于武安规这个人……   霍以骁看了眼正被衙役抬上楼梯的尸体,抿了抿唇。   朱钰行事瞒着沈家,但武安规到底是心向朱钰,还是被朱钰糊弄了以为自己在为沈家办事,这说不准。   霍以骁要钉死的是沈家与永寿长公主,那武安规还是死了好,免得张口闭口“四殿下”、“四殿下”的,反而坏了他和温宴的事儿。   武安规被运出去了,一粗壮衙役提着把斧头下来。   宋秩问霍以骁道:“劈哪一块?” 第484章 真面目   此时的舱室里,人已经少了很多。   武安规的人都已经上去了,由衙役们看管着。   两个负责押运的副官战战兢兢站在一旁,戒备地看着宋秩和霍以骁。   他们看过了御刀,自不敢反抗,只能等着查问。   上下的空气传递不顺,尸体虽运走了,但血腥依旧,叫人闻着很不舒服。   心里发怵。   尤其是,心虚的人。   霍以骁和温宴站在角落,却一直在观察这两名副官。   夹带不是轻松的活儿,只武安规一人,未必稳当,他肯定有亲信。   也许是副官,也许是其他身份,彼此协作,才能回回干这些事儿。   霍以骁收回了视线,与宋秩道:“宋大人随便劈。”   宋秩应了,示意衙役动手。   衙役站在原木堆旁,挑了根高度、距离最顺手的,举起斧头,狠狠用力。   一下、又一下。   原木极粗,饶是衙役粗胳膊粗腿,几斧头下去,也就劈出了凹糟。   一连劈了十几下,斧头已经砍到了中心,除了木头,还是木头。   宋秩过去看了一眼,示意他换一根劈。   衙役领命。   如此,一连劈了五根。   衙役胳膊酸胀,宋秩让他歇着,又换了个人。   劈木头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沉闷极了。   宋秩甚至觉得,这劈的不是木头,而是他的心。   “贤侄,”宋秩走到霍以骁跟前,“能不能给我交个底,你要查什么?又要劈多久?你要是想把三艘船上所有的原木都劈成两截,我再添点人手?可真要是全劈了,没有劈出花样来,丑话说在前头,你别怪我一会儿不客气,我也得给朝廷交代。”   霍以骁抱着胳膊,道:“宋大人放心,劈不出来东西,倒霉的肯定不会是你。”   “这话说的。”宋秩叹了一口气。   宋秩见他是不劈到底不收手了,干脆一跺脚,让人继续取斧头来,把所有的都劈了拉倒。   霍以骁微微侧过身子,轻声与温宴商量:“武安规那么紧张,这船上肯定就有,按说不至于劈不出来。”   温宴也是这么想的。   原木数量不少,并非根根夹带,他们也许是运气不好。   温宴垂着眼,几个数字在脑海里反反复复翻滚。   从之前的规模看,夹带会有一定的比例,数量不会少,不然白辛苦一趟,当然,也不会多到让关口上吃不消。   定门关、封口关,毕竟是朝廷北境的门户,夹带到最后,只剩少量材料送达,关口上也不会答应。   贪得贪,当然是细水长流地贪。   杀鸡取卵,那是傻子行径。   估计他们也没有想到,定门关两次增固,贪了的那一部分,最终会造成破口。   现在,以差不多的比例来算,他们劈了这么多,不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劈出来。   温宴垫着脚,附耳与霍以骁说了两句。   霍以骁微微颔首,慢悠悠地走到了正挥着斧子的衙役边上。   衙役可能是听说了他的一刀封喉,赶紧停下来,握紧了斧柄,怕霍以骁一把抢了去。   霍以骁在近处看了。   他们劈的位子,几乎都是中段。   “换个地方劈,”霍以骁道,“劈这里,还有这里。”   一面说,他一面比划了下木头前后三分之一处。   “要是还劈不出来,再往其他位置试试。”   说完,霍以骁退到了一旁。   衙役这才放松下来,依着他的意思,先从靠近顶部的三分之一处下手。   霍以骁走回温宴身边,低声问:“如何?”   温宴弯了弯眼,语气里有点儿小小的得意:“那个姓卢的副官,是叫卢弛吧,他知情。东西应该在靠根部的四分之一”   刚才,霍以骁比划,温宴观察。   卢弛最初有些紧张,但随着一次次的毫无收获,他眼看着放松许多。   霍以骁突然改变位子,让卢弛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尤其是,在他的手在原木上比划的时候。   而根部的四分之一,卢弛更是整个人都绷紧了。   霍以骁嗤地笑了声:“挺好,一石二鸟。”   位子能确定了,一颗钉子也找出来了。   霍以骁与衙役道:“劈根部往上四分之一处。”   话音刚落,卢弛汗如雨下。   他知道,这下子完了。   不,其实一开始就完了,只要开始劈,总会劈出来的,不确定位置,不过是多费些时间力气罢了。   现在,不过是死得更快些。   起码这样提心吊胆的酷刑就能结束了……   卢弛自暴自弃地想。   他看了眼另一位副官。   对方也很紧张,眉头紧锁,但和卢弛的紧张不同。   一个激灵,卢弛反应了过来。   是了,死的是武安规!   武安规已经死了!   死人不会说话,事情都是武安规做的,和他卢弛有什么关系!   他不知情,没参与,他就是一位被朝廷派来的副官,只要、只要他瞒得好,他顶多革职掉帽子,但能保住脑袋。   咔嚓!   卢弛几乎跳起来。   眼前,衙役斧头下的那根原木,裂了一条缝。   宋秩从甲板上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三步并两步冲到了木头跟前。   中心被掏空了,不知道塞了些什么,这会儿还看不清楚。   不用宋大人催,衙役再次动手,只是力道上小心许多。   在几人的帮助下,原木滚了一圈,劈了一圈,终是露出了其中真面目。   “铁?”   宋秩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根根经过熔炼的铁棍,被塞在了空心的原木里。   铁,意味着兵器。   以这种方式运去边关,肯定不是朝廷批给边境上制作武器的,那他们会被送去哪里?   铁棍重新熔炼,制成长刀长枪,会被握在谁的手中?   无论是给外族敌人,还是募私兵,一个明摆着通敌,一个眼看着造反,全是要砍头的罪。   宋秩转头看霍以骁。   难怪皇上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查证。   武安规他怎么敢?   霍以骁也走上前,饶是猜到朱钰没干好事儿,可这些铁棍还是让他心惊不已。   朱钰疯了吗?   “宋大人,”霍以骁清了清嗓子,与宋秩道,“这个结果,可以和京中交差了吗?”   宋秩笑了笑,苦笑。   这种差,不好交。 第485章 宋大人说得是   不好交,也不得不交。   宋秩迅速往下安排。   三艘船全部扣押,船上之人,无论是船员还是吏官,都关押起来,货物搬入仓库,每一根原木、每一块石头都要切割开,仔细查看其中夹带情况。   武安规死了,活着的所有人都要审一遍,确定铁棍是何处产出,如何夹带,运往何处?   这样的夹带方式,固然能瞒过沿途衙门的审查,但到了目的地就露馅了,那么,西关那儿由谁接手,怎么交代其中相差的数字?   除了这一趟,他们还干过几回,分别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这一些问题,固然可以等朝廷派人下来审问,可这是彰显个人能力的时候,宋秩把事情办得越好,年末考核上,他的成绩越好看。   在宋秩的指挥下,衙役们都忙碌起来。   霍以骁提着根铁棍,看着还没有被押往官府衙门的两位副官。   卢弛垂着头,大冷的天,他却是一身的汗。   另一位副官颜立帆,亦抬着袖子擦汗,唉声叹气。   “两位大人,”霍以骁掂了掂手中棍子,“得辛苦两位在牢里待些时日了,这么大的事儿,总得问问明白。”   颜立帆道:“是得进去待着,只是,夹带之事,我并不知情。”   卢弛忙不迭附和:“都是武安规干的,我也不晓得。”   “不晓得?”霍以骁冷声道,“私运铁器,这可是大罪,不晓得就糟了。武安规死了,你们又交代不出什么来,皇上生气,二位的性命肯定是保不住的。若是真知道些,说出些内情来,还能保个命。”   颜立帆苦笑。   这话听听就算了。   他们作为副官,没有防备武安规,做事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还能保命?   别说他真不知道,便是知道,全交代了,命也一样要丢。   卢弛则是紧张万分。   他知情,他有选择。   本想着装傻,跟颜立帆一样,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被霍以骁这么一说,又对保命有些心动。   是,保命也许是哄他们的,但、但万一呢?   这可是命啊!   他能不能说一半,留一半,他只是偷听来的,没有找到机会上报朝廷,他其实并没有参与……   在犹犹豫豫之中,衙役过来,将两人押往衙门。   舱室里,只剩下霍以骁、温宴与黑檀儿。   霍以骁把铁棍一丢,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道:“我们也上去吧。”   身后,温宴站在原地。   没有听见脚步声,霍以骁转头看了一眼。   温宴的视线落在那些铁棍上,目光沉沉。   霍以骁抿了下唇。   他很少会在温宴身上看到这样的情绪。   小狐狸向来乐天,说话笑三分,也有生气、不满的时候,但几乎没有像此刻一般,压抑着。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浓浓的苦。   即便是她在追忆父母之时,都不会这样苦涩。   而这份苦,映在了霍以骁的眼中,也印在了他的心里。   走到温宴跟前,霍以骁提住黑檀儿的脖子,把它放到一边,伸手把她抱到了怀里。   突然的变化让温宴微微一愣,而后,呼吸间熟悉的味道让她一点点放松下来。   舱室里的木头的气息,石块的味道,以及那点儿血腥味都消失了,她闻到的只有霍以骁身上的熏香味道。   不浓郁,很清雅,是她配的香料方子。   温宴抬起手,环住了霍以骁的腰,闷声道:“我跟骁爷提过吧?瑞雍十七年,西域诸部落大乱,西军出征,最后十不存一。   那时候的西军,已经不是平西侯在的时候的西军了。   军心混乱,内里矛盾不断,可他们到底还叫西军,其中不少将士都是早年平西侯府操练出来的,最后却……   那些相信平西侯府没有通敌的将士,没有等到平反的那一天。   看着这些铁棍,我就是在想,那年杀向西军的外敌,是不是就有人拿着这些铁炼出来的兵器?”   霍以骁没有回答。   此时此刻,答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只是一下一下顺着温宴的背,道:“现在,西军可以等到主帅平反了。”   只要,他们把这三船的东西,彻底盖在沈家脑袋上。   温宴缓了一阵,慢慢平复下来,她从霍以骁身前抬头,弯了弯眼,笑道:“刚才没有机会夸,骁爷一刀封喉,真的特别俊。”   霍以骁呵的笑了声,牵着温宴,上了楼梯。   渡口上,极其热闹。   官府做事,引了不少百姓张望。   霍以骁带着温宴离开,赶回了衙门。   宋秩正忙着审问,见两人来了,便道:“刚问过颜立帆,一问三不知。”   霍以骁道:“卢弛呢?”   “正要问呢。”宋秩道。   “宋大人,不如交给我?”霍以骁道。   下意识的,宋秩想要拒绝,话到嘴边,还是改了改,道:“那就贤侄你问吧。”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性子急,脾气大,做事也不按常理来。   哪怕他不答应,等会儿霍以骁也是想开口就开口。   他们归德府,总不能把人嘴巴缝起来吧?   可是,应归应,宋秩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忍不住苦口婆心起来:“贤侄啊,你别怪我唠叨,实在是,你今天这事儿做得不地道。   你要查物资,你早些跟我交个底,我也好多带些人手去渡口。   先前多危险呐,我们人手不足,被武安规抢了先手,那不是得吃大亏?   我和霍大人,也算是有点交情,你总不至于那么不相信我吧?”   霍以骁听他念完,道:“宋大人说得是。”   就这么一句话,多余的一个字没有。   宋秩:“……”   这都不知道在“是”哪一句。   他白费口舌了。   卢弛被带上来,宋秩干脆闭嘴。   管不住霍以骁的嘴,他就先管好自己的。   霍以骁倚着大案,问卢弛道:“从渡口回来这一路上,卢大人,可有想起什么来?”   卢弛讪笑:“没、没有,事情太突然了,我一脑袋浆糊,还得再想想……”   “想不出来?”霍以骁道,“那更好了,我来说,让宋大人记下来,你点头就行了。” 第486章 回京   大堂外,起风了。   卢弛猛然抬起头来,愕然看着霍以骁,一脸莫名其妙。   不止是他,连宋秩都没有领会。   霍以骁挑了挑眉,道:“卢大人没有听明白?那我再说得直接点,我的口供就是你的口供,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卢弛吞了口唾沫。   他还在犹豫选哪条路,眼前这人,就直接给他拎到另一条道上去了?   这条道,不用说,刀山火海,肯定走不得!   宋秩皱着眉头,不赞同极了:“贤侄,衙门不能这么做事。我也不会让你胡乱编造口供!再说了,之后朝廷复审。”   霍以骁睨了宋秩一眼,满不在乎道:“宋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伯父是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这么大的案子,到归德府来的只会是他。”   宋秩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里。   这哪里是“贤侄”,这压根就是位“祖宗”!   谁能把编造口供、搅乱朝廷办案说得这么轻松自在?   霍以骁姓霍,他宋秩又不姓,跟着霍以骁瞎来,他得倒大霉。   宋秩不想管住嘴了,主动向卢弛问话。   霍以骁没有打算他,反正卢弛还在一问三不知,问了一刻钟,句句都摇头。   宋秩有些头痛。   霍以骁这才又道:“卢大人还是按我说得来吧。武安规替沈家做事,私运也不是头一回了,瑞雍七年运往定门关、九年运往封口关的两批货,也存了夹带之事。狄察被皇上喝斥,当晚就死了,是因为沈家不能让他活着……”   卢弛浑身发抖。   他其实听得不怎么明白,他知道武安规在做什么,也知道武安规的背后是沈家,但也仅此而已。   更深的东西,武安规不会告诉他。   武大人只说过,好好跟着沈家做事,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卢弛心动了,当然也是不敢不从,他作为知情人,还与武安规唱反调,他早就被扔进黄河里喂鱼了。   运输途中,死几个脚夫是常有的,副官落水而亡,也说得通。   霍以骁的声音还在脑海里盘旋。   他说:“你一直装傻也行,让三司衙门来审,你们这案子可是肥羊,谁审出结果来了,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三司的人,为了功绩,能让你好过吗?哎,宋大人,你还是照我说的写吧,你还能占一份功,真等三司来了,还有你什么事儿啊。也别管我伯父,我们霍家,还缺这点功绩?”   卢弛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霍以骁冷哼了一声:“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想跟武安规一样,让我给你个痛快?”   卢弛不想痛快,他也不想受折磨,一片混沌之中,他动了动嘴皮子,口供和汗水一样,全冒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武大人到西关后是怎么打算的,但这些东西是一开始就夹带在原木里了。”   “我只知道带了东西,根本不知道是铁棍。”   “定门关时,运达之前,会把夹带的那一段锯掉,少的一部分,作为运输损耗处理,武大人打点的关口,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后续运去哪里……这我也不知道……”   宋秩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霍以骁抱着胳膊,他并不在乎卢弛知道多少,只要对方没有否认武安规的背后是沈家,就足够了。   卢弛最后是被人拖下去了,他浑身都虚脱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宋秩把口供交给师爷整理,转身看了霍以骁一眼,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行事随心。   为了骗口供,什么话都敢说,卢弛完全是被吓傻了的。   也亏得这位不在衙门里任官,剑走偏锋也就走了,正经衙门办正经案子,谁敢这么审啊!   “贤侄,”宋秩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是这就回京禀报,还是在归德府等朝廷派人来?”   霍以骁道:“得回京了。”   不过,在回京之前,他们还得去一个地方:陈州。   之前,狄察的家人搬到了保安城西郊的庄子里,未免长公主顺藤摸瓜,霍以骁让底下人将他们搬离庄子,最后搬到了陈州。   陈州就在归德府的西边,过去不算远。   武安规死了,只靠三船货和卢弛那知道和不知道压根没差多少的口供,要把帽子钉死在沈家头上,还差了些,这时候,霍以骁和温宴就需要狄察的家人了。   宋秩知轻重缓急,自不留他们。   骏马一路奔驰到陈州下辖一处村子里,他们见到了狄家人。   狄察的老母亲卧病在床,听闻几人为了儿子的死因而来,她情绪激动得险些厥过去。   狄察的妻子冷冷看着温宴。   温宴知道她怎么想的。   狄察会被皇上喝斥,全因温辞与皖阳郡主的那件事。   “杀人灭口的可不是我们温家,”温宴道,“狄察是被长公主的人逼死的,你们被匆匆送走,你心知肚明。”   狄妻咬着唇。   她当然知道,她也清楚,长公主靠不住,若不然,丈夫也不会安排他们远离沈家掌控。   可她恨长公主又能如何?无能为力。   心中一腔恨意,只能冲着站在眼前的人。   “你敢回京告御状吗?”温宴问她,“也算是报仇了。”   狄妻的眸子倏地一紧。   看吧,到了最后,她们还是权贵们手中的棋子而已,被他们扔出去厮杀,夺利。   可她还是心动了。   棋子又如何,能杀人的棋子,可比被杀了强。   “我去,”狄妻深吸了一口气,“只要你能让我报仇。”   狄妻不会骑马,一路由隐雷带着,颠得混混沌沌,可她不敢停下来,万一被她耽搁了时间,坏了计划,那要如何是好?   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到京郊,狄妻被安顿在先前邢妈妈住的庄子上,等待她登场的时机。   日落时分,霍以骁与温宴进了城。   前后半个多月,京城的冬意淡了许多,千步廊的树枝上已经冒了新绿。   很快,这里收到了消息。   四公子回京了。   四公子径直进宫去了。   兵部衙门里,朱桓放下了笔,转头看了眼窗外,霍以骁总算回来了。   御书房外,得了消息的吴公公站在廊下,看到来人身影,赶紧迎了上来。 第487章 风波大了   “四公子,”吴公公引着霍以骁往前走,低声道,“皇上心情不太好。”   霍以骁挑眉:“为何?”   他想不出缘由。   按说,无论是朱茂、朱钰还是沈家、长公主,这些日子应该都会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等事儿淡化,绝对不会在这时候迎难而上。   其他朝堂官员,也不至于站出来吸引刀剑。   吴公公道:“九殿下被成欢公主的猫儿抓了下手背,从昨晚上哭到现在了。”   霍以骁:“……”   九皇子朱谅,今年七岁,生母是颜敬妃,也就是成瑞公主的幼弟。   颜敬妃熬了多年,靠着两个儿子翻身,与以前得皇上欢心的冯婕妤积怨颇深。   而成欢的那只猫儿,霍以骁听温宴提过,胆子比耗子都小。   本是为了避人眼目,冯婕妤才让成欢养了一只猫,偏偏是个胆小的,成天躲在花瓶后头、榻子底下,宫女嬷嬷们得找上好半天才有影子,轻易不肯出锦华宫一步。   也不知道,朱谅是怎么碰上那只猫的。   霍以骁问道:“敬妃娘娘以为冯婕妤好欺负了?拿殿下去试猫?”   吴公公的嘴抿成了一条缝,无奈地看了霍以骁一眼。   知道四公子什么都敢说,可这话至于说得这么直吗?   得亏是声音还压着,没有被其他人听了去……   霍以骁岂会看不懂吴公公的眼神,啧道:“听了就听了,九殿下还能找上飞骑校尉?”   吴公公无言以对。   真接不了。   霍以骁也不在意,又道:“也不妨事,皇上听完我说的事儿,小巫见大巫,没空去气那些小事儿了。”   吴公公的脸垮下来了。   皇上得去气大事儿了。   御书房的活儿,可真难办!   吴公公引霍以骁进御书房,小内侍们全被他打发了。   霍以骁问了安,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递给吴公公:“归德府知府宋秩大人的折子。”   吴公公转呈皇上,眼看着皇上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气得摔了茶盏。   哐当一声。   瓷片飞溅。   吴公公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瞥折子,待看到“铁棍”两字时,他的眸子倏地一紧。   乖乖……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道:“去,把沈临、沈沣、沈烨都给朕绑进宫里来!”   霍以骁道:“您现在绑,他们也不会认,武安规就是个喽啰,铁从何处出产、运去何处,都还是未解之谜,沈家能推得干干净净。”   皇上自然也清楚,他只是太气了。   “是,得先让人去归德府把案子查清楚,”皇上按了按眉心,道,“还需派人往北疆,把定门关、封口关之前的增固调查一番,前后都需要时间。”   而他,不想给沈家时间。   受沈家钳制这么多年了,皇上恨不得把沈家连根拔起。   吴公公添了一盏茶。   皇上吹了吹,小口小口饮了。   是了,他已经等了这么久,现在也应该等得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去兵部、工部,把尚书、侍郎都叫来。”皇上道。   吴公公应下,遣了小内侍去。   霍以骁落座,吃了口点心,解下短刀递给吴公公。   “先前沾了血,擦过了,”霍以骁慢悠悠道,“没有血腥味了。”   吴公公的双手一僵。   御刀还能沾血?   霍以骁道:“武安规想杀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先下手为强。”   吴公公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转头去看皇上,龙椅上的那位仿佛没有听见,正闭着眼睛沉思。   也是,吴公公心说,事有轻重缓急,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御刀见没见血。   “您没有受伤就好。”吴公公道。   不多时,工部、兵部的人都到了,朱桓也跟着来了。   朱桓恭谨问安。   他看得出来,父皇憋着火气,这让他有些紧张。   一直以来,朱桓对父皇都是又敬又畏,哪怕他知道,今儿这火气不是冲着他的,他依旧无法放松下来。   反观霍以骁,十分气定神闲,还慢条斯理地吃点心。   不仅自己吃,他还冲朱桓指了指点心攒盘,示意朱桓也坐下来吃。   也许是那些点心看起来口味不错,也许是霍以骁的自在让朱桓踏实下来,他忽然间就没有那么紧绷着了。   父皇没有阻止的意思,朱桓就坐下了。   毕竟,他若不坐下,霍以骁也得站起来。   当然,朱桓只是坐着,没有去拿点心。   李三揭也在琢磨御书房里的氛围,从皇上的怒意与四公子的坦荡来看,此番南行,四公子得手了。   这让李三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当时的判断没有出错,挺好。   袁疾与李三揭恰恰相反,他汗如雨下。   皇上的火气绝不是冲着甩手离京的四公子去的,若不然,父子两人,关起门来,要打要骂,是皇上的家事,断断没有把他们这些人叫来看着的道理。   便是要让四公子为自己的不负责任而向兵部主事的赔礼……   那也不至于把工部的人也一并叫来。   毫无疑问,皇上要兴师问罪。   四公子离京之前,在工部和李三揭翻了通宵的底档,他们到底翻出来什么了?   莫不是,四公子离京,不是因为置气,而是去证实某事?   袁疾越想越是心慌,缩在覃尚书与黄卜庆身后,低垂着头。   皇上把宋秩的折子往地上一丢:“众卿仔细看看。”   覃尚书弯腰捡起来,与董治胜一起看。   四位侍郎也伸了脑袋,想弄清楚缘由,待看清上头内容时,各个面色廖白。   工部送往西关的这批物资,原木中空、夹杂铁棍,武安规当场诛杀,卢弛交代瑞雍七年、九年已经有夹带的状况发生……   这、这要了命了呀!   饶是李三揭清楚内情,也一样被铁棍给震得回不过神来。   原还站着的众人,噗通噗通全跪下了。   折子落在地上,朱桓捡回来一翻,愕然转头看着霍以骁。   原来霍以骁去了归德府,原来内情是如此复杂,朱桓捏着折子,连呼吸都紧了。   朱桓知道,霍以骁的目的不是御书房里跪着的这些人,父皇也不是。   这案子一出,风波大了。 第488章 无人敢应   这回西去的三条船,与兵部无关。   董治胜作为工部尚书,硬着头皮道:“皇上,臣治下不严,没有发现他们在运输途中弄出这样的事情,臣、臣有罪!”   皇上睨了他一眼。   董治胜后脖颈上全是汗,他逼着自己镇定,转头问两位侍郎:“那武安规是怎么一回事?这几年……”   钟侍郎也在抹汗:“臣、臣亦不知情。”   李三揭是其中最有底气的一个,道:“瑞雍七年、九年的增固公事并非下官经手,负责的分别是尤岑、韦仕,下官当时还在临安做事。”   至于这一次,不用他解释,皇上也知道,能发现其中状况,他李三揭出力了。   这下轮到兵部了。   覃尚书道:“瑞雍七年、九年,兵部确实与工部一起运输物资北上,但他们工部里头的状况,我们兵部无从知晓。兵部不曾做过那些夹带之事。”   黄卜庆接着覃尚书的话,把过错全推给了工部。   袁疾正欲开口,却被霍以骁抢了先。   “是吗?”霍以骁问,“瑞雍九年的那批御寒棉衣,几位怎么说?”   袁疾缩了缩脖子,道:“那批棉衣并未以次充好,四公子几次质疑价格偏高,可那价格是狄察在任时定的,皇上,下官也不知道狄察怎么想的。”   皇上冷声笑了:“行啊,要么不知道,要么推给死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敢情你们一个个都置身事外了?”   无人敢应。   哐当一声,又一只茶盏落地。   “既如此,那就等着三司查!”皇上咬着牙道,“工部由李侍郎暂理,兵部……”   皇上看了一眼底下三人:“袁侍郎暂理吧。”   袁疾目瞪口呆。   李三揭暂理,这不奇怪,之前的旧事再怎么查也落不到他头上,衙门里总要有人主事。   而他理兵部就不同了。   他是兵部老人,甭管是七年还是九年,他都在。   眼下三殿下与四公子还在兵部待着,袁疾就成了他们跟前的耗子,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他扛不住的,他确定自己扛不住。   袁疾想向覃尚书与黄卜庆求助,可那两人也是自顾不暇。   一行人退出御书房,除了李三揭,皆是浑浑噩噩。   待沿着宫道走了一段,确定不在御前了,覃尚书急得跳了起来。   一把抓住董治胜的衣领,覃尚书气道:“夹带!还夹带铁棍!你们工部是疯了吗?你一个工部尚书,还嫌吃得不够饱?你们想干嘛啊!造反呐!”   董治胜一把将覃政甩开,咬着牙道:“我是那种疯子?我要铁棍有什么用?我哪里知道底下人发什么疯!覃政你也别说我,你们兵部自己就干净了?”   覃尚书啐了一口。   是,兵部也有不干不净的地方,但他老覃没拿过一分昧心钱。   造反、通敌那种掉脑袋的事儿,给他一万个胆子,他都不干!   董治胜懒得跟覃政吵,他更恼李三揭。   李三揭明明知情,却一路瞒着,害得他们被晴天霹雳劈了个正着。   可董治胜能骂李三揭什么?   李三揭摆明了和定安侯府关系匪浅,他就是向着霍以骁,他能事先露底坏了霍以骁的事儿?   董治胜一摔袖子,大步流星离开。   钟侍郎看了眼董治胜的背影,一把揽过李三揭的肩膀:“停职喽,我得先把手里的活儿都跟你交代交代,赶紧交接完,免得出岔子。李大人,先走、先走。”   李三揭跟着钟侍郎走。   钟侍郎与李三揭咬耳朵:“我真不知道,我也没那胆,不过,岭南那木场,管事儿的姓翁,他妻子姓俞,家生子,放出去的。”   李三揭刚想问是哪个“俞”,见钟侍郎那意味深沉的眼色,一下子有数了。   皇后娘娘的那个俞。   钟侍郎道:“木场缺管事的,当时定谁都差不多,就给了点面子。没想到,给出事儿了。”   再多的,钟侍郎也说不出来了。   李三揭笑了笑,知道钟侍郎的意思。   对方已经知无不言了。   毕竟,人在京里坐着,底下负责运输的官员乱来,而接手的关口从未质疑,且沿途州府查验都正常,钟侍郎的确无从得知状况。   韦仕发现端倪应当也是机缘巧合,他猜出来了,却没有证据,只能耐心等候、继续观察。   没想到,命都等没了,证据也没捏全。   钟侍郎现在跟他说这些,也是希望李三揭能略微帮忙,在御前说几句好话,别真的被牵连得掉脑袋。   李三揭清楚,但他无法给钟侍郎保证。   他更知道,这信息不是霍以骁想要的,只是俞家而不是沈家,力度不够。   不远处,覃政已经冷静些了,没有管黄卜庆和袁疾,他拖着步子往前走。   千步廊左右,官员们都在留心着。   四公子回京了,工部、兵部六位大人被叫到御书房,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等来的是四人停职,两人暂理。   再一问,运输途中出现了夹带铁棍,一时间,震惊了所有人。   陈正翰和霍怀定被召进御书房,满朝皆是风雨欲来之势。   朱茂抿着唇,心情复杂。   出了这事,他先前的那些谋划应是无人再有心计较,朝堂起伏,沈家和长公主的精力会放在工部、兵部,不会再翻旧事。   他应该松一口气,可朱茂却无法放松下来,他隐隐觉得,此事极其不妙。   而在刑部衙门的朱钰,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柳宗全:“武安规死了?霍以骁去的是归德府?”   柳宗全颔首。   朱钰咬紧牙关,眼神空无。   怎么办?   霍以骁竟然、竟然!   这下要怎么办?   不、他一定还有机会!   别说武安规死了,武安规活着都没有用。   武安规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替沈家办事。   此事的所有关节上,那些人都以为是沈家要夹带,是沈家要铁棍,而不是他朱钰。   武安规一死,那份所谓的副官供词,甚至不能咬死沈家!   不管如何,沈家都会顶在前头。   沈家自顾不暇之下,未必会揪到他头上。   虽然,现在就失去沈家这个倚仗太过可惜,但,他更需要保全自己。 第489章 一步慢、步步慢   沈家大宅。   沈临正与沈沣下棋。   棋盘纵横,黑白子交错,战局激烈,不相上下。   与沈临七平八稳的棋风相比,沈沣落子杀意更重,他急于进攻,却迟迟无法突破沈临的防线。   他们兄弟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沈临胜得多些,沈沣少些,却也算得上是棋逢对手。   在沈沣皱眉沉思之时,沈临看了眼桌上的香炉。   其中插着的香已经快燃尽了。   沈临没有叫小厮进来,他把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慢吞吞站起身来,亲手点了新的。   沈沣留意道了他的举动,道:“普陀送了几盒檀香来,说是味道不错,我闻不惯那些,回头给你送来。”   “你在我这儿闻了这么久,还闻不惯呢?”沈临笑着道,“你不稀罕就给我,我倒是喜欢极了,檀香静心,诵经、抄经时点上,最合适不过。”   沈沣落下一子,示意沈临继续。   沈临从棋篓里捏了颗棋子,还未及落下,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又杂又乱,脚步声的主人似是三步并两步地在跑。   沈临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来。   这是沈家,便是三岁稚子,也不会胡乱跑,那又是谁会这么急切?   沈沣也听见了,沉沉看了沈临一眼。   他有很多年,没有在府里听见这样的脚步声了。   上一回,好像是沈皇太后薨逝之时,宫中急急来报。   那这一次呢?   来人甚至没有等通传,直接推门进来了。   沈沣转头看去,来的是他的儿子沈烨,后头还跟着唐云翳。   沈临放下了棋子,看向沈烨。   他很清楚,以能力来看,沈烨不足以肩负起沈家的将来。   可他们兄弟给沈烨铺了那么多年的路,沈烨官至少保,行走官场多年,现在岁数摆在这儿了,也有了沉稳的架势。   沈烨不该乱了步调。   再看唐云翳,亦是神色紧绷。   “出大事了?”沈临问,唯有如此,才能解释沈烨的匆忙。   沈烨道:“伯父、父亲,霍以骁回京了,前脚进了御书房,后脚,皇上把工部、兵部的尚书、侍郎都叫进了宫,刚传回来的消息,工部此次运往西关的增固物资之中出现了夹带的铁棍,工部负责押运的武安规已经死了,副官卢弛指向了我们沈家,还说,瑞雍七年、九年,朝廷增固定门关、封口关时也有夹带。现在,皇上召见了陈正翰和霍怀定,都察院看来是要查到底了。”   沈沣瞪大了眼睛:“什么?铁棍?我们什么时候弄过那些东西?”   话一出口,沈沣自己也明白过来,他们被算计了。   “皇上摆了我们一道?”沈沣看向沈临,“他看似和长公主谈拢了,背地里让霍以骁离京,弄出什么夹带来……那匹货在哪里?我倒要看看,夹带了多少东西!”   唐云翳禀道:“归德府知府宋秩递了折子进京,上头数量明确,听说是在船上当场劈出来的。”   沈沣还要说什么,沈临冲他摇了摇头。   “当场劈出来?”沈临道,“增固西关是年前定下的吧?船早就从岭南出发了。除非皇上早就决心要靠这些东西压死我们,否则他根本来不及动手。”   沈沣愕然:“兄长的意思是,那三船货确实有问题?朝中有人夹带铁棍运往西关,被皇上揪住了尾巴,顺势盖到我们头上?”   “十之八九,”沈临抿住了唇,原本一直含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浓浓的阴冷,“眼下,不能乱了阵脚,先弄清楚到底是谁的货,到底是皇上设计、贼喊抓贼,还是真有人假借我们沈家之名、被皇上逮到了机会,不弄清楚,我们就被动了。”   沈烨听了他的话,道:“那毕竟是铁棍,一旦牵涉到铁器,麻烦很大。”   “不要被铁器吓到!”沈临一字一字道,“你记住,我们姓沈,皇太后娘娘走了还没有多少年,就靠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副官,他一个人的证词能咬死我们沈家?”   沈烨忙不迭点头。   沈临催他去办事,又交代唐云翳:“这一次,不能被人抢占先机,被牵着鼻子走。你先去见长公主。”   沈沣无心下棋,要与唐云翳同去。   三人匆匆离开,只余下沈临一个人,对着还焦灼的棋局。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让沈烨冷静,是因为必须冷静,可沈临更清楚,若是皇上设计的贼喊抓贼的大戏,那等待他们的,绝对不会只有一个副官。   他们沈家,还是被逮到了机会,落入了下风。   一旦通敌、养私兵的帽子扣下来,他们无路可走。   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   很快,刚刚才离开的唐云翳又出现了。   “老太爷,”唐云翳迅速道,“狄察的妻子进了顺天府。”   沈临的眸子倏地一紧。   当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狄家人,在这个当口上出现了。   “很好。”沈临站了起来,没有再看棋盘,佝偻着背往外走。   世间不会有如此巧事。   狄妻的现身,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这就是皇上给他们布好的局了。   这一次,是他们慢了。   从年初京城里四散的流言开始,他们就落在了后头。   一步慢、步步慢。   “走吧,”沈临与唐云翳道,“我也得去见见长公主了。”   沈临背着手走出去,离开之时,他没有关上房门。   还带着些许凉意的风迎面吹来,沈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屋子里,桌上,檀香缓缓燃着,风吹进来,还硬挺着的香灰忽的断了,落在了香炉之中。   那里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新灰落进去,与旧的混在一块,很快就分不清了。   沈临带着唐云翳上了马车。   沈沣就坐在里头,闭着眼养神,他眉宇间的皱纹出卖了他的心情。   车把式催马,马车未及驶出沈家大门,就被外头的人拦住了。   唐云翳掀开了帘子。   外面,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手刚刚抵达,迅速地将沈家围了,领头的是徐其润。   “两位国舅,”徐其润行了一礼,“皇上吩咐了,案子查清楚之前,得劳烦国舅与家里人在府里住着了。” 第490章 总算派上用场了   原本,围沈府不关京卫指挥使司的事儿,可皇上点到了他们头上。   倒不是皇上瞎指挥,而是,其他衙门,怕是按不住沈家人。   也就是徐其润这样的,出身矜贵,能在沈家跟前讲道理。   毕竟,只是围住,而不是清算。   其他官员夹在其中会为难,伯府公子徐其润却不会。   沈临和沈沣多少得给惠康伯一些颜面,不至于真的去为难一个晚辈。   哪怕将来皇上和沈家各退一步,徐其润也能厚着脸皮到沈家来赔个不是。   “我也是照着旨意办事,”徐其润拍了拍马儿的脖子,与沈临道,“国舅,您看这事儿吧……”   马车上,沈沣气得睁开了眼睛,张口要骂,被唐云翳拦住了。   沈临看了眼弟弟,眼中写满了警告,再看向徐其润时,他的情绪已经压住了。   “皇上下旨了?”沈临问。   徐其润道:“下了,口谕传到京卫指挥使司,我就带人过来了,很快会有圣旨到沈家,国舅您稍等。”   没有接到圣旨,沈临完全可以不管徐其润说什么。   他硬要出门,徐其润难道还敢硬拦他?   可沈临不能那么做,沈家现在不做就有错,皇上安排了错事等着他们,做了就错得更多。   他们硬闯,回头就是一个违抗旨意的帽子盖下来。   不过,在私运铁器跟前,违旨简直不值一提。   很清楚的一笔账,沈临却不能真闯,他依旧笑着,道:“突然就禁足,家里也没做什么准备,到时候怕是要麻烦你了。”   “国舅客气了,”徐其润道,“有什么事儿,您只管使人跟我说。”   沈临吩咐车把式道:“那就回去吧。”   马车退了回去。   沈沣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问道:“他没有圣旨,兄长为何要管他?”   沈临拍了拍沈沣的肩膀。   这就是他们兄弟的差别了。   沈沣气性大,沈临更稳一些。   没有等到答案,马车一停下,沈沣就踩着脚踏气势汹汹地走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脚步还有些踉跄,小厮们快步跟上,就怕二老太爷不一小心脚下打滑。   唐云翳也下了车,扶着沈临下来,慢慢往书房走。   沈临低声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唐云翳道:“猜到了一些。”   沈临缓缓点头:“你向来机敏。”   唐云翳的呼吸很紧。   皇上的这一步棋,彻底打乱了之前的平衡与表现的安稳,皇上不止是要咬沈家的皮肉,而是要敲骨断筋。   唐云翳知道,老太爷这么做,不是退让,而是保全。   顺天府中,毕之安坐在堂上,看着眼前的狄妻。   这位妇人自称狄察的妻子,可她与毕之安记忆里的那位妇人有些差距。   当然,毕之安以前也只是偶遇过狄察与他夫人一回,印象难免不准,再者,狄家人遇了事,重压之下,容貌衰老也不稀罕。   狄妻的自证是狄察的自罪书。   停职的覃政前脚才进家门,后脚就和夫人一块被顺天府请到了大堂。   毕之安让他看那封自罪书。   覃政点头:“是狄察的字迹。”   覃夫人也确认,眼前之人就是狄察的妻子。   丈夫都是兵部官员,女眷们以前常有往来,她不会认错人。   狄妻道:“当日,狄察是被逼自尽的。”   她说得很慢,看起来是悲痛过度,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声音都打颤。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害怕。   虽然答应了四公子夫妇回京状告沈家、揭露丈夫死亡的真相,但她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在经历了这一年的颠簸、彷徨、恐惧之后,她不敢信任任何人,也弄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最终是什么结果。   可她还是得做。   搏一把,哪怕害怕,也得搏一把。   先前在庄子上,四公子夫人把这封自罪书交给了她,告诉她到了衙门里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几乎是一句一句背下来的。   而现在,真的站在这里,她脑袋一片空白,但那些话,如同刻在了心底一般,本能地就说出来了。   “狄察替沈家做事,沈家怕他在审讯中泄密,强迫他写下这么封自罪书,只认最轻的从棉花采购中贪墨,逼他悬梁,”狄妻道,“狄察安排我们离京,不能落在沈家手里,我想着总有一天我要替他讨回公道,逃走之前,我从他书案上偷走了自罪书。   我不知道沈家忌惮的是什么,直到这一次,归德府查到工部运输夹带铁器。   我就住在归德府边上,我一听就想出来了,瑞雍九年的那批棉衣,不是和兵部夹带铁器走得一条路吗?   所以我带着自罪书进京了。   狄察被皇上喝斥,但他不是因为贪墨而畏罪自杀,他是被沈家灭口的!   这封轻描淡写的自罪书就是证据!只要朝廷去北疆查,去查瑞雍九年的事,就知真相了!”   毕之安看着堂下人,问道:“逼狄察的人,夫人见过吗?”   狄妻道:“书生打扮,狄察称他为先生,我不知道他具体名姓。”   毕之安颔首,又问了几句,收下了状纸与自罪书,让人安顿好狄妻。   从堂上下来,毕之安把温子甫叫到了后堂。   “那份自罪书……”毕之安问。   温子甫摇了摇头:“当日去狄察书房,确实看到他书案上笔墨不曾清洗,却没有发现自罪书。”   毕之安摸了摸胡子,他对温子甫也算了解,看对方神色,就知道不是说谎,便没有再问。   等毕之安收拾东西、急急进宫去了,温子甫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他在狄察书房是动过手脚的。   他擦了黑檀儿的脚印。   得亏是神不知鬼不觉,否则这事儿,真不好说。   与此同时,燕子胡同里,桂老夫人看着床头的匣子,弯起嘴角笑了笑。   自罪书,她保管了差不多一年工夫,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甚好、甚好!   也亏得她和宴姐儿瞒得好,全家上下,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尤其是,没有让二郎知道。   不然,就二郎那点儿水平,这案子由顺天府经手,他能被人直接看穿了。   拍了拍匣子,桂老夫人笑意更浓。 第491章 有点儿痛   京城入夜了。   毕之安从轿子上下来。   宫门还没有落钥,侍卫立着,灯笼光映着人,五官清楚,却有一种怪异之感。   说不清道不明。   毕之安看了眼,理了理衣摆,轻笑了声。   其实哪里是人奇怪?   是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眼看着就要变天了,让朝堂上人人自危而已。   毕之安也会自危。   他不是沈家一脉的,也向来不爱和那边有关系,仗着自家底子、背景还不错,在顺天府里爱如何就如何,可他也一样是被卷进了这个漩涡里。   不说温子甫在他手下做事,而是,顺天衙门不能不管职责范围里的事儿。   从一开始,安顿考生,再之后,小蝠胡同险些烧起来,定安侯老夫人要告状,也得进顺天府。   现在,毕之安手里拿的是狄察妻子的状书。   在其位、谋其政。   毕之安坐了这个位子,就必须要做这些事。   抬起双手,毕之安扶了扶自己的乌纱帽。   他不傻,天色虽暗,心却透亮。   如此漩涡之中,他毕之安不过就是个经手的人而已。   一如先前他递进御书房的案卷一样,皖阳郡主在那一连串的事情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并没有那么要紧,能从牵涉的人之中、定出与沈家有关系的,就已经是御前满意的答案了。   说穿了,得合皇上的心意。   而皇上的心意……   归德府截工部运输船舶、发现其中秘密,不管前后是怎么操办的,这就是皇上想要的。   这个节骨眼上,狄察的妻子进顺天府告状,世上可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一环扣一环罢了。   否则,前脚归德府出事,后脚一个女眷就能从归德府抵京?   还早不到、晚不到,时间刚刚好。   不过是,谋划好了,冲着沈家去的。   既如此,顺天府该干什么?顺天府要办什么?   和皇上说,事情巧得不像话、其中定然有隐情,我老毕再给您仔细查一查?   他恐怕是想查自己的脑袋脖子了!   更何况,沈家手里的腌臜事儿太多了,谁也不无辜。   而且,狄察的死本就有问题。   墙倒众人推,以后推出来的,就不全是巧事了。   毕之安迈步往前。   走得近了,他才看到,宫墙脚下还站着一些人物。   只是今儿无月无星,这一处又没有光,他先前才没有发现。   毕之安认了认,叹道:“老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几位怎么也不点个灯笼?”   为首的是赵太保,身边是高录珧与姜翰林,还另有几位大人一块,一群人显然是在商量事情。   毕之安琢磨着,这些人都在,大抵是与春闱状况有关了。   今年春闱,还未开始就“热闹”了一番,但好在是控制住了,等到了开考之时,一切都还顺利。   连考三场,考生们进了贡院,中间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等考试结束,考官们依旧忙碌,他们得评断考卷、定下成绩,列出今年登上杏榜的名字。   算算日子,再有几天,也该张榜了。   而张榜之后,还有殿试。   赵太保冲毕之安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力。   高录珧道:“毕大人这个时候过来,准备进宫?”   “是,”毕之安道,“案情紧急,得向皇上禀告。”   赵太保几人交换了个眼神。   “也好,”半晌,赵太保道,“老夫也要进宫,就跟毕大人一道吧,你们也别忙活了,该回府就回府,有毕大人一块,你们还怕老夫走夜路跌一跤?”   高录珧和姜翰林很听话,赵太保这么说了,便这么做,顺便还去劝另几位,连哄带拐地,全给弄走了。   赵太保拍了拍毕之安的肩膀:“我们走吧。”   长长的宫道两侧,宫灯都点上了。   小内侍在前头引路。   赵太保压着声儿,问毕之安道:“毕大人给个准话,这一回,皇上下决心了?”   毕之安苦笑:“我哪儿有什么准话,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动静都这么大了,没道理雷声大雨点小吧?”   赵太保摸了摸胡子。   仅仅是工部、兵部的官员被停职,本来算不上什么。   千步廊里打颤的,大部分都是心虚的。   真正让赵太保意识到事儿不简单,是皇上让徐其润带人围了沈家。   见赵太保沉默,毕之安也试探了一句:“老大人进宫,是想说春闱之事?”   “本是明儿早朝启奏,现在,还是再问问皇上的意思。”赵太保道。   毕之安听懂了。   明儿恰好是大早朝,那会是一个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关心沈家去了,哪儿还关心谁中了谁没中。   但是,名单敲定了就是敲定了,那么多双耳朵听着,后续没有改的道理。   要调整要改,就只剩今晚。   而会被涉及到的,是与沈家有明显关系的考生。   待到了御书房外,通禀之后,吴公公引了两人进去。   “四公子还在里头。”吴公公低声递了个消息。   毕之安到了御前,恭敬问安,悄悄睨了眼皇上,看得出来,皇上情绪稳定。   算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   他松了口气。   还行,四公子没有火上浇油、故意惹皇上生气,要不然,他和赵老大人,就来错时候了。   赵太保示意毕之安先禀。   毕之安呈了狄妻的状纸、供词以及那封自罪书。   皇上看完,淡淡瞥了霍以骁一眼。   有点儿意思。   皇上问道:“毕卿如何想?”   毕之安没有什么想法,他的嘴巴不过是描述皇上的想法而已。   “狄察死亡的第二日,顺天府调查过,从仵作检查的结果看,他的确是自己悬梁的,至于是自愿还是被人逼着,当时没有查出结果,眼下也不好查。   书案上少了自罪书,当时的结论,倾向于被人带走。狄察妻子今日递上来的,从笔迹来看为狄察亲笔,从墨色判断,不是新造之物。她说的那位书生,实在无从找起……”   毕之安斟酌着用词,深吸一口气,道:“臣的意思也不是说狄察妻子诬告,而是证据缺了些……”   皇上看了毕之安一眼。   毕之安感觉到了,心中发紧。   与此同时,另一人也看了过来,毕之安知道那是霍以骁,四公子也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毕之安垂着头。   脖子有点儿痛…… 第492章 顶真   御书房里,油灯有些暗了。   吴公公拨了灯芯,一瞬间,又重新亮堂起来。   毕之安顾不上自己的脖子,硬着头皮往下说:“狄察妻子作为一内宅妇人,家中遭逢大变,又带着老母幼子匆忙出京躲避,她的状况宛如惊弓之鸟。   依她自己供述,他们一家离京后,最初住在保安城一带,后来搬过家,几经周转,最后到了归德府附近。   这其中,狄察老母病倒了,狄察在老家的胞弟突然失足落山而亡,这就让她更加紧张、害怕。   如此一来,当听说归德府事情之后,她以为丈夫的死有隐情,想要进京伸冤,亦是情理之中。   可她只有这么一封自罪书,当日那书生与狄察的对白又无人证,臣要以此断案,委实不足够了。”   “那依毕卿的意思……”皇上开了口,声音听不出起伏。   毕之安当即道:“臣以为,狄察有罪,那批御寒棉衣的采购贪墨,基本是板上钉钉了,而狄家人当日逃离京城,现今也是戴罪之身,但他们亦有要伸之冤,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官府需得保护他们。   他们察觉到周身有危险,几次搬家,臣会立刻请归德府协助,务必保证狄家人安全。   同时,顺天府安顿好狄察妻子。   这封自罪书,臣会让人比对墨色,看看是不是当时狄察书案上的那方砚、那块墨研出来的。   可是,其中关键,还是瑞雍九年封口关增固是否有问题。   若无,一切皆是狄妻的猜测,若有,那狄察十之八九是被沈家逼死的,沈家那儿怕狄察说出夹带铁器,先下手为强。   毕竟,一旦牵扯上铁器,沈家必死无疑。”   话音落下,毕之安听见一声短促的笑声。   很轻,也很快,就那么一瞬而已。   笑的人是霍以骁。   毕之安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有章法,也极有道理。   霍以骁撑着胳膊,越想越觉得毕之安是个狠角色。   别听他先前那一条一条、仿佛在说狄察妻子的话靠不住,但最终落到实处的,是沈家要完。   至于怎么完,他们顺天府不掺和,那是去北疆调查的官员的活儿。   北疆查出来了,顺天府照着办,北疆查不出来,顺天府无能为力。   也就是毕之安这种破脾气,敢在御前这么干,太极一转,大事情推出去七七八八。   倒不是顺天府不干事儿,确实是不好办。   毕之安有毕之安的骨气,有他自己的准则。   他不办虚假的案子,证据有多少,就定多少,不可能为了皇上顺心就胡乱办案。   先前小蝠胡同的事儿,顺天府的案卷上也是只记明确的人证、物证,其中附和皇上心意、与沈家有关的,列得明显些,但让毕之安虚构证据,不可能。   霍以骁这么想着,突然就想起温宴说过的“毕大人”了。   毕大人顶真。   梦里的毕之安,一直没有逮住仇羡。   他打心眼里怀疑仇羡,恨不能将此人绳之以法,为此不惜和方启川在散朝后大打出手,但他至始至终,没有伪造证据来陷害仇羡。   那样的手段,不是毕大人的追求。   皇上定定看了毕之安一会儿,指尖点着大案。   沉吟片刻,他也没有为难毕之安。   这人就这个破性子,又不是第一天了。   若非如此,还坐不稳顺天府呢。   “先这么办吧,”皇上道,“你让狄察妻子回忆下书生面相,画个画像出来。”   毕之安道:“是,臣再让她仔细想想狄察以前还说过些什么,也许会有新的证据。”   皇上颔首,示意他先退出去。   毕之安自然不留着,麻溜地就退了。   皇上这才看向赵太保。   赵太保呈了一折子:“上头是初拟的杏榜名册。”   皇上扫了一眼,在其中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   赵太保道:“依着答卷状况,从高到低而列,午后刚刚整理出来,原是明日禀报,只是……不说其他关系,沈家及其姻亲,此次供有四人上榜。”   身份最突出的,是沈烨的孙儿沈鸣,那是沈家嫡出了。   沈鸣考中,这是皇上意料之中的事儿。   沈家家大业大,子弟再是走下坡,那也是跟沈临、沈沣相比,他们自家说的无人挑大梁,那也是因为唐云翳一个外姓太过出众,可毕竟人多,底子厚,苦读多年供出几个能考功名的,真不是多难的事儿。   皇上与沈家之间,亦有平衡,一科出不了一个沈家人,那也不可能。   沈鸣这样不缺才学的,考中了,不稀奇。   至于将来能在官场上走多远,给沈家提供多少回馈,全看十几二十年后,皇上和沈家的拉锯到底能到哪一步。   “这四人,还留不留?”赵太保问得十分直接。   皇上抿了抿唇。   平心而论,他不想留。   眼下有机会给沈家来个狠的,这些人便是提名杏榜,最终也就是个名字,随着沈家的倒下而倒下。   不如空出来,换上另四个。   科举选的是人才,以后要用的,而不是选出来摆样子。   可赵太保有此问……   皇上道:“太保想留下?”   赵太保神色凝重,想说什么,又看了一眼霍以骁。   霍以骁会意了。   三公,为天子师。   赵太保要对皇上说点“重话”。   先生训学生,天经地义,但先生想给学生留些面子,不想当着学生的儿子训。   他在这儿,赵太保不敢训。   霍以骁乐了,眉宇一扬,站了起来。   他规规矩矩地告退,视线从那份折子上扫过,他眼睛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名字。   当然,也是那人争气,考得不错,名列前茅。   “霍以暄”三个字,工整无比,列在上头。   吴公公送霍以骁出去。   夜风有些大,吹得霍以骁衣摆摇晃,他大步往前走。   他想起了霍以暄的小时候。   那时,还是真正的“暄仔”,连书案都够不上,但他已经开蒙念书了,整天摇头晃脑。   读书很苦,暄仔会叫苦,叫苦的话术层出不穷,各种惨淡,惹得霍大夫人眼睛通红,可他叫完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回去,捧起了书。   一晃这么多年了。 第493章 公平   吴公公回了御书房。   他其实想再与霍以骁说几句。   今日变故大,从霍以骁踏入皇城到此时此刻,满打满算,也就半天而已,但发生的事儿,朝野震三震。   四公子那性子,说冷淡也没错,真冷到底了还好办些,偏他有时候狠。   一旦钻了牛角尖,谁都拉不住。   真疯起来,伤人还伤己。   吴公公琢磨着,不管有用没有,好歹得再点一点四公子。   此番“胜果”不易,之后步步为营,千万别疯起来,再去捅刀狠的。   可是,吴公公分身乏术。   因为,御书房里只剩下了皇上与赵太保。   刚那两句话,吴公公一听就听出火药味儿了。   里头若是缺了人周旋,回头那火药恐怕会炸开。   毕竟,论脾气,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   古话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皇上跟前的几位皇子,亦是各有各的性情,但,四公子其实是最像皇上的那一个。   吴公公深知皇上脾气,只能先回去。   果不其然,御书房里,虽然还没到剑拔弩张的那一步,基本也差不多了。   吴公公恰到好处地,打破了那僵持住的气氛。   “皇上,四公子回去了,”吴公公道,“原想着去常宁宫给太妃娘娘请安,可这不是太晚了嘛,就说明儿与四公子夫人一道进宫。小的刚使人去常宁宫报了,也免得太妃娘娘惦记着。”   这些家长里短,让皇上僵硬的脸色略微舒展了些。   从吴公公手里接过了茶,皇上润了润嗓子,道:“今儿确实晚了些。”   赵太保垂着眼,暗暗叹了声。   这话是“赶人”的意思。   皇上不想再听他讲道理,但,赵太保不得不讲。   明儿早朝上折子,里头的名字就一个都不能改了,礼部也要依着这名册去贡院外贴榜。   固然,赵太保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办,先斩后奏,可皇上毕竟是皇上,不管结果如何,道理得说明白。   “皇上,”赵太保轻咳了一声,抬起眼皮子,直直看着大案后的那个人,“科举,乃国之根本。”   皇上道:“科举是为了选官,你留几个注定当不了官的?”   “科举需求的是公正,”赵太保说,“您要说当官,前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缺,有些进士一辈子等不到缺,他们没有做过一天的官,但他们是进士,这是他们寒窗苦读多年的功勋!   沈鸣的功底,不用老臣多说,他这次的文章,皇上您也看过,不敢说名列前茅、出类拔萃,但也是中上之作,足以让他在春闱脱颖而出。”   皇上绷着脸,没有打算赵太保的话。   赵太保是三公之一,是先帝爷当年定下的辅政大臣,只要不是无理取闹,就算是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他,皇上都只有听着的份。   何况,赵太保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皇上,事情若出在开考之前,你不让他们考也就罢了,现在是考了、能中,又没有舞弊,怎么能不算数呢?”赵太保占着理,也占着“师”,但到底还得顾念君臣,语气放软了些,“皇上,他们都是自己考出来的,得尊重他们的成绩。   归德府那案子,还不知道最后查出来是什么样,万一……”   这万一不太好。   赵太保知道,他还得硬着头皮说:“万一沈家摘出来了,您把功名再还回去?”   皇上:“……”   赵太保道:“何况,杏榜而已,之后还有殿试,殿试上中不中,还说不好呢。”   皇上把手中的茶碗往大案上一按,气得哼笑了一声。   殿试?   想得倒是好。   赵太保皱眉,语气又要耿直起来,就见吴公公苦哈哈看着他。   老内侍的眼睛里全是官司,意思明明白白,您老说归说,但说点好听的成不成?   赵太保觉得不太成。   他要只说好听的,又何必把四公子请走呢?   可……   罢了,看在吴公公的份上,好言劝吧。   赵太保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住情绪,试着用皇上能接受的方式来说这事儿。   “沈家那儿,沈临为光禄大夫,沈沣为荣禄大夫,沈烨官至少保,沈家嫡系之中,官职、功名都不少,全是以前一点点累上去的,”赵太保道,“都这么多了,不差杏榜上这么几个名字。   该收了的时候,一并收了就是。   您真不愿意沈鸣得进士功名,到时候夺了就是了。   难道、难道您还能让沈临的牌位上写’光禄大夫‘?”   吴公公悄悄松了一口气。   早这么说,能轻松多少啊。   赵太保也是耿直,硬要和皇上说什么“公平公正”。   吴公公瞅皇上。   皇上应该是听进去了一些,只是,下不了台。   作为贴身伺候皇上的大内侍,吴公公先前真没有与霍以骁说假话,皇上今儿的心情很不好。   四公子带来的消息固然让皇上憋着的火有了撒的方向,但事情太大了,牵连上铁器、通敌、反叛,哪位君王能舒坦?   等处置了事情后,皇上留了四公子用晚膳。   气氛不热络,但起码,风平浪静。   赵太保来得不是时候,说的内容,把皇上好不容易压住了的火气又都点燃了。   这会儿不上不下憋着,即便赵太保说得有理,皇上也……   得再搭个台阶。   吴公公向来擅长此事,脑子转得飞快,可还没有等到他开口,外头突然有小内侍通禀,说四公子又回来了。   吴公公:“……”   台阶没搭出来,怕是还得再浇桶油!   吴公公赶紧退出去。   霍以骁站在廊下,神色轻松。   吴公公压着声儿道:“太保大人还在与皇上说事。”   “我知道,”霍以骁道,“僵住了对吧?”   吴公公讪讪。   知道还凑上来。   霍以骁挑了挑眉:“我来劝吧。”   吴公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霍以骁道:“放心,出不了事儿。”   吴公公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倒不是他相信四公子有万全之计,而是,四公子一直与皇上顶着来,这一年慢慢转了些性子,眼看着父子之间平和了,他一个拒绝又给拒绝回了先前那状况……   不用皇上开口,他自己先抹脖子得了。 第494章 水仙   霍以骁跟着吴公公进了御书房。   皇上没好气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霍以骁对此毫不意外。   挨了赵太保一顿骂,皇上怎么可能有好气。   “来讨点心,”霍以骁答道,“走到一半,想起晚膳后的甜羹滋味不错,想讨一碗给温宴带去。”   一听这没心没肺的话,皇上更气了,横了吴公公一眼:“你让人给他装一碗。”   霍以骁又道:“其实是想知道霍以暄有没有考中。”   皇上估摸着这也是胡话,可被胡乱搅和了两次,心绪平缓了些,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   “中了,”皇上道,“他也争气,你刚回京还没有看过他这次的文章吧?写得不错,改明儿可以读一读。”   霍以骁笑道:“他刻苦、勤奋、又不缺天赋,考上了也是情理之中。”   话题这便绕了回来。   皇上往椅背上一靠,道:“有话就直说,不用跟朕绕圈子。”   霍以骁抿了抿唇,道:“我知您心急,怕夜长梦多,想一举拿下沈家。   沈家这么多年,根基深厚,要拿下他们,就如毕大人先前说的,得细查定门关、封口关,所有证据一块盖上。   三司去归德府、往北境,调查定案都需要时间,前后一两个月都算快的。   在这期间,沈家不会坐以待毙。   您在榜上留着沈鸣,多少能迷惑沈家,让他们以为兴许还有挣扎的可能,您直接把沈家人都从榜上剔了,他们知道您下定决心,也许会跟您不死不休。   您说过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在这期间会闹出什么来,谁都说不好。”   皇上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他看向霍以骁,眸色漆黑,审视之态一闪而过。   快到,谁也没有发现。   赵太保站在一旁,心情复杂。   他不认为沈临和沈沣会心存侥幸。   那两只老狐狸,可不会因为沈鸣两个字挂在杏榜上,就觉得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既然霍以骁与他都不赞同改名单,他得开个口,再帮霍以骁找补找补,好歹先劝住皇上。   赵太保清了嗓子,正欲说话,就被皇上拦了。   皇上的手指点在名册上,沉沉道:“以骁说得是,得妥当些,是朕太急了。明儿大朝会,太保还是报这份名单,就这么定了吧。”   赵太保满腔劝解之语全憋了回去。   行吧,目的达到了。   皇上寻着台阶下了,他再唠唠叨叨的,万一再把皇上说烦了,得不偿失。   赵太保行礼告退。   吴公公也没想到皇上真就这么听了劝,等底下人装好了甜羹,他便送霍以骁出去。   这一回,吴公公多送了几步。   先前来不及说的话,他迟疑了一阵,没有说。   四公子能劝皇上步步为营,知道这前前后后得一两个月,他肯定不会做荒唐事儿。   于是,吴公公只交代着:“甜羹拿回去恐凉了,夫人畏寒,这天还是别用凉羹,让厨房重新热一热。明儿您和夫人记得去常宁宫请安,听说太妃娘娘那儿一直惦记着……”   吴公公絮叨了一阵,才回御书房。   里头的光线又暗了些。   皇上坐在大案后,胳膊支着扶手,抵着额,低垂着头。   昏黄的光从侧边照过来,显得那半边身子在暗处的身影轮廓不清、气质深沉。   吴公公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   皇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霍以骁刚才的那几句话,在他脑海之中反反复复。   谁都说不好……   霍以骁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   霍以骁知道就知道了。   万一,沈家那儿……   这么多年了,皇上自认瞒过了所有人,但凡有可能触及真相的,都不在了。   可因为霍以骁那几句话,皇上此时有些吃不准。   沈皇太后真的没有发现端倪吗?   也许,最初她并不知情,可年复一年,在她缠绵病榻之时,她真的没有品出过一丝滋味吗?   永寿长公主送了皇太后最后一程,她们母女之间又说了些什么?   皇上渐渐吃不准了。   万一,永寿知情呢?   当然,沈家没得选,哪怕永寿知道,她也无力回转已经注定的事情。   可就像霍以骁说的,沈家要彻底鱼死网破之时,那些陈年旧事一并翻出来……   沈家依旧是死,但他瑞雍皇帝,一样好不了。   不用千百年后、史书定论,光事情翻开,言官御史就先跳起来了,恐怕还得往柱上再撞几个。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霍以骁那么说了,他就那么应了。   得稳住永寿……   二十年了,没有功亏一篑的道理。   灯光更暗了,影影绰绰的,角落里似是站了什么人。   皇上猛得抬眼看去,那里没有人影,只一座花盆架子,上头放着一水盆,里头养了几株水仙。   他想起来了。   曾经,那个人,很喜欢水仙。   一到能养水仙的季节,屋子里就摆上了。   她本和水仙不相似,直到她病了。   一身是病,却步步不让,那股子劲儿,就像了。   回忆起那些旧事,皇上看着盆中的花儿,弯了弯唇,笑了。   另一厢。   霍以骁提着食盒,走过大丰街。   霍家大宅灯火通明。   门房上刚巧送客,小厮抬头看到经过的霍以骁,立刻咧着嘴笑了:“四公子今日刚回京吧?大公子他们惦记了好些日子了。”   霍以骁颔首,问:“都在府里呢?”   “都在,”小厮道,“小的使人进去禀一声?”   霍以骁惦记暄仔,本想说进府去看看,脚尖刚转了个向,又转回来了。   “今儿晚了,算了,”霍以骁道,“明儿正午放榜,我午歇时过去贡院外头,你跟大公子说一声。”   小厮乐呵呵应了。   霍以骁往自家院子去了。   梦里,暄仔少看了很多榜,他不止没有看杏榜,看皇榜,他连辛辛苦苦考完的桂榜,都没有看过一眼。   这一次,他得让暄仔好好去看。   金榜题名,多高兴的事儿。   霍以骁不想剥夺暄仔看榜的快乐。   他要做的,就是备好酒菜点心,在暄仔高兴的时候,都给他满上。 第495章 来处   霍以骁进了自家宅子。   宅子大,人少,前院除了几盏灯笼,其余各种都笼在夜色之中。   隐雷快步过来,低声禀着京中事情。   他们离京这些时日的状况,隐雷下午理了一理,简洁迅速地全禀了。   霍以骁听完,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段路,暗沉沉的,直到绕到主院外,光亮才清晰起来。   霍以骁迈进去。   廊下灯笼几盏,风不大,也就没有晃,屋子里昏黄的油灯光透出来,映亮了房门前的几步台阶。   随着他步伐向前,光照在了他身上,驱走了黑暗,也让这一路起伏不定的心就这么稳了下来。   挺好的。   霍以骁想。   他没有立刻推门,而是想起了霍以暄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   暄仔念了十几年的书,写过诗词文章无数。   好文章不少,破题切题,工工整整,写出来就能让学子们传阅,上头谈的是朝堂大事,说的是古往今来,总归是头头是道。   可其实,暄仔也写过很多让人捧腹大笑的内容。   尤其是他的童年之作。   小孩子嘛,还不懂那些深刻的东西,写的无外乎是吃的、玩的、父母兄弟。   写霍大夫人亲手包的云吞,他说“原来这般端庄矜持的母亲也会提着菜刀哒哒哒哒,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写他们几兄弟放烟花,他说“烟花都会哑,难怪有的人不爱说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都有,全被霍大夫人收藏装订,前两年翻出来品读,笑得在榻上前俯后仰。   暄仔被笑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抱了几册回来,与霍以骁道:“我不觉得好笑,我越看越觉得睿智,以小见大,生趣十足。”   霍以骁从头看到尾。   睿智是睿智,好笑也足够好笑。   可这就是霍以暄,暄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现在他那“从吃食品人生”的一众见解,也是从小到大沿着来的。   那几册之中,有这么一篇,写的是“家”。   那篇没有多长,前后百余个字,好像是暄仔十岁时写的。   上头说,在看到那灯光的时候,心中充满的是温暖,是熟悉,这让自己清楚知晓,这是来处,亦是归处,是最惦记、最喜欢的地方。   看到的时候,霍以骁一翻而过。   他没有那样的体会。   他在霍家大宅有住处,幼年时跟着金老太太住,后来搬到前院,与暄仔他们一样有自己的书房,但他当时已经知道了,这不是来处、亦不是归处。   漱玉宫就更加不是了,他甚至不耐烦住那里。   他在京中亦有些屋产,像西花胡同那儿似的,能住人,也清净,打理得也不错,但他迈进去的时候,没有暄仔那样的感受。   霍以骁曾想过,暄仔就是太憨了,憨厚之人才会多愁善感,体会颇深。   直到这一刻,他站在这里,笼着屋里透出来的光,才忽然之间,明白了暄仔写下来的那百余个字。   屋子里,温宴已经听见了脚步声,迟迟不见人进来,她便迎出来。   拉来了门,冲着晚归的人笑容莞尔。   没有了门板阻隔,光更亮了些。   站在门里的那个人,笑容比光温暖,亦无比熟悉。   “这是来处、亦是归处。”   简单的八个字,刻在心中,散不开了。   霍以骁迈进去,把食盒交给岁娘,待小丫鬟去往小厨房,他伸手揉了揉温宴的头发。   温宴已经梳洗过了,长发披散着,指腹从发丝间穿过,能闻到皂角香气。   霍以骁垂着眼,笑意从眼底闪过。   暄仔当时还是年纪小了些,写得不够深。   让人惦记、喜欢的,不会只是昏黄的灯光,还有熟悉的味道,来自皂角、胭脂、茶叶、香料……   搬到这里,不过一季,就比先前那么多年住过的屋子,更让他习惯与欢喜了。   不过,今儿似是还缺了些什么。   霍以骁牵着温宴往里走,到处看了两眼,没有发现黑檀儿的踪迹。   “它又跑哪儿去了?”霍以骁问。   温宴弯着眼笑:“哄着它去干活了。”   霍以骁呵得笑了。   辛苦还是黑檀儿辛苦。   他先去净室梳洗,再出来时,热好的甜羹已经送来了。   温宴坐在桌子旁小口用着,听见他脚步声,道:“挺香的。”   “问吴公公讨的,”霍以骁道,“明儿得进宫给太妃娘娘问安,这次出京行事尖锐,怕是要挨顿唠叨。”   “我得去探公主,挨顿……”温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自己先笑了一通,最后道,“公主得跳脚。”   成安就是那么个性子。   霍以骁也知道。   温宴给霍以骁也盛了碗甜羹。   两人一面用,一面说着御书房里的状况。   听说皇上退让了,温宴手上一顿,白瓷勺碰到了牙齿,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沈家那几个,不可能因此放松警惕,”温宴道,“皇上对沈临兄弟亦十分了解,不至于觉得能稳住他们。”   “皇上只是缺了个台阶下,挨了赵太保一顿训,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点头,”霍以骁看了温宴一眼,道,“不过,我也觉得这个台阶,太顺了些。”   他其实还有不少理由,可都没有用武之地。   温宴笑了笑,道:“也难说。皇上和沈家拉扯了几十年,其中藏了多少事儿,谁也说不好。兴许沈家手里真的还就拽了什么,等逼到底了,也就吐出来了。且看看吧。”   进攻讲究章法。   正如霍以骁劝皇上的一般,沈家这样的外戚背景,皇上也不能听风就是雨,直接摁到底。   而都察院的查证少说也要一两个月。   这些时间里,得防着沈家反扑,得在上头累更多的证据。   当日,那些乌七八糟的“证据”如何累死了平西侯府,今时今日,就如何累死沈家。   夜幕更浓了。   遥遥的,传来两声更鼓。   黑猫踩着墙头,静静看着从宅子后门出来的轿子。   这是工部尚书董治胜的家,黑檀儿蹲了他一晚上了。   当然,蹲着董尚书的也不止它,黑檀儿一个时辰前就发现了,胡同尽头有个人,一直留心着董宅的状况。   那是李三揭。 第496章 意有所指   李三揭亲自来的。   当初进京不久,他的身上就背了个任务。   温宴想弄明白董治胜背后的主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彼时说的是稳妥为上,不用心急,三年五年都不要紧,只要别打草惊蛇就好。   李三揭初来乍到,急也没用,就老老实实在工部做事,先站稳脚跟再办。   前后快一年了,李三揭耐心地观察董治胜,却没有收效。   董治胜真是狐狸里的狐狸。   当然,钟侍郎也是狐狸,为人精着呢。   李三揭看明白了,也就歇了从钟侍郎口中套话的心思。   时至今日,李三揭琢磨着,机会应该是到了。   工部、兵部被叫进御书房,运输上出了那样的大事,几位尚书、侍郎,谁也别想讨着好。   没有发现夹带之事,京中坐着的官老爷们很冤,但有责任。   这其中还牵连上了沈家。   董治胜若不想倒大霉,他肯定得向背后之人求救。   好歹先把自己摘出去不是?   不然最后,全是神仙打架。   李三揭猜到董治胜要出动,他就来这儿候着。   万一被发现了,他也有说头。   董尚书和钟侍郎停职,他一个人实在心里没底,工部那么多事务,他才来了不足一年,应付不过来,想请教董大人,又怕叨扰。   总归,不至于让董治胜怀疑他另有算盘。   李三揭运气不错,董治胜的轿子没有发现他,让李三揭顺利地跟上了。   轿子换马车,马车再换马车。   董治胜最后到了一宅子外头。   他敲了敲门,良久,管事的引他进去。   李三揭皱眉。   这里头,他就不好跟了。   看来得记下地址,明日让温子甫在顺天府里查查,看看主家是谁。   正想着,黑暗之中传来“喵呜”一声。   李三揭一愣,东看西看,才在墙边树上看到了猫的影子。   这也不怪他眼拙。   黑漆漆的,能找到黑猫,已经不错了。   既然猫儿在,李三揭也就不费心了,转头就走。   黑檀儿摇了摇尾巴。   它本想跳到李三揭跟前,又怕李大人吓得大叫,这才只叫了声。   毕竟,这些人胆儿都小。   舔了舔爪子,黑檀儿跳进了宅子里。   里头,廊下的灯笼都暗了,园中景致影影绰绰,只管事手中的那盏灯笼照着。   董治胜走在他后头,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他干笑了声,道:“太久没有来,都不熟悉路了。”   管事应道:“大人有一年没有来了吧?前回还说请您来尝尝笋羹的滋味,您最后都没有空来。”   董治胜讪笑。   那正是都察院进工部查韦仕贪墨的时候。   一眨眼,都一年了。   这一年,也是翻天覆地的。   “主子总说,得小心行事。”董治胜道。   管事脚步没有停,从前头传来的声音却很冷,语气里的客气还在,却也透了几分不满:“大人既知道要小心行事,怎么这个时候还过来呢?”   董治胜呼吸一滞。   管事看不到身后董治胜的反应,只继续说着:“眼下,主子烦事缠身,恐没有办法替大人周旋。”   董治胜抿了抿唇。   他岂会不知道主子麻烦大了呢?   从御书房出来时,董治胜就清楚大事不妙了,可他多少还抱着些侥幸。   沈家根基深,沈皇太后扶着皇上登基,皇上不愿背负骂名,只要都察院没有查完,沈家就还能搏一搏。   平西侯府那案子,有人推墙有人扶,前后花了几个月,最后才定下罪来。   沈家这儿亦是如此。   以沈家的能耐,有这些时间,未必不能……   可是,沈家被围了,沈临和沈沣要出府,被徐其润轻描淡写挡回去了。   董治胜不是傻子,他知道情况不妙了。   “我得来一趟,”董治胜叹道,“等主子那儿也被围了,你也好,我也好,谁也别想再给主子递信了。”   管事啧了一声。   想说董治胜别乌鸦嘴,可到底还是忍了。   罢了,他也理解董治胜。   他就是个管事,替主子打理这一亩三分地,听听消息,传传话,真到了挺不住的时候,查不到他脑袋上。   董治胜就不一样了。   越是官场沉沦,却舍不得手中的权势。   董治胜跌一跤,别说是尚书官帽,兴许连命都跌出去了,能不急吗?   管事引着董治胜到了一间雅间,亲手奉茶。   等了一刻钟,一书生打扮之人进来,与董治胜行礼。   “董大人,”书生道,“私运之事,就在你工部眼皮子底下,你要如何与主子交代?”   董治胜苦笑:“确实不知情。我若知道,我会让人这么干?还顶着沈家的名头干?”   书生喝了茶,润了润嗓子,也压了压心绪:“那依董大人之见,是谁干的?皇上故意设计的?”   “不,不是皇上,”董治胜想了一晚上了,道,“事情应该是从兵部起的。”   兵部和工部衙门挨着。   朱桓和霍以骁给了兵部很大压力,董治胜看在眼里。   毫无疑问,霍以骁很认真在查兵部。   这不稀奇。   毕竟,平西侯府的案子起于尤岑自尽。   能弄清楚尤岑的死因,对于翻案大有益处。   可四公子查着查着,突然转到工部来了。   李三揭在其中出力不少,就像他今日在御书房里说的,他发现运输中可能出现了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私运。   从此来看,这事儿不是皇上设计,而是抓住了辫子。   “打着沈家的名号办事,已知的就是三回,”董治胜沉声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或者说,谁能不露馅就把事情办成了?”   书生一瞬不瞬看着董治胜,半晌道:“董大人意有所指啊?”   董治胜苦笑:“不过是向主子请罪罢了。”   书生点了点头:“也是,推给那位,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位就是中宫皇后之子。   能以沈家之名糊弄底下人,说明他本身就有沈家的脉络。   朱钰不仅仅意味着沈家,他也是皇上的儿子。   当亲儿子和沈家绑在一起时,皇上会怎么选?   哪怕废一个儿子也要摁死沈家?   还是会不得已让一步?   书生笑了笑:“董大人的意思,会传到主子耳朵里的。”   说完,他起身离开,出了宅子,融入夜色之中。   他的身后,一只黑猫儿不声不响地,站在墙上看着他。 第497章 他不会   夜太沉了。   书生穿过街道胡同,孤身一人走着。   他耳力不错,又极其小心,不时倾听。   没有任何人的脚步声。   除了经过的一些宅子里恰好传出来的住户起夜的动静,书生能听到的,也就是风声了。   他避开了巡夜的京卫指挥使司,也避开了更夫,一路绕到了一座府邸的角门,轻轻敲了敲。   黑檀儿站在不远处。   它认得,这是永寿长公主府。   书生从角门进。   深夜了,长公主屋子里依旧亮着灯。   书生跟着孟嬷嬷进去,行了一礼。   长公主抬眼看他:“董治胜说了什么?”   这一开口,声音沙哑。   孟嬷嬷奉茶,长公主摆了摆手,没有润嗓子的意思。   见此,孟嬷嬷也不强求了。   她知道,长公主的嗓子不是干的,而是急的。   上火了,茶水用处不大,一会儿得让厨房备些去火的。   书生答道:“董大人猜测,这一年,有人一直借着沈家的名义,背着您和沈家在运输之中夹带铁器,之前一直蒙混过关,这一回,被工部那李三揭逮到了尾巴,皇上借机让四公子出京,一举端了。”   永寿长公主冷笑了一声:“有人?”   书生垂了眼。   长公主气得咬住了唇,她这下子很用力,嘴唇泌出了一条血线。   她也不管,只冷声道:“我这一回,被耍得够呛!一个两个的,表面上看着顺从了,背地里全是阴损计策!”   是她信错了皇上。   不,得换一种说法。   她和皇上之间,从来没有信任,而是角逐。   那日在御书房里的交锋,以永寿长公主的退让而收场。   她自认为,当时谈下来的条件,哪怕不能完全让皇上满意,但起码,能暂时得一个平衡。   沈家彼时被逼无奈,皇上又何尝没有投鼠忌器?   因此,各让一步,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永寿还在皇上和霍以骁之间埋了个坑,这是他们沈家的反击。   只是,她想少了一件事。   她压根没有想到,沈家还会有这么一个“夹带铁器”的大把柄能抓!   若是清楚这一点,当时肯定不会那么定计策。   或者说,霍以骁一出京,他们就会意识到对方的目标在哪里,早些防备应对,而不是武安规死了、船扣了、归德府的折子进京、狄察妻子到顺天府告状了,他们才发现了十面埋伏。   永寿是被皇上耍了,被霍以骁骗了,但最关键的是,那个假借沈家名义的人,把他们沈家的梁柱全给弄裂了。   梁柱不稳,霍以骁这一手推,房子能不塌了吗?   “朱茂没有这个胆子!”永寿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朱钰吧?他怎么敢?”   铁器?   朱钰要铁器做什么?   养私兵?通外敌?   他疯了不成?   沈家这么多年都不敢干这么断脊梁骨的事情,朱钰竟然、竟然做了?   书生道:“董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推到四殿下那儿,皇上多少也会退一步。沈家犯事与皇子犯事……”   “他不会!”长公主打断了书生的话,“皇子?他缺儿子吗?”   皇上不缺儿子。   别说长大了的这几个,往下年幼的儿子还多着呢。   这是打压沈家最好的时机了,皇上岂会为了一个朱钰,而放弃这样的机会?   再说了,还有朱桓与霍以骁,还有那些儿子尚幼却想给他们谋前程的母妃,谁不想一口咬死朱钰拉倒?   “你先下去吧。”永寿长公主道。   书生迟疑着,没有退。   长公主扫了他一眼。   这人跟着她也算久了,长公主能猜到对方心思。   “你想说狄察那封自罪书?”长公主问。   书生沉沉道:“狄察写完之后,在下有看过,狄察妻子送到顺天府的,就是当日那一封。在下离开之时曾留了人,狄家人没有再进过书房,没有任何一个人进去过。”   “你还没有想明白?”永寿长公主道,“既然无人进去,狄家人也带不走,那从一开始,自罪书就落到了定安侯府手里。”   自罪书没有长脚,能带走他的,只有天亮后去狄家查案的人。   长公主一开始就怀疑过温子甫。   现在,几乎可以断言了。   温家不止拿走了自罪书,还找到了狄家人的落脚处,把人扣在眼皮子地上。   所以这一次,归德府事情一出,狄察妻子就到京中告状。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通顺。   不得不说,那三船铁器,给了自罪书最好的发挥。   便是狄察活着的时候,都不知道还能这么用。   毕竟,狄察对沈家忠心,也有直接的连络,不可能掺和朱钰那破事,也不会被朱钰糊弄。   永寿长公主想,是她小瞧看朱钰的胆子,高看了朱钰的能耐。   胆子很大,做出来的事儿,一塌糊涂!   “事到如今,自罪书的来龙去脉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永寿长公主道。   书生退出去了。   长公主靠着椅背,闭上了眼,脑袋嗡嗡的,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孟嬷嬷看在眼里,接了手,道:“头痛又犯了吗?”   “是啊,”长公主道,“事情不妙了。”   孟嬷嬷道:“皇上没有让人围长公主府。”   “他不敢,”永寿长公主嗤笑,“我怎么都姓朱,事情有决断之前,他围沈家也就围了,围我,我把父皇御赐的门匾砸他脸上!”   孟嬷嬷控制着手上的力度,柔声道:“您还能走动,就还有转机。”   “明天,我先去沈家看看。”永寿道。   徐其润能拦很多人,甚至沈临兄弟都不想硬碰硬,但永寿不怕。   “那您早些歇吧,”孟嬷嬷道,“您的身体千万不能垮下。”   孟嬷嬷伺候长公主休息,吹了灯,退了出来。   黑漆漆的,她没有看到有一只猫蹲在长廊扶手下。   当然,便是她手中有灯,她也无法发现。   黑夜是黑猫最好的保护,只要它不想被人察觉,谁都看不见它。   孟嬷嬷走远了,黑檀儿伸了个懒腰,跃上屋顶,小跑着回了大丰街。   东边天际,一点点泛了白。   随着天色转亮,宫门外,渐渐聚集起了上早朝的文武官员。   彼此问一声安,却没有多言,谁都知道,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第498章 不解   霍以骁从马背上下来。   缰绳交给了隐雷,霍以骁低头整理袖口衣摆。   不远处,朱茂抬眼看着。   他一整夜没有睡好。   沈家摊上如此大事,朱茂根本无法踏实。   诚然,事到如今,沈家上下,谁都不会再去管过年时的那点儿流言从何而起,到底怎么一步步盖到了皖阳郡主的头上,但朱茂已经无法生出任何的庆幸之感了。   内心之中,他甚至明白,若他没有弄出当日之事,后续可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   无法收场、一团糟。   可他不可能向沈家与长公主说实话,说了,也解不了燃眉之急。   他只是心焦,沈家怎么能去做那样的疯事?   朱茂想从霍以骁这儿挖点儿线索,又不敢上前,犹豫了一阵,就看到了霍怀定的身影。   霍以骁也看到了,他直直走向霍怀定,唤了声“大伯父”。   霍怀定冲他笑了笑:“门房说,昨儿你从门口过,怎么没有进来?暄仔他们白天还念着呢。”   “太晚了,回家陪媳妇儿。”霍以骁答得漫不经心。   霍怀定一听,笑得更开心了。   霍以骁问:“大伯父何时启程?”   “下午就走,”霍怀定道,“你小子又给我找事儿,这一趟没有一两个月怕是不够,又要被夫人念叨了。”   霍以骁完了弯唇。   下午走,那就赶得及去看榜,挺好。   既能亲自去看,霍以骁也就不提了,只是道:“我让阿宴去陪大伯娘说说话。”   霍怀定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厢两人说话,并没有其他官员近前。   三五成堆站着,彼此轻声交流,心里一时都没有底。   能让霍大人如此开怀的,到底是儿子考中了,还是沈家倒霉了?   应该还是后者吧?   名册昨儿就敲定了,以霍大人的人缘,问一声就知情了,该高兴那也是昨儿的事。   沈家那状况……   说起来,皇上登基,原本扶摇而上的该是霍家。   皇上生母出身低、走得也早,他是霍太妃养大的,尊太妃娘娘为母,霍家又替皇上养了个儿子,其中关系,可窥一斑。   可最后,沈家和沈皇太后的强势,改变了局面。   霍家对沈家岂会丝毫没有想法?   沈家倒台,霍家应是喜闻乐见。   而霍怀定这么乐呵,定是胸有成竹。   话说回来,霍怀定亲自北行,北境到底什么一个状况,几乎是他说了算了。   再者,皇上的态度亦清楚。   这个时辰,所有姓沈的、原本该上朝的官员都没有露面。   连少保沈烨都不见踪影。   宫门开启,官员快步往金銮殿。   朱桓和朱钰已经到了,一个镇定,一个佯装镇定。   霍以骁看得清楚,见礼之后,站在一旁。   皇上在龙椅上坐下,底下三呼万岁,因着是大朝会,殿内殿外的声音叠在一起,颇有缭绕之感。   有御史出列,直指皇上围沈家府邸做得太过了,眼下只是有人状告,并未证实内情,沈家作为皇太后的娘家,不该受此辱。   亦有言官道,私运铁器是重罪,换了其他人家,别说围了,直接先扔进大牢里都不算过,是与不是,查了再说。   皇上没有开口,由着底下吵了两刻钟。   官员们你来我往吵得面红耳赤,皇上没有一点儿反应,纷纷着急。   “这么激动?”皇上这才缓缓道,“不如都跟着三司的人,去一趟归德府,再去一趟北境三关?站在那些铁器跟前,站在定门关下,再吵上一个时辰?”   这话不好接,只能低头受着。   皇上也不想在这事儿上多费口舌,便看了赵太保一眼。   赵太保会意,站出来讲杏榜状况。   共有考生多少,交卷多少,上榜多少,其中监生几位,各地举子几位,哪里的考生最是出众,洋洋洒洒,一堆数字。   原是无需说得这么细的,一份折子递上就好,可赵太保知道皇上心思,就拿这些东西磨大殿内外人的心性。   磨得都倦了,等下也就懒得吵了。   赵太保讲得细,语速慢,时不时还咳嗽两声,别说底下官员了,连皇上听着都沉闷地眼皮打架。   直到,他念到了沈鸣的名字。   一时间,很多官员都懵了。   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猛得抬头看龙椅上的那位。   皇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看起来是知情的。   这下,越发使得人不解了。   皇上什么意思?   他们先前都以为,沈家这次是栽定了,难道,他们体会错了圣意?   糊涂的人很多,心里都没有底,也就不敢在大朝会上胡乱发言了。   确定无人有事启奏之后,吴公公喊了退朝。   官员们鱼贯退出去,面上端着,给家中有人上榜的官员道喜,再多的,亦不说了。   事情既不明朗,此刻多说多错。   霍以骁与朱桓先回了兵部衙门。   袁疾一人面对两人,覃尚书与黄卜庆的位子都空着,他只觉得呼吸都紧了。   霍以骁没有看案卷,也没讲究坐姿,斜斜往椅子上一靠。   “昨儿在御书房里留得久,还没有与殿下说归德府的事,”霍以骁慢悠悠道,“我跟着宋大人上船……”   朱桓侧着身看霍以骁。   他知道,这不是霍以骁给他解释来龙去脉。   若要说其中隐情,这里不是好地方。   这些话,不过是说给袁疾听的。   果不其然,霍以骁怎么吓唬人就怎么说,讲他一刀杀了武安规,本来一句话的事儿,被他细细描述,以不输话本子上的细腻,生生把朱桓说得后脖颈冒汗。   这就更别说袁疾了。   袁大人只觉得身下座椅都潮得要命,屁股都是汗。   霍以骁说得口渴了,抿了一口茶,才又接着道:“我倒觉得武安规死得挺痛快的,也就一息的工夫就咽气了,比尤岑和狄察死得安生,那两位吊死的,挂在梁上,得挣扎好一会儿,啧!同样是伤在咽喉,武安规舒服多了。是吧,袁大人?”   袁大人打了个哆嗦,喉头滚了滚,痛得要命。   霍以骁嗤笑了声,站起了身:“一会儿放榜,我去趟贡院。”   朱桓颔首,示意他只管去。   袁疾目送霍以骁离开,末了长舒了一口气。   抬眼却见朱桓不咸不淡看着他,袁疾一个心惊,捂着喉咙重重咳嗽起来。 第499章 榜样   贡院外,衙门还没有张榜,但候着的人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了。   有敏锐的,轻声谈论着沈家的状况,可到底不是官场中人,很多事儿都没有那么清楚,说一半藏一半。   更多的人还是把心思放在了春闱上。   那日宝安苑中,大出风头的是温辞,也有其他考生让大伙儿留下了印象,此刻纷纷议论着那些人能不能在榜上留名。   霍以骁从马背上下来,四处找了找,看到了霍以暄几人的身影。   霍以呈、霍以谙也在,围着霍以暄说话,离他们不远处,温辞和他师兄戴天帧也低声交流着什么。   霍以骁走过去,与众人打招呼。   霍以呈道:“今儿早朝上定是说了结果,不如先透个底?”   他这话就是逗霍以暄的。   话音一落,霍以暄忙不迭摆手:“别说,我要只听个结果,我现在就该坐在乌嬷嬷的厨房门口,才不来这里等。”   霍以呈以手做拳,抵着嘴笑。   霍以骁也笑,转头去问温辞:“乌嬷嬷今日做什么好吃的了?”   温辞道:“都是大公子喜欢吃的,还添了只八宝鸭子,我出来的时候上了笼屉。”   霍以骁交代隐雷送几坛酒去燕子胡同。   那酒都是温宴酿的。   以前存在温家老宅的地窖和西花胡同,自打搬进了自家院子,余下的也都挪了过来。   他们这出谈论吃食酒水,形容轻松自在,浑然不似有考生等着看榜。   有认识的,过来打招呼,请霍以暄中午聚一聚,也被暄仔以有约在先给推了。   其他考生站在一块,有人紧张不已、有人胸有成竹。   各种心境混杂着,直到礼部衙门的人到了,一下子融汇成了激动与忐忑。   饶是自认考得不错的霍以暄,脸上依旧带笑,但眼中却十分认真。   刷上浆糊,杏榜张贴。   官员们前脚退开,后脚,这一处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考生们拥上去,想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霍以暄没有挤进去。   霍以骁掏出了一团棉花给他。   “什么?”霍以暄不解。   霍以骁慢悠悠道:“你不是要自己看吗?那就塞住耳朵,省得有人急切地来告诉你’名字在上头‘或者是’看了两遍都没找到你‘。”   霍以暄一听就乐了,弯着眼直笑,他没有拒绝霍以骁的好意,撕下两块棉花堵住了耳朵。   自己堵了不算,还递给戴天帧。   “你也是个名人了,”霍以暄道,“别叫人抢了乐趣。”   戴天帧哈哈大笑。   榜下,有人开怀,有人沮丧。   科举之路就是如此,每一次挑战,能更晋一步的总归是少部分。   今儿也有不少榜下择婿的人,带着小厮站在一旁,一面考察考生的面相举止,一面看他们能不能榜上留名。   贡院外的这一亩三分地,喜怒哀乐,全齐全了。   有人散了,有人上前。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前头才稍微空一些。   霍以暄大步走上前去。   霍以骁跟在他后面,看着霍以暄站在榜下。   榜单贴得高,霍以暄仰着头,从前往后看,很快,他的视线在一个位置停住。   肩膀紧绷了一下,然后,霍以暄眨了眨眼睛,肩膀又放松下来,似是舒了一口气。   霍以骁知道,霍以暄看到了。   暄仔名次靠前,很容易就能看到。   时近正午,日头极好,暖阳落下来,笼着榜前的人。   霍以暄在这耀眼的春日阳光下,转过头来,指着高处,扬着唇道:“看到没有,我这个当哥哥的,本事不错吧?”   风从斜边吹,贡院之中那几株杏树开着花,粉白花瓣被风裹着,在榜前摇曳,带着淡淡的香气。   霍以骁揽住了霍以暄的肩膀,失笑道:“对,挺不错的。”   霍以暄没有听清楚。   他的耳朵里还塞着棉花,弟弟们各自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只能赶紧把棉花掏出来。   “快快快,再说一遍。”霍以暄道。   霍以呈和霍以谙兴高采烈,真心实意地夸他。   轮到霍以骁了,他勾着唇,打趣道:“老丈人觉得你本事不错,榜下择婿,收你当女婿吧。”   霍以呈和霍以谙听不懂。   这是只有霍以暄才知道的揶揄话。   暄仔呵的笑了声:“令千金芳龄?”   霍以骁道:“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改明儿先认个干女儿?”   霍以暄又好气又好笑,拿手肘撞他。   边上,戴天帧还在找他的名字。   他自认这次发挥一般。   虽然不是最后一批进京的,但他抵达之后,一时之间不是很适应京中水土,中间病了几日,直到临考前才调整过来。   这也亏得有温家帮忙。   戴天帧是彻彻底底的临安口味,京城菜吃一两天还觉得不错,吃得多了就有些挨不住。   尤其是生病时候,格外想念家乡滋味。   那之后,他就没有吃衙门给考生们备的伙食,而是乌嬷嬷给备的。   哪怕是温家因为官司上的那点儿状况、家中最是忙碌的那几天,乌嬷嬷都没有忘了还多了张嘴。   以戴天帧和温辞的友谊,这些事情也无需谢不谢的。   “有了!”戴天帧看到了。   他从后往前找果然是明智之举,他猜测过,要么不中,中了名次也靠后。   几人凑上去一看,亦是道了声喜。   他们之中,进了考场的就两人,两人皆中,皆大欢喜。   从榜前退出来,一路回应恭贺之声。   霍以暄兴致很高,一面走,一面招呼温辞:“他们都不懂,我们当长兄的真不容易,万事都得给弟弟们树榜样。还是你家两个弟弟好,看着就乖巧听话,不似我这儿三个,都不拿我当哥哥。”   霍以呈听见了,凑上去嘘他。   温辞笑个不停。   他倒还羡慕霍以暄。   珉哥儿和章哥儿是听话懂事,但他与他们的年纪相差有点多,哪里像霍家这几位,从小一块捣蛋一块念书,现在还能一块吃酒,这份热闹,让人欢喜。   霍以暄还在与霍以呈闹。   突然间,就听见了一声“暄仔”。   霍以暄后脖颈汗毛直立,立刻就站直了。   霍怀定快步走过来。   霍以骁笑他:“长兄,榜样。” 第500章 请吧   霍怀定在儿子跟前站定。   他不知道他们兄弟在说什么笑话,绷着个脸,上下打量着霍以暄。   当然,他绷得漏洞百出。   谁都能看得清楚,霍大人的眼睛里,笑意挡都挡不住。   他拍了拍霍以暄的肩膀:“考得不错。”   霍以暄立即放松下来:“我也觉得不错。”   霍怀定瞪了他一眼。   这话说的,让他都不知道怎么接了。   偏自家儿子就这么个性子,霍怀定也习惯了。   “我这趟出京,时间久,你不能松懈,之后还有殿试,”霍怀定交代着,“尽力发挥,但也别光顾着念书,休息时候多陪陪你母亲。”   霍以暄自是全部应下。   霍怀定对他也有信心,沉声道:“等我回来,再吃酒庆贺。”   衙门公务紧张,霍怀定抽空来这么一趟已是不容易,简单交代之后,他转身离开。   回到轿子里,霍大人脸上全是笑容。   挺好、挺好,儿子争气。   更让人高兴的是,他们兄弟之间,关系亲近。   没有什么比一家人融洽更让一家之主安心的了。   虽然,霍以骁是皇子,说一家人,是他们霍家厚脸了,撇开那道身份不说,霍怀定是真的把霍以骁当自家晚辈。   霍怀定离开,温辞便招呼众人往燕子胡同去。   这个时候过去,应是酒菜皆热。   霍以骁去不了,他还得回千步廊,只能让温辞代为向老夫人与曹氏问安。   知他公事在身,一行人自然不强求。   温辞只道:“说不定吃到夜里去了,若下衙后得空,只管与宴姐儿一块过来,家里都念着她呢。”   千步廊与燕子胡同不顺路,各往两头走。   杏榜下,看结果的考生们也渐渐散了,最后,只剩下了少数人。   其中,有钱晖一家,也有王笙一家。   杨继林最终没有参加春试。   案子在官差跟前推得再干净,心里也没有真正的平静。   从牢里出来的那天起,他就病倒了,一直浑浑噩噩,直到开考前都没有退烧。   顺天府倒也没有难为他。   该给考生的补助,一日都没有落下他的。   毕竟,朝廷出银子,拿这些东西“出气”拿捏人,委实没有什么意思。   也正是因为衙门的公事公办,让杨继林的心气垮了。   那口考了几十年、禀了几十年的心气散了,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而钱晖和王笙,踏进了贡院,眼下,两家人一块,凑在榜前看。   从头到尾、一个字不落,看了五六遍。   没有。   他们都落榜了。   钱晖低着头,捶在身侧的双手攥得紧紧的,脑袋全然空白。   钱父闷声不说话。   钱母轻声劝着:“书院的先生们也说,一次不中很正常,头一回就是试试手,你……”   钱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都跟堵上了一样,发不出声来。   打破他压抑的是王笙的嚎啕哭声。   王笙没有半点儿读书人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如此动静,让本来想骂他考前挥霍时光的王父都骂不出口了,无措地看着他。   王母和王妻赶紧去扶他,手上劲儿不够,拉不动人起身,只能好言劝。   王笙握住了两人的手,一面哭、一面道:“我还想考,还想再考一次。”   他一直觉得,对于功名,他已经看开了。   能力不算突出,家境又很普通,能中举人就不错了,再往前,瞎猫撞到死耗子都撞不到他头上。   可真的站在这儿,看着高高的杏榜,王笙才突然意识到,他想考上,他其实是喜欢念书的。   念书那么苦,若不是真的喜欢,为什么坚持了那么多年呢?   他的确平庸,他缺少勇气、底气,但他还想再试一试。   试着去改变,试着去进步,哪怕结果依旧是失败,他也能坦然面对家里人,让他们明白他已经尽力了。   他问心无愧了。   而不是跟这次这样……   王妻咬着唇哭得停不下来。   王母搂着儿子,道:“考、那就考!”   王笙抬头去看钱晖,问道:“你怎么说?考吗?”   钱晖浑身颤得厉害,他依旧发不出声,只是重重点头,一下又一下,固执极了。   贡院前面,这样的坚持之人每一次都会有,与之相对的,是熬不起、只能放弃的人。   午后,杏榜前,几乎没有人驻足了。   温宴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外,她一跳下来,就看到了等着她的霍以骁。   “家里来报喜了,”温宴弯着眼道,“听说燕子胡同里热闹极了,二叔母乐得跟大哥考中了一样。”   霍以骁道:“下回就轮到他了。”   温宴颇有信心地点头。   与此同时,另有一辆华贵马车停在了沈家大宅外头。   车衣华丽精美,处处都是皇家风范。   徐其润走到马车前,恭敬行礼:“请长公主安。”   车帘子掀起了一个角,永寿长公主坐在其中,冷冷看着徐其润。   “我要进府,”长公主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总不会拦着吧?”   徐其润为难地看着长公主。   “昨儿下旨了是吧?”长公主又问,“宫里哪一位到府里传的旨意?你当时也听到了吧?不如与我复述一遍,皇上的圣旨是怎么说的?”   徐其润答道:“御书房于公公来传的旨,我确实听到了,只是记性一般,不能重头复述。”   “那你总知道,上头有没有写,不许我探望沈家人的?”长公主继续问。   上头真没有说。   皇上只让围沈家,不许沈家人外出,谁要来探望,倒没有明确阻止。   当然,这个时候,别人也不会随便来,帮不帮得上沈家还说不好,自己反倒是一身麻烦。   也就是永寿长公主了。   徐其润只好往边上退了一步:“没有不让探望,长公主,请吧。”   永寿长公主冷笑了声。   徐其润比想象中的好说话。   也是。   没有皇上的旨意,徐其润拦不了她,自然也没有必要硬拦她。   “把门槛卸了,”永寿长公主道,“我马车进府。”   徐其润的视线落在马车轮上,略一沉思,挥了挥手,示意底下人做事。 第501章 商议   沈家大宅很气派。   京中勋贵宅邸,多数都是新修的。   当年先帝爷迁都,公候伯府跟随北上,多数都选择了建宅子。   规制不同,这座城中彼时再富贵的宅子,也不可能用上僭越之物,不如新造。   沈家当时选择了修缮了。   那时候,沈家权势虽不如之后鼎盛,但家中出了金凤凰,亦不容小觑,他们买下了这座宅子,用心修整。   几十年住下来,随着沈家声势鼎沸,连宅子看起来都比差不多的人家气派些。   门槛是陈年老木,搬卸时极沉。   京卫指挥使司的两个壮小伙搬起来都有些费劲。   这也不奇怪。   这么多年了,能有几位是从正门走马车的?   便是沈家人自己出门,马车也从侧门进出,图个方便。   长公主往日很少来,她要见沈家人,召人去自己的府邸就是了。   也就是今日,不得不亲自来,还是皇家规制的车驾,走侧门不合适,那宽度估摸着也进不去。   见守备放行了,车把式催着马车向前,进了沈家大门。   壮小伙们正要把门槛再装回去,就被徐其润拦了。   “搬来搬去不嫌重?”徐其润道,“长公主一会儿还得出府,就这么搁着吧,别费力气。”   他这么说,底下人自然也就这么办。   徐其润看了眼那缺了门栏的大门,捏着下巴笑了笑。   正巧徐其则来寻他,问道:“笑什么呢?”   “喏,像不像缺了下门牙?”徐其润抬了抬下颚。   徐其则:“……”   确实像,徐其润换牙的时候,就是这么漏风。   “不要硬顶着来,”徐其则压低声音交代,“她便是真要往外运什么,也不会第一次就这么做。”   徐其润双手抱胸,微微颔首:“我知道。”   他转头看了眼那漏风大门。   皇上让他带京卫指挥使司守在这儿,是不想让沈家人离开。   同时,徐其润从霍以骁那儿得了些消息。   他们还想看看永寿长公主会做些什么。   带兵打仗的都懂,得知己知彼,不弄清楚沈家和长公主的退路,一旦之后出了什么风波,就会措手不及。   就像是这一回,皇上有心算无心,出乎了沈家意料。   宅子里,长公主的马车停下。   孟嬷嬷下车,摆好脚踏,扶着永寿长公主落地,而后,神色如常地替长公主整理衣摆。   管事候着,等长公主一眼扫过来,他赶紧禀道:“两位老太爷在花厅等着您。”   孟嬷嬷笑了笑,随意给了赏,扶着长公主入内。   管事忙跟左右下人交代:“好好做事儿,有点眼力劲儿。”   说完,他也跟了上去。   能当上管事的,当然不是什么浑的,他看得明白长公主这一连串姿态。   有条不紊、面色如常,举手投足间全是皇家气度,没有急切,她平素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   这是为了安人心。   安这些在沈家做事的人的心。   前日还是高高在上的沈家,昨儿被官差围了个水泄不通,宫里下旨禁足,突然间的翻天覆地足以让底下人心惶惶。   便是管事自己,也十分惴惴不安。   待见到沉稳的长公主,心里就这么生出些底气来,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永寿长公主进了花厅。   不止是沈临与沈沣,沈烨和他的几个兄弟也在,沈烨的儿子辈们无缘在席,更别说再小一辈的沈鸣等人了。   晚辈之中,唯一能陪在这里的只有唐云翳。   永寿长公主一进来,花厅前后门紧闭,窗户都没有留条缝。   “先说一句不客气的,”长公主落座,开门见山问沈临道,“家里自查了吗?确定不是家里有人弄出来的破事?”   这话确实不客气,但沈家没有人生气。   先前事发之时,自是满脑子的被皇上算计了、皇上贼喊抓贼、外头有人故意行事后暴露来抹黑他们,可冷静下来之后,沈家自己查了一番。   并非信不过家中人,而是,事已至此,为求生机,必须步步为营。   那就需要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理一遍。   “已经梳理过了,”沈临道,“这宅子里的,没人做过那些,至于外放当官的,一时间递不出去消息,也问不到结果,但我琢磨着,应该不是自家人。”   永寿长公主相信这个结果。   铁器的用处,无外乎卖外敌、养私兵。   谁都不嫌银子多,沈氏家底再厚,也会想锦上添花,但是,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去添。   西域部落,北境鞑靼,这些异族战士有多凶悍,年轻人兴许不清楚,但沈临、沈沣这样历经三朝的老人,一清二楚。   先帝年间,朝廷与他们还是战火不断,你来我往,前后数场大战,流了太多的血,才有今日之太平。   差不多,也就是太平了二十年吧。   当然,所谓的太平是没有大战而已,小打小闹,时有发生。   沈家算计平西侯府,只是“换帅”,这是兵权的交替,而不是边关就不设防了。   而卖铁器给外族,那等于是壮大他们,等着他们反咬。   沈家真不至于为了银子,做到那个份上。   同时,他们也没有养私兵的打算。   要兵权,抢也好夺也好,手段多得是,却不能是私兵。   私兵等于见不得光,是阴暗的,这会让他们将来所有的准备都变得“假”、无法取信世人。   毕竟,真的太久了。   二十几年了,尘归尘、土归土,之后陆陆续续掌握的线索太少了。   永寿长公主深呼吸,低声道:“我倒是得了个消息,背后行事的恐是朱钰。”   沈烨一愣,下意识呼出了声:“四殿下?”   话一出口,便知他失了稳重,在沈沣淡淡的一眼里,沈烨闭了嘴。   哪怕官至少保,这个家里,也没有他拿捏的份。   “朱茂没有那个胆子,许家也撑不住这些事儿,”永寿长公主道,“就只能是朱钰了,只有他才会仗着沈家的名头行事,唬得底下那些办事的一愣一愣,他要如何便如何!”   沈烨见沈临与沈沣沉思,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说,瑞雍七年就有夹带之事了吗?四年前,四殿下当时才多大,能做这种事情?” 第502章 蒙混   说归说了,沈烨心里底气不足,看看沈临又看看沈沣,想从他们这儿得几句认同之语。   他自觉还是在理的。   四年前,十三岁,哪怕是皇宫那种地方长大的孩子,心眼再多、本事再大,往私运这类的事情上动脑子,也不太像。   至于俞皇后和俞家……   论背景根基,俞家连恩荣伯府都比不了,当年就全靠着与恩荣伯府那点儿姻亲关系才在京中圈子里站一站。   即便是皇上登基之后,俞氏当上了皇后,俞家也没有真正立起来。   因为有沈家在。   俞家能拿到手的,不过是沈家给的而已。   更别说俞皇后那好拿捏的性子了。   沈烨想,应该不是彼时还是小小少年的四殿下,倒有可能是俞家里头有不甘心的人,野心勃勃,借用沈家的名头想替自家皇子多谋些好处,才捣鼓出事情来。   当然,四年过去了,四殿下也长了几岁,现如今与自家亲戚一块谋利,也不稀奇。   “他能。”沈临道。   短短两个字,让沈烨一个激灵,然后,垂下眼帘,等着听沈临的指点与教诲。   沈临显然也是刚想通了其中关卡,为此动了气。   春捂秋冻,他的衣裳还很厚,只露出了一小截脖子,一眼看去,脖子被气得都红了。   他到底是年纪大了,气血上涌,从唐云翳手中接过了茶盏,强压了压心头反复,才哑声开口:“四年前,竟然被他蒙混了!”   沈沣微怔,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唐云翳跟在沈临身边久了,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您是说,尤岑的死……”   提起尤岑,屋子里的众人,总算都反应了过来。   永寿长公主咬了咬牙关。   在扶着皇上登基之后,沈皇太后大刀阔斧,强势地让沈家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只是,她的命数很快走到了尽头,瑞雍四年的元月二十四,沈皇太后薨逝。   在她病重之时,与皇上的关系十分紧张,连带着,皇上与沈家之间,也紧巴巴的,皇太后的薨逝突然间缓解了这种状况。   皇上要孝名,场面上的事儿,办得很漂亮,沈家当时也收敛了些,属于各退一步,重新计算平衡关系。   再之后,他们有了小公子。   状况一下子就变了。   为了小公子,沈家需要做得更多,图得更深。   而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无法深入的就是兵部。   覃政十分精明,行事又小心,强硬动他,恐另生麻烦,黄卜庆油滑,尤岑耿直,这三人皆是不好拉拢。   于是,沈家一直耽搁着,没有来个狠的,但这条路必须拓出来,握不住兵部,也难以捏住兵权。   瑞雍七年,永寿长公主从朱钰那儿得来的灵感。   朱钰说,习渊殿里,尤侍郎讲西域骏马,说得是十分厉害,那些马儿雄壮,非中原马匹能比,可他们几兄弟都有西域来的马,也不见得有多出众。兵部与苑马寺一块研究怎么养马,别被西域那一套给带偏了。   那些马,是瑞雍六年,平西侯次子赵叙从西域带回来的。   “平西侯府的人,和西域打了这么多交道,总不至于不会挑马吧?”   永寿几乎是顷刻间想到了一石二鸟的办法。   杀尤岑,陷害平西侯府,兵部和西军,就多能拽一拽了。   这几年间,永寿总以为,那就是朱钰随口说起来的,直到此刻,被沈临一提,她才意识到,是朱钰借刀杀人。   若是现在的朱钰来做当年事,他应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带铁器。   可那是四年前,他年纪小,本事不够,事情办得不够隐蔽,他被尤岑察觉出了端倪。   尤岑不是个好糊弄的,他追查下去了。   永寿长公主不知道尤岑彼时追查到了哪一步,但朱钰察觉了,他不敢让尤岑继续查,便借了沈家的力,绝了尤岑的命。   尤岑一死,私运之事被隐瞒,无人知晓。   这一瞒,瞒了四年。   “他没有骗过尤岑,可能也没有骗过韦仕,”沈临斟酌着道,“韦仕兴许是自保,兴许想拿着线索替二殿下谋划,总是他闭嘴了。只是,他最后还是死了。他若在工部留下什么,李三揭那么翻,翻出来也不奇怪。”   这么一理,便更顺了。   霍以骁出京之前,和李三揭在工部甚至翻了一个通宵。   御书房里,尚书、侍郎挨骂时,李三揭坦诚自己看出了端倪。   “那现在,我们是找四殿下参与的证据吗?”沈烨问道。   永寿长公主看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就被沈临打断了。   沈临道:“你们先退出去吧,我和长公主商讨商讨。”   他发话,自是无法反对,沈沣带头,背着手离开,其他人鱼贯而出,唐云翳走在最后,替他们关上门,然后守在了外头。   “把四殿下揪出来,你以为呢?”沈临问。   长公主冷笑了声:“答案我们都知道。”   沈临也笑。   撇不清了。   朱钰以沈家的名义胡乱行事,沈家要如何自证?   让那些人站出来说“我们被糊弄了”?   这能取信谁?   谁都不会信。   皇上更加不会信,皇上只信对他有利的证词,而皇上想要沈家亡。   哪怕朱钰跟着一块死,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沈家,这一次无论退多少步,都无法和皇上取得暂时的平衡了。   若事情因韦仕而起,倒还可能有收场的机会,但……   起因是尤岑,是平西侯府通敌案。   有这个前提在,霍以骁一步都不会让。   思及此处,沈临叹了一声:“没想到,四年前埋下的伏笔,现在浮出来了,与尤岑有关,那就只能认了。”   永寿长公主抿唇,想说什么,又顿住了,只是一瞬不瞬看着沈临。   沈临道:“沈家很难了,但殿下您,还有路。”   永寿的眸子倏然一紧。   沈临道:“沈家撇不清的,殿下可以撇清,您身份尊贵,哪怕皇太后娘娘不在了,您也不会跟着沈家沉下去。”   永寿端起茶盏,想喝一口缓一缓,又觉得咽不下口。   “真就到了这一步?”她问。   沈临笑了笑,捻着手中佛珠:“做事嘛,总要想到最差的那一步,然后,再在其中找活路。” 第503章 最坏的打算   沈家入仕许多年了。   虽然没有爵位,但也不是什么轻易能忽视的,从旧都到新京,经历过的事情多了。   沈临这个岁数,也尝过甘甜苦辣。   最苦的是什么?   是沈家出了一个皇后,皇后嫡出两位殿下,殿下们一年年长大,习文练武,资质不凡,还兄友弟恭,再然后,接连早亡。   正妃侧妃,没有留下一个儿子。   沈家让自家皇子承继大统的心愿,就这么断了。   若是,沈皇后当初只有永寿一个女儿,怎么也生不出儿子来,那也就罢了!   可偏偏,曾经有两位殿下。   在他们先后早逝之后,沈家内里,从上到下,心中的起伏、不甘,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   有沈家血脉的皇子走了,沈氏一门还得继续,所以他们选择了当时的八皇子、现在的皇上。   回忆起那些往事,沈临抿了抿唇,开口时,声音不重,却很坚定:“殿下您看,那才是沈家最难的时候,我们都走出来了。眼下困境,虽棘手,却不似当年那般没有希望。”   永寿长公主道:“可你在做最坏的打算。”   “多思多虑,”沈临把佛珠套回手腕上,年纪摆在这儿了,身体也全是老态,手上皮包骨,腕骨亦突出,没有什么肉,佛珠一套,松松垮垮的,“把事情想顺了,也好过跟这次似的。”   永寿长公主又道:“今儿放榜,我让人去看了一眼,与沈家关系近些的,差不多是四个在上头,其中有沈鸣。”   沈临听了,笑了起来:“我可不敢信皇上。”   有沈鸣的名字,并不能代表什么。   天家手段,制衡之道。   皇上能在不久之前与他们虚以委蛇、让霍以骁到归德府暗度陈仓,那现在,皇上一样可以留着沈鸣的成绩,甚至让沈鸣去参加殿试,等事情出了决断,再砍了就是了。   到了那时候,什么光禄大夫、荣禄大夫,都得夺了,何况一个功名呢?   沈临深吸了一口气。   他天生笑颜,五官如此,便是怒气冲天,也一样可以轻松的笑脸迎人。   可这会儿,他脸上笑意全收,余下的是严肃与沉重。   “只我与殿下,便是为了多交代几句,”沈临道,“皇上现在还克制着,但他轻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霍怀定去北境,最多两个月消息就会传回来。   您跟我一样清楚,水至清则无鱼,地方上就没有经得住查的,端看都察院的尺子划在哪儿,这一回,霍怀定肯定是往严苛里划。   话说回来,他松些手也没有用,四殿下既然真的动过那两批增固物资,定门关、封口关就必然会亏,都察院一查就显了原形。   彼时传回京里,沈家不死都得蜕层皮。   我们这些年占了多少好处,吐干净不算,彼时落井下石的,恐也不会少。   若要翻盘,时间不过一两月,但十分困难。   这案子接下去,便是翻尤岑的死,四公子会继续翻平西侯府的案子,一连串的,不会停下来。   真到了那时候,殿下千万记得稳住,不要来蹚这浑水。   小公子还年幼,他的将来才是殿下最头等的事儿。   沈家败了,会让小公子往后孤立无援,路难行,但只要将来事成,我含笑九泉,沈家必有再起之日。   您若也被牵连了,被困住了手脚,那就无人再能替小公子谋划了。”   永寿长公主死死攥紧了掌心。   看吧,沈临还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哪怕被她打断了几次,最后出口的,依旧是这些仿若是托孤一般的话语。   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是沈临宽慰人的,只怕他自己都做好了沈家折在这一回之中的准备了。   “失了沈家,只我一人之力,极其难……”永寿长公主叹着,难得示弱。   “殿下,我至始至终都认为,四公子是双刃剑,”沈临重新有了笑意,“皇上想瞒的,是四公子必须要知道的,一旦翻出来,他们父子之间,就不是现在这局面了。这一点,殿下您清楚的。”   永寿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沈临又道:“找机会把云翳接出去,他能帮你。他不姓沈,即便不见了,也不至于翻天动地的。”   长公主也笑了笑,道:“想到了,只是今儿不成。”   她第一回 来探望,徐其润盯得紧,哪怕在门口地砖上动手脚都一定会拦车查验。   今日若没有查出来,之后第二、第三次,永寿长公主强势一些,徐其润就不得不退一步了。   沈临亦赞同。   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永寿长公主起身离开。   唐云翳还守在门外,见长公主出来,他一路把人送上马车。   沈家大宅外,徐其润听见了车轱辘声。   他往后看了一眼,很快,皇家华美的车架出现在视野之中。   车子出了府门,守备依例拦了拦。   孟嬷嬷掀了帘子一角:“什么事儿?”   徐其润走上来,道:“老规矩,得查一查。”   孟嬷嬷作势啐了一口:“这是长公主的车架!”   “妈妈就别为难我了,按规矩办事儿。”徐其润木着脸,道。   孟嬷嬷气起来,指着徐其润要骂,被长公主拦了。   “让他查。”   孟嬷嬷应下,没好气地掀开车帘子:“喏!看看仔细!”   徐其润看了,前前后后的,还蹲下身去看车底,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收获自是没有,他又行礼恭送。   孟嬷嬷哼了声,催着车把式出发。   车架渐渐远了,徐其润走到石狮子后头,从搁着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甜糕。   这是徐其则刚才送来的,徐其润正好饿了,填填肚子,仿佛没看出来孟嬷嬷和长公主那一唱一和,只琢磨着,什么时候长公主会再来,到时候要怎么拦车查验。   不对,查出来了,人赃俱获,结果也就是该扔回沈家里头的再扔进去,但线索就这么断了。   那就不能查出来,得装不知道,再使人跟着……   不对,还是使猫跟着吧。   四公子府上那只校尉,跟踪的本事挺好。 第504章 锋芒毕露   温宴与霍以骁一块进了常宁宫。   霍太妃看着两人行礼,没有很快让他们坐,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   朝堂上明确了的那些消息,其实还没有霍太妃知道得多。   霍太妃让齐公公好好去御书房里问了问,才知道,那武安规胆大无比,曾是动了杀心的。   虽然知道他们谁都没有受伤,可到底还是担心了,后怕了。   在他们两人到来之前,霍太妃还在与邓嬷嬷说,人呐,上了年纪了,比以前婆妈,也比以前胆小。   “真当自己是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了?“霍太妃瞪了霍以骁一眼,“你无法无天惯了,装模作样去船上吓唬人,也不怕真把你媳妇儿吓着!”   霍以骁轻笑了声。   就小狐狸那胆量,那点儿状况,哪里会吓到?   说白了,就是小狐狸惯会装,装得那叫一个乖巧、柔顺,整个皇城后宫,上至太妃娘娘,下至洒扫宫女,除了贴身伺候成安的那几个,谁知道成安和温宴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小小年纪就翻宫墙。   霍太妃气归气,更多的是心疼,说了几句置气话,便让两人坐下,好好问起了这一路状况。   霍以骁在常宁宫里还是收敛性子的。   真要是在御书房,定然是怎么糊弄了宋秩,又怎么与武安规争锋,最后怎么把御刀当凶器、刺进武安规脖子,添油加醋说一通,说得比话本子还精彩,让皇上头晕脑胀去。   可他不会这么与霍太妃说话,尽量挑些平和的开口。   温宴亦然,待说过了此番经历,又与太妃说路途见闻。   霍太妃听了会儿,紧绷着的情绪慢慢也就放松下来,脸上多了笑容。   说得差不多了,邓嬷嬷笑着开口,道:“小厨房里备了鱼干,早上刚做的,正香。”   温宴机敏,晓得这话背后的意思,便顺着台阶下:“我要去给公主请安,正好给白玉团带些去。”   待温宴出去了,霍以骁抿着茶看霍太妃。   “你啊,锋芒毕露。”霍太妃叹道。   平心而论,出众本不是坏事。   霍太妃待霍以骁亲厚,谁不希望自己养大的孩子能出色呢?   可霍以骁的身份,又不能太出色。   这事儿很矛盾,霍太妃有时候也会迟疑,亦会不甘。   各个都是皇上的亲儿子,各个都是天底下尊贵万分的身份,别人能光芒万丈,霍以骁却只能蒙尘。   偏偏,霍以骁压根不是中庸之人。   只是有一个说不得的母亲。   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能尘归尘、土归土的,只要有心去深挖,势必会挖出蛛丝马迹来。   一旦生母身份曝光,霍以骁得遭受多少非议?   先帝的熙嫔,不管有没有伺候过先帝,那都是先帝朝的后妃。   敢骂皇上的言官御史,自是上折子骂皇上去了,不敢骂皇上的,就会对霍以骁指指点点。   到最后,真正背负了重压的,还是霍以骁。   可是,那出身,不是自己能选的。   思及此处,霍太妃又想骂皇上了,当年行的那叫什么事儿!   霍以骁得了这四字评价,解释了一句:“您知道的,我无法无天惯了,最熟悉纨绔做派,换种方式,就不太会办事情了。”   霍太妃:“……”   听不下去!   谁还教他当个纨绔不成?   再一想,那哪里是纨绔惯了,分明是以前被拘得惨了,硬生生逼出来的困兽之斗罢了。   这么一想,霍太妃心里跟刀割一样。   她五味杂陈地捶了霍以骁一拳,深吸了一口气,又捶了一拳。   劲儿不大,霍以骁肯定不同,就是她自己挺痛的。   算了,还能怎么办呢?   她能做的,就是活着的时候护着,死命护着。   另一厢,温宴到了景秀宫。   对这儿,她熟门熟路,生活了好几年,从大内侍到小宫女,除了后头才调来的,她各个都熟悉。   温宴先去给惠妃娘娘请安。   惠妃有一阵没有见过她了,柔声细语说了会儿话,转头与成安道:“明明一般年纪,明明一块长大,你若有阿宴一半踏实沉稳,我就放心了。”   成安努着嘴眨眼睛。   惠妃拍了她一下:“调皮,你们自己玩儿去吧。”   成安拉着温宴就告退了。   惠妃看着她们出去,轻声与身边嬷嬷道:“我越看阿宴,越觉得她性子平和,芯子韧,表象平,也难怪太妃娘娘喜欢她。”   “真说起来,温姑……”嬷嬷笑了笑,“奴婢说错了,现在是四公子夫人了,奴婢还照着以前的习惯呢。   奴婢觉得,夫人的性子比前几年还是变了不少的,以前更柔更软些,想来是这几年的变故所致,我们殿下不曾吃苦,又自幼受宠,自然欢悦。   您看成欢公主,二殿下出事之后,她也转性子了。”   惠妃笑着点头:“是这个理。”   “再说了,夫人嫁人了,姑娘家婚前婚后,不管顺与不顺,多少都会变化,”嬷嬷又道,“娘娘您别着急,待公主以后招了驸马,也和现在不一样。”   惠妃乐了:“你也说是招驸马,和嫁人差远了。”   不说旁人,永寿长公主和驸马的婚姻,搁在一般官宦之家,可能吗?   话说到这儿,惠妃又道:“成安说小也不小了,皇家公主,多留两年也无妨,我原想着挑一个合适的,可这个当口上,只怕不好与皇上开口。听说唐昭仪也有心仪人选了,也因着这事儿,得耽搁些时日。”   嬷嬷附和道:“昭仪娘娘肯定也着急了。”   本来,朱钰不挑皇子妃,唐昭仪也能慢慢替朱桓看着,但霍以骁成亲了,这就尴尬上了。   惠妃和嬷嬷的对话,温宴与成安都不知道。   一走出正殿门,白玉团就窜到了温宴的怀里,脑袋一个劲儿蹭。   成安拍它的屁股:“小没良心!”   温宴拿鱼干给它,白玉团越发高兴了。   等进了偏殿,到了成安的地盘,她就忍不住了:“快快快,仔细跟我说说,这趟去归德府,到底怎么样?”   温宴笑道:“你还没有打听出来?”   “寥寥数语罢了,”成安撇嘴,“跟你完整说的,哪里能一样。”   温宴乐得不行。 第505章 交易   初春的京城,远称不上暖和。   成安倒是不怕冷,除了夜里歇觉,白天时候,殿内的炭盆都撤了。   窗户开着,徐徐春风吹进来,对她而言,温温的,正好。   成安自己舒服,也记挂着温宴怕冷,不止让她抱着白玉团,还拿了块毯子给她。   温宴莞尔:“一直在吃季大人的方子,也没有原先那么怕冷了。”   “你只管用着,”成安道,“真要出汗了,再拿开就是了。”   温宴便没有再推,一边揉着白玉团,一边与成安公主说故事。   玉蝉捧着点心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春风下,成安与温宴脑袋挨着脑袋,也不知道说到哪儿了,两人笑个不停,而那只白猫儿对这些动静仿若未闻,在温宴的膝盖上睡得四平八稳。   有那么一瞬,玉蝉觉得,仿佛是回到了几年之前。   也是在这个窗下,也是这样的两个人、一只猫,一切都没有变过。   可也就是一瞬而已。   玉蝉清楚地知道,时间已经走了几年了。   温姑娘成了四公子夫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妇人头,就与以前闺中不一样了。   玉蝉上前去,摆好点心攒盘,顺便一块听听故事。   温宴说得很生动。   与朝堂事务相关的那些,她不会随便与成安说,官场上的那些说得多了,是给成安添麻烦。   她只说趣事,还说一半藏一半,串不起来一条线。   成安却听得津津有味,什么黑檀儿的爪子都给磨秃了,是同样养猫的公主最喜好的话题。   公主开始说白玉团,整天就知道睡,也不晓得多闹腾闹腾,再说瑛嫔养的那只,比之前胖了些,原想请温慧再给做两身衣裳,可这几个月,京中的“热闹”就没有停过,只能再等等,又说成欢的那只,爱磨爪子,听说锦华宫里的殿门被它糟蹋了好几扇……   温宴笑个不停,末了,道:“我想去趟锦华宫。”   成安公主应了声“好”。   她知道温宴几次过去,定不是为了那只淘气猫儿,但温宴不说,成安不会追着问。   问多了,反倒是让温宴为难。   锦华宫不远,温宴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等通禀的工夫,她左右看了眼,只觉得冯婕妤这儿比先前冷清了许多。   倒不是说做事的内侍、宫女少了,或者有人明显不尽心,而是,最得宠时的那股欢悦之情淡下去了,显得平静,淡淡的。   白嬷嬷引着温宴到了冯婕妤跟前。   冯婕妤让她坐下,轻笑了声:“我多少算了出了口气。”   温宴明白“出气”,也知道“多少”的意思。   冯婕妤不喜沈家,若不是当年的沈皇后挑中了俞氏,俞氏还是冯婕妤身后的表姐妹,而不是一跃成为了压在头上的俞皇后。   沈家抬举着俞家,沈家倒大霉了,冯婕妤自是能出气的。   可她这口气,还没到“狠狠出了”的地步。   即便沈家这回跌个大跟头,满盘皆输,俞皇后还是俞皇后。   除非火烧到了朱钰身上,否则,皇上不会随便废后。   只要朱钰还立得住,恩荣伯府会变本加厉地、把全部身家押在他身上。   毕竟,沈家没了,俞家能耐不够,朱钰能信得过、能倚靠的自然是与俞家姻亲的恩荣伯府了。   俞皇后闺中在伯府里生活了好些年呢!   就这份情谊,等事成之后,恩荣伯府居首功。   如此一来,冯婕妤的气能顺才怪了。   她要真正舒心,要么是揪出害了朱晟的凶手、把人弄得比朱晟还半死不活,要么是朱钰和俞皇后倒下、恩荣伯府偷鸡不成蚀把米。   温宴抿着唇,弯了弯眼睛。   殿内除了白嬷嬷,再无其他伺候之人。   温宴几次过来,冯婕妤都把人屏退了。   “我今儿过来,是想让娘娘您能顺一顺气。”温宴道。   冯婕妤抬起眼来,深深看了温宴一眼:“交给你的那件事儿,查到线索了?”   “是,”温宴道,“先前一直在找机会,可惜都没有信儿。”   冯婕妤是聪明人,了然道:“所以这一回,是把工部逼到头了,董治胜走投无路,去找了他主子?他找了谁?”   温宴道:“一位书生。”   “书生?”冯婕妤下意识复述了一遍,然后等着温宴说下去。   “狄察被逼悬梁时,看着他死的也是那个书生,”温宴道,“他是永寿长公主的人。”   冯婕妤的身子一僵。   一时之间,脑海一片空白。   倒也不是惊讶,亦不是难以置信,而是单纯的,有些失神。   隔了一会儿,心神渐渐收拢,只余下尘埃落定。   她想,对这个答案,她其实是有准备的。   或者说,无论温宴说出一个什么名字来,她都不会太过意外。   朝堂上下,本就是如此而已。   “娘娘,”温宴坦诚道,“这是眼前所知的线索,也许还有局中局,这事儿说不好,毕竟董治胜跟您就是阳奉阴违,对长公主兴许也是。”   冯婕妤呵的笑了声。   她不会细问温宴追查的手段和方式。   各人有各人的本事,温宴和霍以骁也一定会有与众不同的办法。   甚至,朱晟出事之后能救回来,以冯婕妤来看,也不是简单的“运气”。   她不需要追得那么细,结果有了,过程于她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至于董治胜……   冯婕妤喜欢温宴的实诚。   “你若觉得他背后还有别人,再盯着他就是了,”冯婕妤道,“不过,以我的感觉,他应该是跟着永寿了。至于下手的原因,谁让晟儿不听话呢。”   密道曝光,朱晟的书房就有入口,他无论如何都撇不清。   皇上一旦追查下来,朱晟扛不住,供出永寿,那被毁了的就不止一条密道了。   所以,永寿先下手为强。   就像她让人看着狄察悬梁一样。   死人才不会说话。   虽然朱晟被救下来了,他还有一口气,但也就是那么一口气了。   冯婕妤深呼吸了几下,道:“永寿自顾不暇,不用我添把火,董治胜都完了。”   温宴点了点头,以示认同。   她没有主动去提“交易”,她知道,冯婕妤不会赖账。 第506章 儿子   董治胜生路难寻,但永寿长公主却不一定。   长公主的身上流的毕竟是皇家的血,哪怕另一半血是沈家的,也不能说她参与了沈家多少事。   冯婕妤想替朱晟报仇,只一个董治胜,还是不够消气。   毫无疑问,冯婕妤想让长公主赔命。   所以,那个交易,婕妤娘娘比温宴都上心。   “当时与你说过,你帮我查董治胜,我告诉你一个跟长公主有关的秘密。”冯婕妤的声音低下去,向温宴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温宴起身上前,在榻子前半蹲下。   冯婕妤附耳过去:“永寿有一个儿子。”   说得很快,也说得很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温宴一愣,下意识地拿手撑住榻沿,免得一不小心摔了。   “您说真的?”她不由问道。   冯婕妤笑了声,很短促,短到无论是笑意还是嘲弄都来不及漫上双眼,就消散了。   “真的,”冯婕妤道,“我也是偶然才得了些消息。”   一如冯婕妤不问温宴的消息来源,温宴也不会问冯婕妤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偶然”,她们都只要结果。   温宴问道:“我记得您说过,这个秘密连皇上都不知道。”   “永寿瞒得很死,”冯婕妤想了想,继续道,“我知道的时候,那孩子差不多三四岁?到现在,也就六七岁。”   温宴算了算年纪,道:“应该不是驸马的吧?”   冯婕妤颔首:“永寿和驸马翻脸多年,她身边也不缺男人,是谁的真不好说。   我只知道,孩子没有养在京中,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是永寿自己,可能一年都见不到孩子几面,她怕被人发现。   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为什么要隐瞒有一个儿子?真是男宠的,又怎么样呢?御史们再怎么骂,能把儿子骂回她肚子里去?只要永寿乐意,请封个小郡王,不管皇上应不应,总归能气死驸马。”   这话说的,温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秘密告诉你了,”冯婕妤自己先笑了,这回反倒是真有了些笑意,人也慵懒了三分,“能不能找到孩子,能不能弄清楚长公主在想什么,就是你的事情了。”   温宴道了声谢,跟着白嬷嬷退了出来。   冯婕妤看了眼温宴的背影,笑意渐渐散去,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   若是可以,她想亲自对付永寿长公主。   可她没有那个能力了。   在朱晟出事之后,冯婕妤真正能做的事情已经很少了,她必须借力。   她选择借霍以骁和温宴的力。   现在看来,这个选择没有错。   至于最后能到哪一步,只能静观其变,她已经知无不言了。   离开锦华宫,温宴在春晖下站了一会儿。   冯婕妤说的秘密,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她站在这儿,都能听见自己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   她想,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当然,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在宫里都不合适。   得回大丰街,与霍以骁一块……   温宴快步往常宁宫去。   霍太妃要交代霍以骁的话,应当已经说完了,她这个时候回去正好。   太妃娘娘可能会留他们用膳,但不会很久,用完了就能回了。   温宴一面想,一面走,待迈进常宁宫,绕过影壁,抬头就见霍以骁从殿内出来。   四目相对,温宴弯唇。   几乎是突然间,她意识到了,她很习惯把事情都和霍以骁说,她不会有什么事情去瞒着他。   毕竟,对她而言,这是习惯成自然。   已经很多年了。   这么一想,温宴笑意更浓。   霍以骁走过来,道:“说了些娘娘不太爱听的,被赶出来了。”   温宴忍俊不禁。   能让霍太妃气得赶人的,可见没说什么好话。   温宴先去和太妃娘娘告辞,便与霍以骁一块出宫。   按先前的计划,温宴先行回家,霍以骁得去千步廊。   “骁爷,”温宴跳上马车,道,“既然没有用上午膳,还是回家一趟吧。”   霍以骁挑眉,一眼就看出了温宴有话要说,便应了。   回到正院,黑檀儿闻着小鱼干的香气而来,又问着白玉团的气味而走。   走的时候,嘴里叼了满满的小鱼干。   温宴一面泡茶,一面与霍以骁道:“婕妤娘娘说,长公主有一个儿子,现在差不多六七岁,没有养在京中,她也是偶然得知。”   霍以骁正把玩着茶盏,闻言停下了动作:“这事儿,你梦里不知道?”   “不知道,”温宴答道,“一丁点风声都没有听过,可见瞒得有多紧。”   霍以骁蹙了蹙眉头:“六七岁,倒也不是不可能。”   温宴会意:“骁爷是指皇太后薨逝后的那一年间?”   永寿长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孕中再不显怀,月份大了也会被人看出来,从孕后期到出月子,她很难完全避人耳目。   毕竟,逢年过节,该她露面的时候,她得露面。   也就是皇太后薨逝后的那一年里,长公主悲伤过度,有一阵子不见人。   道理上也说得通,母女情深,还不许当女儿的思念母亲吗?   只是,没有必要瞒着。   “冯婕妤说得对,以长公主的身份,男宠之子也好,孝期有孕也罢,都不是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霍以骁道,“真要个好名声,等孩子满了周岁,说是抱养回来的,这京里还有人敢随便欺负孩子不成?可长公主宁愿六七年,轻易见不着孩子的面。”   反常吗?   很是反常。   饶是皇上这么个不缺儿子的,当年不得已要把霍以骁养在外头,他也选择养在霍家,养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他想见儿子了,让霍太妃把霍以骁几兄弟都召进宫就是了。   而永寿长公主甚至还有把孩子交给沈家养的选择。   唐云翳一个表少爷在沈家都顺风顺水、平辈子弟不能与其争锋,那孩子若姓了沈,怎么教养,还不是沈临说了算。   可永寿长公主选择养在京外,一年都见不着面。   她到底打算怎么安置那个孩子?   还有什么隐情,是他们现在还没有看穿的吗? 第507章 哄   小厨房里,准备了午饭。   岁娘提着食盒进来,屋子里的这个话题也就暂且停下了。   昨儿才回京,一路风尘仆仆的,这几天也吃不下大鱼大肉,何况,这会儿其实也过了时辰了,因此,菜色十分清淡。   两人一块用了。   等搁下筷子、漱了口,霍以骁道:“一时没有思绪,那就缓一缓。”   温宴莞尔。   她也是这么想的。   人的思绪就是这么奇怪。   很多时候,摸黑前行,看不见方向,就是原地打转,甚至一不小心直接进了死胡同。   往里头一站,东想西想的,不觉矛盾,反而是样样有理。   结果,全是想偏了。   越急,越拧巴着,越容易偏。   得放下来,让脑海放空,暂缓几天,再去回顾时,十之八九,就会有新的体会了。   要是运气来了,真真是灵光一闪,豁然开朗。   他们先前也是如此。   借着前世的那些经验与“先知”,重新摸索出未知来,磕绊少了,却也不是没有迷惑的时候。   可大抵是真的占了运气,就会有那么一道光透过那沉沉的黑,让他们得了个方向。   “我得去找黑檀儿,”温宴笑着道,“上一次,要不是它撕了那扇骨出来,我们还得费不少力气呢。它是福星,这一回,指不定也能帮上忙。”   温宴事后想过,当时他们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边,即便黑檀儿没有撕出扇骨来,最后也会得到答案。   因为线已经埋下了,把所有的线头理出来,便清楚了。   是黑檀儿让他们走了捷径。   扇骨的出现,跟把刀子似是,一下子劈开了那些打了结又不甚重要的线,把其中最要紧的那一根直接拽了出来。   让他们没有错过时机,借着那天时地利人和,“发脾气”离开了京城,神不知鬼不觉的,愣是谁都没有猜到他们的举动。   而且,拦下船只是在归德府,宋秩与霍怀定有交情,才能让他们办事“无状”。   若他们理得慢几天,船只已经过了归德府,到了其他衙门,霍以骁那无法无天、纨绔行径,只怕行不得了。   霍以骁听了,道:“它现在躲着你。”   温宴支着腮帮子笑:“肯定离得不远,不晓得在那个角落窝着呢,它躲我,我这不是一个劲儿说好话、夸它哄它吗?”   霍以骁挑眉,刚要说什么,忽然间就不说了。   温宴一时不解,眨着眼睛看他。   霍以骁没有解释,就这么起身往外走,撩起帘子时,留下一句“去衙门了”。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留给温宴任何的反应时间,就这么一瞬的工夫,人已经没影了。   以温宴多年与霍以骁相处的经验,她知道他生气了。   前一刻还好好的,忽然之间就来了脾气。   还气得挺厉害的。   为何?   温宴给自己添了盏茶,送到唇边,抿了抿,倏地领会过来,手一抖,笑得茶倒翻了。   茶水不止湿了唇,还沾湿了衣摆。   温宴一面擦,一面笑。   怪她,心不在焉的。   上辈子,她故意气霍以骁的时候,就说过类似的话。   今儿倒不是存心的,无心之失,把人气跑了。   怎么办呢?   还不得哄着。   就是得等一下,这会儿去哄,越发坐实了她的话了。   一个劲儿说好话,又是夸又是哄的。   她说的是猫,落霍以骁耳朵里,跟说他一个样儿。   能不给气跑了嘛。   温宴笑了好一阵。   她哄霍以骁的经验丰富,倒也不慌。   反正哄一个也是哄,哄两个也是哄,先把那只小黑猫哄好了,再去哄大老虎吧。   知道黑檀儿不喜欢她身上白玉团的气味,温宴先换了身衣裳,这才找起了猫儿。   猫儿想躲人时,轻易寻不到,尤其是浑身漆黑的黑檀儿,往床下一躲,融入其中,极其完美。   好在此时是中午,能省不少力气。   温宴也熟悉黑檀儿,几个点儿一找,就见无处可躲的黑猫飞快地钻出来,一个高跳就从窗户翻了出去,又跑了。   唔。   这一点,和霍以骁也是一个样。   温宴最后在小池塘旁逮到了黑檀儿。   或者说,黑檀儿也没有继续躲了,就趴在那儿看大红鲤鱼。   温宴在它边上蹲下,一面顺毛一面问,带回来的小鱼干好不好吃,等下要不要去燕子胡同喝鱼汤,才回京、要不要找找先前的那些小跟班们。   黑檀儿没动,眼睛就盯着大红鲤鱼,任由温宴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两只耳朵才晃了下。   可可爱爱。   温宴捏它的耳朵尖。   黑檀儿当即跳起来,一爪子拍在温宴手上。   它的指甲长出来了些,但还短,又收着,一爪子下来,只浅浅的红印子,不说破皮了,根本连痛都不痛。   温宴乐了。   这点也像得很。   黑檀儿还是好说话的,被温宴念了一会儿,也就消气了。   当然,主要是温宴换了衣裳,那股它不喜欢的味道闻不到了。   温宴把黑檀儿抱起来,道:“走了走了,我们去燕子胡同,去见见祖母。”   当然,也是有疑惑向桂老夫人请教。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夫人虽然有偏执的地方,但吃的盐多了,眼光狠辣。   他们祖孙,孺慕疼爱可能没有多少,可同心协力,那真是太顺手了。   另一厢,霍以骁已经到了兵部衙门。   袁疾见霍以骁沉着脸进来,本就没有缓过来的精神一下子又绷住了。   霍以骁没有继续吓他,自顾自坐下,翻着文书。   他没有看进去多少。   温宴那两句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颇有绕梁三日的架势。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干脆换了一本看。   这些文书放在桌案上,他就是随手抽了一本,没想到,翻了没几页,就是一封军令状。   格式规正、内容严肃、正儿八经的军令状。   霍以骁:“……”   这么一比,小狐狸当初写的那叫什么东西。   是了,那时候,他就知道了,温宴那态度,就是在逗猫。   他就是那只大一号的猫。   惹恼了,就开始哄。   啧!   他倒要听听,这回,小狐狸打算说些什么好话。 第508章 你确定?   燕子胡同里,正是热闹时候。   今儿日头好,温辞几个也都不是畏寒的人,酒菜就没有摆在室内,而是在一进的院子里。   乌嬷嬷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酒都是温的。   戴天帧好了病就忘了痛,握着酒盏,道:“怎么都初春了,还热酒呢?”   霍以暄哈哈大笑:“还用说?肯定是以骁交代的,他自己现在回回喝热酒。”   “他今天不在。”戴天帧抗议。   霍以暄道:“可你喝的,是他媳妇儿备的酒,他会让我们糟蹋这些酒?”   戴天帧:“……”   算了。   温的就温的吧。   成家男子的想法,他一个单身汉弄不懂。   毕竟是在家中,虽有前后院之隔,但这宅子到底不算大,他们自然也不会胡闹,以免吵着内院的女眷。   温宴到的时候,已经酒过三巡。   不过各个都没有放开了海饮,酒就是助兴,哪怕是酒量很一般的戴天帧,也就是脸了红了,没有醉。   他们没有散席,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猜着之后的殿试考题。   杏榜提名并不是终点,霍以暄和戴天帧还要参加殿试。   能不能真正结束考生生涯,得看殿试的发挥。   温宴笑盈盈与众人打了招呼,抱着黑檀儿往内院去。   她想,挺好的。   每次都这么和和气气地吃酒,谁也不醉、谁也不上头,骁爷就不用担心霍以暄喝多了、再出什么意外了。   进了内院,黑檀儿从温宴怀中跳下,直接跃上了水缸。   温慧拉着温婧从屋子里出来,扑到温宴身上:“阿宴!你去了归德府,那儿什么样?”   正屋的窗户开着,桂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两声。   温慧立刻放开了人,把温宴好好地送进了正屋:“晚点再说。”   温宴应了声好。   正屋里,正伺候老夫人的青珠冲温宴问了安。   温宴笑着道:“祖母这是吹了风、嗓子不舒服?我给您把窗户关起来吧。”   桂老夫人睨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青珠没有让温宴动手,麻溜儿地把前前后后的窗都关上,又退了出去。   温宴在绣墩上坐下,道:“祖母会教人,青珠姐姐机灵了呢。”   “总得有些长进,”桂老夫人道,“这点儿眼色都没有,老婆子迟早累死。”   说着,桂老夫人撇了撇嘴。   难得的情绪外放。   温宴看懂了,这是老夫人在嫌弃至今没有长进的温子甫。   既是关窗又关门,显然要说要紧事。   桂老夫人打起精神来:“那封自罪书,效果不错。”   “如您说的,时机合适,钝刀都能切下肉来。”温宴道。   老夫人问:“听说是去宫里了,这么谨慎,是有什么消息?”   温宴知道,桂老夫人最关系的是翻案之事。   她先前粗粗与老夫人说过,只要证实了瑞雍七年、九年的增固有见不得光之处,就能把尤岑之死搬出来,从尤侍郎被灭口下手,抽丝剥茧,平西侯通敌就翻案有望。   平西侯府没有通敌,那夏太傅和温子谅的奔走就没有错。   夏太傅不是固执地相信女婿,温子谅也不是固执地要和岳家、连襟共进退,他们是对的。   解开了束在温子谅身上的那道枷锁,不止是温章,温家二房、三房的路,都好走许多。   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哪怕二房、三房不介意那些拖累,可谁不希望,证明自己的家人是清白的,是正义的呢?   桂老夫人争这口气,年老的她最盼着的,一是翻案,二是霍以骁能认祖归宗。   温宴很清楚老夫人的心思。   认祖归宗大抵困难,但翻案,是眼下最有希望的。   因此,温宴直接先说了这事儿:“霍大人下午出发去北境,三司另有官员往归德府,两处调查审问,一两月少不了,事关沈家,若不是证据确凿,皇上便是有心拔草除根,都不好动手。”   这个道理,桂老夫人懂。   温宴又道:“沈家那儿未必会老实等死,长公主已经去了一趟沈家了,他们自己也会想办法,尽量减少损失。”   桂老夫人道:“就是个博弈。”   “是,”温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附耳与老夫人道,“有一事,我和骁爷没有想通,想听听祖母您的见解。”   桂老夫人正色无比:“你说。”   温宴道:“从别处得来的消息,长公主有个儿子……”   桂老夫人的肩膀一僵。   她一言不发地听温宴说完,也听了温宴所有的猜想与推断。   六七岁,养在京外,瞒得死死的,宁可自己不见也不走漏风声。   温宴说完,又坐了回去。   桂老夫人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温宴也没有催促,她知道,这事儿匪夷所思,落在谁的耳朵里都跟晴天霹雳一样,饶是桂老夫人见多识广,心思卓越,也得多花些时间理一理。   桂老夫人甚至闭起了眼睛,一副凝神思考的模样。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头好像有些动静,青珠和刘嬷嬷似是在说什么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只那个几个词,温宴听不清楚。   桂老夫人仿佛也没有把那些声音搁在心上,她就是自顾自想。   想了足足一刻钟。   “宴姐儿,”桂老夫人睁开了眼睛,年纪大了,眼白有些浑浊,但眼珠却很亮,“你确定,那是长公主的儿子?”   温宴愣了愣。   桂老夫人继续道:“老婆子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但既然长公主瞒得那么隐秘,对方就能如此断定吗?   发现的时候,三四岁,养在京外。   有人亲眼看到了孩子,可有谁,是亲眼看到长公主大了肚子,又从肚子里落下来了那个男孩儿?   若是没有人亲眼见过,你确定,那真是长公主的儿子?   宴姐儿,你先入为主了。”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思路,是她不曾想过的。   以桂老夫人的说法,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只是,”温宴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祖母,若不是长公主的儿子,她为什么要这么养着?她没想认这个儿子,她交给谁养不是养?还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出身?” 第509章 心疼   接连几个问题,不止温宴疑惑,桂老夫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解答。   倒不是想得不够深、不够细,而是,已知的线索实在太少了些。   祖孙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各自又理了理思绪,还是桂老夫人先开了口。   “别说是一个孩子,以长公主的家底,养十个百个,银钱上都不用眨一眨眼睛,”桂老夫人道,“现在,我们只晓得有这么一个孩子,却长公主待他到底是什么态度,到底是不得已养在京外,还是故意养在京外,谁说得好?”   温宴抿了抿唇。   也是,她前世在温泉庄子上五年,吃喝用度,桂老夫人和曹氏没有任何亏待过她,尤其是,在温宴清楚定安侯府就这么些银子之后,越发觉得,上一辈子的曹氏也确实很不容易。   可反过来说,她乐意住温泉庄子,桂老夫人和曹氏也乐意她在那儿住着。   桂老夫人是不喜欢她这个孙女,曹氏是不想与桂老夫人起矛盾,三方合宜,做什么添不必要的是非?   现在,桂老夫人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老夫人固然也想到了温宴在庄子上的生活,但她的表现技巧炉火纯青,一副只说他人事,绝不提自家的样子,愣是半点儿心虚都没有写在脸上。   同样的,温宴也是被桂老夫人认可技巧出众,心里念头归心里念头,面上丝毫不显。   依旧是,祖母慈爱,孙女亲厚,无论是谁来看,都是祖孙感情无比深。   温宴略微一想,颔首道:“您说得是,我们既然知道了有那么一个孩子,还是得尽快把事情摸透了。弄清楚长公主对他的态度,如此才好推断那孩子的来历。”   桂老夫人费心神思考了这么一阵,此刻也有些疲惫,示意温宴端盏茶给她。   温宴端了。   桂老夫人小口抿了,清润的茶汤入喉,胸口里那口沉沉的闷气化开了些。   她想,她还是着急的。   以前是为了自家的匾额,想多活一年是一年。   后来,想要争取的东西多了,那些风光唾手可得,她怎么肯蹬脚先走?   可她向来知道,雷厉风行也好,徐徐推进也罢,它们的背后都是需要条件的,不做好完全的准备,哪一条路都走不通。   就跟打仗一样。   桂老夫人虽然不懂战场上的那些事儿,但到底是这么一个身份,闺中没少念书。   念得也不全是教女子乖顺、贤惠的那些,她读过很多杂书,又因为嫁的是定安侯府,祖上靠战功得爵位的,她说什么,也得把老祖宗们当年打过的仗弄明白。   无论是漫长的围城逼降,还是一日千里的奔袭,这些战事的背后,是将士的日夜操练,是斥候的辛苦潜伏,是长长的补给线。   准备,得做好准备。   桂老夫人一直都是这么给自己鼓劲儿的,得多做准备。   直到现在,她突然间有些不耐起来。   不为别的,为了温子谅。   为了她那个出色的、让她无比自傲的长子。   宴姐儿说得没错,要翻案,得先等三司的调查,一两个月是起码的,那之后,先理清的是尤岑之死,但平西侯府的罪证,那些莫须有的证据,得一条一条去洗。   当初为了坐实平西侯府的罪,各处都没少下工夫。   洗刷罪名,四个字而已,做起来,却觉不容易。   也许很快能成功,也许三五年,那桂老夫人就得一直等着。   她自认不是等不起。   可不该只是这样,翻案是翻案,报仇是报仇,沈家这次恐难以脱身,但永寿长公主未必。   一想到那位长公主可能根本不会出事,桂老夫人就没法不着急。   可能很多年后,皇上或者是继任者再次秋后算账,能给长公主盖个罪名,把人处置了,但她桂老夫人,活不到那个时候。   她不能亲眼看到这个人死!   她真的想看到。   “宴姐儿……”桂老夫人的嘴唇动了动,她转头看着温宴,半晌,只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宴姐儿还年轻。   哪怕梳起了妇人头,哪怕和宫里的贵人们打交道,在桂老夫人眼里,她依旧是年轻人。   年轻的孩子,本该跟在长辈身后享福的。   尤其是女孩儿,闺中乐趣那么多……   家里真的遇事需要她们是,也是让她们搭一把手,而不是,而不是冲在最前头。   宴姐儿是真真正正往前冲了。   无论是在临安还是入京之后,温家的每一个脚印,温宴走在第一排。   桂老夫人的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不喜欢宴姐儿。   不止是因为大郎媳妇的缘故,也是自幼就不曾养过,哪里来的感情?   这两年走得近了,就“喜欢”了。   这种喜欢是欣赏宴姐儿的性子,是满足宴姐儿能带给全家的一切,是她喜欢聪明孩子,宴姐儿一等一的聪明……   直到此刻,桂老夫人才真正对这个孙女生出了心疼来。   为父母弟弟也好,为自己也罢,也是为了这个家,宴姐儿足够努力了。   桂老夫人没有办法,再对温宴去要求些什么,说自己想看到翻案,说自己想看沈家和长公主彻底完了……   如果不是担心慧姐儿嘴巴快,桂老夫人甚至可以去和慧姐儿说那些。   因为她知道,慧姐儿做不了什么,老夫人无论说什么,都是倾诉,是找个人说说话、散散心。   可宴姐儿能做到。   桂老夫人这么说,哪怕她没有那个心思,也会是一种“要求”。   而要求的背后,是负担。   即便老夫人知道,她一句话都不说,宴姐儿都会那么去做,因为这同时也是宴姐儿盼着的事儿。   桂老夫人闭眼又睁眼,缓了好一会儿,道:“不要太过急切,小心谨慎些,不打草惊蛇。”   她只是絮絮交代了几句,便没有再说什么。   等温宴退出去之后,桂老夫人抬手按了按眉心。   她老婆子活了这么久,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二郎、三郎都挑不动大梁,那她得走到前头去,走到宴姐儿前头去。   不能让宴姐儿一个人,冲在最前面。   她桂氏,从不是吃素的! 第510章 良苦用心   桂老夫人没有叫人进来伺候,一个人琢磨了好一会儿。   那个养在宫外的孩子,她是没有本事把人翻出来,但她可以另辟蹊径。   京里的那些老姐妹,桂老夫人走动得少。   一来,疏远了几十年,各家状况都不同了,二来,对方对她的态度也有微妙。   有人愿意逢年过节简单走动,有人还顾虑着平西侯府的事儿想疏远些,自打入京,除了最开始试探似的让武安侯夫人攒了个局,后来最热闹的,也就是宴姐儿出阁、胡同里摆酒了。   说白了,多是面子上的功夫。   可桂老夫人最不怕的就是面子功夫。   先前是觉得,都一把年纪了,谁知道彼此还都有几年寿数,老夫人懒得再折腾那些,现在,她转了心思。   还是得多走动。   各种消息,那都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聊出来的。   就是无意的一句话,最终能摸出来不少内情。   公候伯府的女眷,肚子里的消息不可能少。   若真是长公主的孩子,从时间上来看,只有皇太后薨逝的那一年才有机会。   没人知道长公主是不是在京外藏着一个儿子,但那一年里,兴许有人见过长公主呢?   若是那段时间,长公主只是悲伤养病,没有半点儿孕相,她怎么弄一个儿子出来?   院子里,温宴正和温慧、温婧说话。   温慧也是个闲不住的,缠着温宴问归德府的状况。   温宴在成安那儿说了一遍,这会儿又说了一遍,别说温慧听得津津有味,温婧都眼睛晶亮,极有兴致。   曹氏亦是个风风火火的。   凑上来听了一阵,又走到月洞门那儿看前院状况。   温慧被她来来回回走得难受:“您这是做什么呀?哥哥们说的那些,您也听不懂呀。”   曹氏抬手就点温慧的额头:“小没良心!”   她哪里是去听辞哥儿他们说什么的,她就是放心不下。   今儿是不冷,可那四五个都吃了酒,这会儿吹风,容易受寒,偏都是年轻公子,不懂养生之道,她不看着些,万一喝多了,或者是哪个困意上了来,往石桌上一趴,边上人还不晓得把他挪屋里去躺着,指不定夜里要病要不舒服。   一个是亲儿子,三个是姑爷家的兄弟,还有一个也是打小就时不时来府里玩儿的,曹氏作为长辈,岂能不顾着些?   说是举手之劳也好,说是她性格爱操心也罢,就张望几眼的事儿,能费什么劲儿。   “非得各个喝得跟你父亲似的大喊大叫,才叫喝多了?”曹氏撇嘴。   一提起温子甫醉酒的样子,连温婧都捂着嘴直笑。   与姐妹们待了一会儿,温宴便要回大丰街了。   临走前,少不得与桂老夫人说一声。   桂老夫人又让人关了门窗,低声与温宴说道:“再是一年不出长公主府,也有人登门请安。   现在这个时候,沈家风口浪尖,老婆子不主动提,都会有人说沈家和长公主的事儿,顺着引一引,话赶话的,兴许有线索。   这事儿不难办。”   温宴弯了弯眼。   她相信,对桂老夫人来说,这确实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旁人无心说了什么,自己都不会意识到。   “那就辛苦祖母您了。”温宴道。   桂老夫人哼笑了声:“早先就说过了,这把年纪还能辛苦辛苦,也是老婆子的福气。”   一身本事,没道理就这么带进棺材里去。   她不仅要弄明白长公主有没有生过儿子,她还想看看,平西侯府身上那些莫须有的证据能不能找到突破的口子。   以及……   桂老夫人的目光一沉,五指扣住温宴的手腕,低声道:“宴姐儿,你真的不知道四公子生母的身份?”   在临安时,宴姐儿只说,那位女子的身份不一般,具体是谁,自己也不清楚。   入京之后,桂老夫人再也没有与温宴仔细问过这事儿了。   眼下温宴与霍以骁已经成亲,关系也极好,是不是就会知道了呢?   温宴迎着桂老夫人的视线。   老夫人问这个,绝不是什么好奇心作祟,想知道什么皇家辛密,而是,她关心霍以骁和温宴的将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才让皇上迟迟没有认?”桂老夫人问道,“都知道是避讳沈家,沈皇太后薨逝后才把他接回宫里,那么,这一回沈家翻不了身,皇上不用再顾忌了,是不是就认回去了?   算算日子,倒也是巧,娶亲是没有认,来年四公子及冠,行冠礼时就是个好时机。   认祖归宗后,身份大不同了,各处关系也就不一样了。   大殿下、四殿下失了沈家,怎么说都得蛰伏几年,底下的殿下们又还年幼,就一个三殿下。   四公子当了三殿下这么些年的伴读,听说处得也还不错,那时候多少得别扭一阵,但蛰伏的蛰伏,年幼的年幼,一时半会儿地未必有生事的机会和精力,等跌跌撞撞过了最初那三个月半年的,后续大体上就能稳住了。   算来算去,明年都是好机会。   再往后拖,等大殿下、四殿下缓过一口气,年幼的皇子又长大了,全挤在一块,那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了。   这些话,你且放在心上,机不可失。”   “祖母……”温宴深吸了一口气。   若只是询问出身,温宴想,她可能还是会瞒着桂老夫人。   可后面的这一席话,句句在理,可见老夫人良苦用心。   桂老夫人是极其认真地在给他们做打算、做安排。   思及此处,温宴附耳过去,低声道:“是先帝的熙嫔娘娘。”   桂老夫人的眸子倏地瞪大了。   这可比先前听说永寿长公主有个儿子,更刺激了……   不过……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一个答案。   桂老夫人以前设想之时,确实往这方向琢磨过,当时只觉太微妙了些,没有细细往下想,现在一听,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怕皇太后和沈家以此拿捏,皇上不愿授人以柄?”桂老夫人问。   温宴点头:“是这么说的。”   “那四公子呢?”   温宴道:“他不想再认个没有关系的娘,要么认亲娘,要么他连亲爹都不想要。”   桂老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牙痛了。 第511章 糟心   下意识的,桂老夫人按了按脸颊。   她的牙口其实很不错,这把年纪了,都能自如地吃些硬的。   只不过是她讲究,不愿意白白消耗这一口到了年老还十分得劲儿的牙,平日很是主意。   可以说,老夫人这么多年,就没有牙痛的时候。   这个下午,接连听了两个要命的消息,桂老夫人本身起伏并不大,只是这最后……   连亲爹都不想要了。   这是实实在在地戳在了桂老夫人的胸口上。   这怎么行?   不要亲爹,就是不认祖归宗。   四公子成不了皇子殿下,宴姐儿就不是皇子妃,以后也不是亲王妃!   桂老夫人期待的美好将来,生生就给断在这儿了。   这让她,怎么能不牙痛!   “那位娘娘……”桂老夫人迟疑着,问了,“那位娘娘是什么样的?”   先帝彼时早已迁都,在位多年,虽没有广纳妃嫔,但那么多届的选秀之后,后宫里的女子也很多。   远在临安的桂老夫人,如何会晓得一位不出名的后宫?   还有一点,让桂老夫人很难理解。   她斟酌着用词,道:“从丰平四十一年,沈皇后的嫡次子病故,直到四十八年,这期间,皇子们为了太子之位争夺得激烈的时候。   而四公子生于丰平四十五年,皇上作为皇子,那么要紧的时候,怎么会和他父皇的嫔妃有关系?这也、也太不谨慎了!”   温宴颔首:“这也是皇上不得不把骁爷养在外头的原因,若是当时传出些风言风语,这太子之位落不到他头上。”   桂老夫人叹息。   温宴倒是好好地与桂老夫人说起了熙嫔。   “我也是听骁爷偶尔说那么几句,”温宴道,“听说,熙嫔娘娘家中,与霍家一位老太太有些往来,娘娘幼年时,曾被长辈带着给当时还是敬妃的太妃娘娘请安。   太妃娘娘看她乖巧,很是喜欢,因此,她那几年时不时就会进宫去。   皇上彼时又养在太妃娘娘跟前,与熙嫔也认得。   再往后,待年纪到了,熙嫔入选进宫,却一直没有机会到先帝身边,不曾想,就这么遇上了皇上。”   温宴顿了顿,又继续道:“您先前说了,那几年是争位最严重的几年,听说皇上当时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当时,沈皇后和沈氏把宝押在了八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身上。   可他们始终觉得,对八皇子的牵制不够,没有真的捏在手里,成为一条绳上的人。   哪怕那时候,沈皇后送到八皇子身边的侧妃许氏已经生下了长子朱茂,但八皇子府还有一个不容小觑的人,那就是刚刚生下朱晟的冯侧妃。   冯氏当年气不过,主动爬上了八皇子的床,虽受了些磨难,但她挺住了,挨过来了,八皇子也真没把她怎么样,反倒是仗着肚子水涨船高。   丰平四十四年,冯氏更是生了个儿子出来。   许氏在冯氏跟前,根本翻不出浪花来。   沈皇后与八皇子除了对外压着其他皇子风头,内里也在争一个高下。   而这一年中,丰平帝赐了唐氏给八皇子,八皇子借此推了沈皇后那儿伸出来的手,使得水面下的暗涌越发激烈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庄子上养病的元八皇子妃郁氏病故了。   郁氏出身将门,曾祖父出身西军,祖父更是战功赫赫,凭着这一身的功绩,不再隶属西军之中,但依旧领兵镇守西域边境,几个儿子亦在麾下。   这门亲事是丰平帝指婚的,当时很多人觉得,得了这么一个掌兵的岳家,八皇子兴许能和沈皇后嫡出的儿子争一争。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沈皇后嫡出的两个儿子前后病故,而郁家也倒在了关外。   丰平四十二年的那场大战,以朝廷退敌千里收场,但被围困的边境几座城池,伤亡惨重,郁氏的祖父、父亲、兄弟,马革裹尸。   能替八皇子争一争的岳家,没了。   郁氏彼时恰有身孕,噩耗传来,情绪激动之下小产了,小月子里落下了病根,身体十分不好,便去了庄子上休养。   养到了四十四年,终究没有养住命,走了。   随着她的病故,八皇子妃的位子空了出来,八皇子以“父皇已经赐了唐氏”为由搪塞了沈皇后,现在,就没有借口了。   沈皇后赶在八皇子从侧妃里选一个扶正之前,说服了丰平帝,让他续娶了俞氏。   温宴道:“就是在这一段期间,皇上与熙嫔娘娘有了联系。”   说完这一长串,温宴徐徐吐了一口气。   这一段往事,是前世她从霍以骁那儿听来的。   彼时,她和霍以骁亦是危机重重,为了自保,也为了反击,霍以骁干脆地自己把生母的身份说了出来。   皇上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等火气散了,大抵是觉得,多少要给儿子一个交代,就把来龙去脉说了。   桂老夫人也听懂了。   她这把岁数,什么事儿没有见过。   别看这其中,什么皇上、皇后、皇子、妃子、争位,听起来高高在上,又牵扯皇位权势,可说穿了,就是两个人在困境下的互相取暖而已,很常见。   熙嫔娘娘当时的岁数,不过十七八岁,而丰平皇帝,已经是高龄了,娘娘未必想伺候丰平帝,但她这辈子就困在后宫之中,日子一眼能看到头,她心里定然是挨不住了的。   而还是八皇子的皇上,与其他兄弟勾心斗角,与沈皇后又暗自角力,自己府里后院都是权利的争斗场,正妃不在,一群侧妃掐尖,他也糟心。   于是,这两个人遇见了,大抵是年幼的那些情谊吧,就天雷勾地火了。   勾着勾着,勾出了一个儿子。   这事儿决计见不得光,想办法送去霍家养着,也是情理之中的。   便是他成了太子,又登基了,皇上和沈家之前的矛盾未消,反而激烈着,他确实不会让沈皇太后以霍以骁的存在拿捏他。   可他又舍不得这儿子,他还在还想认,可不就成了这个局面了嘛!   想到霍以骁不愿意认,桂老夫人叹了一口气。 第512章 骨气   叹气归叹气,桂老夫人也不能说霍以骁不对。   “母亲”这一词,对于孩子来说,不可谓不沉重。   有生母,有养母,有嫡母,有乳母,无论哪一个,孩子做不得选择,但他可以在心里认或不认。   四公子已经有两个母亲了。   一位是生母熙嫔,一位是霍家的夫人,这都是他的父皇安排的。   他现在,拒绝再有一个莫须有的母亲,其实并不难理解。   为了尊贵的身份,再认一个娘……   世上有这样的人,却不全是这样的人。   桂老夫人甚至是想到了温子谅。   当年,温子谅不肯当驸马,是他看不上沈皇后许诺的继续传下去的爵位吗?   不是的。   他知道爵位对已经走到尽头的定安侯府有多重要。   但他坚持了自己的本心。   他不想娶永寿,他也不愿意为此低头。   桂老夫人当初气得接连三封家书送去京城骂温子谅迂腐,温子谅的回信,她到现在都记得。   儿子在信上说,习武之人有习武之人的傲骨,那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磨砺出来的,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坚持,那是十几年苦读沉淀下来的。   背了那么多圣贤书,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去妥协、去谄媚的。   起码,他读书不是为此。   父母当时指点他功课时,希望的也不是那般。   桂老夫人被这封信上的话,弄得哑口无言。   定安侯府以武勋起家,后来放下武学,走上读书的路子,习武人和读书人的傲,都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她要是反驳温子谅的话,那她自个儿得先去祠堂里跪着了。   桂老夫人没有办法,亦管不到远在京城的儿子,干脆气呼呼作罢了。   时至今日,因着沈家和长公主的那些事儿,桂老夫人已经不会遗憾了。   她还在想,若是大郎还在,这个性子的女婿,应该很得他的喜欢。   可是,当初的爵位,温子谅能舍,现在的皇子之位,霍以骁真能舍?   倒不是不相信四公子的性情,而是,他身上流着皇上的血,这事情还得看皇上。   “怎么就偏偏,是先帝爷的……”桂老夫人不止牙痛,脑壳都痛,“便是个民间女子,都不用这么烦心。”   温宴道:“您心里有数就好,之后到底如何,说不准。总不能期望皇上把熙嫔娘娘从先帝爷的后宫里挪出来吧?”   桂老夫人沉思了一阵:“这要是搁在前朝……”   搁在前朝,再混乱的关系都有,史书上那些记载,乱了套了。   像皇上和熙嫔这样的,在那之中,根本不算什么。   “搁前朝也不好。”桂老夫人失笑,自己摇了摇头。   御史们最多骂上几本折子,但这些事情,都会被后世记下。   没有一个皇帝,希望自己百年之后,还有这样不光彩的故事流传,尤其是,瑞雍皇帝好颜面。   “老婆子晓得了,”桂老夫人拍了拍温宴的手,“进了老婆子的耳朵,就断不会从嘴里出去,宴姐儿不用担心,皇上怎么安顿四公子,那也是以后的事儿,眼前,还是沈家要紧。”   温宴应下。   待温宴告辞了,桂老夫人靠着引枕,失神了好一阵。   说的是以后,其实她知道,很难。   四公子不会轻易妥协,而皇上也不会把不光彩的过去显露出来。   那些往事,其实都在烟消云散。   有那么一瞬,桂老夫人甚至想过,既然认不得生母,那就认嫡母。   这不叫多一个“母亲”,而是,本身就是了。   四公子不可能去认现在的俞皇后,那就记在早亡的元八皇子妃名下,那位并没有留下孩儿,得一炷香火,也说得过去。   但这念头,只一闪,就被桂老夫人否决了。   一旦记在元八皇子妃名下,那四公子就是嫡皇子了。   这个身份足够尊贵,也足够招人恨。   不说三皇子,其他年幼皇子一旦长大,四公子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比失去沈家的四皇子还麻烦。   毕竟,谁都知道,皇上不喜欢沈家,对四皇子也不亲近,但他偏宠四公子。   若真有外家扶持也就罢了,但郁家没人了,郁氏也无法坐在中宫的椅子上护着四公子,认嫡母只有害而无利。   想了好一阵,桂老夫人召了青珠进来。   由青珠伺候着抿了一盏茶,桂老夫人渐渐平复了心境。   既然是她无能为力的事情,再焦心下去,对身体无益。   她得放宽心。   然后,去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这辈子已经走了大半,余下的岁月不多了,她不止要尽力,也要讲一个出了力气有回报。   “你去叫二郎媳妇来,”桂老夫人交代青珠,“我有话吩咐她。”   曹氏很快来了。   桂老夫人道:“开春了,老婆子精神挺好的,你给我备帖子,先送去武安侯府,就说我要去拜访拜访。”   曹氏一愣:“您这是……”   老夫人在喜宴上扬眉吐气,但那之后,也没有继续和老姐妹们往来,今儿怎么转性子了?   桂老夫人道:“你跟我一块去,琢磨琢磨能做什么买卖。”   曹氏领会了。   从皖阳郡主那儿“敲诈”来的银子,总得钱生钱。   她管家是一把好手,做买卖生钱,得多听听多看看,免得好不容易辛苦回来的银子,打了水漂。   另一厢,温宴坐着马车回大丰街。   不得不说,与桂老夫人的交谈,给了她很多新的思考。   刚进正院,邢嬷嬷来寻她,说是徐其润送了口信到府里。   “说了什么?”温宴问。   邢嬷嬷道:“长公主去沈家,马车从正门入、又从正门出,今日查过了,没有夹带,但看这个架势,之后指不定会有动作,徐二公子想请黑檀儿帮忙,看看长公主和沈家想做什么。”   温宴会意。   不打草惊蛇,而是顺藤摸瓜,这是先前就商量过了的。   比起让徐其润当场逮住,还是跟上去的好,只是这活儿,徐其润不好办,黑檀儿最合适。   温宴拍了拍黑檀儿:“怎么说?去沈家转转?”   黑檀儿打了个哈欠。   温宴笑道:“徐其润没少请你吃鱼。”   黑檀儿又打了哈欠,勉勉强强喵了一声。 第513章 听不懂   霍以骁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三更了。   倒不是真因着先前的那点儿脾气,而是衙门里实在太忙了。   兵部、工部里,各只余了一位侍郎,正事儿倒未必会因此耽搁多少,更多的是人心惶惶。   尤其是兵部衙门,朱桓和霍以骁就在这儿坐着,袁疾又一副心虚得扛不住的样子,弄得底下人越发小心翼翼。   有人的心思不在公务上,霍以骁却没有半点松懈。   在霍怀定查完北境之前,他得再把兵部的旧事理上一理。   他的目的,始终在尤岑之死上。   以及,证明当年盖在平西侯府身上的罪证,都是虚假的。   忙碌到现在,连晚饭都是简单用了的,回到府里,那些脾气也早就散了。   小狐狸就是那么一个性子。   她逗黑檀儿的时候,不知道黑檀儿会恼吗?   她照逗不误。   她就是喜欢那个先把猫儿逗得恼了,再抱着它哄的过程。   对人,温宴也一样。   霍以骁想,他要是真绷着脸生气,反倒是遂了温宴的意。   可不能给小狐狸翘尾巴的机会。   虽是夜深人静时,正院里,依旧给霍以骁留了灯。   油灯光昏黄,从窗户里头出来,不止不刺目,甚至,若是坐在这样光线的油灯旁,视物都不够清晰,但就是在如此的深夜里,淡淡的光,正正的好。   霍以骁迈进去,进了次间,就看到了温宴。   屋里没留伺候的人,只黑檀儿趴在博古架上,见了霍以骁,它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温宴躺在榻子上,她已经梳洗过了,大抵是困顿了,身上盖着毯子睡着了。   她睡得沉,连霍以骁回来了都没有发现。   霍以骁走到榻子前,垂着眼看她。   长发散开,映得皮肤越发得白。   睡着之前,温宴在看书,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此刻,那书册还落在她胸口上。   霍以骁定睛一看。   书局新书的话本子,是他们出京的这段时日出的,一回京,温宴就买回来了。   毫无疑问,这一次的主角还是四公子。   至于内容是正经还是艳丽,霍以骁还没看。   搁在以往,霍以骁会尽快把话本子翻完,在他这儿,这是御书房里极好的话题。   如果皇上说些他不爱听的,那就提话本子,不用一刻钟,就能脱身了。   而现在,温宴一直都看得津津有味的头一个。   不仅看,还爱念,声情并茂、抑扬顿挫。   只当是没有看到那话本子,霍以骁走回桌子旁,先倒了一盏茶,而后才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   温宴皱了皱眉头,从睡梦中渐渐转醒。   惺忪着,她看到了站在桌子边的人。   “回来了?”温宴含含糊糊着问。   “刚回,”霍以骁抿茶,又倒茶,“困了就去里头睡。”   温宴揉了揉眼睛。   博古架上的黑猫突然喵呜喵呜地叫。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看过去。   黑檀儿没有半点收敛,反而是小猫得志,继续对温宴讲述“这人已经回来了有一会儿了、还站在榻子旁看了好一阵”的事实。   反正,这人天分不够,一句猫话都听不懂。   温宴有天分,听懂了,弯着眼睛好一通笑,笑弯了,又一本正经与霍以骁道:“它在抱怨,抱怨徐其润要请它出山帮忙。”   睁眼胡说,温宴不怕,谁叫霍以骁听不懂呢。   霍以骁放下了茶盏。   他是听不懂,但他猜得到,黑檀儿说的肯定不是这些。   这会儿,霍以骁也不急于拆穿,干脆顺着温宴的话,问了下徐其润那儿的状况。   说起正事来,温宴的困意散了,坐起身来,细致讲了下永寿长公主去沈家的经过,又把在燕子胡同与桂老夫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不一定是长公主的儿子?”霍以骁挑了挑眉。   不得不说,桂老夫人的这个思路,很有意思,也颇为大胆。   可是,谁又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因为,长公主隐瞒了一个儿子,这本身就极其大胆了。   想着桂老夫人的话,霍以骁微微颔首:“祖母说得不无道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的事情,都可能是假的。”   还是得先弄清楚,那个所谓的儿子,到底是什么状况。   这事情,只有等长公主和沈家来给他们解惑。   而这一等,就等了七天。   这七天里,永寿长公主去了沈家两次。   还是那辆皇家车驾,车衣华贵无比,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搬开了沉重的门槛,让车驾进去。   长公主在里头待上半个多时辰,又会坐车离开。   徐其润还是照着前一回的规矩,查验了一番。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孟嬷嬷的脸色与语气比前回更差了些。   这次,是永寿长公主过来的第三次了。   花厅里,依旧是门窗紧闭,又有人守着,决计不让其他人接近一步。   耳室一角,背光的小角落里,黑檀儿弓着身子,竖起了耳朵。   这些天,沈家所在的胡同里,猫儿多了两只。   都是小猫儿,人多的时候躲在屋角、树上,人少的时候才露个脑袋,它们不张扬,也没有人会发现。   它们都是黑檀儿的跟班儿。   黑檀儿也无需它们做什么,就在此处待着,若遇到永寿长公主来沈家,就去大丰街喊它。   上一回,黑檀儿闻讯过来,神不知鬼不觉摸到沈家花厅外,可惜没有什么收获。   门窗紧闭,里头人说话声音又压着,饶是它耳力好,也听不到。   长公主走时,也没有在马车上带什么东西。   黑檀儿白白来一趟,回去后吃了三根小鱼干才消气。   这一次,它依旧藏身着,当然,还是听不见。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花厅的门打开,永寿长公主和沈临先后出来。   不过这些时日,沈临肉眼可见地又老了几分,即便是天生笑颜,这会儿看起来更多的是阴郁之气,连笑都变得很奇怪。   “记得我的话,”沈临重重咳嗽了两声,“殿下,那是皇太后娘娘最希望看到的画面了。”   永寿长公主颔首。   车驾准备好了,孟嬷嬷扶了长公主上车,看了身边的侍女一眼,催促她也登车。   侍女踩着脚踏上去,孟嬷嬷与沈临行了一礼,坐上车后,落下了车帘。 第514章 侍女   黑檀儿藏身在一棵银杏树上。   它疑惑着晃了晃脑袋。   不是它多心,它感觉刚刚看到的画面有些怪。   再一想,黑檀儿明白过来,先前上车的侍女,个头挺高的。   那个身量,别说是在女子之中,便是在男子之中,都属于高挑出众的。   侍女的衣裳很合身,又那么快上了车,以至于黑檀儿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   可惜,角度有限,它看不到那位侍女的模样。   车把式催着马儿往外走。   黑檀儿轻巧地从树上跃到屋顶上,寻了先前盯梢的小跟班,它得问问,今日跟着来的侍女是个竹竿子?   小跟班想不起来了。   黑檀儿磨牙。   真不顶用!   黑檀儿一面往外头走,一面想,忽然之间,一个身影从记忆里划过。   在男子之中都出类拔萃的身高……   那个叫唐云翳的家伙!   是了,它刚才在花厅外头等了这么久,都没有见到唐云翳的身影!   明明前几次,这人不是紧紧跟着沈临,就是站在花厅外守着。   喵呜!   刚才那个侍女,可能是唐云翳假扮的吧!   这么一想,黑檀儿小跑着跃出了沈家宅子。   宅子外。   徐其润和永寿长公主的车驾僵持住了。   “长公主,这是规矩。”徐其润一本正经地要求着。   孟嬷嬷掀了帘子一角,气势汹汹道:“规矩?次次都说规矩,你们之前查出什么来了没有?事不过三!”   透过这一角,徐其润可以看到,长公主斜靠着,侍女准备了蜜水,正伺候长公主饮用解乏。   可惜,能看到的,也就仅仅是这么一角。   徐其润看不到侍女那与众不同的身高,也看不到模样。   除了孟嬷嬷的厉声呵斥,还有长公主的极不耐烦。   “看你是晚辈,先前不与你计较,”永寿长公主的声音传出来,“还真当我好拿捏了?   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今儿早朝,一个个的骂得开心吗?   是归德府查完了还是北境查完了,我们沈家一句自辨的机会都没有,都给盖上罪名了?   你别忘了,我身上是有沈家的血,但我姓朱,我是先帝嫡女!   你,和这些守备,又是个什么身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惠康伯府,最好夹着尾巴做人!”   这番话,没有留半点情面。   徐其润垂着眼,没有插嘴,由着长公主发脾气。   他心里大致清楚,永寿长公主被他借着规矩查了两回车驾,总会借题发脾气的,不是这回,也就是下一回。   一如他和徐其则之前猜想的那样,脾气越大,就是越可疑。   十有八九,今儿这车上就有不对劲的地方。   徐其润当然可以直接动手,反正是拿鸡毛当令箭,真把永寿长公主得罪狠了,皇上也不会因此为难他。   可若是在这儿就逮住了,藤一掐,还怎么摸瓜?   他想的是拖延,拖到那个摸瓜能手黑檀儿出现。   “长公主……”徐其润开口,还要继续与车上的人搅浑水,就见不远处的屋顶上,一只黑猫儿朝它晃着尾巴。   细细长长的尾巴一下接一下,节奏清晰,显得黑猫胸有成竹。   徐其润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黑檀儿是确定这车驾里有问题了。   既如此……   徐其润正想着如何顺其自然地改口,孟嬷嬷的脾气越发激烈起来。   “怎么?”孟嬷嬷恶狠狠道,“不是要查验吗?   徐二公子,不如我们就一道往宫里去,让宫门上查一查,再让御书房看一看!   老婆子以前也是在皇太后跟前做过事的,我倒要亲口问问皇上,他要不要亲自来检查长公主的车驾?”   徐其润正愁无处下台阶,孟嬷嬷给他搭起来了。   他咬着牙,道:“不敢。”   孟嬷嬷道:“既然不敢,还不赶紧让开!”   徐其润绷着脸,指挥守备们让路。   守备们各个义愤填膺,可头儿都说让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都让开。   孟嬷嬷落了帘子,里头状况,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华贵的马车驶出了胡同。   守备们围住了徐其润,纷纷不满起来。   “头儿,就这么让路?”   “到底是长公主,不让也不行啊。”   “我们没有查,万一出什么状况,头儿不好交代吧?”   徐其润看了眼那处屋顶,黑檀儿已经不见了。   他收回视线,道:“总不能硬着来,继续守着吧。”   马车入了长公主府。   黑檀儿先前来过这里几次,已经算得上熟门熟路了,它知道要藏在哪儿。   马车停下,孟嬷嬷第一个下来,接着是那位侍女,最后才是长公主。   直到这个时候,黑檀儿总算看到了侍女的五官。   这人就是唐云翳。   哪怕他换了侍女衣裳,梳着侍女的头发,甚至脸上描画了一番,哪怕徐其润强硬地要查验,也不会第一眼就漏了底,可黑檀儿瞪圆了眼睛看了一阵,看出来了。   永寿长公主往自己的住处去。   她一面走,一面道:“云翳先去换一身衣裳,洗漱一下。”   唐云翳应下。   孟嬷嬷道:“长公主和唐公子放心,马车与路引都安排妥当了,出城时不会出差池的。可惜密道毁了,否则更加方便。”   提起密道,长公主的眸子暗了暗,显然是有气的。   有侍女来给唐云翳领路。   永寿长公主道:“云翳,你不用自责。”   唐云翳一愣。   “事情到现在这地步,不仅仅是你的失误,”长公主道,“我们都看走了眼,替朱钰那蠢东西挡灾。”   唐云翳道:“大老太爷说得是,只要小公子在,沈家还能搏一个将来。”   “是啊,”长公主笑了笑,“他得开蒙了,先前挑的先生人选,总觉得差了些意思,你亲自教他,我们更放心些。琥儿就交给你了。”   唐云翳行了一礼:“长公主放心。”   永寿长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她的头痛又开始犯了,这会儿极不舒服。   唐云翳去梳洗更衣。   黑檀儿跟着他,看他重新换了身朴素的男装,上了一辆很普通的马车。   车子出了长公主府,进入大街,一路往南城方向去。 第515章 功劳   南城门口,进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   唐云翳的马车就在其中。   车衣半新不旧,收拾得整洁,拉车的马儿是一匹驮马。   马身刷过了,看着还算干净,但比不得勋贵人家养出来的,这驮马有些瘦弱,还有些老态。   京城之中,稍微有点儿家底的,家中车马就是如此了。   此时,混在出门的人流之中,这马车半点儿不打眼,极其质朴。   黑檀儿蹲在不远处的茶摊边上。   看这模样,唐云翳是要出城了。   这个当口上,它若回大丰胡同找温宴,再寻来城门处,只怕连人带车都不知道去往何处了。   没有办法,黑檀儿只能歇了回去报信的念头,专心致志地盯梢。   城门口的人虽多,却也有条不紊。   官兵依着惯例做着检查,再放人与车进出。   当然,只查人,谁也不会去关心一只踱步的猫。   黑檀儿瞧准机会,跑出了城,等唐云翳的马车从身边过时,它一下子跳到了马车的后架上。   此处狭小,换个胖些的猫儿大抵是站不稳了。   也就是黑檀儿矫健,很快便稳稳当当地停住了。   在这儿待着,车里的唐云翳,前头的车把式,都不可能看到它的存在。   至于车停下来了,它往车架底下一钻,越发不会被发现了。   只是不知道,唐云翳到底要去哪里,这一趟要行几日。   黑檀儿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走丢,哪怕是天南海北,它都能回到京城来。   它就是担心温宴。   温宴要是几天没找到它,可能会着急,弄不好还要哭鼻子。   别看她成亲嫁人了,该哭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哭?   这也就算了。   黑檀儿最烦心的是,它不知道有多少天喝不上乌嬷嬷给它准备的鱼汤了。   小鱼干也是。   最后不晓得便宜了哪只不正经的猫。   啧!   早知道就不答应温宴去沈家盯着了,报酬就只有那么几条鱼,亏大了!   亏归亏,黑檀儿也没有半路跳下马车,它蜷缩着身体,趴在窄窄的车架上。   马车有点颠簸,摇摇晃晃的,黑檀儿打了个哈欠。   那匹老马果然是不行了。   比乌云和骓云差远了。   这话若是叫温宴听见了,怕是要大笑一通了。   乌云与骓云,都是西域血统,是上好的骑乘马,而拉车的这匹是驮马,品种本就不同,根本不能这么比。   此时此时,温宴还不清楚黑檀儿出了城,她去了霍家宅子。   霍大夫人正在准备鸡肉茸,打算晚些做汤吃。   温宴被丫鬟引着去见她,一直引到了小厨房里。   霍大夫人笑盈盈与厨娘说着话。   温宴一进去,也笑了。   不得不说,两辈子并一块,登门拜见长辈,被直接引到厨房里见人,还是头一回。   怪新鲜的。   霍大夫人拉着温宴的手,道:“前回说跟我学岭南菜,现在还学吗?”   “学的。”温宴笑着应。   霍大夫人教得很是仔细,怎么选料,怎么剁茸,鸡肉茸的汤好在哪儿,一一说明。   “总劳烦燕子胡同给以暄做点心,我琢磨着,也做几样好吃的送去,”霍大夫人道,“这汤不寒不燥,很鲜,调味清淡些,正好合你祖母的口味,给她老人家尝尝。”   温宴笑着道谢。   待处理完了吃食,霍大夫人拉着她回到自个儿的屋子里,絮絮叨叨与她说家常话。   她看得出来,霍大夫人的心情极好。   提起霍怀定,她颇为牵挂,北境路遥,事儿又要紧,一走少不得一两月,好在是开了春,北境不至于大雪封境。   再说霍以暄,她就这么一个儿子,皮是皮了些,经常没个正形儿,但念书上靠得住,就是不晓得殿试能不能得了好名次,对母亲来说,倒也不图着他一次就考上,考不上也没有关系,三年后再来。可这话吧,私底下唠叨两句,不好去儿子跟前说,她有心宽慰,说多了又怕灭自家威风。   说着说着,自然也说起了霍以骁。   “抱回来的时候就三个月大,”霍大夫人比划了一下,“差不多这么长,四叔抱回来的,我们妯娌一看,比起以暄、以呈他们三月龄的时候,瘦小一些。   那时候我想着,也难怪。   四弟妹难产走的,孩子没吃过一口奶,四叔办了后事、又带着个刚出身的孩子,哪里能带得稳当?   四叔自己都瘦得一脸病容,何况孩子呢。   后来才晓得,不是四弟妹……   可那位听说也是难产没的,以骁生下来的遭遇没有什么变化。   当时我也想亲自带他,偏以暄也就两岁多,你看他现在还是个皮猴,小时候更加累人,有奶娘、嬷嬷们帮着,我都险些被他累倒了,实在顾不上再养一个。”   霍大夫人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她推托,当时的确如此。   若就晨昏看一眼,平时只叫奶娘嬷嬷们管着,那怎么能叫是她带大的呢?   真要带着要养着,那得时时刻刻上心,跟她养霍以暄一样,就搁在眼皮子底下。   霍大夫人有心无力。   同时,金老太太那儿提出来,想养曾孙儿。   老太太身体硬朗,只因孙媳妇难产去世,颇为难受,而霍怀任回京后又一直病着,请了好几位大夫、甚至是御医,都说状况很不乐观。   为了让金老太太能打起精神来,有事儿做,而不是郁郁着,家中就应了老太太的要求,把霍以骁交给她抚养。   “以骁小时候,总跟在以暄他们后头,”霍大夫人道,“等后来进宫去了,那些传言一多,就有了隔阂。   前几年,除了以暄,他和以呈、以谙都不亲了。   劝又不好劝,只能心里着急。   也就是从临安回来之后,以骁他们关系慢慢好起来了,老爷也说,以骁的脾气也变了些。   这都是你的功劳。”   温宴眨了眨眼睛。   她没有推,因为确实如此。   她在临安见到了霍以骁,她拉着霍以骁上了一条船,而不是和前世一样,让他继续在皇城之中,孤独地走过五年。   那五年的境遇,让他越发偏激、阴鸷。   他不止是失去了霍以暄这个大哥,他失去了骓云,而“得到”的,都是笑话与骂名。   那是霍太妃最大最深的遗憾。   “我很高兴能帮上他,同时,也是他在帮我。” 第516章 老太太   话说到了这里,几乎是顺着往下,温宴问起了金老太太。   “我听邢妈妈说过,老太太是突然之间不愿再养骁爷了的,”温宴斟酌着用词,道,“老太太当时身体不好了?”   霍大夫人的笑容淡了淡,很快又调整过来。   “好像是以骁六七岁的时候吧,具体的,一时之间,我也记不得了,”霍大夫人回忆着,“老太太忽然就病了,请了大夫,说是年纪大了,难免会有病痛,得好好养一养。   病来如山倒,老太太就说,她那身体怕是养不动孩子了,好在以骁也不似刚抱回来时一样离不得人,虽早了些,但也能单独在前院住了,倒不如趁着机会,让以骁独立起来。   刚好,以暄也搬前头去了,就让他们兄弟一块。   老太太当时病了有半个月吧,后来几年间,身体也是时好时不好的。   她年轻时生养的孩子多,对她的身子骨负担也重,年纪大了之后,病痛就多。   好在这两年缓过来了,除了眼睛看东西不太灵光,其他都挺好的。”   温宴认真听着。   霍大夫人的话应当是事实,但也有她的顾虑,因此避重就轻。   温宴干脆敞开了说:“我听说,老太太那时候许是听说了骁爷的出身……”   霍大夫人微微一愣。   她有些惊讶温宴的直白,但回过头想想,这小妮子若不是个直白人,又怎么能和霍以骁处得拢。   直白挺好的,比弯弯绕绕的,叫人欢喜。   “我当年是不知道的,”霍大夫人叹息着,“这事儿老爷瞒得紧,我也是等以骁进宫、流言四起之后,才知道他原来是皇上的儿子,再回头去想,兴许当初,老太太是察觉了什么……   老太太自己闭口不提,我这个孙媳妇,也没有追着问的道理。   以骁媳妇,我看得出来,老太太还是很疼以骁的。   你不要与她有心结。”   温宴听完,弯了弯眼,笑着点头:“您放心吧,我知道老太太很疼骁爷,爱屋及乌,也对我好。”   她确实不会去怪金老太太。   设身处地去想,老太太那个年纪,孙媳难产而亡、孙子郁郁而终,她心中极其痛苦,唯有两人留下的这小小生命成了她的支柱。   没想到,突然有一日,她忽然知道,这个生命并非是自己的曾孙儿。   她这么些年投入的情感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   她如何能不悲伤,不生病?   病中情绪不好,她不再养霍以骁了,可毕竟是亲自带了六七年的孩子,感情无法因血缘而消散,她想挽回和霍以骁的关系,可两人之间,终究是僵住了。   上辈子,直到老太太病故,她与霍以骁都没有缓和。   而温宴记得霍以骁每年忌日、默默给老太太烧纸钱的背影,也知道骁爷对老太太的感情复杂。   “大伯娘,”温宴想了想,问道,“大伯父瞒着您,是因为当时各处都瞒得极紧。”   霍大夫人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还反过来宽慰我了?”   温宴道:“我就是不解,皇上不会说,太妃娘娘也不会说,大伯父连您都瞒着,那又有谁在老太太那儿嚼舌根了?”   霍大夫人抿了抿唇,良久,冲温宴摇了摇头。   “不知道,”霍大夫人道,“老太太这些年,没有再提过。邢妈妈若是不知情,我们就越发不晓得了。”   毕竟,邢妈妈伺候了老太太好多年,极其得老太太信任。   温宴见此,也就没有继续问。   又与霍大夫人说了会儿话,厨房来禀,说是汤做得了。   霍大夫人交代着,给霍以暄兄弟几个留一些,再往几位老太太那儿送一盅,燕子胡同也不要落下。   自然,还有温宴的份。   温宴道:“老太太那儿,我给她送过去吧,也想陪她说会儿话。”   霍大夫人应了,犹豫再三,点了一句:“你想问老太太,我不拦着,可得留心些,我怕老太太伤心。”   温宴颔首:“您放心,我注意分寸。”   金老太太住得偏,她年纪大了,图个清静。   温宴提着食盒进去。   老太太一看见她,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是以骁媳妇来了,让我看看,气色不错,真好。”   温宴把两盅汤摆出来:“大伯娘刚才做的,还热着,正好润润胃,等下晚饭时也有胃口。”   “她们岭南人呐,就是讲究这些汤汤水水的。”金老太太笑弯了眼。   这是头一个陪她用饭的以字辈的媳妇。   饶是再喜欢清静的人,也极其开怀。   温宴记得霍大夫人的话,没有开门见山。   一是怕刺激老太太,二来,她和老太太还没有那么交心。   那些被尘封着的往事,金老太太连与邢妈妈都没有提起过,又怎么会三言两语,就与她说了彼时状况?   得慢慢问。   温宴道:“成亲时候,您让邢妈妈给的方子,我一直在吃。”   金老太太捏着勺子,叹道:“你不怪罪我管太多就好。”   “哪儿会怪您,”温宴笑着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虽然好多姑娘家都是我这个岁数嫁人、生孩子,可确实太年轻了些,生产时不好过。”   金老太太慢慢点了点头。   她自己就是。   头胎生得早,吃足了苦头,后来又得了几个孩子,都是有惊无险,只是年纪大了之后,各种毛病就少不了。   当然,生孩子是个造化,有人丝毫不费劲,有人痛上三天三夜下不来,可女人晚几年生,就和十五六岁时天差地别了。   “我听说,你之前身子骨也不太好,”金老太太道,“那更是要好好养一养,孩子的事儿,不用着急。”   温宴陪着金老太太又说了些家常话,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我下回再来看您,”温宴笑道,“您别嫌我烦。”   “怎么会。”   等温宴走了,金老太太还有些依依不舍。   嬷嬷替她捶着腿,她闭着眼睛想,可能还是年纪大了吧,谁不喜欢膝下热闹些呢?   什么时候,以骁也能过来坐坐,就好了…… 第517章 真材实料   温宴回了自家院子。   霍大夫人给她准备了打好的鸡肉茸及一些配菜。   依着霍大夫人的交代,若霍以骁回来吃晚饭,正好是一道汤,若是又忙到半夜才回府,这些已经具备了雏形的材料弄起来很是方便,随手一煮,也是个宵夜,不仅喝着热乎,也不用担心夜深了不克化积食。   温宴把东西送到厨房里。   之后,就开始了满院子找猫。   结果,愣是各处都喊了一遍,黑檀儿都没有露面。   岁娘笑着道:“许是出门溜达去了。”   温宴便回了屋子里。   邢妈妈进来,说道:“确实是出去了,先前有只小猫儿来寻它。”   温宴一听,大致猜到了。   她交代黑檀儿盯着沈家与永寿长公主的状况,黑檀儿又交由小跟班们盯梢,定是那儿有了变化,黑猫便去看了。   “那就不管它,”温宴道,“它机灵着呢,办完了事儿就回来了。”   邢妈妈不由笑了。   她五官长得凶,笑起来不显亲切,反而有些怪。   可家里人都知道她这面恶心善的性子,哪怕是邢妈妈绷着一张脸,都觉得她良善极了,哪怕笑着怪,但人心好。   “也不知道是什么修行的猫儿,”邢妈妈道,“竟然还能办事儿,不止自己办,还能拉拢好几只跟班,这五品官当的,真材实料。”   温宴和岁娘一个劲儿笑。   只是,一直等到天黑透了,甚至霍以骁都下衙了,黑檀儿都没有回来。   温宴刚和霍大夫人学的这一道汤,先前只是看与听,没有动手的机会,这时候也不让厨娘动手,亲自把带回来的料下锅,煮了碗热腾腾的汤。   霍以骁尝了一口,道:“和以前吃过的差不多。”   “料子都是大宅那儿准备的,手艺也是跟大伯娘学的,当然差不多,”温宴笑着道,“大伯娘今儿兴致好,我过去的时候,她正好在厨房里准备着。   不止大宅里分了不少,还给燕子胡同送了,说是让祖母也尝尝看,我看这汤定然合她口味。   我在大宅那儿尝过了,和老太太一道,我吃着挺香,又滑又嫩。”   霍以骁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哪位老太太?”   “曾祖母。”温宴道。   霍以骁这才慢慢点了点头。   也是。   其他的老太太那儿,温宴大抵是不会去。   倒不是温宴不招长辈喜欢,亦或是老太太们不愿意有个不太熟悉的晚辈陪着,而是,论亲疏,还是与金老太太最近。   没有不与金老太太往来,反而往其他各处走动的道理。   温宴支着腮帮子,轻声问:“骁爷小的时候,也只叫老太太,不叫曾祖母吗?”   霍以骁的眉头叠起,看得出来,不太愿意讲这个话题,沉默着喝了两口汤,还是答了一句:“小时候叫曾祖母……”   这个小时候,自然是六七岁、被送到前院生活以前了。   温宴太了解霍以骁了,听他这么说,就猜到了。   至于到底何时改口,与府中其他人一般“尊称”一句老太太,今儿大抵是不好问了。   那年变化,是金老太太心中的坎儿,亦是霍以骁的坎儿。   心结,从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你和老太太处得不错?”霍以骁问。   温宴道:“老太太知道我从前畏寒,提醒我注意身体,说的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话。”   霍以骁又慢慢点了点头,半晌,补了一句:“看得出来,她挺喜欢你的。”   温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   霍以骁看在眼里。   他记得清楚,婚后回去认亲的那一天,温宴蹲在金老太太跟前,被一群长辈们围着,亦是这般笑着。   当时画面,一眼可见的温馨和睦,仿若是家中得了最最满意的媳妇儿。   挺好。   而温宴,听得出霍以骁只说了一半的话。   “老太太喜欢你,你有空陪陪她。”   她眨了眨眼睛,无声地应了。   霍以骁睨她。   别看小狐狸现在“无声”,等下说不定有多少话等着。   霍以骁不想被温宴占口头便宜,干脆换了话题:“回来时候遇上徐其润,他说今儿长公主去过沈家,黑檀儿跟着马车跑了。”   温宴道:“那应当是跟着马车去了,只是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霍以骁挑眉。   一碗汤做一份宵夜,其实也没有很多,两人一面说,一面就用完了。   黑猫不知道何时会出现,与其等着,不如按部就班地休息,指不定明儿天亮就回来了。   第二日,霍以骁起身上朝时,黑檀儿并没有回来。   不过,无论是温宴还是霍以骁,都不担心黑檀儿出状况。   黑檀儿的爪子已经长出来了,以它的身手,便是几个人抓它,都会被挠成大花脸。   再说了,打不过还能跑,猫儿想跑,谁拦得住?   甚至,等到了这一天的傍晚,黑猫还是没有踪影。   燕子胡同那儿,乌嬷嬷派了她的小孙儿来大丰街问状况。   小哥儿门牙漏风,说话口齿不轻,很是有意思。   他问:“奶给煮了鱼汤,猫儿怎么不去喝?再放下去,不新鲜不好喝了。”   黄嬷嬷抓了一把糖给他:“让你奶等黑檀儿去了,再做新鲜的。”   小哥儿乐得摇头晃脑。   温宴虽然不担心黑檀儿出事,但也记挂着它的去向。   京城再大,两天一夜也够跑几个来回了,黑檀儿没有回家,极有可能是出了京城。   好端端的,它出京做什么?   它跟着的,是长公主的马车。   待霍以骁回来,温宴问道:“永寿长公主还在京中吗?”   “在,”霍以骁道,“今儿下午请了御医,说是长公主头痛病犯了,起不得身。我从御书房出来时,遇到从长公主府回来的于公公,他奉命去探视过了。”   皇上眼下只是查沈家,还没有牵连上长公主。   毕竟是兄妹,皇上多少得表个态,既然长公主病了,就得有人探望。   温宴想了想,问:“瑞雍四年,皇太后薨逝后,长公主病了很久,御书房使人探望了吗?”   霍以骁道:“按照规矩,不说每旬,但每月都该有探望。” 第518章 小公子   御书房做事,亦是有底档的。   每日皇上的起居用膳,见过些什么人,下过什么圣旨、传过什么口谕,又让谁去哪一处探视、问安,都会记下来。   只是,那毕竟是御书房。   霍以骁能借着与李三揭的关系翻工部存档,能名正言顺地六部观政,甚至,他若师出有名、让温子甫帮着翻一翻顺天府的库房都能行。   御书房却不行。   吴公公平日再向着霍以骁,他也是皇上跟前的大内侍,宫中的大总管。   别说霍以骁还没有认祖归宗,便是将来皇上立下太子,太子想往御书房伸手,都是痴心妄想。   没有皇上点头,吴公公可不敢做这么害人害己的事儿。   对他自己,是乱了规矩、违了规章,掉脑袋的事儿,对伸手的人,不掉脑袋也得去层皮。   吴公公那么拎得清的一个人,疯了才掺和。   至于跟皇上交底……   运输夹带是证据确凿的推理,长公主有个儿子,无凭无据的,谁能推出来?   若问起了消息来源,无疑是把冯婕妤给卖了。   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   卖线人,极其不可取。   “有些简单线索后,再提也不及,”温宴道,“也许祖母说得对,那未必是长公主生的。”   不说肚子平坦时候,从显怀到出月子,前后差不多半年。   长公主称着病,若是不想让人看出来,探望的人登门时,卧床就是了。   幔帐垂下来,别说内侍不敢盯着看,便是盯着了,层层朦胧幔帐与床上厚厚的锦被,谁能看得出肚子起伏?   反过来,只有长公主当年没有大过肚子,才能在底档上留下一些端倪。   比如,某月某日探视时,长公主靠在榻子上,又比如,长公主能走动、只是精神较差。   一旦留下过这样的记载,就能顺着判断了。   想来,桂老夫人打算往各位老姐妹那儿打听的,也是这一类状况。   “线索……”霍以骁沉声道,“得等黑檀儿了。”   “既然长公主在京城,黑檀儿还毫不犹豫地出了京城……”温宴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沈家大宅里的人。”   若不是长公主投运了沈家人出府,那黑檀儿就会和前一次一样,转头就回来了。   它示意徐其润要跟,就说明,那辆车里会动静。   霍以骁认同温宴的猜想:“以沈临的脾气,被偷运出来的,应是唐云翳。”   只有这个人,不姓沈,又深得沈临器重。   沈临以前就说过,不说一众年轻小辈,便是沈烨那一辈,都没有能和唐云翳比资质的。   “既然是唐云翳,”霍以骁继续道,“把人送回唐家就是暴殄天物,若那个传言里的’儿子‘当真如此重要,被长公主无微不至地护着,他们会让唐云翳去照顾。六七岁,是该开蒙了。”   夜沉了下来。   官道上,马车缓缓而行。   黑檀儿依旧蜷着身子,趴在狭小的车架上。   车把式几乎是连夜行车,若不是马儿得休息,可能十二个时辰,都会在路上。   黑檀儿有点儿打不起精神来,虽然它不用自己跑,但它饿了又渴了。   唐云翳很少下车用三餐,车上备了不少干粮与水,他几乎都在车里渡过。   便是下车来,也就是行个方便,又继续出发。   只今儿中午,在官道边上的一家客栈歇马,唐云翳和车把式各吃了一碗面。   黑檀儿抓紧时间喝了些水,又勉强吃了些东西。   说起来,自打在庄子上遇上温宴开始,黑檀儿就没有打过野食了。   鱼汤不好喝,还是小鱼干不好吃?   哪怕是最简朴的猫饭,也比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吃一万倍!   黑檀儿几乎是硬着头皮吃的,还吃得格外小心,它得注意着唐云翳,免得这人一不留神就没影了。   吃喝不顺心,黑檀儿有气无力。   这回的牺牲可真大了。   等回到京城,不管如何,先连喝三大碗鱼汤。   如此又行了几日,马车进了一县城,穿街走巷,最终在一小庄子外停下。   马车入内前,黑檀儿从车驾上下来,窜到了不起眼的角落,抬头看门匾。   上头写着“诸府”。   黑檀儿跳进了府里,悄悄跟着唐云翳。   唐云翳亦是一脸疲惫态,跟在管事身后往里头走。   “公子怎得来了?”管事问,“莫不是京中的传闻是真的?”   唐云翳道:“小公子该开蒙了,听说一直选不好先生,那就由我来教吧。”   见唐云翳并未正面回答,管事便没有再追着问,顺着他的话,道:“您来教,小公子定会高兴的。您也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小公子了吧?他长高了不少,很是机灵。”   “我先收拾,”唐云翳道,“等下去看他。”   屋子里备好了热水。   趁着唐云翳收拾的时候,黑檀儿在庄子里逛了逛。   占地不算大,却处处精致,看到的人手不算多,但它找到了小公子。   或者说,是小公子自己跑出来了。   他听说了唐云翳的到来,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对方的屋子外。   “舅舅!”童声清脆,冲着门里喊话。   唐云翳显然还没收拾好,不能给他开门。   小公子就站在廊下,被嬷嬷牵着。   最是好动的年纪,他闲不住,一直东张西望,嘴里还不停问嬷嬷。   “只舅舅来了吗?”   “舅舅这次待多久?”   “到时候又要把我留在这里吗?”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玩?”   一连串的问题,嬷嬷答不上来,只能轻声哄他:“小公子不要急,等公子出来了,再慢慢问他。”   不远处的树上,黑檀儿看着小公子,歪了歪脑袋。   这个小孩子,怎么比乌嬷嬷的孙儿还能说道?   它本以为,那已经是嘴巴最闲不住的一个了。   哎,果然是,人外有人。   不多时,唐云翳开门出来。   不再是那身半新不旧的朴素装扮,从长袍到披风,用料上乘,他从偷偷化名出京的普通人,又成了矜贵的沈家表少爷唐公子。   唐云翳蹲下身来,神色温和极了:“小公子,好久不见了,我这里来会待很久,会留着陪你。”   小公子一听,咯咯笑了起来。 第519章 记挂   这座宅子里,在唐云翳到达之前,只有小公子一个主子。   不过六七岁的孩子,不用与谁分地方,他有专门的书房、琴房、以及相对宽敞的练功场地。   唐云翳既然奉了永寿长公主与沈临的命令来好好教导小公子,下午时候,他就让人重新把地方规整了一番。   书房列了一大一小两张书案,小的能适应小公子的身高,南北通风,还足够敞亮。   管事带着两个下人忙碌的时候,唐云翳考校起了小公子的诗词。   孩子到底还小,之前没有先生按部就班地讲学,只跟着嬷嬷与管事背了些三字经与最简单的唐诗。   漏风的牙齿,念得不清晰,但总归死记硬背了些。   两人在唐云翳的屋子里考校,黑檀儿就趴在窗外的芭蕉下。   听得出来,小公子很喜欢唐云翳,动不动就“舅舅”、“舅舅”叫个不停。   他说自己会吹笛子,催着嬷嬷取了笛子来,呼呼地吹。   忽高忽低,忽有忽无,完完全全找不到调。   黑檀儿被着魔音吓了一跳,背后的毛全立了起来。   唐云翳却还是笑呵呵的,言语之中全是鼓励:“多练练,会比现在更好。”   黑檀儿受到了惊吓,再不愿意在芭蕉下待着,躲得远远的。   傍晚时候,新的书房布置好了。   唐云翳领着小公子过去,两人说说笑笑。   小孩子大抵都是喜欢新东西,哇哇欢呼着,尤其是对和舅舅一块念书,他兴致十足。   黑檀儿看了眼里头的摆设。   如此费心准备,想来短时间内是不会搬家了的。   它没有再管唐云翳和小公子,翻出了宅子,在这座小县城里胡乱逛了逛。   黑檀儿找到了县衙。   小小的县城,平静又安稳,百姓亦安居,近来也没有什么事儿,连带着衙门外头守着的小吏都无精打采的。   黑檀儿看了眼。   上头是“东明县署”。   不用再时刻盯着人了,黑檀儿总算放松下来,寻了家客栈后院,跳到储水的大缸上,低下脑袋,咕噜咕噜喝了一通。   有住客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猫。   “咪——”   那似乎是个爱猫之人,主动与黑檀儿打起了招呼,担心猫儿警觉,他没敢一味靠前。   “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些吃的,”那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好吃的。”   黑檀儿转过脑袋看了他一眼。   那人二十岁出头模样,五官端正,不像什么歹人。   时近晚饭,厨房里已经备了些现成的吃食了,他要了一碗饭,添了些肉汤,并一些肉沫,拌了一盘,放到了地上。   “好像只能将就吃了,”青年人叹了一口气,“再杀鱼炖鱼,要好久了。”   黑檀儿踱步到盘子前,好好嗅了嗅,确定没有什么问题。   到底是饿了几天了,哪怕看起来不好吃,黑檀儿也没有一味挑剔,伸出舌头往口中卷。   那青年见它肯吃,小心翼翼地凑到近前,嘴里念叨着:“我特意找了点不烫的,但肯定跟专门做的猫饭比不了,我在家乡也养猫,我很会照顾猫的。”   一面说,他一面伸手,轻轻揉了揉黑檀儿的脖子。   唔。   真可爱。   “怎么会有你这么黑的猫,”青年笑了起来,“每根毛都是黑的,真有意思。你是这县城里的猫?要不要跟我走?”   黑檀儿埋头吃饭,左耳进右耳出,全当听不懂。   不得不说,比乌嬷嬷做的饭差远了。   温宴总是讲,菜要讲究色香味,现在跟前这一盘,一丁点没有占。   没办法,谁叫它饿了呢。   再不怎么样,也比之前有一顿没一顿,随随便便塞两口奇奇怪怪的食物强。   要不是看在这盘饭的份上,这青年想摸它的毛,门都没有。   黑檀儿吃了个干净。   青年还在喋喋着,想要说服黑檀儿放弃当一只穿街走巷的野猫,成为自己的家猫。   黑檀儿不听他的,舔了舔嘴,又跳到水缸上喝了一些水,尾巴一摇,跃上了屋顶。   它得赶紧走,趁着县城大门没有关,早些回京城去。   只要回到了京里,想喝鱼汤有鱼汤,想吃鱼干有鱼干。   青年见黑檀儿毫不犹豫地跑了,沮丧着叹了一口气。   这么有特色的黑猫,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遇见。   说起来,以后出门,还是得在身上带些小鱼干、小香肠,遇上猫猫狗狗的,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也许,他今儿若是有小鱼干,黑猫吃了就不走了呢……   黑檀儿可不知道青年想了些什么,一如它不知道青年叫什么,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它飞快地跑出了县城,沿着官道跑了一小段,果断地跳到了一辆马车的车架上。   黑檀儿弄不懂东明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唐云翳差不多日夜兼程,马车都走了那么多天,可见路途遥远。   它不会傻乎乎地妄图以四条腿跑回去。   别是还没看到京城城墙,猫就累傻了。   它还是选择坐车。   它记得方向,只要是一个方向的马车,都可以坐。   反正它偷摸上车,谁也不知道。   若是人家换了一条道,不再往京城去,它跳车就是了,然后,再上一辆对路子的。   黑檀儿趴在车架上,打了个哈欠,这一趟,真的累猫。   京城里,华灯初上。   岁娘蹲在池塘边,看着大红鲤鱼。   那么多天没有见到黑檀儿,即便夫人说了不用太担心,岁娘依旧提心吊胆的。   自打养了黑檀儿之后,它从没有离开她们那么久过。   温宴走过来,见她模样,扑哧笑出了声:“你在学黑檀儿?”   岁娘转过头笑了笑。   温宴知道,岁娘是记挂黑檀儿。   其实她也一样记挂。   即便猜到黑檀儿跟着出了京,可谁也不知道唐云翳要去的到底是哪里,离京城多远,也就无法预知黑猫离开的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各种念头就冒出来了。   不止是家里人,连徐其润都来问过一回,那黑猫跟上了车,到底发现了些什么,他十分好奇。   等听说黑猫并没有回来后,好奇也变成了担忧。   毕竟,黑檀儿再厉害,也是一只猫呀。 第520章 厉害   都说双拳难敌四手。   四只猫拳,在一众敌人跟前,可能也难占到便宜。   徐其润亲眼看到黑檀儿跟上了永寿长公主的车驾,而长公主当日是直接回府了的,之后更是称病,闭府好几日。   不管朝堂上因着夹带铁器的事情吵得如何天翻地覆,永寿长公主都没有理会。   徐其润说不好,黑檀儿到底是陷在了长公主府之中,还是像四公子说的那样,离京了。   偏还一走好几日,他抽空去河塘里钓上来的鱼,都要养瘦了。   实在可惜!   水池旁,岁娘站起身来,走到温宴身边,道:“别说,看红鲤鱼也有些乐子。”   温宴莞尔:“那以后就由你陪黑檀儿看了。”   回到正屋,黄嬷嬷进来,禀道:“老夫人与二夫人明儿去武安侯府。”   温宴点了点头。   自从那日桂老夫人提出来向老姐妹们探口风,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   倒不是老夫人拖沓,而是武安侯夫人抱恙。   待对方精神了,立刻就回了桂老夫人的帖子,邀请老夫人过府一叙。   翌日上午,桂老夫人打起精神,带着曹氏出门。   温慧也想去凑热闹,被老夫人拦了,让她不许耽搁大人们说事。   曹氏劝了女儿几句,上了马车。   武安侯府里,世子夫人已经候着了,见了桂老夫人,语气亲切。   桂老夫人扶着曹氏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若说前回登门,武安侯府里各个都存了打探底细的心思,那么这一回,桂老夫人看得出来,对方话里话外添了几分讨好。   不管是昨儿送帖子的嬷嬷,还是今日这一段路的对话交谈,不说捧着她,但也很是看重。   说好听些,审时度势,说难听些,捧高踩低。   不稀奇。   武安侯世子夫人一面与老夫人说话,一面把人往里头引。   她现在根本不敢小觑这位长辈了。   若说缘由,一是温家三姑娘和四公子的亲事成了,而不是传言里的神神秘秘;第二,是桂老夫人上回哭惨哭得太深入人心了。   公候伯府的女眷处事,该强硬时强硬,该示弱时示弱。   人人都有一套生存之道。   而人,都是仰慕强者的。   能有桂老夫人这样论理时占据上风,论情时让人万般同情的本事,无论是在哪家后院,都是个人物!   更夸张的是,桂老夫人不仅自己厉害,连带在身边的这个儿媳妇,都有些本事。   如果说,以前人人觉得定安侯府到头了,温子谅一走,以后作为官宦之家许是都撑不起来,现在看来,可能还会有变化。   没有了夏太傅的抚照,但温家与霍家走得很近,尤其是几个小辈。   温子甫在顺天府里做得很不错,那天当街大哭,一个大老爷们,能这么豁得出去,也不是泛泛之辈了。   温辞又在宝安苑里一鸣惊人,温章是夏太傅都夸过的好天资,沈家若一蹶不振、甚至败落到底,那朝堂上空出来的位子,年复一年,最终顶上去的,都是年轻一辈。   这也是武安侯夫人身体好转之后,立刻就给桂老夫人的原因。   尤其是,得打听打听,沈家这一回到底会落到一个什么田地,各家都得为了自家做好打算。   桂老夫人与曹氏到了花厅。   武安侯夫人的脸色还有些苍白。   桂老夫人惯会与人打交道,见状就摇了摇头:“你当你今年还是二八年华?八八都止不住了!怎么也不知道顾惜些身子骨?看得我都跟着担心!”   几句话,关心了病情,更拉近了关系。   只有亲近之人才这么说话,仿佛她们还是从前的好姐妹,没有中间半辈子的南北相隔,也没有生过一点儿嫌隙。   武安侯夫人顺着这话就往下说:“你这老脸还说我?前回当街厥过去!天天把养生挂在嘴上,结果好嘛,要么不病,病起来吓死人了!”   桂老夫人哈哈一笑。   “那不是气急攻心嘛!”桂老夫人道,“换作是你,被人这么欺负,你能不气?”   武安侯夫人道:“那是要气的。”   两个精明人说话,一个关心永寿长公主的旧事,一个挂念沈家的前路,偏偏谁也不先说破,话里话外,铺垫极多。   曹氏没有作陪,与世子夫人一道去园子里转了转。   她有她的来意,老夫人交代过了,让她多打听京城里的生意经。   花厅之中,一番试探过后,武安侯夫人先松了口。   桂老夫人实力更高一筹,武安侯夫人自知胜利无望,干脆认输。   “说起来,也是在京里的太平日子久了,才有觉得边关防御都可有可无,”武安侯夫人叹道,“竟然动了增固物资的心思,真真是……”   桂老夫人道:“我也没有想到。”   “说穿了,就是文武不通,”武安侯夫人道,“沈家最早立足书香,几代传下来,都没有接触过军务,不似我们两家,最早都是马上挣前程的。   你们后来弃武从文了,我们还走得老路,先帝年间还跟着打了好些大战,也就是这些年战事少了,才没有上阵。   沈家没有打过,不知战事凶险,若不然……”   桂老夫人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虽然是外戚,太后娘娘走了也就七年,皇上想来顾念旧情,”武安侯夫人顿了顿,试探得明明白白,“可若这回不处置狠了,哪能服众?尤其是武将出身的,我们私下说说,寒心不寒心?”   桂老夫人思维敏捷:“怎么处置还得看三司调查,毕竟是沈家,怎么也得查明白了才好定罪。不过,我看他们难了,要是有争取的可能,长公主早进宫寻皇上说情了,而不是去沈家探望几回,就病倒了。”   武安侯夫人听着很有道理。   桂老夫人又道:“我听说,长公主是头痛的毛病?遗传自皇太后?”   “是,”武安侯夫人道,“皇太后经常头痛,尤其是岁数大了之后,常常起不得身。长公主也是,都说这个病,等她年纪大了之后,也会更严重的。”   桂老夫人更晋了一步:“长公主很少长期卧病吧?前回大病还是皇太后薨逝的时候,这回若沈家保不住,怕是又要病上好一阵了。”   “前回……”因着是话赶话的,武安侯夫人并未察觉出不妥来,反而回忆起来,“前前后后病了半年多吧?病得挺厉害的。” 第521章 试探   到底是前些年的事情了,若非当时有什么状况让人印象深刻,否则,一时半会儿间,也就只有一个大致的记忆了。   桂老夫人试着勾起武安侯夫人的回忆:“母女连心,哪怕皇太后病了些日子,宫中各处都有她薨逝的准备,人真的西去时,当女儿的还是一样痛苦。   可话说回来,老婆子比她还惨呢!   当子女的,或早或晚,都知道有朝一日要送父母走,可我这个当娘的,先送走了长子。   你在京城里不清楚,我那半年多,也都是躺在床上过的。   一想起大郎,我眼泪哗哗,险些哭瞎了眼。   倒是把二郎、三郎吓得够呛,二郎好歹在临安当官,夜里能回府,三郎在明州,说近不近的,他都想辞官回家来照顾我了。   后来是好说歹说劝住了,当时府里局势不好,官场上就剩他们两兄弟,再辞官了,往后谁给哥儿们领路?家业得早败落多少年!   也就是两个儿媳妇守着,二郎媳妇操持中馈,三郎媳妇伺候我,我才慢慢缓过来。   哎呦,一说起来,又想哭了……”   说着说着,桂老夫人抬起手,掌心抹了一把眼睛。   武安侯夫人一看,对方眼眶通红。   她不觉得桂老夫人说哭就哭是能装能扮,反而是颇为感触同情。   毕竟,都是这把岁数的人了,生老病死看得多了,但白发人送黑发人,设身处地想想,谁能不痛心痛肺的?   这得亏是还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众孙子孙女,老人家在世还有牵挂。   万一是孤家寡人一个,逢了这么大的变故,直接一口气吊不住就走了。   这么一想,武安侯夫人亦跟着叹息一声。   一年前她做东请桂老夫人来时,这位老姐妹一张口就怪罪她们旧日不帮温子谅求情说话,她当时还有些生气,现在再想想,气也就全散了。   桂老夫人也不容易不是?   武安侯夫人不想继续这个伤心的话题,又怕转得太硬了,越发让人不舒服,便寻了个角度,宽慰起了桂老夫人。   “要我说呢,人生难免起伏,”她清了清嗓子,“当时已然是最低谷了,现在都向着好的去。我们就不说你家三孙女了,往后大富大贵,能给娘家添多少荣光,能给兄弟姐妹们多少助力呀……”   桂老夫人就乐得听别人夸宴姐儿。   论挑选夫婿的好本事,整个临安并京城,谁也没有宴姐儿厉害。   别人家想挑门好亲,当父母长辈的,得在其中出大力气,不是什么人都能与皇家议亲的。   宴姐儿做到了,没有让家里操一点儿心。   从议亲到礼成,全是四公子出力,皇家那儿与他们定安侯府商量着来。   所谓的抬头嫁姑娘,他们是真真正正抬着头嫁的。   心里乐开了花,桂老夫人嘴上还是很谦虚的:“外头看热闹,里头,你也知道姑爷状况,宴姐儿往后如何,说不准的呢。”   武安侯夫人笑着道:“四公子这一回立大功了。”   “替三殿下分忧,”桂老夫人道,“助力不助力的,得看兄弟姐妹们自己争气不争气了。”   武安侯夫人端起茶抿了一口,心想,桂老夫人还是这么滴水不漏。   只一句立大功,这功业背后,沈家到底会如何,一个字都不肯透。   她也不放弃,继续道:“这你可就放一百个心吧。   长孙在宝安苑里那么出彩,等以后参加春试,我看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不止文采好,举止谈吐更是气度非凡。   我不了解你家次孙,但小孙儿的才学你就别谦虚了。   等给二孙女、四孙女挑个好人家,风光嫁出去,你就等着享福吧。   我说话直,大孙女和离归家了是吧?   怕什么?与其在乌七八糟的婆家受苦受难,不如回娘家当姑奶奶。   将来若是得了好缘分,一婚更比一婚好。”   桂老夫人笑了笑。   “是了,”武安侯夫人一拍脑袋,“差点忘了,长孙还没有张罗亲事吧?别着急,好几家婉转跟我打听了,就等他三年后中进士呢。”   桂老夫人抿了抿唇。   虽说自家也不着急,但好几家张望,也不怕辞哥儿考中时他们为抢东床打起来!   明明这种事儿,得先下手为强。   想归想,老夫人嘴上道:“那敢情好,你保媒我最信得过了。”   武安侯夫人抚掌:“你看,我就说日子会越来越好吧。   是了,这回动荡,不说工部、兵部,好些地方得空出缺来,你家二郎未必升迁,但走动走动,三郎从同知调到某地当知府,总能有机会的吧?   要我说,不如也调京城来。   工部李侍郎不就是走的霍大人的路子,知府调任侍郎,董尚书这回万一弄不好跌跟头了,他就能顶上去,前后不到一年,六部尚书到手了,这运气,啧!   三郎也是,若来了京城,你们一家团聚,在六部历练些时日,不说跟李侍郎比运势,但熬个几年,也能出头。”   说的是晚辈们的升迁路,实际是在试探各处会有多少高官位的空缺。   精明如桂老夫人,不想被套话时,断不会说一点儿消息。   “那得看三郎自己了,”桂老夫人道,“老侯爷走得早,我不懂官场事,这么多年,全是他们兄弟自己谋划自己走,我有心无力。   以前还有夏太傅帮着参谋参谋,这两年,看造化了。   再说,两个哥儿还在玉泉书院念书,山长是夏太傅的老友了,他们很适应,若都调来京城,又都重新寻先生了。”   武安侯夫人附和了一声。   桂老夫人见状,又把话题拽回去:“我知道你宽慰我,我其实自己想开了不少,人嘛,活得久、少病少痛比什么都强。   长公主年纪轻轻头痛病,我总归能吃能喝。   哎,她的病是皇太后传的吧?   那两位嫡出早亡的殿下,是不是也……”   “听说也有这毛病!”武安侯夫人道,“沈家也怪,我看他们家其他人好像没这病。”   沈沣、沈临高寿,沈烨也是老当益壮。   武安侯夫人道:“长公主头痛病厉害,上回是谁说过的来着,有一回去请安,长公主正请大夫施针,脑袋上扎了好多针呢!” 第522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桂老夫人一听,佯装惊讶:“针灸常见,扎脑袋的也有,但扎好多针……稀奇了。”   “谁说不是,”武安侯夫人道,“我们老侯爷老伤腿了,也扎针,我看了,不多的。”   “能在长公主施针时被请进去的,定然是关系很不错的了,”桂老夫人道,“换作老婆子我,扎得跟刺猬一样,才不想见人呢。”   武安侯夫人扑哧笑出了声。   “让我想想,”她好好回忆了一番,“哦,是武昌伯老夫人,你不也认得?”   桂老夫人确实认得。   闺中就有往来了,关系马马虎虎。   上回来武安侯府,那位也在,张口就不怎么客气。   宴姐儿出阁时,桂老夫人给对方下了帖子,人家借口身体不适没有露面,只送来了贺礼。   “看不出来啊,”桂老夫人啧了一声,“她以前可是清高了,怎么的,武昌伯府走了沈家路子了?她与长公主这么熟?”   武安侯夫人道:“她是她,伯府是伯府,嫁进去了拗不过,这么多年了,是吧……”   “难怪前回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桂老夫人道,“这会儿他家难了吧?改明儿老婆子去看看她。”   “这个当口上?”武安侯夫人有些忐忑。   “沈家最后怎么样,还说不准呢,”桂老夫人道,“他们得替沈家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才能一块心虚上?”   武安侯夫人没有接这话。   她确实不知道武昌伯府有没有胡乱行事。   她更关心,沈家到底会怎么样。   偏眼前这个,真真是老狐狸!   思量了一番利弊,武安侯夫人才道:“这样,我跟你一块去吧。”   席间话赶话说起什么,她也好听个完全。   桂老夫人自然没有拒绝,继续与武安侯夫人话家常。   絮絮叨叨绕了一大圈,没有让对方起疑,也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算是颇有成效。   毕竟,不动声色达成目的,才是一种境界。   等见到了武昌伯老夫人,她再问问陈年旧事。   那位在长公主跟前颇为有脸面,八成是亲眼见过那时候的长公主的。   有没有怀孕,有没有生过孩子,都是过来人了,自然看得出来。   对方若答得坦坦荡荡,大抵是一切寻常,若言辞闪躲,就值得深挖了。   待时间差不多了,曹氏也回来了,桂老夫人起身告辞。   婆媳两人上了马车,回了大丰街。   曹氏简单与老夫人说着收获。   无论是旧时临安,还是现在的京城,从来不缺赚钱买卖,却也容易血本无归。   定安侯府不想重蹈覆辙,曹氏就不尝试风险大的,拿些本钱,弄些小本买卖,但不能只听一家之言,需得再多方打听。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钱到底是从皖阳郡主那儿拿的,沈家风口浪尖的,我们大做买卖,树大招风,”曹氏道,“我且看看看,倒是世子夫人问起了慧姐儿和婧姐儿,想探个底。”   两个姑娘都是合适说亲的年纪了,有匾额在,总比老夫人走了之后强。   可定安侯府的变化不局限在匾额上,皇上认不认四公子,温辞能不能中进士,这些都会影响说亲时的彼此选择。   温慧还好说,嫡出的,曹氏肯定要千挑万选。   温婧是庶出,听说是与温慧相处合宜,平日吃穿用度没有任何高下,但,曹氏是怎么想的呢……   真心待庶女,还是面子功夫?   世子夫人得摸清楚这一点,免得介绍了不合适的,平白生怨气。   “我就给她说,亲生的、庶出的、侄女儿,我们府里都一个样,”曹氏道,“只要是真心实意论亲事,我们都谈,但借着婧姐儿庶出,既想压一头,又想跟四公子当连襟谋好处的,千万别来说。若还有站得正的好人家,愿意娶和离过的,我们鸢姐儿也能相看相看,同样的,想借着姐儿的过去做文章的,还是免了。”   桂老夫人听了,对曹氏的应对很是满意。   武安侯夫人有几句话是对的,那就是定安侯府,现在走的是上坡路。   无论是娶进来还是嫁出去,她们都要挺直腰板慢慢挑。   免得再走了眼,挑出个阮孟骋那样的歪货!   也不用再好声好气,哄着顺平伯府,就为了一桩亲事。   四公子什么时候能认祖归宗,这不由桂老夫人说了算,但是,只要这回牢牢摁住了沈家,把平西侯府的案子翻了,定安侯府能多扬眉吐气,她心里有数得很!   一定、一定要从武昌伯老夫人嘴里挖出消息来。   桂老夫人回了屋里休息,没有让人进来伺候,她静静闭目养神。   脑海之中,她做着无数的假设。   到时候每句话要怎么说,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她又应该借此如何引导……   方方面面,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全部要在心里过一遍。   准备充分了,才能有条不紊,还能随机应变。   隔日,武安侯夫人送了帖子来,说是已经定了,三日后一块去拜访。   桂老夫人让人去请温宴回来一趟。   待温宴一进来,乌嬷嬷闻讯过来,听说黑檀儿还不见踪影,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温宴进了正屋。   桂老夫人提起了武昌伯老夫人。   “武昌伯府?”温宴抿着唇想了想,“您这次去,极有可能会有收获,老夫人以前再在长公主跟前有些体面,这一回长公主病了,她想去探望,也是闭门羹,长公主这次会连武昌伯府一块恨上,迁怒。”   “怎么说?”桂老夫人问道。   “沈家没有做过,却推不干净,长公主定会怀疑四殿下,沈家是被四殿下拖下水了,”温宴解释道,“四殿下的伴读柳宗全,祖父是湖广总督柳仁沣,母亲出身武昌伯府,算起来,好像是老夫人隔了房的孙女。   四殿下的伴读,当初选的时候,得让皇上满意,也得让沈家满意。”   柳仁沣勉强能合皇上的眼,他与沈家不算亲密,沈家满意在柳宗全有个武昌伯府出身的母亲。   武昌伯府与沈家走得很近,老夫人不止是在长公主跟前有脸面,以前在皇太后那儿,也说得上话。   结果,这么选出来的一个人,柳宗全帮着朱钰胡乱行事,还没有给沈家透过一点底。   长公主现在,能好看他们才怪!   桂老夫人理顺了。   得亏她问了宴姐儿,现在,她更清楚当日要说什么话了。   人物关系掌握得越细致,她的预想才能更有效。   好的戏本子,都是多次修改,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第523章 激将   三天后,桂老夫人与武安侯夫人一块,拜访了武昌伯府。   武昌伯老夫人的儿媳伯夫人在二门上候着。   两位侯夫人下车,她赶紧上前搀扶。   “原该我们登门拜访,”伯夫人面带笑容,语气谦逊,“让两位过府,实在是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桂老夫人道,“离得也不远,总归是马车进马车出的,我们这个岁数了,偶尔走动,活动下筋骨,也挺好的。”   武昌伯夫人笑容讪讪。   她觉得桂老夫人话里有话。   仿佛在说,前回燕子胡同办喜事,帖子都送来了,武昌伯府都没有去吃个酒。   贺礼固然送去了,但是,当天燕子胡同收的贺礼会少吗?会差吗?   她那时候是想去凑热闹的,沾喜气的事儿,谁嫌喜气多,可婆母不想去,她也只能作罢。   现在被桂老夫人当面这么一说……   武昌伯夫人只觉得脸热。   武安侯夫人给桂老夫人递了个眼神。   看看!   公候伯府,论爵位自有高低,武昌伯夫人又是晚辈,以前在武安侯夫人跟前,倒也是进退知礼。   可是,再知礼,也没有一句话听出各种意思的时候。   眼下这状况,说白了就是自家心虚了。   明白了今时不同往日,人就敏感。   桂老夫人其实没有多余的意思。   以前闺中小姐妹也好,现在的老姐妹也罢,她要争锋也是冲着武昌伯老夫人去的。   指点儿媳,那是亲婆母的事。   搁在桂老夫人这儿,她自己可以时刻把安氏拘在跟前,出去说话,也是儿媳虽不够伶俐、但孝顺温和,可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越过她说安氏不好、给安氏立规矩,桂老夫人就见不得了。   同样的,在临安时候,与顺平伯府闹得再僵,桂老夫人也没有以长辈姿态给小伯爷夫人难堪。   讲几句道理,余下的要和要闹,都是曹氏出面。   平辈之间才好拉扯。   仗着高了一辈分,为难别人的儿媳妇,忒没有意思。   上不得台面。   桂老夫人见武昌伯夫人误会了,本想解释几句,想了想,还是作罢。   既敏感,解释大抵也会听出其他意思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伯夫人都这么谨慎了,可以想象,武昌伯老夫人这几日有多不顺心了。   不顺心就好。   心里憋着气,就会有倾述的欲望。   只要引导好了,老夫人就得大倒苦水。   武昌伯老夫人在自己院子里。   中屋待客,她坐在主位上,嘴角紧抿着,没有一点儿笑容。   见两位侯夫人前后进来,武昌伯老夫人起身,道了声“欢迎”。   武安侯夫人忙道:“都大半辈子的交情了,还讲这些礼,赶紧坐了吧。”   武昌伯老夫人坐回去,示意丫鬟上茶。   桂老夫人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人一番。   她先前是无心之语,武安侯夫人这一句,兴许是有意的。   如此看来,前些年,武昌伯老夫人没少仗着与皇太后和长公主的关系,在老姐妹跟前端架子。   桂老夫人先说了来意:“我前些天到武安侯府,说家常时正好讲起了你,想着也有些日子没有碰面了,干脆就来走走。说起来,旧时在临安,我们还时不时走动,如今,我来京城一年多了,还不知道你们府里景致如何。”   “怪我没有请你来?”武昌伯老夫人转头就问。   “是啊,”桂老夫人说得无比直接,“我们府那老宅子还在临安城,这里就燕子胡同那么丁点儿地方,去年摆酒也不得不摆在胡同里。那时候借着喜事由头请你,你都没有给面子,平日里让你到那小地方挤着,你越发不愿意了。既如此,还不如我过来呢。大把岁数的人了,聚在一块,还能打几年马吊!”   “你!”武昌伯老夫人被这一连串话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别我不我的了,”桂老夫人哼了声,“嫌我说得不好听啊,那你就有火发火。   就是知道你近日心里不舒坦,才特特来看你的!   有什么怨气只管发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   我也算体会过了,刚过完年那一阵,哎呦气得真是够呛,若不然能当街给厥过去了?   愣是让我在榻子上躺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来。   岁数大了,不比从前了,躺再久都是养病,不是调理,这破身子也调理不到哪里去了。   给你一句经验话,有气就得撒,跟晚辈们是计较不了了,你才刚起了头,就能吓得咚咚咚跪一屋子,还撒什么气!   就我们几个老太婆,谁还不知道谁底细?   关起门来,你跟我们吵得面红耳赤,也没人敢乱掺和。   赶紧的,撒气不撒气啊?”   桂老夫人这一连串的话,连大气都没有喘,别说武昌伯老夫人愣了,连武安侯夫人都颇为诧异。   她们有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了。   当媳妇时,对祖母婆母毕恭毕敬,语气需得谦和温顺,等熬成了婆,做了侯府伯府里最尊贵的女主人,年纪也大了,说话做事,需得沉稳,有当家老夫人的涵养与底气。   顶多,阴阳怪气几句。   她们习惯这样了,桂老夫人现在反其道而行,把曾经闺中当姑娘时的直来直去搬了出来。   是啊。   在晚辈跟前再慈祥、再和善,亦或是严肃让人不敢亲近,可她们在与对方相处时,还是从前的那几个人呐。   没道理闺阁里吵吵闹闹,现在高高在上了,就连直白地撒气都不会了。   武昌伯老夫人一口把茶盏里的水闷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   桂老夫人是故意怎么难听怎么说,激将法,为的是让她气头上多说几句。   两家立场不同。   定安侯府毫无疑问向着四公子,他们武昌伯府却跟着沈家。   桂老夫人大抵是想试探什么,但同时,她也想试探对方。   尤其是,沈家那条船到底能不能上岸,她心里没底!   这也是她应下今日让两位侯夫人登门的原因。   搁在以前,她才不想见桂老夫人呢!   就知道这老家伙会拿没有去吃喜酒说事!   实在是,此一时、彼一时,她前几天在长公主那儿吃了闭门羹,而她连缘由都没有弄明白。   正好,看看是她会被桂老夫人套去了话,还是她能从对方口中挖到讯息。   她不信她会输! 第524章 牢骚   伺候茶水的小丫鬟被打发出去了,只留下一个老嬷嬷。   这位嬷嬷在武昌伯老夫人身边几十年了,从二等丫鬟一路熬到了现在,颇为得脸。   作为有那么多年交情的两位侯夫人,自然也是认得她的。   当年闺中吵吵闹闹,跟前伺候的,就有这人了。   没有了年轻人,武昌伯老夫人也不用再端着。   “别人来找我吵,我还不理,你要吵,我要说的可就多了,”武昌伯老夫人气恼着道,“你还好意思说在街上厥过去,你厥是厥了,但你们家明显算计郡主呢!你什么岁数,郡主什么年纪,都不是一辈人,你至于嘛!”   桂老夫人撇嘴。   她确实以大欺小,就是欺负皖阳郡主了。   可是,即便没有她,只同辈人比试高低,郡主难道就能从宴姐儿手中占便宜?   不可能!   宴姐儿的小戏本子,一套一套的。   欺负欺负皖阳郡主,轻而易举。   再说了,定安侯府做这些,都是反击。   新仇旧恨,海了去了!   桂老夫人冷哼:“我至于啊!敢算计我儿孙,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你别站直了说话不腰疼,我是死了个儿子的人了,长子、最最出色的儿子!   我要继续老老实实地叫人谋算,不拼把劲儿,我都怕自己蹬脚了没有孝子贤孙给我抬棺材、捧牌位!   到时候,你儿子孙子借我,替我哭丧吗?”   武安侯夫人撇过头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难听也是真难听。   她一个边上陪坐的,都听得浑身不自在了,更别说那个被逮着怼的武昌伯老夫人了。   果不其然,武昌伯老夫人气得连翻了几个白眼。   桂老夫人继续道:“我也真是服了你了,长公主府的事儿,你跟着心急什么?知道的,是你记挂着皇太后娘娘当年的好,你对长公主恭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武昌伯府也跟着做了什么歹事,怕被算账。”   武昌伯老夫人的眸子倏地一紧,她沉沉看着桂老夫人:“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啊?”   “不是吧?”桂老夫人低呼了一声,“你们与沈家凑了这么多年,真就一点儿’好事‘都没轮到过?那你们这也太亏了。”   武昌伯老夫人:“……”   这话怎么接?   接不了。   她只能忿忿道:“你也别阴阳怪气了。我就跟你说一句,你家大郎出事,我们武昌伯府确实没有帮忙,但也绝对没有落井下石。”   桂老夫人睨她。   武昌伯老夫人又指着武安侯夫人道:“她也没帮。不是什么敢不敢出头的事儿,平西侯府的案情,明面上的证据都齐全,你家大郎又硬气,跟着夏太傅一块,说什么都不低头,我们想保也保不了。”   桂老夫人听了,笑了笑。   她心里都有数,真有心帮忙的,当时多少会关照一下宴姐儿与章哥儿。   事实上,两家都没有。   定安侯府远在临安,家里挤干了也就那么些银子,自家有心无力,两个孩子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临安,全靠成安公主、四公子与夏太傅那一些好心的学生们。   只是,桂老夫人不愿在这事儿上与这两人掰扯。   今日来意,只有永寿长公主的状况。   捡芝麻丢西瓜的事儿,她怎么会犯蠢!   何况,牵扯到一整个伯府、侯府的立场,岂是老太婆们之间那点儿“手帕交情”能掰扯对错的。   她不犯蠢,也不天真。   “你有你的难处,你和长公主走得近,当时站出来作保,极其不合适,”桂老夫人道,“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儿道理,都是懂的。”   武昌伯老夫人突然得了个台阶,一时微怔。   桂老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该下船时就下船,不然船沉了,别怪老婆子不从水里捞人。”   武昌伯老夫人和武安侯夫人一下子谨慎起来。   两人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见桂老夫人漏了口风,彼此打着眼神官司,想多套些话。   桂老夫人道:“我琢磨的,要不然,长公主能病倒了吗?”   “殿下那是老毛病了……”武昌伯老夫人道。   桂老夫人道:“老毛病犯了也好,一时气急攻心也罢,肯定得是情绪波动大了,才会倒下的吧?   我记得外头说的是,前脚从沈家回来,后脚就招太医了,八成是在沈家那儿说事。   分析来分析去,都找不到让沈家全身而退的可能,这才……   是吧?”   武昌伯老夫人下意识地,跟着这个“是吧”点了两下头。   很快又反应过来,神情尴尬。   “前回长公主头痛病犯了,还是皇太后薨逝的时候吧?”桂老夫人只当没有看出来,说了一半,又故意转头问武安侯夫人,“是了,那天是说,扎了满脑袋的针?”   武安侯夫人便问武昌伯老夫人:“对对对,我还是听你说的,你当时给我一形容,把我都吓了一跳。”   这么一说,武昌伯老夫人也有了印象。   “是扎了一脑袋,我当时跟着嬷嬷进去,险些给我吓趴下。”武昌伯老夫人叹了声。   她原本没有打算说这些,只是话匣子打开了,又是些陈年旧事,说出来也无妨,就没有特特收住。   再者,她的确憋得慌,吵嘴也好,发牢骚倒苦水也罢,总得出口。   若不然,真和桂老夫人说的一样,得憋坏人了。   “我要没记错,差不多是皇太后薨逝的那一年的夏天,”武昌伯老夫人道,“那年,长公主整个人精神都不好,我差不多一个月去请一次安。   春天时只觉得气色不好,我那时就想,夏天指不定会越发难捱。   还真叫我想对了!   我那天过去,眼睛一抬,就见长公主躺在窗边榻子上,一脑袋都是针,人瘦了一圈。   后来那几个月,我还碰上了两回施针,不是我运气好,听说是几乎天天扎针,想不碰见都难。   等秋末了,长公主看起来才稍稍长回了一些肉,能起来走动了,让我陪着在院子里走了两圈。   可再怎么长肉,还是瘦,等换上了冬衣,看着依旧弱不禁风。   等过了皇太后元月时的一周年忌,才算是好起来了。   这回啊,我也想去请安,结果,花厅里坐了会儿就被劝回来了,说是长公主很不舒服,不想见我。   我越想越不踏实,以前病成那样都没有拦我,怎么这一次……” 第525章 今儿这一趟   武昌伯老夫人长吁短叹。   在边上听着的两位侯夫人,各有各的心思。   武安侯夫人在想,沈家大抵是真要跌狠了,桂老夫人说得是,若不是操心沈家,长公主不会突然病倒。   夹带铁器之事,四公子有功,皇上事后论功行赏,哪怕不顺势把儿子认了,赏赐总少不了。   不说平西侯府的案子翻不翻,定安侯府肯定能拿到实质性的好处。   不过,定安侯府好与坏,他们武安侯府管不住。   眼下能做的,就是在沈家倒下去的时候,替自家子弟多谋划谋划。   今日这一趟不算白来,她总算摸到准信了。   桂老夫人在想永寿长公主。   元月忌日,长公主不可能缺席,她出现在了所有人跟前,若揣了个孩子,谁会看不出来?   出了一周年忌之后,长公主正常在京中生活,她没有时机再去显怀、生产、坐月子。   若那个儿子是长公主亲生的,最迟,在皇太后忌日前也得落地了,她还得拖着月子里虚弱的身体祭祀皇太后。   即便如此,秋末之时,那肚子也该鼓起来了。   武昌伯老夫人陪着长公主在院子里走动两圈,得多瞎的眼才会看不到长公主有了身子!   她能说得如此坦然,没有丝毫的迟疑,由此可见,长公主当时的肚子扁平扁平的。   怎么算时间,永寿长公主都不可能亲自生一个儿子出来。   桂老夫人暗暗点头,她先前猜得没错。   就算长公主养着一个男孩儿,但没有亲眼见她怀孕,亲眼见她临盆,就不能说那男孩儿就是长公主的儿子!   现在,得了武昌伯老夫人的证言,排除了错误的预设方向,她们就能沿着正确的路子去推了。   今儿这一趟,真不算白来。   桂老夫人心里有底了,便道:“长公主是个什么想法,我是猜不中,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你与她走得这么近。她现在肯定恼着我们定安侯府,我这么过来,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这话说得颇为马后炮。   武昌伯老夫人摆了摆手。   她应承下两位侯夫人登门,就已经想过这一桩了。   比起惹长公主不满,她更希望从桂老夫人这儿打听消息。   何况,那位殿下已经不满了,没多少差别。   虽然还是搞不懂长公主此次不满的缘由,但好歹,一通吵吵闹闹的,她心中郁气发泄出来了,也知道沈家恐靠不住了,是个收获。   今儿这一趟,没有白白应下。   三人各怀心思,说到了最后,各个还都挺满意了。   因而,从一开始的拌嘴吵架,到最后告辞时,还颇有些主客尽欢的味道。   桂老夫人与老姐妹们告别,上了马车,回了燕子胡同。   曹氏扶她下车,打量桂老夫人神色,猜她心情不错,便放心下来。   桂老夫人回屋子里躺了会儿,疲惫才慢慢散了。   闭着眼,老夫人把今日情况从头又理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发挥得极好。   事先准备得充足,一开口就掌握了主动权,激将法效果不错,直接就把武昌伯老夫人的思路给带到了她想要的路子上。   无论对方怎么接话,桂老夫人都清楚要如何继续引导。   看吧,最后就是这么一个效果。   武昌伯老夫人与武安侯夫人,愣是没有发现桂老夫人的真正用意。   她桂氏,还是老当益壮,很有一番用处的!   趁着思绪清晰,她得再琢磨琢磨那个男孩儿的事情。   另一厢,颠簸了好几天的黑猫总算见到了京城城门。   返程的路途,比去时耗时更久。   一来,唐云翳是日夜兼程,夜里行得再慢,也是在走的,而它回来时就没搭上过夜车。   第二,黑檀儿半路上睡着了,中途换车不及时,一不小心岔了路,还好它反应过来,寻到了正确的回京路。   离京城越近,周围景致越熟悉。   马车得排队受检才能进城,猫儿不用,它跳下了车,小跑着从城门口的官兵身边过。   熟门熟路,黑檀儿进了大丰街。   一跳进自家主院,它咧着嗓子喵喵大叫。   温宴正在屋里歇午觉,闻声惊醒,赶紧趿着鞋子寻出来:“黑檀儿?!”   黑檀儿晃荡到温宴跟前,身子一歪,四脚朝天,瘫着不动了。   温宴被它吓了一跳,上前一看,黑猫眼睛明亮,打了长长一哈欠。   她看出来了。   这是自认辛苦无比,想要邀功,还想当猫大王。   温宴乐得不行。   岁娘和黄嬷嬷也听见了中气十足的猫叫,忙不迭过来。   “你去哪儿了?”岁娘揉着黑檀儿的脑袋,“这几天肯定没有吃好喝好,瘦了那么多!”   岁娘心疼得不得了,好好地给黑猫洗了个澡。   黑檀儿难得的没有排斥水,它也嫌弃自己一身沙土,马车扬起的灰全糊在它身上了。   洗净擦干,又是一只皮毛油亮、精神奕奕的漂亮猫!   从温宴手里叼过小鱼干,黑檀儿咬得津津有味。   这才是一只有身份的猫该吃的。   这些日子,沿途吃的那些,几乎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入口的东西。   温宴又拿了一根出来:“乌嬷嬷也很惦记你,问了好几回了。”   黑檀儿喵了声。   它也惦记乌嬷嬷的鱼汤。   黑檀儿靠小鱼干回了魂,往温宴怀里一趴,喵呜喵呜跟她说话。   那天,被永寿长公主悄悄带出沈家的是唐云翳,他扮作了侍女模样,到了长公主府中才换回来,然后被安排出京。   长公主叫小公子为“虎儿”。   就是这么个音,到底是哪个字,黑檀儿不知道。   马车行了好几天,大致是往南行的,最后到了一个名叫“东明”的县城。   温宴抱着黑猫去了书房,以路程划出了大致区域,然后,在其中找到了东明县。   大名府治下。   “够远的。”温宴揉了揉黑檀儿的脖子。   黑檀儿深以为然。   它走了那么那么远,吃了那么那么多苦,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它又给温宴形容小公子住的地方。   不大的宅子,除了小公子之外没有一个主子,小公子叫唐云翳为“舅舅”,那宅子的匾额上写着“诸府”。   “诸?”温宴皱眉,迟疑着喃喃,“朱?” 第526章 最争气   朱是国姓。   也不是说民间没有人姓这个,但是,小公子与沈家、与永寿长公主有关,这就不能直截了当地定义为巧合了。   连匾额上真真写的那个“诸”字,也必须多加思量。   “他叫唐云翳为舅舅……”温宴整理着思路。   如果不是那种比照着年纪、挑个合适的称呼叫着,那依着辈分来算,这位小公子,该是永寿长公主的孙子一辈的。   倘若是长公主亲生的孩子,私底下,不至于真把辈分生生再往下压。   毕竟,小公子六七岁的年纪,要叫二十五六的唐云翳为兄长,在人丁兴旺的大家之中,很常见。   反倒是把儿子当孙子养,怎么琢磨都让人奇怪。   若是长公主的孙子辈……   皖阳郡主生不出六七岁的孩子。   吴国公府那里,更加不可能了。   驸马决计没有可能,弄出个比郡主还年长好多的庶出子女,又继续折腾出下一代。   别看驸马与长公主现在各过各的,可这是在郡主降生之后,长公主不愿意和驸马彼此受罪才如此的,再往前算几年,驸马除非是嫌一家子命长。   最根本的是,驸马那一支的后代,何德何能,让长公主和沈家当成了眼珠子?   沈家大厦将倾之时,都安排了唐云翳去指点小公子,可见这个孩子的来历,对长公主、对沈家都无比重要。   他还极有可能姓朱。   一个念头从温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平日再是镇定,也被这个想法激得心跳快了好几下。   是了,只有这样,长公主和沈家才会对这个孩子如此重视,沈临、沈沣哪怕沈家沉船,也要尽心守住孩子。   温宴挠了挠黑檀儿的脖子,道:“走,我们去燕子胡同。”   她现在就缺个佐证。   正好,桂老夫人定了今日去武昌伯府,算算时间,想来该回来了。   黑檀儿自然欣然应允。   它要亲自去挑一条肥鱼,让乌嬷嬷炖鱼汤喝。   轿子一进燕子胡同,黑檀儿就不肯躺着当饭来张口的猫大王了,它从轿帘里钻出去,飞快地冲进了温家宅子里。   一声猫叫,把家里人都惊动起来。   乌嬷嬷正在厨房里做事,匆匆抹了抹手,寻了出来:“黑檀儿来了?”   黑檀儿已经站在了大水缸旁,目不转睛看着里头的鱼。   然后,爪子一落一起,水花溅起,一条大鱼从水缸里飞出来,落在青石板地砖上。   大抵是摔晕了,只鱼尾巴扑腾了两下。   乌嬷嬷习惯成自然,拎起地上的鱼,乐呵呵道:“走走走,嬷嬷给你煮鱼汤去,哎呦我们的猫大人,瘦了一圈了,这些日子没能喝口好汤吧?等下多喝点,家里不缺鱼!”   温慧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冲着温宴直笑:“絮絮叨叨的,乌嬷嬷养猫跟养她的孙儿似的。”   温宴听了也乐。   乌嬷嬷确实会养孩子,一手好厨艺,即便素多荤少,也把她那小孙儿养得白白胖胖,光看模样就是个机灵的。   见温宴要去桂老夫人那儿,温慧没有跟着去。   她知道,阿宴和祖母最近总是闭门嘀嘀咕咕说着一些事情,有时候母亲也会进去。   能让她们这么谨慎的,定然是家业大事。   温慧自知帮不上忙,也不瞎掺合,她和温婧一样,该她们知道、需要她们出力的时候,母亲会来交代的。   总归,祖母拿主意,又有母亲、阿宴参详,肯定不会让自家人吃亏。   再说了,家中“无知无觉”过日子的,也不止她们两姐妹。   父亲不也一样,参与不了祖母的商议大会吗?   很快,待温宴进了正屋后,窗户又关上了。   曹氏从青珠手中接过了茶点,送到次间,也出来了。   里头,温宴咬了口绿豆糕。   桂老夫人道:“黑檀儿一走好多天,可算是回来了。”   她听温宴说过,黑猫许是跟着沈家的人出城去了。   桂老夫人为此也担心了一回。   人生都有意外,猫儿也是同样,平日里再是聪慧,也很难说会不会遇上麻烦事儿。   寻不到线索不要紧,真出了些状况……   他们损失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位五品校尉。   家里现在就只有两人一猫做官,哪个都少不得。   刚才见黑檀儿精神奕奕抓鱼,桂老夫人的心才算落下了。   挺好,自家的猫官还在。   温宴压低了声音,道:“找到小公子了,养在大名府东明县,日常就管事、嬷嬷们照顾着,这次,沈家和长公主把唐云翳送了过去。黑檀儿就是跟着他,顺藤摸瓜。”   桂老夫人眼睛一亮。   黑檀儿还真是本事卓越!   一路跟到东明县,又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京里来。   这可真是太争气了!   家里三个官,就数黑檀儿最争气!   桂老夫人道:“老婆子也正想和你说一说,我琢磨武昌伯老夫人的话,永寿长公主那一年里没有生过孩子。”   温宴点了点头,凑到桂老夫人跟前:“那孩子管唐云翳叫’舅舅‘,门匾上写了’言者诸‘。”   “诸?”桂老夫人眉头一蹙,与温宴一样,她也想到了“朱”上头。   温宴颔首:“我有一个想法,能让沈家和长公主都倾尽全力,结合辈分,这个孩子,会不会是皇太后的曾孙儿?”   桂老夫人吞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   “你是说,那两位嫡出的皇子之中,有可能留了后了?”桂老夫人抿唇。   两位皇子病故时,留下来的皇子妃、侧妃,都没有生过孩子,亦没有遗腹子。   “以当时沈家状况,两位皇子若有外室,肯定会找出来。”桂老夫人嘴里嘀咕着。   对沈家而言,扶持其他皇子是迫不得已,若外室有了身孕,哪怕还在娘胎里只有两三个月的、不成型的孩子,只要生下来是个男丁,那就是第一选择了。   “也不用担心孩子年纪太小,”桂老夫人道,“让年长的皇子们争个头破血流,沈家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等孩子大了,哪怕是个皇孙,有沈家为靠山,完全可以一争。” 第527章 仰仗   如何培养出一个合适的皇位继承者,这其中讲究极多。   哪怕是皇帝亲自教养,最后出来个败“国”子,在历史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要论养废数位皇子,这就轻而易举了。   桂老夫人不用深思熟虑、一步一步做规划,都能想出一大堆招数来。   或捧杀、或孤立、或美酒美女侵蚀、或挑动他们的母妃斗争。   只要先帝爷的皇子各个都成不了器,最后得益的,就是沈家的那一根独苗苗了。   外室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身份太上不了台面的,就去母存子,身份还能入眼的,沈皇后愿意认这个儿媳妇,谁还能说死了的皇子不能再添个侧室的?   可是,沈家选择了现在的皇上。   桂老夫人道:“这么看来,当时沈家大概是不知道有这么一孩子,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一夜春风了。”   男人嘛,外头的事儿还真说不准。   亲随能知道养了什么外室,但若是偶然一夜的事儿……   别说是遗腹子了,就是孩子已经两三岁了,只要当娘的不抱着孩子来寻爹,当爹的就浑然不知情。   更何况,当爹的病故了,当祖母的沈皇后、以及沈家那么多人,更不会清楚了。   偏偏,就是这么个春风一度,留下了根。   桂老夫人从温宴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看吧,孩子都是会长大的。   明明宴姐儿出阁还不到半年,可在桂老夫人眼中,孙女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和宴姐儿说事时,能直接、直白地说“一夜春风”这种男女之事了。   同样的,那两位殿下虽不会和母后沈皇后说这些,但神不知鬼不觉睡出个儿子来,不奇怪。   桂老夫人一面与温宴说话,一面整理着脑海中的各种念头。   想法和猜测都是在交流、切磋间渐渐完善的,比起一个人瞎琢磨,她们两个人动脑子,效果更好。   “沈家当初选了皇上扶持,”温宴道,“起码到先帝爷驾崩、皇上登基之时,他们还不知道有个香火在外头。”   “不止,”桂老夫人道,“我猜,沈皇太后薨逝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以小公子的年纪来推算,若长公主知道她还有个侄子,很快要添一个侄孙或侄孙女,她绝对不可能因丧母而病一整年。”   温宴听懂了桂老夫人的意思。   当时,皇上与沈家的关系已经僵持住了。   因着皇太后薨逝,明面上才缓和了一些。   可是,谁都知道,这种缓和只是暂时的,皇上和沈家的拉锯战最终还是会打响。   沈家要么就认命,皇上既然坐住了皇位,一个没有出现在宗谱上的孩子及其子嗣无法逆天改命了;若不甘心,一定要争个高下,沈家和长公主就必须把大量的心力投注到那个孩子身上,而不是躺上一整年。   “那个府里,只有小公子,而没有小公子的父母,”温宴道,“是因为在民间长大,从头教起来不及了,干脆教下一代?”   “也可能是英年早逝,”桂老夫人道,“冯婕妤娘娘说,她知道小公子跟着长公主的时候,是两三岁模样,也就是说,沈家寻到这孩子,至少四五年时间,但最多,也就六年。”   温宴垂着眼,道:“他得是皇太后的曾孙儿,他首先姓朱,其次,身上有沈家的血,唯有如此,他对沈家才是有价值的。”   这么一来,沈家和长公主之后推举他出来,才不算改朝换代。   这天下依旧姓朱。   也唯有这个有沈家血的孩子,值得他们这么大费周章,而不是从宗亲子弟里挑个好拿捏的小傀儡。   亦只有真正的沈家人,才会在上位之后,把沈家扶起来。   正如黑檀儿那天听到的一样。   唐云翳说,只要小公子在,沈家就还能搏一个将来。   “我只是不解,”温宴轻声问桂老夫人,“沈家和长公主哪里来的信心,能把这个小公子扶到皇位上。   皇上有那么多个儿子,他还是壮年,以后还会有新降生的皇子。   我说句不该说的,即便这些儿子最后都没有了……”   顿了顿,温宴迅速地“呸”了声。   就是个假设,骁爷长命百岁!   然后,她继续说道:“那还有亲王府,诚王、惠王他们,过继一个儿子给皇上,甚至是宗亲里挑一个,都比那位小公子名正言顺。”   因为,前面这些是上了谱的朱家子嗣,父母长辈,全在谱上列着,谁都知道这孩子哪天生的,抓周时抓了什么,又是怎么长大的,小公子的身份,除了沈家和长公主,谁能说明白?   也就是因此,温宴觉得长公主是舍近求远、大费周章,真要养出个傀儡,实在不用押宝在小公子身上。   反过来,正因为如此,这也是眼下,她们猜测小公子为皇太后曾孙儿的一个佐证了。   桂老夫人沉沉看着温宴,思忖了好一阵,才低声道:“是,我们都看出来了,那么你觉得,沈家、或者说长公主的仰仗到底是什么?   不止是现在的仰仗,还有将来。   是什么让沈家相信,即便这一次他们全折在里头,只有长公主和唐云翳,也能让小公子坐上皇位?”   皇位的传承是有规矩的。   同样姓朱,也一样有先后。   皇上年老之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朝廷重臣,选继位者,首先是皇子。   皇子没有一个能顶用的,也许会考虑极其出色的皇孙。   两者全是纨绔,那也只能矮子里头拔高个,总不能让江山旁落。   真就一个男丁都没有了,从亲王的儿子、孙子之中过继一个,最后,才是其他宗亲子弟。   小公子在其中毫无优势。   皇上和朝臣都不可能选他。   只有一种可能,能让小公子脱颖而出。   “天子无德,”桂老夫人握着温宴的手,道,“皇上失德,他没有资格坐上皇位却坐上去了,长公主唯有如此发难,才能不管什么皇子皇孙、亲王子嗣、宗亲子弟,直接把小公子摁到皇位上。”   “失德?”温宴睁大了眼睛,“能以此发难,还能使得朝臣都对皇上不满,那事儿绝对小不了。” 第528章 他还得活着   屋子里静悄悄的。   桂老夫人和温宴面面相觑。   永寿长公主若要成事,头一步,不是把朱茂、朱钰、朱桓并底下一众皇子给弄废了,而是,从根本上,否定皇上的存在。   皇上都不配当天子了,他的儿子,又怎么可以继位呢?   除非这儿子跟话本子里似的,天资卓绝,能引七彩祥云笼罩京城,仿若天神下凡。   肉体凡胎是皇帝之子,三魂七魄是天的儿子。   该他坐龙椅!   可是,话本子始终是话本子。   温宴和桂老夫人暗戳戳谋划了多少戏本,也不可能变出七彩祥云。   永寿长公主若是真捏着足够的把柄否定皇上,她兴许真的能把小公子弄到皇位上去。   “也许是四公子的身世?”桂老夫人猜道。   温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皇上不肯承认熙嫔娘娘,只是因为他好颜面,但真的叫嚷开了,也动摇不了他。”   这话真不假。   上辈子,霍以骁虽未认祖归宗,可他承认自己是熙嫔所出。   御史言官们上折子把皇上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也就是骂一骂,没有哪位要拿“睡小妈”把皇上赶下龙椅的。   毕竟,看看前朝历史,睡小妈难听,却远不是最过分了。   而且那个时候,长公主和沈家也没有借题发挥。   看来,他们手中的失德把柄,不是这一桩。   那,还有什么呢?   桂老夫人也没有思路了。   她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老婆子还是老话,急也没有用,先歇会儿,指不定今晚睡一觉、梦里睡出答案来了。我们的今日比昨日有进展,就不算浪费了时光。”   温宴应了一声。   依着桂老夫人的意思,两人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温宴起身打开了门窗。   窗户一开,一个深呼吸,能嗅到空气中的鱼汤鲜味。   桂老夫人的嗅觉挺敏锐的,哼笑了声:“好些天没有这个味儿了,今儿又续上,得亏老婆子不怕鱼腥。”   不止不怕,她还挺爱鱼虾蟹的。   其实是一大家子都喜欢,到底是临安人,以前还总用明州的海货,从主子到嬷嬷,全闻惯了。   若不然,这家里还怎么供一只猫官儿?   猫官儿正蹲在灶台上,一瞬不瞬看着大锅。   盖着盖子,汤汤水水看不着,只那股子白气腾腾往上,带出了鲜味,跟钩子似的,钩得它口齿生津。   等炖好了,盖子一掀开,热气一股脑儿涌出来,再一点点散去,留下了奶白奶白的鱼汤。   乌嬷嬷赶紧给盛了一碗。   “烫,”乌嬷嬷道,“我给你倒一倒。”   说完,又取了一只空碗,左碗倒右碗,右碗又倒左碗,来来回回着,要将鱼汤尽快凉下来。   黑檀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急地催了两声。   乌嬷嬷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把碗推到黑檀儿跟前:“尝尝!”   黑檀儿伸出舌头一卷,温度正好,又赶紧舔了好几口。   真鲜!   鲜得猫儿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乌嬷嬷把锅子剩下的也都盛出来:“多喝一点,都是你的,我寻个大盖碗,一下子喝不完的都给你装回去,你晚上想喝了,就跟岁娘说。”   黑檀儿咕噜咕噜喝汤,以当回应。   连喝了两碗,黑檀儿肚子滚圆,瘫在厨房们门口晒夕阳。   乌嬷嬷的小孙儿乐呵呵地轻轻戳它肚皮,它甩了两下尾巴,连眼皮子都没有睁开。   温宴来厨房寻它,一见他们的样子,扑哧笑出了声。   黑檀儿闻声,慢悠悠爬起来,跟着温宴去坐轿子。   轿子出了燕子胡同,温宴也拿手戳它肚皮:“你挺大方呀。”   黑檀儿舔了舔爪子。   谁让乌嬷嬷炖鱼汤好喝呢?   知恩图报,多简单的道理。   霍以骁这日回得早,听说黑檀儿到家了,他快步走进了正院。   黑猫肚子朝天,躺在榻子上,怡然自得。   霍以骁走过去,摸了摸黑檀儿的肚子:“邢妈妈还说你瘦了,我怎么看着,越发圆了呢?”   话音一落,一爪子迎面而来,霍以骁往后一个撤步,让黑猫一击落空。   黑檀儿气得龇牙。   霍以骁扬眉。   还能敏捷地挥爪子打人,看来这些天没病没痛,精神还挺不错。   温宴从里间出来,见这一人一猫对峙,不由莞尔。   笑归笑,各种要紧消息也没有耽搁。   她把黑檀儿带回来的消息、桂老夫人的收获、以及她们的猜测都说了一遍。   “失德?”霍以骁嗤得笑了声,“皇上好事做过,歹事应该也没少做,但能夸张到让长公主做把柄的,我还真想不出来。”   温宴亦是一样。   前世经验在此刻也帮不上忙。   那时,沈家覆灭了,甚至长公主被赐了毒酒,他们都没有将把柄展露出来,亦没有让人察觉到小公子的存在。   是他们在奋斗了那么多年后、发现路子走不通、放弃替小公子谋划了吗?   温宴觉得不可能。   尤其是永寿长公主的性子,哪怕不能达成目的,但将把柄大白天下、临死给皇上来一刀子,她肯定会做。   死也得死得痛快些。   长公主没有那么做,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吧……   “证据不全?”温宴喃喃着,“也许是时过境迁,证物没有被完整保留下来,而人证,可能病故、老死,缺了证据,哪怕说出来,也无法让皇上伤筋动骨,反而会起反作用?”   “是个可能,”霍以骁思量了一番,道,“皇上做了什么亏心事,我们靠猜是猜不出来的,指不定那时候我都没有出生。”   能让长公主视为利刃的把柄,他们也不用妄想从皇上口中探听出一二。   霍以骁道:“先让人盯着东明县,不能失了唐云翳与小公子的行踪。与他身世有关的,之后慢慢挖。”   温宴一瞬不瞬看着他。   霍以骁只看她神情,就知道小狐狸要开口打趣。   绝对不是什么好听话。   果不其然,温宴道:“我还以为,骁爷要像对付武安规一样,直接一刀子、咻!”   霍以骁啧了声:“你想要那孩子的命?”   “不是,”温宴摇了摇头,“起码现在不是,他还得活着,活着,才能让我们找到更多的线索、真相。” 第529章 不想让她担忧   前世长公主受死前,温宴去探望过。   不为别的,她想亲眼看长公主上路。   若不是怕吴公公太过为难,温宴甚至想亲手把毒酒喂到长公主的嘴巴里。   是长公主和沈家,设计了平西侯府通敌案,也害了外祖父一家,和她的父母,还害了霍以骁。   光是当时的她数得过来的血债,压了那么多年的仇怨,最后只化为一杯毒酒,还是轻了。   永寿长公主并没有反抗。   大势已去,再作挣扎也无用。   温宴记得,长公主端着毒酒时,并没有多少畏惧之情。   那女人梳妆打扮,一身华服,妆容精致,在府中花厅里怡然坐下,晃了晃酒盏,仿佛其中装着的是琼浆玉露。   甚至,她还交代了吴公公几句。   什么毒发身亡不够优雅,劳烦吴公公让收殓的人替她擦拭嘴角血迹,再整一整表情,她不要一副痛苦神情入殓。   吴公公看在她将死的份上,又盼着她赶紧喝酒,自是都应下了。   喝下毒酒之前,永寿长公主扔下了一句话。   她说:“温宴,你永远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温宴嗤之以鼻。   临死前放狠话,死了也不让活人踏实,确实是长公主会做的事。   温宴没有理会。   可今生,温宴重新来过,走了一条和以前不一样的复仇路。   也看到了很多以前不知晓的内情。   比如,霍以暄的死不是意外,比如,沈家还有一根姓朱的独苗,比如,朱钰在运输中夹带铁器……   这一些事情一点点浮出水面,把这一次的复仇勾勒出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走势。   以至于,温宴必须认真去思考,长公主临死前的那句话,到底是放狠话,还是一句真话?   若是仅仅想放一句狠话,让穷途末路的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满盘皆输,永寿长公主该向皇上放,见不到皇上,还有吴公公。   尤其是,从今日猜想来看,永寿长公主知道皇上见不得光的把柄。   可她全忍下了。   只冲温宴说了一句。   只能说明,如此选择,对长公主更有利。   她做鬼都能看一场好戏。   所以……   温宴抿了抿唇。   她前世真的错过了什么吧……   还有,她为何会一觉睡过去了?   回到了十三年前的庄子上,意味着上一辈子的她在那一刻死去了吧。   死得那么突然,死得毫无征兆,死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得弄明白那些。   否则,翻了案,报了仇,她眼睛一闭又死了,才是真的白白辛苦一场。   “想弄明白真相,那小公子的存在就不能让皇上知道,”霍以骁端起茶盏一口饮了,“我不会给他一刀子,皇上就不好说了。就东明县那么个小地方,几个暗卫悄悄杀个孩子,衙门都不知道去哪里查案。”   小公子一死,什么沈家,什么长公主,都不用闹腾了。   转而继续支持朱钰、朱茂?   大厦将倾的沈家已经来不及掉头了。   而沈家败落,只长公主一人,沈家还有什么将来?   能指望朱钰、朱茂跟长公主一条心?   朱钰前些年就敢背着沈家夹带铁器了!   朱茂也不是什么善茬。   两厢拉锯的前提是力量的平衡,沈家倒下之后,没有平衡了,朱钰和朱茂也断断不会听孤零零的永寿长公主的话。   温宴知道霍以骁的意思。   杀小公子,对皇上有利,但对她和骁爷,则不是。   在掌握到足够的线索之前,他们还得“护”着小公子。   小公子在一天,长公主和唐云翳会为了他想方设法地搜罗皇上失德的证据,而温宴他们依旧可以顺藤摸瓜。   话说到了这儿,霍以骁先转开了话题。   他看了一眼黑檀儿,与温宴道:“不给它接个风?”   榻子上的黑猫耳朵立了起来。   温宴直笑:“吃了小鱼干,乌嬷嬷又给做了鱼汤,没喝完的还全给带了回来。”   “吃不吃鱼圆?”霍以骁问黑檀儿。   黑檀儿抬着脖子叫了声。   温宴笑得眼睛弯弯:“鱼圆就鱼圆吧,我去剁鱼肉泥。”   霍以骁道:“剁好了之后,我来拌。”   温宴应了,起身往厨房去,黑檀儿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待这一人一猫离开,霍以骁眼中的那丁点笑意倏地消失了,只余下沉沉的郁气。   他直接进了净室,打了一盆水,弯下腰去,双手捧起水,一下接一下地往脸上泼。   溅开的水珠湿了发丝,也沾到了衣领与袖口,霍以骁根本不管,依旧泼了好几下。   然后,他双手按着铜盆,半垂着眼帘。   盆里映着他的倒影,霍以骁没有去看,从脸上发间滴落的水珠砸在水盆上,涟漪荡开,模糊了人影。   他深吸着气,又缓缓吐出,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平息了心中郁气。   刚才,温宴说,可能梦里时候,他们错过了真相。   可霍以骁想到的是,他们还错过了小公子的结局。   在梦里,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小公子。   他们谁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沈家覆灭时他不在,长公主死时他也不在。   那是瑞雍二十一年,小公子那年十六七岁。   他去了哪里?   之后又会做些什么?   永寿长公主服毒后的半年,温宴在家中睡了过去,与腹中还没有成型的孩子一起。   这会不会和小公子有关?   虽然,温宴一直都说,彼时无痛无感,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可霍以骁想的是,温宴的梦到此结束,梦里的他呢?   得了噩耗、千里奔袭回京,看到温宴躺在棺椁里,没有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以骁想,他疯起来能把皇城都给拆了!   光是想到彼时情景,霍以骁就胸中郁郁。   梦依旧是那场梦,其中一切已无法改写,但现在的生活不是。   如果不想重蹈覆辙,就不能图一时之痛快,他必须把所有被掩盖的真相翻出来。   小公子的出身,长公主和沈家手中皇上失德的证据……   如果说,瑞雍二十一年时,证人、证物随着时间而不在了,那么,十年前的现在,瑞雍十一年,也许还有一些可以挽救。   他不能接受温宴就那么死去。   一如现在,他得支开温宴,不让她看出他的情绪。   他不想让她担忧。 第530章 生机勃勃   外头起风了。   净室的窗户支起着半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声音入耳,让霍以骁慢慢收拢了心神。   他从架子上取了帕子,擦了擦脸上、发间的水,又垂着眸子,把双手擦干。   他擦得很慢,也很细致。   可能是只有这样慢吞吞的,才不会把情绪又激得急切紧张起来。   一切收拾妥当,霍以骁回到次间,饮了桌上已经凉了的茶。   过了不久,温宴提着食盒回来,黑檀儿在她边上寸步不离地跟着。   见温宴抬眼看他,霍以骁便道:“刚洗了把脸。”   “看着是要下雨了,”温宴把食盒放下,取出一碗鱼肉泥,笑着道,“雨后冒笋,新鲜的笋挖出来,怎么做都好吃。”   霍以骁应了声,接过了碗。   温宴坐了下来。   看到霍以骁已经开始搅打肉泥了,温宴就重新烧了水泡茶。   热气腾腾,隔着氤氲水汽,温宴看着霍以骁。   她自是看出霍以骁情绪不佳了的。   也知道,霍以骁先前是想支开她。   她和骁爷在一起很多年了,温宴能看得懂,也清楚什么时候该开解,什么时候该揶揄,什么时候该沉默。   一如她大致能猜到,霍以骁在为了什么事情低沉。   前世的死因,现在无法得知,也就无法依靠三言两语就化解开。   但是,祖母的有些话是极其在理的。   今日比昨日有收获,就是进步。   如果思路已经无从梳理了,就暂且搁下,指不定睡一觉就豁然开朗了。   温宴想,这就是长者的生活智慧吧。   她得向祖母学习。   学习活得久。   天色沉了,温宴拨了拨灯芯,让屋子里更亮一些。   风比之前更大了些,才把几扇窗户关上,春雨就落了下来。   雨势不小,雨声清脆,隔着窗,都能闻到雨水渗入地面的清新气息。   桌边,霍以骁熟练地搅打着。   这活儿不难,需得就是胳膊有力,前回霍以骁已经打过一回了,这次更加游刃有余。   黑檀儿坐在凳子上,探着脑袋看着大碗里白白嫩嫩的鱼肉泥,时不时舔下爪子。   “差不多了。”霍以骁叫温宴。   温宴过来看了。   鱼泥细腻有光泽。   温宴把碗放回食盒里,对霍以骁与黑檀儿道:“换个地方吃饭。”   自家宅子,温宴最知道哪儿适合看什么景,虽然今生入住才几个月,但她在慢慢添补些东西,让它恢复前世的模样。   看春雨,需得是前头花厅的后窗。   那儿屋檐深,即便有风,雨水也不会被吹进来,反倒是,窗板全部打开后,春日气息随着风涌进来,呼吸之间,心旷神怡。   窗外种了一片竹子,沾了雨,翠绿翠绿的。   若是眼睛尖一些,多看几场雨,还能看到原本平坦的泥地露出笋尖尖。   花厅前,有累起来的太湖石,只是个小景,远不到让人攀爬的地步,也就是黑檀儿能够上下玩闹。   廊前有两只蓄水的大缸,家中防火用的。   平日里平平无奇,一旦到了雨天,雨滴落在青石板地砖上、水缸里、太湖石上、竹叶上,甚至穿过竹叶再落入泥土里,声音都不一样。   “得耳力好,才能听得明白,”温宴一面走,一面与霍以骁道,“我就听不全,雨小些时还能多分辨几种,雨一大,就混在一起了。黑檀儿说它都分得清。”   霍以骁笑了声。   他没有去问梦里的自己能不能分辨,等下听一听就知道了。   沿着长廊走到花厅,不用打伞,但飘散的雨丝多少还是沾染到了身上。   温宴也不在意,让岁娘支起了小炉子。   往炉子边一蹲下,热腾腾的,那点儿寒意就散没影了。   鱼泥挤成圆,下入小锅子里。   外头的雨声分不了那么细,但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在雨声中很是突出。   霍以骁干脆也在炉子旁蹲下,看着雪白的鱼圆在水中翻腾。   待它们浮起来了,温宴拿小勺捞出来几只放凉。   这是给黑檀儿的。   而霍以骁则是也拿了个勺子,和温宴一块,直接捞起一只来吹着吃。   很烫,也很鲜。   黑檀儿闻到了,不能吃,还只能看着他们两人先品尝,急得喵喵直叫。   霍以骁垂着眼看它:“勺子给你,你也不会用。”   黑檀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霍以骁又道:“不然你用爪子从锅子里捞?”   黑檀儿气得大骂。   它难道是只傻的?   爪子进了锅子里,它就熟了!   温宴失笑,先分了半个鱼圆,赶紧吹凉了,塞进猫儿嘴巴里。   黑檀儿的嘴被堵住了,它眯着眼睛嚼,没工夫再理会霍以骁的挑衅了。   毕竟,还是鱼美味。   小鱼干、鱼汤、鱼圆,都好吃。   小锅子里,除了鱼圆,还下了些饺子。   厨房下午备下的,本是温宴想明儿早上用,现在,恰好拿来当这顿的主食。   两人面朝着大窗,一面捞饺子,一面看雨景。   雨大,水顺着屋檐而下,形容一片雨幕,落在地砖上,水花飞溅开,有两处不太平整的凹陷处聚成了小小的水洼。   温宴指给霍以骁看,在夜色里,只靠廊下的灯笼,水洼并不好找。   饺子、鱼圆吃得一干二净。   黑檀儿还喝了碗温过的鱼汤。   炉子熄了火,雨还没有停。   霍以骁站起身,走到了大窗边。   大抵是听温宴介绍过了,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仔细分辨起了雨水落在不同之处的声音。   明明,在这之前,他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去接触过春雨。   他知道这宅子是老主人费了极大心神打造出来的,占地不算大,但景致足够美,可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这个花厅里的春雨会这么有趣。   生机勃勃。   他想,温宴还是注意到了吧。   她本就敏锐,与他相关的,就更是了。   看一场雨景,听一场雨声,这是温宴带给他的纾解方式。   所有的急躁、郁郁、愤怒、不甘,不再浮于表面,它们都在雨水里落了下来。   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一种模样,沉积着、沉淀着,伴随着一点一点找到的线索与真相,像是肥料落在了泥土上,最后生根发芽,长出花儿来。   那些花儿,温和漂亮。 第531章 模棱两可   雨在天明前停了。   屋檐上的水慢慢往下滴落,院子里也积了一些水,在淡淡的晨曦之中,闪着光。   霍以骁撑着伞上朝。   宫门还没有打开,朝臣们陆续到了,因着城中多少积水,无论是坐轿子还是骑马来的,都有些狼狈。   朱茂从轿子上下来,见到霍以骁,笑了笑。   他最近极其收敛。   沈家被查,朱茂心情复杂。   他当然不想失去沈家这个助力,却也没有能力帮沈家脱身,即便有,他真这么做了,让父皇知道,他麻烦大了。   再细细想想,若朝中没有了沈家势力,失去仰仗的不止是他,还有朱钰。   甚至,对朱钰的损失更大。   朱桓的底子没有那么深厚,和霍以骁之间,一旦真的牵扯到皇位利益,亦不可能毫无嫌隙。   也就是说,沈家倒下了,大家都是重头再来。   既如此,他多努力些,未必没有机会。   他和许德妃商量了几次,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不管如何,最近这些日子,得小心些。   千万别被沈家这艘大船下沉时的漩涡给卷进去。   宫门开了,所有人陆续往里走。   朱茂与霍以骁一道。   搁在半年前,朱茂早朝时遇上霍以骁,少不得说一些“大事”。   关于朝政的,亦或是皇子们之间的,听起来平和,其实背后全有深意。   现在,朱茂不再说那些了。   沉默又不合适,他通常会说天气,说市井里的新鲜事。   比如“昨晚上的雨真大”,“安家糕点铺子出了新品、味道不错”。   很琐碎,却不是话里有话。   他的伴读亦附和几句。   比起从前的绵里藏针,这些家常话让霍以骁轻松许多,也不至于排斥。   一面走,一面说道上几句,远远看着,显得关系还挺不错。   半道上,他们遇上了朱桓和朱钰。   彼此行礼。   朱桓压着声问霍以骁:“柳宗全呢?”   作为朱钰的伴读,这个时候都没有出现,极其罕见。   霍以骁微微摇头,今儿确实还未看到柳宗全身影。   朱钰也在找人,他本就心情不好,张望了一会儿,寻找无果,脸色越发沉了。   “谁知道去哪儿磨磨蹭蹭了,”朱钰生气着道,“走了,难道还一群人等他不成?”   上朝有上朝的时辰,皇子们不列队入殿,官员们也不能进。   他们若还在这里站着,那朝臣们就得在金銮殿外的小广场上站着了。   朱茂刚要点头,朱钰已经先行一步。   没成想,一脚踩下去,青石板地砖微晃,溅起水花来。   朱钰的鞋面全湿了,恼得一张脸铁青:“也不知道修!”   朱茂看着朱钰大步而去的背影,抿了抿唇。   得亏他刚才退了半步,不然,水都得溅到他。   “你们小心些,”他与霍以骁等人道,“这地砖不平了,积了水,别踩着了,等下了朝,要和内侍说一声,这里全要修一修了,春夏多雨,万一哪位老大人上朝时滑倒摔了,就不好了。”   一行人准备入殿之时,柳宗全才匆匆赶到,他是跑着来的,鞋子衣摆湿了个透。   好在腿肚子往上都整齐,不至于御前失仪。   他给朱钰赔罪,朱钰理都没理。   柳宗全只能闭嘴,恭恭敬敬先依次向前走,低垂着头,眼皮子抬起,看了眼前方的霍以骁。   昨日下衙后,他被叫去了外祖家武昌伯府。   老夫人絮絮说了很多,说白天时定安侯夫人来做客,说起沈家,状况极其不乐观,问他会不会连累到四殿下。   武昌伯府一直随着沈家,现在着急了,想借着姻亲柳家、以及柳宗全为朱钰伴读的关系,尝试着换一条船。   这也不是背叛。   毕竟,沈家的首选是四殿下。   武昌伯府如此,不过是在中军大将为难之际,继续进攻罢了。   因此,府里首先要确定,沈家是不是真像定安侯夫人说的一样没救了,四殿下安危如何。   这让柳宗全怎么答?   难道要说,如今让沈家大难临头的夹带铁器其实是四殿下干的。   还是说,沈家要是能躲过这一劫,他们洗清夹带罪名,那罪名就得在四殿下脑袋上了。   哪个都不能说,柳宗全只能一味打马虎眼。   如此不实诚,把老夫人气得够呛,说柳家要紧,难道在柳宗全眼里,武昌伯府就不要紧了?   又是话里话外,说四公子把岳家当自己家一般护着,而柳宗全的父亲、娶了伯府姑娘,也没见得多将岳家放在心上。   柳宗全不敢顶嘴,也寻不到由头开溜,听了一个时辰的训。   以至于真的躺下歇了,还是头晕脑胀,做了整夜噩梦,今早浑浑噩噩起不来身,差点儿没有赶到早朝。   这些为难,柳宗全是无法跟朱钰说的,等下殿下能不计较他来迟,就挺好了。   毕竟,这么个多事之春,朱钰的心情一塌糊涂。   三呼万岁。   朝臣们一件件事情上奏。   赵太保讲完殿试的准备事宜,陈正翰说案子调查。   除了霍怀定领了一些官员去了北境,三司还有一些官员去了归德府。   昨儿关城门前送回来了折子,上头说了进展。   归德府那里,收缴的铁器比宋秩一开始上报的数量还要多一些。   在等候朝廷派人勘察的这段时间里,宋大人也没有闲着,原木不管位置,全部劈一遍,以免遗漏,而原先来不及处理的石块也切割开来,从中又发现了一部分。   三司官员抵达之后,重新称量,亦提审了两位副官,供词与当初的一致。   他们会有几个人手留在归德府,与宋秩一起继续查问,其余的人再往南下,往岭南的林场调查。   皇上听完,沉声问:“众卿有什么想法?”   朝臣们低着头,没有谁接话。   陈正翰亦不吭声,只悄悄扫了眼袁疾的方向。   这事儿吧,兵部和工部脱不了干系,肯定得给皇上、给朝野一个交代。   可要说背后主使是沈家……   武安规死了,靠两个副官比一问三不知好不了多少的证言,以及狄察妻子和讲棉花棉衣的自罪书,其实是不够的。   差了一些一目了然地铁证。   这案子,现在处于一个模棱两可的阶段。   三司证实沈家犯事,难;沈家要自证清白、全身而退,也难。 第532章 只有输赢   于是,真正主导结果的就成了皇上。   皇权与沈家权势之间的争锋,以前还能说是不相伯仲,但在春闱那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已经是皇上占了上峰。   皇上想处置沈家。   这大殿里,有几个憨的能站出来说“没有铁证”的?   除非是找到了沈家绝对没有做、是其他人做的证据,不然,这案子就是这样了。   而且,随着调查的深入,随着北境、岭南的各种消息传递回京,各种各样对沈家不利的证据会越来越多地冒出来。   当这些证词汇总之后,沈家也就到头了。   这一类的事态发展,陈正翰见过很多,他一点都不会奇怪。   就和平西侯府通敌的案子一样。   那时候,与此刻相反,是沈家势力占了上峰。   即便有很多人替平西侯府说话,可自证清白,太难了,反倒是各种通敌的证据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在沈家和其他想要趁机分一杯羹的有心人的举证之下,皇上最终定了平西侯府的罪。   下旨的前一夜,陈正翰曾被叫进御书房。   见皇上郁郁,他心一横说,不信平西侯府通敌。   皇上长叹了一口气,说“朕知道”。   知道,却没有办法。   哪怕坐在龙椅上,很多时候,君王都无法随心所欲。   “必须定罪了,”皇上说,“再拖下去,更多的’证据‘出现,温子谅的儿子女儿只怕都留不住,不止,也许还会有其他支持平西侯府的官员,被连累了……”   陈正翰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皇上说得对,拖得越久,会有越多的人被卷进来。   成安公主吵着要救温宴,惠妃娘娘也麻烦不少,自顾不暇,拼命压着不让她掺和朝事,母女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高方老大人从沧州进京,四处奔走,病倒了被子孙抬回去。   抬回去好,要不然,怕是硬撑到最后,得死在京里。   惠康伯闭门不出,与平西侯关系紧密的登门拜访数次,想请他出来说好话,惠康伯一直闭紧牙关。   再拖下去,要么是惠康伯压力之下开口,也被卷进来,要么就是为平西侯奔走的人气不过,把伯府大门给砸了。   京城,说是人心惶惶都不为过。   而京城之外,还有边关。   平西侯府带出来的西军,当时驻在关外,有心为主将奔走,只是没有朝廷调令,守将不能随意回京。   他们只想帮忙,不想添乱,才一直原地待命。   万一,西军忍不住了呢?   若有人煽动,西军群情激昂,反正主将背负通敌罪名无法洗清,他们干脆真行叛乱之事,骑兵直冲京城……   那真是大乱了。   是真的拖不得了。   越拖,越一团乱麻。   ……   时隔多年,陈正翰依旧记得当日情景。   阴沉的夜,静谧的御书房,无能为力的皇上。   陈正翰离开时,一个踉跄,险些在小广场上摔倒。   几代忠烈、战功赫赫如平西侯府,学富五车、桃李天下如夏太傅,最后是这么一个结局,陈正翰痛心疾首。   可是,这就是官场,就是朝堂,波诡云谲,只有输赢,没有“真假”。   在“大势所趋”之下,陈正翰也束手无策。   而现在,状况反过来了。   皇上占了上峰,皇上想要给沈家定罪。   对沈家不利的证词会越来越多,多到,足以构成让沈家无力回天的“铁证”。   拖得越久,“证据”越完备,但凡跟沈家沾的上边的,都会被拎出来,连根拔起。   那是皇上想要的,却让陈正翰不安。   动荡太大了,不利于安稳。   事实上,皇上这些年与沈家的拉锯之中,也追求一个平稳,起码,不要造成朝堂的震动。   也许是突然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也许是夹带铁器这种行径把皇上气得够呛,皇上突然想要大刀阔斧。   可这并不是一个上上选。   陈正翰想,他得和皇上建言,当然不是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等下朝后,去御书房,单独劝谏一番。   沈家大势已去,对于“秋后蚂蚱”,皇上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金銮殿里,一时之间,没有人对归德府的状况发表看法。   皇上也就不问了。   等到退朝,陈正翰去御书房。   霍以骁与朱桓一起往兵部走。   袁疾又战战兢兢地熬过了一整天,下衙之后,他立刻去了覃政家中。   覃尚书停职了,这些日子看看话本子,逗逗家雀儿,还挺怡然自得。   “你来找我,是政务上有疑惑?”覃尚书问他。   袁疾苦着脸道:“大人,三殿下和四公子近些时日又翻看了不少文书档案,时不时嘀咕两句,我也弄不懂他们在琢磨什么,但我想,他们可能已经累积了很多证据,等着一起发难了。”   覃尚书捧着茶盏看了他一眼。   袁疾硬着头皮问:“您就一点不担心吗?”   “我的事,不劳你挂心,”覃尚书道,“倒是你自己,我建议你,老老实实认了吧。早些认,把知道的事情多交代一些,能少吃很多苦头。”   袁疾攥紧了拳头。   覃尚书想了想,又道:“你选了沈家,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了。言尽于此。”   让人送袁疾出去,覃尚书转过身又去逗鸟。   刚出事的时候,他确实担心过。   夹带铁器,还可能不是第一次了,兵部和工部必须给一个交代,他这个老尚书首当其冲倒霉。   这些天,覃尚书看清楚了很多。   皇上借此事处置沈家的决心很大。   真正的刀枪棍棒都冲着沈家去,落在他身上的就不会太多,因为他这么多年咬着牙没有投沈家,也因为,朝堂不能太动荡。   多杀一个沈家走狗官员,还是多杀一个没有听沈家话的覃政,皇上肯定选前者。   皇上若不想、或者不能将沈家拔草除根,大抵会杀他泄愤。   但是,朝沈家挥出去的刀子都不够用了,皇上就不会来管他了。   当然,事情得有交代,乌纱帽大抵保不住,性命应是无忧了,也许,运气再好些,皇上懒得管他这么个年事已高、过几年就要告老的人,留他在这个位子上夹着尾巴做几年人,保证下平稳,那他就更踏实了。   覃尚书摸了摸胡子。   皇上想拿下的是沈家,四公子的目的至始至终都是尤岑之死。   他不靠着沈家,尤岑的死也跟他无关,层层推进之后,他在这一系列的事情里,会越来越边缘。   边缘,才是安全。   得找个好的由头,好的时机,给沈家大宅的厚厚覆雪上,再添一层霜。 第533章 浑话   袁疾浑浑噩噩出了覃家。   他打发了轿子,自己沿着胡同慢慢走。   覃政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袁疾的心跳快一下、慢一下,一不留心,险些撞到了树。   一个激灵,袁疾回过了神。   若是以往,他此时应该想办法去和唐公子商量。   只是沈家现在被围了,他根本见不着唐公子的面!   要不然,多少也算一条路子。   偏覃尚书劝他“自首”。   他当然不能自首!   别看他在兵部衙门这么多年,但此前就是个武库清吏司郎中,很多事情知道些皮毛,内里状况,不甚了解。   这点儿东西,能交代出什么花来?   说兵部不止几年没有发现运输夹带,还在很多政务里赚了些银子,不少官员都有分一些,蛇鼠一窝,他还知道狄察当时替沈家谋了些好处……   他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要么,再去听听黄卜庆的想法?   黄卜庆没有什么想法,他自己也乱着。   小狼崽子太凶了,这一口咬的,不是撕一块肉,是连皮带筋骨,要把沈家给拆了。   偏偏,尖锐的牙齿撕裂处,正好在兵部。   黄卜庆知道,霍以骁的目的是尤岑的死,但凡他手里有一丁点关于尤岑之死以及那份检举遗书的线索、隐情,他现在二话不说就交给霍以骁,来换自家一条活路。   可惜,他没有。   他只能惶惶,等着事情发展,看自己到底轮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提心吊胆的日子,真的很不好过。   等,是这些时日里,绝大部分官员的选择。   这和当年平西侯府出事时还不一样。   平西侯府上上下下皆喊冤,夏太傅带头奔走,与陆续证言他们有罪的人在早朝上数次交锋,渐渐的,落了下风。   现在,沈家自从被围府,没有一句喊冤的话,永寿长公主都没有进宫来见过皇上,一副认命模样。   他们自己不挣扎了,平日唯沈家马首是瞻的官员也无法贸然行动,只能观望着,怕被连累了。   没有证据替沈家争取,也没有哪个当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不管怎么说,得等林场和北境的调查进展。   在这样的氛围下,霍怀定从北境送了折子进京。   陈正翰接下折子,认真看了两遍,便送往御书房。   吴公公引他进去,轻声道:“四公子在里头。”   陈正翰捏紧了折子。   他前一回劝谏的效果并不算好。   皇上没有固执、直接地说要怎么怎么沈家,说的是“朕明白爱卿的担忧”、“朕也想要稳当些”一类的场面话,陈正翰听得出来,全是太极。   本想着今日再劝一劝,既然四公子在,还是算了。   让四公子劝皇上对沈家别顷刻间连根拔起,而是分成一二三四,从中心往外围,慢慢收拾……   四公子不认同就算了,指不定还要在皇上这儿火上浇油。   四公子太清楚怎么让皇上火冒三丈了。   陈正翰入内,行了礼,让吴公公转呈折子。   皇上打开来看了,眉头紧皱。   “前年,封口关收到的那些增固材料,果然是有缺损!他们真真好大的胆子!”皇上道,“以骁也看看。”   霍以骁接了折子看。   霍怀定写着,他们一行人先抵达了封口关。   从封口关保存下来的接收、增固时每一次的调用、到最后工程结束后的统计的一系列文书来看,一切正常。   数量正确、损耗合理,与之后提交给兵部的说明一致。   所有的手脚,他们动得很干净。   若非事先知道这次增固是有问题的,巡按来北境,根本不会发现其中端倪,只会被瞒个严严实实。   霍怀定带着人彻查。   当时的脚夫徭工役工,军中对城墙工事有经验的老兵,有多少算多少,全部仔细询问。   负责加固事宜的当地官员、守将,尤其是与武安规对接的官员,审问、一遍遍的审问。   有几位老兵在封口关很多年了,他们察觉到,瑞雍九年送来的原木不似以前一般高大。   不过,木头嘛,老树高树伐得差不多了,不就得伐矮一些了嘛,再说了,他们的印象都是老皇历,这些年有变化,并不奇怪。   而且,那回送来的御寒棉衣非常厚实,用料做工都好,让将士们很放心,也很舒心,自然没有人把木头的那点儿长短放在心上了。   要不是这一次霍怀定带人问得格外细致,他们都想不起来这一桩。   也有官员在审问中扛不住,承认了送达的物资损耗偏大。   当时,他们之中亦有人向上峰提出质疑,但后来都被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了,也就不再想那么多了。   负责文书的官员承认,他拿了银钱,依着吩咐来记录。   给他银钱的官员也不得不认罪,说是武安规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当是武安规从中截获了部分物资中饱私囊了,并不知道涉及夹带铁器。   至于为什么听武安规的,因为武大人暗示他,自己的背后是沈家。   那官员又试探过工部派出的副官、与武安规一起运送物资到关口的卢弛,卢弛也说,背后姓沈。   官员被沈家的名号唬着了,收下银子,如此做事。   折子后面又写着,在查封口关的同时,会再前往定门关查证。   霍以骁看完,道:“武安规办事得力,要不是有备而去,就只能等鞑靼打破偷工减料的城墙了。”   皇上眉头更紧了:“说的什么浑话!”   霍以骁垂着眼,没有再说。   反正是不是浑话,过几天就知道。   小狐狸梦里那个被击穿了的城墙大口,现在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   温宴翻过很多兵部的资料,知道豁口的大致位子,霍怀定启程之前,霍以骁就与他交流过了   定门关是防御鞑靼的第一道关口,一旦增固上出了问题,后续影响就大了。   霍怀定知道兹事体大,他说,会检查整座关隘城墙的强度,一旦发现不对劲,立刻请求朝廷重新增固,以免被鞑靼钻了空子。   霍以骁相信霍怀定。   以霍怀定的负责与认真,定然会找到那薄弱的一处。   这个春天定下补救办法,在秋日前完成新一轮的增固事宜,来年夏天,就不会被鞑靼的奇袭连下两关,惠康伯和徐其则也就不会死在定门关下。 第534章 透彻   霍以骁垂着眼睑,看着折子。   那一场长达十三年的梦,温宴与他说过不少。   除了将梦说出来的那一回,温宴是按着顺序,挑出重点来讲的,其余多数时候,是恰恰遇上了什么相似的场景,亦或是谈兴到了,从那漫长的时光里挑出来讲一段。   辞旧迎新之时,温宴与他很认真地探讨过惠康伯和徐其则、徐其润两兄弟。   与先前提及惠康伯时一样,温宴一直都说,当年惠康伯没有站出来替平西侯府说话,她真的一点都不怪他。   以两家的交情、惠康伯的人品来看,那样的选择固然怪异,但事关反叛、涉及身家性命,闭紧嘴巴也是正常。   迎着新年的烟火,温宴心里盘旋的始终是不解。   定门关那场退鞑靼七百里的胜仗,朝廷战损很少,为什么惠康伯和徐其则没有活下来?   战场自然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可他们真的是战死的吗?   几年后的宫廷夜宴,徐其润护驾而亡,那里头还有什么真相?   温宴猜了很多,却是无法得到答案。   甚至,很难说,到底是她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还是其中当真还有秘密。   那天,霍以骁与温宴说,她现在不可能从惠康伯嘴里挖出什么话来,最起码,在平西侯府翻案之前,惠康伯一个字都不会说。   现在,离给平西侯府翻案越来越近,只要惠康伯和徐其则活下去,是与不是,终会有个答案。   即便真的是他们想多的,也如温宴说的一样,救了人就好。   他们是徐其润的父亲与兄长。   霍以骁与他们的往来不多,但他知道,惠康伯是个很不错的长辈,徐其则面冷心热,是个能交心的朋友。   更何况……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看了皇上一眼。   让永寿长公主在十年后无法再清晰掌握的证据与线索之中,是不是也有惠康伯父子的一环呢?   他现在还不清楚,得走一步看一步,但首先,得把永寿长公主和小公子稳住。   霍以骁的这一眼很直接,皇上自然发现了。   “还有什么想法?”皇上问,“要是浑话就算了,朕已经一肚子气了。”   霍以骁道:“是不是浑话,我说不好,您要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皇上:“……”   都起了个头了,能不听吗?   就跟看话本子一样,已经看了开头了,突然在其中发现“四公子如何如何”的内容,再合上也没用。   只能训吴公公办事不仔细,然后一边糟心一边看,万一里头写得狠些,头晕脑花。   毕竟,不看完,还得惦记。   “你说。”皇上瞪了霍以骁一眼。   霍以骁道:“至始至终,封口关的官员都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的沈家人,都是武安规说的。   我在归德府时也问过卢弛,卢弛听了武安规的话,但武安规是怎么和沈家的人联系的,他不知道。   也许,是武安规狐假虎威,也许是他也和卢弛他们一样,被别的人扯大旗给糊弄了。   狄察妻子拿着自罪书去顺天府,自罪书里没有提过夹带铁器,她的供词亦没有其他证据去配合。   说白了,现在这一些,太虚了。”   话音落下,御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紧绷了。   陈正翰疑惑地看向霍以骁。   这些内容,是他早就想出来、但没有办法当面与皇上说的。   因为不符合皇上的心意。   前一回他来御书房里劝谏,也只是虚虚点了几句,没有具体说。   没想到,反倒是四公子,推动着沈家案子的四公子主动说了出来。   皇上亦不解地看着霍以骁:“朕有点儿弄不明白你的想法了。”   霍以骁面色不改,道:“又是夹带铁器,又是增固工程偷工减料,这跟一般的小小贪墨不一样。   贪些许银子,您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但贪多了不行,朝廷养不起硕鼠。   沈家的行径,已经不是硕鼠了,他们就没把朝廷安危放在眼里。   您气,气得恨不能立刻把人都退出去定罪,以儆效尤。   但您必须再等等,现在铁器的出产还未明,等查了铁器的来去,大概能让证据实一些。”   皇上摸着胡子没有说话。   陈正翰心念一动,问霍以骁道:“若是,铁器查完了,还是虚呢?”   霍以骁道:“见好就收,把沈府里头那几只硕鼠扒了,外头的,暂时别管了。”   皇上的视线在霍以骁和陈正翰之间来回。   陈正翰硬着头皮,只当没有发现。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和四公子商量过,进来之前,他都觉得四公子铁定和他唱反调。   霍以骁依旧泰然:“只死沈家极其嫡系,弄些后续证据,差不多就能行了。   您想把所有依附沈家的一块端了,他们为了活命,可就不缩着脖子了,要来跟您掰扯这些证据站不站得住脚。   证据这么虚,到时候,互咬,互踩,人人自危。   弄到最后,别说定沈家的罪,指不定一通乱拳,扔给您几只无足轻重的替罪羊,真把沈家给摘出去了。   那您岂不是亏了?   还是说,您希望我、陈大人、三司上上下下,再给您编出一些’实证‘来?   我的想法是,您慢慢来,沈家没了,群龙无首,不成气候。”   听完,皇上沉默着。   他抿了一口茶,与陈正翰道:“爱卿先告退吧。”   陈正翰应了,行礼退了出去。   离开御书房,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看来,之前是他想错了。   四公子肯忍一时了,和前几年那个与二殿下针锋相对的他不一样了。   霍怀定前一阵和陈正翰说过,四公子想得很透。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四公子确实透彻。   只是以前他孤身一人、行事莽撞,心里都明白,但做事不收着,在其他人看来,他张扬、胆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时候无法无天。   而现在,成亲了,有了妻子,他就平稳多了。   平稳些好。   四公子在皇子之间处境尴尬,太过张扬,容易吃亏。   而且,刚才那些话很有道理,与陈正翰不谋而合,他希望皇上听得进去。 第535章 决断   御书房里,吴公公给皇上添了茶。   没有了臣子,皇上靠着椅背,语气放松了些,问霍以骁道:“怎么?和陈大人商量好了来劝朕?”   “陈大人也是这么想的?”霍以骁抬眉,“没有商量过,他应该也不敢跟我商量。”   皇上气得瞪他。   “您不信?”霍以骁不止没有看皇上的眼神,也不顾吴公公背在身后一个劲儿摆的手,道,“真话。陈大人吃不准我的想法,若是想到一块去了,倒也好说,万一他想稳,我一定要跟沈家拼个头破血流,那我不止不听他的,还会在您这儿跟他唱反调。   唱反调还是轻的,我想想,恐怕出了宫门,我还得去都察院堵他。   大伯父不在京里,千步廊那儿,我要脾气大一些,还真没能拖得住。”   吴公公:“……”   固然是真话,但四公子,这时候能不能说说假话?   不对,其实那都是假话。   四公子虽然也有过随心所欲的行为,甚至也有无法无天的时候,可再怎么样,也不是那样的纨绔。   无论是动手还是动嘴,总归是占理的。   明明就不是那等不顾身份、胡乱行事的人,在御书房里,偏要一张口就是胡话。   这胡话说得再有模有样,四公子也不可能真去千步廊那儿耍威风。   “还说得挺得意。”皇上又瞪了霍以骁一眼。   他当然也知道霍以骁就是这么个性子。   前些年更直接,现在这么几句气人的话,反倒还轻了。   霍以骁会这么说,不过是激他的罢了。   “激将就算了,”皇上把话题拽了回来,“你的想法定然不只是刚才说的那些,现在御书房里就三个人,你只管说。有理没理,先让朕听一听。”   说起正经想法,霍以骁的态度端正了许多。   “沈家耕耘了那么些年,朝中官员多多少少与他们有些关系,或近或远,您要把与沈家关系不错的一锅给端了,那空出来的官位太多了,”霍以骁语速不快,说得也很直接,这话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皇上也心知肚明,“确实有很多等缺的人,只是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官场经验,只有一小部分是丁忧结束后等着复职的。   若都是些小官位,倒无事,新人肯干肯学,历练几年,由上峰带着学,总能上手。   但是,与沈家紧密的那些人里,不少是高位。   到时候,提拔上来的是没有历练到位的,底下空出来的再拿新人填充,整个衙门是年轻了,却也不够稳当。”   皇上支着腮帮子,抿了抿唇,示意霍以骁继续说。   霍以骁迎着皇上的视线,一针见血:“您确定,一时之间,您能找出那么多您属意的,还对您忠心耿耿的?”   皇上的眉头微微一蹙。   不得不说,很犀利。   忠心的未必是他属意的,而他属意的,也未必是绝对忠心的。   别看他坐着龙椅,朝堂上什么位子放什么人,不是他的一言堂,不可能一切都依着他的心思来。   更何况,官场轮替,还要讲究个资历。   皇上属意的、有能力的、忠心耿耿的,也许还是个后生,得再磨砺几年,一下子提上来,恐怕是拔苗助长。   当然,有苗子抗得住拔,但拔一株两株就差不多了,拔多了,就如霍以骁所说,整个官场会显得不够稳当。   霍以骁又道:“更何况,沈家那儿,我没有跟荣禄大夫、光禄大夫打到交道,只听少保讲过几个月的课,比起我,您更了解他们,他们现在老老实实等死,会没有后招?”   皇上的眸色发沉。   他当然不信沈家已经认命了。   沈临和沈沣,绝对不是会束手就擒的性子。   眼下沈家这么安静,很不寻常。   分明,御书房里还在为证据不够结实而担心,没道理沈家在这个当口上就放弃了。   之前相对顺利,大抵是雷厉风行、打了沈家一个措手不及。   从霍以骁“置气”离京,到杀武安规,运铁器被发现,再到狄察妻子到顺天府,皇上清楚,是他们占了先机。   而之后的这些时日,足以让沈临、沈沣回过神来了。   那两个老家伙……   皇上想,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在做好最坏的打算的同时,他们会自救。   别看沈家宅子围得死死的,却也不是丝毫没有与外界往来的可能,前一阵子是永寿过去,那现在……   这么一想,皇上猛得想起了“密道”。   先前发现的错综复杂的密道自然已经毁去了,但那绝对不是朱晟一个人可以弄出来的大事!   教唆朱晟参与到挖掘密道之中的到底是谁,先前一直没有定论。   可不管是谁,那一片密道毁了,沈临会不会有样学样,也在自家地底下挖个密道出来?   连夹带铁器的事儿都敢沾,挖密道又有什么稀奇。   也许,沈家明面上是老实等着三司调查,实际上早已经有人在外头活动,把罪名一股脑儿全摔干净。   现在的沉默,不过是还没有准备好。   一番考量过后,皇上淡淡开口:“朕晓得你的想法了。”   霍以骁起身告退。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知道皇上自有决断。   毕竟,皇上最怕前功尽弃。   这次若让沈临、沈沣找到了脱身的法子,之后几年,只怕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而对霍以骁而言,速战速决。   只处置沈家,免得拖泥带水、弄得一塌糊涂,搅和进来一堆人物。   一旦小公子的存在提前曝光,他和温宴无从得知长公主手中握着的“把柄”原貌,那事儿就麻烦大了。   吴公公送霍以骁出去。   皇上靠着椅背,垂着眼摩挲茶盏。   他想,他和沈家的矛盾真的存在得太久了,以至于,他想连根带须全部拔起。   他很急切,急切地等着前头的消息,想要一个合心意的结果……   结果却不一定尽如人意。   跟赌博似的,想要赢得多,赌注自然也大。   这一回,他其实不用这样,占了上风是他,手握一定胜果的也是他。   以骁说得是。   “擒贼先擒王”,只处置沈家,风险就小,至于其他人,以后慢慢收拾就是了。   茶盏递到嘴边,皇上抿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   茶已经凉了。 第536章 烧了起来   霍以骁出了宫。   没有立刻回兵部,他先绕去了千步廊西侧的都察院。   陈正翰正在交代底下人办事,见霍以骁身影,赶忙将人请到一旁,低声问:“皇上怎么说?”   霍以骁道:“皇上问,陈大人是不是事先与我商量好了。”   陈正翰一张脸瘫了。   得亏四公子还就是四公子,皇上也没有立储之心,不然,“私下商量”被有心人夸张成了“结党营私”,那他多冤!   毕竟,没有结党,更没有商量。   要不是关心皇上到底怎么处置沈家,陈正翰都想把霍以骁赶出都察院衙门了。   四公子透彻是透彻,就是嘴巴不讲究!   等霍怀定回京,陈正翰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千万得让四公子注意着些用词,自己一把年纪等着告老了,实在经不住吓。   陈正翰瞅了霍以骁两眼,问道:“皇上答应了吗?”   这下,霍以骁老实答了:“皇上说知道了,他思量了好一阵,我听口气,不是敷衍。”   陈正翰摸了摸胡子。   他下意识想问问,霍以骁到底是怎么劝说皇上的。   话到嘴边,猛得又咽了回去。   四公子能说服皇上,那下得肯定都是猛药,而那些猛药,也只有当儿子的能跟老子说,外人开这个口……   陈正翰当不了那个能开口的人。   学不了,用不上,罢了,他还是别知道了。   “不是敷衍就好,”陈正翰的心落了一半,拍了拍额头,道,“看我这记性!霍大人和折子一块送回来的,还有一份家书,我取来给你,你正好带回大丰街,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霍以骁自是答应。   待下衙后,霍以骁先去了趟霍家。   霍以暄在书房温书。   离殿试还有几日,考生们都不敢松懈,唯恐最后几天的放纵会变成放榜时的追悔莫及。   殿试只列排名,没有落选,可谁不希望自己的名次好一些呢?   朝堂官员观望案情发展,老百姓们则私下念叨着沈家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的存在,但考生们的专注点截然不同。   外戚、私运、边关防御、铁器外流等等,古往今来,但凡能沾上一丁半点儿的典故,都被重新巩固,整理出各种角度的策论题目,一遍遍写、一遍遍改、一遍遍背。   霍以暄也在准备。   香居书院那儿,也有杏榜提名的学生,这些天,杜老先生他们列了不少题目出来,让他们自己去想、去解。   温辞虽不参加殿试,但杜老先生也给了他一份。   写文章,从来不嫌多。   读书破万卷,下笔也不能少。   老先生还说,若是霍以暄、戴天帧他们不嫌弃,也可以拿去看。   殿试就是各凭本事,一样的题,写出什么样的文章,看是各人能耐。   霍以暄没有推辞。   霍以骁进来的时候,霍以暄刚刚改完一篇。   “大伯父送回来的家书,我顺道给带回来了。”霍以骁挥了挥手中的信封。   霍以暄从书案后起身,走过来接了信,一面拆火漆,一面嘀咕道:“我猜是给母亲的,指不定一长串,全是腻腻歪歪。”   霍以骁不由笑了一声。   火漆拆开,信封里取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两个信封。   一个写着“暄仔”,一个写着“夫人”,后一封又盖了个火漆。   霍以骁看到了,更乐了。   霍以暄连连摇头:“又盖个火漆做什么?别人还能稀罕看他那些酸溜溜的话?反正我是不稀罕。”   他只看写给他的。   不多,一张纸,连带着信封都薄。   几行字,很快就能看完了。   内容也都在意料之中。   知道殿试在即,老父亲在边关很是关心儿子的状况,希望他能好好发挥。   “我真不紧张,”霍以暄道,“很多考生,连皇城宫门都不清楚,我再怎么说,小时候也爬过常宁宫的墙。”   他很清楚,在殿试时,他比一些考生有优势。   有一部分考生,并非是学业不过关,他就是紧张,情绪上放不开。   皇城威严,往应试的大殿里一坐,有些人直哆嗦。   当然也会有心宽之人,在哪儿写文章都一样,但大部分人,对皇权心生敬畏,都很难在那一刻泰然处之。   霍以暄是真不怕。   他连御书房都进过,小小年纪就抬着头答皇上问话,坐在大殿里写文章,根本不算什么。   “既然不紧张,”霍以骁看想霍以暄,“考个状元回来?”   霍以暄啧啧摇头:“骁爷,你比我爹都凶!他老人家这辈子也没有想过我能中状元。”   霍以骁道:“乌嬷嬷说,殿试那天给你们做状元糕。”   霍以暄听了更乐了:“我也吃,戴天帧也吃,那怎么算?骁爷你去御书房,让皇上御批两位状元郎?”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是逗趣解乏而已。   给霍大夫人的家书,有婆子送往后院。   霍以骁听霍以暄说了些牢骚话,也就离开了。   翌日早朝,霍怀定送回来的消息让金銮殿里阴云密布。   皇上铁青着脸催促三司,无论是岭南还是北境,必须速查,尽快查出一个结果来。   接连几日,折子快马抵达京城。   南边的进展不乐观,林场咬死了原木交给朝廷时并无问题,后续夹带跟他们这处无关,石场亦然。   而铁器的来源与去处,也层层迷雾,让皇上十分生气。   这个火,在霍怀定从定门关送出的折子抵达之后,彻底烧了起来。   为了试验城墙是否牢固,霍怀定从守军中召集了二十位弓箭手,站在百步之外,张弓射向城墙。   若是牢固,长箭无法射入墙体,而是落在地上。   大部分的城墙经受住了考验,却有一段,在箭雨之下,被射成了马蜂窝。   霍怀定又让几个壮汉抡起大锤,不过一刻钟,墙体轰然漏出了一个大洞。   鞑靼出兵,讲究速度,一般不会用上投石车一类的攻城器械,但来势汹汹,绝对不可能就是二十几号人。   长箭砍刀之下,这样的城墙,根本拦不住他们。   现在,鞑靼还没有来,霍怀定自己先破开了这段城墙。   那个大口子裂在那儿,像是咧着一张嘴,嘲笑着所有人。 第537章 狼狈   金銮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朝臣们不知道霍怀定的折子里写了什么,只看皇上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小。   熟人之间,纷纷打着眼神官司。   陈正翰垂着眼站在位子上,心里不安极了。   皇上若要雷厉风行地摁死沈家,那边关势必要查出些问题来。   霍怀定要是查了一圈,什么进展都没有,那皇上才笑不出来呢。   应该说,一定程度内的状况是在皇上的预料之中的,且,喜闻乐见。   明明等着借机发难,却会气成这样……   陈正翰悄悄往霍以骁的方向睨了一眼。   别是叫四公子说中了,那城墙不堪一击吧……   啧!   四公子那张嘴,吓人!   正琢磨着,皇上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扬手一挥,那本折子重重落地,又弹起,沿着台阶几个起落,砸在了站在最前列的朱茂脚边。   朱茂的脖子后面,汗毛倏地全立起来了。   霍怀定的折子,说的是北境状况,怎么样都跟朱茂不相干,但他还是本能地害怕。   这是对父皇的畏惧。   “看看,都自己看看!”皇上道。   朱茂闻言,只好硬着头皮把折子捡起来,打开来看。   他的伴读就站在边上,顺着瞄了几眼,面无血色。   朱茂把折子交给了朱桓,朱桓看完再给朱钰。   文武大臣们发现,皇子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糟,朱钰捧着折子的双手甚至在发抖。   皇上在龙椅前来回踱步,仿佛不如此做,他心中的火气就要喷涌而出了。   折子递到了陈正翰这里,他迅速看完,心里一片冰凉。   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四公子“乌鸦嘴”了。   折子继续传递。   看的人多了,又是这样的大事儿,终有克制不住的,嘀嘀咕咕彼此交谈起来。   或疑惑、或气愤、或难以置信。   也许是这些絮絮叨叨的声音点燃了皇上的怒火,他没有再压抑着。   “防御鞑靼的第一道关口!”   “瑞雍七年才修过一回,能让二十几号人直接给劈出个大口子!”   扑通又扑通。   皇子伴读、文武大臣,跪倒一片。   传了一半的折子没有再往下传,各个都低着脑袋,听皇上训话。   “草原这几年雨水足、收成好,没有南下扰境,就不知道那些鞑子的凶悍了?”   “鞑靼不来,但他们养得膘肥马壮!一旦犯境,只会比以前更凶!”   “结果,我们迎接他们的是什么?是这么一堵敲两下就能裂开的城墙!”   偌大的金銮殿里,除了皇上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动静。   所有人,连呼吸都紧了。   大殿空荡,回音阵阵,如大鼓一般,直直敲在耳畔,震人心神。   “往日东占便宜、西捞一点,朕没算账,现在厉害了,连边关防御都敢胡作非为!”   “瞅着那点儿银子,鞑靼破关南下,你们有命花吗?”   皇上越说越气,骂到最后,一摔袖子,径直往外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銮殿。   吴公公赶紧跟了上去,一面加紧脚步,一面扯着嗓子喊了声“退朝”。   仪仗亦跟着去了,金銮殿里,只剩下还跪着的人。   朱茂的伴读轻声催促:“殿下、殿下?”   唤了好几声,朱茂才回过神来,一看左右,恍然大悟地站起身来。   父皇已经走了,这么多人,总不能一直跪下去,而他不起来,其他人也不合适起身。   霍以骁在朱茂之后站起身,余光瞥见了身后侧的朱钰。   朱钰跪着的地砖前,几滴水痕,就这么些工夫,他满头大汗往下落。   殿内众人陆陆续续站起来。   还未看过折子的,凑上来翻看。   被皇上骂了一通,他们已经想到了其中内容,可是,再读一遍,一样是心惊胆颤。   武昌伯站在角落,紧紧抿着唇。   他观察仔细,相较于大殿下、四殿下的惊愕与意外,四公子平静些,仿若是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定门关破开一个口子,这事儿太大了。   母亲从定安侯夫人那儿打听来的,一点儿都没有夸张。   沈家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   便是以往与沈家关系再紧密,此次都不能替他们开口,这是无底洞,填进去就没了。   不止是武昌伯,其他官员,之前兴许还有为沈家争取争取的念头,这会儿也都歇了。   皇上的态度明明白白。   他们敢为沈家说话,不用鞑子打进来,他们也没命了。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最初还压着声音,等离开了金銮殿,到了小广场上,三五成群聚在一块,激烈讨论。   霍以骁等人还在殿内。   朱茂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情绪,转过身来,刚要说什么,瞧见朱钰的状况,又是一惊。   好家伙!   这是从水里刚捞起来吧?   春日清晨,外头还有些凉,朱钰能这么一副样子……   果然,沈家一旦出事,最难受的是朱钰。   有朱钰这么个倒霉蛋在,朱茂想,自个儿也就没有那么倒霉了。   “四弟,”朱茂面露关切,“没事儿吧?别是病了吧?”   朱钰看了眼搭在他肩膀上的朱茂的手,一把挥开了:“不妨事。”   说完,他没有再理会其他人,转身就走。   柳宗全与朱茂等人行了一礼,亦匆匆跟了上去。   朱茂目送朱钰离开,他在朱钰的脚步里看到了狼狈。   一直穿过广场,朱钰才放慢了脚步。   晨风拂面,带给他的是浓浓的凉意,他掏出帕子抹了一把,额头脖子上全是冷汗。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折子上的每一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着。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看到折子里的内容时,他有多心惊,有多意外。   是,他假借沈家名头、偷偷行了自己的事儿,但朱钰没有想到,定门关会出这样的岔子!   作为防御鞑靼的第一关,它在边境屹立了几百年,本朝在前朝的基础上,几次扩建,无数次增固,延续至今。   这样的城墙,它的根基是很结实的,哪怕后续的增固上动些手脚,也不至于伤到“筋骨”。   若不然,朱钰也不敢打增固材料的主意。   可它垮了,垮了那么大一个口子…… 第538章 请缨   柳宗全赶上了朱钰。   朱钰脸色太难看了,柳宗全一句话都不敢说。   早朝差点来迟,柳宗全本就心虚,这会儿越发小心翼翼。   朱钰冷冷睨了他一眼,道:“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   柳宗全应下。   两人没有去千步廊,而是去了庆云宫。   这个时候,朱桓不会回来,朱桓跟前的内侍们也都在忙自己的,不会来朱钰这侧偏殿。   打发了伺候的人手,朱钰沉声问柳宗全:“为什么定门关会垮出一个口子?”   柳宗全连连摇头:“不清楚。”   “是不是霍怀定编造……”朱钰说到一般,自己先摇头否了,“不可能,这么大的事儿,他不可能瞎编乱造,垮了就是垮了。底下办事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少了的那点儿石块木材,能让城墙垮出一个洞?谁信!”   柳宗全想了想,道:“您说得是,按理说,坚固如定门关,哪怕瑞雍七年不加固,也不会出现二十几个人就砸开城墙的问题。   墙洞出现了,那只能说,运气太差,那处城墙早就风化了,加固时没有发现,一直留存了下来。   哪怕七年,所有的材料运达,负责加固的官员没有顾及那一段,现在二十几个人一锤,一样会被捶开。”   朱钰恼得重重砸了下桌子。   心惊与害怕过后,余下的就是愤怒了。   运气差,这让人如何甘心?   柳宗全整理着思绪,劝道:“殿下,您现在不该为那个破口费心。”   朱钰抬眼看他。   “有没有那个豁口,夹带都已经是无法推卸的了,”柳宗全道,“您该庆幸,皇上质疑的是沈家,而不是您。   沈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没做过,真要查下去,迟早查到您这儿。   现在,定门关出了问题,皇上震怒,定然要尽快定沈家的罪。   这样对您有利,一旦罪名由沈家全背了,您就脱身了。   若是案子拖拖拉拉没有进展,让沈家逮到机会自证清白,您才麻烦了。”   朱钰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柳宗全说得不无道理。   眼下最要紧的,无疑是把事情解决后脱身。   只要那些罪名没有落在他的脑袋上,沈家折了就折了吧。   虽然,失去沈家这个助力,极其可惜,但留得青山在,总有机会的。   “你说得是,”朱钰咬着牙道,“要尽快让父皇定沈家的罪。”   此时的兵部衙门,各个如临大敌。   夹带铁器该死,城墙增固上偷工减料该死,只是,在这么多该死之前,首先要解决的,是定门关的大豁口。   总不能就敞在那儿吧?   霍以骁与朱桓一块,听兵部的老大人们商量解决的办法。   调运多少材料,从何处掉,走哪条运输路线,需多少脚夫,征多少徭工,预计花费多少时间……   全部都要尽快拿出方案来。   近些日子夹着尾巴做人的老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个时辰,始终无法达成共识,纷纷指着袁疾拍板。   袁疾坐在位子上,不时看朱桓和霍以骁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会儿,袁疾又看了一眼。   “袁大人别看了,”霍以骁靠着椅背,道,“殿下与我来兵部观政,目的是学习,不是越俎代庖、对兵部事务指手画脚,袁大人你看着办就好。”   袁疾哭丧着脸。   还学习呢!   把指导学习的覃政、黄卜庆都学得停职回家了!   哪里没有指手画脚了?   不得不说,袁疾是真的不敢拿主意。   在升职之前,他都是拿着笔等上头吩咐的那一个,顶替了狄察之后,自知能力有限,亦是覃尚书与黄侍郎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小事情上还能说几句话,如此要事,袁疾束手无策。   他瞻前顾后,怕自己拿不出准确的方案,被老大人们说得脑袋发胀,终是迟疑着建议:“不如,我们去秦大人府上,听听他的意见?”   覃政这时候并不在府里。   他虽停职了,但心思还放在朝堂上。   为官这么多年,想知道早朝时说了些什么,并不难。   散朝不久,覃政就知道定门关裂了个口子。   他听得目瞪口呆,把下巴合回去时,估摸着那豁口比他的嘴可大多了。   必须补上,还得立刻补上。   覃政心思快,当即重新收缀了一番,急匆匆跑到了宫门外,折子往里头递,想要求见皇上。   等了两刻钟,皇上点了头,覃政又忙不迭往御书房跑。   跟着小内侍进去,覃政跪下行礼,暗悄悄偷看皇上神色。   果不其然,皇上气得不轻。   覃政的头磕得更低了,几乎是贴着地砖,恳切道:“皇上,臣来请缨。”   皇上没好气地哼了声:“请什么缨?”   “老臣有罪,做了这么多年的兵部尚书,却没有做好分内的事情,运输上被人动了手脚,老臣浑然不觉,关口增固豆腐一块,老臣全然不知,老臣有负皇上信任,若不是工部陈大人发现了端倪,顺着追查出来,真叫鞑靼叩开了定门关,老臣、老臣只能以死谢罪了!”覃政的声音有些发颤。   皇上冷声道:“请罪?不是请缨吗?”   覃政的声音还是不稳:“老臣想请皇上给老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那道缺口多耽搁一日,就多一日的风险。   兵部上下,需立刻定下合适的方案,还得有人去定门关督工,以免又出差池。   老臣不才,只因在兵部久了,知道些城关建造、增固的状况,了解过物资调运的安排与耗时。   请皇上让老臣负责此次修筑,老臣往定门关去,与工部的大人配合,迅速调运材料,重新建造城墙。   这一次,老臣一定会让定门关坚不可摧。”   皇上沉着脸看着覃政。   覃尚书上了年纪了,身子骨还硬朗,但鬓角有不少白发。   再不满覃政在兵部政务上的纰漏,在皇上眼里,覃尚书也有一点可取。   这些年,覃政没有跟沈家低头。   就像那天以骁说的一样,真把覃政砍了,一时半会儿间,兵部还真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人能顶上来。   倒也不是不能给覃政一个机会。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既主动请缨,不如就跟朕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第539章 绝对不亏   覃政有备而来,只表忠心、没有实际措施,那肯定不行,他说得头头是道。   “从岭南调物资肯定来不及了,封玉关、封口关,还留着多少东西,赶紧先垫一垫。   老臣记得,去年秋天,永平府几个大城增固,上报工部,只是去年永平入冬早,活儿没干多久就歇了,直到今年雪化才能继续。   算算气候,永平府如今化雪不久,他们正如火如荼。   以老臣之见,现在该立刻抽调永平府的增固物资,由脚夫们先行运往定门关。   而西关那边,先前已经重新调运物资过去,被归德府扣押的那些用不上了,让他们赶紧装船往北送,一部分归还永平府,余下的全部送去定门关。   如此动作,能尽快筹集到定门关需要的物资。”   皇上交叠的双手,认真听覃政说话。   听到这儿,见覃政不是信口开河,皇上的语气好了些:“覃大人起来说话。”   覃政悬着的心倏地放下了。   他知道,事儿差不多能成了。   扶着吴公公的手,覃政微晃着身子站起来,理了理衣摆。   皇上又交代吴公公:“去兵部叫袁疾过来,去工部叫李三揭,让桓儿和以骁也一块来。”   吴公公应下,出去安排跑腿的小内侍。   皇上重新看向覃政,道:“继续说吧。”   覃政恭谨极了。   物资的调度来源说完了,他开始说各处调度需要的大体时间及人手安排。   永平府几个城镇往定门关,各走什么路线,脚夫们的补给又如何跟上。   归德府的物资又是多久能够送达,既不耽搁定门关,也能尽量不耽搁永平府。   定门关需召集多少人手,如何赶工,堵上了豁口之后,要怎么检查余下的城墙,确保坚固,与此同时,又怎样展开封口关、封玉关城墙的查验,确保它们不会出问题。   一口气下来,说得有理有据。   皇上不置可否,等朱桓、霍以骁、李三揭和袁疾到了,让覃政再从头复述一遍。   朱桓听完,与霍以骁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得不说,比起兵部老大人们争了半天的方案,覃尚书这一连串的安排,有章法多了。   袁疾亦是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下来。   覃尚书出面,总算不需要他袁疾来拿主意了。   他真的想不了那么细。   或者说,不止是他,刚才在兵部衙门,那么多人商讨,愣是没有人想到可以从永平府借调。   隔着衙门呢,他们哪知道工部以及地方上那么多政务安排。   皇上此时才询问:“永平几个城镇的增固进展如何,库房里能动用的木料、石料大致有多少?”   李三揭答道:“月初时刚报上来过一回,滦州……”   他记性好,张口就来,城镇数字报得清楚,又预估了这个月的进度,以月初状况为基数得出了现在的大体余存。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覃政身上。   覃政会意,比照李三揭给出了数据,迅速调整了之前的借调方案。   路线、时间、需要的人力、补给,每一项都越发精确。   皇上颔首,看向袁疾:“归德府报上来的木料、石料的数量,你打算怎么运?”   袁疾正一门心思听覃政和李三揭讲话,突然被问到了头上,一时有些懵。   这一懵,霎时间让他紧张起来,脑袋越发空白。   李三揭看在眼里,帮着解围,替袁疾答了数量。   覃政要在皇上跟前表现,也就不让袁疾安排这一批物资了,直接把几艘船、怎么走水路、途径多少州府、恐花多少路程,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皇上摸着胡子问朱桓:“听起来如何?”   朱桓答道:“听起来可行也高效。”   皇上又看霍以骁。   霍以骁道:“得快些传达给永平府,若不然,预估的数量会差得远了。”   皇上略一思量,道:“你们再回去对一遍,对完了之后,往各地的文书都发出去,让底下加紧办事。覃爱卿既请缨去定门关,就点好人手,即刻启程。”   李三揭和覃政应下,退出去做事。   兹事体大,说了抓紧,自不耽搁。   驿官带着文书快马出城,覃政带着行囊,与兵部、工部随行的官员一道,坐着马车离京。   马车颠簸,覃政一身老骨头颠得够呛,但他没有丝毫怨言。   这是他求来的机会。   没看到,他在皇上那儿,又从“覃政”变成了“覃爱卿”了吗?   他想好了,与其想方设法逮沈家的尾巴,不如去定门关。   事情办漂亮了,将功折罪,以他的资历,混到平稳告老不成问题。   万一身体吃不消,老骨头折腾废了,他倒在了定门关,起码也算殉职,他的牌位上、墓碑上,还是兵部尚书,不会被革职,他的家人、家业,总归无忧。   这一笔买卖,绝对不亏。   当然,谁不想活着回来呢?   覃政也想。   尤其是,追着的话本子还在等候“下回分解”,真咽气了,就得靠儿孙烧给他了。   万幸此刻开春了,北境也慢慢转暖了,要还是冰天雪地,他这把老骨头,可能真就有去无回了。   覃政找到了逢凶化吉的机会,黄卜庆气得跳脚。   别看覃尚书平日里慢慢悠悠、乐乐呵呵,下手竟然如此之快!   黄卜庆就是消息慢了一点,决心慢了一点,等他赶到宫门口时,覃政连一块出行的人都敲定了。   这么好的机会,就被覃政包揽走了。   覃政还格外会做人,问皇上讨了停职的工部钟侍郎,一道去北境。   保全了自己,又卖了个人情。   老狐狸!   十成十的老狐狸!   得亏覃政没有独占好处到底,出发前在三殿下与四公子跟前替他说了两句好话。   各处物资、人力,京中不能少了调度的人手,袁疾一人恐搞不定,让黄卜庆也干点儿活,先把定门关的麻烦解决了,皇上之后要如何定罪,再领罪就是了。   如此一来,大伙儿还在一条船上。   黄卜庆没有被逼到绝路上,覃政离开京城,也不用担心被下属卖了。   黄侍郎把覃政的算盘看得明明白白,又不能不依着覃政的计划办事,反而是庆幸袁疾能力不足。   要是袁疾和李三揭一样,一个人能顶住事儿,那黄卜庆才更头痛了。 第540章 狠人   从早朝时的哗然,到兵部、工部拿出应对方案,覃政带着人离京,总共也不过半日工夫。   手上有了既定的计划,只需要按部就班照着做事,这让袁疾都能应对好,更不用说工部那儿,李三揭本就游刃有余。   千步廊东西,消息飞快,心思也多。   太常寺挨着都察院,只要有心,消息更多。   方启川今日事情少,摸着胡子自顾自琢磨。   覃尚书走了一步好棋。   前一阵,随着偷运铁器事发,覃政简直是进了死胡同。   方启川比其他人知道得多一些。   外头都以为胡作非为的是沈家,皇上拿着折子,骂的也是沈家。   可方启川心知肚明,真正的黑手是朱钰。   若不是他老方看出朱钰心虚得要命,若不是他那天在四公子的书房碰翻了书画缸,也许事情还要耽搁一阵、才会慢慢显露端倪。   正因此,方启川以为,覃政寸步难行了。   沈家莫名其妙背了罪名,得脱身;朱钰要摘干净自己,需有人顶在前头接受怒火。   两边都不会让覃政好过。   别看短时间僵住了,沈家“老实”,朱钰也没有“动静”,等秋后算账,袁疾就别提了,覃政恐也没有好果子吃。   今日覃政的这一步,愣是把死局盘活了。   可见,不怕路走窄了,就怕不会拿铲子给自己开道。   一番挥汗如雨之后,兴许黄卜庆也能捞到个左迁,最多革乌纱帽,保命大抵不难,兵部真正倒霉的只有袁疾。   没办法,事情出了,总要有人担起责任来。   覃政和黄卜庆跑了,不就剩原地打转的袁疾了嘛。   一如工部那儿。   李三揭前途光明,钟侍郎跟着覃政去定门关,留下来背罪的,就是董治胜了。   说起来,董治胜也是倒霉催的。   孙儿董文敬本是二殿下的伴读。   二殿下性子急是急,方启川也不看好朱晟的将来,但到底是个皇子,董文敬跟着他六部观政,能学到的东西可比闭门念书多得多了。   有这层资历在,哪怕考不中进士,就是个举人,董治胜给董文敬谋个官,也会有个不错的前程。   何况,董文敬的功课并不差。   可惜,二殿下出事了。   董文敬当了这么些年的伴读,好处捞不到了。   跟柳宗全、跟大殿下的那位伴读,将来的路就有了区别。   当然,眼下也别提什么将来了,这次应对不好,董治胜跌一跟头,他连自己都完了,更别论孙儿不孙儿的了。   方启川想,董治胜得多揣摩揣摩了。   不过,方启川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董治胜不是不想揣摩,而是他揣摩不出东西来了。   事发之时,他就向永寿长公主求救了,可惜,那厢没有多少进益能给他。   不止沈家看着越发风雨飘摇,长公主亦称病不出,董治胜有劲儿都没处使。   方启川当时“脚踏两船、左右横跳”,不管朱晟而投了霍以骁,现在还在朱钰跟前装孙子、当四公子的线人,是因为他走对了方向,还有得选。   董治胜却是失去了下贼船的机会。   如果,仅仅只是为虎作伥,帮着沈家从工部谋一些好处,董治胜眼瞅着沈家不行了,把知道的事儿都说出来,力求弃暗投明,说不定能有命活,最次,也就是祸不及子孙。   可董治胜是为虎作伥,不单自己做伥,还让董文敬做小伥。   教唆朱晟与兄弟们起争执,诱导朱晟和霍以骁大打出手,密道入口的存在,董文敬知情……   朱晟中毒、险些丧命,董治胜清楚是长公主指使,一旦他反咬长公主,先被皇上砍了的肯定是他。   皇上再恼朱晟,那也是他的儿子,四公子明着姓霍,皇上也明着偏心。   那些内情露出来,董治胜没命不说,祸定然及子孙。   董家上上下下,谁也跑不了。   正是因此,董治胜反倒是此次事件中,最难、又最简单的一个了。   难在几乎看不到生路,简单在不用挣扎了,躺着等发落就好。   傍晚时分,方启川下衙。   他今儿有应酬,与几个相熟的官员吃酒。   席间酒杯交错,有人吹牛有人犯愁,朝事家事,回回不过这些话题。   方启川从头应付到尾,也有些喝多了,听人说了几句胡说,便起身先走。   没有坐轿子,被冷风吹了会儿,方启川的酒醒了大半,左右一看,这才发现,他竟然走到了千步廊东侧。   兵部、工部两衙门,互相挨着,灯火通明。   在定门关的修缮步入正轨之前,他们少不得多忙上一段时日。   方启川对此毫不意外,他疑惑的是,工部衙门隔壁,鸿胪寺的衙门院子里,亦有亮光。   稀罕了嘿!   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   忙起来非常忙碌,遇上典礼、祭祀、外族来朝,可谓脚不沾地,半个月睡不了几个整觉;闲起来又是格外的闲,整个衙门到点上衙、到点下衙,便是在衙门里待着,也就是处理些日常事务,脑子都不用动。   近日一无祭祀,二无外宾,三无册封,属于一年里闲得冒烟的时候,这么晚了,鸿胪寺里竟然还有人。   出于好奇,方启川探了探脑袋。   院子里,一个小吏正靠着柱子打哈欠。   亮着灯光的那厢……   方启川转了转眼珠子,是梁归仲主事的屋子。   梁大人没让下属们做事,自己一个人忙了一晚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方启川又退了出来。   这事儿要不要跟四公子说一声?   转念一想,四公子人就在兵部衙门,三个衙门肩并肩、排排亮,大抵早就心中有数了。   反倒是他自己,多少得谨慎些,别叫四殿下品出味儿来。   方启川背着手离开,不说归不说,好奇依旧是好奇。   很快,也就两日,他就清楚了答案。   梁归仲不愧是个狠人。   大朝会上,因着落雨,金銮殿里站得满满当当,站不下的,则挤在长廊下。   人挨着人,待赵太保说完了明日殿试的事情后,梁归仲站了出来。   他问:“听说,李三揭大人发现运输中恐夹带他物,是受了韦仕的启发?” 第541章 满堂哗然   今晨这雨算不上大,就是云层压得低,遮住了天光,以至于这个时候了,天色还阴沉沉的。   外头光线差,金銮殿里不得不把烛台都点亮。   烛光下,明一块,暗一块。   梁归仲出列说话,那淡淡的光从侧边照过来,被其余人挡去了大半,只疏疏几缕落在了他身上。   如此一来,更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也就越发猜不到他为何会这么问了。   李三揭被点了名,自是也出列,答道:“是,韦仕曾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只是证据不足,没能继续查下去。我也是偶然发现了他留下来的线索,才会受到启发。根据韦仕的记录,重新翻找底档,经过数次比对,得出了初步结论。”   这是四公子那时向皇上交代李三揭的发现,皇上以为韦仕的扇子亦是从工部翻出来的。   四公子没有正面回答皇上,沉默被理解成了默认,后来朝中说起这事儿,也用起了这个说辞。   听起来周全,少很多麻烦事儿。   李三揭知内情,却不会拆穿,反而是睁眼说瞎话,只当那扇子真是他在工部找到的。   梁归仲听他说完,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然后,他又道:“瑞雍七年,工部的韦仕曾注意到了些许线索,那么兵部当时负责增固事宜的侍郎尤岑有没有注意到呢?”   这句话,梁归仲是看着李三揭说的,但李侍郎清楚,这个问题并不是问他的。   梁归仲在问所有人。   问皇上,问皇子,问百官。   所有人皆是一愣。   反应慢些的,还在想怎么又扯到尤岑了,反应快了,立刻明白了梁归仲的意思。   霍以骁看向梁归仲,余光瞥过朱钰,四皇子的脸色极其难看。   朱钰垂着眼,神色郁郁,烛光只照了他半侧,而这半张脸在暖黄的光线里,白得吓人。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梁归仲身上,除了因着角度关系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霍以骁和朱茂的伴读项淮之外,并无人注意到。   项淮下意识地想告诉朱茂,还不及提醒,就见柳宗全亦蹙眉看朱钰……   他品出味儿来了。   虽不知道尤岑的事儿与这两位何干,但四殿下和柳宗全明摆着心虚。   他若提醒朱茂,没掌握好动静,会叫他们察觉,不如算了,下朝后再告诉殿下就是了。   再说了,四公子分明也发现了,一样在装不知道,定是之后再知会三殿下。   他跟着有样学样就好了。   现在,得先听听梁大人会说些什么。   梁归仲问了所有人,却没有想让任何一个人回答。   他自己就答了:“我以为,尤侍郎发现了,他在收集证据的过程中,遇害身亡,韦仕有了前车之鉴,才没有再继续调查。”   “梁大人这推测不对吧?”有人下意识地质疑:“尤侍郎是自尽的!”   “我查了当年尤侍郎入殓前后的档,”梁归仲掷地有声,“我敢说,尤侍郎不是自尽,他是被害!”   满堂哗然。   什么意思?   被害?   人挂在梁上没的,顺天府去查过,竟然蒙混过关了?   方启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梁归仲大晚上留在衙门里是做什么了。   鸿胪寺除了那些政务之外,他们还有一项公务。   高品级的官员死于京师,分别由卿、少卿、丞代表朝廷前往祭奠,并提供丧葬之具。   尤岑入殓入葬是鸿胪寺经手的,他们是最后见过尤岑、及其家人的人。   方启川打量着梁归仲。   梁大人这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尤岑之死的疑点了?   既然讲到了这里,顺天府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毕之安从队列之中出来,问:“梁大人是质疑当日顺天府的调查?”   梁归仲无意与毕之安起冲突,道:“大人应当还记得,尤大人在家中悬梁自尽,下仆发现状况,先救人,再通知衙门,毕大人带人赶到尤大人家中时,尤大人已经被放在了榻子上,大夫说,没有救过来。”   出事那天是毕之安亲自去的。   因着尤岑的死对后续事情影响极大,毕之安对当日状况记忆犹新。   毕之安道:“确实如梁大人所说。我记得,我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府里一团乱。   尤大人的妻子这几天带孩子回娘家去了,家中没有主事的人,管家忙里忙外。   大夫说人咽气了,管家又安排后事,又要使人去尤夫人娘家,在鸿胪寺的官员赶到后,才算有序起来。   我看过屋梁、绳索、垫脚的凳子,仵作查验过尤大人的状况,确定死因没有问题。   原本就是按部就班办后事,结果在书房里找到了告发平西侯通敌的遗书……”   这么说起来,毕之安自己先皱眉头了。   这个场面,与狄察之死几乎是一模一样。   不同点在于,狄察死时,自罪书消失了,只留下了用过了笔和墨。   若以狄察的死来看……   狄察妻子说,狄察是被逼着自己挂上去的,若尤岑也是那样,衙门确实是查不出来。   再说现场状况。   狄察死后,书房挺整齐,人还是他们顺天府动手放下来的的,里里外外的状况相对好判断。   尤岑当时就太乱了,管事第一时间为了救人,招呼了好几个家仆进去,后来又是大夫,又是顺天府、鸿胪寺,等一群人忙得晕头转向,再发现遗书,现场几乎就看不出什么来了。   遗体没有疑点,遗书是尤侍郎的笔迹,毕之安想,那时候定为自杀,并没有问题。   那么,梁归仲又以什么来判断呢?   梁归仲道:“不怪顺天府的仵作,尤大人刚咽气的时候,确实看不出端倪。尤大人的腰部位置,有淤痕,前腹比较明显。仵作当时判断,应该是下仆们把人放下来的时候,抱了腰,用了些劲儿,勒到了。”   毕之安点头,确实如此。   梁归仲又道:“入葬之时,家属重新更衣,腰上痕迹比最初时明显,尤其是前腹,细细一条,那一条,与其说是人手忙脚乱抱下来时勒着,不如说是尤大人的官服腰带勒的。尤大人是被人提着腰带,挂到了绳索里。” 第542章 釜底抽薪   梁归仲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   他的手抓住了边上一位官员的腰带。   他捏的是后腰一侧的,直接往上一提,那官员没有防备,突然受力,身子往前一倾,肚子被狠狠勒了一下,痛得“哎呦”了一声。   “就像这样,”梁归仲这才放开他,道,“尤大人个头不高,也不胖,若我脚下有椅子,这么一提,完全可能把人套进去。”   金銮殿内外,都被梁归仲这一手给弄懵了一下,待醒过神来,议论纷纷。   吴公公站在皇上身边,底下乱糟糟的。   他看了眼皇上。   皇上支着胳膊,面无表情,没有一点儿要管的意思。   吴公公见状,也不要求肃静了。   毕之安皱着眉头,思考着梁大人的话。   梁归仲把一份文书拿给毕之安看,问:“毕大人,你看看这份记录,你觉得,这一道痕迹像是腰带勒痕,还是人抱着腰放下来时,压到了。   毕之安双手接过,看得很认真。   他的边上,温子甫亦睁大眼睛看。   尤岑有没有发现私运、夹带,对于温子甫来说,比不上尤岑是怎么死的重要。   只要尤岑死因存疑,只要尤岑是被害的,那么那封揭发平西侯府的遗书,就做不得准!   平西侯府的案子有了翻案的切入口!   这对他们定安侯府,太关键了。   “大人……”温子甫看向毕之安,声音压得很低,却颤得很厉害。   毕之安读了三遍,再抬起头看梁归仲,不解道:“这份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梁大人,不是我要质疑你,当年满朝为了平西侯府的案子争论不休,夏太傅为替平西侯证清白,费了多大的劲儿。   光我顺天府,他和温子谅就来了不下五次,问尤侍郎的死有没有其他可能,问各种细节。   他也去了鸿胪寺吧?   这份文书,只要他看过一眼,他肯定会到处问。   可他没有以这道勒痕来问过我。”   “夏太傅没有看过这份文书,”梁少卿叹了一口气,说,“当初负责尤大人身后事的是佟少卿,他安顿好尤大人后,也写好了文书,但不是这份。”   衙门留档是有规矩、有格式的,需得有秩序,简洁明了。   佟少卿就是以最标准的要求来写的,他写的那份,现在自然也保存在鸿胪寺中。   毕之安现在看的这份,是个叫郭泗的小吏写的。   郭泗市井出身,胆子很大。   尤岑入葬前家属亲手更衣,佟少卿与其他官员在外头等候,不可能进去看,也就郭泗不讲究,探头探脑。   探归探,郭泗自己也明白这种行为不好,有胆子做,没胆子说,闭口不提。   前年,郭泗想上进了,在衙门里认了个主簿当师父,师父让他试着把他参与过的公务写写看。   郭泗不太会政务需求的那套,就照自己的方法写。   在鸿胪寺也做了七八年了,干过的公务不少,大部分因为时间久了记不住,碰到能记住的,顿时絮絮叨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他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当然,这么写出来的东西,以主簿的要求是全用不上,但郭泗写的那一叠“文书”,也没有扔了,和许多用不上的草稿文书一样,放在库房角落,这一次,被隐约听说过有那么一茬的梁归仲给翻出来了。   “郭泗不懂仵作,他写这些也想不到尤侍郎的死另有可能,”梁归仲道,“那么毕大人,你如何看?”   梁归仲解释了来龙去脉,毕之安听着并无不妥。   只能说是阴差阳错,当年夏太傅去鸿胪寺时,郭泗没敢开口,或者说,郭泗不知道这其中关卡,不明白这条线索有用,当然就不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尤家人也没有提,同样是不懂这些,更衣就是更衣,怎么会瞪大眼睛去研究各种痕迹?   夏太傅去问,他们说不出这些来,也会因为尤岑的死对平西侯府、对坚持赵家无罪的夏太傅有怨,拒绝交流。   总之,当年就是错过了这些。   不过,话说回来,此一时彼一时。   毕之安懂得朝堂事。   当年即便有这样的疑点,平西侯府墙倒众人推之下,这一条也会泯灭在其中。   反而是在现在,时隔几年后,在私运铁器曝光之后,它的重要性才能发挥出来,才是有力的。   像什么呢?   像狄察的那封一年后才自罪书。   毕之安问:“这位郭泗人呢?”   梁归仲道:“腊月时他母亲去世,丁忧了。”   毕之安颔首,又看了一遍文书,他没有立刻下结论,让胡同知也一块过目,又请了许多有断案经验的官员来判断。   其中也包括当了好多年临安知府的李三揭,现在的户部侍郎、以前的镇江知府程少豫。   最重要的,是参考三司的意见。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   有说确实像梁大人说的一样,很有问题,也有说尤岑入葬,眼前实证没有,只靠这么几行文字,也不知道郭泗记的是不是准确,再说了,郭泗是偷看的,还有可能会看走眼。   陈正翰作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就是听,没有参与到争论中去。   他想的是,果然开始了。   若尤岑死于他杀,以现在的线索来看,目的无疑是盖住偷运铁器之事。   而能让尤岑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甚至牵扯了平西侯府通敌,拥有如此手段、如此能力的,就是当时主张平西侯府有罪的沈氏一门了。   要不是做贼心虚,沈家何必苦心积虑弄死尤岑?   还借题发挥,转移视线,最终的收获,岂止是一石二鸟,三鸟、四鸟都数得出来。   这么来看,私运之事,沈家脱不了干系。   如今,确实没有直截了当的证据盖在沈家身上,但是,尤岑的这一桩,眼看着会成为有力的佐证。   偏偏,这个作证还是梁归仲提出来的。   梁归仲依附沈家,他站出来咬沈家,意义不同,力量也不同。   有了这个先锋,很快,还会有其他人涌上来,各种罪,有的没的,都会被盖向沈家。   争论还在继续,其他官员,不管懂不懂的,也交头接耳低声猜度。   方启川又看了眼梁归仲。   梁大人厉害。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釜底抽薪! 第543章 得再快些   龙椅之上,皇上的手肘支着扶手,双手交叠,看着底下官员们争论。   虽说隔得不远,但朝臣们争得激烈,出列的三司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候在队列里的其他官员也交头接耳,声音混在一块,回响在梁高殿深的金銮殿之中,想听清楚他们分别在说什么,并不容易。   皇上也没有认真去听。   尤岑之死的疑点势必会引起争议,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抒己见。   是真是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去验证了。   哪怕把尤岑从墓里挖出来、开棺验尸,也就剩些骨头,看不到郭泗记下来的勒痕。   但是,对皇上来说,这样的争议又是必需的。   这就是一个豁口,如抛砖引玉一般,对沈家的质疑会把豁口冲刷得越来越大,最后滔滔不绝。   更何况,梁归仲抛出来的,不是石砖,是金砖。   从尤岑死于灭口,反推瑞雍七年的偷运夹带,配合霍怀定在定门关的查证,给沈家又捆上了一道枷锁。   沈家,无论是沈临、沈沣还是永寿,都很难把尤岑之死解释清楚。   不管尤岑是自杀了被沈家利用,还是他们从头炮制了尤岑的死,沈家都在后续的平西侯府通敌案里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得了许多好处。   他们撇不清。   梁归仲给沈家出的不是难题,是死题。   皇上只需要等大臣们争出了结论就好了。   今日这大朝会,他就是一个旁观客。   可惜,底下的人太多了,烛光并不能照亮每一个角落,皇上看不清每一个人的反应。   不过,皇上看清楚了几个儿子的表现。   朱茂和朱桓都看着梁归仲他们那处,一副认真听各人言论的模样,不同的是,朱茂谨慎,而朱桓只是看起来认真,其实人在走神,他不擅长应对这样混乱的场合。   霍以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垂着眼帘,大半身影没在暗处,但皇上知道,霍以骁与朱桓相反,他有在听大臣们辩论。   然后,皇上看到了朱钰。   朱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这让皇上下意识地皱眉。   皇上静静看着朱钰。   前回就是如此。   定门关破开了一个洞的折子送上来,他在朝会上怒不可遏,底下乌压压跪了一片。   皇上再是火冒三丈,很多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当时就发现朱钰浑身冷汗。   这一次,说尤岑之死,又是这样……   他这个儿子,跟沈家当真是亲近得很。   朱钰并不知道他被皇上盯上了。   他瑟瑟发抖,自顾不暇。   他太清楚尤岑是怎么死的了。   应该说,整个金銮殿里,只有他是知情人,而不是梁归仲那样靠推断。   瑞雍七年,是朱钰第一次干夹带的事儿。   从父皇把霍以骁接回宫中开始,朱钰逐渐意识到,这位“外来户”有多么受父皇偏宠。   朱晟没少找霍以骁麻烦,霍以骁吃过闷亏,也占过上风,闹到父皇那儿,霍以骁倒霉,朱晟倒大霉。   连母后都嘱咐过朱钰,让他别掺和霍以骁的事儿。   朱钰气过、恼过,最后剩下的是不安。   他想,沈家再强势,可能都无法逼着父皇把皇位传给自己。   因为,皇太后薨逝了,沈临、沈沣也老了,而父皇正值壮年。   他需要把力量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交给沈家,况且,他也不想当沈家的傀儡,不愿与父皇那样,受沈家钳制。   朱钰选择的私运铁器。   也是正好有那样的机会。   娶了俞家家生子的翁老头去了岭南林场当管事,那一带又有个以前开矿剩下的矿洞。   那处储量小,当年采完就废弃了。   没想到,矿洞深处,敲开石壁,还有一层。   不多,就是些漏网之鱼。   朱钰就拿起来用了,借着沈家的名号,办的事儿。   毕竟是头一回做这种活,朱钰惶惶不安,提心吊胆,生怕出差池。   武安规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晓得是哪一处出纰漏,被尤岑盯上了。   朱钰那时候才知道,他到底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不依靠沈家,他无法做事滴水不漏,连后续的收拾残局都做不到。   可朱钰又不能跟沈家说实话,苦思冥想下,他借刀杀人。   沈家为了手伸不进兵部而苦恼,朱钰小心翼翼地暗示永寿长公主对尤岑下手……   那之后,事情很顺利。   尤岑再也不可能查他了。   长公主说他出了个好主意,有一回,还给他说尤岑是怎么死的,遗书又是怎么伪造的……   朱钰被长公主吓得够呛,大病了一场,只觉得胸口压了泰山一般喘不过气。   而现在,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   他站在金銮殿里,那些争论的声音、争论的人,明明就在身边,却仿若是隔了一层,显得模糊不清。   包裹着他的是灰蒙蒙的雾气,缠绕着,挥之不去。   裹住了四肢,闷住了口鼻。   当年,他还是太着急了……   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就做了大事情。   以至于,后患无穷。   死了尤岑,还有个韦仕。   韦仕眼看不好蛰伏了起来,后续调查亦是小心翼翼,他贪墨被抓,但他留下来的线索被李三揭所用。   尤岑的死,也在几年后重新被翻出来,成了偷运铁器的佐证。   朱钰死死攥了攥拳。   万幸,其中没有他的名字。   所有人说的都是“沈家”、“沈家”,柳宗全说得对,失去沈家固然可惜,但眼下,弃尾才能求生。   得快些,得再快些。   一旦今日的探讨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她反应过来当日向尤岑下手是他引导的,那么,沈家也会猜到,夹带是他做的。   沈家把事情嚷嚷开,死了也要拖他下水,那就麻烦了。   朱钰抬起头,看向了龙椅上的皇上。   父皇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没有。   视线蒙着一层雾,他看不真切,只知道,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大殿中央,官员们总算争出了一个上下。   尤岑的死因存疑。   毕之安禀了皇上:“顺天府会加紧重新调查。”   温子甫顾不上礼数不礼数,重重搓了搓脸。   把郭泗叫回来问话,找尤岑家属确认当日落葬前更衣的状况。   旧事很难再有明确的证据,但只要这案子有疑点,只要沈家无法辩解,那么,终将会走向平反之时。 第544章 投名状   听了毕之安的话,皇上颔首,开口时,声音平缓,听不出什么口气。   “加紧办吧,”皇上道,“除了顺天府,三司也赶一赶,把私运铁器的事儿查查明白。一桩桩都是掉脑袋的事儿,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底下官员纷纷应下。   大抵是有这样的要事在前,之后再无人启奏,吴公公喊了“退朝”。   皇上起身,大步走下来,出了金銮殿。   待仪仗离开,宁静了片刻的大殿内又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朱钰心不在焉。   心虚之人,总想多听听别人的看法,他原不想走。   柳宗全觉得不妥,几番示意,才把朱钰劝走了。   “您先回刑部,等老大人们回来,他们商讨得如何,您稍稍一问就知道了。”柳宗全低声道。   朱钰阴沉着脸。   幸好这一轮他观政刑部,既是六部之一,又在三司之中。   思及此处,朱钰深吸了一口气,庆幸当时父皇提出来可以去礼部多学一学时,他坚持留在了刑部了。   若不然,他此刻会更加着急。   顺便,兴许能想些办法,让三司的动作再快一点。   金銮殿里,朱茂看着朱钰离开,又扭头看朱桓和霍以骁。   他想说些什么,只是今日事情太过突然,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到哪一点。   最终,朱茂也就是笑了笑,轻声与霍以骁道:“是不是该提前跟你道喜?若真查清尤大人的事,平西侯府应是翻案有望了,被牵连的夏太傅与温翰林也能……弟妹一定高兴。”   霍以骁淡淡道:“借殿下吉言。”   朱茂的笑容微微一顿。   从回应的话来看,这五个字很寻常,偏霍以骁神情太过平静,静得反倒让朱茂心生疑惑。   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既如此,朱茂也不说了,与朱桓、霍以骁示意后,与项淮一块离开。   走得远了,项淮才压低声音与朱茂说了朱钰的表现。   “特别紧张、不安,虽然不至于跟上一次一样浑身大汗,但浑身上下都透着心虚,连带着柳宗全都没有好到哪里去,”项淮道,“四公子应当也看到了。我估摸着,难道真被梁大人猜中了,尤侍郎的死有内情?”   朱茂迅速看了眼左右。   因着下雨,小广场上没有官员停驻探讨朝事,各自都脚步匆匆,倒是无人关注他们。   项淮也留心着边上状况,道:“比起您,四殿下与沈家更紧密,他可能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如此反应。我只是意外,梁大人怎么会站出来说这个,他这些年和沈家……”   朱茂停下脚步,看着项淮,抿着唇摇了摇头:“谁知道他,他本就是被迫上了沈家的船,好不容易有下船的机会,肯定不会错过。”   项淮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要下船,不用做先锋兵。   可要说还有别的什么缘由,项淮又想不起来。   也许,是这几年与沈家虚以委蛇太累了,梁大人迫不及待了。   话题中心的梁归仲刚进鸿胪寺衙门的院子。   虽打了伞,但一路回来,风裹着雨水,还是湿了他的衣角鞋面,梁大人站在廊下,整理仪容。   与他相熟的官员过来,人站定,还没有说什么,先是连叹了三声。   梁归仲睨了来人一眼。   那人道:“你这一手,太出人意料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各个都小心翼翼观望着,唯恐出差池,梁大人你倒好,不止下船,临走前还凿个洞,你这、这……两位老大人那儿,你还真就不管了?”   梁归仲沉默着,并不回应。   来人看他这么个态度,不由生气:“沈家还没倒呢,梁大人就不怕沈家缓过气来?若没有沈家,你能稳稳当当做鸿胪寺卿?你……”   “已经散朝了,”梁归仲打断了对方的话,道,“你真想沈家缓过气来,现在就该去顺天府、去三司衙门找证据、说线索,而不是来我鸿胪寺。”   说完,梁归仲直接进了屋子,留下那人跳脚。   在书案后坐下,梁归仲捧起了茶盏。   的确,不靠着沈家,他不能稳稳当当地做鸿胪寺卿,但若是没有沈家,谁又能取代他呢?   他靠着自己的努力得了今日的官位,这几年被逼着低头,不低头,谁知道现在会在哪个旮沓窝里,更说不定,跟尤岑一样挂梁上了,主张自己与应对沈家,这些年,真是心力交瘁。   眼下,机会来了,不趁机抓住,才是蠢的。   何况……   沈家根本信不得。   鸿胪寺衙门外,霍以骁和朱桓打着伞回兵部,险些叫从里头出来的人撞上。   那人已然气急败坏,又不敢和这两人造次,行礼之后匆匆离开。   朱桓看了眼:“像是被梁大人给气着了。”   霍以骁挑了挑眉:“梁大人今日行事,颇为叫人惊讶。”   他也惊讶。   他惊讶的是,尤岑之死竟然还有这样的疑点可以挖掘,但梁归仲的选择,在霍以骁的意料之中。   温宴之前就说过,梁归仲与沈家貌合神离,根本不是一条心,梦里,沈家大厦将倾,梁归仲也是第一批反水的人。   毕竟,夹在皇权、自身追求和沈家之间处理平衡,这个难度,可比方启川在霍以骁与朱钰之间反复横跳难太多了。   梁归仲巴不得沈家早早倒了,好过每天左右计算。   何况,还有梁讳的事。   梁讳是梁归仲的老来子,眼珠子。   他莫名其妙被卷进了“皖阳郡主诬温辞舞弊”之中,在顺天府的案卷里,留下了名字。   霍以骁故意以此“警告”过梁归仲,现在看来,成效显著。   梁归仲从毕之安那儿知道了来龙去脉,却不知道那是朱茂折腾出来的,这笔账,他只会算到沈家头上。   对霍以骁给他的警告也好,提醒也罢,梁归仲承情,当时就让毕之安代为提点霍以骁,若兵部底档看不出端倪,可以试试从运输路线着手。   也正是这句提醒,给了霍以骁新的思路,最终,逮住了私运的证据。   现今,梁大人想就此从沈家脱身。   霍以骁想,尤岑的死因算是梁大人的投名状了。   毕竟,彼时查闵郝贪墨,除了太常寺,兵部、鸿胪寺、苑马寺都不干净,没有继续查鸿胪寺,也是因为速战速决,并非是手里没有捏着线索。   梁大人捧着投名状,希望日后清算时,皇上能看在他先锋之功上,从轻发落。 第545章 拇指印   顺天府中,官员小吏,各个忙碌。   他们政务杂、事情多,原本手上就堆着不少事,眼下要重新调查尤岑的死,人手就越发紧张了。   温子甫十分忙碌,但他很是积极。   毕之安带了几个人去了沈家,胡同知被杂务和之前的几个案子缠身,温子甫带了个小吏到库房,翻找陈年的旧档。   管着库房的是顺天府的老人了。   见了温子甫,那人道:“大人可还忙得过来?考生那儿,还得大人看顾吧?”   温子甫笑了笑,道:“还行,比起春试之前,已经轻松很多了,等殿试结束,出了名次,就算忙完了。这案子耽搁不得,再忙也得查。”   春闱放榜之后,落第的外地考生陆续回乡,留在京中等着殿试的属于少数,顺天府安排他们吃住自是比先前省心。   再者,京城渐渐入春,天暖了,用不了那么多的炭火,等于是又少了一桩事儿。   更何况,事情入了正轨之后,底下人能做得很是妥当,让温子甫与胡同知都轻松了很多。   当然,对温子甫而言,哪怕手里堆着的活儿能占满他在衙门的所有时间,只要皇上点头查尤岑之死,他能连睡觉时间都不要,就蹲在顺天府里了。   老人听了温子甫的话,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这案子对温子甫的意义,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是,”老人道,“得查,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一声。”   温子甫应了。   当年,尤岑以自尽结案,一条人命,一封遗书,在整理成档的文书上,不过就是薄薄的两张纸。   而这两张纸,温子甫调入顺天府不久就来看过了。   从纸上看,确实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质疑的地方。   温子甫捧着文书,抿了抿唇。   当了这么些年的官,温子甫清楚,入档的文书就是这样。   去年查狄察之死,他经手办的,以“自尽”结案,留下记录,先前狄察妻子带着自罪书进顺天府,他们从库房里调出来的案卷档案,也就是两张纸而已。   记什么,不记什么,都照着规矩来。   或许,他该学梁归仲,再翻翻不入档的资料。   温子甫向那老人打听。   “您调来之前,府里的那位万评万同知,倒是个爱记东西的,”老人一面说,一面掏出另一把钥匙,开了隔壁库房的门,“如果他记过,那就在这儿。不过,这些文书只存三年……”   说着,老人念念有词地数。   “八年夏天吧,到九年、十年、十一年……”老人笑着感叹,“您看,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之期了,季末一清理,就无处去寻了,您运气好,看来是天意。”   温子甫也笑:“能找到些线索就好了。”   虽不入档,但因着三年就清,文书在架子上放得倒也整齐。   至于其中会记录些什么,全看书写的人了。   若是个絮叨的,写得就会多些,甚至会有与案情不相干的内容在其中,若是个不爱麻烦的,也许比入档的那两张纸好不了多少。   温子甫找到了一叠,还挺厚。   他抱着这些纸张回了书房。   外头雨未停,依旧不明朗,但好在风小了,开着窗户也不会有雨水飘进来。   不亮堂,倒也不用点灯。   温子甫一页一页翻看。   万评人如其名,爱评说,他经手过的,细枝末节都记了很多。   即便是如此细了,温子甫还是没有能够从中找到一丁点尤岑死于谋害的线索。   也是。   温子甫低叹一声。   听说,万大人为人细致极了,毕大人办案也很谨慎,当年顺天府若发现了什么,肯定早提出来了……   明知不该灰心,温子甫还是又叹了口气。   一面叹,手指捏着案卷,又一面往下翻了一页。   从左往右,放开之时,他在大拇指刚刚捏过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印子。   一枚拇指印。   温子甫的眸子倏然一紧。   “这是……”他按着纸张,凑近看那一角。   他想看得更仔细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但他知道,他已经看清楚了,他绝对不会看错。   那枚拇指印的中间,有一道裂口。   拇指印的主人,受过伤,留下了一道去不掉的疤。   那个主人,是他的长兄温子谅。   那年几岁来着?   温子甫想,他好像是七岁还是八岁。   家中游西子湖,他失手把温子览的木人落湖里去了。   关公提刀的木人,挺小一个,是温子览当时最喜欢的一个玩意儿了,连出门玩都带着。   温子甫那时候也皮,逗弟弟逗过了头,木人哐当落水,水花溅开,沉了个没影。   两兄弟呆呆看着水面,温子甫脑袋空白,温子览扯着嗓子嚎哭。   只是个木人,落到了湖里,不可能让人跳下去捞。   温子览再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捞不回来了,又委屈得要命,一面哭,一面追着哥哥捶。   待回府后,温子甫拿着年节里存的压岁钱给弟弟买礼物赔罪。   买回来的木人好看归好看,却也不是落水的那一个。   温子览恹恹的,温子甫也无精打采。   温子谅把他叫进了书房,一手木料、一手刻刀,笑着说:“你刻一个给他,你用心了,三弟就不生气了。”   当时,温子甫刚学着刻印章,初初入门,水平极其有限,还要温子谅帮忙。   一个不小心,刻刀一划,割破了温子谅的大拇指,鲜血直流。   温子谅没喊痛,反而还安慰温子甫。   最终,那只粗犷无比的木人哄住了温子览,也许,是他被长兄受伤给唬着了,没有再提落水的木人。   温子谅止住了血,偏那伤口一直愈合得不好,成了一道疤。   现在,温子甫在这卷文书上,看到了这枚带疤的拇指印,仿佛也看到了曾经翻看文书的长兄。   毕大人说,当年为了沟通案情,光顺天府,夏太傅和温子谅就来了不止五次。   那么,这份万评的手书,温子谅又看了多少次?   连日奔波,思虑太重,以至于神情恍惚,连手指上沾了墨都不知道,一不小心就留在了这上头。   隔了差不多三年,与温子甫的拇指,重叠在了一起。 第546章 承诺   温子甫靠着椅背,垂着眼,呼吸沉沉。   童年趣事,死别悲痛,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温子谅留下来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尤其是他入京之前用过的那些,都在临安的定安侯府里收着。   侯府那么大,人又这么少,根本不缺地方收东西。   前些年没有丢,等温子谅出事之后,越发不可能丢了。   可温子甫从没有想过,会在他处,看到长兄留下来的痕迹。   哪怕只是一个拇指印,都让他的嗓子涩得发痛。   温子甫不会忘了长兄的模样。   不用闭上眼睛,他都能在脑海里想象出温子谅一遍遍翻看文书的样子。   每一个字,温子谅都会看得很仔细。   看了一遍又一遍,还在继续看。   三年前,那是最无望的时候。   平西侯府墙倒众人推,温子谅和夏太傅等人的坚持,在那股力量之前,不过是蚂蚁撼树。   可饶是如此,他们都没有放弃。   今时今日,局面已经不同了,现在,要被推的是沈家。   温子甫深吸了一口气。   他更不该气馁了,他又怎么可以气馁呢?   前一刻生出来的那点儿灰心,散开了。   坐直了身子,温子甫重新看着那枚拇指印。   三年前,温子甫觉得,他能替长兄做的事情很少。   孝顺母亲,代长兄的那一份一块尽心;照顾好宴姐儿和章哥儿,失去父母的孩子心灵脆弱,他不求他们成龙成凤,让他们衣食无忧、能自在满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翻案、复仇,温子甫只是做梦时想想,他的能力有限,只能如此了。   却是没有想到,这些时日,家中变化不少。   有难,也有喜,受过委屈,也让他看到了希望。   温子甫更敢做梦了。   万一呢?   万一真有平反的那一天呢?   当然,这场美梦,他对桂老夫人都是点到为止,他怕母亲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有时候母亲兴致高涨时,也会寄望那一日,温子甫会附和,却也不敢全情投入。   他也怕失望。   一边期盼着能有曙光,一边在心里留下一条退路,胆怯也好,小心也罢,长兄不在了,他和三弟得扛着这个家,他是哥哥,责任更重。   可现在,定定看着这枚拇指印,温子甫的心绪无法平静。   皇上那儿催得急,这案子要快些办妥,应该能在这个春天有个了断。   等三年期满,库房清理这些旧文书时,他与毕大人说一声,把这一沓讨回去。   他想让母亲,让宴姐儿、辞哥儿,都能看看这个拇指印,看到三年前的温子谅是多么的执着与坚定。   伸出手,温子甫把自己的大拇指按在了上头,很用力,用力到指甲盖泛红。   隔着光阴,他要给温子谅一个承诺。   这一回,他会竭尽全力,给长兄证明,给平西侯府一个清白。   温子甫转头看向窗外,雨依旧下着,他视物模糊。   很是湿润。   他想起了江南的春雨。   淅淅、沥沥又绵绵。   那被春雨腾起的西子湖的水气,像是全涌进了他的眼眶里。   与此同时,沈家大宅之中,毕之安收拢了手中的伞,走进了花厅。   管事请他入座,又安排好了随行的几个官员,一一奉茶。   毕之安抿了口茶,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与进来的沈烨四目相对。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礼数周全:“沈少保。”   “辛苦毕大人了,”沈烨拱手,在主位上落座,“两位老太爷身体抱恙,不能过来,还请毕大人见谅。”   毕之安笑了笑。   在沈家被围之后,毕之安就来过一次。   归德府递上来的案卷,狄察妻子的控告,他来询问沈家人。   当时沈沣答得很简单,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临客气些,多说了几句:“武安规说,他奉了沈家的命,可他死了,我也不知道他奉了沈家哪一个的命,狄夫人说狄察被逼死,逼死他的书生模样的人,我也不清楚是哪里找。我这么说,并非是为难毕大人,而是,讲究证据,不然,都是空口白话。”   毕之安何尝不知道呢?   沈家的自辨就是沈临的那几句话,再之后,他们一直沉默着。   沉默到了今天,重查尤岑之死,毕之安就必须再来问问。   结果,沈临、沈沣双双称病。   毕之安道:“尤侍郎的死,恐是谋害。”   “老太爷前回就说了,讲究证据。”沈烨道。   毕之安道:“尤侍郎若是被害,那封遗书就是假的,是诬陷平西侯府,当时,沈家一力主张赵家通敌。”   沈烨皱了皱眉头:“是,时至今日,我还是质疑平西侯府。但是毕大人,不能因为我们质疑赵家,就说尤侍郎是被我们害了。”   “尤岑作为兵部侍郎,他想要告发,有很多办法,他甚至可以直接面圣,”毕之安整理着思路,道,“他不需要用自杀这样的法子来告。”   沈烨摇了摇头:“这些问题,当年朝堂上就已经辩过了。”   尤岑若怀疑平西侯府,他可以私下搜罗证据,一旦证据在手,直接上呈御书房,他一个侍郎,还能被“无法直达天庭”给难住?   倘若是收集罪证时打草惊蛇,平西侯府灭尤岑之口,还能让他留下一封遗书吗?   “当年,没有人提出定门关运达的物资缺斤少两,运输途中有人夹带私运,”毕之安道,“当年,一团迷雾,没有人知道,这可能才是尤岑不得不死的原因。而那封遗书,不过是遮掩。”   当初,尤岑没有其他必死的因由,所有人才会都被“自尽揭露平西侯府通敌”给牵着走。   一旦发现了尤岑还有其他被灭口的可能,案子自然就不一样了。   沈烨一听夹带私运就胸口冒火。   今日这破事都是朱钰惹出来的,而且尤岑的死,也是朱钰算计了他们。   思及此处,沈烨气得就要把“朱钰”的名字给说出来。   毕之安要查,就去查朱钰啊。   让皇帝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他的儿子在捣鬼!   可最终,沈烨还是咽了下去。   他记得两位老太爷的交代,他们现在,还不能把朱钰供出去。   他不能坏了老太爷们最后的谋算。 第547章 解释   沈烨摁住了心中怒火。   他抓着茶盏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硬逼着自己把激动的情绪稳了下来。   再想开口时,嗓子依旧绷得很紧,让他极其不舒服。   可沈烨很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即便供出朱钰,也无法让沈家置身事外,只会是一道沉入水底。   若是没有小公子,朱钰背着他们弄出那些来,沈家便是死,也要拉上朱钰垫背。   可他们还有小公子,一切都要为了小公子的将来考量。   朱钰还得留着。   留着做一枚棋子。   对棋子而言,以废子扔弃,实在可惜,最好的下场,是物尽其用。   得榨干最后一点儿用处,再黯然退场。   那才是朱钰该有的结局。   朱钰会为了背叛沈家而付出代价。   沈烨把朱钰先放在了脑后,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毕大人说的话,不无道理。若我是查案的官员,我也会认为,沈家杀人灭口。   如你所说,当日我们一力主张平西侯府通敌,案子结束之后,从结果看,我们沈家似是获利最大的。   谁得利,谁最有可能耍花招,这么想一点儿都没有错。   只是毕大人,你断案多年,你也知道,从结果反推当日选择,有些时候是站不住脚的。   我承认,我们沈家想往兵部伸手,我们想捞到点兵权,我们想谋利,所以才会在尤岑死后顺势而上。   我也不说尤岑是自杀还是被害,当日有这么一封遗书可以让文武大臣们借题发挥,我沈家不冲在前头,这好处不是落到别人家去了?   有野心,在时机出现时有能力抓住,总不能说,别家都浑水摸鱼占便宜,沈家势大,反而要站在墙角看戏吧?   要真这么’和睦‘,我们沈家也不会有现在的家业。   最后占了好处的不止是我们,沈家占得多,是因为人多、投入得多,做生意还讲究一个回报,本金大赚得大,很正常。”   毕之安听沈烨说话。   沈家会有的几种“解释”,毕之安早就做过预想了,现在的这一番说辞,也在料想之中。   毕之安并不觉得意外。   甚至,若不是皇上与沈家积怨太深、想借此机会灭了沈家,沈烨的这种解释,在衙门里自辩,都能说服一部分人。   壮大朝中实力,排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力量,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大踏步向前。   毕之安没有打断沈烨的话。   沈烨心里也知道,毕之安听他说,并不等于被他说服了。   可不管毕之安信不信,这些话,沈烨都必须说。   沈家很难有一个说话的机会了,说给毕之安听,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因为毕之安这个人,胆子大,有魄力,种子埋在他这儿,将来雨露阳光下,就会慢慢发芽。   “尤岑的死,我们获利了,好处比预想得都大,因为夏太傅参与了进来,”沈烨笑着摇了摇头,“到底是自家姻亲,夏太傅很重情义,作为同朝官员,我们政见不同,但就我自己来说,我很欣赏他、佩服他。   是了,我家两位老太爷也是一样。   为姻亲坚持到底,而不是撒手不管、独善其身,这是一种品德,谁家联姻不想得这么一位姻亲呢?   可朝堂争斗就是争斗,我们夺利也不会因为欣赏他就手下留情。   最后的结果,毕大人你看到了,就是这样。   这个果,我们拿了,但那个因,毕大人可以继续查。   不过,我想,顺天府也很难查出些新的东西来了,当年能查的都查了,遗书也验了,尤岑亲笔……”   毕之安摆了摆手。   他可以听沈烨说,他也知道沈烨的长篇大论背后,必然有其目的。   这个目的如何,可以暂且一听,再作分析。   但是,毕之安不想被沈烨牵着鼻子走。   他得提醒沈烨,顺天府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沈少保,”毕之安道,“遗书笔迹就不用说了,只要是人写的画的,也就能模仿。   衙门里查验的那些,是挡一挡民间那些不讲究、随便乱写乱画就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但书画大家出手的东西,真要弄假,岂会做不到?   验得再仔细,也不过是一双双人眼睛,尺子都有失度的时候,眼睛也会被欺骗。   像您说的,沈家野心那么大,这么些年费尽心力要在朝堂上更进一步,养几个能模仿字迹到以假乱真的人物,不难吧?”   沈烨哈哈笑了笑。   “毕大人说话真是有趣,”沈烨道,“是,颜真卿的墨宝都能辨一辨真假,尤大人的笔迹又有什么不能仿的?   那样的能人,沈家能养,别人家也能养。   毕大人,总不能就说,现在尤岑有了被灭口的可能,他的遗书就一定是我们造的吧?”   毕之安也笑,摸着胡子,笑得比沈烨都愉悦。   装腔作势,官场之人的必修课,沈少保会的,毕之安也会。   笑得茶盏里又续了茶水,各自端起来抿一口,先前的交锋,重回归于平静。   沈烨收敛了笑容,微微前倾着身子,沉声道:“毕大人,我也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我知道,沈家很难全身而退了,大家都是明白人,谁会看不清局势?   当年我们推倒了平西侯府,现在也会被别人推倒,因果轮回嘛,更何况,这么多年,沈家脚下踩着的又岂止平西侯府。”   毕之安垂着眼听。   他知道,心里话,才是那长篇铺垫后的要点。   沈烨道:“我想,铁器的来源与去向查得并不顺利吧?定门关那儿也查不到把沈家摁死的实证,所以,才会想从尤岑之死着手?”   “您这么想,倒也没错,”毕之安道,“当然,您肯定也知道,不管私运铁器会查到什么结果,一旦摆脱不了尤岑之死,沈家一样在劫难逃。谋害朝廷命官、陷害忠良,都足够沈家掉脑袋的了。”   沈烨深深看了毕之安一眼,叹了一声:“毕大人,这个谋害朝廷命官,暂且两说,但陷害忠良,我不认同。”   毕之安挑了挑眉,问:“怎么?沈少保觉得,平西侯府真的通敌了?” 第548章 不利   话音一落,沈烨刚要回应,突然间,外头一道闪光。   下了一上午的春雨,迎来了春雷。   光亮一闪而逝,很快,一声惊雷落下,似是劈在了很近的地方,炸得人耳朵生痛。   沈烨看了眼天色,催促管事把窗户关上:“刚才看天色,还当雨要停了,没想到,雨要更大了。”   毕之安眯着眼看窗户被关起,道:“春雨嘛,好东西,听着吓人,对农田好。”   “我们说到哪儿了?”沈烨回忆了一下,恍然道,“是了,说到平西侯府了。毕大人还记得丰平四十二年的西域战事吧?”   毕之安颔首:“平西侯领兵,朝廷大捷,退敌关外,也算是平定了西域。得有二十年出头了吧?自那之后,西域部落相对太平,往来商旅增多,贸易频繁。西域也有一些部落的首领进京朝拜,自称臣子。还有些与我们关系不怎么样的,但也井水不犯河水。平西侯当年战功赫赫啊。”   毕之安说起这些,心绪难免起伏。   平西侯府贡献颇大,最后落得那么一个下场,谁不心寒?   而眼前的沈家,分明是罪魁祸首。   毕之安不能把沈烨怎么样,但他能好好讲一讲赵家功业。   当然,他也知道,沈烨并不在乎那些。   朝堂之上,比起什么大善大恶,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与利益。   沈烨仿佛是没有听出毕之安话里的刺一般,待他说完后,沉声道:“没错,朝廷大捷,但郁家死了多少人?”   毕之安定定看着沈烨。   “龙虎将军郁铮和他的几个儿子、孙儿全折在那儿了,以一座孤城牵扯了数万敌军,战到最后,朝廷的救援去迟了,若不然……”沈烨深吸了一口气,“先帝说,战争难免有牺牲,战场瞬息万变,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但我沈家觉得,当年主将平西侯用兵不利,才会有如此结果。平西侯有罪。”   毕之安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感觉到了,也知道,他被沈烨牵着走了。   二十几年前的激烈战事,毕之安能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却记不起龙虎将军的模样了。   或者说,当年他也确实不熟悉。   郁家的血战到底,到底如何评说……   不。   毕之安在心里摇了摇头。   那些不该是现在的他来判断的,他也根本不用跟沈烨分辨平西侯用兵有没有失误。   毕之安直接把话题拽了回来:“沈太保,您懂衙门的规矩,杀人就以杀人论处,偷盗的就是偷盗,您觉得平西侯用兵不利以至于龙虎将军一家战死,您当初就该以此来辩,而不是,最终盖一个通敌罪名。我们还是继续说尤侍郎的死……”   “那不是没办法嘛,谁让尤岑的遗书写的是通敌,而不是指责他失利呢,”沈烨笑了笑,“现成的遗书,物尽其用罢了。   就像是我很可惜龙虎将军,认为郁家战死冤枉,在皇上还是皇子时的元皇子妃郁氏病故,皇太后娘娘便做主续弦了现在皇后。   毕大人你看,想法是想法,利益是利益,就是这么简单。   说回尤侍郎的死,沈家借题发挥,也是逐利。”   毕之安随口附和了两声。   从头到尾,沈烨都在推罪,这并不叫人意外。   反倒是,说起那桩往事,在毕之安的料想之外。   既然问不出新鲜话了,毕之安起身告辞。   沈烨起身相送,一直送到了轿厅:“辛苦毕大人办这么个案子了。你知道结果,我知道结果,还得这么耗着,真是……”   说到这儿,沈烨苦笑着摇了摇头,叹着气,又道:“我们两位老太爷都病倒了,要我说呢,反正就是这样,不如快些,直接走了,少吃些苦头。”   毕之安正要上轿,闻言顿了顿,转过身来:“是了,我还未给两位国舅爷问安,来了,没有不探病的道理。沈太保,麻烦您带了路。”   沈烨亦没想到,毕之安就这么改主意了。   他也没拒绝,先带毕之安去看了沈临。   “不需那些礼数,”沈临消瘦了很多,脸颊凹陷,本来一副笑眯眯的皮相,这会儿看着很是奇怪,“没几天命了,还什么国舅爷不国舅爷的。”   毕之安道:“案子归案子,皇太后娘娘依旧是皇太后娘娘。”   “有毕大人这话,我心里有底了,”沈临扯出个笑容来,“也好,长公主总不至于让我们这些人给拖累了。就是鸣儿可惜了,春闱中了,殿试……”   沈烨轻声道:“礼部使人来说过了,鸣儿若想考,明日就去。”   “是吗?”沈临道,“那就随他自己,想去就去,反正也不用管名次,就当给这辈子念的书一个交代。”   毕之安见过沈临,又去看了沈沣。   沈沣的状态更差,老态龙钟,脸上透着一股子死气。   毕之安虽不通岐黄,但见的人多了,也看得出来,一位老人出现如此面相,就是命数差不多尽了。   沈烨再一次把毕之安送到了轿厅。   阵阵雷雨声中,轿子离开。   沈烨背着手,缓缓往回走。   依照沈临的吩咐,该说给毕之安听的,他都讲了。   毕大人说,春雨金贵,对农田好。   沈烨想,希望这场雨,能让种子发芽,能在合适的时机,遮天蔽日。   他又想起了小公子。   府里总是“小公子”、“小公子”的叫着,其实他是有名字的。   单名一个“琥”字,朱琥。   沈临取的名。   沈烨只见过朱琥一次,那年,孩子四年,被唐云翳牵着,怯生生看着他。   他们不能曝露孩子的存在,也就只把他惦在心里,谁都不去看他。   沈烨不去,沈临、沈沣也不去。   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听说,唐云翳已经顺利地到了朱琥身边,想来,有唐云翳教导,琥儿一定会十分出色。   这是他们沈家的将来。   他们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年幼的朱琥铺路。   只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朱琥登上皇位了。   就剩下了长公主和唐云翳……   势单力薄。   需要他们这些必死之人,再死期前,多出些力气。 第549章 还能是为了谁   顺天府书房。   温子甫点了油灯。   外头春雷阵阵,天色发沉,原本的那点儿亮光已经不够了。   待听说毕之安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笔,迎了出去。   雨水急切,又裹着风,温子甫不用是穿廊到了前头,身上都沾湿了。   毕之安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同样狼狈不已。   小吏送了帕子给毕之安收拾。   温子甫在一旁,抓紧时间禀报事情。   “去尤侍郎家乡的人已经出发了,路远,快马加鞭也得费些时日,”温子甫道,“郭泗老家近些,明日就能有讯息回来。”   毕之安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   他也知道温子甫心情,一面收拾,一面说了沈家的状况。   “沈烨说了一大堆,尤岑的死,又没有正面认下,”毕之安抿了抿唇,“我听他那意思,就是皇上想杀就杀,最好赶紧些,免得两位病倒的国舅爷多吃苦。”   温子甫拧眉:“既然想死,什么都招了不就……”   话一出口,他就顿住了。   他清楚,全招是不可能的。   若是招了尤岑之死的前因后果,后续调查路漫漫,不止是尤岑怎么吊到了梁上,还有那封遗书的来源。   沈家从中得利,也有其他人浑水摸鱼得了好处。   案子要断,从头捋到尾,耗时不说,指不定,其他人为了自保,又要开始互咬。   咬下来的肉,三司一样要查。   如此一来,沈临和沈沣,得在病中受罪数月都不止。   不如就半撇半不撇的,让其他人放弃互咬,反倒是齐心协力,一张棉被盖下,把沈家盖得干干净净。   “也是,都招了,越发麻烦,”温子甫自言自语,又认真想了想,与毕之安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沈家会放弃得这么彻底,按道理,好歹挣扎挣扎。”   “是啊,”毕之安摸着胡子,道,“几代人辛辛苦苦得了如今的家业权势,便是死到临头,也该挣扎,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沈家根本不是什么兔子。我想,他们此举,大抵是为了护住什么人吧……”   温子甫一怔,顺着毕之安的这个思路去想。   世家大族,没有几家是经得住查的。   只要往死里查,都会找到纰漏。   子弟越多,事儿越多,哪怕当家的一脉兢兢业业,两袖清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能给弄出些状况来。   本朝又不是没有被混账亲戚连累到丢官又丢命的例子。   而沈家的壮大之路,本身就是血淋淋的。   私运铁器查不出进展,尤岑的死也云里雾里,但皇上既然要彻查,东边不亮西边亮,换一条路走,查沈家其他罪行,总会有收获的。   时间,就是朝臣们最好的帮手。   到时候,你咬一口,我咬一口,能活生生就把沈家给分了。   温子甫思忖着,道:“为了长公主?”   现有的作证,摁死沈家都只靠皇上积极,不至于牵连到永寿长公主。   那位,毕竟姓朱,是皇女,是宗亲,除非大奸大恶的罪名盖得严严实实,不然,随意动她,宗亲那儿都不好交代。   皇上彻底收拾沈家,已然是朝堂震荡,这个当口上,再节外生枝,与宗亲起矛盾,不是聪明的选择。   可若是拖得久了,陈年旧事一桩桩翻开,那些血淋淋的青云路里,多次出现长公主的身影,她还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那么,宗亲都不会替她说话了。   “应该是,”毕之安答道,“沈少保今儿还问起长公主了,我告诉他说长公主暂时一切如常,他松了口气。”   若不然,还能是为了谁呢?   毕竟,沈家能留下的,也就长公主了。   毕之安又道:“沈家既一心早些求死,皇上那儿,肯定也会顺了他们的意。”   其实,不止是皇上,文武大臣们亦然。   今日站出来的是梁归仲,其余人还在观望,但迟早也会踏出那一步。   眼下的迟疑,除了谨慎,也是担心进攻不成,自家先惹了一身麻烦,血本无归。   可是,利益当前,总会有人按捺不住的。   下朝时,陈正翰甚至都来找毕之安说过,拖久了恐是一片狼藉。   倒不如,先收个战果。   “战果需得证据……”毕之安连连摇头。   只是,话又说回来,皇上若觉得,现在的几个作证足以定沈家的罪,那他们也不可能帮沈家说“不够”、“远远不够”。   毕之安揉了揉眉心。   他想到了沈烨说的郁家的事。   事关平西侯府,他是不是,得跟温子甫提一句?   念头一闪而过,毕之安选择了沉默。   正如他反驳沈烨的那样,用兵失利是失利,满门通敌是通敌,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平西侯府即便要给朝廷、给死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也不该是以“通敌”的罪名。   先把眼前的案子办顺畅了,再提其他。   毕之安拉着温子甫,又把现在已知的、怀疑的,所有的线都理了一遍,最后道:“先等郭泗的消息,快些明天,慢些后天,两天工夫,还是有的。”   温子甫颔首应下。   这一日,他在衙门里忙到了很晚。   他想替平西侯府翻案,却也知道,自己是顺天府同知,他还有日常的政务要办。   得脚踏实地,不能为了他自己的心意,不办正事儿了。   回府时候,差不多是平日桂老夫人歇息的时间了。   温子甫顾不上更衣,先去给母亲问安。   见了桂老夫人,白日里的那些情绪又忍不住翻腾起来。   他抹了一把脸,道:“梁大人指出尤侍郎之死恐有内情,只要证实了他不是自杀而是谋害,那么,遗书不可信,平西侯府就能翻案,母亲,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案子翻过来。”   桂老夫人定定看着温子甫,鼓励地拍了拍他的手。   温子甫又说起了沈家:“他们应是想保长公主。”   桂老夫人眉头一扬。   衙门里不知道小公子的存在,这么推测无可厚非,但桂老夫人晓得,沈家是为了保那个孩子。   小公子是沈家最大的秘密,同样,也是四公子、宴姐儿和桂老夫人之间秘不可宣的事情。   鼓励儿子要因材施教。   桂老夫人不会拿“小公子”来鼓励温子甫。   容易让事态崩盘。   万万使不得。 第550章 第几个   翌日。   雨过天晴。   早朝上的气氛却依旧算不得好。   皇上绷着一张脸,以至于底下各个都小心翼翼,唯恐在御前说错话。   出丑也就算了,万一惹了皇上脾气,只怕沈家还没倒,自个儿先倒了大霉。   散朝之后,霍以骁没有去兵部,而是到了宫门处。   参加殿试的考生们在此列队,等时辰到了,就跟随礼部官员入内。   霍以暄和戴天帧已经到了。   较之霍以暄的轻松自在,戴天帧还是有那么些紧张。   “进京之前,我曾几次去了故皇城,”戴天帧笑了笑,“我就站在宫墙脚下看,原想着,看得多了,大抵就习惯了,结果真来了这儿,还是没能习惯。”   他是临安人,也算是打小看着旧时皇城长大的。   虽然不能入内,但也比其他地方出身的人多了份“眼界”。   霍以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会儿跟着我……”   “跟不了,”戴天帧道,“以杏榜名次列队,你在打头几个,我在末端,隔了这么多人。”   一面说,戴天帧一面指,手指一转,把广场上的人指了个大半。   指着指着,他突然一顿,定睛看了看,偏过头问霍以暄和霍以骁:“那边那位,是沈鸣吧?我还当他来不了呢。”   霍以暄顺着看了过去,而后,给霍以骁递了个眼神。   霍以骁低声道:“沈家都没有收监,只是由京卫指挥使司的看顾而已,他既上了杏榜,想来殿试,礼部也不会不答应。”   说到底,是皇上点了头。   或者说,皇上也想看看,沈家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出府,沈临、沈沣会不会交代沈鸣做些什么。   沈鸣站在那儿,脸上无喜无悲,极其疏离。   与沈家走得近的、这次一道上榜的那三人,今天都没有来。   大抵是觉得,考了也是白考。   沈鸣听进去了老太爷的话,不管沈家走向何方,他得给自己的苦读一个交代。   时辰差不多了,礼官提醒列队。   霍以骁和两位考生对了对拳:“这次简单,不过一日就了,晚上请你们吃酒。”   他目送着一行人进宫,直到看不见那些身影了,才转身回了兵部衙门。   袁疾的气色差到了极致。   定门关重修的物资调度,本是按着覃政的思路在办,但袁疾心不在焉,反应总慢三拍。   如此一来,倒是给了黄卜庆将功赎罪的机会。   停职了这么些天之后,他来衙门里办公务了。   袁疾一看到黄卜庆,脸色由白至青。   他突然想到黄侍郎以前说过的那句话了。   兵部左侍郎可不好当,尤岑悬梁自尽、狄察也悬梁自尽,袁大人得小心些,别成了那第三个。   现在,这话得改一改。   尤岑被人挂上悬梁“自尽”,狄察被人逼着悬梁“自尽”,他袁疾,指不定还能会成了那第三个。   袁疾越想越坐不住,趁着中午休息,他去找了董治胜。   那天被叫进御书房的两位尚书、四位侍郎,眼瞅着其他人都一个个上岸,只有他和董治胜还留在随时要沉的船上。   他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董治胜听袁疾哀哀诉苦,越听越没有意思,直接送客。   他觉得袁疾蠢,竟会认为他们是一路人。   他跟袁疾才不是一路的。   他暗处的麻烦事儿多了,但凡揪出来一桩,等着抄家灭族了。   这么一想,他是真的羡慕梁归仲。   梁大人制衡了这么些年,眼瞅着要苦尽甘来了啊。   袁疾被请出了董府,被大风吹了眼,忽然想转过来……   董尚书是有罪,却是为官不清、被武安规蒙混了的罪,皇上罚得重些,没得救了,但若是皇上轻罚,说不定还能保住,以董尚书这些年积攒的人脉,还是会有人替他求情的。   而他袁疾,不为私运之事,三殿下和四公子手里拿捏着的兵部把柄,都能让他喝一壶。   他和董治胜真的不是一条船的!   他该怎么办?   浑浑噩噩地,袁疾回到了千步廊。   站在兵部衙门的院子里,袁疾看着这个当值了几十年的地方。   不如认罪了吧?   前回,覃尚书已经劝过他了,他当时想垂死挣扎,现在,说不定还是认了吧……   可是,他有父母妻儿,他若是认罪,家里……   不!   他不能仅认罪,他得换命!   透过开着的窗户,袁疾看着临窗坐着的霍以骁。   覃尚书说过,四公子来兵部,并非是查闵郝与兵部之间的那些交易,至始至终,他的目的都是尤侍郎的死,是替平西侯府翻案。   梁归仲替沈家办了这么多事,敢第一个站出来踩沈家,难保不是和四公子谈了些什么。   对了!   他其实亲眼见过一次!   就在四公子出京去归德府前,就在衙门门口的那条道上,四公子和梁大人单独说了些什么。   当时看神色,两人交谈并不愉快。   不过,有一就有二,一次谈不拢,并不表示次次谈不拢。   随着事情变化,他们谈妥了!   袁疾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稳住心绪,先撑到下衙。   下衙后,他要寻四公子谈一谈。   这一天,霍以骁到了时间就收拾东西离开。   朱桓知他是去找霍以暄,让霍以骁替自己代为问个好,便也回宫了。   袁疾跟着霍以骁。   霍以骁一清二楚,引着人到了西花胡同,把袁疾揪进了宅子里。   “袁大人这是做什么?”霍以骁不悦极了,“我今儿有事,袁大人最好有什么就赶紧说什么,别耽搁。”   袁疾被唬了一跳,话直接冲口而出:“我、我作证尤侍郎是被害的,我可以伏法,求四公子放过我一家老小。”   霍以骁:“……”   说起来,这是跟他做买卖的第几个了?   不提方启川,还有一个史侍郎。   霍以骁啧了声:“袁大人,你们这些心虚的,是不是都喜欢跟我做买卖?”   一听这话,袁疾的眸子倏然一紧。   看吧!   他想的一点都没有错。   梁归仲根本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四公子能与梁归仲做买卖,那自己就一样有机会! 第551章 胡编乱造   霍以骁放开了袁疾,快步进了花厅。   袁疾一门心思要把买卖做成,追着迈了进去。   “四公子,”袁疾一面追,一面道,“四公子,我知道些事儿……”   霍以骁在椅子上落下,睨了一眼袁疾。   袁疾站在花厅正中,神情颇为无措,手脚怎么放都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霍以骁的视线,眼神飘得厉害,只是心神无法集中,以至于,他连自己所在的花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布置都没有映入脑海。   霍以骁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袁大人,坐下说。”   袁疾肩膀微微一松。   还行,能有个地方坐,看来四公子是愿意跟他谈一谈的。   比直接被逐客可强多了。   袁疾应了声,小心地坐了下去。   忽然,就听霍以骁道:“袁大人还能知道些事儿?就大人的胆量,真知道些什么,早交代了,还能挺到今日?”   袁疾的屁股刚挨到椅面,闻言一弹,整个人又站了起来。   霍以骁笑了笑:“看,袁大人的胆子确实不行。”   袁疾脸上发烫,他清楚自己的举动极其滑稽,只能讪讪看着霍以骁。   僵了一小会儿,袁疾又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四公子说得对,我这人就是胆小、不惊吓,”袁疾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发抖,“我贪生怕死,跟四公子做买卖,也是鼓足了勇气,又脑袋一热,才迈出了这一步。四公子还是别吓唬我了,我经不住吓……”   霍以骁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只留下嘲讽:“我怎么觉得,是袁大人在吓唬我?怎么,一言不合,袁大人不做买卖了?”   “没有没有……”袁疾连连摆手,“没有吓唬四公子的意思……”   霍以骁道:“袁大人还是说重点吧。”   “重点,对,重点,”袁疾搓了搓手,挤出笑容,“我知道尤侍郎死前在查私运。”   霍以骁示意袁疾继续说。   袁疾道:“我记得,有一天清晨,我早早到了衙门,原以为我是头一个来的,没想到,尤侍郎已经在了。   他一脸疲惫,桌上堆着厚厚的文书,面前还摊着几张纸,上面写写画画的。   我就瞥了一眼,没看出来内容,只知道他不是来得早,恐是一夜没回。   我就给他去泡了壶茶解乏。   尤侍郎就问我,说,工部那儿,负责南北调运的押运官里有个叫武安规的,我认不认识。   我说,打过两次交道,不算熟。   尤侍郎就交代我,下回武安规回京复命时告诉他一声,他找武安规有事。   具体是什么事儿,尤侍郎那时候没有说,我一个做下属的也没有多问。   武安规在外头跑了好几个月,中间回京了一趟,就待了一天,等我知道时,他又出发了,我就没跟尤侍郎说。   再后来,尤侍郎出事了。   这事儿我一直没有跟人提,尤大人走得突然,手上没有办完的公务一大堆,都耽搁下了。   武安规也被我抛到了脑后,直到、直到他被四公子您人赃俱获。”   袁疾说到这里,见霍以骁没有什么反应,心里越发虚了。   “四公子……”袁疾试探一般,道,“都是真话。”   “是吗?”霍以骁问,“袁大人先前怎么不说呢?武安规早在归德府死透了。”   “我胆小,我还愚笨!”袁疾忙不迭道,“要不是昨日梁大人在早朝时的那番话,我根本没有想到,尤侍郎的死很可能是因私运而起。他就只跟我提过一次武安规,还就是让带个话,我真没有想明白来龙去脉。等我想清楚了,我就挣扎着挣扎着,来找四公子您了。”   “袁大人,”霍以骁直视着袁疾,沉声道,“你看,你都不知道尤侍郎找武安规要做什么,你这佐证连一面之词都算不上。梁大人手上,好歹还有郭泗那唠唠叨叨的文书。”   袁疾一听,后脖颈一凉。   四公子是在说,他的这些货,不够上乘,没有用处。   霍以骁又道:“袁大人也就是欺负尤侍郎死了不会说话,他当初有没有交代过你,你乱编就行了。只是,皇上要办沈家,三司、顺天府彻查案子,不缺乱编乱造的证据。”   袁疾的心沉到了水底。   他被四公子看穿了。   他就是乱编乱造的!   今儿苦思冥想了一天,编了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过程,可就是太天衣无缝了,两个当事人,尤侍郎已死,他一张嘴皮子说破了,都没人能质疑他说谎,而他也不能证明真有其事。   “我……”袁疾急得额头冒汗。   他要怎么圆这个谎?   他该说些什么,才能“证明”尤侍郎从未质疑过平西侯?   只有对平西侯府翻案有用的线索,才是四公子眼中有价值的、可以做买卖的。   袁疾想不出来。   黄卜庆以前还嘲讽过他,说他为三殿下、四公子的观政而心虚,莫不是狄察干的那些破事儿,他也有份?   当时他怎么回黄卜庆的?   他说,狄察才干了多久,能有什么破事儿。   他真正跟了很多年的是尤岑,也了解尤岑,可他还是想不到能……   等等!   袁疾一个激灵。   狄察有破事儿,有一桩大伙儿都知道的破事儿!   皇上不缺胡编乱造的证据,皇上要能狠狠出发沈家的实证。   私运铁器是大罪,陷害忠良是大罪,逼迫朝臣、中饱私囊、事情败露后杀人灭口,也是大罪。   虽然不是四公子想要的与“尤岑之死”有关的证据,但,多少能派上用场,也能做个买卖吧?   “我知道狄察经手的那批棉衣,高价采买棉花,加工成衣,最后’赚‘出来的那些银子是如何到了沈家手里的,”袁疾抹了一把脸,“最后得了好处的是沈家,狄察没得什么好处……”   袁疾是真知道,第一句话出口,后头就越来越顺了。   狄察的自罪书上写了这些,但罪责在己,他没有写过沈家。   他的妻子进顺天府告官,说自罪书是障眼法,沈家逼死狄察是不想偷运被曝光。   找不到书生,狄察又死了,就还是四公子说的“死了不能说话”,仅是佐证,力度不够。   袁疾需要证明,除了偷运,沈家不愿意被狄察供出去的,还有贪墨。 第552章 横冲直撞   如何名正言顺地把朝廷拨下来的银子花出去,又收到自己口袋,这是一门学问。   用袁疾的话说,狄察彼时很是苦恼了一通。   偷工减料、不顾边关将士们御寒,固然是一种方法,但狄察良心上过不去,他不愿意那么做。   况且,兵部到底还是覃政说了算的。   在覃政的眼皮子底下,那点儿“辛苦”银子,问题不打,可做那种黑心黑肺的事儿,覃尚书头一个不答应。   覃尚书又十分懂政务,想假意蒙混,不太可能。   最后,狄察选择了用好料来提高账面上的预算,采买时又压价得以获取利益。   “狄大人祖上做生意,家大业大,积攒的门路也不少,他自家的人去采买棉花,压了一番价格,”袁疾说,“而朝廷实际的采买价格,四公子,您之前和三殿下也指出来了,虚高。”   霍以骁颔首。   他们到兵部观政,最初就没有留情面,直接把价格问题摊开了说。   袁疾当时给的解释是“受收成和采摘人工的影响”,当场就被霍以骁驳回去了。   那一年,关内棉花大丰收。   根本不存在因收成而涨价的可能。   饶是如此运作,袁疾说,狄察最后还是自掏腰包、添进去不少。   因为,沈家的胃口大,户部那儿,闵郝又雁过拔毛。   也就是狄察家底厚实,不缺银子,这左手倒右手的生意,哪怕自家亏本,他也能挨得住。   毕竟,他靠着沈家才能接任兵部侍郎,怎么能不反哺呢?   “狄大人是初来乍到,他以前没有在兵部干过,对里头的政务不太了解,”袁疾道,“大事上可以向覃尚书、黄侍郎请教,细枝末节的东西,总不好一天到晚问个不停。   因着我是兵部老人,狄大人干脆全部问我了,他不是来混日子的,他想精通,我和他的交流就很多。   棉花采买到后续制衣,我都帮着参谋了,每一个步骤,我都知道,我也清楚他最后怎么把银子供给沈家……”   也正是因为袁疾算是半个自己人,在狄察“自尽”后,沈家把他顶了上去。   要不然,资历再老,以袁疾的能力,怎么可能升任侍郎?   不过是沈家在兵部实在无人可用,拿袁疾将就。   霍以骁听袁疾说完,又问了几个细节处。   袁疾都答上来了,大抵说的都是他真正知道的事情,他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慌乱。   “袁大人说的这些,”霍以骁的指尖点着扶手,缓缓,“三司和顺天府应该会很感兴趣。”   袁疾坐直了身子:“我、我会去顺天府找毕大人,只是,四公子,我交代了这些,我这条命就没了,我不求保命,就是希望,家里老少能不被我连累。”   袁疾的眼眶红了红。   强买强卖,他都得把这买卖做成了。   一开始,他只想着脱身、脱身,不要被牵连,不要损了自家性命,直到他意识到必死无疑之时,他才恍然,狄察真是个“幸运儿”。   自己往梁上一挂,老母妻儿送得远远的,隐姓埋名算什么,好歹有地方住,有粮食吃!   他要是自个儿投缳能换来如此幸运,他现在就去准备绳子。   “四公子,”袁疾深吸了一口气,“我把我知道的都向毕大人交代,尤侍郎的死,我能说得上的、不管有用没用,我也会说,您要觉得我说的那些不行,您教我,我照您教的去说。只要、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   霍以骁定定看着袁疾,道:“袁大人,你真的认为,我有能力保?”   袁疾被问得愣了愣:“若是连四公子都不行,那……”   那他还能求谁?   求陈正翰、毕之安吗?   求他们在御前替他的家人争取吗?   君臣、君臣,始终是臣,而四公子,是皇上的儿子,是唯一一个敢在御书房里和皇上对着干的儿子。   霍以骁看着袁疾迷惑的神情,抿了下唇。   他就是顺口一问,问完了,自己也知道,问得实在没什么意思。   为什么一个个都喜欢跟他做买卖?   不就是因为,他“财大气粗”吗?   他不稀罕皇子的身份,又确实因这身份得了好处……   他不想认的爹,始终是他爹,他想要认的娘,不管当爹的怎么说,始终是他的娘亲。   他再想当“霍以骁”,也始终不可能剐去一身骨血,换成霍家的。   血缘,容不得他选。   霍以骁撑着下颚,看着花厅外。   半晌,他道:“走吧,我送袁大人到顺天府。”   袁疾攥紧了双拳,固执地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眉头皱起、又松开,道:“我尽力而为。”   袁疾悬着的心落下来了。   比起信誓旦旦,他更相信四公子的“尽力而为”,四公子想做到的事情,可以有多尽力,袁疾这些日子看在眼中。   让隐雷备了马车,霍以骁把袁疾送到了毕之安跟前。   毕之安听说是为了狄察背后的沈家而来,赶紧招了人手,从头闻讯。   霍以骁没有留下来听,他已经耽搁了好一阵了,得去燕子胡同。   温家前厅,还未曾开席,给他们稍稍垫一垫肚子的点心倒是摆了不少。   霍以暄和戴天帧依旧在讨论今日殿试的策论,连温辞与霍以呈、霍以谙都被要求着一道评说、补充,见霍以骁来了,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让他也来集思广益。   霍以骁拿了一块芸豆糕,道:“兴致这么好,看来答得不错。”   “惭愧、惭愧,”霍以暄道,“虽然我也觉得发挥尚可,但总得跟你谦虚谦虚。”   饶是晓得暄仔就这样的性子,霍以骁都险些被芸豆糕噎着。   人齐了,热菜温酒都端了上来。   酒过三巡,几个酒量不太行的就连连摆手了。   霍以骁有那么些乏,起身出了花厅,站在廊下吹风。   不多久,霍以暄也出来了,站在他边上,抬着头看天上的月亮。   “骁爷,我怎么觉得,你特别不放心我喝酒?”霍以暄笑了声,胳膊搭在霍以骁肩膀上,“你现在要么自己盯着我,要么就让以呈他们盯着我……你这哪里是老丈人,你是爹!”   霍以骁看得出来,霍以暄已经醉了。   醉到认爹了。   他刚要说些什么,就听霍以暄又道:“上回被那什么柒大人算计,喝出了事儿,吓到你了吧?我现在吃酒都留着心眼,真的。”   霍以骁挑眉:“那你怎么还醉得说胡话?”   霍以暄撇了撇嘴:“一桌子自己人,我跟你们留什么心眼?”   霍以骁嗤了声。   还行,没有醉糊涂。   “也就你胆大,跟徐其润两个人横冲直撞,”霍以暄想起那天状况,笑了一会儿,“也不是,横冲直撞的是你媳妇儿……哎,这词用在姑娘家身上不合适,要么还是黑檀儿吧……”   霍以骁笑骂了句。   果然还是醉了。   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回头黑檀儿赏他两爪子。   霍以骁把霍以暄架回了花厅里,将人安顿在椅子上。   他一直觉得暄仔心大,却也知道,暄仔也心细,很多事情,暄仔都看得很明白。   横冲直撞的,其实是他。   毕竟,“财大气粗”。   他确实不喜欢,但是,如果获得的好处是救暄仔的命,他乐意财大气粗下去。   霍怀定告诉过他,不要抗拒自己的出身。   夜风吹进了花厅,霍以骁吸了一口气,既然选不了,那么,能帮温宴把平西侯府的案子翻过来,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一身他并不喜欢的骨血,也算是,有了那么点儿用。 第553章 落胃   花厅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霍以骁循声抬头,看到了曹氏与胡嬷嬷。   曹氏笑着道:“我估摸着你们吃得差不多了,就来看看。”   这一看,果真和她料想的一样。   除了霍以骁,其余的都是酒劲上头,一个个坐在椅子上。   温家也不是头一回做东,曹氏很知道这几个晚辈的酒量、性子,回回过来的时间都恰当好处。   她观察了一番,确定没有哪一个是喝多到不舒服了,就放下心来。   这几个酒品都极好,没有哪个醉酒就闹腾的,稍稍歇会儿,把那股劲儿缓过了就好。   曹氏便与霍以骁道:“厨房有醒酒汤,我等下让人送过来。”   霍以骁应了声“好”。   “时辰还不算太晚,不用急着回,等酒劲过了再走,免得马车颠簸给颠吐了,”曹氏关照着,“帧哥儿就在家里歇了,来来回回的都麻烦,大公子几人,还得劳烦姑爷送一送。”   霍以骁听她细细致致地交代,忽得想到了霍大夫人,便弯了弯唇,轻笑道:“不麻烦,都顺路。”   正说着话,温子甫回来了。   衙门里辛苦了一整日,临下衙时,又因案情进展而耽搁住了,温子甫直到这会儿都还没有用一口晚饭。   身体自是疲惫,但他的精神头很足。   袁疾交代出来的那些事儿,虽然不会对平西侯府翻案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对打击沈家是有力度的。   万事开头难。   有梁归仲“反水”在先,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同样的,有袁疾自述罪行、自首投案,也会让挨不住的人跟着他走进顺天府。   温子甫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桂老夫人,一切都会向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   刚进院子,看到花厅里亮光,温子甫这才想起来,今儿家里有客。   作为长辈,掺合小辈们的聚会,不太合适。   温子甫原想沿着长廊、直接过月洞门往后院去,却见曹氏在,他便过去看了看。   “这是,”温子甫愣了愣,“都吃醉了?”   “都差不多了,再喝就该难受了,”曹氏道,“老爷用过饭了吗?让乌嬷嬷再做点儿?”   温子甫想着该吃什么,见霍以骁行礼唤了声“叔父”,他的心思就又全去了案情上。   袁疾是霍以骁送到顺天府的,他怎么也得跟四公子说说“进展”。   “随便弄两口就好,”温子甫随口跟曹氏答了,又转回去看霍以骁,“毕大人刚问完袁疾,我正好跟四公子说说。”   曹氏啼笑皆非:“哪有吃过酒还说事儿的!”   “这不是没喝多少、清醒着呢,”温子甫道,“夫人就别操心了,我有分寸。”   曹氏依言出了花厅,让胡嬷嬷去厨房交代一句,自个儿站在廊下,悄悄撇了撇嘴。   温子甫吃酒哪有分寸?   罢了,反正今儿吃了酒的也不是二老爷,是三姑爷。   花厅里那几个,哪个都比二老爷的酒品强。   温子甫另寻了把椅子坐下,道:“袁疾的供词,毕大人都整理好了,明日会呈给皇上。这案子能有这样的进展,四公子,于公于私,我都得谢谢你。”   霍以骁伸手拿了一颗花生米,指腹捻着红衣,道:“不用这么见外,原也是应当的。”   温子甫垂着眼笑了笑。   的确,一家人原就不该说两家话。   姻亲之间,也是要相互扶持。   可温子甫见过太多靠不住的姻亲的了。   别家且不去说,单是鸢姐儿的前夫阮家,结亲之后,丈夫、婆母就对鸢姐儿百般挑剔,定安侯府出了些状况,他们又迫不及待地贬低,一盆盆脏水泼过来,明明也是读书人家,里头却是污水遍地。   得亏是和离了,若不然,鸢姐儿得受多少罪。   当然,亦有靠得住的。   像夏太傅那样的,姻亲受难时积极奔走,决不放弃。   当日受难的是平西侯府,老太傅替他们争取到了最后,同样的,若当日受难的是定安侯府,老太傅也会全力以赴。   夏家就是那样的人家。   温子甫很欣赏他们,所以,他也不会觉得,长兄为连襟竭尽全力,是傻、是不该。   真心,才会换来真心。   他们曾付出过真诚与坚持,那么,当四公子以真诚和努力相待时,他们能双手接下,也问心无愧。   他们宴姐儿,是真的嫁得很好。   这个好,并不是指四公子的出身,不是他身上的龙血,而是他的性情。   明明没有吃酒,温子甫也觉得有点儿上头。   他很想跟霍以骁说一说宴姐儿。   宴姐儿的细致、温和、开朗、积极……   优点太多了,多到,他头一句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温子甫失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也用不着他说,四公子肯定都知道,知道宴姐儿的好,也知道要待宴姐儿好。   好在,厨房里送了吃的来,让他的感慨万千消散了许多。   给温辞他们的是温热的、刚好可以入口的醒酒汤,给温子甫的是一碗片儿川。   临安人,临安口味。   闻到片儿川的香气,温子甫消散的不止是感慨,还有一身的疲乏。   胡嬷嬷另备了一小碗,问霍以骁道:“姑爷要不要也尝一尝?”   霍以骁接下了。   热腾腾的汤面里,用的是乌嬷嬷自己腌的咸菜,正是出笋的时候,笋片亦是极新鲜。   温子甫先喝了一口汤,自家从小喝到大的味道,极其熟悉,也极其舒坦。   霍以骁抿了口,道:“阿宴做片儿川的手艺是跟乌嬷嬷学的吧?”   温子甫问:“宴姐儿做过片儿川?”   “做过,”霍以骁想了想,又道,“起初用的是宅子里厨娘备的腌菜,她说,和临安口味还是有些区别。后来,乌嬷嬷做腌菜时会给大丰街也送一些,家里做片儿川时就用了这种……   我也爱吃这些,片儿川、年糕汤,热腾腾的,阿宴说,江南那儿管这样的叫’落胃‘。”   温子甫听霍以骁说,这样的生活小事,让他不由地把眼睛都眯了起来。   一口吃面,一口喝汤。   “是啊,”温子甫附和着点了点头,“落胃。”   身体舒服,心里更舒服。   谁家得了这样的姑爷,都落胃了。 第554章 会来事儿   翌日。   霍以骁到宫门外时,不早不晚。   上朝的文武大臣们到了七七八八,彼此拱手问候。   消息灵通些的,自是晓得昨儿袁疾进了顺天府,且是一整夜都没有出来过。   可惜,毕之安那儿口风紧,袁疾到底说了些什么,暂时还没有漏出来,只能稍稍猜测一番。   一面猜,还一面悄悄的,看毕之安一眼,又看霍以骁一眼。   霍以骁由着他们暗暗打量。   当然,大部分朝臣再怎么猜,也很难猜到袁疾的选择。   在同僚们眼中,袁大人胆子小,如此胆小之人,畏畏缩缩,只想自保,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命都交出去?   朱茂和项淮也到了。   “以骁,”朱茂走过来,压着声儿问,“袁侍郎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本不想管太多,或者说,想避得远远的,等这事儿早些过去,免得被牵连。   只是,实在好奇得紧。   一句都不问,好像又不合他的性情。   霍以骁道:“我只把袁大人捎到了顺天府,具体怎么说的,等毕大人递了折子就知道了。”   朱茂只好按捺住性子。   早朝上,不止朱茂,很多人都在等毕之安开口。   可直到吴公公喊了“退朝”,毕之安都没有拿着折子启奏,叫人颇为意外。   毕之安全当不晓得旁人的急切,只单独寻了陈正翰:“老大人,一块走走?”   陈正翰应了。   两人避开了其他人,沿着长廊,走了一段。   毕之安低声说了去沈家的状况、以及袁疾的事儿。   陈正翰听完,顿住步子,抬起眼皮子看了毕之安一眼:“你的意思是……”   毕之安想了想,道:“断案需得谨慎,各种证据,要完备周详。我身为顺天府尹,经手的案子,也该是竭尽全力办好。只是这一次,我有些……”   说到这里,他听了下来,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下,想要找一个合适的用词。   “有些、有些不安,”毕之安重重点了点头,“对,就是不安。”   陈正翰见他犹豫,并没有催促询问,只等毕之安说下去。   毕之安道:“您知道,我也知道,皇上这一次不会放过沈家。   私运铁器、陷害忠良,那些罪状是能把沈家给砍了,但始终都是旁证,离确凿的、能结案的证据,差了一口气。   三司和顺天府按部就班地查下去,定然会有收获,就是、就是耗时太久了。   久到我实在心中难安,怕出乱子。   袁疾只交代了自己,与兵部其他官员相关的,他说得少……”   陈正翰摸着胡子微微颔首。   毕之安说的这些,他一听就明白,因为他一早就有了这样的担忧。   处置沈家,已经是会动荡一番了的,拖得久了,什么事儿都咕噜咕噜冒泡,最后撕咬起来,真就一团乱。   毕之安亦叹息。   立刻结案自然最好,但胡乱断案,不是他的为人,也不是陈正翰当官的道理。   “也就是棉花采买的事儿,袁疾说得倒也周详。”毕之安道。   陈正翰接了话去:“可那点儿数字的贪墨,与皇上想要的成果差距太远了。”   他太清楚毕之安的意思了,也太明白皇上的心思了。   查案的是三司,最后给沈家裁决的,是皇上。   八议制度下,皇上必须“亲力亲为”,哪怕把“贤”、“能”、“功”、“勤”都从沈家身上挪开,他们也还是“亲”,是“贵”。   皇亲国戚、高品大员。   皇上需得议、得减、得免,哪怕他心里压根不乐意,恨不能罪上加罪。   除非是罪无可恕,若不然,皇上从重处罚,丝毫不顾念从龙之功,不顾念已故的皇太后,他名声有损。   皇上要不是看重这个,早就对沈家动手了,怎么会一直等到现在?   “和通敌相比,就贪墨的那点儿银子,皇上……”陈正翰面色凝重。   还是得坐实私运铁器。   唯有铁器,能让皇上“痛心疾首”、“不得不杀”。   要么……   陈正翰瞅了眼毕之安,悟了:“毕大人的想法,倒是颇为冒险,名声都不要了?”   毕之安苦笑,摊了摊手:“真不要名声,我就乱断案子了,实在是……”   实在是皇上要名誉,可不就得底下人当佞臣了吗?   他们各个都得做小人,在证据还不够的现在,“逼迫”皇上立刻对沈家动手,别浪费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手守着沈家了,直接进牢里去,沈府该抄就抄。   陈正翰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有些想笑,没有忍住,还是笑了出来,当然,是苦笑。   “老头子为官多年,自觉清正,临到告老,还得当一回奸佞,真是……”陈正翰笑得直摇头,“罢了、罢了,总得有人挨骂。”   两人商议妥当,便一块去了御书房。   毕之安把折子呈给了皇上。   皇上看完后,道:“朕也不知道该说袁疾胆小、还是胆大。”   陈正翰道:“臣以为,沈家罪大恶极,必须彻查到底,臣请旨抄没。”   皇上闻言一怔。   毕之安亦是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陈正翰。   这么直接的吗?   不展开说说如何罪大恶极?   陈正翰面无表情。   若是在早朝时候,他少不得发挥发挥,痛斥沈家一番,要是有人反对,还得极其争辩,靠三寸不烂之舌让皇上在痛心之下做出决定来。   可现在是在御书房,没有其他人,也就无人需要他的表演,陈正翰省点力气,也让皇上省点儿劲儿。   皇上靠着龙椅,想说什么,外头突然有小内侍来通传,说顺天府有要事禀告。   顺天府毕之安摇头,他并不知情。   吴公公出去问了,回来禀道:“四公子夫人敲了顺天府的门鼓。”   “以骁媳妇儿?”皇上挑眉,“她这回要告什么?”   吴公公道:“尤侍郎既是被人谋害,遗书也就做不得准,四公子夫人恳请重审平西侯府通敌案。”   皇上撑着下颚,忽的笑了声。   以骁这媳妇儿,真是个会来事儿的。   看向陈正翰,皇上沉声道:“拟旨吧,爱卿带人走一趟,你办事,朕放心。”   陈正翰忙应下,与回衙门接案子的毕之安一块退出了御书房。   待送他们出来的吴公公回去了,陈正翰不由叹息:“毕大人,这是瞌睡了就被人递了枕头。”   毕之安也叹,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叹。   四公子夫人一递,还是人手一枕头。   查实陷害忠良,皇上自是无法再“宽恕”沈家。   四公子夫妇翻案的决心如此坚决,连带着他们这几个想当佞臣的,身上担子都轻了很多。   当年案子悬在了脑袋上,逼得各个都得“速战速决”,赶紧都歇了互咬的心思,免得火烧后院,不止得当心同僚,还得担心得罪了四公子,整个衙门都会查个底朝天。   闵郝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兵部亦是前车之鉴。   诚然,如此一来,从案子的流程上,还是颠三倒四。   就跟行车一样,本该有一条好路,才能稳步前行。   温宴此举,是路还不妥,车轱辘先被她推出去了。   谁都不想翻车摔个车毁人亡,那就只能一块使劲儿,把路上的石子踢开、坑洼添上,一日三千里。 第555章 苦主   顺天府外,温宴的手中拿着鼓槌。   守门的小吏认得她,自不会阻拦她,甚至还好奇地问了声:“夫人这一回想告什么?”   “不是告,”温宴见小吏面露疑惑,解释道,“是要翻案。”   小吏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衙门里的大案子,他们没法掌握全部内情,但是,天天守着顺天府的门,消息总比旁人多一些。   官老爷们整天念叨着沈家、私运、尤侍郎,温同知不久前在衙门外头的悲痛哭泣的模样更是让人记忆犹新,定安侯府想翻的,就是那桩案子了。   温宴没有再和小吏说什么,抬起胳膊,用鼓槌重重敲打鼓面。   这辈子,温宴几次上衙门告状。   回回走章程,敲个鼓再告。   可却是头一次,没有让黄嬷嬷或者岁娘代劳,而是她亲手敲打。   翻案,在温宴的心中,与先前的那几次都是不同的。   咚!咚!咚!   鼓声其实没有那么响,哪怕是站在鼓前,也不至于震得耳朵发痛。   反倒是,鼓面的弹性让每一下敲击都有了反馈,力度回应下,虎口发麻,胸口亦沉沉。   就像是,每一下都敲打在了心尖上。   温宴又用力敲了一下。   今生,她走了一条与前世不一样的路,她期盼着能多些圆满,更少些遗憾,最后殊途同归。   她知道,前一次的经验会帮她走得顺一些、快一些,同时,也要面对由改变带来的不确定与各种意外,兴许会有措手不及,但是,比起按部就班地再去接受一次“遗憾”,她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她的收获比预想的来得多,也比预计的来得快。   本以为,便是早早进了京城,要扳倒庞然大物沈家,怎么说也要耗费六七年、甚至更久。   毕竟,前世,从平西侯府出事到最后翻案,整整十三年。   而现在,三年,仅三年。   不,若是从她睁开眼睛时算起,不过是一年半而已……   得益于经验、得益于运气,她和霍以骁一起,把上辈子她不曾察觉到的秘密从阴影里拽了出来,曝于日光之下。   鼓声,亦如她的心跳声。   深吸了一口气,温宴把鼓槌放下,迈进了顺天府。   还未至大堂,温子甫就提着衣摆、快步赶了过来。   他在里头做事,听见些许鼓声,知道外头有人报官,便出来看看。   没想到,有人说,报官的是他家宴姐儿,急得他抬腿就跑。   “怎么回事?”不及站定,温子甫就赶忙问,“家里出什么状况了?还是宴姐儿你受什么委屈了?”   温宴抬头看着温子甫,弯了弯眼,道:“尤侍郎的死有些说法,我过来,是想请衙门重审平西侯府通敌案。”   温子甫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地想问温宴如何得知尤岑死因存疑,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宴姐儿向来聪慧、有主意,还在闺中时,府里有什么大事儿,长辈们就从不瞒她,即便是出阁之后,燕子胡同里遇着事儿,桂老夫人和曹氏也是极喜欢和她商量。   尤岑的事情,她定是听四公子说的。   也是,夫妻之间本就该有商有量、齐心协力。   更何况,大丰街那儿,小夫妻两人独门独户,更该多交流、多沟通,要不然,朝中烦心事、家常细碎事,还能跟谁说去?   温子甫想,他应当为宴姐儿夫妇之间的和睦与亲近感到高兴。   可眼下的情况,兹事体大。   昨晚上,他和四公子一块吃片儿川时,对方都没有提过一句。   “宴姐儿,”温子甫看了眼不远处打量他们的官吏,道,“毕大人还未下朝回来,先去后面坐会儿,慢慢说。”   温宴应下。   书房里,胡同知见了他们叔侄,摸着胡子,道:“你们先说,我使人去催一催毕大人,看时辰,也该下朝了,可能是在广场上和相熟的老大人们说话,给耽搁了。”   这话就是个台阶,实则是给他们自家人说话腾地方。   温子甫明白,冲胡同知笑了一笑,表示感谢。   待人出去了,温子甫才低声问温宴:“怎的突然就提起翻案了?和四公子商量了过吗?”   温宴道:“昨儿他回来之后,我们商量过了,叔父放心,我并不是临时起意、没有顾及前后。”   “你别怪叔父太谨慎,实在是……”温子甫斟酌了一下用词,“案子的推进其实并不顺利,其中牵扯关卡太多,那些,我不细说,想来你也都清楚。”   沈家不倒,翻案无望,沈家倒了,若无线索和证据,重提平西侯府,也不一定能成功。   这一次,是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   太难得了,必须要利用好,要是白白就浪费了机会,过了这个村、未必就有这个店了。   温宴了解温子甫的性子,也明白他的担忧,她压着声儿道:“皇上要顾虑的事情更多,朝堂制衡、各人心思,而查清来龙去脉还得许多时间,再拖下去,不是好事。”   这点官场上的敏锐,温子甫还是有的,他认同温宴的话。   温宴又道:“得有人来出这个力,逼着各方都速战速决,苦主是最合适的人。”   尤岑的遗属离京城路远,平西侯府、夏家,当年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还活着的,也在遥远之地,温宴成了眼下能立刻站出来的唯一的苦主。   替父母、替外祖父一家、替姨父一家求一个平反的苦主。   温子甫的胸口闷闷的。   以宴姐儿今日的身份,直达天庭、去御书房外跪着都不是难事,但她还是来了顺天府,身为苦主,也得讲究一个策略。   因为,他们其实并不是逼皇上,而是给皇上开路。   既然是万般考量之后的计划,温子甫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再者,他是宴姐儿的叔父,是温家主事的男丁,不能次次让老母亲、小侄女顶在人前应对,他亦是殷切盼着平反的人。   “我与你一起告,”温子甫拍了拍温宴的肩膀,“我们全家都是苦主。”   温宴看着温子甫,笑着应了声“好”。   温子甫出了屋子,与站在廊下的胡同知说:“胡大人,得劳烦你接了状纸了。” 第556章 塌了   胡同知微笑地看着温子甫。   笑容里,有些尴尬,又有些犹豫。   温子甫道:“我知道胡大人是担心我意气用事,但我想好了。”   闻言,胡同知心里暗暗想,温大人这想得也忒快了些。   做了快一年的同僚了,胡同知也算了解温子甫。   这人踏实、诚恳、稳重,虽有感情用事的时候,但本身不会冒进,不喜出风头,却也不怕担责任。   做同僚,温子甫是个很合适的人。   尤其适合他们顺天府,因为毕大人是个急性子,政务上还常常得罪人,温子甫接了万评的职,跟他一起作为毕大人的副手,互补、好配合。   就因为了解,胡同知也清楚,四公子夫人到来之前,温子甫并没有立刻状告的打算。   大抵是侄女儿说了什么,让温大人改了主意。   胡同知想劝温子甫再思量思量,转念一想,还是没有多劝。   既然是自家人商量好了,就让他们试试吧。   他和毕大人能帮上忙的地方,不是劝温家多作准备,而是,尽快查明尤岑之死的来龙去脉。   “我再使人去催催毕大人,”胡同知道,“按说早该回衙门了。”   下朝的时间,固然有早有晚,但大体差不离,偶有拖得久的,定然是遇上了要紧事,金銮殿里争论不停。   胡同知想到的是毕之安手里的折子,能引起争论的,大抵就是袁疾的口供了。   别是在金銮殿里就吵翻天了吧?   胡同知有些担心。   前一个去催的人得了讯回来,禀道:“早下朝了,有人看到毕大人和陈都御史往御书房去了。”   胡同知想了想,干脆道:“那就去御书房里禀一声,说四公子夫人来了衙门,要替平西侯府平反。”   消息送去宫中。   毕之安与陈正翰得了皇上的吩咐,匆忙出宫。   一个赶往顺天府,接下案子;一个拟了旨意,走完章程,清点人手,准备前往沈家。   毕之安从轿子上下来,快步进了后衙。   沿着长廊,一直走到书房外,透过大开着的窗户,他一眼看到了温宴。   温宴坐在那儿,黑猫趴在她的膝盖上。   猫儿打盹,她看猫。   很平静,很放松。   不似在衙门里等着递状纸,反倒是像春暖花开之时、在自家院子里,度过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   毕之安抿了抿唇。   递枕头的人,竟是这般沉静。   毕之安轻了轻嗓子,出声示意里头的人。   胡同知抬头,看到毕之安,便道:“大人,您看这案情……”   “就这么办吧,”毕大人走了进去,与里头的几人道,“你们这状,告得可真是时候。我和陈大人正苦恼,现在这样也好,陈大人等下就带人抄家了。”   温子甫倏地瞪大了眼睛,转头去看温宴。   温宴也有点意外。   昨夜她和霍以骁商量时设想过,今天把状纸递进顺天府,再由陈大人帮忙,请几位与霍家关系好的、或者从前就替平西侯府说话的御史写一写折子,明天正是大朝会,由毕大人在文武百官面前把苦主要求摆出来,御史们评说一番,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双管齐下,足以引发争论。   以温子甫的性情,在那样激烈的争论之中,必定不会置身之外。   他是温子谅的弟弟,夏家是他们的亲家,平西侯府亦是,那么多人为了平西侯府争论,温子甫要是默不作声,那太不像话了。   他会为了自家争取,会在朝会上据理力争,情绪激动地恳请皇上重审。   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朝会,梯子搭起来了,就可以让皇上“下定决心”。   计划得很好,实施时却出现了意外。   毕之安和陈正翰心一横,先一步去御书房“逼”皇上了。   想明白经过,温宴弯了弯眼,想笑,又感动得有那么些想哭。   看吧。   这就是未知带来的意外。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意外,都是风险、是不好的,也会有惊喜。   不管出于何种考量,毕大人和陈大人的选择都帮了他们一把。   毕之安接了状纸。   中午时,去找郭泗询问的小吏返回,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郭泗。   郭泗捧着文书看了,道:“大人,这确实是我在鸿胪寺当值时写的。”   他正值丁忧,不一定得来这么一趟,但他听说自己絮絮叨叨记下的东西,背后牵扯的是沈家私运铁器,是尤岑被害,是平西侯府被冤,郭泗就放不下了。   他在衙门做了这么些年,能力有限,爬不上去,但也是一门心思想要当好差,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   如此重要的事儿,郭泗要自己来说。   “尤侍郎出殡那天,我……”郭泗说得很认真。   当时屋里状况,他是站在哪儿偷偷看的,看到的痕迹又是什么样。   仵作也被毕之安叫来,给郭泗描述了不同淤痕在人死后会展现的模样,让郭泗选择看到的是哪一种。   郭泗依照记忆,做了选择。   为了能更准确一些,仵作和毕之安商量,带郭泗去义庄看看。   那儿遗体多,有各种不同的痕迹,比起简单的嘴上描述,更好让郭泗回忆是“浅了深了”还是“平了皱了”。   郭泗不怕义庄,毕之安自然答应,由胡同知带着仵作和郭泗过去。   温宴出了顺天府,坐着轿子去了沈家。   她来得不早也不晚。   陈正翰前脚刚到,徐其润收到了要抄没的消息,也来了,两厢正交接事宜。   沈家的大门被敲开,沈烨与几个兄弟、子孙沉着脸从影壁后绕了出来,看着来势汹汹的一行人。   陈正翰双手捧着圣旨:“我也是奉旨办事,想来,各位也做好了准备。”   沈烨拦住了想说话的自家晚辈,请陈正翰带人入内:“陈大人宣旨吧。”   陈正翰念完了,道:“听说两位老大人病着,大家都配合配合,别弄得哭天抢地,也免得拉扯之中多受委屈。”   春雨带来的云层阴阴沉沉了数日,这会儿才是渐渐散开了。   阳光从云间穿过,洒落下来在这座大宅的屋檐上,刺得人眼睛生痛。   沈烨避开了直射的日光,笑了声,笑意不达眼底,冷冰冰的。   虽然是他希望的结果,但这一刻的到来,并不会让人舒坦。   如此家业,毁于一旦……   饶是还有后手,又怎么可能真正的心平气和?   沈烨不年轻了,荣华富贵享受无数,真到了事成那日,他看不到也就算了,可家中的这些晚辈,实在太可惜了。   胡同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沈家的男女老幼,一个接着一个被带出来,有人满面戾气,有人哭哭戚戚,一时之间,难免混乱。   人群议论纷纷,虽然都知道沈家楼要塌了,可在这一日之前,还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塌的。   “案子好像还不清不楚的。”   “抄出证据来,不就清楚了?”   “连冤都不喊,看来是知道自家逃不脱了。”   “也是,这么多年风风光光,谁知道底下多少腌臜事儿。”   温宴没有下轿,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黑檀儿在她怀里,轻轻喵了一声。   “我没事儿,”温宴握着黑檀儿的爪子,想了想,又道,“就是心情有些复杂。”   不是单纯的、复仇的爽快,与前世此情此景下的感受亦是不同,真正的五味杂陈。 第557章 疲惫   复仇,到底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温宴读过很多话本子,其中有各种各样的仇怨,也有各种各样的复仇方式。   话本子里常常会写,那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多年谋算终于如愿,是把仇家踩在脚底下,看着他们挣扎、衰败,是满心满腔的爽快与发泄。   可温宴没有那样的体会。   现在没有,前世亦没有。   上辈子,她把沈家送上断头台,看着永寿长公主一杯鸩酒上路,她更多的是“疲惫”。   等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把几乎所有的心神都投在了这条路上,收获到的,不仅仅是成功,还有成功之后的空虚与失落。   尘埃落定了,却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之后,温宴和霍以骁一起回了临安城。   桂老夫人已经故去,匾额卸下,定安侯府不复存在。   宅子里竖起了几块高墙,有几个月洞门被封堵住,墙后门后,是已经被卖了的院落。   姐妹们都嫁了人,温辞娶妻生子,温珉也定了亲。   只是,温宴与他们都很生疏。   原就没有多少来往,再次相见,只余客套。   因着是平反后的祭祖,无论多生疏,两厢都得维持住体面。   拜祭过后,没有多停留,温宴又与霍以骁回到京城。   岁娘悄悄问过邢妈妈,为什么大仇得报,却不见夫人高兴,反倒是整天儿奄奄的打不起精神来。   邢妈妈说,缺了些盼头,也少了份热闹。   岁娘垂了眼,府里最热闹、最能让骁爷与夫人开怀的是黑檀儿,而那只黑猫,已经不在了。   邢妈妈安慰她,等哪天有了小主子就好了。   这几句对话,温宴其实是听见了的,只是当作没有听见。   邢妈妈她们也不会当面来与她说这些,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提又有什么用呢。   温宴记得,她确实是精神不振了好些日子,尤其是霍以骁奉旨离京之后,越发浑浑噩噩。   当然,现在想来,那一个月的混沌大抵是因为有了身子。   偏自己浑然不知情,以为是一如既往地不得劲儿,反而越发疲惫恍惚。   这种疲惫,贯穿了前世温宴复仇过的时光。   而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一切,温宴的心里还有许多谨慎。   沈临还能下地自己走。   陈正翰也没有为难人,并不催促他们必须如何如何。   沈临由沈鸣与另一位曾孙儿搀扶着,步履蹒跚,几乎是脚跟挪着走。   本就有些佝偻的背直不起来了,连带着原本见人七分笑的五官,也显得渗人。   沈沣的状况比沈临更差,坐在轿椅上,由沈家自己人抬着,边上还得有个人扶着,免得他直接摔下来。   队列前后,虽有哭泣之人,但比起那些抄没时呼天喊地、官兵们拉扯推挪,今日这动静,实在很小。   温宴看着沈家人被带走,她知道,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永寿长公主、唐云翳、小公子,那些被沈家覆灭所“保护”下来的旧事,还在前头等着他们。   想将沈家定罪,还得看抄没时能有什么发现。   陈正翰指挥着人手。   沈家家大业大,屋舍多、东西也多,金银玉石、丝绸锦缎、佛家宝器、古籍书画,一箱箱的被搬到了前院。   再是交代了要小心些,这种时候,也难免会有碰碎的、摔烂的,叮铃哐啷,刺得人耳朵发痛。   陈正翰背着手,绷着唇角看着。   有人快步来禀,说是后头一院子里有人悬梁,一屋子里有人撞柱,一井里浮着个人,应该是没救了。   陈正翰面色不改,只答了“知道了”,然后一切照规矩办。   抄没,不管是“温和”些的,还是“打砸抢”,到最后都是这样。   虽然今日行事,顺序上颠倒了,但是,早做早了。   要不然,这一系列案子查下来,还不知道要抄多少人家。   哎!   抄家,陈正翰想抄出来的也不是那些身外之物,他需要的是账本,是书信往来,是所有能够证明沈家罪状的东西。   当然,以沈家之谨慎,这些东西也不会留着,早烧没了。   这么多人手一直搜到了天暗下来,收获很少。   不过,对朝野的震慑作用极大。   霍以骁和朱桓一块出了兵部衙门。   朱桓几次想开头,都犹豫着没有出声。   霍以骁看出来了,道:“殿下难道希望留着沈家?”   朱桓皱眉。   他当然也不希望。   “我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朱桓抿了下唇,压着声音,道,“我以为,父皇会再等一等……”   等到更加的“无可奈何”、“失望至极”,才会对沈家下刀子。   毕竟,让京卫指挥使司围着沈家,和让陈正翰带人抄家、把沈家众人下狱,这是截然不同的。   后者,是一点儿退路没有留。   霍以骁道:“这一点,我和殿下想到一块去了。原本想着,温家当苦主请求重审,还得再闹腾上两天……”   千步廊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   朱桓看着远处爬着梯子点灯的小吏,道:“也可能是,父皇等了太久了。”   没有哪一位君王,会喜欢强势的外戚。   况且,皇上与沈家之间,并没有血缘联系。   若真是外家、是母族,有那点儿亲血在,彼此都会顾忌一些,若是什么都没有,连养育之情都不曾有,从头到尾都是利益,双方都会越发得抱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然后,死死盯着对方手中的好处。   皇上与沈家的矛盾,臣子们的体会没有那么深,只有朱桓这样的宫里人,才隐约听说过,沈皇太后临终时,与皇上之间有过争吵。   再具体的,连朱桓都无法得知。   那是皇家的不体面。   父皇不会让消息传出来的。   朱桓没有听说过,但他可以猜想。   如今是瑞雍十一年,不说父皇当皇子、当太子的时候,他登基都已经十一年了。   执掌天下这么久,却依旧被沈家所牵制,谁能心甘呢?   朱桓收回了视线,道:“走吧。抄家了,明日大朝会上,一样有的闹腾。”   霍以骁应了。   与朱桓分别,霍以骁往顺天府去。 第558章 是有区别的   顺天府里,灯火通明。   胡同知几人刚回来,正坐在后衙里。   仵作见多识广,在义庄待了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胡同知自认查过各种案子,不畏惧那些,甚至,他还参与过一些十分恶劣的案子里,见过可怖的场面,但待了这么久,多少还是会不舒坦。   用仵作的话说,就是这种事儿吧,哪怕是习惯了,也不会觉得轻松自在。   胡同知就是如此,不至于怕,也不至于恶心,就是心里沉甸甸与空落落的来回反复,少不得要缓口气。   郭泗的状态更差一些。   他不仅仅是待在那儿,他还得细致观察,得听着仵作的讲解,凑近了去观察、去分辨每一种痕迹的不同之处,把它们映在脑海里,再和自己的旧记忆比对。   他原先就没怎么接触过这些,今儿一次性来了个狠的,吐是吐不动了,这会儿就瘫坐在台阶上,一点点平复。   待听说四公子来了,胡同知赶紧起身,要和毕之安一块去前头。   才走了两步,又顿住脚,他提着左右袖子闻了一通:“是不是有点儿味儿?我这样子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毕之安瞅了他一眼。   胡同知在“四公子矜贵”与“四公子御刀一甩封喉”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过去了。   反正,四公子想知道的事儿,毕大人都能说清楚。   他这一身味儿,四公子就算不介意,回头沾染上一些,把四公子夫人给熏着了,那就惭愧、惭愧了。   毕竟,夫人是温子甫的侄女儿,算起来,顺天府的自家人。   毕之安随他,见胡同知不去,就自己去见霍以骁。   霍以骁与毕之安行了一礼。   毕之安道:“郭泗认了一天的遗体痕迹,根据他的形容和描述,基本可以断定梁大人那天的猜想,尤侍郎是活着的时候被人拎住了腰带。   尤家管事发现时,尤大人已经断气了,他们把人从梁上放下来时,肯定会抱到腰,用力之下,那痕迹和勒痕叠在一块,最初仵作检验时,无法将这两种痕迹分清楚,需得过好几天,才会有一些区别。”   而这个区别,在尤侍郎入葬当天,被郭泗窥见了一眼。   郭泗不懂那些,后来也是机缘之下,絮絮叨叨写了那么些文书,最终被梁归仲翻出来。   是阴差阳错,也是造化弄人。   霍以骁点了点头。   坐实尤岑死于他杀,是极其重要的一步,只有这样,遗书造假、发现私运铁器被灭口等等,才能立得住。   至于怎样全盖到沈家头上……   毕之安道:“陈大人抄了沈家,有些收获,但还不够,得再看今晚上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么多账本、书信,总要花时间翻看整理,任何蛛丝马迹,都是这么来的。   “陈大人以为,沈家不会留下清晰的证据,早就烧了个干净,但旁枝末节的,兴许会有漏网之鱼,”毕之安道,“有用没用,还得看过再说。”   就像是韦仕的扇子、郭泗的手记,不知道内情与线索,根本不知道这些会引出什么来。   唯有在恰当的时机、由恰当的人推出来,才有了后头的波涛汹涌。   毕之安也说不好,眼下这一时刻,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是合适的、是恰当的,他们只是在竭尽全力地,让这一切在将来回顾之时,成为合适的、恰当的。   如卯榫一样,严丝合缝。   霍以骁听毕之安说完,郑重道谢:“事情已经比预想得顺利多了,这是毕大人和陈大人的功劳。”   毕之安不想居功,却也说了几句心里话:“原也不愿意这么做,证据未全,就行这样的事儿,我今日之举和当日沈家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实在无奈,再拖下去,变数更多、风险更大,总得有人来做走这一步。   我和陈大人是打算行奸佞之事,却不想,夫人登府报官,这一回,该是我给四公子及夫人道谢才是。”   “毕大人客气了,虽然牵扯了朝堂风波,但说到底,是自家私仇,既是私仇,自家不冲在最前面,那就没道理了,再说了,”说到这里,霍以骁顿了顿,看着毕之安,道,“是有区别的。”   毕之安微微一愣。   霍以骁道:“当日沈家威逼,是为私利,今日毕大人和陈大人谏言,是为了朝堂稳定。”   毕之安的呼吸紧了。   其实这些道理,他自己就知道。   若不然,他与陈大人如何过得了心中的那道坎,去做那样的事?   从心出发、清楚好恶,于是“奋不顾身”,但同时,又必须提醒自己,此举终究不是“正途”。   这是把双刃剑,一个不留心,醉心好处,会划自己一身的血。   而此时,毕之安从霍以骁口中听到了认同。   四公子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得益的那一方,而是,他也清楚地明白好恶,晓得他们做出选择的纠结,给到他们支持与安慰。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   毕之安没想到,陈大人年事已高,他自己也是一把年纪了,会从年轻的四公子这儿,品出这样的体会来。   他不由失笑,笑过了,又舒了一口气。   朝堂上都说,四公子性子拧、脾气大,做事儿只凭心情,别说皇子打架,气皇上都是家常便饭,无法无天起来,皇上要训,霍太妃还得护。   毕之安也见过四公子不讲理的时候,人往衙门里一站,说出来的话,能把他这个当知府都吓得背后冒汗,可在那样的无状之后,亦有如此的通透。   能在御书房里说真话,能与皇上配合着、暗度陈仓去归德府拦船,能为了一个目标不放过任何一点儿机会……   毕之安送霍以骁出去时,心里始终在想,这样的性情能力,皇上会让他一直姓“霍”吗?   等沈家覆灭之后,皇上肯定会认这个儿子。   比起底下那些年幼的、还看不出资质的小殿下,比起另外三个年纪相仿的皇子,经过此役,四公子的能力、魄力最是让人瞩目。   说不上来是好是坏。   毕之安只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管姓什么,血还是皇上的血,四公子都得更谨慎才是。 第559章 早就会了   月色清亮。   接连几日阴雨之后,今夜总算见了月。   霍以骁踩着月光回到大丰街,温宴却不在主院里。   问了邢妈妈一声,他往园子里去。   穿过游廊,霍以骁先看到了黑檀儿。   黑檀儿就趴在石板桥上,探着脑袋看大红鲤鱼。   虽说猫儿夜视好,不怕黑,但温宴还是在桥边架起了灯笼。   用她的话说,黑檀儿看得到,她又看不到。   这灯笼不是用来看鱼的,而是让人看黑猫的。   不得不说,效果不错。   黑檀儿没有避开灯笼光,它就趴在橘黄的光圈里,显得黑色的皮毛越发油亮。   清浅月光照不亮园子,影影绰绰的,此处成了最抓人眼球的地方,霍以骁一眼就看到它,也很正常。   黑檀儿听见了脚步声。   它能分辨出来人身份,干脆连脑袋都没有转,全身心都投向水面。   霍以骁的目光寻了几处,就看到了温宴。   温宴坐在水榭里,身子依着扶栏。   黑檀儿看鱼,而她的所在,是园中几个观猫的好位置。   霍以骁先前听温宴一一指着说过,不同位置各有各的好处,把观“猫看鱼”都能品出这么多不同名堂来,不得不说,小狐狸确实乐在其中。   正由于能自得其乐,连这样的、仿若是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举动,都让她乐此不疲。   霍以骁想,园子里的景再别致,也是因为有了黑檀儿,才有了生机与趣味。   他走进了水榭。   温宴循声抬眸,见了来人,忽的笑了:“我忘了时辰。”   霍以骁在温宴身边坐下:“我怎么觉得,事情顺利,你反倒不舒坦了?”   温宴微微愣神,眨了眨眼睛,失笑道:“也不是说不舒坦……”   她正斟酌着合适的用词,见霍以骁垂着眼看她,眸中映着粼粼池水,清亮极了,温宴突然就不想斟酌了。   “是有点儿不舒坦,”温宴叹了声,“我说不好,可能就像骁爷说的,太顺利了,反倒是心中忐忑。”   霍以骁挑眉。   他指的顺利,和温宴的顺利,其实不是一个意思。   他指的,只是今日,他们决定当苦主告上顺天府,却是机缘巧合,与陈正翰和毕之安配合上了,抄了沈家。   可在今日之前,为了达到平反的结果,为了对付沈家,他们做了很多努力。   无论是从皖阳郡主入手,还是利用好狄察的死,连侯夫人都登场唱了大戏……   每一步前行,在霍以骁眼中,都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机会与风险共存。   可这一切,在温宴看来,却是“太顺利了”。   因为,她的梦里,有更加崎岖、艰难的“不顺利”,几乎可以用翻山越岭来形容。   温宴做好了十二分准备,却忽然失了用武之地,哪怕是暂时性的胜利,也难免惴惴。   霍以骁定定看着温宴。   梦里得是吃了多少苦头,才会对眼前的进展感到不安?   伸出手,霍以骁的指尖弹在温宴的额头上,就弹了一下,极轻、极快。   温宴下意识地捂了下额头。   “出息!”霍以骁啧了声,“这会儿忐忑,等平反之时,你不得抱着黑檀儿哭?”   温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手还在额头上,眼睛已经笑弯了。   原是不想笑的,情绪还闷着,可被霍以骁这么一说,实在是忍不住。   “它才不肯,”温宴一面笑、一面道,“它肯定嫌弃我眼泪哗哗的样子,要把我蹬开。”   霍以骁看了眼在石板桥上一动不动的黑猫,道:“它越嫌弃,你越蹭它,反正它不会抓花你。”   温宴想了想,身子往前倾,凑到霍以骁跟前:“我还是找骁爷吧。”   霍以骁睨她。   温宴又道:“嫌弃也没有用,你自己说的,越嫌弃,我就越不放手,反正你也没有黑檀儿那爪子。”   霍以骁气笑了。   论化用歪理,小狐狸还真是一等一的好手。   温宴弯着眼,看着池面,长长吐了一口气。   与霍以骁说这么一会儿话,先前那点儿情绪就全散开了。   她知道,骁爷是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   握住霍以骁的手,十指相扣,温宴站起身来,道:“回去吧,我也还没有用晚饭,正好一起。”   霍以骁跟上温宴的步伐,听她慢悠悠地厨房里备了些什么菜。   “下午时,乌嬷嬷送了一坛腌菜和几颗春笋来,说骁爷既吃得惯片儿川,现在正是好时节,吃起来得劲儿,”温宴声音轻柔,“春笋是上午才从山上挖的,她认得那采笋的贩子,特特给家里留了几颗。   还有一些野菜,拌点儿香油,爽口极了,也可以切点儿香干,包个春卷炸着吃。   这些时令菜,乌嬷嬷给安排得妥妥当当。   厨娘炖了鸡汤,说是用了春笋,又配了些香蕈、木耳,天没黑的时候就上笼了,这会儿都该软烂了……”   这些絮絮叨叨的家常,一直说到了进了主院。   也就是这些最是日常生活的东西,让温宴彻底从“沈家抄没”的忐忑之中走了出来。   她明明是事中人,这半天多却一直像是个局外人,漂浮在空中,看着沈家大宅的败落……   现在,她的双脚落在了地上。   吃好每一顿饭,歇好每一个觉,继续推着案子前行,她和霍以骁有很多的“大事”要做,同时,也有很多的、细碎的家常小事。   黑檀儿就跟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   待温宴他们用完了晚饭,黑猫要了一根小鱼干,跳到博古架上,袒着肚皮,含着鱼干休息。   博古架下的桌子上,一壶清茶、两只茶盏,伴着纵横棋局。   霍以骁一面落子,一面说顺天府里的状况:“明日大朝会,还有的热闹。”   温宴的棋艺本就比不过霍以骁,很快就落了下风。   若是往日,大抵就是负隅顽抗,最后中盘认输。   她今儿却不想那么输。   眼看着一片棋子要被吃个干净,温宴把霍以骁刚落下的棋子拿了起来:“我要悔棋。”   不管霍以骁肯不肯,温宴的悔棋意愿十分浓烈。   霍以骁看着被丢回棋篓里的棋子,道:“什么时候还学会耍赖了?”   “就今天,就刚才,骁爷越不让,我就越要悔,你要不答应……”温宴眨了眨眼睛,突然起身,凑到霍以骁跟前,亲了上去。   亲了就是答应了。   至于这一招,就不是今日才学的了,她早就会了。 第560章   翌日是大朝会。   上朝的文武官员众多。   每到这个时候,朱茂都会比平日更早到宫门外。   沈家的抄没让官员们议论纷纷,站在广场上,好一通说道。   朱茂听了几句,转头看向项淮。   项淮知他心思,正在到处找霍以骁,寻了一圈,眼瞅着宫门要开了,才见到霍以骁的身影。   四公子姗姗来迟。   项淮赶紧知会朱茂。   朱茂打起精神,走上前去:“你难得来得晚,走吧,快到时间了,今儿朝会上,你怕是不……”   话说到一半,朱茂却像是突然卡了壳,后头的“好应付”几个字,愣是堵在了嗓子眼。   他看到了霍以骁脖子上的红痕。   开春了,衣服自是不如冬日里厚重。   偏霍以骁还是个火气旺的,不管什么春捂秋冻,一身春衣,轻便许多。   因着要上朝,衣冠很是整齐,领口端正,以至于,领口之上、露出来的颈间,那道红痕就很是显眼。   露出来了一小截,没在领口下的,还不知道有多长。   朱茂猜到这是什么印子,他就是没想到,霍以骁会这么堂而皇之。   好歹,也拿脂粉盖一盖……   总不至于是霍以骁自己压根没有发现吧?   朱茂被这红痕一耽搁,本来想说的话都忘了。   宫门开启,众人匆匆入宫。   半道上,遇上了朱钰与朱桓。   朱钰显然是受了沈家抄没的影响,整个儿没精打采、心不在焉。   朱桓倒是发现了,提醒了霍以骁一声:“大朝会上,这样不太妥当。”   霍以骁拿手指蹭了一下:“领口就这么高,就这样吧。”   时间紧,众人依次列队,不多时,皇上登上龙椅,听回声阵阵的三呼万岁。   陈正翰上前,禀告昨日抄没事宜。   既然是要“逼”皇上,陈正翰的说辞就很有讲究。   依照袁疾的交代,狄察当日“上贡”沈家的,除了银票之外,还有一尊玉佛。   佛像约男子的一掌高,雕的是文殊菩萨侧坐青狮,曾在五台山供奉,因沈临十分信佛,狄察托人请了此尊佛像回京,送至沈府。   昨日,陈正翰抄出来的,就有这尊玉佛。   同时,库房各处收缴的金银元宝、银票,数量惊人。   数字一出,惊得满朝臣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毕之安垂着头,听陈正翰说话。   是了,沈家从狄察采买棉衣一桩上贪的银子,不足以让他们倒霉透顶,但陈正翰把所有搜出来的银子并在一块,就十分吓人了。   至于其中有多少是贪的,有多少是沈家这么些年正经积累下来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因着玉佛在前,粗粗一听,所有的数目都会被归于贪墨。   陈正翰眼下掌握的就只有这些,他能春秋笔法,却不会无中生有,没搜出来的问题胡乱盖在沈家头上,那不合适。   皇上脸色阴沉,点评了一句:“朕的国库,怕是都比不了沈家的库房吧?”   陈正翰说完,毕之安说尤岑案子。   “照郭泗回忆,尤侍郎腰上的应是腰带在死前留下的无疑……”   大殿外,官员之中,忽然有人插了一句:“靠回忆怎么能作准?得确凿。”   毕之安回过头去,人多,分不清说话的是谁,他也不在意。   反正,是真质疑,还是以质疑开口、实则给毕之安递话搭台子,都一样能引出他后头的话。   “不靠证人回忆,我们顺天府还怎么查三年前的案子?”毕之安反问,“你们谁去三年前,替我们把尤侍郎的遗体挪到现在、挪到这金銮殿上,大伙儿一块围着评点评点?   做不到吧?我也做不到。谁都做不到!   依照你们这什么都得亲眼来看一看的要求,所有的陈年案子,都别查了!”   话音一落,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毕之安不像话,有人又以为有道理,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都闭了嘴。   霍以骁勾了勾唇。   毕大人这是堵路,这几句话扔在这儿,但凡有质疑顺天府查案不对的,都得自己先找出实证来。   毕之安交代完尤岑的死因,看了身旁的温子甫一眼。   温子甫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大殿中央,扑通跪地,手捧状纸:“尤侍郎被人谋害而亡,凶手还在现场留下了一封伪造的遗书,指证平西侯府通敌,那是污蔑、是凶手的障眼法。   尤侍郎的死与狄察之死太过相像,极有可能同样是沈家所为,哪怕不是,沈家在那之后咬定平西侯府有罪,又迫害了为平西侯府喊冤的夏太傅一家与臣的长兄温子谅、长嫂温夏氏。   臣母晚年丧子已是不幸,长子背负冤屈、被夺功名、走得那样不光彩,更是雪上加霜。   臣母已老,今生唯一所盼,是长子洗去冤屈、恢复功名。   臣恳请皇上重审平西侯府通敌案,恳请尽快让凶手伏法!”   温子甫说完,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   咚的一声。   短促的、清晰的,却因为空旷的大殿回音,沉沉地砸在百官的心头。   就这么一瞬,所有人都听到了定安侯府与四公子的决心。   不是扳倒沈家那么简单,而是,哪怕“逼迫”皇上承认当年误判,都要立刻把案子推下去。   皇上与沈家不睦、想收拾沈家是一回事,承认误判、不过三年就改判,是另外一回事,这有损皇家颜面。   昨日顺天府擂鼓不算,今儿还要在大朝会上请命。   连逼迫的手段,都这么强硬。   本以为,四公子想替岳家做些事儿,也会尽量温和一些,不至于与皇上……   哦。   错了。   这是四公子,与皇上硬碰硬都丝毫不用奇怪的四公子。   这份魄力,让人佩服。   可那脖子上的红印子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真是、真是!   唉!   哪有人这么堂而皇之的,更何况,还是那样的身份!   毕之安当然也看到了。   进殿前列队的时候,四公子从他身边过,脖子上的印子坦坦荡荡,没有丝毫掩饰。   最初的惊讶之后,毕之安心存感叹,尤其是这一刻。   为了扳倒沈家,四公子不得不锋芒毕露,但这么一道红印子,他在百官眼中,依旧是乖张、无法无天的四公子。   毕竟,连他这么个见多识广、什么乌七八糟的案子都审过的官员都有点儿没眼看,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样也好。   宝剑,在未到时机之时,还是得收敛着些光芒。 第561章 你方唱罢   金銮殿里,气氛沉闷极了。   仿若是昨儿散去的压得极低的云层又聚了起来,再一次笼在天际,让人连呼吸都紧了三分。   龙椅上,皇上支着下颚,垂着眼看底下众人。   左右看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温子甫身上。   温子甫跪着,额头伏地,看得出来,他是紧张的,却不显畏畏缩缩,反倒是透出了一份孤勇。   只是,这孤勇太过锐利,直直刺向皇上……   毕之安看在眼中,心中叹息。   他当然不会拦着温子甫,私心里也赞成四公子和定安侯府的决定,金銮殿上,需得有这么一幕。   只是,却也不能失了另一幕。   那就是站出来反驳温子甫的,当然,若是再有人站出来委婉劝解、做一做和事佬,那就更好了。   偏偏,这么多的文武大臣,竟然就没有谁来接这活儿。   是他们不够敏锐吗?   其中定然有一些敏锐之人,只是,他们各有各的考量,不好做这事儿。   毕之安倒是想撸着袖子站出来,可惜,他的立场摆在这儿,他前脚才彻查沈家、尤岑的死这里不行那里不对,后脚就去质疑温子甫……   那得是多分裂的人呐?   摇摆得,不配当顺天知府了。   陈正翰、梁归仲这样的,现在正踩着沈家的官员,也不适合。   毕之安一脸忧愁,早知道,该提醒温子甫,务必安排个托儿。   “逼”皇上,也不能让皇上下不来台。   他又看了眼四公子,四公子站在那儿,浑然不担心状况。   莫不是,四公子已经打点好了?   文官队列里,方启川暗悄悄抬起头,看了眼皇上,又迅速低下了头。   哪怕隔了些距离,方大人还是看清了皇上的脸色,比外头的天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稳妥起见,自然是装死到底。   反正,没有谁点他的名,论的事也与他无关,冷眼旁观是聪明人的选择。   方启川自认聪明,但他更是个积极向前的聪明人。   局面不可能这么僵持着,得需要一个合适的人出来搅和搅和。   放眼在场官员,他方启川是第一人选。   当年满朝讨论平西侯府通敌时,他曾发表过一番看法,觉得平西侯府确实有些问题。   如今,因着尤岑死因存疑,方启川又有了别的想法,但他还未与任何人提过,在表面上,他依旧站在“赵家有罪”的那一边,他继续固执己见,也不算左右横跳,不会让人看着奇怪。   其次,他得让四殿下认为他忠心耿耿。   沈家抄没,四殿下损失极大,方启川心里猜到私运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在朱钰跟前,那是浑然不知情的,他站出来维护沈家的利益,是示好、是应当。   而方启川真正示好的是四公子。   四公子没有私底下示意过他在早朝上搅和、拉扯,他方启川读懂局势,主动出击,这叫眼里有活儿,看得到活儿、积极干活儿的人,才会被上峰记住。   置身事外混日子,没有前途。   真想得过且过,他当年又何必去置喙平西侯府的事儿呢?   当然,方启川最占优势的一点,是他不怕当堂与四公子、与定安侯府唱反调。   温子甫这么一手,足以见他们翻案的决心与急切。   此时此刻,沈家已经是监下囚了,其他官员们为沈家说话,那就是竖起来的靶子,别是好处没捞着,转头被四公子杀鸡儆猴了。   方启川就不同了。   他是四公子手里的棋子,他是真反对还是假反对,四公子心知肚明,又怎么可能真把他当鸡杀。   现在,金銮殿之中,唯有他能解这压抑局面,不抓紧机会抡起铲子拓一拓路,那得傻成什么样了。   方启川整理了一下说辞,站了出去:“温大人,身为顺天府同知,你很清楚尤侍郎那案子才查了个开头。   仅仅是生前落下了勒痕,极有可能死于谋害,可哪一样证据能证明,谋害尤侍郎是沈家的人做的。   哪怕、哪怕退一步说,沈家害了尤侍郎,就能等同于平西侯府没有通敌了?   案子不是这么断的,温大人,你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温子甫气得直起身来,怒目瞪着方启川。   “方大人,”温子甫,“蒙受不白之冤的,不是你的长兄,不是你的姻亲,你当然不心急了。”   方启川正欲接话,却被不知道谁抢了先。   那人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不重,但足够让人听清楚。   “方大人连亲侄女儿的死都不心急,还能急别人?”   方启川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转头看向殿外,人太多了,哪里能分辨谁开的口。   倒是身边有人哼了一声,正是毕之安,方启川狠狠瞪了他一眼,有做戏,也有无地自容的难堪。   毕之安不管方启川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反正,有人跳出来搅和了,就比僵持着强。   方启川瞪过了,顶着一张大红脸,又去与温子甫辩论。   这红脸、白脸都有人唱了,和稀泥的戏就更容易了,仗着是左右不帮、也不用担心首当其冲被任意一方秋后算账。   黄卜庆先来当和事老。   什么能体会温大人的急切,什么定安侯府这几年也确实不容易,什么侯夫人年事已高、起起落落对她冲击太大,什么同为兵部侍郎,与尤侍郎共事多年,自己也不想尤侍郎走得不明不白,但是,方大人的话也有道理,这事牵连众多,不止是平西侯府,也关系着边关守备,需得从长计议。   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方启川孤零零的,其余两方,都有不少人开口。   赵太保揣摩着皇上心境,眼瞅着今儿也该差不多了,便逮着机会站了出来:“案子,靠得是找线索、查证据,不是众位在这儿争口舌高下,谁赢了就谁有理了!   与其在朝会上没完没了,不如赶紧回去查案!”   说完,他又去拉温子甫,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温大人,你也是!当着差呢,你要觉得是陷害,那亲手查真相,证据全了,自然能还你兄长名誉。你举着状纸,皇上要应了,你不就得从案情里回避了吗?” 第562章 铜镜   温子甫敬重老太保,不敢硬倔着,只好起来,免得他坚持跪着,反倒把施力的赵太保给带得踉跄了。   赵太保把人拉到了一旁。   他那几句话,也不是悄悄提点,压低了也能让左右听见,说白了,还是个台阶。   台阶上的那位,便是皇上了。   皇上顺势站了起来,大步往下走,沉声道:“爱辩不是?爱吵不是?你们有劲儿只管在这辩、在这吵,什么时候吵出了结果,什么时候告诉朕,朕没空听你们闹腾!”   皇上发话了,底下自然各个垂下脑袋,安安静静。   经过毕之安等人身边时,皇上顿住脚步,道:“案子该怎么查,不用朕教你们吧?催去林场的人、催霍怀定,私运都没查明白,其他还给你们说得头头是道!沈家抄出来的那些银子,都是怎么来的,列列清楚!”   毕之安与陈正翰赶紧应下。   皇上又转过身去,看着几个儿子。   目光从霍以骁身上经过时,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越发不像话了!要朕赏你一把铜镜吗?给朕进御书房来!”   说完,皇上一摔袖子,快步出了金銮殿。   吴公公匆匆喊着“退朝”,带着仪仗一块,追着去了。   留下文武大臣,面面相觑。   方启川理了理衣摆,背着走就走。   吵是用不得吵了,皇上都走了,他还费这个劲儿?   官员们亦是结伴离开,广场上三三五五聚在一块,小声说话。   有说定安侯府太着急了的,让皇上下不来台;有说听皇上与毕大人说话的意思,沈家铁定是没有机会了;有说沈家到底是皇太后的娘家,不如此做,平反不了……   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猜想。   亦有人猜皇上说四公子的那句话的意思。   大朝会,官员众多,品级相差也大,有一部分官员、尤其是离前头远的,没有看到什么,只能品那“铜镜”的意思。   因为,唐太宗那句话,实在太出名了,谁读史书时没有读过呢?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连以此为切入的策论文章,都不知道写了多少,又看了多少。   唐太宗以魏玄成为镜,说了这么一番话。   皇上又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以四公子为镜?还是说,四公子今日行事太偏,需要有一面铜镜?又或者,皇上赏了铜镜,是对四公子的警示,还是期许?   方启川听了几句,心惊肉跳。   这沈家还没彻底倒下,四公子甚至都还不姓朱,这些官员再这么猜下去,可不得把人吓死!   他们自个儿吓自个儿也就算了,四公子被他们架得高高的,一旦不留神摔下来,头破血流,毕竟,姓朱的两只手都不够数。   “想岔了不是?”方启川凑上去,笑眯眯道,“你们那是没看到,四公子脖子上,从这儿到这儿,一道红印子,领子下面还有呢,他也不遮,就那么露着,啧啧!”   一面说,方大人还一面拿手比划:“论精神好、会闹腾,还是年轻人呐。哎,不信啊?不信你们只管去里头问,站殿内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看到了。”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容讪讪、十分尴尬。   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难怪皇上还说了“不像话”,看来他们真的是想太多了……   那样,确实很不像话。   金銮殿里,朱茂又看了一眼霍以骁的脖子。   当真一言难尽。   以至于,问一下各项正事儿,都会被那道鲜艳的印子给吸引走了注意。   霍以骁似是极不耐烦,压着性子与朱桓打了声招呼,不情不愿出了大殿,往御书房去。   廊下,徐公公正等着。   见了霍以骁,徐公公迎上来,道:“四公子,皇上正在更衣,您稍等一会儿。”   霍以骁看出徐公公的欲言又止,便问:“吴公公交代什么了?”   徐公公笑了笑:“老舅琢磨的那些,您也清楚……”   他私下管吴公公叫“老舅”,在御书房里,除了吴公公,徐公公与于公公也是颇为体面的。   这些体面人,谁不盼着皇上心情好?   最怕的,就是四公子点炮仗。   今儿,看着又是点着火了。   皇上换下了朝服,着一身轻便常服,召霍以骁进去。   霍以骁恭谨行了礼。   皇上没有让起,只与吴公公道:“拿镜子给他,让他自己看看。”   “倒也不用看。”霍以骁道。   皇上道:“不用看?敢情你也知道?那还这么招摇过市?”   “这又怎么了?”霍以骁慢悠悠道,“前回嘴上有个口子,您就说不合体统,这回这么个印子,又碍眼了。我八抬大轿娶过门的媳妇儿,留点儿印子,我都不烦她,您烦什么?”   皇上气道:“你哪是不烦?你就恨领子太高了!”   “您身上、难道还没有被哪位娘娘留过印子?”霍以骁微微一顿,又继续往下说,“是了,恐还真没有,她们不敢。但您没吃过猪肉也得见过猪跑,不至于这么惊讶吧?”   “越说越不像话!”皇上把茶盏往案上一摁,瓷器声清脆,“文武百官面前,你还挺自得?”   霍以骁促笑一声。   要他说,还真没有什么不自得的。   文武百官,谁没有看过四公子的话本子?   饶是不爱看话本的,因为“四公子”的名号,也得寻两本来翻一翻。   被那些话本“荼毒”过了,这么道红印子,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霍以骁正想说这些,抬眸见吴公公满面愁容,他清了清嗓子。   算了。   他今天其实是没打算气皇上的。   这印痕,也不是存心露的,起来时没留心,等注意到了、想遮,时间又来不及,干脆就这样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您这么生气,”霍以骁抿了抿唇,“您生气,也不是因为这个,您就是觉得是我给温大人出主意,让他大朝会上开口,让您下不来台了。”   霍以骁突然不顶着来了,皇上就不好再发火了,偏那气已经生,就这么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实在难受。   皇上没好气地道:“既知道,还这么胡来?” 第563章 活要面子   吴公公给皇上添了茶。   要吴公公说呢,四公子确实太急了些。   翻案,本可以让皇上来。   昨日四公子夫人递了状子,今日毕之安提一嘴,表示下一定会与三司配合、仔细求证。   皇上鼓励两句,说一说沈家这些年的功绩,同时,贪墨是贪墨、陷害是陷害,不能漏查,也不能落井下石、无中生有。   在揭穿沈家一桩桩罪行之后,皇上可以感叹、可以悲痛,他主动来说这些年被沈家钳制的无奈。   一国帝王,首先开口说一句朕当年虽是被迫无奈,但也确实愧对他们,态度到位了,情绪抒发了,反倒是彰显皇上的心胸。   高位之人,在时过境迁之后,主动低头,寻求补偿之法,与在事情激烈时,被人逼着低头,这怎么能一样?   无论是朝堂,还是御书房,做完一件事不难,难的是怎么把事情做得周全、漂亮。   四公子清楚这个,也想得到这样的应对处理,偏他故意寻了个最激烈的。   明知故犯,还露着个红印子罪上加罪,可不就把皇上给气着了嘛!   皇上没好气归没好气,闻着茶香,还是指了指霍以骁,让他在边上坐下,又示意吴公公也给他添一盏。   吴公公一面添,一面轻声问霍以骁:“前回给夫人带回去的茶叶,夫人尝着还适口吗?”   “挺好,”霍以骁道,“她泡得浓,入口微苦,配些甜点心,倒是解腻、正好。”   吴公公笑道:“小厨房里备了些桃花糕应景,等下给四公子装一匣子,给夫人尝尝。”   几句家常话,御书房里的气氛算是缓和了下来。   霍以骁抿了一口茶,再开口时,语气平了些:“您知道我肯定会翻案,真不用这么生气,不然您觉得,我揪着沈家不放是为了什么?”   皇上微微蹙眉,又松开,道:“怎的,朕端了沈家之后,难道会拦着你替平西侯府平反?朕要真不管平西侯府冤不冤,朕会让你娶温宴?既是娶了,也不会让她家长长久久背着委屈。早晚的事儿,你非心急火燎,就差让温子甫在金銮殿上撞柱子了!”   这事儿,只要提起来,就不可能多愉悦。   见皇上按了按眉心,吴公公便上前,手指落在皇上的额头上,替他放松。   霍以骁道:“您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皇上正阖眼让吴公公按压,一听这话,倏地瞪大了眼睛。   霍以骁没有避开皇上的目光,道:“您觉得我逼得急了,但不急也不行。   北境和岭南林场,若还有收获,早该有信儿了,现在都静悄悄的,继续等下去,无异于赌运气。   您不怕等,陈大人他们怕。   更何况,还有沈家那儿。   听说,沈临还将就,沈沣看样子是挺不了多久了,地牢那样的地方,他又老又病,只会死得更快。   没结案、没定罪,沈沣就这么死在牢里,传扬开去,不好听吧?”   皇上示意吴公公停下,若有所思地看了霍以骁一阵:“这么说,你这么做,还是为朕考量的?”   “您今日难堪归难堪,最后不也寻着台阶了吗?”霍以骁道,“真让沈沣不明不白死牢里,您面子挣不着,里子也丢了,更是白受这么多年罪。”   皇上:“……”   吴公公:“……”   把事情做漂亮是一种能耐,把好话说得这么难听,也真是一种本事!   连他吴公公听了都一口气接不上,更不用说皇上是什么心情了。   皇上气得头晕眼花,挥了挥手:“越说越不像话!出去出去,朕迟早被你气晕过去!”   霍以骁起身告退。   吴公公忙不迭送人走。   皇上吃茶压了压火,待想起来让霍以骁遮一遮那道红印子时,人早就走得没影了。   吴公公把霍以骁送了出去。   他倒是没有忘了点心,让徐公公去装了一匣子。   等点心的工夫,吴公公放低了声音,道:“四公子,皇上有皇上的考量,今儿这事儿……”   他原要说温子甫上状纸,想了想,还是作罢,只点了点脖子。   “这真不是存心的,”霍以骁笑了声,手指在红印处按了按,“下回若还露出来了,我就说是猫挠的?”   吴公公:“……”   还不如不说!   刚巧,徐公公捧着匣子回来,吴公公一把塞到霍以骁怀里,道:“四公子回吧,皇上那儿还需得伺候。”   霍以骁打开匣子,拿了一块桃花糕,边吃边走。   怡然自得,像是在逛园子。   吴公公失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御前。   见皇上靠着椅背养神,眉间郁气未散,吴公公又劝起了皇上:“皇上,四公子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也确实有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就是变着花样气朕,”皇上说了句气话,末了,又叹道,“朕有朕的不得已,以骁知道,他只是不喜朕这般慎重。”   “是,”吴公公轻声道,“四公子年轻,即便知那些道理,也无法完全体会这些心境。”   皇上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吴公公又道:“也许不该说是年轻,而是阅历不足。没有坐在龙椅之上,谁都体味不到这种艰难。   小的日夜跟着您,十余年了,看您辛劳勤勉,才能稍稍地明白这椅子难坐。   娘娘们也好、殿下们也罢,他们没有小的这样的机会,自是越发体会不到了。”   皇上喟叹:“是啊……”   最理解、最认同历代帝王心境的,只有同样掌权天下的人。   他当年亦有不认同的时候,他的父皇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顺从地应了,心中却不以为然,直到他登基为帝,十余年过去,那种体会才越来越深。   真不是什么好滋味。   可既然坐在这把椅子上,那就得好好品味、好好感悟。   “让太医院去看看沈家人,”皇上交代吴公公道,“该诊治就诊治,不能随随便便就死在牢里,哪怕是吊命,也得吊住了。沈家抄出来这么多药材,只管用下去,不用省着。”   吴公公应下,仔细安排下去。 第564章 闹了个笑话   另一厢,霍以骁回到兵部衙门。   朝会上和完稀泥的黄卜庆坐在位子上,精神不错。   袁疾出不了顺天府,兵部事务又需得有人统筹,尤其是,定门关增固物资的调运不能有一点儿纰漏,黄侍郎的停职解了,能上朝、能坐衙了。   当官呢,出事不可怕,怕的是出事后没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现在,黄卜庆万分珍惜,办好政务不说,还得揣度各方心意和稀泥,若是能如覃尚书一样将功补过,就越发踏实了。   想折罪,并不容易。   覃政老狐狸跑得飞快,嗅到一点儿味就往北境去了。   黄卜庆留在京城,除了按部就班地给前头配合、除了和稀泥,他还得再加把劲儿。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透过氤氲的白气,黄卜庆看了四公子一眼。   北境那处,霍怀定人在那儿,若能有收获,他大抵早就发现了,倒是岭南,去办事的官员不及霍怀定敏锐……   京中调查远不及身在当地方便,但黄卜庆以为,深挖深挖,未必没有斩获。   当然,黄侍郎也清楚,岭南那儿,除了不够敏锐之外,更麻烦的是“束手束脚”。   因为林场的翁管事的婆娘是俞家放出去的家生子。   是,俞家能有今日,能出一个中宫皇后,依靠的是沈家。   从这条线索来看,倒也能算是沈家从源头上就与运输木料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有关。   随便换一家旁的,只怕早就是全揉在一块,作为沈家的罪证,追着查到底了,可偏偏,那是俞家,是四殿下的外家。   三司官员们就怕查着、查着,查出俞家与沈家同流合污,查出四殿下对沈家行径心知肚明、甚至参与其中……   这案子最后怎么算?   皇上想收拾沈家,并不意味着,要把皇后与儿子都牵扯在内。   真查成了那样一个结果,不说四殿下与皇后娘娘怎么收场,查案的官员们十之八九得倒大霉。   因为,连皇子都私运铁器了,最后被束手束脚、无法定案的反倒成了皇上。   碍着这一层,三司在林场,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真要寻个破解,那就是管事仗着妻子,搭上了沈家的关系,这些年全为着沈家出力,与俞家毫无往来。   能不能办成,得看那些官员够不够活络。   京中想出些力气,还是需得从“铁”下手。   林场产木,不产铁。   铁是从哪里来的?   若是矿石,得提炼;若是别的东西熔的,能定型成规格统一的铁棍,也需要地方。   与铁打交道,说粗犷是真粗狂,支起了土坯炉子、十来号人,也能弄出些东西来,可说精细,也是十分的精细,怎么去掉更多的杂质、怎么让铁更加稳定……   从截获的数量看,整个流程,步步成熟。   那是整批的铁棍,不是什么形状千奇百怪、大小不一的铁石头。   黄卜庆沉思了一番,站起身来,与朱桓、霍以骁道:“三殿下、四公子,我去一趟都察院,想再仔细看看查获的铁棍。”   “黄大人请便。”朱桓颔首。   霍以骁道:“我随大人一块去吧。”   朱桓转头看他,视线落在霍以骁的脖子上,下意识地想说“不太好”,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算了,霍以骁自己都不介意被人看到。   黄卜庆把朱桓的微微迟疑看在眼中,以为他有话要单独与霍以骁交代,便先一步去了廊下,避了一避。   黄侍郎如此积极、主动,朱桓不说什么,反倒是不承情。   轻咳了一声,朱桓硬着头皮道:“下次,你不如说是猫抓的……”   霍以骁愣了一下,复又忍俊不禁。   他刚这么逗过吴公公,现在风水轮流转了。   “殿下,”霍以骁道,“猫抓的,和人抓的,痕迹不一样。”   朱桓本就说得为难,说完后就抿茶掩饰,被霍以骁这么一解释,险些就叫茶水呛着。   他的脸红了,连耳朵尖都红。   他确实不知道一不一样。   身边倒也有一两个侍奉的,他身份矜贵,哪个也不敢在他身上留印子。   旁人便是有,也都是遮着掩着,偶尔露出来,朱桓非礼勿视,如霍以骁今日这般、让人想不看见都难,他看到归看到,不会去仔细观察。   不知道人抓的是什么样,猫抓的,就更不清楚了。   他又不养猫!   结果,闹了个笑话。   不一样,还用来当借口,不是欲盖弥彰嘛!   幸好,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霍以骁说完就去寻黄卜庆了,只他一个人在,朱桓捂着脸尴尬了一会儿,这一茬就算过去了。   霍以骁和黄卜庆一起往都察院去。   既是主动回避,黄卜庆当然也不会再问三殿下说了些什么,只与霍以骁说案子想法。   三司官员在归德府查验三船物资之后,木料、石块暂存库房,在覃尚书提出调运之后,才装船北上。   而那批铁器,早早就已运向京中,由都察院保存着,待案子结束之后,再来处理。   铁器运达之初,黄卜庆被停职,待在家中,没有机会接触它们,重新出来做事之后,只去都察院看过两眼,留了个印象。   “还得再仔细看看,”黄侍郎道,“制铁不是容易事,匠人再好,没有合适的场地、用器,也出不来规正的铁棍,多观察观察,兴许有收获。”   霍以骁听黄卜庆讲解制铁,从开采到制成兵器、用具,各个环节,黄侍郎说得头头是道。   黄卜庆为了表现下自己并非庸碌之辈,这些年在兵部也不是光领俸禄不干事,哪怕他一个官员不需要进矿洞,他对其中门道依旧了如指掌,起码,知识丰富。   两人一直说到了都察院。   陈正翰正忙着处理沈家事情,听了黄卜庆来意,就让人带他们去库房。   铁棍在里头堆叠整齐。   霍以骁拿起一根,照着黄卜庆的讲解,观察了一番,道:“如黄大人说的,这样的算做工不错了的吧?”   黄卜庆又是抚摸又是掂量:“不粗糙、不割手,每一根的份量也差不多……”   他又多取了几根。   表面虽然没有那么光滑,但这个出品,已经算很稳定了。   上头没有任何印记,想从此溯源,并不可能。   黄卜庆将铁棍又放了回去,与霍以骁道:“我看着,应是官家出来的。” 第565章 坏了   霍以骁掂了掂手中的铁棍,道:“先前查的也是这个方向,就是没有斩获。”   三司官员都不傻,看过这批铁器,也能得出这个结论。   只是,后头的调查卡住了。   就不说从岭南到北境了,就是只查从岭南林场到归德府的这一路,眼下也不知道,铁器是什么时候被塞进了原木里。   没有来路,不知出产。   范围内的所有官家的熔炼炉子都刷了一遍了,全部没有干过私产私运的活儿。   黄卜庆思考了一番,道:“武安规掌着运输,但他再’一手遮天‘,也不可能舍近求远。三船的东西搬上搬下,动静太大,瞒不过所有人。”   也就是说,私产炉子不至于离水路太远。   黄卜庆有了一些想法,打算回去兵部再做查证。   霍以骁寻陈正翰还有些事儿,黄卜庆独自走出都察院,走了两步,拐进了隔壁刑部衙门。   三司近来都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私运铁器,边关增固纰漏,狄察之死,沈家贪墨,尤岑之死,平西侯府通敌……   这些案子没有一样是小事,它们彼此关联、互相影响,但同时,他们也是独立的,对于办理案件的官员来说,每一件都需要办得明明白白,而不是,混淆在一块、成了一块大泥巴,越揉越乱。   调了官员去各地,留京的还得与顺天府、兵部、工部等等配合,都察院各个脚不沾地,刑部也一样。   黄卜庆来找刑部侍郎了解状况。   两人是同科。   那年中了进士的,有一些等不到缺、没有真正迈入官场;有一些犯了事儿,早没影了;有一些起起伏伏、官运不通,还在熬着;也有几个混得不错,外放着,不晓得什么时候调回京中。   留在京里,还平步青云、在官场上叫得上名号的,就只有他们两个。   因此,平日往来也多一些。   既然来了刑部,黄卜庆少不得先给朱钰问个安。   朱钰抬眼看他:“黄大人怎么来了?”   “刚才去了都察院,”黄卜庆答完,想要退出去,突然心念一动,又补了一句,“那批截获的铁器,我有些想法,想再看得仔细一些,就和四公子一起到了隔壁。”   朱钰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他很快调整过来,问:“那黄大人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黄卜庆眼尖,发现了,佯装不知,答道:“只有些想法,还没有成果。”   “是吗?”朱钰道,“那黄大人可得抓紧些,父皇对这事儿很是关心。”   黄卜庆恭谨应了。   他从书房里退出来,隔着窗户,悄悄地、又迅速地看了朱钰一眼。   四殿下的脸冷得可怕。   黄卜庆心尖一颤:坏了!   他刚刚,就是想试探试探四殿下。   简单一句对话,四殿下的表情很不自然,黄卜庆当即就有了猜测,而此刻,这可怕的脸色坐实了他的猜测。   那批铁器的来由,四殿下是知情的。   也就是说,私产私运,不止是沈家在弄,四殿下也脱不了干系。   黄卜庆心里发愁。   这可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岭南林场僵持着,不就是担心真牵连上四殿下吗?   现在好了,这案子棘手坏了。   刑部侍郎金晋廷从长廊另一侧过来,黄卜庆赶忙迎上去,脸上堆起笑容,心中还在嘀咕。   两人说了会儿,话题围绕着案子来。   金晋廷有所保留,他倒也坦诚,道:“兵部与几个案子都有牵连,有些还在调查里的事情,我没法说得那么细。”   “应当的、应当的,”黄卜庆说着,往朱钰所在的书房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金侍郎,“你们这差也不好当吧?四殿下就在那里坐着,林场又是这么个状况……”   金侍郎笑而不语。   黄卜庆见状,没有追问。   金侍郎送走了黄卜庆,背着手往回走,就见柳宗全迎面走来。   “黄大人回去了?”柳宗全状似随意地问道,“黄大人为将功折罪,也是辛劳。”   金晋廷笑着道:“也是分内之事,他们兵部出了纰漏,他可不得多查一查。”   柳宗全也笑:“大人忙碌,我就不打搅了,殿下想吃些点心,我得去吩咐亲随一声。”   金侍郎目送柳宗全离开,摸了摸胡子。   四殿下在刑部观政,金侍郎眼神不差,当然看得出来,对方对案情格外关切。   与其说是关心沈家下场,不如说,是担心案情调查。   这也让金晋廷有了不少猜测,亦颇为棘手。   另一厢,黄卜庆回到了兵部衙门。   朱桓依旧坐在桌案后,认认真真地看文书,时不时拿着笔在一旁的纸上记些东西。   黄卜庆多看了朱桓两眼,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三殿下这样多好!   四殿下做什么想不开,去和沈家掺和铁器?   也不是,四殿下和沈家一条船,不想掺和,也会被拉上船去。   沈家是个助力,但船沉的时候,漩涡也大,船上的都别想脱身。   偏四殿下在上头,他们这些拿着锤子、斧头的,是砸船还是不砸船?是噼里啪啦一通乱砸,还是得小心翼翼地拆这块板、不拆那块板?   不管了,先想办法查,至于查出来能不能用,就随机应变。   黄卜庆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理顺思路。   沈家行那些事儿却没有隐瞒四殿下,除了关系近,很有可能也是因为不好瞒,也就是说,林场那儿就知情,甚至是,林场行了方便。   原木凿洞、塞进铁棍、重新封上还让人看不出问题来,最容易办妥此事的就是林场。   有人,有工具,还是翁管事的一言堂。   如此推断,铁棍的熔炼之所也就可能不是岭南到归德府的水路沿岸一带,八成就在林场附近。   那地方,产铁吗?   铁矿石、还是铁砂?   地方储矿,官家都有记载。   黄卜庆翻遍了手头都找到了的各种文书,都没有在岭南设过提炼、加工之所的记录。   总不能是,沈家自己捣鼓的、还把那小作坊给弄成了个能与官家出产匹敌的大炉子吧?   那还怎么找?   去把岭南的山都翻过来? 第566章 今朝   一直翻到了天黑,黄卜庆如同被走路被鬼打墙一样,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按说,这个思路是能说得通的,偏偏,走起来就是原地踏步。   眼前的那一层迷雾没有散开,始终是差一口气。   黄卜庆只能先放下文书,从库房退出来。   书房那儿,朱桓和霍以骁前后出来,看样子是要下衙回去了。   隔着半个院子,黄卜庆与两人行了一礼,而后,看了一眼天色,摸了摸下巴。   李三揭当时翻了一个通宵。   梁归仲翻到了深更半夜。   可能,就得等到三更天,又困又乏时,脑袋会突然灵光那么一下?   要不然,他也试试?   试试就试试。   黄卜庆决定今天不走了。   让小厮回府递个话,再捎些吃食垫一垫,他今儿就歇在衙门里。   黄卜庆下定决心,目送朱桓和霍以骁离开。   朱桓神色轻松,与霍以骁说着些什么,虽然称不上兴致勃勃,但整个人透着股愉悦。   黄卜庆看在眼中,忽的想起在刑部衙门看到的朱钰,两厢一对比,足以见眼下两人处境的不同。   沈家不行了。   皇太后在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这一天的到来,也仅仅就是七八年而已?   人走茶凉,昨日再是风光,也抵不过今朝风雨。   今朝?   今朝!   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黄卜庆倏地睁大了眼睛,连心跳都快了几拍。   是了。   本朝没有官方开采过,不等于前朝没有。   文书里不曾记载,大抵是那矿石因各种缘由,不再适合提炼加工,整个炉子也就废了。   可它若是存在过呢?   黄卜庆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只可惜,前朝废弃的炉子,他在库房里翻遍文书,恐都不会有任何收获。   这个需得去当地调查,亦或者是,从地方志上一窥究竟。   京中有藏书楼,收有各种地方志,这个时辰自是无可奈何,得白天过去,最好能与主家有些交情,方便借阅。   看来,今日夜里的计划,是要改一改了。   黄卜庆叹息一声,忽然又想起一桩事儿来,他思路转得飞快,当即拿定主意,快步追出了院子。   走道上,官员三三两两。   三殿下已经回宫了,远远的,能看到轿子离开。   四公子从隐雷手里接过了缰绳,纯黑的高头大马甩着脖子。   黄卜庆赶紧上前:“四公子,我有一事,想与四公子商量商量。”   闻声,霍以骁转头看向黄卜庆:“黄大人请讲。”   黄卜庆堆着笑,道:“我若是没有记错,霍大人的夫人是岭南出身?”   霍以骁颔首:“确实。”   黄卜庆又道:“不知霍府之中,有没有保存着岭南的地方志?不论是哪一年编修的,我想借阅借阅。”   寻常而言,私人收着地方志的,要么是藏书之家,要么是远居的游子、远嫁的姑娘,离开故土,靠那些书籍寥解思念之情,越是通文识字的人家,越会有这样的习惯。   霍以骁眉峰一扬。   黄卜庆好端端开这个口,定然不是太闲了想翻书,定然是与手中的政务有关。   而且,恰恰是岭南。   “黄大人是有什么线索想从地方志中验证一番?”霍以骁问。   黄卜庆答道:“如四公子所言,确实有些想法。”   霍以骁道:“大伯娘有收着一套,黄大人想借,随我走一趟吧。”   既是同行,霍以骁就没有骑马,与黄卜庆一块到了大丰街,进霍家大宅借了书。   书册多,还要搬运,霍家甚至还让小厮推了辆板车,一路送到黄家。   黄卜庆再三道谢,全搬进了自己的书房里。   换个地方,一样熬一整夜。   另一厢,朱钰坐在酒肆雅间里,抿了一口酒。   与往日热闹相比,他今儿没召任何人一道玩闹,只柳宗全陪着。   有人敲了敲门。   柳宗全起身,开门与外头的人交谈了几句,又重新把门关上。   朱钰抬着眼皮子看他:“怎么说?黄卜庆跟霍以骁做什么去了?”   柳宗全答道:“去了霍家,黄大人借了一板车的书。”   “借书?”朱钰满脸莫名其妙,“借的什么书?”   柳宗全摇了摇头:“不敢跟得太近,不知道借了什么。”   朱钰气得骂了一句。   今儿在刑部衙门,他就对黄侍郎的举动很是担忧。   黄侍郎先和霍以骁去了都察院,他说有东西要查证,朱钰本能地觉得不妙。   柳宗全去隔壁问了问,只晓得那两人进过存着铁器的库房,更多的,就问不出来了。   不过,就只是这些,也够让朱钰提心吊胆了。   他们会从铁器上发现什么?   朱钰倒是还想问问金侍郎,又担心被敏锐的金侍郎识破些什么,只能作罢。   柳宗全让人盯着黄卜庆,看看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结果,黄大人跟霍以骁一块离开了千步廊……   最后、最后是借书。   简直匪夷所思!   莫非,这是黄卜庆与霍以骁拉关系、讨好他的手段?   就霍以骁那性子,会吃黄卜庆这一套?   朱钰越想越烦,一连饮了三盏酒,问柳宗全道:“林场那儿还没有安排好?跟着我们得了那么多好处,事到临头,畏畏缩缩!袁疾那胆小鬼都知道死到临头就别心存侥幸!”   “三司的人盯着,行事就得谨慎些,免得适得其反,”柳宗全说完,见朱钰冷着一张脸,又道,“再谨慎,我猜也差不多了。”   朱钰哼了声:“抓紧。”   赶在宫门关闭之前,朱钰回了宫。   酒气上涌,春风一吹,整个人晕晕乎乎,进了庆云宫,他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光怪陆离的梦境追着他,他在长长的、倾斜的甬道之中,身后,无数的铁棍翻滚下来,铁器碰撞声在甬道里回响,他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才能不被铁棍砸倒、淹没。   “啊”的惊叫一声,朱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挺身坐起,大口喘气。   他浑身都是汗,湿哒哒的,难受得要命。   守夜的内侍赶忙过来伺候。   “什么时辰了?”朱钰问。   内侍答道:“快四更了。”   四更的京城,多数地方,都静悄悄的。   黄卜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时不时打两个哈欠。   忽然间,他的眼睛一亮。   把手中的这一段文字又反复念了两遍,他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 第567章 忘我   这段文字,不过是短短两句,很不起眼,若不是黄卜庆带着目的来找答案,其他人哪怕看到这一段,很有可能都不会往心里去。   这一页,讲的是岭南当地的一位名士。   名士姓宋、名规,出生在前朝末年。   宋家祖上出过大官,做过海商,家产颇丰,祖业传承到宋规长大时,有败落之像,但也足够宋家再挥霍几十年了。   结果,逢了乱世。   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起义不断,疆土四境,战火燎原。   岭南偏于一隅,不似中原一带凶险,却也难以独善其身。   越来越多的灾民涌向岭南,本就混乱的朝廷无力支撑当地官府,大小官员们亦是各有各的打算。   有封城固守的,也有吞了衙门银子粮食当土皇帝的,亦有加入起义军队、奔向新前程的。   宋家所在的泉城是岭南大城。   知府想护住治下百姓,如此坚持了六七年,也渐渐力不从心。   宋规幼年时见过繁盛的城市,从少年到青年,又看着这座城日渐衰败,百姓疾苦。   他说服了当时宋家的一家之主,开仓放粮,他本身也积极地改善城中灾民生活。   那几年,朝廷已经是末路了。   多年的割据、征战,天下涌现了不少豪杰。   有一统之气势的,除了彼时已经坐拥了江南大地的、后来成为本朝开朝皇帝的朱俭,还有另外几位,其中,一个叫刘蔽的在岭南一带颇有名望。   刘蔽是绿林出身,以前是被逼起义,虽然从山大王成了占据岭南的大人物,但他手里缺银子、缺粮草、缺武器。   战乱年代,这些东西可比千金。   宋规有眼界,他知道朝廷已经不行了。   若要百姓少吃苦,唯有站出来一个人,平息战火、开创新皇朝。   英雄再多,为了自家霸业争斗,最后苦的也就是老百姓。   宋规选择了刘蔽。   同在岭南,他了解刘蔽比其他英雄更多,往来也更容易。   他又说服了长辈,给刘蔽投银子、捐粮食,支持刘蔽开疆拓土。   而缺少的武器,宋规为刘蔽当说客,登了知府的门。   赈灾放粮的交情,知府再忠心朝廷,也知道穷途末路了,他听了宋规的劝,交出了库中铁石。   刘蔽得了矿石,锻造兵器,也算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   再后来,刘蔽还是败给了朱俭,宋家作为刘蔽的支持者,在朱家掌了江山之后,自然也就彻底败了。   成王败寇。   朱家的江山史,刘蔽都只作为一个竞争者出现过几次名字而已,更别提宋规了。   只是在岭南、尤其是泉城,当地先生、学子感念宋规放粮救民的大义,让他在地方志上有了一席之地。   当然,毕竟是朱家天下,地方上纪念宋规也要讲究些方法。   这篇人物志很短,还从头到尾,用大量的篇幅去写宋规放粮、赈灾、为百姓奔走,对于他支持刘蔽就只有两句话。   要不是黄卜庆满脑子“铁铁铁”、“矿矿矿”的,他也不会注意到这短短两句话。   黄卜庆捧着这一段,又反反复复地念了两遍,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就该进一步确定,泉城衙门里,为什么会有铁石。   泉城靠海,要么是官府从海外采买,要么是当地出产。   前者可能性极少,应当还是当地就产铁。   黄卜庆灌了一口茶。   他试着把地方志里关于泉城的部分都翻看一遍,直到天亮,也还没有再一部的收获。   他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毕竟是岭南的地方志,要说的东西太多,若是泉城的地方志,想来会比现在看到的东西更详尽。   也不知道霍大夫人是岭南哪里人……   若是泉城就好了。   不过,这一整夜的翻找,对黄卜庆而言,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了。   起码,不再是一头雾水。   他现在知道自己该去翻泉城的地方志,只要弄明白了泉城的铁矿出产,查获的铁器十之八九就有说法了。   因为,出问题的林场,就在泉城治下。   今儿不是大朝会,黄卜庆不用上朝,算着时间,喝了一整壶浓茶,顶着黑乎乎的眼眶去了衙门。   他的状况让几个小吏吓了一跳。   黄卜庆也不管,催着底下处理各项公务。   待退了朝,朱桓与霍以骁一块进了兵部,也叫黄侍郎的样子给惊了惊。   “黄大人这是……”朱桓道,“公务烦劳,也不能垮了身体。”   黄卜庆忙道:“谢殿下关心。其实是昨日下衙后,请四公子向霍大人府里借了几册书籍,看得太过忘我,以至于看到了天亮。”   朱桓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也有钻研书法丹青到废寝忘食的时候,自然不好说黄卜庆。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书,能让黄大人这么“忘我”。   朱桓下意识地看了眼霍以骁。   请霍以骁帮忙借的,应该不会是什么话本子。   黄卜庆私下便是一本本看,也不至于胆大到跟霍以骁提。   霍以骁注意到了朱桓的目光。   他并不知道朱桓在想什么,只以为,黄卜庆提了他,朱桓就看了过来。   “黄大人借了岭南地方志,”霍以骁解释了一句,又问黄卜庆,“黄大人看出什么端倪了?”   黄卜庆笑了笑。   他虽困乏,但脑袋还算清楚。   四公子没想瞒着三殿下。   若自己说得不清不楚的,恐怕还有生出了麻烦了。   黄卜庆便道:“有一些发现,前朝末年,泉城府衙里有过铁石库存。只是,铁石是怎么来的,还没有寻到答案。我也想再问问四公子,霍大夫人是否是泉城人?府里可有泉城的地方志?”   一听“铁石”,霍以骁和朱桓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本朝的记载来看,岭南没有产出过铁,可若是前朝……   “大伯娘不是泉城人,”霍以骁道,“不过,陪嫁的一位妈妈是泉城出生,她好像收了一套。”   黄卜庆眼睛一亮。   甚至没有等到下衙,午歇之时,黄卜庆就跟着霍以骁又去了一趟大丰街,一辆板车,把泉城志推回了家。 第568章 不居功   “又是一车?”刑部衙门里,朱钰愕然看着柳宗全。   柳宗全颔首。   朱钰把自己摔坐在椅子上。   他就是不懂了,到底是什么书,能让黄卜庆一车又一车地往家里运。   昨儿晚上才运了一车,今日中午又一车,他黄大人搬回去的书籍不是看的,是拿血盆大口给吞了吧?   也不怕不克化!   朱钰恼得要命,精致的午膳都难以下咽,他盯着看了两眼,道:“都撤了吧,不想用。”   柳宗全见状,想劝他多少用两筷子,见朱钰阴沉沉的脸色,还是作罢。   他走出来唤亲随,迎面,一小吏快步赶来。   小吏到了柳宗全跟前,问了安,压低声音禀了几句。   “确定?”柳宗全惊喜。   小吏又详细说了几句。   柳宗全舒了一口气,没顾上叫亲随,转身又进了书房里。   “殿下,”柳宗全轻声道,“消息传回来了,事情办妥了。”   “当真?”朱钰猛得抬头,喜悦一闪而过,留下来的是质疑,“要是办妥了,怎么朝中还没有消息?能比三司的折子更快?”   柳宗全道:“听说是日夜兼程、刚刚送到的,想来,三司的折子也在路途中了,这两天也会到。殿下,他们得先查证、有些收获了才好写折子,势必会比我们慢一些。”   “也是,”朱钰点了点头,“这回,我们先知状况,也不用被打个措手不及。”   大抵是总算有件顺心事了,朱钰拿起筷子,用起了午膳。   另一厢,黄卜庆扑在书房里,认认真真翻找。   午歇时间有限,他打算能看多少是多少,顶多是今晚再熬一整夜。   没想到,大抵是时来运转,竟让他翻到了。   地方志的编纂有一定规则,黄卜庆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就会容易许多。   当然,他还是把这个归结于运气。   谁不喜欢自己运气好呢?   尤其是在倒了大霉之后。   记载上写过,前朝时,泉城边上曾发现过一铁矿,纯度尚可,储量不大,官府奉旨开采,建过炉子。   只是,量确实少了些,陆陆续续采了七八年,差不多就见底了。   恰逢乱世生,这处就废弃了。   宋规替刘蔽牵头拿来的那批铁石,数量并不多。   原是朝廷之物,每年都要上缴,只是战乱之后,无力再运往京城,就留下来了。   衙门藏得也很紧,都不知道还有一批没有交出去,若不然,那个时候,泉城是怀璧其罪。   于是,外头乱归乱,没有遭过战火的泉城,反倒是把这些东西都存住了。   宋规应该也是与知府交好,才会知道有铁石库存。   至于那处废矿,传言里是被“豪杰”们挖过了很多次,实在是挖不出东西来。   黄卜庆合上了书册。   越是地方的志异,越是传言多,没有那么刻板、严谨,时不时的,甚至还有鬼怪传说掺杂其中。   挖不出来东西的矿产毫无用处,本朝也没有开采过,因此没有官家建炉的记录。   可要黄卜庆说,一时没挖出来,不表示它真的就被挖空了。   本朝传了几百年了,指不定就又挖出来了呢?   边上就有前朝修建的炉子,虽是废弃的,但有人手修整修整,出来的东西,一样是官家水准。   黄卜庆一面整理思绪,一面回到兵部衙门。   朱桓进宫去看望唐昭仪了,书房里只霍以骁在。   黄卜庆没有隐瞒,直接就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   他又摊开了岭南的地图,指着道:“这里是泉城,那处废矿在泉城西南二百里,差不多是这个位置,林场在这儿,两处并不远。我想,可以请三司在林场的官员去废矿查看一番,看看近期有没有开采、提炼过的痕迹。”   饶是霍以骁知道黄卜庆翻地方志的用意,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有了这样的收获。   “辛苦黄大人了,”霍以骁道,“是该和三司说一声,若能确定铁器来源,黄大人功劳不小。”   “不敢居功、不敢居功,”黄卜庆摆了摆手,“我在京城,也就只能出这些力气,至于沈家怎么知道的、又利用了多久,我就……”   霍以骁好笑地看着黄卜庆。   他算是彻底明白黄大人的打算了。   出力、却不居功。   因为事关朱钰。   黄大人不想去探皇上的底线,所以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霍以骁想继续打击沈家也好,想顺势拉朱钰一把也罢,全看他自己。   反正,把柄给了霍以骁了,现在就用,还是以后再用,也是霍以骁说了算。   甚至于,之后霍以骁怎么和朱桓说这事儿,黄大人也不管。   黄侍郎只想默默地,让霍以骁记他一份好,等案子清算之时,袁疾罪无可恕,他黄卜庆还想留在兵部。   霍以骁打量着黄卜庆,又一个和他做买卖的。   “我以为,”霍以骁道,“黄大人还是很有功劳的,案子进展不顺,皇上催得又紧,黄大人的发现是解了三司的困局。”   黄卜庆讪讪笑了笑。   霍以骁又道:“皇上要彻查沈家的案子,这事儿急切,办得越快越好。今儿黄大人没有上朝,所以并不清楚,早朝上又险些吵起来,主要是案子复杂,牵扯的事儿也多,要我说呢,就早些办好,别节外生枝了。”   黄卜庆连连点头。   他听懂了。   四公子果然是小狼崽子。   牙齿尖,闻到了肉味就一定要咬下来,却也心思沉,知道咬到嘴里的才是真的,同时,还给留个以后,克化完了一块再咬下一块,才能保证都是新鲜的,而不是一堆腐肉。   四公子要咬死沈家,留下四殿下。   黄卜庆道:“是,这时候确实不该节外生枝。”   下午时,都察院快马送消息去岭南,让官员查废矿。   翌日,城门刚刚开启,驿官策马进入,直直往宫城去。   朝会过半,一内侍手捧折子,匆匆迈入大殿。   议事不顺,殿内气氛很是讶异。   听闻是岭南那儿刚送达的折子,众人都看了过来。   陈正翰接了折子,打开一看,面露惊讶。   “说的什么?”皇上问。   陈正翰把折子交给走下来的吴公公,禀道:“林场管事翁奉贤死了。” 第569章 有意思   话音一落,大殿内的气氛又是一僵。   吴公公接过折子时,亦是下意识地蹙眉,而后,匆匆回身,走回龙椅旁。   皇上拿着折子看。   大臣们心里着急,揪着心等皇上发话。   皇上看完了,只做了简单的评点:“死得有点儿意思。”   如此,底下众人越发面面相觑。   什么叫“死得有意思”?   这让人如何理解是好?   有人耐不住,催促陈正翰。   陈正翰看了眼皇上,得了首肯后,道:“翁奉贤悬梁了,留了封遗书,交代了这些年替沈家做事,采铁、炼铁,塞进原木之中,又买通了石场,往石块里也塞了些,如今事情败露,三司在林场调查,他自知死期已到,不想入狱受刑,就自行了断……”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难怪皇上说“有意思”呢。   又是悬梁,又是遗书,和尤岑和狄察之死一模一样。   有人问:“这一次可有仔细查验?真是自己悬梁的?”   “折子上说,还在查。”陈正翰道。   “铁的来源呢?”   陈正翰道:“遗书有交代矿洞位置,与昨日黄侍郎推测的位置相同,应当就是同一处了,是前朝时就废弃了的,没想到又凿出来一些。”   “翁家其他人呢?”   “发现翁奉贤悬梁后,他的妻子撞柱,被三司救下、请了大夫,状况很不好,随时可能撑不住,”陈正翰抿了抿唇,“其余人都关起来了,不过,跑了个儿子。林场一带,峻岭高树,隐入林中,便是搜山也很难找到。”   皇上看了眼众人,问:“众卿有什么看法?”   陈正翰垂着眼,没有开口。   不是没有想法,他想法很多。   三司抵达林场有一些时日了,翁奉贤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   若遗书上交代的铁矿出产属实,那么毫无疑问,翁奉贤确实与私产私运拖不了干系,无论他是自杀、还是被迫自杀,他的供词都可以指向沈家。   可这事儿真的就这么简单?   翁奉贤那个撞柱的妻子,是俞家家生子。   到底是像遗书上说的那样,翁奉贤靠娶妻在沈家那儿得了脸,背着俞家上了沈家的船,做了这些事情,还是,俞家其实是知情的,为了护下俞家,翁奉贤才死了……   陈正翰悄悄看了眼朱钰。   他记得,前几回早朝时,说起这些,四殿下紧张无比、浑身大汗。   今日看着谨慎,整个人却很清爽。   陈正翰心中有了一番判断,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又去看毕之安。   他们两个现在是“一条心”,哪怕当佞臣,都要把案子迅速推进、迅速解决。   要是四殿下牵扯其中,只会变得拖沓、麻烦、一团乱。   三司可以整理案情,但却不是在现在。   毕之安明白陈正翰的意思,正要站出来说话,却被梁归仲抢了先。   梁大人道:“皇上,臣以为,沈家无比傲慢,他们让翁奉贤用这样的法子死,是在藐视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始终就是这一套,因为直接、有用,我们明眼人都知道是他们做的,但就是差点儿证据。”   毕之安把要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   梁归仲直接就把事儿盖在了沈家头上,倒省得他来开这个口。   “梁大人,话倒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有人道,“也许是有人陷害……”   梁归仲促笑一声:“沈家一个个的都在牢里关着了,谁还陷害他们?至于要赃这个手吗?”   “梁大人说得对,”另有人道,“翁奉贤定是知道了京中状况,才自尽了的。”   “朝中有人想陷害沈家,也得先知道那铁器的来路,”又一人道,“京城里,若不是黄大人寻出了根源,大伙儿都是一头雾水。”   “是了是了,要不是刚刚提及,我都不知道黄大人有所收获,三司昨儿往岭南去信了。”   “遗书交代详尽,翁奉贤说的应是真话,这几年,是他替沈家办了开采、熔炼、夹带的活儿,武安规负责押运,因着从林场运出来的就是夹了铁器的,所以沿途一切寻常、无人发现端倪。”   “皇上,沈家虽无供述,不过,有翁奉贤、武安规、卢弛以及三司在北境查问的供词,足以定沈家的罪了。”   “是啊是啊。”   一片附和声中,有人质疑沈家抄没才短短时日、翁奉贤不可能这么快收到消息,也被其他声音盖了过去。   墙倒众人推。   砖瓦砸落,满地狼藉。   陈正翰和毕之安插不上手,也无需插手,站在一旁看着,那楼就全塌了。   “朕……”皇上清了清嗓子,声音透着几分疲惫,“沈家是皇太后的娘家,朕很失望。”   “是沈家辜负了皇上。”   皇上按了按眉心,偏头与吴公公说了一句。   吴公公颔首,高声喊了“退朝”。   皇上起身离开,吴公公一路跟着,经过赵太保等人身边时,匆忙道:“几位老大人,请随后往御书房来。”   如此,百官们也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皇上要就此定沈家的罪了,怎么定,需要和老大人们商量商量。   金銮殿里,官员渐渐退了出去。   赵太保与陈正翰、毕之安等人站在边上,低声交谈,彼此交个底,看看等下如何与皇上说。   大约是尘埃将落定,朱茂比前一阵放松许多,与霍以骁道:“你和陈大人熟悉,不如去问一问?”   霍以骁眉峰一扬:“殿下很关心?”   “如此大事,谁不关心呢?”朱茂答完,转头问朱钰,“四弟,你说呢?”   突然被问到,朱钰的面上全是防备。   “你要关心,自己问去。”朱钰说话硬邦邦的,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往殿外走去。   柳宗全忙与几人告了罪,追了上去。   朱茂看着朱钰的背影,失笑着摇了摇头:“四弟这个脾气……罢了,我也不问了,先回千步廊了。”   走出大殿,行至无人处,项淮才压着声儿开口:“看来,四殿下当真牵扯在私运里头。”   “是,”朱茂颔首,先前猜了七七八八,今儿他越发肯定了,“三弟和以骁也是聪明人,刚这么一出,定然也看出来了。”   项淮道:“不晓得太保与陈大人他们又是怎么看的……”   朱茂想了想,道:“怎么看是一回事,怎么考量又是另外一回事,父皇那儿也是一样。” 第570章 迟早的事儿   朱钰快步进了刑部衙门。   柳宗全跟进了书房,把门关上,低声道:“殿下,您刚才这么应对,恐不太合适,大殿下……”   “他能把我怎么样?”朱钰打断了柳宗全的话,“他便是疑心我,他敢去父皇面前说三道四吗?他没有证据。其他人也一样。”   翁奉贤死了。   朱钰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先前最怕的,是翁奉贤把自己供出来。   要不是俞家,翁奉贤能当上林场管事、能在岭南赚那么多银子吗?   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就得有为主子扛事儿的觉悟,给他留一个儿子,已经是朱钰开恩了。   那翁奉贤也是拖沓,明明已经走投无路了,还耗了这么久。   好在,还是老老实实地死了。   选择悬梁,也是为了让人联想到尤岑与狄察。   果不其然,今日早朝上,各个都把罪状推到了沈家头上,再无人质疑旁的。   “不用管他,”朱钰与柳宗全道,“父皇近几日就会下旨。”   一旦父皇处置了沈家,这私运铁器的事儿就算了结了。   他就彻底安全了。   而且,很快,百官们就不会再关注这事儿了,霍以骁要为平西侯府翻案,到时候得为赵家争个面红耳赤,谁还关心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呢?   朱钰越想越是如此。   回顾整个事情,除了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续的应对还是不错的。   虽然失去了沈家这个助力,却也没有被沈家拖下水去,止住了损失。   若要说有什么事儿出乎意料,大概就是黄卜庆了。   黄侍郎借书,真给他借出名堂来了。   御书房里,皇上端坐着,听几位老大人的意见。   赵太保道:“臣的想法是,铁器来源已有线索,可以等三司官员查证回禀之后,再来定案,要是这期间,能有铁器去处的消息,自是更好,要是没有,靠着现有的证据,再来结案。”   “臣与赵大人想法不同,”毕之安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看着是在等死了,其实未必。   早朝上,有人提过一句,当时没有展开说,就是远在岭南的翁奉贤怎么就死得这么巧,算算时日,差不多前脚沈家被抄了,后脚他就死了,千里马都没有这么快。   依臣之前,与其说是他知道,不如说就是这么巧!有人一直在催他上路,再拖下去,状况只会越来越复杂。”   赵太保便道:“既然毕大人觉得还有人催促,就更该查下去了,不能如沈家的意。”   毕之安道:“老大人,沈家定罪后,查依旧可以查,可这定罪不好再拖。   一来,牢里的人恐吊不住命,二来,外头还在为沈家卖命的人眼看着事情未妥,还不知道再兴什么事儿呢,到时候,越发乱套了。   您想啊,沈家宅子被围了这么久,不还走脱了一个唐云翳吗?   他去哪儿了?又在做些什么?”   赵太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   陈正翰悄悄看了眼皇上的神色,揣摩圣意。   别看赵太保和毕之安意见相左,其实都是商量好了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陈正翰观察皇上心意,再来总结一番。   陈正翰看出来了,皇上不想多等。   尤其是,皇上很认同沈家另有谋算的说法。   先前抄没沈家,唐云翳若在府里,自然一并收押,可他早没了踪影,唐家没有被案子牵连,官府就不至于发悬赏。   唐云翳不姓沈,却是年轻一辈里最得沈临欣赏的一个。   “臣赞同毕大人的想法,”陈正翰道,“沈临保下唐云翳,定然不止是舍不得这个晚辈丢了性命,兴许还有其他打算。   案子久拖无益,不如早早定了沈家的罪。   铁器的去处,以及一连串案子的内情还可以继续查证,私底下,让地方衙门留意唐云翳的下落,这些都不冲突。”   皇上微微颔首,又问:“那依几位爱卿之见,沈家该如何处置?”   陈正翰道:“私运铁器、十恶不赦,削去官职、功名,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以儆效尤。”   刑部尚书附和了一声。   “皇太后娘娘薨逝多年,与这些罪事无关,”赵太保道,“娘娘对皇上有扶持之恩,沈家之事,是他们辜负了娘娘。”   刑部尚书补了一句:“眼下亦没有长公主牵扯私运铁器的证据……”   皇上抿了一口茶。   这番处置,确实是陈正翰等人会做的。   一如最初时进言的一般,速战速决,只针对沈家,除非证据确凿,否则不牵连沈家一脉,减少朝堂动荡。   虽说,与皇上想要的彻底连根拔起还有些差距,也算是不错的战果了。   身为皇帝,本就不可能事事随心所欲。   “那就照众卿的想法定吧,”皇上道,“把圣旨拟出来,给朕过目。”   众人应下,鱼贯退出。   离了御书房,几人都是舒了一口气。   赵太保脑门上也有汗,他掏出帕子按了按,苦笑着道:“总算能告一段落了。”   “不尽然,”毕之安摆手,“待沈家砍了头,四公子立刻就再提平西侯府。”   “也不能不让他提,”陈正翰失笑,笑过了,叹息一声,“何况,我们心里都清楚,平西侯府冤。”   刑部尚书道:“迟早的事儿,皇上肯让四公子娶夏太傅的外孙女,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几人交谈几句,各自回去做事。   毕之安一直沉默,没有多说什么。   沈烨那天说过的话盘旋在他心中,毕之安很难说郁家蒙难是否真是平西侯运兵失策,他不懂打仗的事儿,也清楚哪怕是纸上谈兵,他都谈不出多少花样来,但他隐隐有些感觉。   沈家要真还有后续动作,可能就会与这一桩有关。   他得找个时机,先和四公子说说这事儿。   万一,在为平西侯府翻案时,这事儿被拿出来做文章,麻烦又多了。   朝堂之上,容不得反反复复地动荡。   赵太保在中午时拟好了圣旨,送进了御书房。   比很多人预想得更快,下午时,红印盖下,吴公公捧着圣旨亲自去牢中宣读,告示贴出,引得百姓们纷纷围着看。   病了好些时日的永寿长公主得了信,从榻上起身,梳洗更衣:“走吧,该进宫了。” 第571章 谁信谁傻   御书房外,吴公公垂手候着。   远远的,永寿长公主由两位嬷嬷扶着,出现在了小广场的那一头。   吴公公看到了,快步迎上去,替了一位嬷嬷的活儿,支着胳膊让长公主搭着:“您当心脚下。”   永寿长公主看了吴公公一眼,神色淡淡的。   吴公公又道:“皇上昨儿还向太医询问了殿下您的身体,您病了有些日子了,皇上很是关切。”   “他是关心我死没死吧?”永寿长公主哼了一声,满满皆是讥讽,“心知肚明的事儿,你也不用说这些场面话。”   吴公公笑了笑,道:“您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永寿长公主停下脚步,定定看着吴公公。   吴公公微笑得体、规矩周全,一副静待吩咐的样子。   越是如此,越是让长公主气不打一出来。   她知道,无论她挑衅也好、示弱也罢,全部都会打在一团棉花上,毫无用处。   吴公公不是敬重她,而是,根本无需与她计较那些。   这是属于胜利一方的高高在上。   胜券在握了,又何必在乎丧家之犬的狂吠?   反倒是,更加沉静、更加纵容。   胜也得胜得漂亮、有气度。   放狠话,那是输家才做的事儿。   永寿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火气。   她要面对的是皇上,何必跟一个阉货计较长短。   “走吧,”长公主道,“怎么能让皇上久候呢。”   长公主进了御书房,恭谨与龙椅上的那人行礼。   皇上道:“坐下说话吧。”   永寿长公主依言坐下,接过吴公公奉的茶,搁在一旁,没有用。   “一直在吃药,”长公主道,“太医说,茶水都得忌口,我这些天,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又不能不听太医的。”   “那还是要依太医的来,”皇上打量着永寿长公主,“气色真不好,比前回见时,越发消瘦了。”   长公主笑了笑,几分苦楚几分无奈,道:“沈家到底是我外家,这么些年,感情亦深,他们犯事,我寝食难安,又怎么会有好气色?”   皇上眯了眯眼,没有再与永寿长公主绕圈子,直接问道:“你今日带病进宫,是来求情的?”   “这情若是能求,我跪上三天三夜又算什么?”永寿长公主长叹一声,“我知道求不得,都私运铁器了,我虽心软,却也知律法。”   皇上抿了口茶。   这个答案,倒也在料想之中。   永寿做事自有章法,早前几次出入沈家大宅,定然也与沈临、沈沣商量过应对之策,那其中,绝不会有“哭着喊着上演苦情戏、祈求皇上开恩”这一出。   那么,他们到底商量出了什么?   又或者,唐云翳失去踪影,又是在为永寿做什么?   皇上问:“那你这趟进宫……”   “我知他们死罪难免,就想在他们行刑之前,再去见一面,”永寿长公主道,“刑期也近,省得他们多受罪,我听说两位老太爷都撑不住了,我旁的都不求了,让我送一餐断头饭,吃饱了好上路,我作为晚辈,也算是尽心了。”   “情理之中的事儿,”皇上道,“就怕你病中受不得牢中阴冷。”   “一顿饭的工夫,能碍得了多少?”永寿长公主轻笑了声,“我这身子、我自己晓得,老毛病了,心情舒畅时还好些,一旦遇着事儿、一操心,就头痛欲裂。我想,等沈家行刑之后,皇上能允我长久出京,我想去庵堂诵经。”   皇上挑了挑眉。   这个要求,出乎了他的意料。   “好端端的,怎么生了这个念头?”皇上问。   “元月里去皇陵陪伴母后时就有了这个想法了,”永寿长公主道,“那时候想着给母后祈福,现在,沈家罪孽深重、罪无可恕,就由我诵经赎罪吧。”   如此说法,于情于理,不好驳回去。   皇上便问:“皖阳怎么办?”   永寿长公主叹息着摇了摇头:“她这个性子,比我年轻时还要自说自话。哪怕是招了仪宾,以后也不过是走我和房玄卿的老路,生一堆怨气。倒不如随我去庵中,也许佛前清净,能拧一拧她的性情,再定将来,若是拧不过来,也是注定如此了。”   皇上又问:“有想好去处了吗?”   “静慈庵。”   静慈庵位于京郊西山上。   西山中佛道相容,有佛寺庵堂,亦有道馆,香火鼎盛。   静慈庵不是最大的,在半山腰,相对清净些。   “永寿,”皇上道,“你这样的身份,只是潜心诵经,并非出家为尼,久居静慈庵并不合适。不如,暂且住着,朕在边上重新敕造一处庵堂,皇家若有女眷想上山祈福,也是一个去处。”   永寿长公主没有反对,她说:“皇上想造就造,对我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念经罢了。”   “朕会交代下去的。”皇上道。   长公主得了皇上的首肯,也就不在御书房里多留,起身告辞。   吴公公一路将人送出去。   待沿着宫道走了一段,孟嬷嬷才压着声音道:“您与皇上商量得还顺利吧?”   长公主冷笑一声:“手下败将的这点儿要求,他怎么会不准?”   皇上最好名声了。   哪怕是揪着机会处置沈家,他也不想被人说“忘恩负义”,巴不得皇家庵堂在西山上拔地而起,让永寿想怎么念经就怎么念经。   来年皇太后冥寿时,亦得隆重一番。   长公主在心里骂了两声“虚伪”,而后,倏地笑了声。   也是,此人向来虚伪。   从前还会有孤注一掷、搏一搏的勇气,在龙椅上做久了,反倒是越发仔细这一身羽毛了。   且等着,一切真相大白时,他能如何维护最稀罕的脸面!   另一厢,吴公公回到御书房里。   皇上摩挲着茶盏,垂着眼帘,看不出其中情绪,只那紧绷着的下颚透出了他的谨慎。   “永寿说要诵经祈福,朕不信,”皇上低声道,“你说,她在搞什么名堂?”   吴公公当然也不信。   修身养性这四个字,跟永寿长公主一点儿都搭不上。   一个向来随性、大胆、养面首养得天下皆知的人,突然要茹素了,谁信谁傻。 第572章 讥讽   架子上的香炉里,最后一点儿香料烧尽了。   吴公公添了香,重新点上,斟酌着回答:“小的也不知道长公主是打的什么主意。她选择去西山庵堂、而不是在长公主府中改造一处,定然是觉得,若有什么打算,庵堂里行事,比在府中方便。”   皇上思忖了一番,道:“即便是,同样在朕眼皮子底下?”   问归问,他倒也没想让吴公公回答什么。   因为,皇上自己就知道答案。   京中的长公主府,只要看得足够紧,谁人出入,根本瞒不过。   静慈庵却不同。   庵堂,并非是永寿一个人的地方,有师太、亦有香客,官家难道还要把每一个进香的百姓都查问一遍吗?   哪怕是尽快建一座新的皇家庵堂,也需要香火。   皇家敕造的寺庙不拒香客,庵堂自然也该如此。   不过,永寿行事方便,对皇上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请君入瓮。   她想做什么,都会露出马脚来。   “事儿一桩一桩办,”皇上交代吴公公道,“她要去送沈家最后一程,让牢里盯得紧些,别出岔子。”   吴公公应下。   沈家行刑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   事已至此,自然无人再为沈家争取什么,对此也无异议。   工部在即有的政务之外,又得估算敕造庵堂的工事,越发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了日子,街上人潮涌动。   砍头,向来是百姓们喜欢围观的事儿,被砍的是沈家,更让人想凑这个热闹。   京卫指挥使司并顺天府,出了好些守备衙役,清理押送的道路,维持秩序,以免出岔子。   事实上,这会儿最提心吊胆的,是地牢。   省了一餐断头饭,偏偏送饭来的是永寿长公主。   饶是春日温和,地牢里依旧阴冷,长公主病体不适,裹着厚厚的裘衣,提着食盒去看沈临。   沈家末路,三司却也没有故意折腾人,给沈临、沈沣等人的牢房干干净净,还有被褥铺子,就怕他们年老体弱、直接死在牢里。   “殿下瘦了,”沈临接过丰盛的食盒,看着长公主,道,“这里冷,殿下不该来。”   长公主道:“我心里有数。”   沈临沉沉看了她一会儿,道:“有数就好,您得千万保重。”   毕竟,从今往后,能帮助小公子的只有长公主和唐云翳了。   永寿听得懂沈临的未尽之言,郑重点了点头。   沈临颤颤巍巍吃饭,而沈沣已经无法自己进食了,只由人伺候着咽了两口热汤。   时辰近了,永寿长公主只得从牢中离开。   外头,阳光明媚,落在身上,却驱散不了寒意。   她扶着两位嬷嬷的手,走到马车旁,余光一撇,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顶轿子。   最常见的蓝色轿衣,本看不出轿中人身份。   不过,长公主看清了站在轿子旁的人,正是黄嬷嬷。   永寿长公主上了马车,却没有立刻离开,与孟嬷嬷道:“去把温宴叫来。”   长公主请,温宴从轿中下来,走到马车旁,隔着帘子,问了声安。   “怎么?”永寿长公主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喜欢看行刑?”   “不喜欢。”温宴道。   不仅仅是不喜欢,而是排斥。   她其实没有亲眼见过行刑场面,却是无数次想过,父母亲、外祖父等等亲人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时,想了什么,又说了什么,那些想象让她胸口沉闷。   后来,是霍以骁开解了她。   她释怀许多,但终究,不可能去“欣赏”,哪怕,今日上断头台的,是她的仇家。   是她亲手送上去的仇家。   不止是温宴不喜,桂老夫人也同样不喜。   老夫人说,大把年纪还看那血腥场面,折寿!   可温宴知道,老夫人是不愿意去看、去想,她的儿子死在同一个地方,说不定还是同一个行刑的人。   即便,沈家的时辰是正午,而那年,温子谅他们被押往刑场时,是四更天,整座京城,笼在浓浓的黑色里,天亮前的黑,是最沉的黑。   温宴重复了一遍:“不喜欢。”   永寿长公主嗤了声:“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送沈家最后一程,亲眼看着他们去刑场,”温宴的声音淡淡的,说的话却像是尖刀出鞘,“当年我父亲蒙难之前,长公主也曾到过牢房,送他一程,我今日算是’礼尚往来‘,还了您这份人情。”   “温宴!”永寿长公主忽得抬高了声音,心中火烧火燎,她一把撩起帘子,凸着眼睛、咬牙切齿。   温宴抬起头,直直迎着永寿长公主的视线,毫不回避。   永寿长公主气得声音发颤:“这么看起来,你和你母亲还挺像。”   “是啊,”温宴反倒是笑了笑,“我自是像我的母亲,她一辈子得我父亲看重、爱护,我像她,挺好的。”   孟嬷嬷的手按在了长公主的背上,略使劲,撑住了她。   她听得出来,温宴话里讽刺的不仅仅是长公主与驸马失和,而是,当年那般境地之下,温子谅都没有向长公主低头求生。   “你,”永寿长公主重重咬了下唇,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指甲抠破了掌心,她都没有察觉,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宴,“你激也好,讽也好,不就是想知道,温子谅最后都说了些什么吗?呵,你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字的答案。”   说完,长公主摔了帘子,隔绝里外,身子重重往后倒去。   孟嬷嬷撑不住,也被带歪了身子,得亏马车里垫地厚实、柔软,才没有摔疼了。   车把式催着马前行。   永寿长公主扶着额头,痛得眼前发白。   她没有回答温宴,但她记得当日的每一句话。   那时候,在牢中多时的温子谅不复平日光鲜,但身上那股子精神气依旧。   永寿去见他,倒不是真对那人念念不忘,她想的是羞辱他、摧毁他。   她告诉温子谅,只要他肯开口求她,她就放过他,让他活着回临安去。   温子谅笑了,却是冷笑。   他说,要放就一起放,放了夏家,放了平西侯府,不然,他绝不会听她的。   永寿长公主当然不可能答应,事实上,温子谅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要放一起放”,不过是讥讽而已。   永寿咽不下这口气,问他:“你不管儿子女儿了吗?”   温子谅的答案,时至今日,依旧一字一字如刻印一般,留在她脑海里。   他说:“我的儿女也不会希望父亲是一个为求保命而不顾是非、不顾妻子、不顾岳家的人。”   他得为了他们,顶天立地。 第573章 其人之道   车轱辘缓缓往前滚着。   许是担忧长公主的身体,车把式不敢让马儿快行,而是以一种踱步般的速度,渐渐驶离。   饶是如此,永寿长公主还是疼痛万分。   她没有让孟嬷嬷替她按压,靠着引枕,闭着眼睛,额头上泌出了一层冷汗。   可能是想起了温子谅的缘故,又或许是疼痛真的会乱人心神,永寿长公主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她嫁的人是温子谅,如今面对的局面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从头到尾,温子谅都没有松过口。   他不愿意尚公主为驸马,就是不愿意。   无论母后怎么哄,父皇怎么劝,温子谅都坚持极了。   至始至终,那就是一个固执到骨子里的人,拒亲时如此,在牢中等死时亦如此。   倘若,当年她真的威逼利诱、下嫁温子谅,时至今日……   只会比她和房玄卿更糟糕而已。   起码,房玄卿还活着,温子谅活不了。   因为她的身上流着沈家的血,无论驸马是谁,她都会为了琥儿拼尽一切,她得把瑞雍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扶着琥儿坐上去,而这,是耿直如温子谅所无法接受的。   而她,曾仰慕温子谅才华、喜欢他的模样,可那些飘渺情感,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前些年还琢磨着寻几个与温子谅有六七分相似的面首,还没等寻到,永寿自己就作罢了。   忒没劲儿了。   原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顶多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气总有散的时候,而身上的血,是不会变的。   永寿长公主倏地睁开了眼睛。   疼痛让她大汗淋漓,眼底神情却比先前更加坚定。   她这一辈子,就不适合什么情情爱爱,她要追求的,只有琥儿的将来。   温子谅也好,房玄卿也罢,想起来也就是白添烦扰,不如府里养着的面首,懂事、听话、知道怎么侍奉皇女。   男人女人,谁不喜欢那样的呢?   房玄卿不也一样?   与她冷脸相对多年,最惦记的还不是养在吴国公府里的几个妾室婢女。   永寿长公主硬撑着坐起身来,与孟嬷嬷道:“去静慈庵的事儿,记得给云翳去信。”   孟嬷嬷颔首。   衙门外,温宴看着马车离开。   永寿长公主没有给她答案,但从对方那难看的脸色和凶狠的话语,温宴能够想象得到,父亲死前说过的话有多么让长公主不畅快。   唇角弯了弯,温宴笑了起来。   长公主不畅快,那她就畅快了。   重新坐回轿子上,温宴没有等多久,沈家的人就被押了出来。   囚车一辆接着一辆。   最前头的是沈临,他站在车里,脖子被木枷扣着,双脚上拴着脚镣,比先前被带出沈家大宅时,又瘦了许多。   再自后是沈沣,他看起来就剩一口气了,若不是木枷架着,人都得瘫倒在囚车里。   往后是沈烨,他亦苍老了许多,精神极差。   衙役押着囚车,队伍的后头是徒步而行的死囚。   一个个的,同样是被木枷和脚镣束缚着,双手捆绑着,绳子相连,长长一列。   沈鸣就在其中,他看到了轿子旁的黄嬷嬷,却看不清轿子里的人,帘子只掀开了一个角,从他的角度,也只看到了几根手指而已。   他微微一怔,只觉得黄嬷嬷眼熟,直到走出去了老远,他才想起她的身份。   四公子夫人身边的嬷嬷!   沈鸣停下脚步,猛得回过头去,干哑的嗓子喊得撕心裂肺:“欲加之罪!靠一堆乌七八糟的佐证来让皇上下旨,你今日之举,难道就站得住脚了?”   因着他的喊话,队伍乱了,衙役们赶紧上来维持,把沈鸣拖着前行。   温宴听见了,却没有回答。   黄嬷嬷替她答了。   “平西侯府通敌亦是欲加之罪,你们沈家当年逼皇上下旨定罪时,难道站得住脚?”黄嬷嬷冷冷看着沈家人,“我们夫人说,这是’礼尚往来‘,当然,你们也可以理解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是到了还债的时候。”   黄嬷嬷说话,字正腔圆。   应当是从前在宫里当差的缘故,她的官话说得很好,饶是去了临安一段时日,也没有改变口音。   发音的方式也和一般人不一样,像是练过功,气沉丹田,一字接一字,响亮极了。   被押送在最前头的沈临、沈沣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沣张着口,哼哧哼哧喘气,他想说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他已经无力开口了。   沈临垂着眼皮子,没有转头去看。   他觉得黄嬷嬷说得很有道理。   礼尚往来。   官场就是这么个地方。   沈家曾做过的事情,被人以同样的手段回敬,这很正常。   债,都是要还的。   沈家如此,龙椅上的皇上亦如此。   沈临要上路了,但他会在地底下看着,看活着的人继续拼尽全力,把所有的债都算一算、讨一讨。   沈家的队列越行越远。   温宴放下帘子,轿子抬起,从另一头离开。   她无意去看行刑。   喧闹声传来过来,随着沈家囚车出现在视线之中,来围观的老百姓更加来劲儿了,对着囚车指指点点。   “私运铁器,真是好大的胆子!”   “定门关都垮出了好大一个窟窿!这要是没有被发现,等鞑子南下,北境危险了!”   “岂止是北境,京城也好不了,没听说书先生们说吗?北境到京城,一马平川,鞑靼的骑兵冲下来,那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到时候,京城的城门都得被鞑靼围着打!”   “可不是嘛,这一家子毕竟姓沈,要不是犯了这么大的事儿,能一家子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吗?”   “不能怪皇上狠心,皇上不处置沈家,沈家要搞塌他的江山了!”   囚车从顺天府外经过时,温子甫出来看了一眼,听了些百信议论。   皇上为了能名正言顺对付沈家,将沈家罪行大告天下,底下做事的各个心里也有数,哪怕是危言耸听,也需得把事儿说得极其严重。   更何况,定门关那个样子,最严重的后果也并非不可能。   待队列离开,温子甫又背着手走回了顺天府。   他还不到放松的时候,他还得继续为了平反而努力。 第574章 过去了   刑场上,囚车上的人被放下来,一并押到位子上。   五个虎背熊腰的刽子手站在台上,手中的长刀磨得锋利无比,在日光下格外刺眼。   时辰一道,行刑官一声令下,长刀抬起、挥落……   血腥味扑鼻而来。   抄没当日并未挣扎的沈家人,仿佛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了死到临头,看着身首分离的老太爷嚎啕大哭。   他们的哭声被百姓们的喧闹所掩盖,没有多久,哭声就消失了。   曾经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沈家,到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么一地的遗体、一地的血。   人多、血也多。   但凡家里有痨病的,今儿也不用想方设法给刽子手塞钱,全部一哄而上,拿着馒头沾血。   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很快,喧嚣不再。   官府的人替沈家收殓。   皇上虽定了罪,却也“记得”这家人姓沈,后事上需得给予一些优待。   皇城之中。   吴公公走进御书房,向皇上禀告。   皇上批着手中的折子,眼皮子都没有抬:“就这么办吧。”   吴公公不再多言,只估摸着砚台里的余墨,见用得差不多了,便添了水,细细研磨。   等大案上堆叠的折子都批阅完毕,皇上这才放下笔来。   不知不觉,已经是日暮西沉了。   外头来人禀告,说是敬妃娘娘那儿请了御医。   皇上正对着窗外的夕阳出神,闻声微怔:“谁?敬妃?”   “是,九殿下起热了。”内侍道。   皇上又愣了好一阵,才算是回过了神。   敬妃颜氏。   后宫嫔妃不少,他以前对颜氏还算满意,直到、直到她生下九皇子朱谅。   那是瑞雍四年,皇太后病着,得知颜氏隔了两年、再次诞下皇子,她便要晋一晋颜氏的位份。   当然,这是情理之中的,皇太后不提,皇上也会这么做。   颜氏入宫多年,伴君有功,一女两子,该给她合适的身份。   矛盾在封号上。   大抵是皇太后时日无多、与皇上关系又格外紧绷,临死之前想折腾折腾人,她坚持定封号为“敬”,封敬妃。   皇上心中亦有一位敬妃,他的养母霍敬妃、现在的太妃娘娘。   养育扶持之恩,他铭记于心,他敬太妃如亲母,皇太后此举,无疑是膈应人。   能用的封号无数,偏偏一定要这一个。   皇上与皇太后大吵过一次,后来是太妃娘娘出言好生劝解,让皇上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封号和将死之人计较到那个份上,除非,他想立刻与沈家翻脸。   皇上当时无法与沈家翻脸。   说穿了,他和沈家矛盾、分歧很多,一个后宫嫔妃的封号反而是其中最小、最无所谓的存在了。   如太妃娘娘说得一样,没有争到底的必要。   皇上点了头,封颜氏为敬妃,而他对颜氏的那点儿喜爱,也淡了。   当然,这不是颜氏的错。   颜氏只是朝堂斗争里的一枚棋子,一个牺牲,前朝后宫,重来都是一体的,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让……”皇上开口,嗓子干涩,他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再道,“让太医仔细看看,有要紧状况,再来禀朕。”   内侍应下,退了出去。   皇上思量了一下,与吴公公道:“你也过去看看,跟她说,养儿子就好好养,别三天两头让谅儿不是病了就是伤了。”   吴公公应下。   这事儿,也不能怪皇上心狠、话重,上一次,九殿下被成欢公主的猫儿给挠了手,哭了一夜时,皇上就已经生气了。   公主那只猫,胆子比耗子还小,根本不出锦华宫,说穿了,就是颜敬妃见冯婕妤“落魄”了,让儿子去欺负猫,出一出以前的气。   这等行事,皇上看明白了,能不生气嘛。   吴公公出了御书房,他是会与娘娘好好说一说,能不能听进去,就不一定了。   皇上依旧坐在龙椅上,看着天边余晖,面上无喜无悲。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真切的感觉。   沈家已经是过去了。   无论是大事、小事,沈家与皇太后都无法再逼迫他了。   忍耐,终是走到尽头了。   翌日,大朝会。   皇上看着底下乌压压的人,又看了眼恭谨站着的霍以骁。   如他所料,霍以骁旧事重提,为平西侯府伸冤。   也许是先前已经被气过了,皇上这时候再听,倒也没有那么不高兴。   他问:“尤岑的死,查明白了?”   毕之安出列,道:“还在进一步查证之中。”   皇上又问:“平西侯府当年的罪证,复审过了?”   陈正翰道:“正在复审。”   “那就先审着,”皇上睨了眼霍以骁,“查明白了。”   队列里,温子甫抿了抿唇。   当年都是欲加之罪,连赵叙从西域带回来十多匹良驹都能算做一条赵家与西域皇庭有关系的证据,这种属于盖脑袋上十分滑稽、但要解释清楚又实在无从解释,能不能从“罪证”里划去,端看文武百官们怎么说、皇上又怎么说了。   温子甫有些担忧,转念一想,皇上心里是知道平西侯府无辜的,沈家亡了之后,想必不会为难他们。   只要按部就班着说清楚、写明白,从章程上合适了,案子也就了结了。   温子甫这些日子看出来了,皇上是很讲究章程的。   下了朝,温子甫回了顺天府,处理完手中公务之后,便把所有的心力都投在了平西侯府的旧案上。   当年的每一条罪名,他早就记在心里了,也思考过如何解释、说明,此时再次整理思路,一条条书写下来,修改补充后,拿给毕之安过目,又赶在千步廊下衙前,去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不管与老大人们熟不熟,都请教一遍。   这一番请教,极其顺利。   温子甫心里有数,老大人们客气,一来是从前与夏太傅的交情在,二来,四公子是他的侄女婿。   历朝历代,平反永远比定罪更难。   定安侯府能走得顺利,是霍以骁出了大力气。   温子甫照老大人们的意见,重新写了折子,顾不上回家用晚饭,直接送去了大丰街。   霍以骁刚刚到家,引温子甫往书房去。   看着走在身边的年轻人,温子甫不由轻声感叹:“我们宴姐儿好福气。”   霍以骁耳力好,听见了,笑了一声:“她福气挺好。”   却还比不上他。 第575章 回馈   正院里。   温宴听说霍以骁回府了,便放下手中书册,让岁娘准备摆桌。   邢妈妈却道:“骁爷还在前头书房里,亲家二老爷也来了。”   “二叔父来了?”温宴颇为意外。   她这宅子,曹氏倒是来过两次,高高兴兴与温宴说话。   姐妹们更不用说,得空时就愿意来园子里逗猫观花,便是温辞,都被霍以骁他们请着饮了几次酒。   温子甫却从未登门,他公务忙,便是休沐时,也安排得满满当当。   今儿这么晚过来,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么一想,温宴便起身往前头书房去。   里头已经点起了灯。   温宴推门进去,就见温子甫坐着吃茶,霍以骁在看一本折子。   “宴姐儿,”温子甫笑了笑,可能是话题有些沉,笑容又收了回去,道,“是给平西侯府平反的折子,我请教了毕大人与三司的老大人们,改了又改,等四公子看过了,合适的话,明儿早朝我就递上去。你来得正好,一块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改要补充的,只管与我说。”   温宴一愣,无意识地捻了下手指,而后应了声“好”。   霍以骁看完了,将折子递给她,道:“慢慢看,不着急。”   温宴接过来,看着上头熟悉的字迹。   字体不大,却是隽秀有力,一笔一划里自有风骨。   温家这三兄弟,幼年时都临着同样的字帖,长久下来,风格相似,却因着各人习惯与喜好,并不完全相同。   温宴是能分辨父亲与两位叔父的亲笔的。   可这会儿,就那么一眼看去,她仿佛像是看到了父亲的手书一般。   眼前倏地起了雾,她认得字,却成不了句,温宴赶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睁开来,从第一句开始,认认真真往下读。   温子甫写得确实用心,曾经莫须有的那么多罪名,全被列在了其中,逐一解释、驳斥。   温宴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上辈子。   那时候,为了翻案,他们也写过这样的折子,只是,经手的是御史。   彼时局面不同,饶是想尽各种办法步步压迫沈家与永寿长公主,在尘埃落定之前,最终结果如何,亦是未知之数。   霍怀定通过几个熟悉的御史,几道折子一块递,层层推进,如排兵布阵一般,温宴与霍以骁是最后压阵的。   他们不是先锋,御史们才是。   可御史们写折子,道理再是清楚,也讲究章法,该有气度时需得彰显气度,该骂人时又得骂得狠辣,从一篇起势的文章来看,他们无疑写得极好,但终究,是官场上同窗的视角。   温子甫这本却不一样。   没有那么重的匠气,字字句句,皆是亲人的内心的呐喊。   旁人听起来,许是没有御史们写得那样有气势,却是动人心。   作为亲人,更是能看得心中泣血。   温宴的指腹落在那一列列的句子上,从中汲取了很多力量。   正如二叔父那天说的,他们在“一起告”,一家子人,都在使出浑身解数。   温子甫看了看霍以骁,又看了看温宴。   不得不说,他是忐忑的。   这么份折子,原还是初稿时,他拿给老大人们看,心中都没有一点儿犹豫、不安,等修改之后,明儿直接朝会上念,他都不会怕。   偏偏,是给家里人看,他有些拿捏不准。   想来也是。   读书人,从小到大无数文章给先生批改,给其他同窗点评,都已经习惯了。   温子甫抿了一口茶,又接着抿了一口。   温宴念了两遍,抬头与温子甫道:“我看着挺好,道理都讲得明白。”   温子甫的心落了一半。   霍以骁道:“明儿朝会上,叔父只管上折子,您今儿寻过几位老大人,他们心里也有数,能配合的,定然会配合您。把通敌的所谓证据都驳斥干净了,也就不用担心顺天府何时能定尤侍郎的案子了。”   没有通敌,尤侍郎若是自尽揭发、就是诬告,若是被害而死、那平西侯府就越发清白了。   温子甫放下心来,又与两人说了两句,眼看着时间晚了,也就起身告辞了。   温宴和霍以骁一块送温子甫出去。   呼吸里,有淡淡的花香传来。   温宴柔声道:“我们这园子,花景好看,平反之后,等叔父休沐时,与祖母、叔母、哥哥姐妹们一块来赏花。”   花期再长,也不过是一整个春天。   他们要在这个春天里,还平西侯府一个清白,给死去的亲人一个交代。   温子甫听明白了,重重颔首,又怕夜色里温宴看不到他的动作,开口沙哑着应了一声“得来赏花”。   说起来,自家老母亲,很喜欢赏花的。   送走了二叔父,温宴与霍以骁往后院走。   才行两步,手就被霍以骁牵了过去,温宴抬眸看他。   霍以骁一面走,一面道:“看你心不在焉,还是牵着走,免得绊着。”   温宴眨了眨眼睛。   她对这儿太熟悉了,哪怕心思不在,也不一定会绊着。   当然,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个万一呢?   温热的体温从掌心传过来,她反正是不想去逞那个威风。   眉眼弯弯,温宴笑了起来:“是,我一直在想那折子,骁爷牵稳一些。”   明明是亲近夫妻,相拥而眠都习以为常,今儿牵着手,反倒是牵出些娇柔来,温宴越发想笑,连唇角都扬了起来。   以至进了屋子里,坐下来用饭时,温宴都笑盈盈的。   饭后,温宴又去逗猫。   黑檀儿精神奕奕,上蹿下跳,只看着一道黑影一会儿上了博古架,一会儿又躲去了墙角后头。   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霍以骁坐着看,不知不觉间,心情愈加放松。   他想起了温子甫的话。   温子甫说温宴好福气,因为在二叔父看来,是温宴嫁给了他,有了他的支持和帮助,才能替平西侯府做这些事情。   可要霍以骁来说,并不是那样的。   或者说,恰恰相反。   好福气的是他,最初时,被支持与帮助拢起来的,是他。   温宴现在得到的,是她曾经给予他的善意的回馈。 第576章 太正常了   前几年,霍以骁从不会把“有福气”与自身联系在一起。   他不稀罕当皇帝的儿子,更是厌恶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   他姓霍、也姓朱,但他却与两者都“格格不入”。   每个人,都有来处、有父母,哪怕是襁褓中就失去怙恃,那也有一个说法。   有能与旁人介绍的父母,这是最基本的,远不用称之为“福气”。   霍以骁没有,他还不得不为了那乱七八糟的身份而受些麻烦。   皇城那个地方,是全天下最没意思的地方。   无论是小心谨慎、还是趾高气扬,宫里人都是看盘下菜。   那几年里,从不为他的出身亦疏远、亦奉承的,只有寥寥数人,而那几个人,是皇城里难得的善意了。   几个热腾腾的汤圆,从宫墙后头探出脑袋、腼腆的笑容,软软糯糯的话语……   那些,是霍以骁记忆里难得的舒心了。   而那些舒心,最终成了“万两现银的交情”,成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欢喜。   有福气的,是他了。   连带着,那座皇城,都没有那么碍眼了。   春日的夜,并不算长。   天蒙蒙亮时,霍以骁就起身上朝了。   朝中事多,皇上大概也下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这几日全改成了大朝会,宫门外全是人。   霍以骁在其中看到了温子甫。   温子甫亦转头看了过来,冲霍以骁颔首。   他昨日回燕子胡同后,与桂老夫人又说了很多。   老夫人爱惜眼睛,入夜后不看字多的东西,整个折子,都是温子甫念给她听的。   温子甫告诉老母亲,他们离胜利只一步之遥了。   桂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拍一下,又拍一下,不重,却很沉。   是支持、是鼓励,亦是伤痛。   安慰好老夫人后,温子甫一整夜没有睡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闹得曹氏也睡不安心,最后他干脆去书房歇了一夜。   当然,还是没有睡着。   现在,他的眼睛里有不少红血丝,但整个人却十分亢奋。   宫门开启,温子甫大步往里走。   皇上登了金銮殿,底下臣子纷纷禀着政事。   兵部说定门关修缮、工部说各处物资调运,赵太保请示皇上说先前殿试的成绩。   温子甫没有着急,平反是最耗时耗力的,十之八九需得当场辩论,他若先说,势必影响其他衙门说事,万一说到激烈时把皇上气得摔袖而去,其他政事就无法议了。   待各处说了七七八八,温子甫才上前,递了折子。   皇上没有示意吴公公去拿,他定定地看了温子甫好一会儿,道:“直接念折子吧。”   温子甫应下,打开折子,一字一句念。   无论是皇上还是百官,人人都猜到温子甫要奏的是什么,也还是叫他这一番抑扬顿挫给吸引了,甚至,有些官员根本没有理明白温子甫的驳斥有没有道理,都觉得他说得极对。   温子甫念完,合上折子,与皇上行了一礼。   之后,他就该全力与反对的人辩一辩了。   皇上没有开口,他等着有人站出来,或赞同、或驳斥、或质疑,但殿内静悄悄的,殿外那点儿交头接耳的私语也传不进里头,一时间,只温子甫站在中央,绷着身子。   迟迟无人说话,皇上只好道:“众卿有什么看法?”   陈正翰几人也尴尬。   以他们的身份,眼下不是符合之时,最好是等有人反对了,再出来说话。   可又不能就这么一个个傻站着,陈正翰只好伸脚,准备往中间迈一步。   “臣以为,温大人的折子写得颇有道理。”   突然有人说话,陈正翰立刻又把脚收了回去。   随后,又有两人附和。   方启川瞅准机会,往温子甫身边一站:“温大人应当知道,我当时是认为平西侯府有罪的,我不是胡乱判断,而是当时有些罪证让我有了那样的想法。   刚才听温大人说了这么多,有些疑惑解开了,有些依旧心存质疑,我想请温大人再与我说道说道。”   温子甫不喜方启川,但方大人今日用词已然克制许多,没有像上次一样、一上来就一耙子打倒,何况,他确实得说说明白。   “方大人请问。”   方启川三问,温子甫三答。   但凡不是个傻的,都听出来了,方大人看似质疑,实则是问问引导,把平西侯府往无罪那方引。   毫无疑问,方大人“叛变”了。   可这稀奇吗?这太正常了。   今日殿中,想叛变的又何止方大人一人?   方大人只是做了先锋,给了大伙儿一个赶紧跟上的机会。   待方启川问完,一时间又有好几位站出来替平西侯府说话。   毕竟,沈家已经没了,而四公子给平西侯府与夏家翻案的决心极大,这个时候还唱反调……   皇上怕是都得记着他们。   当年就有信平西侯府的,彼时力不能及,此刻自是有什么说什么。   而当年踩着平西侯府、夏家拿好处的,要么如方大人一样叛变,要么就闭嘴不吭声。   反正,便是平反了,赵家、夏家也没有什么人了,没有办法把那些好处都收回去。   他们就干脆老实些,别去当那傻鸡,被四公子宰了,还便宜那一群猴子。   温子甫站在那儿,听着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他的脑袋有些懵。   就像是,一整夜未睡,那困意一下子拢了上来,眼睛还睁得开,但思绪却迟钝了许多。   他本以为会十分困难,会有无数的嘴仗要打,没想到,只方启川不痛不痒问了三问,余下的,竟是一边倒了。   温子甫垂着眼帘,深吸了一口气。   是明白人变多了吗?   是他今日的驳斥比当年的夏太傅、温子谅说得更好、更有理吗?   不是的。   温子甫清楚地知道,并非那样。   是朝中局势变了,是沈家倒了,是从前主动地、被动地推倒了平西侯府与夏家大墙的人终于住手了。   他没有长兄那么厉害,他只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做了合适的事。   可即便他做成了,他的长兄,都回不来了。 第577章 心得   在回答完方启川的问题之后,殿中的你来我往,仿佛都和温子甫没有关系了。   他只需要站在中央,听其他人或是感叹、或是遗憾、或是激愤。   毕之安看了眼温子甫。   他根本不用问,就知道这位下属昨夜辗转难眠,那眼睛里的红血丝不是假的。   甚至,他也能猜到温子甫此刻的心境。   温同知是当事人、是苦主,却又不在这局中,就像是魂魄都漂在半空中,看其他人的嬉笑怒骂。   很滑稽,亦很不可思议。   明明,温子甫该是情绪最激动的那个。   可毕之安并不觉得奇怪,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审问仇羡的时候,他就坐在堂上,听冯嬷嬷对仇羡步步紧逼。   那一场,与其说是堂审,不如说是闹剧。   冯嬷嬷彻头彻尾都是毫无证据的“诬告”,胡搅蛮缠,将仇羡逼到了死胡同里、以至失言。   毕之安都清楚,可那是为方娆伸冤的唯一办法了。   他最终定了仇羡的罪。   整理案卷、处理其他公务、感谢同僚们的帮助,毕之安在那一天做了很多事情,平静又克制,就像是,这只是他在衙门这么多年里经手的一桩普通案子一样。   夜里回到家中,几盏温酒下肚,他依旧如此。   直到、直到睡了一觉,第二天出门上朝,看着那天边晨曦微光,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外甥女的冤屈,他报了,他亲手给凶手定了罪。   他这么多年坚持方娆是被害的,他终于证明了。   出窍了魂魄重新钻入了躯壳,毕之安蹲在地上哭得停不下来。   现在,他依旧记得当日感受,他也就格外理解温子甫现在的状态。   只是,此时还不是温子甫可以放松的时候。   若是在顺天府,倒也无妨,哪怕温同知心不在焉、走路撞柱,都不碍事,但他们身处金銮殿,在皇上与文武百官跟前,做什么都要讲究个规矩。   毕之安悄悄地拿手肘撞了撞温子甫:“回神、回神。”   温子甫一个激灵,看了眼毕之安,又看了向端坐在龙椅上的皇上。   他清了清嗓子,道:“还请皇上定夺。”   声音在殿中响起,让那些还在细数沈家不是、平西侯府从前功绩的人都停了下来。   陈正翰揪着机会,道:“请皇上定夺。”   “朕……”皇上看起来很是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沈家误朕啊。”   方启川机灵极了,道:“皇上,此事是沈家蛊惑人心,受他们误导的不止是皇上,还有臣,还有其他官员。哎,臣今日才看清真相,想起蒙冤的平西侯府,臣、臣无地自容。”   他不止说,还弯着腰说,状似行礼,脸被袖子遮挡住,当真是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   此举亦提醒了其他人,好几个“叛变”的一块跟上,自述愧疚。   毕竟,皇上肯定没有“错”。   皇上也不是被沈家“胁迫”,堂堂一国之君,被外戚弄得束手束脚,哪怕是事实,大伙儿心知肚明就好,摊在台面上说,岂不是伤了皇上颜面?   错的都是沈家,皇上只是被误导了,而这绝对不是皇上糊涂,而是沈家坏得过分,把半个朝堂都哄骗了。   他们先认下这一条,把大头都揽了,给皇上铺好台阶,好让皇上下得来台。   在这些弯弯绕绕上,方大人十分有心得。   可他今儿却是失手了,他们一群人搭起了金台阶银台阶,皇上愣是站在上头不下来。   方启川还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视线落在地上,一个劲儿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等他的腰酸了痛了,才听到皇上叹了一声。   “众卿愧疚,”皇上叹息着道,“朕又何尝不是?容朕想想,今儿退朝吧。”   皇上站起身来,吴公公喊了“退朝”。   方启川赶紧往边上避开,给皇上让路。   待仪仗离开,他才缓缓直起了腰,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底上年纪了,弯了好久的腰,实在有些吃不消。   温子甫捏着手中折子,看了眼毕之安,又去看霍以骁。   他也没有存着今儿就能让皇上松口的心思,但那是因为,官员们要辩一辩、要唇枪舌战,谁都不能彻底说服对方,就得下次继续磨。   可事实上,百官们达成了统一,起码,明面上都是一个立场了,皇上却没有下旨。   殿内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温子甫没有离开,他想听听霍以骁的意见,只是那一侧几位殿下都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   倒是霍以骁走了过来,低声道:“不用担心,如此大事,便是下旨,皇上也需得和老大人们商议一番。”   温子甫听着有理,刚要点头,就见朱茂等人也走了过来。   朱茂冲温子甫和煦地笑了笑,与霍以骁道:“知你心急,不过,父皇有父皇的难处,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时下不了决断而已,不如你去御书房,单独与父皇好好说说?”   朱钰落后半步,听了朱茂的话,心中冷笑一声。   朱茂说得固然有道理,但不适合父皇和霍以骁。   近些时日,霍以骁与父皇的关系确有缓和,应当说,霍以骁没有那么动不动就刺父皇、激怒父皇了,但是,得看是什么事儿。   前回,温子甫大朝会上要翻案,父皇就生气了,这一次,霍以骁催得急了,十之八九会吵起来。   吵起来也好,反正和他无关,当是热闹了。   霍以骁睨了眼朱茂,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朱钰暗暗撇嘴,没有等霍以骁答案,只是看了眼今儿“叛变”得厉害的方启川,与柳宗全一块出了金銮殿。   方启川注意到了,却没有慌。   他敢当众“叛变”,自然想好了说辞。   与几位同僚拱手告别,方启川扶着老腰,慢吞吞地往千步廊去。   朱茂等不到霍以骁吭声,便又道:“大小事儿上,父皇还是看重你的意愿的,你说娶亲就娶亲,说娶谁就娶谁,你只要好好说……”   霍以骁促笑了声。   分明是,他说娶亲、他说娶温宴的时候,就没有好好说。   “谢殿下提点,我想想怎么说。”他道。 第578章 颜面   朱茂见此,忙摆手说“不用谢”,与项淮一块走了。   朱桓没有插嘴他们的对话,知道霍以骁和温子甫得说几句,也不打搅,先行回兵部衙门去了。   倒是温子甫,看着朱茂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他听得出好赖,或者说,他在临安时,没少听过类似的话。   那些表面上关切、实则隐了心思的话,官场上不少见。   “温大人的长兄在京城做官,全靠着温大人照顾老母,安顿家事,才能让在京里的人如此放心。”   “夏太傅学问了得、当代大儒,温大人的侄儿也是由他亲自开蒙,说起来,大人怎么不把自家哥儿送去京中念书?总归是京里有他伯父伯母看顾,不会受委屈,还能让夏太傅指点功课?”   “前日家母上香时遇着侯夫人,提起温大人的长兄,侯夫人夸赞不已,说起温大人反倒是谦虚极了,家母说’远香近臭‘,她也很嫌弃我呢。”   “温大人的弟弟是在明州任官吧?你们朝中有人,怎么也没想着将他调个职?要么回临安离家近,要么去京城当京官,总比一个人在明州熬资历强。”   年轻时候,温子甫还会分辨不出对方的意图,只把那些当作好意,等在官场上待久了,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渐渐的,就品出味道来了。   当然,官场有官场的那一套。   他听懂了,也不可能当面去拆穿、驳斥,只在心里嘀咕嘀咕。   一大家子人,总得有个分工,以前是长兄在父亲走后关心母亲、扶持弟弟,现在,他打理好侯府,让长兄无后顾之忧,这不是做人所应当的吗?   辞哥儿念书有天分,但和章哥儿一比,还是输了一截,做人得有自知之明,夏太傅给章哥儿开蒙,那是嫡亲的外孙儿,辞哥儿隔了一层,再说了,辞哥儿一年里也有一两篇文章送去京中由长兄批阅,已经是大增益了,真写得出色,不用他开口,长兄也会给夏太傅看看。   母亲夸长兄,那又有什么稀奇的,长兄就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他比不过,这就是事实。   至于调任,朝中有人不是那么用的,他和三弟私底下说说,却绝不会去麻烦长兄,更不用别人替他们兄弟的前程操心。   因为,那些操心都不怀好心。   在平西侯府出事,夏家倒了、兄嫂受难之后,那些恶意从好心之下钻出来,连表面功夫都十分敷衍了。   温子甫经历过那些,想到四公子身上各种各样与皇上有关的传言,不由压着声儿道:“皇上许是要慢慢想一想,这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搅了,四公子刚才说得是,等皇上想清楚,与老大人们商议之后,就有结果了。”   霍以骁看了眼谨慎的温子甫。   前一刻还为“结果”担忧的温子甫反过头来劝他,偏还斟酌了用词,决口不提朱茂坑他……   霍以骁不由轻笑,道:“二叔父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跟皇上说。”   温子甫担忧,转念一想,又觉得霍以骁说的是真话。   若是不知道皇上的心窝在哪儿,哪里能回回都戳得准?   四公子就是太知道怎么和皇上说话了。   想气就能气得准。   要是不想气,应当无事。   当然,温子甫想,能不去御书房最好。   正说着话,陈正翰等人也走了过来。   “四公子,”陈正翰笑眯眯地,“我正好有些事儿要和四公子说一说,不如一起走吧?”   霍以骁挑了挑眉。   莫不是陈大人也听见朱茂的话了,担心他去御书房火上加油?   事实上,陈正翰没有听到,他就是猜的,猜四公子若是急了,与皇上起些争执,反倒不美。   平反之事,最难的地方已经解决了,余下的,都好应对,此时需求平稳,而不是紧逼,万一把皇上逼得发火了,平白挨顿骂、罚个跪,得不偿失。   霍以骁跟着陈正翰出了宫,缓缓往都察院走。   “皇上好颜面,”陈正翰压着声,与霍以骁道,“在百官面前直接推翻之前的定罪,皇上面子上过不去……”   霍以骁道:“我前回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   陈正翰闻言一愣,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抬头看着霍以骁,真真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全天下,敢这么和皇上说、又会这么和皇上说的,也就一个四公子了。   前回扔下这七个字,四公子还没被皇上轰出御书房跪着,也是稀奇了。   可要陈正翰说,要脸面,并不是什么坏事,对于一朝之君王,做事说话没脸没皮,那才是国之不幸。   天家,需要天家的体面。   “皇上今日说了愧对平西侯府,已经是表态了,”陈正翰道,“暂且缓一缓,等过几天,我请赵太保、金太师一起,去御书房与皇上说说。”   金太师过了八十大寿了,按说早该告老,但皇上多次挽留,饶是金太师身体不适、很少能上朝了,都留着他。   好在,三公位高,也不一定需要事事亲力亲为。   霍以骁道了声谢:“那就辛苦陈大人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遥遥的,看到了方启川和柳宗全的身影。   都察院、太常寺、刑部都在这一侧,这时候遇上谁,都不稀奇。   霍以骁扶着陈正翰进了都察院。   而方启川与柳宗全各自绕了一段,最后在一僻静处说话。   方启川道:“沈家倒了,但后头留着的问题不少,四公子一日不替平西侯府翻案,他们就一日要把所有没查明白的事情查清楚。   翁老头婆家是俞家家生子,我知道事情和四殿下无关,但他们能云里雾里就定了沈家的罪,说不定也会用这一招对付殿下。   我想着,平西侯府的案子还是早了早好。   再者,我还需要替殿下尽量从四公子那儿挖些消息,我先前想方设法与他和定安侯府拉关系,有效果、又差口气。   今日这么一来,卖了个好,四公子多少得对我另眼相看吧?   还有那温同知,他又不是个傻的,等琢磨明白了我那些问题的用意,我以后再找他往来,他得给我个面子吧?   柳公子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为殿下尽心竭力!”   柳宗全:“……” 第579章 人非圣贤   哽了好一会儿,柳宗全才从牙缝里逼出了一句来。   “辛苦方大人了。”他道。   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该与方启川说什么了。   好的坏的,全叫方启川一个人给说完了,至于有没有道理……   柳宗全听着有些道理,却又有哪儿不对劲,可他说不上来。   方启川忙不迭道:“不辛苦、不辛苦,为了殿下,我自当如此。”   说完,方启川又客套了两句,转身回太常寺去了。   他走得不疾不徐,脚步很实,足以见他心里踏实。   经过拐角处,晨间阳光迎着落下来,刺得他不由地眯了眯眼睛。   余光瞥见柳宗全还站在原地,方启川心里哼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自己准备的理由很是充分。   毕竟,私运之事,最心虚的是四殿下,方启川的话无疑是落在了七寸之上。   而且,他又奉四殿下的命从四公子、温家那儿探些消息,这么做无可厚非。   如此解释,就能打消四殿下的质疑了。   话说回来,不是各个都和四公子和他夫人一般精明,能一针见血地把他戳得只能认栽。   当然,也不能怪四殿下天真,说白了,是大丰街那两位,精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夫妻。   而他方启川,再怎么左右横跳,肯定也得跳到一艘吃水深、底仓稳的大船上。   四公子未必痴心高位,能在将来让他越发飞黄腾达,但跟着聪明人做事,才是正途。   高墙下,柳宗全直直站着,看了眼方启川离开的背影。   以前是谁跟他说,方大人是个老迂腐的?   柳宗全想不起来了,但他敢肯定,对方与方大人只是官场上的表面交情,决计没有牵连过利益。   一旦与自身利益相关,方启川哪里迂腐了?   这人是一等一的能谋算。   柳宗全吐了一口气,回去见朱钰。   他讲方大人的一席话与四殿下耳语,果不其然,四殿下皱起了眉头。   有理,又有些怪……   朱钰分辨不清,想得细致些,又觉得方启川意有所指。   方启川是不是看出来了?   林场那儿,翁奉贤是死了,但他的妻子还被大夫吊着命,还有好几个儿孙在三司手中,三司若要泼脏水,朱钰和俞家无力脱身。   更何况,朱钰自己知道,不是脏水。   沈家是完了,但这把火会不会烧到他身上,得看朱茂,得看朱桓与霍以骁。   都盯着那把椅子呢,如此好的机会,一旦抓住了,岂会平白浪费?   方启川的考虑颇有道理。   朱茂和朱桓现在互相牵制,彼此投鼠忌器,霍以骁一门心思给平西侯府翻案,若是他的意图受阻,疯起来了,那……   “别管方启川了,”朱钰低声与柳宗全道,“早些处理干净也好。”   柳宗全应下。   皇上考虑了两天。   早朝上,霍以骁没有再追着提这事儿。   这天下午,陈正翰依照与霍以骁的约定,请了赵太保和金太师一起,去了御书房。   打头阵的是赵太保。   待皇上给他们三个老头子赐座之后,赵太保把名册递给皇上过目。   那是殿试之后,考生们的具体名次。   殿试由皇上亲自命题,考完后,由考官们先批阅一轮,给出大致顺序,再请皇上阅卷,最终依皇上的评断来定下一甲二甲。   一般而言,只要进了殿试的贡生,就不会被刷出去,最次也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但也有例外的,历朝历代,亦有那么几个“倒霉”的,殿试卷子答得一塌糊涂,被皇上划去名字。   此次殿试的名次,赵太保已经与皇上确认过几次了。   可能是春闱时候为了沈鸣能不能上榜而苦口婆心劝过,这一回,皇上倒是很好说话。   沈鸣的答卷属于中游,皇上就给了个中游的名次,没有让人落榜,但名字也得化上一笔,因为沈鸣已故。   至于另外三位出身于与沈家亲近的官家的子弟,当日殿试都缺席了,也就省了事儿。   皇上认真看了名册,颔首道:“就这么定吧,让填榜官如此发榜。”   赵太保应下。   皇上端起茶,抿了一口,视线从三人面上过,道:“几位爱卿一块来,总不会是为了名次这么些事儿。今儿御书房也没有外人,有什么就只管说。”   赵太保道:“平西侯府那事儿,迟早都得有个说法,皇上,臣以为,早下决断比拖着强。”   皇上“唔”了一声。   陈正翰在心里暗暗叹气。   事儿要说,却也很不好说。   别听皇上讲“有什么只管说”,他们要是开口一句“您是不是面子上过不去才一直拖着”,那他们三个一起收拾收拾回家养老吧。   那种话,也就四公子能在御书房里说一说,还得是运气好,皇上心情没有那么糟,说完了才不至于被罚被骂。   金太师咳了咳:“皇上,除非您是十几二十年的、不打算将平西侯府平反,不然,无需拖着。”   他今日嗓子不适,说话声音很哑,语速又慢,简单的几句话,落在人耳朵里,其实没有那么舒服。   也亏得金太师德高望重,是先帝定下的辅政大臣,是帝师,能说些逆耳的话。   “当年给赵家定罪,误也好、错也罢,您自觉有责任,我们这些当臣子的,又何尝没有?”金太师又忍不住咳嗽两声,“让您被沈家误导,让您在那种步步紧逼之中不得不给平西侯府与夏太傅定罪,是我们这些当臣子的失责啊!”   赵太保看了眼金太师,怕老太师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控制不住,赶忙接了话过去。   “皇上,”赵太保道,“臣和太师与夏太傅同朝为官这么些年,最后看着他得了那么一个结局,我们的责任重大。   您不改判,您有您的考量,其实也是在维护我们,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没脸。   可是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臣知当年困境,彼时选择无可奈何,太傅亦能理解,但现在,状况不同了,臣等也想求一求皇上,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能去太傅灵前上个香。   臣这个身体,兴许能等十来年,太师已是高寿,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第580章 说客   御书房里,皇上看着这几位,颇为头痛。   他知道,这几位说客少不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没想到,赵太保几句话,这情真沉。   陈正翰亦跟着附和:“臣为三司一员,这辈子经手过的案子许许多多,自认为,政务还是干得很不错的。   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   就只有平西侯府的案子,一直是臣的心病。   当初建言皇上尽快结案,不是臣畏惧那沈氏,而是为了朝堂平稳考量。   臣对得住朝廷了,却愧对平西侯府与夏家。   今日建言,臣有私心,也是为了朝廷。   皇上,臣几个看着您从皇子之中脱颖而出,看着您登上大位,看着您这么些年勤政,知您难处……”   听到这里,皇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众卿也不用给朕寻台阶,”皇上苦笑摇头,“如你们自己说的,你们知道朕的脾气,也知道前几年的不得已,朕做了什么、又错了什么朕心里都知道。   朕也不会一直拖着这事儿,以骁娶了温宴,平西侯府、夏家,说白了,都是自家亲戚。   朕就是、就是脸面上不好看。   当初被沈家迫着定罪,现今又被一众朝臣迫着要改判。   这事儿真是……”   陈正翰三人打起了眼神官司。   皇上亲口说出“脸面上不好看”,已是难得了。   毕竟,大伙儿心知肚明是一回事,皇上自己说,又是另一回事。   赵太保想了想,道:“早改晚改,脸面上差得不多,就是……您先前说过,与四公子常常话不投机,您若想认这个儿子,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金太师亦道:“四公子之事,臣几个原先也没有好好向皇上请示过,借此机会,还请皇上解惑。   您要不打算认,他就是霍家一公子,往后行事,也有章程了,不至于跟前回娶亲时一样,礼部上不是、下也不是,最后瞎掰出了那么多没见过的规矩来。   您要是认,明年四公子及冠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往后一切章程按皇子来办。”   皇上的手指捻着茶盏,道:“这事儿众卿误会朕了。哪是朕拖着,是以骁自己脾气犟,要当一辈子霍家人,说什么都不肯叫朕一声’父皇‘,前回娶亲那乱七八糟的规矩,不就是跟朕硬折腾给折腾出来的?朕让他照皇子婚仪章程走,他不肯,最后太妃娘娘给他当说客,哎,儿子都是讨债的,朕也愁呢!”   这话说得金太师三人面面相觑。   敢情是他们一直猜错了?   竟然是卡在四公子自己身上?   不是皇上模棱两可,也不是皇上顾忌沈家?   金太师抬眼去看吴公公。   吴公公颔首:“正是如此。”   金太师琢磨了一番,又问:“四公子为何不答应?”   皇上没有回答。   金太师见此,心里生出了几种猜测,好的坏的都有,总归是,不好再追着皇上问了,干脆闭嘴。   同时,他也算是听出了皇上的意思了。   皇上不是不肯给平西侯府平反,也不是真要拖上三五年,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四公子愿不愿意松口。   三人从御书房退了出来,沿着宫道走了一段,互相看了看,哭笑不得。   竟是四公子不要想这个爹。   皇上固然可以下旨认儿子,但一来一去认成仇,却也不美。   皇家之中,不说父慈子孝了,起码不能是当儿子的对父亲怨恨不已吧?   那样,不如不认。   偏皇上这么说了,他们是当了四公子的说客,现在还得去当皇上的说客。   赵太保与陈正翰道:“你和四公子熟悉些,你问问他的想法。”   陈正翰答应了。   说客不好当,陈正翰没有立刻去,仔细琢磨琢磨策略。   翌日午前。   在府中又休养了好几日的永寿长公主登上马车,打开了府门。   比起之前的仪仗,今日十分朴素,便是那车衣,都不似往日光鲜。   她今日去静慈庵。   后头,皖阳郡主被架上了车。   大抵是沈家没了,郡主这些时日沉默许多,没有再生出多余的动静来,嬷嬷们让她如何,她便如何。   孟嬷嬷去看了眼郡主,回来与永寿长公主道:“郡主看着还安生。”   “她安生不到哪儿去,”长公主冷笑了一声,“等缓过了这个劲儿,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儿来,别看她不吭声,心里指不定畅快着,我越是倒霉,她越是高兴。”   孟嬷嬷垂着眼,知道劝不了长公主。   “罢了,”永寿长公主道,“盯紧她就好了,不生事端,随她如何,她若生事,妈妈还是照我说的,让她乖乖听话。”   孟嬷嬷张了张嘴,犹豫着应了。   前后两辆马车出发。   长公主似是真要在庵堂过清净日子一般,仪仗简单,东西也没有带多少,算得上轻车简从了。   马车经过人来人往的大街,驶不快,压了速度,外头的喧闹声也传了进来。   百姓们在议论殿试的名次。   永寿长公主听了几个词,才恍然想起来,今日放榜。   她交代孟嬷嬷道:“去榜前看看。”   马车换了方向,没有立刻出城,而是去看榜。   孟嬷嬷下车,挤进人群里,抬着头看。   本以为会被落榜的名字依旧在上头,因着那突兀的一横,而显得格外醒目。   沈鸣列二甲末几个。   孟嬷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太可惜了。   若非遇着家变,沈鸣如常发挥,还能再进些名次。   有沈家在,如此成绩,能让沈鸣在官场上步步前行,他本来,能成为沈家在官场上有份量的一人的。   现在,别说沈鸣了,整个沈家都败了。   孟嬷嬷回到车上,报了长公主。   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掀开帘子一角,往外头看。   榜前里三层外三层,人很多,各有各的热闹,永寿长公主看到了人群里的霍以暄。   霍以暄朗声笑着,搭着霍以呈的肩膀,不住说着什么。   不少人向霍以暄道贺,看来,他的名次不错。   长公主放下了帘子:“走吧。”   马车驶离,出了城,往静慈庵去。   孟嬷嬷禀道:“庵中都打点过了,您先休养几日,过几天,唐公子就到了。” 第581章 喜事不能断   大丰街。   霍家大宅门口,红色鞭炮高高挂起。   家中早就备下了这些,待放榜后、确定了霍以暄的名次,就把它们都挂了起来。   霍以暄得二甲头名,是本科传胪。   诚然,若要往前头相比,人外有人,自比不过一甲那三位,但霍家上下都对这个成绩极其满意了。   霍以暄自己也挺乐呵的,他知道自己学业如何,考完后又和其他考生们探讨过一番,他的那篇文章,确实比那几位弱了几分。   他向来乐观,传胪之名,能对得起家中培养,也对得起这些多年的勤勉刻苦,那就足够了。   百姓们素来喜欢凑热闹。   谁家有喜,就一块去道个贺,听噼里啪啦鞭炮响,接几枚喜钱,主家高兴,看客们沾了喜气,也一样高兴。   因此,听说霍家要放鞭炮了,大丰街被附近几条街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就住在这条街上的,更是不会错过这样的好事,亦纷纷出来看。   两根冲天竹竿被小厮们举得高高的,霍以呈和霍以谙各点了一根上的爆竹。   顷刻间,红纸炸开,鞭炮响起。   温宴也被请了来,与着一身簇新春衣的霍大夫人一块,在门内听响。   霍大夫人满脸笑容,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左右几个妯娌亦是喜笑颜开。   她们原还说着话,待鞭炮声起,震耳欲聋,便是扯着嗓子说话,一样是谁也听不见谁了。   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欢欣,炸开的红纸飞进来,呼吸之间全是爆竹的硫磺味。   温宴亦笑着。   霍以暄站在门口,与各位贺喜的人拱手。   烟雾腾腾的,他倒是不讨厌爆竹的味儿,整个人喜气洋洋。   鞭炮放了许久才停歇,留下一地的红,管事们赶紧撒起了喜钱,大伙儿抢一抢,无比欢乐。   霍家几个夫人听完了爆竹声,一面往花厅走,一面说话。   “下次再这么热闹,该是以呈、以谙他们考中了吧?”   “不行不行,他们两个念书比以暄差远了,许是要考个五六年,我们总不能五六年没有大喜事吧?”   “秋试中了也能放,我看他们两个行。”   “哎呀,大喜事还有娶媳妇儿、嫁姑娘呢!以暄功名在身,该挑门亲事了,你们要让他五六年娶不到媳妇儿?你们是想急死大嫂抱孙儿!是不是啊,大嫂?”   霍大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温宴挽着霍大夫人,霍大人身上的欢喜全传到了她身上,让人根本止不住笑意。   霍家四姑娘轻声问温宴:“嫂嫂,黑檀儿呢?”   温宴笑着道:“它最怕鞭炮了,躲出去了。”   四姑娘“呀”了一声,面露担忧。   “不用担心它,”温宴道,“它精着呢。”   四姑娘莞尔。   黑檀儿躲去了西花胡同。   它本想去燕子胡同避一避,哪知道,那儿也竖起了高高的鞭炮。   不是别家,就是他们温家。   鞭炮是放给戴天帧的。   春闱时,戴天帧急病连累,发挥得不好,堪堪上了榜,名次不好。   这一回殿试,紧张归紧张,但对他而言,只要不比杏榜的名次差,就是考好了。   考完后,他自己觉得能得个中游,比前回下游荡荡进步颇多,十分知足。   今儿放榜,待站在榜下一看,整个人懵了好一阵。   二甲第九。   比他先前猜的,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不止是今科,往前算三届,整整十年,他是临安府出身考得最好的一个了。   戴天帧近些日子一直住在燕子胡同,俨然是曹氏另一个儿子、桂老夫人的另一个孙儿。   曹氏亦是早早备好了鞭炮,就等着今日热闹热闹。   待听说了名次,整个家里,最最欢喜的就属桂老夫人了。   她催着曹氏去挂鞭炮、备喜钱。   温慧正和温婧在院子里踢毽子,听桂老夫人急切,将毽子抛给温婧,自个儿跑到窗下,隔着窗问道:“祖母,您比大哥秋闱上榜都高兴。”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我是高兴!”   她岂会不高兴呢?   宴姐儿说得对,福气这东西,都是要传递的。   大伙儿都说,喜事成双,双喜临门,家里若要兴旺,喜事可不能断了。   辞哥儿中举是喜,宴姐儿出阁是喜,亲朋好友都有喜,府里鸿运当头,平反还会远吗?   今儿是帧哥儿二甲第九,过两年,就是辞哥儿了。   多好的事儿!   谁会把福气往外头赶?   她巴不得帧哥儿在燕子胡同多住些时日呢!   此时此刻,若说有什么人不高兴,最不高兴的当属霍以骁了。   他在御书房里,闷着头吃茶。   皇上批完一本急奏,让吴公公送出去,抬起眼皮子看了眼霍以骁。   “霍怀定的儿子得了传胪,”皇上问,“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儿?你要觉得他足够列位一甲,你早前怎么不说?”   霍以骁道:“一甲那三位,都比他答得好,这是事实。”   “那你在这不高兴什么劲儿?”皇上道。   霍以骁放下茶盏,道:“大丰街这会儿热热闹闹放鞭炮,我去不了,您把我拘在这儿。”   “这叫什么话,”皇上连连摇头,又道,“朕听说,秋闱、春闱、殿试,只要你在京里,你是回回送、回回迎,一出考场,好酒好菜给他备好,养儿子都不及你上心。”   霍以骁咳了声。   养儿子倒不至于,最多是老丈人与女婿……   也不是,他被暄仔带坑里去了。   想到这会儿不得不坐在这里的缘由,霍以骁不大畅快,清了清嗓子,道:“您也养不了能去科考的儿子。”   这话粗粗一听,也没什么。   可显然,霍以骁意有所指。   吴公公从外头进来,刚巧听见这句,心里“哎呦”了一声。   皇上千万得记性差些,想不起来四公子曾经说过的混账话。   那时,四公子从临安回来,说要娶温宴,皇上不同意,让他换一个,除了温宴,谁都行。   四公子张嘴就是“成安公主”,把皇上气得说不出话。   偏四公子还火上浇油,把皇上气炸了,让他去雪地里跪着。   那几句话,吴公公现在想来,都心惊肉跳。   吴公公悄悄睨了眼皇上。   千万别想起来。 第582章 看着生气   皇上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显然是想起来了。   霍以骁想气人,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当初那几句话,在皇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大丰街点多少鞭炮,都没他脑海里的惊雷厉害。   “不成,难道是嫌弃我没有功名、没有前程?   那我等下出宫就去国子监挂个名号,来年参加秋闱,后年试试春闱。   您要是看着差不多,殿试上给我行个方便,三甲随便哪一个吧。   要是成安岁数大了等不住,不还有成欢吗?”   听听!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当初气了他一回,现在又来第二次,说“养不了能去科考的儿子”。   他一国之君,儿子考个什么考!   “你……”皇上忍住火气,定定看了眼霍以骁,“你觉得朕在借题发挥着逼你?”   霍以骁垂着眼帘。   昨儿傍晚,陈大人就来寻过他了。   大抵是相熟,又有霍怀定的那层关系在,陈大人说话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说了御书房里的大致经过。   陈大人问他,为何不愿意认祖归宗?   霍以骁没有答,有些话,在御书房里能说,对着其他老大人们,就无法开口了。   陈大人又说,皇上早些给平西侯府平反,来年,四公子在行冠礼时恢复身份,这是他们几个老家伙觉得最合适、也最稳当的过程了,当然,不管结果如何,该他们父子自己再讨论讨论。   当年因为各种状况成了这幅局面,最终,都改拨乱反正。   如平西侯府,如四公子身份。   血脉相连的父子两人,真有什么心结,好好说一说,看看能不能化解。   霍以骁没有回绝陈大人的好意,当然,要他说,他和皇上之间的矛盾,大抵也说不出什么结果来。   没想到,今儿一下朝,他就被吴公公请来了御书房,在这里坐着了。   见霍以骁不吭声,皇上又道:“这样若是逼你,你让温子甫在大朝会上喊冤、要平反,就不是逼朕了?”   吴公公瞅着机会,赶紧进来,捧着茶壶先一人添了一盏,也顾不上这茶水是不是凉了些。   霍以骁抿了一口,道:“昨日陈大人问我了,我后来一直在想,您到底想要我怎么回答他。说我生母的身份惊世骇俗、见不得光,我又不想胡乱再认个娘,所以不肯,他要再追着问’有多惊世骇俗‘,我要不要告诉他?”   “怪朕,就不该挑今儿让你过来说,凑不了热闹,一身的刺!”皇上叹了一声,又道,“还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干脆一块说说?”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没有去看愁容满面的吴公公,只与皇上道:“我前回就说了,您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您想收拾沈家,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不想被世人说一句’忘恩负义‘。   您想给平西侯府平反,又觉得三年不到就翻案,伤了您的颜面。   您想认儿子,又不想认儿子的娘,就怕世人说道您那些事儿……”   皇上的脸色越发难看。   霍以骁继续往下说:“自古君王,谁没有被后世骂几句?   秦皇汉武,一样要被骂。   您忘恩负义也好,轻信谗言杀了忠臣也罢,是难听了些。   可反正已经那么难听了,和先帝嫔妃生了个儿子这种事儿,反倒是小巫见大巫,不难听了吧?   您其实也知道,哪怕我的生事见了光,您也就是挨几句骂,真不会伤筋动骨,您就是舍不下这份脸。”   皇上:“……”   吴公公:“……”   霍以骁长篇大论说完,仿若是有些口渴,端起茶盏一口饮了。   他也不去劳动无语凝噎的吴公公,自己伸手拿了茶壶,又给续了一盏。   皇上靠坐在龙椅上,看着霍以骁这一番动作,饶是一遍遍跟自己说“冷静”,脑袋里都嗡嗡作响。   他知道,霍以骁就是想气他,把他气得赶人了,他就能顺势跑回大丰街去凑热闹了。   他要真和前几次一样挥手赶他,反倒是顺了他的意!   可要不赶,把人留在眼前,又实在闹心得狠。   皇上干脆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往外走。   他回寝宫去!   不遂了以骁的意,他也不用看着生气!   “不是喜欢吃茶吗?”皇上转头交代吴公公道,“你伺候他把这壶茶都喝了,再让他试试新送来的那几样,不把这些茶喝明白了,不许他走!”   吴公公硬着头皮应下。   待皇上一走,他看向霍以骁,叹道:“四公子您真是!”   霍以骁把茶盏挪开,提起茶壶,直接就往口里倒。   与此同时,京城里最最热闹的是清泉胡同。   春闱结束后,留下来参加殿试的考生少了很多,顺天府重新安顿后,其中一部分住在了这里。   而今年的状元郎,就出在了清泉胡同。   蜀地来的考生江绪,得了一甲头名,成了皇上钦点的状元。   他家境很一般,鞭炮和喜钱都是住一块的考生们凑的。   江绪给来贺喜的同科、邻居百姓都道了谢,回屋子里擦了把脸,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便去了顺天府。   这几个月,他来府里领煤炭、蜡烛、纸墨,衙役都认得他,又是打趣又是贺喜,把好不容易稳住的江绪又说得满面通红。   他是来寻温子甫的。   温子甫听说了,便从后衙过来。   “学生感激大人这些日子的照顾。”江绪行了一礼。   温子甫忙不迭摆手:“照朝廷规矩办事,都是份内的。”   江绪又是一礼。   给考生的待遇是朝廷定的,但顺天府的众位大人们十分负责,每一件都落实得很是到位。   再清贫的考生来领物资,这里都一视同仁,没有低看、亦不会取笑。   江绪每次和相熟的考生过来,除了分发的主簿、小吏,温子甫都坐在那间屋子里,和气地与他们说话,关心他们状况。   这是官员对百姓的关切,便是份内之事,亦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之意。   不是每一个官员都能如此的。   也正是因此,江绪很是敬重温子甫。   能在官场上养成如此性情,足见定安侯府家风,一如当日听温辞认真答他的问题,他就知道,这人绝对没有舞弊一样。   “学生过来,除了感激大人的照顾,还想与大人说,平反很难,但学生相信,大人一定可以做到。” 第583章 有缘分   温子甫见江绪又行礼,侧开一步让了礼,伸手去扶他。   要温子甫自己说,他做的这些真的就是份内的事儿,顺天府上上下下,大家各司其职,他在考生相关的政务上委实居不了功,也不能再三受考生们的礼。   他让了,但他在扶江绪的时候,手顿住了。   因为江绪说的话。   温子甫突然明白过来,江绪这次来,感谢他这些时日的照顾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给他鼓劲。   呼吸紧了紧,温子甫就这么哽咽着了。   这些时日,他们温家翻案,着实受了同僚们不少关照。   就不说几位老大人了,便是顺天府里,好几位吏官私下也与他说过些支持的话。   不管对方是真支持、还是场面话,温子甫记这份情。   而江绪,是除了霍以暄、戴天帧那样关系亲近的之外,第一个与他说这些的考生。   之前,江绪几次来顺天府,都没有提过,但温子甫看得出,这个孩子端正、耿直。   最初时候,温子甫对江绪的印象就是敞亮。   那是在宝安苑,温辞站在台上,为自证实力与清白,答众考生疑问。   江绪拱手提问,请教蜀地水利。   特别宽泛的一个问题,但他是真心请教,而非刻意为难。   温辞答得很好,好到站在高台上的温子甫都激动不已、内心里全是为儿子自豪。   而江绪,亦是行了一礼,真心实意地赞许、认同温辞的答案。   那一礼,温子甫记得,行得特别周全。   江绪的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很深、很沉,一如现在,他在顺天府里行的礼。   这个后生,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很敞亮。   在得中状元后,没有去庆祝,先跑来了顺天府,就为了与他说这么几句话,这让温子甫的心越发暖洋洋的。   温子甫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江绪的胳膊,把人扶起来。   直视着他的眼睛,温子甫沉声道:“状元郎学生生涯的终点,同时,入了官场,是个很好的起点。   你说平反难,但当好一个官,并不比平反容易。   我相信我能得到一个清白结果,我也相信,你能坚持着去做一个好官。”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绪的眼睛倏地发红,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沉沉、又沉沉地,坚定地对温子甫颔首。   见他如此,温子甫心里的那股子壮烈情绪反倒是散了,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拍了拍江绪的肩膀,他道:“少年得志,意气奋发,你现在该肆意些。”   江绪忍俊不禁。   待送走了状元郎,温子甫回了书房,继续整理政务。   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不管是当面说了、还是没有说的,为了平西侯府的案子,几位老大人也在使劲儿,那他们定安侯府就得把事情做下去、做好。   让说客们好开口,让皇上少些担忧……   毕之安刚从一案子的事发宅子回来,还不时和几位官员聊着案情猜想。   进了书房,见到温子甫,不由乐了:“我听说,刚才状元郎来找你?”   “是,”温子甫也笑,“说是感激衙门这些日子的照顾,再顺便给我鼓鼓劲儿。”   毕之安一愣,待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有意思。”   胡同知也乐,摸着胡子道:“这么年轻的状元郎,好些年没遇上过了。   我记得他和你们还有些故事?先前宝安苑里考令郎的就是他吧?   有缘分呐!   要我说啊,这孩子不错。   温大人,不如招为东床?”   温子甫忙不迭摆手讨饶:“两位大人就别打趣我了,外头看侯府风光,里头,我们自己人,都知道,再过些年,就是一普通官家,招状元郎做东床,耽搁人前程,不合适。”   毕之安朗声大笑。   胡同知乐道:“谦虚了不是?”   三人说了一通趣话,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下衙后,温子甫回了燕子胡同。   前头厢房没有点灯,温子甫回了屋子里,问曹氏道:“辞哥儿不在?”   曹氏答道:“傍晚时候,辞哥儿和帧哥儿就去宴姐儿那里了,四公子做东,请他们吃酒,霍家几个公子也一块,说是兴许吃多了就歇在那处了。”   原本,燕子胡同也可以宴客。   可今儿放榜,各个都欢天喜地的,吃酒次要,主要是闹一闹。   宴姐儿那里只他们夫妻住,地方足够宽敞,真行酒令闹到三更天,也不用担心吵着谁。   再者,景儿好,有花有水有假山。   就是人手缺了些。   乌嬷嬷备好了燕子胡同里的晚饭,就去大丰街帮忙了。   曹氏听说,那边又问霍家大宅借了几个嬷嬷,并几个亲随,肯定不会让他们真喝翻了天。   温子甫笑着道:“帧哥儿争气,过几年,辞哥儿也这么争气,你我的心就能放下了。”   曹氏啐他:“你放心,我可操心着呢!   慧姐儿、婧姐儿挑婆家,辞哥儿挑媳妇儿,那都得擦亮眼睛!   娶进来的不贤惠,那是后宅不宁;嫁得若是不好……   哎呦我想起鸢姐儿吃的亏我就蹭蹭蹭冒火!   侄女儿吃亏,我都能气成这样,自己姑娘吃亏,我岂不是要拔刀子砍人了?   呸呸呸!   不吃亏、不吃亏!   我得把招子放亮些。”   温子甫被曹氏这么一说,忽然又想起了衙门里的打趣话。   “江绪那后生,你记得吧?”温子甫问,“蜀地来的,我们在宝安苑见过,这次的状元郎。”   曹氏当然记得。   诚然,作为母亲,任何为难儿子的人,她都不喜。   可她讲道理,知道江绪并非刻意为难,自不会“记仇”。   再后来,她听辞哥儿他们几次谈起江绪,说江绪文章好、学问好,春闱后,他们还拿着江绪的策论文章品读,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就更深刻了。   “江绪真不错,”温子甫道,“今儿放榜后,特特来衙门里寻我,说平反很难,但他信我们一定能做到,我这么一人,险些叫他说哭了。”   曹氏乐不可支。   什么叫这么一人,温子甫又不是没有嗷嗷哭过。   前回顺天府外那一场,哭得那叫伤心欲绝,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啊!   曹氏不敢放肆嘲笑温子甫,尽量憋着,问:“老爷怎么提起他了?” 第584章 没一撇   温子甫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道:“毕大人和胡大人说笑,让我招个状元姑爷。”   话音一落,曹氏倏地瞪大了眼睛。   状元姑爷?   “那江绪,想来我们府里当姑爷?”曹氏轻声问。   “没提过,都是我们几个随口说的,”温子甫见曹氏认真极了,不由笑着摇头,“八字都没有一撇的事儿,你怎么比我还上心了?”   曹氏气得又啐他:“八字没一撇,老爷与我说什么?”   温子甫道:“这不是话赶话说起来了嘛,我们就是普通一官家,不能给别人官途铺路,这不是耽搁个好苗子嘛!”   曹氏听他这么说,嘴上应了两声。   待温子甫进里间更常服去了,她冲胡嬷嬷努了努嘴。   “什么一官家,”曹氏轻声与胡嬷嬷嘀咕,“这要是叫老夫人听见,可得不高兴了。”   在老夫人眼里,他们是定安侯府!   哪怕是传到头了,但她老人家一天健在,那就是一天的侯府,不是寻常官家。   再说了,宴姐儿嫁了四公子,家中的姑爷是四公子的连襟。   就这,普通吗?   大皇子妃出身文兴侯府,二皇子妃出身诚意伯府,都是顶着爵位的人家。   谁家也这么普通普通看看!   胡嬷嬷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止是“普通一官家”不能叫老夫人听了去,状元姑爷也不行。   这四个字,一听就厉害得不行,门楣锃亮。   胡嬷嬷都心动不已,觉得就是这样的人才才能成为自家姑爷,更不用说桂老夫人会有多心潮澎湃了。   哦,还不止。   看夫人这神情,分明也心动得紧。   “夫人,”胡嬷嬷忙道,“状元姑爷好归好,但咱们这是一厢情愿了呀,人家状元郎没有这念头,我们凑上去,不像样。”   “是,”曹氏心热归心热,却也没有那么冲动糊涂,“人年轻,衙门里登记着未成亲,但指不定在老家有心仪的姑娘,亦或是说了亲的,我们什么都不了解,贸然伸手……   这要是个陈世美,可不就出事了嘛!   即便是个端正的人,如此也尴尬。”   胡嬷嬷点头:“您说到点子上了,就是这个理。您要当真想试试,老爷说得在理,大爷与他认识,帧哥儿与他亦是同科,下回请他吃个酒、贺个喜,问问他家中状况。”   曹氏越听越有道理,等温子甫从里头出来,就让胡嬷嬷先不提了。   这事儿,还得她们来办,各个关卡想明白,不伤和气、也不落彼此脸面,这其中道道多着呢。   哪里跟温子甫似是,张口提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实际用途。   “老爷还是得抓紧办平西侯府的案子,”曹氏道,“那江状元特特来给您支持,不能给辜负了。”   温子甫道:“你不说,我也抓紧着,可现在啊,是皇上没有松口,四公子今儿还去御书房劝了,这事儿需得他出面,也不知道他劝得如何?”   霍以骁劝得不怎么样。   起码,皇上气得连午膳都只动了两筷子,就让人给撤了。   霍以骁直到下午才从御书房出来,于是乎,午膳也在御书房用的。   当然,给他备的那一食盒,他吃得一干二净。   与皇上的吃不知味恰恰相反。   那个时间,大丰街的鞭炮纸都扫干净了,霍以骁也就不着急回去了,依旧在衙门里做事。   直到下衙时,才回了自己府里。   德扬楼的烧鸡,诚家庄的羊锅,今儿不当值的徐其润亲自去山上淘了笋、又钓了两条肥硕的鱼,大宅那儿,霍大夫人亲手做了几个岭南菜……   花厅的圆桌都摆满了,厅外廊下支了个炉子,边上摆起了酒坛子。   总归是,今儿放开了吃、放开了饮。   金榜题名时,这么高兴的日子,怎么能不尽兴呢?   温宴一道饮了盏贺喜的酒,就会后院去了。   黑檀儿待在厨房里,喝乌嬷嬷给它炖的压惊的鱼汤,虽然,温宴笑话它躲得快,根本没有被鞭炮吓着。   邢妈妈并霍家的几个嬷嬷留在前头伺候,免得真喝上了头。   一直闹到了三更过半,饮了醒酒汤,才一个个地被扶去歇息。   霍以暄几个被扶回了大宅,温辞和戴天帧、徐家兄弟就歇在这里。   酒量好的,只有霍以骁和徐其则。   徐其则力气大,也不用搭把手,自己就把弟弟给架走了。   安顿好了徐其润,徐其则从客房出来,看到霍以骁和邢妈妈说话,似是在问戴天帧和温辞的状况。   见了徐其则,霍以骁问:“再去吃两盏?”   “我不用上朝,明儿怎么睡都成,”徐其则道,“你再喝,早朝是就起不来了。”   霍以骁轻笑了声。   夜风徐徐,春日的夜,能在风里闻到淡淡的花香。   兴许是酒气上头,难得的,徐其则说起了平西侯府。   “三年前出事的时候,我曾问过父亲,为何不替平西侯府说话,父亲让我别管,我想,他应当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徐其则低声道,“去年,我又问了他一次,他叹了一声,依旧没有答。   现在,沈家死了,朝堂上,那么多人在替平西侯府说话,他依旧沉默,我又忍不住问了他一次。   他还是没有给我答案。   我想过,父亲是胆小怕事,甚至是心中有愧,可静下心来想,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却是如今年轻得我无法看破、又无法给他帮助的,他只能自己扛着。”   霍以骁看向徐其则。   惠康伯的立场和选择,霍以骁和温宴猜测过几次。   他道:“我亦相信,伯爷不是胆小怕事。”   徐徐吐出一口气,徐其则笑了声,整个人放松许多。   虽然,他们兄弟与霍以骁有交情,是他们这一辈的事情,可若是父亲当真在平西侯府通敌案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徐其则亦会十分羞愧。   更别提,他的命,都是霍以骁夫妇两个救回来的。   希望有一天,父亲肯把事情说明白。   徐其则挥了挥手,回去歇了。   霍以骁亦回了后院。   窗户里,透出来淡淡的光。   他推门进去,绕到次间,温宴躺在榻子,已经睡着了。 第585章 都已是云烟   夜色沉沉。   寝宫之中,垂落的幔帐后头,除了角落摆着的几颗夜明珠外,并无任何光线。   龙床上亦拢着厚厚的床幔,将夜明珠并不刺目、反倒是十分柔和的微光都挡在了外头。   皇上睡得并不踏实。   他今儿白日里,心情委实不怎么好。   上午叫霍以骁气得午膳都没有用几口,下午时候,陈正翰和赵太保又来劝解、开导。   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别硬逼霍以骁。   用那两位的说话,皇上即便拿平西侯府的平反为钳制,逼迫霍以骁点头认祖归宗,这父子关系也彻底坏了。   陈正翰可谓苦口婆心。   “臣知道您不愿意让血脉流落在外,想给他一个身份,但皇上,您认的是儿子、不是仇人。”   “古来都说天家无亲情,皇子多,之后纷争也多,您要再认个跟您彻底离心了的儿子,这局面更加复杂。”   “臣本不该说这些,这些话僭越了,又十分不合适,但臣是真心实意为皇上和四公子考量。您虽然时不时被四公子气得想骂想罚,但您也有十分喜欢他的时候。”   “民间说,儿女都是讨债鬼,其他殿下们都不敢跟您’讨债‘,您要把唯一一个敢的,变成’逼债‘的吗?”   “臣也试探过四公子的意思,他对您这位父皇还是认同的,只是其他事儿还有心结,再给他些时日,臣几个老家伙也再劝劝。您有钳制逼迫他的机会,但您这次不用,您替平西侯府翻案了,四公子心里能不明白您的苦心吗?”   “再差口气,就再找两个说客,您让成安公主劝劝四公子夫人,再去吹点儿枕头风。”   陈正翰说了一大堆。   絮絮叨叨、家长里短,简直成了第二个吴公公了。   皇上越听越知道陈正翰不容易。   堂堂都察院都御史,被折腾到这个份上。   同时,他也清楚,陈正翰说的都是道理,可就是心里不舒坦,那口气始终堵着。   以至于,晚膳也没有用几口。   只在临睡前垫了肚子,早早就歇了。   这一歇,也没有让他舒服些。   许是被褥太重,又许是空气太闷,他呼吸发重,一下重过一下,最后,一口气不顺,生生给憋醒了。   他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喘气。   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皇上缓了缓,一把撩开了床幔。   柔和的夜明珠微光并不刺眼,他抬声唤人。   守夜的小内侍惊醒,忙到床前伺候,给皇上端了盏暖茶。   很快,吴公公披着衣裳过来,看了眼皇上脸色,道:“您这是魇着了?潮了的衣裳不舒服,小的伺候您换一身吧。”   皇上应了。   吴公公观察他神情,知他大抵有事要说,便给小内侍递了个眼色。   小内侍忙不迭退出去,守在了外头,不让旁人进来,他自己也不去听。   皇上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再喝了一盏茶,整个人渐渐平稳下来。   他坐在床前,沉默了一阵,道:“朕梦到以骁他娘了。”   吴公公心一惊,垂着眼,没有立刻接这个话。   皇上又道:“灯点亮些,再给朕拿把镜子来。”   吴公公照着做了。   寝殿里亮了许多,夜明珠的光被掩了。   皇上接过镜子,对着脖子照了照。   他的脖子,皮肤平整,喉结凸起。   皇上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指腹感觉到的依旧是平整的。   他促笑了一声。   在刚刚的梦里,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痕。   比以骁那天的样子夸张多了。   痕迹很深,出了血,破了皮。   那不是情动时难以克制的甜蜜,而是恨与怨,是背离,是愤怒。   结果,一睁开眼睛,痕迹就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梦是会醒的,而曾经的曾经,也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无论当时留下了多深的伤口,在这么多年之后,都不见了。   皇上把镜子交给吴公公。   吴公公双手接过,放回远处时,背后传来了皇上的说话声。   “朕原觉得,以骁的五官不像朕,也没有那么像他娘亲,这两年,朕偶尔会觉得,他们母子还是相像的。”   吴公公惴惴。   皇上几乎从不谈及四公子的母亲。   那位于皇上而言,总归是不光彩的存在。   今日……   可能还是被陈大人和赵太保的话给影响了吧……   吴公公想了想,道:“其实,小的不太记得那一位的样子了,小的以前差事普通,几乎没有机会见到贵人们,兴许从有远远看过一眼,但真记不住了。”   皇上道:“朕清醒的时候也有些模糊了,可一旦梦见了,特别清楚,就像她还在跟前一样。”   “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吴公公走回床前,伺候皇上躺下,道,“这几日都在说四公子的事儿,您没有拿定主意,这才……”   皇上叹息着摇了摇头:“你怎么看?”   “小的以为,”吴公公道,“几位老大人的话不无道理。”   皇上没有说话。   说到了这儿,吴公公干脆心一横,继续说:“您总生四公子的气,但您也最疼他。   这么多殿下之中,能让您像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生气、高兴的,只有他。   皇上,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分歧,除了老顽固,最后都是当父母的让步……”   “是啊,”皇上长叹了一声,“朕回回被他气着,回回都让步。他铁了心要娶温宴,朕依他;他一定要紧巴着时间成亲,朕也依他……”   “四公子能体谅您的,”吴公公道,“他就是说话不用好听的词,可心里不也是向着您的嘛,刀子嘴豆腐心。”   皇上听了吴公公一番劝,重新落帐歇息。   闭上眼,那人的五官浮现在脑海里,确实不及梦里清晰。   只那双眼睛,定定看着他。   没有欢喜,只余仇怨。   后半夜,皇上睡得很浅,待时辰到了起身时都无法振作精神。   他换上了龙袍,看了眼镜中的自己。   他已是中年人了,哪怕保养得还不错,也与二十年前比不了了。   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同时,也带走了很多。   都已经过去了。   故人、旧事,都已是云烟。 第586章 是个好天   金銮殿里,皇上坐在龙椅上,听底下议政。   许是夜里歇得太差了,他这会儿精神依旧不大好,好不容易挨到下朝,他又请几位老大人到御书房。   赵太保等人早就发现了皇上的状态不对。   自打皇上登基,十几年了,皇上一向勤勉认真,很少会像今日这般心不在焉。   几人嘀咕了两句,到了御书房外。   吴公公正候着他们。   赵太保轻声问:“皇上龙体欠安?”   吴公公道:“只是夜里没有歇好,老大人们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赵太保颔首,“龙体最是要紧。”   吴公公压着声儿,又道:“半夜里醒来,说是梦见了四公子的母亲……”   这些事儿,原本,吴公公是不该说的。   可是,皇上已然为此烦心不已了,若能早些解决了事情,皇上放下心来,也不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吴公公需得为皇上的身体考虑。   再者,陈大人昨儿说话就直接,今日若再直来直去,万一皇上没睡醒脾气大,火气上来了……   陈正翰和赵太保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有数了。   一会儿,得先听听皇上怎么说。   昨日劝得重,今儿要不然就缓缓?   有张有弛,才是对策。   几人跟着吴公公进了御书房,与皇上行礼。   坐下后,赵太保先关心了皇上身体。   “朕无碍,”皇上揉了揉眉心,“朕叫几位爱卿过来,就是想商量商量平反之事。众卿这几天劝得有理,这么拖着,对朕不好,对以骁也不好,对朝堂亦不是件好事。”   沈家覆灭的余波还在,御书房里一直讲究一个平稳。   给沈家定罪时是稳住了,若是在平反一事上再起风波,那真是芝麻没捡、西瓜也丢。   皇上这么一说,反倒是让陈正翰等人都小吃了一惊。   他们刚琢磨着缓缓,皇上自己就想通了?   当然,皇上能想通,这是好事,谁也不会开口说什么“您再三思”。   赵太保想了想,说了句怎么都不会出错的话:“皇上明鉴。”   皇上道:“这圣旨如何写,后续怎么定,你们确定好,回头让朕过目。”   几人忙应下。   从御书房出来,老大人们都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皇上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他一旦松口了,若无意外状况,是不会生变故的。   平反之事早些了了,大伙儿都能放下心来。   老大人们商量过后,由赵太保拟了圣旨,下午时候,送到御书房里。   皇上看了两遍,大体上都没有动,只说把给平西侯府、夏家、温子谅家中的补偿再添一档。   “就这样吧,”皇上的声音透着疲惫,“明儿大朝会时下旨。”   赵太保重新书写,由皇上确认之后,盖上红印。   翌日,大朝会。   宫门外,官员们站着等候。   温子甫与顺天府的官员站在一块,有其他官员与他们问安,他一一回礼。   待看到了霍以骁,他与边上人说了声,就向霍以骁走去。   “听说,昨儿皇上精神不大好?”温子甫压着声,道,“我想,今日还是先不提了吧?给皇上些时间。”   霍以骁抿了抿唇。   昨儿赵太保去了几趟御书房。   霍以骁虽不知道里头进展,但从几位老大人的神色推断,应当还是顺畅的。   他们的愁容少了很多,甚至,看到他的时候,还隐隐露出些欢喜来。   既是顺畅,想来,有老大人们推进,后续应当也不会太困难,确实是等一等更合适些。   这番进展,霍以骁暂且没有与温子甫提。   等下私下请教陈大人,若确定一切平顺,再告诉温子甫也不迟。   宫门打开,众人往金銮殿去。   天边,已然有了浅浅的金光,想来今儿会是个好天。   皇上迈入殿内,在龙椅上落座,听底下的“万岁”声。   朝会事多,一桩桩的,说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都说完了,皇上才看了眼吴公公。   吴公公领命,从袖中取出圣旨来,当众打开,从头念起。   待听明白了上头所说的内容,所有人具是一愣,而温子甫,更是回不过神来。   这张圣旨,没有那么多的官话、套话,用词很朴素、直白,皇上在其中表达了对当年蒙冤之人的追思和歉意。   他“误判”了平西侯府的案子,也牵连了夏太傅一家与温子谅夫妻,那是他的错误。   时至今日,当年真相已经展现在了人前,那么,就该破乱反正,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也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平西侯府一家世代忠烈、战功赫赫,绝无勾结外地之举。   夏太傅一家与温子谅夫妻为寻真理而蒙难,当初冠在他们身上的罪名亦是虚假,他们至始至终,都是朝之栋梁。   今日起,恢复所有名誉,祖产归还,另得补偿。   吴公公念完,底下文武大臣反应过来,纷纷跪下,呼“皇上圣明”。   温子甫依然惊讶得回不过神,被毕之安拉了一把,才跪倒在地。   吴公公从上头下来,走到温子甫跟前,笑眯眯地道:“温大人,接旨吧。”   温子甫恍然回神,双手接过,再次叩首谢恩。   这一次,他迟迟没有抬起头来。   心中全是澎湃,冲刷得他心绪激动,眼泪根本控制不住,一股脑儿涌出来。   他做到了。   得了很多助力,得了很多支持,他终于得到了这一个结果。   皇上没有怪他御前失仪,散朝后便离开了。   温子甫一面哭,一面给与他道喜的大人们回礼。   视线模糊,他看了眼霍以骁的方向。   霍以骁正在应付朱茂几人,对上温子甫的视线,便借此脱了身。   “二叔父,”霍以骁扶着温子甫往外走,“现在不是你一个人激动的时候,得回燕子胡同,把这大喜的事儿告诉祖母他们,我与你一道去,再让人到大丰街请阿宴。”   温子甫不住点头:“对,得让母亲看看这圣旨。”   穿过广场,出了宫门,请温子甫上了轿子,转身时候,霍以骁被东升的日光闪了眼。   他眯着眼抬头看,晨曦耀目,的确是个好天。 第587章 都一样   金銮殿里,朱桓与几位老大人施了一礼,先往外头走了。   还没有走出去多远,朱茂和项淮就从后头赶了上来。   朱茂一把搭住朱桓的肩膀,笑着道:“我刚和人说话,都没有注意,你一个人,这是以骁先走了?”   朱桓答道:“是,他与温大人先走的,先去一趟燕子胡同。”   “不去衙门?”朱茂一愣,待明白过来霍以骁要去燕子胡同做什么,他失笑着摇了摇头,“以骁对岳家是再尽心不过了。   我原觉得,我对你大嫂敬爱,对文兴侯府上下亦看重,可跟以骁一比,我这个东床,还是比不了啊。   前几日我陪你大嫂回娘家,她后来话里话外说我,嫌弃极了。”   朱桓可不觉得大皇子妃会嫌弃朱茂。   想了想,他道:“大哥这话就谦虚过头了,哪里是嫌弃,打趣还差不多。大嫂会与大哥打趣,可见感情极好。”   朱茂哈哈笑了两声。   朱桓又道:“要说夫妻相处之道,大哥,我没有娶妻,我只能听你说,分享不了趣事给你。”   “那你赶紧把亲事定下来,”朱茂笑得越发大声了,“我可听说了,昭仪娘娘给你挑的,你全拒了,你这样还怎么讨媳妇儿?”   朱桓抿了抿唇。   母妃挑的那几位,论出身、论模样、论才华,自然是样样好。   可他就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就拒了。   母妃恼得不行,几次追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样儿的,又到底缺了些什么。   朱桓答不上来,被问得多了,才勉强能总结出一两点儿来。   缺了默契,缺了那种哪怕不说话都能心领神会的默契。   虽然,霍以骁不喜欢说他和温宴之间的事,但先前因朱茂那一顿羊肉锅子,一晚上说完了别人一个月能说的事儿,听起来细细碎碎,却都是生活里的让人欢喜的琐事。   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帝皇之家、真龙之子的身份,张口闭口朝堂、百姓,可他们也是在过日子,一样有普通人的情绪。   母妃被朱桓的答案弄得哭笑不得,又头痛不已。   心领神会的默契,那都是磨合出来的。   无需磨合便有如此境界,要么是修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天降奇缘,要么是,做不了夫妻的双胞胎,当兄弟姐妹去。   霍以骁和温宴那种,在唐昭仪眼里,就是修到了福分。   朱桓知道母妃说得在理,却还是没有让步。   以至于,唐昭仪近来看见这个儿子,跟看见冤家一样,又是气又是恼。   朱桓也只好避着唐昭仪,每日请安后匆匆就走,免得母妃来气。   此刻听朱茂也提,朱桓下意识地想倒苦水,刚起了个话头,又想转过来。   与朱茂说这个,十分没意思,还是不说为妙。   朱桓“是是是”、“对对对”地应付了两句。   朱茂见此,就不提这事儿,依旧说起了霍以骁:“以骁去燕子胡同,恐是要吃完午饭再回来了,到底是在六部观政,缺席总是不好。”   未等朱桓开口,朱钰和柳宗全从后头走过来,正好也听到了这句。   “他缺席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朱钰促笑了一声,“以前在习渊殿就这样,一声招呼不打就去了江南,现在,好歹还跟三哥说了呢,再说了,父皇都不管他有没有在六部坐着,大哥你操哪门子心?”   朱茂苦笑摇头:“话不是这么说……”   朱钰哼道:“那该怎么说?”   朱桓听两人说话,眉头不由皱了皱。   若是原先时候,他想,听了这样的话,他心底会生怨气。   这种怨气很复杂,不单单是冲着霍以骁,也会气朱茂和朱钰,亦会气父皇,同时,也气自己,不同的怨叠在一块,连他自己都很难心平气和地去梳理了。   而现在,朱桓觉得,他能冷静些了,朱茂和朱钰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多想一想。   细想之后,朱桓才开口:“以骁缺席的时候是不少。”   朱茂和朱钰闻声,一致转头看着他。   “不说先前,昨日就是下午才到的兵部,一整个早上都被父皇关在御书房里了,”朱桓道,“他不在,我就一个人待在兵部,身边缺了个人,做事难免不够流畅、麻利,不如,大哥、四弟,我们一块去与父皇说,让他别动不动就把人叫去?观政呢,缺席对他不好,对我也不好。”   朱茂:“……”   朱钰:“……”   去御书房说这个,疯了不是?   朱钰被朱桓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越发不高兴,一摔袖子就走了。   朱茂干巴巴笑了笑。   项淮见状,赶紧解围:“三殿下,御书房那是皇上寻四公子说话,与燕子胡同那个不一样……”   朱桓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他觉得都一样。   父皇昨儿把人留下来,又不是要说朝堂事,就是当爹的找儿子,耽搁了儿子做政事。   现在霍以骁去燕子胡同,也算是家事。   没道理说,陪父亲可以,陪岳家不行吧?   朱桓这么想,也就这么说,说得朱茂不得不“是是是”、“对对对”,两厢才互行了个礼,各走各的。   另一厢,温宴抱着黑檀儿,上了马车。   刚才邢嬷嬷来请她,说是燕子胡同那儿请她过去。   温宴问了状况,邢嬷嬷却摇头推说不知,只晓得是胡同那儿使人到了门房上,递了话就走了。   如此,温宴便备了马车,出门之前,又赶紧重新梳了个头,换了身衣裳。   她隐约猜到了原因。   燕子胡同里来请,无论如何,都不会只说这么一句,而是讲一下谁请、大致是什么事儿,让温宴心里有底,免得手忙脚乱。   邢嬷嬷更是个细致人,会问得清清楚楚。   如此没头没脑,定然是有人想瞒着她,想给她一个惊喜。   那她也就顺水推舟地当作不知情。   马车上,黄嬷嬷捂着嘴笑她:“又是梳妆又是换衣裳,哪里不知情了?”   温宴也笑。   她倒是想装得像些,可这事儿太重要了,重要到,她不能随便对待。   同时,她也需要靠梳妆的时间,稳一稳激动的心情。   邢嬷嬷肯定也清楚,那几句话瞒不过她。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她们都佯装不知,一起“守护”这一份惊喜。 第588章 不会变   大丰街这里,是隐雷匆匆来通知邢嬷嬷的。   为了给温宴留下时间,霍以骁和温子甫没有立刻回燕子胡同,而是在顺天府稍微等一等。   温子甫已然止住了泪水,净了面,不好意思地与同僚们拱手。   自然是无人嘲笑他。   无论是毕之安,还是衙役小吏,有善意的打趣,却无恶意的贬低。   即便是,最初因温子甫突然调任顺天府而对他的品行、能力有所质疑的官员,经过这一年的共事,也对他认可了。   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温家为翻案做出的坚持与努力,也记得当时夏太傅和温子谅在顺天府里翻案卷、探讨案情的样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沉冤昭雪搁在谁身上,不得大哭一场?   温同知是性情中人,这样的人,笑是真笑,哭是真哭,作为同僚,也最是靠得住。   收敛了情绪,温子甫请了上午的假,回家报信。   同时,他向毕之安请示,想带走留有温子谅手指印的底档。   毕之安自不会拒绝。   那份底档,按着衙门规矩,再过几个月也是作废了。   于衙门是废纸,于定安侯府上下,却是对故人的追思。   马车进了燕子胡同,温宴从车上下来,往里头走。   曹氏闻讯过来,奇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该使人回来说一声,好在离午饭还早,够让乌嬷嬷备两样你爱吃的。”   温宴见曹氏对自己的到来毫不知情,越发笃定心中猜想。   内院,温慧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笑着道:“阿宴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去哪儿耍玩?”   “你就知道玩!”曹氏笑着啐了温慧一口,“字帖临完了没有?”   温慧笑嘻嘻地:“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接着临去。”   曹氏前脚将温宴送到正屋见桂老夫人,后脚就听说,温子甫与四公子来了。   她不由愣怔,下意识地去看温宴。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怎么都过来了?   而且,老爷该在衙门里当值,哪有大白天回家来的道理?   曹氏急匆匆迎了出去。   温宴亦与桂老夫人说了声,往前头走。   两厢在月洞门那儿打了照面。   温子甫虽然在顺天府擦了脸了,但一双眼睛还是红肿的,大抵是进了家门,想到家人闻讯后会有的欢喜,情绪又不免起伏。   他唤了声“夫人”。   曹氏叫他这模样给吓了一跳:“老爷这是怎么了?”   温子甫抹了一把脸,没有回答,而是快步往里走:“得先去寻母亲。”   两人急急而去,温宴站在原地,抬起眼帘看着霍以骁。   四目相对,温宴忍不住弯了弯眼,轻笑着问:“二叔父哭过了对吗?我今儿肯定不哭。”   霍以骁失笑,他走到温宴身边,本想揉她头发,看她梳得整整齐齐,抬起来的手就换了个位子,只半搂着拍了拍温宴的背。   “二叔父在金銮殿里当着百官的面嚎啕大哭,”霍以骁道,“你一会儿哭也没什么,反正哭得比他好看。”   温宴乐得不行,心中拢起的伤感倏地就散了个干净。   他们进了正屋。   桂老夫人显然也被温子甫的红眼睛吓了一跳。   这哪是上个早朝回来的样子,分明是几十年前、院子里跌了一跤哭着找娘的小伢儿!   温子甫没有解释,只从袖中取出了一卷轴。   桂老夫人看到那抹明黄色,眸子倏然一紧。   她看了眼窗外、阳光明媚,正是衙门当值时候,再看了眼温子甫的眼眶,还是红的;又看了眼温宴,妆容衣着都比往日精致……   桂老夫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你先别给我看,也别念,”桂老夫人颤着声与温子甫道,“你先出去,等我梳个头、换身衣裳,快快快,青珠、老刘,都赶紧着,去拿我那身冠服!”   曹氏此刻也领会过来,又惊又喜:“老夫人!”   “你还愣着做什么?”桂老夫人嗔她,“你也赶紧去呀!让慧姐儿她们也换身新衣裳,还有费氏,不要落下了她。”   虽是妾室,但也替侯府生了一个姑娘,性子平和、从没有乌七八糟的事儿,桂老夫人也就认同她是府里的一份子。   这样大好的日子,家中人人都不能缺席了。   曹氏自是应下,大步出去,催着胡嬷嬷交代各处。   温慧和在屋里临帖,见曹氏风风火火进来,奇道:“今儿这是怎么了?父亲大白天回来,您跟火烧眉毛似的。”   “你不是说宴姐儿打扮得漂亮吗?”曹氏道,“你现在放下笔,去梳个头、换身衣裳,也漂亮漂亮!”   “这就不练字了?我今儿的功课才做了一半呢,”温慧好不惊讶,“我们这是全家出游?”   曹氏哈哈大笑。   温慧心大,问不出来,也就不追着问了,招呼了丫鬟回去梳洗。   一时间,整个宅子都忙碌了起来。   胡嬷嬷知会了东跨院,又去前头通知温辞,还不忘让底下人都换身体面衣裳,丫鬟婆子把压箱底的簪子镯子都戴上。   等各处都收拾妥当了,桂老夫人才由刘嬷嬷与青珠扶着,出了正屋,一直走到前头院子里。   她换上的是侯夫人冠服。   上了年纪之后,年轻时的衣裳自然是穿不上了,桂老夫人重新做了。   虽说平日里几乎不穿,但桂老夫人很是看重,用了好料子,请的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师傅,做了两身备着。   上一回这么隆重装扮,还是宴姐儿出阁的时候。   今日,对侯府而言,意义不亚于姑娘高嫁。   桂老夫人在地砖上跪下了。   温慧即便迟钝,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与温婧一块,跪在曹氏身后。   温宴亦跪在姐妹身旁,霍以骁随着她跪了,引得温慧、温婧都看了他一眼。   温宴并不觉得意外,骁爷认同他姑爷的身份。   他有很多家,朱家、霍家都是家,却又都不是……   唯有岳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至始至终,都不会变。   温子甫双手捧着卷轴,看着家中老幼,强压着心中激荡,打开了圣旨。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头开始念。 第589章 只要她活得够久   诵读有诵读的规则。   哪里重音、哪里停顿、哪里上扬、哪里下落。   读书之人,从小就学会了摇着脑袋朗读、背诵,抑扬顿挫,该有力时有力,该婉转时婉转。   温子甫自然也会,他学得也很好,可现在,那些本该是习以为常、甚至与自身融为一体的技巧,他一点儿都发挥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雾气重新萦绕在眼前,他得拼命睁大眼睛,才能看清圣旨上的每一个字。   越往后念,越是磕磕绊绊,有复读,也有断句错误……   他没敢去看跪着的家里人,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圣旨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念到了“钦此”。   总算念完了,温子甫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而后,他一手拿着圣旨,一手去搀扶桂老夫人。   曹氏麻溜儿,自己先起了身,也去扶老夫人。   两人一左一右,很快将桂老夫人架了起来。   “让我看看。”桂老夫人从温子甫手中取过圣旨,捧在手中。   听了一遍了,她还要亲眼看一遍,看上头的玉玺朱印,才踏实、才心安。   曹氏蹲下身去,轻轻替老夫人掸去冠服下摆的灰尘。   她犹记得,那一年,京里定罪的旨意到了临安,李三揭大人来侯府里念的,老夫人跪在最前头,硬撑着听完了。   他们上前去搀扶她起身,使了好大劲儿都没有搀起来,最后更是左右两人都被桂老夫人带到了地上,摔作一团。   那个当场,桂老夫人就厥过去了。   府里忙着请大夫,忙着应酬闻讯而来的或是关心、或是看戏的各路人马,温子览连夜从明州赶回来,夜路难行,马车险些出事,回到家中,胳膊、腿都青了好几块。   同时,还得记挂着京里的消息,原先是使人去京中奔走,定罪之后,也知道了两个孩子得拿银子去赎,又心急火燎地凑银子,可他们卖得太着急了,价格极其吃亏,只能咬咬牙,先卖了个铺面。   明明账上一塌糊涂,偏又不能跟旁人说,曹氏烦得嘴里都是泡,最后只凑出了那么点儿,也不好管够不够,先送京里再说,哪怕不够赎人,好歹打点打点,少吃些苦头。   那时候,整个定安侯府,说一句兵荒马乱都不为过。   哪里似现在。   桂老夫人都不用边上人费什么力气,自个儿就爬起来了。   曹氏徐徐呼气、吸气,把哭意忍回去,再站起身来,满面笑容:“您看看仔细,一会儿我们也都看看。”   桂老夫人嘴上应着,视线却没有从圣旨上挪开,她来回看了好几遍,终是将圣旨捂在胸口。   “可算是等到了,”桂老夫人颤着声,“老婆子这辈子,还能等到这一天!”   曹氏强压下去的哭意一下子又犯了上来,忙道:“您老有福,我们能给亲家府上翻案,能让大伯大嫂明志,是您教导有方,您出了大力气的。”   这几句话,曹氏说到了桂老夫人的心坎上。   桂老夫人是个极其要体面的人。   作为最后一位定安侯夫人,她势必会在温家族谱上留下深刻的印记,而不是匆匆带过的一笔。   可老夫人想要更为浓墨重彩,她想百年之后,后人指着她的画像,能说出一番故事来。   她寡居半生;她生养了三儿、各个都金榜题名;她养孙儿,都是刻苦勤勉,能在科举路上一展才华;她养孙女,乖巧之余,亦有个性,侯府这样的人家,姑娘们也得有棱有角。   虽然丈夫走得早了些,但老夫人觉得,她这辈子,还是极好的。   直到老年,突然风云突变,她险些就被打倒了。   可她到底是熬住了。   一家人群策群力,扳倒了沈家。   她桂氏,哪怕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出了力,出到力了!   “得活得久,”桂老夫人咬着牙,道,“老婆子当年要是没有挺住,哪里能见着这一天!老婆子就是靠一个字,’熬‘!我熬得比沈家久,我就赢了!”   “是,您说得是,”曹氏附和道,“您得长命百岁,还有好多喜事,在前头等着您呢!”   桂老夫人最爱听这话。   遇过的糟心事儿多了,才知道喜事有多么得让人欢欣鼓舞。   有些喜事还早,她未必能坚持到,但她这个身子骨,撑到辞哥儿三年后春闱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三年内,两个小孙儿争气些,考个秀才。   慧姐儿、婧姐儿的年纪也到了,她得挑个好人家,这圣旨一下,说亲定比原先容易,更要擦亮眼睛。   桂老夫人转头去看温宴和霍以骁。   宴姐儿说过,四公子与皇上之间有心结,认祖归宗谈不拢,其他殿下还未生皇长孙,宴姐儿此时生养亦不合适。   这其中的道理,老夫人都很清楚,但……   人还不能做做美梦?   三年前,她接到噩耗之时,也没有想到,三年后,她就捧着这么一张圣旨了。   甚至,宴姐儿从温泉庄子回府里住时,老夫人都没有想到呢。   最终,还不是否极泰来?   只要她活得够久,她说不定就什么喜事都能等来!   桂老夫人摩挲着圣旨,与温子甫和曹氏交代:“等下就写家书,二郎写封送去明州给三郎报喜。   二郎媳妇,你给你弟妹写好,让她告诉几个孩子,尤其是章哥儿,你再给她说,要去天竺进香,菩萨跟前,替老婆子多磕几个头,香油供奉不要省。   对了,还有鸢姐儿,她虽是和离归家,自此之后,大抵也有媒人上门,让她们娘俩看仔细了,我们吃过一回亏了,这回可不能上当了。   看顺眼了,我们一道参详参详,看不顺眼,干脆就别看了,安安心心在府里住着,她在临安管家,比她母亲当家,更让老婆子放心。”   温子甫与曹氏赶紧应下。   曹氏含泪笑道:“您放心,我肯定给她们写明白。”   果然呐,事情顺畅人舒心,老夫人心情一好,看谁都顺眼了。   当然,老夫人原也不嫌弃归家的鸢姐儿。   姑娘家久久未嫁,多少惹人闲话,可摊上那种婆家,不和离、硬逼着过日子,才是真的坍台到家了!   鸢姐儿和离时,虽然亦有背后看笑话的,可谁也不会真心觉得定安侯府这回硬气错了。   如今老夫人让这么写信,也是有说道的。   比起“家里不多你一双筷子”这样的说法,“家里需要你、你在这儿、家里人就放心”更能让鸢姐儿有底气。 第590章 比先前更盛   温宴亦从地上起来,弯着腰拍了拍灰尘。   她正要和霍以骁说话,脖子就被温慧搂住了。   温慧喜得又蹦又跳:“阿宴、阿宴!好起来了,都好起来了!”   温宴被她带着,身子也不住摇。   温慧的喜悦感染到了她,让温宴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来:“是,都好起来了。”   欢欣的温慧放开了温宴,又去抱温婧,继续蹦蹦跳跳。   费姨娘立在一旁,抿着嘴看她们姐妹闹,眼神温和极了。   待对上温宴的目光,费姨娘轻轻笑了笑,柔声道:“给三姑奶奶道喜。”   温宴莞尔。   温辞站在她边上,与霍以骁说着话。   他看着平和,但家中的这份欢喜一样感染了他,眼角溢出来的都是笑意。   情绪之中,最能感染人的,便是笑容和眼泪了。   而此时此刻,这小小的院子里,都不缺。   欢笑过后,是很难靠忍就憋回去的泪水。   桂老夫人絮絮交代了那么多,心情难以平复,到底还是湿了眼睛。   她一下又一下地擦着脸。   这番心境,绝不是戏台上唱戏,是真真切切。   曹氏本就在与她说话,见状,哭意全给勾了出来:“老夫人您别招我、别招我,我哭起来难看,晚辈都在,多丢人呐。”   桂老夫人哭笑不得地捶了她两下。   温子甫背过身去,不去看老母妻子,就怕又哭出来。   他是想躲开,没成想,身后的温慧扑到曹氏怀里哭了。   慧姐儿性格直接,喜怒哀乐向来明明白白,笑时爽朗,哭时也不藏着,哭得那叫一个大声。   她这一哭,倒让其他人的眼泪都收回去了。   曹氏顾不上难过了,搂着温慧,好生笑话:“你这么难过做什么?家里蒙难,苦头是吃了不少,但都没怎么落到你身上吧?你倒是哭得比宴姐儿还撕心裂肺。”   温慧一面抽泣、一面道:“我替你们难过,不行吗?”   “行行行!”曹氏道,“你把我们所有人的份儿都哭好了,我们就省了这力气,晚上让乌嬷嬷炖一锅笋干老鸭煲,给你补气。”   “奴婢刚知道有一家养了绿头鸭,前儿还与温冯家的说,过几日去买只来炖一炖,正好就今天了,”乌嬷嬷听见了,抚掌笑起来,“不过得炖足火候,中午是赶不上了,晚上,四公子再过来,奴婢亮一亮手艺。这老鸭煲啊,还得是绿头鸭子炖出来的才好吃,汤又浓又醇、油而不腻。”   胡嬷嬷也在一旁笑:“今儿是府里大喜的日子,我给老乌你打下手,我们整一桌出来。”   众人插科打诨,桂老夫人心里的悲痛也渐渐散了。   她把圣旨卷好,由温子甫扶着往后院去,嘴上又交代着:“一会儿摆好供桌,也给祖宗大人们说一声。磕了头,你也早些回衙门,政务不要耽搁……”   温子甫颔首应着,突然想起带回来的文书,他扭头唤道:“宴姐儿,过来正屋,我有东西给你看。”   温宴笑盈盈看着曹氏哄温慧,听见声音,应了声:“这就过去。”   她正要往后头去,走两步又顿住,走回霍以骁身边:“我就说我不哭吧。”   霍以骁“呵”地笑了声。   温宴眨了眨眼睛。   其实,她也险些被招哭了。   欢喜与眼泪从不冲突,这种时候,本就该又哭又笑。   她虽然忍住了,但心中情绪的起伏,比预想中的大上很多。   明明,温宴已经体会过一次翻案了,那是历经千难万险、付出无数代价之后的惨胜,她彼时捧着圣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样鲜明的体会在前,按说,此次该克制许多,可事实上,那种激荡,依旧让她只能靠不停地深呼吸才收住泪水。   彼时,与她分享喜欢的人太少了。   不像这一次,看到桂老夫人,看到曹氏,看到温子甫,看到兄弟姐妹,每一个人的情绪都在彼此影响,彼此感染。   那种欢喜之情,比先前更盛。   还好,她没有哭出来。   温宴轻快地迈进了正屋,温子甫已经扶桂老夫人在罗汉床上坐下了。   冠服沉重,老夫人却不急着换,只看着有话要说的温子甫。   温子甫在另一侧坐下,这才把边上的一蓝布包拿过来,放在罗汉床的几子上。   温宴这才知道,叔父回来时,所有人都去看他哭红了的眼睛,竟忽略了他还带回来了一包东西。   温子甫打开了布包:“前些时日,我整理案卷时在一堆文书里发现的,这些不入档,按规矩,三年期满就会处理掉,我便问毕大人讨了来。母亲、宴姐儿,你们一道看看。”   温宴上前翻开了文书。   上头写的是尤侍郎的案子。   “这个字……”温宴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万评万大人的笔迹?”   温子甫颔首。   温宴认得万评的字,却没有看过这本文书,想到温子甫刚才的话,她就知道因由了。   前世,她进京之时,这文书已经不在顺天府里了。   不由的,温宴好奇起来,她会在文书里发现什么?   是什么样的惊喜,才会让叔父把它讨回来,又让她和祖母看一看?   温宴一页、一页往下翻。   上头具是案情记录,还有万大人对案子的思考,很细碎、也很杂。   桂老夫人的眼睛吃不消看,温宴就一点点念……   从左往右,又翻过一页,手指松开纸张之时,温宴看到了那枚拇指印。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凑近了仔细看。   桂老夫人正听着,没有看纸面,见她反应,一时莫名:“看到什么了?写了什么?”   温宴的唇嗫嗫。   她看到了父亲的印子。   父亲的大拇指上,有一道陈年旧疤。   她和温章都曾围着父亲,听他说疤痕来历,父亲讲述生动,故事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眼眶一瞬间湿了,眼泪落下之前,温宴赶紧撇开了脑袋。   不能让泪水湿了这个角落。   温宴让开了,再无遮挡,桂老夫人亦清晰地看到了那处痕迹。   压下去的悲伤再一次席卷而来,老夫人一手摩挲着印子,一手掩面,无声悲哭。 第591章 将就   院子里,曹氏安排好大大小小的事儿,才有空缓一缓气。   她往正屋方向看了一眼。   温子甫陪着老太太进去、又叫了上宴姐儿,也不知道在里头说什么。   按说,有什么事儿,在前头就说得差不多了。   曹氏倒不担心家里有事瞒她,而是,温子甫得回衙门去了。   今儿状况特殊,衙门里准假让温子甫回来念圣旨,却也不是休沐,没道理一直待着。   这点儿轻重,温子甫知道,桂老夫人更是晓得,她绝不会耽误温子甫办公事。   如此一想,曹氏有些担忧,便问守在外头的青珠:“怎得没有进去伺候老夫人更衣?”   青珠摇了摇头:“老夫人让再等等。”   曹氏赶紧自己迈进去:“老夫人,老爷衙门里……”   她一面出声提醒,一面往里头走,才绕过落地罩,见里头三人各个在哭,一下子懵了神了。   “这、这……”曹氏手足无措起来。   刚才都劝住了的,怎么又好端端哭了呢?   且不说温子甫,桂老夫人用手一下、一下抹泪,眼泪不算多,但悲痛之情,溢于言表,招得曹氏心里发酸。   再看温宴,没有放声哭,就垂着头嗒嗒掉眼泪。   曹氏一看她这样,心都揪起来了。   宴姐儿不似慧姐儿。   慧姐儿风风火火、做事有时透着一股子傻气,什么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哭起来,曹氏有一半时候不会难过,反而想笑。   宴姐儿平日里不哭,曹氏印象里,除了做戏,几乎没有见过宴姐儿哭。   哪怕是以前还未出阁时,她都更像一个大人,虽也有天真烂漫,但她的性情更稳当、更成熟。   那样沉静的宴姐儿,此刻却哭了……   分明刚才领旨时,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是怎么了?”曹氏上前,搂住了温宴,转头去问温子甫,“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子甫摆了摆手,没有解释,只去劝桂老夫人:“母亲,您心里苦,哭出来就当散一散,但您千万要保重身子,不能哭伤了身。”   “是,”曹氏忙接了话,“老夫人,老爷说得有理,您刚还我们说,要长命百岁,您得’熬‘得长长久久,您保重身体。”   桂老夫人最知克制情绪,哭了那么一通,悲痛归悲痛,也知不能过了,便道:“知道。”   曹氏招呼青珠等人进来伺候。   温宴也擦了脸。   温慧知道温宴哭了,拿着自己的香膏过来,道:“城东那家胭脂铺子新出的,抹着又香又软,我给阿宴你抹一点试试?”   温宴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温慧一面抹,一面哄:“之前给武安侯府养的猫儿做了两身衣裳,还有些余料,她们说不要了,我看着够给黑檀儿做个帽兜儿,系脖子上,肯定威风。”   温宴莞尔:“威风的它都喜欢。”   收拾妥当了,温子甫便要回衙门去。   霍以骁也得去兵部,温宴出来送他。   看着她泛红的双眼,霍以骁眉头一挑。   他知道温子甫带回来了什么,自然也猜到温宴肯定会哭,不管小狐狸有多信誓旦旦。   圣旨上的动容,温宴有准备,她能忍住,但那枚拇指印,在她的意料之外。   以温宴对父母的感情,突然见到那个印子,是很难克制住的。   霍以骁道:“这不还是哭了吗?”   温宴瞪他,不凶,也不见多少恼意,反而是把自己瞪笑了,叹着道:“很难不哭啊……”   其实,与父母有关的物什,温宴失去了很多,却也保留了不少。   临安侯府里,有父亲进京之前的大部分东西,桂老夫人不愿意睹物思人,却也要求底下人按旧时模样存放,只她自己不去看,温宴在府里时倒是去看过几次。   京中旧宅虽被抄没,但主体还在,破败了,依旧是他们的家。   平反之后,宅子也会重新回到他们手里,修缮打理,抄没之物也会尽可能的还回来……   温宴对这些心里有数,唯有那枚拇指印,成了意外。   她前世就没有见过,这一次触及,仿若是隔着时光岁月,她见证了父亲当初的坚持,也向父亲告知了她两辈子的努力。   回忆起母亲时,她想到的是温馨与关切,而看着父亲,她仰慕又尊敬。   这些话,温宴下意识地想和霍以骁说,话到嘴边,还是先咽了下去。   她知道霍以骁懂。   也正是因为他懂,她才不说了。   霍以骁想起父母时的心境,与她截然相反。   那样的情感,霍以骁无法从母亲那里得到,与父亲之前,亦无敬仰之情。   他没有做错什么,却缺失了太多。   此时不适合提及那些,温宴便道:“我今儿就留在这儿了,下衙之后,骁爷来喝老鸭汤。乌嬷嬷炖的这汤,可好喝了。”   霍以骁应了一声。   下午时候,宅子里全是汤水香气。   等夜里开席,除了本就住在这里的戴天帧,李三揭都过来凑了个热闹。   桂老夫人难得饮了两盏酒,与温宴道:“宴姐儿陪老婆子走动走动、消消食。”   夜不深,随着天气转暖,风吹在脸上倒也不冷。   桂老夫人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大抵是今日情绪起伏较大,她道:“宴姐儿,其实老婆子以前不喜欢你。”   温宴轻笑了声:“我知道,其实我现在也没那么喜欢祖母。”   桂老夫人一听,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老夫人又道:“老婆子不喜欢很多人,不喜欢你母亲,不喜欢你两个叔母,可再不喜欢,还是成了一家人,将就将就呗。”   “我也在将就您。”温宴道。   桂老夫人听了,又是一通笑。   笑过了,她拍了拍温宴的手:“那我们祖孙两个得再将就几年。”   “多将就几年吧,”温宴柔声道,“您要不在了,我也没有第二个祖母让我将就了,您得去跟我母亲互相将就。”   桂老夫人哼笑一声:“是,多将就几年,反正啊,要跟大郎媳妇,老婆子不怕没时间,等眼睛闭上了,有的是工夫了。” 第592章 旧宅   桂老夫人回屋里歇息去了。   里头自有青珠与刘嬷嬷伺候,温宴便往前头走。   月洞门前,曹氏正在等她,见她过来,尴尬地笑了笑。   原本,曹氏是担心这两人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才叫胡嬷嬷留心一下,没想到,胡嬷嬷却听了那么一段对话。   胡嬷嬷倒也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桂老夫人和温宴说话都没有防着人。   那段对话,没有那么亲近和睦,但从气氛来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事儿。   胡嬷嬷甚至觉得,这是祖孙两人的一种相处方式。   曹氏听胡嬷嬷讲了,哭笑不得之余,又寻思着得与温宴说说。   再像个大人,宴姐儿也是个晚辈。   父母都不在了,老夫人话说得直,意思却还得再转几个弯,曹氏想给温宴拨一拨。   曹氏以前也暗自气愤过,这家里上上下下的,最后无人能入老夫人的脸。   连最最出色的长子,都因为娶了个老夫人不满意的妻,被老夫人埋怨上了。   近两年,曹氏慢慢有点懂桂老夫人了。   老夫人就是太要强,所以不甘心。   定安侯府的尽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不是老夫人造成的,她也无法阻止,只能看着那个日子到来。   养了三个进士儿子,偏偏,娶的儿媳妇,出身一个比一个不如。   以前年轻气盛,怨气更大,待年老了,更是拼着一口气求高寿。   如今,大抵是接受了侯府必然的结局,反倒是渐渐平和起来,家里一点儿的“小进步”都能让她欢欣鼓舞。   “宴姐儿,”曹氏牵住温宴,斟酌着道,“老夫人左一个不喜欢、右一个不喜欢,可外头谁要说一个不好,她就不乐意了。”   这其中,自然有脸面的缘由,却也不是全部。   温宴笑了笑,道:“您放心,我知道。祖母那性子,挺有意思的。”   要说与心口不一的人相处,温宴自认经验丰富。   骁爷是话冷心热,别听他说什么,需得看他做了什么。   桂老夫人有些不一样,面慈心善,临安城里数一数二“和善”的老夫人,可她心里的算盘,就不一定了。   可是,即便是那么长袖善舞的桂老夫人,也会在今时今日说出“将就将就”的话来。   同样的,不能光听,还得看。   桂老夫人的本意是在示好。   祖孙两人已经“合作”过好几次的,顺利又愉快,老夫人会那么说,也是相信温宴不会听岔了她的意思。   曹氏听温宴一说,也笑了声:“也就你会说老夫人有意思。”   温宴莞尔。   曹氏拍了拍她的手,左右看了看,压了声音道:“人嘛,总有优点,也会有缺点,老夫人毛病不少,却也没到无可救药的那步,你想得转,自然最好。”   温宴又是一通笑。   如曹氏所言,桂老夫人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可大抵是两辈子间,腌臜事情看多了,比起“坏”,更容易去看人身上的“好”。   两人说完,回到前头。   待上了马车,温宴便与霍以骁说着桂老夫人:“如此看来,骁爷与祖母挺像的。”   霍以骁睨她。   车子进了家门,黑檀儿跃下了车,一下子没了踪影。   霍以骁看了眼黑猫消失的方向,哼笑了声。   小狐狸逗他就跟逗猫儿似的,若他与桂老夫人相像……   指不定在燕子胡同,小狐狸也拿老夫人当猫儿逗。   啧!   因着平反的圣旨已下,衙门里走了章程,将温家旧宅与夏府的契书重新办妥,交给了温宴。   温宴去了温家。   这一次,她不用再翻墙而入了。   她撕开了门上的封条,推开了大门。   之后的几天里,温宴一直带着人手在收拾两家院落。   燕子胡同那儿,曹氏来看了一回,留了胡嬷嬷等人给温宴帮忙。   温宴摸着掉漆的柱子,与曹氏道:“等整理好了,下回章哥儿他们进京,我们就不用再租别家小院了。”   曹氏亦道:“我们原先没有来过这边,不知道东西怎么摆、怎么放,你只管交代胡嬷嬷,等章哥儿来了,给他一个惊喜。”   胡嬷嬷干劲十足。   再说夏家那儿,温宴越发抓紧了些。   当年定罪,外祖父、舅舅、表哥们掉了脑袋,也还有小外甥、外甥女跟着表嫂们流放关外。   如今改判,他们也能回到京中来,恢复平常生活。   前世,温宴有银子帮助他们打点时,他们已经在关外吃了很多的苦了,那些银子救回了年幼孩子们的命,但到底是童年亏了根基,体弱多病,请太医调养,都很难养回来。   这一辈子,温宴尽早打点了,现在又能回来,少吃这么多年的苦,想来能更康健。   温宴要在他们抵京之前,把夏家都整理出来。   这一日,一辆马车缓缓入京,停在了这座刚刚有些生气的宅子外头。   车把式放好了脚踏,车帘子撩起,一位中年人从上头下来,又转过身去,伸手搀扶车上另一人。   那是一位高龄老人。   他颤颤巍巍地从车里出来,等落了地,抬头看着悬在门上的匾额,一时间湿了眼眶。   这位老人,就是高方高老大人了。   熟悉的“夏府”,却又不那么熟悉,让他心潮澎湃。   温宴正在里头整理,听闻高老大人到访,赶紧提着裙子小跑着迎出来。   “您怎么来了?”温宴笑着问。   高老大人叹道:“老友平反之时,我怎么能不来看看?”   那位中年人笑着道:“父亲听说平西侯府昭雪,说什么都要进京来,不止来了,还带来了老太傅最喜欢的芸豆糕。”   温宴扶着老大人往里走。   高方的体力支撑不了他走太多的路,只在前头院子走了走,与温宴说了些从前与夏太傅之间的趣事,也说说他记忆里的这宅子,是什么模样。   等看得差不多了,高老大人道:“趁着天还亮,再去千步廊转转吧。”   高方的儿子劝他再休息休息。   “不碍事,”高方摆手道,“我已经是风烛残年了,这次再返沧州,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进京来了,趁着来了,多看看,多走走,多见几个老朋友……” 第593章 惦记   高老大人为官多年,同僚、学生自是不少。   只可惜,随着岁数增长,有很多人走在了他的跟前,或是也已经告老返乡,如今还在千步廊里任职的,其实不算多了。   大抵是人到晚年,格外念旧,只要是个旧人,不管是从前关系近的、亦或是远的,高大人都想说道说道。   高方的儿子还要再劝。   温宴道:“老大人惦记着,索性也不太远,让他去看看吧。”   旁人不知道,温宴却清楚,前世时候,高老大人在瑞雍十三年寿终正寝。   还有两年时光,但也如高方所言,他此次回去沧州,就不可能再进京了。   他的年龄与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坐着马车在两地间往返了。   高方由儿子和温宴扶着,出了夏家,上了马车,一路去了千步廊。   温宴也备了车一块过去。   高方原为太常寺卿,他最熟悉的自然也就是太常寺衙门。   从车上下来,他看着劳碌了一辈子的地方,连一棵树都亲切极了。   里头得了消息,方启川提着衣摆大步迎了出来:“老大人,老大人呐!”   高方冲他点了点头。   “老大人一路来,实在是辛苦了,”方启川上前扶住了高方,“说起来惭愧,这些年,我一直没能去沧州探望您。”   高方晓得方启川性情,对他这一套场面话,左耳进右耳出的,随口应付了两句。   方启川并不在意高方的冷淡。   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温宴,心里一下子就有数了。   当初三殿下与四公子抓太常寺开销的那折子,每一条都落在了筋骨上、头头是道,那一看,就是有高人指点。   原来,那位高人就是高老大人。   方启川暗暗想,这事儿怪他自己,他早该想到,高方与夏太傅私交极好,沧州说远也不远。   当然,这会儿领会,也不算迟。   总归他上了四公子的船,高大人又是他以前的上峰,他客气、周到些,肯定错不了。   “老大人,”方启川堆着笑,道,“您是听说夏太傅昭雪才赶来的吧?哎,我一定要给您认了错,我当初有眼无珠,听信了沈家的那一套,误以为平西侯府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如今真相大白,我实在是、实在上愧疚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   方启川如此认错,高方也不好说他什么,只好道:“我来看几个老相识,老许他们在吗?”   “在在在,”方启川应着,“都在后头做事,您先进衙门坐坐,我给您把人叫来。”   正说着话,隔壁都察院衙门里,听说高方到访,陈正翰也迈着步子出来了。   高方哼他:“听说你去年跌断了腿?”   陈正翰撇嘴:“也好过你当初被儿子抬回沧州。”   两人各呛了一句,哈哈大笑。   霍以骁正好在都察院寻陈正翰说事,一块出来了,对高老大人行了一礼。   陈正翰以为高方不认得,又不好当着霍以骁的面说那弯弯绕绕的身世,干脆道:“夏太傅的外孙女婿。”   高方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之前的那番交情,谁都没有刻意提及。   高方拉着陈正翰,与方启川一起往衙门里走。   下意识地,他回转过头,看向霍以骁。   差不多一年未见,霍以骁的模样与前回变化不大,可能是因着成亲了,气质上沉稳了些。   霍以骁没有跟着进来,正垂着眼与温宴说话。   小夫妻两个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温宴笑弯了眼,霍以骁的眉宇也柔和了许多。   高方不由多看了两眼。   待进了书房里,方启川让人备茶水,又亲自去找老许他们。   借此机会,陈正翰压着声儿,与高方道:“刚那个,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四公子,记在霍家,其实是……”   陈正翰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   高方倒不瞒陈正翰:“我知道,也见过。”   陈正翰讶异,复一想,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抿了一口茶,高方摩挲着茶盏,道:“不瞒你说,前回就觉得眼熟,说不好是在哪儿见过,倒也不是说像那位……”   如此说着,高方也照着陈正翰的手势比了比。   “多多少少,会有那位年轻时的影子,”高方斟酌着用词,“但不完全是,好像还有些别的,我就是想不起来。”   “那你还是别想起来了,”陈正翰呵呵一笑,“儿子嘛,要么像爹,要么像娘,你要真有灵犀,也说不得。”   陈正翰是不知道哪位女子生下了四公子,但四公子能为了认不认亲娘和皇上在御书房里僵持,想来,那人身份有颇多顾忌。   高方记得温宴当时笑笑不肯说,心里亦有数。   “不过是年纪大了,有点儿弄不明白的事儿,心里老惦记。”高方道。   陈正翰啧了声:“我还以为,你如此高寿的心得是’难得糊涂‘。”   两人你来我往说笑几句,方启川等人回来,这个话题,也就不说了。   这日下午,高老大人在千步廊转了好一会儿,见了不少老相识,意犹未尽。   刑部衙门里,朱钰留心着外头状况,嗤笑一声。   他就说呢!   当时朱桓和霍以骁在户部观政,能咬闵郝咬得这么狠,原来是高方在后头指点。   柳宗全低声道:“我听说,赵太保他们夜里还要请高老大人吃酒。”   “一群老家伙,还能吃多盅酒?不过是追忆往昔而已。”朱钰道。   “高老大人与夏太傅亲厚,席间,大抵是要替四公子说不少好话。”柳宗全又道。   朱钰的眉头皱了起来,气呼呼道:“能被赵太保叫去的,不就是陈大人、金太师、杜尚书他们?这几位,哪怕没有高方,都不会说霍以骁不好。”   柳宗全抿了抿唇,只好道:“您不用急,急的是三殿下。四公子越是与老大人们走得近,三殿下就会越着急。”   朱钰哼了声,倒是认同这个说法:“说起来,霍以骁今天来都察院做什么?”   柳宗全答道:“听说是霍大人的家书到了,他顺道来取。不过都察院里正在把先前的案子收尾,工部、兵部,牵连的官员都得定下,好像他和陈大人说了几句。” 第594章 苍老   下衙后,霍以骁到了夏家宅子。   先前在千步廊,他和温宴只简单说了几句,便匆匆别过。   温宴从宅子里出来,岁娘跟在她后头,怀里还揣着两株清早挖出来的笋。   夏家里头,种过很多花草。   外祖母很喜欢伺弄这些,有名贵的,也有常见好养活的。   空置了三年,很多花草都已经枯死,只留下些生命力顽强的,没有人照顾,依旧还在随四季更迭。   其中就有竹子。   笔直高耸,还在春雨时节里冒了新笋。   温宴与霍以骁一块回了大丰街,厨房里很快就做得了笋丝咸菜汤年糕,融一勺猪油在里头,香气扑鼻。   两人一面用,一面说着些琐事。   “袁疾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干了件明白事儿,”霍以骁道,“他那一家老小,倒是都给他保住了。”   因着重罚了沈家,赵太保和陈正翰等人多次与皇上商议,其他各处,能减就减。   袁疾是依律当斩,但他是自己投案,又老老实实交代出来了不少事儿。   若是能祸不及家人,也给以后同样问题的官员留条路。   皇上生气归生气,亦知道这番道理。   今日为平稳,放过了很多与沈家关系紧密的官员,但这笔账,迟早要算。   有袁疾在前头当例子,也好叫后来人知道,主动些、老实些,给朝廷省点儿事儿,就能保住些东西。   黄卜庆这些时日还在兵部忙碌,但等北境事平之后,他会被左迁,调去平阳府任知府。   看似降得不多,但远离了京城,这辈子,除非有大功劳,都不可能再调回来了。   当然,少降一点,并不是谁“可怜”他,而是黄卜庆这人政务能力不差,当好一个知府,还是绰绰有余了。   若是被贬去个旮沓窝里,委实是杀鸡用牛刀,还不如让黄大人多为朝廷做点儿事。   至于覃政,由送回来的折子看,他在定门关兢兢业业,半点儿不敢偷懒。   毕竟是那个岁数,过几年也该告老了,赵太保建议皇上留着他,回头好好带几个能用的新人出来,毕竟,兵部经由此次,元气大伤,被贬被罚的小官小吏不少。   隔壁工部衙门,好歹还有一个已经对政务上手了的李三揭,兵部却是人才断了层。   “李大人看瞅着能升官了。”温宴笑了起来。   平反那天,在燕子胡同,李大人和温子甫吃酒,那叫一个兴高采烈。   霍以骁轻笑了声。   董治胜是铁定要丢脑袋的。   倒不是三司非要在这个时候动他,而是,冯婕妤不会放过这个阳奉阴违的人。   在等温宴的答案的同时,冯婕妤就在调查董家了。   虽无恩荣伯府帮忙,冯婕妤手里也并非无人可用,加之她这些年多多少少清楚些董家的事儿,一连几本告发折子递进都察院,全是董家的腌臜事。   前些年,董文敬没少教唆朱晟胡来。   寻花问柳,那都算小事儿了,还有别乌七八糟的,以前朱晟不敢说,皇子妃刘氏也替他瞒着,冯婕妤一定要问,刘氏也就说出来一些。   还有一些恶事,朱晟没有参与,却是董文敬借着朱晟的名头做的。   这些旧账,冯婕妤全翻了,明着暗着送到都察院。   送得多了,自然也会有人写弹劾折子说董治胜纵容子孙。   董治胜失去了背后的永寿长公主,早知自家会有的结局,也就认命了。   从沈家倒下,长公主出京起,董家就没有出路了。   甚至比不了袁疾。   他只等着下旨定罪的那一天。   而工部的钟侍郎,被覃政拉着去了定门关,只要别犯傻,最后大抵是罚俸几年,能保住命,也能留下官职。   “不适合大开杀戒,”霍以骁放下筷子,道,“要不然,朝堂上还得换好些人。”   温宴忍俊不禁:“今儿与高老大人去太常寺,我还看见了马少卿。要不是换不过来,皇上也不会留他。”   马少卿是指马增实。   恩荣伯府弃了冯婕妤和朱晟、转向朱钰和沈家示好,沈家给他们的回报是把恩荣伯冯碌的堂妹夫马增实塞到太常寺少卿的位子上。   踩过的船太多了,身份太过复杂,到最后,各处都不一定讨得到好。   反正,不说看似无力、时不时又跳起来咬一口的冯婕妤,皇上也好、朱钰也罢,都未必信任恩荣伯府与马增实。   霍以骁没有多说马增实,只说高方:“今日看着,比之一年前,高老大人精神差了许多。”   “这个岁数,如此已是难得了,”温宴道,“再说了,前回是我们去探望他,这一次是他坐车进京,上了年纪,一路颠簸,格外疲惫。”   霍以骁颔首。   温宴抿了一口汤,心念一动,道:“老人家都是如此,最后都是油尽灯枯。其实,能真的走到灯枯时,也是幸运了。”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   “高老大人还有两年时光,”温宴道,“不过,平西侯府平反,他心情舒畅,大抵会有些不同,又或许,他觉得心愿了了,没有牵挂了……   前一种,像是我祖母,依着梦里,她其实也是没有很多年了,可她现在活得有滋有味的,我看她那个精神头,未必不能多坚持坚持。   高老大人大抵是后一种,他岁数太大了,也看得开。   不管怎么说,我是觉得,能没有遗憾地离开,总比带着执念走要强得多。”   霍以骁双手抱着胸,短促地笑了声:“有话直说。”   温宴没有说,只笑盈盈看着他。   哪里需要她说什么,骁爷分明都懂。   四目相对,到底还是霍以骁败下阵来,或者,这事儿上他有偏向,也没想着赢。   “再过阵子吧,”清了清嗓子,霍以骁道,“等大伯父回京,我过去一趟,见见老太太。”   虽然,他也不知道,私下里与金老太太能说些什么,但有小狐狸在,由她和老太太拉家常去,他就坐在边上听,总也是个应对的办法。   毕竟,金老太太那个岁数……   她真的已经很老了。 第595章 相像   早朝后,皇上将几个儿子都叫进了御书房。   “差不多得换个地方了,”皇上抿了一口茶,问,“想好之后去哪里观政了吗?”   朱茂答道:“儿臣想去礼部。”   六部观政,已经过半,等全部轮完时,差不多是年末了。   先前因着春闱,朱茂对礼部避而远之,但他总得去。   现在不去,等到了最后一轮去……   来年,朱桓、霍以骁都及冠了。   朱桓的冠礼倒是好办,霍以骁的冠礼,那是烫手山芋,谁搭上谁倒霉。   皇上认也好、不认也好,冠礼照这么规制来办、怎么办,所有这些,朱茂肯定插不上手,同时,他半点不想沾。   等个结果就是了。   他若在礼部,不得不参与其中,那真是好处一点儿没有,反而是一堆麻烦。   既如此,不如趁着事情提上议程之前,赶紧就去礼部待足三个月。   朱茂话音一落,朱钰转头看了他一眼。   大殿下在琢磨什么,朱钰一清二楚,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此刻叫朱茂抢了先,不得不说,心中颇有怨气。   当然,气归气,也没到了非要抢的地步,便只冷冷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朱桓接着朱茂的话,道:“儿臣想去吏部。”   “儿臣,”朱钰的首选被抢了,此刻只好道,“儿臣去户部。”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除去礼部,朱钰只剩下户部、兵部还未曾观政。   兵部被朱桓和霍以骁搅和了一场,他现在过去,别说做出些成绩来了,恐是学都学不到什么东西。   “既然都有想法了,”皇上看着他们,道,“那就如此定吧。”   敲定了之后,皇上也没有放人,问了他们这些时日的体会和长进。   几人答得中规中矩。   如此乏善可陈,皇上听得十分不得劲儿,想训诫一句,外头来人通禀,说是高方到了。   高老大人要在京中多留两日。   毕竟岁数大了,接连赶路恐身体撑不住,需得缓一缓。   皇上得知他的到来,亦使人去请他进宫一叙。   “请进来吧,”皇上交代下去,又瞪了朱茂等人一眼,“朕与你们一般年纪时候,先皇考校功课,极其严厉,为了答得好,朕没少请教老大人们,你们刚才那样的答案,别说让先皇点头了,哪位老大人听了都不满意。”   因着高方进来,皇上训了一句,也就算了。   他也没让高老大人行大礼,简单问候之后,赐了座,又让皇子们先行退出去。   高方目送着几人离开,这才落座。   皇上笑着道:“当时桓儿和以骁拿这么一份折子出来,朕一看,颇有水准,朕早该想到,是你在背后指点。”   高方谦虚着道:“不瞒皇上说,那时候,是夏太傅的外孙女来探望老臣,那孩子念旧,四公子陪着一块来的。   臣一个老头儿,和四公子这么个年轻人,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就只能说些朝事。   一说,臣就管不住嘴了。   告老之后,实在太寂寞了,有个人能说说老臣在行的事儿,这滋味,还真不错。”   皇上哈哈大笑。   高方也笑。   “你既然闲不住,不如长住京中,给朕这几个儿子好好说说政务。”皇上道。   高方摆手,道:“岁数大了,偶尔说两句,那是享受,日日说,老臣就惦记家里的曾孙、玄孙了,臣这把老骨头,就不给皇上您添乱了。”   皇上摸着胡子,道:“你好福气,五代同堂,不似朕,连个孙儿的影都没瞧见,心里痒啊。”   “殿下们还年轻。”高方道。   “年轻,还不懂事,”皇上叹息着摇了摇头,“朕有时候看着就来气。尤其是以骁,气性大,朕轻不得重不得,偏几个替他说好话的,说他最像朕。”   吴公公笑了声。   皇上点了点他:“说的就是你。”   吴公公忙讨饶,又与高方道:“老大人您看,像与不像。”   “自是像的,”高方机灵人,这种事情上从不会出偏差,当即接了话,“上回在沧州,老臣还不知道他身份,就觉得这年轻人眼熟。   倒不是说五官与谁相像,而是那股子说话、举止的气度,总是很熟悉。   后来一问,老臣就明白过来了,原是跟皇上您相像,您在四公子这个年纪时,一言一行,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皇上挑眉:“朕自己倒是没有觉得。”   “您十八九岁,说话做事时,难道总有一面镜子立在跟前?”高方道,“这事儿啊,始终是我们边上看着的人,最知道了。”   皇上笑着道:“倒也是。”   高方陪皇上说了会子家常,又答了些政务上的看法,两人说得尽兴,还留下来用了午膳,这才告退出宫。   待回到驿馆,高方歇午觉,迷迷糊糊地想着四公子的事情。   先前皇上问起,高老大人自然不会傻乎乎地说“四公子还像别的什么人”,他就说像皇上。   当然,四公子和皇上还是有些相像的。   毕竟是两父子。   御书房里,几位殿下退出去时,四公子的侧脸,与高方印象里,二十年前,还是八皇子的皇上从先帝的御书房里出去的身影,多多少少,能对得上。   可正是因为今日在同样的情景下,看过这个画面,高方越发明白,自己心中以为的像,并不是与皇上。   大抵,还是像四公子的母亲那一支。   那厢身份提不得,高方当着皇上的面,当然就不会说。   “像谁呢……”高老大人叹了一声。   他也没与陈正翰说笑,这人呐,岁数大了,好奇心很重。   一点儿事情没想明白,就搁在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惜,高老大人直到离京那天都没有想出来。   他最后再到夏家宅子里转了转,才不舍地坐上马车,回沧州去了。   京城郊外,有人行车、有人骑马,亦有不少人步行,高家的马车缓缓行了两刻钟,才算驶出了最拥挤的一段。   迎面,有一辆马车过来,车厢擦肩而过。   那辆车一直上了西山,最终停在了一座小庵堂的后门外。 第596章 有趣   这个时候,庵堂里正在做午课,除了大殿那里的诵经声外,整座庵堂很是安静。   车帘被掀开,一人从上头下来。   那人个头很高,着一身海青。   海青本就很宽松,套在这人身上,越发显得空空荡荡,足见此人体型偏瘦。   头上带着一顶尼姑帽,手中拿着一串佛珠,一副出家人模样。   可若是凑近了细看,此人的五官并无女相。   这正是唐云翳。   他理了理衣摆,交代了车把式两句,便从庵堂后头上山了。   西山很大,庙宇道馆无数,各有各的香火,平日有往来的,也有不相干的,只守着自己的庙门。   这处小庵堂是其中极其不起眼的一座,总共十几个尼姑,没有多少香火,很是清净。   只是,从此处上山,在林中穿行约莫一个时辰,就能抵达静慈庵。   唐云翳独自走了一时辰,从后门进了静慈庵。   永寿长公主在此修行,自有一处单独的道场。   她衣着素净,去了金银首饰,只戴了一只玉镯子,长发全部盘起,拢在尼姑帽之中。   屋子角落置了佛龛,点着香,摆了蒲团。   孟嬷嬷进来,轻声与坐在窗边养神的长公主道:“公子到了。”   永寿长公主睁开了眼睛,转身看去,就看到了尼姑装扮的唐云翳。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还是不怎么能瞒过人,只这身高,就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唐云翳坐下,道:“偏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是啊,”永寿点了点头,“与生俱来,没得改变。”   容貌还能靠化妆想想法子,个头高了想装矮,委实没有办法。   唐云翳问道:“您在这儿还好吧?”   永寿长公主哼笑了声:“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样子,吃喝用度上自然不会亏待,平日亦无人打搅,但也失了自由,外头守着的,好几个都是皇上的人手。”   这也是唐云翳走了后山的原因。   若是从静慈庵正门进来,立刻就会被发现,而从后山上下来,直接进后门,他又是尼姑装扮,没有那么打眼。   尤其是,孟嬷嬷细心观察下,已然掌握了守备换班的时间。   唐云翳这次进到这里,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别问我,”永寿长公主道,“琥儿怎么样了?”   “小公子一切都好,他喜欢念书,我教他的,他都愿意学,”唐云翳道,“我们那儿,万事顺遂,您莫要担忧。”   永寿长公主闻言,放心不少:“那就好,你只需把琥儿教好,余下的,就等时机成熟。”   “您要查的旧事,时隔太久,困难重重,原还有沈家作为帮手与后盾,现在沈家倒了,原本唯沈家马首是瞻的官员亦不再听我们的,”唐云翳说着,见长公主的脸色冷下来,他叹道,“我不是说丧气话,只是想请殿下您千万小心,如今行事艰难,必须越发谨慎,以免出差池。没了沈家,若再失了您,谁还能在将来为小公子出力呢?”   长公主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唐云翳说得极有道理。   想要把皇上从那把椅子上拉下来,再把朱琥扶上去,这个过程,必须由她来出力。   其他人不行,其他各个都不姓朱。   “是不好查,这几年间,我们费了不少力气,进展却不大,”永寿长公主挑起了眉头,道,“可谁说我们失去助力了?我查不了,有人可以。霍以骁那么能耐,又查闵郝、又查尤岑,一旦涉及他自己,我倒要看看,他会查成什么样子。”   “您的意思是……”唐云翳抿了抿唇,他听出来了,长公主想要让霍以骁去当螳螂,而他们做黄雀,“这固然是眼下的一个法子,只是我有些担心……”   霍以骁和温宴两个,行事有章法、亦有许多出其不意。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   从小蝠胡同那场火开始,一连串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全给拢在一块,最后盖在皖阳郡主脑袋上。   那也是沈家一步步退让的起点。   “云翳你不用过分担忧,”永寿长公主冷笑了一声,“温宴那些事情能办成,不是她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她的目的顺从了皇上的心意,若不然,办不了。   皇上想动沈家很多年了,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霍以骁和温宴替他破开了时机,他才能看着他们闹腾。   都说皇上忌讳沈家,哪里是忌讳,不过是他舍不下脸罢了。   且他更强势。   帝王的身份让他硬气起来,若不然,他当初敢跟母后争执?”   唐云翳听了永寿长公主的话,思量了一番,道:“那平西侯府呢?”   皇上既能强势,为何当初……   永寿长公主嗤得笑出了声,定定看了唐云翳一会儿,脸上笑意更浓。   笑过了,长公主的神情又冷了下来,压着声儿问:“你怎知,皇上不想要赵叙的命?”   唐云翳的眸子骤然一紧。   “我在查旧事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那恐怕才是皇上心里最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往事,”永寿长公主勾了勾唇,“于是我想,三年前,平西侯府的事儿能成,其中难道没有皇上的意思?”   唐云翳握紧了拳头:“比四公子的出身还……”   “还有趣得多,”永寿长公主笑着道,“我原就说过,惠康伯是我们往后的计划里极其重要的一环,需得留着他。   现在想来,他知道得远比我们以前想的、多得多了。   要不然,以他和平西侯的关系,三年前怎么可能当缩头乌龟?   他不敢替平西侯说话,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掺和进来,他们徐家一样会死,皇上会让惠康伯府死得干干净净。”   一时之间,唐云翳猜不到长公主所谓的有趣是什么。   他道:“既如此,我一定会教好小公子,等着殿下马到成功。”   永寿道:“等事情办好了,你也早些回去,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琥儿了。沈家那儿,你也不用去拜祭,后事都由朝廷办了,万一你露面了叫人发现,反倒是不美。”   唐云翳应下。 第597章 真心话   午后,和煦暖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朱桓用了两盏浓茶,勉强去了瞌睡,离开了唐昭仪的宫室。   今儿午膳,他进宫来陪母妃用的。   菜都是好菜,用得却不算开怀,朱桓与唐昭仪差不多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因为,唐昭仪提起来的两件事情,朱桓都没有给正面回复。   一个是娶正妃。   在唐昭仪看来,朱桓来年就及冠了。   对皇子而言,无所谓年纪大小、也没有耽搁不耽搁一说,但娶了正妃,在宫外开府,就有了“成人”模样了。   再者,岳家对根基不够深厚的皇子而言,始终是个助力。   可唐昭仪千挑万选的,朱桓都没有答应。   母妃说朱桓天真,但总归是天真了这么久了,这些时日说了不少次,唐昭仪从生气到无奈,倒也习惯了朱桓的推辞。   真正让唐昭仪恼的是另一桩。   霍以骁只比朱桓小几个月而已。   唐昭仪关心霍以骁的冠礼,或者说,她关心皇上会不会认这个儿子。   她想让朱桓仔细摸一摸霍以骁的心思,而不是得过且过,等事到临头再看船头直不直。   朱桓应得很敷衍,一看就没有真的听进去,这让唐昭仪恼上了。   从宫里出来,朱桓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小一年,他和霍以骁的关系不错,起码比前两年融洽很多。   朱桓不想因为这些问题,再生矛盾,尤其是,在他看来,朱茂和朱钰还在边上虎视眈眈。   这一点,唐昭仪其实也是懂的,她原先也与朱桓说过,与霍以骁一块应对那两人,比他们母子单打独斗强得多。   可能是沈家倒了,朝中局势变化,而离两人及冠又近了些,唐昭仪才变得心急起来。   若不能处置好,离得越近,母妃大抵会越急。   朱桓按捺住心中烦闷,回了兵部衙门。   不久后,他们要换个衙门观政,眼下,手头上的政务以收尾为主。   霍以骁站在树下,隐雷轻声与他说着什么,两人神情都很严肃谨慎。   朱桓看了一眼,进了书房。   隐雷正在说唐云翳。   先前,黑檀儿发现了小公子的下落之后,霍以骁一直让人盯着东明县那宅子。   最初报回来的消息很简单,都是唐云翳教导小公子功课,这两人并不出门,宅子也无外客拜访。   沈家入狱、定罪期间,亦是一切正常,只有几封书信而已。   直到几天前,唐云翳离开了东明县,一路往北。   “马车上了西山,他化作一尼姑模样,”隐雷道,“后来单独走的林子里,跟着人不敢跟得太近,只确定是进了静慈庵,见了长公主。至于说了些什么……”   霍以骁微微颔首。   庵堂那儿,想安插人手,几乎不可能。   皇上以照顾为名,派了不少人看顾道场,长公主又带了一些人去,两边人马聚在一块,多一个生面孔都很十分打眼,更别说,近到长公主跟前,听里头说话了。   隐雷又道:“差不多说了有半个时辰,人就离开,原路下山,看起来是要回东明县。”   霍以骁道:“继续跟着就是了。”   “跟着的,”隐雷想了想,问,“静慈庵那儿……”   “无妨。”霍以骁道。   原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温宴跟他也就商量好的应对的办法。   庵堂里有两只猫儿,是斋堂的尼姑养的,就生活在其中,平日也没有人拘着它们去处。   长公主虽然不喜欢猫儿跑进自己的地盘,但架不住猫儿灵敏,能上房、能上树,谁都拦不住它们。   庵堂里吃的素净,连猫儿都吃不着些许荤腥,分几根小鱼干出去,就能请它们帮一帮忙了。   长公主和唐云翳说了些什么,外人听不到,猫儿就能知道。   霍以骁本要让隐雷去知会温宴,见时辰尚早,也就改了主意。   他进书房,寻了朱桓:“殿下,我回一趟大丰街,等下就过来。”   朱桓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大抵是坐下来之后,那股子困顿劲儿又犯了上来,见霍以骁要走,朱桓下意识就开了口:“父皇提了你身份的事儿了吗?”   霍以骁顿住脚步,转头看向朱桓,微微挑眉。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朱桓讪讪笑了笑。   既然问了一半了,他干脆硬着头皮继续问:“我是说,沈家已经倒了,你是不是该认祖归宗、恢复身份了?”   “他提了,”霍以骁答道,“我不认。”   朱桓愕然睁大了眼睛,一声“为什么”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这次还是忍住了。   朱桓最后只“哦”了一声,看着霍以骁离开。   刚那个答案,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就该是这样。   旁人兴许不知道,但朱桓觉得,自己对霍以骁还是有那么一些了解的。   霍以骁对皇子身份从未有过憧憬与向往,反而是十分不喜。   “娘早死了、爹不想认”这样的类似的话,朱桓也听过,一开始,他也觉得这是霍以骁置气,近来越来越觉得,可能就是一句真心话。   汉话博大精深。   “爹不想认”,可以是爹不想认儿子,而可以是儿子不想认爹。   在霍以骁这儿,显然是后者了。   明明得了个答案,朱桓却没有半点儿轻松的感觉。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盖棺定论的答案,父皇和霍以骁之间,达不成统一,就始终会是一场拉锯战。   甚至可以说,比起“明年就改姓朱”这样的答案,更让朱桓觉得不安。   这也不奇怪。   人呐,对未知未明的事情,总会惴惴。   朱桓干脆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放空下脑子,免得当事的父皇和霍以骁还没怎么样,他反而被绕进了死胡同里。   另一厢,霍以骁离开千步廊,往大丰街去。   行到一半,一顶轿子从后头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霍以骁扭头一看,轿帘掀开,坐在其中的人是毕之安。   毕之安让人落轿,从上头下来,笑着道:“我刚与几位大人在那儿的酒楼里用了午饭,四公子,相请不如偶遇,一块消消食?”   霍以骁自是应下。 第598章 提醒   毕之安相邀,自然不可能是遇上了就随便说活儿话。   霍以骁清楚这一点,他只是好奇,毕大人这是打算说什么。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家常话,渐渐从大陆走进了小巷。   毕之安很是谨慎。   这事儿搁在心里好些时日了,之前就想和四公子提,只是时机都不太好。   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便择日不如撞日。   当然,兹事体大,若是叫人偷听了去,谁知道会给他自己、给四公子惹来多少麻烦,他必须确定隔墙没有耳朵。   “沈家抄没前,我曾去见过沈烨,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毕之安压低了声音,“沈家虽死,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兴许还有其他谋划,也许那问题就是陷阱,也许是真的掌握了什么,我想,四公子不妨听一听。”   霍以骁神情严肃起来。   毕大人是猜到沈家不会甘心赴死,而霍以骁是知道,沈家还留了个小公子。   不管沈烨当时存的是什么心,知道得多些,选择就多。   “毕大人只管说。”霍以骁道。   毕之安问道:“四公子知道龙虎将军郁铮吗?”   霍以骁答道:“听说过。”   郁铮是本朝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了。   郁家祖上是商贾,郁铮没有继承家业,而是投身到当时的平西侯率领的西军之中,一场一场搏杀,杀出来的前程。   从一个小兵,到有了军衔,直至永宁年间,初授骠骑将军,次授金吾将军,丰平年间加授龙虎将军。   除了郁铮自己,他的儿子、孙子亦是一门英杰。   只可惜,一家皆战死。   毕之安又问:“郁将军牺牲的那场大战,四公子也知道吧?”   “丰平四十二年,西域大乱,郁将军一家驻守牙城,靠手中那点儿兵拖住数万敌人,壮烈牺牲,换来平西侯率领的主力大军打破敌军,杀得西域部落俯首称臣。”霍以骁答道。   “是啊,平西侯府当年的那一场仗,打得漂亮极了,只可惜,牙城最后太过惨烈,”毕之安叹了一声,他又左右看了一眼,才道,“沈烨说,当年牙城未必不可救,而是平西侯调兵失利,救迟了。”   霍以骁挑眉。   战场风云变幻,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都不敢说一定会如何如何,更不用说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了。   霍以骁对此,只能说,沈烨的这番话,未免“马后炮”。   只是,沈烨在那个关键时候,不会无端说这件事,他提郁铮定然有其他原因。   思忖了一阵,霍以骁问道:“我记得,皇上的原配好像姓郁?”   “是,”毕之安道,“正是郁将军的孙女。那些陈年旧事,如今都不谈了。”   霍以骁促笑了一声。   自是不谈的。   甚至,朝野都在淡化那一位皇子妃的存在。   娘家战死,那位又没有留下血脉,好端端的,谁还会想起她来?   温宴有次说过,冯婕妤之所以与俞皇后从交恶到彻底水火不容,是因为沈皇后在郁氏死后,没有扶正她们三个要么已经生了儿子、要么就大着肚子的侧妃,而是又塞了个俞氏进府。   可让霍以骁说,就皇太后临死前给颜氏赐个“敬”字为封号的脾气,她选俞氏,十之八九是因为俞和郁一个音。   民间百姓,不知那么多旧事,到最后指不定就混着了,以为皇后娘娘就是皇上最初的正妃了。   既是如此打算,沈家还在朝堂里横行时,自然就把那一位给淡化了。   却是没想到,明明已经淡化了的人,沈烨临死前还得再给她抹上颜色、让她变得鲜亮。   其中原因,大抵是为了离间吧。   “他想暗示,皇上当初看似是被沈家’逼着‘处置平西侯府,其实皇上未必没有杀赵家满门的心?”霍以骁的笑容里满是嘲弄,“皇上想替郁家报仇?沈烨临死前就搞这么些花招,那他挺没劲儿的。”   毕之安顺着霍以骁的这条思路,想了一想,也笑了笑。   在他这位臣子眼中,皇上是爱面子了一些,偶尔也会犯点儿小糊涂,但大事上,皇上拎得清。   这样一位君王,绝不会不懂什么叫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他不可能因为郁家战死牙城就对平西侯府动刀子。   “皇上不会那么做。”霍以骁道。   同时,他还有半句没有说。   那就是,温宴也不会相信皇上在“公报私仇”。   小狐狸可没那么傻天真。   就靠这个,挑起小狐狸对皇上的恨,进一步破坏他和皇上之间的关系……   那真没必要。   他和皇上,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好关系。   那是,沈家天真了吗?   霍以骁不想乱下结论,永寿长公主和小公子都在,沈家的谋算就没有收手。   在不知道对方完整布局的时候,对其中的一两处细节妄下评语,最后成了丑角的,往往就是自己。   “虽还无法完全知沈家意图,”霍以骁道,“依旧十分感谢毕大人提醒。”   毕之安道:“应当的。”   事情说完了,两人从小巷又走回了大街上,临到岔路,一个往大丰街,一个回顺天府。   温宴见霍以骁进来,笑着问:“下午衙门休假?”   “唐云翳去见了长公主。”霍以骁道。   温宴一听就明白了,当即安排邢嬷嬷带黑檀儿上西山。   霍以骁又讲毕之安说的话转告了温宴。   温宴不由皱起了眉头。   “牙城之战……”温宴回忆着,叹道,“确实有很多年,都没有人提过了,我小时候去平西侯府的次数不多……”   嫡亲的姨母就嫁在平西侯府,逢年过节时,温宴也跟着母亲去走过亲。   孩子都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其中主角是自己认识的人,那就更欢喜了。   因此,那时候,她总跟在表姐表兄们后头,听和善的平西侯讲战场上的事儿。   平西侯给他们讲关外风光,讲营中操练,也讲战场,用幼童们能接受的方式来讲述。   在温宴的记忆里,平西侯没有讲过牙城。   “也不一定是没有讲,只是讲的时候,我不在而已,”温宴道,“也有可能是,牙城牺牲太大,不适合当时年幼的我们听。时间太久了,我再想想……” 第599章 香饽饽   牙城之战,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儿了。   突然之间要去回忆,能想起来的内容也不多。   温宴与霍以骁想的一样,在毕大人去沈家时,沈烨说的每一句话,必然是沈临等人授意的,那么个关键时刻,沈家不至于无端端讲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   他们提平西侯府,提郁家,提牙城,定然有陷阱。   而温宴和霍以骁要做的,就是弄清楚这个陷阱的深浅、里头都什么机关,然后,反过头去利用它。   中午时间紧,两人简单商量了两句,便各忙各的。   霍以骁得回兵部去。   虽然离换个衙门也没几天了,但是,人既然还在兵部,想查些旧档也比在他处容易些。   当年的西域战事记录,想来,在兵部的库房里,多少都翻到些记录。   温宴则往霍家大宅去。   门房上的婆子见了她,喜笑颜开。   “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婆子道,“大夫人知道您来了,肯定高兴得不行。”   温宴笑着眨了眨眼睛。   她和霍大夫人的关系是不错,平日也时不时走动,但今儿的热情显然更盛。   瞟了一眼轿厅方向,温宴心里有数了,轻声问婆子道:“大伯娘那儿有客人?”   “今天的第三波了。”婆子也不瞒她。   温宴一听,也是乐了。   恐怕是,不止来得客人不断,说的话题,也让霍大夫人头痛不已吧。   温宴进了内院。   霍大夫人一看救兵来了,忙与她招手:“来来来,我与你介绍,这是资政大夫柯大人的夫人。”   柯夫人盯着温宴看了两眼,神色淡淡。   霍大夫人拉着温宴的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与柯夫人道:“夫人说的事儿,我之后一定会好好想一想,只是这会儿……”   这是送客之词。   柯夫人自然听懂了,面上闪过不满,最终还是讲究了体面:“霍夫人有客,我就不打搅了。”   霍大夫人笑着将客人送出了门,再回来坐下,靠着引枕,一脸疲惫。   “得亏是你来了,这位柯夫人,真真是锲而不舍。”霍大夫人感慨。   温宴笑着问她:“怎么说?”   霍大夫人苦笑着道:“自从放榜之后,门槛就被人踏破了,全是想说亲事的,我拿老爷不在京中、我一人做不了主,打发了不少了。却也有不管我说什么的,一定要听个准。”   边上嬷嬷给大夫人端茶,道:“是我们大公子出色。”   “原也不差啊,”霍大夫人道,“出身、模样、品行,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年节里往来拜年的,都没有谁家提过这事儿,我知道很多书生,需得到考中了才成了香饽饽,只是没想到,我们以暄也是一样。”   嘴上这么说,霍大夫人心里其实也明白。   让霍以暄忽然吃香起来的,不仅仅是金榜题名,更重要的是平西侯府的平反。   在平反过程中,皇上表现出来的对霍以骁的态度,是关键。   很多人家,原便是有结亲的心思,也怕选错了边。   现在,沈家倒了,以皇上对霍太妃的敬爱,之后霍家会愈发得平顺。   霍以暄作为霍家的嫡长房嫡长孙,与霍以骁的关系又极好……   “全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霍大夫人笑着摇了摇头。   此事倒也无需怪罪旁人,联姻是大事,谁家都想谨慎些。   “我就是奇怪,”霍大夫人与温宴道,“她惦记以暄,怎么不跟你打听打听戴天帧?”   柯家的事儿,温宴并不清楚,只听霍大夫人说了一些。   柯大人在任时官至刑部侍郎,授资政大夫,不过那是先帝年间的事儿了。   后来政务上出了问题,原本恐要左迁,恰逢柯大人老父病故,他回家丁忧,那调令也就免了。   等三年期满,柯大人一直想回来,可朝中没有适合他的位子,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么多年就耽搁下来了。   温宴听明白了霍大夫人的意思。   柯家这么个状况,想找孙女婿,就想找个功名在身,又有些家底的,算是个彼此助力。   霍以暄在柯家眼里,属于上上选。   若是能成,可能柯大人都有机会再入官场。   而戴天帧呢,名次虽落后霍以暄,家世也比不了,但戴家在临安亦有些家底,在定安侯府也跟半个公子似的。   “她正与大伯娘您商议呢,哪有当着您的面,跟我打听旁人的道理?”温宴笑了起来,“也可能是,天帧哥天天在燕子胡同住着,外头不知情的,以为两家已经谈拢了。”   “这倒是,”霍大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哎呀,这儿女亲事最是磨人,得亏我只有一个儿子,多几个,我真吃不消了。”   温宴陪大夫人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去探望金老太太。   老太太正在礼佛,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   “今日怎么有空过来?”金老太太笑着问。   “与您说个好消息,”温宴扶着金老太太,笑盈盈道,“骁爷说,等再过些日子,他过来陪您说说话。”   金老太太的笑容凝了下,她有些不敢相信,但看温宴神情,她知道自己没有听岔。   “真的?他当真说过来?”金老太太小心翼翼地问。   温宴点头:“是,他说了的,您知道的,骁爷那性子,要么不说,说了肯定就是准的。”   喜悦之情包围住了金老太太。   “啊呀,”金老太太笑了笑,又摇头,“他平日也忙,当皇子伴读,也没有个休沐,好不容易得空了,还得多休息才好,还特特来跟老太婆说什么呀,多耽搁事儿……”   温宴听她絮叨,道:“再忙,也得吃饭,您就给他一只碗、一双筷子,他在哪儿不是吃?”   “是,得吃饭,”金老太太点头,道,“那得提前交代,让厨房多备些菜,我自己吃得素净,不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温宴认真听老太太说话。   她还是第一次见老太太这个模样。   欢喜,又不敢尽情欢喜,怕最后失望,但她又满是期望,絮絮说着她能想到的方方面面,来翘首盼着。 第600章 抱怨   这份期盼,一直伴随着金老太太。   等温宴离开之后,老太太都很难定下心来。   她仔细琢磨着“再过些日子”是什么日子,离今儿还会有几天。   傍晚时,曾嬷嬷拿着食盒进来,麻利地摆桌。   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问:“怀定有说什么时候回京吗?”   曾嬷嬷道:“前几天送了家书来,听说还未敲定归期,恐还要些时日。老太太您放心,北境那是朝廷大事儿,等办得了,大老爷就回来了。”   金老太太慢悠悠“哦”了一声。   她当然是关心霍怀定的。   不过,霍怀定那么大一个人了,又常常出公差,她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她就是想着,若是霍怀定回来了,以骁说什么也会来府里看一看的……   曾嬷嬷说着说着,自己也琢磨出味儿来了。   她放好碗筷,过来扶金老太太到桌边落座,道:“四公子是个拧脾气,这些年,邢妈妈未必没有跟他提过您,却没有什么效果。   夫人进门才几个月,她向着四公子、也向着您,愿意从中使劲儿,这不就有效果了?   只要夫人有这份心,老太太您就不用着急,她早晚会把四公子给您劝来的。”   “是,”金老太太笑了笑,“这个媳妇儿娶得真舒心。”   “夫人温和善良,也是知道您以前抚养过四公子,您是真心实意对他们两个人好,她才会向着您……”曾嬷嬷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似是十分犹豫。   金老太太道:“有话就直说。我们两个老太婆,不兴说一半藏一半那套。”   “是,”曾嬷嬷道,“您别怪老奴话多,四公子好不容易过来,您到时候与他说些家常话,但莫要提一些他不爱听的,免得再伤心。”   金老太太抬起眼皮子,看了曾嬷嬷一会儿,道:“我还真没有在以骁跟前,说过什么他不爱听的。”   曾嬷嬷垂下了眼,没有与金老太太唱反调。   金老太太拿起筷子,端起碗,慢吞吞用饭。   原先的那点儿期待已经在刚刚的对话里全平复了,余下的,是无奈。   她没有对以骁说过一句重话,但有些事,老太太自己也知道,虽然没有说,但还是伤害了当时还年幼的孩子。   或者,曾嬷嬷是对的。   好不容易,关系有了缓和的机会,收起那些关心与爱护,只说些不痛不痒的家常,是最稳妥的……   另一厢,温宴回到了家中。   等了会儿,邢嬷嬷和黑檀儿回来了。   黑檀儿跃到温宴怀里,又伸懒腰又打哈欠。   邢嬷嬷道:“去回都很谨慎,没有叫人发现。”   温宴点了点头,伸手捏黑檀儿的爪子。   霍以骁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黑檀儿在喵呼喵呼叫,哪怕他听不懂,从那语气也猜得出来,黑猫十分气愤与不满。   “它在抱怨什么?”霍以骁进了次间,问温宴。   温宴原还忍着笑,这下破功了,笑得直不起腰来,险些被气汹汹的黑檀儿拍一爪子。   “它嫌弃静慈庵的那两只橘猫不够聪明,赏它们吃鱼干是暴殄天物。”温宴道。   霍以骁一听也笑了:“它还学会什么叫暴殄天物了?”   “这个词,它早就会了,”温宴夸了黑檀儿一句,换来黑猫得意洋洋地抬头,她便伸手揉了揉它的下巴,“橘猫确实听到了唐云翳和长公主的对话,不过……”   霍以骁坐下来,问:“不过什么?”   温宴的笑意慢慢收起,坐直了身子,道:“那两人说了不少,橘猫听懂的却不多,只有些零零碎碎的,也不能确定它们听懂的就是对的。”   霍以骁道:“先说来听听。”   “长公主他们还是关注你的身世。”温宴说。   霍以骁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话题。   只是,再不愉快,该提时也得提,因为,一定会有人揪着不放。   温宴又道:“长公主告诉唐云翳,她在查一些旧事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而那些,恐怕才是皇上真正的软肋,甚至比你的出身还有趣。”   这个说法,让霍以骁扬了扬眉头。   “如此倒也符合之前的猜想。”霍以骁道。   他们原就想过,皇上和熙嫔的那些故事,固然能让好面子的皇上颜面扫地,但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想靠这一桩打倒一位在位已经十几年的君王,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长公主和沈家,都不至于如此天真。   他们想要扳倒皇上,手里必须还有其他、能真正让皇上陷入困境的把柄。   而现在看来,长公主已经有收获了。   “还有什么?”霍以骁问。   温宴看了眼黑檀儿,与霍以骁摇了摇头:“只有些细碎了的,好像提过平西侯府,但具体怎么说的……”   听他们说话,黑猫又急得喵喵直叫。   原先该是极其要紧的事儿,偏那两只橘猫能耐有限,没有听懂又无法表达,最后只剩下这么些。   若是它黑檀儿在那儿,保准一个字不漏,全给温宴偷听出来。   现在好了,上不上、下不下的,真真烦恼!   温宴揉了揉黑檀儿的脑袋。   她当然也会觉得可惜,却也不至于十分遗憾。   复仇时,自然是十八般武艺,能用上的办法全部用上,可这条路很长,难免会有曲折,她可以积极,却决不能急躁。   黑檀儿是她的助力,但并不是全部。   温宴想了想,道:“长公主查骁爷的身世,差不多就是二十年前的事儿,在这过程中,她到底还能发现些什么?”   霍以骁没有立刻回答,他倒了一盏茶,慢慢饮了。   略平复了下心绪,他才缓缓开口:“我还是在想牙城的事儿。”   今日下午,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库房里了。   沈烨弄得这么神神叨叨的,霍以骁就没有把那么多旧年文书搬出来,免得让人发现他在琢磨牙城。   如此久远之事,库房里现存的文书并不多,只有一些笼统的内容,可当年状况,也算是可窥一斑。   本朝与西域的关系,向来是好一阵、坏一阵。   二十几年前,勉强平稳,却是没有想到,西域的几个部落,突然自己就乱起来。 第601章 不合理   屋里点了灯。   “前些年,还在习渊殿时,金太师曾给我们讲过中原与西域的关系。”   朝廷疆域宽阔,与四周邻居相处,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关系。   或是友,或是敌,或是和亲求安稳,或是成为宗主国。   而这些关系的发展和展望,是皇子们的必修课。   霍以骁回忆着金太师讲过的内容,又结合今日在文书上翻到的一些状况,与温宴说着当时的一些事情。   西域虽然乱得突然,其实也有征兆,毕竟,那么多部落在一起生存,必然会有各方牵扯与压力。   彼时不打,迟早也要打起来。   “友邻”的内乱,对朝廷来说,未必是一桩好事。   西域纷争之下,影响了往来两地的商旅,亦有大量百姓逃难,使得边关城镇压力颇大。   战火也让本就时不时搅乱的马匪又冒了出来,打着各种名号抢掠,进一步激化了各部族的矛盾。   消息传回京中,朝中亦是起了分歧意见。   有一部分官员觉得,那是西域自己的事儿,我们不用插手,隔岸观火就好,要是最后还能捡便宜,那再当黄雀也不迟。   亦有主战一派,想要主动出击,缓解边关压力,保证自己的百姓不会受到外敌的骚扰。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主战的占了上风。   倒不是吵出来的胜利,而是,战火烧到了自家变成,隔不了岸了。   平西侯挂帅,统领大军,兄弟几个齐上阵,率西军抗敌;郁铮为副将,郁家亦是全家出战。   而当时的惠康伯则镇守北境,免得兵力牵扯下,被鞑靼逮着机会,他让儿子,也就是当时的世子、现在的惠康伯跟随平西侯去历练一番。   因着西域部落多,各自领军、各自为政,朝廷大军与他们之间并非是单独对垒,而是混战。   西域地形复杂,一个不小心,两军交战之时,就会被第三家从背后杀出,两面受敌。   为此,平西侯排兵布阵,十分小心,耗时数月,一点一点蚕食,逼得西域部落不得不内部停战,先应对大军。   郁铮那一支,是平西侯麾下的刺刀、奇兵。   大军稳步推进时,郁家人奉命暗度陈仓,绕道突袭、神兵天降般攻下了兵力不足的牙城,给了西域联军重重一击。   牙城对西域过于重要,敌军不肯就此放弃,集结数万兵力回救……   本就是临时聚集的联军,各有各心思。   若不然,先前也不至于使得牙城兵力薄弱。   现在急忙调兵,又是一番博弈,你来我往,以至被朝廷声东击西。   郁家占领的牙城是东,大军要打的西域王庭是西。   “只从兵法上来看,”霍以骁顿了顿,为了方便分析问题,他还拿来了西域地图,一面说,一面指,“当年的那一场大战,打得很漂亮。”   可谓是步步为营,步步算计。   无论是斥候、先锋、突击骑兵,亦或是大军,都发挥出了所有的效果。   牵扯兵力制造出薄弱的牙城,再骑兵天降、咬住这个咽喉之所,又以此为饵,迅速攻下王庭,使得敌军成了乌合之众,最后收尾,获得大胜。   “唯一可惜的,”霍以骁用手指在牙城上画个一个圈,“全力进攻王庭,没有给牙城足够的支援,以至于突袭牙城的郁家和数千精锐骑兵战死。”   温宴的视线落在牙城之上。   在地图上,那是极小的一个点,在从整体局势看,牙城的坚守立下了汗马功劳。   若非牙城牵扯住了那几万敌军,猛攻王庭的朝廷大军很可能会被敌人杀个回马枪,成为一只困兽。   “战场终究不是纸上谈兵。”温宴叹了一声。   “是,”霍以骁颔首,“只看地图上的排兵布阵,并没有什么问题,以牙城的防御,是可以坚持到大军回救的。   战事结束之后,朝中亦有过争执,平西侯没有救下牙城,到底是不是他的失误。   先帝爷最后下了判断,战场瞬息万变,平西侯的应对没有问题。”   温宴道:“而沈家始终认为,平西侯当时应对不足,是他的失误造成了郁家牺牲。   先帝保住了平西侯,但是,皇上可能会因此记恨平西侯府。   因为若是郁家还在,郁皇子妃不会因噩耗而小产,不会伤了身体而病故。   皇上有掌兵的岳家,不用忌惮沈家的压力,甚至,若郁家强盛,他根本不用听沈家的话,更不用在皇子妃病故后娶沈家安排的继室?   这些年皇上与沈家的纷争,全因平西侯府而起?   所以,皇上三年前才会借着沈家的逼迫、杀平西侯府、杀夏家?”   温宴说着说着,没忍住,哼笑出声。   明明都是与她自身息息相关的,可她越说越觉得好笑。   “我不信,”温宴摇了摇头,“沈家拿这事儿挑拨,我傻不要紧,但皇上不是个傻子。”   霍以骁扬眉,对温宴的反应毫不意外。   他就说,沈家的这一套路子,哄不到小狐狸。   “皇上被沈家可折腾得够惨了。”霍以骁道。   温宴听他这一句嘲弄意味满满的话,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没错。   皇上被沈家折腾得够惨了。   前些年,沈家势大,张牙舞爪,要么往衙门里塞自己人,要么逼别人成为自己人。   那种状况下,对皇上忠心耿耿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御前的“红人”。   掌兵的平西侯府是其中之一。   桃李满天下的夏太傅亦是其中之一。   皇上在迫切需要压制沈家的时候,对自己人下手,那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都说“鸟尽弓藏”,鸟儿还在低空盘旋、叽叽喳喳,时不时拿翅膀打人、拿喙啄人,弄得这人烦得不行,又无可奈何,人却不想打鸟,先自己断了弓……   这根本不合理。   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皇上真就认为郁家之死是平西侯的错,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坚持几年,等处置了沈家之后,再对平西侯府下手,也完全可以。   “除非……”温宴转了转眼珠子。   霍以骁追问:“除非?” 第602章 喜欢惨了   “除非,”温宴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还有其他不得不杀平西侯府的理由,那个理由,让皇上心虚、慌张,不愿意多等,怕夜长梦多,而此时沈家对平西侯府发难,他顺水推舟定了平西侯府的罪。”   唯有如此,才能说得通皇上的反常举动。   温宴说完,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我想不出来,”温宴道,“我想不到皇上必须杀平西侯府的理由。”   所谓的牙城“旧仇”可以等,那又有什么,是皇上等不了的?   霍以骁的视线重新落回了地图上,看了会儿,道:“你不是说,惠康伯也许知道什么,却又一直不开口吗?   前回,徐其则也这么说,他觉得伯爷藏着话。   如今再看,既然当初还是世子的伯爷随平西侯一块、出征西域,他亲身经历过那一场战事,那他是怎么看牙城之战的?”   温宴不由吸了口气。   是了,还有一直沉默的惠康伯。   前世和徐其则一起,两父子战死在定门关下的惠康伯。   那也是一场很奇怪的牺牲。   诚然,还是老话,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但会不会……   若是一切的根源当真是西域战事,那平西侯府……   “六年!”温宴惊呼了一声,见霍以骁抬眼看她,道,“瑞雍六年,姨父曾去过西域。”   霍以骁亦是一惊。   是了,那一年赵叙去了关外,回来时还带回来了十几匹宝马,皇上让皇子们挑着分了。   霍以骁也挑了,挑的是骓云。   “你的意思是,”霍以骁道,“姨父在西域时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是发现了皇上的秘密,使得皇上再不敢留着他和平西侯府,所以在两年后,沈家发难时,皇上干脆下手了?而惠康伯怕言多必失、牵连自身,干脆闭嘴,免得和平西侯府落一个结果?”   这么推断,倒也说得通。   可是,若真能叫皇上忌惮到那个份上,那他们想从惠康伯嘴里挖出话来,想来是不可能了。   灯火暗了暗。   温宴起身,拨了拨灯芯,也平复一下心境。   昏黄的灯光照着她,也照着霍以骁,照着那片地图。   温宴抿了抿唇,心中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如果说,用皇上为郁家报仇这种事情,来挑拨温宴、霍以骁和皇上之间的关系,沈家显得十分无聊和愚蠢,那么现在这一番推论……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不能被沈家牵着鼻子走,”温宴重新坐下来,冲霍以骁笑了笑,“这些都是推论,并无丝毫证据,若是轻信,反而是着了沈家的道。”   霍以骁挑眉:“以你的性子,既然生了疑惑,肯定要弄个明白。查到最后,万一呢?”   “万一,皇上是真的借刀杀平西侯府、杀外祖父,还杀了我父母?”温宴的笑容淡了,答案却十分明确、坚定,“那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哪怕是自断双臂也要对他们下手。   何况,事情是沈家和长公主挑起来的,不管如何,总得听听皇上是怎么说的。”   那是沈家和长公主。   为了小公子能登上皇位,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温宴不想当他们手里的刀子、被他们利用,那么,在保持警惕的同时,还得保持冷静,不能被心中仇怨冲昏了脑袋。   她还不知道真相与全貌,又怎么能妄下判断呢?   得多听、多想、多斟酌。   毕竟……   温宴抬起眼,定定看着霍以骁。   皇上是骁爷的父亲,不管父子关系好与坏,血脉相连。   若是陷阱,他们落入其中,使得骁爷和皇上彻底离心、失和,那就是她的错了。   倘若背后真相真的不堪……   温宴伸手握住霍以骁的手,柔声问:“还记得我在临安时说过的话吗?我喜欢你,与他无关。”   霍以骁自是记得的。   在驿馆,他曾问过温宴。   “他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外祖父,杀了你姨母、姨父,就算这样,你也要说你喜欢我?”   温宴给了他最直接的回答。   可现在的状况,与当时并不相同。   皇上若并非被迫无奈,而是有意为之……   霍以骁反扣住了温宴的手。   不用再问一边,小狐狸的答案其实他都知道。   左不过就是那些,倒也不用再听一遍。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看着交握的手,慢悠悠道:“他本来就跟我无关。”   温宴微微一愣,饶是心中情绪起伏,也在一瞬间,被这句话弄得只剩下忍俊不禁了。   骁爷这人呐,就是有意思。   这么有意思的人,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喜欢惨了!   见温宴笑眼弯弯,霍以骁琢磨着小狐狸恐要语出惊人,干脆先起了话头:“皇上若真那么忌讳,肯定不能明着查,得慢慢来。”   温宴认同地点了点头,顺着思路理了理:“沈家没了,长公主又在庵堂,她手上能动用的人手恐怕不多,她想继续查皇上的弱点,就需要助力,骁爷觉得,她会找谁?”   霍以骁道:“找你?”   “说不准就是我,”温宴道,“对平西侯府的事情如此上心,还能在朝中有能力探一探的,就是我们两人了,这么好用的刀子,我等她来借。”   平西侯府平反之后,温宴行事,完全可以不用着急。   没有线索,不用怕,没有明确的方向,也不用怕。   他们可以等长公主先出招。   至于这双刃刀子,最后听谁的,往谁哪儿扎,可就由不得长公主了。   拿定了主意,后续之事,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当然,想三步。   温宴又想起来长公主前世死前说过的话。   她说:“你永远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可能是虚张声势,可能是真有其事,这一次,温宴就等着看看,她到底错过了什么,现在又能收获什么。   夜渐渐深了。   半天时候,突然响起了雷声,大雨磅礴而下。   这场雨直到上朝时分都没有停下,将整个京城都拢在了雨幕之中。   霍以骁赶到宫门外时,朝臣们都打着伞,被雨水弄得狼狈极了。   朱茂亦是湿了下摆,叹道:“快入夏了。” 第603章 体弱   金銮殿里,蜡烛灯全点上了。   可烛灯到底比不得平日外头的光线,依旧显得殿内沉沉。   皇上坐在龙椅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   只边上伺候的吴公公知道,皇上心情十分差。   昨儿夜里,皇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迫不得已,让吴公公多添了些宁神的香料。   如此状况下,好不容易入睡,却也叫雷雨弄得并不安稳。   若仅仅是如此,倒也罢了。   起身准备上朝时,颜敬妃宫里的内侍已经在外头候着半个时辰了。   那厢说,九殿下魇着了。   从年后起,九皇子的身体就不大好,时不时就要病一场,烧上几天。   殿下年纪不大,太医开方子都必须万分谨慎,毕竟,是药三分毒。   皇上为此恼了颜敬妃,吴公公还奉命去劝过敬妃娘娘。   可实际与娘娘说过之后,吴公公也看出来了,九皇子被成欢公主的猫挠了一爪子,是他主动招惹的猫,估摸着也和颜敬妃脱不了干系,但后来又是起热就是体弱、夜里噩梦缠身,真不是颜敬妃拿儿子唱苦肉计。   既不是故意没事找事儿,九殿下的身体就不得不让人格外担忧。   皇上跟前,不论年纪大小,是有十几位皇子,可谁会嫌儿子多?   皇上肯定不嫌,他作为父亲,一样会为年幼又体弱的孩子操心。   因此,赶在上朝前,皇上顾不上大雨磅礴,去敬妃那样探望了九殿下。   吴公公跟着去了,九殿下脸颊消瘦,人奄奄的,哪里像是这个岁数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皇上心疼,偏太医们没有什么好办法。   颜敬妃亦是一宿未眠,整个人失去了平日光彩,啪嗒啪嗒掉眼泪。   吴公公知道,也就是颜敬妃心虚,这会儿才没要死要活拿被猫抓了、伤了身子骨说事,但若是小殿下一直病怏怏的,迟早,颜敬妃得和冯婕妤起大冲突。   到时候,皇上不舒坦,后宫更要不太平。   吴公公想着敬妃娘娘的事儿,熬过了早朝,万幸,今儿太平,没有哪个来撞皇上的脾气。   皇上回到御书房,批了一早上折子,才从大案上抬起头来,揉了揉疲惫的脖子。   “去叫以骁进宫来。”皇上道。   吴公公正备茶,闻言,手微微一抖,险些就把茶叶搁多了。   他转过身看向皇上,有些不太明白皇上的意思。   这个时候,请四公子?   皇上是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想让四公子干脆些点上,省得憋在心里?   吴公公硬着头皮应下,放下茶具,出去交代。   惴惴等了会儿,听外头通传说四公子到了,吴公公赶忙迎了出去。   霍以骁站在廊下,见吴公公一脸为难地迎出来,赶在对方开口前,道:“知道了,皇上心情不好。”   吴公公被霍以骁的直接弄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小的脸上写得这么明白?”   霍以骁道:“公公也没想掩饰。”   这是实话。   吴公公这么一位御前大总管,行事怎么可能毫无章法、无城府?   若真叫旁人随随便便就看穿了他的想法,那他早就不配在御前伺候了。   不过是,吴公公知道该透露什么,又不能透露什么。   霍以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早朝时就看出来皇上情绪不佳了。”   吴公公听了一乐。   他倒是觉得,皇上早朝时很是克制,虽无笑容,但也看不出心情糟糕。   四公子能看得准,可见是他了解皇上,对皇上的情绪很是敏锐。   再说直白些,“父子连心”四个字简单,但真正能“连”,首先得足够关切。   这应该算是好事?   念头一闪而过,事情却分两面。   四公子能回回想气皇上就气皇上,不也是因为了解、敏锐嘛。   这么一想,吴公公呼吸都顿了一拍。   哎!   这都是什么事儿!   再顾不上去分析那些,吴公公往书房里头看了一眼,压着声儿道:“九皇子这些时日病怏怏的,昨儿半夜又魇着了,皇上很是担忧。”   霍以骁挑了挑眉:“太医怎么说?”   “体弱,用不得重药,只能慢慢养。”吴公公道。   霍以骁道:“太医这说了等于没说。”   成年人好调养,小孩儿是最麻烦的,若慢慢能养出些进展来,不至于这段时间毫无起色。   霍以骁跟着吴公公进了御书房,行礼之后,依吩咐坐了下来。   皇上让御厨房送午膳,与霍以骁道:“陪朕一块用。”   霍以骁算是明白皇上叫他来的意图了。   皇上就是心里不舒坦,没有什么胃口,想有个人一起吃。   “下次这事儿,”霍以骁慢悠悠道,“您可以找暄仔,他吃饭斯文归斯文,却特别香,让人看着就有食欲。”   皇上哼了声:“他又不是朕儿子。”   霍以骁对皇上的话只听表意,其他的意味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你说殿下们?其实三殿下用饭也挺香的。大殿下、四殿下失了胃口时,三殿下一个人能用大半张桌子的菜。”   皇上没好气地瞪了霍以骁一眼。   朱桓胃口再好,进了御书房,他也会小心谨慎起来。   只有霍以骁,在御书房里“横行”。   这也是皇上宁可被气两下,还把人叫来的原因。   这顿午膳,算不上用得开怀,但好歹,皇上能动几筷子,不至于毫无胃口。   用了一半,外头通禀,说是敬妃娘娘来了。   皇上的眉头皱了皱,让人进来了。   霍以骁抬眼看去,颜敬妃的气色很差,眼眶通红。   如此时候,他在这儿显然不合适,霍以骁问了安,起身要告退。   皇上拦了拦:“饭没吃完,走什么?你用你的。”   颜敬妃绞着帕子,拧不过皇上,她只好直说来意:“臣妾左思右想,谅儿这些日子不见好,会不会是冲撞了什么,臣妾想请位高僧进宫,替他看看。”   皇上听了,没有立刻拒绝。   孩子身体不好,在各家故事里,都会讲他们是容易受冲撞,因此,当娘的病急乱投医,也是情有可原。   再说了,念个经而已,有益无害,试试也无妨。   皇上便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与皇后提,让她安排,不用特特来跟朕说。”   颜敬妃委屈得眼泪滚了出来:“臣妾刚从中宫过来……” 第604章 失望   皇上一怔:“皇后没有答应?”   “臣妾去时,恰遇上四殿下陪伴皇后娘娘用午膳,”颜敬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臣妾刚说了想法,娘娘还未说应不应,四殿下却、却说……”   皇上见她说着说着又要哭,忙问:“钰儿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被猫儿抓出来的毛病,请什么高僧,不如去请黄大仙,还说什么’羸弱成这样,迟早夭折的命,还折腾个什么劲儿,不如趁早管好大的,免得和皇太后一样,两个儿子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剩个讨人嫌的女儿‘……”颜敬妃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皇上,殿下怎么能这么咒谅儿和渊儿啊!”   皇上的脸色顷刻间就黑成了炭。   吴公公听得头皮发麻,赶忙去扶摇摇欲坠的敬妃娘娘,先伺候人坐下来。   他脑门里全是问号,四殿下是疯了吗?这样的话都能说的?   霍以骁听得亦十分不对味。   朱钰那人,确实没长什么好嘴,以前,阴阳怪气有,直接鄙夷、厌恶的话也没少说,但难听归难听、恶意是恶意,多少还是掌了些分寸的。   按道理,朱钰不会这么说颜敬妃。   诅咒死不了人,这些话除了口舌之快,毫无意义。   朱钰除非是喝多了,否则真不至于……   可现在是中午,用的是午膳,下午还要回千步廊,中宫那儿,什么酒能把朱钰喝成这样?   “只要谅儿能好起来,高僧也好,黄大仙也罢,我拜就拜了,”颜敬妃哭着道,“可他竟然咒谅儿,还咒渊儿……”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   这几年,因着沈皇太后临死前膈应他,他是没那么喜欢颜敬妃了,但朱谅和朱渊都是他的儿子。   朱钰无端端这么说话,实在太过分了。   “去,把钰儿叫来。”皇上对吴公公道。   等待的工夫里,皇上是彻底没了用饭的心思,让人撤了桌。   霍以骁对这些事儿毫无兴趣,本想直接告退回千步廊,略一迟疑,还是先去了偏殿。   朱钰很快便到了,他睨了眼垂泪的颜敬妃,恭谨与皇上行礼。   皇上道:“刚才怎么和她说的,你现在一模一样给朕说一遍。”   朱钰气闷,不得不道:“娘娘要给九弟请高僧,儿臣就说,请高僧不如请黄大仙……”   “还有呢?”皇上强忍着火气,问。   “还有什么?”朱钰显然是愣了,“儿臣就说了这么一句。”   颜敬妃抬起头:“殿下,你怎么可以扯谎呢?你明明还说了些难听话!”   “什么难听话?”朱钰不解极了,“父皇,儿臣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不信,您可以问问当时在场的内侍宫女……”   “那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人,还不是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颜敬妃叹了一声。   话说到这儿,朱钰明白过来了,他沉着脸,道:“娘娘诬陷我?您在父皇跟前胡编乱造告我的状,您空口白话,我的人证不算人证?”   颜敬妃直直迎着朱钰的视线:“哪里是诬陷?”   朱钰气笑了。   这种事情,嘴巴根本说不清。   他要如何自证没有说过的话,更何况,他连颜氏诬告了什么都不知道。   一股烦躁之气升腾上来,朱钰恼道:“娘娘,九弟还病着,您不用心照顾他,却在父皇跟前搬弄是非,您真是没想给九弟积福。也是,哪有当娘的为了跟婕妤娘娘置气,让儿子故意去惹人家的猫,最后惹出事情来了,又在这儿闹。”   颜敬妃急切地站起身来,指着朱钰与皇上道:“您听听!听听!”   朱钰不再理颜敬妃,只与皇上道:“儿臣没工夫陪她唱这些后宫娘娘们喜欢的戏码,她爱说什么说什么。”   皇上积攒了一上午的火气,终究是给激了出来。   谁都没讨着好,被骂了一通。   朱钰灰头土脸地出了御书房,忿忿回千步廊去。   颜敬妃哭哭啼啼离开,连高僧都没得请了。   吴公公送了这位送那位,忙了一圈,绕到偏殿请霍以骁。   霍以骁重新进了御书房,看了眼又气又累的皇上。   皇上闭目眼神,问道:“在偏殿都听见了?”   “隔得远,听不见。”霍以骁答道。   皇上眼皮子都没有抬,吴公公会意,简单与霍以骁说了两句。   “四殿下不太会说谎,”霍以骁道,“但敬妃娘娘又没有诬陷殿下的必要。”   皇上听了,促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等霍以骁都退出去了,皇上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交代吴公公,道:“颜氏心神不宁,照顾不好孩子,把谅儿抱去常宁宫,让太妃娘娘看管几天。”   刚才虽未评点,但皇上认同霍以骁的想法。   颜氏没有诬陷朱钰的必要。   她哪怕得罪中宫和朱钰,都要编这么些话,无疑是她认为儿子在她宫中不安全,只有常宁宫才能护着孩子。   只是太妃娘娘年纪大了,除了霍以骁,对其他皇子也算是一视同仁,没有病了就抱过去养的规矩。   靠求情是求不来,颜氏才剑走偏锋。   皇上看穿了她,也干脆顺了她的心意。   一来,他担心朱谅,二来,他也想看看,是颜氏惊弓之鸟,还是有人在暗处搅风搅雨。   至于朱钰……   朱钰能那么硬气,是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不由自主的,皇上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沈家定罪之前、朝会时的景象。   朱钰站在队列之中,脸上全是汗,连发丝都是潮的,整个人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来,而他跪过的地面,地砖上也全是汗水。   那才是朱钰心虚时的样子。   思及此处,皇上的眸色越发沉沉。   他彼时急于处理沈家,没有动其他人,既是为了朝堂安稳,亦是为了集中火力。   毫无疑问,私运铁器一事,朱钰心知肚明!   年前不肯去礼部,沈家被定罪时又那么心虚,这个儿子,终究还是跟沈家走得太近了。   “朕对钰儿,很是失望。”皇上叹了一声。   吴公公不好说朱钰什么,想了想,答道:“起先四公子过来时说起,早朝时就见您心情不佳了,他很关心您。”   皇上笑了笑:“关心着怎么气朕。”   笑容褪去,皇上紧紧抿了抿唇。 第605章 如坐针毡   常宁宫里,齐公公安顿好了朱谅,到霍太妃跟前禀报。   “九殿下用了小半碗甜粥,奶娘带着睡了,”齐公公道,“太医开的药也都送过来了,小厨房里正备着。”   霍太妃慢慢点了点头,道:“你看管好他,年纪小、又病着,恐不好照顾。”   齐公公应下。   待齐公公退出去,霍太妃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这叫什么事儿!”   邓嬷嬷给霍太妃敲着腿,道:“敬妃娘娘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朱谅要送过来交由霍太妃看顾几天,御书房里的那番争执,吴公公自然是与邓嬷嬷说了。   邓嬷嬷一听就懂,就更不用说,在宫中多年、经验丰富的霍太妃了。   依霍太妃的性情,她是“太妃”,本不想再掺和现在的后妃们的你来我往。   居中调停也好,掌控后宫话语权也罢,兴许有人爱那些,但霍太妃没有兴趣,她也不是什么大家庭里的婆母,对一众儿媳的争斗指手画脚。   谁赢谁输,不过是各自造化,这宫里的女人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更不用说,再去替谁管皇子了。   只霍以骁是个例外。   毕竟,名义上姓霍,霍以骁作为朱桓的伴读,以前住庆云宫,而常宁宫这里,就是顾着些,并非“抚养”。   霍太妃这个身份,无论养哪位皇子,都不合适,给自己添事儿,也给其他人添事儿。   可今儿看到病怏怏的朱谅,霍太妃说不出把人送回颜敬妃宫里的话。   颜敬妃不惜污蔑朱钰都要把儿子送到常宁宫来,可见已是惊弓之鸟。   是确有其事还是杯弓蛇影,霍太妃不会帮颜敬妃去分辨、查证,她只看顾朱谅几天,让孩子把身体养过来,仅此而已。   再说了,这也是皇上的要求。   “就当是积福吧。”霍太妃苦笑。   邓嬷嬷柔声道:“您心软,见不得小殿下受罪。”   “我只护他几日,也不可能护他长久,”霍太妃道,“我还没那本事,是他生下来就摊上一个能折腾的娘。”   太妃娘娘在常宁宫里深居简出,但宫中事情,她心里都有数。   颜敬妃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光是编排朱钰的那些话,一般人都编不出来。   霍太妃哼了声,道:“也就是太后走了……”   要不然,听颜敬妃说什么“生两个儿子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沈皇太后怕是能气得当场拿白绫绞她的脖子。   再者,“敬”字亦是皇太后为了给皇上添堵故意赐的,结果,颜敬妃就这么“大逆不道”地回敬她……   邓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忍下笑,邓嬷嬷轻声道:“太过折腾,总不是好事。”   “让她们折腾去吧,”霍太妃道,“这种事儿,拦不住的,后宫里的女人都有野心,哪怕以前没有,生了儿子就会有。她们闹得凶些,也省得惦记以骁。”   邓嬷嬷颔首。   太妃娘娘是会为了年幼的朱谅一时心软,因为那也是皇上的儿子,可娘娘最放在心上的始终是四公子。   “吴公公说,”邓嬷嬷轻声道,“四公子还是不愿意松口。”   霍太妃喃喃道:“以骁就是这么个脾气。再看看吧……”   她知道霍以骁堵皇上口的那个理由。   平心而论,霍太妃也能理解霍以骁的想法,可是,他想记在熙嫔名下、认熙嫔为母,这根本不可能。   同时,霍太妃希望霍以骁能认祖归宗。   倒不是真多稀罕那个皇子的位子,而是,哪怕不姓朱,这孩子这几年间,该受的磨难也没少受。   而这种磨难,将来,只会更多,不会变少。   谁让他身上流着的就是皇上的血呢?   摊上这么一个万万人之上的爹,想过清净日子,那太难了,完全是痴人说梦。   既如此,倒不如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也是个仰仗。   可霍太妃也不愿意逼着霍以骁,同时,认祖归宗亦得讲究个好时机,若时机不对,那身份反倒成了累赘,越发麻烦。   “得亏我这身子骨还行,还能再替他多考量几年。”霍太妃笑着道。   邓嬷嬷道:“您这份心,四公子定然了解。彼时,无论是哪一种选择,您好好与他说,想来他会听进去的,再说了,不还有夫人吗?”   “这倒是,”霍太妃道,“以骁媳妇年纪不大,人倒是沉稳,很知道进退得失。”   什么时候能出手,什么时候该隐忍,这是必修课。   温宴学得极好,这让霍太妃十分放心。   另一厢,被颜敬妃莫名其妙泼了脏水的朱钰气得够呛。   他到了中宫,与俞皇后说了状况,道:“母后就是对她们太客气了,一个个的,敢如此胡言乱语。”   俞皇后心里火烧火燎。   她哪里是愿意对那些嫔妃客气?   可她从不得皇上喜欢,甚至可以说,有她这么一位皇后,是皇上的“耻辱”,是皇上这些年被沈氏钳制的“表象”。   她敢在后宫胡作非为,皇上找不了沈家麻烦,难道还不能找她麻烦吗?   只要不废后,责罚、禁足什么的,沈家根本不会为了她出头。   更何况,现在,已经没有沈家了。   这让俞皇后如坐针毡。   前些年,她还能揣摩着皇上的底线,与嫔妃们小过几招,如今,她一动也不敢动。   一旦出了岔子,皇上极有可能会起废后的心思。   俞皇后在心里狂骂颜敬妃。   仗着有两个儿子就无法无天,去招惹冯婕妤那个连娘家都能咬的疯婆娘,现在知道怕了,就两害相较取其轻,觉得她俞氏好欺负,在御书房里这么唱戏……   心里骂归骂,嘴上,俞皇后只能劝着、哄着朱钰。   “钰儿,皇上心如明镜,岂是能叫颜敬妃这种小伎俩糊弄的?他定然是看穿了她的把戏,把九皇子送去常宁宫,只不过是心疼儿子,不是信了敬妃,皇上不会因为她的挑拨而怪罪你,”俞皇后道,“你也别气,让她闹去,我们隔山观虎斗,她把两个儿子闹废了,不是正好?”   朱钰皱起了眉头,不解地看着俞皇后:“母后,您这是担心朱渊、朱谅后来居上?” 第606章 不能上当   等不及俞皇后回答,朱钰又气汹汹道:“您干脆说您担心朱秩好了。”   俞皇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朱秩是瑛嫔的儿子,去岁刚刚开始背唐诗,就是背而已,意思是半点不懂。   俞皇后清楚朱钰说的是气话,可现在,真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母后当然不是担心那些小的后来居上,”俞皇后耐着心思给朱钰解释,“一个个太小了,也看不出有谁资质出众,等他们能对朝政说上一二时,你已经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了。”   朱钰抿着唇,没有打断俞皇后的话。   “最担心的,当然还是与你一块六部观政的几个,”俞皇后道,“朱茂、朱桓,看着是和气,谁会少了那个心思?何况还有个霍以骁。   光是对付这三人,就要费我们不少心思了,哪里还有工夫去理会敬妃?   你现在被敬妃气得跳脚,朱茂他们能笑死。”   朱钰咬着牙道:“那我就白白给敬妃泼脏水?”   “她树敌不少,有人给你当刀子,你做什么想着亲自动手?”俞皇后好言好语道,“钰儿,沈家没了,我们元气大伤,眼下最要紧的是韬光养晦。   皇上不喜母后,也不喜许德妃,他看重的是霍以骁,那就让景秀宫和霍家争去,他们两个反目成仇,这场戏才好看。   他们若还处得紧密,我们一旦失足……”   “失足”两字让朱钰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前一阵子的恐惧重新回到了他的心中。   朱钰急道:“母后,沈家死了,没人知道……”   “以防万一!”俞皇后道,“这事儿若走漏半点风声,我们就完了。钰儿,你且忍一忍!眼下急切不得。万一又什么传言,让你父皇起了疑心……”   朱钰垂下了眼皮子,含糊应了。   他也说不好,到底是希望父皇心如明镜,不要被颜敬妃哄骗,还是父皇的镜子蒙了尘,不要有什么万一……   从中宫出来,朱钰看了眼御书房方向,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住告诉自己,父皇肯定被蒙在鼓里了。   父皇太厌恶沈家了,而人会被仇恨蒙蔽双眼,父皇会把所有的过错一股脑儿记在沈家脑袋上,这样一来,他杀沈家才名正言顺。   沈家死了,事情结了,就是这样。   母后说得对,近来小心些,别被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坑了。   没错!   就是这样!   敬妃再嚣张,按理也不敢泼他的脏水,她这么做,肯定有原因。   八成是受了谁的指使,冲出来当先锋,想借机把他和母后拉下马。   他不能上当!   之后几日,朱谅的病情好好坏坏,皇上的心情也起起伏伏,好在是政务都还顺畅,没有让皇上的情绪雪上加霜。   皇子们正式轮换了衙门,开始了新一轮的观政。   这一回,皆是在千步廊东侧,吏部、户部、礼部,三个衙门挨着成一列。   霍以骁与朱桓在吏部。   吏部近些时日很忙,先前工部、兵部空出来的职位,都要有合适的人选顶上去,而新科进士们是上任、还是等缺,亦要安排妥当。   霍以骁听几位大人们商谈,正好说到了江绪。   头甲三名,依着惯例是进翰林院的,在里头磨砺几年,再外放做官,这条路走好了,比其他人容易许多。   偏偏,江绪与众不同些。   霍以骁问道:“状元郎想回蜀地?”   “说是想回去做地方官,不在乎大小,从底下做起,”右侍郎周沛道,“前几天自己跑来说的,我劝过他,他还挺坚决。”   霍以骁抿了抿唇。   他听温宴提过,前些时日,温辞和戴天帧一块请江绪,名义上是探讨学问,其实是定安侯府想多了解了解江绪。   江绪与两人交谈愉快,也拜见了桂老夫人。   他虽不是什么潘安,但五官也端正,一身学问下,书卷气重,谈吐有分寸,老夫人看着是挺满意的。   本以为江绪要入翰林,现在对方一心回蜀地,这结亲的事儿怕是不易提了。   下衙时,霍以骁出了吏部,正好遇上江绪。   江绪来寻周沛,他的选择与惯例不同,他也知道自己是给吏部添麻烦,少不得要多跑几趟。   周沛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开天辟地第一回 ,你也耐心些,我们再商量商量。”   江绪作揖道谢。   霍以骁看在眼里,待周沛离开,走上前与江绪道:“这事儿还得有人帮着周转周转,你不妨请温同知做个说客。”   如此一来,也好叫温子甫尽早知道江绪的想法。   之后成与不成,不伤和气。   江绪不知霍以骁的想法,只觉得这是个办法,便往顺天府去。   温子甫刚下衙,乐呵呵道:“我正要回家去,你有什么事儿,我们边走边说,辞哥儿他们都在家里,你们前回没有切磋痛快,今儿继续。”   江绪有求于人,不好推辞,自是应下。   “学生不想进翰林院,想回蜀地任职,这事儿确实为难吏部的大人们了,”江绪叹道,“学生就想,能否能温大人帮忙,让学生敬周侍郎三杯酒,以表歉意。”   温子甫听到这儿,脚步一顿,愣了愣:“你不想进翰林?”   “是。”江绪点头。温子甫皱眉:“翰林出身,往后走得和比别人顺利得多。”   江绪道:“学生知道,可学生还是想回蜀地去。”   温子甫上下打量了江绪几眼,见他很是认真,又道:“你若是不喜欢翰林院里的那些,我或许可以出些力气,让你在京中别的衙门做事。   是了,你问过辞哥儿水利,你自己也颇有研究,你若是喜欢这些,倒也可以考虑工部。   我和李大人说一声,他们工部正缺人,让他向吏部开口,应该能办妥当。”   “谢温大人考虑周全,”江绪道,“李大人对水利十分精通,在他跟前的确能学到不少东西,但是,比起留在京中,学生更希望回蜀地去做一番功业。”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   年轻人,有想法自是好的。   以他对江绪的了解,这个年轻人也不是什么念书念迂了的傻天真,这般坚持,大抵有他的缘由。   这事儿他不好追问,还是得让辞哥儿他们来问。   同时年轻人,有些话,好说一些。 第607章 退一步   温子甫领着江绪进了燕子胡同。   江绪既是被叫来做客的,少不得往内院与桂老夫人和曹氏问了安,才被温辞和戴天帧请到前头。   曹氏对江绪的到来十分欢迎,又交代厨房,添个蜀地菜。   乌嬷嬷毕竟是江南人,做蜀中菜色不算内行,只能说,多添些料,味道重些,起码开胃、下饭。   曹氏安排好了,欢欢喜喜地与桂老夫人说话:“我听说,想与状元郎交好的人家不少,但那孩子性子平,不爱阿谀奉承的那一套,也就是我们家,来了两回,来了就和辞哥儿他们讲学问。”   “讲学问是好事,”桂老夫人颔首,“大郎以前不也是这样?   独自在京里,朋友不算多,就和夏家那几兄弟交流功课,交流来交流去,给夏家当女婿了。   那江绪是蜀中人,父母兄弟都不在京里,他在京里立足,需得有好友……”   因为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儿,桂老夫人这话讲得比较委婉。   无论嫁娶,除了感情,亦都有利益。   定安侯府得一状元姑爷,而江绪也能得一官场上的引路人。   江家亲戚隔得远,平日要走动,也就是和侯府往来,姑爷与舅哥处得拢,一家和睦,多好的事儿。   再退一步说,即便亲事没有谈拢,温辞与江绪交好,亦是好事。   两个都是好学、踏实的人,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作为长辈,谁不希望自家孩子结交的都是这样品行、学识的人呢?   曹氏连连点头,与桂老夫人越说越是起兴。   温子甫换了身常服,过来与老夫人问安,听她们说得热闹,不由连连摇头:“母亲、夫人,我们想得太好了些。”   桂老夫人抬眼看他。   曹氏愣了愣:“怎么就想得太好了?”   分明,她们婆媳连“退一步”这样的不好都想了,难道江绪表里不一,阮孟骋第二,她们又一回看走眼了?   温子甫叹道:“他想回蜀地任官,吏部没有这样的先例,他几次寻周侍郎都没有进展,他今日来寻我,就是想请我帮忙,看看能不能请周侍郎吃顿便饭……”   曹氏一听,心里着急,转头去看桂老夫人:“他怎得想回蜀地去呢?”   “难道是觉得孤家寡人一个,京中不好立足,不及蜀地知根知底,也好照顾家里?”桂老夫人猜测着,“可老婆子看着,他不像是个畏惧挑战、贪图舒适的人。”   桂老夫人这一辈子,也有被鹰打眼的时候,但大体上,看人还是有些水平的。   阮孟骋那次,是她失误,后来总结失败原因,老夫人想过,与当时议亲时,阮执与阮陈氏一直在儿子跟前有关。   那时候,夏太傅还没有出事,阮家上赶着谈亲事,鸢姐儿是下嫁,对方态度自然摆得极好。   父母在前头,阮孟骋的真实性情也被掩盖着,糊弄了过去。   而现在,桂老夫人还没有机会了解江家人,她首先看到的是江绪本人。   远离家乡,进京赴考,待人接物、说话谈吐,失去了旁人替他遮掩的可能,只会更加真实、可信。   从这位后生出现在宝安苑里对温辞提问开始,桂老夫人了解了几次他的行事、言谈,内心很是满意。   她喜欢会念书的,但她不喜欢念书念傻、念迂了的。   江绪不是。   他知道什么是有文采的好文章,能当上状元郎,不可能不会写文章,但他也知道华美辞藻背后、真正踏实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他才会对辞哥儿当时的回答那么推崇。   他懂人情世故,宝安苑比试结束后,到顺天府领物资时,就与二郎表达过他相信辞哥儿。   二郎为他做的都是顺天府官员应当替考生办好的事情,他依旧十分感激,得了状元后,赶到顺天府与二郎和其他官员道谢。   同时,脸皮也不薄。   很多后生不是不知好歹,可惜不会表达,只在心里默默感激,这样的人老实归老实,但官场上很难走远。   当官的人,脸皮一定要厚。   厚着脸皮向其他官员学习,等岁数、阅历增长后,不怕丢人、不耻下问,与旁人政见不同时,也不畏惧说出来,若是个脸皮薄的,光开个口就很是为难了。   一如现在,他有自己的主意,想回蜀地,他就能一次一次去吏部开口,能鼓起劲来走温子甫的门路,知道给吏部添麻烦了,亦会想到请顿便饭……   桂老夫人越琢磨,越觉得江绪是个很不错的后生。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是害怕在京中出不了头,想“逃”回家乡的。   “难得有一个我们都满意的人选,”桂老夫人想了想,道,“他既然来求助,那我们就好好弄清楚他的想法,事情成不成且不说,若是他真有困难,我们有余力的话,也好帮一把。”   温子甫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刚才已经交代辞哥儿了,让他试着问问。他们同龄人,好说话。”   青珠伺候桂老夫人用饭,温子甫和曹氏回了厢房。   曹氏原是高高兴兴的,结果,这顿饭用得索然无味,心思都在前院。   温子甫轻咳了一声,提醒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待字呢,哪有这么操心的?”   曹氏嗔了温子甫一眼。   要嫁女儿,能不操心吗?   她又去看温慧,暗自庆幸。   温慧心性单纯,这几日心思又都在给猫猫狗狗做衣裳上,根本不知道长辈们的心思,这会儿也就没有发现他们的眼神官司。   前头花厅里,温辞三人用了点温酒。   得了父亲提醒,温辞便问起了江绪状况:“江兄的选择,出人意料。”   江绪失笑,道:“确实与一般人不同些,才给吏部的大人们添了麻烦,十分过意不去。”   “江兄前回说过,蜀地的家人不多了,”戴天帧微微一顿,又道,“江兄别怪罪我说话直,江兄执意回去,是担心京中生活紧张吗?若不然,把家人接来京中……”   江绪并不介意戴天帧的直白,道:“并不是这个原因。” 第608章 糟糕学生   花厅里,江绪抿了一口酒,道:“家中是不宽裕,但我若入了翰林,添上俸禄,倒也不至于无法在京中生活。”   温辞握着酒盏:“人各有志,江兄想回去,是想给老家做一份功业。”   江绪颔首:“是这个意思。”   “江兄应当也清楚,小衙门里任职,能做的事情未必多,”温辞斟酌着用词,“江兄若舍不下家乡,在翰林院里历练几年,再调回蜀中也不迟,彼时你比如今有资历、有阅历,在当地官员那儿说话,也更有份量。”   官场不止是个看殿试排多少名的地方,也讲究一个“熬”字。   初入官场的新科状元郎,在一些老油条们眼里,那就是“天真无邪”的代名词,别说是一锤定音了,提议都未必有人听。   想在地方衙门上吃得开,要么是历练过一番,要么是身后有人,长辈也好、老师也罢,得有个引路人。   “我知温兄意思,这一点,我也考虑过,”江绪垂下眼,想了想,道,“我祖籍涪州武隆,十八年前的武隆大水,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听过。”   话音一落,温辞和戴天帧交换了一个眼神。   十八年,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但对他们两个来说,受年龄所困,知道有那么一回事,更多的就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了。   那年蜀中水患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官员应灾不利,先帝爷震怒,处理了不少人。   也是因为那一回,操劳过度,先帝本就不算康健的身体越发糟糕,在第二年年头,立了八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为太子,把政务一点点交到了太子手中。   江绪又道:“我当时很小,几乎不记事,靠着父母庇佑活了下来,却也失去了很多亲人。十八年过去了,现在的武隆还是没有恢复过来,没有……”   之后的话,其实就没有那么好说了,这涉及到了现在的官员。   江绪点到为止,温辞和戴天帧却听得懂。   地方上有兢兢业业、大力求发展的官员,当然也会有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   江绪想回去,是他对现在武隆的父母官不满意,他想尽全力去改变当地的状况。   同时,温辞也回过味来,宝安苑里江绪问水利,并不是随便问问,而是真的在思考,作为一个官员,要如何应对水情,改变水患害人的情景。   如此状况下,温辞都不知道该不该劝江绪了。   每个人读书都有自己的目的和追求,江绪考官,为的就是这个,旁人其实不该一味劝阻。   温辞沉思了一番,看了戴天帧一眼,借口更衣、暂且离席。   戴天帧会意,与江绪道:“说到这个份上,再有隐瞒,就不够意思了。我师弟前回请江兄,其实是侯府存了挑姑爷的心思,想打听江兄家中状况。”   江绪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惊讶极了:“这……”   戴天帧又道:“与江兄细谈之后,就知道江兄不止学识出众,亦是有追求的,因此不得不多加提醒,江兄没有在京中磨砺一番,孤身回蜀中,想一展抱负,不是易事。   官场上的那些,和我们念书时的人与事,相差太多了。   江兄想要改变武隆状况,比起一腔热血、急切回去,不如在京中衙门多学些本事,多累积人脉,做好准备再回,这样更有成效。”   如此真切话语,江绪并不是不知好歹,只是席上话题太出乎他的意料的,以至于一时之间,磕绊起来。   “我、我何德何能,能高攀侯府的姑娘,”江绪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头,脸一路红到了耳后,“侯府错爱、错爱……”   戴天帧见状,有些想笑,可他是说客。   旁的事儿还好说,说媒的说客,他也是头一回。   “我再说得功利些,江兄若是侯府姑爷,地方上的官员不合作,也得掂量掂量,”戴天帧说着,自己先挠了挠头,这差事,真不好办,“倒不是说,江兄执意回去,议亲之事就黄了,而是侯府也没有想到,江兄一心回蜀地,嫁姑娘在跟前和远嫁姑娘,娘家人心里不是一个滋味,总得多思量。”   江绪依旧回不过神,明明是思绪活络的好学生,此刻脑袋却成了浆糊,只能迷迷糊糊附和着“是、是这个理”。   一时间,两位新科进士,无论是劝的还是被劝的,都成了糟糕学生。   温辞在外头听了几段,知道这么劝下去不是个事儿,江绪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弄懵了,得让他冷静下来,细细考量,便瞧准时机,进了花厅。   他回来了,刚刚的话题也就作罢了。   待散席,江绪出了花厅,叫夜风一吹,整个人清明了些。   侯府高看他一眼,不管成与不成,都得感谢温大人,走前,也需得与温大人告辞。   温辞去后头请温子甫,江绪和戴天帧候在月洞门外的长廊下。   内院有脚步声,两人循声转头,隔着半个院子,看到了正走动消食的桂老夫人,赶紧行了一礼。   抬起头来时,江绪见老夫人身边还有两个姑娘,想到戴天帧的话,他的脸又烧了起来。   戴天帧看在眼中,灵光一闪。   这种事情,比起那么多的官场道理,第一条分明该是能不能看对眼。   怪他,第一回 当这一类的说客,完全没有经验。   “江兄,”戴天帧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侯府挑姑爷,最要紧的其实是互相相不相得中,这和学识、家世不相干,就一个,你能不能打心眼里喜爱人家姑娘,要不然,往后做怨侣,那多不好。   你要觉得不合适,直接说,别勉强应允。   比如我,我拿她们当妹妹,她们拿我当兄长,谈不到姻缘上,两家自不提,也不会影响我与师弟、与侯府的关系。”   江绪哪里有工夫能细想到这些,闻言,下意识地又转过头去,往月洞门内又看了一眼。   温家两位姑娘,一个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一个聚精会神地听,大抵是说到趣处,两个都笑了起来。   一动一静,一开朗一文气。   “我……”江绪结巴了一下,与戴天帧道,“我只是个还没有步入官场的读书人,能得侯府千金亲睐,已经是造化了,哪里能怠慢人家……”   戴天帧一听这话,又是一懵。   是了,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但温家不是委屈姑娘的人家,这事儿好像是老夫人与温大人夫妇一头热,两个姑娘还不知情吧? 第609章 打乱了   猛然想起这一桩,戴天帧尴尬地又挠了挠脑袋。   幸好,温辞已经把温子甫请了过来,戴天帧不用再和江绪继续先前的话题了。   温子甫走到他们跟前,笑着看江绪。   他刚才听辞哥儿大致说了一下,心里也知道,自家是着急了。   婚姻是人生大事,谁不得掂量掂量?   他们侯府找姑爷得掂量,状元郎娶妻,一样要考虑颇多。   事出突然,江绪一时回不过神来,很正常。   真要是一听侯府寻姑爷,二话不说,立刻就谄媚地顺着杆子往上爬了,那温子甫还要反过来低看对方一眼。   还好,江绪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前期挑选目标时,没有挑错。   至于后头的进展,再商议就是了。   温子甫笑着道:“你想回蜀地缘由,辞哥儿已经跟我说了。   回去的利弊,你们刚才也讨论了这么久,你再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若要留在京里,你一个状元郎入翰林是板上钉钉的,要是想换去其他衙门,工部好说些,其他衙门就不敢说一定可行,但只要帮得上忙的,我肯定会替你说说。   若还是坚持想回蜀地,你也只管与我说,我去请周侍郎,也会敲敲边鼓,最后能不能成事,得看你自己能不能说通他。”   江绪听完温子甫一席话,心中很是激动。   温大人的表态,已然是极其尽力、尽心了。   非亲非故,如果先前备考时、衙门里的那些周全帮助是温大人公务在身、极其负责,那么现在,温大人展现了极大的善意。   定安侯府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把所有的选择权都给了他,不管他怎么选,温大人对他的选择都会提供帮助。   江绪想,以他这几个月对温同知的了解,温大人绝不是嘴上说得好听、事情却不认真做的人。   说出了口的承诺,温大人就会做到。   江绪深吸了一口气,对温子甫鞠躬作揖:“感谢大人。”   温辞送江绪出了燕子胡同。   夜空之中,清淡的月光透下来,徐徐夜风拂面,本该是最让人心神平静,江绪却迟迟无法稳住心神。   刚才的对话里,他看到了侯府的善意,也看到了侯府的骄傲。   可能是温大人的长兄曾经在殿试之后,拒绝了公主逼婚,也放弃了对方许诺的好处,现在,侯府同样不屑于做那些。   温大人那番话,从头至尾,都没有以当侯府姑爷的好处来利诱他,也没有以官场上不听话、路就走窄了来吓唬他,温大人一句都没有提那些……   江绪顿住脚步,转头往胡同里看了一眼。   府门外,写了“温”字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   温家、定安侯府,不止矜贵,亦是家风非常出色的人家。   戴天帧说得没有错。   江绪想,无论怎么做,他都要考虑周全。   定安侯府如此高看他,不管做不做人家的姑爷,他都要想明白、做仔细,不能伤了侯府的体面,更不能伤害侯府的善意。   这厢客人离开,那厢,宴客的东家面面相觑。   直到戴天帧提醒了一句,桂老夫人、温子甫与曹氏才想起来,这事儿出了纰漏了。   桂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   本来吧,真不至于这样。   前回确定了江绪在蜀地没有亲事,之后再往来几回,更多地了解他的性情,总归人入了翰林,就在京中,若一切满意,借着他来燕子胡同与桂老夫人问安的机会,让慧姐儿、婧姐儿见见江绪。   在宝安苑时,隔着远,其实看得没有那么仔细,姐儿有谁相得中,再让辞哥儿、帧哥儿跟江绪开口,问问他有没有结亲的心。   这一套流程,就是勋贵人家挑选姑爷的惯例。   哪里还要什么戏本子不戏本子的,按部就班,照着来就是了。   却是没想到,江绪那儿出了偏差,他提出来要回蜀地,一下子打乱了侯府的准备。   当然,这也怪不得江绪,人家亦是照着自己的规划,好好考官、好好做事。   “这事儿,”曹氏把桂老夫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立刻揽了过去,“怪我,我思量不周,原想着再等等,其实早该问问姐儿们的意思。当日隔得虽远,也看了个大致……”   桂老夫人见她如此识趣,便道:“现在问问,也不算迟。”   曹氏忙不迭应下。   从正屋出来,曹氏先去找温慧。   温慧一手绣绷一手绣针,正在给黑檀儿的斗篷绣纹路。   曹氏对自己闺女很直接,也是怕问得委婉了,温慧根本想不到那上头去。   “慧姐儿,”曹氏道,“江绪那人,你怎么看?你父亲想要他当女婿。”   温慧手上活儿不停:“挺好的呀,状元郎,学识好,哥哥与他交情也不错。”   曹氏听了,就知道温慧没领会最要紧的那层意思,轻拍了她一下,道:“给府里当姑爷!你这个姑娘乐意不乐意?”   “我乐意啊,”温慧嘴上叨叨,“母亲你把四妹嫁给他吧。”   前半截和后半截,意思差距过大,曹氏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曹氏问:“你看不上江绪啊?”   “我不喜欢他那样的,”温慧道,“不是说他不好,但我喜欢俊的呀,他没有那么俊。不过,四妹应该会点头的,上回大哥夸过江绪工笔出色,四妹就喜欢丹青好的。”   曹氏捂着胸口揉了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长得俊的呢。   可慧姐儿看人也太简单了,就只看脸。   再说,江绪也不差啊,端端正正的……   曹氏被温慧梗得不行,憋出来一句:“那你现在看谁俊?”   “赵子昀啊,”温慧答道,“京城第一俊,这可不是我封的,成安公主也这么说。”   曹氏:……   她就不该问。   有赵子昀珠玉在前,生生拔高了慧姐儿的眼光,那往后就难了。   曹氏按捺下心中情绪,问:“婧姐儿若是欢喜,你可就被妹妹赶在前头了。”   “阿宴不也赶在我前头了?”温慧撇了撇嘴,道,“这种事,做什么讲究先后,祖母以前还老爱讲缘分呢,缘分难道也是按排行给分的?前前后后,又有什么要紧?母亲,我赶着绣呢!” 第610章 观望   曹氏听得失笑连连。   是了,慧姐儿有她的小脾气,也一样有她的豁达和爽快。   她不是故作谦让,也不是嘴上大方,她是当真不在意那些。   要曹氏说,这个女儿,傻天真归傻天真,但傻人会容易有傻福了。   “行了,”曹氏笑着道,“那我去问问婧姐儿。”   温婧和费姨娘住跨院,这个时候,已经梳洗完了。   听说嫡母寻她,温婧赶忙过来。   次间里,只曹氏和胡嬷嬷在,温慧在对面她自己厢房里,仔细一听,能听见温子甫洗漱的动静。   曹氏让她坐下,问道:“慧姐儿与我说,你中意丹青出色的?”   温婧敏锐,脸刷得就红了个透。   “这孩子,”曹氏笑了起来,“说亲难道不说一个你自己中意的?慧姐儿说的不准,你自己仔细与我说说想法,我也好观望着。”   温婧抿了抿唇。   既是二姐与母亲说的,想来母亲已经询问过二姐了。   观望耗时,观上两三年都不稀罕,母亲提早问问,也是为了她好。   “我自己喜欢描画,就想那人也是个看得懂画的,若是画得一手好画,那就更好了,”温婧撑着脸皮,一五一十与曹氏说,“性子踏实些,脾气平和些,其他的家世、学问、品行,母亲您都会替我考量好的。”   这一点,温婧十分放心。   曹氏挑女婿,断不可能挑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   以前老夫人和曹氏想与顺平伯府联姻,一是温慧自己喜欢季究,二是,长房出事、家业艰难,不得不尽量给她寻门第好的,而且,当时,伯夫人固然与老夫人阴阳怪气,但世子夫人性格好,季究本人也没有太过分。   后来的状况,委实出人意料。   要不然,老夫人也不会气成那样。   现在,温宴嫁得好,家业也平稳下来,有了气色,家中再不用心急火燎了,只会越发精挑细选。   这份精细,对嫡出的如此,对庶出的也一样。   温婧不敢说,从小到大,她和二姐是一模一样的,到底不是嫡母怀胎十月落下来的孩子,必然会有一些轻重,退一步说,哪怕是同父同母,也会有高低,但是,从无怠慢。   这是温婧现在底气,也是她对嫡母的信任。   曹氏越听,越觉得婧姐儿说的和江绪对得上,便干脆点名:“你看江绪怎样?辞哥儿说他丹青出色,几次与我们家往来,人都很平实。家世确实比不得我们,但得中状元,官场上扶持些,正儿八经自己的功业,比只靠家里的强。”   温婧倏地瞪大了眼睛。   她本以为母亲说的观望就是观望,哪里想到,竟然是已经有了个备选。   她对江绪的印象不算深刻,宝安苑里,她忙着关心被一道道出题的大哥,哪有心思去研究旁人,只记得那个蜀地考生对大哥的答案十分推崇。   温婧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   “不讨厌就行,”曹氏笑了起来,“话先说在前头,江绪起了回蜀地的心思,这是他的家事,若他坚持不给我们当姑爷,那这事儿就过了,我重新替你观望着。   若是他也有那个心意,我再安排你们见一见,到时候你就深刻了。   是了,真到那时候,你相不中就只管说,不用管什么见都见了、不好回绝,没那种事儿。   还有你姨娘那儿,你也跟她商量商量,听听她的想法。”   温婧听完,颔首应下。   回到跨院里,见了费姨娘,温婧还有了懵。   她把曹氏的话与费姨娘说了一遍,把费姨娘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费姨娘自是为了温婧的将来苦恼过。   说是侯府姑娘,但侯府已是尽头,当初鸢姐儿在亲事上都吃了亏,婧姐儿只怕会更困难。   庶出,始终是盖在婧姐儿身上的。   费姨娘想过,婧姐儿能嫁一个姑爷不担家业的寻常官宦之家当正妻,已经很不错了,有宴姐儿的脸面,婆家不会拿捏她……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夫人那儿,开口就是状元郎。   是,江家不是官宦之家,但夫人说得对极了,姑爷自己就能当官!   家业弱些,往后官场上行走,少不得靠岳家提点,那婆家与姑爷,越发不会亏待婧姐儿了。   状元的前程好,只要走顺了,随着资历累积,官职上升,婧姐儿往后是正儿八经的官夫人,还能挣诰命!   这比她原先想的,好了千千万万倍。   费姨娘握着温婧的手,道:“老夫人和夫人宽厚,是我们的福分,若论条件,这亲事极好,当然,夫人想得周全,还得婧姐儿你自己相得中。   不管是什么想法,之后只管与姨娘说,与夫人说,夫人都会安顿好的。   姨娘只是担心一件事,他是很想回蜀地,现在不去,以后也会去,你嫁得那么远……”   说着说着,费姨娘徐徐吐了一口气。   姑娘家嫁在跟前,是幸运,嫁得远,也是常事。   只要嫁得顺心如意,她不该难过,反而该替姑娘高兴。   温婧笑了笑,道:“姨娘想得太远了,仅仅是提议,并不是已经议亲了。”   费姨娘也笑。   这一夜,辗转反侧的人有很多。   江绪一整夜没睡好。   闷头念了这么多年书,从未想过亲事,更别提高攀侯府,如此一个香饽饽砸在他脑袋上,真是眼冒金星。   何况,他要想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回蜀地的事。   他何尝不知道,只得了状元名号,没有官场经验的自己回去蜀中,极有可能讨不到任何便宜。   武隆现今的父母官并不好相与,手下官员亦是一脉相承。   他的任何提议,别人只靠“纸上谈兵”四个字,就能挡回来了。   他无论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不会有任何配合,反而会是尽情嘲弄。   江绪并不怕嘲弄,他只担忧事情办不好。   可是,武隆的衰败和挣扎,撑得住让他在京中学习、历练几年吗?   故土等得到他“衣锦还乡”时吗?   脑海里盘旋着这些,直到天蒙蒙亮时,江绪才浅浅入睡。   这一觉,各种梦境反复,有武隆,有江河,也有那道月洞门,他隔着门,看到了侯府的两个姑娘,他知道他当时只看到了一静一动的神态,但在梦里,有一位的五官,却变得清晰起来…… 第611章 画   天大亮了。   窗外,传来了胡同里左邻右舍的声音,互相问好,寒暄几句,笑声里开始一整日的生活。   江绪被这样的生机从梦中拉了回来。   他坐起身子,垂着眼,许久都没有挪动。   不得不说,他对自己的梦境十分意外。   静静想了会儿,江绪披了衣裳起身,简单洗漱之后,没有准备用早饭,而是站到书案后头,往砚台里添了一勺水。   松烟墨的香气随着研磨一点一点散开,浓郁又细腻。   拿镇纸盖在铺平的画纸上,江绪提着笔,描画起来。   鹅蛋脸,刘海整齐,柳叶眉弯弯,杏眼,笑起来很是好看,脸颊单侧有梨涡,浅浅的……   江绪画得不快,但每一笔落笔,都没有犹豫。   一副少女画像一气呵成。   画中人含着淡淡笑意,望着画画的人。   江绪放下笔,定定看着自己的画。   昨儿在燕子胡同,他确实没有看清楚两位姑娘的模样。   距离虽然算不得远,却也不算近,又是夜里,廊下灯笼映照着,人身上仿佛蒙着一层光影,很是朦胧。   他又不敢瞪大眼睛仔细看,匆匆一眼,也就只看到了神态动作。   可不知道怎么的,在他的梦里,距离还是那个距离,朦胧没有散开了,眼睛鼻子都清晰了,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位姑娘的容貌。   即便是从梦中醒来,她的模样也依旧映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可以把她画下来。   江绪静静坐着,等纸面干。   他知道,画上的模样只是他的想象,是他心中“一厢情愿”的对方的模样,人家不一定就长这样。   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就是这样的,一颦一笑都十分秀气,让人心生好感。   很是温柔,很是乖巧。   这样一位姑娘,哪怕没有家世加持,都很难让他不去在意。   更不用说,那是侯府姑娘,矜贵的千金。   若是昨日之前,江绪想,他哪怕心生欢喜,也会暗暗藏在心中。   他固然得中状元,但他没有家业可依靠,在官场上亦没有一点儿名堂,他何德何能,去肖想侯府千金?   可昨晚,戴天帧作为说客,已经讲得那么直白了:侯府想要江绪当姑爷。   只要他点头,亲事就不是不可能的。   定安侯府相信他会在官场上走出自己的路,相信姑娘嫁给他不会被辜负……   江绪的身子往后,靠着椅背,长长吐了一口气。   又定定看了会儿画像,江绪想,他得见见这位姑娘。   若是对方与他梦境中见到的并不一样,那是他自己受此事烦恼,以至入梦时魔怔了,他得从魔怔中走出来。   若是、若是她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便是一种缘分了吧……   为人做事,有坚持、有坚定,却也不该辜负上天赐予的缘。   江绪下了决心。   下午时,他去燕子胡同找温辞和戴天帧。   场面上的托词自是不少,但三人都心知肚明。   后院里,曹氏心里也在嘀咕。   “老胡,”曹氏看了眼在一道练字的两个姑娘,低声与胡嬷嬷道,“江绪现在过来,是他有想法吧?”   胡嬷嬷道:“成与不成,想一晚上,也想明白了。”   见曹氏紧张,胡嬷嬷又道:“夫人,做事情,最怕的就是优柔寡断。   所有的利弊都明明白白,江公子只要是个果决的,经过一夜,肯定是想清楚了。   成也好、不成也罢,他给我们一个交代,亦不拖着我们。   这样最好,比模棱两可的好多了。”   曹氏颔首:“是这么个道理。”   爷们不怕拖,哪怕再过五六年,香饽饽还是香饽饽。   可姑娘不一样,被生生拖过了岁数,自家当然不会说什么,外头风言风语的,伤人。   最让人咬牙切齿的,从来都不是干脆利落的拒绝,而是模棱两可,耗了光阴,也耗了心。   胡嬷嬷劝解了曹氏,也往姑娘们那儿看了两眼。   虽说四姑娘脱胎在姨娘肚子里,但要胡嬷嬷说,四姑娘可是个好姑娘。   侯府较之前几年,现在是蒸蒸日上,若能得个状元姑爷,自是再好不过了。   胡嬷嬷正想着这些,外头传开脚步声,她赶紧出去看了一眼。   是温辞来了。   “大爷怎么过来了?”胡嬷嬷往前院看去,客人还在前头呢,“是不是江公子说了什么?”   温辞点了点头,问:“妈妈知道昨儿夜里,二妹与四妹,哪个穿了柳绿?”   既是心知肚明的事儿,刚才在前头,温辞也没有与江绪绕圈子。   江绪亦说得直接。   他说,昨儿隔着月洞门看到了两位姑娘的身影,他分不清谁是谁,只记得其中一位穿了一身柳绿。   温辞还真没有注意过妹妹们昨晚上陪祖母散步消食时穿了什么,戴天帧就更记不起来了。   没办法,温辞只能来后院问。   胡嬷嬷皱着眉头回想:“两位姑娘都有柳绿的衣裳,春天嘛,最应景了,上个月才新做的。可奴婢怎么记得,昨儿好像都没穿呀……”   曹氏在里头听见温辞声音,便把人叫了进去。   待听了温辞的问题,曹氏亦是一脸茫然,只好直接问温慧和温婧。   “昨儿夜里,穿了哪个颜色的衣裳?”曹氏问。   温慧答道:“我穿的是丁香,四妹穿的是青碧色的。”   几人面面相觑。   哪里来的柳绿?   “江绪说看到个穿了个柳绿色的?”温慧奇道,“别是那江绪分不清颜色吧?我听说,好些公子根本分不清什么柳绿、碧绿、湖绿,葱绿、嫩绿……”   温辞听她在这儿数,哭笑不得:“江兄擅长工笔,不至于这些都不懂。”   曹氏则考量着人选,道:“丁香离柳绿远着呢,大抵是说婧姐儿穿的青碧。”   这么听着,也有些道理。   温慧歪着头,想:“那他怎么能把青碧看成柳绿的?”   温婧起先有些忐忑,一直没有开口,等温慧这么提了,她也不由思考。   窗户半开着,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惹了温婧的眼。   她看了看,恍然大悟,抬手指了指。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第612章 就是她了   “灯笼?”温慧轻声喃了喃,而后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是灯笼光!”   她抚掌笑了起来。   温慧这么一说,曹氏等人也明白了。   江绪并不是不认颜色,他也没有看错。   夜里不比白日,院子里这几盏灯笼,也无法照得亮如白昼,反而是柔柔的、淡淡的,给所有人与物都染上一层光影。   青碧色的衣裳,在那浅黄灯笼光下,可不就是柳绿色的嘛!   想明白了这一点,曹氏悬着的心放下了。   江绪愿意做自家姑爷,最关键是的,他相中的是婧姐儿。   昨夜,她是从两个姑娘口中得了答案,可夜里一样是辗转反侧。   不怕旁的,就怕阴差阳错,慧姐儿不喜欢江绪这样的,江绪却在姐妹间相中了慧姐儿,那……   那这门亲事,可谈不下去了!   不可能逼慧姐儿改变想法,更无法去勉强江绪,最后谈不拢不说,万一伤了姐妹感情,哎呦……   曹氏愁得不行。   现在好了,没有出差池,一切都顺利。   看了眼在打趣婧姐儿的慧姐儿,曹氏安下心来,交代温辞道:“你给他说说,昨儿是灯笼光看岔了,但应当是我们婧姐儿。他若要见,等下你请他给老夫人问安,我让婧姐儿站在廊下。”   温辞应下,回了前头。   花厅里,江绪亦是坐立难安。   再是做了决定,到底也是头一回议亲,脑海里还总有一个姑娘在对他笑,弄得他心不在焉。   等温辞回来,江绪便下意识站了起来。   “江兄,”温辞道,“昨日两个妹妹没有人穿的柳绿。”   江绪闻言一愣。   他虽未看清模样,但衣料的颜色应当没有看错。   这是侯府的推辞之语?   他想见的,并非是侯府想要定亲的那一位?   温辞又道:“二妹穿的丁香,四妹穿的青碧,江兄看到的柳绿,是不是灯笼光照着,颜色变了?”   江绪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自己就画画,这点儿道理岂会不懂,之前就是没有转过弯来,忘了夜里远远看到的颜色不一定作准。   “青碧,”江绪的喉头滚了滚,“灯笼光下的柳绿,应当是青碧了,那就是四姑娘。”   温辞抿了一口茶,道:“我四妹是庶出,可家中从无亏待,也是掌上明珠一颗,选婿的头一桩便是夫家不会因为嫡庶而亏待她。”   江绪坐直了身子,有些拘束:“厚颜说一句,若是议亲,是我高攀侯门,哪里能嫌弃姑娘?”   侯门庶女,也比他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进士尊贵得多。   他虽是状元郎,但很清楚自身轻重。   定安侯府挑中他,是看重他这个人,他若是以嫡庶为由、挑剔不已,说出去了,不是贻笑大方,而是会让旁人都不愿意与他往来了。   没有人,会想结交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温辞又说了些温婧的状况。   江绪一一记在心中,点了点头:“承蒙不弃,我等下去给老夫人问安。”   温辞往后院递话。   曹氏叮嘱了温婧两句,又高高兴兴去与桂老夫人说。   温慧顾不上练字了,扶着温婧的肩膀,上下打量:“重新梳个头?口上胭脂太浅了,换个再明亮些的。哎呀,换昨儿那身衣裳吧,让他看看什么是白天的青碧。”   温婧被温慧闹了个大脸红。   胡嬷嬷啼笑皆非:“好姑娘呦,可别添乱,四姑娘这样挺好的。”   温慧只好把麻烦的作罢,就挑了个最简单的,回屋里取了自己的口脂来,点在妹妹的唇上。   正屋里,桂老夫人亦简单收拾了一下。   “正好,”她道,“让婧姐儿看仔细些。”   曹氏笑着道:“您放心,肯定看仔细,要我说呢,还就是缘分了,江绪合婧姐儿的心意,他又偏偏一眼就看到婧姐儿。”   “是,”桂老夫人道,“婚事嘛,还是讲缘分。”   缘分不到,家里人催死催活,逼出来了,也就是怨侣。   缘分到了的,根本不用长辈操心,事情顺顺利利,就跟四公子和宴姐儿一样。   用桂老夫人的话说,那是“天作之合”。   要是嫁姑娘,回回这么顺利,那她老婆子能高兴得多活好几年呢。   一切准备妥当,温辞引江绪来给桂老夫人问安。   跨过月洞门,江绪感受到了脚步一沉。   明明不是第一次向侯夫人问安,可就是这一次,格外不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东厢房的廊下看去。   那儿站着一位姑娘与一位嬷嬷。   江绪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眼,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他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   廊下的四姑娘,鹅蛋脸、柳叶眉,与他画下的那幅画里少女,一点一点叠在了一起。   就是她了。   温婧并不知道江绪在想什么,她只是依着本心,依着母亲和姨娘告诉她的一样,认真看清楚。   其实,对方的性情品行,她只能从大哥的介绍里来了解几分,这么看几眼,能知道的也就是模样身量而已,可她还是看得很用心。   江绪的五官确实不是二姐口中的俊,但是很端正,相由心生,他的书卷气重,五官也没有那么锐利。   对上江绪的视线,温婧抿了抿唇,浅浅笑了笑。   这一笑,脸颊上的梨涡就显现了出来。   姑娘家这么大大方方的,江绪也不好退缩,便回了一个笑容。   温婧边上,胡嬷嬷看在眼里,心中越发安定了。   江绪收回了目光,进去见桂老夫人。   透过窗户,桂老夫人已然将刚才的一幕看到眼里。   她笑着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待对方落座,她问:“状元郎,老婆子的孙女儿,很不错吧?”   长辈如此直接,江绪的脸不由红了,他甚至感觉到,后脖颈滚烫滚烫的。   可这会儿,不是怕羞的时候。   江绪握了握拳头,点了点头:“自然是很不错的。”   桂老夫人点了点头。   江绪深吸了一口气,道:“您应当也听温兄提过,晚辈先前是想回蜀地任职的。这是晚辈一直以来的打算,因着事情突然,一时之间,没有想好后续该怎么办,还希望侯夫人能再给晚辈几天时间……” 第613章 分辨   闻言,桂老夫人不置可否,她只是沉沉看着江绪。   江绪本就紧张,在老夫人的注视下,越发忐忑。   许久,桂老夫人才缓缓开了口,只是,她的语气比起一开始的和善,多了几分慎重:“状元郎的意思是,你今儿就是来见一见,若是瞧不中,这事儿自不用烦心了,该回蜀地还是回蜀地;若是瞧中了,你再花几天工夫,来思考是留在京里当侯门姑爷,还是说服老婆子、让你带着姑娘回去,真就谈不拢,你再放弃?老婆子这么理解,没有错吧?”   搁在往常,讲究面上仁慈的桂老夫人,哪怕心里有判断,嘴上都不会这么直白。   多多少少的,她会给对方留一份余地。   可这事儿不一般。   鸢姐儿的那门亲事,已经让桂老夫人老眼昏花、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次轮到婧姐儿,她说什么也得看得细致些。   江绪只感觉浑身都烧得慌。   他确实是这个想法,但老夫人这么一说,他自己也觉得厚颜了些。   不过,他能理解桂老夫人的谨慎。   他是头一回亲身接触这些,但是,人情世故,并非一窍不通。   正儿八经的好人家,谁家嫁姑娘不是斟酌又斟酌,就怕看走眼,误了姑娘一辈子?   若他江绪有一个妹妹要说亲,他肯定也会这样。   江绪思考着桂老夫人的立场,虽然很尴尬,他还是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坦白地说出来。   桂老夫人没有打断江绪的话语,她坐直了身子,听得很认真。   听江绪说他对故土的担忧,说他做了一个梦,说他为何会有这些犹豫……   桂老夫人缓缓放平了心。   她在江绪身上看到了坦诚。   而很多人,一辈子花言巧语,说的比唱的好听,事实上,不真诚。   当然,人生在世,需要圆滑。   官场与后宅,从来都“容不下”天真如一张白纸的人,要立足其中,还想胜过别人,那就需要学会一样事情:分辨。   分辨人与事。   知道和什么人该打马虎眼,什么人该说实话;知道在什么事情上装糊涂,又在什么事情上坦率直白。   分不清、辨不明,弄错了,路走窄了不说,指不定就把路走断了。   如此来看,桂老夫人还是挺满意江绪的。   同时,她也越发了解江绪的性子了,这个后生,是个做事目标很明确的人。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又要如何去做,每一步清清楚楚。   说得不好听一些,或许可以称为“功利”,但说得好听些,这叫做事有规划、行事知目的。   况且,真正的功利之人,在侯府抛出橄榄枝时,根本不会犹豫,更别提在她跟前,坦言自己的困惑和思考了。   待江绪说完,桂老夫人便道:“你的想法,老婆子都明白了,婚姻大事,想得多些、周全些,这是应该的。再说了,你还有长辈,议亲之事,你也得与他们禀告。   老婆子丑话说在前头,作为长辈,老婆子希望孙女儿嫁在眼前,好坏不过一座城,她想回娘家散心、就能回来。   当然,真要远嫁,家里舍不得归舍不得,也不会硬拦着。   不过这需得看姐儿自己的想法,她愿不愿意远嫁,愿不愿意去个没有娘家人,没有手帕交的地方。   她要不愿意,老婆子只好歇了有个状元郎姑爷的心了。”   江绪道:“您说得很有道理。”   桂老夫人又问了江绪些状况,这才让刘嬷嬷送客。   江绪与老夫人行礼,退出了正屋,往厢房外一看,廊下已经没有温婧的身影了。   一直到走出了月洞门,江绪回头看去,都没有再看到温婧。   不得不说,他心里盘旋着一种情绪,他想,大抵是“遗憾”,遗憾没有再看到她,再看到她浅浅笑起来时的梨涡。   是了,她先前应当是抹了胭脂的,好像是彤色,映得皮肤很白……   温婧在她自己屋里。   廊下见了一面后,她就没有半分空闲。   先是曹氏关切地问她看法,她还没有整理出语言,就被边上挤眉弄眼的温慧给分了神,弄得笑个不停。   曹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把添乱的慧姐儿赶去练字,这才从温婧口中得了几句真切想法。   嫡母问了,费姨娘那儿也关心着。   怕贸贸然的举动坏事,费姨娘只好让人半开着主院与跨院间的门,隔得老远,往这厢张望,如此看到了江绪的半侧身影。   她的眼力一般,五官自然是看不清楚,只能瞧个轮廓。   个子不矮,也没有驼背,是个书生。   这点儿印象,让她不止没有放下心来,反倒是越发好奇,想立刻听温婧说一说。   温婧回了跨院后,就给费姨娘形容,又怕说得不够贴切,干脆拿手指蘸了些水,在干净的桌面上勾画。   两人说了一会儿,曹氏使人来找,温婧又往主院去。   留下费姨娘,一瞬不瞬看着勾画出来的线条。   这么优秀的姑爷,婧姐儿也愿意,希望后续都能顺顺利利。   曹氏刚从桂老夫人那儿过来。   老夫人把江绪的想法都与她说了一遍,曹氏一面理解万分,一面又极其犯愁。   万一江绪思前想后,还是要回蜀地,那婧姐儿到底是应好、还是不应好?   曹氏柔声与温婧道:“这是大事,我不能随随便便给你拿主意,你也认真想一想。姑娘家远嫁的好好坏坏,你是聪颖孩子,自己就能想清楚。倒不是说,一辈子都在爹娘跟前,但嫁出去的最初几年,能有娘家人倚靠,总会好很多……”   说的是让温婧自己想,可事实上,曹氏有点管不住嘴。   以前,她自诩不是什么婆婆妈妈之人,可能是儿女都大了,都到了要说亲时,她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曹氏冲温婧笑了笑,让她先回跨院,免得自个儿絮絮叨叨、吓得姐儿不敢远嫁了。   温慧是听不进去这些的,曹氏跟她说,不仅自讨没趣,指不定还要添堵,至于桂老夫人那儿,越发不合适说了。   思前想后,曹氏换了身衣裳,催着胡嬷嬷出门。   她去找宴姐儿。   宴姐儿是个贴心人,懂事,有眼光,能体会她这份心! 第614章 穷操心   温宴刚醒。   昨晚睡得不好,早上便歇了个回笼觉。   这一觉十分香甜,等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听说曹氏来访,温宴便让黄嬷嬷把人请了进来。   曹氏不止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些好吃的给黑檀儿:“乌嬷嬷上午刚做的,听说我过来,赶紧让我捎上。”   黑檀儿已经闻到味儿了,绕着胡嬷嬷转了一圈。   胡嬷嬷打开食盒,里头摆着几块鱼饼。   敲打好的鱼泥摊平,两面煎一煎,只要鱼新鲜,火候到位了,这味道就错不了。   黑檀儿满意极了。   曹氏落座,上下打量温宴。   她进来时候,宴姐儿正梳头,这说明什么?说明刚起床!   曹氏心中感慨极了。   这就是小夫妻独门独户住的好处了。   虽然,平日慧姐儿躲懒,曹氏见着了也会说她两句“懒姑娘”、“不像话”,可作为母亲,谁不希望姑娘嫁了人之后,能过得自在舒心?   若是与长辈同住,哪里还能这么随心所欲?   当别人媳妇儿,从来都不是什么轻松事情。   再好的婆母,也不会纵容“懒媳妇”,就算早起无事可做,睡一上午都不合适。   曹氏自己有婆母,以后也要当婆母,眼下是要嫁姑娘,不同身份、不同想法,其实都没有错,就是实在操心,弄得她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温宴给她添茶,笑着道:“我听骁爷说,状元郎想回蜀地去?”   “可不是嘛!”曹氏精神起来,打开了话匣子,把这两日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真要是互相看不上眼,就当是没有缘分,我再慢慢给她们姐妹相看。   只是,真相中了,婧姐儿有这意思,江绪也觉得好,就生生卡在他回不回蜀地上。   我都快愁死了,一肚子的话,家里没人说,就来找你说道说道,让你给我拿主意。”   温宴听了,笑意更浓,不得不说,二叔母这又愁又喜的模样,格外可爱。   她没有立刻给曹氏拿主意,她知道,曹氏眼下最需要的是先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   曹氏抿了一口茶,道:“有些话,我没有跟婧姐儿说,我怕吓着她。   挑姑爷,再是擦亮眼睛,也难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倒不是说人品不好,而是,婚前就看了个模样,晓得个大概,婚后房门一关上,性格合不来。   男人不怕,女人就倒大霉了!   碰到个好相与的,多磨合些时日,说不定能慢慢地、日子过顺畅了,可万一这时候,婆母挑剔、姑子搅和,能磨合的都被折腾坏了。   我们只认得江绪,对他家里人知之甚少。   鸢姐儿婚事吃亏,但嫁得近,她能回家来告状,家里给她撑腰。   若婧姐儿直接就去了蜀地,我是真的担心,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她是能飞呢还是我能飞?”   飞不起来啊!   马车能颠掉她们半条命!   温宴对曹氏说的事情,深有体会。   磨合是成亲后必须要面对的,她现在和骁爷处得极好,是因为上辈子,她用心磨合了很久,她知道该如何去和骁爷相处。   最开始时候,他们夫妻之间,一样有很多不理解、不适应。   万幸的是,当时没有旁人挑剔、搅和,霍太妃总是耐心地劝说她多处、多想,也会听她的想法,替她解惑。   而且,温宴生于京中、长于京中,她适应这里,不似温婧远去蜀地,还要考虑水土服不服。   这么多未知,二叔母岂会不担心?   曹氏又道:“若有磕碰,我和她姨娘都会开解她,有你和慧姐儿陪她说话,熬过最初那一两年,夫妻处好了之后,再返蜀地,问题就能少很多了。”   “是这个道理,”温宴附和着,“为了四妹,您考量得真周到。”   曹氏苦笑。   叫了她十几年的“母亲”,又怎么舍得不替她想周到。   “说起来,我也有私心,”曹氏叹息着道,“我们自家人知道,这状元郎姑爷,是一家千挑万选出来的。   可要是一成亲就回蜀地去,那些长舌的,恐是要说我容不下她,把她赶得远远的。   江家底子不好,都要被那群红眼的说成是我故意苛待她了。   我呢,虽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对婧姐儿好不好,家里上下都知道,外头那些话,挑拨不了。   可我好端端的,作甚要被那群见不得人好的家伙骂两句?   要是跟之前一样,骂我,能给我们家业添砖加瓦,我笑嘻嘻给她们骂呢!”   温宴被曹氏说得啼笑皆非:“叔母高瞻远瞩,江绪自己都没有想好回去或不回去,您就什么事儿都想到了。”   “伶牙俐齿笑话我,”曹氏嗔她,“穷操心,也好过没心眼,跟慧姐儿似的,天天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早晚吃亏。”   温宴又是一通笑。   笑归笑,她亦是很认真地想着曹氏的话。   上一辈子,定安侯府一直在临安生活,温婧自然也没有遇上江绪,温宴回临安时听说过她的状况,她嫁得不好不坏,日子过得去。   那么,上一辈子的江绪呢?   今生的春闱与前世变化颇多。   不仅是霍以暄参与了,沈家也出了状况,对普通考生而言,最大的改变是备考。   朝廷承担了他们的衣食住行,哪怕家境贫寒,也不用省炭火、省馒头,日常不至于只啃干粮碰不到荤腥,这让他们能全身心的投入考试之中。   也因此,最后的殿试排名,与现在的并不相同。   温宴记不了那么清楚,但她知道,上辈子这一科的状元郎并不是江绪。   那么,江绪是没有考中、三年后再战?   温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您刚才说,江绪是涪州武隆人,他想回蜀地是因为先帝年间的武隆大水对他的家乡造成的危害,至今还没有解决?”   曹氏颔首:“他说得隐晦,但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温宴抿了抿唇。   她想起来了。   前世,她成亲后的第三年,蜀地洪灾。   灾情之中,涪州同知遇难,那位同知是瑞雍十一年的探花郎。   救灾不利,骁爷和朱桓奉旨去蜀中,调查之下,涪州那么些年,问题很多,连探花郎的死,恐怕都不是遇难这么简单。   那位探花郎,应当就是不愿入翰林、坚持回蜀地的江绪吧…… 第615章 意见   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蜀中居于西南,远离朝堂,说一句“山高皇帝远”,真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温宴从未到过蜀地,上辈子倒也从霍以骁口中知道些状况。   蜀地的官场并不简单。   温宴看了眼左右为难的曹氏,端起茶抿了一口。   江绪想回蜀地,其实对涪州官员不满意,他想以一己之力去改变那个状况,对故土做出贡献。   这种想法没有错,但从上辈子的结果看,江绪的抉择并没有得到好的回报。   当然,那不能说是江绪错了,只能说,涪州官场太过黑暗,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历的探花郎,不仅翻不出水花,反而还丢了性命。   这一辈子,江绪从探花成了状元,可若他坚持那条老路,恐怕结局一样让人遗憾。   甚至,温宴想,他真成了定安侯府的姑爷,与温婧一块回了蜀地,他在涪州的处境也只会比上辈子好一些,仅此而已了,想要有大变化,大抵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江绪一心改变当地局面,势必会得罪原先的官老爷们,他们会让他举步维艰。   到最后,正是“山高皇帝远”,应了曹氏的那句“她能飞还是我能飞”。   谁都飞不起来,京城与涪州,太远了。   只是,那一结果,温宴无法直接与曹氏言明。   斟酌了一番说法,她开口道:“江绪一腔热血,他有追求有想法,这是好事,可他到底缺了官场经验,需得有人多加指点。   我想,叔父高看他,是欣赏他的为人,哪怕当不成翁婿,也不会冷眼看着江绪吃亏。   既如此,不如再好好帮他理一理,若是可以,也请周侍郎、李大人当当说客。   尤其是李大人,同样是寒门出身,靠着自己得了今儿的成就,他早年一定也吃了许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他说话,应是比我们说话更有力量。”   曹氏一面听,一面点头。   温宴接着又道:“既是官场上的问题,还是得官场上解决。   骁爷在吏部观政,我晚些问问他,如今涪州到底是哪几位老大人说话,都是些什么来历背景,十八年前的水患,到现在了,后续治理都不能让老百姓满意,这么多年的考评都是怎么过的。   倒也不说要怎么样他们,若真不是合格的好官员,朝廷原就不该继续留着他们。   若问题不大,或者其中关系复杂,一时半会儿办不妥,那也得走走门路,请个在那儿能说上话的,多照顾江绪一些,免得初入官场就吃亏。”   曹氏越听,眼睛越亮。   这就是宴姐儿的优点了,能耐心听她说一肚子的担忧,还能替她分析、想法子。   “还是你想得周全,”曹氏拍了拍温宴的手,“不似叔母我,只顾着操心,都没有什么好法子。”   温宴道:“说到底,都是为了四妹,一家人,都盼着彼此好。”   曹氏猛一阵点头。   可不就是这个理嘛!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长房兴旺时,他们在临安,靠着长房的面子,各处都得了不少方便;长房出事后,那些方便没有了,反倒还有不少人跳起来踩一脚。   人之常情,又是世态炎凉。   曹氏作为二房媳妇,岂会想要长房不好?   同样的,二房有了麻烦,会让长房费心费力,但他们若能平顺,亦能回馈家族。   作为侯府一份子,谁都想自己好,也想家人好。   曹氏与温宴说了那么一阵子话,整个人都踏实许多,笑盈盈回燕子胡同去了。   温宴送走了二叔母,便沉下心来,回忆蜀地状况。   如今,离前世江绪出事的洪灾还有四、五年。   那段时间,朝廷南北的天灾都不少。   尤其是他们成亲的第二年,黄河泛水,损失惨重。   那恰恰是皇子们开始六部观政时,霍以骁随朱桓在工部,洪水一来,底下州府的急报一封封送入京城,各衙门都愁得不得了,更不用说工部了。   霍以骁和朱桓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崩裂了。   前两年围场相救时缓和下来的关系,随着时间流失,在有心人的挑拨之中,又日渐走向失和。   黄河水患,给了那时的工部侍郎韦仕机会,长袖舞得比黄河波涛都汹涌,挑得朱桓和霍以骁意见相左,直至交恶。   水灾褪去了,两人的关系也无法修复。   名义上还是皇子与伴读,其实日常都说不上几句话。   即便是这样,待武隆大水时,霍以骁还是领了旨意,与朱桓一块去了蜀中……   下衙后,霍以骁回府。   “听门房上说,今儿叔母来探过你?”霍以骁随口问了一句。   “是,”温宴笑了起来,“她为婧姐儿操透了心。”   霍以骁思绪快,一下子就明白了:“要与江绪说亲的是四姨?江绪还回不回蜀地了?”   温宴一面把霍以骁换下来的外衣挂在架子上,一面道:“正要和骁爷说这事儿呢,我想了一下午……”   霍以骁换好了常服,在桌边坐下,听温宴说事。   温宴说了曹氏的担忧,又说起了梦里的状况。   “你是说,蜀地洪灾时,江绪会死在那里,且是被害死的?”霍以骁道。   “起码,原本的探花郎就是这样的结局,”温宴道,“若他现在成了侯府姑爷,我也说不好有没有人会害他,大抵是会的,水患无情,巡视灾情时把人往水里一推,说是脚滑摔下去的,天衣无缝。”   那等水情下,真真是死不见尸,神不知鬼不觉。   霍以骁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与江绪并不熟悉,但兴许是想起了暄仔,霍以骁并不想看到江绪有那样的结果。   “你那梦里,”霍以骁抿了抿唇,“我去蜀中时查了些什么?”   温宴刚要回答,又被霍以骁止住了。   “我大概能猜得出来……”霍以骁低声道,“我若没有记错,蜀地布政使司的左右布政使,都是沈家以前提拔的吧?”   小狐狸说过很多次,他当时的脾气比现在更偏执、更阴鸷,以他对自己和朱桓的了解,当时状况,能猜个七七八八。 第616章   霍以骁垂着眼思考。   他和朱桓因黄河水患而失和,那么,在蜀地时,也不可能有多统一。   甚至,与水情相关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会和朱桓多说。   再者,说了也没有用。   若是梦中状况,彼此沈家还在,且表面上依旧为朱钰的后盾。   既然不可能一招致胜,朱桓绝不会去招惹朱钰,哪怕蜀地被清理干净了,只要沈家不到,朱钰后续的报复够朱桓头痛的了。   如此,霍以骁应是把能查的查了,能记的记了,回到京城,把所有的事情写份折子,递进御书房了事。   至于朱桓和朱钰又起什么纷争,那和他无关。   反过来,他只会关心皇上怎么处理蜀地,他想咬沈家,咬一口算一口。   不逮着机会,怎么可能把沈家摁死?   当然,眼下状况,变化太大了。   “沈家倒了,蜀地那几位,行事少不得掂量掂量,不至于那么不管不顾,”霍以骁想了想,又道,“定安侯府护姻亲,能把沈家都掀翻了,他们想动江绪,未必有那个胆子了。   当然,就怕万一,该当亡命之徒时,各个都敢提刀子,尤其是自以为能天衣无缝。”   温宴赞同,又道:“我刚才还琢磨着,沈家倒了,他们失了一座靠山,总不会不寻第二座吧?”   “你是指,四殿下?”霍以骁挑了挑眉,“找了也不奇怪。”   或者说,皇上快刀斩乱麻,只动了沈家而没有动其他附庸,沈家留下来的那些人脉,不来寻朱钰,朱钰都会寻上门去。   那些官员可不晓得什么小公子不小公子的,他们跟着沈家,朱钰本就是第一选择。   温宴看着霍以骁,道:“四殿下不是省油的灯。”   只论初心,温宴的确做到了翻案,也报了仇,可不能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长公主和小公子还在,亦有秘密仍在迷雾之中,他们若不够小心,在浓雾里迷失了方向,那就是前功尽弃。   而朱钰,毫无疑问,会隐在大雾里,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从背后刺他们一刀子。   私运铁器一事已经盖在了沈家头上,想乱了朱钰的阵脚,需得再添些其他把柄,以及,斩断朱钰的各房助力。   这些事情,温宴不用展开细说,霍以骁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皇上只是暂且放过了沈家附庸,并非没有动手的心思,”霍以骁道,“无缘无故发难,太过强势,显得他赶尽杀绝,会让那些人忧心忡忡,与稳定朝堂相背离。可若是证据确凿、师出有名,他乐见其成。”   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   又不与皇上齐心,又是朝廷蛀虫,苦了蜀地百姓,皇上留他们做什么?   温宴忍俊不禁:“骁爷是会给大伯父找事儿做,人还在北境回京的路上,又得操心蜀地了。”   霍以骁哼笑了声:“政绩多好看。”   说是这么说,但蜀地状况到底如何做,还需得多商量。   另一厢,曹氏得了温宴的建议,待温子甫一回来,就与他提了提,又催着温子甫请李三揭、周沛,尽量多劝一劝江绪。   温子甫再是慢性子,也被曹氏催得急切起来,应下会尽快去办。   翌日,大朝会。   温子甫赶到宫门前,想趁着上朝前的工夫,先和李三揭提了,无奈广场上人多,一时之间,没有看到李大人身影。   反倒是,霍以骁先寻了他。   两人避开了其他人,走到相对僻静处。   霍以骁压低声音,与温子甫道:“涪州既如此不作为,该查得查,二叔父寻个机会,我想先问问江绪,蜀地那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   四公子随三殿下六部观政,先前观了几个衙门,都不是只看着不做事,查了户部与兵部,去礼部时又把婚事办了,总归是要有一番成果。   现今到了吏部,应当也是这么一个想法。   已知蜀地有状况,顺着往下查,总比再一处处挑错方便。   温子甫便道:“明后日,我让辞哥儿请江绪饮酒,四公子也过来。”   江绪近来和他们走得近,四公子也时不时会陪宴姐儿回岳家,在燕子胡同说事,不会招眼。   敲定了这事,温子甫定了定心。   若朝廷要查蜀地官员问题,那江绪将来不管是留京、还是回去,都比现在的状况好很多。   到了定好的那日,霍以骁在温家见到了江绪。   江绪起身,恭谨行礼。   他原本以为,今儿温辞请他,是定安侯府有什么话要说,等来了才知道,其实是四公子想问蜀地状况,这让他颇为忐忑。   霍以骁问了,江绪便一五一十地答。   “十八年前的大水,对武隆的影响很大,”霍以骁道,“我查过朝廷的赈灾文书,当时拨了银子下去。”   “我当时年幼,对朝廷赈灾的印象很浅了,”江绪道,“我只看到,这么多年过去,武隆依旧没有从灾难中恢复过来。   这几年,大灾没有,小灾不断。   温兄当日在宝安苑里曾说过,河道多,水患无法全然避免,但作为官员,本该设法应对,思考如何与水打交道,减少危害,可涪州并没有做到。   当地乡绅、先生们也想方设法给衙门提议,却没有一点儿好的结果……”   那些糟糕的事情,江绪都看在了眼里。   可他出不了力,他只能竭尽全力念书,想着有朝一日得了功名,谋得官职,回去改变那样的局面。   哪怕只能改变一丁点,起码,得出力。   正说着话,温子甫回来了,与他一道来的,还有李三揭。   李大人坐下来听了一会儿,叹道:“想法是很好,但是,不容易。   京城有京城的好处,哪怕是初入官场,一切都还有规矩,地方上面,新人极难,你当个小喽啰,想指点江山,上峰可不一定听你的,尤其是,你还想去找上峰的麻烦。   你想能做出一番成绩来,需得蛰伏,得慢慢熬,熬到你说话声音比他们大了,才能压住他们。”   江绪点头:“您说得对。”   “这些道理,你也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李三揭笑了起来,“你既关心水利,我老李在这事儿上还有些心得,我们今儿就说说这个。” 第617章 臭小子   这一讲,讲到了快三更。   李三揭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当日落在文章上的,总归是极少数的案例,以及一部分总结,真的敞开来说,能分享的内容更多。   不止是江绪,霍以骁、戴天帧和温辞都认真听着,收获颇丰。   实在是时间太晚了,后院里,曹氏让胡嬷嬷来催促了一声。   不说几个晚辈,温子甫和李三揭,明儿都是要上衙门的。   饶是意犹未尽,这厢也只能散席了。   江绪与李三揭行了礼:“听李大人这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李三揭摸了摸胡子。   他知道定安侯府有心招婿,对这位在宝安苑里一个问题,就让自己声名鹊起的后生也颇为欣赏,便坦坦荡荡受了这份礼。   “状元郎,”李三揭笑着道,“你要真能把我一肚子货给搬空了,别说十年了,得读三十年书。”   江绪听了,也忍不住笑了笑。   的确如此。   李三揭知晓的可不仅仅是水利,他曾当了这么多年临安知府,对农业、商贸、城防等等,地方上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番见解。   “希望还有机会听李大人教诲。”江绪道。   李三揭乐呵呵地:“你要是来工部做事,每天都能听我唠唠叨叨。”   这话,是在劝江绪留京。   江绪知道,只是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便不能随意应承。   他恭谨又慎重,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学生一定好好考虑。”   李三揭颔首。   过犹不及,他这么劝,也差不多了。   温子甫送李三揭出去,江绪亦准备返回住处。   其实,刚刚听了李大人传授,他们几个听讲的人,脑海里全是各种想法,迫切地想要探讨一番。   可江绪必须得回去了。   虽然燕子胡同不缺那点儿地方,但是,之后还要议亲,他借宿在此,不太妥当。   霍以骁与江绪一块走。   京城的深夜,已经静了下来。   江绪斟酌着用词,轻声与霍以骁道:“听李大人讲解,我先前知道的确实太少了。”   倒不是因为他天真,也不是迷信书本,全然纸上谈兵,而是,他们这些学生,很难真正去接触衙门里的公务。   这也造成了,很多考生,会背经义,能写策论,真的到了衙门里,要做好手里的事情,需得有老大人们指引、教导。   就好比“水利”,单看是水,但真正落实到地方上,它还得结合土、结合民。   地方政务,士农工商,没有哪一项是独立的,都需要并在一起分析、考虑。   霍以骁明白江绪的意思。   因为,这也是皇子们需要去六部观政的原因。   若只是听,无需做,那他们全坐在习渊殿里,听老大人们授课就好了。   “这就是先前说的,”霍以骁道,“你回了涪州,你提出想法来,当地官员能直接给你堵回来。”   江绪点头。   以他如今的本事,不可能样样周到,别人要回绝他的提议,不管是红脸白脸,想唱什么就能唱什么,还能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人在岔路口别过,各自回了。   翌日。   城门刚开,出入城的人流涌动,京城重新热闹起来。   霍怀定等三司官员,比预想之中的,更早回到了京城。   下了早朝,霍以骁听闻霍怀定抵京,颇为意外。   霍怀定先回了大丰街。   顾不上坐下来好好休息,他只急匆匆梳洗,刮了胡子,换上干净朝服,便准备到御前复命了。   从屋里出来,遇上霍以暄,霍怀定顾不上疲惫,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小子!”霍怀定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霍以暄被老父亲的力道拍得吃痛,忙道:“您的嘴都裂到耳后根了,可不能吃人。”   霍怀定的笑容僵了僵,当即改口为“臭小子”,留下一句“晚上再收拾你”,他急急忙忙往千步廊走。   他得先去都察院衙门,   离京有些时日了,虽然关心着京中状况,但到底隔着远,很多消息总有疏漏,得先整理一遍,免得御前说了不合适的话。   陈正翰正在衙门院子里散步。   这是他的习惯了,他喜欢沿着长廊一圈圈走,看着和遛弯儿似的,其实,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思考。   绕了几圈,看到霍怀定,陈正翰冲他点了点头:“一路辛苦。”   霍怀定上前与他见礼:“这些时日,京中变幻,大人您辛苦了。”   “还过得去,”陈正翰道,“什么肉啊菜啊油啊的,都给洗净切好,往灶台上一摆,掌勺的也不是我,我就在一旁指点火候,能费什么力气?”   霍怀定笑了声:“老大人您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   陈正翰摆了摆手,把说笑暂且放下,听霍怀定说北境状况。   “私运那事儿,”听完,陈正翰轻声叮嘱,“我估摸着皇上心里有数,眼神好的都看出些端倪来了,皇上不可能没看出来,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而已。你回话时,也不用特意提这一茬。父子之间的状况,你掺和一个还行,掺和第二个,麻烦。”   霍怀定明白陈正翰的意思。   当时要拉下沈家,自不可能让四皇子牵扯其中,如今事情才过去短短时间,再提起来,也没有必要。   皇上既然有数,如何安排四皇子,他一定也有他的想法。   作为臣子,暂且看着就是了。   霍怀定又听陈正翰说了些状况,这才往宫里去。   吴公公引他进了御书房。   霍怀定讲定门关查证以及后续修缮的监督状况一一作答:“修复已近尾声,再有半个月就能完工了。覃尚书也想早些回京来复命,只是他身体欠妥,恐要在结束之后、在当地休养几日,才能启程。他有一封折子让臣带回来……”   兴许是定门关那处大洞,最终吞噬了沈家,皇上这会儿没有那么气了。   听霍怀定禀报完成,又问了不少问题,他道:“太妃娘娘也惦记着你,你一会儿去看看她。”   霍怀定应下。   正准备退出去,皇上忽然出声:“等……”   霍怀定顿住脚步,等着皇上吩咐。   皇上叹息了声,又摇了摇头:“无事,没什么大事。” 第618章 不破不立   霍怀定垂下眼帘。   他门清。   一般这种情景下,皇上想说的,都和霍以骁有关。   诚如陈正翰叮嘱的那样,掺和“皇家父子情”就是吃力不讨好。   四殿下的事情,霍怀定不会好端端说什么,但霍以骁的事儿,他不掺和也不可能。   谁让四公子暂时姓了“霍”呢?   虽然,这个暂时暂得久了些,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皇上,”霍怀定斟酌着开口,“臣觉得,以骁的性子比以前缓和了许多,他知道低头了。”   皇上挑了挑眉,看着霍怀定。   “今儿臣回府,听说府里老太太特别高兴,臣原以为她老人家是想臣想的,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她高兴,是因为臣回来了,以骁会到家里来,会陪她一道用饭,”霍怀定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您知道的,以骁前几年,与老太太有些心结。”   皇上听完,怔了一怔。   他当然知道些前事。   以骁抱给霍家,他对孩子并非毫不关心,有太妃娘娘和霍怀定在,他能了解以骁在霍家的事情。   他知道是以骁名义上的曾祖母、金老太太养着孩子,老人家虽说年纪大了,但养孩子有经验,事事很用心。   这一养,养到五岁。   霍怀定来说,金老太太病了一场,身体欠妥,无法再亲力亲为。   皇上觉得遗憾,但是,年纪,是人一辈子无法避开的话题。   再之后,霍怀定来禀以骁的状况时,话语里就很少出现金老太太了。   待以骁进宫、流言四起,皇上苦恼他越来越叫人糟心的脾气,也听说,他和金老太太有隔阂……   “朕还以为,”皇上顿了顿,与霍怀定道,“以骁那性情,他生了心结,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是,臣原先也是这么想的,”霍怀定应道,“前些年,臣也想过调和一下他和老太太的关系,没有成功,可现在您看,他松口了。   臣听说,其中有他媳妇儿的助力,当然,更要紧的是,长大了、成熟了,愿意去接受一些以前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了。   以骁的心结紧,慢慢解,能解开,但身边人待他好不好,他心里一直有数。”   吴公公顺着霍怀定的话,笑眯眯道:“小的也说,四公子成亲之后,性格越来越稳当了,皇上,您再多给他些时间……”   皇上“唔”的应了一声。   待吴公公送霍怀定出去,皇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入口是凉的,刚才没有换茶。   皇上皱着眉头咽下去,品不出一个滋味来。   另一厢,霍怀定去了常宁宫,拜见过太妃娘娘之后,再出宫门,已近中午。   算了算时间,他去吏部寻霍以骁。   霍以骁坐在椅子上,面前书案上,堆着厚厚的文书。   他给朱桓和其他人的说法是,了解地方官员的状况,事实上,他最想了解的是蜀地,是涪州。   听说霍怀定来寻他,霍以骁走了出去。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   霍以骁将霍怀定请到清净处,压着声音,说了蜀中状况。   霍怀定沉思一番,道:“皇上乐见其成,但首先,得成得了。   依照江绪说的,快二十年了,没有多少改善,可想而知,当地官员,拧成了一股绳了。   如此状况下,事情不好办。”   不好办,倒不是他们京里的督察衙门欺软怕硬,收拾不了不为民办事的地方官员,而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而那一条条毒蛇,还在他们眼前装没有毒的菜花蛇。   没有他们贪赃枉法、不做实事的证据,都察院如何办事?   “你看了考核文书,怎么样?”霍怀定问。   霍以骁轻哼了声:“跟您说的一样,一块铁板。”   考核文书上,很是漂亮,根本看不出端倪。   “朝廷亦有巡按往蜀地,先前也没有报上来问题,”霍怀定道,“一个是,当地粉饰太平,装得太好,瞒过了巡按;另一个是,当时沈家还在,动不了他们,查了也白查。布政司有问题,想来蜀地提刑按察使司也是一丘之貉。”   霍以骁问道:“沈家倒了,现在再查……”   霍怀定冷笑:“狐假虎威,老虎都没了,狐狸能不把尾巴夹起来?哪怕我、或者陈老大人他亲自去,都不一定能讨到什么好。”   这和北境三关不一样。   朝廷前些年一样有巡按到北境,定门关高高的城墙立在那儿,谁能想到,底下不堪一击、会垮出个窟窿来?   谁去看,都没有用。   这一次,是他们也知道了定门关的问题,甚至,霍以骁告诉他往哪儿砸会砸出事来,才能有后续的收获。   蜀地那里,表面花团锦簇,底下问题虽多,可都察院没有掌握实际状况,无从下手。   便是去走一趟,也只能看个当地官员想让他们看的花了。   霍怀定认真思索一番,道:“不妨这样,你安排下,我想见见江绪。”   霍以骁应下。   这番会面,安排得很快。   江绪见到大名赫赫的右副都御史,整个人都紧张了几分。   “又不是出考题考你,”霍怀定笑道,“放轻松些。”   江绪深吸一口气,也笑了:“真是考学问,学生反倒是不担心。”   霍怀定抚掌。   看,这就是好学生,有底气。   可好学生,不等于是好官员,还得磨炼。   霍怀定仔细问起了涪州官场,不说明面上的官职,涪州与武隆,底下到底是谁主事,谁与谁走得近,谁做事糊涂,谁又瞎精明,百姓们的衣食住行,衙门到底办得怎么样?   这些问题,江绪能答一些,却答不了全部,他一介书生,哪知衙门里那么多事。   霍怀定听完他的答复,道:“事实上,想查他们,这些极其重要,他们办事不利、到底是怎么个不利法,需得清清楚楚。唯有证据在手,才能改变当地状况。”   江绪握紧了双拳。   他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是回蜀地还是留京。   回蜀地艰难,留在京中、像李大人学了一身本事,他就能改变故土了吗?   不是的,只要那些官老爷们还在,就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地去改变。   不破不立。   而这些初步的想法,在听了霍怀定的话之后,变得清晰而明朗。   “御史巡按去涪州,很难有收获,”江绪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霍怀定,道,“如果是学生呢?学生在他们眼中,是考取功名后一心一意要回家乡做官的愣头青,他们不会防备,学生在他们跟前,能看到更多。” 第619章 紧一紧皮   这样的提议,显然不在霍怀定的预想之中。   他是头一次与江绪打交道,对对方的性情只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因此,霍怀定抬眼看向霍以骁。   他想知道,江绪会如此提议,是不是一腔热血、胆子比别人大,这位新科状元,到底能不能认识到自己的提议其实非常危险。   霍以骁收到了霍怀定眼神的询问。   没有立刻回答,他直直看着江绪。   从江绪求着吏部让他回蜀地起,霍以骁就清楚,江绪并非一时冲动。   至始至终,江绪对自己的家乡,都是一片热枕。   只要有机会能让故土好起来,他都愿意去付出、去奋斗。   这几日,江绪看似缓和了许多,但这种缓和并不是来自于恐惧和不安,而是,他听进去了大伙儿的劝解。   有他自己相中的姑娘,有一定能力的岳家,有能好好学一学的本事……   这些东西牵扯着他,让他想要放慢脚步。   毕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是,一旦出现了更好的机会,江绪还是会大步向前。   一如温宴梦里的那样,为了故土和百姓,江绪不惧牺牲。   思及此处,霍以骁沉声与江绪道:“你的意思是,想回去搜罗当地官员枉法的证据?这可比你进了衙门,提议这样、想要那样,难得多,也险得多。”   他欣赏江绪,不愿意对方就这样丢了性命。   江绪亦在思考。   刚才的提议,有冲动在其中,只有一个方向,并无详细做法。   他思绪转得飞快,与两人道:“学生倒是认为,如此行事,比先前的选择更安稳些。   学生一心改变家乡状况,与他们的为官之道背道而驰。   就像霍大人说的一样,他们不会听任学生做事,全堵回来,且会视学生为眼中钉。   可学生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变了,不用与他们硬碰硬,一味与他们反着来,甚至可以顺从、虚以委蛇,抓到他们的把柄。   只要朝廷有证据定他们的罪,蜀地不再由这些人一手遮天,后续改变,会比现在容易得多。”   江绪说完,深吸了一口气。   他先前总是担心,在京里学上数年,掌一身本事,伤痕累累的故土能不能等到他回去之时?   旧官员还在,他那时候回去,一样是一场硬仗。   恐怕还要耗费数年,才能让家乡有点儿气色。   现在的办法,于他个人的政务经验,固然是增长不多,但对武隆、对涪州,大抵是让它们尽快走出阴霾的法子了。   值得他拼一拼、搏一搏。   霍怀定打量着江绪,他看到了坚持与勇气。   “诚如你所说,”霍怀定想了想,道,“你回蜀地,在他们跟前收集讯息,确实比我们都察院派巡按过去,有用得多。”   江绪弯下腰,两手作揖,深深鞠躬:“还请霍大人给学生一个机会。”   霍怀定道:“这事成与不成,除了你愿意不愿意,我还得与其他大人们商量一番。”   都察院里得有一个统一的想法,同时,也要和温子甫交个底。   定安侯府相中的姑爷,苦口婆心劝着人家留京,他霍怀定谈了几句话,把人谈回蜀地不说,还是去当探子了……   这要不说说明白,就太不是个事儿了。   好歹,也是“亲家”不是?   江绪亦知兹事体大,没有立刻要一个结果。   霍以骁送江绪出去。   夜色之中,江绪脚步沉沉:“四公子,还望在霍大人跟前,替我多美言几句。”   霍以骁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只是回蜀地做官,定安侯府都得多斟酌亲事,你若是还带了这样的任务回去,侯府大抵是放心不下姑娘了。”   江绪抿了抿唇,隔了会儿,又笑了笑。   翌日,霍怀定寻了陈正翰商量。   陈正翰听完,背着手在衙门院子里一圈一圈踱步。   想了很久,他叹了一声:“现在的后生,胆儿一个比一个大。”   霍怀定压低了声音,笑道:“陈大人您老了,我也不年轻了,这个朝堂,迟早是他们这些后生的,有冲劲儿、有血性,想为民做点儿事,总比整天勾心斗角强多了。”   陈正翰呵呵笑了两声。   应该说,之前几十年,沈家独大、且越来越大,弄得朝堂势力僵硬。   现在,沈家倒了,确实是洗牌之时。   “蜀地真到了那个地步了?”陈正翰问。   “若是江绪所言非虚,涪州内里明明一团糟,却被掩盖起来,那西蜀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全部脱不了干系,”霍怀定想了想,又道,“以骁昨儿也说,蜀地多河流,谁也说不好,哪一年洪灾就又来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再去查蜀地,只能算是亡羊补牢。”   陈正翰又笑了。   看看,四公子多了解皇上想法。   只处置了沈家,没有对其他人动手,这是皇上的权宜之计,并不表示他就满意了。   四公子一个枕头递过去,只要罪证确凿,皇上收拾蜀地那帮人,名正言顺。   陈正翰道:“也好,给有些人紧一紧皮,杀鸡儆猴。”   以为沈家案子了了,自家就安全了,有部分官员,近来又活络上了。   借此机会,也叫他们知道知道轻重。   霍怀定与陈正翰商量之后,又一次确认了江绪的决心,随后,开始着手准备工作。   与吏部打招呼之前,他先与温子甫谈了谈。   温子甫得知江绪打算,不由呼吸一滞。   “若只是个相识的后生,我定然道一声’钦佩‘,更祝他马到成功,”温子甫搓了搓手,看着霍怀定,苦笑着道,“可若是自家姑爷,我、我是真忧心!”   霍怀定颔首,这份心情,他自能体会。   “还未走六礼议程,府里若真放心不下姑娘,就再考量考量。”霍怀定道。   温子甫叹息一声。   若是先前一句不曾提过,这会儿沉思熟虑后、咽到肚子里,也就罢了,可偏偏,已经提过了,婧姐儿亦是满意……   姑娘家动了心思,当父母的再反悔,虽是为她着想,但不是个事儿……   这可如何是好! 第620章 给一个机会   夜里回到燕子胡同,温子甫便把状况与桂老夫人和曹氏说了。   曹氏一双眼睛瞪大了:“江绪当真铁了心了?”   桂老夫人亦皱起了眉头。   她没有想到,江绪认真想一想,竟然想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你们打算怎么办?”桂老夫人问温子甫夫妇,见曹氏欲言又止,她瞪了儿媳妇一眼,“二郎媳妇,你可千万别说你打退堂鼓了。”   曹氏急忙唤道:“老夫人……”   “你听老婆子说,”桂老夫人止住了曹氏的话,“江绪为忠义、为百姓,他要做的事儿有错吗?没有一点儿错,反而让人佩服。   他的选择是有风险,他下了决心,我们就不能拦着他。   老婆子当初连大郎舍生取义都没有拦,痛心是痛心,可对错,不能糊涂了。   他去做对的事情,我们在这个当口上反悔,就太丢人了。”   曹氏被桂老夫人说得哑口无言。   她太懂老夫人了,老夫人这一辈子都要脸、要体面,怎么肯丢人呢?   挑姑娘这事儿,李大人知道,霍大人也知道,定安侯府反悔,固然能说得通道理,但在知情人眼里,落了下乘了。   定安侯府的脸面,怎么可能丢下?   别说是牺牲婧姐儿了,老夫人说得明明白白,她连儿子都没有拦。   那曹氏还能说什么?   桂老夫人又道:“你们也可以问问婧姐儿,论骨气,老婆子的四个孙女儿,就没有哪个是软骨头,婧姐儿也不会畏惧困难。”   曹氏垂着眼,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桂老夫人把什么话都说了。   曹氏难道要说自家姑娘们没骨气吗?   鸢姐儿说和离就和离,宴姐儿为家人平反拼劲全力,长房三房的姑娘铁骨,轮到他们二房,就不行了?   想也知道不可能的。   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女儿的性子,曹氏一清二楚。   慧姐儿以前喜欢季究,待看清对方真面目,她唾弃得比谁都厉害。   婧姐儿看着柔和温顺,却不是什么被人随意搓扁揉圆的软柿子,她很有自己的想法。   曹氏咬了咬牙:“您说得是。”   从正屋退出来,曹氏回到自己屋里,好一阵长吁短叹。   在老夫人跟前不好说,对着温子甫,曹氏少了很多顾虑:“原本还说,婚事只是个商议,若江绪留京,自是最好,若他回蜀地,我们未必结亲。现在可好了,必须点头了。”   温子甫安抚道:“夫人整天想着找个有能耐、有抱负的姑爷,想做一番功业,可不得拼一拼?”   “那也太拼了。”曹氏抿唇。   抱怨归抱怨,她也懂桂老夫人说的那些道理。   撇开脸面,也有对错……   曹氏正发愁,前头来禀,说是江绪来了,她不由转头看向温子甫。   温子甫亦十分意外。   等了会儿,温辞进来,说了江绪来意。   江绪是来见桂老夫人的,他既答应了老夫人要深思熟虑后给出答复,那么,他决心已下,当然必须向老夫人当面阐明。   “你看,”温子甫安慰曹氏道,“还是很懂礼节的嘛。”   曹氏笑着摇了摇头。   待桂老夫人收拾妥当,江绪便随着温辞进了后院。   曹氏想听一听江绪的说辞,干脆拉着温子甫进了正屋,坐了下来,一副老夫人不赶就不走的样子。   桂老夫人哼笑了声,没有赶人,待江绪一一行礼后,请他坐下。   “晚辈决定回蜀地,”江绪一五一十道,“晚辈还是想为涪州做些什么。”   温子甫道:“霍大人与我说过了,实话是,我很佩服你,我也很舍不得女儿。”   江绪的神色很是严肃,道:“晚辈明白。此时过来,是想请老夫人、温大人、温夫人给晚辈一个机会。”   “机会?”桂老夫人问。   江绪站起身来,极其恳切:“晚辈此次回蜀地,任务在身,很是困难,不敢说风险重重,但也不能确保安全。   照顾自身已是十分不易,若有家眷在旁,恐也不稳当。   晚辈对四姑娘一见倾心,侯府不舍她吃苦,晚辈亦不舍她艰难。   晚辈想恳请侯府给两年时间,莫将四姑娘许与他人,若两年后,晚辈做成此事,就回京求娶四姑娘,若不幸出了差池,亦不至于连累四姑娘。”   一番话,说的曹氏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看了看桂老夫人,又看了看温子甫。   平心而论,听了江绪的话,曹氏先前的那点儿纠结,全散了。   面子、里子,江绪全给定安侯府考量周全了。   以婧姐儿的年纪,再在家中候上两年,也不是候不得,况且前头还有一个慧姐儿。   他们定安侯府的姑娘,现在可不愁说不到亲事,不怕耽搁成了老姑娘就没有出路了。   与江绪口头定下,两年后一切顺利,虽然有些问题依旧存在,但起码比现在就出阁,能放心许多。   万一真有个什么事儿,外头不知这些,也不会损了婧姐儿的名声。   同时,周全了老夫人想要的体面。   曹氏想的这些,桂老夫人自然都想得到,越想,她越欣赏江绪。   有目标、厚脸皮。   不是什么人都敢在议亲前提这种约定的,更何况是高娶低嫁的婚事。   江绪敢,他喜欢婧姐儿,他就不放弃。   如此安排,能安侯府的心,能保证婧姐儿的安全,能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大展拳脚,只要他事情做好了,他就能娶喜欢的姑娘了。   每一步都很有想法,也尽力周全。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笑着问:“你就不担心两年期间、老婆子反悔?”   “您信晚辈,晚辈就信您,”江绪顿了顿,又道,“若您反悔了,一定是为四姑娘找到了更合适的夫家,好到您不惜毁约也要成就这门亲事,那晚辈祝福四姑娘。不过,晚辈想,两年内,朝廷也没有下一个状元郎了。”   桂老夫人抚掌,哈哈大笑。   曹氏的眼底具是欢喜,老夫人这么高兴,答案一目了然。   可不是嘛。   能让惜脸面的老夫人毁约,那得是多高的枝头啊!   不可能的。   温子甫又想了一层。   他比桂老夫人和曹氏知道朝堂状况,都察院既然要对蜀地下手,绝不会慢悠悠拖上两年。   只要江绪得力,证据齐全,都察院的刀子快极了。   “我应了。”在桂老夫人发话前,温子甫先点了头。 第621章 我答应的   听到温子甫的回答,江绪面容上的紧张一下子散了,欢喜从眉梢眼角溢出来,掩都掩不住。   他迫不及待地要与温子甫道谢,倏地想到还未发话的桂老夫人,欢喜之情凝了凝,又重回恢复了小心谨慎,等着老夫人发话。   桂老夫人把他的这一连串变化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叹了一声。   又是个耿直的后生。   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叫她一眼就看透了。   这么直白一个人,去涪州当暗桩钉子,怎么能叫人不担心呢?   桂老夫人担心江绪,又暗恼温子甫拆台。   依她心意,此时该晾一晾江绪,让他知道,侯门姑爷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定安侯府有这个意思,却也不等于,江绪想如何就如何。   可是,江绪那一瞬间的欢喜太过真切,现在的谨慎也不是装的。   这么老实一人,反倒让桂老夫人狠不下心去“吓唬”他了。   “老婆子,”桂老夫人斟酌着道,“状元郎的决心,老婆子很佩服,也很欣赏。   虽然婚姻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我们府里也没有一味强求姑娘的意思,两年光阴,对你来说只是官场起步,对姐儿来说,她兴许就错过最好的年华了。   老婆子不替婧姐儿拿这个主意,得她自己点头。”   温子甫听了,想要说什么,却被曹氏踢了一脚。   他以眼神询问,被曹氏无视了。   曹氏在心里叹温子甫天真,又感叹老夫人周全。   固然,等上两年,对婧姐儿的将来未必有多大影响,可世事无常,人生之事,就怕万一。   他们做长辈的大手一挥,就这么应了,若真起了什么变故呢?   嫡嫡亲的两母女都有互相埋怨的时候,何况,婧姐儿是庶出的。   再懂道理、知进退,亦有伤心之时。   桂老夫人此举,是让婧姐儿自己参与进来,也让费姨娘能拿个主意,往后若有变化,一家人谁也别怨谁。   曹氏不用愧疚、不用背骂名,温子甫也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多好的想法。   也就是温二老爷,会想不转。   温子甫一时半会儿之间,确实没有想得那么多。   可他也有优点,就是在他被拦了之后,绝不会再去大包大揽,等母亲发话就是了。   而江绪,听了桂老夫人的话,心落了大半了。   老夫人若想拒绝他的提议,定会直说,不可能绕这么一个圈子,把事情推给四姑娘。   也就是说,长辈们都已经点头了。   认同他为故土拼搏的心,亦认同他的计划。   只看四姑娘怎么说了……   “您说得对,”江绪垂着眼,道,“得听四姑娘的想法。”   桂老夫人与曹氏道:“去叫婧姐儿过来。”   曹氏应声去了。   江绪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温夫人问完来回复,而是四姑娘要过来?   他、他还未听过四姑娘说话的声音……   厢房里,温慧正在打趣温婧。   “状元郎,多聪明的脑袋,”温慧笑着道,“大哥、天帧哥、四公子,还有李大人,给他说了那么多,他肯定知道留在京中对他自身最好了。   最要紧的是,我们四妹乖乖巧巧,谁能不中意呢?   你刚才坐着不知道,我可是躲在窗后头看了,江绪进后院时,还望我们廊下看了一眼,没瞧见人,脸上可失望了呢。   哎哎哎,等他走的时候,你要不要露个面?”   温婧被温慧说得毫无办法,耳根子都红了。   曹氏迈进来,听见温慧的胡言,嗔道:“就给婧姐儿瞎出主意!”   温慧扮了个鬼脸:“母亲,那江绪怎么说的?他要不要留在京里当姑爷?”   曹氏没有工夫与温慧细说,只招呼温婧:“老夫人唤你过去。”   温婧惊讶,在温慧揶揄的笑声中,随曹氏往正屋去。   短短几步路,曹氏只简单交代温婧:“江绪很有一番想法,你等下耐心听一听。”   温婧心中微微忐忑,低声回应了声。   迈进屋子,温婧没有着急抬眼,她知道,江绪就在不远处。   与祖母、父亲问安后,温婧才转向江绪,唤了声“江公子”。   江绪赶忙回了一礼。   桂老夫人示意温婧到她身边,把江绪的想法转述了一遍,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温婧眨了眨眼睛。   说实话,出乎意料。   她想过好几种可能,江绪留京、她随江绪去蜀地、甚至是婚事谈不拢,却没有想到,还有“等候”这一种。   而且,江绪提的“等候”,给温婧留了余地。   若是求一个稳当,本可以先合了八字、过了小定,江绪去蜀中做事,她在京中备嫁,反正,高门嫁女,备个两年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儿。   江绪却没有这么选。   为的是,若有万一之时,她不会背上“克夫”的污名,她还是侯府里从未说过亲的姑娘。   当然,侯府也不用担心江绪变卦。   江绪要是莫名其妙变卦,他就别想在官场上顺利了。   侯府、尤其是她家三姐和姐夫,那是出了名的护短。   如此想来,这个提议,对温婧根本无害。   温婧抿着唇,抬起眼看江绪。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他,很端正的一个人,也是很勇敢的一个人。   所以,她也应该勇敢一些。   温婧吸了一口气,弯了弯唇,道:“我答应的。”   欢喜之情再一次回到了江绪的脸上,这一回,还夹了些激动,让他整个人越发生动。   他看着温婧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我一定会努力做好该做的事情,断不会让姑娘失望。”   说完,江绪看到温婧笑了。   脸颊上那淡淡的梨涡,映在了他的眼底。   桂老夫人拍了拍温婧的手,示意她退出去。   温婧才出正屋,温慧就扑了上来。   “怎么说的?”温慧打量着她,“脸怎么更红了?”   温婧牵着她的手往厢房去,嘴上什么都没有答,笑容却没有收。   进了屋里,温慧依旧缠着问。   温婧这才道:“我想画一幅画,二姐替我研墨?”   温慧眼珠子一转,当下就会意了:“啊!你要画江绪!” 第622章 画卷   事情既以定下,几处都推进起来。   霍以骁在吏部观政,寻周侍郎方便些。   “他一心要回蜀地,留在翰林院里,未必是条好路子,”霍以骁道,“倒不如依了他的心意。”   周沛看了眼左右,请霍以骁到了更加僻静的角落。   “四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江绪这些日子,没少往燕子胡同跑吧?”周沛低声问道。   霍以骁挑眉:“周大人还挺关心江绪的?”   “不肯进翰林的状元郎,多少年都遇不上一个,”周沛失笑,“近几日,我看四公子也很关注蜀地官员的考评留档,是不是……”   周沛没有点破,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了。   霍以骁道:“瞒不过周大人,大伯父回京了,对这事儿很有兴趣。”   周沛这个年纪,能当上吏部侍郎,除了家底不错之外,自然也少不了自身的本事。   想糊弄周侍郎,不太可行。   既然叫对方看穿了,霍以骁直接就把事儿抛给了霍怀定。   周沛听了,又问:“那霍大人想让江绪进蜀地哪个衙门?任多大的官?”   霍以骁道:“涪州同知,涪州若塞不了,那就武隆县衙里按个位子。”   周沛闻言,险些呛着   好好一个状元郎,天子门生,不在翰林院渡一层金,进县衙当个芝麻官……   他们吏部这么定缺,也太不像话了。   “我倒是无所谓,”周沛啼笑皆非,“御书房里若问起今科状元郎,还得四公子去解释解释。”   霍以骁应下,又道:“尚书与詹侍郎问起,还请周大人帮忙圆一圆。”   周沛笑得连连摇头,四公子真是,半点儿不吃亏。   吏部行方便,调令很快就定下来了。   一时间,千步廊左右都知道,状元郎不留翰林,反而要回蜀地去。   虽然前阵子,好些人都看到江绪来了几次吏部,可谁也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状况,纷纷惊讶不已。   周沛把绝大部分的好奇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他心意坚决,吏部也就成人之美,涪州正好有个缺……”   李三揭自然也听说了,一下衙就去找温子甫。   他那天说了这么多,江绪都没有改主意,定安侯府真愿意把姑娘远嫁蜀地?   温子甫请李三揭吃酒。   他对李大人并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状况。   李三揭端着酒盏,半天没有抿一口,只是叹息着道:“这个后生啊!”   别人吃酒,越吃越放松,李三揭今日吃酒,越吃越严肃。   听温子甫说江绪的决心,说两家的约定,李三揭道:“老弟啊,这么难得的姑爷,打着灯笼也不好找。”   温子甫深以为然。   “我就怕天太黑,姑爷崴脚啊!”李三揭沉思一阵,道,“这样,我把华师爷借给他。”   温子甫的酒意散了大半:“你说什么?”   李三揭摩挲着酒盏,道:“华师爷这人,你信得过吧?状元郎回蜀地,官场愣头青,得有人教教他,要不然,钓鱼都不知道鱼咬饵了。”   温子甫当然信得过华师爷。   华师爷年纪不轻了,属于典型的政见出众、考试稀烂。   早年几次参考,最终也就是个秀才,再也无法增进一步。   他也就歇了比试的心,投到官府,做个师爷,辅佐过三位临安知府,后来就一直跟着李三揭。   他不是什么朝廷官员,但他的阅历极其出众,性情品德亦极好,有这么一个人指点江绪,那真是如虎添翼。   “华师爷,老狐狸了,”李三揭道,“他想挖坑就挖坑,准保蜀地那群人摔个狠的。”   最重要的是,华师爷在官场没有名字,别人都不认得他,与一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江绪合作,这一老一少,可建奇功。   温子甫忙问:“华师爷愿意去蜀地吗?”   “他这一年都快憋死了,”李三揭道,“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喜欢京中生活,过年时就跟我说想出去走走,我挽留了,他勉强答应留下,现在让他去蜀地大展拳脚,他一定愿意。”   温子甫听了,连连与李三揭道谢。   翌日,温子甫做东,介绍华师爷与江绪认识。   华师爷问了不少,江绪一一作答,答得老师爷心花怒放,恨不能立刻就往蜀地去。   同时,有这么一位助力,桂老夫人和曹氏都放心许多。   很快,江绪启程了。   一辆马车,载着江绪与华师爷,往渡口去,先经水路,一路往西南。   城郊十里亭,候了一辆车。   车上,是温家的三姐妹。   温婧坐在车上,双手拧着帕子,看着有些紧张。   温慧没有揶揄她,只时不时问外头的黄嬷嬷,有没有看到江绪的马车。   起先一直没有,等了有一刻钟,黄嬷嬷才道:“来了来了。”   温婧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黄嬷嬷拦下了江绪的车,指了指,与他道:“四姑娘来给公子送行。”   江绪喜出望外,蹭得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两人在亭子旁相见。   温婧顾不上羞赧,抬着头与江绪道:“此去不易,公子一切小心。”   江绪点了点头,视线落在温婧手中捧着的画轴上。   “这是给公子践行的礼物,”温婧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双手奉上,“公子带着吧。”   江绪双手接过,拉开了系绳,顺势展开。   画卷上,一年轻书生,背手而立。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书生就是他自己。   心中情绪翻滚,难以言喻,江绪握紧了画卷,一瞬不瞬看着画。   他听说过四姑娘擅画,温辞也讲过,两个妹妹给猫儿狗儿做衣裳,四姑娘画过很多猫猫狗狗。   他当时听了,觉得很是有趣。   现在看了四姑娘的画,才知道,她不止想法有趣,画艺亦十分出众。   “这幅画,我很喜欢,”江绪说着,一个念头划过,他赶忙道,“四姑娘稍等,在下也有一样礼物,想赠与四姑娘。”   说完,他转身就往车边跑,飞快爬上了车,在自己的行囊里翻出一轴画来,又跳下车,回到温婧面前。   温婧接过了画,打开来看。   那是一个少女,亭亭玉立,着一身柳绿衣裳,对着画卷外,浅浅而笑。   正是她了。 第623章 灵犀   温婧认真看着画。   她听大哥夸过江绪擅工笔,却是第一次看江绪的画。   工笔画的笔法讲究精谨细腻,线条颜色,都极具风格。   温婧原也跟着女先生学过,那些理论上的东西,背了不少,只是这会儿,看着这幅画,她很难用那些条条框框去品鉴了。   因为,画里的人是她。   原来,她在江绪眼里,是这个样子的。   那天温婧画江绪,本是心血来潮,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就落了笔。   今日送行,她想赠一样东西,思来想去,还是把画送上。   温婧根本没有想到,江绪会同样以画回赠。   这画是江绪什么时候画的呢?   温婧看着那身柳绿衣裳,心中隐隐猜到了答案。   是那天夜里吧?   江绪被灯笼光误导了,以为她穿的是柳绿,事实上,第二天上午,他就知道状况了。   偏这画里,依旧是柳绿。   那夜匆匆一瞥后,第二日登门之前,就这点儿时间,让江绪做了这幅画。   温婧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把画卷收好,抬头与江绪道:“公子把我画得很好看。”   江绪的脸通红通红的,一时之间,点头和摇头,好像都不对。   他挠了挠额头,道:“姑娘不嫌弃就好。”   温婧莞尔。   江绪有心再与温婧多说几句,可他们还要赶船,不能误了行程,只能与心上人告别。   “在下会用心做事,尽早回京,”江绪望着温婧,道,“不辜负姑娘的等候。”   温婧笑着道:“祝公子一路顺风。”   江绪依依不舍地登上马车。   车把式催着马儿,飞快赶往渡口。   江绪坐在车上,没有把温婧送他的画收起来,就搁在腿上,垂着眼看。   华师爷靠着引枕,见他如此,不由呵呵直笑:“状元郎真有意思,别人都看画卷上的美娇娘,就你,盯着自己看个不停,照镜子呢?”   江绪被华师爷一打趣,才消了热气的脸,一下子又烧上了。   “让师爷见笑了、见笑了,”江绪道,“学生就是意外,没有想到四姑娘会画学生的画像,还赠给了学生。”   华师爷补完了江绪的话:“心有灵犀?她赠你,你恰恰也有能赠她的,默契了不是?”   江绪憨笑。   华师爷见他如此,不忍心“欺负”老实人了,便道:“两年还是太久了,我们多动动脑子、用用心,别叫温姑娘久候。”   江绪闻言,沉沉点了点头:“学生初入官场,还请师爷多多指点了。”   马车沿着官道,离京城越来越远。   十里亭处,已经看不到车影子了。   温婧坐在车上,红着脸听两个姐姐说话。   温慧和温宴在评点江绪的画。   柳绿的衣裳,温宴一看就明白了,温慧也不傻,点着那处“哦”了一阵。   “哦”完了,温慧又说那画中少女的眉眼五官:“这神态、这笑容,神似四妹,江绪眼神不错啊。”   温宴道:“眼神好,记性也好,就看一眼,全映在脑海里了。”   “还给画美了好几分,”温慧揶揄道,“我们四妹,没这么好看。”   这话倒不是打击温婧,而是,实事求是,她与温婧两个,比起模样出众的阿宴,确实差了些。   温慧挺有自知之明,平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事情,反正她们两个手巧,描描画画,人精神了,自然端正好看。   先天的不足,后天补嘛。   可那天,江绪看到温婧时,是夜里了。   她们两个陪祖母散步,素面朝天,一点儿粉黛都没有。   江绪在抓住神韵之时,还美了几分……   “情人眼里出西施,”温慧点头,抚掌道,“没错,就是这样了。”   温宴听温慧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温婧的脸滚烫滚烫,火烧云一样,却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她和江绪,其实并没有那么熟悉,亦没有多么深切的感情,但是,即便未行六礼,在他们两人心目中,都已经把对方放在了配偶的位子上。   那个人,对自己极有好感,会画自己的画像,会在没有商量的状况下,互赠画像……   谁不喜欢这样的巧合?   谁又会不为了这样的默契与灵犀而心花怒放?   温婧把目光落在了画卷上,她想,她以后每一次看这幅画,都会会心一笑吧。   温宴笑盈盈看向温婧。   真好。   温宴默默想。   欢喜之情就是这样,种子入土,雨水阳光,随着等候的时光,在温婧心中生根发芽。   对江绪亦然。   等到了成亲之时,累积下来的情感,能让他们尽快地度过日常里的磨合。   马车进了燕子胡同。   温婧把画卷收好,准备下车。   温慧先跳下了车,欢欢喜喜小跑着进去寻曹氏:“母亲、母亲!”   温婧看她欢快的身影,就知她打算,扭头与温宴道:“二姐准是和母亲笑话我去了。”   “二姐笑不了多久,”温宴从车上下来,挽着温婧,道,“二叔母对你放心了,就得去唠叨她了,她现在欢快,回头得天天躲二叔母了呢。你且等等,等她烦恼时,你就全笑话回去,不留情面,让她讨饶!”   温婧扑哧笑出了声,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笑得更是停不下来了。   后头院子里,曹氏从账本里抬头,听温慧说“互赠画像”。   “还是年轻好!”胡嬷嬷笑着道。   “光年轻有什么用,”曹氏也乐了,“得会画画!”   “能写诗写词也不错呀,”胡嬷嬷道,“奴婢都想年轻个二三十岁呢!”   “还得开窍,不开窍就不行,”曹氏说着,指着温慧,道,“就跟慧姐儿似的,笑起妹妹来比谁都响亮,自己还是个愣头青,白白当姐姐了!”   温慧一愣,却不服气:“我哪里是愣头青了,我的心意可坚定了呢!俊的,我就满意俊的。”   曹氏哭笑不得,把女儿拉过来捶了两下:“知道了我的小祖宗!再咋咋呼呼的,哪个俊的能相中你?”   温慧笑嘻嘻的。   温宴和温婧一块进来,正好听见这两句,交换了一个眼神,亦笑了。 第624章 就这么高   随着江绪返回涪州任职,吏部对新科进士们去处的安排,也陆陆续续都定下了结果。   有人入翰林,有人去地方历练,有人补充京中衙门空出来的缺。   也有没有得到安排的,只能暂时先等着。   霍以暄入翰林为编修,品级虽低,也无实职,却是个学习、累积的好去处了。   霍怀定对此极其满意。   自身的功业固然算是不错,但作为父亲,儿子的成就更能让人欢心满足。   这一日里,霍怀定走路都带风。   夜里,下衙之后,又与几位至交好友一道吃酒,兴头上来了,一盏接一盏,喝得醉醺醺回府。   亏得是第二天休沐,醉了也就醉了。   饶是如此,霍大夫人都对这身酒气嫌弃得不行。   “这也就是没长翅膀,要不然,得绕着京城飞上三圈!”霍大夫人咬着牙道。   温宴笑着听霍大夫人埋怨。   先前,霍以骁应了霍怀定回京后,他来府里陪金老太太用饭。   前几日,几处都忙,便耽搁了。   今儿趁着霍怀定休沐,温宴上午先行过来,等中午时候,霍以骁从吏部回大丰街来。   温宴来得早,被霍大夫人拉着说家常。   “以暄入翰林,他就乐得找不到北了,这要是将来升职了,他不得跌进酒缸里去?”霍大夫人努嘴。   温宴莞尔。   别听霍大夫人不住说霍大人,温宴知道,大伯娘心里一样乐开了花。   霍大夫人埋怨完丈夫,又说儿子:“原先来探口风的,我都拿老爷不在京里挡回去了,现在,人回来了,我一点儿借口寻不到。”   温宴道:“大伯娘有可心人选了吗?”   “我可心有什么用?得以暄可心!”霍大夫人连连摇头,“更何况,我也没有挑到可心的。”   霍大夫人看着温宴,心中感叹不已。   这一点上,就是以骁省心了。   自己挑、自己定,根本不用人操心。   不过,话说回来,以骁自己不用心,谁能替他操心呢?   再是大伯父、大伯娘叫着,这事儿也不好替他办,能出力的只有皇上和霍太妃……   那两位出手,不说好与不好,事情一下子就不简单了。   想到霍以骁,霍大夫人估摸了下时辰,道:“差不多该回来了,我听说,老太太一直翘首盼着,等下,若是她说了些不合适的,你稍稍帮着些……”   温宴颔首。   这也是她选择用午饭的缘由。   万一僵持住了,可以让骁爷以“到时间回衙门了”为由,自然而然地结束这一顿饭。   正说着,前头就来禀,说是四公子到了。   温宴与霍大夫人暂别,往金老太太那儿去。   行至半途,温宴遇到了霍以骁,不用说什么,她能感觉到,骁爷还是有些紧张和踟躇的。   温宴握住了霍以骁的手:“你若不知道说什么,就只用饭。”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慢悠悠道:“那倒不至于。”   算起来,他有很多年,没有私下里与老太太说过什么了。   几次相见,也是如温宴认亲时一般,在场的人很多,多到,不用他去思考怎么和老太太相处。   时间久了,自然越发的生疏。   此次答应过来,不是他想到了要说什么,而是,前阵子见了几位老人,突然心生感慨。   桂老夫人、高老先生……   谁都有念念不忘的事儿,他们那么困难的心愿都达成了,而金老太太,她的心愿其实很简单。   简单到,小狐狸说的时候,霍以骁无法去拒绝了。   一顿饭而已。   仅此而已。   行到老太太的院子外头,曾嬷嬷迎了出来:“老太太晨起就念叨着了,刚还照镜子,要看气色好不好。”   霍以骁抬起头来,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了里头的老太太。   金老太太亦看着窗外,眼睛里,除了期待,还有忐忑。   温宴看在眼里,拉着霍以骁进去,笑道:“您今儿精神真好。”   金老太太眼神一喜,又看向霍以骁。   霍以骁抿了下唇,道:“气色很好。”   金老太太整个人都高兴起来:“赶紧摆桌,以骁等下还要回衙门的。”   曾嬷嬷应下。   温宴和霍以骁扶着老太太在桌边落座,看了一眼菜色,她心中亦有数了。   金老太太平日吃得很简单,因为她年纪大了,需得清淡些、好咀嚼些的,胃口不大,一顿用不了多少,厨房备的也就不多。   今日,添了好几样菜,不用说,全是金老太太记忆里霍以骁喜欢吃的。   “以前的厨子退了,不掌勺了,”老太太道,“也不知道现在厨房做的,还对不对你的口味。”   霍以骁想说自己没那么挑剔,见老太太殷切,还是都尝了一口,才道:“好吃。”   金老太太放下心来。   看着霍以骁,她有很多话想说,又怕絮絮叨叨,惹他厌烦,最后还是端起碗,先用饭了。   大抵是心里高兴,这一顿饭,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   “不妨事,”金老太太与曾嬷嬷道,“我等下多走一会儿,消消食。”   温宴道:“等下我陪您走。”   霍以骁也用完了,略一思量,道:“您有什么话想说,直接说就好。”   金老太太的笑容凝了凝。   她自然想说,又怕没有说好,反倒坏了。   金老太太看了曾嬷嬷一眼。   先前曾嬷嬷就劝过她,说以骁好不容易愿意来,让她千万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免得以骁不高兴。   金老太太嘴上答着“从没有说过以骁不爱听的”,心里,何尝没有犹豫?   “你,”老太太想了想,问道,“下回还过来吗?”   霍以骁倒是没料到老太太一开口只问这个,便答道:“空闲时候就过来。”   “哎哎!”金老太太放松了些。   温宴把老太太的反应看在眼里,见老人还是犹豫,便没有追问。   等下次吧……   老太太亦需要解开心结。   小夫妻两人陪老太太在院子里走了走,待时间差不多了,霍以骁便出言告辞。   金老太太颇有些舍不得,把人送到了院子外,目送霍以骁和温宴离开。   曾嬷嬷扶着她。   金老太太看着霍以骁的背影,又看了眼院门,低声喃道:“那年,以骁搬去前头时,就这么高吧?”   与门栓差不多高…… 第625章 像太子殿下   也许是年纪大了,金老太太时不时的,就会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来。   几十年的光阴,确实漫长,漫长到,有不少事情,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却很难再仔细回忆起当时的画面了。   可是,偏偏,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的童年。   明明隔得最久,也与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联系了,但那些久远的记忆,反倒是最清晰的。   清晰得,金老太太会和曾嬷嬷去唠叨、去讲述,去一块追忆幼年时光。   而与那段记忆相反,前些年的一些事情,其实也一直刻在她心里,金老太太却不愿意与人开口。   无论是与曾嬷嬷谈及,亦或是邢嬷嬷来询问,金老太太都不想说出来。   因此,这个时候,金老太太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曾嬷嬷颇为意外。   曾嬷嬷有些犹豫,她不确定老太太这是喃喃自语,还是在问她话,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   在就这么一晃神,金老太太的目光已经从院门上收了回来。   “回吧,他们也走了。”金老太太慢吞吞地转过身,往屋子里走。   曾嬷嬷扶住她,沿着长廊而行。   经过厢房,门口的柱子上,有几处划痕。   曾嬷嬷看在眼里,还是没有忍住心里的话,道:“您看,当年四公子就这般高。”   金老太太顿住脚步,默默看着划痕。   她自然认得,这是以骁小时候长个子时留下来的。   倚着柱子比划身高,然后划下印子,下个月,再比一比……   小孩儿总是很计较这些,尤其是男孩儿。   明明比以暄小两岁,以骁却老想着,何时能赶上以暄的个头,拼了劲儿地想长得快些。   金老太太总想让孩子长得慢些。   她已经老了,背一年比一年弯,个头也一年比一年矮。   她总和以骁说,你再长高些,老婆子就够不着你头顶,不能给你划线了。   一老一少,乐呵呵地斗嘴,一个急,一个缓。   可事实是,还没有等以骁长到她够不着的时候,金老太太就把他送去了前院,不再亲自抚养了。   金老太太缓缓地抬起手。   这把年纪,手已经是皮包骨头了,还有褐色的斑点。   骨节突出着,手指按在粗糙的划痕上,金老太太的视线有那么些模糊:“原来只有这般高啊,老婆子还是记岔了。”   曾嬷嬷听老太太那沙哑的声音,心里沉沉。   不提吧,她忍不住,也觉得老太太不能总憋在心里,这样对身体不好。   需得说出来,哪怕不合适与四公子说,也和她这个陪了她一辈子的老嬷嬷说说,算个纾解。   可真提了,听老太太这么压抑和难过,曾嬷嬷也很难过……   “当时送去前院,还是早了些,”曾嬷嬷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道,“虽然,公子们都该独立成长,养公子与养姑娘不同,您其实为了他考量了很多,失了父母的孩子,总得吃苦,性子磨硬实了,您老了、走了,也能放心走……可、可还是太早了些,再留他两年……”   “不、不是的,”金老太太哽声道,“你也不用往好处想我,我当时啊……”   曾嬷嬷提起了心,可老太太始终没有往下说,说她当时为何那么做。   嬷嬷细细观察老太太神色,见她确实不打算说了,也就做了罢。   操之过急,未必是好事。   老太太今儿能说上这么几句,已经是进展了。   有夫人在,四公子亦有与老太太多走动的心思。   往来多了,心结大抵就慢慢解开了。   曾嬷嬷把金老太太送回屋里,伺候老太太歇午觉。   幔帐落下,阻隔了光线,拔步床里暗沉沉的,金老太太侧着身子,闭着眼睛,眉宇蹙着。   恍恍惚惚间,金老太太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二十年前。   丰平四十四年的夏末,京里接到了远游在外的霍怀任的家书,说妻子有了身孕。   老太太欣喜不已。   虽不是曾长孙,可家里添丁,谁会不高兴呢?   可惜,彼时南方泛水,官道受损、水路也行不得,耽搁了他们夫妻回京的路。   等水患结束,秋天都过了大半、眼瞅着要入冬了,怕孕妇舟车劳顿,金老太太嘱咐他们留在南边,好生准备生产。   一封封家书往来,她叮嘱他们孕中事宜,霍怀任说孕妇状况,即便隔了南北,老太太也知道孙媳妇吃得如何、歇得如何。   她就这么盼啊、盼啊,盼过了年,盼到第二年开春。   家书送去,全部石沉大海,明明过了临盆的日子了,霍怀任都没有来报平安。   金老太太不安极了,催着霍怀定托关系,想让在那边相熟的人去探一探。   最终,她的不安成真了。   霍怀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敲开了家门……   金老太太睁开了眼睛,枕头上满是泪水。   从欢喜到悲痛,在梦境里不过短短时间,可正是因为太短了,她时不时就能梦到,梦醒后,往往才三更天,不得不睁着眼到天亮。   今儿是午觉,不用睡太久,不用熬着……   用手抹了一下脸,金老太太探出手去,想唤曾嬷嬷。   隐隐的,她听到了外头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老太太心结重,但她很关心四公子……”   是曾嬷嬷的声音。   “我知道,骁爷也关心老太太,他只是不会挂在嘴边……”   这是温宴。   金老太太不知道温宴去而复返的理由,但轻轻的交谈声传进来,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老太太上午又在翻看四老爷留下来的家书了,生产真是凶险,看信上说的,孕中一切安稳,吃得也顺心,养得也好,结果……”   “女人生产就是这样,四太太年轻,身子没长开,又是头一胎,谁都不想的。”   “失了父母的孩子就是惹人疼爱,府里几位公子,敬妃娘娘最喜欢的不是大公子,反而是我们四公子呢,我还听说,太子殿下都抱过四公子,要赏好些东西,被敬妃娘娘拦住了。”   “赏多了也不好,四公子年纪小。”   “哎,我也是听来的,四公子的眼睛长得像太子殿下……” 第626章 我扶着您   金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   手掌按在胸口上,她缓了好一阵,才把那些旧时声音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待平静下来,她从枕头边上摸到了一只木球,从幔帐里扔出去。   木球落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开。   外头,曾嬷嬷听见这声音,忙与温宴道:“老太太醒了,夫人先进次间坐会儿,奴婢伺候老太太起来。”   温宴笑道:“妈妈先照顾老太太,不用管我,我去看看那柱子。”   曾嬷嬷颔首。   等曾嬷嬷进了屋子,温宴走到厢房外,蹲下身,凑近了看划痕。   很矮,很低。   矮到,温宴很难把现在的霍以骁的模样,套到这么一个小娃儿身上。   她认得霍以骁时,他已经十二岁了。   爷们的个子窜得比姑娘们迟,但霍以骁在同龄人中,抽个头也算早了,因此,温宴并没有见过他幼时模样。   伸出手,指腹在划痕上磨了磨。   十多年了,金老太太的屋子也经过修缮,但这个痕迹依旧保留了下来。   由此可见,老太太的内心里,对曾经和睦亲厚的曾祖孙情谊,十分珍惜。   温宴弯了弯眼睛。   她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会想,能见一见幼年的骁爷就好了。   见一见那个没有被真实出身所困、还只有孩童烦恼的骁爷。   另一厢,金老太太披上了外衣,擦了脸,坐在镜子前,由曾嬷嬷给她梳头。   “我刚好像听见以骁媳妇的声音了,”老太太问,“她怎么回来了?”   曾嬷嬷动作轻柔:“夫人说,四公子去衙门里,她白日也没有别的事儿,就再来跟您说说话。”   “哦?”金老太太道,“我一个老婆子,也就她不嫌我闷。”   曾嬷嬷笑了起来:“夫人说,想听您说四公子小时候的事儿,她好奇得不得了。”   金老太太一听,也笑了:“小夫妻两个感情好,肯定会想知道。”   “这会儿在外头看柱子上的划痕呢。”曾嬷嬷道。   金老太太笑容不减,稳着声音,问:“老婆子也说不上来多少了,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记不清楚,当时伺候过我和以骁的丫鬟娘子们,后来也都放出去了吧?”   曾嬷嬷道:“除了奴婢和邢妈妈,其余的,都遣了。”   金老太太问:“我记得,好像有个叫盏儿的?”   “您怎么问起她来了?”曾嬷嬷奇道,“奴婢记得她放出府嫁人了,嫁得好像还挺远的,后来也没有回府来问过安了。”   金老太太垂着眼帘,等头发梳好,道:“让以骁媳妇进来吧。”   曾嬷嬷应下。   温宴进了次间,金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朝她招了招手。   “想知道以骁小时候的事儿?”金老太太乐呵呵的,“老婆子与你说说。”   一老一少,一人说,一人听。   老太太记不清楚的地方,曾嬷嬷补充几句,一时间,气氛很是融洽。   金老太太指了指厢房方向:“以骁搬去前头时,我把他的一些玩意儿都收了起来,一并送去了前头,只几样遗漏了,后来一直收在屋子里,你若有兴趣,让曾妈妈拿给你看。”   温宴应了声“好”。   金老太太又道:“你也给我说说以骁现在的日子,街口那宅子,你们两个住得还顺意吗?”   听温宴介绍,金老太太来了兴致:“老婆子想去看看,不打搅吧?”   温宴对老太太的突然提议很是意外。   隐隐的,她又觉得,金老太太可能是有话要说。   她便道:“哪儿的话,您若想过去,随时都可以。”   “就今儿吧,”金老太太与曾嬷嬷道,“你和怀定媳妇打个招呼,就说我去以骁那里坐一会儿,夜里回来。哦,不用安排马车,一条街,就几步路,别那么麻烦。”   曾嬷嬷见老太太兴致勃勃,温宴又不反对,就依了老太太的心意。   小半个时辰后,温宴把金老太太请进家中。   邢妈妈对老太太的到来颇为惊讶,又赶紧使人往吏部传个话,免得霍以骁回府晚了。   温宴陪着金老太太在府里转了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金老太太道。   她最喜欢的是园子里的景色,看这布置,就是一天四季都不重样,各有各的味道。   她没有回屋里歇息,而是坐在了秋千上。   “好像一下子就年轻了,”金老太太道,“以前啊,家里也有一座,一个个臭小子,恨不能荡得飞起来,我就在底下抬头看,看得心惊胆颤,就怕他们抓不稳摔下来……”   温宴陪着金老太太。   黑檀儿被抢了好位子,蹲在地上看了老太太一阵子,还是默默走开了。   它不和老太太抢秋千。   白日长,霍以骁回来时,天色还亮。   温宴起身走过来,冲霍以骁笑了笑,轻声说:“老太太可能想单独与骁爷说会儿话。”   霍以骁颔首。   他走上去,扶住秋千,问:“您想荡秋千?”   “老了,害怕荡,怕这颗心啊噗通噗通跳得越来越快,”金老太太顿了顿,又道,“可是,人嘛,总会越来越老,又想着,现在不荡,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了。”   霍以骁抿了抿唇。   老太太话里有话,他知道。   “我扶着您,”他道,“就像小时候您扶着我一样。”   霍以骁推得很轻,秋千前后微晃,幅度很小。   金老太太坐在上头,脊背慢慢放松下来:“以骁,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我也犹犹豫豫着,怕我说多了、管多了,你厌烦我,往后再不肯与我说话了……”   霍以骁应了声,道:“以前说不定是,现在不会了,阿宴唠叨。”   金老太太笑了起来,笑得很开怀。   比起直接答应她什么,怕媳妇唠叨这样的说法,让金老太太更踏实一些。   曾嬷嬷的担心固然有道理,可金老太太还是想说一说,哪怕以骁怨她,依旧想说。   因为,她能为这个孩子做的事情,真的很少。   深吸了一口气,金老太太道:“以骁,你始终得认祖归宗。”   身后,推秋千的动作停下来了。   金老太太握紧了秋千架子,道:“你得认祖归宗。” 第627章 麻烦   霍以骁的眉头紧蹙。   这确实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话题。   换作以前,他大抵是直接掉头就走了,可今日,他忍下来了。   他看到了金老太太的迟疑,亦看到了老太太的坚持。   而且,是他让老太太的说的。   他答应了老太太,就在这里扶着她……   再者,金老太太真的老了。   站在老太太的身后,霍以骁一低头就能看到金老太太的头顶。   坐在秋千上的老太太,满头银丝,黑色成了少数,背亦佝偻着,夕阳西下,余晖落在她身上,添了一层暖,却也暮气沉沉。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半晌,问道:“为什么?”   金老太太一直在留意霍以骁的反应。   她没有回过头去,也是不敢回头,她只用她不再灵敏的耳朵,听身后动静。   即便下了决心,真开这个口,依旧让她忐忑不安。   好在,霍以骁耐住了性子。   金老太太略微松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喜欢去祠堂,要是别处寻不到你,去祠堂总能找到。”   霍以骁自然也记得。   他当时太小了,生离死别,一知半解。   等明白父母“已故”的意义之后,他又知道了什么是牌位,他就往祠堂去,有时候一待就是一下午。   嬷嬷们不敢催他,大抵也是看他可怜,搬把小杌子给他,让他坐着,抬头看父母牌位。   那些往日记忆,如今回忆起来,依旧清晰。   霍以骁便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在听着。   金老太太又道:“我晓得,比起皇家,你更希望自己姓霍,怀任夫妻是你父母,你是霍家的四公子,而不是朝堂上别人避讳这个顾忌那个,最后称呼出来的’四公子‘,可是啊,以骁,姓可以改,身上的血不会变。你坚持不肯认皇上,不肯做皇子,可在所有人眼里,你还是皇上的儿子,是皇子殿下……”   说完这一段,金老太太揉了揉胸口。   有些道理,清楚归清楚,说出来,还是闷得慌。   闷得不仅是金老太太,还有霍以骁。   夏天傍晚的风吹过来,又闷又黏糊,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前头水面上,几只蜻蜓盘旋。   以金老太太的眼力,不能看得很清楚,但人生经过了无数个夏天,她知道,雷雨之前是最闷的,真轰隆隆地来一场,才畅快些。   “官场上的大道理,你比我懂,”金老太太往下道,“但女人家的事情,我比你清楚。   以骁,你娶媳妇儿了,她现在用着方子,能以年纪轻、以前身子也不好、多调养几年为由,就这么候着,可她迟早得生孩子。   沈家倒了,皇上不可能让他的孙儿还姓霍。   过几年,你媳妇儿怀上了,挺着个大肚子,你要让她在孕中还操持那些麻烦事情吗?   不管你愿不愿意认,她怀的就是皇孙,不会因为你姓霍,前朝后宫就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霍家子弟。   先认祖、再生孩子,少操心。”   霍以骁抿住唇,下颚绷紧,一言不发。   如此沉默,并非是不愿和金老太太沟通,而是老太太的话,像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他想到的是温宴的梦。   梦里等着他们的,不是认祖归宗时的繁琐议程,而是“麻烦”。   生与死的麻烦。   老太太说得对。   他不姓朱,他依旧姓霍,他跟皇上耗到了二十九岁,耗到皇上都心灰意冷放弃逼迫他低头了,可在旁人眼里,他的孩子,依旧是个大麻烦。   他失去了温宴,失去了刚刚在温宴肚子里安家的孩子……   霍以骁咬紧了牙关。   他曾经想象过那个画面,只想了个开头,根本不敢细思。   “我……”霍以骁开口,仅一个字,嗓子紧得不行,他只能轻咳着清一清,“您、您是想说,若我恢复身份,就没有那些操心事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金老太太摇了摇头,“你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藏在暗处的那些人,会抓住一切机会,往你身上扎刀子。”   霍以骁自然是知道的。   想要真正踏实,就得把那些未知的秘密都翻出来,把所有的隐患全部除去,把一切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霍以骁平复了一下心境,放缓语调,与老太太道:“谢谢您愿意与我说这些。”   金老太太愣了愣,而后,扯出一个笑容来。   涩涩的,是苦笑。   “因为我愧疚,”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你记得盏儿吗?以前院子里洒扫的丫鬟。”   霍以骁道:“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   金老太太侧过身子来,抬起头看着霍以骁,苍老的双手按在他的手上:“有一回,她在院子里碎嘴,她说,’四公子的眼睛长得像太子殿下‘,那年,你六岁。”   霍以骁的呼吸倏地紧了。   六岁那年,还是丰平年间,太子殿下指的就是他的父亲、现在的瑞雍帝。   也是那一年,金老太太大病,不再亲自抚养他,将他送去了前院。   霍以骁斟酌着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金老太太的身子发颤,全靠握着霍以骁的手来汲取力量,她颤着声把记忆里的那些对白讲述出来。   每一句话,都是她心中的一个窟窿。   霍以骁默默听着。   原来,其中是有这样的缘故。   邢妈妈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来的缘由,其实,就是盏儿的几句话。   “那几句话,成了我的噩梦,”金老太太道,“家书上说的全是安康、安康,那么安康,为何会……   你若不是我嫡嫡亲的曾孙儿,那他去哪儿了呢?   我的曾孙儿,是娘胎里就没有气了,还是他必须死?   怀任媳妇呢?真是难产走的,还是因为保不住儿子,激动得止不住血?   怀任回京之后,郁郁寡欢,他把你交给我之后,就没有再管过,不闻不问。   我以为他是太过伤心,又怕过了病气给你,可其实,是你代替了他的儿子……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些,以至于大病一场。   那时候的我,没有办法不迁怒你,虽然你没有任何过错。” 第628章 你与她不像   说着说着,金老太太老泪纵横。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生至痛。   只是病重、意外,也就只能那样了,可一旦察觉到,其中可能有其他因由,痛恨之意就无法克制了。   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把那些恨、那么怨全部倾倒出去。   需得如此,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养了以骁六年,在她眼里,以骁一直是她的曾孙儿。   失去父母的以骁视她为依靠,失去孙儿的她视以骁为依托,在他身上,金老太太倾注了无数情感。   哪怕一朝乱了心神,她也无法对以骁说重话,下狠手。   她选择把以骁送去前院。   见不着了,就不会剐心剐肺的痛。   而且,离得远些,不在跟前,也免得她一个控制不住情绪,说些不该说的话……   本意其实是好的,可也伤了以骁。   只是当时的她,无法样样顾及周全了。   霍以骁迟迟未言。   金老太太的眼泪落在他们握紧的手上,烫得他难受。   他自然明白老太太当时的心境,那种说不得、怪不了、又过不去的情绪,压得老太太喘不过气来。   等金老太太终于能够平静下来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   老太太想要讨好他,又无从下手。   最终,成了之前那种局面。   “您说这些,”霍以骁松开了手,取出帕子给老太太,“不是为了表述您有多辛苦、多无奈,您不是个喊苦的人。”   这么多年,这些情绪,金老太太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说过。   她只是埋藏在心里,自己开解自己。   现在她肯说出来,霍以骁知道,不是为了当年的事给他一个解释,而是另一层原因。   金老太太在告诉他,不管他姓什么,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一直有人在向他下手。   原本以为,他的皇子身份,是在他被皇上接进宫,成了朱桓伴读的几月之后,才一点点传出风声来。   可事实上,在他六岁时,院子里的丫鬟就已经说过了。   盏儿一个洒扫丫鬟,根本没有见过太子模样,怎知他和太子的眼睛像不像?   而且,如果不是有心人,谁敢说家中公子长得像太子?   嘴上再没边的,都不可能说这种话。   毫无疑问,盏儿是故意的,背后之人的目的是破坏他和金老太太的关系,所以,这几句传言,只进了老太太的耳朵,府里其他人并没有听说。   霍大夫人不知道,邢妈妈她们也不知道。   金老太太把所有的话,都埋在了心里。   “我不知道盏儿受谁指使,”金老太太道,“但是,你的身份一直是别人做文章的利器,你想摆脱这些,就得认祖归宗,就得站在他们前面,让他们低头。”   霍以骁蹲下身来,抬头看着金老太太:“您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吗?”   金老太太摇头。   “是熙嫔,先帝的熙嫔,”霍以骁哼笑了声,“她生了我,她却不能是我娘,我又不想再多一个娘……”   金老太太抬起双手,捧住了霍以骁的脸。   她顾不上哭得有些模糊的眼睛,凑到近前,直直看霍以骁。   脑海里,映着熙嫔年轻时的样子,可金老太太左看右看,都没有在霍以骁的脸上看出什么相似之处来。   “哪个与你说的?”金老太太皱着眉头,道,“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霍以骁一愣。   是了,金老太太是认得熙嫔的。   “我与她,一点都不像吗?”霍以骁沉声问道。   “不像,”金老太太道,“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不会记错的,你与她不像。”   “太妃娘娘说的,皇上也承认了,”霍以骁道,“可能是像爹了吧……”   金老太太用拇指抹了抹霍以骁的脸:“有些事儿改变不了了,你只能认,道理说了许多,你再自己想想。”   上了年纪的手,自是粗糙的。   指腹抹过面上的感觉,十分清晰。   隔了一会儿,霍以骁应了一声“好”。   余晖退尽,天色暗了下来。   金老太太放开霍以骁,从秋千上站起来。   霍以骁扶着她,两人慢慢往花厅走。   厅里,岁娘正摆桌。   温宴听见脚步声,便迎了出来。   金老太太含笑与她道:“没想到我这个岁数,还荡了回秋千,也算是返老还童了一回。”   温宴佯装看不出老太太红了的眼睛,道:“您若喜欢,多来荡几回,越荡越年轻。”   “年轻不了喽,”金老太太道,“可也不甘心就这么老了,还有好多好事儿,想再参与参与、热闹热闹。”   几个曾孙儿还未娶亲,曾孙女还未出阁。   金老太太的目光从温宴的肚子上滑过。   若一切顺意,她是不是还能等到玄孙儿?   待用过了晚饭,霍以骁送金老太太回了霍家,再回来时,正屋里,温宴正在看书。   “老太太与我说了不少。”霍以骁落座,靠着椅背,把那些话都讲了一遍。   温宴听完,皱着眉头问:“那个盏儿……”   “我刚问了曾嬷嬷,”霍以骁道,“曾嬷嬷说,我搬去前院后没多久,老太太就把人放出府嫁人了,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儿消息,但要找,大抵是能找到的。”   温宴点了点头,支着脸颊,定定看霍以骁。   霍以骁挑了挑眉:“你看什么?”   “老太太说你与熙嫔一点儿都不像,”温宴疑惑极了,“高老大人两次都说,在你身上看到了旁人的影子,但不是像皇上。我原想着,大抵是像熙嫔娘家的什么人……   按说,老太太认得熙嫔,她的感觉更直接些,那为何她会觉得不像?”   霍以骁道:“高老大人兴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他未必见过熙嫔。”   “他若没有见过熙嫔,他看到的是谁?”温宴问,“太妃娘娘也见过熙嫔……”   可这事儿,直接去问娘娘,合适吗?   霍以骁见温宴沉思,道:“你的意思是?”   温宴道:“若是有熙嫔的画像就好了。”   霍以骁轻笑了声:“如果有,我也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第629章 他不喜欢   熙嫔的画像不好找,盏儿的下落却未必寻不到。   温宴在心里,又把金老太太说的话前后理了一遍。   这会儿,她无需多问霍以骁想法。   所有的道理,老太太与骁爷说得很明白,而骁爷又听她说过那个“梦”,对老太太的担忧与选择会更有感触。   比起一遍遍问霍以骁想法,不如留些时间给他,让他自己再多考量考量。   毕竟,至始至终,骁爷都没有生过认祖归宗的打算。   上辈子耗到了快三十岁,这辈子,当然也没有想过。   得给他时间去想。   得给他时间去和自己和解,去接受自己又得认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娘。   这些事情,旁人都帮不了,哪怕是作为妻子的温宴,也帮不上忙。   她能做的,就是在他需要听众时,听他说话。   反过来,在骁爷思考的这一段时间里,温宴能做的,是找到盏儿,是想方设法地从太妃娘娘那儿探得些消息。   翌日,温宴去找了霍大夫人。   大夫人正检查霍以暄的官服,明日起,霍以暄就要去翰林院做事了。   “上身应当挺精神的。”霍大夫人笑着道。   嬷嬷们与她逗趣,你一言我一语。   “大公子长得本就精神,这官服上身,定然挺括。”   “可能也穿不了几年,就要换新补子了。”   “是大公子先换,还是老爷先换?”   霍大夫人笑个不停,听闻温宴来了,就让人引她进来。   “今儿也来见老太太?”霍大夫人问她。   温宴道:“是想与您打听一个人。”   霍大夫人讶异。   温宴道:“昨儿骁爷和老太太回忆从前事,提起来了以前他们跟前伺候过的人手,十分感叹。”   “原来如此,”霍大夫人明白过来,“我让人把花名册取来。”   虽是十几年前就放出府了的,但盏儿的信息依旧留在册子上。   盏儿不是家生子,是有一年腊八在城门口施粥,捡回来的孤女,当时也就四岁。   府里妈妈们看她可怜,赏了她一口饭吃,等大些了,就让她在金老太太的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儿。   再往后,金老太太放她出府嫁人。   册子上写着,她嫁给了归德府的一个叫邝诉的商人做填房,跟着丈夫去了归德府。   “奴婢记得些,”一嬷嬷道,“说是填房,其实邝诉前头那妻子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他生意做得挺不错的,盏儿嫁过去,生活应是富裕。”   这样的路子,对丫鬟们而言,并不算差了。   甚至,日子过起来,比配了家生子、留在府里继续当娘子、当嬷嬷们的更自在。   商家听着是远不如官家,但一个伺候人,一个是被伺候。   温宴谢过了霍大夫人。   她不关心盏儿婚后过得如何,但邝诉生意做得不错,这对温宴来说是个好消息。   归德府地方大,下辖州县不少,若那邝诉寂寂无名,想找他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就是他生意做得好,行商时也避不开与衙门打交道,想来,会有官员知道他。   温宴回去后,写了一封信,让阿贵使人送给归德府的宋秩大人,请他帮忙在辖内找一找这人。   下午时候,温宴又进宫去与霍太妃问安。   太妃娘娘刚歇了午觉起来,坐在罗汉床上饮甜羹。   见温宴来了,让人也给她盛了一碗。   温宴尝了一口。   银耳软、莲子糯,十分顺口。   “我用着是正好,”温宴笑着道,“您可不能多用,太甜了些。”   “就这么一小碗,不碍事,”霍太妃摇头叹道,“上了年纪了,事情就是多。”   温宴接了这话,道:“我祖母,和霍家老太太,都不敢用这么甜的了。”   霍太妃看向温宴。   “祖母”指的是定安侯夫人,“霍家老太太”呢?   霍家有好几位老太太呢。   “金老太太,”温宴解释道,“骁爷幼时就是她养的。”   霍太妃大笑:“我都得叫她一声’伯娘‘,她那个年纪,可不得多注意些?说起来,我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她了,我出宫不方便,她的身子骨也不好进宫。”   笑过了,霍太妃自己品出味儿来,问温宴道:“老太太还好处吧?”   “昨儿中午,骁爷和我在霍宅陪老太太用饭,晚上老太太在我们那儿用的。”温宴答道。   霍太妃舒了一口气:“挺好的。”   这几年,霍太妃最操心的就是霍以骁了。   随着他进宫、随着流言四起,他的性子越来越冷,也就是在她跟前,才好好说几句话。   霍怀定也说过,除了与霍以暄的关系未变,霍以骁与霍家在慢慢疏远。   尤其是,霍以骁和金老太太之间,亦有隔阂。   霍太妃问过霍以骁,却没有答案。   她十分感叹,亦十分可惜,可她调解不了。   霍太妃温和看着温宴。   她想,霍以骁能和金老太太缓和下来,其中定然缺不了温宴的功劳,自打温宴回京、与以骁成亲之后,以骁的性情一点一点在改变。   变得柔和了,不再是一碰一手的倒刺……   如此下去,霍太妃想,她能放心很多很多。   思及此处,她问温宴道:“以骁与老太太都说了些什么?”   “说他小时候的事儿,”温宴道,“我还在老太太院子里,见到骁爷童年比划身高留下来的痕迹。”   “是嘛!”霍太妃来了兴致,听温宴絮絮说那些小事。   温宴说了很多,自觉铺垫到位之后,才试探着道:“骁爷对以前的事儿,还是会耿耿于怀。老太太那儿,箱笼里还收着些他小时的玩意儿,骁爷很是怀念,夜里与我说,他没有生母留下来的东西,他连怀念都……”   霍太妃的笑容一点点凝在了脸上。   既是痛心,又是无奈,霍太妃叹息着摇了摇头。   温宴又道:“再过些时日是骁爷生辰,您知道的,他不喜欢过生辰……”   霍太妃哑声道:“是,他不喜欢。”   生母难产而亡,活下来的孩子,除非是幼年不知事,否则,谁喜欢过这生辰?   别人的生辰是母难日,他的生辰,是母亲的忌日。   这一天,永远会跟着他。 第630章   霍太妃靠着引枕,良久没有说话。   “生母”始终是以骁心里的一根刺。   可是,出生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若不然,霍太妃也希望他就是自己娘家的侄孙儿,和以暄、以呈他们一样。   如此还轻松些。   霍太妃想着霍以骁,心里沉甸甸的,余光瞥见温宴眼睛通红,豆大的泪珠噙在眼眶里,随时都要落下来,她不由就是一惊。   “说着以骁呢,你这孩子,怎么无端端哭起来了?”霍太妃握住温宴的手,“漂亮媳妇儿可不兴哭的。”   温宴喑哑着声音,道:“让娘娘笑话了。   不瞒您说,我就是心里憋得慌。   前些天夜里,我梦到了我父母,梦到小时候的事儿。   醒过来时,就忍不住想哭了。   骁爷说,我还能梦到父母,他却连生母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想在梦里见都见不着。   我当时一听他说,心痛得跟刀割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他,只能自个儿哭,还骗他说我是为了我父母哭的……”   霍太妃的嗓子梗了梗。   原就沉甸甸的心,被温宴几句话说的,仿佛那刀子也落在了她身上。   “作孽!”霍太妃叹着道,“说到底,全是皇上作孽!”   温宴不能接这话,只垂着头,继续掉眼泪。   霍太妃埋怨了皇上,自己也很不舒服,抹了抹眼角。   “娘娘,”温宴问道,“骁爷的母亲,是个什么样性子模样的人?”   霍太妃又是一阵叹息。   若是一开始,温宴直接这么问她,霍太妃是不愿意提的。   可她被温宴这一连串话感染了情绪,心口涨得厉害。   “很温顺,也有些孩子气,”饶是殿内只留了邓嬷嬷一人伺候,霍太妃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小时候和个娃娃似的,随她家里人进宫来问安,看着就叫人喜欢,等长大了,也没什么变化。我若是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事儿,我肯定不会让她进宫……”   先帝当时已经不年轻了。   在皇上年老后进宫的嫔妃,注定都是家族的牺牲品。   可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熙嫔娘家想要姑娘入宫,甚至借着从前的颜面,让她抬了一把。   这些年,霍太妃私下里说皇上“作孽”,其实何尝没有怪过自己?   若当时她拒了熙嫔娘家,哪里还有后头的事儿。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温宴又问:“骁爷与她像吗?”   “亏得是不像,”霍太妃道,“若是相像,被人瞧出来了,才是大麻烦!好在,当年宫里的旧人没留下几个了,又长得不像,这些年才没有被发现。”   “那就是像了皇上。”温宴道。   霍太妃说了句气话:“有时候我气起来,就想着,不如让人看出来算了!让皇上自己头痛去!”   “您可不能这么想,”温宴破涕为笑,擦了擦泪水,“生的与她一点不像,大抵是冥冥之中,她也在保护骁爷吧……”   霍太妃拥着温宴的肩膀,拍了拍:“以骁心思沉,你多开解开解他。”   温宴自是应下,又问:“您这儿有她留下来的东西吗?若有,也是一个念想。”   “没有。”霍太妃叹道。   既如此,温宴也就不提画像了。   邓嬷嬷让宫女打了水进来,伺候霍太妃与温宴净面。   温宴又陪太妃娘娘说了些话,才退出了常宁宫。   霍太妃倚着引枕,沉默许久。   邓嬷嬷替她盖了张薄毯:“您怎得还自责上了呢?”   “这事儿啊,皇上有错,熙嫔有错,我也有错,”霍太妃叹道,“就以骁,他什么错都没有。   可最后这些,全是他在承担。   他连做梦都不知道怎么梦见他母亲,我听了怎么能不心痛?”   邓嬷嬷也心痛,可她不能与太妃娘娘一块痛,她得劝,不让娘娘郁郁。   那些大道理,邓嬷嬷不说,太妃娘娘也懂,何况这么些年,什么开解的法子没有试过?   可直接转开话题又太过生硬,邓嬷嬷便道:“奴婢也是夫人问了才想起来,四公子与那位确实不像呢。也是怪了,母子多少都有些相似之处的,大抵真如夫人所说,是那位在护着四公子吧……”   太妃娘娘道:“也许吧。我累了,躺一会儿。”   霍太妃躺下来,闭目养神。   脑海里,不时浮现熙嫔的模样。   从幼年到少女,一颦一笑,生动极了,她就是个很生动的性子。   可在熙嫔的五官之中,霍太妃寻不到一丝一毫霍以骁的影子,这对母子,很不像。   说起来,以骁还是像皇上的。   不是说五官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是神态与气度,举手投足里的感觉,与皇上年轻时很像。   若不然,当初流言起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   不过,这就有些说不通了。   好好一个孩子,神态像父亲,五官只有一部分像,却又不像母亲,那他到底像谁呢?   霍太妃想着想着,困顿劲儿上来,迷迷糊糊浅眠。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人看着她。   只是,朦朦胧胧的,她看不清对方模样。   她定定去看,有一瞬间,好像是看清了,而下一瞬,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霍太妃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   邓嬷嬷上来服侍她,霍太妃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平复一下。   梦里的人自是消失了,但那人的眉眼,在她脑海里留了个印象。   有些熟悉。   与以骁有那么些相像。   可惜,那一瞬太短了,短到她无法辨明,她梦到的到底以骁还是别人。   霍太妃轻声道:“老了,真的老了,这脑袋都不如以前好使了。”   另一厢,温宴回了大丰街。   在常宁宫中的眼泪,有真情实感,亦是装出来的。   太妃娘娘敏锐,她若问得太直,反倒不好,今儿那么步步递进,娘娘都说没有,大抵熙嫔真的没有留过画像。   不过,霍太妃的话也证明了金老太太所言非虚。   骁爷与熙嫔不像。   之后几日,温宴一直在等归德府的消息。   他们运气不错,很快,宋秩就回了信,他就认得那邝诉,而且,关系还算不错。 第631章 试探   对邝诉这个人,宋秩评价为“天生的商人”。   做买卖,究其根本是“低买高卖”,四个字而已,小儿都晓得。   可真正能把买卖做好、做大,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士农工商,商人有钱,商人也有他们的困难。   想要做出名堂来,只靠老老实实地倒手,肯定不行,得打交道。   与买家、卖家,以及,官府衙门。   邝诉把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打点得能明白,当然,这不是说宋秩就拿了邝诉多少好处,而是邝诉给他归德府出了不少力气。   纳税从不含糊,他生意做得大,归德府收的税银也不少,同时,邝诉采买的庄子铺子,生意兴荣了,他们也能顺顺利利把每年该交的交出来,不用衙门上费心。   再者,捐善堂、资助学生、开仓救济下穷苦百姓……   在官府眼里,邝诉简直就是商人中的英杰。   若每个做买卖的,都和邝诉这样,衙门省事,百姓也高兴。   宋秩洋洋洒洒夸了邝诉有一张纸,然后,在这张纸的末端,话锋一转。   依宋秩的说法,旁人来问,他就说这些了,但问的人是霍以骁夫妇,大抵是霍大人要问,那他就再多说几句。   宋秩与邝诉相交,自然研究过这商人的发家史。   邝诉能有今日,他背后靠着的是沈家。   这倒不是宋秩污他,而是,邝诉与他的往来,本身就带着几分目的。   邝诉曾试探着与宋秩提过,让他顺从沈家,如此才能在官途上更进一步。   宋秩珍惜自己的乌纱帽,他在归德府当头头当得挺开心的,根本不愿意掺合皇上与沈家之间的那点儿事,就当没听懂,含糊应付了。   这状况,宋秩这些年一直咽在肚子里,也就是沈家倒了,他现在能够说出来了。   信上还写了,邝诉前几个月把家眷都迁到了京郊,因为他老母病了,京郊一镇子里有个擅长医治这病的老大夫,他无法把人请去归德府,干脆一家都搬来。   看完后,温宴把信折好,收到信封里。   邝诉的主子是沈家,那他娶盏儿的因由就不得不让人多思量思量了。   温宴思量了一番,寻了邢嬷嬷商议。   两人敲定了说辞,当日下午,邢妈妈和阿贵一块,往邝诉住的镇子里去。   小镇子这地方,找人相对容易些。   阿贵一个生脸人,进了几家医馆,自诉家中老娘岁数大了,缠绵病榻,打听是否有出名的老大夫,银子都好说。   连问了几个坐堂大夫,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纷纷道:“小哥既不心疼银子,做什么在镇子里找大夫?京城分明就在眼前了,要好大夫,往京城里去呀。”   阿贵万分腼腆:“乡野里许有高人。”   一个老大夫险些把茶水笑喷出来:“乡野里确实有高人,但我们这镇子,不乡也不野,高人要么进京赚大银子,要么就云游远乡,根本不会在这么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阿贵连连称是,禀了邢妈妈。   邢妈妈心里有数了,寻了个茶楼,向人打听新迁来的商人。   小二好客,消息也多,知道邝诉这人,给邢妈妈指了宅子位子。   邢妈妈没有耽搁,直接寻上门去,说找府中女主人。   主家做买卖,门房上的自然也就练就了一双好眼睛,且绝不会随意得罪人。   他一看,这老妇人虽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但谈吐不凡,半新不旧的衣裳料子也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便丝毫不怠慢,往里头报了。   很快,便有人引了邢妈妈进去宅子,入了花厅。   邢妈妈落座,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候了不多时,就听见脚步声传来,她循声望去,看到了一对主仆。   虽是十余年未见了,但邢妈妈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位女主人,确确实实是盏儿。   盏儿当然也认得邢嬷嬷。   这么一张凶煞脸,想忘也忘不掉。   “妈妈怎得来了?”盏儿奇道。   邢妈妈佯装不清楚当年盏儿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只是道:“我来镇子里办点儿事,正好听人说起搬来了个叫’邝诉‘的商人,我就想,会不会就是你丈夫。   姓邝的少,重名的就更少了,果不其然,真就是你。   你当年出府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了,前阵子老太太回忆从前,还提到你了。   既是在这儿住下了,离京城也不远,你得空时就往府里走一趟,给老太太问个安吧。”   盏儿坐在主位上,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她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绞着帕子。   紧张、不安,还不自知。   邢妈妈看得很清楚,又道:“我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合适?放出府了,按说也与府里没有关系了,你现在亦是个正儿八经的太太……”   “哪里的话,”盏儿忙道,“若没有府里的妈妈们救下我,让我认字、教我做事,老太太又指点了我几年,我哪儿能有今日的造化。”   “人呐,就是不能忘本,”邢妈妈道,“你是个好孩子。”   盏儿笑了笑。   邢妈妈又问:“说起来,你们原是在归德府吧,怎的搬来了这里?”   盏儿道:“我婆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这儿有大夫能看她的病……”   “上了年纪就是这样,”邢妈妈叹道,“大夫怎么说?我也是老婆子一个了,若大夫好,我也让他诊一诊。”   “瞧妈妈说的,镇子里的大夫再是灵通,也比不得府里供奉着给老太太、夫人们看诊的大夫……”盏儿推着。   邢妈妈道:“那也是给主子们请脉的,我一个伺候人的,哪里能行。”   来来回回,具是家常。   也就是这些家常,让邢妈妈能更好得观察盏儿的反应。   大致摸清楚状况后,她起身告辞。   盏儿虚留了几句,见邢妈妈果真要走了,暗暗送了一口气,一路送她离开。   出了花厅,眼瞧见大门了,邢妈妈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微微抬眼,看着远处山影:“那是西山吧?”   盏儿点头。   “当初妈妈们是在西山上把你接回来的吧?”邢妈妈道,“这儿上西山方便,你得空了还能去菩萨跟前多拜一拜,西山庙宇多,灵验,给你家老太太也求一求康健。”   盏儿的脸色唰的白了。 第632章 商人的用途   帕子再一次被攥紧了。   盏儿的心突突直跳,可她看邢妈妈,妈妈却是看着西山方向,根本没有来注意她。   她咬了咬舌尖,让自己冷静些:“妈妈说得对,若得空了,我是该去拜一拜的。”   等送走了邢妈妈,盏儿的心跳依旧没有平复。   她弄不明白,好端端的,邢妈妈怎么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么些年,自打出府之后,她根本没有想过,还会与府里的人有碰面的时候。   回到屋里,她愣愣坐了半个时辰,直到邝诉回来,才恍然回神。   邝诉一面更衣,一面问道:“听说今儿有客人寻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妈妈?”   盏儿道:“是霍家那儿老太太跟前的妈妈。”   “霍家?”邝诉皱起了眉头,“她怎么会登门?”   “我也不知道,”盏儿道,“说是来镇子里办事,听说我们搬来了,就来看看我。”   邝诉问:“就这样?没有说旁的?”   “就这样,”盏儿不想生事,自不提那什么西山不西山的,道,“老爷不要多想,嬷嬷哪里想得到那些。”   邝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也是。   霍家不知道他邝诉是给沈家办事的。   盏儿当年替主子做事,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那霍家嬷嬷登门,大抵真是机缘巧合。   眼下,沈家没有了,他得小心,却不能草木皆兵,比起担心一个嬷嬷,不如把主子交代的事情用心办妥。   “我明儿得出远门。”邝诉道。   “去哪儿?去多久?”盏儿问。   “去做买卖,”邝诉道,“你只管好好看着宅子,若有事儿要你办,我会写信回来。”   见盏儿迟疑,邝诉又补充一句:“能要你做的,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儿,顶多是往静慈庵里送个信。”   盏儿应了一声。   等邝诉出去了,她垂着头坐在绣墩上。   邢妈妈的到来把所有从前事儿一股脑儿都从她心底深处翻了出来,弄得她又慌又怕,五味杂陈。   她是被霍家养大的,没有霍家那些好心的妈妈,她兴许早就没有命了。   可偏偏,又是霍家。   霍家矜贵,吃穿用度,虽不似那些勋贵人家一般极力奢华,但在盏儿眼里,已经是再富贵不过了,当丫鬟都比别人家好。   只是,随着她一年一年长大,她不得不为前程担忧了。   霍家是不许丫鬟开脸的,丫鬟们要么放出府,要么配人。   盏儿先有妈妈们护着,后又在金老太太跟前,她的心野了,不愿意配个小厮过寻常日子,她爱财。   有老嬷嬷寻到她,让她悄悄在老太太那儿说几句话,只要话说好了,就让她出府,嫁个富贵商人当填房。   老嬷嬷不止说,还塞给她一只玉镯子当信物。   盏儿被那玉镯子迷了眼。   只是几句话而已,太容易了。   她说了,也成了,她嫁给了邝诉,丈夫年纪是比她大上很多,但有钱呐,她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再伺候谁了。   直到有一日,家里来客人,她给他们送茶时,听了几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说的那些话,原来是意有所指,是另有深意。   她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给人当了枪。   她哪里还敢再想着回京去探望妈妈们?   她避之不及!   时间久了,盏儿的担惊受怕也消了。   府里没有人来追究她,老太太听了跟没听似的……   十几年了,她以为都过去了,直到邢妈妈突然出现,一下子又把那些恐惧勾起来了。   盏儿从绣墩上站起来,跑到拔步床旁,从床头屉里取出几个小匣子,打开了,里头齐齐码着金条。   她抱着金条,又是闻、又是亲。   她没有错。   谁不爱金子?谁不想过好日子?   她当时根本不知道那些,她是无心的!   另一厢,邢嬷嬷回到了大丰街,到了温宴跟前。   “夫人猜得一点儿都不错,”邢妈妈道,“邝诉搬来京郊,根本不是替他老娘看病,而是替长公主做事。”   温宴抬眼看着邢妈妈。   “盏儿见了奴婢,很是心虚,可见她知道当年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邢妈妈哼道,“奴婢提了西山,她脸都白了,可见十分避讳,他们来这里,定是因为离西山近。”   温宴颔首。   沈家倒了,永寿长公主能用的人手,也比不了从前了。   她势必要抓紧所有可动用的人力、物力,邝诉就是其一。   归德府说近不近,她要让邝诉做事,传来传去的,既耽搁,也麻烦,把邝诉安在眼皮子底下,要吩咐、回禀,都方便。   再者,老娘就在西山脚下,邝诉想背弃长公主,也得掂量一下了。   “得弄明白长公主让邝诉在做什么。”温宴道。   官场有官场的路子,商人有商人的用途。   邢妈妈道:“阿贵留了人在那儿,邝诉要做什么,不难察觉。”   翌日。   上午时候,阿贵就传了消息回来。   邝诉出远门了。   带了很多货物,大小两个管事,另十几号的手下,又请了镖师押运,在码头登船,听说是和西域人做买卖。   温宴抿了抿唇。   商人走南闯北是常有的人。   想赚大钱,要么去做海运,风里浪里搏命,要么就往西行,穿过沙漠,同样是把脑袋系在腰带上。   自打当年西域大捷后,各部落通商顺畅多了,马贼也少了,却不是没有,运气不好就会遇上,也会迷失在大漠里,风险高,收益自然也就高。   若是别人做这等买卖,温宴不会多想。   可偏偏是邝诉。   替永寿长公主做事的人,走一趟西域,不可能就仅仅只是为了赚银子吧?   温宴想到了毕大人给霍以骁的提醒。   沈烨当时说过,牙城之战,平西侯府真的没有责任吗?   她和霍以骁曾推断过,皇上再是为此对平西侯府有意见,他也等了那么多年了,不至于在沈家这个“外患”还未解决时,就先向平西侯府下手,除非他不能等了。   而不能等的理由,兴许就是瑞雍六年、赵叙的西域行。   赵叙在西域发现了什么吗?   邝诉往西域去,是想沿着赵叙的脚步,再次寻找吗? 第633章 黄雀   西域太远、太大了。   温宴对西域的了解,不过是外族进贡的物什、书册上的描述,以及,长辈们说的各种故事而已。   若要说熟悉,她最熟悉的西域,是从那儿进贡来的白玉团。   大漠孤烟直也好,劝君更尽一杯酒也罢,诗词背得再多,她不曾见过的滚滚黄沙,也无法进入她的梦境之中。   她从未去过,便无从想象。   再者,牙城之战,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   而姨父赵叙身死,温宴也无法知道,他那年的西域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姨父在西域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儿,以至于……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沈家人自知大难临头、死前还要埋一颗钉子,让他们惴惴、疑惑。   温宴抿了抿唇。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是后发制人,那就该懂什么叫“走着瞧”。   蝉在哪儿,又要怎么捕食,那是螳螂要操心的事儿,黄雀要做的,只是跟住螳螂。   “让人跟着邝诉,看看他们去西域是搞什么名堂,”温宴与邢妈妈道,“他们既然从渡口走水路,赶一赶,应能在前方河道追上他们。”   邢嬷嬷道:“阿贵做事挺机灵的,已经使人混进去了,另留了人在镇子上,盏儿有什么举动,也会报回来。”   混进去的是原先庄子里伺候马儿的少年闯子,年纪不大,力气不小。   邝诉要出西关,水路只是暂时的,之后需走陆路。   因而,他没有用自己的船队,就在通河渡口租用了货船,闯子一副可怜谋生人模样,求了船老大,上船做事。   温宴一听,道:“机灵还真机灵。”   邢妈妈道:“闯子活络,夫人不用担心,他能顺利跟着邝诉。”   夜里,待霍以骁回府,温宴与他说了邝诉西行之事。   霍以骁想了想,道:“看来,长公主真的把宝都压在西域了。”   如果说,沈烨当时的话,兴许存了动摇人心的可能,那么,沈家死后,长公主的这一番动作,基本可以坐实他们的目的了。   长公主与唐云翳说过,那些旧事,比霍以骁的出身还有意思。   她说的时候,肯定想不到,边上有一只猫儿在偷听着。   邝诉往西域去,他们肯定也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让霍以骁、温宴察觉了。   现在,他们夫妻要做的,就是等着。   等邝诉这只螳螂给他们带路,找到那只蝉。   蝉的下落还未可知,但是,一些前事,已经现了端倪。   “盏儿当时受沈家蛊惑,才在老太太跟前说出那样的话,”温宴斟酌着道,“可见,那个时候,沈家就已经知道骁爷的出身了。”   “他们未必知道我娘,”霍以骁颔首,“只知道皇上那儿。”   温宴与霍以骁思路合拍,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其中道理。   那年,霍以骁才六岁。   沈家若是彼时就把什么事儿都弄明白了,不至于十几年后,永寿长公主还在追查他的来历,然后在这过程中发现了更有趣的事儿。   顺着这个思路,很多事情,其实都能有一个解释。   那个时候,是丰平五十一年,是今上被先帝立为皇太子的第三个年头。   沈家与皇太子之前,本就是互相“帮助”,在借力的同时,谁都想要占上风。   这种关系,表面融洽,背地里波涛汹涌。   在先帝立太子之前,一切都还有变数,今上为了前程,势必要克制些、忍让些,而那年,他离帝位不过是一步之遥了。   先帝爷当时龙体欠安,今上作为太子监国,他渐渐能在与沈家的角力里占上风了。   沈家如何愿意退让?   他们让盏儿说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这并不是要把养在宫外、尚且年幼的霍以骁如何,而是以此作为警告。   “你见不得光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不要以为成了皇太子,就能甩开沈家。”   金老太太选择了全部咽下,只说是身体欠妥、不再亲自抚养。   可霍怀定知道霍以骁是皇子,府里这个状况,他自然会告诉太子。   这一番威胁,全在水面之下,以各退一步告终。   毕竟,水面上,都还在一条船上头,总不能闹到翻船为止。   当然,沈家知道了霍以骁的身份,之后那些年,少不得继续挖掘他生母的消息,增加往后与太子拉扯时的本钱。   等太子成了皇上,坐稳江山,矛盾只会越来越多,手里不多握着些东西,沈家如何在天子跟前讨价还价?   “从此来看,”温宴的语速慢了许多,像是一面说,一面在思量,“骁爷进宫之后,那些流言蜚语,大抵也是沈家弄出来的。”   霍以骁的手指磨着茶盏,抬起眼帘,看了温宴一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温宴这么说过话了。   或者说,是温宴说话的方式变了很多。   从临安再次相遇,小狐狸就一改从前在宫里的模样,语速快了,还话里有话,一环套一环,一个不留神,能把人给坑了。   其实最初时候,霍以骁知道,温宴语速慢、多思量,绵绵软软的。   若非有这么一个印象,他那时候也不会觉得,被温宴驳到说不出话来的李知府,怕是一个结巴。   他曾惊讶于温宴的改变,也想过,家业的巨大变故使得她变了性情,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再后来,听小狐狸说她的梦……   梦里大起大落十几年,若没有一点儿变化,如何能在那样的局势下杀出重围?   沈家、长公主、朱钰、朱茂……   可没有一个结巴。   这会儿,他已经习惯了温宴的快语速、快思路,忽然听她慢悠悠来一段,除了惊讶之外,也生起了些怀念。   这两种不同,在霍以骁看来,并无高下之分。   只是不由地会想,若无那番变故,温宴一直是那个平和文气、说话多斟酌、慢悠悠的她,也挺有意思的。   温宴并不知道霍以骁走神了,她还在想自己的。   “沈家当时还不晓得有个小公子吧?”温宴道,“他们当时的选择,应当还是朱钰了。” 第634章   先前,在黑檀儿发现小公子的下落之后,温宴就和桂老夫人探讨过。   桂老夫人分析了一番。   直至沈皇太后薨逝,沈家应该都不清楚世上有小公子的存在。   若不然,永寿长公主不会一躺就是一年。   她失去了母后,沈家那么多积攒,只能去便宜朱钰,这让长公主郁郁。   而皇上,在皇太后薨逝后不久,就将霍以骁接进了宫里,成了朱桓的伴读。   长公主对此,只是越发得气不顺。   因而,那个秋天,宫里就有了些流言蜚语。   这是沈家的还击。   毕竟,路难行了,还得走,再看不上朱钰,也得是朱钰。   谁让俞皇后是沈家扶上来的,还挺听话呢?   不过,再听话的俞皇后,在沈家眼中,也比不了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小公子。   在他们找到小公子之后,沈家所有的谋算都变了。   为了小公子的前程,坐在龙椅上的皇上必须“失德”,必须没有资格当天子,如此,沈家才能发难,在各方反应过来之前,把皇上从龙椅上赶下来,把小公子送上去,而不是便宜了诚王、惠王等等其他人。   他们迫切地需要找到“失德”的地方,也必须等待小公子长大。   起码,不能是个折子都看不明白的“小皇帝”,否则,哪怕事情成了,等各方反应过来,也会有摄政王冒出来。   沈家再强势,手里没有兵,能阻碍其他姓朱的摄政王吗?   而摄政的,最后都会掌权、夺政。   “扶小公子上位,如履薄冰,先前可以长期准备,但一旦发难,就不能走错一步,”温宴斟酌着道,“若是一击不中,皇上主动退位给皇子,沈家这口气就断了,所以……”   霍以骁哼笑了一声,把话接了过去:“所以,我们这些人,都必须是废物。”   温宴想起了桂老夫人说过的话。   养废皇子,真的很容易。   或捧杀、或孤立、或美酒美女侵蚀、或挑动他们的母妃斗争。   这不就是这些年一直在发生的事情吗?   不得不说,上一辈子,沈家的布局是成功的。   被捧杀的朱钰,被孤立的霍以骁,被美酒美女侵蚀了的朱晟,被各种复杂关系倾轧得孤僻的朱桓,心思多、疑心重的朱茂,俞皇后、许德妃与后宫嫔妃们之间的斗争……   自古以来,后宫就很难平衡,妃嫔争宠,也替儿子争位,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只要轻轻一波动,牵一发而动全身。   甚至,不用沈家与长公主多操心,后宫自己就先你死我活上了。   这大抵也是,事到如今,长公主都觉得自己有胜算的缘由吧。   因为,后宫自有后宫的热闹。   长公主只要坐山观虎斗。   而且,她发现了皇上的“失德”,她让邝诉收集线索与证据,等待时机到来。   思及此处,温宴问霍以骁道:“骁爷觉得,九皇子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霍以骁挑眉。   朱谅在被送到常宁宫之后,身体渐渐好转了。   小孩儿不及成年人身强体壮,但也不似年迈老者,小孩儿只要睡好了吃好了,很快就会有气色。   霍太妃只是代为照顾几天,不会长留朱谅,在太医诊断他安然无事之后,就把人给颜敬妃送了回去。   颜敬妃也确实老实了好一阵子。   可她的日子却不好过。   她为了护住朱谅,不惜污蔑朱钰,彻底得罪俞皇后,这让她在宫里举步维艰。   谁敢与这么一个豁得出去的人上一条船?   自己有儿子的,定不理会她。   自己没有儿子的,要么不掺和,要掺和,也不会与颜敬妃结盟。   颜敬妃再是两个儿子,一个还在习渊殿念书,一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害夭折了,不如前头那几个年纪大的皇子。   “我说不准是谁对朱谅下的手,”霍以骁顿了顿,沉声道,“但颜敬妃成了惊弓之鸟,长公主现在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鸟儿了。”   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为了儿子,能当个狠人。   颜敬妃能让皇上的后宫乱起来。   翌日。   午后时分,天气沉闷得厉害。   夏日就是如此,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前几天傍晚时下了些雨,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解不了闷。   以至于,让人烦躁得紧。   中宫之中,俞皇后闭目养神,宫女们摇着扇子,饶是如此,她都嫌热。   外头有人通禀,说是许德妃来了。   俞皇后眼皮子都没有睁开,道:“让她进来吧。”   许德妃由宫女扶着,进到里头,给俞皇后问了安。   “娘娘怎的这时候就摆上冰盆了?”许德妃落座,笑着问。   “我怕热,你又不是不知道,”俞皇后这时候才掀开眼皮子,“你这一路来,不觉得热吗?”   许德妃看着俞皇后。   俞皇后体型偏胖,人一胖啊,能不怕热吗?   许德妃与她相反,个子高,人也瘦,可再瘦也挡不了热意,她背后依旧汗涔涔的。   “我心里凉,”许德妃叹了一声,“墙倒众人推,这些时日,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俞皇后见她这么说话,挥手屏退了人手,道:“我都没有慌,你又怕什么?哦,你说那敬妃呀,她咬着我了,又没有咬你,你急什么呀?”   许德妃道:“娘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算起来,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   俞皇后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当然,若要说这后宫之中,皇上最看不顺又不得不忍着的,那她和许德妃,这两个沈家硬塞的人,确实是一条船。   “你何必去管敬妃,她前两年跋扈,惹了的人多了,你与她置气什么?她敢胡来,锦华宫等着揪她的尾巴呢。”俞皇后道。   锦华宫指的是冯婕妤。   朱晟成了那副模样,冯婕妤可谓是光了脚,她真跳起来,什么事儿干不了?   “我哪里是说她,”许德妃压低了声音,道,“我说那位呢,听说,上午时候,皇上又把他叫去御书房了,父子两人应当说得还挺顺心的,吴公公送人走时,脸上全是笑。”   俞皇后眯了眯眼睛:“怎么?你觉得皇上真要认了?” 第635章 她必须闭紧嘴巴   许德妃握着帕子,撇了撇嘴。   俞皇后见她如此,坐起身来,凤眼一挑,哼笑道:“以前,各个都说你许氏厉害、有手段,而我,只是沈家手里的一颗棋子,我不如你,光是坐在这中宫之中,就跟坐了针毡似的。   怎么现在了,我还在这儿坐着,你却心急火燎起来?   不是担心底下几个小的后来居上,就是担心皇上要认个儿子,你操心的事儿也未免太多了些。”   许德妃一听这话,心下就跟支了个火炉似的,咕噜咕噜直冒火气。   论胆子、论能耐,她许氏能跟俞皇后比?   表面上看起来,俞皇后被夹在皇上与沈氏之间多年,一直战战兢兢,左右平衡,就怕一个不留神,脚踩歪了,得罪了一遍。   可事实上呢?   朱茂私下已然跟许德妃透过消息了。   那私运铁器的大罪,朱钰根本脱不了干系!   朱钰都掺和在里头了,俞皇后会全然不知情吗?   不可能的!   也不想想,木场里管事的婆娘,是俞家放出去的!   许德妃再是恼俞皇后,却也不敢彻底与她坏了关系。   她还需要俞皇后当她的护身符。   说是狐假虎威也行,总之,老虎不能颓了,要是俞皇后这老虎倒下,她自己这只狐狸,倒霉了也就罢了,可她还得为了儿子着想。   本朝立贤,但嫡子与长子,在差不多的状况下,还是比其他皇子有优势。   可皇上待朱茂并不亲厚,许家的那点基业,也是有心无力,只要还有其他皇子,朱茂要成功,并不容易。   他们母子两人,必须尽多地压制住对手。   当然,那些事儿,比起自己动手,还是让老虎发威,更加安稳。   许德妃今儿来,就是哄着俞皇后,不管是底下那几个小的,还是朱桓、霍以骁,总归要让俞皇后急一急。   她就不信了,俞皇后靠沈家走到今日,想了那么多年沈家安排给她的皇太后位置,今朝毁于一旦,俞皇后会放得下!   “我如何能不操心呢?”许德妃忿忿道,“颜敬妃都敢咬您了,还能全身而退,往后一个个的,还不有样学样?   一众儿的魑魅魍魉,仗着年轻有宠,恨不能天天隆着个肚子!   娘娘,皇上还不知道会添几个儿子呢!”   俞皇后睨了许德妃一眼:“你都说了是一群魑魅魍魉,她们百鬼夜行,自个儿闹得欢腾些去吧。   咬我?咬我能有什么用?   颜敬妃就是知道我奈何不了她,她也奈何不了我,才敢在御书房里胡言乱语。   她的敌人不是我们两个,她先操心操心,两个儿子能不能养活大吧。   我再说你几句,你与其念叨那几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年的,不如去念叨念叨你儿子。   正妃也好、侧妃也罢,怎么就没有一个争气的?   你抱住了皇长子,也得抱一抱皇长孙吧?   再没有些气色,回头叫那位赶在前头,生个皇孙出来,你就等着哭吧!”   许德妃没有把俞皇后说急了,反倒是皇后的几句话,全是煽风点火,催着她当先锋军。   她心里明白,佯装急切:“我哪里没有催,我菩萨都不知道求个几个日夜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儿子这么好生,这后宫还轮得到颜氏趾高气扬?   那位若真有个动静,皇上这下就真认回来了。”   俞皇后听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落到了霍以骁身上,想了想,道:“要我说呢,认了也好,只要认下,老三和他的关系肯定崩了。”   许德妃微微摇了摇头:“我看未必,老三和他如今关系好像是不差。   那老三和唐氏亦不是个傻的,知道轻重缓急,便是那位成了殿下,大抵也是拉拢着先一块对付了其他人,待对手少了再说。   毕竟,在他们眼里,那位能仰仗的可不多呢。”   俞皇后嗤笑着看了许德妃一眼。   无论是前朝后宫,说穿了,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这一套。   先对外、再对内,一切皆是利益。   许德妃对唐昭仪分析得头头是道,可她自己心里,不也是这么定义她们两个“一条船”吗?   “仰仗得不多?”俞皇后道,“定安侯府是到头了,平西侯府与夏家再平反,总归是每个人,空壳子一个,唯一算得上的是霍家……   霍家看着是不高不低的,可她唐氏凭什么看不上霍家?   她老唐家,还比不了霍家呢!   她敢先对外,再对内,十之八九,吃不下那一位。   说破天了,老三和那位,皇上偏心谁,哪个长眼了的看不出来呀?   所以说,皇上真认回来,那厢迟早还是得崩了。”   许德妃抿唇。   她在认真听,也在认真观察。   别看俞皇后说得头头是道,可显然,她的态度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冷漠了。   不管朱桓和霍以骁之间崩不崩,俞皇后和朱钰没有硬吃下的信心。   那两位若是联手,俞皇后这儿节节败退;内耗上了,也不等于朱钰就能占多少便宜。   既然这把火放了,许德妃便收了心思,应和了俞皇后几声,起身告退。   俞皇后没有留她。   许德妃刚走到帘子旁,忽然间,听见俞皇后唤她,她便顿了脚步,重新看向皇后。   “你进府比我早,”俞皇后定定看着她,“你当真不知道那位的生母是谁?”   许德妃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后背一股白毛汗窜起,把所有的热气都压了下去,好似墙角那冰盆的凉气,全钻到了她的衣领里。   惊归惊,许德妃面上还是端住了。   她没有回避皇后的视线,道:“不知道,皇上瞒得紧,沈氏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有挖出什么消息来吧?我确实是不知道。”   俞皇后微微颔首,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许德妃端着仪态,出了中宫,扶着宫女的手,面不改色回到了自己宫室。   等打发了伺候的人手,她整个背都垮了下来。   她坐不住,往偏殿去,在观音大士的佛像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心中念念有词。   各种想法萦绕心间,一时之间,无法理顺头绪。   可曾经出现过的猜测,刚刚被俞皇后这么一问,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不敢深思,亦不能去验证。   她必须闭紧嘴巴。   因为,这未必会是杀手锏,反而是双刃剑。   不想死,就装傻。 第636章 跟对人才是   另一厢,中宫之中。   待许德妃离开后,俞皇后没有让其余人手进来,除了一位心腹申嬷嬷外,殿内也没有旁人了。   她这么怕热的人,只嬷嬷摇扇子到底还差了些。   俞皇后又热又烦躁,便自己拿了把蒲扇,用力煽动着。   饶是如此,前胸后背,依旧汗涔涔的。   “你让人再添些冰,”俞皇后吩咐申嬷嬷,话一出口,又反悔了,“不,还是使人去千步廊说一声,让殿下下衙后过来,我有事儿与他说。”   申嬷嬷见她如此,起身出去交代了一声,又进来劝她:“娘娘,您别叫德妃娘娘的话乱了心神。”   “我知道她不是个好的,”俞皇后哼了一声,“什么一条船,不过是想让我给她当枪,我明白着呢。”   “您既然明白……”   申嬷嬷说了一般,又被俞皇后打算了。   俞皇后道:“可我不得不防备,德妃是内忧,唐氏那儿是外患。”   内忧外患一堆。   若是以前,还有沈氏为后盾,俞皇后自然不慌。   现如今,沈家覆灭,长公主成了一尊泥菩萨,在西山上念经呢,哪儿有心思分给他们母子?   俞皇后这儿,真正是无所凭依,又十面埋伏。   每一步都得小心,每一步都不能错。   “我稳得住,”俞皇后道,“我这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担心钰儿。”   韬光养晦一词,她学得不错,可朱钰终究差了些火候。   申嬷嬷宽慰道:“殿下年轻,总有不够周全的地方,但他听话,娘娘与他说的,殿下一定都能听进去。”   俞皇后颔首。   申嬷嬷坐下,手上不停摇着扇子。   冰盆是不敢再给俞皇后添了,毕竟还不是酷暑,冰放多了,到底伤身。   傍晚时分,朱钰阴着脸来了。   这样闷热的天气,本就让人极其烦躁,偏衙门里的事情也不顺畅,让朱钰越发心烦意乱。   皇后寻他,他又不能不来。   可就是从千步廊到中宫的这段路,也让他走了个大汗淋漓。   “母后,”朱钰进到殿内,与俞皇后行礼,问道,“您寻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俞皇后见不得儿子遭罪,赶紧催着人手,先给朱钰擦额汗、送甜汤。   朱钰抿了一口送来的甜汤。   不是冰的,很没有意思。   他尝了尝就放下了。   俞皇后知他脾气,没有说他,只提正事:“你这些时日瞧着,老三和那位关系如何?”   “哪位?”朱钰一时没反应过来,话出口了,才想转过来,“霍以骁?他们两个能怎么样?不吵不打,忒没有意思,要我说,还不如朱晟活蹦乱跳的时候,那个炮仗,一点就炸。”   俞皇后道:“你的意思是,那两位,看着是比前些年融洽许多?”   “问题应该在霍以骁,”朱钰想了想,道,“他现在,没有那么尖锐了,说不定真是能歇好觉了的缘故。”   以前,霍以骁很不好惹,脾气也大。   朱钰与柳宗全讨论过,那段时间,霍以骁夜不能寐、作息絮乱,虽然对他的身体看不出有什么影响,但按说,人夜夜睡不好,对性情定然会有影响。   结果,那毛病突然之间就好了。   真叫人遗憾万分。   俞皇后道:“他既然没有那么尖锐了,钰儿,你近来别去招惹他,原还能驳他性子差、与你们不和睦,现在,他一副顺从样子,你强势些,吃亏的反倒是成了你……”   朱钰的脸沉了下来。   母后的这些话,他不爱听。   什么叫别去招惹霍以骁?   霍以骁空闲着,就不招惹他们其他人了吗?   和朱桓两人,狼狈为奸,去一个衙门观政,寻一个衙门的事儿。   朱钰近些时日在户部,老大人们说起那两人,都心惊胆颤的。   他想在户部多学一些,结果,现在户部里头说得上话的,都是什么人呐?   闵郝抄家砍头了,接了尚书职务的是焦咏,老头儿整天绷着个脸,一板一眼的,极其让人不喜。   调任来的两位侍郎,年轻归年轻,却不是户部升上来的,对政务也在学习当中。   如此一来,朱钰想问个事儿,都不知道寻谁合适。   反正,他不乐意看焦咏那张老脸,侍郎程少豫好似与温子甫还挺熟,这种人信不得。   俞皇后看他脸色,就知他心思,不由暗暗叹息。   可是,糖水事小、退让了也无所谓,朝堂上的事大,决不能由着朱钰的性子来。   “你莫要觉得母后唠叨,”俞皇后沉声道,“沈家倒了,我们再不能出差池了,你也看到了,这就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连敬妃那样的都敢朝你破脏水,我们再势弱些,还不知道要被人咬两口。   眼下得稳。   我听说,皇上大抵是要认那位了吧?老三和他之前,迟早要起矛盾,我们先忍一忍……”   “母后不要太担心,”朱钰打断了俞皇后的话,“沈家倒了,依附沈家的那些人,可都还做着升官发财的梦呢。   转投朱桓、霍以骁?人家能信他们?   投底下那几个小的,天知道能不能养活大。   朱茂和我,聪明人都知道选我了。   您且放宽心,等我慢慢拉拢他们,让他们为我们做事!”   俞皇后问道:“你想拉拢哪几个?”   “湖广那儿,有柳仁沣在,母后不用太过操心,”朱钰道,“江南、尤其是临安府,李三揭虽然调入京城,但他在那里的话语重,我们一时之间极难下手,反倒是蜀地那儿,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原就与沈家关系极好,连带着底下州府,都很听话。”   “沈家的人,肯听我们的?”俞皇后问。   朱钰抬了抬下颚,笑得得意洋洋:“柳仁沣的几个小舅子,这些年在蜀地混得如鱼得水,各条道上都吃得开。”   俞皇后点了点头。   柳宗全是朱钰的伴读,柳仁沣这个当祖父的,只要脑袋不傻,断不会做出对朱钰不利的事情来。   同时,朱钰还有一点没有与俞皇后说明。   新科状元郎江绪回蜀地任官了,江绪与定安侯府关系好啊,好到与温子甫的儿子称兄道弟。   他要让蜀地三司给江绪一个下马威,让春风得意的状元郎知道知道,这世上,念书不是最要紧的,跟对人,才是。   江绪,别想在蜀地出头了。 第637章 雷雨   轰隆隆——   说话间,外头的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雷雨时节就是如此,风雨来时,天色就仿佛是三更天似的。   申嬷嬷赶忙点了灯。   俞皇后摇着扇子,道:“可算是要下雨了,委实太闷了。”   朱钰却道:“前两天不也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热得人受不了。”   俞皇后应了声。   雷雨虽能带来爽利,她却不喜欢这样的黑。   黑暗之中,能生出无数的魑魅魍魉来,让人心里特别没有底。   抿了抿唇,俞皇后轻声与朱钰道:“蜀地那儿,没旁的问题吧?”   朱钰想全部瞒下,张口就要说“没有”,对上俞皇后的视线,他倏地心虚了。   迟疑着,朱钰还是说了下江绪的事儿。   “母后不用操心,一只蚂蚁而已。”朱钰道。   “状元郎,读书厉害,不等于做官也有本事。哪怕不叫人折腾他,他一个愣头青,都掀不起风浪来,”俞皇后道,“钰儿,你都说他是蚂蚁一只,你就由着他去,不用因着他和定安侯府相熟就理会他。”   朱钰皱着眉头看着俞皇后。   俞皇后又道:“若是不熟悉的,拉拢不了,废了就废了,出不了头的进士多得去了,可你也说了,他与定安侯府相熟,你让蜀地给他穿小鞋,万一是个爱告状的,那位和他媳妇儿,两个都是饿狼,见了血就要咬一口肉。为了这么一个新科状元,毁了你在蜀地的安排,才是得不偿失。”   朱钰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冷声道:“母后怎么今儿一直灭自己士气,涨他人威风?我会怕霍以骁?”   “不是说你怕他,”俞皇后柔声细语,安抚朱钰情绪,“而是不值当,地方上做官的状元郎,杀鸡焉用宰牛刀?”   朱钰不说话。   俞皇后又劝:“沈家败了,先前的案子看似都了解了,可母后始终担心会有变化。那林场老头儿还留了香火呢……”   “他敢?”朱钰急道。   “死人才不会说话,”俞皇后按住要跳起来的朱钰,“活人,要么为名、要么为利,要么就是见不得人好,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谁说得准?   依我看,钰儿还是得把那人看在眼皮子底下,以求平稳。   至于其他的,与蜀地三司密切了就好,不用去管那状元。   等明年,老三和那位前后脚要行冠礼,皇上认不认、怎么认,回头冠礼怎么办,全是火药、一点就炸的事儿。   唐昭仪那儿,为了老三挑正妃挑得都快魔怔了,到时候,皇上一旦有个高下区别,她第一个要坐不住。   钰儿你不用着急,他们杀他们的,我们现在稳扎稳打。”   俞皇后太了解朱钰的性子了,说话尽量稳着他来,苦口婆心劝了一刻钟,总算把朱钰说通了。   见朱钰不再琢磨着要去为难一个状元郎,俞皇后的心也慢慢平了下来。   她不住和自己说,就像劝朱钰的一样,眼下他们母子不占上风,就更需要踏实走每一步,决不能急躁。   越急,越容易出事。   哗啦啦的,外头,大雨倾盆而下,一扫暑气。   俞皇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招呼着人摆桌用饭。   如此大雨,朱钰也不好走,便留下来陪俞皇后。   雷雨来得及,去得也不会太迟,不过两刻钟,天又慢慢亮了起来。   朱钰这才离开了中宫。   地砖看着平坦,却也有几处积水,朱钰走得很快,一不小心,叫水溅湿了鞋面,他恼得直皱眉。   刚在俞皇后那儿,未免唠叨,他才顺了母后的心意。   此刻,也不晓得是不是积水的缘故,把他心里的那点儿烦闷又给激发了出来。   他忿忿想着,只要江绪识时务,他倒是可以不管。   要是江绪一位中了状元,就能在蜀地为所欲为,那,蜀地的那些老官员们肯定会让他知道厉害!   至于翁奉贤的那个儿子……   母后说得也有道理。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这一场雷雨,让闷热了好几天的京城,迎来了一阵凉爽。   千步廊东侧,翰林院里,依旧亮着灯。   姜翰林背着手走出来,迎面遇上了霍以暄:“还没有回呢?”   霍以暄笑着拱手行礼:“光顾着整理书册了,等回过神来,已经下雨了,就没有走,等雨停。”   姜翰林颔首,问道:“来这里做事,还习惯吧?”   “都还习惯。”霍以暄答完,想了想,又问了几个日常做事时的不解之处。   姜翰林摸了摸胡子,耐心与他解答。   霍以暄思路快,领悟得自然也快,等解惑完毕,也就告辞回了。   姜翰林看了眼天色,亦准备回了。   覃柏从另一头走过来,看了眼霍以暄的背影,又与姜翰林行礼。   “你也还没走?”姜翰林问。   覃柏道:“那几位新上任的编修、检讨,一个比一个刻苦勤快,下官这么个’老油条‘,不赶紧在油锅里多滚一滚、热一热,哪里还有脸面呀。”   这话说得俏皮,倒也不是光逞了嘴皮子。   覃柏作为侍讲学士,在翰林院里也有好些年了,学问上自是有一番见解。   只是,学海无涯,人外有人。   霍以暄作为霍家子弟、一身矜贵,都还这么努力用心,覃柏苦出身的,岂能因着虚长了些年岁就原地踏步、吃老本?   得更下苦功夫,才不会被年轻人后来居上。   姜翰林听了,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覃柏笑着道:“打趣归打趣,不得不说,霍大人教儿子教得很好,会念书、又不念死书,性情亦开朗和善,无论是做同僚还是当晚辈,都十分讨喜。”   “这倒是,”姜翰林道,“我听说,霍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别人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霍家,儿子成了抢手的。”   “姜大人说霍家,分明姜家的门槛也一样叫人踏破了呢。”覃柏乐着道。   说起自家的孙女,姜翰林十分得意:“姑娘家说亲,得谨慎再谨慎,昨儿老婆子还在念叨,说我白在朝堂上做了这么多年官,连个清俊好男儿都挑不出来,我与他说,清俊好男儿很多,一旦要成了姑爷,我就看谁都不清俊了。”   覃柏抚掌大笑。 第638章 有趣   覃柏亦有女儿。   今年才五岁,小大人一个,都说童言无忌,却是不知道那么多歪道理都是怎么叫她给琢磨出来的。   家里人都很疼爱她,覃柏更是把女儿视为明珠,喜欢得不得了。   因此,他对姜翰林的话深以为然。   “下官还能省心十年,”覃柏叹道,“十年后,也得看谁谁不顺眼了。”   姜翰林作为过来人,指点道:“没有十年,你得早几年就开始操心起来了,真等到及笄时候,你不着急,家中长辈、夫人,能整天唠叨。我就是个例子。”   姜瑾今年十六了。   若是说了亲了,与男方商量好,在家中再留一两年也无妨。   偏生还没有说定亲事,就免不得让人着急。   尤其是,其他人早就有相看之心,姜翰林这个祖父,之前一直看这个不行、那个不好,耽搁了许久,如今成了“众矢之的”,谁都说他。   两人说话在兴头上,一道出了衙门。   雷雨过后,空气清爽,姜翰林心旷神怡。   “你给我做个参谋?”他顺口提了一句。   覃柏一愣。   这事儿,参谋得好,那是结了个好姻缘,若是参谋得不好,哪怕别人不怪罪,自己想起来时,也会感叹一番。   覃柏原不想开这个口,可又有些心痒,道:“那下官就乱点个鸳鸯,我们刚还夸霍编修呢,不如在两家门槛被踏破前,看一看?”   姜翰林摸着胡子笑:“刚提了谁就是谁,连想都不用想,你倒是会省力气。”   覃柏连连摆手:“惭愧、惭愧。”   待到了岔路口,两人就此别过,各行各道。   这番对话,本是话赶话的,随意说说而已,做不得准数。   不过,兴许是因为提过几句,姜翰林也多生了个心思,用更为审视的眼光来看待下属霍以暄了。   只当个编修,自然不用想那么多,但要添一层身份,姜翰林就变得越发挑剔。   接连几日,指点政务、考校学问。   霍以暄从不嫌烦,反倒是极其认真,等下衙门回到大丰街,便去找霍以骁吃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托付了姜大人指点我,”霍以暄抿了一口杏子酒,道,“比我开蒙时的先生还要抓得细,恨不能让我天天给他写几篇文章出来评点。”   霍以骁勾了勾唇:“暄仔,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年,姜大人难得有看得入眼的学生了。”   姜家一门两翰林,书卷气重。   姜翰林资格老、学问好,早十年还在国子监里教课,年纪大些了,就不那么劳累了。   温宴提过一句,梦里时候,在金太师告老之后,接了太师之位的就是姜翰林了。   霍以暄自己也乐。   嘴上说苦,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要不是江绪坚持回蜀地,他进了翰林院,姜大人就教他去了,”霍以暄道,“江绪的学问真的不错,那几篇文章,我反反复复地念。”   提起江绪,霍以骁略一思忖。   算算时日,若顺风顺水,江绪与华师爷应当能到蜀地了。   有华师爷的帮助,想来,不用多久,他们能大致摸清蜀中官场的状况。   霍以骁没有与霍以暄说江绪的事儿,抿了一口酒,道:“是不是受大伯父所托,你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霍以暄挠了挠头。   好像确实要问一问,姜大人如此看重他,若非受父亲所托,那得寻个日子,拜谢一番。   霍以暄不是个拖沓性子,想好了要问,从霍以骁这儿出来,回了霍家大宅就寻了霍怀定。   霍怀定听完就笑了:“你今年二十一,不是一十二,科举入官,路得你自己走,我还腆着脸给你铺路吗?我可不好意思去开口。姜大人既器重你,你只管好好学,改天该谢就谢。”   霍以暄摸了摸鼻尖。   霍怀定说了儿子一通,回到屋子里,还乐得不行,与霍大夫人分享这趣事。   “暄仔真逗趣,”霍怀定道,“姜大人用心指点他,他还觉得是我的面子,明明个头都比我高了,还像小时候一样。”   霍大夫人笑着啐他:“嫌儿子长大了,没有小时候好玩的是你,这会儿又说他跟小时候一样。”   霍怀定大笑。   儿子嘛,教归教,严厉归严厉,但好玩的时候不玩,多浪费啊。   霍大夫人被他笑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转念想想,自己也觉得颇为有趣。   兴许是近日总有人来探口风,霍大夫人不由自主地,就往那一方面想了。   “老爷,”霍大夫人忙问,“姜大人家里,有个还未说亲的姑娘吧?我记得闺名一个’瑾‘字,与以骁媳妇关系不错,前回她还提起来过,莫不是姜大人在考验孙女婿吧?”   霍怀定愣神:“应该不是吧?姜大人原就认得暄仔,要看上早看上了,夫人是被那些来说亲的人给弄魔怔了吧?”   霍大夫人脸一红。   大抵是魔怔了,可她不想承认呀。   “你们爷们不懂,”霍大夫人哼道,“这事儿,我明儿还是得问以骁媳妇,我们女人说话。”   霍怀定乐得不行。   爷们不懂就算了,问以骁媳妇有是怎么一回事?   谁家大哥娶大嫂,是让弟妹拿主意的?   当然,这话他不好直接说,没得把夫人说恼了。   霍大夫人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   翌日上去,使人去了前头宅子,请了温宴过来。   “我听你提过翰林院姜大人的孙女,”霍大夫人笑着问,“你与她常往来?”   温宴笑着道:“我其实也有一年多没有见过阿瑾了,前回还是去围场骑马的时候,她也一块去了。阿瑾性子好,人很温和,她人缘很好。书香出身,知礼懂事。”   霍大夫人听着,十分舒心。   全是好词呢,可见是个好姑娘。   温宴心思细,品出些味儿来:“大伯娘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霍大夫人把事情说了一番,道:“我就想着,若姜家那儿真有这个意思,他们嫁姑娘,定然矜持,怎么也该我们先上门,透个意思。”   毕竟,那是姜家。   去年秋试,姜翰林为主考,今年春试,他又为副考,霍以暄尊称姜翰林一声“先生”都是应当的。   现在,霍以暄又在姜翰林底下做事,受他提点教诲。   对于先生,重视与态度,需得摆出来。   成与不成,是另一回事情了。 第639章 莫不是程咬金?   一旬光景,京城的炎夏到来。   今年可谓是酷暑,知了叫得震天响,饶是傍晚时不时有雷雨倾盆,也不过是一时威风,很快,暑气又重新聚拢来。   千步廊左右,一众儿官府衙门,官服在身,需得讲究仪态,可偏偏叫这热气逼的,各个都是一身汗。   朝廷倒也给拨了些冰,主要是为了让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莫要中暍,但这到底是做事的地方,不是来享乐的,自不可能多摆,只勉勉强强去了些暑气。   翰林院里,姜翰林还在品热茶。   这是他常年的习惯了,哪怕是三伏天,亦是如此。   用他自己的话说,心静自然凉,热茶比冰饮子更解暑。   同僚们与他共事多年,自然晓得他的习惯,也不是没有人学过,撑不过两三天就摆手作罢。   只几位今年新入职的,对姜翰林的“热茶不离手”啧啧称奇。   有人好奇地问:“您当真不觉得热吗?”   姜翰林摸着胡子笑:“当然是热的,却还能过得去。”   说着,姜翰林把视线落在了霍以暄身上。   霍以暄正捧着文书抄录,人在书案后头坐得笔直,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另有一块帕子用来擦汗。   看得出来,他也觉得很热,只是,姜翰林在他身上没有看到一点儿因为热带来的狼狈之感。   很多年,清早出门时,一身官服妥帖体面,忙到下午,尤其是被午间暑气蒸腾过了,仪容上难以维持。   虽然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也不是去御书房,上升不到御前失仪,但作为边上看着的人,谁不喜欢干干净净、妥妥当当的?   当然,这种喜欢,是老大人对一个还算熟悉的晚辈的喜欢,换一层就……   姜翰林端着茶盏,吹了吹氤氲热气。   这几日,家中老婆子是越来越唠叨了。   其实也怪不得自家老妻,究其缘由,是霍家那儿送了几条鱼来。   霍家说得十分客气,这是感谢姜大人在翰林院中对霍以暄的指点与照顾,毕竟,请个先生都得交束脩银子,他们这样的人家,银子往来恐惹麻烦,几条庄子上新鲜送来的鱼,正正合适。   霍家前脚送鱼,后脚四公子夫人给姜瑾送了封信。   大致意思是,以前闺中交好,只因家中变故而疏远了,再回京中,自家事情未了,也没有心思与从前的好友多走动往来,现在,一切尘埃落定,自个儿虽嫁人了,但独门独户没有那么多束缚,平日自在,也很清闲,等酷暑过了,天气转凉,姜瑾要是得空,还望能一块踏秋。   姜翰林知道姜瑾人缘好,且她没有想那么多,欢欢喜喜回了信,还说给了祖母听。   有那几条鱼铺垫,再有这么一封信,老婆子突然就想起来,还有一个清俊霍以暄。   这下厉害了。   以前是埋怨他一整个朝堂挑不出一个来,现在成了眼皮子底下就有个好的、你为何老眼昏花看不到?   敢情不是出色的年轻人少,是你老头子不会看。   你既看不来,就只管说说那霍家公子学问性情,至于家中其他人好不好相与,问你个老头儿你也不懂。   姜翰林在家中被老妻唠叨得连连讨饶,来了衙门,就不住琢磨,霍大人家里送这几条鱼做什么,自家收不收这束脩,都会好好指点新来的编修。   没想明白,姜翰林干脆放下了茶盏,起身出来,在廊下略微活动活动身子。   这一动,他就看到,自己的侄儿姜适,也在观察霍以暄。   姜翰林皱着眉头把姜适叫了出来。   姜家一门两翰林,一个是姜翰林自己,一个就是姜适。   姜适是姜翰林兄长的幺儿,自小就失了父母,这么多年,由姜翰林抚养教导。   说是叔侄,其实就像两父子一样。   “霍编修长了三只眼睛,还是两个鼻子?”姜翰林压着声音,与姜适道,“你老琢磨他做什么?”   “没有没有,”姜适忙道,“没长多余的眼睛,也没有多余的鼻子,寻常五官,比旁人清俊。”   姜翰林一听“清俊”这个词,心里就暗道了声“不好”。   不用说了,侄儿定是被自家老婆子给带歪了。   果不其然,姜适又道:“婶娘叮嘱的,说您公私分得太清了,反而看不准,让我也多瞧瞧,好与不好,家里也有个计较。不止是婶娘,还有兄嫂,我屋里也在说,各个都操心阿瑾呢。”   姜翰林听了,道:“计较什么?几条鱼、一封信,也不是那青竹竿,你们怎么爬得比谁都快啊?”   “阿瑾耽搁不起,霍编修也是现在的香饽饽,都体面人家,太直白了,万一不成,虽说不至于伤了和气,但面子上不好看,”姜适道,“霍家先示意了,我们总得给个回应,不能拖着,您说呢?”   姜翰林能说什么?   他胸口堵得慌。   想了想,还是把姜适又往角落上带了两步,他低声道:“你婶娘想得简单,你怎么也与被她说服了呢?便是霍家真有那意思,你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姜适道:“单说霍编修这个人,学问性格,都极好。   再者,霍大人为人为官如何,您与他也算熟悉,足以见,霍家家风不错。   听说霍大夫人亦是性情中人,很好相处。   嫡长房嫡长媳,担子是重,可我们阿瑾亦是好本事的,没有担不起来的道理。   您想,霍家上下很和睦,若是里头有不好的地方,四公子与夫人怎么会与霍家这么亲厚呢?”   姜翰林瞪了侄儿一眼。   霍编修,极好?   他吹了吹胡子,好吧,勉勉强强,算个“好”吧。   “你也提了四公子,”姜翰林道,“我们若与霍家结亲,是想现在就站边了?”   姜适一愣。   道理他自是懂的,只是先前,叫婶娘、嫂嫂一顿唠叨,给抛却脑后了。   现在站边,其实不是明智之举。   更要命的是,哪怕站了,都弄不明白是站了三殿下还是四公子。   叔侄两个,各自闭嘴。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两人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到院子里,迎面遇见了从外头回来的覃柏。   覃柏不知他们之前在说什么,行了礼,顺口提了一句:“刚去了西侧,在都察院外,遇上了周尚书与霍大人。”   话音落下,姜适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姜翰林。   周尚书家有两个姑娘呢!   莫不是,程咬金? 第640章 老老丈人   覃柏见姜适脸色变了,十分不解。   他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呀。   见姜翰林背着手不出声,覃柏便按捺住了好奇之心。   大抵是人家叔侄有什么事儿吧?   既与他无关,就别打搅人家说事儿了。   覃柏往里头走。   姜适见他走远了,忙与姜翰林道:“程咬金!您再从长计议,怕是就错过了。”   姜翰林没有回应,只背着手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往回走。   进了书房,人一坐下,就捧起了面前的茶盏。   他看着霍以暄,抿了一口茶,入了口,才发现,忘了换热的了。   好在,还是温的。   霍以暄继续抄录着,对其他人并不注意。   姜翰林看了两眼,摸了摸胡子。   周家那两个姑娘是双胞胎,以前还在自家做过客,老婆子夸她们开朗活泼,招人喜欢。   周沛去都察院,当真是为了这事儿?   霍以暄也没有好到天上有地下无的,怎么就这么香饽饽了呢?   哎,当然,给别人家当东床,确实是挺好一晚辈的。   要不是老婆子念叨着霍以暄,姜翰林会觉得周沛挑得还挺有眼光。   说到底,还是自家孙女儿太出色!   姜翰林琢磨了一下午。   他原是不急的,想得多了,忽然又有些急了。   想来想去,干脆还是豁出去这张老脸,先听听霍怀定的想法。   万一,只是家里一头热,人家送信又送鱼,并无多余意思,也好早叫老婆子省省心。   待下衙时,姜翰林往千步廊西侧去,走到都察院外,就见到了霍怀定与霍以骁。   两厢行了礼。   姜翰林笑着道:“我有些事儿想请教霍大人,不知道今儿方便不方便?”   霍怀定道:“正说着去饮两杯,解解乏。”   姜翰林看向霍以骁。   四公子在场,有些话不太好说,可捡日不如撞日……   姜翰林不再多想,道:“我也一道饮两杯。”   这酒,去了街上的一家酒肆。   算起来是三代人,身份亦有不同,姜翰林先抿了一口。   霍怀定敬他,感谢姜大人对儿子的提点。   “哪里这么客气,又是送鱼又是敬酒,”姜翰林道,“你这个儿子,学问好、人也谦虚肯学,衙门里,好几个都跟我夸过他了。”   霍怀定嘴上谦虚,心里乐呵。   姜翰林又道:“还有说,谁能得他做东床,就是好福气了。”   霍怀定一面说着“哪里哪里”,一面心思飞快。   姜大人提起这事儿,莫非真叫自家夫人说中了?   姜家真有意结亲,只是女方碍于颜面,行事迂回了些?   人家收下了鱼,男方又没有接下来的表示了,不上也不下,姜大人只好亲自出面,来提醒两句……   霍怀定看着姜翰林,又是热,又是惭愧,额头上泌了一层汗。   他想,夫人真是卓见啊!   不似自己,看得浅薄了。   姜大人能看得上暄仔,那是暄仔的运气。   这么一想,霍怀定赶忙道:“要说福气,谁家能得姜大人的孙女当媳妇儿,那才是好福气。以骁媳妇还提起过她以前和姜姑娘往来的趣事呢。是不是,以骁?”   霍以骁正抿酒,见两人看过来,便道:“是,她说过的。”   姜翰林的胡子翘了翘。   得意之余,又不解了,霍家这话里话外,当真是想追个“好福气”,那周尚书那儿……   周沛那程咬金,没做成?   作为旁观者的霍以骁,这时候看出来了名堂。   温宴提过给姜瑾送信的来龙去脉,再看姜翰林与霍怀定的暗中试探,霍以骁放下酒盏,道:“既都是好福气,不如都沾一沾,福气与福气凑成对算了。”   话音落下,霍怀定瞪大了眼睛。   以骁说话就是不绕圈子,联姻大事,该隆重些,探了底,夫人登门去,与姜家商量商量,哪里就这么一拍脑袋……   算了,以骁自己的亲事,最开始那也是一拍脑袋。   只是去了趟临安就定了,让人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还是听听姜大人的回答。   姜大人回答不了,他在官场沉浮几十年,各种性情的人都共事过,其中也不乏如四公子这样,把事儿摊开来说的。   可、可这一桩,与其他政务上的事儿能一样吗?   四公子一开口,直接就把他们慢慢思考的路子给绝了。   不是只不好慢慢思考,连拒绝都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总不能说,我们姜家不想早早被牵连在皇子们的争位之中,不想与四公子有那么近的关系……   姜翰林再会打太极,都不太能开这个口。   他只能强撑着笑:“凑成对,不止是两家人的事儿,说到底,是两个孩子的事儿,我们做长辈的琢磨得再多,还是要两孩子自己欢喜,是吧?”   霍怀定隐约品出些姜大人的回避来,顺着这话道:“老大人说得对,得他们自己看。”   姜翰林微微颔首。   霍大人就是霍大人,台阶走得多顺畅,要说往来,谁不喜欢与这样拿捏得准、考量得多的人家往来?   霍以骁亦看得清楚,心里不由好笑。   让暄仔之前老把什么“老丈人看女婿”挂在嘴上,现在,老老丈人挑剔他呢。   三人各自明了,席间也就不再拉这红线,说些近日朝廷事,酒菜下肚,很是和睦。   放下筷子时,姜翰林记得自己今日意图,便问了一句:“周尚书有两位千金,也够他伤脑筋了吧?”   霍怀定一下子悟了。   原来如此。   姜大人并非不满意暄仔,而是姜家还未想好,又听说周沛今日寻过他,担心周家捷足先登。   他就说呢,暄仔这样的青年才俊,不至于入不了姜家的眼吧?   话说回来,联姻之事,多想总没有错,他们男方,哪有不给女方时间,一个劲儿催促的道理?   “周大人到都察院来,是为了其他事情在伤脑筋,”霍怀定解释道,“地方衙门上,有一些状况,他问问我的想法。”   周沛是来问蜀地之事的。   当日江绪坚持回去,霍怀定出面与周沛商量了些。   霍以骁近些日子又在吏部观政,翻看了不少蜀地文书。   周沛是机灵人,岂会看不穿霍家的打算。   只是,兹事体大,需得通通气,免得蜀地那儿翻腾起来,弄得上下都措手不及。   这些话,不好与姜翰林只说,霍怀定便点到为止。   如此一来,倒是姜大人脸上一红。   没有程咬金,是他弄错哩! 第641章 挑拨   雅间里,姜翰林端着酒盏,一口一口抿。   若是平日里,即便是出错了,他也能沉稳应对过去。   官场上混得久了,厚脸皮这东西,谁都不缺。   可今儿大抵是饮了不少的缘故,天又热腾腾的,让人不由焦急,以至于,姜大人只能用抿酒来掩饰一番。   霍怀定看在眼中,没有点破,只劝说酒多伤身,又把小二叫来,让厨房给备些醒酒汤。   等醒酒汤送上,姜翰林也平静了下来。   虽说是话赶话的,但四公子已经摊开说了,打马虎眼肯定不合适。   姜翰林便与霍怀定商量,等回去之后再与家里人探一探,尤其是孙女儿,得问问她的想法。   霍怀定自然答应,他也得问问暄仔的意思。   当然,他要再问问夫人。   她怎么就猜到姜家有意结亲了呢?   定好了这些,姜翰林起身告辞,雅间里只留下霍以骁与霍怀定。   他们这才说起了原本要商议的事儿。   霍怀定道:“周大人有些担忧,若都察院要对蜀地动手,是就查几个州府衙门,还是连蜀地三司都一块动了。你就在他衙门里,他有问你吗?”   “没有,”霍以骁轻笑了声,“他不敢问我。”   霍怀定:……   也是。   周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朱桓和霍以骁两个,要么不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从上撸到下。   沈家那里的恩怨先暂且不提,自打这两位开始六部观政,倒霉的二三品大官,一只手都不够数。   周沛见霍以骁琢磨蜀地,就担心他又要螃蟹一串、全提了。   可这事儿,周沛问霍以骁,真得了“要弄干净”的答案,他除了脑壳痛之外,也没什么办法。   四公子的脾气,倔强起来了,那是皇上说了都不听,周沛苦口婆心劝,定没有成效,转头禀了御书房,他“挑拨”皇上与四公子父子起纷争,他是吃多了吗?   倒不如,干脆不问四公子,只从霍怀定这儿探个底,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霍以骁道:“我明白周大人担忧,只是蜀地那儿,那么多年如此,真不是动几个州府衙门、杀鸡儆猴就能解决的。只能杀猴子,以儆效尤。”   霍怀定亦明白这个道理,道:“我也与周大人说了,他不是糊涂人。倒是江绪那儿,有消息了吗?”   霍以骁颔首。   华师爷的书信是前天送达的。   江绪已经在涪州衙门上任了,他的主要目的是打探消息,因此,也不兴什么三把火,只努力与当地官场打好交道。   几天下来,虽然离成为上峰眼里的心腹还有距离,但起码,没有防他防得死死的。   蜀地上下这些年铁板一块,靠得也不单是排外,还有拉拢、同化。   江绪正努力地让自己“同化”。   他还结交了几个同龄人。   那几个都姓甄,一个本家的,在蜀地一带堪称一家霸主,欺男霸女这些,在他们眼里,都是小事了。   江绪与华师爷到了涪州就盯上了他们,又试探了衙门里的关系,确定甄家这几个能这么横行霸道,全是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蜀地对他们纵容,不仅仅是收了甄家银钱,更因为,甄家这几兄弟,是湖广总督柳仁沣的小舅子。   柳仁沣已经知天命了,年纪不轻,精神挺好,五年前纳了甄家姑娘为第五房妾室,这些年颇为宠爱。   有这么一位姑奶奶在,甄家这些人也跟着趾高气昂起来。   以华师爷的话说,涪州衙门对甄家客气归客气,却不见得多么同心。   有一回,江绪听见知府醉酒后骂甄家,大意是这儿是蜀地不是湖广,甄家在这里嚣张个什么劲儿,一堆破事,还要衙门给他们擦屁股,引了底下几个官员的附和之声。   这官府衙门与地头蛇,若无矛盾,反而麻烦,有矛盾,就给了华师爷和江绪挑拨离间的可能。   华师爷在信上说,他们正在积极地推动两厢矛盾。   为了避免书信落在旁人手里,惹来麻烦,这封信全是华师爷用临安话的音写的,其中又有很多约定俗成的用词,除了与他共事多年、合作无间的李三揭,其他人只会看得一头雾水。   哪怕是同样临安府衙出身的温子甫,可能都只能半蒙半猜个七八成。   霍怀定听完,一时好笑。   转念想想,江绪和华师爷在蜀地,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谨慎一些总归没有坏处。   “等那些证据收上来……”霍怀定刚开了口,忽然间想起一桩来,不由一顿,“把甄家与蜀地的矛盾挑起来?甄家歹事做多了,官府一旦要动手,恐会把柳仁沣牵扯进来,那事情就复杂了。”   甄家兄弟有恃无恐,仗着的就是柳仁沣。   蜀地衙门告柳仁沣纵容小舅子们行凶,柳仁沣岂会不反击?   “一旦动了柳仁沣,就彻底与四殿下撕破脸了,”霍怀定压着声音,道,“不管如何,得考虑考虑皇上。”   霍以骁皱了皱眉头。   平西侯府的罪,是平反了,沈家也收拾了,可当年尤岑之死,出力的是沈家,祸根却是朱钰。   朱钰为了隐瞒私运之事,借沈家的手,杀了看出端倪的尤侍郎。   真要说报仇,除了在静慈庵的永寿长公主,也迟早要和朱钰算账。   只是,时机需得多考量。   一时动不了朱钰与俞家,问他收些利息,又有何妨?   “原就没有一个好脸,”霍以骁不疾不徐道,“皇上未必不想罚朱钰,私运一事,全由沈家担了去,朱钰没有受到一点儿责罚,皇上心知肚明,动柳仁沣,能朱钰一点教训,让他夹紧尾巴,皇上大抵会乐意的。”   霍怀定摸着胡子,理了理思路。   眼下状况,说不好将来大宝之位归属,但皇上决计是不愿意给朱钰和朱茂的。   朱钰看似失去了沈家这么个助力,但沈家在时,给他选了柳宗全为伴读,柳仁沣现在依旧是朱钰的靠山。   给朱钰一个教训、也削减朱钰的臂膀……   的确,以霍怀定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大抵是会这么做的。 第642章 正经事儿   伴君如伴虎。   官场衙门做事,律法为根本,却也要记得,不能一味和皇上对着干。   想皇上所想,办皇上想办的事儿,那是事半功倍,反过来,事倍功半还算不错了,弄得不好,自己的乌纱帽都得跟着掉。   “柳仁沣那个人,”霍怀定摇了摇头,“好多年前就是沈家的走狗了。先帝时候,他对朝廷有功,得了先帝爷赞赏,这些年就越发高高在上了,湖广在他手中,乌七八糟的事儿也一堆一堆的。”   都察院并非不知湖广状况。   若说蜀地是里头瞒得死死的,巡按下去,被蜀地官场上下联手,弄得根本查不到什么线索,那湖广里头,柳仁沣的胆子就大多了。   有些混账事儿,柳仁沣甚至没有瞒着。   可都察院动不了他。   原是沈家护着,皇上再恼沈家,时机未成熟时,也不会拿柳仁沣开刀。   而沈家亡了之后,上下各处都是事儿,一时半会儿间,顾不上湖广。   再者,为了稳定朝堂,当初定下只动沈家、不动附庸,一旦出手,人心惶惶的。   除非,这些附庸是因为旁的事情被收拾。   就像是江绪收拾蜀地那么多年不作为的证据,就得靠这些七七八八的,来下手。   那么,若是蜀地官场咬上柳仁沣……   皇上乐见其成,其他人也没的话说。   霍怀定和霍以骁又商量了一番,才离开酒楼,回了大丰街。   入了霍家大宅,霍怀定还在琢磨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等回了屋里,叫霍大夫人嗔了几眼,才把政务暂且放到脑后去,说起了家常事。   “夫人,”霍怀定解释道,“我是与以骁,还有姜大人去吃酒了,喝得不算多,饮过醒酒汤了,哎,还真叫你说中了,姜家真有意与我们说说亲事。”   霍大夫人原想抱怨他吃酒,一听姜家事,顿时被吸引了注意。   “姜家是有这意思吧?”霍大夫人挑眉,“我就说呢,这事儿,还是我们女人看得准,就老爷你,还当是姜大人爱才,才会对以暄这么上心。”   “是,”霍怀定拱手,道,“夫人卓见。”   霍大夫人催着问他状况,待听说姜家那儿还在考虑,主要是要考量两个孩子自己的想法,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是了,光是我们一头热,我还没有问过以暄,”霍大夫人交代嬷嬷道,“去把以暄叫来。”   前头,霍以暄正用着霍以骁带给他的甜羹。   “凉凉爽爽,”霍以暄乐道,“舒坦。”   霍以骁靠着椅背,“呵”了一声:“练过些功夫、骑射尚可,不止中了进士,还是传胪。”   霍以暄不解地抬眼看他:“前半句有点儿熟,好像是我自己说的,后半句,这不就是在说我吗?”   “就你这家底,”霍以骁摇了摇头,“老老丈人没看上呀。”   霍以暄拿着勺子,一脸莫名其妙。   霍以骁也不给他解惑,站起身来,直接走了。   霍以暄看着霍以骁的背影。   脚步轻快,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可霍以暄很不好了,他没听懂,还没处问!   真真是要生生憋死人了。   万幸,他也没有憋多久,就被请到了后院,在父母跟前坐下了。   霍大夫人开门见山:“姜大人家的孙女儿,你觉得如何?”   霍以暄挠头:“不认识。”   “模样性情都很好,”霍大夫人柔声道,“以骁媳妇与她关系不错,若有机会……”   霍以暄再憨,有霍以骁那句“老老丈人”打头,也反应过来了,哭笑不得。   “正经事儿!”霍大夫人道,“要我和你父亲说,姜家是极好的了,可说到底,还得你自己愿意,人家姑娘愿意。”   自打霍以暄高中,来霍家探口风的,数都数不过来。   其中当然也有门当户对、十分出色的姑娘,可霍大夫人始终没有特别中意的,甚至想过再等一两年,男子也没有耽搁不耽搁的。   可姜家姑娘不同。   姜翰林是霍以暄的上峰、先生,既品出对方有这个意思,他们霍家必须认真应对,不能拖延敷衍。   霍以暄见母亲正色,只好道:“我不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哪里能谈得上愿意不愿意的。”   霍大夫人想了想,又道:“那我再问你一次,你自己没有属意的姑娘吧?若是有,现在就说出来,别姜家点头了,你这里起了变故,那太丢人了。”   霍以暄摇头,认真道:“前回说了,没有。”   “那之后若是机会合适,安排你与姜姑娘见一见。”霍大夫人说完,便让霍以暄离开了。   再多的,无需她唠唠叨叨地叮嘱。   自家儿子,自家还是晓得的,以暄虽然外向热情,但为人正经,绝不会在言语举止上唐突了别人家姑娘。   另一厢,温宴正和邢妈妈说事,霍以骁就回来了。   “正在说闯子,”温宴道,“混进商队了。”   那日,闯子讨好了船老大,上了邝诉西行的货船。   这一路上,他肯吃苦,很卖力,与邝诉手下几个管事说上了话。   管事知道他不是正经船工,出来跑江湖就为了赚银子,便答应与邝诉说说,带上他出西关,去西域长长见识,也赚些银钱。   邝诉见他力气大,人老实,就捡个便宜苦力。   一行人从水路换了陆路,在城里补给时,闯子正大光明捎了消息回来,只对别人说,是给家乡爷娘报个信,叫他们晓得自己是出关去了,也省的家里惦记。   “之后,再要捎消息怕是不容易了,”邢妈妈道,“得等他们从西域回来。”   “倒也不要紧,”霍以骁道,“闯子身手不错,人也机灵,事儿应当都能办妥。”   邝诉要查的事情是长公主扶小公子上位的仰仗,只要闯子能够弄明白了,他们就能占据先机。   说完了这要紧事儿,霍以骁与温宴说起了姜翰林。   “老老丈人”这个说法,实在让温宴笑得停不下来。   上辈子没有机会成亲的霍以暄,到了说亲的节骨眼上了,若是能成,倒也挺好。   不止如此……   温宴想,今生,虽然亦有许多未知,但一切都在往好处走。   连带着,那些未知都跟着美好了起来,让人充满期待。 第643章 煽风   涪州。   大雨下了整夜,直到天亮才歇。   街上的青石板地砖不平,一踩就冒出一堆水来。   行人小心翼翼,还是有踩得不好的时候,只能皱眉。   马车就一点不讲究了,奔驰而过,溅起来的水花湿了路边行人的衣摆鞋子,气得一群人指着远去的车大骂“缺德”。   江绪也在行人之中,鞋袜都已经湿了。   这里的夏天就是这样,这会儿还算好的,等雨水再多些,不止是底下几个邻水的村镇,便是主城之中,低洼之处亦全是积水,能没过小腿肚子。   虽不是洪灾泛滥,但年年淹水,百姓岂能不发牢骚?   偏,从江绪有记忆起,衙门就没有好好治理过这些,甚至还说过,反正来年还要淹的,整了也白整。   当然,这个“白整”,指的是村镇,是城中普通的百姓生活的胡同小巷,而官府衙门、官家大宅,不止占了高地,地面修得平平整整。   江绪年幼的时候,在武隆生活,以为这样坑坑洼洼的才是常态。   后来,念的书多了,去了几个蜀地大城,慢慢明白过来,这样的状况其实是不对的。   待赴京科考,一路经过那么多城池、村镇,江绪看到了各种不同。   诚然,这种不同来自于地理位置、贫富差距、百姓习惯等等,但他想,这些都不是涪州衙门不作为的理由。   这次回来,与华师爷一道,得他一路指点,江绪大开眼界。   以前看沿途城建,只能看个表面,算不上外行人,但也绝不内行。   经华师爷讲解,不由豁然开朗。   因地制宜,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做来很难。   可只要用心去做了,涪州可能有所改变,而不是现在他脚下这样,下一天雨就一脚的水,下几天雨就漫了腿肚子。   江绪一边想,一边往上坡走。   离衙门越近,积水越少,待进了府衙大门,青石板地砖平整极了。   不远处,几个官员说笑着出来,江绪听见动静,抬手按住了脑门,脚下故意踉跄了一下。   李判官看到了,乐道:“江大人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今儿得睡到午时了呢,昨儿喝了不少吧?”   “吐了一整夜,”江绪苦着脸摆手,“那两兄弟海量,我实在不是对手,喝过了头,反倒睡不着,脑门子炸开了似的,与其躺着,还是来衙门里。”   另一位金判官,长了江绪一轮,说话阴阳怪气:“状元郎光念书了呢,岂会吃酒?与其同他们往来,不如写几篇文章。”   江绪道:“初来乍到,总要卖各方一个面子,连几位老大人都对甄家客客气气的,我一个新人,人家喊我吃酒,我还能推拒了不成?”   金判官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个妾,娘家这儿就吹鼻子瞪眼了,这要是出了个总督夫人,尾巴还不知道往哪里翘呢。”   李判官忙道:“哎呀,我们底下人都是被甄家折腾的,自己人都别说了。”   上峰还在与甄家你好我好,他们这些小人物,还能怎么做呢?   不管是他们这两个衙门里做事久的,还是新来的江绪,一样都得把甄家伺候着。   江绪捶了捶脑袋,一副好奇模样,问道:“我听说,前回那位姑奶奶回娘家来,咱们衙门上上下下可没少出力气?”   “可不是?”金判官顾不上酸江绪了,他更恼甄家,“知府大人都得赔笑脸。”   “这要真是总督夫人回来省亲,”江绪道,“整个蜀地衙门都得十里相迎了吧?”   两位判官交换了个眼神。   话是这么说,但反正成不了总督夫人,再得瑟,也就这样了。   余光瞥见袁知府,江绪便道:“蜀地是蜀地,湖广是湖广,柳总督再是有能耐,蜀地也不用退成这样吧?怎么的,他柳总督也是个粑耳朵?枕头风吹两阵,就要在蜀地横行霸道了?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他手也没有那么长。”   李判官“哎”了一声:“柳总督是先帝爷都夸赞的人物,我们蜀地的老爷们,差点意思。再说了,柳家孙儿是四殿下的伴读吧?京里有人好办事啊!”   他显然是没有看到袁知府,说完了,才见金判官对他挤眉弄眼,赶紧转头一看,对上了袁知府黑沉沉的脸。   李判官:……   他作甚多这个嘴啊!   蜀地的老爷们,其中一位,就是袁知府的姑父、按察司副使年大人。   他一个多嘴,说了年大人差点意思,而吹枕头风,袁知府的姑母也没吹过柳总督的妾。   这可真是……   李判官冲袁知府笑了笑,十分尴尬。   袁知府冷冷看着李判官,因着有那么一位姑父,不止是涪州,蜀地上下都得给袁知府几分颜面,他何时被人小瞧过?   更不用说,有谁小瞧他姑父了。   袁知府一甩袖子就走,留下几个下属面面相觑。   李判官知道说错了话,拉着金判官走了,只江绪,还扶着额头站在那儿,半晌,才抬了抬眼皮子。   昨夜确实吃多了酒,他也确实不胜酒力,但这摇摇晃晃的姿态是装出来的。   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你来我往,江绪还在摸索,但华师爷已经把这几号人的性格摸了个透。   今日该说什么、怎么说,华师爷教得明明白白,江绪学得得心应手。   袁知府这等性情,被人轻看了,定是咽不下这口气。   不管是他去寻甄家麻烦,还是与年副使告状,都是之后一场好戏的铺垫。   至于甄家那儿,江绪昨夜与那两兄弟吃酒,喝进肚子里的是酒水,灌到对方脑海里的是迷药。   以江绪的文采,想吹嘘旁人时,能把人吹得飘飘然、直上云霄去。   人飘起来了,行事还会踏实吗?   原就没做过多少正经事儿,再添了把火,越发不晓得姓甚名谁。   如此性格,与衙门之间的冲突,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了。   毕竟,给甄家收拾了那么多破事,底下办事的官员,岂会没有怨言?   刚才那几句对话,金判官不屑、李判官失言。   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想之中。 第644章 点火   等江绪拖着步子晃进了屋子里,坐在书案后头的袁知府凉凉看了他一眼。   “酒还没醒?”袁知府问。   江绪摸了摸鼻子,回了一声“醒了”。   另一位同知姓洪,蜀地世家出身,早年考了个举人,几次进京都没有更进一步,家里出银子捐了个官,在涪州做了十几年官,爬到了同知的位子上。   “江大人要结交朋友,也不用这么拼命吧?”洪同知哼笑了声,与袁知府道,“穷出身吃亏哦。”   江绪坐了下来。   洪同知向来看不顺眼他。   倒不是他入职之后结的梁子,早在念书的时候,江绪就因民生的事情与洪同知打过交道。   武隆的城建比涪州城更差,江绪寻武隆衙门解决无门,只好寻到涪州,却被洪同知训了一通。   嫌他多管闲事,念书念出些名声就趾高气昂。   又说江绪在蜀地学子中出色,待去了京城定要泯灭在满朝学子之中。   进士岂是那么容易考的?   不成想,江绪不止中了进士,更是状元郎,把屡试屡不中的洪同知比下去不说,还扇了个响亮的耳光。   以洪同知的小心眼,同衙门为官,一个职务,能和睦相处才怪。   江绪清楚,洪同知背后没少贬低他。   堂堂状元郎,没有入翰林,反而回了涪州,一准是在京里得罪了人。   还是个单身汉,却没有被官家挑中当姑爷,肯定是除了念书、哪儿哪儿都没用。   所以说,光会念书又有什么用?   要家底没家底,要人脉没人脉。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了,在火眼金睛的华师爷教导之下,江绪亦能猜到七七八八。   这会儿听洪同知说他,江绪便道:“不拼命不行啊,袁大人上头有人,洪同知又是本地世家,两位这样一等一的出身,在涪州做事,都有迫不得已要低头的时候,我穷出身,再不拼命些,怎么立足?实在是,迫不得已!”   袁知府本就阴沉的脸色,愈发铁青了。   洪同知听江绪这明抬暗贬的话,脸上挂不住,咬牙道:“我何时需要对甄家低头?他甄家在我们洪家跟前,算什么货色?”   江绪叹息着看了洪同知一眼。   洪同知道:“我说得不对?”   “昨儿与甄家吃酒,”江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洪同知急切地催了两遍,才道,“也没有什么,他们什么性子,两位大人也都知道,自吹自擂一番,不止夸自己,还夸甄家其他人,顺带把大人们嘲笑了一通。   我倒是想反驳,一来,底气不足,二来,喝得醉醺醺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哎……   洪同知气得脸红脖子粗,与袁知府道:“真就是借着柳总督,以为靠着四殿下了似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袁知府没有接话,至于心里的火气有多大,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把火,烧了两天,在见到年副使的时候,彻底烧了起来。   “姑父,甄家那群人,真真欺人太甚!”袁知府道,“真是姓柳的在我们地盘上耀武扬威也就算了,他甄家算什么?柳仁沣在四殿下跟前体面,难道,姑父您就是好欺负的?四殿下与姑父您示好,此时不比一比,往后还不被比下去?”   年副使道:“柳仁沣是柳仁沣,甄家是甄家,你不要混为一谈。”   “既然不是一路人,”袁知府道,“那我们对甄家动手,柳仁沣还能为此为难我们?”   “不要让四殿下为难。”年副使道。   “甄家多行不义,能整出来的案卷几箩筐,”袁知府道,“四殿下有心示好,想来不会让柳仁沣为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舅子与我们起冲突,我们也能让柳仁沣知道,蜀地不是软柿子。”   年副使摸着胡子,想了想,道:“我与其他人商量商量。”   这对亲戚的交谈,江绪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很快,袁知府交代他与洪同知收拢收拢甄家兄弟的罪状,江绪就明白,蜀地想出手了。   如此顺利,并非江绪和华师爷的挑拨本领有多么得出神入化,而是,这些官员在蜀地嚣张惯了。   十几二十年,铁板一块,京中都察院的御史巡按都寻不出端倪来。   长久下来,早就不是什么小心谨慎的人了,反而是,天高皇帝远,谁怕谁啊!   与此同时,朱钰正着急收拢他们,让蜀地三司越发自命不凡。   本就与甄家矛盾重重,几个原因叠在一块,便要与杀甄家给柳仁沣看了。   他们想得原也没有错。   柳仁沣会为了甄家、不顾朱钰大局吗?   一个妾而已,再宠爱,比得上柳仁沣在殿下身边做事的宝贝孙子吗?比得上柳家的飞黄腾达吗?   不可能的。   柳仁沣又不是个傻子!   涪州衙门当机立断,拿着早年压下来的各种案子,把甄家给办了。   甄家那两兄弟,却跑了一个。   江绪瞧准时机,拖人给他透了风声,甄置眼看着没有时间知会家中,只能听从报信人的指点,埋头离开蜀地,去搬柳仁沣做救兵。   路上耗了几天,狼狈赶到柳府,寻了自家姑奶奶,添油加醋说蜀地事宜。   自家那些腌臜事儿瞒下,只说蜀地官员要投了四殿下,却又不肯遵循什么先来后到、亲疏有别,杀甄家祭旗,好叫柳家低一头。   这番言辞,当然也不是甄置想出来的。   报信人给他说得明明白白!   甄家姑奶奶听闻娘家蒙难,伤心欲绝,柳仁沣被蜀地这般伤面子,提笔去信,想问问蜀地到底怎么个意思。   书信不比面谈,只要心里冒着火,每一个字都能熊熊燃烧。   看得火大了,回信也会带着火气。   一来二去间,火情越演越烈,连夏日雨水都压不住了。   蜀地衙门气愤之下,上书朱钰,想让四殿下评一评理。   这封评理的书信,并没有到朱钰手中。   华师爷急切传书京中,霍以骁从中一拦,蜀地的告状信就这么越过了朱钰,直接送到了都察院之中。   霍怀定拆了信,过目一遍,又交由陈正翰。   陈正翰看完,按了按发胀的脑门。   他清楚霍怀定想动蜀地,也揣摩过皇上的心思,打击那些沈家的附庸余孽,只要证据确凿,皇上应是乐见其成。   只是,怎么这事儿办着办着,把柳仁沣给牵扯进来了?   敢情蜀地那儿的鱼不够肥、不够多,这一网下去,还得把柳仁沣也一并捞起来?   “又为难老头子!”陈正翰瞪了霍怀定一眼,“怕了你了。”   霍怀定连连抱拳赔礼。 第645章 悟了   陈正翰把信纸叠好,重新收回信封里,而后,他站起身往外走。   “这么烫手的山芋,”陈正翰轻声道,“老头子一个人捧不住,少不得再寻人分担分担。”   霍怀定忙道:“辛苦老大人了。”   陈正翰背着手走了。   如此大事,并不是他们都察院手里拿到了一封蜀地向朱钰状告柳仁沣的书信,就能直接办了的。   看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涉及贪墨,亦没有杀人枉法,但牵扯了蜀地与湖广,一旦折腾起来,还牵扯着朱钰。   怎么办、办出个什么结果,他们京中这些老头子需得掌握好。   霍怀定不用问,就知道陈大人是去寻赵太保商量了,若两人拿捏不准,还得再听听金太师的意见。   陈正翰走得不疾不徐,避着日头,一副平日里散步的模样。   有官员与他打招呼,他还乐呵呵地回应,根本看不出,袖口里揣着大事情。   他进了赵太保的书房,见过他的都以为他是来找太保唠嗑唠嗑的,哪里想得到,狂风暴雨已然在聚集之时了。   连赵太保都没有看出来。   陈正翰坐下来,漫不经心问他讨茶喝。   赵太保笑骂道:“你倒是耳力好,知道我新得了些好茶,我自己都只泡了两回,你就寻来了。”   “耳力不好,怎么在都察院做事?”陈正翰笑眯眯地。   等一手接了茶,他一手就把书信交了过去:“太保也看看。”   赵太保接过来,打开看了眼,狐疑地看向陈正翰。   这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四殿下”。   给四殿下的信,怎么会在都察院手中?   见陈正翰一脸陶醉地品茶,赵太保没有问他,耐心往下看。   这一看,额头上泌出一层汗。   好家伙!   蜀地三司与柳仁沣干起来了,还要让四殿下主持公道!   这要是真叫四殿下看了这封信,能直接给气晕过去,这哪里是要公道,分明是争宠!   这么一想,赵太保气笑了。   四殿下若已经是胜券在握,再无敌手,这些人要争抢,也还说得过去。   可事实上呢?   皇上根本没有定下过什么人选,便是要选,先前与沈家亲近的四殿下不占优势。   这些人闹这个,不合时宜!   最要命的是,蜀地那几个,斗得还非常真情实意。   柳仁沣那几个小舅子并甄家上上下下,这些年在涪州做的破事,全给一股脑儿列明白了。   且不是空口白牙诬告,还附上了案卷,整个信封鼓鼓囊囊。   得亏是信封就只能装这么些,否则,怕是还要厚实。   赵太保把手中信纸放下,压着声儿问陈正翰:“四殿下气坏了,给你们送来的?”   陈正翰吹着茶盏,冲赵太保笑了声:“太保以为呢?”   赵太保:……   他显然不这么以为!   以四殿下的性情和他在蜀地、湖广之间的角色,他让都察院来插手,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赵太保心里清楚,却不得不这么问。   总不能上来就问陈正翰,你们都察院怎么把四殿下的信给截获了?   那也忒不像话了。   赵太保摇了摇头,对蜀地那群官员深深的服气。   写得这么明白,案卷都在里头,他们是压根没有想过这告状信会出问题吧……   现在好了,一旦要追究起来,全部跑不了。   不过,赵太保不知道的是,这封信在一开始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给朱钰告状的信,是蜀地三司写的,抬头给“四殿下问安”,末尾请“四殿下做主”,全程围绕着甄家祸害蜀地,他们不得不办,又被柳仁沣质问的无奈与艰难。   而那些抄录的案卷,是江绪在衙门里背下后口述,由华师爷记录下来,与知会霍以骁的书信一道送过来的。   这一些,被添在了告状的信封里,再又霍怀定交给陈正翰。   蜀地三司没有想到,赵太保和陈正翰也不知道,有个暗桩埋在那儿,一冒出来,就绊了个狠的。   赵太保摸着胡子,道:“甄家作恶多端,蜀地衙门处置他们,合理合法,柳仁沣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蜀地没有办错案子,柳仁沣那儿若收了警告,大抵也就回一句’先前未知全貌、以至于错过了蜀地‘,握手言和,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这么一个章程了,”陈正翰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书案前,把几张案卷摊开,手指在上头几处各点了一下,“九年前、七年前、三年前、上个月,蜀地办案子,办明白了吗?”   甄家作乱的时间跨度太久了,且不是刚刚才被衙门发现,依案卷上的说法,苦主早就告过衙门,也并非没有证据,最后全是不了了之。   说到底,要么甄家塞了银子给蜀地衙门,要么是蜀地碍于柳仁沣,多年不曾动手。   此番突然硬气起来,其中没有说头,怎么可能?   赵太保岂会看不懂这些?   他甚至怀疑,这几桩都是选出来的,最能证明蜀地有问题的案子了。   赵太保没有急于开口,反而是给自己与陈大人添了茶,端着茶盏,闻着茶香,思忖了好一会儿。   然后,悟了!   江绪。   年轻的状元郎回了涪州,这种新鲜事情,大伙儿都清楚。   而江绪在京城时,曾与定安侯府交好。   都察院能截获蜀地给四殿下的信,其中关卡也不难猜测了。   “你个老贼哦,”赵太保隔空点了点陈正翰,“难怪你要来找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陈正翰笑眯眯的,一脸无辜。   “装什么?”赵太保瞪他,“别说你没看明白!这信,要么是霍大人,要么是四公子,送你手里的。”   陈正翰哈哈大笑。   赵太保被他笑得没有一点儿办法。   这事儿看起来是蜀地和湖广互相找麻烦,但把麻烦翻出来的是四公子。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们敢化,四公子转头告进御书房,他们就先化没了。   赵太保叹道:“我并非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一下子动两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沈家才倒。”   “都知道这道理,”陈正翰道,“可有些事儿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646章 野心   这八个字说得赵太保皱起了眉头。   一时间,他没有领会陈正翰的意思。   这机会、目的,各指的是什么?   赵太保便拱手请陈正翰解惑。   陈正翰压低了声音,轻声道:“野心、能力与实力,若不匹配,胡乱折腾,添事儿不说,还全是乌七八糟的事儿。   现在还能掀风浪,等再砍一根桅杆,能消停不少。   哪怕不消停,也闹不出来大事儿了。”   赵太保前后一想,就明白陈正翰说的状况了。   陈正翰说的是四殿下。   四殿下有野心。   当时为了定沈家的罪,私运铁器全盖在了沈家脑袋上,但赵太保和陈正翰都不是瞎子,几次朝会上,四殿下那大汗淋漓的心虚模样,他们都看在眼睛里。   四殿下必然是知情的,甚至,他在私运上可能还掺和了一脚。   那是铁器啊!   一位中宫嫡出的皇子,竟然敢掺和这种事情,疯了似的。   至始至终,四殿下眼里的都是大宝之位。   可他的能力并不足以在皇子之中脱颖而出,而说到实力……   沈家要是还在,仗着自身在朝堂上的地位,能让许多唯沈家马首是瞻的官员站到四殿下这一边,皇上不想退让、也有可能会有心无力。   但沈家倒了,与沈家如此密切的四殿下已经很难胜出了。   四殿下真正的拥护者,眼下看来,就是柳仁沣了。   如果四殿下坚持争位,以他的野心和胆量,兴许还会有不亚于“私运铁器”一类的事情发生。   可要是再失去柳仁沣的支持,四殿下无人可用,不得不消停。   而这种消停,对朝堂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退一步说,若四殿下有真龙资质,是个做皇上的好苗子,皇上再因沈家而不喜欢他,他们这些老臣也要为他争取争取。   谁不希望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好皇帝呢?   谁不想要看到国泰民安呢?   四殿下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他若不放弃,兄弟阋墙,皇子争斗,损得不止是他们这些臣子,还有百姓。   “柳仁沣……”赵太保抿着唇,摇了摇头,“狐狸一只。”   赵太保听说过一些柳仁沣行事不端的传言,却也只是传言,并无证据。   纵小舅子们行凶违法,已经是最确凿的了。   眼下若不对柳仁沣动手,错过了这一村,往后再要寻他麻烦,恐是没有这么个店了。   与动柳仁沣相比,蜀地那几个,反倒是小喽啰了。   陈正翰道:“四殿下再怎么样,也是皇上的儿子,皇上为难,而臣子解难。”   掺和进了私运铁器之中,他们看懂了,皇上岂会不知道?   没有提出来,一来是为了压住沈家,二来,不管疼不疼、宠不宠,也是嫡嫡亲的儿子,难道把儿子下狱砍头去?   皇上爱惜羽毛,不可能做这种事。   但四殿下不罚不行。   皇上不好出手,那就由他们来,先查了柳家,让四殿下少了臂膀,往后不得不歇了心思去闲散,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赵太保按了按眉心,道:“等下去看看金太师。”   御书房里怎么说、怎么做,需得做好准备。   陈正翰颔首。   “说起来啊,我们这些人都老了,”陈正翰叹息了一声,“老家伙们,不挪挪位子,年轻人怎么出头?这朝堂,最后还是他们的。”   这么多年,皇上因与沈家角力,导致各个衙门,都有些青黄不接了。   因为要抵御沈家的侵蚀,老家伙们要么打太极、要么就黑脸,资历、功绩在身上,还能当个庇佑,勉强稳住局势。   年轻入朝的,被沈家拿捏起来,真就不容易。   所以,除非有要紧状况、或是年纪太大了不得不告老,各处都尽量不动,来平衡住。   结果是,看着是稳住了,地方上,山高皇帝远,成了一言堂。   比如像蜀地那样的。   如今,沈家倒了,他们老了,该把那些淤血给清了。   初步定下后,陈正翰回了都察院,与霍怀定通了气。   赵太保在下衙后去了金太师府上。   金太师精神尚可,明白了赵太保的考量之后,沉思了一阵,道:“我知道机不可失,我就想再问问你,野心、能力与实力,还有谁合适?”   赵太保沉默了。   “我也就算了,”金太师叹道,“我这个岁数,随时蹬腿都是喜丧,皇上壮年,我是看不到新帝登基了,我家子弟也不是三公、三孤的料子,三品顶天了,到时候谨慎些,按说出不了大事。   你呢?你们赵家打算怎么办?   好苗子都是教出来的,现在教谁?”   赵太保苦笑:“皇上不定下来,那就是习渊殿各个都教。”   想偏心,也得有那个胆子和眼光。   “大殿下、四殿下,与沈家牵连太深……”赵太保道,“小殿下们都太年幼了,还……”   余下两个,一个相对平庸,还与一个,都不姓朱。   这事儿啊!   金太师也是苦笑,道:“罢了,倒还能苦恼几年再定,柳仁沣那儿,就这么办吧,明儿大朝会,下朝后我们一道与御书房。”   赵太保从金太师府上出来,上了轿子回家。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他听着外头热闹的声音,闭目养神。   这个官场,在相对稳定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是需要大刀阔斧的。   淤血烂肉割干净了,才能长得好。   与温和平顺的三殿下比,四公子才是那个能下得去手的人。   光是六部观政,就有多少蛀虫倒霉了,现在借着江绪、主动咬上蜀地和柳仁沣的,还是四公子。   可这位,不与皇上松口啊!   赵太保亲耳听过四公子说,不愿意再认个不相干的娘了……   虽不知道那位女子的真切身份,但能让皇上和四公子僵住,定然是不可闻、不可问。   哎!   赵太保愁了一夜,第二天上朝,精神都很一般。   站在金銮殿里,他看了眼那厢的皇子伴读们,目光最后落在了霍以骁身上。   能力挺好,实力按说也不差,就是这野心……   四公子对那把椅子毫无野心,他的野心大概就只有认亲娘。 第647章 有朱钰哭的时候   皇上入殿,众人三呼万岁。   底下大臣们上折子议政,说的都是些“小事”。   朝堂之事,原就是以一桩桩小事堆积起来的,若成天都是热热闹闹、吵得你来我往的大事,局势就不稳了。   对大伙儿来说,其实,没有大事、只有小事,才是最好的状况。   赵太保垂着眼,心里明白,这样的局面不过是表象而已。   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全在酝酿着风暴。   不过是,前阵子对付沈家,事情太大了,好不容易得了个结果,所有人都要缓口气。   张弛、张弛,有张也有弛。   再起纷争,迟早的事儿。   不说旁的,他自己的袖子里,就收着个厉害的,一旦展开了,就是漩涡,需得吸进去好些人。   龙椅上,皇上面无表情听着臣子说事。   对底下这些细碎小事,他打不起来精神。   倒不是他看不上这些根基,而是,朝堂运转自有一套规则。   在约定俗成的规则里,只需按部就班,各个位子上的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能顺畅起来。   若这些小事,都需要当皇上的来拿主意,等他一道道批复、下令,那底下的人与事,都要乱套了。   不过,听还是需要听一听的,可以不乱插手,但必须做到心里有数。   只是……   现在说的这些,都太浅了。   浅到,皇上的心思有些散,他的视线慢慢落在了几位皇子身上。   他看到朱钰走神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朱钰的脸上透着几分烦躁,却是显然,并非为朝事烦恼,而是在琢磨旁的事情。   皇上审视地看了他两眼,不由就想到了前一阵子,朝堂上议论私运铁器时,朱钰那大汗淋漓、跟水里捞起来似的样子。   看来,现在是危机解除了,朱钰自觉安稳,就松懈了。   思及此处,皇上心中几个起伏。   对沈家有再大的怒与怨,对俞皇后有多么不喜欢,儿子总归是亲生的儿子。   朱钰身上流着他的血。   可偏偏,就是这个嫡亲儿子,背着他与沈家狼狈为奸,甚至敢把手伸向铁器!   他不可能向处置沈家一样处置亲生的儿子,可朱钰这么胆大包天,若不让他受些教训,往后……   大殿里,该议的事情都议完了。   皇上收回了视线,示意吴公公退朝,然后步下台阶,走出了金銮殿。   天子离开,底下众人也放松下来。   “昨夜睡得不好,脖子酸痛,”朱茂按了按发胀的脖子,转过身来,与朱钰道,“四弟,我刚怎么看着,父皇一直在看你呀?你刚怎么了?”   朱钰一愣。   他压根没有留意到,他递了个眼神给柳宗全。   柳宗全亦没有时刻关注着龙椅上那位,他答不出来,只能摇了摇头。   朱钰抿紧了唇。   果然是朱茂在诓他吧?   母后说得一点都不错,朱茂和他的母妃许德妃,真是什么娘教出什么儿子来,尽在背后煽风点火,想让他和母后去当先锋。   朱钰根本不上朱茂的当:“我没有做什么,就老老实实站着。”   朱茂挑了挑眉。   朱钰看不惯朱茂如此,一副低看了他的模样,冷声道:“大哥不是脖子难受吗?别不是歪着头,看错了方向,父皇看的不是我,而是歪脖子的你吧?”   朱茂:……   扔下这话,朱钰叫上柳宗全一道走了。   朱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朱钰这么骂,谁心里能畅快?   转念一想,朱钰骂就骂吧,反正被父皇盯上了的就是他了,有朱钰哭的时候!   朱茂压下心中火气,与朱桓、霍以骁道:“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朱桓没有接话。   他刚才也看到了。   只是隔了些距离,只知道父皇在看他们这儿,具体在看谁、是什么神色,朱桓没有看清楚。   朱桓正迟疑着要怎么答这话,霍以骁先开了口,把话题引开了:“殿下的脖子要不要紧?等下让太医给推拿推拿?”   “落枕而已,”朱茂苦笑,“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打了一个岔,朱茂也不好追着问朱桓了,只招呼了几人一块往千步廊去。   霍以骁跟上去,沿着殿前的台阶下去,走到广场上,他回头一看,赵太保与金太师一块,慢慢悠悠走出了金銮殿,没有下台阶,而是转向沿着长廊,绕去了后方。   陈正翰落后了几步,也跟着他们。   霍以骁收回了视线,看来,几位大人要去与皇上说一说蜀地和柳仁沣的纠纷了。   穿过广场,又行了几步,霍以骁与朱桓说了一声,先去了都察院寻霍怀定。   上回,霍怀定说过,他知道柳仁沣在湖广弄得一些混账事儿。   仗着背靠沈家,柳仁沣行事大胆不遮掩,那些混事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都察院心知肚明,但在当时状况下,为了那些半大不小的事儿与沈家闹起来……   他们都察院敢,皇上也想,但整不动啊!   现在,既然要动手了,霍怀定要好好理一理那些陈年旧事。   与处置沈家一样,得一步到位,雷霆手段。   若是只那些半大不小的,最后弄一个“纵容小舅子”的罪名,对柳仁沣这样的真就不痛不痒。   霍以骁把一张纸条塞给了霍怀定。   霍怀定打开来一看,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上头列的,都是柳仁沣的罪状,虽写得简略,但胜在数量多,其中不少都是都察院不曾掌握的。   霍怀定问:“当真?”   霍以骁颔首:“都是真的,就是证据还得再收拢收拢。”   霍怀定一一记下,把纸条烧了。   他没有追问消息的来源,如若可以说,霍以骁不会瞒着他,既然没有主动提,大抵是有一番故事,不适合现在来说。   其实,这些都是温宴列给霍以骁的。   前世她要报仇,除了直面沈家,与沈家一条船上的那些官员,也得摸清楚底细。   他们当时不知道小公子的存在,以为沈家的一切都在给朱钰铺路,为了断了沈家的念想,自然也查过柳仁沣。   只可惜,那时候的柳仁沣干过的最能要了他性命的那些事儿,现在都还没有发生。   不过,眼下借由蜀地的这一闹,添上这些罪名,也能做一番文章了。 第648章 满头大汗   御书房里,皇上给几位老大人赐座。   吴公公奉茶,皇上少不得多问问金太师的身体。   “托皇上的福,老臣近些时日身体不错,虽是烈日炎炎,但也能吃能睡,没有被暑气叨扰。”金太师答道。   皇上哈哈大笑:“这么说,朕还要羡慕你了,这天气热了,朕都觉得不舒坦。”   金太师摸着胡子笑。   赵太保站起身来,上前一步。   他也说不好,他要说的这些事儿,是会让皇上舒坦些呢,还是更不舒坦了。   那厚厚的信封,赵太保交给了吴公公转呈皇上,自己开口,说了涪州之事。   赵太保说完大致状况,陈正翰起身,从都察院的考量上又说了不少。   “原就察觉到不太对劲了,老臣说句不恰当的话,那么’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上上下下,真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不太可能,”陈正翰垂着眼,道,“只是这些年几次派巡按下去,都没有什么收获,都察院里头也讨论过,大抵是那儿上下齐心了。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了,以前仗着沈家,现在又要靠着四殿下。   不说四殿下怎么主持这个公道,蜀地再由这些人胡来,伤的是朝堂的体面、百姓的心啊!”   金太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赵太保接了话,道:“蜀地那儿固然可恶,但甄家能危害多年,亦是因着柳总督。只是柳总督他……”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停一停,让他仔细看了信再说。   越看,越是生气。   蜀地那群人跟朱钰叫屈的样子,落在皇上眼里,那是怎么样的都不可能顺眼了。   尤其是,又想到早朝上朱钰那神游天外的模样,皇上气不打一处来。   赵太保还等着皇上问这封信的来路,给四殿下的信是怎么到了他们手里的。   答案嘛,那只能说,机缘巧合。   至于皇上信不信……   皇上不傻,肯定不信。   可这是皇上的一个儿子算计了另一个儿子,皇上自己头痛去,与他们这些老头子不相干,也不敢相干。   话说回来,江绪执意回去,四公子给他安排了,最初时候,目的肯定是在蜀地,哪里想得到,会把柳仁沣牵扯进来?   谁能想到,蜀地那几个瓜娃子,愣是要跟柳仁沣硬碰硬,还敢让四皇子来主持公道呢?   事情发展成这样,只能说时也、运也。   可是,皇上从头到尾都没有问。   他确实不傻,几个转念间,大致就把状况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论搞事情,霍以骁和温宴还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   好到,皇上都忍不住欣赏起来,怎么回回递枕头都递得这么恰当好处呢?   他碍于局面没有动沈家的附庸,现在,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了。   “蜀地的问题查明白了,”皇上沉声道,“柳仁沣也得查一查,他孙儿是钰儿的伴读吧?柳仁沣若是乌七八糟的,没得把钰儿都带偏了!”   这话一听,就是皇上会说的。   赵太保等人也丝毫不意外。   金太师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皇上这么一说,老臣倒是想起些旧事来。   当时先帝爷要迁都,提了好几次,大伙儿都不愿意啊,就苦口婆心地劝,新建皇城劳民伤财什么的,全是大道理。   先帝爷并非不明白我们的担忧,也知道迁都事儿太大了,可他还是坚持。   他说,临安城繁花迷眼,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这些浮华遮蔽了双目,做出不恰当的事情来。   斗鸡、斗蛐蛐,花船上一掷千金,如此风气之下,少年人心性未定。   先帝爷依旧记得他为何能执掌江山,永宁朝末年,若非嫡出的皇子游船溺水而亡……”   赵太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记得先帝的教诲。   “当时旧都游乐成风,一个纨绔引出来一群,人带人,各个都心浮气躁起来,”赵太保附和着道,“皇上说得极对,若是殿下身边有不合适的人,说些不合适的话,那肯定会影响到殿下。”   陈正翰眼观鼻、鼻观心,在心里给赵太保和金太师竖了一个大拇指。   瞧瞧,削弱四殿下的臂膀,都能这么冠冕堂皇、有理有据,竖起先帝爷大旗,这两位真是有本事的人。   不过,如此也好。   皇上惜名声,他们这群老家伙本来就是唱白脸的。   御书房里商量完了,几位老大人便退了出来,不疾不徐回自个地方。   这封告状信还不到在朝堂上展现的时候,他们还不能露出端倪来,得各自按计划做事。   陈正翰回了都察院。   霍以骁已经离开了,霍怀定听陈正翰大体说了皇上的决心。   案子起在蜀地,路途遥远,却也不得不查。   霍怀定道:“查这种一块铁板的,需得用些计策。”   陈正翰知道他的意思,道:“依着你的思路去安排吧,柳仁沣那儿……”   霍怀定附耳与陈正翰说了一番。   陈正翰愕然:“他胆儿还真不小,那就……”   这一切,都在平静的水面下。   当朱钰还在为找不到翁奉贤的儿子而骂底下办事儿的人没用的时候,压根没有想到,他想拉拢的蜀地的官员被都察院抄了老底了。   都察院手握他们的告状信,话里话外都表示自己是四殿下的人,蜀地上上下下,无不配合。   另一厢,柳仁沣进京述职,前脚刚从渡口下船,后脚就被扣下了。   陈正翰主持事宜,动作极快,联合了大理寺、刑部,把案卷理出来。   那些半大不小的事儿,累在一块,看着也是“热热闹闹”的。   那些大事儿,还要在湖广费些心思。   当然,他们在柳仁沣离开湖广之时就下手了,这几天下来,还真有些收获。   翌日早朝上。   陈正翰启奏,弹劾柳仁沣。   折子上那一桩桩的事儿,他老人家说话还压着语速,愣是念了两刻钟,才把罪事说完。   柳宗全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正翰,根本没有想到,会突然一把火烧到了他们柳家头上。   他浑身颤抖着去看朱钰。   朱钰满头大汗,他也没有想到,莫名其妙又一次被人丢进了水潭里,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第649章 心思大乱   陈正翰念完了。   金銮殿里,有片刻鸦雀无声。   似乎是这些内容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官员在陈大人念的这两刻钟里,脑袋都是懵的。   而后,鸦雀突然就回过了神,悉悉索索低声交流。   数量多了,再压着的声音,叠在一起,亦无法安静下来。   空旷的大殿里,全是这些交头接耳,或是惊讶、或是疑惑,亦或是,揣摩着都察院此举暗藏着的各种讯息。   朱钰被他们的声音烦得头痛欲裂了。   事情太过突兀,他根本不明白,怎么好好的,都察院就盯上了柳仁沣。   柳宗全是沈家安排给他的伴读,但在朱钰和沈家之间,柳仁沣更偏向与他。   先前做的很多“大事情”,若无柳仁沣在其中出力,以朱钰手中的力量是不足以成事的。   朱钰向来信任柳仁沣。   而柳仁沣,也一直在回应这份信任。   那么,都察院现在对柳仁沣下手,其中目的,是冲着他来的?   这么一想,朱钰的汗流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朱钰转头看柳宗全,与慌然失措的柳宗全四目相对。   柳宗全显然乱了阵脚了。   柳家的一切靠的都是祖父,祖父若出了事,柳家全完了。   上上下下,谁都跑不掉……   可是,事出总得有因吧?   都察院怎么会突然出手,且其他各处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陈大人在朝会上弹劾,都察院根本就没有留退路,一副要把案子办实了的决心。   这下,如何是好?   朱钰和柳宗全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思大乱。   朝堂上,依照陈正翰的弹劾折子,各方人马登场。   有人说,柳仁沣是先帝都夸赞过的国之栋梁,这些罪状恐有内情。   也有人说,都察院弹劾有理有据,柳仁沣辜负了先帝爷的器重。   两方你来我往,争辩不休。   柳宗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那几位为柳仁沣辩解的大臣。   可他无法分清,那几位是真的在为祖父说话,还是领了唱白脸的活,与唱红脸的一唱一和,哄抬气氛。   龙椅上,皇上听完了众人争辩,道:“柳仁沣为官多年,功劳不少,三司不能污蔑一位功臣、也不能放过一只蛀虫。既查了,就查得清清楚楚,不许妄加罪名、也不能避重就轻。不过,在定罪之前,不许怠慢了柳仁沣。”   陈正翰替三司领命。   吴公公喊了退朝,皇上从龙椅上下来,经过朱钰身边时,看了他一眼。   眼神里,全是失望。   朱钰被这一眼看得后脊背发凉,不由打了个寒颤。   父皇是什么意思?   朱钰顾不得规矩礼数,转头看着皇上离开的背影。   待皇上仪仗出了金銮殿,众臣抬起头来,朱钰发现,他们好像所有人都沉沉地看了看他,又挪开了视线。   交头接耳的声音重新聚了起来,朱钰仿佛在其中听见了无数次“四殿下”、“四殿下”,一声声的,让他烦躁不已。   “四弟。”朱茂唤了声。   朱钰的烦躁,在一瞬间被这个近在耳边的声音点炸了,他猛得抬起头,瞪着眼睛看朱茂:“作甚!”   朱茂往后退了半步,面上满是惊愕:“你……哎,你别这样,老大人们不会冤枉谁的,柳总督的案子,待水落石出就好了。”   朱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听听这话?   是人话吗?   当自个儿不知道他朱茂存的是什么心思?   在这装装装,心里已经六月繁花似锦了吧?   朱钰下意识要骂朱茂,临出口还是忍住了,现在不是和朱茂这个看戏的争高下的时候,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思及此处,朱钰转身,大步流星往外头走。   柳宗全忙不迭跟了上去,心急火燎的,追出大殿时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好险没有跌倒。   “这真是……”朱茂尴尬地与朱桓和霍以骁笑了笑,“我一片好意。”   朱桓回应了一个笑容,当然,颇为敷衍。   是不是好意,他不傻,他品得出来。   不过是他有他的疑惑和不解,都察院怎么就突然发难了呢?   自打到吏部之后,朱桓隐约留意到,霍以骁对蜀地的官员文档更为关心些。   他虽然没有和霍以骁沟通过这些,但他原是猜着,若霍以骁真在谋划什么,目标也是蜀地、而非柳仁沣。   结果忽然间……   陈大人倒是提了,柳仁沣纵容妾室的娘家在蜀中做土霸王,蜀地官场苦不堪言。   朱桓想要问问霍以骁,但显然,金銮殿里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朱茂跟前,越发不是了。   借口要回吏部,朱桓与朱茂说了一声,与霍以骁一起先行离开。   朱茂没有坚持凑上去,只慢慢悠悠地与项淮说话:“四弟十分吃惊啊,我其实也很吃惊,怎么好端端的……”   “殿下,”项淮压低了声音,与朱茂道,“柳仁沣若出事,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可不是,”朱茂叹了一声,“我也不想柳仁沣倒了,真心实意的,可惜,四弟不信我。”   另一厢,朱钰出了金銮殿,急匆匆赶往中宫。   俞皇后刚刚打发了来请安的嫔妃,还不及坐着吃两口茶缓一缓,就听说朱钰和柳宗全来了。   “这是下朝了就过来了?”俞皇后讶异,“赶紧请进来。”   待朱钰绕过落地插屏,出现在她面前时,俞皇后被儿子的状况唬了一跳。   大汗淋漓,毫无姿态可言,眼睛里全是愤怒。   “怎么了?”俞皇后忙起身上前拉朱钰,却被朱钰一把挥开。   她只好与宫女们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打水给殿下净面!”   宫女嬷嬷们鱼贯退出去,只留下了申嬷嬷扶着俞皇后落座。   俞皇后问柳宗全道:“你来说。”   柳宗全只能硬着头皮,道:“早朝上,都察院突然弹劾祖父,列了一堆罪名。祖父此番进京述职,原是昨儿该到的,却……我们只当他半路上耽搁了一两日,没想到,其实是祖父一到通河渡口就被都察院给扣了!”   俞皇后的眸子倏然睁大,难以置信:“什么?” 第650章 跳脚   前朝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后宫来。   俞皇后此刻是浑然不知情,被柳宗全这么一说,震惊极了。   可看朱钰和柳宗全的神情,俞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她必须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急也没有用。   捧着水盆、帕子进来的宫女也被吓着了,怯生生不敢上前。   俞皇后示意她做事,又好言去哄朱钰:“不管怎么样,先擦了脸,我们慢慢商量。”   朱钰就是来让俞皇后拿主意的,便没有拒绝,也没有让宫女动手,自己拿着帕子胡乱擦了脸,又把帕子丢回水盆里。   柳宗全也简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等宫女们再一次退出去,俞皇后沉声问两人,道:“罪名都是什么?”   朱钰坐在那儿,动了动嘴皮子,却没有答上来。   先前,他所有心思都落在柳仁沣对他有多么重要上,整个人混沌得不行,连陈正翰弹劾了些什么都不清楚。   柳宗全倒是听了个七七八八,把记得的每一桩都说了。   当然,他提到了甄家。   陈正翰列罪状列的颇为讲究,打头的都是重点,可能是手里的证据还不够充足,那些罪名不到抄家灭族的份上,但贬谪是少不了的。   中间那一堆都是凑数的,比芝麻蒜皮大些,但真追究起来,也是看皇上要不要处罚了。   最后收尾的那些,又一下子严重起来。   如此一来,给所有人一种柳仁沣罪多、罪大之感,这么编排着,好像贬谪都不够了,起码得革了功名、去了官帽子吧?   朱钰这时候才认真听了柳仁沣的事,待听到纵容甄家在蜀地为非作歹时,他不由跳了起来。   “什么?”朱钰骂道,“让蜀地苦不堪言?我呸!蜀地那群人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柳宗全道:“说是都察院里都收到了蜀地的告状信了,甄家罪行清楚、证据确凿,而祖父与蜀地又确实有争论往来……”   朱钰仿佛听了一个大笑话。   蜀地那群人是蠢货吗?   分明正要投入他的帐下,为他朱钰的将来出力,转过头去就咬柳仁沣,要和柳仁沣你死我活?   为什么?凭什么?   “你先别急,”俞皇后按住了朱钰,与柳宗全道,“柳大人被扣下了,现在这些都是都察院说了算,你先去见柳大人,把事情问问明白,看看其中到底是生了什么事,我们也好见招拆招。”   见柳宗全还有迟疑,俞皇后便道:“不用担心都察院扣你,若你被扣下,殿下自会去接你出来。还未定罪,都察院不会对你动手。”   柳宗全颔首应下。   不管如何,眼下不是怕事的时候。   祖父蒙难,他若躲在后头,还有谁会替祖父奔走?   他需得去弄清楚一切,起码,他还有四殿下为靠山,四殿下的面子,三司的老大人们多多少少要顾忌一些。   柳宗全退了出去。   俞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与朱钰道:“毫无疑问,此次突然袭来,是有人在背后算计。”   朱钰道:“母后,依我看,这不是冲着柳仁沣去的,是冲着我来的。”   俞皇后亦认同这一点:“你觉得是谁?”   “朱茂?朱桓?霍以骁?”朱钰喃喃着。   “不可能是大殿下,”俞皇后给朱钰分析着,“大殿下和德妃等着我们母子去冲锋陷阵,若把你的臂膀折了,你冲不动了,他们可没有能力直面三殿下和四公子。”   朱钰听得懂这个:“所以是霍以骁?他让江绪在蜀地搞事情?”   这么一想,朱钰气得跳脚。   “我就说不能让他在蜀地好过吧?”朱钰急道,“我听了母后的话,不去管他,只要他识时务,在蜀地混着就混着了,没成想,我们不动他,他反过头来咬我们一口!蜀地和柳仁沣会闹起来,定是他在其中作梗!都察院那几个老头,有霍怀定在,定会凑这个热闹!”   俞皇后此刻也有些后悔,可她不能顺着朱钰的脾气发泄,只好道:“未必是江绪作梗,他一个初入官场的读书人,没有经验,什么都不懂,涪州衙门都不一定能说得上话,端端时间之内,如何能让蜀地三司听他的话、受他挑拨呢?”   朱钰皱起了眉头。   这话极其在理。   他又不是没有见过江绪,年纪轻,光会读书,哪怕中了状元,也是一身穷酸气,没有见过世面!   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左右蜀地官场?   蜀地那群人是失了智吗?   俞皇后又道:“在我看来,贪心不足蛇吞象。蜀地那儿,远离京城,一手遮天惯了,根本不知道京城朝堂险恶!你前回说,甄家在蜀地混得开,蜀地衙门肯定给他兜过不少事情,结果,他们以为得了你的亲睐就能和柳仁沣一较高下,最后弄出这些事情来!”   朱钰咬牙道:“我给他们脸,还给错了?”   俞皇后道:“事出突然,且等柳宗全见过柳大人之后,我们再做打算。”   朱钰问:“三司真不会扣柳宗全?”   可领!   “扣他做什么?”俞皇后道,“沈家定罪之前,府邸被围那么多日子,沈鸣还去殿试参考了呢,现在扣他没用,不会扣的。”   朱钰道:“也是。”   “事已至此,”俞皇后安慰道,“不管如何,还是得保柳大人。”   “怎么保?”朱钰追问,“母后,霍以骁是个什么样的,您看看沈家下场就知道了,他咬上了谁,不把皮连着肉咬下来不会松口的,陈大人敢发难,手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柳仁沣的罪状呢。”   俞皇后何尝不知?   柳仁沣做了这么多年总督,以前靠着沈家,行事不避讳。   现在都察院要算账了,真就是一算一个准。   “若失了柳仁沣,”俞皇后叹道,“我们就彻底势弱了。”   朱钰垂着眼:“既是冲着我来的,柳仁沣不过是幌子,最后还是要打在我身上。”   俞皇后抿了抿唇:“钰儿你的意思是?”   朱钰冷笑了一声:“我不能让他们顺心如意。”   他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只要冷静下来,一定会有办法脱身的。 第651章 我们还有时间   可是,冷静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中宫之中,饶是放了好几个大冰盆,也让俞皇后和朱钰母子两人清净不下来。   朱钰额头上,刚才擦拭走了的汗水,又不住往外冒,他只能不停拿帕子擦。   俞皇后心里亦是七上八下,只是,她不敢把焦躁表面在明面上。   她还是了解这个儿子的。   且不说朱钰性子急不急,他是非常容易被周遭人影响情绪的人,边上若有人急切、不安,朱钰就会比对方更急切、更不安。   一旦乱了阵脚,做事失了章法,他们母子会愈发被动。   “钰儿,”俞皇后稳住声音,道,“你首先要记住,你姓朱。”   朱钰抬起眼皮子,愣愣看着俞皇后。   “这事儿,无论背后是谁在推动,即便是三殿下和四公子,他们也不可能越过皇上把你怎么样,”俞皇后道,“你是皇上的亲儿子,你身上有他的血,皇上还没有老得不能动,他不会冷眼看着自己的一个儿子被另外的两个儿子弄死。”   “可……”朱钰连连摇头。   他要的是不死吗?   他要的是太子之位,是坐龙椅、披龙袍,是执掌天下,是群臣三呼万岁。   真要朱桓和霍以骁算计成功了,他一步退、步步退,他还会有那个机会?   一旦势弱了,就是软柿子!   之前,颜敬妃就敢捏他了,往后,更加是……   再说了,父皇不缺儿子,父皇也最是偏心。   最宠的儿子对付最不受宠的儿子,结果是什么?   呵……   显而易见。   俞皇后握住了朱钰的手:“你听母后说完。   柳仁沣的罪是柳仁沣的,不是你让他纵容小舅子,也不是你让他玩忽职守,更不是你让他贪墨。   他的罪,至始至终都是他的。   柳仁沣是幌子没错,可这案子查到最后,倒霉的也就是他一个幌子。   哪怕四公子手里捏了你的什么把柄,不到十恶不赦的份上,别说他今儿还姓霍,便是他已经姓朱,他也奈何不了你。   你父皇那么爱体面的一个人,他会下旨杀子?   绝对不可能,让你禁足反思已经是顶了天了。   再退一步说,四公子对你有杀心,三殿下呢?   龙椅只有一把,他们两个是暂时的盟友,一旦分歧产生,裂痕就有了。   三殿下现在,愿意为四公子出头,与他同担一个迫害兄弟的名声吗?   即便是四公子将来不要当皇帝,看不上皇位,三殿下现在要夺你命,合适吗?   三殿下和唐昭仪肯定不愿意背那么个骂名,若四公子坚持要动你,他们两个就得先掰了。”   朱钰皱着眉头,听俞皇后说话,时不时点头。   朱桓那人,其实真没有什么胆子,是个怂货!   俞皇后又道:“再说皇上,母后还是那句话,他有很多儿子,若四公子杀心太重,皇上放心给他大权的机会吗?   有朝一日,这朝堂上四公子声音大起来了,他想动谁就动谁,不说钰儿你,底下那几个小的,也得死在他手里,你觉得皇上会愿意吗?”   朱钰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意。”   父皇只是不喜欢他和朱茂而已。   朱晟当初成天惹是生非、混不讲理,父皇也就是骂他,罚他禁足,朱晟半死不活了,父皇亦很伤心。   几个年纪小的弟弟,父皇还是喜欢的。   俞皇后见自己的劝说有效,更添了一把劲儿:“不管如何,也就是禁足而已。   看着是受罚,实则远离矛盾,让他们先折腾去,钰儿你隔山观虎斗。   四公子行事若真的太过了,他和三殿下僵持住,唐昭仪为了儿子,会拉拢多少人手来孤立四公子?   都是有儿子的人,得各个自危。”   “您是说,唐昭仪会联合颜敬妃她们……”朱钰问道,“她们能联到一块去?”   “有利益,就能联手,”俞皇后抬了抬下颚,哼笑了一声,“唐昭仪不想三殿下被四公子连累了名声,敬妃她们不想四公子独大、危及自己儿子,这种暂时的联盟就能凑起来。   可她们啊,毕竟是暂时的,内里也是各有各心思,一旦风向变了,中间有人挑个事儿,就内讧了。   钰儿,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等、慢慢看。”   朱钰又问:“可他们闹得厉害,我们真的能……”   “能,”俞皇后咬着牙,掷地有声,“我是皇后,我一日在这里,钰儿你就占着嫡,哪怕禁足,你也是嫡皇子。   他们拼到最后,杀出来那么几个人,都是伤痕累累、强弩之末,我们再出手……   各个都想要立贤,可一个个都沾了血,谁贤了?   还不如你这个嫡子呢。”   朱钰见俞皇后成竹在胸,焦躁的心思一点点平缓下来。   母后说得没有错。   他最该做的,始终都是隔岸观火。   以前看朱晟寻霍以骁麻烦,整天都是乐子。   可惜朱晟出事了,朱茂又不是个会办事儿的,背后弄什么科举舞弊,没收到成效不说,还把沈家一点点牵连进去,最后成了这么个结果。   没有沈家在前头挡着,霍以骁才空闲着又是蜀地又是柳宗全……   他得祸水东引,让霍以骁去找别人麻烦!   既然上一次,他可以从私运铁器里脱身,现在也一定可以。   毕竟,他姓朱。   朱钰慢慢平复了下来,听从俞皇后的吩咐,去千步廊做事。   送走了朱钰,俞皇后笔挺的身姿一下子垮了下来,由申嬷嬷扶着,在榻子上躺了。   申嬷嬷看着皇后苍白的面色,握住了她不住发抖的手:“娘娘……”   俞皇后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她的嗓子干涩得厉害。   别看她在朱钰跟前说得头头是道、稳若泰山,其实,俞皇后的心里慌得要命,她只是逼着自己挺住而已。   她若是露怯了,朱钰就更乱了。   俞皇后就着申嬷嬷的手饮了茶、润了嗓子,道:“嬷嬷,我这回是真的觉得要出事。”   申嬷嬷劝她:“您劝殿下的话,都很在理的。”   俞皇后苦笑:“嫡皇子又如何?嫡皇子坐不上龙椅的,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更何况,我也未必……” 第652章 没有这样的好事   “娘娘!”申嬷嬷打断了俞皇后的话,“您莫要胡思乱想,皇上不会废了您。”   见俞皇后神色淡淡、满面都是疲惫,申嬷嬷复述了一遍:“娘娘,皇上绝对不会废了您。”   皇上太看重名声了。   他忍沈家多年,除了有动沈家根基,容易一着不慎、朝堂震荡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是,他爱护自己的羽毛。   皇上的脱颖而出有沈家的功劳,他在皇太后薨逝几年之后,就对沈家下手……   鸟尽弓藏,太难听了。   这一回,也是逮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私运铁器、陷害朝臣、逼迫忠良……   数罪并罚,快刀斩乱麻,才让皇上举起了刀子。   这些,不能让皇上不被骂,却能少挨很多骂,利害相较之下,皇上动手了。   可俞皇后本身,没有什么把柄落在皇上手里。   “废后”真不是什么好听、好看、好玩的事儿,皇上生这等心思,朝臣都不会答应,会反复劝谏。   而皇上一旦这么做了,会反过头去,为他不久前处置沈家的初衷蒙上一层阴影。   鸟尽弓藏,不仅是藏弓,还把练习过射箭的靶子全给烧了。   皇上不至于做到那个份上。   除非是,俞家十恶不赦了,俞皇后想不开要害皇上了……   申嬷嬷道:“娘娘,我们只要小心谨慎,不叫人钻了空子,一定可以撑过去的。”   俞皇后沉沉颔首。   她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隐忍与等待。   她娘家并不显赫,比起沾亲带故的恩荣伯府,相去甚远。   幼时,她常常去恩荣伯府,因为俞家需要她和出色的亲戚往来,伯府也要一个搭理“穷”亲戚的声誉。   她每次去小住,都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靠表姐妹的施舍度日。   她咬牙坚持住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是皇后,表妹是婕妤。   她的儿子好好的,表妹的儿子是个活死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恩荣伯府上下,在嫡亲的外孙不行了之后,转头就来投奔她和朱钰。   熬,只要熬过去了,胜者就是她。   俞皇后咬着牙应了声“是”,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这一厢,吏部衙门里,霍以骁垂着眼看手中文书。   朱桓就在他自己的位子上,时不时看霍以骁两眼。   他并非不想问,而是始终就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按捺到了中午时,请霍以骁陪他去看望唐昭仪。   霍以骁知他心思,也就一块去了。   经过一上午,后宫各处,陆续知道了早朝上的变故。   唐昭仪自己分析了好一阵,各种想法不少,正想与儿子商量,外头通传朱桓与霍以骁一块来了,她便赶紧使人请他们进来。   “来陪母妃用午膳,”朱桓道,“想吃母妃这儿的甜羹。”   “这有什么难的,让小厨房拿井水镇一镇,我们先用午膳,待你们要回衙门去了,再用甜羹就正正好。”唐昭仪笑着道。   午膳不是重点,待撤了桌,唐昭仪顺便把人手都打发了。   朱桓这才问:“怎么牵扯上柳总督了?没有一点儿征兆。”   “那什么有征兆?”霍以骁问。   朱桓道:“蜀地那儿,你很留意他们的官员档案。”   “确实如此,”霍以骁道,“最初是听江绪说了些涪州事情,恰逢大伯父回京,我提了一嘴。   都察院一直想查蜀地,只是他们铁板一块,多年没有收获,就想让江绪从里头看看端倪。   谁知道看着看着,蜀地和柳总督起纷争了,一开始也确实没有想到,现在会成这个样子。   这事儿没有与殿下提过,亦是为了保护江绪,都察院安排他去涪州,若走漏了消息,他就得出事了。   况且,我原以为,起码得好几年才会有些进展,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快……”   朱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和他自己猜得差不多。   他问:“柳总督这案子……”   霍以骁道:“都察院做事儿,自有他们的章法,与我们无关。”   两人说了一会儿,定了个大体想法。   他们观他们的政,都察院查都察院的,毕竟与朱钰有关,若掺和进去,没事儿惹一堆麻烦。   唐昭仪就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看似压着声儿与嬷嬷讲话,实则竖着耳朵听那两人说事。   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她交代嬷嬷去取甜羹来。   霍以骁用了一碗,先一步起身:“我去给太妃娘娘问声安。”   朱桓知他是留出了时间让他们母子说话,便应了声。   霍以骁走出大殿,对外头刺目的日光一照,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刚才那些话,半真半假。   倒不是他存心诓朱桓,而是,他无法解释,为何一开始就知道是柳仁沣的小舅子在蜀地为非作歹。   当然,真话是,霍以骁也没有想到,江绪和华师爷办事这么利索,不仅摸明白了涪州那些官员的心思,还在短短时间里,就煽风点火着,让蜀地三司咬上了柳仁沣。   兴许是,华师爷前头在京城憋了一年,憋了一身劲儿吧。   又或许是,江绪一心要把蜀地官场拧过来,想了太多年了,更何况,此功业办成了,他才好回京向定安侯府提亲。   合在一块,也就该柳仁沣倒霉。   殿内,唐昭仪轻声与朱桓说话:“从蜀地到柳总督,最后莫不是要办到四殿下头上?”   朱桓道:“那也不是我办的,是他叫都察院发现了问题。”   “到底同是皇子,倒不是说我们就碰不得他,而是,得考虑下你父皇,”唐昭仪道,“万一,以骁下手太重了,你劝劝他。”   朱桓看了唐昭仪一眼。   唐昭仪道:“都察院查蜀地,不管是不是以骁在背后推动,他不事先与我们说,道理上是行得通的。   人多嘴杂,并非是信任不信任的事儿,万一中间出了差池,都察院的计策全废,反而不妙。   真把柳总督办了也行,四殿下那儿,’宽厚‘些,真局势一面倒,也不缺你落井下石,若救回来了,扔石头的还麻烦。   母妃旁的都不担心,就怕有人挑事儿,让你和以骁先互相猜忌起来。”   朱桓听着唐昭仪的话,笑了声:“您放心,我分得清楚。”   唐昭仪拍了拍朱桓的肩膀。   承继大统,不是单打独斗。   比起与其他人联手,唐昭仪更信任霍以骁。   起码,真要做事情,霍以骁、霍家、定安侯府,出工又出力,冲在最前头。   其他人?   呵!   又不出工又不出力,还尽想着捡便宜。   天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第653章 愚不可及   夏日的日头毒辣。   柳宗全叫太阳晒了会儿,浑身是汗,心里偏又没有底,又觉得凉。   一时之间,冷热交叠,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从中宫出来后,柳宗全就跑到了都察院。   陈正翰他们都在忙碌,只由一位佥都御史接待了柳宗全。   这位得了上头吩咐,并没有为难柳宗全,引着他去见柳仁沣。   柳宗全随他往京中一宅子去。   没有见到几位老大人,柳宗全倒也不遗憾,他的心思全落在祖父那儿,需得从祖父口中知道眼下状况,见不见陈正翰,并非要事。   柳宗全倒是想从佥都御史这里套几句话,可他自己心绪不宁的,最后还是歇了这个念头。   三司给柳仁沣准备的地方还算不错。   在最后敲定案子之前,他们除了限制柳仁沣出入,其余各项,都不怠慢。   “吃食上,多是时令菜,荤菜也不缺,口味上,昨儿问过柳大人了,若他吃得不适口,只管提出来,”佥都御史敲开宅子门,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今年天热,也给准备了冰盆去暑。柳公子等下也可以左右看看,若觉得缺了什么,告诉我们,也好补上。要是家里要送东西,还烦请柳公子送到都察院,我们给拿过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柳仁沣出事,柳宗全得低头求各处,不止不可能挑刺,还得谢过人家照顾。   屋子里,柳仁沣正在吃茶。   被扣了一天,最初时心情烦闷,甚至想和陈正翰吵上一个时辰,但现在,他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   吵是没有用的,瞎折腾、白费力气。   “外头是什么状况?”柳仁沣见了柳宗全,问道,“你仔细与我说说。”   柳宗全从头至尾,把今日朝会陈正翰上折子,下朝后他随着朱钰去见过俞皇后等一系列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柳仁沣哼笑了一声:“都察院准备得还挺充分。”   “都察院来势汹汹,”柳宗全道,“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柳仁沣放下茶盏,抬起眼皮子看着孙儿,问:“三司这么大的动作,你们在京里,没有收到过一丁点风声吗?”   柳宗全摇了摇头:“没有一点儿消息。祖父,那些罪名……”   “沈家倒了,对我们多少都会影响,以前那些不痛不痒的罪名,现在全被起出来算账,”柳仁沣道,“蜀地那儿,也是吃饱了撑得慌,他们哪个不是沈家跟前的狗,现在倒是会叫唤了!”   当然,最该骂的是甄家。   甄家自己没有功名、没有基业,就那点儿银钱。   前些年,打着他柳仁沣的名号在涪州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沈家倒下,他柳仁沣都得紧一紧皮、老实一些,甄家还胡闹!   真当涪州是他眼皮子底下的湖广吗?   最气的是,甄置来找他求救,竟然也不说实话,还煽风点火,让他和蜀地衙门生矛盾。   柳宗全听柳仁沣骂蜀地衙门,心里发虚,道:“殿下先前就在和他们联系了,想着是既然原就向着沈家,如今也能直接倒向殿下……”   “他们答应了?”柳仁沣问。   柳宗全颔首:“差不多都应下了。”   “那他们还往京里告我的状?”柳仁沣难以置信。   那群傻子懂不懂官场规矩?懂不懂什么叫一条船上的人?   他柳仁沣若是折戟了,靠蜀地那群屁事儿不懂的家伙,能辅佐四殿下荣登大宝?   四殿下要是坐不上去,他们蜀地白忙活一场,图了个什么呀?   柳仁沣越想越气,暴脾气生出来了,把蜀地那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柳宗全坐在边上,虽不是骂他的,还是被祖父给吓了一跳。   “愚不可及!”柳仁沣骂得脸红脖子粗。   他入仕早,当年得过先帝夸赞,后来又上了沈家的船,这些年在官场上可谓顺风顺水,什么事儿都能做,也都敢做,从没有人能让他受气低头。   身居高位久了,突然跌了这么大一跟头,实在气不过。   “搞的什么东西!”柳仁沣道,“我今年别是犯太岁!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柳仁沣骂到一半,顿了顿,摸了摸胡子:“怪了,蜀地告我纵容甄家也就算了,都察院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收拢了一堆罪名,想扳倒我?”   他越想越不对劲。   蜀地那群人兴许是傻子,但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三司具是狐狸窝,尤其是掌事的那几个,全是千年老狐狸。   他们出手,就不会只图一个“敲打”,而是要见血的。   如此算来,时间太短了。   从蜀地告状,到都察院整理一系列证据,再到他被扣下,一环接一环。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一开始就是这么准备的。   蜀地那群人,是都察院瞌睡时递了枕头、赶巧了,还是一早就被算计在其中……   思及此处,柳仁沣忙问柳宗全:“蜀地那里,被都察院的人插手了?有人教唆着他们?蜀地、尤其是涪州这回添了什么人?”   柳宗全被柳仁沣问得一头雾水:“状元郎江绪回了涪州,可他就是个穷书生,没有官场经验,他……”   “蠢!”柳仁沣打断了柳宗全的话,道,“都察院要是早做准备,会不给他提点?想来一步步都教好了!你看不起一个初入官场的,蜀地那儿也看不起他,觉得他是新来的、软柿子,结果都被他算在里头了。”   柳宗全瞪大了眼睛。   “别不信,我听甄置提过这个人。”柳仁沣亦十分后悔。   他当时也就听了一嘴,没有细问。   要是仔细问了,多知道些事儿,兴许就不会……   “甄置还在府里,你回去之后,赶紧写信回去,让他把所知道的事儿都说出来。”柳仁沣交代道。   柳宗全应下,想了想,又道:“这江绪与定安侯府有些往来,就是四公子夫人的娘家,都察院与江绪接触,可能就是通过四公子。”   柳仁沣捶了下桌子:“你告诉殿下,我柳仁沣不算什么,既与四公子有关,对面想咬的是他!” 第654章 他尽力了   柳宗全看着祖父,问道:“都察院折子上的那些罪名……”   “不重要,”柳仁沣哼了声,“皇上想弄死沈家的时候,会管那几桩破事是不是沈家做的吗?   三司告我多少罪名,最后定不定下来,看的不是证据,而是皇上怎么想,还得看殿下愿不愿意帮忙。   只要应对得当,事后贬谪,靠我这些年的经营,还能再爬上来,继续为殿下处理。   要是不行……   殿下可就失了一大助力了啊。”   柳宗全缩了缩脖子。   他自是听出了祖父话语中的意思。   “孙儿这就去与殿下说。”柳宗全道。   从屋子里出来,对上刺目的日光,柳宗全却又打了个寒颤。   三司看管柳仁沣的几个吏官就在不远处廊下候着,见了柳宗全,友好地笑了笑。   柳宗全想回一个笑容,挤出来了,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   屋后,墙角遮阴处,趴着一只黑猫。   它打了一个哈欠。   天太热了,实在困得慌。   黑檀儿站起身来,两只爪子往前,伸了个懒腰,甩了甩毛,跳上墙,几下就没了身影。   往户部衙门去的路上,柳宗全在心里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殿下和皇后娘娘谈得怎么样了?   祖父说得对,这事儿需要殿下出力,需得保下祖父,保下柳家。   不然,他这个柳公子,也什么都不是了。   柳宗全在户部衙门里见到了朱钰,他忙不迭想说些什么,就被朱钰拦住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朱钰道,“晚些再议。”   柳宗全只好作罢。   待熬到了下衙时候,进了熟悉的酒楼雅间,朱钰先问:“柳大人怎么说的?”   柳宗全答道:“祖父与我分析了很多,这一系列事情,恐怕还是冲着殿下来的。”   朱钰的脸沉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   待听柳宗全说江绪,朱钰的脸黑一阵白一阵。   好啊,他竟然还小看了江绪了,不仅敢在背后不老实,还敢跟都察院、跟霍家联手!   江绪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却未必没有懂行的人指点。   蜀地那几个蠢货,竟敢是受了江绪的挑拨?   “我得给蜀地去信问清楚!”朱钰恨恨道。   柳宗全道:“四公子他们就是觉得沈家没了,殿下失去了助力,不比以前了,又怕殿下重振旗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殿下还未恢复元气之时,再砍殿下一条臂膀。   这回若让他们得逞,往后,殿下越发势弱,由着他们拿捏了。   殿下,祖父的事儿需得多周旋,只要能留住青山,祖父就一定能再起,助殿下成就大业。”   朱钰脸色凝重。   这些事情,母后今儿与他分析得十分透彻了。   诚然一时势弱,却并非没有机会。   柳宗全有一句话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当然,柳仁沣对他亦很重要,救还是要救,至于能不能救下来……   朱钰沉声道:“我会想办法,你也多奔走奔走。”   “殿下有什么办法……”柳宗全问了一半,见朱钰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就把话都咽了下去,再开口时,道,“那就辛苦殿下了。”   朱钰哼着应了一声。   他今儿没有什么胃口,事情说完了,便要回庆云宫去,也不用柳宗全送。   柳宗全只把人送出雅间,目送朱钰离开后,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其实心里没有谱。   做了朱钰这么多年伴读,柳宗全自认了解朱钰的性情。   朱钰遇到麻烦时,习惯让身边的人顶替。   往小了说,就是背书背不好,全怪柳宗全打断了他思路;往大的说,朱钰要收拢方启川,转头就杀了替他办事的阮孟骋。   柳宗全知道这些。   不过,阮孟骋对朱钰没有用处,放弃就放弃了,可自己与柳家,对朱钰更有份量。   柳宗全这一天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朱钰会看着沈家去死,是因为,私运铁器其实是朱钰做的,他若掺和进去,不止救不了沈家,还会折了他自己。   可现在,柳家还没有到不可救的份上。   殿下应当不会在这个时候,就放弃了他们。   柳宗全坐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来,回了自家住处。   先写信回大宅,向甄置问清楚蜀地与江绪状况,明儿再找几个与祖父关系好的官员们说说情……   柳宗全在心里列了一个名册,这才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睁眼,急匆匆往宫门口赶。   在早朝之前,就得见几个人,得问问意思。   却是十分不顺利。   往日客客气气的老大人们依旧笑眯眯的,听他问好,甚至还会问问柳仁沣的状况,可一旦要往求情上推进,老大人们轻描淡写就把话题带开了。   柳宗全的那一套话术,在这群老大人跟前,毫无用武之地。   早朝之前的时间就这么些,如此一来,耽搁完了,只能暂且放下,先进宫上朝。   一整个朝会,柳宗全心不在焉。   三司在禀柳仁沣案子的调查与推进,证据比昨儿又添了些。   等下了朝,柳宗全跟着朱钰回千步廊。   朱钰走得不疾不徐,寻了个左右人少的地方,压着声音道:“我想了一晚上。”   柳宗全站定听他说话。   朱钰道:“既然霍以骁他们的目标在我,柳大人只是顺带着的,那他们未必一定想要柳大人的命。   眼下事儿难办,只是摸不准他们的底线在哪里罢了。   我听说,你外祖母与定安侯夫人相熟?不如请她老人家与侯夫人打听打听?”   柳宗全愣了一下。   外祖武昌伯府,他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先前没有想得这么多。   此刻听朱钰提了,柳宗全隐约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可又实在担心祖父状况,便没有细想,只当是个好路子。   “殿下说的是,”他点头道,“我一会儿就去与外祖母请安。”   朱钰催他:“这就去吧,我在户部也没旁的事儿。”   看着柳宗全走远,朱钰轻笑了一声。   办法,他已经想过了,成不成的,就看柳家的造化了。   最多再去求一求菩萨,保佑一下柳仁沣。   总之,他尽力了。 第655章 老婆子给你露一手   顶着酷热的日光,柳宗全赶到了武昌伯府。   底下人引着他到了武昌伯的书房。   柳宗全迈进去,他隔了房的外祖父武昌老伯爷背对着他、站在后窗边。   是的,柳宗全的母亲并非老伯爷亲生的,而是侄女儿。   那一房并不出众,因此在外行走,外头给四殿下面子,也要抬一抬柳宗全的身份,话里话外,从不提及这“隔房”,时间久了,四殿下都把老伯爷称作柳宗全的亲外祖父。   他看不到对方神情,但老伯爷此刻心情,却是可想而知。   好不到哪里去。   “找我替你祖父想办法?”老伯爷听见他问安的声音,转过身来,沉沉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觉得,我能替他做什么?”   柳宗全垂着眼,道:“您在朝堂多年,有不少至交好友,可否请您帮忙打听打听,三司到底打算拿祖父如何?”   “至交好友?”老伯爷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他当初是有不少好友。   有一些留在了临安,有一些跟着先帝迁都进京。   朝堂关系风云变幻,他们“武昌伯”的爵位虽是世袭罔替,可渐渐的,也就是个空壳子了。   有爵位、有闲钱,门面依旧风光,内里人人着急。   谁稀罕个空壳子?   谁不想在朝中说得上话?   他们不想远离朝堂,做个闲散,思前想后,就借着以前的一些老人情,和沈家一到了。   沈家彼时蒸蒸日上,他们这些跟着沈家做事的,也想大展雄图。   却是眼看着他起高楼,又眼看着楼塌了。   沈家完了,他们这些围绕沈家建立起来的人脉,烫手至极。   割裂吧,往后单打独斗;继续抱团吧,迟早被皇上收拾了。   “我退下来很多年了,你舅舅也承爵多年,这个家里,如今是他做主,”老伯爷道,“两家姻亲,看柳大人出事,我亦心焦,只是这张老脸现在在外面不值钱了。”   柳宗全听出了老伯爷的推脱之意,一时没有控制住脾气,眼中闪过愤恼。   老伯爷看在眼里,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之争,转过身去。   柳宗全握着拳头,此刻若退缩了,就没有机会了,他道:“我想请老夫人出面,问问定安侯夫人。”   老伯爷睨了他一眼,知他是不见黄河不死心,终是长叹。   罢了,说到底,也是这孩子孝敬祖父,为他们柳家奔走,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去吧,”老伯爷道,“我也会给你舅舅说一声,尽力而为。”   柳宗全退出书房,去往后院见老夫人。   武昌伯老夫人知道他的来意。   这两天,她也没少辗转反侧,一面觉得柳仁沣惹事太多、硬救得惹一身麻烦,一面又觉得,到底是姻亲一场,官场上还要相扶相携,两个念头翻来滚去的,各占一会儿上风。   此刻见了柳宗全,见他一脸疲惫到要哭的模样,她老太太不由心疼起来。   隔了房的侄女儿生的外孙儿,是没有嫡亲的关系近,但这些年往来,有好有不好,但看他如此,还是“好”更多些,自是心疼的。   这一心疼,便松了口了。   “你莫要着急,”武昌伯老夫人道,“我这就递帖子,不,不递拜帖了,直接去燕子胡同。”   递拜帖,一来二去,耽搁时间,万一叫侯夫人婉拒了,她岂不是上门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武昌伯老夫人收拾妥当,备了马车,进了燕子胡同。   内院里,桂老夫人小口抿着绿豆糕。   年纪大了,吃食上不得不讲究,每一顿都不能吃满,中间再添些点心,对老夫人的身体最是合适了。   连这绿豆糕,都是乌嬷嬷依着老夫人的喜好做的,少放些糖,口味清淡,好在香气足,细腻软绵,很是好吃。   温宴也吃了两块,道:“这绿豆糕是好东西,黑檀儿前回舔得胡子上都粘满了。”   桂老夫人呵得笑了。   曹氏快步进来,道:“老夫人,武昌伯老夫人来了。”   桂老夫人“哦”了一声。   温宴眨了眨眼睛:“我就说她老人家得来这一趟吧。”   “也是难为她了,”桂老夫人让曹氏去请客人进来,自己擦了擦手,靠着引枕坐好,又整了整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十分精神,道,“宴姐儿,老婆子给你露一手。”   温宴没有与武昌伯老夫人打照面的打算,笑着避去了后头:“那我就在这儿听您与她说话了。”   武昌伯老夫人迈进来。   桂老夫人招呼她道:“稀客啊!快请坐吧。我这两天腿脚不行,没有出去迎你……”   “老姐妹了,什么迎不迎的,”武昌伯老夫人堆着笑在桂老夫人对侧坐下,“呦,吃点心呢?”   “尝尝。”桂老夫人笑道。   武昌伯老夫人拿了一块,送入口中抿了一小口,细细品着。   当然,品味是虚,观察才是真。   不动声色地,她把这屋子里的家具、摆设都看了一圈,心里有个了解。   与侯夫人的身份比起来,确实朴素了些。   不过也说得过去,毕竟,侯夫人是随儿子进京住,并不是整个侯府都牵来了,好些值钱物什,肯定都留在临安了。   “绿豆糕不错,”武昌伯老夫人道,“适合我们这些老太婆,牙齿不好都能用。”   “可不是嘛,这把岁数了,好福气都给晚辈了,自己嘛,趁着还有力气再吃些好的,是吧?”桂老夫人乐呵呵的,“我倒是忘了问了,你今儿怎得突然过来了?哎,你要真寻我说话,让人送了帖子,我挑个腿脚舒坦的时候过去,可比我这小地方宽敞。”   “不瞒你说,”武昌伯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面,“老脸不要了,来向你打听个事儿。我们那亲家柳总督被三司扣了,这你听说了吗?”   “昨儿我们二郎回来时和我说过一嘴,”桂老夫人道,“事情不小吧?”   “自家亲家,又是官场上那些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上,”武昌伯老夫人道,“可外孙儿求到跟前了,老太婆实在心疼,就想起你来了。” 第656章 如鲠在喉   “外孙儿?”桂老夫人微微讶异地挑了挑眉,“哪个?”   武昌伯老夫人“哎呦”了一声:“柳家那个,虽是隔了房,却也是我外孙儿,都是自家人,你说呢?”   “那倒是,”桂老夫人附和地点了点头,“隔了房又不是出了五服,便是不在五服内,人家相求,能帮忙的难道还会推拒吗?都说人丁兴旺,一家齐心,是吧?”   “是,就是这样嘛,”武昌伯老夫人打起精神来,道,“你家与都察院熟些,能不能打听打听,这案子三司是想办到哪一步?   不会出人命吧?要丢了官帽,还是左迁?要是愿意掏银子,还能不能定轻些?   老太婆可愁死了,真要出人命,祸及子孙吗?”   桂老夫人面露难色。   武昌伯老夫人看到了,难安地抿了一口茶,问道:“怎的,这事儿难了?”   “问一嘴倒是不难,”桂老夫人道,“可若想左右一番结果,不好办的,三司衙门里头多少人呐,又不是一两个说话就能平了的。”   “这个我懂,”武昌伯老夫人道,“就去问一嘴。”   桂老夫人打量了她两眼。   武昌伯老夫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忙问:“还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们闺中就认得,当年姐妹活到今天还能见着面的,也就这个几个人了,”桂老夫人顿了顿,道,“我说几句,你别不爱听。”   “你只管说。”   桂老夫人往武昌伯老夫人这一侧倾了倾身子:“柳公子是跟着四殿下吧?只是问一嘴而已,又不是要怎么样,四殿下出面岂不是还容易些?怎么到了现在,还要你贴了老脸来这儿求我?”   武昌伯老夫人一愣。   是啊,只是问一声而已,又不是要立刻捞人出来,四殿下怎么不去问呢?   桂老夫人又道:“我猜,四殿下不出面,可能这事儿很难了。”   武昌伯老夫人心里咯噔一声。   “三司那里,不是确凿的事儿,不会直接扣人,”桂老夫人接着道,“你别看柳总督没有进大牢,柳公子还在外面奔走,可你想想沈家,当时不也是先围着,还让沈鸣去殿试嘛,等证据确凿、收尾时候,全拉进去了,一个不剩。   我们这些老太婆居于后院,朝堂事情不够敏锐,但四殿下整日上朝、下朝,他知道的、想的,肯定比我们多。   他都没管柳总督,是吧……”   武昌伯老夫人在心里下意识地应了声“是呢”。   失去沈家之后,柳仁沣对四殿下更为重要了,那么粗的臂膀,四殿下都没出声,可见这里头水很深。   “真没一点办法?”武昌伯老夫人惆怅,“自家姻亲,我怎么眼睁睁……”   “你上回怎么说我的,你还记得吗?”桂老夫人打断了武昌伯老夫人的话,“你说,当时我家大郎出事,你们没帮忙,不是不想帮,而是帮不了,平西侯府被盖了那么多证据,我家大郎一定要跟着夏太傅争取,你想保都保不了。   现在也是一样啊!   三司敢直接拿人,肯定是捏住了大量的证据,现在放出来的恐怕都不是全部。   你想保他,是想一个弄不好,把你们武昌伯府都赔进去啊?”   武昌伯老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理解你,”桂老夫人按住了武昌伯老夫人的手,关切极了,“人各有志,我家大郎当初为了信念舍身,老婆子舍不得,但他没有错,老婆子不怪他,还以他为荣。   可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培养他、教训他,我眼睁睁看他去死,我心如刀割,可我不敢倾尽全力救他。   如你所说,救不回来,老婆子能做的,就是想法子、尽全力救两个孩子。   能救一个是一个,定安侯府还得往前走,二郎、三郎以及他们的家眷,老婆子也得护。   人这一辈子,有舍有得,不得不舍。   你再心疼再不舍,你想想武昌伯府啊。”   武昌伯老夫人的胸口一起一伏,被桂老夫人的情绪带着走了。   武昌伯府,好大一家子呢。   不能只考虑柳家,不考虑他们自己啊。   桂老夫人叹道:“我这几年拼命,为的都是自家嫡亲的孙子孙女,你与柳家公子,到底隔了一层了。你得想好,这万一弄不好,自己折里头,上上下下全倒霉,那你蹬腿的时候,就得找老婆子借儿子孙子给你抬棺材、捧牌位了。”   武昌伯老夫人如鲠在喉。   当日她和桂老夫人话赶话的骂架,宣泄情绪,也是把旧事吵开,话是难听,意思倒也清楚。   现如今,那些话反过头来,落在她脑袋上……   武昌伯老夫人体会越发深了。   “你家与柳家,说是姻亲,往来深吗?”桂老夫人又问。   武昌伯老夫人嘴角一沉。   深什么呀。   上次她向柳宗全打听沈家案子的事儿,柳宗全都在打马虎眼,一句老实话都没有,最后,她还是从桂老夫人这里得了两句真话呢。   别家姑爷、亲家,有力出力,劲儿十足,他们武昌伯府的柳家姑爷,没在父亲柳仁沣跟前替亲家争取,也没让儿子柳宗全多念着些外祖家的好……   哎呀,不能想,这些糟心事儿一想起来,就满眼不顺了。   桂老夫人看她脸色就知道意思了,趁热打铁道:“往来都不深,你图什么呀?平日没想到你们,出事了就求你。   哎呦,你这张老脸你看得多重啊,我家宴姐儿出阁,你都不愿意来胡同里吃个酒,不想被我比下去,今儿却是为了他们,你来低头了,真是……   真是说得我都心疼了!”   桂老夫人拿起一块绿豆糕塞到武昌伯老夫人手里:“我还是那句话,该下船时就下船,这回都不在船上,船破了个窟窿你反倒是急着要爬上去,真落水了,老婆子不捞你。   活到这把年纪不容易,你学学我,该吃吃、该睡睡,多活几年吧!”   武昌伯老夫人的脸烫得厉害。   拿着这么一块绿豆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第657章 还有用武之地   如此沉默了半晌,武昌伯老夫人紧绷着的肩膀松了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弄得……”她摇了摇头,苦着一张脸,道,“说句掏心窝的话,我这辈子顺风顺水,以前吧,皇太后跟前、长公主跟前,都有几分颜面,没成想,到了这个岁数,看着那楼塌了一座又一座……”   桂老夫人再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靠着沈家,你们武昌伯府在京中也算不错的了,各处都要给几分体面,结果沈家倒了,你们是没有被连累,但也少了个主心骨,做事儿吧,不够得劲儿了。”   武昌伯老夫人被说中了心思,讪讪笑了笑。   桂老夫人又道:“可是啊,人一辈子太长了,谁没个起落,更别说是一大家族了。   你想想,从开朝到现在,当时封的公侯伯爵,如今还在朝中能说上几句话的,余几家人了?   武昌伯府是没有那么体面了,但好歹还在朝里做事,是吧?   沈家啊,沈家在我们几家老祖宗眼里,算是后起之秀了,可人家有那么几十年跑在我们前面,还对我们号令,但倒得也比我们早。   我定安侯府是要到头了,可谁让我活得久呢,比他沈家长几年、十几年。   武昌伯府只要不出岔子,继续传下去,兴许还有再建功的时候。   你可别一时糊涂,把将来的路子给绝了,那去了地底下,列祖列宗都得骂死你。”   武昌伯老夫人接连两个激灵。   不得不说,她这位老姐妹看得准啊。   柳仁沣的事儿与他们武昌伯府不相干,既然四殿下都觉得救不得,他们硬掺和进去,不止没有用,还毁了自家。   府里跟着沈家是占了些好处,可要说多么丧心病狂、掉脑袋的事儿,也没有做过,只要老老实实的,就有前路可盼。   沈家当初向着四殿下,武昌伯府一来顺着沈家,二来与柳家结亲,有柳宗全这个两家孩子为四殿下伴读。   可事实上呢,沈家倒了之后,他们想让柳宗全多为伯府在四殿下那儿美言几句,都没有什么效果。   既如此,何不想法子调头?   倒不是说一定要去赚从龙之功,起码不做事就不出错,不会被秋后算账。   至于从谁……   眼下不好说。   不过,与定安侯府打好关系,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与我分析了柳家案子状况,我心里也有数了,”武昌伯老夫人道,“我回去与老伯爷说说,也让宗全那孩子心里有个数,真不是家里不帮忙,而是……”   桂老夫人面带微笑,冲她颔首:“孝顺孩子自会体谅长辈的难处。”   武昌伯老夫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说得再对没有了,我们这些老太婆还是要保重自己身体。   我看你对养生讲究,改天我们交流交流。   夏天不舒坦,等秋高气爽了,叫上几个老姐妹,一块赏菊看红叶,我们闺中怎么消遣的,现在还能怎么消遣。”   “我可听进去了,”桂老夫人抚掌笑道,“我等你帖子。”   武昌伯老夫人满口应下,起身告辞。   桂老夫人依旧借口腿脚不适,只让曹氏送一送。   客人离开,温宴从里头出来。   她把两位老夫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昨儿,黑檀儿偷听了柳仁沣和柳宗全的对话,温宴夜里与霍以骁分析过,柳家大抵是要再奔走求援的。   以他们对朱钰的了解,四殿下伸一根手指头就算不错了,他不会救柳家。   柳宗全四处碰壁后,必定会寻武昌伯府。   那么,武昌伯老夫人十之八九,会寻桂老夫人。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不让武昌伯府掺和进来。   三司查柳仁沣、又查蜀地,已经是分身乏术了,若再添些事儿,捉襟见肘,不一定会出岔子,但无法速战速决。   一旦耗上了,引发的状况多了,谁也不能全盘掌握、面面俱到。   阻拦武昌伯府,柳宗全求救无门,柳仁沣心生怨怼……   柳仁沣可不是沈家那群老头子。   沈家要为小公子留后路,闭口不扯朱钰,柳仁沣相反,他虎落平阳,定会反咬朱钰。   朱钰想像前回一般脱身,不可能的。   而朱钰呢?   他危机时,会去求谁?   这盘棋,走到最后,目标就是朱钰,也是长公主。   温宴和霍以骁推演过局势,早上与桂老夫人也排布了一番,大体掌握方向,最后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枚枚棋子,肯不肯好好活动了。   落子的第一步,就是劝退武昌伯府。   劝得越狠,武昌伯老夫人退得越多,柳宗全越满腹怨气,这份怨气,会传给柳仁沣……   听听桂老夫人说的话。   “孝顺孩子会体谅长辈难处。”   柳宗全不体谅武昌伯老夫人,那就是不孝顺,外孙儿都不孝顺了,武昌伯府为他柳家出什么头?   嫡亲的都不得不舍了,何况隔了房。   桂老夫人转头看温宴,挑了挑眉:“如何?”   温宴竖起了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   武昌伯老夫人从落座到离开,前后三刻钟,就被桂老夫人彻底带跑了。   笑过了,桂老夫人又道:“老婆子没有害她,反而是在帮她。”   年轻时候,关系确实挺一般的,表面功夫罢了。   可正如桂老夫人自己说的,当年的小姐妹、成了现在老姐妹的,终究只余寥寥数人,时光带给她们太多人生经历变化,以至于,这把岁数了,闺中那些矛盾与小心眼,都不重要了。   今日这番话,断了武昌伯府瞎掺和的念头,也好过被牵连进去倒霉。   “不说她了,”桂老夫人转了话题,满面笑容,“状元郎比老婆子想的要有本事,原琢磨着,怎么说也要两年吧,结果也是他赶上了,得了这么一个好做文章的机会,不仅咬住了柳仁沣,蜀地那儿也能整顿一番,这么看来,老婆子得紧着些给婧姐儿安排安排了。”   温宴笑着道:“喜事儿还多着呢,你一面听戏,一面筹备喜事儿。”   桂老夫人抿了抿唇:“该老婆子发挥的时候,可不要让人抢了。”   年纪是大了,但这些本事,还有用武之地。 第658章 不堪大用   马车入武昌伯府。   待摆好了脚踏,柳宗全站在车前,扶着老夫人下来。   见他恭顺小心模样,武昌伯老夫人稍有些心软,但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   “外头热,先回屋里再说吧。”老夫人道。   柳宗全自是应下。   一行人回到正屋。   武昌伯老夫人落座,稍稍缓了缓精神,看着柳宗全,问:“四殿下那儿,怎么与你说的?”   柳宗全答道:“殿下说,您与定安侯夫人熟悉,您去说合适些。”   “我也只能去说两句,她顶多就帮忙问一问……”武昌伯老夫人道。   柳宗全忙道:“能问一问就很好了。”   “既如此,”老夫人看着柳宗全的眼睛,问道,“殿下为何不替柳大人去问问?又不是请殿下将柳大人救出来,只是问问而已,怎得就不成了?”   柳宗全呼吸一滞。   武昌伯老夫人又道:“我记得你跟着殿下,前几个月还在刑部观政吧?按说与刑部的大人们也算熟悉了,殿下去问,人家不说吗?”   柳宗全被老夫人接连发问,眼神飘忽了下。   怪不得,殿下今儿提起来时,他就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原来……   眼下不是细想时候,柳宗全只要硬着头皮道:“您知道的,因着我的关系,殿下去问,三司那儿定然会回避,也会打马虎眼,反倒是定安侯府那边,他们与柳家不牵连,好问一些。”   武昌伯老夫人转了转眼珠子。   理是这么一个理。   可是,听柳宗全的意思,殿下是一句都没有去问过,而不是被人打了太极、不得不另寻路子。   这两者,截然不同。   “宗全,殿下都避之不及,你难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武昌伯老夫人直接点破了,“我是舍出了脸请人家想法子问问,可问出来了,人家不会帮你柳家,我们想帮帮不上,真正能出力的只有四殿下,殿下愿意吗?”   柳宗全哑口无言。   武昌伯老夫人见状,越发坚持自己的看法了:“主力先锋,我们当不了,敲个边鼓还凑活。”   柳宗全的眉头狠狠一皱。   在他耳朵里,老夫人的话,与拒绝无异。   “您不打算帮柳家了?”柳宗全直接问。   “我帮不了,府里外头的那些事儿,也不是我做主,我能帮你的只有探一探定安侯夫人的口。”武昌伯老夫人解释着,见柳宗全眼底全是不认同,不由地,心里也冒了火。   老姐妹说得对。   孝顺孩子会体谅长辈,柳宗全半点不体谅她!   她可怜这外孙儿,都给桂老夫人低头、登门去求了,结果呢……   外人心疼她的付出,自家人半点儿看不到,还在这里怪他。   “罢了,”武昌伯老夫人摇了摇头,“老太婆累了,要歇一歇,你先做事去吧。”   说完,老夫人起身去了内室。   柳宗全不能跟进去,只能坐在次间里,愣愣出神。   他不住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   平西侯府出事时,不止外人帮忙奔走,夏太傅作为亲家,冲在最前头,据理力争,与温子谅一起,拼了命也要救姻亲。   那是通敌的大罪啊!他们都没有放弃。   可现在,祖父的罪名比起通敌,小得多了,为何姻亲都不愿意帮这个忙?   老夫人这儿说不通了,而老伯爷那儿亦然。   他是不是得再去请殿下想想法子……   柳宗全离开了武昌伯府,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绕到了三司扣着柳仁沣的院子。   他想了想,敲了门。   看守的小吏让他进去,并不为难他。   柳仁沣在屋里练字。   书案上铺着纸张,狼毫挥墨,颇有一番气势。   柳仁沣没有放下笔,只示意柳宗全说话。   柳宗全便把这两日他的奔走与各处反馈一一说了。   “给府里的信,送去了吗?”柳仁沣问。   柳宗全道:“送了。”   柳仁沣又问:“我让你跟殿下说的话,你说了吗?”   柳宗全面色一僵。   祖父的那句话,意思有两层。   听第一层,是祖父在提醒殿下,莫要被障眼法糊弄了、着了旁人的道,该警醒时需得警醒。   而另一层,祖父何尝不是在警告殿下,若不管他们,待火往殿下身上烧时,他会煽风。   柳宗全听懂了,所以他没有那么直白地与四殿下说。   以殿下性子,这么受祖父胁迫,只怕当场就跳起来了,不止不会帮忙,反而还会……   在柳仁沣的注视下,柳宗全只能道:“孙儿有说。”   柳仁沣是什么人物?   一眼就看穿自家孙儿了。   他忿忿道:“殿下不肯帮忙?他知道不知道,此次失了先机,再被人攻城略地,他守着他那点儿小院子,还能有什么造化?”   柳宗全垂下了头。   “三司动手,定是步步加急,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柳仁沣道,“你再好好跟殿下说一说。”   等柳宗全离开,柳仁沣把写好的纸张从镇纸下挪出来,阴着脸撕了个干净。   四殿下这人,不堪大用。   说起来,是一步错了,转头困难了。   当年他答应儿子娶武昌伯府的姑娘时,根本没有想过,会与沈家有什么干系。   旁支的姑娘罢了!   沈家却借由这一层,频频拉拢他。   也怪他想简单了,那年殿下年幼,资质不算出众但起码也不差,他便让柳宗全做了伴读。   没想到,一年又一年,四殿下的胆儿时大时小。   敢私运铁器,还敢全推给沈家……   沈家也是背!   扶了个皇后却得了这么一个皇子。   要是能干些……   柳仁沣越想越气。   接下来几日,朝中风向越来越明了,三司手里的证据更多更足,已经向皇上请示要定柳家的罪了。   不止是柳仁沣,柳家都逃不脱。   柳宗全收到了家中来信,据甄置说,在涪州听他差遣的官员就叫江绪,要不是江绪使人通知,他都跑不出蜀地。   这份信,柳宗全交给了柳仁沣。   柳仁沣看完,眼前发黑,破口大骂。   这是什么蠢东西!   事到如今,竟然还以为,江绪是“听他差遣”?   想他柳仁沣,纵横官场大半辈子,竟然在江绪这么一个官场愣头青手里吃了大亏! 第659章 活儿忒容易   轰隆隆——   远处炸了惊雷。   这一片虽还天光大亮,却说不好,什么时候要落雨。   柳宗全背后算是汗,站在一旁,听柳仁沣骂了好一阵子,才被赶出来。   不得不说,随着局势糟糕,祖父的脾气也越来越着急了。   柳宗全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去户部找朱钰。   压着声儿,柳宗全把江绪的事儿说了:“能确定是他在捣鬼了。”   朱钰气得捶了下桌子。   蜀地路远,他送去蜀地责问的信,还未曾收到回复。   当然,朱钰并不知道,都察院早有人打着他“四殿下”的名号,深入蜀地官场,想把他们一锅端了。   柳宗全又想说自家事情。   朱钰摆了摆手:“不是地方。”   柳宗全只能咽下去。   不是时候、不是地方……   其实,他心里隐隐察觉,殿下恐是不会管他们柳家了。   下衙时分,朱钰先一步回宫了,他要去陪俞皇后用晚膳。   柳宗全目送殿下走远,心沉了沉。   以往,朱钰喜好玩闹,最烦被俞皇后拘束,一旬能老老实实去陪着用一顿饭就算不错了,现在……   不过是推托之词罢了。   柳宗全一人回家,进了胡同,在一株树下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人探头探脑,正是方启川。   “柳公子,”方启川招了招手,待柳宗全走到近前,他搓着手道,“柳大人这事,怎么成了这样!   我原想着,三司再告,有殿下在,柳大人被扣几天就出来了,却是没想到,局面越发紧张了。   想当初,我受人胁迫,一身麻烦时候,得了柳公子关照,才能入殿下的眼,我记你这份情,可我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   真真是愁死我了!”   柳宗全看着急切的方启川,半晌,挤出个笑容来。   近些时日,他确实分不清真情假意了。   打太极的太多了,显得方大人的焦急十分与众不同,还特别亲切。   落难时候,有人能这么急你所急,哪怕帮不上忙,也足以让人心里一暖。   看吧,连方大人都记得他的好,殿下、武昌伯府却……   “我这张脸去求求殿下,不知道能不能行?”方启川道,“柳家跟随殿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总该看在这些的份上……”   柳宗全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方启川停下了说了一半的话,吸了一口凉气,试探着问:“殿下真不管啊?殿下这……”   “方大人,若有机会,还是多为自己考量,殿下那里……”柳宗全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方启川叹息着跺了跺脚。   面上同情又无奈,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得亏他当初聪明,跟四公子做买卖,自己扛着锄头把路拓出来了。   他今儿来说这么一段,也是依着四公子的交代,务必要让柳宗全和四殿下离心。   好家伙。   这活儿也忒容易了!   亏他准备了一堆话术说辞,结果,无处发挥。   四殿下自己就先把柳宗全给弄得心灰意冷了。   方启川拍了拍柳宗全的肩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如此欲言又止模样,落在柳宗全眼里,越发难受,可想到自家状况,他到底还是鼓起勇气提了一嘴:“方大人,你时常与四公子周旋,能不能问问,这事儿还有没有余地?”   方启川微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着眼认真思考了一番,才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茬呢!我想法子去问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四公子也不是好糊弄的,他精明,我尽力而为,你也别把我当救命稻草。柳大人为官多年,绝境之下,未必没有突围的机会。”   柳宗全忙不迭道谢。   若方启川大包大揽,柳宗全反倒不会信。   经过思考,又有保留,才像是会去做事的样子。   方启川承了柳宗全的谢,内心里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这傻孩子怎么就这么天真呢?   柳仁沣也是个老江湖了,怎么教出个这么耿直的孙儿来,方启川都诓得脸红了。   这番状况,方启川见了霍以骁时,亦一五一十说了。   “得亏是该说的都说了,不然真没脸骗了。”方启川摇了摇头。   霍以骁慢悠悠道:“我以为方大人没有什么脸舍不了的。”   能在御书房哐当哐当磕头、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方启川也是个人才了。   “惭愧惭愧!”方启川道,“舍脸不要紧,得舍到地方,我若不是有四公子相助,当日跟了四殿下,那现在,死无葬身之地的,可能就是我了。”   霍以骁哼了声:“把’可能‘去了吧。”   温宴的梦里,方启川的结局一清二楚。   方启川自己惹了一堆麻烦,不得不权衡利弊,投靠朱晟。   朱晟出事后,又转投朱钰。   朱钰那个性子,出事之时,断尾求生,把方启川头一个抛了出来,让他顶了祸。   方启川“聪明”了半辈子,全损了。   现如今……   霍以骁睨了方启川一眼。   方大人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还真就是他左右横跳给跳对了方向。   霍以骁不欣赏方启川,却也不得不说,后续让方大人做的事儿,对了方大人的路子,办得都还不错。   外头都说,方大人老迂腐,一根筋,实际上,这人滑溜极了。   方启川再三表了忠心,才离开了大丰街。   夜幕里,乌云聚齐,遥遥打了好久的雷,此番终是下起了雨。   磅礴大雨倾盆而下,天色黑透了,宫中各处也点了灯。   庆云宫里,朱桓没有叫小内侍,起身推开了窗户。   用冰盆虽凉爽,却不及雨时空气畅快。   才刚推开,雨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对侧廊下,一人提灯前行,一人跟在后面,那是朱钰。   朱钰从中宫离开,刚走到一半就遭了雨,弄得头发湿了,鞋子也进了水,狼狈不堪。   他一肚子火气憋在肚子里,整个人快烧起来了。   转头见朱桓开窗,朱钰心念一动,没有回自己的寝殿,反而是沿着长廊绕到了朱桓这侧。   “三哥看雨?”朱钰勾了勾唇,似笑非笑,“真是好兴致。” 第660章 无谓又无聊   朱桓道:“这个天淋雨也会着凉,四弟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   朱钰特特过来,自然是有话要说:“我以为,我和三哥的关系还不错呢,没想到,三哥直接对把刀子对上柳仁沣了。”   朱桓不接他这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朱钰的双手扒在了窗沿上,整个身子往里头探,恨不能凑到朱桓脸上,“堂堂状元郎不进翰林院,反倒回涪州当个同知,原来是得了都察院的指点,去蜀地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   江绪不过是个读书人,哪怕得父皇钦点状元,也没有这样的人脉,他能与都察院搭上关系,由都察院拆迁,这其中没有霍以骁的牵线,可能吗?   霍以骁这么做,三哥莫非要说自己不知情?   皇子与伴读,还不仅仅是伴读,是亲兄弟,总不能是霍以骁瞒着三哥做的吧?   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是他装得太好,还是你太傻,要么就是你跟我装傻。”   朱桓垂着眼皮子,沉沉看着朱钰。   江绪回蜀地的内情,朱桓的确事先不知情,但霍以骁那天解释了,道理上他听得进去。   说穿了,江绪做的与卧底无异,如若事先走漏风声,不止都察院会毫无收获,江绪本人也有危险。   再说,那原就是冲着蜀地衙门去的,不是为了收拾柳仁沣。   只是恰好,柳仁沣那几个“小舅子”在涪州为非作歹,被逮着了而已。   要说是谁故意寻朱钰麻烦,那真不是。   不过,这些话,朱桓懒得与朱钰说。   一来朱钰听不进去,二来也实在没必要。   朱钰是来指责朱桓事多手长的吗?   并不是。   朱桓心里知道,朱钰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挑拨他和霍以骁的关系。   这么一想,朱桓的眸色越发深沉,几乎可以用不满与激愤来形容了。   朱钰凑得近,看得清楚。   他冷哼了一声,前倾着的身子退出去,冲朱桓讥笑三声。   朱桓才不管他,抬手就去拍窗板,重重关上。   朱钰没有料到他这么突然,得亏是反应快,才没有夹住手。   看着合上的窗户,朱钰气得重重拍了两下。   里头上了插销,他拍不开,反倒是手掌发痛,恼得甩了甩手,转身走回自己寝殿。   朱桓关窗就关窗呗,火星子已经点起来了,想到他那阴沉的目光,朱钰就忍不住发笑。   敢寻他朱钰的事儿?   他就让朱桓和霍以骁自己内乱去!   何况,本就不是多齐心协力。   另一厢,朱桓确定朱钰离开之后,才把窗户重新打开。   少了一个怼在窗前的烦心货,雨中清新的空气重新涌入殿内,让朱桓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只是眸子里,依旧沉沉的。   柳仁沣灾祸缠身,朱钰不想办法周旋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心思来这里挑拨。   朱钰这人,真是无谓又无聊!   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   这场雷雨,一直下到了天明。   朝会在湿漉漉的雨天里散了,几位老大人不紧不慢去了御书房。   三司把案卷都整理得当,陈正翰交由皇上过目。   皇上翻看着厚厚的案卷,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既如此,就照众卿的想法作吧,”皇上叹道,“蜀地那里,进展如何了?”   陈正翰答道:“从他们送回来的消息看,已经初步掌握了证据,就等收网了。”   皇上颔首,末了又笑了笑,摇着头道:“众卿脚步慢一些吧,朝廷再有多少等缺的官员,也经不住你们一次一箩筐一次一箩筐了,如此下去,朕得考虑再开恩科了。”   此事说完,臣子们纷纷退了出去,只赵太保留下来陪皇上说话。   赵太保端起茶,抿了一口,道:“皇上,倒也不是三司着急,而是……”   “朕知道,”皇上摆了摆手,道,“都是先前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问题了,各处平衡前置,有些不合理的人与事,也不能一刀尽斩,长时间存留下来,难免累赘。”   说得太直白些,前朝官场,与皇上的御花园也差不了多少。   花要开得好,叶要茂盛精神,还得讲究各色搭配,四季有景,那就不能胡乱种植,得养着匠人好生修剪。   而朝堂上,因着各种缘故,这些年的修剪做得很不好,养分供给亦出了问题。   皇上苦笑了一声,叹道:“朕做太子时监国,后来登基,至今十多年了,时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也就是这一两年,渐渐的,才觉得自己作为一国之君,能掌握朝事了。   朕也想把各处问题都处置了,趁着朕还是壮年,各处收拾好了,等朕年纪大了,交到儿子手里时,能是一幅好光景,而不是像朕接手时一样,各处麻烦。   当然,朕也不是怪先帝,先帝有先帝的难处……”   先帝当年坚持迁都,从社稷长远来看,自然是比留在临安、纵容子弟要好得多,但短时间里,也产生了些许问题。   每一个坐在龙椅上的人,都有那个时候,他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先帝的要务是迁都,是让勋贵子弟不要被江南繁华遮住了双眼,”皇上想了想,道,“而朕,朕的要务是把那些冗杂的事儿弄简单些,把那些腐朽蛀虫灭了。”   赵太保听完,道:“您心如明镜,那就坚持往前走。一时困难,总好过长久困难,真是人才稀缺,大不了就开恩科。依臣看,学子之中不乏有能之人,他们那些后起之秀,缺一个机会而已,并不是当不了官、办不了事。”   皇上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赵太保亦有思考,斟酌了一阵,终是试探着问:“皇上想要给新君一幅好光景,不知这人选……”   皇上抬起眼皮子,看了会儿赵太保,忽得笑了笑:“朕都没想好,太保比朕还着急。”   “哈……”赵太保笑着摇头,“臣老了,臣比皇上老太多了,您是壮年,臣是糟老头子一个,能不急嘛!臣要是走了,人选还未定,那臣只能留句话,让他们’家祭无忘告乃翁‘了。”   皇上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赵太保,哈哈大笑。   待吴公公送赵太保出去,皇上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收了起来。   雨停后,日光从云层之后透出来,映入殿内,在地砖上落下斑驳光影。   皇上看着那光影,长长感叹了一声。   今儿阳光不错。   让人欢喜。 第661章 弥勒佛   蜀地,涪州。   都察院巡按此地的佥都御史姚大谦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   同桌而坐的年副使端着酒盏,笑道:“姚大人好酒量、好酒量。”   “哪里哪里,”姚大谦亦添了满盏,“我这次蜀地之行,十分愉快,感谢各位大人们看重、帮助。”   “应当的、应当的,”年副使道,“我们都是替四殿下做事,一家人,自当齐心协力!除了让姚大人办好政务之外,也要让大人吃好喝好。”   “吃得可太好了,都打饱嗝了呢!”   姚大谦乐得不行。   能不好吗?   他打着四殿下的名号,和手下一群人一块,把蜀地这些不知状况的官员骗得团团转。   不说是甄家那些乌七八糟的大小罪名,连蜀地官场内部的龃龉,都没有瞒着他。   姚大谦收集蜀地上下的贪赃枉法、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对朝廷大不敬,收集了满满几箩筐。   这一顿,够饱的了。   饱到只恨肚子不够大,再也塞不下了。   姚大谦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雅间里的众人。   蜀地三司,说得上话的那群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道:“我去解个手,酒吃多了,胀得慌。”   袁知府要同去。   姚大谦与他勾肩搭背,出了雅间,下了楼,走到茅房边上才松开。   袁知府正掀衣摆,忽然间,两条胳膊被人左右扣下,往后一扭,他来不及呼痛,手腕被捆得扎扎实实,嘴里也被塞进了东西,堵上了。   边上,姚大谦掏出帕子,缓缓擦了擦手。   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整个人笑眯眯、乐呵呵。   “别费劲儿挣扎,”姚大谦柔声细语,“这些人力气大,你挣扎多了,许是要挨打,还是省省劲儿,别不听话。”   袁知府气得浑身发抖,要骂骂不出来,要挣又挣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姚大谦带着十几号人,回楼上去了。   这些人手暂且留在门外,姚大谦推门进去,坐了下来:“再喝、再喝!”   “袁大人呢?”有人问。   “嗐!”姚大谦摆手,“拉肚子,排山倒海的。”   一群人哈哈大笑。   一连又敬三杯,有人酒量不胜,趴到在桌子上,有人还顶得住,继续添杯,有人想起迟迟未归的袁大人,怕他掉进茅坑里,摇摇晃晃要去找人,刚出雅间、没走几步,就被姚大谦的人扣了。   里头,姚大谦“啪啪啪”鼓掌三声。   候着的人听了暗号,顷刻间冲进来,把一雅间的人一网打尽。   不说那些烂醉如泥的,便是还有神智,但手脚不灵活了,又怎么能在一群练家子手里占到便宜?   年副使酒量最好,又是练过的,想要拼一把,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五花大绑起来。   “姚大谦!”年副使恶狠狠看着他,“你疯了不成?”   姚大谦摸了摸肚皮,道:“疯什么呀?”   “同为四殿下做事,你想怎么跟四殿下交代?”年副使问。   “同为四殿下做事,”姚大谦瞅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们蜀地一封状书,都把柳大人坑进三司牢房了,你们怎么跟四殿下交代呀?”   年副使一愣。   他们请求四殿下主持公道,如何就把柳仁沣坑进大牢里了?   这不对啊!   “你到底是谁的人?”年副使瞪大双目,如铜铃一般。   姚大谦道:“本官是都察院的人,是朝廷的人,各位不是都知道吗?”   年副使气得脸红脖子粗,牙关紧咬,可他被制住了,拿姚大谦一点办法都没有。   姚大谦走出了雅间,留了足够的人手看守,往衙门去。   内堂,洪同知一脸为难。   他的面前,搁了一封从京城里来的信。   这阵子,姚大人巡按蜀地,大小官员都十分看重,尤其是,甄家是在涪州犯事,姚大人在涪州待得也最久。   甚至,前些天,姚大人一声令下,蜀地三司衙门并下属州府的一把手、二把手的,都赶到了涪州。   一时间,他们涪州衙门光是安顿好这些人物,就费了一番心思。   这种好事,洪同知自然不会让给新人江绪,他跑前跑后,面面周到。   可是,姚大人今儿请年副使他们吃酒,还是轮不到他洪同知,倒是袁知府,凭着有个厉害姑父,一块去了。   洪同知留守衙门,却接到了京里的信。   这信指明给布政司的戚注大人,锦城那里收了,就给转送过来了。   洪同知隐隐约约觉得此信万分重要,可戚注吃酒去了,他一个小喽啰不敢拆,只是万分惴惴。   这时候,姚大谦回来了。   洪同知赶忙迎出来,却不见其他众人,心里一惊。   下一瞬,跟在姚大谦身后的几个人冲出来,把他给制住了。   “怎么回事?”洪同知大喊。   江绪在另一侧书房,听见动静,也出来了。   姚大谦手一挥,让人把江绪也捆上,他似笑非笑的:“都是读书人,力气小,就别做无谓的挣扎,免得受伤了,不值当。”   江绪自然配合他,趁着洪同知不注意,还给姚大谦打了个眼色。   姚大谦会意,挺着他圆滚滚的肚子进了屋里,从案上拿起了那封信,直接拆了。   这信,自是朱钰写来责问蜀地的。   姚大谦收进袖子里,乐呵呵摸了摸肚皮。   想他姚大谦,都察院出了名的弥勒佛,无论是酒还是事儿,圆肚子海纳百川,端的是一个和蔼可亲。   人嘛,和善了,运气就好。   看看,赶上了吧?   他要是晚一天动手,得多好些变数呢。   现在,蜀地三司、属下州府的重要官员,全在他手中,再要收拾起他们来,能省好些事儿呢。   别看他来蜀地没带多少人,却可以调人手。   一旦他先发制人,蜀地都司有兵,却失了调兵之人,能了他的囊中之物。   算算时日,其他各处的增援也快到了,正好,把蜀地上下一锅端了,他也能回京交差。   蜀地再好,他一家老小还在京里呢。   乐不思蜀?   那不行。   一天之内,蜀地风云变幻,官场震荡。   牢房之中,塞进来无数官老爷,挤得不行。   甄家还有被囚在这儿的人,见了先前高高在上的官员,乐得好一阵拍大腿。   江绪进来转了一圈,没多久就被提了出去,解了束缚。   姚大谦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头事儿还不少,我们抓紧些。”   江绪拱手应了声“是”。 第662章 怎的还这么天真   蜀地那里的状况,京中自然还未得知。   朱钰还在惦记着戚注的回复,却是迟迟不来,他私底下把蜀地衙门骂了个狗血淋头。   心里烦闷,朱钰对于柳宗全再一次地求救也好不上心,随意就打发了。   柳宗全毫无办法。   方启川替他问过四公子了,回复是“怎的还这么天真”,柳宗全一听,心就凉了个透。   他知道,一直以来,是他天真了。   可他不傻,他已经感觉到,三司立刻就要动手了。   果不其然,柳宗全走到自家院子外头时,门口已经立着三司的官员了。   对方依旧客客气气的,拱手问了声安,态度却也十分明确。   柳宗全根本不想跑。   他哪怕是跑到了天南海北,柳家没了,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倒不如与家里人一块。   柳宗全跟着他们进了牢房,隔壁囚房里,他的祖父柳仁沣已经被去了外衣,上了脚铐,坐在了草堆上。   落魄又苦闷。   柳宗全何时见过这样的祖父,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他迟迟不动,押送他的小吏推了他一把,柳宗全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进了囚房,脚铐哐啷哐啷响,而他的背后,是牢门重重关上、上锁的声音。   柳宗全只好学着柳仁沣,在草堆上坐下来:“祖父……”   柳仁沣这时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家里头,他们也都被抓起来了吧?”   关注公 众号   整个柳家,平日只有柳宗全在京中生活,柳仁沣此次是进京述职,其余柳家人,都随柳仁沣住在承天府任上。   如此一来,使得他们爷孙两个被关在京里,余下的,三司既使人去调查证据了,也就一并在当地扣下了。   爷孙两人沉默好一阵子。   半个时辰后,陈正翰与刑部侍郎金晋延、大理寺纪少卿来了牢中。   陈正翰是主审。   柳仁沣看了他一眼,道:“老大人辛苦,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来这么个阴冷地方做事。”   “是啊,所以柳大人体恤体恤我老骨头,事儿早些交代明白,我也就不来了。”陈正翰道。   柳仁沣笑了声。   他哪里还是什么柳大人?   犯人而已。   也不知道陈正翰怎么想的,提审就行了,非得亲自来这儿。   可能是贪图牢房凉快吧。   三司的各项罪名摊开来说,柳仁沣却并不合作,柳宗全更是对祖父的事情一问三不知。   陈正翰也不在意。   柳仁沣毕竟不是什么吓唬一顿就倒豆子的怂蛋,总得拉锯几回,再不行就上手段。   当然,他真就一个字不说也无妨,搜罗来的证据也足够定罪了,这份口供是锦上添花,却不是必需品。   陈正翰等人离开了。   柳宗全抱着膝盖,问柳仁沣道:“祖父,如若把甄置的供词交上去呢?本来就是江绪在背后捣鬼,故意煽动您和蜀地的矛盾……”   “交给谁?”柳仁沣问,“别说三司定然会护住江绪,便是护不住,江绪出事,与我们柳家被定罪,是两件事。”   柳宗全明白,却不甘:“难道让江绪好过?”   柳仁沣转过头来,沉沉看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祖父教你个道理。   在外面时候,柿子挑软的捏,免得捏了个硬茬,吃亏;   在里面了呢,就要拉扯硬的,拽下来一个是一个,不吃亏。   这辈子大抵用不上了,下辈子,你别忘了。”   柳宗全一个激灵,说不好是因为祖父的话,还是因为牢房的阴冷,他背后凉透了。   柳仁沣可不管他情绪,道:“说起来,我们爷孙两个也是好久没有能说一整天话的时候了,现在很空,无事可做,你好好给我说说京城。”   京城,哪里需要柳宗全给柳仁沣介绍。   要说的,不外乎是京里现在的人与事。   柳宗全说方启川,说这位被四殿下打发去四公子跟前打听了几回事情的人……   柳仁沣听完,抚掌大笑。   行了,能不输吗?   一早就输了!   “天真啊天真!”柳仁沣叹息不已,“你现在知道江绪是都察院手里的暗桩,怎么就不明白,方启川也是同样的角色。”   柳宗全愕然瞪大了眼睛:“您是说……”   打从一开始,方启川就是做戏?   他依照殿下的吩咐,去拉拢方启川的时候,方启川就已经是霍以骁安排好了的,正守株待兔?   他到底被方启川骗了多少回?   什么养猫是要和定安侯府打好关系、另通门路,什么抓猫还从树上摔下来,全是方启川在讲故事?   难怪私运铁器的事儿被揭露出来,原是方启川给殿下粉饰太平,又探了虚实全禀了四公子?   所以,四公子最后借由方启川的嘴,给他的回复是“怎的还这么天真”……   他是真的天真了吧?   柳仁沣笑完了,却是重新审视起了霍以骁这个人。   他道:“你再多说些四公子的事儿,不论大小,都可以说。”   柳宗全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思绪,讲了起来。   从前如何行事出格,与二殿下怎么打架的,后来又因为一只猫莫名其妙保住了二殿下的命,为了给平西侯府翻案,又如何如何……   柳仁沣听得很仔细。   有些事儿,他曾听过,他的孙儿是四殿下伴读,对于皇上未认下的那个儿子,柳仁沣不可能不打听。   只是,以前听到的,大部分都是无法无天的事儿,以至于,了解并不周全。   何况,一年长一年,人都会慢慢变的。   现在的这个四公子,比柳仁沣前些年印象里的,有趣得多,也能耐得多。   让江绪一个初入官场的读书人去当卧底,这不稀罕,但能哄住官场翻滚了那么多年的方启川,就极不容易了。   好手段,好本事!   翌日。   陈正翰又带了人过来:“柳大人今儿考量得怎么样了?”   金晋延亦道:“京里牢房条件还过得去,柳大人爷孙身子康健,能住下去,可柳家其他人在承天府,女眷多,未必扛得住。柳大人还是尽早决断,让家里人少吃些苦头。”   这些说辞,都是三司问案时常用的,今日过来,也做好了柳仁沣继续嘴硬的准备。   没想到,柳仁沣开了口,道:“我想见见都察院的霍大人和四公子。” 第663章 钩子   霍怀定走进了牢房。   霍以骁跟在他后面,走得不紧不慢。   刚一进去,牢房的那种阴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人浑身不舒服。   霍怀定走到柳仁沣的囚房外,拱了拱手:“听说柳大人想见我?”   “是,我想与霍大人聊一聊。”柳仁沣这么说着,视线却落在了霍以骁身上。   霍以骁对牢房里的爷孙两个,似是没有什么兴趣,他在观察这座牢房。   三司衙门的囚房,他是第一次进来。   虽然男牢和女牢不同,但状况差不了多少。   一想到温宴曾在这种地方住了几个月,霍以骁就忍不住皱眉头。   三司当时再悄悄照顾她,顶多也就是草堆厚实些,吃食新鲜些,一直从夏日耽搁到入秋,以小狐狸那身子骨,不落下一身病才怪。   如此想着,霍以骁捻了捻背在身后的手指。   他想,仇还没有报完。   边上,霍怀定不疾不徐与柳仁沣说话:“大人若想说了,文书可就备好纸墨了,要记在案卷上的事儿,柳大人千万多斟酌。”   柳仁沣道:“我想与霍大人说说沈家私运铁器那案子……”   “祖父?”柳宗全吓得叫出了声。   霍怀定挑了挑眉,霍以骁也把视线落在了柳仁沣身上。   “除了被归德府扣下的那一批,先前私运的铁器的下落,众位还不曾找到吧?”柳仁沣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一部分出了西关,由西域商人带走了,最后是不是归了西域王庭,我说不好,还有一小部分,经由水路,最后收在承天府库房里。   那库房有暗道,就在关公像后头,各位可以去里头好好找一找,铁器就在那儿,足以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霍以骁和霍怀定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柳仁沣是打算咬朱钰了。   先前定下的,让柳仁沣对朱钰失望、愤恨的计策,成功了一半。   柳仁沣说出这些就没想过自己性命了,可就算是死,都得带走些什么,不能白白当了弃子。   “柳大人还要说什么?”霍怀定问。   柳仁沣直接道:“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   不过,霍大人,我们打个商量。   我没有几天的命了,牢中生活,差点儿意思。   还请大人和牢房上的说一声,一日三餐,给点儿好酒好菜,我们爷孙两张口,吃不了多少,我填饱了肚子,也再好好想想。”   霍怀定乐得笑了声,道:“能通融的事儿,我给柳大人通融了,柳大人就多想想,你们吃喝得舒服,我们三司做事儿也方便些。”   “好说、好说!”柳仁沣抱拳。   霍怀定看他今儿是不打算继续说案子了,便要走人。   柳仁沣却突然起身,凑到了牢门旁,隔着栏杆盯着霍以骁看:“四公子近一步说话?”   霍以骁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   柳仁沣见他胆大,十分欣喜,压低了声音,耳语着道:“四公子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说完这句,柳仁沣往后退开,又坐了回去。   霍以骁抿了抿唇。   刚才那句,声音太低,别说是那文书官,便是霍怀定都没有听见。   霍以骁有心追问,可当着文书官等人的面,显然不方便。   他便按捺下,与霍怀定一块,离开了大牢。   柳仁沣看着霍以骁的背影,眼底里笑意一闪而过。   大牢外,阳光落下去,一下子就去了身上的阴冷气息。   霍怀定舒服地活动了下筋骨,轻声与霍以骁道:“那只是老狐狸,他的话,听一半了就差不多了。”   霍以骁颔首。   柳仁沣是真的想到什么人了吗?   未必。   不过就是个“钩子”而已。   他若是上勾了,柳仁沣就钓到鱼了。   同时,柳仁沣说铁器去处,也颇为巧妙。   要是他张口就把事儿往朱钰身上盖,诚然能让朱钰一身麻烦,却也能以“污蔑之语”来尽力开脱。   朱钰是皇子,不到万不得已时,皇上怎么对会儿子下手?   再者,沈家才刚以此事定罪,柳仁沣又翻一翻,皇上不要面子吗?   因此,柳仁沣只说去处,绝口不提朱钰。   可朱钰就能高枕无忧了?   不,朱钰只会越发害怕,柳仁沣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今儿说一点、明儿说一点,这比一口气全倒出来了,还要让人慌张。   害怕、不安,会让朱钰着急、慌乱,以他的性子,自己就能出一堆昏招了。   到时候,哪里还要柳仁沣告密,朱钰自己就先把自己摔折了。   牢中,柳宗全回过神来,问:“祖父与四公子说了什么?”   “不是什么要紧事,”柳仁沣道,“只是觉得四公子很有意思。”   四公子是聪明人。   柳仁沣要拖朱钰下水,就必须卖给霍以骁。   卖给其他三司官员,人家碍于朱钰身份,不一定愿意去动一个皇子。   回头被皇上秋后算账,普通官员,谁挺得住?   霍以骁不一样,他本身就是皇帝的儿子。   不管是他自己要上位,还是他想继续为平西侯府、为夏太傅等人报仇,他都不可能由着朱钰好过。   “行了,”柳仁沣笑道,“我们爷孙两个,今晚上有酒有肉,挺好。”   别看牢里状况差,但柳仁沣想开了,就觉得什么都不算事儿了。   起码,吃得香、睡得着。   朱钰在外头锦衣玉食又如何?   舍了他们,又得知他柳仁沣说出了铁器下落,朱钰寝食难安!   他就等着看,朱钰和俞皇后能商量出什么好法子来。   都察院整理好了柳仁沣的供词,立刻送入了御书房。   皇上翻看完,气得把案卷摔在了地上。   “出了西关?卖给西域商人?最后恐落入西域王庭?”皇上胸口起伏,“他们怎么敢?”   与西域百姓通商,这是发展商业,是赚银子,这很正常。   甚至,朝廷也和西域王庭做些丝绸、瓷器的买卖,可哪个会把铁卖给他们?   霍怀定垂着眼,道:“已经立刻知会在承天府的官员,去搜查库房,把余下的那一小部分铁器找出来。”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霍怀定抓紧着办。   这消息传往承天府,也在千步廊传了几句。   各处都知道柳仁沣松口了,且说的是铁器。   朱钰正在户部看文书,听见几句传言,后脖子的汗毛全立了起来。   什么? 第664章 迟早的事   朱钰放下手中文书,转头看向窗外。   隔着半个院子,那厢说话的内容无法每个字都分辨清楚,只是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传过来。   西域、铁器、承天府……   朱钰的脸色白了。   “柳宗全。”朱钰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他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没有伴读了。   柳宗全进了大牢,和柳仁沣一块。   往常碰上这样的事情,朱钰都会让柳宗全去打听清楚,现在缺了这么一个人手,他只好交代伺候他的内侍去办。   内侍问了一圈,回头禀了:“说是柳仁沣交代了铁器去处,三司已经去核实了。”   朱钰握着双拳,问:“他还交代了什么?”   内侍摇了摇头:“不清楚,外头没有说。”   朱钰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是柳仁沣没有说,还是说了、却没有被三司传出来?   即便柳仁沣今儿没说,明日会不会说?   一时之间,朱钰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把柄落在柳仁沣手里。   若是柳仁沣至死都要寻他麻烦,他能不能全身而退……   朱钰不知道,额头汗珠细细密密冒出来。   顾不上下衙与否,朱钰直接从户部走人,去宫中见俞皇后。   俞皇后颇为讶异:“钰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朱钰瞪了眼左右。   俞皇后赶紧把人都屏退了。   “柳仁沣说出了铁器下落,”朱钰吞了口唾沫,“母后,他还会不会再说什么?”   俞皇后的身子晃了晃。   是的,她一直知道,他们母子的蛰伏计划之中,最有可能的变数就是柳仁沣和柳宗全。   “他提到你了吗?”俞皇后勉强稳住心神,问。   朱钰摇了摇头:“迟早的事。”   说起来,柳仁沣真是虎狼心肠!   那些贪赃枉法的罪事,是柳仁沣自己做的,纵容妾室的娘家,也是柳仁沣自己纵的。   虽说江绪在背后搅和事儿,但柳仁沣被三司逮住,全是他自己的缘故。   且事事都让三司握住了证据,根本无力回天。   柳仁沣要怨恨要不满,冲着三司去,冲着蜀地去,作甚要来连累他朱钰?   朱钰越来越气、越想越着急,怪只怪,三司下手太慢了,还让柳仁沣死到临头还牵扯旁人。   俞皇后咬着唇,思量了一番,道:“他要想说,他早说了!   依我看,他是在垂死挣扎,吐一件事儿,能拖延一阵子,活一天算一天!   他此番出事突然,家中没有任何准备,他大抵是想谈条件。”   “什么条件?”朱钰问。   “柳仁沣必死无疑,柳家女眷,要么流放,要么充入教坊司,总归有条命,”俞皇后猜到,“这些人往后如何,还需要人照顾。”   朱钰听明白了:“我这就去找柳仁沣。”   俞皇后拉住朱钰,劝道:“哪怕一时间谈不妥,也不要急切,耐着性子些,兔子急了都咬人,别叫那柳仁沣给咬了,等熬到他柳家断头,这次危机就过去了。”   朱钰应下。   从宫中出来,朱钰坐着轿子到了大牢。   听说他要见柳家爷孙,小吏们十分为难,可架不住这位是皇子,拦又不敢拦,只能放他进去,又紧紧跟着。   朱钰嫌得要命,喝了两声,才把人敢开些。   听见他声音,柳宗全循声看了一眼,又看向柳仁沣:“殿下来了。”   柳仁沣呵呵一笑:“你觉得他为什么来?”   想他柳仁沣,先被拘在宅子里,昨儿下狱,前后那么多天,朱钰都没有露过面。   此时过来,大抵是听说了吧。   柳仁沣看穿了,就想再听听朱钰能说出些什么来。   朱钰走到牢房前。   小内侍搬了把杌子来,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扶着朱钰坐下。   “柳大人在里头吃苦了,”朱钰对柳仁沣说完,又看向柳宗全,“你也是,这么多年习惯你伴在边上,这两天缺了你,还挺不适应的。”   柳宗全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也就只能笑笑。   柳仁沣席地而坐,态度寻常:“劳殿下来这地方探一趟。”   “昨儿就该来的,”朱钰叹息了声,“案子后续,我帮不上忙,但只要能帮上的,柳大人开口,我一定帮。”   柳仁沣心里冷哼了数声。   朱钰若是真的愿意施援手,柳宗全先前就不会次次碰壁了!   不过是害怕他再说出些不利的话,朱钰才来这里摆姿态。   他柳仁沣岂是会被这种手段收买的?   反正要死了,去底下看场热闹的戏,不比听朱钰假惺惺强吗?   这么一想,柳仁沣叹道:“也没有什么念想了,一家老小都得跟着上路,黄泉路上有人扶一把,也不算孤苦伶仃。”   朱钰碰了个软钉子,眉头一皱。   念着俞皇后的交代,他才勉强克制住脾气:“柳大人莫要这么说,案子还没有判……”   柳仁沣笑着摇了摇头:“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官场纵横,赔了全家性命,是我柳仁沣行事出了岔子。只可惜,不能让宗全多陪伴殿下几年……”   论打太极,朱钰压根不可能是柳仁沣的对手。   说了好一会儿,朱钰既没有机会开口表示能安顿女眷,柳仁沣也不松口透露绝不会拖朱钰下水。   朱钰这等脾气,忍到现在,也忍不住了。   怕发作起来适得其反,朱钰只能起身告辞,匆匆离开。   柳仁沣看着朱钰的背影,又笑了笑。   城府太浅,藏不住事啊。   朱钰若是不来,柳仁沣还看得起他,可朱钰匆匆来了,让柳仁沣越发看穿此人性情。   柳宗全一直在边上,几乎没有开过口,到了此刻,肩膀垂了下来。   祖父说得对。   殿下没有意思,远不及四公子。   大牢外,朱钰一走出来,就气急败坏地踹了柱子一脚。   母后猜错了,柳仁沣根本不肯与他们谈条件,他兴许、兴许是要和三司买命?   这个念头从朱钰脑海里一闪而过,惊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了,照顾几个女眷,哪有直接买命好?   柳仁沣自己活不了,柳宗全也够呛,但柳家还有其他幼小男丁!   承天府那么远,只要三司点头,押运途中换个人、或是借口夭折了,轻而易举!   他若是柳仁沣,也会选择“卖私运铁器的真相换子孙性命”!   柳仁沣肯定、一定、确定会卖了他、拖他下水! 第665章 孤立无援   出了衙门,长长的甬道上空无一人。   日光从上照下,两侧墙壁都落不下多少阴影,朱钰只能走在日头底下。   又晒又刺目,前一刻周身还是牢中的阴冷气息,这一刻又被曝晒,着实让他不舒服。   朱钰往前走了一段,绕到千步廊,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去户部衙门看文书?   他看不进去。   去中宫再寻母后商量?   母后翻来覆去的那些话,还能再商量出什么来……   朱钰抬起眼皮,眯着眼看向前头几个衙门,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并排而立。   他不想去都察院,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没有那么熟悉,要么就去刑部,问问柳仁沣的案子要办多久?   此时此刻,柳仁沣已经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   必须要死得干干净净,朱钰才能吃一顿舒心饭、睡一个安心觉。   朱钰抬起脚,大步往刑部走。   刑部之中,忙碌不已。   几个书房里,各个官员都在低头整理文书,偶尔抬头,也是和边上的人商量几句,又埋头下去。   亦有几个小吏在长廊下穿梭,身前捧着厚厚的资料,小跑前行,能不撞着人就不错了,根本无法分心再去观察其他。   朱钰迈进来这么一会儿,愣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如此忙碌景象,让朱钰惊讶不已。   这太不寻常了。   倒不是说刑部本该清闲,而是,这里一旦忙碌了,就意味着三司都不得空,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能让三司这么忙的,总不至于就只有柳仁沣那案子吧?   不久之前,朱钰还在刑部观政,当时正好处置沈家,刑部与其他几个衙门配合,亦是十分辛苦,却也没有这么忙……   朱钰皱着眉头往刑部尚书的书房去。   尚书大人不在,只两位侍郎在商量事情。   金晋延先看到了朱钰,忙拱手唤了声“四殿下”。   朱钰挤出笑容,道:“我刚去看了柳大人爷孙,我与柳宗全一道长大,看他如此,实在很难过。”   金晋延道:“柳大人违了律法,又牵扯大案,柳公子受家中牵连,亦是难免。”   “这案子还要办多久?”朱钰试探着问,“大牢那地方,柳宗全这么个公子,怕是吃不消长住……”   “案子要审明白了才能定下,尤其是,这不刚牵出了铁器下落嘛……”金晋延正说着,外头,大理寺和都察院有人过来,他只好与朱钰告罪,先做政务。   朱钰退开了几步。   都察院来人道:“依着先前的安排,蜀地收网,想来这几日就有结果了……”   金晋延咳嗽了一声。   那人一愣,转眼看到一边站着的朱钰,他老脸一红,赶紧道:“给四殿下请安。”   怪他,忙晕乎了,竟然没有发现边上还杵着一尊大佛。   朱钰的脸却是一白。   蜀地收网?   三司还在蜀地布局了?   江绪那枚钉子,不止钉了柳仁沣,还在蜀地上下戳戳戳?   他迟迟没有收到蜀地的回复,是因为那儿已经在三司控制之下,他们回不了?   刑部如此忙碌,其实是还在办蜀地的案子?   越想越是心惊,朱钰顾不上与这些人再做寒暄,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都察院那官员看着朱钰走了,小声问道:“我说漏了嘴,不妨事吧?”   三司、尤其是都察院,对蜀地的这一番动作,几乎都是在水面之下的,除了他们几个经手关卡上的人,京里都不知道。   “不妨事,”金晋延道,“蜀地既已收网,倒不怕传开,既如此,干脆今儿就布置下去,各方都做准备吧。”   其实,刑部忙碌的缘由,朱钰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大部分官员都在忙柳家案子。   柳仁沣为官多年,大小事儿都不少,先前理出来了一些,却还有许多没有整理清楚。   尤其是霍以骁知会霍怀定的那部分,全是温宴借着前世经历得来的,她知罪行,但证据需要三司补足。   刑部之中,只有一小部分官员,私下得了上头指示,这两天在整理蜀地事宜。   忙是真的忙,却不是朱钰想的那样。   朱钰嘀咕着蜀地,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前有柳仁沣这只恶虎,不知何时就要把他供出来;后又有蜀地那群饿狼,被逼到绝路,兴许就要扑上来吃肉。   蜀地那里,朱钰虽不知他们做了多少腌臜事情,但几十年了,想来也不会少。   那些固然与他朱钰没有丝毫关系,可架不住狼群饥饿时发疯,谁知道乱咬会咬到什么。   朱钰先失沈家,再断柳家这条臂膀,蜀地三司又不能为他所用,一时之间,真成了孤立无援之人。   饶是母后让他蛰伏退让,朱钰此刻也不能不心慌失措。   与三司衙门同一侧的,还有太常寺。   方启川从太常寺出来,脑袋一转,刚好看到了朱钰。   他眼睛一亮。   巧啊!   既然这么巧了,就不要浪费机会。   方启川上前,恭恭敬敬与朱钰行礼。   朱钰看到方启川,忽然就踏实了这么一下。   眼前这个方大人,还是听话的。   朱钰示意方启川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叹了一声:“柳家之事,无力回天,我又失了一助力,往后能信任的,只有方大人了。”   “自当为殿下竭尽全力,”方启川道,“殿下,柳家那案子,太复杂了,根本没有回转的可能。救不下来并不是您的责任,您不要自责。”   朱钰点头。   缓缓却沉沉。   都说旁观者清,方大人就看得挺明白的。   他确实尽力了。   朱钰撇嘴,道:“柳大人他们却不这么想,我刚去看他们,对我颇有怨气,我怕他们……”   “殿下怕他们胡乱说话泼脏水?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他不知道他嘴巴叨叨胡说八道、回头掉了脑袋一了百了,殿下名誉却受损了,即便三司洗清殿下污名,也是殿下吃亏!”方启川揣测着朱钰的想法,道,“殿下,有一句老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让我给柳仁沣低头?”朱钰愕然。   “哪里,”方启川摆手,然后往西面一转,手指着道,“那儿。” 第666章 一出好戏   朱钰顺着方启川手指的方向看去。   遥遥的视线尽头,西山连绵起伏。   “哪儿?”朱钰不解极了,“西山?”   “西山,”方启川颔首,“殿下何不试试向长公主求助?”   朱钰刷得转过了头,盯着方启川,脸色沉沉。   向永寿长公主低头求助?   这怎么可能?!   沈家覆灭时,他可是出了大力气的,私运铁器的罪名全盖在了沈家脑袋上,长公主与沈家如此亲近,怎么可能不恨他?   朱钰咬了咬牙,当然,怪不了方启川。   方大人不知道那些事儿,提出这个想法来,亦是不知者无罪。   等等……   长公主猜到是他了吗?   方启川见朱钰神色变化,知道他内心挣扎,又道:“沈家之罪过,亦是无力回天,并非是殿下视若无睹。   长公主若因此埋怨殿下,是人之常情。   可就如刚才说的,’人在屋檐下‘嘛,被埋怨几句就埋怨了嘛。   沈家倒下了,但沈家的人脉与关系,多少还有能用得上的,要是长公主出面替殿下说说,起码在柳大人胡乱发难时,多给殿下一些支持。   同样的,长公主又何尝不是在屋檐底下?   她迫不得已在西山修行,可她矜贵皇女,享受过无数容华,西山太苦了,她也会想回京的。   除了护着殿下您、帮助您之外,长公主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   就只有您,原就只有您!   您说呢?”   朱钰说不出来,他只知道,他被方启川说动了。   长公主未必知道私运铁器真相,即便知道,她又能如何?   失了沈家之后,长公主自己都是单打独斗,那就谁都别嫌弃谁。   长公主难道还有别的路子能走?   没了呀!   朱钰道:“方大人所言极是,我是该去见一见姑母。”   方启川阿谀奉承着把朱钰送走了,又高高兴兴回了太常寺。   朱钰让内侍备了马,孤身上了西山,直奔静慈庵。   西山绿树成荫,山道上避去了大量日光,朱钰内心焦急,依旧是大汗淋漓。   这一趟赶得太急了,他在庵堂前下马,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坐在地上。   守门的小尼姑想拦又不敢拦他。   庵中住着长公主,而来人虽形容狼狈,但看衣着配饰,都是皇家气派。   小尼姑犹豫着,只见一物什甩过来,她本能抬手接住,再一看,是马绳。   朱钰把马匹丢给尼姑,大步流星就走了。   庵堂中少见男子,饶是皇上派来守卫长公主安危的守备,也都是粗胳膊粗腰的嬷嬷。   嬷嬷们之中,自有认得朱钰面容的,见他突然来访,纷纷愣神。   “让开!”朱钰喝道,“我想给姑母请安,都不让进的吗?”   嬷嬷们只好退开。   有伶俐的,当即使人去里头知会一声,又领了路,把朱钰领往长公主住处,免得他在庵中胡乱行走。   道场里,永寿长公主听说朱钰到访,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   “谁?”长公主凤眼扬起,“谁来了?”   “四殿下。”   可领!   永寿长公主冷笑一声:“他来做什么?”   底下人哪里答得出来,只能垂着脑袋。   朱钰进来了,躬身给长公主行礼,唤了声“姑母”。   “大热的天,”永寿长公主看着汗涔涔的朱钰,语气带刺,“难为你还上山来。”   朱钰只能当做没有听出来。   长公主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儿?”   朱钰硬着头皮,把京中事情说了一遍。   这些状况,永寿长公主虽居于静慈庵中,却也有自己的消息来路,她当然知道柳仁沣出事了,而朱钰对此割尾求生。   只是这割尾,也没有什么好效果。   依旧是被柳仁沣咬住了。   思及此处,长公主乐得勾了勾唇。   一出好戏!   可惜她只能在西山上听人禀报,不能在京里亲眼看着,着实有些遗憾。   “姑母,”朱钰道,“那柳仁沣居心不良,他自己死了还得拉我垫背,我只能来求助姑母了……”   “停、停嘴!”永寿长公主不耐烦听他这番假惺惺的话,“柳仁沣居心不良,还是你虎狼心肠?   你是不是真把我和沈家当傻子了?   私运铁器的是你,被尤岑抓住尾巴的也是你!   当初要不是我信了你的说辞、出手除去尤岑,又去动平西侯府,莫名惹了一身麻烦,沈家至于被定安侯府和霍以骁追着咬,落到那么一个下场吗?   沈家败了就是败了,认输了,没有把你私运铁器的事儿当堂说出来,你就以为我们都是傻的?   你杀林场管事让沈家背下所有罪名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时今日?   你有什么脸面来求我?”   朱钰被永寿长公主咄咄逼人地指着鼻子骂,骂得心神大乱,脚下一个踉跄,接连退了三步,直到撞上桌沿才停下来。   原来长公主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不,他要稳住!   朱钰反手握住桌沿,迎着长公主的视线,道:“姑母,我承认那事儿是我不对,可当时状况,你也知道,四面楚歌、无路可走。   沈家不当堂说出来,不也是知道,即便说了,沈家自己也还是脱不了身吗?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沈家没了,我还在,姑母是要在这西山庵堂里念一辈子阿弥陀佛,还是回京里享荣华富贵?   姑母,人要往前看,不是吗?”   永寿长公主被他这一番极不要脸的话激得胸口发闷,险要吐血。   她按住心口,狠狠瞪着朱钰。   他们当日咽下,留朱钰一命,要的就是朱钰、朱茂、朱桓和霍以骁等人继续争斗,这几位斗得越狠、杀得越凶,能给小公子更多的时间成长,将来也少很多麻烦。   现如今,斗得挺好的,朱钰眼看就要完了,虽然完得早了些,但也不错。   只是,他怎么有脸跑来说这样的话?   长公主情绪起伏之下,一时没有控制住,抓起手边茶盏,朝着朱钰砸去。   朱钰避开了。   茶盏砸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菩萨像上,茶盏碎了,菩萨像裂了条缝。   长公主扶着脑袋,眼前直冒金星。   孟嬷嬷、马嬷嬷当即上前,左右扶住她:“您保重身体!” 第667章 纸团   长公主头痛欲裂,不得不躺下来歇息。   听闻长公主头痛发病,一时间,庵堂都乱了套。   催懂医的尼姑,又要去京里请太医,人手进进出出,忙作一团。   朱钰被“赶”出了屋子,站在廊下。   他知道永寿长公主有头痛的毛病,遗传自沈皇太后。   皇太后薨逝之前,受这病痛折腾,精神极差。   长公主在皇太后故去后,悲伤过度,也发了病,养了一年才调养回来。   可这些,都是听说,朱钰从来没有见过她们病倒时的模样。   一时之间,朱钰被长公主的病况吓得够呛。   不用说,长公主就是被他那一番气倒的,虽然,朱钰自认为自己说得很在理,也是为了长公主考虑了的,可谁让她听不进去呢?   不止听不进去,还拿茶盏砸他,要不是他躲得快,脸上得被砸出一个口子来。   朱钰越来越生气,隐隐的,他也会心虚。   若长公主回京告状,说他言语不敬,把自个儿气病了……   这事儿,多少得挨顿骂。   朱钰啧了声,真是晦气!   突然间,一个纸团从边上飞过来,落在了他的鞋子跟前。   朱钰忙往左右看,却没有寻到丢纸团的人。   他蹲下身去,捡了纸团,打开来一看……   眼睛倏地瞪大,朱钰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遍上头内容,往纸团飞来的大致方向跑了两步,想要把人找出来,却还是一无所获。   到底会是什么人,捅了这么一个秘密给他?   朱钰的心噗通噗通,一下跳得比一下跳。   他再看了一眼。   上面清清楚楚写了个地址。   大名府东明县诸府,府中小公子琥儿,乃长公主私生,可做人质。   朱钰把纸重新团成团,紧紧攥在掌心里。   不管如何,对方给了他一个可行的方案。   东明县,说远也不说。   原来,长公主竟然私藏了个儿子在那里,难怪她在沈家出事之后,如此忍气吞声,是放不下儿子吧……   长公主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吧。   等他抓到了琥儿,有人质在手,看看长公主答应不答应他的条件!   思及此处,朱钰快步离开了静慈庵。   另一厢,一间斋堂里,皖阳郡主换下了小尼姑的装扮。   自从到了这里,她身边的人手依旧不少,全是长公主安排来管着她的。   兴许是她近些时日很是老实,看顾的人少了两个,也松懈许多。   刚才长公主发病,唬得众人失了分寸,一时间全去照顾长公主了,只一个小侍女看着皖阳。   皖阳岂会怕她?   写好了字条,趁小侍女不注意,皖阳一个手刀把人放倒,溜出去丢了纸团。   此刻回来,那侍女还晕着呢。   之后就算醒过来,看到皖阳郡主还好好在堂里待着,小侍女难道敢去嬷嬷那儿说自己晕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长公主还病着。   皖阳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也就是沈家出事的这些日子里,她慢慢明白,母亲为何根本不管她了。   她曾以为,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那日唐云翳偷偷来庵堂,皖阳才意外知道,原来,母亲还有一个儿子养在东明。   儿子才是母亲的命,连沈家都看重。   如此一比,越发显得她这个长女可有可无。   也难怪母亲会那么喝骂她,责打她。   皖阳知道了,却无能为力。   朱钰的到来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不知道朱钰所求,但她听见了母亲气愤的骂声,也就知道那两人谈崩了。   皖阳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曾被母亲狠狠打过的脸。   皮肤柔滑光洁,但那时候,脸是肿的,牙是痛的,嘴里一股子血腥气。   那种感受,她过多久都不会忘。   一旦朱钰找到了琥儿,制在手里……   皖阳郡主的眼睛里全是光芒。   太有意思了!   母亲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呢?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   希望朱钰不要让她失望,快些,再快些。   朱钰也确实没有耽搁,刚回到京中,他顾不上与俞皇后商量,就安排了人手,直直去东明县打听。   几匹快马出城,一路南行。   等待的日子,总是让人坐立难安的。   翌日,早朝时候,朱钰又走神了,整个人心不在焉,连三司禀告柳家案情,都没有听进去几句。   霍以骁就站在朱钰的斜后方,微微蹙眉。   他知道朱钰去了静慈庵。   方启川前脚把朱钰忽悠上山,后脚就给他报信了。   黑檀儿也去了一趟。   只是猫儿跑不过先行的快马,黑檀儿赶到静慈庵时,朱钰已经从里头出来了。   黑檀儿只好去问庵堂里的那几个晒太阳的猫。   它们倒是听见朱钰和长公主争执了,可惜只听懂了小一部分,多余的人话还不曾掌握,等长公主一倒下,那厢忙乱起来,人进人出的,它们不习惯那么多人,也就跑了。   黑檀儿气得不行,回来之后,与温宴嫌弃那几只不机灵又怕人的猫!   听人话只能听一半,还怕人,人有什么好怕的!   骂骂咧咧、气得吹胡子瞪眼,骗了温宴五条小鱼干才勉强消气。   当然,聪明如黑檀儿,定不会毫无所获,它留意到了皖阳郡主的状况。   郡主歇在榻上,心情极好,侍女倒在地上,许久未醒,偏又没有旁人再看着郡主……   霍以骁与温宴分析过,若皖阳借机寻朱钰,她会说什么、又要做什么?   可能性有几种,每一种都不得不多作思量。   尤其是,永寿长公主并没有瞒过皖阳,让她知道了小公子的存在,那皖阳八成会把这消息卖给朱钰。   此刻,霍以骁在看朱钰,心中不住评估着。   他知道朱钰紧张、不安,但这种情绪,似乎又与前几天的不太一样。   不是担心柳仁沣拉他下水,否则,他就该竖起耳朵听三司说话。   朱钰没有听,他在急其他事情。   霍以骁垂着眼帘,虽然近日的所有状况,棋子们都挺合作,没有走偏,往他们想要的方向在前行。   可牵扯的人多,难免会有出岔子的时候。   朱钰昏招太多,一不留神,不晓得会弄出什么来。   得盯着他一些了。   还得黑檀儿亲自来盯。 第668章 劫   接下来几日,京城里状况不少。   长公主病倒的消息,太医日日得上山看诊,有说往来不方便、让长公主回京养病的,被皇上一句“头痛病不易挪动”给堵了。   柳仁沣还算合作,时不时交代些事情,还未吐出朱钰名字,但他柳家要脱身,已经不可能了。   蜀地的消息传入京中,一时间引了议论纷纷,很多官员都不知道,怎么忽然之间,蜀地上下都成了鱼虾蟹、一连串被提了起来。   而眼看着要空出来的缺,成了等缺之人眼里的香饽饽。   吏部衙门这几天,前来露面的人多了起来。   尤其是那些因丁忧等原因暂理官场之人,这时候不来混个眼熟,什么时候来?   若是以前还有些根基的,还得拉着相识的官员说一会儿话,连络感情。   周沛忙得焦头烂额。   总不能把那些还想着好好做事、为朝廷为百姓也为自己的等缺人给赶出去吧。   朱桓和霍以骁亦不得空。   但凡能与周沛等人搭上话的,就想着请他们引见,给三殿下、四公子请了安。   朱桓和和气气了两天,颇为无奈。   朱茂从隔壁衙门过来,见他们这里这么一个状况,道:“辛苦你们两人了,这样,晚上我做东,去喝两杯?”   霍以骁并不想去。   朱桓头昏脑胀,更想拒绝,却实在拗不过朱茂,勉强答应了。   霍以骁只好道:“四殿下那儿……”   “我去叫他,尽量叫他来,柳家涉案,四弟近来应当也十分烦心苦恼,不如一道喝几杯,全当散散心,”朱茂说完,又与霍以骁道,“知道你想早些回府,地方就定金裕楼吧,离大丰街口就几步路,不耽搁。”   下衙时候,朱茂来叫他们一块走。   朱桓没有见到朱钰,问了声。   朱茂叹道:“我叫他了,他说今儿有事不去了,过两天再与我们吃酒。”   几人去了金裕楼,霍以骁让隐雷回去传了个口信。   主院里,摆了几把杌子,上头垫了大竹盘,温宴正晒小鱼干。   常宁宫里讨来的那天,架不住黑檀儿嘴馋。   温宴就向嬷嬷们学了方子,自己来捣鼓。   这几天日头好,仔细晒、仔细翻,眼看着日头要西落了,温宴与岁娘几人正准备把鱼干收起来。   邢妈妈过来,道:“骁爷与大殿下、三殿下在前头金裕楼吃酒,四殿下推说夜里有事,得盯紧些。”   温宴颔首,转眸去看黑檀儿。   黑檀儿从树上下来,叼起一根晒得香喷喷的鱼干,跃上了高墙。   温宴独自用晚饭,刚动了几筷子,邢妈妈急匆匆又赶过来了。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温宴问。   邢妈妈的面容本就严肃,此时更是紧绷着:“有一伙人,把小公子劫了。”   温宴倏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在东明县安排了几个人手,一直看着那宅子,清晨时唐云翳出门了,就分了几个人跟上去,”邢妈妈语速很快,“没想到,忽然来了一群人,趁着唐云翳不在,冲入宅子里绑了小公子。   留下来的那两人跟上了劫匪与小公子,跟了半天,唐云翳追上来了。   劫匪有十来个人,唐云翳人手不够,不能硬拼,一面调人,一面跟着,一直跟到了京郊。   我们的人也汇合了,他们只盯梢,不能插手,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近,就赶紧来报了。   若劫匪的目的地是京城,我们前脚收到信,他们后脚也快到了。”   三批人,皆是快马,日夜兼程不停歇,谁也没有被甩开,却也赶不到多前头,他们的人能快劫匪一步入城,已经拼劲全力了。   温宴思量着道:“难道四殿下悄悄做的,是劫持小公子?他想拿小公子和长公主谈条件?这人真是,什么事儿胡来就做什么事儿!”   邢妈妈道:“只要进了京城,我们好几个人手跟着,传递消息会比原先更快。四殿下若要用小公子做文章,就不会害他性命,就是不知道唐云翳何时准备出手了。”   温宴道:“黑檀儿跟着四殿下,有什么状况,它会随机应变,前头再探一探,看唐云翳是要上西山,还是依旧跟着劫匪。”   邢妈妈应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捱的。   尤其是,现在局势未定,哪怕布置好了各个环节、关卡,也担心会出意外状况。   依着温宴准备的戏本子,可没有朱钰劫人这一出,不得不说,朱钰打乱了不少计划。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赶紧推算之后的事儿,才最要紧。   夜色降临,屋里点起了灯。   邢妈妈来报,说是唐云翳只派了一人上西山,自己带着余下的人手,跟着劫匪进了京城,看他的样子,京里应该还留了些沈家死士,准备趁着夜色,去救小公子出来。   温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向外头。   今夜有云,月光并不清亮,只显得朦胧,映得外头的树影长廊都不甚清楚。   劫匪虽是不久前才进城,但朱钰一早定下计划,大抵算得到时间,不过这几天而已。   朱钰去见小公子,唐云翳即便不与他正面交锋,等他离开再动手,那与看守之人,也是一场大战。   这是京城,如此状况下,断不可能事后毫无风声。   温宴转过头来,轻声与邢妈妈商量:“小公子的存在彻底露出来,眼下真不算是个好时机。”   他们还没有弄清楚长公主在西域查的事情,若小公子出事,长公主算盘落空,那……   温宴抿了抿唇,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闯子跟着去了西域,他可能会有大收获。   而事情变化,长公主情急之下,兴许也会露出不少讯息来。   人嘛,不能着急,一急,全是破绽。   忽然间,夜风起了。   屋顶上的黑猫隐在黑夜之中,哪怕有人抬头,都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朱钰坐在轿子里,在京中七弯八绕,最后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黑檀儿站在墙上往里头看,前后两进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聚集了十几号人手,全是练过的,而宅子外头,胡同的前后入口,都有人盯着这里,很快,黑檀儿在南口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又瘦又高,是唐云翳。 第669章 杀气   黑檀儿疑惑地摇了摇脑袋,这家伙不是在东明县吗,怎么回来京城了呢?   它又看向宅子里。   亮着灯,却还不知里头状况。   刚才有小厮禀朱钰说“人带来了”,朱钰就急匆匆来了这里,莫非……   莫非被带来的是小公子?   黑檀儿从墙上跳下,绕到灯火通明的厢房外面。   厢房的窗户都关起来了,只有门半开着。   好在,那些守备大抵是觉得回到京城就不用担心了,在院子里懒洋洋的,根本没有集中精神。   黑猫身手矫健,一溜烟就溜进了屋子,眼疾爪快,跳到了屋梁上,沿着屋梁,居高临下。   它果然发现了小公子。   小公子躺在榻子上,似是被蒙汗药弄倒了,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朱钰仔细打量他的五官,与身边人道:“确定是这个孩子?”   “确定,”一汉子道,“他就住在您说的那宅子里,照顾他的人是唐云翳。”   朱钰颔首。   既然发现了唐云翳的行踪,那肯定错不了。   再看幼童五官,朱钰摸着下巴道:“看起来是有点儿像……”   像长公主,也有些像唐云翳。   唉?   朱钰灵光一闪,别不是那两人搞在一块、还搞出了个儿子吧?   虽然姑母养了不少面首,但和姻亲家晚辈滚作一团,啧!   厉害!   真厉害!   朱钰撇了撇嘴,道:“把人看好了。”   这孩子落在他手里,姑母怎么说也得合作一些吧?   黑檀儿确定了屋里的状况,又立刻退了出来,重新跳上宅子高墙。   左右胡同口,盯梢的人数似是增多了,唐云翳已经不在其中,不晓得避去了哪里。   夜风之中,黑檀儿闻到了一股气息。   那是一种感觉,敏锐如它,才能察觉到,以至于,后脖颈的毛全立了起来。   是杀气!   黑檀儿赶紧从墙上跳到高树上。   它已经来不及赶回去通知温宴了,但这里的消息,必须传回去。   好在,它在胡同里另一个院子里,找到了一只灰猫。   大丰街。   温宴前后脚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跟着唐云翳的人传回来的。   邢妈妈道:“说是唐云翳调集了许多人,看样子,并不打算等到夜深人静时再动手。”   温宴刚皱起眉头,一只灰猫就从窗口窜了进来,对着她喵喵直叫。   不止叫,还在桌上咬着尾巴绕了三圈。   温宴心下大惊。   这是她与黑檀儿商量好的。   温宴不懂其他猫儿说话,只能让黑檀儿教它们暗号,简单明了。   咬着尾巴绕三圈,是黑檀儿求增援。   “黑檀儿跟着四殿下,还能派它来传信,可见没有失手落在四殿下手里,”温宴闭上眼,快速分析着,“没有被抓住,以黑檀儿的能耐,脱身轻而易举。   它没有自己离开,那么状况危机的不是它,而是……”   而是四殿下!   温宴站起身来:“是了,小公子的存在暴露了,哪怕唐云翳把人救走,沈家和长公主的布局也毁了。   四殿下发现小公子被救,就会禀告皇上,长公主想要’黄雀在后‘就绝无可能。   长公主当初敢让人毒杀二殿下,唐云翳就不怕杀四殿下。   黑檀儿来求援军,定是看出来四殿下会被唐云翳围追堵截,无路可逃。”   温宴是与朱钰有仇,却不能让朱钰就这么被唐云翳弄死。   不然,唐云翳带着小公子逃出京城,朱钰和一群手下死在京中某一处,明儿被人发现报官,这案子……   三司与顺天府要办得焦头烂额,因为谁也不知道内情。   冤没头债没主的,这要是一桩无头案子,一群老大人并温子甫,都得革职回家了。   总不能到了那个时候,温宴写一封告发信,说沈家还留了个皇家血脉?   “骁爷是在金裕楼吗?”温宴问邢妈妈,“既然事态如此,小公子的存在也定然会曝光,那就赶紧出场,看看能抢回来多少先机。”   她得赶紧些。   朱钰即便要出事,也得供出些价值来。   温宴抱着灰猫,与邢妈妈一道赶到了金裕楼,急切地进了雅间。   里头,朱茂正侃侃而谈,对外人闯入十分不满,待看清来人,干笑道:“原是弟妹啊,怎得这么着急?寻以骁有要紧事儿?”   温宴拍了拍灰猫:“黑檀儿差它来报信,似是遇上了什么要紧事儿了,我孤身不方便寻过去,来找骁爷。”   “你那黑猫还会报信?”朱茂乐了,“要不我借几个人手给你,让我们兄弟再喝两杯。”   温宴道:“大殿下还记得黑檀儿为何被封为飞骑校尉吗?   它引着骁爷进了二殿下的书房,救下二殿下性命。   前回小蝠胡同被人倒油,也是黑檀儿发现了,把京卫指挥使司引了过去,才阻止了一场大火。   这次它自己没有回来,却让灰猫报信,定然是麻烦更大。”   霍以骁知道黑檀儿跟着朱钰。   那黑猫机灵,能让它求援,定然是出了意想不到的状况。   霍以骁起身,看了眼朱茂与朱桓:“殿下们有没有兴趣一块去凑凑热闹?”   朱桓应了,跟着去看热闹,好过在这儿与朱茂无趣吃酒。   朱茂也答应了,他正好亲眼看看,那么一只黑猫,到底有没有那么玄妙。   几人走出金裕楼,朱茂还多调了几个人手,备了马。   以灰猫指路,温宴与霍以骁同骑一匹,行在最前头。   挨得近了,温宴压着声儿迅速与霍以骁说了状况:“四殿下劫了小公子,唐云翳追来了,恐要对四殿下下杀手。”   霍以骁哼了声:“一个敢劫、一个敢杀。”   这要叫他们两方拼成了,棋子一下子少了好几颗,这棋就难下了。   都说隔山观虎斗,若是虎斗没有看着,虎皮虎骨也被取走,最后就剩一滩血,那他们在山的那一头,不就观了个寂寞?   亏本买卖,做不得!   好歹去把虎皮虎骨留下来。   行到半途,迎面遇上了带队巡逻的徐其润。   “几位殿下、四公子、四公子夫人,这是……”徐其润话说了一半,举着火把凑上前,盯着灰猫看,“黑檀儿褪色了?”   霍以骁只当没有听见这么个奇怪问题,道:“恐有些要紧状况,你带人随我们一道去。”   徐其润立刻严肃起来。 第670章 朱钰的命   栖霞胡同。   朱钰浑然不知危机即将到来,指挥着人检查小公子的身体。   左胳膊上侧有三颗淡淡的黑痣,后腰上有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胎记……   朱钰一一记下来。   明儿与永寿长公主“商议”之时,这些细节都是必须的。   他不会把孩子带去静慈庵,而这些证据,想来能让姑母相信,这个孩子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中。   毕竟,这是姑母肚子里落下来的亲儿子。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身上的印记呢?   壮汉动作粗鲁,提着孩子翻看,最后也懒得把衣裳给孩子套回去,从榻子上扯过一床薄毯,直接裹了拉倒。   饶是如此不讲究,小公子都没有半点要醒过来的意思,可见蒙汗药下得很足。   朱钰撇了撇嘴,对这个孩子很是不屑。   看不上归看不上,这条命还是得留着。   “别弄死了。”朱钰交代道。   这是姑母想方设法得来的儿子,又一直藏得这么深,是姑母的心尖肉、掌中宝,只要姑母愿意好好帮助他、扶他上位,他还是要把儿子还给姑母的。   姑母可不能少了孝顺儿子。   厢房外头,院子里,几个壮汉光着膀子吃酒。   他们往来一趟东明县,虽然劫个小娃儿不费多少力气,但日夜兼程下来,还是疲惫的。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好酒好肉提一提精神。   原本,贵人在这儿,他们不敢如此放肆,谁知道这人来看了一眼质子、还老半天不走了,倒叫他们这些人等得烦躁。   看看看,这么小的娃娃,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鼻子两只眼,又不是妖怪!   几人一合计,酒肉就摆上了。   屋子里,朱钰听见外头动静,不满意地皱眉。   吵得要命。   他还是回宫吧。   朱钰大步往外走。   汉子跟在边上,送他出去,经过那群人身边时,还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怪他们忍不了一时。   几个壮汉吃得正高兴,才不怕被瞪,还哈哈大笑。   见朱钰的面色越发难看,汉子赶紧小跑了两步,绕过影壁,替他去开宅子大门。   一拉,竟是没有拉开。   汉子一愣,手上再一用力,大门将将拉开了一条缝,与此同时,一阵叮铃哐啷,是锁链的声音。   “怎么回事?”朱钰吃了一惊。   汉子凑到门缝处,眯着眼睛看外头,心下直到不好。   “门叫人从外头锁住了!”汉子倒退了两步,转头骂吃酒的壮汉们,“喝喝喝,就知道喝,被人锁门了都不知道,那链条穿门环的动静,你们就聋了一样听不到?”   壮汉们这下顾不上吃了,纷纷上前来。   “哪个王八羔子捣蛋?”   “没这种捣蛋的,别不是我们抢人孩子,人家追来了。”   “屁!我们跑得这么快,他们怎么追上的?”   “住嘴!”汉子抬声道,“吵什么吵,赶紧翻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把锁给我拆了!”   一人领命,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助跑两步,扒上墙头,双臂用力要撑着翻出去。   人才刚探出去半个身子,就人一斧劈在头上,摔回院子里,鲜血流出,抽搐在地。   忽然见了血,所有人皆是大惊。   朱钰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两条腿颤颤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   树梢上,黑檀儿把底下所有状况看得一清二楚。   这条栖霞胡同,宅子十几座,住了人的大抵有一半。   还不到老百姓入睡的时候,有些院子里亮着点点烛光。   唐云翳大抵是想尽量等到夜深人静时,哪怕他们动手时动静大些,旁人未必会披衣裳起身来管闲事,真有出来的,吓唬回去就是了,等事儿办成了,他们撤退,这些百姓再去报官,他们也早没影了。   可他吃不准朱钰何时会离开。   朱钰还住在庆云宫,势必会在宫门关上前回去,唐云翳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潜进庆云宫去灭朱钰的口。   因此,唐云翳让人悄悄围住了宅子,又让人拿锁链锁门。   门前留了人。   里头的人浑然不觉,一旦他们想出来,就会先开门。   发现门被锁了,下意识就会翻墙看状况。   而锁链一响,围堵的人听见了,就知道时刻到了。   他们各个盯住院墙,若有人翻墙出来,直接打回去,同时,发起攻势。   黑檀儿看得明白。   那翻墙出去的人身手当真不怎么样。   这么矮的院墙,还要扒着往外翻,这水准,连岁娘都比不上,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为非作歹。   他被一斧头劈回来,围堵在外的十几二十号人就顺势往里头翻进来,手里提着刀剑,势要血洗这里。   看着还瘫坐在地上发抖的朱钰,黑檀儿急得骂骂咧咧。   这个傻胖子要是莫名其妙死了,唐云翳又把小公子带跑了,那就遭了!   怎么温宴还没有带人来?   它一只猫,再是能打架,也无法四爪定乾坤啊!   万幸的是,傻胖子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惊恐之余,求救的意识占据了上风。   刀光剑影里,朱钰手脚并用、踉踉跄跄爬回了厢房,一把将小公子抓在胸前,又抽出腰间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这个孩子,是长公主的命,现在,也是他朱钰的命了。   好在孩子小,又失去了意识不会挣扎,朱钰带着他回到院子里,高声道:“再敢动一下,我杀了他!”   冲进来的死士们看到匕首就横在小公子的脖子前,不由心惊。   如此一来,壮汉们反倒得了反击的机会,饶是人数不占优,还是借此良机,连杀数名敌人。   树上,黑檀儿在找唐云翳。   院子里打起来了,它却没有发现唐云翳的踪影。   总不是那瘦竹竿不会翻墙、进不来吧?   可即便如此,视线所及的胡同里,黑檀儿也没有找到他。   本能让黑檀儿觉得不安。   它想绕去院子后头看看,可院子里状况激烈,它又不能不看着朱钰,实在分身乏术。   话本子上说,美猴王拔下汗毛,吹一口气,就是无数猴子猴孙。   它的毛也不少,怎么就不成呢!   正在黑檀儿着急之时,它看到胡同口,几匹大马踩翻了唐云翳留着看守的人,冲了进来。   温宴来了! 第671章 保证   霍以骁一行人冲进了胡同。   他知道唐云翳要对朱钰下手,那拦在路口的,定然是唐云翳的人。   对方现身拦马,他管都不管,驾着乌云直冲过去。   后头,朱茂和朱桓也跟了上来。   相较于跟着乌云的马匹,马上的人反倒是更吃惊些。   胡同口封路?   这里头闹什么呢?   真跟前回小蝠胡同一样,要倒油烧胡同?   京卫指挥使司亦没有落后,徐其润抬手一挥,底下立刻领命,把那拦路之人拖下去迅速审问,与此同时,另有两人提速,往胡同另一个口子赶。   不用说,对侧一定也埋了人。   而霍以骁等人,在出事的宅子外翻身下马。   站在这儿,里头刀剑之声清晰可闻,呼吸之间,甚至还有血腥味。   朱茂转头看向霍以骁:“城中械斗?什么人如此大胆!”   霍以骁睁眼说瞎话:“不知道,大门锁上了。”   徐其润抽出长刀,劈向锁链。   霍以骁没有等他破门,一个跃身,翻进了墙,守备官兵们二话不说,亦跟上去。   温宴抱着灰猫,没有动。   这墙倒是拦不住她,可她就那点儿花拳绣腿,进去纯属拖累,倒不如留在这儿。   朱茂也不想翻墙,甚至,他隐隐有些后悔。   这热闹好像不是这么好看的。   他与朱桓道:“我二人没有带兵器,就不进去添乱了吧,我们留在这儿,也好照顾弟妹。”   朱桓颔首答应。   徐其润正一刀用力,听了他们的话,一时无奈。   早说二位不进去,他劈着锁链做什么?   他徐二公子是翻不得这矮墙了吗?   浪费时间!   哐的一声,在徐其润不打算再劈的时候,锁链断开了。   他干脆一把全抽开,踢开门冲了进去。   院子里,战况激烈。   在霍以骁等人进来之前,这里的局势已经僵住了。   看似朱钰擒住小公子占了上风,手下人趁对方失神之时得了些便宜,但很快,唐云翳的人手重新反扑。   这宅子被锁住了,谁都出不去,朱钰敢伤小公子,他的仰仗也没了,这群人就看准朱钰一时半会儿间不敢下手,步步紧逼。   混乱之中,院子里的几个灯笼也早被打落,只厢房里投出来的那丁点儿亮光,根本不能让人看清楚近处之人的五官模样。   也就是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一直躲藏着的唐云翳现身了。   被人劫走小公子,唐云翳有气又急,也难辞其咎。   他不知道是谁泄露了小公子的存在,但他必须把小公子救回去。   他追到了京城,又召集了人手,不管劫小公子的是谁,都必须灭口,只有死人才不会吐露秘密。   在看到朱钰从轿子上下来的时候,唐云翳有一瞬间的心惊。   下手杀朱钰吗?   他犹豫,却没有犹豫多久。   就算是朱钰,也必须杀,何况,有新仇旧恨。   若非朱钰私运铁器,沈家原本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唐云翳不确定小公子在哪间屋子里,只猜是在第二进,因此从后院进入。   没想到,后头院子搜了个遍,没有小公子身影。   反倒是前头,朱钰拿小公子做了质子。   唐云翳悄悄挨到朱钰身后,趁其不备,一刀扎向朱钰后背。   朱钰吃痛,手中匕首落地,也抱不住孩子,被唐云翳一把抢走。   眼看着局面调转,唐云翳却没想到,事情出了变故。   另有一队人翻墙而入,投身战局。   小小的院子里,顷刻间挤了三班人马,又有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以至于连下脚都困难。   唐云翳心知不好。   他没有增调人手,这些新来者,绝对不是自己一方的。   朱钰虽受伤,却不致命。   唐云翳心一横,把小公子交给亲信:“立刻带他从后头走,快!”   危机时刻,自不能耽搁,亲信二话不说,夹起依旧没有知觉的孩子,冲向后院,又翻出墙……   唐云翳自己则重新扑向朱钰,要夺他性命。   朱钰后背挨了一刀,痛得眼冒金星,他也无法思考新冒出来的人都是什么人,光是在人群里躲开唐云翳,就让朱钰辛苦万分了。   霍以骁打退了身边的人,四处找朱钰身影。   可一片黑乎乎的,一时间根本找不到,霍以骁只好开口:“四殿下?!”   隔着大半个院子,朱钰听出了霍以骁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救我!救我!”   霍以骁循声看去,越过好几个脑袋,却还是看不到朱钰。   看到朱钰的是黑檀儿。   它原是盯着朱钰,只因温宴等人赶到,黑檀儿分心去看了一下胡同方向,再转过头来,朱钰就不见了。   站在树上给了它俯视的高度,却也因枝叶遮挡了许多视线,黑檀儿只好赶紧换位子。   等听到朱钰声音,黑檀儿才看到,朱钰缩在地上,跟个球似的,叫边上的人挡住了,不是角度、高度都合适,根本发现不了。   与此同时,它还发现了唐云翳。   唐云翳正手持利器,往朱钰身上捅去。   黑檀儿尖叫一声,飞身跃下,爪子狠狠朝着唐云翳挠去。   院子外,朱茂和朱桓也听到了朱钰的救命声。   两人具是难以置信。   院子里遇险的竟然是朱钰?   竟然有人,在京城里,围杀朱钰?   既知朱钰在里头,他们两个都没有在外头发呆的道理,不管怎么样,都得硬着头皮进去看看。   刚进去,忽然之间,就见一个黑影尖叫着从天而降,扑向远角。   他们还未曾看清楚,那里就接连传来两声惨叫。   温宴跟在朱桓后面,她听出来了,那惨叫的,一个是朱钰,一个是唐云翳。   那厢,黑檀儿动作虽快,终究是后手。   唐云翳那一刀已经扎进了朱钰的腹部,又拔出来,鲜血喷涌而出。   黑檀儿的攻击只是拦下了唐云翳再补一刀的打算。   猫爪尖锐,几下间,就挠花了唐云翳的半张脸。   只是这刀刃锋利,黑檀儿也不敢硬拼,跳开后想进攻唐云翳后背。   唐云翳没有管它,他听出了霍以骁的声音,也发现第三波人马是操练有素的官兵,他们今日已然无法全身而退。   如今之计……   唐云翳袖中甩出一小小油纸包,灵活打开,反手全盖在朱钰口中。   他可以死,但他要保证,朱钰在咽气之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672章 急得发疯   无论是街头打架,还是话本子上,黑檀儿看过、听过很多内容。   一般来说,从袖子里甩出来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要么是飞刀、银针,还淬了毒,要么就是一把沙子,近距离砸在脸上,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黑檀儿本能地后撤两步,如此可以在唐云翳出招时有一个足够的躲避时间。   只是,它没有想到,唐云翳明明在跟它单打独斗,袖中甩出的东西,却还是冲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朱钰去的。   也因着唐云翳满心思都是对付朱钰,根本没有顾自己的死活,他的后背全暴露着。   黑檀儿扑上去,尖利的爪子狠狠挠了下去……   唐云翳吃痛,悬着的心却落下去了。   他已经把粉末全倒进了朱钰嘴里。   朱钰身受重伤,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唐云翳扎在腹部的那一刀应是伤到了要害,流了那么多血,朱钰顶多就是吊着一口气。   而整整一包药粉,是朱钰的催命符,亦能封住他的口、让他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云翳往侧边一滚,后背着地,痛归痛,黑猫倒也被他甩开。   就在这一个角落的争斗之时,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逐渐掌握了局面,将另两方人马杀的杀、擒的擒。   徐其润刚才也听见了朱钰的呼救声,这会儿腾出手来,着急寻找朱钰身影。   霍以骁最先找到了那边。   在刚才的兵器碰撞声中,他听到了猫叫。   霍以骁迈过一地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到朱钰边上,刚要伸手拉他,又赶紧收住了。   他蹲下身,靠近了观察了一下朱钰。   腹部伤口涌出了大量的血,此刻若是贸然移动,只会要了朱钰的命。   霍以骁回头喊:“四殿下伤势很重,快去请太医!”   朱茂和朱桓具是慌了一下。   今夜的状况,出乎了他们的想象。   不过是跟着来看个热闹,谁知道是这种热闹!   伤势很重?   是多重?   两人稍一迟疑的工夫,就见温宴越过他们,往霍以骁那儿跑去。   徐其润也已经到了近前,一看朱钰状况,他就心知不好,又赶紧看了眼躺在朱钰边上的凶徒。   那凶徒被黑檀儿挠花了半张脸,另半张脸又全是血污,黑灯瞎火的要看出五官模样,少不得定睛凝视。   “是唐云翳。”霍以骁直接给了徐其润答案。   徐其润听了,再一看,十之八九错不了。   五官不好辨认,但身形极像,又瘦又高。   徐其润忙调度手下人,一一派遣:“四殿下重伤,其余殿下们也都在,立刻使人回司里召集人马增援,以防再出意外;使人去通知顺天府,让毕大人带人赶紧来一趟;这附近、是了,太医院的王大人、符大人就住在附近胡同里,谁认门,马上去请;另出了人去宫里报信!”   任务分派下去,整个小院乱中有序。   霍以骁依旧蹲在朱钰身前,脱了外衣想给朱钰止血。   朱钰脸上湿漉漉的,血和泪混在一起。   虽然现在,凶徒们都被控制住了,没有刀子会再往他身上捅,但朱钰没有“获救”了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挨了两刀,很痛,流了很多血。   这伤会要了他的命!   他不想死,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想说“快救我”,可浑身上下痛得厉害,嗓子烧得厉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朱钰瞬间明白,唐云翳最后往他嘴里倒的都是什么东西了!   唐云翳害怕他说出那个孩子的事情,所以把他弄哑了!   朱钰岂能让唐云翳如意?   他又气又急,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边上,唐云翳抽着气笑了两声,似乎是在嘲弄朱钰的无能为力。   他此刻已经很难看清东西了。   一只眼睛被黑猫抓瞎,另一只眼睛被血污了,在这样的夜色里,他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红。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   小公子被人救走了,朱钰这个状况,这院子里在增援赶到之前,也不会审问谁。   只要朱钰说不出话来,哪怕之后劫犯之中有人提到朱钰让他们绑了一个孩子,官府再要找人,也来不及了。   想来,也没有谁,能顾得上去追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孩子。   只要给带着小公子走的人腾出足够的时间,这偌大的京城,一夜过去,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孩子?   虽然,他无法再照顾小公子了,但还有长公主。   长公主护住小公子……   唐云翳躺在地上,咧着嘴笑了笑。   甩开黑猫时,他落地的背部又添了伤,伤口剧痛,堵在嗓子眼里的血气让他忍不住重重咳嗽。   听见笑声,朱钰更气了,气得只能哼哧哼哧喘气。   他有很多话要说,除了不想死,还有永寿长公主养了一个儿子!   在他急得几乎都忘了身体的痛的时候,朱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唐云翳他、他让人救走了个孩子,据说、说是皇太后的嫡亲曾孙儿,不晓得是她哪个儿子当年留了后,沈家、沈家把宝都压在那孩子身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朱茂和朱桓还未走到近前,听见朱钰这几句话,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不知道沈家怎么就还有个皇家血脉,还是朱钰弄错了?   抽红包!   徐其润吩咐完手下,亦还没有回到朱钰这边,这会儿也懵了一下。   更加浑然不知状况的,是躺在地上的朱钰和唐云翳。   朱钰的脑袋空白极了,他明明没有说话,他想说也说不出来,但他为什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是伤重得产生了幻觉吗?   而且,为什么会说,那个孩子是皇太后曾孙儿?   那不是长公主的儿子吗?   声音还在继续说着。   “姑母一直把孩子养在东明县,叫朱琥,我意外得知了,就把孩子带回京里,唐云翳为此带人杀我,我、我……”   “噗——”   混沌间,朱钰听见了一人吐血的声音。   离得极近,肯定是唐云翳。   朱钰一下子就乐了。   虽不知道谁在假冒他说话,虽不知道话中内容与自己知道的怎么就不一样,但起码,说出来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急得要发疯的不再是他朱钰,而是唐云翳了! 第673章 功亏一篑   唐云翳确实要发狂了。   他明明毒哑了朱钰,为什么、为什么!   他睁大着被血污遮蔽的眼睛,拼命扭动脖子看向朱钰一侧。   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了朱钰还躺着,霍以骁蹲在朱钰身边,而他们那儿还蹲着一个人。   看身形,是个年轻妇人。   沉沉的云层在夜风中慢慢散去,被遮挡着的月光渐渐清明。   在唐云翳眼中,那是一团红雾,笼着这个院子。   像是他眼里沁出来的血。   也像是他的心里沁出来的血。   无比艰难的,他看清了那个年轻妇人的身份。   那是温宴。   “孩子被唐云翳的人带走了,得快些找、找出来,姑母他们想养大那孩子,以后、以后逼宫!不、不能让他们如意……”   朱钰说得磕磕绊绊,似是伤情缘故,他的声音都轻了一些。   可在这大战后的院子里,还是能让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徐其润忙着吩咐手下:“门前的胡同,我们来时都封了,那人应当是从后门那儿走的,抓紧时间去找!”   朱茂和朱桓也醒过神来,越过一地躺着坐着的人,到了朱钰跟前。   饶是知道朱钰伤重,但亲眼看到他的状况,还是让两人心惊不已。   “四弟?”朱茂蹲下身,伸手想去碰朱钰。   霍以骁拦了他一下:“不能碰到伤处。”   朱茂吓得把手收了回来,颇为无措:“你刚说的都是真的?”   朱钰直直盯着朱茂,发不出声音来。   温宴道:“殿下伤重,定是刚才的话耗费了殿下全部的力气……”   “对、对!”朱茂点头,“这么重的伤……”   要出人命了啊!   这个时候,朱茂根本无暇去想,朱钰出事是好是坏,那孩子的来历是真是假,他只知道,朱钰恐怕活不了了。   朱桓急着问:“太医呢?太医来了吗?”   王太医在不久之后赶到了。   他就住在隔壁胡同,被京卫指挥使司的人砸开门,赶紧背起了药箱。   听说是朱钰出事,王太医不由脚软,被人直接背到了这里。   看了了四殿下伤情,王太医脸色凝重。   危及了,四殿下危,他也危。   能做太医,本事还是有的,心里虽慌,手上倒也不乱,在霍以骁的简单处理之上,重新给朱钰撒了止血的药粉,而后包扎。   温宴退到了一边,把黑檀儿抱在怀里。   黑檀儿的毛上爪子上,也沾了血,不舒服极了。   温宴检查了黑檀儿的状况,确定它没有受伤,揉了揉它的脖子,轻声问:“看到小公子的去向了吗?”   黑檀儿愤怒地叫了两声。   它原本盯得好好的,却因大部队的赶到分了心,以至于丢失了目标。   不仅没有看住朱钰,也没有看住被朱钰当质子的小公子。   等它再发现朱钰身影时,这胖子已经挨了一刀缩在地上了,它再是英勇相救,朱钰还是又挨了一刀,它拦住了唐云翳,却不知小公子下落。   这让黑檀儿觉得挫败,甚至烦躁。   堂堂飞骑校尉,竟然失手了!   黑檀儿冲温宴喵呜喵呜叫了两声,从她怀里挣了出来,沿着柱子跳上屋顶,一下子就没影了。   当初,它能饿着肚子一路跟到东明县把小公子找出来,它就不信,现在,它找不到第二次!   宅子里,继王太医之后,京卫指挥使司的增援、毕之安等人陆续赶到。   毕大人今夜吃了两盅酒,正在后衙里吟诗,得知消息,酒一下子就醒了,赶紧点了人过来。   “温同知、胡同知应在赶来的途中。”毕之安与朱茂等人行礼后,忙了起来。   清点受伤的凶徒、初步处理伤势,以便等下询问;死了的人也要验伤,尽快明确身份;查点这宅子的里外状况,使人安抚邻居……   当然,最让人揪心的,还是四殿下的状况。   中宫嫡出的皇子在京中遇袭伤重,这案子不办明白,谁都无法交代。   “听说是飞骑校尉报信?”毕之安问。   温宴颔首:“一只灰猫来府里找我,我知道是黑檀儿遇了麻烦,就赶紧去寻骁爷。   骁爷正与两位殿下吃酒,就一块来了,半路遇到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我们一起赶到这里。   当时大门被铁链锁了,里头传出打斗声,骁爷与守备们翻墙进来,徐二公子破门。   后来听到四殿下求救声,才知道遇险的是四殿下……”   毕之安问得细致,边上师爷落笔飞快,今夜的危险局面被一点点勾勒出来,听得人心惊肉跳。   除了,毕之安也不知道,飞骑校尉是怎么发现四殿下遇险的。   当然,眼下这不重要。   飞骑校尉现在找那孩子去了,无从问起,哪怕就是在这儿,他毕之安也问不了。   “那孩子真是……”毕之安吸了一口气。   “四殿下是这么说的,我和骁爷当时就在边上,听他说的。”温宴道。   徐其润亦颔首:“是四殿下说的。”   温宴垂着眼,半点不心慌。   当时,徐其润和朱茂、朱桓都不再近前,看不到朱钰的嘴皮子有没有动,他们不会猜到,她能模仿别人说话,从音色到语气,都一模一样。   没有人会怀疑,当时不是朱钰在说。   他们的耳朵里听到的,就是朱钰的声音。   毕之安叹了一声,看向唐云翳。   唐云翳的气息已经很弱了。   黑猫的那几下子,下爪极狠,而他为了给朱钰喂药,伤上加伤,最后背部又不知道挨了什么东西一下……   他知道,他也没剩几口气了。   死到临头,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后悔。   他辜负了老太爷们的托付,辜负了他们的教诲。   老太爷说过,他顺风顺水惯了,以至于遇事时还不够沉稳。   他太着急了。   这会儿想来,在发现小公子被劫走,而劫人的是朱钰时,他应该还有别的、更好的安排来破局,起码,比所有人冲进这宅子里来得更好。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失败了,不仅自己得死,还把小公子的存在彻底曝光了。   直到这一刻,唐云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援兵会来得这么快,为什么朱钰没有哑……   让他,功亏一篑! 第674章 无能为力   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车马声。   吴公公绷着脸从车上下来,还带来了几十个御林军。   宅子里还未散去的血腥气让吴公公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加快步子,进了宅子,绕过影壁,把里头状况看了个清楚。   先前随着顺天府与京卫指挥使司的增援赶到,宅子里已经亮堂了起来。   地上横七竖八的人,伤者暂且关进厢房,死者一一排列在角落,把院子都清理了出来。   饶是清理过了,吴公公依旧可以看得出,先前的战局有多混乱。   地上留着好几滩血迹,水缸、花盆被打碎,一地狼藉。   他顾不上那些,先问离他最近的朱茂与朱桓:“两位殿下没有伤着吧?”   朱茂答道:“我和三弟没有受伤。”   吴公公微微颔首:“四殿下呢?”   朱茂指了指前头地上。   吴公公一怔:“怎得还躺在地上?好歹得挪去屋里吧?”   朱茂道:“太医说,眼下不好挪动。”   吴公公心头一紧。   得是多重的伤,才能不好挪动?   待到近前一看,吴公公只觉得气血上涌,一阵头晕眼花。   太医已经尽力包扎过了,可朱钰身上依旧跟从血池里捞起来一样,衙役竖起了不少火把照明,这些光亮映在朱钰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惨得不得了。   尤其是那面色,血迹之下,愣是透着廖白。   吴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握住王太医的胳膊,把人带到一旁:“四殿下伤势如何?”   王太医摇了摇头:“怕是……”   吴公公道:“皇上听说殿下出事,心急如焚,殿下若是……”   王太医苦着脸,依旧摇头。   儿子被人捅了刀子,哪个当爹的能不急?   偏那爹是当朝天子,他们这些给皇子救治的,一样是脑袋悬在裤腰上。   能救,岂会不救?   实在是伤情太重,无能为力!   若之后皇上怪罪起来,也只能自认倒霉,谁让自家住得离栖霞胡同近呢。   王太医叹了声,道:“我到的时候,殿下已经力竭了。   与他说话,他眼珠子还有反应,能听见我们声音,但他连手指头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也说不出话来。   听说,刚控制住局面,四公子简单给殿下处理伤口时,殿下还能说话,在场的几位殿下都听到的。   大抵是那几句话,耗尽了殿下的力气了。   我和符大人给殿下上了止血散,包好伤口,可殿下这伤,止血效果不好。   又不敢让殿下睡,怕睡过去就……”   符太医也过来,与吴公公道:“挪也不敢挪,怕挪出事儿来,这里也没有合适做缚辇的板子,我家里有一块,已经使人去拿了。吴公公,我说句那什么些的,殿下可能撑不到天明,等缚辇做好后,还是小心些挪回宫里,让皇上和娘娘再……”   吴公公抬手按了按眉心:“皇上在宫里等着消息呢。”   他重新回到朱钰身旁,蹲下来,凑近些问道:“殿下、殿下听得到小的说话吗?皇上知道您受伤,很是焦心,您一定要坚持住……”   朱钰听得见,但他依旧无法回应,他只能刷刷的流泪。   吴公公起身,寻了个御林军,低声交代:“把状况奏与皇上,尽快。”   交代之后,吴公公又与两位太医道:“等做好了缚辇,就送殿下进宫。动作轻些柔些,不能颠簸。”   要是能不挪,吴公公也不想挪。   可他看朱钰那状况,就这么躺在那儿,显然是等不到皇上和皇后娘娘出宫赶到的。   那两位出个宫门,可不是他吴公公出宫、披了衣裳穿了鞋、一辆马车就能走的,再是一切从简,也十分费时。   吴公公安排好了,这才寻到霍以骁和温宴:“怎么会弄成这样?”   霍以骁道:“我也没有想到,四殿下会从东明县劫个孩子回来,还被唐云翳追杀。”   吴公公的脸色越发苦了,仿若是灌了一坛子药汁。   是啊,谁能想得到?   “等下宫中回话,四公子,千万收着些……”吴公公斟酌着用词,想劝,又劝得很无力。   皇上对四殿下行事再有不满,那也是亲生的儿子,没病没痛的,一夜之间要送别了,这谁吃得消?   霍以骁想说什么,吴公公却不听他说,只与温宴道:“夫人千万拦着四公子些。”   温宴点头应下。   毕竟,眼下状况,要梳理的事情太多了。   霍以骁见温宴点头,轻哼了声,撇过头去,不理吴公公了。   很快,板子送到。   温子甫与胡同知也到了,顺天府还增派了好些人手,要尽快把所有活着的歹人的口供给问明白。   几个衙门互相配合着,循序渐进。   吴公公请霍以骁夫妇、朱茂、朱桓一块进宫,他们骑马先行。   徐其润和毕之安随同进宫。   马车留给朱钰,里头能拆的都拆的,保证宽敞,再拿床被垫得厚实,等下缚辇整个挪进去时,不能碍手碍脚,也能少些震荡。   温宴与霍以骁一道,一行人到了皇上寝宫外头。   皇上披着外衣,神色凝重:“钰儿还在后头?”   吴公公忙答道:“殿下得缓行。”   皇上抬手抹了一把脸:“你们谁,把今晚上的事,原原本本给朕说一遍?”   朱茂看了眼朱桓,朱桓看霍以骁。   虽然是参与其中了,但今夜到底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也还懵着。   吴公公看着两位殿下,又看四公子摆出的“谨言”姿态,只好给毕之安打眼色。   毕之安拱手,刚要回答,就被皇上拦了。   “让他们几个自己说!”皇上冷声道。   没有办法,朱茂只能硬着头皮,道:“儿臣邀三弟他们吃酒,也请了四弟,四弟说今夜有事不得空,儿臣就没有硬拖他,只三个人在金裕楼吃酒。   吃了一半,弟妹突然寻来,说飞骑校尉派了只灰猫来报信,定然是遇上麻烦了,让以骁陪她去找校尉。   以骁问我们要不要一块去,我们就去,半路遇上京卫指挥使司,也招呼了他们,到了栖霞胡同。   里面打得很激烈,他们先翻墙去救了,儿臣和三弟没有带兵器、怕拖后腿,就在外头等着。   一开始真不知道里头受袭的是四弟!”   朱桓听朱茂说完,其中没有任何不妥,也点了点头。 第675章 他有很多儿子   寝宫外头,俞皇后赶了过来。   她是刚刚才知道这事儿的,顾不上整理仪容,头发简单一绑,就披着衣裳来了。   没有等内侍通传,直接闯了进来,俞皇后急切地问:“钰儿呢?”   见她如此,皇上微微蹙眉,却也没有怪罪。   人之常情。   吴公公上前扶住俞皇后:“殿下不能骑马,只能靠马车,小的让马车慢些行,以免颠簸……”   “是,少颠簸,”俞皇后勉强稳着心神,“钰儿的伤势怎么样?”   吴公公垂着眼,没有立刻答。   俞皇后的心沉了下去。   若是伤势尚在太医的能力之内,吴公公岂会不答?   他不答,是不是意味着,她的钰儿……   俞皇后脚下踉跄,若非吴公公扶着,整个人都要倒下去。   她努力看殿内其他人。   朱茂和朱桓一切无恙。   霍以骁的外衣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与他身形不合,比起还算干净的朱茂、朱桓,霍以骁脸上和手上都沾着血。   温宴的手上胸口亦有血色,看起来颇为狼狈。   “那现在,是在做什么?”俞皇后颤着声问。   吴公公扶着她坐下,道:“皇上在问事情经过。”   俞皇后的眼睛瞪大。   现在是问经过的时候?   有什么比救治钰儿更重要?   不满归不满,俞皇后自己也清楚,朱钰还在路上,外头廊下,太医院的老大人们站了三四个,只等着人一送到就看诊,皇上这里,要么干等、要么边等边问。   她只是心急又心焦,在听说儿子伤重之后,惶惶不安又无能为力,这样的无力与不安,简直要把她逼疯!   皇上又问起了救援的经过。   那些细节,先前毕之安都问过一遍,此刻再答也是顺畅。   他们如何加入了战局,如何救下朱钰,朱钰又说了些什么……   “钰儿当真那么说的?”皇上坐直了身子,“朕那两位皇兄弟,不知道哪个曾留下子嗣,那五六岁的孩子是皇太后的曾孙?永寿和沈家一直养着这个孩子,为了有朝一日能……”   皇上说着说着,胸口一阵起伏。   这可能吗?   沈皇太后的两个儿子早逝,若留下了香火,沈家定然要做文章。   除非是沈家当初并不知晓。   也不奇怪,那两兄弟、尤其是皇十子朱逸颇为风流。   朱桓应了一声:“我们都听见了四弟的话,他就是这么说的。”   皇上的脸色沉沉,骂了声“疯子”。   沈家和永寿,都是疯子!   他已经坐在了龙椅上,他执掌天下十年多了,他自己还有这么多的儿子,别说是那两兄弟留下来的孙子,便是他们自己死而复生、从皇陵里爬出来,也不可能让天下易主。   他还有这么多儿子……   外头,运送朱钰的马车到了。   俞皇后忙不迭冲了出去,吴公公赶紧跟上,指挥着人手把朱钰挪到偏殿。   皇上亦移驾偏殿。   太医们给他让开一条路,让他看朱钰。   朱钰已经昏昏沉沉的了,胸口还有轻微起伏,俞皇后唤他,他的眼角泌出泪水滚下,惹得俞皇后咬着牙哭。   忽然间,皇上想起了朱晟。   晟儿出事时也是这样,浑身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来,只会流泪。   那一幕与眼前的这一幕重叠,压得皇上喘不过气来。   哈!   他有很多儿子。   可晟儿成了活死人,钰儿性命难保,前阵子,谅儿病得让颜氏宁愿得罪中宫都要送去常宁宫休养。   而就在前两年,以骁作息无序,没有病倒全靠年轻底子撑着。   除了钰儿的重伤确定是唐云翳做的,其他事情,并无定论。   对晟儿下毒的若是沈家人呢?   谅儿的病又是谁动手?   以骁夜不能寐,太医迟迟查不出原因,其实并不是病,而是毒……   一时之间,无数念头充斥着皇上脑海,他无法在短短时间内全部理顺,但他知道,永寿的命不能留了。   而这一次出事,亦是对永寿动手的最好理由。   皇上几个深呼吸,逼着自己平静下来,红着眼道:“皇后先让一让,叫太医仔细看看。”   俞皇后不愿意让开,又不得不让开,被两个嬷嬷搀扶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刚才听了所有经过,才知沈家原来还有后手。   她和钰儿,不过是沈家推出来的靶子而已。   怨吗?恨吗?   她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想那些,她满心思都是,钰儿要活下来,她想要钰儿活下来!   要不然,哪怕沈家都死了,哪怕再杀了永寿长公主,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儿子,没了啊……   皇上看着太医忙碌,定了定神,问:“钰儿身上,可有中毒的迹象?”   几位太医不解地看着皇上。   王太医想了想,捏住朱钰的下颚,把他的嘴硬掰开:“喉头出血,这……”   太医们嘀咕商量了一番,王太医禀道:“殿下应该被喂了毒药,殿下后来一直发不出声音,应不是力竭,而是嗓子坏了,臣赶到时候,听说殿下救下来之后有说过话,就……”   王太医汗涔涔,这是他的疏忽。   听闻朱钰本来能说话的,当时又是止血要紧,根本没有顾上去掰朱钰的嘴。   皇上皱着眉,问:“那怎么解释?”   “药效慢了。”王太医硬着头皮道。   皇上又问:“与晟儿当初中的毒,是同一种吗?”   王太医睁大了眼睛。   下意识的,他想说,当初给二殿下看诊的并不是自己,一时间也无法判断是不是相同。   可看到皇上沉沉的面色,王太医背后直冒冷汗。   “是!”王太医重重点了点头,“应该是同一种!”   说完,待看到皇上背着手走出去,王太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皇上说是,那就是吧……   廊下,灯火通明。   皇上走出来,看了眼朱茂等人,按了按发胀的眉心:“确实听见是钰儿说的话了?”   几人点头。   徐其润也道:“在场的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都听见了,就是四殿下的声音。”   “让人,”皇上说到一半,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让人明日天明,挨家挨户搜查那孩子下落;城门处加强戒备,不能让他们蒙混出城;现在就带人去围了静慈庵,不许里头有一点变故……” 第676章 你也可以养一只   天边将将露了鱼肚白的时候,温宴睁开了眼睛。   看着不算熟悉的环境,她有一瞬的晃神,然后慢慢清醒过来。   这是常宁宫。   昨夜,听说朱钰出事,霍太妃先使人来探,晓得状况很不好,三更天时,也顾不上休息,亲自来了一趟。   俞皇后心中悲愤,不肯离开朱钰半步,殿内又有那么多太医、宫人候着,她便是哭都不能爽利,只不住落泪。   看到赶来的霍太妃,大抵是深宫女人的“同命相连”,哪怕立场截然不同、往日也没有多少深切往来,俞皇后还是抱着霍太妃,一面哭、一面诉苦。   霍太妃安慰了俞皇后好一会儿,让她散了胸口郁结之气,又去看探望皇上。   皇上看起来十分疲惫。   两人说了几句,霍太妃就要把温宴带回了常宁宫。   用太妃的话说,几个爷们年轻身子好,别说是坐着打会儿盹,便是偶尔一夜不睡,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似温宴,原就一直在养身体,今日又受了惊吓,得好好睡一觉。   皇上那儿自是不拦,霍以骁亦催着温宴跟霍太妃走。   温宴也不硬撑,乖乖来歇了。   惊吓倒是不至于,但这一夜,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她和霍以骁之前的设计,后续所有状况,都得重新理一理、顺一顺。   当然,倒也不必觉得挫败。   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他们以人为棋,也不可能事事都如所料。   因为那些棋子是人,会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他们挖坑时能设想无数种可能,却无法面面俱到。   走偏了,急也没用,只能修正添补,慢慢再拽回来。   睡一觉,能让温宴的思路更加清晰些。   温宴缓缓坐起来,照顾她的小宫女趴在桌子上,还没有醒。   窗外,隐隐约约能听见宫人说话声,只是压得很低,温宴竖起耳朵都听不清几个词。   她只好轻轻咳嗽一声,将小宫女吵醒。   “四殿下那儿,可有新消息?”温宴问。   小宫女出去问了一声,进来时神色严肃:“听说还是很不好,皇后娘娘与太医守了一整夜,皇上亦是整夜未眠,以准备上朝。”   温宴微微颔首:“太妃娘娘起了吗?”   “起了。”小宫女答道。   另一厢,寝宫那儿,皇上临上朝之前,又去看了趟朱钰。   看着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儿子,皇上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金銮殿外,朝臣们也都听说了昨夜变故,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待皇上上朝,几位老臣硬着头皮出列,说起了场面话。   “四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皇上……”   刚开了个头,皇上手一挥、打断了。   如此,底下哪里还敢有动静,鸦雀无声。   “朕、朕受皇太后教诲,才有今日,朕多年以来,感恩皇太后,亦感恩沈氏一门,沈氏走错了路,朕虽定他们罪、也十分难过,”皇上哽咽了一下,顿了许久,几次深呼吸,才又道,“可沈家这些年回馈给朕的是什么?   找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孩子,假冒皇家血脉,想扶持他上位,达到沈氏监国的目的。   哪怕沈氏自己失了机会,永寿、朕的皇妹,也依旧不放弃,想垂帘听政。   为此,他们这些年,害苦了朕的儿子们。   太医断了,差点让晟儿丢了命的毒药,与昨夜唐云翳在钰儿重伤之后还喂给他的药是同一种。   晟儿当日得救是发现及时、是命大,钰儿是伤重又中毒、恐……   朕若再对永寿心软,朕怕朕的儿子们,各个都要走在朕的前头。   朕不是不念旧情,实在是无可奈何,还望众卿体谅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的心情。”   金銮殿内,朝臣们各个垂着头,没有谁会跳出来反驳皇上。   赵太保等人,心中已有计较。   四殿下受袭是真,唐云翳现场被擒获亦是真。   此刻跟皇上掰扯那孩子是真的皇家血脉还是沈家假冒的,有意义吗?   就像毒药一样,皇上压根都不打算听永寿长公主解释一句,就盖棺定论了,现在耿直地站出来说“未必”的,得是多憨呐?   要探讨、要劝导,也得下了朝,私底下劝了。   话又说回来,一时半会儿间,赵太保都想不到要怎么劝。   心中连叹三声,赵太保看了眼霍以骁等人。   朱茂、朱桓与霍以骁都是一夜未眠。   收拾倒都收拾了,去了一身狼狈,立在那儿,无比严肃。   赵太保来时问过徐其润,昨夜当真是出乎意料,也不是哪位对手足见死不救……   偏还真就有憨的。   “飞骑校尉既然有时间报信,四公子与京卫指挥使司赶到时,宅子里才刚打起来,那为何不能救下四殿下?”   赵太保皱着眉头循声看,待看清责问的是俞家的俞挥、俞皇后的胞兄,也就见怪不怪了。   此刻最悲痛、最无措的就是俞家人了。   好好的中宫皇子保不住了,还发现从头到尾,自家都被沈家耍了,能不激愤吗?   霍以骁斜斜扫了那人一眼:“飞骑校尉只是一只猫,你是怪它不会说人话,还是惋惜四殿下听不懂猫话?”   俞挥半步不让:“飞骑校尉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它跟着殿下?四公子明知殿下要出事?”   “我听着这话的意思是,”霍以骁促笑了一声,很冷,“我们还救错四殿下了?”   俞挥脸色难看。   霍以骁又道:“没人知道殿下从东明县绑了个孩子回来,没人知道唐云翳因为一个孩子带人围杀四殿下,没人知道昨晚上四殿下去了哪里,我和大殿下、三殿下吃酒就好了,做什么去栖霞胡同?”   “这、这,”俞挥一咬牙,“为什么救了二殿下的是这猫,发现四殿下要出事的还是只猫?”   “所以它是飞骑校尉,你不是,”霍以骁道,“你要觉得猫儿能指哪打哪,照着主人的意愿去做事,你也可以养一只。”   吴公公站在皇上身边,叹了一声。   昨儿让四公子收着些、不要在皇上这儿火上浇油,可见是让他憋着了,这会儿逮谁怼谁。   这俞挥也真是,拿猫做什么文章?   猫就是猫,再有灵性,也不能把它当人呐?   说得跟四公子故意害四殿下似的,这能不被骂吗,哎! 第677章 灯下黑   金銮殿里,亦有几人听不过去,纷纷去劝俞挥。   四殿下危重,这时候说猫儿见死不救,这像什么话?   猫儿要是那么灵验,朝廷还要他们这些人当什么官,全封猫官吧!   不过,俞挥亦是心中悲愤无处宣泄,出了这种事儿,总得找个地方怪罪,不然受不住,倒也情有可原。   一时间,好几个和稀泥的,倒是把这事儿勉强圆过去了。   皇上听他们底下闹腾,按了按眉心,示意吴公公退朝。   吴公公尖着嗓子宣了退朝,朝臣们便恭谨起来。   皇上下了台阶,脚步沉沉往外走,经过俞挥边上,他道:“沈家下的毒手,你骂不动沈家,捏一只猫儿做什么?荒唐!”   俞挥浑身一颤,跪倒在地。   说话间,一内侍沿着长廊跑来,迈过时被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到了皇上跟前。   他气息不稳,哭着道:“皇、皇上,四殿下殁了!”   皇上整个人一恍惚,亏得是吴公公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   朝臣们顷刻间跪了一地,请皇上千万节哀、保重龙体。   俞挥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梗得说不出来,连跪都跪不住,瘫了下去。   皇上无心管底下人状况,匆匆赶往寝宫。   还不及进门,就听见了俞皇后嘶哑的哭声。   宫中各处也都得了消息,纷纷换上素服,不再着鲜艳颜色。   皇子过世,后续事情一连串,好在有各个衙门负责。   皇上看了朱钰好一会儿,才回到了御书房。   眼下不是停止政务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赵太保、金太师都在这里等他。   见皇上来了,金太师先哀叹了一声:“老臣,是老臣想得不够周全,原以为动柳仁沣,能去四殿下臂膀,他失去仰仗之后大抵就不会……哎,没想到,四殿下却因此……”   皇上靠着引枕,摇了摇头:“不怪你们。”   这事怪不得谁,却依旧让皇上觉得挫败。   最初计划都很周全,原本可以稳稳当当进行,他再不喜欢朱钰,那也是亲儿子,他从未想过要朱钰的命。   可事情还是失控了。   朱钰死了。   没有运筹帷幄,这种对事情失去控制的感觉,是皇上最痛恨、最无法接受的。   明明步步为营、明明来回推演,所有的一切还是在顷刻间崩塌。   仿若是层层巨浪漫过堤坝,迎面而来,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皇上难以自制地,重重捶了下大案。   御书房里,气氛僵硬,还好,毕之安来了,算是个缓和。   唐云翳不治身亡,他除了被黑檀儿抓出来的伤之外,后背落地时,被地上的花盆碎片扎到了要害,失血过多。   顺天府连夜审问了带回来的活人。   沈家死士们一个字都不肯吐露,无论如何上刑,都说不知道、不了解。   朱钰的人手说了些状况。   他们并不知道那金贵人是四皇子,只是拿钱办事,听头儿的话而已。   可头儿昨夜死了,他们这几个说不清头儿到底晓得多少。   他们只奉命去东明县,从一宅子里绑回来一孩子,仅此而已。   “已经使人去东明县核实了,”毕之安禀道,“城中亦家家户户搜查,只是京城太大了,需要时间。”   皇上哑声道:“需要多久?”   毕之安抿了抿唇。   这可怎么答?   顺天府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歹徒们形容的,画师们拼拼凑凑画出来的,也只是大致,并不能说,就长这样。   毕之安只好道:“眼下防着孩子被带出城,同时加紧对静慈庵的看顾,那人带走孩子,大抵会去寻长公主……”   皇上摆了摆手:“朕知道了。”   毕之安疲惫地退出了御书房,走到宫门外,就见小吏急着寻他。   “又出什么状况了?”毕之安问。   “发、发现那孩子下落了!”小吏道。   毕之安眼睛一亮:“走走走、赶紧走!”   此刻,温宴抱着黑檀儿,站在沈家大宅外头。   匾额掉了,门上贴着封条,不过数月,这里就变了模样。   黑檀儿咕噜咕噜叫着。   为了找到小公子,它忙乎了一整夜。   它想追着血腥气寻找,可鼻子再灵敏,它自己就一身血气,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回大丰街。   岁娘被它这幅样子唬了一跳,知道黑檀儿最不喜欢黏糊糊的,赶紧给它打水。   黑檀儿在水盆里滚了两圈,顾不上擦干,只甩了毛就又出门了。   此时,离小公子不见,已经过去许久了。   黑檀儿重新回到栖霞胡同,站在后墙上观察。   抱走小公子的人也沾了血,留下了一串浅浅脚印,但也只到胡同口,官府搜查到这儿,就大海捞针了。   黑檀儿靠着嗅觉,一点点分辨、一点点寻,直到发现离沈家大宅越来越近时,它一个激灵就想到了。   沈家亡了,那大宅被朝廷封了,却没有另赏别家。   等天明时候,官府一家家找人,可谁会去沈家大宅找?   真真是灯下黑。   果不其然,黑檀儿跳进沈家里头,找了一圈,还真被它找到了。   黑檀儿确定了小公子的所在,就回大丰街,正好温宴从宫里回来,便引她来这里。   温宴还去顺天府请了增援。   温子甫亲自带了几十个衙役,把沈家大宅围了。   黑檀儿未在其中发现更多的沈家死士,可谁知道呢,万一还藏着人,他们贸然进去,不止带不走小公子,还会有危险。   温子甫等到毕之安赶到,又等京卫指挥使司到达,清点好人数之后,这才准备发起行动。   “小心谨慎,一击必中,”毕之安道,“撕封条吧!”   “不撕了,”徐其润拦了一下,“翻墙进!”   毕之安愣了一愣。   还未及劝说,就看到徐二公子腾身而起,两脚在沈家高高的院墙上一踏,整个人如鹞子翻身,跃了过去,消失在视线之中。   毕之安:……   徐二公子要翻就翻,他照样撕封条。   京卫指挥使司的人跟不跟得上徐二公子,毕之安不知道,但他们顺天府的衙役,没有这等高超身手。   学不来! 第678章 同一个人   能跟得上徐其润、还跟得格外潇洒漂亮的,只有黑檀儿。   黑猫身形矫健,跃上高墙,引着其余人一起往发现小公子的院子去。   偌大的沈家宅子,早已没有了人气,在这个春夏,园子里只有花草疯涨,没有了花匠修正,显得凌乱极了。   黑檀儿跑得极快,先一步冲进了那院子,隔着窗户往里看。   和它先前发现时一样,小公子躺在里侧架子床上,沈家死士睡在榻子上。   一大一小,都没有醒。   黑檀儿跑回徐其润跟前,冲他龇了龇牙。   徐其润挠了挠脑袋,猜到:“嘘?”   黑檀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其润挑眉,转身向跟过来的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个守备面面相觑,怎么都不明白,龇牙与安静到底是怎么联系在一块的。   徐其润跟在黑檀儿身后,轻手轻脚进了院子,挨到了窗下,确定里头状况后,迅速指挥人手。   两个壮实的守备直接冲进去,在那死士被惊醒之前,直接将人按住。   同时,卸了他的下颚,以免死士咬舌自尽。   徐其润则翻窗进去,把床上的小孩子抱了起来。   “是这个孩子?”徐其润问。   黑檀儿喵呜了一声。   突如其来的场面让那个死士所料未及,此刻想挣扎都无法脱身。   他又是不解、又是着急。   昨夜,他跟着唐公子冲进那宅子救援。   唐公子只说要救小公子,但小公子是谁,什么来历,却没有提及一句。   那不是他们这些死士该知道的事,他们只要奉命做事就好。   在事情变故之后被托以重任,唐公子把小公子的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公子离开是非地,却在黑夜里的京城慌了心神。   不用多久,官府就会搜查小公子,城门处会戒严,没有路引,他怎么带小公子离开?   他一面跑、一面想,想到了沈家大宅。   被查封了的沈家大宅,官府决计不会来搜查。   而当日抄没,下人房间里的衣物都不会抄走,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就能在无人注意时出入宅子,采买食物。   只要能在宅子里藏十天半个月,城门上的戒备会慢慢送下来,到那时候,他再送小公子出城……   他想得都很周全,可他实在太累了。   小公子昨夜起烧了。   可能是蒙汗药给了幼童太多的负担,可能是昨儿光着身子受了凉,小公子烧得厉害。   他一整夜都在给小公子换额头毛巾,直到天亮前,小公子稳定了些,他才松了一口气躺下。   没想到,这一睡,直到被人近身都没有醒。   他就是不懂,为什么官府的人直接找到这儿来了?   这里,明明是最不会被发现的地方了!   候在宅子外头的众人正着急着,就见徐其润抱着小公子出来了。   徐其润道:“里头没有埋伏,就一个人,应是昨天抱走孩子的那个,等下交给毕大人审问。这个孩子,我这就送进宫里去。”   毕之安应下。   能找到小公子,他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   温宴的视线落在小公子身上。   久闻其名,这确实温宴第一次见到朱琥。   幼小的孩子蜷缩着身子,因为不适,他半醒不醒的,眉头皱得很紧,显得苦大仇深。   只看五官,确实与永寿长公主有几分相像,也难怪当初冯婕妤会误会。   温宴正欲移开视线,朱琥却睁开了眼睛。   “舅舅?”朱琥似乎以为抱着自己的是唐云翳,轻轻唤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他的眼中透出了茫然。   再看周围,陌生的胡同、陌生的人,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朱琥不安又害怕,哇得哭了起来。   这下子,手足无措的人成了徐其润。   这孩子是衙门缉拿的人,但同时,是皇家血脉。   不管最后如何,总归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不能直接敲晕了事。   可徐其润哪里会哄孩子,急得脸都红了,只好求助几位大人。   毕之安擅长些,接了朱琥过去,柔声细语的哄:“前头街上有糖葫芦,吃过糖葫芦吗?”   有机灵的,立刻撒腿,去买了糖葫芦、纸风车回来。   朱琥一手糖葫芦,一手纸风车,渐渐也就顾不得哭了。   徐其润重新把朱琥抱在怀里:“赶紧送进宫里,再哭,我也哄不住。”   毕之安笑话了他两句,看他带着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一块往皇城方向去。   温宴看着徐其润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一个念头在心里翻滚。   她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几乎看不到徐其润身影时,才忽然灵光一闪,倏地睁大了眼睛。   上辈子,她好像遇上过类似的画面。   那是在骁爷奉旨离京之前的几天,从宫中回大丰街,路边有个小童好像是走丢了,噙着泪珠东张西望。   温宴正要让黄嬷嬷去问一问,真寻不到父母就交给衙门,却见一少年人过来,直接抱起了那小童,又在边上摊子买了糖葫芦。   小童破涕而笑,少年抱着他走远。   见温宴依旧看着,黄嬷嬷只当她关注小童,还宽慰她说“孩子是缘分、缘分到了就来了”。   确实,不久之后,骁爷离京,温宴诊出了喜脉。   缘分到了。   却也走了。   温宴从来没有关注过那天擦肩而过的小童与少年,直到今生此刻,看着徐其润抱着朱琥走远的背影,脑海中才有一个画面重叠。   前世,那个给小童糖葫芦的少年,与现在的朱琥,好像是同一个人。   算算年纪,那一年,朱琥也是这么大的少年人了。   沈家已忘、长公主亦死,沈家一切计策全部化作灰烬,朱琥失去了所有庇护,他为何出现在了京城?   温宴上了轿子,闭目养神。   是她记错了吗?   只是匆匆一眼而已,幼年与少年,相差十多年,模样亦有变化,可心里就有那么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告诉温宴,那就是同一个人。   同时,亦让她真切感受到,两世截然不同了。   如今的朱琥,还只有这么大。   不久之后,御书房里,皇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朱琥,亦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些许熟悉的棱角。 第679章 一片孝心   朱琥被安顿在偏殿。   太医来看过了,孩子年幼,蒙汗药又下得狠,这会儿虽是醒着,但其实脑袋依旧混沌,需要休养几天再看状况。   吴公公拨了几个人过来看顾他。   朱琥病中胆怯,被糖葫芦、纸风车哄住的眼泪又要往下掉。   好在是被拨过来的嬷嬷擅长带孩子,这才稳住了。   皇上看了他很久,问吴公公道:“是叫虎儿?哪个字?”   “是,”吴公公道,“昨夜四殿下是这么说的,哪个字,小的也不晓得。”   倒是迷迷糊糊的朱琥听到有人提他,下意识地应着:“琥珀的琥。”   皇上哼笑了一声,随口应了句:“好名字,谁取的?”   “玄爷爷。”   皇上挑眉。   吴公公道:“可能是指沈临。”   皇上没有再问朱琥,只与吴公公道:“你看着像不像?”   吴公公垂着眼。   这个问题,很不好答。   皇上没有为难他,道:“眉宇之间,是有十弟小时候的感觉。”   皇十子朱逸,沈氏嫡出的第二子。   没有见过朱逸的,看这孩子,多会觉得五官隐隐与永寿长公主有些相似,但只要是曾经见过朱逸的,仔细一回想,会觉得与朱逸更像。   原来,这就是沈家这么多年深埋的秘密。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一个幼童,沈家就妄想取而代之?   为此,挑拨他的儿子们心生矛盾、下毒、围杀……   皇上按着眉心,道:“把永寿押下山来。”   此时的西山静慈庵,早已经被御林军围住了。   永寿长公主躺在榻上,披头散发,一张脸毫无血色。   昨日傍晚,唐云翳使人上山,说小公子被人劫持,他们一路追到京郊。   长公主当时就觉得天昏地暗了。   小公子藏在东明县,离京城那么远,怎么会被发现?怎么还会有人去劫?   一旦小公子的存在曝光,一旦他落在了旁人手里,沈家这些年的谋划,付诸东流。   长公主焦急万分,使人进京城打探。   只是,随着城门关闭,去打探的人也无法回到山上。   她只能安慰自己,睡一觉,等天亮了,城门开启,消息就能到了。   不曾想,天还未亮,半夜时候,等来了御林军。   御林军二话不说围了静慈庵,长公主让孟嬷嬷去打听,御林军只说是奉旨保护长公主与郡主,多余的就不肯说了。   孟嬷嬷没有办法,趁着夜色浓郁,躲在角落里一刻钟,偷听御林军说话。   这一听不要紧,孟嬷嬷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回到长公主跟前,禀道:“劫了小公子的是四殿下,唐公子为了救小公子,带着死士围杀,却不料四公子与京卫指挥使司带人赶到。”   “琥儿呢?”永寿长公主一下子撑坐起来。   “被救走了,京里天亮就要搜查下落,”孟嬷嬷道,“四殿下伤重恐不治,唐公子身亡,长公主这、这……”   永寿抱着胀痛的脑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钰。   竟然是朱钰!   这怎么可能?   朱钰怎么会知道琥儿的存在?   永寿太清楚朱钰的性子了,朱钰不是个沉得住气的,若他早就握住了这个把柄,那天来静慈庵,在被她破口大骂的时候,早就脱口而出了。   是谁,让朱钰在短短时间内……   永寿长公主被头痛折腾得无法思考,只能躺着休息,半梦半醒到了天明。   多少睡了一会儿,长公主精神稍稍好了一些,重新梳理了一遍来龙去脉,问孟嬷嬷道:“朱钰来庵中那日,我头痛病发,谁看着皖阳?”   孟嬷嬷当即明白了长公主的猜测:“您是说,是郡主将、将小公子的事情告诉了四殿下?郡主怎么会知道?”   “这就让问问,边上那些狗奴才都是怎么看的人!”长公主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把那些狗奴才都叫来,我要一个一个问!”   “母亲不用问了,”皖阳郡主走了进来,得意洋洋,“是我告诉四殿下的,那又怎么样?”   永寿长公主气得胸口一阵起伏:“你!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皖阳郡主哼笑一声,“我竟不知道,母亲还替我生了个弟弟。   难怪您对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跟您的宝贝儿子比起来,我确实不是个东西!   可我对您一片孝心啊!   您不敢让世人知道您有个儿子,可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您是长公主,您都能养面首、怎么就不能再生个儿子?   抽红包!   四殿下把事情曝光了,您正好名正言顺把弟弟从东明县接回来,亲自抚养。   我啊,是为了您母子团圆!”   “你浑说什么东西!”永寿长公主愕然,“你知道些什么?”   “您慌什么呀?您是堂堂长公主,生个儿子,多大的事儿?”皖阳翻了个白眼,“对四殿下动手的是唐云翳,又不是您,皇伯父还能为唐云翳怪罪您?哦,四殿下重伤了?谁让他抢孩子呀?您不怪他、已然是您大肚了,毕竟,这人贩子、拍花子,在街上叫人碰上,都是过街老鼠,谁不打呀?”   永寿长公主一口气直冲脑门,光着脚从榻子上下来,冲向皖阳,高高扬起胳膊,又重重落下。   啪!   耳光声响亮。   长公主依旧不消气,还要再打第二下,却是力不可支,摇摇欲坠。   皖阳郡主被打得眼冒金星,却不肯势弱,不顾脸颊火辣辣的痛,道:“您打啊,只管打,反正您有儿子,不稀罕我!”   永寿长公主被两个嬷嬷扶着,上气难接下气,头痛越发厉害。   她想打,又发不了力,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   “我这辈子,就输在有你这个女儿,”长公主与孟嬷嬷道,“把她带下去,关起来吧。”   皖阳郡主根本不用人动手,一摔袖子,转身就走。   她已经“胜利”了。   从母女吵完,长公主就躺着无法起身了。   一直躺到现在,徐公公替皇上来传口谕,押送长公主进京。   永寿理都不理,只说病重,无法下山。   徐公公进到里间,客客气气请了安:“殿下,琥儿公子被接回宫里了,病怏怏的,您真的不进宫看看他吗?”   一句话,让永寿长公主几乎咬碎了银牙。 第680章 会是谁呢?   徐公公看着永寿长公主气急的模样,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四殿下殁了,皇上伤心不已,让御林军“押送”长公主。   这么多人候在这里,长公主不情愿也得情愿。   干耗着,徐公公不在乎浪费这么些时间,只是,最后吃亏的就是长公主了。   若是可以,徐公公也不想上那些粗暴手段。   拉拉扯扯的,实在没意思。   于是,徐公公又道:“琥儿公子是从沈家宅子里被抱回来的,圆脸,眼睛挺大,人也乖巧。   太医给他开了方子,让吃药也不嫌苦。   小的给他擦了身子换衣裳,后腰处有个指甲盖大小的胎记……”   永寿长公主岂会听不懂徐公公的意思。   徐公公明明白白在告诉她,琥儿确实被抱回了宫里,不是信口开河唬人的。   “够了!”长公主打断了徐公公的话,“够了……”   徐公公笑了笑,没有再提琥儿:“殿下,小的奉旨办事,您别为难小的,这就下山进京吧。”   永寿长公主一把褪下手腕上的白玉镯子,朝徐公公狠狠砸去:“滚出去!”   徐公公没有躲,镯子在他脚边炸开,他面不改色与孟嬷嬷等人道:“伺候长公主更衣。”   说完,掸了掸衣摆,转身出去。   孟嬷嬷看向长公主,欲言又止。   永寿长公主亦知眼下局面,冲孟嬷嬷点了点头。   哪怕是全盘皆输,也得体面风光。   比起这般病容被御林军带进皇城,她宁愿打扮得光鲜亮丽。   只是,大抵是心力交瘁,头痛病折腾下,哪怕抹了再多脂粉,镜中人依旧憔悴。   长公主看了会儿镜中容颜,苦笑一声,由两位嬷嬷搀扶着,出了屋子。   她昂首挺胸着走向徐公公。   正要说什么,皖阳郡主亦走了出来:“我也要去。”   这么好看的热闹,她怎么能不去看呢?   永寿长公主看也不看皖阳,与徐公公道:“给她另备辆车。”   大事妥了,徐公公不会在这些小细节上为难长公主,自是应下。   皖阳还要说什么,永寿一句不听,直接登上了马车,垂下了帘子。   车驾离开静慈庵,下了西山,进京城,入了皇宫。   停稳之后,徐公公请长公主下车往御书房。   皖阳也想跟上来,几个粗壮嬷嬷拦了她。   “狗奴才!”皖阳郡主骂道,“让开!”   一马脸嬷嬷冷哼道:“呦,还当自个儿金枝玉叶呢?徐公公客气,我们这些狗奴才可不懂客气,老实些,细皮嫩肉的,吃亏了不值当。”   皖阳郡主气得浑身发抖。   变故再多,除了在母亲跟前,她哪里吃过这种亏?   即便是先前被算计落了下风,无论是温宴还是黄嬷嬷、亦或是定安侯府其他人,也不是这种路数的。   她扬手要打过去,被马脸嬷嬷一把架住,反手在她腰上一阵猛掐,痛得皖阳想尖叫,又被另一嬷嬷捂住了嘴。   疼痛让皖阳泪水滚滚而出。   热闹没看到,反倒被这群老婆子教训了。   让她得了机会,她一定要扒了她们的皮!   御书房里,永寿长公主并不知道皖阳郡主遇上了什么。   当然,她即便知道,也不会心疼。   若不是皖阳,今日绝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恨只恨,当年生下那个讨债鬼时,没有直接掐死!   永寿长公主扶着胀痛的脑袋,直接问道:“琥儿呢?”   “在偏殿,”皇上道,“朕尽然不知道,沈家还藏了这么一手。”   永寿长公主哼了一声。   皇上偏过头,交代了吴公公一声,示意其他伺候的人退出去。   “这孩子找回来没有几年吧?”皇上问,“他父亲呢?朕的十弟早亡,留下来的儿子也早亡了?难为你们能把孙子找出来。”   永寿眼皮子都没有抬,显然是不想答。   皇上并没有纠结这个答案。   在等徐公公去“请”永寿的这段时间里,他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了很久,很多事情大抵心里都有数了,永寿答了,也就是一层印证,不答,也无所谓。   “沈临他们也就算了,”皇上缓缓道,“朕只是不明白你,你为何如此固执?真想垂帘听政?”   永寿皱眉。   皇上又道:“不,你对垂帘听政没有那么多的兴趣,比起在这里困于一叠又一叠的奏章,你更喜欢骑马射箭饮酒玩乐。”   这么一说,永寿倒是笑了笑。   她确实喜欢。   逍遥自在,谁不喜欢呢?   “朕从不管你玩乐,”皇上道,“即便今儿坐在龙椅上的是你那两个同胞兄长之一,他们能给你的,与朕给你的,能多什么?永寿,沈家荒唐,你又何必呢?”   永寿攥紧了拳头。   她知道,皇上这些话,全属攻心。   又或者是,这人好面子久了,久到要杀她时,都还得说几句场面话。   明明这里根本没有看场面的人。   永寿抬起了眼帘:“皇兄,你我之间,就歇了这戏码吧。”   皇上的眉头微微一蹙,然后,又松开。   “行,速战速决,”皇上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直接发问,“晟儿的毒,是你们下的?”   永寿长公主咬着唇,犹豫着是不是要答。   这盘棋走到现在,只有死路一条,中盘认输,少些麻烦而已,再拼杀下去,想来也无法……   等等……   一个念头从永寿长公主脑海里一闪而过。   事情不对。   皖阳以为,琥儿是她的儿子,亦是如此告诉朱钰的。   朱钰把琥儿劫回京城,虽然昨夜之事,孟嬷嬷只从御林军那儿偷听了几句,并不知道全貌,但显然,宫里都认为,琥儿是朱逸的孙儿……   永寿长公主忍着头痛,故意道:“钰儿知道得还挺多,他都说了些什么?”   皇上听她提及朱钰,眸色更加深沉。   长公主却是在短短时间里,有了计较。   一定有人,比朱钰更早发现了琥儿的存在。   那人知道琥儿身份、住所,甚至,知道朱钰绑了琥儿,这也是唐云翳围杀朱钰时,增援会这么快赶到的原因。   从始至终,他们所有人,都是对方棋盘里的棋子。   会是谁呢? 第681章 下钩子   永寿长公主重重喘了喘气,颤声道:“我老毛病犯了,皇兄就算要问,多少也让我缓一缓。”   皇上太晓得永寿的旧疾了。   从沈皇太后到她的三位儿女,各个都有这毛病,或轻或重的区别罢了。   永寿算是其中极其严重的一人了。   头痛起来,太医只能开缓解的方子,无法根治。   皇上见状,示意吴公公给永寿添一盏蜜糖水。   喝点甜的热的,多少舒坦些。   这个当口上,不在乎这么些东西。   永寿长公主得了片刻喘息机会,忍着头痛,迅速思考。   那个人,应当不是皇上。   若皇上一早知道小公子的消息,他不会如此应对。   沈家亡了,她这位长公主被困于静慈庵,皇上只要杀了琥儿,就无后顾之忧了。   只要他想,一把火造一场意外,烧一座宅子,此时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世上有朱琥这么一个人。   也不是朱茂,朱茂没有这样的本事……   是了。   是霍以骁和温宴!   御林军提过,猫儿报信!   温宴养着一只黑猫!   霍以骁进朱晟府邸是为了“找猫”,密道入口的宅子被一锅端,那夜亦有猫儿打架……   虽然不知道一只畜生为何有如此能耐,但她确实,被那只黑猫坏了很多事情!   思及此处,永寿长公主重重捶了捶脑门。   既如此,是把朱钰的死,甩给霍以骁和温宴吗?   永寿长公主咬了咬唇。   不。   她还可以和温宴做一场买卖。   布局在心中成形,永寿长公主缓缓抬起眼皮子,佯装从痛苦之中缓和了一些。   “皇兄刚刚是问晟儿?”永寿颔首,“是,我让人对他下手的,晟儿主意大、不听话,留着坏事。”   皇上死死盯着永寿:“坏事?所以说,京城那些密道,是沈家挖的?”   “是啊,”永寿答得很坦然,“有备无患,可惜,还未到用上的时候,就毁了。”   皇上又问:“以骁的作息无序,也是你们下的手?”   永寿轻笑了声:“这事儿,皇兄错怪我了,那是晟儿做的,与我不相干,我原也不知情,后来才从药师那儿知道些状况。”   皇上的眉头紧皱:“晟儿直来直往。”   “那皇兄或许该问钰儿,”永寿勾了勾唇,“是了,钰儿答不了了。”   皇上气得险些砸了茶盏。   无论是晟儿回回“直来直往”与以骁打架,还是钰儿在背后捣鬼、让人蛊惑晟儿去做下毒之事,说到底,最后的黑手都是永寿,是沈家。   他们要的,就是他的这些儿子们,自相残杀。   “皇兄不要小看了钰儿,”永寿道,“我就是小看了他,那些铁器是怎么一回事,事到如今,皇兄应该也知道了吧?钰儿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皇上沉沉地看着永寿,想听听她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琥儿落入你手中,我无力回天,”永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声音,“皇兄也得了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放心,我不会贪生。只是,我死前还有个要求。”   皇上咬牙切齿道:“你说。”   “我不想死在这儿,我想回长公主府,那是父皇赐给我的地方,我喜欢那儿,死也要死在那儿。”永寿道。   皇上道:“行。”   永寿又道:“我死之前,想见一见温宴。”   皇上不解道:“为何?”   “因为我见不到温子谅了,”永寿道,“见他女儿,也挺有意思的。”   皇上点头应了。   永寿长公主再不说其他,闭上眼睛,缓解头痛。   皇上见状,不由问她:“朕还以为,你让朕留琥儿的命呢。”   永寿冷笑三声:“我活着的时候,还能顾一顾他,我都死了,还能管得了身后事?”   “那……”皇上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没有再提,只交代吴公公,“送长公主回府,让以骁媳妇去一趟,你把事情都办妥。”   吴公公颔首。   永寿没有继续待在御书房,架着孟嬷嬷的手起身,艰难离开。   皇上看着长公主的背影,眼帘垂下,挡住了阴沉的目光。   太久了。   久到,也许永寿都不晓得答案。   知道真相的人,早就归于黄土。   有些陈年旧事,还是埋在过往吧,不该翻出来,也不能翻出来。   大丰街。   温宴得知长公主要见她时,倒也没有多少惊讶。   正巧,她也想见见长公主。   上辈子,长公主一杯鸩酒而亡,温宴大仇得报,其实并不算畅快,她等那天等得太久了,代价也太大了。   今生,这天来得很早,早到,出乎了她的意料,后续还有许多谜团隐在雾中。   趁着长公主还能喘气,不管真真假假,温宴都得从长公主口中再挖出些事情来。   抱起黑檀儿,温宴到了长公主府。   吴公公引温宴到了长公主房中。   永寿半躺在榻子上,疲惫又无力,视线落在黑檀儿身上,恨意明显。   黑檀儿尾巴一摇,在温宴怀中扭了个身。   眼不见为净。   温宴忍笑,问道:“长公主有话要与我说?”   永寿看了眼吴公公,见吴公公不肯退出去,她道:“怎得?怕我死前拖一个垫背的?”   温宴有黑檀儿在,倒是不怕永寿算计自己,但若是避开吴公公说话,皇上那儿不好交代。   永寿见吴公公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偏是人到末路……   她只能不管吴公公,与温宴道:“我替你可惜。”   温宴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钰儿行事不讲规矩,”永寿苦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儿,你得不到答案了。”   温宴挑眉。   她不傻,当然听懂了永寿长公主的言下之意。   她与骁爷瞒下了小公子的存在,想要寻求更多的答案,却被朱钰的莽撞行事破坏。   长公主看穿了,却替她隐瞒吴公公及皇上,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前世,永寿长公主死前曾说过“你永远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今时今日,亦是同一种意思。   只是状况不同,长公主的诉求也不同了。   前世是放狠话,今生是下钩子。   人可以死,祸根得埋下,黄泉路上也得看一场好戏,才不算白白死了。 第682章 牙   温宴轻轻抚着黑檀儿的脖子。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棂间投下来,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映到了榻子前。   长公主就躺在榻子上,被刺目的日光逼得眯了眯眼,才又细细启了一条缝,打量着温宴的反应。   温宴虽没有立刻回话,但永寿看得出来,她在思考。   抚猫的动作,也是思考时手上下意识的举动。   不急不躁,不卑不亢,极有章法。   这让永寿长公主又想到了皖阳郡主。   皖阳有温宴一半谨慎与多智,她何至于此?沈家何至于此?   思及此处,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永寿长公主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温宴闻声,定定看着永寿长公主。   既是下钩子,是被勾住钓上去,还是鱼儿咬了饵料脱身,全看本事。   “答案?”温宴轻笑了声,“您说的是盏儿?邝诉?”   永寿长公主一怔。   她没有料到,温宴会知道邝诉。   霍以骁和温宴,原比她预想之中的,藏得要好、跟得要深。   这让长公主觉得愉悦极了。   看吧,人这一辈子,还是要跟聪明人打交道。   既然温宴知道邝诉,也一定知道邝诉现在出了西关。   等到邝诉能寻到蛛丝马迹,温宴就能沿着线索,把所有的事情都查清楚。   到了那时候……   永寿想,她便是在地底下,也能看到一场父子决裂的好戏。   “吴公公,”永寿的视线从温宴身上挪到了吴公公这儿,“鸩酒呢?我头痛得不行,给我个痛快吧。”   吴公公奉命而来,自是准备妥当。   见永寿长公主要坦然赴死,吴公公也就没有耽搁,示意外头候着的小内侍端了酒盏、酒壶到榻子前。   永寿抱着头,一副痛苦模样。   似是真的被脑袋里的痛折磨得吃不消了,她抬起一只手。   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白嫩肌肤,永寿将胳膊肉横在口前,狠狠咬下去,似是要以此缓解头痛。   吴公公走到榻前,手持酒壶往酒盏里添酒,而后递到长公主跟前。   永寿眯着眼,把胳膊挪开,垂下榻子,张着口,让吴公公把鸩酒倒进去。   温宴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看着长公主垂下来的胳膊。   那道牙印,很深,几乎咬出了血。   它就这么露在温宴的眼前。   而吴公公正在给永寿喂酒,他看不到这个痕迹。   酒液入喉,灼烧一般,永寿本能地重重咳嗽,身子颤着,原本滑到腕部的袖子也随着她的这一番动作,由滑回来,将牙印遮挡住了。   温宴垂下了眼帘。   永寿长公主痛苦极了,随着喘息,口中不停吐着血。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人了,只知道,生命在迅速的流失。   眼前一片白亮,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无论她多努力地瞪大眼睛,都看不到任何东西。   渐渐的,她眼里的光散了。   身子不再颤动,亦不再呼吸。   吴公公一直站在榻子前,直到确定长公主咽气,才退开几步,示意小内侍去把皖阳郡主、孟嬷嬷与马嬷嬷带进来。   两位嬷嬷此刻已经心如死灰。   长公主喝下毒酒,她们这两个贴身伺候的人,当然也不会有生路。   皖阳郡主在前一刻刚刚回到这里。   那几个老虔婆总算不见了,可腰上被拧出来的青紫还在。   皖阳骂骂咧咧的,她以后一定要给那几个婆子好看!   直到被内侍带到了长公主的屋子,皖阳都对处境浑然不知。   见温宴在此,皖阳一肚子火就压不住了,扬手要打过去:“你——啊!”   手还没有触到温宴,黑檀儿就已经伸出了爪子,狠狠抓向皖阳的胳膊,一下子就抓破了衣裳,伤及皮肤。   “郡主不如回头看看。”温宴说完这句话,抱着黑檀儿转身出了屋子。   皖阳痛得不住吸着凉气,闻言下意识回头,看向榻子上的永寿长公主。   长公主的唇角满是鲜血。   猩红的颜色刺得皖阳郡主眸子一紧,她几步走到榻子前:“母亲?”   孟嬷嬷咬着牙,道:“郡主,长公主殁了。”   短短一句话,如当头棒喝,皖阳脑中空空,愕然看着长公主。   母亲,死了?   不久前才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刮子的母亲,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母亲私生了一个儿子?   这不可能啊!   母亲是堂堂长公主,是皇太后的嫡女,一个私生儿子,能要了母亲的命?   这不对,这不行!   她还有满腔的恨、满腔的怨要发泄,母亲死了,她还怎么发泄啊?   “狗奴——”   吴公公一手捏住皖阳郡主的下颚,不然她继续骂下去,一手将酒壶的壶口塞进她口中,把酒水灌下……   皖阳的身子瘫了下去,摔倒在榻子旁。   直到咽气,她依旧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吴公公擦了擦手,淡淡与两位嬷嬷道:“替长公主与郡主收拾收拾,都走得体面些。”   廊下,温宴听着身后屋子里从闹腾到安静。   日光落下来,她的脑海里,依旧是那截胳膊。   牙印。   牙城。   无论是沈家入狱之前,还是永寿长公主赴死之时,他们埋下的种子,至始至终都指向了牙城、郁将军。   当年牙城之战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被长公主形容为“比霍以骁的身世还有趣”呢?   吴公公亦退出来,柔声问道:“刚才那样子,没有吓着夫人吧?”   温宴摇了摇头:“昨儿更吓人。”   想起昨夜宅子里那一地的血,吴公公深以为然。   确实是昨儿更吓人。   “夫人昨日惊着,今儿原该好好休息,只是长公主一定要见夫人,这才……”吴公公叹了一声,“辛苦夫人走了这趟。”   “长公主叫我来,就是想伤我的心,她以为我不知道,我把答案甩给她了,她就不说了,”温宴说得不疾不徐,“吴公公听得云里雾里了吧?”   吴公公笑了笑,引着温宴往外头走。   “那盏儿原是霍家金老太太院子里的洒扫丫鬟,”温宴道,“当年是她收了沈家的好处,在老太太跟前胡言乱语,老太太才会受刺激病倒,将骁爷送去前院,不再抚养……” 第683章 做生不如做熟   温宴清楚,长公主临终前的一言一语,吴公公必定需回禀皇上。   这也是她不提邝诉身份与西行,以“盏儿”来回答长公主的原因,邝诉之名一带而过。   得让吴公公能交代,也让她和骁爷能继续打探。   “那丫鬟得逞之后,出府远嫁他乡,丈夫就是那邝诉,家里有些银钱,让她过上了富贵生活,这自然也是沈家给她安排的,”温宴一面走,一面道,“当日那事,是老太太与骁爷的心结,明明互相关心惦记,却很疏远。我想着调和这事儿,劝了老太太好久,她才告诉我缘由。”   吴公公听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四公子与金老太太关系缓和之事,霍怀定在御书房里提过。   果然,当年心结有内情。   而那内情,是沈家所为。   此处事了,温宴先行回了大丰街。   吴公公领着人手,处理好了长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事儿,这才回宫去。   御书房里,立着数位大臣,全是来商讨朱钰治丧议程的。   皇上疲惫不已,见吴公公回来,与赵太保道:“太保替朕先拿个主意,初步定下后由朕过目,今日实在无力……”   赵太保见状,领了命,带着大臣们退了。   吴公公上前,替皇上按压额头,慢慢说着各项事宜。   “朕知道了,”皇上道,“后续都按部就班着做吧。”   说是按部就班,其实无比纷杂。   朱钰的意外身亡,与永寿长公主的“病故”,不仅是民间众说纷纭,前朝后宫,亦是风云变化。   锦华宫,冯婕妤素装出行。   她要去看望朱晟。   董治胜抄家之后,冯婕妤就在等着永寿长公主的末路。   比她想象得要来得早。   如今也算是替儿子报了仇,冯婕妤自然也要来和朱晟说说话,哪怕朱晟无法给她一点儿回应。   皇子府邸,遣散了不少人手,与从前相比,显得空落落的。   冯婕妤在床前坐下,握着朱晟的手,想说什么,眼泪先涌了出来。   “长公主死了,母妃挺畅快的,”冯婕妤深吸了一口气,又失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啊,看到皇后撕心裂肺的样子,母妃又没那么畅快了……”   昨日之前,冯婕妤都以为,她与俞皇后势不两立。   可一夜过去,朱钰死了,俞皇后悲痛不已,冯婕妤忽然间就被巨大的痛苦包围了。   若今儿死的是俞皇后,冯婕妤定然会抚掌大笑三声,以表庆祝,但死的是朱钰。   冯婕妤知道儿子出事是一种怎么样剐心剐肺的滋味,她不想大笑了。   此刻,看着榻子上一动也不会动的朱晟,冯婕妤揉了揉他的脸:“母妃就当替你积德、祈福吧。”   她的晟儿,不会动、不会说话,却会呼吸,还活着。   只这一点,就让冯婕妤庆幸了。   冯婕妤与朱晟唠唠叨叨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回宫。   马车沿着大街前行,半道上,斜斜冲出来一辆车,拦在了跟前。   那辆车上,坐的是恩荣伯夫人。   恩荣伯夫人从车上下来,到了冯婕妤车驾前:“娘娘……”   冯婕妤眉头一蹙。   她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自从朱晟出事,恩荣伯府立刻倒向了朱钰与俞皇后之后,冯婕妤就对娘家人失去了信任。   前些时日,因着柳仁沣被扣下,恩荣伯夫人接连往锦华宫递了几次帖子,冯婕妤都回绝了,没想到今儿,伯夫人直接在路上拦她的车驾。   大抵是心境起伏,冯婕妤想了想,还是让恩荣伯夫人上了车。   “母亲有话就说吧。”她道。   恩荣伯夫人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状况如何?”   人是放上来了,但心里的气还顶着,冯婕妤张口就顶了回去:“母亲是问哪位殿下?”   恩荣伯夫人尴尬极了:“自是二殿下。”   “还是老样子,好不起来,也坏不了,”冯婕妤道,“我出宫有一会儿了,需得尽快回去,母亲有什么话,直说吧。”   恩荣伯夫人叹了一声:“怎么好端端的,四殿下也会出事呢……这下子……”   “你与皇后哭去!”冯婕妤不耐烦听这些,她让母亲上车来,原以为母亲是真心想与她修复关系,结果,话里话外的,还是恩荣伯府的利益。   “我、我也是为了家里好!”恩荣伯夫人恼道,“二殿下出事了,伯府不寻出路,将来还怎么办?   娘娘和公主能保伯府前程吗?   娘娘与皇后娘娘一块长大,多少有些情分,您却非怄气弄成这样……”   “怎样?四殿下死在沈家手里,又不是我害的,”冯婕妤气得不行,“四殿下死了,伯府的路又断了,这回是盼着我给你们牵哪条线谋前程呐?母亲歇了这个心吧!我再无前程,也是婕妤,成欢还是公主,我不掺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儿,我就能在宫里好吃好喝一辈子。”   恩荣伯夫人被冯婕妤轰下了车。   白嬷嬷平了车帘子,轻声劝冯婕妤:“娘娘当心身子,生气不值当。”   冯婕妤摆了摆手,闭目养神。   朱钰的死,不说恩荣伯府意外,冯婕妤又何尝不意外?   皇上在早朝上说,沈家抱养了一个孩子、冒充皇家血脉,以图监国。   可冯婕妤知道,那孩子是朱家子弟,是那个她当年意外发现的孩子。   她曾将他视作永寿长公主的儿子,亦是这么告诉温宴的,如今想来,是她误以为了。   沈家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孩子。   朱晟也好、朱钰也罢,全是沈家的棋子。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朱钰竟因那孩子死了……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朱钰一死,朝中多少人犯愁啊,恩荣伯府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伯府的所谓前程?   冯婕妤也早就看穿了,不在乎了。   当然,这江山传递,还是得讲究讲究。   皇上在一天,冯婕妤倒有一天底气,吃穿用度上,无人敢克扣她分毫。   可再过十年二十年呢?   她年纪大了,荣华富贵都见识过,无所谓了,可继任者,能善待成欢,善待一动不动的朱晟吗?   恩荣伯府可以不在乎她,她却不会不在乎自己的儿女,她得为晟儿、成欢留好路。   其他人,冯婕妤都信不过,要做买卖,得与诚信的人做。   做生不如做熟,还是温宴,最说话算话。 第684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夜幕慢慢降临。   千步廊左右,各个衙门,灯火通明。   狱卒提着食盒,走到了牢房前,交到柳宗全手里。   柳宗全一一摆开。   柳仁沣看了眼:“比前几天差远了呀,没了酒,肉也没有几筷子了,怎么的,三司衙门不守信了?”   “不是,”狱卒叹了一声,“四殿下殁了,永寿长公主与皖阳郡主也殁了。”   柳宗全正将筷子递给柳仁沣,闻言手上一松,筷子落在了地上。   牢内地面不平,筷子咕噜咕噜滚,碰到翘起的地砖边缘,稍稍打了个转,才停下来。   柳仁沣亦是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狱卒:“谁?谁殁了?”   狱卒复述了一遍。   柳仁沣看了眼愣怔的柳宗全,自己探着身子捡起了筷子,随便擦了擦:“能不能仔细说说,四殿下是怎么殁的?怎么长公主与郡主也……”   一面说,柳仁沣一面抬手,轻轻拍了拍孙儿的背。   柳宗全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明白了柳仁沣的示意,赶紧在酒盏中添了酒,递向狱卒。   动作虽快,只是心中起伏,手不怎么稳,洒了不少。   狱卒倒不在意洒不洒的,接过去一口干了,让柳仁沣爷孙稍后,自己去搬了把杌子来,在牢房前坐下。   三个人,隔着一道牢门,吃酒菜说故事。   当然,柳宗全没有胃口,柳仁沣也只动了两筷子,酒菜几乎都进了狱卒的肚皮,说故事的也是狱卒,把他听说的朱钰之死描述了一遍。   酒足饭饱,狱卒提着空食盒,抱着杌子离开。   在这破地方当值,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多少好的。   得亏这牢里来了财神爷,才能让他也沾点光。   可惜,这对财神爷祖孙,也活不了几天了,哎!   柳宗全靠着牢房墙壁,久久不想说话。   柳仁沣半阖着眼,整理着狱卒的说辞。   狱卒说,长公主和沈家抱养孩子冒充皇家血脉,但在柳仁沣看来,那孩子毫无疑问,肯定是真的朱家人。   他沉浮官场多年,又与沈临打过很多交道,能猜个七七八八的差不离。   “聪明反被聪明误。”柳仁沣哼了声。   柳宗全听见了,轻声问:“祖父指的是谁?”   “你说呢?”柳仁沣不答,反问。   柳宗全自嘲地笑了笑:“肯定不是说四殿下。”   朱钰这一连串事儿,可担不起“聪明”二字。   柳仁沣也笑:“我说的是沈家,一叶障目。”   皇上登基十余年,虽受沈家不少钳制,但这种束缚一定是一年比一年松,直到彻底挣脱开,大展手脚。   柳仁沣曾以为,沈家选了朱钰。   他们扶起了俞皇后,选朱钰也正常,倒霉就倒霉在,朱钰那人,不堪大用。   可是,沈家最后还藏了个朱家人。   那么小的孩子,等到他长大,沈家也就拖得太久了。   除非有一击必胜的可能。   可柳仁沣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在沈家覆灭之后,靠长公主的一己之力来扭转乾坤的。   沈家当时,是魔怔了吧?   一条路走得太久了,久到停不下来了,哪怕崩塌着,也掉不了头了。   谁让那是一把龙椅呢?   留着沈家的血的皇帝,沈家上下,谁能不被这镜花水月迷了眼?   富贵,权利、名声,人活在世上,求的就是这些,也折在这些上头,他柳仁沣也一样。   聪明,却也反被聪明误。   要不然,今时今日,怎么会坐在这阴冷的大牢里,等着哪天砍头上路呢?   “罢了,”柳仁沣叹道,“世事无常,谁想得到,殿下竟还走在你我前头。”   柳宗全抱着膝盖,低低应了一声。   夜色渐渐沉了。   四更天时,俞皇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听见皇后惊呼,守夜的申嬷嬷赶紧上前,挂起床幔,跪在床前:“娘娘……”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俞皇后一把握住了申嬷嬷的手,“我做了个噩梦,我梦到、梦到钰儿出事了,他浑身都是血,’母后‘、’母后‘叫个不停,我想去救他,我拼了命要救他,可我碰不到他,我好着急、又好无助……还好、还好是个噩梦,只是个噩梦,没事了、没事了……”   申嬷嬷的身子绷紧了。   皇后娘娘的手心,全是汗水,鬓角亦湿透了,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娘娘……”申嬷嬷哽了哽,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   “我、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俞皇后胸口起伏,仿佛还沉浸在噩梦里,片刻之后,她的眸子倏地一紧,抓着申嬷嬷的手亦用上了全部力气,“不、不是梦……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梦……”   她多么想那是一场梦啊!   她的钰儿还活着,能蹦能跳,而不是、不是与她生死相隔……   申嬷嬷泪流满面:“娘娘,您再睡一会儿吧,昨儿夜里起,您总共就没有睡多久,您这样,身子吃不消的……”   昨夜,俞皇后守了朱钰一个通宵,眼皮子都不敢阖上。   上午时,朱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绝望席卷而来,俞皇后昏厥,躺了一刻钟又醒过来。   宫里置了灵堂,俞皇后不肯离开朱钰半步,熬到身体实在扛不住了,又厥过去,被宫人抬回寝宫,直到现在醒来,满打满算,睡了都不到两个时辰。   “娘娘,”申嬷嬷道,“奴婢知道您受不住,换谁都受不住,可您还得坚持住,不然,殿下走得不安心,也让亲者痛仇者快。”   俞皇后垂着头,没有说话。   申嬷嬷苦口婆心又劝了很久,俞皇后才冲她摇了摇头。   依然没有说什么,但俞皇后顺从地喝了几口水,换下了潮湿的中衣,重新躺了回去。   申嬷嬷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俞皇后不住告诉自己,她得让钰儿走得安心,她失了儿子、剐心剐肺,那些仇者,一个也别想痛快!   她的仇家,不止是沈家和永寿长公主。   她一个不受皇上待见、又失了儿子的皇后,不意味着,做不了任何事情。   申嬷嬷守在皇后床前,静静候到了天明。   可对他们这些中宫里服侍娘娘的人来说,天,已经不会亮了。 第685章 就该这么做事   之后的半个月,京城笼罩在阴雨之中。   雨势虽不大,但整天儿灰蒙蒙的,见不到太阳,也着实见人心烦。   越是这种时候,政务上越是不能出错。   千步廊左右,各个衙门,都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做事。   柳家的案子告一段落了。   许是朱钰突然遇难,柳仁沣也歇了“柳家死了也要拉朱钰垫背”的念头,不再是两三天与三司交代几句,而是痛痛快快把所有的事儿都交代完了,一副早死早投胎的模样。   三司也省了些力气,照着整理好的案卷,定了柳家罪名,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蜀地。   蜀地虽是从上到下被揪了个遍,但正是因为揪出来的太多了,虾兵蟹将龟丞相,各个都能梳理清楚,这需要许多人力。   官场清洗的同时,也不能耽误了蜀地本身的政务,吏部配合着点了新的官员,匆匆走马上任。   一来,稳住蜀地状况,二来,把蜀地这些年因官员不利而耽搁下来的事,都一样样办了。   曹氏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信,给桂老夫人念。   信是江绪送来的。   按照原本说法,蜀地官场整顿之后,江绪就该来京城一趟,带着自家的三媒六聘,向温家求亲。   只是,如今蜀中虽取得成效,但离安稳还有些距离。   吏部此番派了新官赴任,也需要江绪这个当地官员多做配合,他不能轻易离蜀入京。   两家既有约定,他自然需要给定安侯府一个交代。   “说是要再等些时日,大抵来年开春,他上京求亲。”曹氏道。   桂老夫人笑着道:“公务要紧,朝廷安排好的事儿,需得放在最前头,我们这样的勋贵之家,这些道理,最是懂了。你让婧姐儿回一封信,让江绪好好做事。”   曹氏自是应下。   她就知道,老夫人是不会“怪”江绪的。   做官,最难的不是科考,而是机会。   有些官员,在地方上勤勤恳恳几十年,始终得不到升迁,不一定是他能力不足,而是没有机会。   江绪自己底子足够了,状元郎出身,此番在三司、吏部眼里亦得了功劳,往后再得岳家助力,不说飞得多高,但只要不犯浑,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能走出来。   可是,谁会嫌机会多呢?   江绪在蜀地再奋斗一段时日,配合着新来的大人将公务办好,展现出他的能力,这不是好事吗?   有能力、有政绩,往后温子甫才能“举贤不避亲”。   曹氏把信收起来:“我听老爷提了,此番出任布政使的是汪献汪大人,提刑使是柯敏柯大人。”   “汪献?”桂老夫人来了兴致,挑了挑眉,“二郎调入京城时,接了他临安同知之职的汪献?”   “就是他,”曹氏道,“李大人调入工部时,他又从同知成了知府。”   “嘿!”桂老夫人笑了,“这人呐,果然还是得讲造化,汪大人爬得倒是挺快。”   一地之布政使,从二品,短短时间,不止越过了温子甫,也越过了李三揭,论飞升,汪献的翅膀够结实的了。   “汪大人也是苦出头了,”曹氏道,“老爷以前与他交情还不错,又有华师爷在,汪大人也算是自己人,江绪在他麾下,得他指点,也能多些进益。   柯大人也是有本事的,资政大夫呢,当年丁忧后一直没有重返官场,但到底是老资格,从他身上,能学的东西也不少。”   桂老夫人听着十分在理:“让江绪好好学、好好练,自家得了一身本事,以后的路才好走。”   “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曹氏喜笑颜开着,道,“汪大人调往蜀地,临安知府的位子空出来了,吏部定下了三叔接任,调令这几天就下,往后三叔就不用临安、明州两地跑了。”   桂老夫人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曹氏欢喜极了。   说起来,家中等三叔调职等了很久了,倒不是以前京里不肯帮忙,而是临安府始终不缺人,总不能好好的明州知府不当,回临安做个通判、推官吧?   为了活动活动,两兄弟还为了银子吵过架。   现在好了,总算是出头了。   同知升到知府,俸禄涨了,还省了来回两地的开销,每年能交到公中的银钱就多了。   在曹氏眼里,赚钱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能不高兴嘛?   桂老夫人也高兴,升官有一就有二,看看汪献,那就是温子览的前景。   儿子顺畅了,桂老夫人也舒畅了。   一时间,浑身都有力气。   “回头让二郎给他弟弟说说,公务上多用心,遇上不懂的,只管写信来京里问,二郎在临安府做了这么多年,又有李大人能请教,各种问题都好答的,”桂老夫人道,“既回了临安,也让他多提点珉哥儿、章哥儿的功课,先生教得好,他们自己也用心学,可当长辈的,不能是甩手掌柜……”   曹氏端坐着,面带笑容,全部应下。   心情好了,老夫人怎么絮絮叨叨些细碎小事,落在耳朵里都不嫌烦了。   桂老夫人说完了儿子,又说孙女。   她一点都不担心温婧的婚事。   原就想好了多留婧姐儿两年,只是桂老夫人没想到,江绪那么争气、蜀地进展飞快。   不过,既然是依照着两年来预备,眼下倒也没有什么区别。   对女方来说,备嫁妆也需要时间。   若说中间、江绪那儿万一有了其他心思要生变故……   桂老夫人不信江绪是那样的人,再者,真是她老婆子再一次看走了眼,也总比婧姐儿嫁过去吃亏了强。   “你将事情交给费氏了?”桂老夫人问。   曹氏笑道:“大事儿上还是我统着,细处交给她了,她是婧姐儿的姨娘,肯定十万分的上心。   我想着,姑娘总归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婚姻大事,她参与其中,也不枉母女缘分一场。   她做事也细致,老夫人只管放心。”   桂老夫人听得直笑。   她岂会不明白曹氏的主意?   做为嫡母,曹氏大包大揽自是没有问题,可事多谁不累呢?   交给费姨娘,人人都要夸一声“嫡母宽厚”。   婧姐儿开心,费姨娘干劲十足,且她办事也确实有章法,曹氏省力气又得美名,真真是好事。   一家老小,谁都高兴,谁都满意,桂老夫人才不会去戳穿曹氏的小九九呢。   这家里,就该这么做事。   各个都得了满足,才能蒸蒸日上。 第686章 妙人   跨院里,费姨娘坐在书案后头,一笔一划着,将想到的这种事项记下来。   嬷嬷一面替她研墨,一面看费姨娘那秀气的字迹,乐呵呵地笑:“姨娘做事真是仔细。”   费姨娘莞尔。   她闺中也是学过琴棋书画的。   费家虽比不上定安侯府这样勋贵人家,她的曾祖父、祖父也曾做过官。   只可惜,受了旁人家案子牵连,以至家道中落。   最后,阴差阳错,成了温子甫的妾室。   十几年日子过下来,酸甜苦辣都有,也有心酸难过到情绪崩了的时候,但静下来心来,仔细想想走过来的路,费姨娘还是知足的。   她和曹氏当然不可能姐妹情深,可主母也没有苛责过她,明面上和和气气,背着人时也没有阴私手段。   婧姐儿听话又懂事,家中上下,没有哪个会因为她是庶出的姑娘就怠慢了,一如,也没有谁会怠慢费姨娘。   只要自己不昏头、不没事找事儿,费姨娘清楚,她能在府里安安稳稳、吃喝不愁地活到老。   人这一辈子,在闺中经历过家败的悲痛之后,安稳到老,就已经是极其能让人满足的事儿了。   当然,费姨娘最记挂的是婧姐儿的将来。   现如今,这个心事,落了一大半了。   嫁年轻的状元郎做官夫人,又是两厢看对了眼,如此好的姻缘,费姨娘岂能不笑开了花?   因此,当曹氏提出把婧姐儿备嫁妆的大小事宜交给她时,费姨娘又是兴奋又是感激。   “夫人信任,将此事交给我,我就一定要仔细些,”费姨娘书写着,“东西采买得样样好,却也不能当那冤大头,我们多比一比、挑一挑。”   费姨娘不想被商家占了便宜,同时,也不能让曹氏当冤大头、多花银钱。   她若是胡乱做事,损得不止是自己,还有婧姐儿。   里头正忙着,温婧心不在焉地走了进来。   费姨娘抬头问她:“姐儿想什么呢?”   温婧看了眼嬷嬷,脸上一红,凑到费姨娘耳朵旁,小声道:“母亲让我给蜀地回一封信,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费姨娘一听就乐了,打趣道:“你要真不知道,把我手上这册子抄一遍。”   温婧起先不知道费姨娘在记什么,待低头一看,脸烧得越发厉害:“姨娘寻我开心哩。我自己想去。”   说完,温婧退开,坐到窗边榻子上。   费姨娘看着她,目光温和极了:“想什么就写什么,要真写不了,你还可以画。”   温婧歪了歪脑袋,应了一声。   下午时候,温宴刚歇午觉起来,黄嬷嬷就引着温慧进来了。   温宴奇道:“怎么就只你一人?四妹呢?”   温慧吐了吐舌头:“画画。”   “画画?”温宴笑道,“她喜好画画,不是寻常事儿?”   “给江绪的画,”温慧憋着一肚子话没人说,特特来寻温宴,赶紧拉着她坐下,“江绪送了信来,说蜀地那儿还要些时日,他得办好了公务才能进京。   母亲让四妹给他回个信,婧姐儿就去画了。   我就是不懂,回信怎么就不写,非要画,画得还是树啊叶的,我问四妹是什么意思,她还不告诉我!   阿宴,你说四妹是个什么意思?”   温宴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没有亲眼看到温婧的画,只靠一句“树啊叶的”,哪里能明白?   她笑,只是因为,这些话从温慧口中说出来,就自然而然有让人忍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的力量。   “别光笑呀,”温慧急道,“给我说说,别不是你也不知道吧?”   温宴存心逗她:“我当然知道啊,可我给你解释、你也听不懂的。”   “为何?”温慧不解。   “有心人才懂!”温宴笑着道,“我嫁人了,我肯定懂,四妹那是心里存了人,也就无师自通了,二姐你呢就不行了,谁让你还没有个心上人。”   温慧这下懂了,阿宴是逗她玩呢!   她才不白白被笑话,伸手就去挠温宴的痒痒:“谁说我没有心上人?谁俊谁就是!全天下的俊俏儿郎,都是!”   温宴笑得劲儿都使不上,躲不开温慧攻势,以至于越发止不住笑。   听听这话!   得亏是关起门来说笑话。   要是传出去半句,二叔母能给愁得晕过去。   姐妹两人笑闹了好一会儿,才被岁娘一人端了一碗百合羹给堵了嘴。   夜里,温宴与霍以骁说这事儿时,还是笑得停不下来。   “二姐那人,”温宴弯着眼睛笑,“越与她处得久,越觉得是个妙人。”   霍以骁听了,也笑。   谁家都得有个妙人,有这么一号人物在,家里人人都欢喜。   和暄仔似的。   想到暄仔,霍以骁便与温宴说起了姜瑾。   都说姜瑾性子好、与人和善,但她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绝不是靠着附和别人来争人缘。   前回,姜翰林说了回去商量商量,只是,接连遇着事情,都察院忙得脚不沾地,姜家那儿也就先缓了缓,让霍怀定先忙过这一阵再商议。   看着是止步不前了,但这些时日,姜翰林与姜适依旧在观察霍以暄。   平日翰林院里相处得越久,越能看出霍以暄的出色。   不止是学问上,还有性格上。   在姜翰林看来,学问好的年轻人并不稀缺,但性格上让人欢喜的,却不多了。   他老人家挑孙女婿,看个学问,可姑娘嫁过去,却不是和学问过几十年日子的。   过日子,还得是性情。   慢慢的,姜翰林自己也想开了,愿意让老婆子与姜瑾说说这门亲事了。   “阿瑾怎么说?”温宴被勾起了兴致。   “她直接就去了翰林院。”霍以骁道。   提着食盒,坐着轿子,姜瑾就出现在了翰林院外。   表面上,她是来给祖父与叔父送点心的,事实上,她是来看霍以暄的。   霍以暄听霍以骁说过“老老丈人”,大抵也就猜到了姜瑾的来意。   人家姑娘大方,他也不好藏着掖着,也大大方方去姜翰林与姜瑾面前转了一圈,得了一块山楂糖。   用暄仔的话来说,这糖酸酸甜甜,尝了一块,口齿生津,回味绵长。 第687章 猫儿又没有坏心   虽是旁人故事,却因那故事中的主角都是相熟之人,也就格外的动人心弦。   这故事简简单单,又或者说,只是一个片段,可温宴听得很是满足。   仿若是那山楂糖,也有一块进了她的口中,滋味迸发出来,萦绕在口齿之中。   不是什么珍馐美馔,却是她极其喜欢的。   “这是要定下了?”温宴笑着问。   霍以骁剥着花生,道:“应当是能定下,只是还要再等些时日。”   嫁娶之事,细节复杂,两家若是坐下来商量,需得多费些心思。   两家人的事儿,先前商量得越细,后头办起来就会越顺利。   何况,眼下委实也不是推进喜事的好时候。   四皇子新丧,多少再缓些时日,等到秋高气爽才好。   温宴伸手,白皙指尖拨了几颗剥好的花生回来,含入口中:“过几天,我给大伯娘道喜去。”   能得这么一门顺心如意的姻亲,岂止是霍大夫人高兴,霍家上下,都高兴着呢。   剥好的花生,就这么被温宴一次两颗、一次三颗,慢慢给顺走了一半。   霍以骁继续剥着,突然间,桌沿上冒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他瞥见了,趁着爪子抓向花生时,直接给拦了下来。   黑檀儿偷花生米失败,气得喵呜喵呜直叫。   “它说骁爷你小气。”温宴替黑檀儿解释。   霍以骁哼笑一声,认下了小气之名:“从三品的轻骑都尉,就算当个偷儿,也别只偷花生米。”   黑檀儿龇牙。   它升了勋级,从三品,它并不满意。   品级高低对它来说,并无差别,俸禄多少,它也就吃这么些鱼。   抽红包!   它只是嫌弃“轻骑都尉”没有“飞骑校尉”听起来厉害、潇洒,毕竟,“飞骑”是“飞”。   没了“飞”字,还被嫌弃偷花生米,黑檀儿一甩尾巴,从窗户里跳出去。   它去“偷”鱼玩!   哼!   宝安苑的大水池子里,养着一条黑鲤鱼。   那鲤鱼比它还大,油光发亮,很是好看。   红鲤鱼虽然好玩,可它还是更欣赏纯黑色的。   京城正是热闹时候,黑檀儿沿着屋顶往宝安苑方向去,行到一半,在一家客栈的窗户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那人正是盏儿。   盏儿近来担惊受怕极了。   那天邢妈妈寻上门之后,盏儿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   邝诉远行西域后,盏儿就等着他送信回来,她的任务,也就是替邝诉往西山上报信而已。   没想到,还未收到邝诉的信件,永寿长公主和皖阳郡主就殁了。   罪名是混乱皇家血脉、谋害皇子。   盏儿一下子就懵了。   她住在京郊镇子上,民间对于那些朝堂大事,知晓有限,又是三人成虎,说到最后,假的也跟真的一样。   在传言里,不止是被害死的四殿下,还有那废了的二殿下,以及其他殿下们,都叫长公主害了一圈了。   各个说得有鼻子有眼,长公主这么一个毒妇,皇上还以“长公主”的规格办身后事,足见皇上仁厚。   盏儿听得越多,心里越慌。   “谋害皇子”之事,盏儿清楚,她自己也做过。   长公主死了,又联系不上邝诉,盏儿心虚极了,她不住想,邢妈妈之前寻过来,到底是真的巧合,还是她曾经做过的事情暴露了,要被秋后算账了……   与其心慌意乱,盏儿选择进京寻个答案。   她使了个丫鬟去霍家宅子寻邢妈妈,说是得过邢妈妈的帮助,想登门道谢。   门房上的婆子并未起疑,只顺手给丫鬟一指:“邢妈妈出府好些年了,现今在那座小宅子里,伺候四公子与夫人。”   丫鬟如实回禀,盏儿心跳如雷。   邢妈妈前回来看她,根本没有提过自个儿已经离开了大宅,话里话外的,还是老太太长、老太太短。   盏儿紧紧拧着帕子,神情越来越严肃。   是她莽撞了。   如果她已经暴露了,现在就不能再留在京城,连京郊那宅子都不能待了。   她得离开、走得远远的!   只要她隐姓埋名,她这么一个小喽啰,邢妈妈总不会天涯海角把她找出来吧?   她有银子,日子不会难过。   至于邝诉……   长公主死了,邝诉能不能从西域回来还是未知数!   盏儿很快下定了决心,让丫鬟备好车马,准备离开。   黑檀儿趴在屋顶上,看着盏儿的一举一动。   比起那些穷凶极恶之徒,盏儿当然不算什么,可她当年为了银子做的事儿,一样是坏事。   该得些教训!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盏儿并不知道自己被一只猫盯上了,抱着包袱,匆匆下楼。   马车就留在客栈前头,丫鬟放好了脚踏。   盏儿扶着丫鬟的手,一只脚踩在脚踏上,突然间,横向冲出来一只黑猫。   那猫儿力气极大,直接把她的脚踏给撞翻了。   盏儿身子一歪,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包袱也脱了手,落在了几步开外。   街角上,几个乞丐小童看了眼包袱,又看了眼穿金戴银的富贵妇人,二话不说,抱起包袱就撒腿跑了。   盏儿急得直叫:“站住!站住!”   那包袱里,有十几张银票!加一块总共好几千两!   她爱银子,出门不带些银票在身上,就感觉不自在,只有银子能让她踏实。   小童哪里会停下?   他们熟悉京城街道,一眨眼间就没影了。   盏儿头晕脑胀,哭都哭不出来。   虽然,银票被偷走了,他们也不能换成现银,但邝诉不在,她失了银票,铺户也不认她呀。   不不不!   庄子上还有很多银钱、有银票,足够她下半辈子吃喝了,她只要走得远远的就行。   盏儿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却见那只闯祸的黑猫不仅没有离开,还冲着她“喵”了一声,笑得得意洋洋。   “畜生!”盏儿气得眼前发黑,与丫鬟道,“给我把这畜生抓起来宰了!”   黑檀儿才不怕人抓,轻轻一跃,上了马车顶。   “等等、等等!”一青年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进来,“手下留情!一只猫儿嘛,猫儿又没有坏心。”   黑檀儿探着脑袋往下一看。   呦!   这青年,不就是在东明县客栈,给它张罗吃食的人吗?   怎么也到京城里来了? 第688章 小十二   青年一心救猫,没顾得上仔细看黑檀儿模样,只与盏儿主仆讲道理。   “猫儿再知人性,也只是猫,它并非故意冲撞夫人,夫人莫要与一只猫计较。”   “猫儿调皮好动,没有坏心思。”   “夫人一定是没有养过猫,以后养一只就知道了。”   “夫人被抢走了东西,该去报官抓那贼人,而不是揪着一只猫不放。”   “不如,我们替夫人往衙门报一声?”   盏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猫儿有没有坏心思,她不知道,但这只黑猫,绝对不怀好意!   害她跌到了,还坐在车顶上看笑话看得津津有味,可见不是什么好货!   要不是眼前的青年拦着,她非宰了这猫!   盏儿气得要命,恶狠狠等着黑猫,直到听说要报官。   青年的提议引来了不少附和之声。   遭了贼就报官,多简单的道理。   与其和只猫儿过不去,不如赶紧请差人,要不然那小贼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盏儿哪里敢报官?   她心虚,又存了背弃邝诉一走了之的念头,怎肯去见官?   “不、不了,”盏儿讪讪,“包袱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几件旧衣裳,不麻烦官差了。”   说完,盏儿也顾不上再管黑猫,扶着丫鬟上了车,催车把式离开。   热闹没得看了,围观的百姓也就慢慢散开了。   也有几个絮絮说着“这妇人古怪”,但到底是旁人之事,嘴上念叨几句,也就放下了。   青年见那马车离开,这才蹲下身,看着黑猫。   “你的毛好黑啊,我前回遇见过一只纯黑的猫,”青年嘀嘀咕咕着,“仔细看,你和它还挺像。”   黑檀儿“喵”了一声。   “叫声也像,”青年眼睛一亮,拍着脑袋道,“哎,难道是同一只猫?”   黑檀儿晃了晃尾巴。   当然是同一只。   这天下,难道还有第二只似它这般毛色乌黑发亮的漂亮猫?   他乡遇故猫,青年高兴极了:“你怎么来了京城?又在客栈转悠,是不是肚子饿了?你等等,我给你弄吃的去。”   说罢,青年起身,就要去叫小二。   黑檀儿一爪子拍在了他的鞋面上。   京城是它的地方,肚子怎么可能饿?   当时在东明县,要不是肚子饿久了,它才不吃那些呢!   比乌嬷嬷的手艺差远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黑檀儿眼睛亮,看到了乌嬷嬷。   乌嬷嬷这会儿空闲,牵着小孙儿出来转转,给孩子买了一串糖葫芦、奖励他近来背书背得好。   小孙儿咬着糖葫芦朝黑猫招手:“快来玩!”   乌嬷嬷一看也乐了:“怎么在街上耍玩?走走走,跟嬷嬷回去喝鱼汤。”   青年见了这对祖孙,好奇问道:“二位认得这只猫儿?这是只家养的猫?”   “我家姑奶奶养的,”乌嬷嬷道,“出嫁时带去了婆家,与娘家离得近,猫儿很喜欢两个宅子跑。”   青年听她这么说,又见那小孙儿和黑檀儿熟稔的模样,放下心来。   “猫儿野性大,还是得看着些,”青年道,“刚才它不小心撞倒了一位夫人,险些被人抓了。”   乌嬷嬷听罢,疑惑地“啊”了一声。   黑檀儿会不小心撞着人?   黑檀儿会险些被人抓?   这不可能吧?   旁人好意,乌嬷嬷就算不信,嘴上还是应得好好的。   牵着小孙儿,又招呼黑檀儿跟上,一路往回走。   青年见她如此,猜测她大抵没有听进去。   他得跟上去,寻得主家,好好与主家说说。   能让一只家养的猫儿,从京城跑去东明县,这主家的心也太大了!   养猫,可不能那么养!   青年跟得小心翼翼。   黑檀儿警觉,早发现了,不过知他没有恶意,便没有提醒乌嬷嬷。   青年一路跟到了燕子胡同,看到他们两人一猫进了一宅子,上前一看,门匾上写着“温府”。   正欲上前敲门,胡同口,进来了两顶轿子。   青年看了一眼,那轿子停在了跟前,他只好先退开两步。   轿子里下来的是温子甫与李三揭。   两人都注意到了门前的青年。   李三揭眯着眼睛看了看:“老弟,这后生怪眼熟的。”   “是眼熟,”温子甫也打量了一阵,“好像是我们隔壁昌远伯家的小十二。”   青年挠了挠头。   他今天不止是遇了故猫,还遇了家中长辈们的故人了。   “是晚辈,昌远伯府的小十二,”青年拱手行礼,“两位大人,好久不见了。”   青年名叫韩谊。   温子甫管他叫昌远伯府的小十二,但韩谊其实是昌远伯府的表公子。   昌远伯府上太缺香火了,为了招来子弟兴旺,不止是大孙子被昌远伯从“一”排成了“十一”,出嫁的女儿得的儿子、也就是韩谊,也在外祖家得了排序,为“十二”。   这事儿,在临安城里的勋贵之家里,各个都晓得,是茶余饭后的乐子一桩。   昌远伯并不介意被人说笑,香火鼎盛最是要紧,而姻亲诚意侯府韩家也不在意,旁人就更说不得什么了。   前些年,韩谊年纪小、功课不重,随着母亲回外祖家玩耍时,左邻右舍都见过。   再后来,他被孔大儒收为门下弟子,带着他游历讲学,一两年都回不到临安城。   昌平伯思念外孙,念叨过几次,温子甫自然也知道。   “随大儒来的京城?”温子甫一面把人领进门,一面问,“什么时候到的?可寻好了歇脚的地方?”   韩谊答道:“晚辈是一个人进京。   先生年事已高,去年就回临安颐养天年了,只交代晚辈继续走继续看。   先生有一封信要交给皇上,晚辈便一路北行,昨儿刚抵京,歇在前街客栈,等皇上传召。”   “哦,走走看看,长见识,挺好,”温子甫摸着胡子,与李三揭笑道,“还特地来拜访一趟,小十二真有心。”   韩谊一下子不好提猫了。   可不提,又不放心。   “府里是不是养了只黑猫?”韩谊见温子甫点头,又说了今儿街上事情,“还是得看好些,下次莫再撞着人了。”   温子甫听完直发愣,看向李三揭。   李三揭也有些懵,半晌问:“你说的撞人的猫,是’轻骑都尉‘?”   韩谊:?   什么轻骑都尉? 第689章 黑手   此刻,轻骑都尉黑檀儿正在厨房跟前,高高兴兴喝它的鱼汤。   满满一盆,鲜得不得了。   如此美味,谁能不喜欢呢?   韩谊来寻它,一脸不可思议。   他爱猫,也养猫,却是第一次听说,猫儿竟然能当官,还能升官!   这竟然不是话本子?   韩谊越想越是神奇,小声问它:“你既然这般厉害,刚才难道是故意撞那位夫人的?”   黑檀儿埋头喝汤,甩了下尾巴。   这是承认的意思。   韩谊瞪大了眼睛。   竟是故意的?   猫儿原来也会有坏心思!   不、不对,猫儿绝对不会有坏心,定然是那夫人有错在先,猫儿小惩大诫,定是如此了。   韩谊逗了猫,洗了手,后头来请,他便随着去给桂老夫人请安。   桂老夫人亦对韩谊的到来十分惊喜。   “听说小十二还帮了黑檀儿?”桂老夫人抚掌,“当真是缘分。”   韩谊也笑:“没想到这猫竟是府上的,前回在东明也遇着它,它也厉害,这么远都能去耍玩。”   桂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   “小十二,”桂老夫人沉声道,“前回之事,还请埋在心里,不要提及。”   韩谊的笑容微微一凝。   他爱好念书,对功名的追求并不上心,但他并非不懂朝野上的艰难。   那些弯弯绕绕,他无法体会得那么深刻,却也能品个端倪。   虽不知黑猫出现在东明牵扯了朝中哪一桩要事,但他既然无意掺和其中,又何必传扬出去惹麻烦呢?   他的重点在“猫”,旁人却会揪着“猫的主家”不放。   “晚辈知道了,”韩谊郑重点头,“您放心,这事儿不会再有旁人知晓了。”   桂老夫人道了声谢。   按下东明之事,桂老夫人才又问起了韩谊状况。   在京城待多久,有什么想游览的地方,之后又打算去哪里。   韩谊一一作答。   他跟着孔大儒久了,特别晓得怎么和老人家说话。   说到后来,韩谊提起了自己的喜好:“晚辈把路上遇见过的猫儿都画了下来,各种各样的都有,以后成册翻看,也颇有趣味。”   “老婆子的孙女也画猫,”桂老夫人乐了,“不止画猫,还给猫儿穿衣裳,哈哈!”   来了兴致,桂老夫人便让曹氏去问两姐妹拿猫儿画册来。   韩谊今儿算是大开眼界了。   画册上的,不止有猫,还有狗儿兔儿,一只只的,或是可爱,或是威风,穿着骑装、官服、襦裙,有意思极了。   “这只猫儿……”韩谊点着其中一页,“这猫真是好看。”   画上的猫,浑身雪白无暇,两只眼睛,一只碧绿、一只湖蓝,从画里看着他。   温慧道:“这是公主的猫,波斯进贡的,很是乖巧。”   韩谊颔首:“看着就乖巧。”   “还很漂亮,”温慧又道,“可太漂亮了。”   韩谊亦道:“雪一样的,肯定漂亮。”   “名叫白玉团。”   “好名字!”   黑檀儿跟着进来,闻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一个眼戳的碰上了另一个眼戳的。   白毛?漂亮?还乖巧?   分明是一只蠢猫!   黑檀儿听不下去了,甩了甩尾巴,跳出窗子、上了屋顶,一路跑回了大丰街。   它得告诉温宴去!   温宴正与霍以骁下棋。   棋过中盘,力已不支,硬撑着不肯中盘认输而已。   黑檀儿一回来,温宴寻了帮手,在猫儿“呜噜呜噜”的告状声中,让它的爪子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拨乱了。   “耍赖都还要寻个黑手。”霍以骁拆穿她。   黑檀儿看了眼自己的“黑手”,冲霍以骁龇牙。   翌日。   早朝后,皇上召见韩谊。   韩谊进了御书房,讲孔大儒的亲笔信交给了吴公公。   皇上打开火漆印,取出信纸看了一遍,问:“大儒身体如何?”   “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去岁染了风寒,休养许久,大夫说,先生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游历了,他需要静养。”韩谊答道。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孔先生这个岁数,确实不能再跋山涉水了。”   又问了些孔大儒的状况,皇上复又问起诚意侯与昌远侯,韩谊一一作答。   答完了,吴公公送韩谊出御书房。   皇上手中把玩着信封。   他想,离他上一次见孔大儒,一晃眼,也快二十年了。   孔大儒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收的这小弟子,皇上虽不曾考他学问,但看韩谊眼睛,就知这年轻人颇有灵性。   而孔大儒亦有很多忘年好友。   其中一个,是霍怀任。   那年,霍怀任夫妻因水情困于南方、无法返京之时,受了孔大儒不少帮助。   经历妻子难产、孩儿夭折,霍怀任在回京路上,从孔大儒手中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带回了霍家。   那个孩子就是霍以骁。   若不是孔大儒知道霍怀任妻儿出事了,当年,皇上对孩子的安排不会那么顺利。   交给霍家,是他当时最好、最放心的选择了。   皇上点了火折子,将信封连同里头的信纸,一并烧了个干净。   时间就是如此,将事情变成了过往,最后尘封起来。   另一厢,韩谊跟着吴公公,沿着长长的宫道前行。   他想问问公主的波斯猫,却也知道这么问不合适,只能按下心中期待。   忽然间,一团白雪从眼前掠过。   韩谊亲眼看到一只白猫跳进了花丛,他惊喜道:“白玉团?”   白猫听见了,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喵?”   韩谊的眼睛亮了。   蓝绿色的眼睛,雪白的白,果真可爱又乖巧。   吴公公意外地看向韩谊:“公子认得白玉团?”   韩谊答道:“昨儿去燕子胡同拜访轻骑都尉,也就听说了白玉团。”   吴公公呵呵笑了笑。   拜访轻骑都尉,嗯,猫大人与众不同。   不远处,几个人正寻着猫,吴公公便与小内侍道:“去告诉公主,白玉团跑这儿了。”   很快,成安领着人过来。   白玉团听到声音,从花丛中跃出来,扑到了成安怀里。   韩谊看着猫,也看到了人。   他想,白玉团的主人,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第690章 猫儿有趣   白玉团伸出爪子,搭在了成安公主的肩膀上,喵呜叫了一声。   成安被它逗得笑出了声,也伸出手,掌心贴着白玉团的肉垫,轻轻拍了一下。   等白玉团心满意足地蜷在她怀里,成安才抬起眼,冲吴公公笑着道:“它总乱跑,劳烦吴公公了。”   吴公公行礼请安,又道:“这是诚意侯府上的公子,得皇上召见,进宫回话的。”   见成安看过来,韩谊忙低下头,恭谨行礼。   “诚意侯府?”成安有些疑惑,问,“我记得,诚意侯还在旧都吧?”   “是,”韩谊答道,“未曾迁入京城,还在旧都生活。”   成安只是随口问一句,对诚意侯府状况并不在意。   “我回去了,”她与吴公公道,“劳烦公公替我与父皇问个安,政务再是忙碌,父皇也要注意身子。”   吴公公笑着道:“公主孝顺。”   成安冲韩谊微微一颔首,转身往回走。   韩谊看着那亭亭身姿离开,一时忘了挪开视线,而后,他对上了白玉团的视线。   白猫儿不知为何,在公主怀中站起了身,爪子扒着公主的肩膀,探出脑袋看着他,“喵”的又叫了一声。   “公主,”韩谊下意识地,唤了一句,见成安公主侧过身来,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白玉团很可爱。”   成安显然是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扑哧笑出了声。   “白玉团是很可爱。”成安道。   韩谊鼓着勇气,又道:“昨日去定安侯府拜访,看了画册,其中就有白玉团的画像,叫人印象深刻。”   “呀?”成安睁大了双眼,奇道,“你和定安侯府相熟?”   韩谊听她这么一问,这才想起来,定安侯府里出嫁的姑奶奶曾是成安公主的伴读。   而那位,也正是黑檀儿的主人。   “在下的外祖父昌远伯,府邸与定安侯府挨着,两家是邻居,幼时曾跟着长辈去侯府拜访,”韩谊想了想,又道,“在下也喜欢猫,昨日在街上遇上一只黑猫,不知不觉跟着它到了燕子胡同,才晓得是定安侯府上的猫儿。”   因着桂老夫人的提醒,韩谊自不会提及与黑猫在东明县的相遇,只用了这样的一个说法。   却也足以让成安雀跃不已了。   “遇上黑檀儿了?”成安忙道,“我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它了。”   韩谊道:“是叫黑檀儿,很精神灵巧。”   成安莞尔。   白玉团喵呼喵呼叫。   成安拍了拍它:“你找黑檀儿做什么?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话音一落,成安公主身边的宫女嬷嬷都笑了。   韩谊还要再说什么,突然想起还等着他的吴公公,便与成安告辞。   成安公主抱着白玉团、被宫女嬷嬷们簇拥着走远了,韩谊转头看向吴公公,面露歉意。   “公子这边走,”吴公公乐呵呵地,一句不提,只把人送出了御花园,才交托给小内侍,道,“公子也喜欢猫?”   韩谊的脸刷得红了,道:“猫儿有趣。”   吴公公点了点头:“确实有趣。”   猫有趣,养猫的人也有趣。   韩公子是明白人,知道叫他看出端倪了,也坦坦荡荡。   御书房里,皇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听见吴公公进来,皇上道:“收拾一下吧。”   吴公公一眼看到了纸灰。   皇上把韩谊送来的孔大儒的亲笔信烧了。   吴公公垂着眼,迅速整理,嘴上道:“送韩公子离开时,在御花园里遇到了成安公主,公主让小的代为向皇上问安。”   “成安在花园里玩?”皇上随口问道。   “是白玉团乱跑,公主寻它,”吴公公顿了顿,道,“韩公子也是爱猫的,与公主说了几句话。”   皇上没有睁开眼,静静养神,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午初,忙碌了一个上午的千步廊总算空闲了些,大小官员们放下手中的政务,准备用午饭。   朱桓先行一步,他今儿要进宫陪唐昭仪。   近些时日,唐昭仪显得很疲惫。   朱钰的身后事虽办完了,但这半年内,显然不适合在御前提起朱桓的婚事。   唐昭仪左挑右挑,本就因朱桓的不合作而挑得不顺利,此番朱钰又出事,又耽搁住了。   嬷嬷轻声宽解她:“您就当失了一个对手……”   “话不是这么说的,”唐昭仪摇了摇头,“四殿下死得太突然了……”   突然到,这后宫之中,一下子就全乱了。   俞皇后因丧子而悲痛不已,停了嫔妃们的问安,一直在静养身子。   后宫大小事宜,分给了其他嫔妃看着处置。   如此一来,但凡有些想法的,一个个都眼瞅着活络起来。   以前,靶子大,最中间的红心是朱钰,一众小殿下的母妃,即便有争取之心,也都会看着上头几个年长的先“厮杀”,现在,朱钰殁了,只有朱茂、朱桓以及不曾被皇上认回来的霍以骁……   朱桓在靶子上占的地方,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唐昭仪不想让朱桓被人当枪使、与霍以骁产生隔阂,但她更不想、也确确实实没有想到,朱钰就这么死了……   谁想得到呢?   从此往后,他们母子需得更谨慎、更沉稳。   正思量着,朱桓到了,唐昭仪忙把人叫到近前。   朱桓看着唐昭仪疲惫的容颜,劝道:“您若是身体吃不消,有些事儿,就让其他娘娘做吧。”   “不行。”唐昭仪叹了一声。   后宫的事儿,皇后都分了下来。   唐昭仪自不敢大包大揽,更不敢全然不管,斗了这些时日的心眼,与其说是身体吃不消,不如说,心累。   朱桓知母妃性情,自不再劝,只陪着用了午膳。   虽说话题少些,但对朱桓来说,能不被催着问一家家贵女如何如何,已经是轻松事了。   待时候差不多了,朱桓起身告退,准备回千步廊。   唐昭仪出声唤住了他,皱着眉头问:“四殿下蒙难,你父皇心里很不好受,以他的性情,会更想把以骁认回来。以骁那儿……”   朱桓抿了抿唇:“沈家倒了之后,我问过以骁,他不愿意。”   唐昭仪叹道:“现在呢?”   朱桓微微一愣。 第691章 做个买卖而已   沉默了片刻,朱桓还是摇了摇头:“以骁的性子,大抵还是不愿意。”   唐昭仪抬手揉了揉眉心,把朱桓叫到跟前,低声道:“我这些时日总在想,以骁的生母到底是谁?思前想后,都想不到答案。”   朱桓又岂会知道答案。   他只能劝唐昭仪道:“是谁都不要紧。   若他想恢复身份,有父皇在,生母是谁都不打紧,他若坚持不想,继续做他的四公子,那生母也一样不打紧。   您不要为此多费心神,以骁不提、父皇不提,您追着问,不是触了父皇的逆鳞吗?”   唐昭仪微微蹙眉,认真想着朱桓的话。   朱桓又道:“您总让我做事三思,莫要着了旁人的道、给旁人当了枪,现在,您也是一样。   您想,后宫之中,想要寻求答案的人岂止是您一人?   各个都想知道,又没有门路,尤其是那些晚几年才到父皇身边伺候的,越发不可能晓得以骁生母了,也就是您、德妃娘娘、冯婕妤娘娘,才有可能知道那一位。   您要替那些娘娘们开道吗?”   唐昭仪倒吸了一口气。   是啊。   是她魔怔了。   “母妃有数了,”唐昭仪颔首,“母妃稳得住。”   送走了朱桓,唐昭仪躺在榻上歇息,又思量着朱桓的话。   她确定自己毫不知情。   从以骁的年纪上判断,她当时正怀着桓儿,府里就她一个孕妇,那女子定然是生活在府外了。   她当时把所有的心思都落在自己的肚子上,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祈求是个男儿,她哪有心神能分出去?   那许德妃与冯婕妤呢?   那两人,是当真不知情,还是一直在装傻?   不管是哪一种,唐昭仪攥了下拳头,她不掺和就行了。   以骁一直是四公子,那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不过了,若以骁成了四殿下,不交恶、不寻事,不能让其他人有机可乘。   翌日。   温宴抱着黑檀儿进宫。   成安昨日听韩谊提起黑檀儿,一时间挂念得紧,便连人带猫,一块请进宫里来。   黑檀儿得了小鱼干,老老实实趴在成安边上。   成安一面抚着黑檀儿,一面与温宴说韩谊。   “也是巧了,”成安笑道,“这么大的京城,他就遇到了黑檀儿,还跟着走到了燕子胡同,再一看,原是旧邻。”   温宴莞尔。   她已经从黑檀儿那里知道韩谊了。   黑檀儿把韩谊的审美控诉了一遍,连温慧也被它嫌弃了一通,但凡觉得白玉团好看的,它都嫌弃。   温宴当时笑倒在霍以骁怀里,险些笑岔了气。   这会儿想起来,忍不住弯了弯眼。   “可就是巧了。”温宴点头。   若是不巧,怎么会在东明县遇上,又在京中再遇呢。   “说是旧邻,我其实不认得他,”温宴与成安说着隔壁的昌远伯府,“我回到临安时,他好像已经跟着孔大儒出游了,我知道他这个人,还是因为’小十二‘。”   曹氏招财招得朴实无华,让温宴颇为震惊,待听说这是跟昌远伯招香火学的,对隔壁老人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旧都勋贵圈子里人人知道的趣事,温宴说给了成安公主听,把成安笑得直叫“肚子痛”。   两人说笑了会儿,锦华宫遣了个小宫女来,说是成欢公主也想见见轻骑都尉。   温宴抱着黑檀儿过去。   她心里有数,并非是成欢要见黑檀儿,是冯婕妤要见她。   进了锦华宫,果不其然,冯婕妤在偏殿等她,身边只白嬷嬷一人。   “我得给你道了歉。”冯婕妤道。   温宴不解:“娘娘为何道歉?”   “我当时给了你错误的消息,”冯婕妤道,“幸好,你寻到了真相。”   温宴道:“侥幸而已。”   说起来,把朱琥当成永寿长公主的儿子,这是冯婕妤的失误,却并非存心。   小公子藏得那么深,冯婕妤能亏得一斑,已经是意外了,没有事事掌握周全,也不是她的过错。   当然,因着牵扯了朱钰的死,这番故事,能不提还是不提为妙。   冯婕妤清楚这一点,只起了个头,也就不往下说了。   “那之后,我去看了晟儿,若非当日救得及时,晟儿也和四殿下一样了,”冯婕妤道,“救命之恩,我思来想去,总觉回报不够。可要说还能回报些什么,又实在毫无头绪。”   温宴心思转得飞快。   冯婕妤从不会只出不进。   她们之前,从来都是讲究“礼尚往来”。   “娘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温宴道。   冯婕妤笑了起来:“你是爽快人,我也喜欢爽快人,做个买卖而已。后宫之中,如今心思不稳的人很多,我不怕什么,可我有晟儿,还有成欢。我要让他们安安稳稳的。”   温宴道:“娘娘,您若退避三舍,无论将来怎样,按说不会有人为难殿下与公主。公主始终只是公主,而殿下有……”   “树欲静而风不止,”冯婕妤打断了温宴的话,“我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着我退。   你不想为难晟儿和成欢,所以我跟你做买卖。   旁人说不好,我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得罪过人,落到她们手里……”   冯婕妤给了温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温宴明白了。   不说其他人,颜敬妃一旦得势,必定要和冯婕妤算总账。   冯婕妤怎么会愿意坐以待毙呢?   “娘娘用心良苦,”温宴直直看向冯婕妤,“可又毫无头绪?”   冯婕妤挑眉:“不如做个约定,你若想到了什么,我能帮的,定然不推拒。”   温宴正要应下,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闯子还未从关外送回消息,长公主临死前虽提示牙城,但那段过往埋在风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邝诉想挖出来,不是易事。   冯婕妤未必知道牙城内幕,温宴也绝不会与冯婕妤替牙城、透了口风,但她可以问一个人。   “娘娘既然这么说,”温宴问,“皇上还是皇子之时,那位正妃,娘娘可还有印象?”   冯婕妤愣了愣:“你怎么问起她来了?”   “我想和娘娘做这笔买卖,又实在不知道要问娘娘’买‘些什么,”温宴道,“那就随意一问。”   冯婕妤失笑。 第692章 定金   笑意退去之后,冯婕妤的脸上留下的,是遗憾。   “我听出来了,你是诚心做这个买卖。”冯婕妤道。   买与卖,都要握着些例如契约、定金一样的东西,才能让彼此安心。   她和温宴之间,自不可能有什么白纸黑字,偏她一时半会儿间也拿不出什么来,温宴才会“随意一问”,要些定金。   这很合理,甚至可以说,温宴很有诚意。   温宴拿一个并不要紧的事儿来当“定”,是在极力促成这桩买卖了。   冯婕妤叹了一声:“你诚心,我也不能诓你,但这个问题,我其实答不出来几句。”   温宴笑着道:“娘娘既知我诚心,那能答什么就是什么了,答多答少,与我也没有不同。”   “也是,”冯婕妤微微颔首,道,“我对那位的印象很浅了,准确来说,我进府时,她已经不在府中了,倒是更早之前、她还在闺中时候,我曾在花会上与她打过照面。”   陈年旧事,突然提起来,冯婕妤都有些恍惚。   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回忆。   那一位是将门姑娘,闺名一个“薇”字。   长辈们靠着一身战功从西军中脱颖而出,郁家虽没有封爵,但在军中也是声名赫赫,郁薇的祖父一直加授到龙虎将军。   冯婕妤则出身恩荣伯府,是德康帝的冯淑妃给娘家挣来的“恩荣”。   这份恩荣,在先帝年间其实也到头了,现如今还在,也是皇上“赏”给冯婕妤、让冯家再传两代。   正是因为恩荣有尽头,冯家那儿才会这么着急、反过来逼冯婕妤。   文武有别,郁家是将门,往来的也是将门子弟。   恩荣伯府文不成武不就,其实两边不靠,也就是传了几代了,有些根基,却也只在文臣的圈子里。   如此一来,虽是同龄女子,闺中时候,冯婕妤与郁薇姑娘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花会上那一个照面,已经是最近的了。   彼此周全个礼数,也就过了,再无深交。   “我只记得,她英气十足,”许是年轻时候烦心事少,回忆起当时,冯婕妤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好像是自小习武,比我们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看着就精神。   是,她身体原是很好的,后来我进府,听府里的嬷嬷们提起她来,她们都很惋惜。”   郁家出事,对郁薇的打击非常大,更糟糕的是,她彼时还有身孕。   噩耗传来,郁薇小产了。   若当时肚里没有孩子,哪怕是大病一场,以郁薇的身子根基,按说能养回来,可偏偏……   身心的巨大痛苦让郁薇承受不住,那之后,她一直在养身体。   “差不多是两三个月后吧,”冯婕妤回忆着道,“皇太后、当时的皇后把许氏送进了八皇子府。”   冯婕妤说着,就给了温宴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正妃身体受损,而皇子身边总要有个人伺候,如此理由之下,丰平帝又怎么会不同意呢?   同时,这也能看成是沈氏与八皇子合作的开始。   许氏进府后,身体迟迟不好的郁薇搬去了城外庄子上。   待许氏怀孕之后,沈皇后大抵是怕霍敬妃先出手,就想让俞氏进府。   冯婕妤本就思慕八皇子,八皇子娶郁薇,她难过归难过,也妒不得,沈皇后指了许氏,那也同她没有半点干系,可现在,你沈皇后选到了她的表姐头上。   妒火,根本压抑不住。   于是,她便主动算计了八皇子,得以进府。   她当时也就品出来了。   八皇子与沈氏的合作并不愉快。   殿下不满她的钻营,但其实没有那么讨厌她,甚至,矮子里头拔高个,看她比看沈氏一派的许氏顺眼多了。   “按照规矩,我进府之后该给正妃行礼,”冯婕妤道,“可她一直在庄子上,我曾提过去庄子上拜见,被拒了。”   既是拒了,冯婕妤也就歇了那个心思。   毕竟,谁喜欢给人低头行礼?能省则省。   八皇子倒是得空了就去庄子上探望。   很快,冯婕妤自己怀了孩子,就更不会离开京城了。   再后来,郁薇病故了。   “我刚生下晟儿没有多久,产后身体也挺一般,不瞒你说,我那时候整天琢磨着唐氏肚子里的是男是女,”冯婕妤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唐氏才显怀,那位就没了。   所以啊,嬷嬷们都很惋惜,说那位全靠根基顶着,若不然,大抵撑不了那么久,又或者说,白受了这么久的罪。”   那年小产太凶险了。   嬷嬷们的记忆里,染血的盆子,一盆接着一盆往外端,整个院子里都是血腥气。   八皇子就站在窗外,脸白得好像他的血也流干了一样。   是个成形的姐儿,落下来就没有气,大人被从鬼门关里硬生生给拽回来……   “再后来,俞氏成了继妃。”冯婕妤撇了撇嘴。   那往后的事儿,她能说的可太多了。   可都与郁薇不相关了,冯婕妤也就不絮絮叨叨了。   “那位的事儿,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冯婕妤道,“平心而论,我也替她惋惜,她要是活着,那还有皇后娘娘什么事儿啊。   哦,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盼她活,但沈家当时,更愿意她死吧。   也就是时至今日,我能这么说说,依我猜想,皇上那年让她去庄子里养病,可能也是怕她留在府里、反倒遭了算计。   温宴静静听完,问:“娘娘觉得皇上是为了护着那位正妃,才送她去了庄子?”   “是啊,”冯婕妤笑了笑,“我是没必要动她,可不还有许氏嘛。   许氏只是沈家手里的棋子,被逼着做什么,也无可奈何。   再说了,沈氏能往府里塞一个许侧妃,还会添不了几个卖命人?   呵,可是谁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说唐昭仪,我们那几个,现在是她许德妃笑到了最后。”   温宴颔首:“谢娘娘说这一番旧事。”   “该是我谢谢你愿意听。”冯婕妤道。   听了,就是买卖定了。   买家卖家,彼此诚心,她对这个结果,算是满意的。 第693章 倒霉蛋   白嬷嬷送了温宴出去。   再回来时,冯婕妤正靠着引枕,把玩着手腕上的珠串。   白嬷嬷上前,拿起美人捶,替冯婕妤轻锤双腿。   冯婕妤见她欲言又止,便道:“想说什么,只管说吧,也没有旁人。”   “奴婢只是在想,”白嬷嬷垂着眼,道,“四公子夫人为什么会问起那一位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冯婕妤轻笑了声,“收定而已,或者说,主要是为了收定,妈妈不用担心,便是他们当真生了那个念头,与我们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霍以骁迟迟没有恢复身份,冯婕妤并不清楚结症在哪里,但她了解皇上。   朱钰死后,皇上会更积极地去“认”儿子。   如若是霍以骁生母的身份真的让人忌讳,他们父子不愿意大白于天下,那么,记在别人名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上还是皇子时就已故的正妃郁氏,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位本就是所有皇子的“母亲”。   “那个身份,担起来不容易,”冯婕妤道,“皇上要真让他记在那位名下,等于是表了态度了,其他殿下们能拍手答应?”   不说朱茂,便是朱桓与霍以骁之间的关系,都得生变化。   霍以骁主动选择如此,是迎难而上,是更积极地去面对朝堂关系。   说白了,就是他要争、要斗。   冯婕妤既然与温宴做买卖,图的不就是霍以骁和温宴能笑到最后吗?   那两人要是不争不斗、远离一切,冯婕妤才亏大本了。   正如她告诉温宴的那样,树欲静而风不止。   恩荣伯府烦她就算了,一旦让颜敬妃等人胜出,朱晟和成欢将来怎么办?   “现在就看,他们是不是真的生了这个念头,又是不是真的扛得住。”冯婕妤道。   白嬷嬷听了冯婕妤的话,缓缓颔首:“您说得对。”   另一厢,温宴穿过御花园回景秀宫。   成安公主正与白玉团耍玩,见她回来,微微一笑,朝黑檀儿招了招手。   黑檀儿上前,叼了小鱼干就走,根本不理会白玉团。   成安抚掌直笑:“白玉团哪里得罪你了?   黑檀儿咬着鱼干,一溜烟跑了。   成安哈哈大笑。   笑过了,屏退了人手,只留了玉蝉下来。   “公主想说什么?”温宴问。   成安抿了抿唇,脑袋靠在温宴的肩膀上,叹了一声:“之前,母妃就在挑驸马了,四皇兄出事,她才不提了的,可我不想嫁啊。”   温宴握着成安的手。   成安与她同龄,作为皇上的掌上明珠,并不愁亲事,可也做不得主。   “惠妃娘娘不愿意你留在京里?”温宴问。   成安微微颔首。   温宴不知道要如何接这话。   上辈子,成安就是远嫁。   其中缘由,并非是惠妃不在乎女儿,让女儿离开自己身边,更深的是,惠妃不想她们母女卷入朝堂争斗。   惠妃没有儿子,但她有个极其受宠的女儿,她又是妃位。   用冯婕妤的话说,惠妃也是那棵被风吹得不得不摇摆的树,不是不想静,而是静不了。   惠妃能做的,就是让成安嫁得远远的,彻底远离京城这一滩浑水。   成安并非不懂母妃的良苦用心,只是,她舍不得。   离开熟悉的宫廷、离开母妃,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招一个全然陌生的驸马……   这事情,很多宽解的话,其实都不顶用。   温宴想了想,干脆问道:“那你可有心仪的人选?”   “驸马?”成安撇了撇嘴,“我这几年见过的男子,我掰着手指都能数出来。   见得最多的是我母妃娘家那儿的两个表兄,具是榆木脑袋;   见得最俊的,那肯定是赵子昀了,那么俊的当驸马爷,太可惜了。”   温宴忍俊不禁。   哪里是俊的当驸马可惜?   是赵子昀要走仕途,赵太保对孙儿很看重,尚主失前程,赵太保不会愿意,皇上也不会勉强赵家。   “还有呢?”温宴问。   “我想想,”成安道,“是了,昨儿还见了个韩谊,他喜欢猫,这点儿不错。”   只要是爱猫之人,十个有九个,人都不错。   成安喃喃道:“要不然就他吧?谁叫他昨儿遇上我了,算他倒霉。”   温宴哈哈大笑,伸手去捏成安的脸:“怎么就倒霉了?”   “尚主的,”成安做了个鬼脸,“都是倒霉蛋。”   说完,她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说笑了会儿,成安心情好了些,又生了淘气心思。   “母妃这阵子不会唠叨,等她再唠叨我了,我就抓阄吧,”成安道,“把这几个都写下来,抓了哪个是哪个。”   温宴便道:“记得叫上我,我来看看倒霉蛋的诞生。”   傍晚时候,温宴出宫回了大丰街。   黑檀儿早就回来了,坐在秋千上。   温宴换了身衣裳,在黑檀儿边上分了半个座位,一边轻晃,一边在脑海里整理着与冯婕妤的交谈。   若是直接问郁铮老将军与牙城之战,不说冯婕妤能不能答上来,但她定然会疑心。   而问郁正妃,冯婕妤则不会警惕。   哪怕事后回顾,冯婕妤也猜不到,温宴真正想知道的是郁家与皇上的关系。   由冯婕妤的讲述里,也能证实一些之前的猜想。   在合作之初,皇上和沈氏的关系就很磕磕碰碰。   沈氏太强势了,皇上被他们的掌控弄得烦闷不已,而熙嫔则成了他的温柔乡,那样隐秘的关系,反倒是他能喘一口气的存在。   如此拉锯一般的合作下,冯婕妤猜想沈氏会对郁正妃下手,也算合情合理。   可是,回到最初之时,那时候的八皇子,真的愿意与沈氏合作吗?   八皇子不愿意。   这一点,在毕之安提醒了沈烨那番挑拨的话之后,温宴与霍以骁就讨论过了。   郁家战功赫赫、手握兵权,又因出身西军而与平西侯府关系极好,八皇子背靠郁家,再能得平西侯府之力,他又不是无能之人,胜算不小。   沈家要么退一步、居二功;要么扶其他皇子,与郁家、平西侯府等将门扛到底,赌一个输赢……   那才是沈家最头痛的选择。   可惜,郁家倒在了牙城。   牙城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被永寿长公主认为是皇上真正的死穴? 第694章 一日半   牙城。   少年咬了口胡饼,咕噜灌了两口水,抹了一把汗。   他的脸被晒得黑红黑红的,沿着长街,边走边望,寻找着什么。   这少年就是闯子。   之前,他跟着邝诉的商队出了西关,一路抵达了牙城。   闯子也跟商队里的几个管事混熟了,听他们说以前跟着邝大东家走南闯北的故事,还夸闯子的名字好,有劲儿。   邝诉很少跟苦力们说话,只与管事商量几句,入了牙城之后,邝诉神龙见首不见尾。   闯子看得出来,明面上,他们是来做买卖的,但邝诉对生意不怎么上心,全交给管事办,他想方设法寻人。   寻什么人,怎么寻,闯子亦不得而知。   为了打探消息,闯子十分积极,主动去帮管事们跑腿。   有人帮着干活,管事自不会拒绝,把邝诉交代下来的事儿转手就交给了闯子。   闯子跑了两趟腿,慢慢琢磨出来了。   邝诉寻的是二十几年前,牙城打仗时候,幸存下来的人。   至于,邝诉要从那些老皇历里挖出来什么新消息,闯子还没有弄明白。   没想到,这个当口上,邝诉留在关内的人送来了急报。   永寿长公主死了。   邝诉当时就傻了眼。   长公主死了,他再打听下去,还有什么用?   邝诉当日就下定决心,反正带来的货物卖了个七七八八,那就收拾行囊回关内。   往后虽失了个“东家”,但他的庄子铺子银子都是自己的,继续做他的邝大东家,不也挺好?   闯子留在了牙城。   他跟管事说,既与家中说好了去关外赚钱,那不捣鼓出些名堂来就不回去了。   管事听了还很感动,鼓励了他一番,结了工钱给他。   等商队离开之后,闯子去见了两个“老人”,就是他跑腿时去的两家,与人家打听邝诉先前都问了些什么。   软磨硬泡下,有一位和他聊了些。   邝诉先前打听的是牙城之战。   闯子整理了老人的说法,写信寄回京中。   算算日子,若无意外,头一封信,大抵也能送到了。   只是线索还不够多,他需得再打听收集。   这么想着,闯子敲开了一家门户,迈了进去。   正嚼着干果的蹶子老头看见他,皱起了眉头:“你这娃儿怎么又来了?”   闯子咧着嘴笑了笑。   此时的京城,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夜幕缓缓降下。   温宴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发胀的脖颈,与黑檀儿道:“回屋里去吧。”   黑檀儿趴在秋千上,并不想离开。   温宴只好摸了摸它的脑袋,随它去了,自己往正院走。   刚迈进去,邢妈妈快步过来。   “闯子的信。”邢妈妈将一信封递上。   温宴打开来看。   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可惜的是,其中内容,不全是好消息。   邝诉的放弃算是情理之中,好在闯子多少有些收获。   闯子从一位老人那儿,得到了些牙城之战的状况。   温宴从头看了一边,与霍以骁此前从兵部的旧文书里记下的状况能对得上。   彼时西域大乱,部落之间打作一团,王庭无法掌控局面,甚至是谁家占上风,谁能拿捏王庭说话。   朝廷出兵西域的这场战,很难打。   那是混战,谁知道有几只螳螂,几只黄雀?   平西侯耗时数月,带领麾下将士步步为营,一点点推进,打得西域那些部落不得不暂且化解干戈,掉头联手应对西军。   如此一来,这仗就更难打了。   郁铮将军就是在那个时候,领命暗度陈仓、偷袭牙城,给了西域联军重击。   牙城位置要紧,联军不可能让它轻易落入朝廷之手,势必要重整大军把牙城打回来,而这就是朝廷想要的局面。   以牙城为牵制,吸引西域联军的注意,平西侯率西军进攻王庭,直捣黄龙。   谁都要称赞,那是极其精妙的调度与布局,给朝廷带来了胜利。   ……   霍以骁从外头进来,恰好看到温宴站在院子里,手上拿着一封信。   “怎么站在这儿?”霍以骁问她。   “想事情走神了,”温宴回过神来,失笑着摇了摇头,把信交给霍以骁,“只差了一日半……”   “什么一日半?”   霍以骁不解,待他看完信,他也就明白了。   那位与闯子说故事的老人,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只差了一日半”。   牙城是饵,郁家的任务是死守,拖住西域联军,他们确实战到了最后一刻。   这位老人,守城重伤,晕厥过去,也是运气了,被战死的将士尸体埋住,敌军破城后没有发现他还有气,于是侥幸留了条命,但腿废了。   等他被朝廷的回援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时,他才知道,仗打赢了,但他们牙城活下来的,怕是都没有百人。   而那个时候,距离牙城城破,仅仅过去了一日半。   他们当时若能再撑一日半,就能等到援军回救。   霍以骁捏着信纸,眸色深沉。   这个“一日半”,在文书上自然有记载,可彼时只从冷冰冰的陈旧文书里看过,此时此刻,却仿佛是那位老人在耳边一遍遍反复低诉,压得人连呼吸都沉了。   信纸上写着,乌压压的西域大军,远比预想中的要多得多。   郁将军在战时曾派出传令兵,请求大军回援,只是大伙儿心里都没有底,在敌人围城之下,传令兵能不能把消息递出去。   “进去屋里说。”霍以骁牵着温宴往里走。   这信看得心里沉,需得缓缓,总不能一直站在院子里缓。   回了次间,温宴煮水泡茶,待茶汤清香飘溢,两人情绪亦缓和许多。   霍以骁指着信,道:“和兵部文书上都能对上。”   战争结束后,朝廷对牙城之战亦有争论与反思,如今再结合老人的回忆,并无多大出入。   郁家本该守住牙城,占据城池,以郁铮将军的能力,带领手下兵士,应该能坚持到西军大部队攻破王庭后的回救。   这也是大军当时定下这一暗度陈仓后声东击西的计策的缘由。   敢这么打,是上下都有信心。   郁家是尖刀,并不是牺牲品。   只是,战场千变万化,西域联军围攻牙城的兵力与预想中的多太多了,多到哪怕有城池守护,郁家死战到最后,还是被破城。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695章 真的是熙嫔吗?   老人的记忆,隔了二十几年,仿佛都还能闻到当初空气里的血腥味。   他告诉闯子,他守在城墙上抵御爬上来的西域兵,郁铮将军就在他不远处,他听见将军曾嘶哑着大喊“增援还没有到吗”……   彼时,牙城不可能杀出一条血路了。   牙城的唯一生路是大军回援。   可直到他坠下城墙、昏迷过去,援军都没有到。   等大军从西域王庭杀回牙城时,已是破城后的一日半。   信纸摊在桌面上,霍以骁的指尖落在上头,沉声道:“从现有的消息来看,谁都没有错。”   排兵布阵没有错,调兵遣将亦没有错。   郁铮将军带领子弟与麾下将士杀入牙城当饵,平西侯率大军只杀西域王庭、速战速决,以此来彻底瓦解西域联军。   事实证明,这条路走通了。   唯一的遗憾是,牙城。   对于那位曾经守过牙城的老人来说,彼时等不到回援时,他悲愤、绝望,被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后,他痛苦、无力,可从战局看,平西侯没有延误战局、没有见而不救。   他们都有失误,误算了兵力,但行军打仗就是这样。   无论是主帅、先锋、斥候,他们都是对垒的那个兵,而不是下棋时纵观全局、握着棋子谈笑风生的落子人。   温宴推了一盏茶给霍以骁,缓声问:“牙城之战,除却郁家与皇上的关系,还有什么联系呢?”   别说平西侯当年并未害郁家,哪怕退一步说,牙城之战就是人祸,那又与当时的八皇子、如今的皇上有什么干系?   西关外苍茫大地,八皇子人在京城。   霍以骁道:“你急着猜也没有头绪,闯子不是说留在牙城继续打听吗?那就再等等,长公主就指着牙城来有趣一把,定然有它的故事。”   要么是他们未曾掌握,要么,长公主和沈家从一开始就猜想错误,自己把自己坑了个够。   温宴颔首。   三更时,温宴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外头是淅淅雨声。   京城的午夜,已经凉爽很多了,想来,再过些时日,秋天就要到来。   温宴转了个身,看着身边睡着的霍以骁。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刚才梦到了牙城。   温宴从未去过关外,但她知道,她梦到的是牙城,裹着沙粒的风吹得人连呼吸都紧得慌。   大战在即,驻守的将士们士气高涨,誓要坚守此地。   高台上,银甲的老将军慷慨激昂,鼓舞士气,他的左右,几个年轻些的子弟迎着大漠日落的余晖,振奋昂扬。   那一张张脸庞,其实五官并不清晰,只是那股精神气,让温宴觉得,他们信心十足、他们毫不畏惧。   大战一触即发。   将士们登上城墙,厮杀声震耳欲聋。   温宴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的梦,还是被那股子奋勇所感染,也被围困后的艰难所悲痛。   她看到了城门被叩开。   她嘶声裂肺地喊着再守一日半、只要再坚持一日半,大军已经攻下了王庭,正在回救的路上……   可城门还是被西域铁骑踏开了。   年轻的郁家战士扭过头来,脸上满是血污,温宴却在这一刻、第一次看到了那人的容貌。   陌生里透着一股熟悉之感。   温宴睁眼醒了过来。   梦境褪去了,牙城很远,她就在自己的家里、在霍以骁的身边,温宴轻声呼气、吸气,平复心中情绪。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   真实到,每一个画面,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阿宴。”   温宴微微一怔,抬起头来,才发现霍以骁醒了。   “魇着了?”   温宴清了清干巴巴的嗓子眼,颔首道:“做了一个梦。”   霍以骁揉了揉她的脑袋,才把胳膊抽回来,他坐起身,趿着鞋子倒了一盏热茶,递给她。   温宴小口小口抿了,整个人平复许多,道:“我梦到了牙城之战,我没有经历过,它却很真实,我就像是站在边上,看完了整个过程一样,我很难描述这个感觉……”   霍以骁躺下来,把温宴揽在怀里。   其实并不需要描述,因为霍以骁懂。   成亲之前,在听温宴有的没的说梦里如何如何之后,他也曾梦到过一些。   明明他不曾经历过、温宴也没有提过的琐碎事儿,就展现在他的梦境里,鲜明又真切。   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梦里的温宴的一举一动。   真实到,他仿佛真的亲眼见过……   抚着温宴的长发,霍以骁问:“你在梦里的牙城看到了什么?”   温宴靠着霍以骁,一点点描述梦里场景:“我看到了郁铮老将军,他率领将士们奋战到最后,身中数箭,他重伤不支,是他的长子接过了指挥权,继续奋战,我看不到他们的模样,是了,我醒来之前,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霍以骁顺着温宴的话,往下问。   “应该是郁将军的某一位孙儿吧,他的五官被血染了,我没有见过他,我却觉得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温宴说着说着,又抬起头来,看向霍以骁,“我想不……”   温宴说到一半顿住了。   沉沉的夜里,视线本不清明,她却看着霍以骁的五官失了神。   温宴对霍以骁自是熟悉万分,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他的模样,但此时被黑暗蒙了一层的样子,就像是梦里那被血污染了的五官,模模糊糊的,却有微妙的相似。   温宴跪坐起来,伏下身子,双手捧着霍以骁的脸,怔怔的看。   霍以骁挑了挑眉,小狐狸总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举动,他也见怪不怪了。   “那个人,和骁爷有一点点像。”   话一出口,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惊得温宴心神一颤。   “骁爷,”温宴深吸了一口气,甚至来不及去细细分析这个念头,话已经问出了口,“你的母亲,真的是熙嫔吗?”   霍以骁的思绪有一瞬的空白。   他不明白温宴为何这么问,一时之间,又无从思考。   他的喉结滚了滚,直直看着温宴的眼睛:“那你觉得,我是谁生的?” 第696章 天总会亮的   话音落下,温宴与霍以骁四目相对,却是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话题太沉了,沉得,让人无从说起。   温宴一瞬不瞬地,看了霍以骁很久。   上辈子,即便是在霍以骁将自己的出身大白朝堂之后,熙嫔的事儿,都不是他们之间能够坦然交流的话题。   皇上与熙嫔的对与错,霍以骁不想评价。   他能直面自己是熙嫔的孩子,却不愿去回顾那一番故事。   不够光明的出身,带给他的是曲折的、与其他皇子公主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那是他的负担。   他不想再认一个与他无关的母亲,他接受熙嫔的一切对错,但他不想谈。   这个话题是封闭起来的,哪怕是温宴,都无法触及。   这一世,温宴提前走进了霍以骁的生活,改变了他身边的人与事,亦改变了他的一些心境。   不管对外如何,起码,关起门来,他们夫妻之间说话,霍以骁能够坦然地去说熙嫔了。   这并非是他对熙嫔的“谅解”,而是与他自己的和解。   难吗?   人生在世,最难的不是荆棘丛生,而是与自己和解。   可现在,那些和解都成了泡沫。   他得去判断、去思考,也许他的母亲另有其人。   他要去了解另一个人,另一个故事,去弄明白她与皇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降生一个他……   一切又要回到起点。   连这两年,因为熙嫔而生的喜怒哀乐,都虚假又飘渺。   思及此处,温宴喉头发涩,她不由自主地,将脑袋埋在霍以骁的颈窝。   霍以骁的思绪依旧散着,直到他感觉到了脖颈处滚烫的热意,放空的思绪才一点点聚拢。   那是温宴的眼泪。   明明是他的身世,温宴却比他还“身临其境”。   悲他所悲、痛他所痛,哪怕,事实上,他当下盘旋心中更多的茫然,而非悲痛,温宴也已经先他一步,去品味那些了。   因为温宴爱他。   无关他的身份、血缘,纯粹地爱着他这个人。   霍以骁抬了抬胳膊,手指没入温宴的乌发,掌心覆在她的后脖颈上。   指腹轻轻摩挲着,霍以骁叹了声:“阿宴……”   他想说“别哭”,“那些事情真真假假都不值得哭”,但他说不出来。   一如他哭不出来。   他的眼泪,好像都渡给了小狐狸,全由她宣泄。   他只能一遍遍叫她的名字,把人抱得紧些、再紧一些。   至于真与假,有些事情,早有预兆。   他的五官,在金老太太的眼中,与熙嫔娘娘没有一点儿的相似之处。   反倒是,高老大人几次感叹,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偏想不起来而已。   高老大人为官数十年,他定然是认得郁家人的,只是相隔了那么多年,郁家牺牲已经二十余年了,朝堂又一直淡化郁皇子妃,不是特特提起,高老大人确实想不起来。   而朝中其他老大人。   他们看着他长大,从幼童到少年再置青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他这两年与郁家的某一位渐渐相像,老大人们也难感觉出来。   也就是高老大人,他幼年时没有拜见过老大人,而老大人在他为伴读的前一年就告老了。   老大人对他的模样没有印象,初初一见,才会想起记忆深处的故人来。   “我被抱回霍家时只有三月龄。”霍以骁平复下来,道。   三月与四月许是能够混淆,但三月与两三岁的孩子是断不会看错的。   “我的生母若真是郁皇子妃,我出生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死‘了。”霍以骁又道。   在年谱上,郁薇早在前一年就死在了庄子里,八皇子续娶俞氏。   而她彼时还活着。   她生下了儿子,这个儿子被抱回了霍家。   以“熙嫔之子”的名义。   温宴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声音还是闷闷的:“太妃娘娘和伯父都认为骁爷是熙嫔的孩子,他们、我觉得他们并不知内情。”   前世点点滴滴,与今生的往来相处,温宴都如此认为。   应当是皇上隐瞒了霍太妃与霍怀定。   “皇上这么与娘娘说,应是觉得,与熙嫔私通生了个儿子,这虽然不体面、难听,但更安全,”温宴整理着思绪,道,“若是郁皇子妃的儿子,一旦走漏风声,骁爷必死无疑。”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还有另一层意思。   “皇上连太妃娘娘都不信任,”温宴叹道,“骁爷觉得,皇上不信娘娘吗?”   霍以骁“呵”地笑了声:“皇上待娘娘如亲母。”   “那就是,其中隐情,让一个儿子连与母亲开口都难堪万分。”温宴道。   “停妻再娶?”霍以骁的声音很冷,“谎报嫡妻身亡,续娶俞氏?这事儿确实比和熙嫔娘娘有染难堪得多,皇上那么要脸面的人,他说不出口。”   温宴抿了抿唇:“我还是先前的想法,皇上没有必要主动去做这种事情,他当时被沈家逼得很紧,应该不愿意再娶沈家安排的继妃。”   “兴许吧,”霍以骁顿了一顿,道,“那郁皇子妃呢?”   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又是因何而死?   霍以骁想起了曾经问过皇上的话。   他的生母真的是难产而亡的吗?   皇上说“是”。   皇上给了他虚假身份,但有一点,不曾骗人。   他的生母死于难产。   霍以骁以前信这一句,可今时今日,他很难不心生怀疑。   黑夜里,窗外夜风阵阵,半启着的窗户依依呀呀轻响,博古架上,黑檀儿睡熟了,哪怕这半夜里他们两人说话都没有醒,咕噜噜地打着鼾。   这般静谧和平和,让紧绷着的情绪终是平复下来。   霍以骁起来绞了块帕子让温宴擦脸,又递了香膏让她抹,免得明儿起来脸上痛。   幔帐重新放下来。   霍以骁闭上眼睛,轻声道:“睡吧,再不睡天要亮了。”   温宴应了声。   天总会亮的,想不明白的事儿,只要他们尽力去追寻,总会有答案。   牙城、郁家、郁皇子妃,那根串起所有因由的线,等着他们去抽丝剥茧。 第697章 更像他舅舅   天蒙蒙亮的时候,霍以骁就醒了。   他该起来上朝了。   温宴还睡着,咕哝着翻了个身。   霍以骁蹑手蹑脚起身,梳洗更衣,匆匆上朝,没有让岁娘把温宴叫起来。   黑檀儿也不会去叫,它睡得大肚朝天,很是香甜。   宫门外,上朝的大人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彼此问着安。   隔着人群,霍以骁看到了惠康伯。   惠康伯正背着手听人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爽朗大笑。   霍以骁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   若说,有一人可能知道许多内情,那人就是惠康伯了。   惠康伯不止是与平西侯府交好,当年西军出征关外,还是世子的惠康伯曾随军厮杀。   他知道牙城之战的方方面面,他认识所有的郁家人。   所以,平西侯府被沈家污蔑通敌,惠康伯选择了闭门谢客、只字不谈。   沈家覆灭之后,惠康伯依旧不愿说与平西侯府相关的事情,哪怕儿子徐其则追问,他都不说。   霍以骁垂着眼,想,得有个法子去撬开惠康伯的口。   眼下线索太不够充足,很多事情都隐在雾中。   再收集整理一些,兴许可以诈一诈惠康伯。   正思量着,朱茂亦到达,与左右问候之后,他走到霍以骁边上。   “你今日来得早,”朱茂说完,打量着霍以骁,问道,“怎么心不在焉的?夜里没有歇好?”   霍以骁本不想多说,心念一动,道:“没歇好,半夜里阿宴做梦、梦见娘亲和外祖家,就哭了,哄了许久……”   朱茂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只能干巴巴笑了笑:“那是该哄、该哄。”   霍以骁“恩”了声。   要堵住旁人问话,一定要先说出一些出乎他意料的话。   如果只是回到不知道、不了解,朱茂不会善罢甘休、絮絮叨叨要说上很多。   直接堵死话头,就一了百了。   这一招,霍以骁是跟温宴学的。   挺好用。   朱茂确实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直到宫门开启,众人匆匆往金銮殿。   半道上,朱桓从庆云宫过来,朱茂与他打了个招呼,这才把话又接上。   “我要是没有记错,弟妹外祖家那些当初发配了的亲人,差不多能到京城了吧?”   霍以骁道:“路途遥远,又都是妇孺,路上难免耽搁,按说是差不多能到了。”   “多少算个慰藉。”朱茂道。   霍以骁哼笑了声。   早朝上,朝臣们禀着大小事宜。   霍以骁听得并不仔细,他抬起眼皮子看向坐在龙椅上的皇上,心情复杂。   他的出身,被皇上瞒得滴水不漏。   沈家最初时候,想来也被瞒在其中,他们去追寻,很可能也就查到了被皇上当做幌子的熙嫔。   可是,永寿长公主临死之前在查牙城。   她相信自己的猜想一旦被证实,那在合适的时机,便能指责皇上失德,以雷霆之势,打皇上一个颇受不及,能让小公子得以登上皇位。   那么,她十有八九,猜到了他的生母或许是郁皇子妃。   在此状况下,长公主还把旧事称为比他的身世还“精彩”……   在兵部文书的留档里、在老兵的回忆里,并无任何不妥的牙城之战,到底还有什么内情?   霍以骁攥了攥拳。   他想不透,一如他看不透龙椅上的那个人。   下朝时,东边日出,晨光洒落。   温宴醒过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半夜里想的那些事儿,又一点点回到了脑海里,她稍作整理,便坐起身来。   她必须去见高老大人。   猜测得再多,也需要佐证。   这事儿落于笔墨,总归有风险,倒不如她亲自去一趟,问个答案。   沧州离京城说远不远。   温宴换了男装,骑着骓云,出了城门,一路奔驰。   黑檀儿坐在她身前,得意洋洋,只觉得那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身上,都格外恰意。   它有好久没有这么骑过马了。   舒坦极了。   前回就来过,此番也算熟门熟路,温宴敲开了高家宅子的大门。   高方对她的到来很是意外。   让她进书房坐下,高老大人还不住往外头看:“四公子这回没有一块来?”   “我一人来的,”温宴道,“有一事要紧,只能来请教您。”   高方摸了摸胡子。   温宴也不含糊,凑到高老大人耳边,开门见山,压着声音道:“您曾说过,在四公子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那不是皇上,您又想不起来。”   “是啊,我上回从京里回来后,也想过几次,没有头绪,”高方说完,微微抬眉,“你匆忙赶来问这个,是你心中已有答案,想让我做个印证?”   温宴郑重点头。   高老大人乐呵呵笑了声。   陈正翰前回提醒他,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难得糊涂。   高方不傻,自是想得出缘由,定然是生母的身份不方便说,因而御书房里,他在皇上跟前都打马虎眼。   可他到底是老了,好奇心一上来就下不去,这要是到死都没有弄明白,就是惦记到死了。   更何况,这是他自己的书房。   听过、答过、解了惑,该带进棺材里去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吐。   “你问吧。”高方道。   温宴问:“皇上还是皇子时的原配、龙虎将军郁铮的孙女。”   高方的身体僵了僵,眼睛微微睁大。   一张张故人面容,在他的记忆里,一点点鲜活起来。   那些几十年不曾出现在脑海里的名字,在顷刻间,填满了他的思绪,让他不由长叹一声。   同时,高方也想通了皇上的难言之隐。   四公子出生在郁皇子妃“身死”之后,时间上,皇上难以解释。   高方无需替皇上寻理由,他眼下要做的,是给温宴解惑。   “不,四公子与郁将军的孙女长得不算像,”高方道,“他更像他舅舅,也就是郁皇子妃的次兄郁劭,当然,也不是说五官像一个模子印的,更是一种给人的感觉。我只见过郁劭两回,但那个感觉,我还记得。”   温宴抿住了唇。   郁劭,就是她梦里最后见到的青年了吧。   骁爷像舅舅,不怎么像母亲,这大概也是霍太妃明明与郁薇有往来,但这些年都被蒙在鼓里、没有看出来的原因吧。   连霍太妃都瞒过了,老大人们又有几个,还能记得当年郁家一个后生的样子呢? 第698章 人都会老的   猜想得到了一个印证。   温宴的心情却依旧复杂。   如今状况,自然算不得尘埃落定、如释重负,反而,因为事情的推进带来了新的谜团。   这样的谜团让她感慨,却不至于烦躁。   因为,哪怕道路崎岖,他们走得很迂回,但他们再往前行。   翻过了一道山头,看着又一个山峰,只要是往上走,那顶峰就在那儿。   出身是霍以骁的枷锁,温宴想让他从枷锁中脱身,需要的不仅仅是霍以骁在“错误”前提下的自我和解,还有真相。   眼下,歇个脚、喘口气,继续走,仅此而已。   高方慈祥地看着温宴。   血缘真的是很玄妙的东西。   温宴的五官得了父母全部的优点,而母亲温夏氏则更像夏太傅的夫人,可性情上,温宴与夏太傅很像。   他的老友,有一个一样固执、坚持的外孙女。   高老大人轻声道:“我前回进京,陈大人倒是提过几句,四公子与皇上是卡在生母身份上吧?”   温宴颔首:“是。”   “郁皇子妃的儿子……”高老大人叹息着摇了摇头,“也难怪皇上如此忌讳了。   沈家得势时,自不可能提及,沈家如今没了,皇上的性子嘛……   别说他是九五之尊,就算是个普通人,也紧张自个儿的脸,不想挨别人的骂。   那群御史,骂起人来,可太狠了。”   温宴莞尔。   她听得出来,高老大人是在开解她。   高老大人又道:“生母是嫡母,说难办是难办,说好办也好办。端看皇上怎么说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是一种,什么都不提,追封一位皇后、再记个儿子,也是一种。”   温宴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前一种,要皇上肯舍了面子,把事情掰扯开来,甚至是把长公主一直在追查的事情摊开来说,这对皇上很难。   高方太了解皇上了,若是那样,恐怕会两败俱伤。   这不是有没有人作证霍以骁与郁家人像不像的问题,皇上肯走这条路,不需要任何人去替四公子作证,皇上若不肯,他高方伸长着脖子去喊“老头儿反正要死了不怕说真话”,也没用。   那般僵持着,最受伤的,反而是四公子了。   而后一种,少了许多麻烦事。   “外孙女儿,”高老大人冲温宴笑了笑,“我有几天没用芸豆糕了,只因大夫说,吃多了对我身子不好,从老伴儿到儿孙,各个顶真,厨房里都不做了。我这个一家之长,连吃个糕点,都被人管得死死的。”   温宴眨了眨眼睛。   “和皇上顶着来,总是吃亏的,”高方道,“当父亲的再疼惜儿子,他也始终是父亲,还不是个老父亲。”   温宴笑着道:“您说得是。”   一声“外孙女儿”,高老大人是以自己人的身份在掏心窝教她了。   人都会老的。   高方会,皇上也会。   人也是会逝去的。   如果与皇上的沟通有一时的不如意,不能合他们的心意,不妨以退为进。   皇上老了、走了,最后如何说、如何做,就全看龙椅上的继任者了。   若用桂老夫人的话说,就是比谁活得长,谁笑到最后。   显然,若无意外,霍以骁活得肯定比皇上久。   只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办法也确实是个办法,温宴晓得,霍以骁不是这个性子的人。   怕是要辜负高老大人的好意了。   高方人老心不老,前回进京,又听几位老友讲过不少四公子的事情,多少能推测出他的性情。   “让我再猜一猜,”高方道,“你匆匆赶来问我,是因为先前的不可说,是另一个答案?”   温宴道:“您敏锐。”   “在官场沉浮几十年,只要不是浑浑噩噩的,都傻不到哪里去,”高方道,“原先争的那个答案,只是让皇上不够体面,却也不用去搅和浑水。   现在的答案,嫡长子,四公子哪怕不想搅和,都有一堆人会推着他走,而你们也没有想好。”   温宴点头。   认祖归宗与争夺大宝,原本不是一回事。   可正如高老大人所说,骁爷要认亲生母亲,且不说朱桓能不能接受,朱茂一定会生事端。   没有谁会安心地让一个不傻、不呆、不病、不残的嫡出兄弟为亲王。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个风,来自四面八方。   她也是半夜才想到这个可能的,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骁爷去探讨后续所有。   高老大人道:“要么记在其他娘娘名下,给追封的皇后娘娘磕头上香,要么,下定决心走艰难的路。我太老了,能帮你们的,只剩下今儿所有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了。”   温宴起身,郑重与高老大人行了一礼:“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很多了。”   离开高家,温宴骑着快马回京城。   先回她和霍以骁来拜访高老大人,因着请教了很多事情,花费了不少时间,最后没有在闭城门前入城,歇在了庄子上。   今儿返程比前回早,温宴紧赶慢赶,却还是错过了时间。   看着闭上的城门,她揉了揉黑檀儿的脑袋:“可惜,没赶上,还得去庄子里。”   黑檀儿眼神好,冲着城墙下的一辆马车喵呼叫了声,而后从骓云背上跳下,飞快得跃上了马车。   温宴这才发现了被城墙阴影蒙着的马车。   是自家车驾。   车里的是谁,还用说吗?   她不用掀车帘子都猜得到。   温宴笑了一阵,被骓云带到了车前。   登上马车,果不其然,霍以骁在里头。   “骁爷今儿也不回城了?”温宴笑盈盈问。   霍以骁睨了她一眼。   下朝之后,隐雷就知会他说温宴去见高老大人了,霍以骁清楚路途,自然晓得她十之八九赶不回城,待下衙后,就来这儿等着。   若赶上了自然好,赶不上,就一块去庄子里。   马车上,霍以骁没有立刻问,温宴也没有着急说。   等到了庄子上,厨房已经备了晚饭了。   两人用完,温宴才道:“我知道我梦里最后看到的人是谁了,郁劭、郁皇子妃的次兄。”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我的舅舅?” 第699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庄子入夜之后,比京中独门独户的宅子还要清净。   除了他们住的这个屋子,外头一眼看去,全都隐在夜色之中,只有隐隐绰绰的轮廓。   霍以骁看到温宴点了点头,他勾了勾唇角,嘲弄得笑了笑。   “阿宴,”霍以骁道,“我原来不止有母亲,还有舅舅、外祖父、曾外祖父……”   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别人有爹有娘,他有娘,死得很早,那个爹,也从来不想认。   这两年,霍以骁能够心平气和地去说熙嫔了。   却也只是熙嫔本人,而不是她的家族。   而现在,在明白生母另有其人之后,霍以骁突然发现,他的亲人多了起来。   龙虎将军郁铮,在霍以骁在兵部调查牙城之战后,他也去回顾了郁铮的生平,看郁铮是怎么从西军中的一个小人物脱颖而出,郁家又是如何在他的带领下累赫赫军功。   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的不止是郁铮,还有郁家的其他人。   他是郁薇的儿子。   那些仅仅是在文书里写着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无比鲜活。   他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他甚至不知道生母模样,但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名字”,亲切又真实。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我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给了我一个大家族。”   虽然他们都不在了。   可是,根能寻着了。   父亲是根,母亲又何尝不是根?   温宴握住了霍以骁的手,扣着他的手指,道:“骁爷,你想认她吗?你想以哪一种身份认她?”   霍以骁微微一愣,复又明白了温宴的意思,自嘲道:“我想认亲娘,以前是皇上不愿意,现在,不愿意的人还得再多好些个。”   温宴把高老大人的话都转述了一遍。   “老大人有他的考量,你姑且一听。”温宴道。   霍以骁道:“老大人自是希望平稳些,他无论还在不在朝中,都不希望皇上与哪个儿子闹到不可开交。”   不止是高老大人,赵太保、陈大人他们,若是知道了他生母的身份,定然也会这么劝他。   平稳、安定。   哪怕现在不够称心如意,等二三十年后,局面稳了,再做计较。   霍以骁能理解他们,但也仅仅是理解而已。   他想怎么做,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太突然了,突然到,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头到尾梳理。   而老大人们也并不知道,永寿长公主还在查牙城之战,其中与皇上有关的秘密,会以何种面目展现?   霍以骁对那把椅子毫无兴趣,他只想认亲娘而已。   可是,认亲娘,对他来说,就是这么难。   温宴柔声道:“又不是明儿天亮就要定个章程,欲速则不达,我们可以一面等闯子的消息,一面整理。”   霍以骁颔首,想了想,又道:“旁的事,还能与太妃娘娘、大伯父商量……”   这一回,轻易开不了口。   那两位也被皇上瞒得死死的。   若要与他们说道,也不能直愣愣就去了,得多作几种设想。   用温宴的话说,就是得把戏本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桂老夫人那儿……   倒是可以商讨,但温宴不用问,就知道老夫人会做何种选择、又会怎么劝他们了。   桂老夫人对骁爷恢复皇子身份、往后当个亲王都兴致勃勃,更晋一层,能名正言顺去够那把椅子,老夫人扛都要把温宴扛到中宫里头去。   等大业成就之时,定安侯府再传几代,不就是一张圣旨的事儿了吗?   既是继续整理,眼下也就没有盯着这事儿一直钻牛角尖。   霍以骁提起了小公子。   “朱琥……”霍以骁斟酌了下用词,“我听吴公公那意思,已经送走了。”   这个送走,当然不是指送到天南地北去了,而是送上了黄泉路。   皇上把朱琥的身份定位“假冒的”,冒充皇家子嗣,稚子无知、受人利用,往后送入山中,剃度出家。   明面上是这样的,实际上,皇上又怎么会让朱琥去当和尚呢?   一杯毒酒,为沈家的多年谋算划上句号。   时过境迁,朝中也没有谁会去计较这“小和尚”到底是死是活。   朱琥无辜吗?   他被沈家养起来的时候,他的路就已经定下了,他被沈家养成他们需要的样子。   “都是棋子而已。”霍以骁道。   温宴看向霍以骁,道:“我那个梦里,曾经见过长大后的朱琥。当时骁爷领命出京去了,我在街上见到他,匆匆一眼……”   霍以骁皱眉:“按你梦里,沈家亡了,长公主也死了,朱琥进京做什么?”   温宴不知道答案。   可霍以骁,在沉沉的夜里,从梦里得到了答案。   自从梦见过娶温宴之后,霍以骁就没有再进入了温宴的“梦”了。   现在,他再一次站在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院子里。   熟悉,这是宅子的主院,他们日日住着。   陌生,那是瑞雍二十一年,是十年后,与现在的模样多少有些不同。   隔着窗子,霍以骁看到了温宴。   她躺在榻子上,笑盈盈听黄嬷嬷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霍以骁听不见,也进不了屋里,他自能穿过长廊,走到耳室改出来的小厨房。   那里支着个炉子,咕噜咕噜煮着汤药。   他看到了长大的朱琥,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炉子旁,掀开药壶罐子,往里头添了些什么,而后离开。   霍以骁愕然。   温宴她们没有察觉也就罢了,黑檀儿为何也……   不,这个时候,黑檀儿已经不在了。   而他们住的这宅子,因着他和温宴的习惯,人手很少。   既然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人手众多的长公主府,那么,被朱琥摆了一道,也不是不可能。   霍以骁踢不翻炉子,他的声音也无法叫温宴听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宴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喝下去。   那是安胎药,也是夺命药。   梦如镜面,顷刻间碎开。   霍以骁倏地睁开了眼睛,胸口不住起伏。   单单是在梦里看到温宴把药喝下去,他此刻的呼吸都难以平稳。   那是梦,亦不是梦。   树欲静而风不止。   冯婕妤说得太对了。 第700章 轮廓   庄子比城中宅子四周宽阔。   忽然起了夜风,吹得窗户响动。   身边,温宴似是叫这动静吵着了,在睡梦中咕哝了两声。   软糯又黏糊,根本听不出她在嘀咕什么,可霍以骁却觉得心安。   没有那碗夺命药。   它或许存在过,如他刚才梦见的那样,被温宴喝了下去,但现在,没有。   黑檀儿睡在榻子上,温宴在他怀里,这是他现在握在掌心里的真实。   将来呢?   轻骑都尉哪怕成了飞骑大将军,猫儿的寿数都有尽头,它只能陪他们走一小段路。   他和温宴会有孩子,等她身体再好些,年纪再大几岁,不至于那么辛苦。   朱琥已经死了,那碗夺命汤药,还会出现吗?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   铜墙铁壁与自在轻松,哪可能周全?   可即便是为了周到、安全,在宅子里安置大量的丫鬟婆子仆从,也无法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   人心难测。   是忠心的岁娘,还是爱财的盏儿,无人可知。   那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能顶得住一次两次,可能顶得住十次、二十次?   霍以骁替温宴掖了掖被角。   他的梦,只到温宴喝下汤药,再往后的事情,他不曾“见”到,但也能够想象一二。   很糟,糟得不能去细想。   后半夜无眠。   直到天边渐亮,才多少有了些睡意。   皇城外,上朝的大臣们陆续都到了。   朱茂从轿子上下来,揣着手站了会儿,问项淮道:“怎么不见以骁?”   项淮也不清楚,只能摇了摇头。   待进了宫,见着朱桓,朱茂笑着问他:“以骁怎的没有来?莫不是睡迟了?”   朱桓知道霍以骁行踪。   昨儿下衙时,霍以骁就与他提过要出城去庄子上。   这会儿城门未开,人大抵就没有回城,又怎么可能来上朝。   他便道:“好像是去城外庄子了。”   “上朝都不来?”朱茂挑眉,“不太好吧?”   朱桓睨了朱茂一眼。   霍以骁没来上朝,也不是第一次了。   好与不好,有能耐跟父皇去叨叨,与他说有什么意思?   早朝时,因着老大人们禀了些朱钰身后事的操办议程,皇上的情绪并不好。   生死皆是大事。   皇子入葬的规矩很多,祭奠也多,整个办下来,颇费时间。   皇上听完,叮嘱着“好好办”,也就退朝了。   恭送皇上离开金銮殿,朱桓本也要回千步廊,刚夸出殿门,就有小内侍过来说话。   “皇上问四公子,”小内侍道,“殿下,四公子今儿……”   朱桓道:“昨儿出城,我想他是没有赶上回京。”   小内侍道:“四公子若是上午回了千步廊,还请殿下与他捎个话,皇上召他进御书房说话。”   朱桓答应了。   直到衙门里忙了一轮,霍以骁才姗姗来迟。   倒不是故意拖延,他半宿未眠,天明时撑不住才睡着,温宴昨日往沧州跑了个来回,也是极累,等两人睡醒,就已经天大亮了。   霍以骁听了朱桓的话,去御书房露面。   吴公公出来迎他,低声道:“皇上不太高兴。”   “就为了我没有上朝?”霍以骁问,“我还以为他都见怪不怪了。”   吴公公梗了一下,才又道:“倒也不是,是为了四殿下。”   霍以骁呵得笑了声:“既不是因为我,又何必迁怒我?”   吴公公:……   歪理一套一套的。   这么个煽风点火法,皇上一会儿要是冒了火气,还要背个“迁怒”之名,真亏。   吴公公引着霍以骁给皇上行了礼。   皇上正批折子,闻声抬头,见霍以骁精神一般,便放下了笔,问道:“去庄子里换换心情,怎么还越换越睡不好了?”   “认床。”霍以骁道。   皇上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底满满都是不认同。   这是什么敷衍的答案?   这小子什么时候认过床?   霍以骁看向吴公公,吴公公默默偏过了脑袋。   假话说得这么没有诚意,还要怪皇上不信?皇上信了才匪夷所思吧?   霍以骁道:“我梦见我娘了。”   皇上的眼中满是诧异。   “我不知道她什么模样,”霍以骁道,“但我知道她是我娘。”   “她……”皇上顿了顿,问,“她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霍以骁自嘲地笑了笑,“她生了我就走了,她能做什么?唱曲、喂饭、哄孩子,她全都没有做过。”   皇上呼吸一滞,叹道:“是啊,她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都来不及做。”   霍以骁看向皇上,问:“她、她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知道。我不想下回梦见她的时候,她就只站在那儿,朦朦胧胧的,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话音落下,却没有答案。   皇上沉默着,抬手扶着额头,久久的沉默。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过急躁:“皇上是想不起来了,还是不愿提她?”   皇上缓缓抬起眼皮子,沉沉视线落在霍以骁身上:“你不用激朕,朕不会忘了她,只是过去得太久了,很难去形容……”   “我还以为我日日在您跟前转,您看着我就能看着她,”霍以骁哼笑着道,“听您这话,我和她不像?”   闻言,皇上一瞬不瞬看了霍以骁一会儿:“不太像,只眉宇间有一丁点她的影子,你更像朕。”   霍以骁问道:“您就没有她的画像?”   皇上摇了摇头,片刻,道:“你先下去吧。”   霍以骁没有停留,直接起身行礼告退,一气呵成,走得头也不回。   长长的宫道上,除了脚步匆匆的内侍经过,再无其他人。   霍以骁放慢了脚步,抬头看着宫城飞檐。   答案已在心中,此刻不过是添一层印证。   金老太太说,他与熙嫔娘娘没有一分一毫的相似。   高老大人说,他更像郁劭。   郁劭与郁薇是亲兄妹,他像舅舅,与母亲,也就只剩那一丁点影子。   这是一种“幸运”吧。   如果他和母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沈家一早看出他的出身,他可能无法长到现在。   可也是一种遗憾。   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连缅怀,都只能是一个轮廓。 第701章 玉佩   御书房里。   皇上闭目养神。   他和以骁很少谈论“生母”,或者说,很少能够心平气和地说这事儿,以往可能刚启了个话头,就说不下去了。   这个话题,他不想谈,以骁也不想谈。   因此,以骁执着着问生母,这还是第一次。   却也是人之常情。   孩子对母亲的依赖、信任,这是骨子里就有的。   一如他自己。   皇上与生母的感情不深,他自幼长在霍敬妃跟前,但他并没有失去“母亲”,娘娘待他如亲儿,他待娘娘如亲母。   一个人对“母亲”的所有感情需求,皇上在娘娘那儿得到了全部。   这一点,皇上想,他和以骁是不同的。   他在回忆“母亲”这个角色时,他能想起很多真切的场景与画面,那些对话与情绪都是发生过的。   可以骁不能。   霍以骁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那么一个角色的存在。   他小时候由金老太太抚养。   老太太养育曾孙儿,霍怀定的夫人照顾侄儿,她们都尽心尽力了,但她们的角色,从一开始就不是“母亲”。   长大之后,就越发没有那么一个人物了。   思及此处,皇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亏欠儿子的。   当年没有想得那么周到,因为他自己未曾缺少,也就没有意识到缺少的滋味。   也是近些年,皇上看着以骁长大,又与太妃娘娘交谈,才渐渐能够明白过来。   只是,这种缺失,想补都补不了了。   以骁已经不是稚子了,他的成长路上,缺了的就是缺了,又不能回到二十年前去。   况且,时至今日,皇上回顾从前,在那么多措手不及之下,他确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又要瞒过沈家,又要让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以免万一状况鞭长莫及,又要足够信任,家里能养亦能教。   皇上缓缓睁开眼睛,哑声吩咐吴公公:“重新泡壶茶。”   吴公公会意,退了出去,着手准备新茶。   御前没有他人,皇上起身,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檀木匣子。   他打开来,取出里头存着的唯一一样东西。   是一对络子。   很多年了,络子的色泽都褪了,也有磨损之处,露出几根线头。   络子上头没有坠任何的东西,空荡荡的,但可以看得出,它们原本是坠过物什的,只是后来被人拆了。   皇上捧着络子看一会儿,又放了回去,合上匣子,重新放回了博古架上。   他又坐到了大案前。   前后隔了这么会儿,砚台里的墨有些粘了,他舀了一匙水添上,重新磨开,提笔润了。   吴公公新泡得了茶,在外头窥了一眼,见皇上在继续批折子,才捧着茶盏进来。   皇上接了茶,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你这手艺是越发好了,泡得香。”皇上道。   吴公公垂着手,恭谨谢皇上夸赞,却不想,皇上的下一句,让他略感奇怪。   皇上说:“比以骁的娘泡得强多了,她什么都会,就是泡不好茶。”   语气温和又怀念,隔着氤氲白气,都能看到皇上笑容里的无奈与惆怅。   从这话来听,皇上还是惦记那位的。   只是这话不好接,吴公公也就不接了,只在心里来回思量着到底是哪儿怪。   外头,常宁宫使了个人过来。   太妃娘娘备了些点心,让人给皇上送来试试。   吴公公接过,正要送进去,一桩旧事冲入脑海,让他后脖颈汗毛直立。   他的心仿若是沉沉的钟,被撞得心惊肉跳。   熙嫔娘娘泡不好茶?   他怎么记得,当年,他在先帝御书房的茶水房里伺候,齐公公替还是敬妃的太妃娘娘来给皇上送点心。   齐公公好像曾提起过娘娘分了些赏赐的茶叶给熙嫔,因为熙嫔爱茶。   一个爱茶之人,会泡不好吗?   吴公公不能下结论,但心里总觉得不妥当。   调整好状态,吴公公才回到御前,将点心奉上。   皇上倒是没有再提,先前那一句,大抵也是忽然间想到了就提一句而已。   拿起点心,皇上又问:“朕原有一对青玉佩,半圆的,合起来是个圆,好些日子没有见着了,给收哪儿去了?”   吴公公回忆了下,道:“是不是去年四公子娶亲时,您赏给他的那对?”   “朕给以骁了?”皇上挑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吴公公颔首:“大礼之前,您召四公子说话,玉佩放在偏殿,还是小的引着四公子去取的。”   皇上沉思了一阵,道:“既给他了,朕怎么不记得他戴过?”   吴公公确实不知道四公子为何不戴在身上,但他知道皇上不可能忘了这事儿。   那对玉佩,原是缀在一对旧络子上的。   皇上当时打发了他,吴公公也是意外看到皇上在解玉佩,既然皇上不要他知情,他就当没看着。   皇上亲手解了,又赏了,络子好像也收起来了,按理不会想不起来。   吴公公把今儿御书房里的事情来来回回琢磨一遍,也就领会了。   “皇上,”吴公公请示着,“太妃娘娘送来的点心不少,小的去千步廊,也给两位殿下、四公子都尝尝?”   皇上咬了口点心,点了点头。   吴公公越发知道自己想对了,退出来,备好食盒。   先到了礼部给朱茂送了,吴公公又到了吏部。   朱桓谢了父皇又谢太妃娘娘。   吴公公笑眯眯地,请四公子借一步说话。   霍以骁随吴公公走到无人处,问道:“皇上寻到画像了?”   总不可能,真是来送点心的。   吴公公道:“四公子与夫人成亲前,皇上曾赏了对玉佩,皇上刚才问起,说怎么不见四公子戴上。”   这么一说,霍以骁自然也记得。   那对玉,他新婚之夜就给温宴了,温宴打了对络子挂上。   霍以骁不缺坠子,又是皇上赏的,他平日就想不起来戴那个。   “那是……”霍以骁迟疑着开了口。   吴公公颔首:“皇上没有明说,小的揣摩着是那个意思。”   霍以骁垂着眼,沉默了一阵,道:“我会戴的。”   即便是经皇上的手给了他,那也是母亲留下来的,给到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他不记得她的样子,却也可以得一个念想。 第702章 都有了   送走了吴公公,霍以骁回到书房里。   朱桓许是怕点心沫子落在书案上不整洁,干脆捧着小碟子站在窗边用。   见霍以骁进来,朱桓递了递碟子:“味道还不错。”   霍以骁失笑,取了一块尝。   入口香糯,确实不错。   朱桓随口问着:“吴公公寻你说什么?”   霍以骁嚼着点心,咽下后道:“替皇上捎话。”   朱桓不解:“你前脚才从御书房回来。”   “可能是御书房里,皇上没有训得劲儿吧。”霍以骁道。   朱桓:……   行吧。   太可能了。   这位四公子,毕竟是御书房里跟皇上顶嘴的第一名。   父皇恼得脑壳疼、缓过来让吴公公追着来训,也挺正常。   一碟点心,朱桓用了大半,才让亲随配了茶。   甜点后再饮茶,不止解腻,茶香在口齿之中都越发浓郁。   朱桓笑着道:“我有好些时日没有去诚皇叔府上了,皇叔那儿,茶好、点心好,他平日里就捣鼓这些。”   诚王向来闲散。   先帝晚年,诚王半大不小,也就没有被卷入太子之位的争夺中。   皇上继位之后,诚王就是个闲散王爷。   诚王从不对朝事指手画脚,他的爱好是丹青、碑铭,在这些事情上颇有一番造诣。   除了收罗些拓印书画,平日的消遣也不过就是茶点了。   朱桓前些年倒是时常会去诚王府上与他探讨书画,在朱晟出事后,就不再去了。   当时,那齐美人把下毒害朱晟的祸事推给了诚王。   皇上固然不会信,但多少也会犯嘀咕。   朱桓为此事曾十分苦恼,怕有心人挑拨,让父皇疑心他,好在,父皇没有疏远他们母子,也没有为此为难诚王。   可他却不方便再与诚王有过多往来,这是给自己惹麻烦,也是不想给让远离朝事、醉心书画的诚王惹麻烦。   朱桓十分喜欢丹青,不再去欣赏诚王的收藏,对他而来是一种损失。   却也不得不如此。   两害相较取其轻而已。   霍以骁知道朱桓性子,便道:“二殿下中毒之事,长公主都一并认了,与诚王爷没有任何干系,殿下倒也不用刻意疏远,只是去看看书画而已。”   朱桓摇了摇头:“不了,得安生些。”   给父皇省点儿心,也省的母妃念叨。   话是这么说,霍以骁还是从朱桓的神情里,读到了几分落寞与无奈。   朱桓舒了一口气,不再想他的画卷、笔法,重新捧起文书,认真看起来。   霍以骁见状,也不多劝他了。   这事儿,光劝他可以继续与诚王爷往来,也没有用。   倒不如之后有机会时,收些前朝大家孤品送他,能有效果。   待到了下衙后,霍以骁回大丰街。   温宴正在房里念书,黑檀儿趴在她身边,听得津津有味。   霍以骁一看这一人一猫的状况,就晓得那不是什么正经书,正经的东西,黑檀儿可不会听得这么全神贯注。   八成是话本子。   温宴见他回来,笑着唤他。   霍以骁问:“成亲时候,皇上给了对玉佩,你收在哪儿了?”   温宴见他问起,略一回忆,起身往里间走:“我去拿来。”   霍以骁跟了上去,经过榻子旁,看了眼被温宴倒扣着的书册。   果不其然,书局新出的话本子,看书名,与“四公子”无关,是另一个畅销的倒霉蛋的新奇遇。   霍以骁勾了勾唇。   有一个新的倒霉蛋出现,挺好。   黑檀儿啪嗒啪嗒甩着尾巴,瞪着霍以骁,被打断了故事,它很不满意。   霍以骁笑出了声。   这也是一个“倒霉蛋”。   没有理会黑檀儿的不满,霍以骁走进了寝间。   温宴从梳妆台上取出个三层檀木匣子,拉开了最底下那层,从中取出两枚玉佩,捧在手上,转身问霍以骁:“是这对吧?”   霍以骁上前接过来,细细看这对玉。   玉质很好,造型简单古朴,很是耐看。   看得出来,它们曾经被人好好养过,只是近些年,缺了人随身戴着把玩,不似贴身的玉那般润了。   坠玉的络子是新打的,温宴在婚后不久就打好,只是霍以骁没有戴这玉的意思,她也就收起来了。   温宴想,霍以骁定然不是心血来潮,尤其是,他看这对玉的时候,眼神温和又怀念。   “往后戴这个?”温宴柔声问他。   霍以骁应了声。   温宴又问:“我也要戴吗?”   “戴着吧,”霍以骁道,“婆母给儿媳的传家宝。”   温宴微微一愣,抬头定定看着霍以骁,有些难以置信:“骁爷是说……”   “说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霍以骁道。   温宴抚着手中另一半玉。   这个母亲,自然是指郁皇子妃了。   而这么说的,是皇上。   前世今生并一块,温宴知道,皇上很少与霍以骁提“母亲”。   这话题并不让人愉悦,又有很多内情,说不上几句就要不欢而散。   可是,皇上虽然总共没有说过几句,但整理下来,他只要说出口的,都不是在说熙嫔娘娘。   皇上瞒下了真相,也让他们先入为主、信以为真,以至于听的每一句都是“熙嫔”。   如今回头看,才发现,除非是迫不得已时,其他时候,皇上在说的是郁皇子妃。   在一个滔天的谎言里,那些与“母亲”有关的性情、模样、琐事,其实是真的。   那么,玉佩也该是真的。   温宴略一思量,转过身去,从匣子里又取了个青玉镯子。   正是她母亲的那一个。   母亲让她长大后给心上人戴上。   温宴那日从库房里寻到它,给霍以骁戴了,说笑之下,温宴其实也察觉到了,骁爷是有些落寞的。   别家婆母都给儿媳备礼,温宴没有。   他的母亲不止没有留下东西给十几年后的儿媳妇,也没有给儿子留下睹物思人的念想。   “现在,”温宴笑了起来,“都有了。”   她收到了婆母留给她的传家宝,骁爷收到了母亲的遗物。   霍以骁看着温宴的笑容,不由也笑了笑,笑容浅浅,却是暖的。   他伸手把温宴抱入怀里,久久,叹道:“都有了。” 第703章 具体说说   这年秋老虎不盛。   热意渐渐退了,秋意随之而来。   城门刚开,温宴就坐着马车,候在了那儿。   若无意外,夏家那几位发配边关的表嫂与小外甥,今日就能抵京了。   等到将将中午,霍以骁从千步廊过来,上了马车。   “还没有到?”他问。   温宴耐性好,道:“路上难免耽搁,兴许下午就到了。”   正说着话,岁娘隔着帘子唤道:“骁爷、夫人,到了、他们到了!”   温宴一听,忙从车上下来。   那厢,马车也靠边停了。   两厢照面,心潮翻滚。   当年,温宴有两位嫂嫂远行,带着两个小外甥与一个小外甥女。   最小的外甥儿夏勉,彼时还未断奶。   发配路上,自然没法子再给他供足够的奶水,米糊糊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夏勉十分体弱。   上辈子,案子翻得迟,夏勉回到京城时已然是一身的病。   如今,温宴看着车子里怯生生的夏勉,冲他笑了笑。   毕竟襁褓中还是受了罪,夏勉身量不及同龄人,但精神还算不错,只是一路颠簸、难免疲惫。   夏刘氏垂着泪,夏程氏抱着温宴,大哭起来,   温宴与两位表嫂的关系不错,尤其是夏程氏,这位在成为她的表嫂之前,与她闺中就有来往。   虽是温宴小上三四岁,但原先也能算是同辈人,现在,嫂嫂们边关吃苦几年,模样一下子仿佛就差出了快十岁的感觉。   “这几年受苦了。”温宴拍着夏程氏的肩膀,安慰她。   夏刘氏认得霍以骁,带着孩子们行了礼,又与温宴道:“这不是苦到头了吗?我们回来了,这京城好像也没有变多少。”   温宴握住了她的手。   夏刘氏又安慰夏程氏:“我在街上不敢痛快哭,你行行好,我们先回家去,待关上大门,也让我放开了哭。”   这话说得讨巧趣味,夏程氏哭着哭着忍俊不禁,应了她。   各自上马车,熟门熟路进了胡同,停在夏家大宅外头。   霍以骁把人送进去,就先回千步廊了,也省得她们女眷说话不自在。   不说年幼的夏勉,大了两岁的两个也没有着大宅的记忆了,一迈进来,左右张望。   两个嫂嫂感慨又激动,待到花厅里安顿下,都已经哭花了脸。   黄嬷嬷与岁娘领着孩子去歇息,留她们三人说话。   夏刘氏勉强稳着情绪,与温宴说他们的经历。   平反的消息传进耳朵里时,她们是不敢相信的,直到那儿安排他们回京,才一点点有了实感。   因着温宴先前捎了银子过去,他们在边关的日子没有一开始那么辛苦了,也能想法子让孩子们吃些好的,长些身子。   回京路上,除了路远疲惫,倒是一切安稳。   说直白些,是家里翻案了,有个能办事儿、能在朝里说话的姻亲,也就无人怠慢他们。   至于将来,两个嫂嫂想得也很简单。   守住这大宅子,养大孩子们,让他们念好书,不坠了太傅大人的名声,对得起先行一步的亲人们。   “等安顿好了,”夏刘氏道,“我们去给侯夫人问个安。”   这些都是规矩、礼数。   不止是定安侯府,其他为了自家案子出了力的,都得感谢一番。   还有她们两人各自的娘家,彼时力量不足,无法帮上姻亲,也顾不上女儿,这两年私下想法子贴补。   在最难的时候,那些贴补改变不了状况,却也是心灵的慰藉。   就像是寒冬腊月的北风里,多换一块炭,虽热不了,还一吹就灭,但比没有好。   温宴与嫂嫂们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   刚回京中,不止是人疲惫,事情也很多,需得样样从头上手。   边关生活的历练带给她们的不止是辛苦,还有历练,两人都能独当一面,行事顺畅。   两天后,温宴引着嫂嫂与孩子们去燕子胡同。   桂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亲切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两地路远,总想着以后兴许有机会,却没有想到世事无常,做了那么多年姻亲,老婆子连亲家的面都没见过,”老夫人叹道,“我现在是进京了,却也……”   叹了蒙难的姻亲,又抱了抱孩子们,老夫人道:“往后都在京中,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   一切周全了,曹氏送他们离开。   温宴被桂老夫人留了下来。   桂老夫人眼睛尖,早琢磨着温宴挂着的玉佩了。   “眼生,以前没有见你戴过,”老夫人道,“看着是块好玉。”   温宴道:“成亲时赏的,一直没有戴过,这两天才拿出来。”   桂老夫人召她近前,捧在手里仔细看:“是一对的吧?还有一块在四公子那里?”   “是。”   老夫人顺着又问:“有什么来历?”   温宴抿了抿唇,答道:“皇上赏的,问了为何不戴。”   桂老夫人啧了声。   皇上一年到头赏出去的东西多了去了,他日理万机,自己能记得的恐怕不多。   隔了小一年了,还问为何不戴,可见皇上还是记挂着这个儿子的。   尤其是,在意外死了一个儿子之后。   这一点,桂老夫人特别能体会。   温子谅多年不在她身边,她原也觉得没什么,跟前还有两个小的,再说了,长子是进京走仕途,多正常的事儿。   再后来,温子谅出事了。   眼前那两个儿子,在桂老夫人眼里一下子变得金贵起来,不敢错开眼。   这种心态得自己调整,但是,人都会有这个过程。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轻声问温宴:“皇上没有提恢复身份?四公子依旧不愿意?”   温宴微微一顿,没有立刻答。   “怎么?有转机?”桂老夫人一下子品出味来了,“宴姐儿,我们祖孙两个得携手并进,你可不能瞒着老婆子,前回说好的,该老婆子出马的时候,你别拦着。”   大戏开场,把她的戏份删了,这可不行。   温宴忍俊不禁。   “没有拦着祖母,”温宴道,“是一些状况与原先想的有点出入,还在琢磨着,收集新线索。”   桂老夫人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具体说说?” 第704章 锃亮   温宴压着声儿,道:“还是卡在骁爷母亲的身份上。”   “哦?”桂老夫人兴趣十足,微微倾着身子,示意温宴说下去。   “我们之前是想岔了,那位不是熙嫔娘娘。”温宴道。   桂老夫人讶异极了。   一时间,只觉得满脑袋都是问号,各个问题来回转,愣是不知道要从哪里问起。   她摆了摆手,示意温宴先缓缓。   不服老不行啊。   她桂氏果然是老了,这么复杂的事儿,一下子跟不上了。   桂老夫人靠着引枕,努力整理思绪。   四公子的生母,不是熙嫔。   生死大事,连是谁生的,这都能弄错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   四公子才三个月就被抱到了霍家抚养,这么小一孩子,落下来后有没有睁开眼睛看过生母都难说。   哪怕他睁眼了,他能看明白什么?记得什么?   他从未怀疑自己的身世,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直到进宫后流言四起才知道自己爹娘都是假的,亲爹在龙椅上坐着。   这真是……   桂老夫人叹了一声。   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熙嫔”这个生母身份,又是哪个告诉四公子的?   要不是长辈如此说、如此认,十几岁的少年郎在身世存疑时,会好端端去怀疑亲爹和“小奶奶”有染?   疯了不是?   “原是从哪儿知道的错误消息?”桂老夫人问道,“太妃娘娘?皇上?”   温宴道:“太妃娘娘。”   “娘娘按说不至于骗四公子,”桂老夫人皱眉,“要么是不得不这么骗,要么是娘娘也不知情。”   温宴颔首:“您说的是,依我们现在掌握的消息来看,太妃娘娘都被瞒在鼓里。”   桂老夫人倒吸了一口气。   太妃娘娘都不知道?   能误导太妃娘娘的,只能是皇上了。   皇上不止误导了霍太妃,误导了四公子,也误导了所有窥见其中一角的人。   要不然,这事儿早就穿帮了。   或者说,若是旁人出手弄成了这样,太妃娘娘、四公子但凡与皇上说道一句,皇上自己就听出问题了。   只有皇上在默认这个问题。   宁愿与先帝爷的妃嫔有染,也不吐露四公子真实的生母。   皇上这心思啊……   有什么事,需要用那么不堪的假相去隐瞒?   只有更不堪的真相。   与熙嫔得了一儿子,难听是难听,挨骂也是真挨骂,皇上这么要体面的人,宁可背这么个骂名,那只能说,四公子生母的身份,更让他说不出口。   不可能是某位兄弟的妻妾。   父亲的嫔妃与兄弟的妻妾,差不多,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皇上都敢跟太妃娘娘认下自己与熙嫔之事,还能说不出这个?   总不能是那位女子如今还活着,就在某位亲王的府中,皇上怕四公子冲动认母?   桂老夫人一转眸子,问:“四公子的生母还活着吗?”   “难产而亡。”温宴道。   桂老夫人微微颔首。   那她刚才想的方向就是对的。   人既然早没了,那两种身份又差不多,皇上一开始就不用怕与太妃娘娘承认。   皇上瞒得这么紧……   错误的选项是排除了,可正常的答案,桂老夫人一时没有头绪。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心里暗暗想着,难啊,真就是难!   要不是怕树大招风、得顾虑其他殿下、群臣的想法,四公子记在嫡母名下也行。   四公子不愿意再认一个不相干的母亲,但嫡母始终是母,是相干的。   俞皇后不是个好人选,皇上未登基前不还有一位原配皇子妃嘛。   哎,那位皇子妃也是个可怜人。   一门忠烈、马革裹尸,她受刺激小产,身子养不好,最后早早走了。   可是,认在嫡母跟前,并不是好事。   身份拔高,往后更是“热闹”,想当个亲王都不太平。   要真是那位皇子妃生的,认母无可厚非,总不能为了太平日子,连亲娘都不要了,做人没有这种道理。   正因为不是,去惹这么个身份,一时风光了,等皇上老了、新帝继位,四公子和宴姐儿的日子还能顺顺利利过下去?   无异于杀鸡取卵。   这么蠢的事儿,桂老夫人不干。   她不止一个孙女,她还有其他孙子、孙女,将来一并倒霉,她在地底下急着踢棺材板,真踢开了,能力挽狂澜?   等等!   让皇上宁愿背骂名都慎重的身份,莫不是……   是了!   从四公子的出生年月反推回去,郁皇子妃“病故”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能诊出身孕了。   “病故”真相还要探讨,但若顺着这个思路走,郁皇子妃还活着时,八皇子在沈氏主持下续娶俞氏。   两位正妻同时存在。   这也难怪皇上宁可说是熙嫔的孩子了。   没有外家、生母又难产的嫡子,在沈家的虎视眈眈之下,活不下来,交给霍家,套一层外壳,设烟雾阵,是添一层保障。   皇上瞒着霍太妃,也是他无法解释“病故”的郁皇子妃怎么生下的孩子吧……   “宴姐儿,”桂老夫人做了几个深呼吸,扣着温宴的手腕,“老婆子年纪大了,受不得大起大落,你给我一个实话,四公子的生母是、是前头那位皇子妃?”   温宴眨了眨眼睛,而后失笑。   桂老夫人还是桂老夫人,想法大胆又敏锐。   这么一来,温宴干脆就点了头。   桂老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脏噗通噗通,一下跳得比一下有力。   嫡长子啊!   二十年前,桂老夫人为长子不肯尚公主而气恼,二十年后,孙女嫁的是皇上的嫡长子,虽然不曾认祖归宗,但这身份是实打实的。   风水轮流转,他们否极泰来了呀!   桂老夫人都不用闭上眼睛,眼前就能浮现出旧都临安城、自家那熟悉的大门,上头“定安侯府”四字门匾,锃亮锃亮的。   千载难逢的机会,得把握住。   要不然,她桂氏死后,在列祖列宗跟前,没法交代。   “宴姐儿,”桂老夫人落在温宴腕上的手有些颤抖,连声音都没有稳住,“这事儿怎么发现的?皇上承认了?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恨不能立刻全弄明白。”   温宴轻笑了声。   谁不想弄明白呢?   她自己也有一堆未解之谜。   当然,她还知道一事。   桂老夫人恨不能立刻的,不是解惑,而是哪怕迷雾丛丛,稀里糊涂,也要把她扛进东宫,立刻、马上。 第705章 要紧   屋子里,静悄悄的。   桂老夫人都能听见自个儿的呼吸声,也是她情绪起伏大,连呼吸都比往日沉些。   她刚刚听温宴说完了掌握的状况。   金老太太、高老大人、牙城……   一连串的讯息全冲进了桂老夫人的脑海里,让她一时之间,很难平静。   原来,四公子的身世里还有那么多故事。   且宴姐儿告诉她的,也只是眼下清楚的部分,另有细节全在迷雾里,等着他们一点点去挥开。   可最让桂老夫人心绪激动的,是四公子为嫡长的身份。   太意外了,太突然了。   别说是一个时辰,给她三天三夜,她都消化不了。   脑袋里嗡嗡作响,全是火星子与白光。   她桂氏自诩沉稳,尤其是上了年纪之后,大小事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困难再大,也一定有办法解决,头一步,吃好睡好身子养好,没有什么办不妥的。   今儿,夜里恐怕是要睡不着了。   试问,谁能睡得着?   一旦嫡长子身份落下来,再够着了那把椅子……   呦,她眼前这孙女儿,穿上的可就是凤袍了。   不说京城、不说临安,等到了那一天,全天下,除了霍太妃,还有哪个老夫人能比她风光?   迷雾要紧吗?   自然要紧。   事关生身父母,也就牵连着如今的父子关系,怎么可能不要紧?   只是,迷雾再要紧,也没有这事儿要紧!   “宴姐儿,”桂老夫人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慈爱无比、耐心非常,“莫非谜团解不开,四公子这亲娘就不认了?好好的嫡长子,这身份也不要了,皇位也不争,就这么算了?”   温宴一听,轻笑出声:“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只是,这事儿总得从长计议,又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那倒是。”桂老夫人点头。   兹事体大,与那把椅子相关,岂会是小事?   在这之前,别说四公子从未想过去争去抢,桂老夫人也想不到这一茬呀,她自己心里,以“亲王”为目标,还觉得这目标已经十分高大端正了呢。   忽然之间,状况不同、想法亦需斟酌,情理之中。   何况,桂老夫人定定看了眼温宴。   以她对四公子的了解,这位哪怕自幼长在宫中、与其他皇子一般,他对皇位也没有什么兴趣。   争权夺势?   不如闲散逗猫。   得靠宴姐儿去劝,而她能做的,是先把宴姐儿说通。   “祖母是眼馋那位子。”桂老夫人直截了当。   心思不用瞒着,她们祖孙两人,谁不知道谁呀。   要取信于人,这点诚意得摆出来。   “没法不眼馋,人嘛,活着都有个执念,老婆子执念家门上那块匾,四公子执念认母,”桂老夫人又道,“皇上布下障眼法,一直瞒到今日,沈家都没了,他都不与四公子说真话。   其中真相,怕是没有那么好琢磨。   祖母还是先前的话,谜团解不开,难道就不认娘了?   得认,真要都放弃了,那才是本末倒置!   记在嫡母名下、是招风了些,可反正要去争,倒也无妨。   将来登上大宝,还怕惠康伯不说实话?   九五之尊了,牙城都能挖个底朝天,比一个’四公子‘能做的事情多得多。”   温宴品着桂老夫人的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桂老夫人拍了拍温宴的手,又道:“老婆子刚想到的。   皇上当初若是为了保护有孕的郁皇子妃,才布下’病故‘之局,他应该很清楚,沈家会给他继室人选。   往后如何平衡,与沈家要怎么拉锯,皇上必须事事思考妥当。   那么,以皇上与霍太妃的关系,在最初计划之时,他会不跟霍太妃商量吗?”   温宴的眸子倏地睁大。   她一下子领会了桂老夫人的意思。   如果皇上曾告诉过霍太妃,郁皇子妃有孕,他们要如何如何,那太妃娘娘还会把骁爷认定为熙嫔娘娘的儿子吗?   出生时间对得上,骁爷又不像熙嫔,霍太妃那么精明、敏锐的人,她会起疑,会看穿。   娘娘如今还被瞒在鼓里,是因为她至始至终不清楚郁皇子妃在那个时候,有了一个孩子。   因为皇上没有告诉她。   “您的意思是,”温宴抿了抿唇,“要么是皇上背弃了霍家和郁皇子妃,加固与沈家的关系……”   一面说,温宴一面自己就摇了摇头。   不太像。   从霍太妃和冯婕妤的回忆里来看,那段时间,皇上被沈家的强势弄得烦闷不已。   明知沈家手段,皇上不可能莫名其妙再给自己套一层枷锁。   沈家与皇上之间,是拉锯战,比拼上风。   沈家没有彻底拿捏皇上的办法,从长公主死前才查牙城来看,二十年前,沈家根本不知牙城之事,要不然,早使上了。   沈家也不敢拿庄子里的郁皇子妃要挟他,两家是谋共同利益,探讨利益分配,不是奔着结仇去的。   那么,去掉这个可能,余下的答案是……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皇上不会不商量,太妃娘娘不知道,是因为皇上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郁皇子妃死了,他接受沈氏安排,直到他发现皇子妃其实还活着,大着肚子?   能做成这事的,只有郁皇子妃自己。   她选择了金蝉脱壳,她想去哪里?”   话一出口,答案就已经在嗓子眼了。   能让郁皇子妃拖着并不康健的身体与肚子里的孩子,假死去奔赴的,只有牙城。   她想知道自己的亲人在牙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桂老夫人把“牙城”两字说了出来。   祖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桂老夫人笑了笑:“想要答案,我们两人在这里编排戏本子,还能再编很多出来。   逻辑上都说得通,只看后续收集到什么线索,能把不通的挑出来。   可是啊,哪怕最后是剩下一本,我们也只知道一个过程,谁做了什么,成了什么,那个答案,对四公子还远远不够。   说过什么,想过什么,为了什么,父母之间所有的感情挣扎,只有皇上才知道。”   温宴垂了眼帘,与桂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骁爷想要的是个简单的答案吗?   如果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他的生母是郁薇了。   可这不够,骁爷更想弄明白的,是母亲为何“病故”,父亲又在母亲的病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一直说“娘早死了、爹不想认”。   这个结,全在这里。 第706章 大馅饼   桂老夫人没有催促温宴,让她慢慢想,自己则认真打量着她的模样。   宴姐儿模样好,这是肯定的。   要不然,当初能让顺平伯府那究哥儿看见一眼就念念不忘,还心生花样弄出杀人的事情来?   而宴姐儿的漂亮,还带着端正,是她们这些老人家会喜欢的模样。   原先,桂老夫人不熟悉孙女,不亲近、也不想亲近,可真在跟前晃着,看在这张漂亮脸蛋的份上,也能接受。   毕竟,谁不喜欢美人儿?   她心里再不喜欢安氏,能天天把安氏拘在跟前,也是安氏长得挺好。   要不然,厌烦。   她自己看着烦,心情不顺畅,还怎么养生?   桂老夫人对面相没有什么研究,但她总觉得,宴姐儿的五官模样,就不能是个普通官家后宅女子。   亲王妃什么的,完全撑得住。   这会儿再看,眼睛鼻子嘴,妥妥的中宫之姿。   饱满的天庭中,写着“皇后”两个大字。   生得可真好啊!   桂老夫人感叹不已。   大郎生的英俊,大郎媳妇也是好模样,这孩子把爹娘的长处都拢身上了,会长!   桂老夫人越看越满意,道:“真要是落了这个身份,好处坏处,不用老婆子细说,你们两个聪慧,全都明白。   若无心那把椅子,趁早把认亲娘的念头歇了,寻个其他娘娘名下记着,等将来再给嫡母磕个头。   若一定想认回生母,你们不想争,多的是人要你们争。”   温宴抬头看着桂老夫人,听她往下说。   “老婆子也想让你们争,执念归执念,还有一点,”桂老夫人道,“为了活下去,为了这家里的每一个人,能好好活下去。”   四公子这个身份,要么不曝光,曝光了就是被推着走。   一旦卷入争位,输了就是满盘皆输。   真就不争不抢闭门谢客,依旧是旁人眼里需忌惮的,长久下去,不是良策。   她老了,拼尽全力也就多几年寿命。   可其他人呢?   大郎死后,二郎、三郎在官场上处境艰难,如履薄冰,好歹是熬下来了。   但这一次,真出事了,熬不了,连命都得没了。   “你好好与四公子说说,”桂老夫人道,“他不是没有能力的人,前回李大人来府里时提过,千步廊的老大人们私下都夸他。   寻常人家认嫡母,说到底,撑死了也就争一仓库的银钱、地契,自家人打破天,败落了也就败了他们自己家。   皇家不同,那把椅子上压着的,是全天下那么多老百姓的吃穿用度。   这个家,谁都败不起。   四公子若不是个合适的人选,老婆子为了自家荣耀硬劝你哄你,那这门楣只会抹黑,愧对天下。   他是,他能,再添个嫡长身份,千步廊左右会怎么做,你不会想不到。”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得到。”   祖孙两人说了很多,温宴才起身告辞。   桂老夫人的话都在温宴的预想之中,那些道理她自己想过一遍,今儿老夫人梳理一遍。   对她最大的启迪是皇上当年兴许是被郁皇子妃瞒在鼓里,最后措手不及,仓促应对,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是与不是,还得他们继续查下去。   曹氏送走了温宴,回到正屋里,就见桂老夫人靠着引枕,笑容满面。   “您和宴姐儿都聊了些什么?”曹氏问,“我看您心情挺好。”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   自然好,不可能不好。   天上掉下来一只大馅饼,砸得再懵,饼还得紧紧抱着。   等一口一口咬了,心里就踏实了。   “看家里欣欣向荣,高兴啊。”桂老夫人道。   “确实是,夏家回京了,虽吃尽苦头、也能从头再来,我们帮衬着些,等孩子们长大了,就都好起来了。”曹氏道。   桂老夫人轻笑着点头。   若大事顺畅,夏家肯定好起来。   曹氏又道:“算算日子,三叔也回临安到任了。”   “挺好,每日下衙回府,还能管管珉哥儿、章哥儿的功课,先生教得再好,哥儿们自己也认真,也不能少了家中氛围,得有个长辈考校,”桂老夫人说完,想起另一岔来,“婧姐儿的陪嫁挑得还顺利吧?”   曹氏道:“费姨娘挑着呢,给我看了些,我瞧着不错,嫁妆需的绣品,图是婧姐儿自己描的,活儿也在做,慧姐儿指点着,只一个大体轮廓,等有了雏形,我让她们拿来给您看看。”   “这两丫头啊,老婆子别的不敢说,女红上根本不用操心。”桂老夫人道。   女儿得了夸赞,曹氏开心极了,没成想,桂老夫人下一句话,让她愣住了。   “当初家底薄,鸢姐儿出阁时亏待她了,现在宽裕了些,婧姐儿出阁,你看看账面,再给她添些,真要不够就从我账上支一些,朝廷那些月俸,我大把岁数也用不了多少。”   曹氏轻轻“啊”了一声。   宽裕是宽裕了,一来当时敲了皖阳郡主好大一笔赔偿银子,二来、平反之后,长房当初抄没的东西还回来了,还不了的,也拿银子补上了。   曹氏拿着这些本钱、跟着京里相熟的夫人做些小生意,求稳,赚得不多,但好歹是进项。   这才让桂老夫人有个自己的账。   原本啊,都是并在一起的,公中太亏了,老夫人不自掏腰包,曹氏八个瓶子七个盖转不过来。   果然是银子在腰间,说话都有底气,曹氏看着“大方”的桂老夫人:“那我就替婧姐儿谢过您了。”   桂老夫人应了这声谢,道:“宴姐儿嫁人,宫里补贴不少,门面撑住了。   等慧姐儿成亲时,家里定然比现在好,能给她的也更多。   我就想着,婧姐儿也不能少,我们自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外头不晓得我们当初穷成什么样了,只当我们克扣庶出的。   老婆子没做过那等打压庶出的缺德事儿,绝对不丢那个人。”   曹氏忙不迭点头。   脸面多要紧啊。   老夫人哪怕干了缺德事儿都要粉饰太平,何况没有干过的,更不会让人指指点点。   “您考量得周到,”曹氏笑着叹了口气,“就是慧姐儿那亲事,八字没一撇。” 第707章 比西山都高   桂老夫人抿了口茶。   她对慧姐儿的婚事没有那么着急。   原在临安城时,只看着自家走下坡路,除了已经定下来的长孙女,余下的三个,老夫人头痛不已。   温婧庶出,温宴父母蒙难,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温慧。   也就是因为这个,桂老夫人才中意顺平伯府。   毕竟,嫁好一个是一个,总比自家彻底坍了之后,一个个只能退而求其次、越挑越不如强吧?   现在就完全不同了,上坡路,着急的是傻子。   婧姐儿是缘分到了,江绪青年才俊,既然彼此合意,当然不能错过。   慧姐儿嘛,前回武安侯夫人就提了一嘴,存了些做媒的心思,挑个合适的。   因此,桂老夫人没有紧张过温慧的前景。   自家兴盛,温慧在婚嫁上就绝不可能吃亏。   晚两年也不怕。   “我先前不着急,也就没顾上问,”桂老夫人示意曹氏坐下,“慧姐儿自己怎么想的,她有些什么要求?”   曹氏眨了眨眼睛,挤出个笑容来:“其实慧姐儿没有什么要求……”   温慧要求高吗?   不追求出身,不追求才华,她什么都不求,她眼里只有一个字:俊。   偏她眼里的俊,比西山都高。   “她顾前不顾后,只想着个俊,我们总不能不顾忌吧?”曹氏叹道,“不高攀、也不一定与我们门户相当,但起码是官家子弟,且自身有才学、人品好,断不能有乌七八糟的事儿。   偏她那眼睛,以赵太保家的孙儿为基准,您说说,我哪儿去给她找那么个人出来?   不瞒您说,我不是没动过心思,我都悄悄坐着轿子去赵家外头等了半天,就为了看看赵家小子长什么样。   这一看呐,我死心了,人家是真的俊!   我琢磨着潘安也就这样了。   有潘安之貌,又是太保之孙,为人端正,学问也好,因着太保做了这科的主考、他避嫌无法参考,要不然,春天时也进了考场了。   我先前听宴姐儿说,殿试放榜之后,霍家门槛都被踏破了,   赵家现在不着急,也是为了让他备好,等考上了再议亲,就跟我们辞哥儿似的,我们不也缓着嘛。   等两年后,下一科开考,他榜上有名,赵家能挑的姑娘海了去了,我们慧姐儿……”   曹氏长叹了一口气。   不是她这个当娘的嫌弃女儿,实在是,对方太优秀了。   够不上啊!   “好在我们没那么急,这一两年,我再给慧姐儿说说,”曹氏道,“这看人呐,不能只看表面,再俊的儿郎,等老了……”   等老了,是俊老头儿啊!   曹氏知道,但她要劝温慧,肯定不能这么说。   “说什么?”桂老夫人不赞同了,“眼光高就高吧,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兴许就有缘分呢?”   曹氏嘴唇嗫嗫,一时接不上话。   慧姐儿不着调也就算了,老夫人怎么也好高骛远起来?   桂老夫人又道:“反正不着急,那就再看两年,也许天上又掉了个大馅饼。”   她已经捧着一只大馅饼了,谁说不能再盼一个?   退一步说,四公子恢复身份之后,定安侯府跟着水涨船高,慧姐儿说亲更容易。   与赵家那公子真的合不拢,府里给慧姐儿再挑也不迟。   老夫人如此说,曹氏也只能顺着她。   应承下来,她从正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转头过去,透过窗户,看到两姐妹在做女红。   曹氏看了会儿,心里暗叹:老夫人有一句话是对的,慧姐儿唯一不让长辈操心的就是女红。   回到自己屋里,曹氏与胡嬷嬷抱怨了几句。   “我实在不知道,慧姐儿在一众贵女之中,凭什么能脱颖而出,”曹氏摇头,“倾不了国也倾不了城,倾个县城都够呛,偏还傻天真,让她管家,别说八个瓶子七个盖,就是七个瓶子八个盖,我都怕她给弄塌了,也就这手绣活厉害,可太保府里又不缺绣娘,谁娶个孙媳妇当绣娘?”   “您别这个说,”胡嬷嬷倒是干劲十足,“我们姑娘心宽、乐观、知足,有这性子的人都有福分,您只看那赵家公子是人中俊杰,可您又不知道他和赵家到底是什么想法,万一呢?万一就真跟老夫人说的,掉馅饼了呢?”   曹氏揉了揉胸口。   这馅饼有点大,怕噎着。   胡嬷嬷见状,给她倒了盏茶:“要么就等着看下一科春试,进京的考生里兴许能冒出一个比赵家公子还俊的呢?”   曹氏抿了口茶。   比赵家公子还俊?当娘的怀孕时积了大德吧?还是五彩祥云降世?   “我还是指着她过两年开窍吧,”曹氏苦笑道,“她现在啊,就是没开窍,什么都不懂,才光看人脸好不好。”   大丰街。   温宴回到府里,稍稍歇了一会儿,岁娘端了汤药来。   在季太医的诊治之下,她的畏寒之症好了很多,现在也还在继续调养。   年轻时养好了,等以后老了,才不会受苦。   岁娘道:“奴婢全程守着,没有走开。”   温宴点了点头。   她已经从霍以骁那里,知道了前世一觉睡过去的原因了。   朱琥在她的安胎药里下了毒。   温宴惊讶,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朱琥当时已经长大了,他想给沈家和长公主报仇,下毒是最容易达成的。   长公主身边曾有一精通药理的人,害了霍以暄,还在霍以骁的茶叶里下料,对方留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害人的毒,也不稀奇。   虽是“梦里”之事,虽然已经没有朱琥这个人了,霍以骁还是嘱咐了岁娘,往后备药要盯着。   至于府里添置人手,他们都不习惯,更担心添上的人手背景,因此,只让邢嬷嬷多留心些,从庄子里挑一挑。   温宴饮了药,漱了口。   庄子……   是了,她得想办法弄清楚,当年郁皇子妃静养的庄子是哪里,伺候她的又是哪些人。   这事儿,大抵还是得去问冯婕妤。   说办就办,温宴换了身衣裳,坐马车进宫,既是给太妃娘娘问安,也是为见冯婕妤预备。 第708章 值了   常宁宫。   温宴进去时候,霍太妃正闭目养神。   手边摆着《妙法莲华经》,经卷上的字迹清秀细巧,能看出抄经人的用心。   温宴上辈子就与晚年的霍太妃打了那么些年交道,岂会不知太妃娘娘的性情。   这经卷上的字太小了,娘娘大抵都看不清几个。   不过是摆着装装样子,一句“潜心礼佛”,劝退旁人而已。   当然,劝退的不是温宴。   温宴轻声问邓嬷嬷:“先前是谁来了?”   “敬妃娘娘。”邓嬷嬷答道。   温宴微微颔首,与霍太妃问安。   霍太妃睁开眸子,示意她坐下,叹了声:“这些日子,烦心。”   温宴道:“怎得还烦到您这儿来了?”   霍太妃哼笑了一声。   前朝有前朝的热闹,后宫也有后宫的潮涌。   自从皇上登基之后,后宫里的大小事情,霍太妃名正言顺地不插手了。   沈皇太后还在时,霍太妃多少看顾着些。   那位一薨逝,太妃娘娘也就空闲下来,退休了。   让俞皇后带着那些嫔妃忙活去,一代续一代,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朱钰死了。   这番动静,仿若是给大坝轰出了个破口,水底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泥全被翻上来了,一下子污浊不堪,还往两岸蔓延。   俞皇后丧子,身体撑不住,一直病着,后宫事宜分于嫔妃。   情理之中,却也生出了不少新麻烦。   那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让常宁宫都不安定了。   这几天,颜敬妃来得很勤快。   “我当时照看九皇子,不过是他年幼生病,拨个偏殿、几个人手给他而已,哪有什么情分?”霍太妃摇了摇头。   颜敬妃不管,她要以此大谢霍太妃,同时,也要与太妃请教宫中事宜。   因为皇后病着,她不好打搅。   温宴失笑。   这一些也就是说辞罢了。   颜敬妃又不傻,岂会不知道霍太妃烦她这一套,不过是在其他人眼前虚张声势罢了。   至于情分?   霍家上上下下,谁不偏着霍以骁?   那才是实打实的情分。   倒不是说霍家要推着骁爷前行,而是,骁爷不争不抢,那霍家毫无疑问更偏朱桓。   伴读与皇子,就是如此。   颜敬妃也懂,她也不是要占霍家什么好处,只是拉扯个虎皮,在宫中其他娘娘跟前,能更挺着腰板说话而已。   她膝下是有两位皇子,可谁让年纪都小呢?   她着急。   霍太妃道:“我就是活得久了,争那把椅子的戏码,反反复复看。   昨儿,皇上过来陪我用晚膳,还说到了以骁。   四皇子的死,皇上深受打击,想认以骁,以骁又一直僵着……”   温宴没有插嘴,垂着眼听霍太妃说。   另一厢,中宫之中,俞皇后坐在梳妆台前。   她定定看着镜中人。   眼中无神、鬓角发白,整个人看着都是垮的。   其实,不用看,她自己清楚,她已经垮了。   失去儿子,对俞皇后来说,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她在宫里继续奋斗的信念。   这些时日一直坚持着,不过是为了好好替朱钰办身后事。   她得送儿子最后一程。   如今,朱钰的事情了了,她能做她自己的事情了。   不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能力有限,却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她可以让仇者不痛快,也让亲者省点心。   俞皇后给自己描了个妆,戴上首饰头面,寻了根系带往梁上挥。   手上劲儿不足,挥了七八下才挥过去。   俞皇后打了结,脖子往里头一伸,踢翻了脚下凳子。   她怕死,但她的死,有价值了。   先前不过是些打理后宫琐事的蝇头小利,都能让那些疯女人掐尖,这空出来的皇后之位,更是香饽饽。   上了毒的香饽饽。   为了儿子要拼命往上爬的许德妃、唐昭仪、颜敬妃,皇上器重的惠妃,近一两年得宠的瑛嫔……   争吧、抢吧、闹吧!   钰儿死了,朱茂、朱桓、朱渊、朱谅、朱秩等等等等,还有霍以骁,谁也别想讨着好。   她就在地底下和钰儿一起看着,这些人会争出个什么模样来。   再者,俞家前些年使人进宫探她,提及家中状况,皇上恐在查俞家了。   俞家死还是活,对皇上没有多少影响。   只是她这个人坐在中宫里,让皇上不痛快了而已。   她俞皇后的存在,是皇上当年对沈家退让的证据。   皇上九五之尊,怎么会想要留她这么一个让他耻辱的存在呢?   原是顾忌沈家,再者,无凭无据废后,太伤皇上颜面,又有朱钰这个儿子,她才能日复一日当皇后。   现在,没有沈家,没有朱钰,她不麻溜儿地滚下来,等着皇上寻到俞家支持着朱钰私运铁器的证据,废后的同时还灭她全族吗?   只有她老老实实、痛痛快快了结自己的性命,让皇上不用废后、保全了皇上的颜面,皇上才会放过俞家。   挺好的。   咽气前,俞皇后想着。   她这条命,能换家人,能让那些仇家厮杀,值了!   ……   一声尖叫划破了中宫宁静。   内侍们连滚带爬着出了中宫,往各处禀报消息。   小内侍冲进常宁宫,跌跌撞撞,扑在地砖上,吓了宫女一跳。   等小内侍说完,宫女亦是脸色煞白,顾不上那么多规矩,进了大殿寻邓嬷嬷。   温宴还在柔声与霍太妃说话。   娘娘为了皇上与骁爷的父子关系十分操心,从她的言语之中,温宴可以想得到,娘娘的的确确、一直把骁爷当成了熙嫔娘娘的儿子。   霍太妃被瞒了个彻头彻尾。   温宴自不好点破,眼下不是时候,她正琢磨着何时去寻冯婕妤,就见邓嬷嬷问完话回来了。   邓嬷嬷神情严肃,脚步也比平日稍快了些,到太妃跟前,她禀道:“皇后娘娘殁了。”   温宴猛得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邓嬷嬷。   霍太妃亦是惊讶无比:“怎么回事?”   邓嬷嬷道:“投缳,发现的时候就没气了。”   霍太妃抬手捂住了胸口,温宴替她抚着后背、顺一顺气。   “收拾一下,我过去中宫看看,”霍太妃说完,又看了眼温宴,道,“你也换身衣裳,陪我走一趟。” 第709章 也就这条路有点意思   温宴时常过来陪霍太妃,邓嬷嬷在偏殿分了他们夫妻一个柜子,存几身衣裳,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正好派上用处了。   温宴挑了身最素净了,摘了宝石首饰,确定身上没有不合适的东西,才回到正殿外。   太妃娘娘也收拾妥当了,从里头走出来。   温宴上前扶着她,一道往皇后寝宫去。   事出突然,太妃娘娘便没有坐轿子,只与温宴不紧不慢地走,也方便交代几句。   “也不清楚是个什么状况,”霍太妃压着声,“刚临着事儿,可能都懵着呢,等回过神儿来了,就热闹上了。不管她们怎么热闹,你别理会,问你什么,你就直说’不知道‘、’不晓得‘,说多了,全是文章。”   温宴颔首应着:“我听您的。”   霍太妃说完,自己失笑摇了摇头:“看我,年纪大了,整日操心。”   其实,这些话,她不用叮嘱的。   温宴在宫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如何进退应对,都心里有数,不可能随随便便让人诓了去。   这么一想,霍太妃拍了拍温宴的手。   不仅聪慧、还有经验,这个孩子带在身边,省心极了。   离中宫越近,遇到的人越多。   各处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如此大事,该露面的都得来露面。   惠妃娘娘先到了一步,听闻霍太妃到了,赶紧迎出来。   “礼数就先免了,”太妃问道,“怎么一回事儿?”   惠妃答道:“臣妾刚到不久,皇后娘娘确实已经殁了,脚边落了封遗书。”   一面说着,惠妃一面把那张信笺交到霍太妃手中。   温宴就在边上,看得完全。   皇后落笔很沉,几处起落都有墨点,信上说她日夜思念朱钰,丧子之痛太重,她实在无力承担,选择追随儿子而去。   作为一国之母,她的选择对不起天下,有什么罪责皆是她一人承担,还望皇上莫要怪罪她的家人。   字字恳切、句句泣血。   温宴看完后就移开了视线。   要不是她上辈子就与俞皇后打过交道,她恐怕就真被这封信里的“真情实感”给骗了。   俞皇后在皇上与沈家之间唯唯诺诺,这不假,但能在这样的局面下稳住平衡、还敢和儿子一块谋划私运铁器,这样的女人,丧子再痛,也不是她自杀的理由。   真没点儿手段、本事,能在闺中哄住冯婕妤,能在这后宫里让冯婕妤咬牙切齿恨上这么多年?   俞皇后选择死,是因为她没有活路了。   挡皇上的路的人,沈家便是前车之鉴。   皇上前些年还有顾忌,做事讲究平稳、要体面,现在,枷锁一道道解开,他行事容易许多。   以温宴看来,俞皇后的位子不怎么稳当了,皇上没有动她,一是考虑到后宫平稳,需要个中宫坐着,二是,废后也要个由头,兹事体大,不能手起刀落。   却也是迟早的事。   与其等着皇上废她,或者让她“郁郁而终”,倒不如一根白绫,留个烂摊子,地底下看场戏。   唱戏的人纷纷登台。   许德妃脚步匆匆赶到,她心急火燎的,没有注意到霍太妃与惠妃,只问中宫伺候的宫人:“你们都是瞎了聋了吗?一个个都干的什么事儿!”   嬷嬷眼尖,看到了那厢身影,低声提醒她。   许德妃这才看到人,赶忙又与霍太妃行礼:“臣妾实在是又急又乱……”   霍太妃摆了摆手,示意她缓缓,转头看向宫人们。   申嬷嬷痛哭着上前,跪地磕头:“是奴婢们没有伺候好娘娘……   自打殿下去了,娘娘太伤心了,太医开了调理方子,却也治不了心病。   娘娘夜不能寐,白日里也只能小睡一会儿,先前说困了要睡,就让奴婢们都退了。   娘娘歇得浅,怕吵着娘娘,我们都退得远,没有听见内殿动静。   等估摸着娘娘该醒了、需人伺候了,再去一看,娘娘已经、已经吊在梁上了呀!”   温宴听申嬷嬷哭诉着来龙去脉,心知,作为俞皇后的心腹,申嬷嬷定然知道皇后的打算,如此这么哭,不过是唱戏而已。   霍太妃听她说完,让温宴扶着,进去看俞皇后。   太医前一步赶到,与霍太妃摇了摇头:“皇后娘娘殁了。”   “皇上那儿报了吗?”霍太妃问。   申嬷嬷点头:“报了。”   霍太妃合掌念了句佛号,出了寝殿,在正殿里暂且坐一会儿。   她这个年纪,吃不消长久站着。   这时候,冯婕妤也到了,听闻皇后咽气了,她压根没有兴趣再去看一眼。   反倒是,她对上了温宴的视线,勾了勾唇。   温宴收回目光,柔声与霍太妃道:“乱成这样,也没口茶水用,娘娘,我去小厨房备一些。”   霍太妃应了。   温宴从殿内出来,往小厨房去,行到半途,绕开了些,寻了个背角,等冯婕妤。   冯婕妤很快来了。   “寻我何事?”冯婕妤问。   温宴道:“皇后娘娘的死,我想请教您。”   “想她死的人多得是,但谁也没敢动手,在有完全的把握之前,后宫无人敢动她,皇上也不会,前朝刚经波折,后宫就乱,这是添事儿,皇上哪有那工夫呀?”冯婕妤答得很实在,“也就是她自己会挂上去了。   也是,失了儿子,失了柳家,原本示好的如恩荣伯府等也都一并退去,皇后娘娘没有能打的牌了,她的牌只有她自己。   浑身便是有万般解数都使不出来,也就唯有此路了。”   说完,冯婕妤哼笑一声,满满都是嘲讽。   谁想得到呢?   不过二十几年,她们表姐妹之间的关系,翻了又翻。   到最后,她活着,皇后投缳。   得势时万般皆容易,心想事成,自己不动手,多得是人鞍前马后。   失势了,往常能使的所有手段全是云烟,往别人身上动刀子?只怕刀子没出鞘,就被人卖了。   可不就只剩下捅自己一刀了吗?   尤其是,捅了自己,血腥味引来的恶狼们,厮杀成一团。   死了也拉几个垫背的!   “我要是她,”冯婕妤自嘲着道,“我大概也挂上去了,也就这条路有点儿意思。” 第710章 不是时候   入秋后,日头下还有那么点暖意,避开了日照,在阴影处,风吹在身上,就有点凉了。   冯婕妤拢了拢被风吹着的额头,道:“往后,就更热闹了。”   温宴颔首。   俞皇后病中,后宫里就搅和起来了。   此刻凤位空虚,可不得更使把劲儿。   略一思量,温宴道:“虽然皇后娘娘是自尽,但多少也损了皇家颜面。”   一国之母,自己往梁上挂,哪怕“情有可原”,也不够体面。   俞皇后倒想体面,可她没有那个时间和机会,没法病怏怏个一两年才走。   大约是铁了心跟温宴做一条绳上的蚂蚱,冯婕妤今日说话格外直接、爽快:“你前回问原皇子妃,那位是皇上不想她死,硬生生又养了两年,皇后就不同了,沈家留下来的眼中钉……”   “话是这么说,皇上也不希望皇后是这么走的,”温宴顺着接了一句,话锋一转,“是了,那位皇子妃被送走静养,您知道是送去了哪个庄子上?”   冯婕妤凤眼一挑,睨着温宴。   她倏地想起前回和白嬷嬷说的话了。   温宴好端端问郁皇子妃,真的是为了诚心做买卖、随意挑个落定吗?   说不好,五五之数。   可若是,四公子夫妇真的动了心思,想从嫡母身上做文章,对他们锦华宫反倒是好事。   上了这条船,谁不希望船更大、更华美、更能吃得住风浪呢?   “城南郊王家岭梅庄,早年间先帝爷赏给皇上的庄子,”冯婕妤答道,“最初是赏梅的,皇子妃休养,我们这些人全不能去打搅,再后来,皇子妃在那里头走的,皇上伤心,我们也不敢提去那里赏梅。”   却也不仅仅是因为皇上。   沈家扶了俞氏,冯婕妤在府里、宫中与这位继室唇舌交锋也就算了,生出花样去梅庄,就是把沈家一直想淡化、磨灭的郁皇子妃一遍遍提起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她吃饱了撑着呢。   温宴得了答案。   她就是为此进宫的,虽说局面完全在预想之外,但结果达成了。   “太妃娘娘还等着我奉茶,我先去小厨房了。”温宴道。   冯婕妤笑了声,转身回正殿方向。   白嬷嬷上来扶着她。   冯婕妤低声道:“我真想看看,他们小夫妻会捣鼓出什么名堂来,有点儿意思。”   温宴备好茶水,回到太妃跟前,替她添了一盏。   娘娘刚端起茶盏,外头通传,皇上到了。   众人纷纷打起精神,列位迎驾。   皇上快步进来,眸色沉沉,走到安置皇后的罗汉床前,俯下身去,一手捏住她的下颚,观察皇后脖子上的淤痕。   淤痕很深,红紫色的。   吴公公从邓嬷嬷手里接过皇后手书,捧给皇上。   皇上拿起来迅速扫了一眼,眉头皱成了“川”字。   许德妃把宫人们讲述的状况说了一遍。   皇上听完,目光从申嬷嬷等人身上滑过。   申嬷嬷一个激灵,忙不迭道:“是奴婢们没有伺候好娘娘,以为退得远些,不会吵着娘娘,没成想、没成想……”   “还说这些什么?”皇上缓缓开口,透着几分喑哑,他深吸了一口气,“既是皇后跟前伺候的,这会儿就起来替她整理整理。”   申嬷嬷唯唯诺诺地应下。   皇上从寝殿出来,其他人也一并跟了出来,只徐公公指挥着申嬷嬷等人赶紧收拾一番。   走到霍太妃跟前,皇上叹着道:“怎的还让您辛苦走这一趟?”   “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来看看,”霍太妃道,“我也差不多回常宁宫去了,后头事儿,还得操持好。”   这个操持,自不是由太妃娘娘来。   皇上扶着霍太妃往外走,交代惠妃道:“你打理一下。”   惠妃垂着眼,应了。   皇上交代下来的,不想打理也得打理。   温宴跟着霍太妃来,自然也随着霍太妃走,刚出中宫时候,迎面遇上从千步廊赶过来的几人。   朱茂动了动嘴,想与皇上说什么。   皇上一个眼神就给止了,他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一甩袖子又回御书房去。   朱茂恭送父皇走远,才进去里头。   申嬷嬷等人还在替皇后娘娘整理仪容,朱茂不能进去,一眼看到惠妃娘娘统领众人,他便到一旁寻许德妃。   “母妃,”朱茂扶着许德妃,低声道,“怎么是惠妃……”   “别说,”许德妃摇了摇头,“人多嘴杂。”   许德妃没有想到俞皇后会这么奋勇自尽,此刻还有些懵着。   要她说,皇后娘娘在,对他们更有利。   涌动再凶,争的也就是儿子的未来,朱茂虽不绝尘,但比起那几个小不点,多少有些优势,他们母子稳扎稳打,只要压制住朱桓与霍以骁,未必没有胜算。   现在好了,又多出了凤位,心动的人就更多了。   当然,只靠心动不顶用,还要看皇上的想法。   只此刻来看,在皇上心里,最值得信任、最能打理后宫上上下下的,是惠妃。   她许德妃为四妃,在其他四妃空缺的现在,本该是“第一人”,但她依旧比不了惠妃。   皇上不信任她,代领后宫的,也不会是她。   虽然早前就明白这一点,可要说浑然不介意,当然是假的。   皇后在时,许德妃可以不管那些,惠妃再得器重,也成不了皇后。   而现在,皇后殁了。   惠妃没有儿子,当皇后却不一定需要儿子。   皇上若挑继皇后,与其挑个有儿子的,倒还不如挑个没儿子的。   看着不偏不倚,没有属意倾向。   可实际上呢?   惠妃若入主中宫,她向着谁,还用说吗?   惠妃只有成安一个公主,温宴伴了成安这么多年!   哪怕是平西侯府、夏家未平反之时,成安和温宴的关系依旧紧密。   更不用说现在了。   得益的是霍以骁,能不能便宜朱桓要看霍以骁的想法,但不管怎么算,便宜不到朱茂头上。   他们母子,吃大亏!   思及此处,许德妃越发觉得皇后娘娘死得不是时候了。   另一个觉得皇后死得不是时候的,是皇上。   皇上回了御书房,没有让人在近前伺候,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第711章 半数之上   架子上点着香炉。   皇上看折子时会点这个,用的是提神的香料。   这会儿闻着,明明是熟悉的味道,却依旧让他疲惫。   是心累。   俞皇后这个人,皇上自是不喜欢的。   沈家挑出来的皇后,他怎么可能信任、又怎么可能欢喜?   哪怕不喜欢,皇上先前也没有找过俞皇后麻烦。   平心而论,他自己,从皇子到九五之尊,都被沈氏一门弄得烦闷不已,遇事时不得不斟酌、退让,俞氏只是一个女子,娘家又依附沈氏,在被沈家架在权力场上时,她难道还能不从吗?   同样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罢了,他为难俞氏,有甚么意思!   把俞氏摘了,在沈氏的“指点”之下,再续一个?   怕不是事情太少、闲得慌!   近来查俞氏,是皇上在查私运铁器。   原本,他以为朱钰与沈家一块弄了那等不要命的事情,柳仁沣的口供和永寿死前的交代,让皇上意识到,真正让朱钰走上那条路的,其实是俞氏。   不甘心屈居沈氏之下,又借着沈氏的名头胡作非为。   朱钰自身罪过不少,可外祖家的拱火也不能忽视。   皇上本就为朱钰的死难过,寻着这么一个泄火的口子,自是要查到底。   只是,查俞家是查俞家,皇上没有想过这就去要俞皇后的命。   不管何种缘由,废后都不好听。   更何况,前朝事情多,后宫还得尽量平稳些,得按部就班,一桩桩来。   俞皇后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皇上看不穿俞皇后的想法吗?   他看得明明白白。   俞家被皇上查出罪证来,死路一条。   俞家因她自杀而被牵连,也会被降罪。   区别在于,前一桩必死无疑,后一桩,皇上兴许“看”在她丧子之痛的份上,开个恩。   朝中众位老大人们应该会劝着皇上不要以此降罪,而皇上要体面、当仁君,又怎么能因皇后丧子后郁郁不能活而下旨定罪呢?   俞皇后在逼皇上放过俞家。   起码,近几年里,不再揪着俞家不放。   只要俞家够聪明,卷起铺盖、远离朝堂,一家子闲散,能保住家底保住命。   再者,俞皇后也摆了皇上一道。   后宫原只是水浑,现在是沸腾。   又是逼、又是摆,皇上心里气得不行,这一去一回都压着火,可这会儿坐在这里,一个人静静思考,他才意识到,最让他恼怒的并不是俞皇后的选择。   而是,俞皇后打乱了他的计划。   失控了。   恰恰,他最痛恨的、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种失控。   所有的布局全毁,别说是运筹帷幄,根本只能匆忙应对。   皇上抬起手,食指关节抵着眉心,重重揉了揉。   糟透了。   俞皇后薨逝,满朝治丧。   后宫有后宫的议程,前朝也有前朝的规矩。   三公统领着,需要依着律法规矩,把各项事宜都敲定下来。   赵太保匆匆进御书房面圣,又匆匆回到衙门书房,与众人讲了皇上的意思。   皇后娘娘悲痛而亡,自戕有伤国体,谅她情有可原,不降罪了,但身后事以皇贵妃之仪来操办。   赵太保说完,一群老大人们,面面相觑。   皇贵妃之仪……   鸿胪寺卿梁归仲摸着胡子,道:“道理上说得通,但是,没这个必要吧?”   此话一出,引了几人颔首赞同。   朝廷缺银子吗?不缺。   身后事降一等,真是为了省钱也就算了,既然不缺银子,以皇后之仪风光办了,也能彰显皇上仁厚。   皇上治朝,以“仁”治。   说得难听些,挺好一机会,皇上却直接降等了。   金太师问赵太保道:“怎的没有劝劝皇上?”   赵太保道:“劝了。”   劝不通啊。   金太师闻言,叹道:“既如此,就先依着皇上意思把章程定下,众位都辛苦些,做两手准备,我们这些天再想办法劝劝皇上。”   待众人离开,金太师凑近了问赵太保:“皇上怎么想的?这不合皇上的性子。”   “这不是气头上嘛!”赵太保苦笑。   金太师敏锐,自明白其中弯弯绕绕,只不过,这事儿与其说是对错之分,不如说是立场之别,皇后出此下策也能理解。   “等气消了,还是得劝一劝,降一等,真没这个必要。”金太师叹道。   说完,见赵太保一副若有所思模样,金太师心念一动,问:“怎么?还有什么状况?”   赵太保吸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以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道:“如果皇上觉得有必要呢?”   金太师眼露不解,以眼神示意赵太保快说。   赵太保道,“四公子为了生母不肯松口,皇上又想认儿子,折中的办法就只有认嫡母。俞皇后不行,前头那一位,还未追封。”   金太师抬手捂住脸,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年纪大了,牙痛。   前头那位是郁铮将军的孙女,病故那么久了,赵太保不提,金太师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到。   可是,追封也碍不着俞皇后。   那位是元皇子妃,俞皇后是继皇子妃,皇后之前排一排,那位也在俞皇后前头。   皇上不需要为那位抬身份,而压俞皇后的身后事。   除非……   “除非皇上想好了,”金太师道,“他想的就是……”   没有说完,金太师竖起四根手指头比了比。   定了属意人选,才要如此抬举。   哪怕将来有一日,四公子那位提不得的生母身份被翻出来,他也高高在上。   “皇上若是这么个主意,”金太师的牙更痛了,“皇后娘娘突然薨逝,他怎么可能不气。”   沈家虽亡,朝中各处却也留下了不少、例如蜀地一样的陈年问题,整改需要时间。   皇上与四公子之间还未曾谈拢,皇上要说通这个儿子还得费不少心思,毕竟,龙椅爱的人多,也有不爱之人,四公子若一点心思没有,皇上硬把他按在椅子上,那是对天下的不负责任。   为了权利交接,皇上要做的事情多得去了。   结果,俞皇后一死,空出来的皇后之位如何定夺,其他殿下又如何安排,全要从头再来。   赵太保见金太师凝重,道:“我也就是一猜,做不得准。”   金太师哼了声:“依我之见,能准半数之上。” 第712章 倒也不是不行   揣度着皇上心意,两人都沉默下来。   多年的老交情了,打几个眼神官司都知道对方的想法。   不过是在琢磨这条路行不行得通罢了。   若不想着爵位,官场之上,他们位列三公,已经是顶了天了。   只是家里的传承,也并不是只到他们为止,还有子弟的将来可以操心。   各个都说,子孙自有子孙福。   做长辈的,管不了子孙往后在官场上有多大的造化,能做到的,是给他们一个平稳的传承。   倒不一定硬去追求什么从龙之功,他们这样的人家,选对最好,不选就左右不出错。   比起稀里糊涂地选,还不如不选来得妙。   只要皇位传得平稳,朝堂不起大波澜,就行了。   可是,所谓的平稳传承,后续还有局势稳固。   退一步说,子弟以后无心朝事,一心只想游历天下、行万里路,那也得是太平盛世才行得通。   他们这些老头子不能自己一蹬腿、去了地底下,就不管上头是不是国泰民安了。   若国不泰民不安,受罪的千千万百姓里,也会有他们的子弟。   因此,金太师也好、赵太保也罢,对于皇上挑选继位者一事,格外慎重。   金太师捂着牙,沉思了好一会儿,先开了口:“太保怎么想?那位……”   赵太保扯出了笑容来,低声道:“倒也不是不行。”   金太师睨了赵太保一眼。   这个说辞,绕来绕去,不够爽利。   书房里就他们两人,这般小心翼翼,难道还不行说几句实在话?   “这不得谨慎些?”赵太保品明白了金太师的眼神,叹笑着摇了摇头,“再说了,我的想法,太师哪里就猜不到了?”   金太师哼了声,复又哈哈大笑。   确实。   一道共事了几十年,脾气性子都清楚。   关系一直不错,也是政见大体相同,看事情的角度也差不多。   弯弯绕绕的说辞虽不爽利,却也提现了他们两人的基本想法。   为何不是一锤定音呢?   因为四公子前些年不像话。   御书房里气得皇上头晕脑胀,还能说只是父子之间的问题,但是,大半夜睡不着就在城里坐着马车兜圈子,这说不过去。   与二殿下打架,下手也重,这不是谁先招惹谁的事儿,而是,若要坐那把椅子,如此心性,并不算合适。   不过,这一两年间,他们眼看着四公子行事有了变化。   不止是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少了,在政务上也颇有一套。   在六部观政,难的不是学了什么、发现了什么问题,而是,把问题揪出来、摊开来,最后还着手解决。   这种变化,大概可以评述为“长大”了。   从少年走到青年,来年即将及冠,又成了亲,为人处事上总要有所长进。   只要不走偏,继续学习政务,往后的成长会越发大。   相较于其他殿下,四公子现在,确实走在了最前头。   金太师和赵太保都是火眼金睛。   大殿下看着是和善宽厚、虚心好学,但他资质欠了些,尤其是有美玉在前,越发显得平庸起来;三殿下性情温吞,想得太多,反而会犹犹豫豫,束手束脚、不够果决;其余殿下们年纪都还小,将来长成什么样,还不好说。   如此看来,皇上会属意四公子,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要四公子继续正步向前,别跟前些年一样“剑走偏锋”,他们这些老头子亦会认同。   有能力、有想法、敢做事,这样的人承继大统,再有能臣辅佐,几十年后,他们在地底下看着,才能心安。   “我旁的都不担心,”金太师叹道,“就只一样,那位说不得的生母……”   说不得也有轻重之分。   希望那位的“说不得”,能在他们所有人的承受之内吧。   要不然,朝野震荡,皇上多满意四公子,其他人也受不住啊。   “多事之秋,”赵太保抿了一口茶,“要立储,铺垫还多得是,现在首先要办的是皇后娘娘的身后事,以及……”   金太师和赵太保对视了一眼。   以及,他们这两个揣度了圣意的人,到底要不要劝皇上以皇后之仪来操办俞皇后的葬仪。   另一厢。   皇城之中,无论是主位娘娘们,还是宫女嬷嬷,都已经换了素服,把所有不合适的物什都收起来了。   成安亦准备妥当,还亲手把白玉团那些精美漂亮,有不少宝石的衣裳给收了。   惠妃娘娘统领着皇后布丧之事,又要安排后宫日常事宜,成安不想给母妃添乱,也不能给有心人揪住小辫子。   惠妃向来谨慎,很少出错,那些人找不了惠妃的事儿,会找成安的麻烦。   长久下来,成安已经习惯了,也很能体谅母妃。   三年前,她还会因惠妃拦着她、不让她救温宴而与母妃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就不会与母妃闹了。   母妃有母妃的难处。   彼时,母妃自己都焦头烂额,无力他顾。   成安到中宫的时候,这里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了。   惠妃交代她几句,又忙了起来。   成安不耐烦应付成瑞,干脆寻了成欢,避得与冯婕妤近些。   成瑞不敢招惹冯婕妤,转过身去,一面叮嘱朱渊,一面照看朱谅。   许德妃借口更衣,回一趟自己宫里,会赶在这里准备好了之前回来。   惠妃自不会拦她。   许德妃扶着嬷嬷的手,与朱茂一块回到宫室。   打发了人手,许德妃才沉声与朱茂道:“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要说,但那里人多嘴杂,委实不妥,皇后薨逝,之后还要守灵,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完,等下再回中宫,需得谨言慎行些。”   朱茂忙道:“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就……”   “我怎的晓得她!”许德妃恨恨,“茂儿你别胡思乱想,后宫里头,哪个吃饱了撑着去动她。”   朱钰死了,俞皇后没有其他亲生的儿女,以皇上对她的态度,也不会让她抱一个养在跟前,皇后就只是“皇后”。   想要争儿子前程的,有胜出把握的,没必要动俞皇后,还要翻山越岭、等良好时机的,现在更不需要铤而走险,就让俞皇后在那儿坐着,没甚区别。   朱茂低声道:“我是指,父皇……” 第713章 油盐不进   许德妃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思量了一阵,她道:“不可能,你父皇想要皇后娘娘的命,办法多得是。   沈家亡了,四殿下死了,俞家那些外戚根本不敢跟皇上叫板,皇上要杀娘娘,能神不知鬼不觉。   他根本不用这么做。”   “那娘娘为何……”朱茂不解极了。   虽说前路没有奔头,但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了了,皇后为何要去死?   继续活着,不好吗?   许德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眸子转了转,道:“我晓得了,她活得不开心,反倒是死了更开心。她一死啊,皇后之位空缺,她在地底下看热闹呢!”   朱茂的脸色发青:“父皇会再立后吗?”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不管皇上怎么想,宫里就得有个皇后,”许德妃说道。   朱茂道:“论资历、论儿子,怎么也该是您啊。”   许德妃苦笑一声:“这事体难道还是论资排辈来的?要真这么简单,当年皇子妃病故,怎么会轮得到她俞氏上位?”   八皇子府里,三个女人。   她和冯氏都已经诞下麟儿,唐氏怀着身孕。   她当时也曾做过扶正的梦,毕竟,茂儿是长子,她背靠沈家,冯氏、唐氏都不是沈氏一门的人。   结果,沈家把俞氏送到府里当了继妃。   “那,”朱茂的喉头滚了滚,“您觉得现在会是谁?惠妃?”   “茂儿,”许德妃抬起头,直直看着朱茂,沉声道,“是谁都一样,不管谁坐上去,对你而言,你的对手始终只有三殿下和四公子。其他殿下,年纪太小了些。”   新皇后入主中宫,她就算有儿子,年纪也小,需得静候孩子长大,要是没有儿子,猴年马月能生出来都说不好。   她要么不偏不倚不掺和这些争斗,要么就选一边支持。   选来选去,现在六部观政的,也就是这么三个人。   对许德妃和朱茂而言,能拉拢最好,拉拢不了,就要做好那人投向另两位的准备。   朱茂明白许德妃的意思,道:“若是惠妃,她定然偏着以骁。”   “那你可知道,”许德妃压低了声音,“冯婕妤早投了四公子?”   朱茂睁大了眼睛,半晌,道:“我只听您说过,以骁媳妇会去锦华宫,明面上是为了成欢的那只猫。”   猫,自然是障眼法。   许德妃道:“我原想着,那两人大抵是有些利益往来,但也仅限如此,不会更深。   今日在中宫,他媳妇去小厨房给霍太妃备茶,嬷嬷看到不久后冯婕妤也往那一侧去了。   怕叫她们察觉,嬷嬷没有跟上去。   之后是冯婕妤先回来,隔了会儿,以骁媳妇才捧着茶盘回来。   兴许是寻了个无人处说了什么的。”   朱茂闻言,咬了咬牙:“二弟都成那样了,她折腾什么!”   “她本就是个疯婆子!”许德妃哼了声。   连娘家都说咬就咬,不是疯婆子又是什么?   “依您这么说,惠妃、冯婕妤都是他们那一侧的,”朱茂忿忿道,“那我们……”   许德妃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急什么?都是四公子那一侧的,并不一定是三殿下那一侧的,他们两个自己都还没有掰扯明白呢!”   “您不知道,”朱茂摇头,“三弟现在油盐不进。我之前试着与他提了几句,半点波澜不起,根本不管我说什么。”   朱茂觉得,朱桓变了。   若是前几年,他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朱桓就会往心里去。   与朱晟那种急性子不同,朱晟会立马去找霍以骁麻烦,朱桓不会,他会搁在心里,从神情之中透出端倪来。   阴沉沉的,满是排斥和疏离。   不得不说,缺了朱晟那个横冲直撞的,场面确实变化颇多。   没有火星子,他和朱钰往朱桓心里塞多少火药,也点不起来。   朱钰一死,只朱茂一人,越发是有心无力。   无论他说什么,朱桓都不会记到霍以骁头上去。   “现在那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稳得住。”朱茂道。   许德妃抿唇沉思。   其中缘由,她也能想得明白。   六部观政拔掉的那些牙,功劳、朱桓能占一小份,但仇恨,全在霍以骁身上。   稳赚不赔的生意,谁做都开心。   唐昭仪与朱桓又素来讲究稳扎稳打,不肯拔尖冒头,这一小份好处,就能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朱晟瘫了,朱钰死了,对手越来越少,对朱桓来说,与其立刻和霍以骁割席,不如占尽了便宜、再无其他对手之后再后发制人。   其他对手还活蹦乱跳着,他们两个先撕裂了……   这么蠢的事情,唐昭仪绝对办不出来,也会劝着朱桓。   朱桓只要听进去了,不犯傻,就是眼下这个状况。   “迟早会争,”许德妃说完,面露愁容,“可我们等不到那个迟早。”   朱茂还有机会,朱桓和霍以骁就不会拆伙。   可朱茂都没有机会了,那两人拆伙了又怎么样?   他们母子缺这么一出热闹看吗?   他们的目标是皇位!   许德妃深吸了一口气:“局面虽不妙,但这种时候,我们更不能着急,再多想想,定能找到法子。”   朱茂垂着眼,嘴上应了一声。   法子,不好找啊。   候在外头的嬷嬷估摸着时间,往里头递话。   “娘娘、殿下,中宫那儿应是准备得差不多了。”   许德妃理了理仪容,与朱茂道:“先过去吧。把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   中宫里头已经布置出来了。   许德妃看了眼里里外外的人。   无人不红眼、无人不低泣,嫔妃公主们拿着帕子按在眼下,一副悲切模样。   至于心里……   在场的,除了中宫伺候皇后娘娘的人,恐怕再无一人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悲痛之情。   有些人呐,能不笑就不错了。   许德妃看得明白,却不说穿,因为,她也是那做姿态的其中一人。   规矩就是规矩。   京城里,皇后薨逝的告文已经传开,驿官们快马加鞭出了城门,往其他州府传信。   燕子胡同里,曹氏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检查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这才去正屋回话。   桂老夫人靠着引枕,闭目沉思。   俞皇后这一死,要考量的事儿可太多了。   是不是良机,得看准了,万一走了眼,就坏了! 第714章 忘年   京城,酒乐皆停。   夜幕缓缓落下,各处却没有往日热闹,显得安静许多。   韩谊手里拿着个盘,绕到客栈后的小巷里,放在地上,然后学了几声猫叫。   暗处,有两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闻着鱼汤香气,围到了盘子旁,大口大口吃起来。   韩谊蹲下身子,一面揉猫,一面轻声问它们吃得好不好、香不香。   他前些时日就发现了,这客栈后头有野猫踪迹,便每日问客栈要点鱼炖汤,拌了饭,到时间就来喂两口。   这些野猫,整日在这一带转悠,有野性,不怎么粘人。   只有吃饭时肯让韩谊摸两把。   这一点,和黑檀儿很像。   想起黑猫,韩谊不禁笑了笑。   自打那天在燕子胡同见了之后,他就没有再遇到过黑檀儿了。   也是,黑猫虽然爱跑,却还是家猫,有主人的,不会浪迹街头。   而那么好看的白玉团……   就更见不到了。   韩谊颇为遗憾。   等那两只小猫儿把盘子里的猫饭吃完,一溜烟跑了,他才站起身来。   这下子,更是一只猫都逗不着了。   韩谊越发不得劲儿了,走回客栈的路上,他想着,借拜访之名去燕子胡同找黑檀儿玩,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先前倒还能厚着脸皮去,今日皇后娘娘薨逝,这个当口上去拜访,怪给人添麻烦的。   韩谊叹了一口气,忽然间,听见了一声猫叫。   他猛得循声望去。   一顶素色轿子上,一只黑猫正看着他。   “黑檀儿?”韩谊奇得睁大了眼睛。   轿子里的是温宴。   整个下午,她都在常宁宫里陪着霍太妃,这会儿才要回大丰街。   黑檀儿这一叫,温宴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这才晓得,街边遇上的这位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十二”。   如雷贯耳,却是初次见面。   韩谊没有见过温宴,只知黑檀儿的主人是定安侯府的三姑奶奶,嫁与霍家四公子了。   是了,她还曾是成安公主的伴读,与白玉团都十分亲近。   两人就靠一只猫,来认了对方身份。   温宴下了轿子,道了声谢。   虽未言明,韩谊也知道温宴谢的是东明县里他喂黑檀儿吃了些东西,只是当日事情不好提,便略过了。   “我听说,”温宴问道,“公子这回进京,是替孔大儒送信与皇上?”   “是,”韩谊道,“信送达了,原想要在京郊一带多走走看看,不想逢皇后娘娘薨逝,恐还是暂回临安,等来年开春再出行。”   “我以前曾听外祖父提起过孔大儒,他十几年前听大儒讲书,收获颇丰。”   “先生是当世奇才,”韩谊说完,忽得想起温宴口中的外祖父是夏太傅,他挠了挠脑袋,“我拜读过太傅大人的文章,只可惜,没有机会向他请教。   世间惊才绝绝的人物太多了,有些人,都是只闻名、却不曾拜见,实在遗憾。”   其中一位,就是温宴的父亲温子谅。   韩谊听母亲提过那位,母亲闺中与定安侯府为左右邻居,将那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父亲这把年纪了,听见几句都酸溜溜的,可见那位曾有多么出众。   韩谊更佩服的自是温子谅的文采,只可惜,他出生之时,温子谅已经进京。   他幼年时不时去昌远伯府耍玩,都没有机会遇上了。   这种本来能拜见、却因各种缘由没有见到的,最叫韩谊遗憾。   另一位,他佩服又“擦肩而过”的,是霍怀任。   孔大儒的忘年之交,无心功名,醉心游览名川大山、行万里路,霍怀任在孔大儒与他讲述的那些回忆里,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么想,韩谊也就这么说了。   温宴愣了愣。   父亲的名字已然让她颇为意外了,而霍怀任的名字,更是让她愣了神。   她想,她对霍以骁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她不知道,霍怀任与孔大儒是忘年交。   或者,应该说,他们都不知道,霍怀任与皇上之间,除了霍太妃、霍怀定这一条线的联系,还有另一个方向。   那就是孔大儒。   顷刻间,无数念头涌入温宴脑海里,呈现出了无数种可能。   可能性太多,抽丝剥茧都无法在一时间完成。   温宴抿了抿唇,她需要静下心来,重头到尾再理一遍。   思及此处,温宴问道:“孔大儒还在临安城休养身体吧?”   “是,”韩谊道,“先生年纪大了,应是不能再出远门了。”   温宴道了声谢,只他爱猫,又道:“公子离京前,若想寻黑檀儿玩耍,可以往燕子胡同。”   韩谊连声应好。   黑檀儿不满意地喵了一声。   它不想和韩谊耍玩,这人眼光不太行。   韩谊听不懂黑檀儿的抗议,只当是欢喜,便与它道:“听乌嬷嬷说,你差不多每日傍晚都会去喝鱼汤?过几日,我去燕子胡同辞行,再寻你玩。”   说完,韩谊又与温宴道:“之前有幸得见公主的白玉团,果真十分可爱。”   话音一落,黑檀儿已经窜上墙跑没影了。   温宴忍俊不禁。   韩谊浑然不觉。   与韩谊告别,温宴上轿离开。   等回到家中,逗了黑檀儿一会儿,把猫儿气得跑去看鱼了,温宴才收拢心思,整理头绪。   皇上与大伯父相熟,他兴许会从大伯父那儿知道远游的霍怀任要当父亲了。   彼时南方涨水,朝廷关心水情,皇上也会听说霍怀任困在南边回不来。   可皇上,又是如何得知霍怀任的妻子难产而亡的呢?   这事,连霍家上下都不知道。   金老太太那时候天天惦记着明明已经过了临盆日子,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来的小夫妻两人。   直到骁爷被霍怀任抱回霍家时,家里上下才晓得,霍怀任的妻子已经不在了。   当时,骁爷只有三月龄。   大伯父,真的能在这期间,做这么多事情吗?   知晓霍怀任周身变化、转而告诉皇上,再说服霍怀任接受安排,把骁爷交给他……   时间太短了。   可以确定的,只有霍怀任从南方回京城的路线,那么骁爷呢?   若如他们先前推断的那样,郁薇一心远赴牙城,她又是在哪里生下了骁爷,又是谁把襁褓中的骁爷带上回京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给了霍怀任? 第715章 一语   曾经,温宴以为,那人也许是霍怀定。   时间虽紧,兴许机缘巧合之下,一切的交集都发生在京城近郊,大伯父也能做完这些。   皇上有心隐瞒之下,大伯父从头至尾都不清楚交接的这个孩子并非熙嫔之子,也不无可能。   因为,那个时候,还是八皇子的皇上不曾离京。   大伯父也没有离京。   人都在京城里待着,这一桩,比其他隐在迷雾之中的事情好证实得多。   可现在想来,恐怕不是那样的。   郁皇子妃“病故”的时间,用桂老夫人的话说,就是女子差不多能诊出身孕的时候。   霍以骁不是早产孩子,这一点,金老太太可以证明。   他当时就是三个月大,顶多前后看差个一旬,但绝不是早产后的小孩儿经过一些时日、长得和别家三个月的孩子一般大小了。   霍以骁幼年很好养。   若是早产儿,襁褓中需得耗费无数心力。   而金老太太当时养得很轻松。   也就是说,从郁皇子妃离开、到生下孩子,她一路西行,走得再慢,也定然离开京畿了。   骁爷若出生在远地,一直被郁皇子妃瞒着的八皇子是如何得知她还活着、她生下了儿子、又在她难产之后把孩子带回京中,交给失去妻儿的霍怀任?   这其中往来忙碌的,既然不可能是大伯父,那么,韩谊的话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也许,是孔大儒。   孔大儒与皇上有交情,与霍怀任是忘年交……   这么一想,温宴便唤了邢嬷嬷来:“妈妈去大宅寻老太太问个事儿。老太太听四老爷提过孔大儒吗?妈妈问得婉转些,若老太太没有听过也没什么的。”   金老太太上了年纪了。   桂老夫人说过,老人家养生,最不能钻牛角尖。   一旦钻进去了,整日整夜地想,那身体就垮了。   温宴并不清楚老太太知晓不知晓,只是问一问,若有收获最好,若没有,也不能给老太太造成负担。   邢妈妈应下,匆匆去了。   也就一刻钟,邢妈妈就回来了。   “老太太让奴婢把这份信给夫人,”邢妈妈从袖中取出来,“一问孔大儒,老太太就说记得。”   温宴接过信来看。   这是一封很久之间的信的,长年累月下来,信封发软。   打开其中的信纸,上头折痕极深,边缘处甚至有些开裂。   即便如此,温宴也知道,这封信是被尽力保存了的,这是霍怀任的家书。   距今已经二十年了,能有这样的状态,很不容易。   霍怀任字迹潇洒,自有风骨。   这封信书于丰平四十四年秋。   南方的大水已经退去,阻拦两地之间的通信也恢复了,霍怀任才能往京中送信。   妻子这一胎怀得辛苦,大水虽没有困住他们所在的城池,但生活上肯定不如无灾无难时方便,现在日渐轻松好转,只是水路还没有恢复到能平稳行船之时,孕中坐马车又太过颠簸,眼瞅着之后要入冬,便想要等来年,临盆之后再回京去。   因着先前被水灾阻断了一些时日的书信往来,这封家书,霍怀任写得很细致。   日常的起居琐事,皆细细写给金老太太,让老太太心里也数,才不会惦记着、担心着。   温宴从信里读到了他们的生活,也读到了无限的欢喜。   对于孩子的到来,霍怀任满满期待,那种欢欣从字与字之间透露出来,感染着读信的人,感染了当年的金老太太,也感染了现在的温宴。   这也难怪,当初金老太太因盏儿的话动摇,无法面对骁爷了。   这封信,温宴是初读,老太太却是读了无数无数遍,以至于邢妈妈一问,她就能寻出来。   信里有孔大儒的名字。   霍怀任写着,他们受水患影响时,受了孔大儒很多帮助。   他们夫妻都年轻,这是第一胎,对孩子的来临十分手忙脚乱,孔大儒当时都是做祖父的人了,经验丰富,给了很多指点,又帮着寻当地厉害的婆子来小宅子里伺候、帮佣,让他们渡过了最初晕头转向的那一段,能够放下心来品味即将当父母的感觉……   温宴吸了一口气。   孔大儒是能知道霍怀任妻子足月的时间的。   之后,得弄清楚,他何时离开南方小城,又在哪里与骁爷、或者说是郁皇子妃有了接触。   温宴把这封旧年家书重新装回信封里。   她明日要把这信还给金老太太。   这是老太太的宝贝与念想,她得仔细收好。   至于孔大儒那儿……   孔大儒现居临安,温宴不可能像寻高老大人一样当天去、当天回,想了一想,温宴备了笔墨,给温章去信。   除了交代弟弟帮忙之外,他们还得想法子调查梅庄。   郁皇子妃是“病故”,不是一夜之间消失无形。   要骗过当时的八皇子,骗过太医,可不是她一个人往床上一躺就行了的。   身边的人手必然参与其中。   他们联手骗过查验的人,一直骗到了入殓,棺木合上、入葬,都没有被发现,里头并不是真正的郁皇子妃。   对了!   她记得,今儿皇上赶到中宫,二话不说,捏着皇后的下颚就看她脖子上的伤。   这个动作,怎么想都有些怪。   寻常状况下,如皇上与皇后这般感情不真切,站着看一眼就算了,哪会凑近观察?   就像是,他不信宫人去禀报的“皇后悬梁咽气了”一样。   是不是他曾经被郁皇子妃摆过一道,或是太过伤心、或是过于意外,没有分辨真切,现在才会要“眼见为实”?   温宴不能确定。   正如桂老夫人说的那样,他们在收集线索之后,能勾勒出旧事模样,但其中人物的真切心境,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只有皇上才知道。   而他们,想要让皇上把虚假的“熙嫔”撕开,讲述当年真正的故事,就需要把所有线头一点点理顺、摊在皇上的书案上。   温宴把给温章的信交给邢妈妈。   “送回临安的,”温宴又道,“查梅庄的人要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走漏消息。”   邢妈妈应下。 第716章 孔大儒   临安城。   皇后薨逝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百姓的生活如往常一般。   暑意刚刚散了,虽还未到秋高气爽的时候,却也不似先前一般炎热。   西子湖上,白日里游船也多了起来。   温章、温珉两兄弟则跟着方遇方大儒去了九溪。   这是玉泉书院的老习惯了。   每年秋日,山长方遇都会带几个学生秋游,赏景、寻古。   这回在山间行了两日,宿在法雨寺中,听寺中钟鼓与林中鸟鸣,口述文章,同窗互相点评,增进学识。   待从山上下来,其他学生们各自回家,方遇只带了四五个亲近弟子去拜访友人。   这位友人,就是孔大儒。   孔家住临安城西,大宅古朴。   方遇引着弟子拜见了好友,就让他们随孔家子弟在园中看景,自己与孔大儒说些话。   他笑着道:“我只是来看好友,又不是一定要请你出山、到书院里讲学,你也不用这么紧张。”   “从我回临安住,你前前后后游说了五次了,”孔大儒哼了声,“这次还带着学生来,是知我惜才,遇上好苗子就忍不住要教一教?你就不怕我不去书院里教,反把人从书院里拐出来?”   方遇哈哈大笑:“今日一道过来的都是潜心修学、有资质的好孩子,真能入了你的眼,让你带在身边教导,是他们的福气。”   书院是大堂授课,而且,玉泉书院为了办学,除了想在学问上增进的学生之外,也有不少城中勋贵送子弟来渡个名头。   方遇不可能把人都赶出去,收下这些人的束脩,也是他能让一些品学兼优却家中贫困的学生继续求学的倚仗。   书院对“好孩子”的功课抓得再紧,也确确实实,比不上跟在孔大儒身边来得好。   与两人教学的水平无关,与学习的方式有关。   “继续拍马屁吧,”孔大儒道,“我虽没有公开说过,但小十二,确实是关门弟子了。”   不是不想再收有才华的小弟子,而是他年纪太大了,体力、精力都吃不消。   平日文章指点几句倒不耗多少心神,但如同教授小十二那样,带他走出去,看山看城看人,却是不行了。   勉强收下来,也是辜负了一棵好苗子。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方遇道,“授课讲学而已,一个月里来这么一两回,给学生们讲讲你这么多年的见闻、感悟,仅此而已,你自己想复杂了。”   上了年纪的人,一味闲着总归不好。   尤其是教书育人之人,什么时候不让他教了,他反而浑身不得劲儿。   方遇一次次来请,既是珍惜孔大儒的学识,也是受孔家人所托。   去书院里转转,和年轻学生们相处,对孔大儒的身体有好处。   “让我再想想,”孔大儒道,“你也别总说我浪费了一肚子墨水,人生在世,总有遗憾事儿,不可能样样圆满。旁的不说,只说夏太傅,你与他是至交,我却没有机会与他切磋学问。”   只有一次,孔大儒讲学结束,才知先前底下听讲的人里有夏太傅。   他想追出去,夏太傅却因政务先行离开了。   之后,总想着还有机会再遇,没想到……   “对了,”方遇抚掌,“跟我过来的学生里,有一位是夏太傅的外孙儿,天资聪颖。”   温章被请到了书房里,恭恭敬敬再与孔大儒行了一礼。   “外孙儿?”孔大儒看着温章,“定安侯府的?”   温章颔首,答了声“是”。   孔大儒又问:“做过公主伴读的那位姑娘……”   “是学生胞姐。”温章答道。   孔大儒摸着胡子,沉沉打量着温章。   学问如何,只看模样不好断言,但只看个品性,眼睛就能看出端倪来。   是个好孩子啊。   定安侯府也是大起大落了,姑娘嫁与四公子,也不知道等着他们是再落、还是再起。   孔大儒没有入仕,远离朝堂,但其中消息,他还是关注着的。   他和皇上是多年的交情了,在皇上还只是一位普通皇子之时就有往来,而且,也是因为他亲手把四公子交给了霍怀任。   从那般危难之下救出来的婴儿,孔大儒如何会不关心呢?   一晃,已经快二十年了。   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也已经长大、娶了妻子。   只可惜,他的好友霍怀任,没有经受住妻儿离世,在回京后不久故去了。   “哎,”孔大儒叹息一声,与方遇苦苦一笑,“明明这把岁数,自己都一只脚在棺材里了,还是会感叹世事无常、会时常惋惜英才早逝。”   方遇道:“所以你是当朝大儒,还不是得道高僧。”   孔大儒啼笑皆非。   没有管胡言乱语的老友,孔大儒看着温章,道:“与你们山长学学问就好,别学他这不着调的脾气。”   方遇哼笑。   他了解孔大儒,自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不愿与温章多说几句。   按说,孔大儒惋惜没有机会与夏太傅多做交流,那对温章也该抱有好意,且温章本身正气,是当老师的最满意的那种学生……   先让温章退出去,方遇才斟酌着询问孔大儒。   孔大儒摸了摸胡子:“正是好学生,我才少说几句,不然勾得我心痒痒,要收子弟,小十二莫名其妙又要多个小师弟。”   这显然不是真话。   方遇见孔大儒打马虎眼,也不好追问,便作罢了。   等送走了方遇与一众学生,孔大儒摩挲着茶盏,垂着沉沉的眼皮子,静默不语。   为何不愿与温章多说几句?   因为温章是四公子的嫡亲小舅子。   而他,是知道四公子真正身世的仅有的几个人了。   皇上这些年全力瞒过了那么多人,皇上不愿意、不希望有人泄露秘密,孔大儒自然也紧紧闭上嘴巴。   一个人在龙椅上坐得久了,都会变得多疑。   这二十年间,孔大儒没有再见皇上、远离朝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如若他与温章往来多了,传到皇上耳朵里,哪怕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都不是好事。   那年旧事,他还是咽在肚子里,一并带去地下吧。 第717章 不该他来说   皇后薨逝的消息陆续传递,不久后,也传到了旧都临安。   温子览已在临安府赴任,这消息一到,他本休沐在家,也换了身官服匆匆赶去衙门。   定安侯府里,安氏让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皇后娘娘走得突然,也不知道对我们府里,会是什么影响。”安氏叹了一声。   京城里风云变幻,他们虽不在京城,也得小心谨慎。   温鸢替她备了盏茶,道:“祖母与二伯父都在京中,有什么状况,他们自会应对得当,我们只要顾好家中事宜,别拖后腿就好了。”   安氏颔首:“也是。”   那些朝中起伏倾轧,她自知是看不明白的。   既是无法参悟,那就别胡乱掺和,如鸢姐儿所说,管好这个家,照顾好温子览与珉哥儿、章哥儿,让京里没有后顾之忧。   这些事情,安氏完全可以做好。   比起以前在桂老夫人跟前小心谨慎,现在这样的生活,轻松多了,也容易多了。   她很珍惜,也很知足。   温鸢亦是如此。   打理府中事情,她不在话下。   她是归家女,也是家中的一份子,撑起府中事务,得来的好处也有她的份。   没有了糟心婆家,能在家里安安心心当姑奶奶,这等好日子,谁不喜欢?   她一直记得京中给她的家书上写的话。   “有鸢姐儿在府里操持事务,祖母很放心。”   一双筷子而已,家里多少都无所谓,但她不只是在娘家吃饭的,她在做事,做让长辈们都放心的事。   几日后,温章收到了温宴的信。   念过之后,温章恍然大悟。   难怪前些天他拜见孔大儒时,会觉得疏远了。   温章只是个小小少年,当他自幼随夏太傅念书,见过很多老大人,其中不乏只做学问的“老古板”,他知道怎么和老大人们说话,因此,孔大儒的态度显得有些怪。   放下信,温章思考了一上午,带了一份礼物去孔家拜访。   孔大儒起先没有打算见他,琢磨着称病了事,没想到,家仆说,温公子因“小十二”来的。   如此一来,孔大儒只好让人进来。   温章行礼之后,递了礼物。   一小罐茶叶。   是今年的新茶,春日时方遇带他们去茶山,村子里的老师傅指点他们炒茶。   温章跟着学了,从摘茶到烘茶,全是自己动手,最后得来的茶叶,他送去京里孝敬长辈,自己余下了一些。   今日派上用场了。   毕竟,空手登门不像话,但挑礼物,孔大儒也不稀罕其他俗物。   “家姐写信回来,提起韩公子,”温章笑着与孔大儒道,“家姐养了一只猫,那猫儿先前得了韩公子帮助,待韩公子去京中宅子拜见祖母与叔父,才知这机缘巧合之事。”   孔大儒哈哈一笑:“确实是巧。”   帮了猫儿,遇上邻居,的确是小十二会做的事儿。   “还有更巧的,”温章看着孔大儒,“听说,学生的姐夫、霍家四公子的名义上的父亲,与孔先生您是忘年之交。”   孔大儒笑容一凝。   名义上的父亲?   现在的后生,说话都这么直接的吗?   温章又道:“当年,也是您将四公子交给霍家的吧。”   孔大儒的眉头皱了皱。   当年之事,知者甚少,温章会这么说,是他真的知道,还是猜测?   孔大儒道:“你这后生,套话就不必了。”   “不是套话,”温章摇了摇头,“是向您请教、询问。”   说着,温章双手交叠,躬身深深作揖。   “学生清楚,陈年旧事,您因各种缘由不愿再提,”温章道,“学生不问来龙去脉,只是想替姐夫向您请教他生母的埋骨之地,这么多年,他无法拜祭生母,清明中元烧纸,便是磕头,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磕。还请您体谅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的心。”   温章说着说着,自己就难过起来了。   他也失去了父母,他对亲人有无限的追思。   想到自家姐夫的境遇,自是万分感慨。   孔大儒没有想到温章会这么说,一时之间,亦愣了愣神。   想要知道母亲葬于何处,这是太寻常的事情了,作为子女,人之常情。   孔大儒长叹一声:“我能明白,只是这些事,不该我来说,还是要皇上开口告诉他。我不能越俎代庖。”   温章万般遗憾,再三请求后,还是离开了孔府。   孔大儒送走温章,心情亦是久久不平。   世上有很多巧事。   小十二偶遇了温宴的猫。   孔大儒当年偶遇了已经“病故”的郁薇。   他当然知道郁薇葬在哪儿,但他不能说,就像与温章说的那样,当年所有的一切都该由皇上告诉四公子。   无论是假的“熙嫔”,还是真的“郁皇子妃”,该由两父子自己说。   孔大儒是那个将四公子带回京城的人,但他不该是那个开口的人。   事实上,他劝过皇上。   得知沈家覆灭、长公主也死了之后,孔大儒急书一封、送给在北方游历的小十二,让他尽快送信入京。   那封信里,他婉转地劝了一番。   当年是不得已,才瞒下了生母身份,如今,隐患除了,是时候、起码该让四公子知情。   可孔大儒也只能劝,而不是要求,更不可能越过皇上去说。   想到温章的来访,孔大儒长叹了一口气,坐在书案前,提笔要再与皇上去信。   墨香四溢,孔大儒研磨的手却顿住了。   等等……   好啊!   夏太傅教出来的好外孙,方遇教出来的好学生!   他被温章的几句话感染了心神,竟然不知不觉间被套话了!   他是什么都没有答,但等于是告诉了温章一件事——没错,当年就是我把四公子交给霍怀任的。   不该他来说,不该他越俎代庖。   不就是等同于,他知道四公子的生母埋在哪里,只是他不说而已。   这世上,能知道的此事的,只有当时把四公子从难产而亡的生母身边带走的亲历者了。   孔大儒扶额。   老了老了,着了后生的道了!   这封信也别写了!   他怎么告诉皇上,竟被个小少年给诓了呢?   没脸啊! 第718章 叹一口气   书房里,温章站在书案前,备了纸张,仔细研墨。   这书案是给成人用的,以温章现在的身高,若是坐着,还无法正常书写。   府里自然也有给他这个年纪用的书案,有长辈们小时候用的,珉哥儿前两年用过的,但温章不喜欢。   他自小就是站着练字。   更小的时候,他脱鞋站在椅子上练。   长年累月,已经成了习惯。   现在,不用垫椅子了,可以脚踏实地站着写了。   温章把今日询问孔大儒的话,一五一十地写给温宴。   他能旗开得胜,并不是他有多么过人的地方,而是,他岁数小。   同样的话术,若是其他人与孔大儒说,大儒势必会三思再三思,不会轻易着了道。   偏温章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小少年,书卷气再重,脸上也稚气未脱,如此才让孔大儒放松了。   写好信,吹干后装入信封,封上火漆,温章将信交给了温鸢。   温鸢会与其他家书一块,送往京中。   温章回到屋子里,趴在桌沿,支着腮帮子想:下回去见孔大儒要说什么呢……   他还是挺喜欢孔大儒的。   大儒让他觉得亲切,就像外祖父一样。   今儿诓了孔大儒,再去时候,恳切赔个礼吧,暂且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少年温章叹了一口气。   离临安城远远的归德府,青年戴天帧亦叹了一口气。   他的运气不错,因着先前工部、兵部官员调动,地方上的官员也抽调了不少,便没有等缺多久,就辞别了暂居的燕子胡同众人,到归德府赴任了。   没有多久,又赶上蜀地清洗,柳仁沣被清算,湖广官员也跟着轮换,其他地方上继续抽调人手,他半年前才出考场,在这里当了几个月的通判,又迅速成了同知。   论官运,戴天帧十分可以了。   而且,他的上峰宋秩为人耿直,政务上很有一套,也愿意教导手下初来乍到的新人,跟着他做事,能学到很多东西。   唯一让戴天帧一言难尽的是,宋秩为人太亲切了。   刚到归德府赴任时,两厢还不熟悉,宋秩只展现出了一个和善的上峰的脾气。   待几个月相处下来,宋秩知道戴天帧的“背景”,就更加热络了。   ——你小子与定安侯府熟悉?府里姑奶奶是嫁给霍家公子了吧?他们两夫妻,我也认得的。   ——你和霍大人家的公子是同科,私交也不错?我和霍大人也是旧识,我以前去京里时还拜访过呢。   ——霍四公子的夫人养的那只猫,我头一回见到这么浑身通黑的猫,脾气还不小,真是有趣、有趣。   ——是了,上一次啊,他们夫妻来归德府来船,我是没有想到,那船里竟然夹带铁器。   ——四公子、我那贤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御刀就这么定在武安规的咽喉,他胆子是真的大啊!   ——御刀,那是御刀,他当飞刀使!贤侄回京之后,皇上没有为这个说他?   无论是官场还是私下结交,若两者之间有都认识的人,说说他们的事情,就能快速熟悉起来。   话题都是这么来的,   宋秩照顾下属,想让戴天帧快速融入归德府衙门,自然会时不时说起来。   戴天帧对此,只能苦笑。   他不好意思告诉好心的上峰,那只脾气不小、十分有趣的黑猫,来归德府时,品级比他的还高,而现如今,更是已经超过了宋知府。   他也不好说,宋秩一口一个“贤侄”的那个,京城里没有会那么叫。   之前有一位初入京城的李三揭大人,在千步廊这么一开口,被瞩目了好几日。   至于四公子的胆子……   飞个刀子而已,真不算什么。   可这些,戴天帧想了又想,终是没有开口。   太打击宋大人了。   等以后,宋大人进京述职、或是调入京中了,他再告诉宋大人吧。   眼下,他更要配合着同僚一起把事情做好。   皇后娘娘薨逝,消息已经传到了,他们地方上要做的公务也有很多。   而与京城极远的蜀地,又隔了两天才收到丧报。   布政使汪献看过文书,安排往底下州府县衙送消息。   提刑使柯敏愣了好半晌,叹道:“四殿下去世,对皇后娘娘打击太大了啊……”   汪献附和几声。   他是从临安府走出来的,不曾在京中任职、也不曾在京中长住,贵人们的那些事情,汪献哪里说得出来?   他的感慨,只是感念母子关系。   再是尊贵如皇后,她也是一位母亲,会因为失去独子而伤心不已。   这样的应对自然不能让柯敏提起兴致来。   他丁忧后一直住在京城,为了重新出仕走了很多路子,自然更关心那些贵人们之间的事情。   他一个资政大夫,也上了年纪,看不上去地方上当个小官,若不是这次得了提刑使的缺,他也不会背井离乡、远赴西南。   没成想,他才出京城,京中就如此风云变幻。   兴许,当时还是应该留在京中等待机会?   柯敏想了一下午,下衙后回了家中,就见自家老太婆急匆匆寻他。   “皇后娘娘薨逝,可是真的?”柯夫人问。   柯敏吹着胡子道:“这还能有假?谁敢传这样的假话?那是要掉脑袋的!”   柯夫人道:“也太突然了。四殿下和皇后先后殁了,京里现在……”   “京里现在谁得势?”柯敏哼了声,“皇上跟前,谁都没有四公子得宠!大殿下、三殿下,都比不了他,先前扳倒沈家又立了功业,替皇上去了眼中钉、肉中刺,皇上只会更看重他。”   柯夫人道:“可谁知道他生母……”   “皇上不在意,你替他在意什么?”柯敏越想越是懊恼,“先前让你与霍怀定夫人多多往来,让元娘嫁给那霍以暄,若婚事成了,以后可不得水涨船高?你就是没有办好!最后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柯夫人听不得这话,急忙自辨:“哪是我没有多多往来?是霍家眼珠子长到天上去了!”   论辈分,霍大夫人比她还小一辈,结果,她这个长辈得一个劲儿巴结!   这也就算了。   可她真巴结不动! 第719章 春日冒新芽   “人家儿子新科传胪,水已经涨上了,前前后后多少人踏霍家门槛?”柯夫人接着道,“早两年我就提过他,老爷说功名未得,且再观望观望……”   柯敏哼了声:“妇人之见!前两年的霍家,和现在的霍家,能一样?”   霍家背靠着的,只霍太妃一人。   子弟出仕的不多,官职也低,仅仅一个霍怀定撑着场面。   一旦霍太妃薨逝,霍家就要一落千丈了。   别看霍家养大了四公子,可当时的四公子让皇上头痛着呢。   霍家有这么一号人物在,等新君上位,岂会不跟着倒霉?   柯敏怎么会在当时与霍家结亲?   此一时、彼一时,同样一件事,需得考虑状况!   柯夫人撇着嘴,又道:“好,不说前几年,只说前几个月!我那时候跟老爷说,若霍以暄说不上,霍家还有两位公子年纪相仿的公子,你又不愿意……”   柯敏瞪了老妻一眼。   他当然不愿意。   那两位既不是长房出身,又还没有考中功名,这要是成了孙女婿,万一十年二十年考不中呢?   “老爷想事事都妥当、万般安全了再下场,”柯夫人摇了摇头,“可是,聪明人不止老爷一人,谁都看得着的好处,就是香饽饽!别人待价而沽,我们捞不着!   公子们不怕年纪长几岁,只要得了功名,就没有讨不着媳妇的!   可我们元娘,这都要十六了,耽搁不起啊!   如今又远离京城,京中勋贵是不用想了,老爷还是在蜀地选个青年才俊吧。”   柯敏气得吹胡子瞪眼。   蜀地这地方有个什么才俊!   等等……   好像有一个。   “状元郎,是叫江绪吧,”柯敏摸着胡子,“我了解了解。”   这一了解下来,柯敏就不满意极了。   家底也太薄了!   穷书生一个,真就是要什么、没什么,家里不说在官场上有路子,连略有薄产都谈不上。   这样一书生成了孙女婿,自家得赔上多少力气去给他开道?   无奈柯夫人催得急,柯敏耐不住她唠唠叨叨,借着下去涪州整顿提刑的机会,亲自去会了会江绪。   模样倒是端正,举手投足也像是那么一回事,就是人不通透、不实诚!   柯敏都直接问他家中状况了,意思明明白白,江绪却距人千里。   一个分明没有定亲的人,说自己有婚约在身。   柯敏被驳了面子,气得吃不下饭。   待回到自己家中,对着柯夫人抱怨了一通。   “分明是拒绝之词!”柯敏道,“衙门里一查就知,他没有与人定过亲事。”   “许是口头约定?”柯夫人问。   “没有议亲、没有放小定,算那门子约定?”柯敏气得不行,“能做我资政大夫的孙女婿,孰轻孰重,他不晓得?怕是与哪家村妇私相授受!”   自家说了不够,柯敏心里不畅快,进了衙门,自然也要和同僚们说道一番。   总归是,那个年纪轻轻的江绪,不实诚、靠不住,这样的人当官,得多注意。   汪献忙着写文书,听了大半,头也没有抬,嘴上道:“我倒是挺看好江绪的,先前都察院下来处理蜀地事宜的姚大谦大人对他也颇有赞誉。”   “惯会魅上,官场上能唬得住人,但为人……”柯敏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不够诚恳,说假话。”   其他官员并不知道江绪状况,亦觉得他说话不真。   当然,未必是存了坏心,仅仅是不想与柯家结亲而已。   拒绝柯敏,总要有个理由的。   汪献却是知情人。   他从临安来蜀地,前后收到了李三揭和温子甫的信,信中恭喜他老汪熬出了头、升官了,也请他多多照看江绪。   汪献一头雾水,怎么这个新科状元郎让这两人都如此关心。   等到了蜀地、见到了华师爷,汪献才恍然大悟。   原来,江绪是定安侯府的姑爷,只等蜀地做出个成果就回京提亲了。   本就是让人满意、能做实事的地方官员,又有了这一层关系,汪献看江绪就跟看侄女婿一样,哪哪都满意。   “这事儿,我要替江绪解释一句,”汪献放下笔,笑着道,“真不是他诓柯大人,他是真的有婚约在身。”   “汪大人怎么知道?”柯敏奇道,“与谁家结亲?”   汪献道:“与定安侯府的姑娘,顺天同知温子甫的女儿。我与温子甫原是同僚,知我调来蜀地,就与我说了。”   柯敏闻言,脸色一时白、一时红。   定安侯府,那岂不是四公子的岳家?   竟然、竟然是让他们得了先机?   怪不得江绪看不上自家,原来是早已经攀了高枝!   柯敏当场不好再说什么,回去之后,对着柯夫人一通埋怨。   “你提的什么人选,让我在衙门里丢了脸!”   柯夫人顾不上反驳,坐在那儿愣愣出神。   状元郎,居然已经被定安侯府挑走了。   那天在霍大夫人那儿遇上的小娘子,是四公子夫人吧,哎呀!   涪州城里,江绪自不可能晓得这些。   他忙完了手中事情,直到夜幕降临,才换下官服,从衙门回家中。   长街两旁,酒楼之中传出来热闹的动静。   自从地头蛇甄家倒下、蜀地官员被换了一轮之后,涪州城里的状况也在日渐好起来。   农业水利、大小作坊、商户买卖、城池建设……   事情虽然多,但朝廷拨了银子下来,上下齐心,能看到不少成果。   江绪身处其中,很满意这些变化。   他坐在小摊子上吃了碗面,走到巷子口,遇到了提着酒坛子、哼着小曲回来的华师爷。   华师爷近来就在城里转,哪里好、哪里不好,他眼睛毒辣。   两人回家后坐下来说了会儿话,江绪回到房中,坐在书案前,把政务上的所思所想都记下来。   忙到深夜,江绪打开了手边的一本书册。   里面夹着一幅画。   画面之上,几株高树伸展长枝,树叶点缀着,又有新芽点点。   这是温婧送来的。   虽无字句,江绪却看懂了这幅画。   春日冒新芽。   她在春暖花开之时,等他进京。   江绪望着画,弯着眼笑了。 第720章 抓牢   京中,俞皇后已经入殓,棺椁入皇陵。   皇子臣子、内外命妇,服制以日代月,在秋露沉沉前,陆续回归了寻常生活。   有御史上折子,请皇上再立一后。   这些折子送进御书房,皇上看都不看,就搁到一旁去了。   赵太保前次和金太师揣度了皇上的心意,此刻再看皇上举动,越发觉得自己猜中了。   斟酌再三,赵太保道:“皇上,他们的考量也有道理,后宫事宜,总要有人打理。”   “这不是有惠妃吗?”皇上抿了口茶,说得很随意,“事情都她统着办,朕看她做得挺好的,怎么?没有皇后之名,惠妃就不能管事了?”   赵太保连忙摆手:“不是不能管,老臣相信惠妃娘娘有能力把事情办好,只是,名不正言不顺。”   皇上的眉头紧紧一皱。   赵太保也不是要劝皇上立惠妃为后,而是拐着弯儿再试探一下皇上的心意。   同时,做一番铺垫。   “暂且如此,倒也不妨事,”赵太保道,“可长期下去,遇上年节等等后宫事多的时候,容易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外命妇进宫,原是拜见太妃娘娘、皇后。   如今没有皇后,只有代理事务的惠妃,外命妇拜还是不拜?   论品级,惠妃之上还有德妃娘娘,若拜惠妃,德妃娘娘又该如何?   皇上,您别怪老臣说话直、不顺耳,四公子成亲时礼部愁了几个月,皇子娶亲议程删删减减最后弄出个四不像,又全了各方脸面、又不违了规矩,总不能将来,再给惠妃娘娘这么不上不下地再来一套吧?”   皇上放下茶盏,给吴公公递了个眼色。   吴公公会意,把眼观鼻鼻观心的内侍们都打发出去,自己也退出去,守在外头。   皇上这才看着赵太保,哼笑了声:“后宫事情哪有那么麻烦?太保说这么多,其实是想说以骁?”   赵太保配合皇上笑了笑。   惠妃确实不麻烦。   皇上不想立后,那晋为皇贵妃,列四妃之上,就能避开先前所说的所有问题了。   皇贵妃处事的各项章程,有既定规则可依,根本不用各个相关衙门去揪头发。   可四公子的事儿很麻烦。   记在前一位嫡母名下,郁家那位皇子妃,还没有追封呢!   追封这事儿,皇上想做,但得是他们这些当臣子的先提出来。   这活儿谁来做呢?   要么金太师,要么就是他赵太保,来说这顺了皇上心意的话。   “四公子那儿,哎!”赵太保道,“皇上,臣知道,作为父亲,对儿女都会有所偏爱,嘴上说一碗水端平,但确实端不平。   四公子小时候不在您身边,一直长在霍家,又没有母亲养育,您心里不忍,也怜惜,这些年对他格外照顾、偏爱。   人之常情,可这种偏爱,确实名不正言不顺。   其他殿下、尤其是二殿下,当时各种不服气,四公子受’无妄之灾‘,兄弟关系……”   皇上抬手,示意赵太保停一停:“是朕不想认儿子?底下官员们不清楚,太保、你们几位老大人是知情的,是以骁倔脾气不肯认朕这个父亲!”   赵太保道:“四公子不愿意再添个不相干的母亲,皇上,那就添个相干的、记在嫡母名下。”   “俞氏?”皇上冷哼。   赵太保接了话:“早亡的皇子妃。”   皇上微微挑眉,沉沉看着赵太保,半晌,道:“老大人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生母认不了,不相干的又不行,也就只能这么折中了,”赵太保道,“要不然,老臣也想不出办法了。”   皇上坐直了身子,又问:“太保如此看好以骁?记在嫡母名下,却不坐朕这把椅子,他的日子可不比现在轻松。”   赵太保笑了起来:“皇上还是心疼四公子的,若四公子无心大统,皇上宁可不认儿子、也不想让他架在火上。”   闻言,皇上长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一阵,皇上才缓缓开口:“不瞒太保,朕也在反思,就像太保刚才说的,前些年,朕一味偏着他,对他不是好事,是朕思虑不周。”   赵太保垂着眼帘附和一声。   “既说到了这儿,朕也和老大人说几句心里话,”皇上叹着道,“之前以骁那无状性子,朕都头痛。   古话说’儿女都是债‘,他故意气朕,朕就当还债,这也没什么,谁叫朕就是欠了他呢?   可天下百姓不欠他,他那等脾气若记在嫡母名下,被有心人推着走,对他是折磨,对江山百姓亦是折磨。   朕不敢、也不会让他有那样的身份。   那不止是害他,更是再害朕的百姓!   这一年,朕欣喜以骁的变化,真是长大了啊,虽然还是变着法子拿话刺朕,可做事有章法,跟着你们这些老臣,他学到东西了。   朕有时候也会想,如此下去,后继有人。   只是、只是以骁没有争一争的想法,他看不上这把椅子,那朕硬把他按在椅子上……   朕安排了他的人生,让他记在霍家,让他入宫,让他做桓儿伴读,让这让那,他马上就要及冠了,二十年来,唯一依他心意、而不是朕’让‘的,只有娶温宴,朕如何忍心再让他坐上来?   他被逼着坐了,朕又如何面对天下百姓?   不继大统,而记在嫡母名下,那是害他,朕宁可不认他!”   赵太保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来:“皇上考量得周全,是老臣太过鲁莽,此事结症,不在于四公子折中认个嫡母,其他状况都要考虑。皇上既然有这想法,不妨多和四公子谈一谈,老臣也会尽心尽力、探一探四公子的想法。”   皇上“嗯”了一声。   赵太保起身,行礼告退,由吴公公一直送出去。   走出去一段,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御书房,心里一片清明。   皇上的心里话,听一半就差不多了,但中心意思得抓牢。   皇上是缺了个说掏心话的人吗?   不是。   皇上是在给他派发任务,让他赶紧、麻溜儿地把四公子给劝通了。 第721章 多少是条路子   赵太保摸了摸长长的胡子。   四公子哪里是个这么好劝的人?   难!   那把龙椅,在很多人眼中,是渴求。   本够不着的,都会想方设法地去够一够,更不用说,已经托生在了帝王家,能名正言顺争一争的皇子们了。   而他们的身后,还有无数期盼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簇拥。   不说远的,只说皇上跟前的殿下们,也一样如此。   残了的朱晟、死了的朱钰,哪个心里,没有念着太子之位、念着龙椅?   四公子是个例外。   他是真的没有把龙椅放在眼里。   这一两年,赵太保和霍以骁也打了些交道,他看得出来,四公子没有那个念头。   古往今来,有些人是嘴上拒绝,谦让再三,被追随者披上龙袍、送上皇位,其实内里心思,一清二楚。   四公子却不是口是心非。   再者,霍家那里,太妃娘娘和霍怀定看着都心平,没有簇拥者,就靠他赵太保一张嘴……   赵太保犯愁。   这说客真不好当,且硬着头皮试试吧。   接下来几日,赵太保苦思冥想着怎么和霍以骁开口,私底下还和金太师商讨了一番,一时之间,都拿不准主意。   偏金太师略感风寒,赵太保越发独木难支。   下衙后,赵太保去探望老友。   金太师让他坐得远些,免得过了病气。   赵太保恼道:“明知这事儿张扬不得,不低声说也就罢了,隔着这么远,扯着嗓子嚷嚷吗?”   金太师也是无奈,苦笑连连:“你别急,我歇了一天,给你想了个路子。你说没有簇拥者,我给你想出来一个。”   “谁?”赵太保奇道。   “定安侯府。”金太师道。   赵太保皱着眉头直摆手:“夏太傅家的小外孙女,我们还不晓得她什么脾气?”   温宴打小时候就性子和顺、绵软,做成安公主伴读,为人处事挺好,知足、安定,若不是自家摊上事情,为了给家里人翻案,也不会被逼着激发了血性,要争个长短。   可她骨子里还是很乖顺的,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要让四公子争位,要入主东宫。   “温子甫更是个敦厚人。”赵太保道。   同在京中,他们对毕之安的这位下属也算了解,对他的评语便是能力中上,做事踏实,为人诚恳敦厚。   不是什么惊世人才,却是衙门里必不可少的、做实事的一类人。   这样踏实的人,会追随上峰、家人的决定,却不是出头鸟。   他们现在,缺的就是出头鸟。   “你忘了,”金太师道,“定安侯府里还有一个侯夫人。”   赵太保眼睛一亮。   以往两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但是去年,武安侯夫人设宴,赴宴的老妻曾与定安侯夫人结识。   妻子回来后与他唠家常,评价过一句。   那位定安侯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有这么一号人物,倒是可以让妻子去敲敲边鼓,试探一下定安侯府里头的看法。   不管成效如何,多少是条路子。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这个老头子,竭尽全力劝说四公子了。   燕子胡同里。   黑檀儿越过院墙,直接进了厨房。   乌嬷嬷一见它就笑开了花:“今儿来得可真早,鱼汤还要一会儿,你先尝尝新晒的鱼干。”   等安排好黑檀儿的吃食,乌嬷嬷听见院子里动静,恍然大悟。   原是三姑奶奶回来了。   黑檀儿是跟着一块来的,自是比平日早。   温宴与曹氏说笑着进了正屋。   桂老夫人点了点面前的几子:“喏!章哥儿的信。”   温宴落座,把信看了,心里有个答案。   等曹氏出去了,桂老夫人眯着眼问:“章哥儿说什么了?”   温宴这回没有与老夫人打马虎眼,直接道:“我让章哥儿向孔大儒请教了一番。”   “孔大儒?”桂老夫人惊讶,“小十二的先生?”   “正是,”温宴把信纸交给桂老夫人,“让章哥儿试出来了,当年把骁爷抱离生母、送到霍家四老爷手中的,正是孔大儒。”   桂老夫人赶紧坐直了身子,把信念了一遍。   越看,老夫人越是欢喜。   一是喜霍以骁的出身。   虽然,朝堂之上,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若是有个人证,证明四公子是郁皇子妃亲生的,那就更好了。   现在,人证是孔大儒。   能在天下学子心中被封为大儒,学问出众,名望更是重,到时候,有他一句话,胜千千万万句。   二是喜温章的聪慧。   做事,不能光有冲劲,得讲究方法,知道自己的长短处,并且,利用好它们,才能事半功倍。   这一点,章哥儿像她,甚好!   桂老夫人越想越满意,道:“牙城那儿可有消息了?”   温宴摇头:“还没有新消息送来,两地路远,通信不便,闯子若有什么发现,信笺应当也在路上。”   她在等闯子的消息,也在梳理梅庄状况。   梅庄在郁皇子妃“病故”后,就空置了。   皇上的庄子,没有他点头,其他人也不能随便去,反过来说,赏梅的地方多得去了,又不是非梅庄不可,作甚为了赏个花,去跟皇上讨恩典?   因此,这么多年之后,梅庄里只余下几个打理园子、清扫屋子的人手了。   而这些人,也是后头换的,并不是当初皇子妃养病时的那一批了。   那些旧人,早前就遣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便是一本花名册,想神不知鬼不觉调出来,都得费一番工夫。   “急不得,急也没有用,”桂老夫人道,“要老婆子说呢,如今局面还顺,后宫里主事的是惠妃娘娘,皇上也向着四公子,关键……”   关键还是四公子自己怎么想。   桂老夫人嗔了温宴一眼,想再劝劝,曹氏在外头唤了一声,她也就暂且作罢了。   曹氏拿着帖子进来:“武安侯府送来的。”   桂老夫人接了一看,道:“说是别苑的菊花开了,让我后日赏菊。”   温宴莞尔:“武昌伯夫人去不去?”   “怎么不去?”桂老夫人指着帖子,道,“我前回把她说得那般心动,说好了等她帖子,她怎么会不去?”   温宴定睛一看,帖子上,已经应了去的老姐妹还真不少。   在这其中,还有赵太保夫人的名字。 第722章 话题   武安侯府的别苑位于城南。   桂老夫人的旧友、武安侯夫人的婆祖母,曾是位高寿老人。   当年随着子弟从临安迁入京城,老夫人一直不适应,便在这里比照着旧都里住的院落模样,修建了别苑,从布局到景致,尽量还原旧都风貌。   老夫人晚年就住在这里,等她过世之后,别苑就成了晚辈们赏景的小园子了。   一年四季,花团锦簇。   武安侯夫人亲切地挽着桂老夫人的手:“你还是头一回来吧?走走走,我引你各处看看,虽是远了故土,在这里转转,我还能忆江南。”   桂老夫人乐呵呵笑道:“临安有临安的好,我进京后,虽没有水土不服,可一到时节,就怀念西子湖游船,想去天竺拜一拜。哎,没办法,人呐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印在骨子里,去不成了,总觉得不得劲儿。”   话音一落,边上几人附和。   老人家聚在一块,话题说简单、当真很简单。   讲一讲儿孙事情,再唠叨下日常休养,若是年轻时就结交的,少不得再回忆下当年旧事。   武安侯夫人请来的,多是勋贵出身的,要么就是家中有人居高位的,她们这种,十个有八个都是旧都出身,桂老夫人一念叨,就都勾起了念头,说说年轻时在临安如何如何。   一面缓缓走,一面絮絮说,一时间,气氛倒还真不错。   武昌伯夫人回忆起了当时几人放鹞子,年轻、好胜心重,谁的鹞子好看、谁放得高,都要争一个高下。   “现在争不动了。”武安侯夫人笑她。   武昌伯夫人啧了声:“还有一样,我要争到底。”   “什么?”   “活得久!”武昌伯夫人说完,周围老夫人们纷纷大笑。   桂老夫人也笑:“你要比这个,那我可就来劲儿了。”   武昌伯夫人催她:“说好了分享分享养生的心得,你可别藏私。”   她前回被桂老夫人一通劝,自己也想开了。   沈家的辉煌是昨日黄花,武昌伯府这些年靠着沈家,大荣光没有占过,小便宜倒也有些,当然,没有大起就不会大落,皇上之后若要继续清算,武昌伯府也不用过于担忧。   至于柳家那儿,武昌伯府不是见死不救,而是确实救不得。   与私运铁器牵连上了,那是掉脑袋的大罪,总不能把全家连累在里头。   连四殿下当时都不敢救柳宗全,他们武昌伯府,当然更不敢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四殿下的死。   武昌伯府本还盼着能拉近与四殿下的关系,没成想,那位就这么殁了。   可再回头想想,此番倒也不失为与沈家一脉彻底解绑的好机会。   往后,武昌伯府不用背着旧日牵扯,能仔细挑选一条想走的路。   如桂老夫人上回说的那样,从开朝传到今日的老勋贵了,武昌伯府又是世袭罔替,只要不出错,即便不风光也不会轻易倒下,蛰伏一时,说不定也会有乘着东风再起之时。   眼下,比起在朝中钻营,武昌伯与伯夫人商量过了,还是稳妥至上。   皇上还是壮年,时间还长,他们处好各方关系,哪处都不得罪,就没有问题。   再者,与桂老夫人交好,往后四公子若是起势,他们吃不上肉也能喝口汤,若四公子不起,两个老太婆赏个花、看个景,不谈论丝毫朝堂事宜,碍着哪位了?   如此方向下,素来争强好胜要脸面的武昌伯夫人对桂老夫人也热络了很多。   桂老夫人笑容满面:“老婆子怎么会藏私?虽是比试,可我一个人活到一百岁,我跟谁唠嗑去?我赢了要炫耀都没人哩!”   论笑容和煦,亲切近人,这是桂老夫人数一数二的本事。   老夫人们说说笑笑,讲起了自家的养生经。   赵太保夫人在不远处,一边与相熟的老姐妹说话,一边打量桂老夫人。   越看,越觉得,这灯呐,不省油,却也华美金贵,很有意思。   大伙儿走得累了,入花厅坐下,丫鬟婆子们奉茶奉点心。   赵太保夫人在桂老夫人边上坐下,端着茶抿了抿,笑着道:“香,真不错。”   桂老夫人自是接了话:“确实很香。”   如此一来,话题也就起了头了。   赵太保夫人道:“去年在武安侯府,没有机会和老姐姐多说道说道,当时你那一席话,我听着也颇为感慨,我家老头子和夏太傅同僚多年,终是……”   “出事时候的状况,却确实复杂,”桂老夫人道,“如今能够翻案,太保大人出了大力气,这份恩情,我们定安侯府都记得。”   “为臣子,为好友,老头子那些事儿都是该做的,好在是都拨乱反正了,”赵太保夫人笑了笑,“我就是佩服老姐姐的心气,这把岁数了,遇上那样的不平事,你都熬住了。”   对方如此抬举,桂老夫人当然也很给面子:“这辈子就争口气了,大郎出事,我若再有个什么,是给儿孙添事儿。熬一熬,还是熬出喜事儿来了。”   “是,孙女儿嫁得就称心如意,”赵太保夫人道,“说到这孩子亲事,霍家大公子和姜家是定了吧?”   霍以暄和姜瑾的亲事,两家都有了默契。   本是前阵子就走议程的,因着皇后薨逝,便搁了下来。   “说是这几天重新选个好日子,上门纳采,请了都察院的陈大人做大媒。”桂老夫人道。   赵太保夫人笑道:“姜家丫头是我看着大的,很好一孩子。”   桂老夫人顺着道:“霍家大公子还未去翰林院做事前,时常来我们家,性子爽快又风趣,太招人喜欢了。”   “是了,侯夫人的长孙正是去年宝安苑里大出风头的那位公子吧?”赵太保夫人道,“我家老头子说他沉稳、思路清晰、学问不错,既已中了举人,往后定能再进一步。”   “不瞒你说,家里就是想着让他试一试,哪知道真就得了个惊喜,”桂老夫人喜笑颜开,“你家孙儿,也是已经得了举人吧?这一科避了主考,下一科得下场吧?”   赵太保夫人颔首:“打算让他试试。”   桂老夫人福至心灵,抚掌笑道:“那敢情好,若有机会,还希望他能指点指点我那孙儿。” 第723章 他们挺忙的   “指点哪里谈得上,”赵太保夫人笑着摆手,“他们同龄人,往后应当也是同科,一道切磋切磋、互相提高。”   桂老夫人笑着,连连点头。   天上啊,就是会掉馅饼的。   能不能接到,得看自家的手够不够长、够不够快。   二郎媳妇那人呢,管家本事不错,就是太谨慎,不够敢想。   只要敢想,兴许呢?   至于……   桂老夫人打量了品尝点心的赵太保夫人一眼。   这位突然示好,又夸她养生,又与她说家常,总不能是今日再见、猛得就发现她桂氏和蔼可亲,想要拉拉关系了。   反过来说,三公的夫人,在一众官夫人之间,是被巴结的存在。   赵太保夫人此举,十分反常。   反常,倒不一定是妖,却一定有根源。   赵太保为人磊落,先前温子甫为了翻案、拿着状纸到处寻关系时,赵太保也给了不少帮助。   宴姐儿亦提过,太保大人对四公子亦关照。   如此看来,这个根源应当不会是坏事。   而赵太保为天子近臣,深受皇上信赖,是最明白皇上心思的人物之一。   桂老夫人的心思转得飞快。   难道是定安侯府要再起了?总不能是皇上弥补大郎的死,要扶侯府一把,这无旧例可依,不太像。   莫非是四公子……   皇上认儿子,肯定会与三公商议。   可赵太保又不需要向四公子示好,他的夫人也不需要绕一大圈来跟她桂氏套近乎。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心念一动,一下子透彻了。   嗐!   还能是为什么?   为的是四公子不松口啊!   皇上说不动,几位老大人劝不动,儿子又要认回去,可不就得想方设法多请几个说客出面嘛。   而她,作为四公子的岳祖母,能当此任。   赵太保夫人说了那么多家常话,又不进正题,也是因为这里不合适。   人多嘴杂,被人听了去,徒惹麻烦。   桂老夫人前后理顺了,心情舒畅得不得了。   她说的那些道理,宴姐儿都懂,只是四公子未下决心。   同样的,赵太保也懂,朝堂上位居三公的老狐狸,看得比她一后宅妇人更清楚,思路也更清醒。   他愿意顺从皇上的意思,让自己的夫人来走一走关系,可见,老大人是分析过好赖的。   赵太保支持四公子去争一争。   要不然,撮合着四公子认祖归宗,之后让他被架在火上,兄弟失和不说,当臣子的就不糟心了?   别家兄弟失和,顶多分家,皇家兄弟失和,是要出人命的。   赵太保如此做,是皇上和他自己都看好四公子。   桂老夫人如何不高兴?   要不是地方不对,外人太多,她都要挽着赵太保夫人的手,说自个儿一定使劲儿劝了。   至于,她猜错的可能性……   桂老夫人就没有想过!   自从知道四公子十之八九是郁皇子妃所出,桂老夫人就信心满满了。   “过几天,”桂老夫人笑眯眯道,“我让辞哥儿去府上拜访,往后多往来学习,等下一科春试,能一道金榜题名,那就太好了。”   赵太保夫人应下。   下午,桂老夫人回到燕子胡同,依旧春风满面。   曹氏扶她下车,奇道:“今儿赏菊,老夫人们说了什么让您高兴的事儿?”   桂老夫人往后院走,道:“我和赵太保夫人交谈甚欢。”   曹氏一愣。   “过两天,辞哥儿书院休息时,让他去太保府里一趟,和赵家公子切磋学业,”桂老夫人又道,“以后的同科,多走动也好,先前还有帧哥儿与他一道念书,现在帧哥儿去归德府赴任,霍家大公子也忙着在翰林院做事,只书院里的同窗,辞哥儿还是要多结交些人。”   曹氏一下接一下点头。   老夫人的话自然是很有道理的,可她总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太对。   后院里,温慧正和温婧踢毽子,两人做了一个多时辰的绣活,出来活动一下。   桂老夫人看她们身姿轻盈,颔首道:“老婆子的孙女,不都挺出色的嘛!”   温慧听见了,脚下不停,嘴上道:“祖母,我也这么觉得。”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   笑过了,也不要曹氏扶,搭着青珠的手就回屋里去了。   曹氏留在原地,目送桂老夫人,又转头看向温慧。   哎呦……   别不是桂老夫人真就伸手去够大馅饼了?   曹氏捂了下胸口。   不说待儿媳怎么样,对几个孙子孙女,桂老夫人是真上心了。   以前在临安,为了慧姐儿的将来,老夫人能舍了脸皮和顺平伯夫人套近乎。   一来,以当时府里状况,季究是极好的人选了,二来,慧姐儿自己喜欢。   现在,就因为慧姐儿一心要嫁个俊的,以京中第一俊为标准,桂老夫人去赴宴,都能拐着弯儿替慧姐儿想法子、寻机会……   曹氏往西边看了眼。   老夫人这么用心,兴许那比西山还高的俊郎君,真就要落到自己家了。   既然老夫人都不怕噎着,她便是噎着也要努力把这饼给咽下去!   曹氏深吸了一口气,把温慧叫到跟前:“慧姐儿,你可千万争气些!祖母为了你,操碎了心呐!”   温慧:?   她到底哪里不争气了?   温慧一头雾水,曹氏也不与她点破。   八字还没有一撇,正在提笔研墨,还是别把这傻天真给吓着了。   另一厢,下衙时分。   霍以骁走出千步廊没多时,就遇上了赵太保。   赵太保笑眯眯道:“四公子,帮个忙?”   霍以骁挑眉。   赵太保笑道:“奉安馆出了新点心,家里老太婆不让我吃太甜。”   霍以骁一听就明白了:“我给阿宴买新点心,偶遇赵大人,请大人尝了一块?”   赵太保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霍以骁促笑了声。   赵太保想尝一口点心,多的是法子,哪里需要他配合?   定然是有其他事宜。   霍以骁看破不说破,依着买了点心,又要了个雅间,请赵太保坐下来品尝。   点心用了,清茶漱口,霍以骁道:“大人有话直说。”   赵太保端着茶盏,道:“今日遇着高录珧,他们礼部差不多要准备三殿下和四公子你来年的冠礼了。”   “才刚配合着其他衙门办好了皇后娘娘的身后事,”霍以骁哼了声,“他们挺忙的。”   赵太保道:…… 第724章 也挺忙的   饶是知道四公子性情,赵太保都被这话给噎得够呛。   仿若是刚才那甜糯糯的点心未曾落肚,直接堵在了嗓子眼里,让他下意识地就把茶盏凑到了嘴边。   一抿,空的,刚忘了续一些了。   赵太保无奈地放下茶盏。   霍以骁看在眼里,端起茶壶,替赵太保续了。   赵太保道了声谢。   明明是四公子一开口就把他梗着了,他还得谢……   转念想想御书房里的那位,赵太保又觉得:还行。   四公子在皇上跟前说话才是真的“口无遮拦”,对他们几位老大人,还是很客气的。   只是偶尔来那么一句两句,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   “领朝廷俸禄,做事是应当的,”赵太保顿了顿,又道,“忙不怕,怕的是,忙来忙去,白忙活儿了。”   霍以骁道:“我去岁在礼部观政,大致知道些礼部官员的公务。他们日常能忙的事儿多了去了……”   赵太保哪里听不出霍以骁的未尽之言?   四公子的意思是,礼部本身就忙得跟陀螺似的,就别顾着他那点儿糊涂事了,该干嘛干嘛去。   可是,四公子的事儿,礼部是说不顾就能不顾的?   尤其是,糊涂事儿比清楚事儿难办多了。   四公子的婚仪,删删改改,冠礼若不提前准备,到时候哪里来得及?   倒不是冠礼麻烦。   皇子冠礼,议程都有旧例,按部就班着来就行了。   偏遇上四公子。   哪有什么公子冠礼的旧例?   还不是得重头再来?   赵太保道:“我知道,四公子不想礼部那儿为难,可你清楚皇上,他不会不管。”   霍以骁问:“那太保大人的意思是?”   “身份搁在这儿,”赵太保叹了一声,道,“之前,四公子也和我们几个老头子说过,名义上,霍家四夫人做了你这么多年的母亲,你也另有生母,只是皇上不肯松口,而你不想再认一个毫无干系的母亲,这才僵持住了。   我这也就是一个想法,四公子姑且听一听。   你还有一个有关系的母亲,就是嫡母。   俞皇后不合适,却不知道四公子有没有听过,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在续娶俞皇后之前,有一位皇子妃。”   霍以骁呼吸一顿:“太保大人是指龙虎将军的孙女?”   “四公子知道她,那就好说了,”赵太保省下了介绍那位出身的口舌,道,“那位走得早,因着沈家的缘故,皇上继位后也未曾追封,但那位的的确确是先帝爷指婚的原皇子妃,膝下无后,四公子记在那位名下,续其香火,也能说得通。认她,也不算再认一位不相干的母亲。”   霍以骁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赵太保的几句话,刺得他心间一阵痛楚。   岂会不相干呢?   那么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了。   那那句“膝下无后”更让霍以骁嗓子酸涩。   有那么一瞬,他想让赵太保仔细看看他的模样,问问老大人,可否还记得郁家人模样,可否能在他的五官里寻到一丝一毫的踪影。   他其实是像舅舅的,像战死了的郁劭。   可霍以骁最终还是忍下了,赵太保看来是毫不知情的。   或者说,为了缓和他和皇上之间的关系,赵太保煞费苦心。   “确实不算不相干,”霍以骁喉头滚了滚,佯装随意地问,“这个主意,是老大人想的,还是皇上的意思?我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出身,还记在嫡母名下,不太好吧?”   “是我想的,也请示过皇上,”赵太保压低了声音,“四公子,今儿既然说到这里了,老头子掏心掏肺说几句本不该说的话。   我这个岁数,还能再替朝廷奋斗几年,金太师不行,他等不到几位年幼的小殿下们长大了。   一身本事、一腔热血,总得教到合适的人。   你比大殿下、三殿下合适。   把该教的、能教的,都教了,金太师能安心闭眼,我也能放心地告老,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还有不够周详的,也还有其他老臣,能再辅政一番。”   赵太保说完,睨了霍以骁一眼。   四公子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垂着眼帘,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开口之前,赵太保就知道霍以骁不好劝,也没有想着一次成功,反正先提一提,让四公子好好想想,再者,各路旁敲侧击,多少能有些进展。   霍以骁想了一阵,倏地开口:“老大人和金太师是年纪大了,皇上还年轻。”   赵太保道:“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亦是觉得,四公子更……”   说到一半,他见霍以骁抬起了眼。   那眼中冰冰凉凉,还挺冻人,赵太保一时惊讶,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霍以骁放下了手中茶盏,冷声道:“他倒是打得好主意。”   要不是他和阿宴寻到了端倪,知道他的生母不是熙嫔而是郁皇子妃,他怕是要被皇上给诓了。   当年旧事,始终是皇上心结,偏又想认他,折腾着赵太保苦思冥想、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皇上也不自己开口,让赵太保来当说客。   赵太保从头至尾被瞒在鼓里,以为这是良策,能化解如今的死结,却是没有想到,一腔热血,被皇上这么糊弄着。   站起身,霍以骁直接往外头走,到底是心中不舒坦,道:“老大人的孙子辈都比我年长,曾孙辈又八字没一撇,想含饴弄孙,还得好几年。”   说完,与赵太保告了一礼,出了雅间。   赵太保:……   他看着霍以骁的背景,一口气喝完了茶水,烫得直呼气。   不生气、不生气!   回到大丰街,进了屋子里,霍以骁把点心盒子放下。   温宴打开来看:“奉安馆新出的点心?”   “赵太保想尝一尝,又怕家中夫人唠叨,让我买了匀他一块。”霍以骁随口答着。   温宴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不用问,她也知道这是赵太保想出来的招数。   至于内里的状况……   温宴想起了送给桂老夫人的那张赏菊宴的帖子上,写着赴宴的赵太保夫人的名字。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   霍以骁正换常服,听了一愣:“太保夫人?”   看来,不止是礼部忙,赵太保老两口,也挺忙的。   啧!   他倒不怨赵太保,就是更烦御书房里那个爹了。 第725章 有志气   厢房里,曹氏正确定着要送去太保府里的礼物。   明日温辞休息,会依着桂老夫人的意思,去赵太保府上。   空手去是万万不行的,选礼也有讲究,曹氏征求了温辞的想法。   既是同龄人相交,倒也不用备那些贵重俗气的东西,一块旧都水云斋出的镇纸,就是学子之间很不错的礼物了。   这镇纸不贵,讲究个造型与意境。   只是水云斋在京中没有分号,不及在旧都好采买,他们京里走动,拿得出手。   曹氏把东西备好,交代胡嬷嬷道:“等下给辞哥儿拿过去,明儿清早再让乌嬷嬷备些点心,一块拿上。”   温子甫听见了,奇道:“哪有做客还自带点心的?怎的,嫌弃太保府里没有好的点心师傅?”   “不是一回事儿,”曹氏嗔了温子甫一眼,“霍家大公子、帧哥儿他们,没少在学子之中夸乌嬷嬷的手艺,如今也是一绝。”   温子甫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事,越发惊奇。   “咱们家做的是正宗的旧都点心,没有被京城口味同化过的,”曹氏颇为得意,“我请宴姐儿问过霍家大公子了,那边说,赵家公子的口味轻,喜欢不那么甜的,就让乌嬷嬷照着准备。   到时候,从点心入手,说说认识的公子们的喜好,不也挺好?”   同龄公子熟悉起来,说容易也容易,但切入的话题,多备几个准没错。   就跟后宅夫人们结交一样,夸妆容、夸衣着、夸首饰,三连着夸下来,对方能黑脸才怪!   温子甫摸了摸胡子。   他觉得曹氏说得有些道理,可又有些不放心。   虽说赵太保脾气好、和善,赵家公子在京中名声也极好,但辞哥儿第一次去拜访,作为长辈,总担心儿子会有礼数不周全的地方。   “我要是休沐,就陪他一块去了。”温子甫道。   曹氏暗暗翻了个白眼。   都不是一辈人!   温子甫若是去了,赵家岂不是还得有个平辈出来招待?   “知道你关心儿子,”曹氏道,“但老爷对儿子多些信心,拜访同龄人,又不是下场比试,宝安苑那么大的仗势,我们辞哥儿都没有露过怯。”   温子甫听进去了,不再提跟着去的事儿,只是好奇起来:“母亲怎得突然想到让辞哥儿和赵家公子往来?虽说是同龄,往后有极可能是同科。”   曹氏闻言,下意识透过窗户,往对侧厢房看了一眼。   温慧在灯下练字。   白日里只顾着和温婧做女红,功课没有完成,这会儿得补上。   曹氏朝那厢努了努嘴:“还能是为什么?为了慧姐儿呗。”   温子甫一头雾水。   曹氏哭笑不得:“慧姐儿要挑个俊郎君,她眼里的俊,就是赵家公子那样的。”   温子甫的嘴角抽了两下,半晌,憋出一句:“有志气。”   曹氏:……   行吧。   有志者、事竟成。   “老爷先别往外说,”曹氏道,“先瞒着慧姐儿,我也没有和辞哥儿说穿。”   这一点,温子甫自是点头答应。   以前在临安时,自家想与顺平伯府结亲的心思太明了,后头平添不少麻烦。   如今,还是先暂且按下。   一来,他和赵太保朝中遇到,事情若是不成,会尴尬,二来,姑娘家要脸面,三来,辞哥儿与赵家公子结交、心里压着事儿,说话就不够磊落了。   可他们两夫妻都没有想到,浑然不知情的温辞,说话太磊落了。   适口的点心引入共同熟悉的霍以暄等人,从口味谈起他们的文章、观点,一下午时间,温辞与赵子昀交谈甚欢。   赵子昀笑道:“宝安苑茶会,我也在场,听你在台上一道题一道题答,当时很想结交,后来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你也在?”温辞笑了,“那天在场的人太多了,要不然,我家两个妹妹定能发现你。实不相瞒,在读你的文章之前,我对你的了解是’京城第一俊‘。”   赵子昀怔了一下。   他的眼光没有问题,知道自己长得怎么样。   家里妹妹们有时也会打趣他,说认得的小姐妹都夸他。   可这“京城第一俊”的名号,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一时之间,谦虚不是,应承也不是,他只能轻咳一声,笑着摇头:“令妹挺有意思。”   温辞离开赵家前,去与赵太保夫人告辞。   赵太保夫人笑容慈祥:“你带来的那点心,我尝着特别怀念,幼时在旧都家里就是这个口味,这几年想起来让厨子做,做来做去,总还是差了点意思。你回去与侯夫人说,我过两日上门讨点心吃。”   温辞答道:“您喜欢,晚辈让人备了送来就是了。”   “哪有开口讨点心,还要让人送上门的道理?”赵太保夫人摇头,“出门寻觅美味是人生乐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辞哪好拒绝,自是应承下。   回到燕子胡同,就和桂老夫人提了。   桂老夫人乐呵呵的。   赵太保夫人登门,怎么可能是为了吃口点心?   定然是那天在别苑不方便开口的事儿,得上门来与她说道呗。   正好,她也让对方见见慧姐儿。   大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浑然不知道被祖母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温慧,在家中有客要登门时,被曹氏催着换了身雅淡衣裳。   “什么客人,”温慧不解,“还管我穿什么衣裳?”   曹氏催着道:“说出来吓死你!”   温慧撇嘴。   前头赵太保夫人的车驾到了,曹氏匆匆去迎。   温慧不情不愿换好了衣服,坐在窗后,一面手指翻飞绣着牡丹,一面与温婧道:“不止见过公主,我们还见过宫里的惠妃,还有霍太妃娘娘呢。”   温婧弯着眼直笑。   说话间,客人已经入了后院。   温慧仔细一看,睁大眼睛:“眼熟。”   温婧想了想,哎呀一声:“太保夫人,去年在武安侯府上见过的,’第一俊‘的祖母!”   这么一说,温慧也想起来,不由越发不解:“那我为什么会吓死?太保夫人又不吃人。”   不吃人的赵太保夫人透过窗户,也看到了两个姑娘,笑着与曹氏道:“瞧着比去年见着时更俏了,姑娘家长开了,女大十八变。”   曹氏抿着唇笑。 第726章 正途   桂老夫人在次间待客。   几子上摆着攒盘,乌嬷嬷大清早就准备好了点心,列在其中。   虽然说,定安侯府之前手头紧巴巴了几十年,但旧都风韵依旧刻在骨子里,攒盘精美、点心精致、摆放讲究。   赵太保夫人一看,倏地笑了起来:“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讲究的了。”   桂老夫人也笑:“你们进京多年,慢慢的就有了变化,我们一直在南边,日常往来的席面上全是这种,不讲究不行。”   赵太保夫人很明白。   这些所谓的排场也好,规矩也罢,真跳脱出来,旁人可不会说你家洒脱,只会是“独树一帜”的头上长角,要么就成了破落户。   “我啊,在旧都时算是好颜面的,有时候都觉得他们事儿多,”桂老夫人笑着道,“也难怪,当年先帝要迁都。”   先帝爷当时坚持迁都,就是因为临安城的奢靡气太重了。   那等浮华之下,一众纨绔子弟。   “孟母三迁,为的是儿子,”桂老夫人道,“先帝爷迁都,为的是各家子弟。”   “都是朝廷栋梁之材。”赵太保夫人道。   桂老夫人亲自泡茶。   她猜到赵太保夫人来意,只是那些大事,比起开门见山,定然要铺垫一番。   她试着从先帝爷那儿引了几句,太保夫人都没有往四公子这厢上接,桂老夫人也就暂且停下。   人都来了,还怕不开口吗?   慢慢说就是了。   热水注入茶壶,激发茶叶香气。   桂老夫人替赵太保夫人添了一盏,道:“我泡茶的手艺马马虎虎,倒是宴姐儿,精通此道,下次若有机会,你尝尝她的手艺。”   “四公子夫人的手艺是与她母亲学的吧?”赵太保夫人道,“太傅喜茶,两个女儿也擅茶,他以前在衙门里经常夸赞,我家老头子羡慕极了,说同样是养姑娘,我们家姑娘就没有他能夸的地方。”   桂老夫人没有立刻接这话,思路飞快地转。   两个岔口,一是说姑娘们才艺不同,自家另两个也不擅泡茶,但一个丹青好、一个女红强,各有各的好,也好让太保夫人见见慧姐儿;另一个,把话题再拉回来,给太保夫人再铺垫下去。   借着抿茶的工夫,桂老夫人拿定主意,选了后一种。   这人与人说话,既带着目的,那得有个合作,不然鸡同鸭讲,成了挑事儿。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家长媳泡的茶,我总共没有喝过几盏,”桂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路途太远了,早几年带着小小的宴姐儿回来探亲,章哥儿出生之后,就没有再回过临安了。   以前想着,大郎是为朝廷办事,他们一家又有亲家在跟前,大小事情,老婆子不用操心,也就是见不着面,这满天下在外辛苦的官员、商贾多得去了,很寻常的事儿,反正老婆子身子骨硬朗。   没想到,还真就再没见过了。   这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受,却也熬过来了。   谁家没有个旦夕祸福,百姓家里有,官员家里有,便是那皇家,不也是嘛。”   “老姐姐这话可太对了,”赵太保夫人放下茶盏,道,“先前二殿下动不了了,前不久,四殿下又……我听老头子说,皇上十分伤心。”   “亲生的儿子,”桂老夫人叹道,“皇上的心也是肉长的,怎么会不伤心呢?”   赵太保夫人道:“不瞒你说,看着皇上如此,我家老头子都有些受不住。   前几天还跟我唠唠叨叨的,说是前两年看殿下们在习渊殿学习,虽有许多不足,却是年轻有想法,皇上又是壮年,他们几个老头子有很多时间能等着殿下们成长。   现在,夏太傅走了,金太师又是高龄,他怕他自己都康健不了几年,没法把这么多朝堂上的事儿都教给殿下们。   倒不是说其他大人们教不好殿下,而是,他想多出力、多尽心。   人老了嘛,天天患得患失。”   桂老夫人很给面子地抚掌笑道:“可不就是老了,我一个老太婆,成天儿想来想去,几个孙子还未娶亲、孙女未出阁,我还想抱抱曾孙儿,想看着这个家越来越好。   满脑子这些,那舍得先上路。   太保大人心系朝廷百姓,想的也就是教导、辅佐。   你开解开解他,皇上既是壮年,只要太保大人自己养好身体骨,还能有一番作为的。”   “固执着呢!”赵太保夫人撇了撇嘴,又顿了顿,压着声音,道,“说句不好说的,也是现在几位殿下让他放不下心。”   桂老夫人往前倾了倾身子:“莫不是要往年幼的选?”   “年幼的,还看不出高低,”赵太保夫人道,“再说了,他选有什么用啊?要他选,早选定了,可不得让皇上选。”   “选的谁?”桂老夫人佯装讶异,又恍然大悟,“我那孙女婿?”   赵太保夫人笑了笑。   桂老夫人捂了下胸口:“老婆子厚颜说一句,这孙女婿万里挑一了,样样都好,可到底是,姓着霍。”   “皇上想认的,四公子不肯,”赵太保夫人苦笑,道,“年轻人有他们年轻人的想法,我们老太婆嘛,骨血相融是不是?再说了,那位是皇上,真要一张圣旨认儿子,四公子不成也得成,但毕竟是认亲不是认仇,还是想和顺一些。”   桂老夫人附和几句,又问:“现在是个什么章程了?”   “皇上在俞皇后之前,还有一位未追封的皇子妃,四公子记在嫡母名下,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赵太保夫人道,“也是四公子能担重任,若他不行,谁也不敢提这个法子。不止是害四公子,也是害百姓。”   桂老夫人“哦”了一声。   她算是彻底明白结症在哪儿了。   皇上不想让人知道四公子的真实出身,赵太保他们拐着弯想出了缓解法子。   皇上打得一手好算盘。   爹还是那个爹,娘也还是那个娘,落在册子上,一切回归正途。   若不是她知道四公子八成是郁皇子妃亲生的,桂老夫人都得啪啪鼓掌夸一夸这个好办法。   多好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她桂氏还白得一个有望继位的嫡皇子。   可这,不是四公子想要的“正途”。 第727章 定心丸   桂老夫人心如明镜,嘴上道:“听老姐姐的意思,皇上也觉得这法子可行,定下之后,让太保大人再好好带一带四公子?”   赵太保夫人抿了一口茶,笑着道:“皇上没有明说,也是老头子揣度圣意。”   桂老夫人面上带笑,内里一肚子气。   皇上怎么明说?   这么个圆滑周全的解决法子,连她桂氏这等厚脸皮,都是说不出口的。   果然啊,她的脸皮,与龙椅上的那位比起来,还是天差地别了。   也就是赵太保他们不知道内情,被皇上当了棋子。   不过,气归气,事情的结果是桂老夫人想要达成的。   “说句实在话,”桂老夫人道,“我这个人呐,看个晚辈,只知道品行好不好、脾气如何,家里孩子能不能与他结交,就这样,之前也还有看走眼的时候。   我现在看四公子,也就是当孙女婿没得说了,我家姐儿有福气啊!   能不能担重任,适不适合那把椅子,定然还是太保大人看得明白。   孙女婿又不是孙儿,有些话,老婆子也不好胡乱开口,他厌烦我这个老太婆不打紧,但宴姐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舍不得。”   “在理、在理!”赵太保夫人连连点头。   桂老夫人心念一动,又问:“光顾着说四公子了,我久居临安,前头那一位皇子妃的状况,我都不太清楚呢。”   赵太保夫人便道:“龙虎将军郁铮的孙女。   说起来,巧了,也有渊源。   郁将军出生西军之中,曾是平西侯老侯爷麾下干将,一门忠勇。   当年西域之战,郁家替朝廷大军牵制了西域数万联军,让大军能够奇袭王庭,瓦解联军。   只可惜,朝廷胜了,他们战死。   皇子妃收噩耗小产,损了身子骨,在庄子里养了两年,还是故了。   沈氏做主续娶了后来的皇后,那位皇子妃,这么多年没有追封。   沈家既倒了,皇上大抵也想给那位有个交代,想追封,也好让四公子能记在她名下。”   “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桂老夫人道,“永宁朝时授的骠骑将军吧,次授金吾将军,这龙虎将军是迁都后加授的,我先前没想起来。侯爷还在时,与将军有数面之缘,对他赞誉有佳。没想到,已经牺牲了,当年那场仗……”   定安侯见过郁铮将军吗?   桂老夫人也不知道,但她可以编。   总不过这么几句话,她想要知道的只有牙城。   赵太保夫人唏嘘不已,道:“那场仗,听说很难打,西域部落从内斗到联手,我们想要取胜,就得出奇招。从结果看,出奇制胜了,就是遗憾了些……”   赵太保夫人对牙城之战的了解终究有限,桂老夫人试着引了引,见对方知晓的就是官面上的状况,也就作罢了。   “也是世事无常,”桂老夫人叹了声,“若是牙城坚持到了援军赶到,郁家领战功而回,有这样的岳家,皇上与沈家之间也没有那么难了吧?”   “谁说不是呢?”赵太保夫人道。   桂老夫人吃了颗定心丸。   虽然牙城状况还有未知之谜,可就如她之前和宴姐儿讨论过的那样,皇上没有理由去害郁家。   赵太保夫人不知内里状况,但她的想法,应当与赵太保一致。   赵太保也觉得,郁家的强盛对当时的八皇子是有好处的。   这个答案,不说能缓解皇上与四公子的父子关系,起码不会雪上加霜。   要不然,桂老夫人可就头疼了。   “那位皇子妃也是可怜,女人孕中本就艰难,又遇着这么大的事儿,孩子没保住,越发受伤害了,落下病根,不好养,”既说完了四公子的事,桂老夫人就要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了,“我也担心宴姐儿,她那时候在牢里受了寒,进京后,太妃娘娘点了个太医替她调养,这才好了些。   女子体寒,怀孕不容易,安胎也不容易,到底是嫁了人了,我愁啊!   愁她怀不上,愁她孕中吃苦,愁她这个身份,真有孕了,四公子成了嫡皇子,她再生了皇长孙,那……   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要劝她缓两年了。”   赵太保夫人道:“所以说,早定早了,好过夜长梦多。”   “哎,年轻时操心儿子,老了操心孙子孙女,”桂老夫人摆了摆手,“人活一辈子,操心一辈子!”   赵太保夫人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   桂老夫人道:“还好几个孩子都懂事,孙儿们都好好念书,孙女们也各有各的性情、活力,看着还挺让人高兴的。正好说起来了,给你看看那两个丫头捣鼓出来的东西,给猫狗做衣裳,你说说,怎么想出来的!我真是啼笑皆非!”   赵太保夫人自然也听说过定安侯府的姑娘们做这个,十分给面子。   曹氏依桂老夫人的意思,让温慧拿了两件猫儿的官服,让温婧捧着画册,进正屋给太保夫人看。   赵太保夫人一看那逗趣的朝服,抚掌大笑:“怎么做的?”   温婧性子静,以往谈“买卖”,都是温慧开口的。   此时听赵太保夫人问,温慧便解释起来。   怎么给猫狗量身量,大致定下款式,挑好料子与配饰,等温婧作图,主家点头后,她们再做成衣裳。   这是温慧擅长的,说得头头是道。   赵太保夫人听得啧啧称奇,还时不时点着图上的猫儿狗儿问温慧几句。   温慧答得很流畅,一听就是行家。   曹氏站在一旁,脸上对着笑,心里直滴血。   这慧姐儿,真把赵太保夫人当买卖客人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眼前这位是赵子昀的祖母?   谁家姑娘展示才华,是展示做买卖的才华了?赵太保府上,可不缺铺面的女掌柜。   曹氏暗暗叹气。   老夫人豁出了脸面,架不住慧姐儿不争气啊!   慧姐儿不知道曹氏在想什么,她和赵太保夫人交谈愉快,甚至在送走客人之后,还与温婧说,也许太保夫人回府就会养只猫儿呢。   温婧眨了眨眼睛,好像挺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第728章 古怪   赵太保夫人回府。   长媳赵魏氏迎她,见她满面笑容,不由也笑了起来:“您主动登门去,还能聊得这么高兴的,真不多。”   赵太保夫人哈哈大笑。   其中原因,倒不是她和定安侯夫人有多么投缘,而是,说话时的立场不同。   以往,因着自家老头子在御前说得上话,与其他老姐妹相处时,多多少少的,别人会有帮扶一把的试探。   今儿却是反着,是她替老头子当说客,要说服侯夫人搭把手。   再者,定安侯夫人十分擅长沟通,几个话题的引入、牵出,毫不突兀。   侯夫人有这样的能力,又真心实意与自家说话,赵太保夫人自然就觉得交谈甚欢。   见人说话,当真是一门学问。   赵太保夫人自认修行不错,却也对侯夫人佩服极了。   当然,最让人高兴的是温慧。   “我原也听人提过,只当是小孩儿耍玩,有趣是有趣,却没当一回事,”赵太保夫人一面往里走,一面与赵魏氏道,“今天一了解,不得了,从想法到手艺,不输那些成衣铺子。能把闺中消遣玩意儿做出门道来,侯府的姑娘,很有意思。”   “您说的是,”赵魏氏弯着眼直笑,“从长辈来看,全是消遣,但多少好的点子,都是从消遣里得出来的。我听您这么说,也生出兴趣来了。”   “子昀不是与侯府公子切磋学问嘛,”赵太保夫人道,“下次有机会,也请他家妹妹们一块来,我挺喜欢那两个姑娘的。”   赵太保夫人是真的觉得她们有意思。   没有那么板正,全是活泼劲儿,跟她们说会儿话,整个人都跟着轻松起来。   也难怪定安侯夫人在起起落落后,情绪上还挺好。   家里有这几个活宝,可比什么长生药都好使。   赵太保夫人在儿媳跟前夸过了,待赵太保回府,又夸了一通。   赵太保失笑摇头:“我见你欢欣,还当是与侯夫人顺利谈妥了,哪知道你在乐呵人家孙女。”   “我听侯夫人意思,倒也不是回绝,”赵太保夫人道,“只是突然听我提起来,多少得考量考量,毕竟是这么大的事儿。”   赵太保深以为然。   确实得深思熟虑。   四公子那儿亦是如此,他前些天劝了一回,明儿再劝劝,不说让四公子答应,起码,能摸清楚四公子的想法。   “皇上给我出了个难题啊!”赵太保叹道。   当然,他领朝廷俸禄,本就是替皇上解难题的。   真要是简简单单的事儿,底下官员按部就班能完成的,又何须他来做。   三公之位,不是那么好坐的。   另一厢,桂老夫人的确是深思又深思。   若是在猜到内情之前,桂老夫人不希望四公子记在嫡母名下。   皇子妃名下的亲王,待遇比不知道哪位娘娘生的亲王,高了一大截吗?   并没有。   倒是风险大了无数倍。   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事儿,谁做谁傻。   可现在,状况不一样了。   那位皇子妃,本就是四公子的亲生母亲,且皇上有意让四公子承继大统。   亲王和君王,这其中的好处,多得去了。   桂老夫人万般乐意促成此事,只是其中弯弯绕绕的各种关卡,看来还得一一敲开、打通。   思及此处,桂老夫人让青珠备好纸笔,写了一张字条。   她不放心让人转述,也没打算让人送一趟大丰街,就等着黑檀儿来喝鱼汤,让温慧把装着字条的小竹节系在黑猫的脖子上。   见黑檀儿天天爪子,跃出了高墙,桂老夫人抚掌一笑。   万无一失。   这世上,就没有比黑檀儿更靠得住的信使了。   不久后,温宴从黑檀儿的脖子上解下了竹节。   纸条就这么宽、这么长,写不下多少内容,就提了个大致状况。   霍以骁从外头进来,见这模样,不由笑出了声:“还有哪个把黑檀儿当作了信使?”   “祖母,”温宴答完,又补了一句,“与时俱进。”   说起来,桂老夫人一年里也难得亲自提笔写几个字了,上了年纪,眼神不及从前,有书信往来,多是让曹氏经手。   温宴看老夫人的字,一时之间还觉得挺陌生的。   “祖母说,太保夫人今儿登门了,”温宴把纸条递给霍以骁,“就是先前猜过的,不止是赵太保当说客,他还想请帮手。”   霍以骁的眉头微微一蹙,问:“梅庄那儿再盯得紧些。”   温宴应下。   翌日。   晨起时,风就比前些天大,裹着一层凉意。   霍以骁在宫门前遇上了朱茂。   朱茂捂着唇,轻轻咳嗽,一开口,嗓子都有些哑:“好像夜里着凉了。”   霍以骁不咸不淡地应付了一句“殿下注意身体”,就不再多言了。   朝会后,霍以骁没有立刻回千步廊,而是去了御书房。   皇上见他进来,道:“难得。”   难得不是他让内侍去请,而是霍以骁主动来。   霍以骁坐下,从吴公公手中接过了茶盏。   吴公公一眼就看到四公子腰间挂着的玉佩了。   络子看着眼生,但那玉佩是他曾见过的,半圆形状,正是皇上示意过的那块。   自那天与四公子递话之后,吴公公就注意到四公子开始戴了。   吴公公的视线,在皇上与四公子之间转了转。   不得不说,气氛有些古怪。   四公子忽然过来,却是不提来意,只顾着吃茶,对皇上依旧毫无兴趣,反倒是点心更顺他的眼。   皇上见怪不怪一样,低头批着折子,没有说什么。   吴公公心里暗暗叹气。   莫不是这对父子新鲜琢磨出来的相处之道?   就这么静悄悄地过了一刻钟,吴公公给两人都续了茶,越发犯嘀咕。   按说,哪怕不谈论朝事,也不是无话可说。   若是以往,四公子“迫于无奈”被叫进御书房,又不想和皇上说话,大致就是与他讨论下茶叶如何、搭配的点心口味,真就前几年最让皇上糟心的时候,四公子会与他讨论话本子情节,跟今天这样默不作声,很少见。   皇上就更是了,他以往能有各种话题,今日却……   就像是,在等四公子先开口一样。 第729章 连吃带拿   吴公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皇上就不能问一声吗?   四公子都把玉佩拿在手中把玩了,借着这个口子切入,不也是个话题?   再糟心的儿子,你既想认,就积极些,当爹的人了,何必跟儿子过不去!   吴公公腹诽一堆,却不可能真和皇上这么开口,只能干着急。   霍以骁总共坐了三刻钟,喝了茶又用了两碟点心,起身告退。   皇上这才抬起头、睨了他一眼:“你过来御书房,就是来吃喝的?”   霍以骁垂着眼,答道:“倒也可以再拿一些。”   吴公公呼吸一滞,眼看这皇上也愣住了,他赶紧闷着头,道:“小的让人备好了,四公子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被这么一堵,之前的问题也就作罢了,他挥了挥手,示意霍以骁先退出去。   吴公公把霍以骁送出御书房,又把食盒送上,这才压着声,问:“若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小的帮四公子说说?”   “我没有不好开口的,”霍以骁说完,见吴公公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   他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好开口的那位是皇上。   人这一辈子,各种经历,也难免会有难言之隐。   虽然,霍以骁并不清楚全部内情,但皇上隐瞒他的出身,其中也有沈家的缘故。   不愿意生在帝王家是一回事,可已经出生了,又能怎么办?   这些年若非他的身世被藏起来,他十之八九,已经死了。   既活着,霍以骁想听听皇上的“难言之隐”。   可惜,他失望了。   皇上宁愿让赵太保绞尽脑汁地来劝他,都不肯开口与他直接谈一谈。   他已经进了御书房,就在皇上面前。   出身、困境、期望、将来,任何一个与他的人生有关的内容,皇上都没有开口。   即便是他坐在那儿,把玩着母亲留下来的玉佩。   霍以骁知道,皇上看到了,却是装作没有看到。   吴公公送走了霍以骁,又回到御前。   皇上这会儿没有批折子了,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皇上问:“以骁说什么了?”   “四公子没有说什么,”吴公公答完,纠结再三,终是心一横,道,“皇上为何不与四公子说说?”   “说什么?”皇上反问。   吴公公只好道:“皇上,小的说几句不顺耳的。   您先前也说过,四公子这两年成长了很多。   朝堂事情,他能向老大人们请教;夫妻相处,夫人性子和顺;兄弟之间,他也能从与霍大公子的关系里推出一二来,可是,父子和睦,他应是真不会。   四公子快及冠了,他没有和’父亲‘好好相处过,也没有其他人能让他视作’父亲‘一样的存在。   霍大人对四公子再照顾,也隔着君臣,也是伯父与侄儿。   皇上您还有其他殿下,虽说各个性情不同,但怎么与儿子相处,您有经验。   您就当是陪着四公子牙牙学语,说什么都不打紧,您就是得说几句。”   皇上听完,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朕也没有跟这样的儿子处过”。   吴公公堆着笑,没有再接这句话。   两父子就是两父子,嘴硬起来一个样子。   但是,皇上应该是听进去了。   皇上重新闭上了眼,养起了精神。   应是赵太保已经示意过以骁了,以骁才会有“反常”之举。   他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说,一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好,二是,他吃不准以骁的态度。   赵太保还没有回禀过。   干脆就按捺下,等之后再说。   现在想来,吴公公的话也不无道理……   另一厢,霍以骁回到衙门里,把盒子摆在朱桓跟前。   朱桓打开盒子,看着里头精致的各色点心,不解地看了霍以骁一眼:“你不是去了御书房吗?”   霍以骁应了声。   朱桓又问:“去御书房拿点心?”   “连吃带拿。”霍以骁道。   朱桓:……   难怪去了这么久。   他起先坐在这儿,也猜过霍以骁去御书房的缘由,但现在,明着问、暗着问,他都不想问了。   谁在御书房里谈论“朝堂大事”,是吃一堆点心的?   让亲随去泡些新茶,朱桓拿了块点心,真挺好吃。   傍晚时候,赵太保踱步来了吏部。   周沛出去迎了,扶着老大人坐下,又答了些政务上的事儿。   赵太保来了也不走,坐到了衙门下衙时,才背着手,慢慢溜达出去。   霍以骁见状,也只好跟上去。   “老大人不嫌累,我看着都累,”霍以骁将赵太保依旧请到了奉安馆,“上年纪了,吃食上忌口,既吃了,就干脆吃得好些。太保夫人对定安侯府的点心夸了又夸,就没有给老大人带回去尝尝?”   赵太保被拆穿了,干笑了两声,他也不尴尬,直接道:“我也不想这么累,四公子,有什么想法,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霍以骁抿了口茶,低着头看向玉佩,半晌,才道:“老大人真不想知道我的母亲是谁?”   赵太保这下子只能苦笑了。   他不想知道。   因为,皇上显然不想让人知道。   “四公子,我说句那什么些的话,”赵太保道,“皇上有皇上的想法,你也有自己的主张,可谁让他是父是君,现在他说了算呢。皇上有他的顾虑,若是四公子觉得,那些顾虑在你看来不是事,等你说了算的时候,是吧……”   霍以骁失笑。   不得不说,赵太保为了促成这事儿,豁出去了。   这等欺君的话,都说了。   “不是一回事,”霍以骁摇了摇头,老大人这般努力了,他多少也吐露几句真言,“若真是老大人说的状况,这么应对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赵太保摸了摸胡子。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他自夸,他思路一向可以,看事情也准,可在这对父子的关系上,他实在云里雾里。   “不让老大人为难,”霍以骁道,“我进宫一趟,去和皇上说一说。”   总得有个结论。   否则,赵太保苦思冥想下,不说劳动太保夫人,他自己都不知道还得说多少欺君的话。   这么大把年纪,也太难了。 第730章 您知道吗?   见霍以骁起身,赵太保下意识地想拦。   转念想想,还是作罢了。   皇上让他劝四公子,四公子又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这个说客,夹在中间,既然云里雾里,倒不如退后一步,让皇上和四公子单独谈一谈。   再怎么说,都是两父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   心结这种东西,不是靠他们这些人在中间回转就能化解的,还得是父子两人,自己去理、去解。   至于能不能解开……   赵太保倒不怎么担心。   一次说不好、还能说第二次。   父子说事儿,再有争执,也就是当儿子的把爹气着了,当爹的把儿子打一顿。   难道还能动刀子动枪?   皇上身子康健,气不出大毛病,四公子也不是柔弱病秧子,打两下也无事。   何况还有吴公公呢。   赵太保这么一想,心落下来一大半。   当然,直接回府是不可能的,他还是去衙门里候着,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吴公公想寻他,他也能立刻赶到。   另一厢,御书房里,皇上批了一天折子,正踱着步子放松放松。   吴公公收拾大案,他耳朵好,多少听见些外头动静。   颜敬妃使人来给皇上送甜羹。   这些时日多如此,后宫是惠妃娘娘理事,但其他娘娘们争宠的心都没有歇下。   也就是皇后才薨逝不久,要不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想方设法琢磨成安公主的亲事。   外头,又传来了些许说话声。   很快,徐公公进来,隔着帘子对内轻轻唤了声“老舅”。   吴公公赶忙过去:“怎么了?”   “四公子来了,”徐公公道,“求见皇上。”   吴公公讶异地回头看了眼正活动肩膀的皇上。   下朝后就来过了,这个时辰又过来,一日里来两回,太稀罕了。   这么想来,四公子定然是有事要与皇上说。   吴公公示意徐公公等一下,转身进去,禀告皇上:“四公子求见。”   皇上转过身来,抬起眼皮子,“哦”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吴公公应下。   希望他上午劝的那些话,皇上都听进去了吧。   要不然,敬妃娘娘送来的甜羹,可能不够四公子喝三刻钟再拿点回去。   外头,霍以骁候了会儿,吴公公就笑眯眯迎出来了。   吴公公问:“四公子用了晚膳吗?”   霍以骁道:“陪赵太保用了两块点心垫了垫。”   吴公公本意寒暄,哪猜到是这么个答案,只好哈哈道:“敬妃娘娘送了甜羹来,等下尝个味。”   霍以骁应了声,随他进去,与皇上问安。   皇上已经在大案后坐下了。   霍以骁也在边上坐下,从吴公公手里接了甜羹。   皇上等他一口一口用完,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有事儿跟朕说?”   吴公公一听这话,心就往下掉。   主动是主动了,就是感觉有点不对。   可谁叫那位是皇上呢?   这些年哪有低头与人说过话?   当爹的经验,也就这样了,总比跟上午那样都闷着强。   好在,四公子似是不在意皇上这样的口吻,四公子的视线就落在他身上,直直的。   吴公公:?   “再给四公子续一碗?”吴公公试探着问。   “那倒不用,”霍以骁轻笑了声,道,“我有些事儿要请教皇上,还得请吴公公回避,担心吴公公听了、一口气接不上。”   吴公公:……   两父子的事儿,他这个外人都能一口气接不上,皇上怕不是得气得背过去!   吴公公苦着脸看霍以骁,盼着这位好歹能口下留情,真把皇上气急了,吃亏的还不就是四公子?   四公子不给回应,皇上让他先退出去,吴公公只好依言,自个儿退出去守在帘子后,又叮嘱徐公公,等下若是有什么状况,只管头也不回地去常宁宫搬救兵。   里头,皇上看向霍以骁,道:“想问什么?”   霍以骁既来了,也没想与皇上绕圈子:“您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就是了,别劳烦赵太保了,老大人这么大岁数不容易,自个儿上阵不算,还让他夫人去定安侯府当说客,这么下去,不止是他,金太师都得被您示意着来苦口婆心。”   皇上一愣,显然是没有料想到霍以骁这么说,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太保与你说什么了?”   霍以骁睨着皇上。   皇上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霍以骁见状,便问:“您想追封元皇子妃?”   这个问题,对皇上来说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他颔首,道:“是。朕与她少年夫妻,她走得早,因着各种原因,朕登基后没有追封。之前皇后薨逝,朕回顾过去的二十几年,想给先行的她一个交代,现在也没有旁的事需要顾虑,是个合适的时机。”   “也正好解决我的问题?”霍以骁追问。   皇上叹道:“是啊。你不愿意认一个不相干的母亲,朕能明白,若是元皇子妃,你的抵触是不是能小一些?”   霍以骁垂着眼,勾了勾唇,笑容里透着几分讥讽。   再抬起眼时,他情绪都收了起来,又问:“我要不想当皇帝呢?”   皇上道:“朕多少想得到,所以才会让太保出面听一听你的想法,依朕来说,你合适,你比其他兄弟都有能力,若不是这样,朕也不会生出这个念头来。”   霍以骁抿了抿唇。   饶是带着一肚子怨气来的,霍以骁也清楚,皇上这句话不是诓他。   在温宴的梦里,皇上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意思,甚至,自己坚持不愿意恢复身份,皇上也随他去了。   因为那时候的他,在皇上眼中,不合适。   性子偏还算小事,他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宫宴时跳过湖,不管内情如何,确实失了皇家体面。   皇上这么好颜面的人,后世写他有个跳湖的儿子已经让他很难堪了,再写他传位给了跳湖的儿子……   霍以骁自己想想,都觉得皇上的脸皮子挂不住。   不过,一是一、二是二。   霍以骁直直看着皇上:“您说的没有旁的事需要顾虑,是指沈家亡了,永寿长公主也死了,皇后娘娘薨逝,您追封一位元皇子妃,朝中不会有大的波澜?”   皇上道:“对。”   “您知道吗?”霍以骁哼笑了一声,“牙城,长公主至死,都对牙城很有兴趣。”   皇上的眸子倏地一紧。 第731章 您还记得吗?   御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凝住了。   皇上皱着眉头,问:“你怎么知道永寿有兴趣?”   如此避重就轻,不提牙城内情,只问永寿,倒是很合皇上的脾气。   霍以骁看穿了,没有立刻点破,道:“您还记得那个叫盏儿的丫鬟吗?霍家老太太院子里洒扫的,收了沈家的好处。”   皇上自是记得。   永寿临终前,与温宴的对话里,出现过这号人物。   吴公公回来后禀过,皇上也与霍怀定详细了解过。   霍怀定亦是感慨不已。   当年旧事,金老太太全瞒下了,她不想让那些阴私心思得逞,进了她的耳朵,就再没有出过她的嘴。   只是,到底心里难受,病了一场,也顺势把霍以骁送去了前院。   霍怀定被老太太瞒在鼓里,见她老人家病了,想着她年纪到底大了,以骁又不是襁褓孩童,在前院与霍以暄一块,也算有照应,日常再关照些,男儿嘛,便是皇上养在他们家的,也不似姑娘一般需要时时有人看护者,自然不会违背老太太。   况且,金贵着、偏护着,一定程度上还能说是可怜他自小失了父母,过了头了,反倒让人起疑。   太妃娘娘一早就叮嘱过了,就跟霍家孩子一般教养。   越顺其自然,越好。   霍怀定对霍以骁的安排很自然,只是算漏了,沈家窥出了些端倪,动了歪心思。   “那盏儿,出府之后被沈家安排嫁给了一个叫邝诉的商人,只是天地茫茫找不人,”霍以骁道,“前些时日,意外得了盏儿的行踪,再一查,邝诉早在长公主出事之前,就奉命出西关做生意了,说是去了牙城。您觉得长公主想在牙城捣鼓什么?”   皇上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冷哼道:“朕怎么知道她!为了他们’沈家‘的皇位,永寿早就疯魔了!”   “您不知道?”霍以骁问完,往帘子方向看了一眼。   他做了铺垫,给了皇上说真话的机会,皇上却一直语焉不详。   那就只能由他来拆穿所有的谎言了。   也没有什么,在御书房里多不中听的话他都说过,就是得辛苦吴公公了。   霍以骁重新看向皇上,目光一瞬不瞬,眸色浓浓,透不出一点儿情绪。   “您既不知道,那我来告诉您吧,”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长公主想寻找当年牙城之战的真相,想弄明白牙城将士战死是真的无能为力、还是救援不利,或者说,是不是有人影响了救援,长公主还想知道郁皇子妃是被小产拖累了身子、还是旁的原因,比如说,她当时没有病故,她脱身了,她在寻找家人战死的真相时生了个儿子,长公主想知道,那个儿子是不是我?”   皇上蹭得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没有丝毫退让,由着皇上审视。   帘子后头,吴公公拉长了脸,生无可恋。   那两位不让他听,但他怎么可能真的不去听里头状况?   必须竖起耳朵,做到心里有数,然后里头说完了,他再进去时,装作全然不知。   他们这些大内侍,在贵人跟前伺候,都得如此。   可他也想不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且不说皇上背不背过气去,他吴大总管,有点扛不住了。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句句都得掉脑袋,九头蛇都不一定够!   里头,皇上的身子微微颤着,双手撑着大案,稳住身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永寿疯魔了,你别叫他诓在里头……”   “您在怕什么?”霍以骁打断了皇上的话,“您是觉得,已经那么多年了,旧事都跟着入土了吗?   我既敢在这儿说这些,又怎么可能真是听了别人包藏祸心的几句话。   您这么看着我,就没有看出来,我和熙嫔娘娘没有半点相似吗?   二十年了,记得熙嫔娘娘模样的人,少了,却不是没有,但记得郁家人长什么的人,也同样还有吧?   他们只是没有往那上头想,一旦起了这个念头,您觉得,他们会在我的脸上看到谁的影子?   郁劭,您的舅哥,您还记得吗?   我像他。”   皇上知道自己该挪开眼,可霍以骁越是这么说,他越是把视线凝在了他的脸上。   以骁像郁劭。   小时候没有长开,还看不出来,这两年,随着以骁从少年长成青年,他的模样越来越像郁劭了。   外甥像舅,在以骁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朕……”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嗓子涩得很难再往下说。   “我被带回霍家时,仅三月龄,而我的母亲郁皇子妃离世,已经快一年了,我难道是’棺材子‘?”霍以骁道。   许是“棺材子”这个说法实在太难听了,又太过不祥,皇上皱着眉头道:“胡说什么?”   “那您不妨说说,什么不是胡说?我来,是想听真话,真的答案,”霍以骁自嘲地笑了笑,“总不能是,我长大靠自己,弄清楚身世,还靠自己吧?”   皇上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靠着椅背,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娘她……”   “得是真话,”霍以骁道,“当年旧人,老的老、走的走,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我使人去了牙城,有没有收获,谁知道呢?   我拿到了梅庄当时的花名册,费些心思,总能找到当时伺候母亲的人;   孔大儒在临安养老,他替您把我抱回来,您别为难他,我也不想去临安麻烦他;   太妃娘娘亦上了岁数,我若追着她问郁皇子妃的模样,您觉得她看得出来吗?   我舍不得让娘娘操心难过,想来这一点上,皇上与我一样。”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无奈摇了摇头:“以骁,你这一将军啊,朕……”   他是意外的,他根本没有想到,以骁会知道自己的身世,虽然有很多疑惑,但生母的身份,已经浮在了水面上。   同时,他心里又是欣喜的。   这个儿子,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是一抹晨光。   只要以骁愿意,就会在东方迸发,在一瞬间撕开黑夜的笼罩,直晃晃地撒下来。   刺眼、却也耀眼。   谁会不被这样的晨曦抓住心神? 第732章 她葬在江陵   皇上久久没有说话。   霍以骁没有催促,他想,兴许皇上是在斟酌从哪里开始说起吧。   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开口之时可能都有些恍惚。   这让霍以骁想起了温宴。   那场前后跨越了十三年的梦,即便温宴是主动向他讲述,说的时候都有很多艰涩。   最容易说的,其实是一些细碎小事。   日常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对主人公而言,那些点滴可能就是一盏茶的工夫,但却是回忆时最适宜说的。   温宴与他讲过太多的点滴,那些点滴串起了梦里的十三年,让它们变得生动起来。   而最难去讲的,是那些“大事”。   《春秋》编年、《史记》记传,梳理前事有各种方式,但也并不是掌握了方法,就能顺利叙述的。   因为,他们成了“前事”里的人。   那是他们感受过的往事,再是提炼,也有心境。   那些喜怒哀乐夹杂在其中,又岂是能毫无波澜地、说开口就开口的呢?   霍以骁在心里哼笑了一声。   皇上得感谢温宴。   若不是有阿宴的讲述经历在前,让他知晓其中起伏,霍以骁大抵是没有这等好耐心的。   皇上靠着椅背。   他其实没有在思量如何开口,他依旧在想这个儿子。   半晌,他才说了第一句:“你的五官是像你舅舅多些,不过你的性子,像你母亲。”   见霍以骁抬眼看过来,皇上又道:“知道怎么气朕,只要她想,能气得朕头昏脑胀。”   霍以骁微微挑眉。   他就把这句话当夸奖了。   许是想起了曾经的片段,皇上轻笑了声。   很能气人,却也十分耀眼。   “她在江陵,”皇上说到这里哽了一下,“她葬在江陵。”   霍以骁微怔:“她怎么会去江陵?”   离开京郊,若一心往西,出西关、奔赴牙城,按说是不会途径江陵的。   “算是阴差阳错吧,朕……”皇上顿了顿,摇了摇头,道,“朕不是从何说起,这样吧,你来问,朕答。”   霍以骁没有异议。   这也不失为一个讲述旧事的法子。   “我娘她、她真的是难产走的?”霍以骁问。   皇上颔首:“这个问题,你以前问过,朕现在还是这个答案,对,她是难产走的。”   霍以骁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她当初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那她还怀了我?”   “当时,朕是京里最早知道消息的那一批,你母亲孕中,我怎么敢告诉她!起码,也要斟酌下说辞,慢慢让她接受,朕瞒了她差不多半个月……”皇上叹着摇头,“后来,京里消息陆陆续续传开了,她还是知道了。   受了刺激,小产了,失血过多,只能静养。   沈氏以朕身边不能无人伺候为由,把德妃送进府。   德妃彼时做事小心,不敢招惹你母亲,可朕左思右想着不能这么下去。   就好比老太太院子里出了个盏儿,朕也担心皇子府里有居心叵测之人,便与你母亲商议让她去梅庄。   她在那儿养了小两年,有好转,但比之前肯定不如。   而你,是朕没有控制住……”   霍以骁问:“她的’病故‘呢?”   “朕被她瞒得彻底,”皇上清了清嗓子,“那段时日,她的身体忽然’急转直下‘,朕去看过她两次,她状况不好,朕以为她是真病了,噩耗传来时,朕也信了。   这事儿怪朕,朕太伤心了,没有发现她闭气了。   她收服了平日给他看诊的太医、医婆,他们确认了她的死,最后收殓的又都是她身边的人,朕根本不知道被摆进棺木里的根本不是她。”   霍以骁继续问:“那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没有死?”   “冬末,”皇上道,“孔大儒给朕捎信,说在江陵城遇上和你娘极其相像的人,还是个双身子的。   朕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对了,孔大儒如此谨慎,若没有九成九的把握,是不会写这么一封信的。   朕当时不能离开京城,只能悄悄让几个亲随南下寻人。   也亏得是去了,要不然……”   要不然,他连以骁都救不回来。   “沈氏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派了人手一路追寻你母亲……”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嗓子喑哑着,他伸手去拿茶盏,再一看,里头空了。   这时候,自是不能叫吴公公进来伺候茶水。   霍以骁起身,提着茶壶给皇上续了一盏。   这时候也顾不上讲究什么凉的热的,能喝就行了。   皇上一饮而尽,道:“这期间的事情,朕都是听孔大儒说的。   沈氏猜疑得更早,太后只知道你母亲兴许没有死,却不知道她有身孕。   朕当时已经续娶了,太后可能是想拿你母亲来让朕更听话、让朕投鼠忌器。   你母亲察觉到了有人在找她,这才把路线改了再改,一路向南,偏偏遇上南方水患,被困在了江陵。   水退去后,她月份大了,身体吃不消,便没有继续上路,留在江陵养胎。   孔大儒云游到江陵,发现了她。”   霍以骁的眉头紧蹙:“沈氏的人找到她了?”   “是,”皇上道,“在你出生前。   孔大儒没有打搅你母亲,只悄悄地安排了人,你母亲又十分小心,这其中麻烦,孔大儒没有细说,但朕想得到。   没敢惊动她,朕派去的亲随也想方设法给沈家的人布迷魂阵,想让他们觉得你母亲真的已经病故,赶紧回京交代就行了。   偏沈家那几个愣头青,最后还是找到你母亲了。   将要临盆的肚子曝光了。”   霍以骁一面听皇上说,一面整理着思绪,问道:“可沈氏这么多年一直不知道我的出身,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娘,皇太后不会想不到被养在霍家的孩子是谁生的。”   “因为没有活口了,”皇上看着霍以骁,“沈家派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江陵,朕的那些亲随,将他们灭口了。”   霍以骁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些亲随呢?”   下意识地,皇上想回避这个问题。   可现在不说,似乎也无法应对。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战死。”   霍以骁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第733章 那该由谁负责?   有那么一瞬,霍以骁怀疑这个答案。   可他看到了皇上眼底浓浓的痛。   所有的怀疑,全部消散了。   对当时在皇权争斗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八皇子而言,亲随是他最能信任、最能放心的人,那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那些人对八皇子,一如隐雷对于他一样。   温宴说过,不论是漱玉宫里伺候的内侍,还是他们在大丰街陆续添的人手,他会信任的,只有最早在霍家大宅里照顾他的人。   比如隐雷、比如邢妈妈。   其他人,再是机敏,也不及旧人心安。   因此,皇上此时的回避,并不是因为说谎,而是因为真相残酷。   这个答案,会让霍以骁意识到,他这个儿子的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的牺牲保下来的。   皇上似是不想让霍以骁想太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去江陵的人手不多,多了容易会让京里察觉。   本以为真就瞒天过海了,谁知功亏一篑,不得已出杀招。   只是,他们与沈家的人数比起来是弱势,伤亡惨重。   你母亲难产,已是强弩之末,孔大儒无法事事顾忌周全,只能把你抱走,以免落在沈家手中。   藏了三天,沈家的人全部灭口,孔大儒想救朕伤重的亲随,没救回来。   孔大儒带着你一路北上,又递消息给朕、问朕怎么安排你,要是无法妥善安置,他带着你走,应能护你长大。   朕犹豫过,刚巧孔大儒又得了霍怀任的状况,朕觉得是机会,请孔大儒说服霍怀任。   因着太妃娘娘养育了朕,朕与霍家亲厚,霍怀任答应了。”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真相吗?知道我是谁生的吗?”   “他不知道,”皇上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太妃娘娘不知道,霍怀定也不知道。朕只说你是熙嫔所出。”   再是他的眼皮子底下,也必须小心再小心。   沈家派出去的人手都死在了江陵,但沈家迟迟等不到回报、疑惑未消,许会再派人手。   这一次,郁薇死了,沈家不可能再找到人了。   可他们毕竟起疑过,只是不知郁薇生了孩子,他得给霍以骁的出身再施一层障眼法。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熙嫔娘娘呢?”霍以骁问。   “病故,”皇上道,“她父亲走得突然,太后要彰显仁慈,让她出宫奔丧,等她父亲百日后再回。她当时苦恼和朕的关系,又逢父亲离世,她前路未卜,郁郁寡欢,一病不起。”   病着的人,自不会让她回宫来。   这也是太妃娘娘信了他的谎话的缘由,因为熙嫔走在宫外,很多事情容易操办,悄悄生下个孩子并非不可能。   霍以骁垂着眼帘,自己添了一盏凉茶,一口饮了。   与他的出生有关的事情,大致都问明白了。   而这之前的事,才是一切的结症。   “牙城,”霍以骁看着皇上,“牙城破城,是平西侯的责任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皇上下意识反问,问完了才想起来,现在是规则是以骁问、他来答,便道,“不是平西侯的责任,平西侯府上下,对牙城破城,没有任何责任。”   霍以骁问:“那该由谁负责?郁家?”   皇上这回没有立刻答,只是沉沉看了霍以骁一会儿:“郁家、他们战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拼尽了全力。以骁,你为何一定要说是谁的责任呢?你认为当时城破,一定要有一方来担当吗?”   霍以骁沉默。   皇上见状,了然般叹道:“你认为责任在朕?朕害了郁家,所以你母亲与朕反目,她假死离开是为了亲自去找真相,是吗?”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   皇上又道:“朕答了很多,现在朕问你一条,你觉得朕会害郁家吗?”   霍以骁的眸色倏地一沉。   这个问题,温宴、定安侯夫人、还有他自己,他们都思考了很多遍。   答案一直都在霍以骁的心里。   不会。   八皇子不可能去害郁家。   这才是符合所有常理的答案,可它和现在的一些状况对不上了。   饶是如此,霍以骁还是答道:“不会。”   “朕不会,”皇上重复了一遍,“郁家曾是朕最大的仰仗,沈家挑中朕,又何尝不是挑中了郁家?”   沈皇后的两个儿子接连早逝,沈家不得不在众皇子之中挑选一人来扶持。   八皇子没有那么一骑绝尘,但他身后有兵,郁家以及与郁家亲厚的平西侯府,是八皇子争太子之位的助力。   沈家选其他皇子,倾尽全力,却未必能胜过手握兵权的他们。   既没有必胜的把握,不如加入,在加入时占据上风。   “朕和沈家,从头至尾,互相利用,”皇上道,“沈家想在朕的登基路上居首功,朕不愿意,朕真正相信的是郁家,是霍家。”   这一次,霍以骁没有质疑皇上的话,从中找漏洞,而是顺着皇上的话,去设想各种可能。   一个念头闪过,霍以骁的呼吸一紧。   “您,”霍以骁一字一字道,“平西侯府毕竟隔着一层,唯有郁家与您同舟共济,您得让郁家有更多的战功、更显赫的背景,所以才有了当时暗度陈仓、声东击西的计策?”   皇上的下颌绷得紧紧的,良久,沉沉颔首。   “你现在听着,因着心向郁家,你觉得当时的排兵布阵太过凶险,可彼时,那场仗,朝廷已经很难打了,”皇上道,“西域各部落被打得结盟,成了联军,我们无法各个击破,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必须去撕出一个突破口了,奇袭牙城、吸引联军兵力,让大军有突袭王庭的机会,这是那时候所有人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郁将军主动请缨,不止是为了战功,也是他们作为朝廷的将士,想要抵抗外敌、想要破敌致胜。   结果证明,策略是成功的。   奇袭牙城得手,牵制了联军,平西侯率骑兵突袭王庭,抄了西域人的老家,瓦解了联军,最后大胜而归。   牙城的失守,是意料之外。   是、是错估了西域联军回救牙城的兵力。” 第734章 您火上浇油了?   帘子外,吴公公悬着的心落下来了。   虽然,皇上与四公子谈论的内容惊天动地,险些让他真一口气接不上来,但是,这会儿的气氛是平稳的。   把陈年旧事挖出来,那么多的心结,断不可能欢天喜地、敲锣打鼓,能平和地说完,已是极好。   总好过吵起来。   那才是吴公公最担心的。   正思量着,里头无人再说话,倒是有脚步声往外头来,吴公公赶紧退后了两步,站直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谨候着、不曾偷听的模样。   出来的是霍以骁,手里提着茶壶,递到吴公公面前。   吴公公下意识抬手去接。   一入手就有数了。   茶壶空空。   他忙道:“这就去续茶。”   很快,吴公公提着茶壶回来。   霍以骁接过来,压着声儿问:“吴公公的气还顺畅?”   “还成、还……”吴公公一梗,无奈地看着霍以骁。   明知他装傻还来戳破,四公子太不贴心了!   霍以骁反倒是轻笑了声。   虽说里头坐着个最不可爱的人,不过御书房里,可爱人并不缺。   回到御前,霍以骁往茶盏里续了水。   皇上一口饮了,才哑声继续往下说:“纸上谈兵不可取,仅是如此,前线将士们也不会答应。   平西侯领兵,郁家又是靠着战功脱颖而出的,当时主将、副将皆是沙场老将,不存在稀里糊涂、纸上谈兵。   可是,再是排兵布阵、细细推导,也无法抵住战场上的风云突变。   人算不如天算。”   那是皇上第一次体会失控的滋味。   布局并无问题,平西侯以及麾下将士们都信心满满,而他在京中等待关外大捷,最后等到的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奇袭王庭得手,西关外的威胁眼看着能化解,他为朝廷喜、为百姓喜,忧的是郁家战死牙城,所有希望毁了不说,他都没法与郁薇开口。   他太厌恶这种滋味了,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哪怕,哪怕他当时身处西域,在牙城被预想之外的兵力围攻时,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人”,他无法化作千兵万马,也无法把征战王庭的兵马在一瞬间送回牙城。   “迟了一日半,对吗?”皇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很残酷,以骁,你擅骑术,军马一日半能行多少路,你很清楚,太远了。   也许,各个都胯着汗血宝马,跟你那、那乌云一样,能再赶出小半天来。   可事实上,骑兵们的军马,没有那个能力,而且,它们刚刚千里奔袭王庭,人倦马乏!   担心牙城状况,打下王庭之后,只让兵士和马匹做了最简单的补给,就一路返回,可还是没赶上啊。”   霍以骁的嗓子发涩。   他年轻、他没有上过战场,但他有基础的常识。   皇上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懂、亦明白其中道理,再是精锐的将士,他们也会累,再是精良的马,它们也会跑不动,这是必然的。   “所以,”霍以骁哑声道,“在最初的计划里,牙城本该可以再坚持一日半?”   “两日,”皇上道,“而大军预计的从王庭赶回,会再早一日,前后三天,原是这般想的。只是西域联军回救牙城的速度和兵力都……”   霍以骁垂着眼,道:“当时朝中也争论过是否曾在失误。”   “争过,”皇上看了眼霍以骁,了然道,“你既关心这个,想来兵部旧档你也看了不少,争论的结果自然是没有问题。”   霍以骁问:“那么,我娘为何要假死?她甚至没有跟您商量过。”   皇上静默了片刻,说得很直接:“朕与她有争执。”   “郁家出事之后,她和朕就吵过一回,”皇上叹道,“朕刚才说了,朕最早收到消息时根本不敢、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到底是孕中,她还是头胎,孕吐又十分厉害,朕就瞒着。   纸包不住火,她后来知道了、小产了,一直昏昏沉沉了好几天,醒来之后骂了朕一通,怪朕隐瞒。   朕能理解她,谁经历了家人噩耗、孩子小产后还能心平气和?   出顿气,对她反而好。   你母亲其实也明白道理,发泄过了之后,就冷静下来。   之后,皇太后送了德妃来。   去庄子上是朕和你母亲商量过的,她很清楚自己处境,庄子里对她身体有益。   事实上,她那两年确实养得还不错,要不然也不能孤身到江陵……”   霍以骁听着,多少能感觉到皇上对这个答案的回避。   他没有再插话,静静等着皇上说下去。   “你母亲她,”皇上眉头皱着又松开、松开又皱起,忽然间,他恍然大悟一般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朕明白了!”   霍以骁不可能明白,只能等皇上解惑。   “永寿原来是这么想的,”皇上冷哼一声,“难怪她和沈家信心十足、难怪她要派人去牙城。”   思路顺畅着,皇上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整理好了言语,道:“你疑惑牙城失利,你母亲也一样。理智告诉她、那真是战场上千变万化造成的悲剧,可情感上,她偶尔会起伏、接受不了。”   这很正常,人之常情。   郁薇小产前后,变化也大。   她本身自幼习武,身体较其他闺中姑娘们强健,身手也很不错,可小产带给她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   太医能止住大出血,能让她恢复日常生活,但底子损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心情上的、身体上的,各种坎坷叠在一块,使得她理智时十分理智、激动时候又很激动。   “朕那时候也年轻,又是这等身份,男女情感上,朕向来是被捧着的那个,也就是你母亲,她是发妻,朕敬她,”皇上感叹,“出事之前,夫妻偶尔吵两句,那叫趣味,可出事之后,她带着人住在梅庄,生活大变,她情绪日渐偏了。   虽能体谅她、但朕也有脾气上来的时候,尤其是那一段时间,朕和沈氏拉锯,特别糟心疲惫。   朕去看她,她是情绪爆发了,质疑牙城之战,朕……”   霍以骁沉沉看着皇上:“她偏执了,您火上浇油了?”   皇上扶着额头。 第735章 朕又不是疯子   霍以骁捧着茶盏,一口抿了,指腹摩挲着盏沿,心情很是复杂。   皇上起先说过,郁皇子妃知道怎么气他,一气一个准。   而气头上的话,谁都知道好听不到哪里去。   同样的,火烧浇油,火旺了,油也烧干了。   这种状况下的夫妻争执,真要论一个对错,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不是“对错”,单纯是情绪上的宣泄。   皇亲贵胄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都是人。   能化解人生所有起伏、不受周遭变化影响、把喜怒哀乐消化殆尽、而不展露出来的,那是圣人。   霍以骁想,他的父母,归根结底,都是普通人。   他还想起了温宴说过的“梦”。   梦里的四公子,比现在的他更阴鸷、更偏执、行事更加乖张。   以前霍以骁只是觉得,在那些遭遇之后,他确实会如此,他了解自己的性子。   现在再想,皇上说得也没错,他的性子里有与母亲相像的部分。   而在听完皇上的这一段话之后,刚才皇上明白、但他不明白的地方,霍以骁渐渐也品出味儿来了。   所有人都在彼此误导。   “我娘钻牛角尖了,她认为牙城还有内情,所以她走了。”霍以骁道。   皇上一口饮了茶,颔首应对。   霍以骁却是很快又反应了过来,他一瞬不瞬看着皇上,低声道:“因为我,因为她怀了我。”   皇上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和痛心。   他看向霍以骁,叹着道:“这事儿,你就不能迟钝些吗?”   迟钝些,只听他告诉的,而不要看穿其中隐藏的那一层。   不要去直面那么尖锐的真相。   可是,若以骁真的是个迟钝的,今时今日,他们父子就不会有这一番对话了。   这么一想,倒不知道,该喜、还是该痛。   只一个个病怏怏的郁薇,沈氏虽不喜,却不会视作必须拔去的钉子。   在太医的回禀里迟早会自己咽气的郁薇,不值得沈氏去动手。   可如果郁薇怀孕了,状况就不一样了。   真是个姑娘也就罢了,万一是个儿子……   失去了娘家助力,哪怕平安生下来,孩子都未必能平安长大。   郁薇只有死路一条。   要么沈家趁着她孕中动手、要么她自己规划自己的死。   郁薇选择了后者,同时,瞒过丈夫。   唯有把八皇子都一并瞒过,她才能瞒过宫里。   “她瞒住了,直到她被大水困在江陵,耽搁了时日,月份大了,走不动了,不得不留在江陵生产,”霍以骁哽咽着道,“之前沈家听到些风声,寻她行踪,却并不知道她有孕在身,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她,让她顺利走脱,沈氏最终也会放弃,只当是他们多心了。   可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所有人马在江陵碰上了,孔大儒带走了孩子,八皇子的亲随与沈氏的追兵同归于尽。   迟迟没有等到消息传回来,沈氏自会嘀咕,同时,他们也会注意到,八皇子的亲随少人了。   随着八皇子被立为太子,沈氏与他之间、进入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时期。   沈皇后留意到了霍以骁的存在,心生疑惑,却不敢断言那是太子的儿子,这才有了盏儿的出言试探。   本是希望金老太太以此询问霍怀定与霍敬妃,可老太太一个字没有提,全咽下去了。   沈皇后的疑心被暂时打消。   这给霍以骁带来了总体上十分平顺的童年,与霍家兄弟们关系融洽,小小少年嘛,再有苦闷事儿,有哥哥们带着淘气捣蛋,就是快乐的。   再之后,八皇子登基,沈皇后成了沈皇太后。   两方想法不同,在朝堂上矛盾再一次加深了。   “那时候,你到常宁宫请安,朕次次都去看你,让皇太后的疑心复发了,”皇上道,“她想了不少法子追查你的生母,但她被朕误导了,渐渐往熙嫔那儿想。她薨逝前,和朕大吵一架,为的也就是这事儿。”   这是霍以骁知道的。   温宴提过,她那时已经进宫做伴读了,意外晓得了那日状况,虽不晓得皇上与皇太后吵了什么,但确实很厉害。   “皇太后薨逝前,与永寿提过,”皇上道,“这也是太妃建议朕接你回宫的缘由,沈家吃准了你是朕的儿子,朕也不用再把你养在霍家。”   再之后的事情,都是霍以骁亲身经历过的。   他进宫后的几个月,也就是长公主的头痛病渐渐好起来之后,宫里流言四起。   再往后,沈家找到了朱琥,他们一面抚养小公子,一面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小公子扶上皇位。   “平西侯府的案子让永寿想偏了,”皇上道,“都想偏了,所以你刚才问朕,牙城之战,平西侯府有没有责任。”   霍以骁缓缓道:“您并不想杀平西侯府。”   “朕又不是疯子,”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朕和沈家没有掰扯明白之前,朕为何要动忠心耿耿之人?平西侯府、夏太傅和温子谅,他们都是朕与沈家角逐的助力。”   都说兔死狗烹,谁会在兔子活蹦乱跳时候先打狗?   不仅是疯子、还得是傻子。   “沈家在琢磨扶持朱琥时,为了寻到您失德的证据,把目光落在牙城。”霍以骁道。   从黑檀儿在沈家大宅、静慈庵里听到的对话来看,沈家和长公主早就在查牙城了,平西侯府的结果误导了他们,那是他们的杀手锏,只是太久了,线索难寻。   再之后,沈家亡了,长公主后知后觉地把事情串起来了。   她想到了那再无音讯的追兵、以及皇上消失的亲随,她把郁皇子妃的“病故”归于她追查牙城。   长公主未必知道霍以骁是郁薇的儿子,仅仅是熙嫔之子,也很精彩了。   可若能证明郁薇死在快一年之后,皇上在原配在世时续弦,这事儿就有意思了。   郁薇发现了牙城真相,八皇子怕真相曝露杀妻,郁薇逃出生天,却被那些消失的亲随追杀身亡,这是有意思、再加精彩纷呈。   而八皇子哪怕杀妻都要隐瞒的真相,得是多大的罪过啊。   这一番故事不用一环扣一环、环环证据确凿,只要能有一些蛛丝马迹,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在时机合适时放出来,就能引起朝堂哗然、打皇上一个措不及手。   抢占了先机,一切皆有可能。 第736章 一般一般   御书房里,气氛缓和下来。   霍以骁没有说话,垂着眼把所有的线索又从头梳理了一遍。   能够理顺。   起码,明面上,都是说得通的。   而且,有些事也可以求证。   母亲葬在江陵城,虽过了二十年了,但以孔大儒的品行,他云游天下多年,路过江陵时定会去祭拜,也定然请了人手看顾那孤零零的坟墓,不让它杂草丛生。   孔大儒健在,旧都再远,也不是天边,霍以骁若自己去不得,温章还在那儿,可以替他向孔大儒问问当初状况。   小十二也回临安了,他跟随孔大儒多年,大儒不会与他说当年内情,但他会知道大儒途径江陵时会不会去扫墓。   母亲在江陵前后住了几个月,外乡来的、孤身的孕妇,兴许会有邻里留下印象。   先前是毫无线索,如今知道了这些细节,再去江陵寻找,相对容易一些。   而牙城那儿……   长公主在追寻当年旧事,可惜她的时间少了些,而在温宴的梦里,长公主一直“追”到瑞雍二十一年都没有收获,她把这归结于时间太久了、证据都随着岁月消失了,但真相是,那年的牙城之战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所以她无论费多少心血,都不会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他们先入为主了。   长公主至死,都把心思放在了牙城。   她给温宴留下了一个牙印,她等着他们去发现“真相”,然后,与皇上反目成仇。   岂会不是仇家?   当爹的害了外祖一家,害了母亲,哪个子女还能与这样的爹泰然相处?   沈家和永寿长公主输得彻底,但死前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在地底下等待好戏开场。   思及此处,霍以骁看向皇上。   现在看来,地底下那些人是等不到好戏了。   皇上看霍以骁那毫不掩饰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朕很是可惜,”皇上苦笑,“当年追着你母亲去江陵的亲随,若是活下来一二,现在还能给朕做个佐证,与你详细说说他们那一路的事儿。”   霍以骁没有接这话,他在想惠康伯。   惠康伯显然是知道什么,亦或者是,他隐瞒了什么。   平西侯府平反之后,徐其则私下里询问惠康伯,伯爷都不愿意吐露一句真话。   看来,他得寻个机会亲自问惠康伯了。   “惠康伯……”   霍以骁一愣,猛然抬头看向皇上。   那三个字不是他说的,是皇上提的。   皇上主动提了起来:“惠康伯当年跟着平西侯打到了西域王庭,朕可算是还有一个能向你证明的’证人‘。”   说完,皇上唤了吴公公。   吴公公从帘子外进来,站在那儿,垂手等候吩咐。   “去请惠康伯,”皇上交代道,“让他赶紧过来。”   吴公公应了,退出去让徐公公亲自去一趟惠康伯府。   夜色沉了下来。   惠康伯府里,略显清净。   徐其润今夜当值,早早就去衙门里了。   惠康伯和徐其则父子在书房下棋。   听说徐公公来请,惠康伯讶异地抬头看天。   星子都没有几颗,再过会儿就该关宫门了,皇上这么晚召见,莫不是有军机要事?   可看徐公公的神色,不似有战火突燃。   惠康伯随徐公公进宫,打听道:“这个时辰,皇上批完折子了吗?”   徐公公哪里听不出惠康伯的意思,笑着道:“伯爷放心,四公子在御书房,皇上请伯爷一块说会儿话。”   惠康伯干巴巴笑了一声。   四公子在御书房才让人不放心!   那厢父子说话,寻他是做什么?   惠康伯心里擂鼓一样,只觉得很是不妙。   这个不妙,在见到候在帘子外头的吴公公时,升到了顶峰。   连吴公公都避了,皇上和四公子父子到底在说什么?   惠康伯赶紧轻声问道:“吴公公,脸色不太好啊?”   吴公公道:“一般一般。”   换作其他人,在听了这么惊天地的秘密之后,脸色能跟见鬼一样!   他这还算可以的了!   惠康伯硬着头皮进去。   皇上待他行礼后,道:“你给以骁说说……”   “请伯爷说说平西侯。”霍以骁打断了皇上的话。   惠康伯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看吧,他猜得没错,这么晚召他来,肯定没好事!   在御书房里直接断皇上的话、自说自话的,也就四公子了。   而且,平西侯……   这个话题,他要如何说?   皇上倒是没有对霍以骁的插话有什么异议,只对惠康伯道:“以骁问什么,伯爷就答吧。”   惠康伯嘴上应下,心里发虚,想了想,道:“四公子想让我说平西侯的什么?”   “平西侯府出事时,伯爷为何不救?”霍以骁看着惠康伯,沉声道,“我知道,明哲保身并不是什么该被谴责的事情,伯爷当时寻求自保,没有什么不对。   可我始终觉得,这不合伯爷的性子,伯爷将门出身,亦是征战过沙场、立下无数功劳的猛将,贪生怕死这词,用在伯爷身上不合适。   事情都过去了,我与徐其则、徐其润亦是好友,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伯爷定然有伯爷的考量,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考量。”   惠康伯绷着身子:“这……”   这让他怎么说?   他要坚持自己“贪生怕死”,能混过去吗?   霍以骁观察着惠康伯的神色,心中疑虑更重。   皇上靠着椅背,一言点破,道:“看来,自己瞎捉摸、想歪的了不止是沈家和永寿,伯爷大抵也是想岔了。   朕跟你说实话吧,以骁是阿薇的儿子,阿薇当时假死有她的考量,永寿误以为是牙城另有内情。   沈家陷害平西侯府时,朕无法化解,伯爷是不是以为,朕因牙城恼着平西侯府,是朕坐视沈家发难?   既是朕要平西侯府的命,伯爷当然也不会来碰硬石头。”   惠康伯:……   这话更难答了!   难道要点点头说,没错,臣不信皇上,臣在听您这一番话之前、都觉得平西侯府的死说不得吗?   他不能那样说。   只能是,惭愧再惭愧、惶恐再惶恐地,惠康伯拜服下去:“臣、臣想太多了。” 第737章 有利   皇上示意霍以骁扶惠康伯一把。   “你给以骁说说,”皇上道,“你是怎么想多的?”   霍以骁看着惠康伯,问:“伯爷听了我母亲身份,似是一点都不惊讶?”   “不惊讶。”惠康伯答道。   皇上接四公子回宫、让他做三殿下伴读,后来流言四起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霍以骁的生母身份,惠康伯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霍以骁长得与郁劭有那么点像。   少年时候,惠康伯与平西侯府的赵叙几兄弟、郁家的郁劭兄弟,都是同龄人。   同是将门,三家私交又好,他们这几个半大小子打小就一起操练。   他、赵叙、郁劭,一块在泥里打过滚,也是他和赵叙,在牙城的残垣断壁里,把一身黄土的郁劭挖出来。   如果霍以骁真的是皇上养在霍家的亲儿子,那他的母亲,应该就是郁薇了。   而郁薇病故的时间,与霍以骁的年纪对不上……   惠康伯心生疑惑,兴许是他看错了,可随着霍以骁渐渐长大,越来越像。   “不止是臣,赵叙也看出来了。”惠康伯道。   “所以,姨父瑞雍六年去关外,其实是想去牙城?”霍以骁问,“他以为我娘生了我之后,去牙城了?”   惠康伯讪讪道:“赵叙回来之后,我们吃酒,他说遍寻牙城也毫无踪影。   又说,皇上没有认回四公子,我们也就当不知情。   四公子的存在证明了皇子妃的病故有误,这对皇上不是好事,叫沈家知道了,不是威胁皇上,恐怕也会危及四公子性命。   平西侯府出事时,我考虑得太多,甚至想着,是否沈家追到了蛛丝马迹,皇上迫不得已……   即便是平西侯平反,因着四公子的出身,臣也不能说。”   皇上叹着摇了摇头:“不怪你,隔着君臣,你也不可能来向朕求证。   今儿晚了,朕还有些事要和以骁说。   改天,你得空时,给以骁说说那年打西域的事儿,你们单独说,朕就不听了。   朕听那些难受。”   惠康伯自是全部应下,退了出来。   里头,又只余下两父子。   “朕知道你性子,”皇上道,“你派去牙城的人手,想打听就继续打听,想请教孔大儒也只管去,惠康伯那里,你打破砂锅问到底也无妨,都问过了、听过了,你的疑惑应该就消了。”   霍以骁道:“我会问的。”   “至于江陵那儿,”皇上道,“太远了,你暂时放一放,等来年冠礼之后,安排妥当了,你去看看你母亲。”   霍以骁挑眉,直直问道:“您要追封我娘,您不接她回来?”   皇上坐直了身子,道:“你母亲已经在皇陵了。”   “您这个意思是,”霍以骁道,“我只是我娘名义上的儿子?”   “名义上的儿子、难道就不是儿子了吗?”皇上不认同,“以骁,这样对你不仅无害,反而有利。”   霍以骁眉宇紧蹙。   他知道,如此安排,是皇上在考虑他的利益。   隐瞒,不仅仅是皇上追求一个体面,不愿意当年旧事翻出来。   同时有两位正妃,这很不好听,哪怕没有沈家和长公主的步步紧逼,对皇上来说,颜面还是丢了。   他故意隐瞒,他被御史们骂;他被瞒在鼓里,后知后觉,郁薇被御史们骂。   假死脱身,如此行径是污点。   骂一通还不够呢,如何再追封?   何况,谁能证明霍以骁一定是皇上的儿子?   皇上知道,孔大儒知道,可霍以骁生在了外头。   一个没有生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的儿子,这事儿还能斟酌商议,但这个儿子,还有个假死的母亲!   不可靠添上另一层不可靠。   哪怕霍以骁将来坐在龙椅上,关于他的质疑也不会消散。   不得不说,只追封“病故”的郁皇子妃,并把霍以骁记在她的名下,对皇上、对霍以骁,都有好处。   “我,”霍以骁喉头滚了滚,“我想认亲娘,可没想过什么好处不好处。”   “你先别下决断,”皇上想了想,退了一步,“兹事体大,你花些时间多思考,去听惠康伯说一说,也问问你媳妇,还有太妃娘娘那儿、那儿就由朕先去说吧,朕骗了娘娘这么多年,得亲口跟她说,等朕说过了,你再去常宁宫听听娘娘的想法。”   这是个理智且正确的提议,霍以骁当然不会不接受。   不过是心里依旧憋着一股气,应下的同时,霍以骁又道:“我想问的都会问,您也别催太保大人了,这么大把年纪,真愁得夜里睡不着,那多遭罪。”   皇上哼笑了声。   气他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他夜里睡不睡得着?   敢情还是他年纪不够大。   霍以骁再无其他要问的,起身告退。   吴公公一路送他。   “吴公公这会儿缓过来了吧?”霍以骁问。   吴公公哭笑不得:“比伯爷气顺,伯爷走得时候,脸都是麻的。”   霍以骁啧了声。   能不麻吗?   惠康伯突然之间被叫进来问那么要命的事儿,答成那样就算不错了。   况且,最关键的牙城之战,惠康伯还没说呢。   仅仅是看出他像郁劭,平西侯府出事时,就能让惠康伯想岔了?   他得再去惠康伯府一趟,仔细问问。   吴公公送走了霍以骁,回到御前。   皇上一脸疲惫地,靠着椅背,后仰着头,闭着双目:“以骁回去了?”   “回去了。”吴公公打完,麻利地收拾用过的茶具。   皇上又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不顺耳也不要紧,怎么不劝劝朕别跟儿子一般见识?”   吴公公:……   不顺耳的话,今儿都满出来了。   再说,岂不是自找麻烦?   “小的刚看四公子,觉得他轻松许多,”吴公公硬着头皮道,“那么多心里话,他一定是想问皇上很久了,不管答案如何,他今儿问出来了,心里定能舒畅很多。”   皇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   确实很久了。   瞒得那么严实,还是被以骁发现了端倪,还暗暗查了这么久。   他曾以为,知晓前因后果的人都死了、老了,很快,所有的答案都在时间下掩埋,可最终,还是被挖了出来。   他原想全部瞒去,但被掀开时,他也有一丝庆幸。   还有那么一两位知情人。   要不然,只他一张嘴,取信以骁,并不容易。 第738章 兵行险着   夜幕深沉。   霍以骁出了皇城,并未回大丰街,而是去了惠康伯府。   惠康伯前脚才进家门,为了今夜这一番内情而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后脚就听门房上禀,说是四公子来了。   徐其则迎出去,引霍以骁到书房。   “父亲回来之后,”徐其则道,“情绪有些低沉,我问他缘由,他也不答,是御书房里有什么状况?”   霍以骁答道:“伯爷听我与皇上说了些事情。”   徐其则脚下一顿,转过身来,神色认真:“是我先前与父亲打听、他却始终隐瞒的事情吗?”   霍以骁颔首:“是,当时为何闭门谢客、平反之时都不曾争取,各种缘由,伯爷都说了。”   徐其则捶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得紧紧攥了起来。   他曾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那年对平西侯府蒙难作壁上观,是因为救不得,真投入进去,被沈家连根拔起,往后能替朝廷领兵的大将又少一人。   他在兵书上看过多少遍的“避其锋芒”,这样做不等于是“错”。   徐其则不解的是,为何在四公子与定安侯府极力替平西侯府平反,甚至已经取得胜利之时,父亲都在沉默。   他们徐家,毕竟是将门,是随着开朝皇帝拼杀天下的大将的后代。   贪生怕死、不义不仁这种词,落在他们身上,比直接捅三刀都难受。   徐其则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父亲哪怕并不光鲜、起码还算站得住脚的答案。   今夜,父亲在御书房里都说了。   徐其则表面平静,内心却十分起伏。   霍以骁看出了徐其则的紧张,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伯爷与我舅舅相熟,我来问些舅舅的旧事。”   徐其则听他语气,多少猜出了状况。   四公子提及父亲时,情绪如常,并无愤恨与不满。   这让徐其则稍稍放心,同时,亦是惊讶。   四公子的舅舅,那就是四公子母亲那边的关系。   那位所有人都在琢磨的四公子的生母,以及来历,父亲难道很清楚?   霍以骁没有多做解释,进了书房。   惠康伯请他入座,又让徐其则去备些酒。   霍以骁开门见山:“伯爷,姨父那年从西域回来,是否还说过些什么?仅仅只是察觉到我的身份,平西侯府出事之时,伯爷不至于就怎么想岔了。”   惠康伯重重咳嗽了两声。   这一家子啊,从爹娘到儿子,全是刨根问底的。   本以为,他能有时间好好理一理前事,打几个补子,让事情看起来再流畅、合理一些,可四公子等不住,直接就来了。   相比起来,自家大儿子就不够麻利,备酒备了这么久!   要是酒杯在手,他多少能咕噜咕噜喝几口,暂且做个拖延。   惠康伯硬着头皮,道:“真的是想岔了。”   霍以骁不认同地看着惠康伯:“那么,请伯爷仔细与我讲讲牙城之战吧。”   惠康伯长叹一口气。   站起身,来回踱步,直到徐其则送了酒来,才坐下来倒了一盏,一口饮了。   “怎的还是温酒?”惠康伯奇道。   徐其则道:“四公子惯饮温酒。”   惠康伯只好干笑了两声:“温酒也不错,再过些时日就该入冬了,也不知道何时下雪,温酒舒坦些。”   连饮三盏,许是酒能让人放松,惠康伯没有先前那么紧绷着了。   “那我就把知道的事情,与四公子说一说。”惠康伯道。   当年,父亲镇守北境,以防鞑靼借着西域战火进犯,还是世子的惠康伯跟随平西侯出征西关。   战事从一开始的顺利、渐渐胶着起来。   在西域联军的进逼之下,他们定下了后续的计策。   “打仗的事儿,四公子看过兵书,习渊殿里肯定也有人讲过,”惠康伯道,“没有什么十成十,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算得再是详备,斥候再是顺风耳、千里眼,真的推进起来,也会有意外。   许是一阵风、火烧连营,许是一个注定留名的少年人,一箭射杀大将,谁知道呢?   我们领兵作战的,至始至终能做的,就是尽量细致,带更多的人回来。   最稳的,当然是摆开阵地、慢慢跟西域联军耗,我们背靠西关固守,耗上一年,不信联军不散。   可朝廷耗不起,在西域投入大量兵力,万一鞑靼看西域联军拖住了我们的兵,真偷袭北境,那后果不堪设想。   唯有兵行险着。”   偷袭牙城,胜算只有一半,去偷!   牵住联军回救牙城的兵将,兴许只能防住四日,去牵、去拖、去防、坚持五六日!   千里奔袭王庭,一旦敌军不上钩,不管牙城,反扑王庭,他们腹背受敌,根本有去无回,但必须去奔、必须去搏!   “每一步都想到最坏的地步,那是阵地战,不是奇袭,”惠康伯道,“有胆子去奇袭的,根本不想失败。”   历史上记载下来的奇袭、神兵天降,让人热血沸腾,可有多少是没有记下的?   他们死在了奇袭的路上。   想起当年的奔袭,惠康伯捶了捶腿:“不瞒四公子说,我当时腿打哆嗦,马都跑得吐白沫了。”   胜了,很险,但是胜了。   “牙城当记首功,”惠康伯道,“可惜,我们回去得迟了。   话本子里才有那么圆满的事儿,牙城守住了,我们在王庭找到了西域人养的汗血宝马,匹匹健壮,而且吃饱喝足,能换下我们的疲马,让我们日夜赶回牙城……   可那不是话本子……”   惠康伯以手覆面,强忍着眼泪,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班师回朝之后,朝中吵了很久,牙城是不是真的救不回。   最后的结论是,都尽力了,我也知道我尽力了,可是,闲暇时还是会想,当年是不是真的出错了。   不止是我,平西侯、赵叙几兄弟,都一样。   我们明明在接到牙城求援之后立刻返程了,我们是比一开始定下计策时回来晚了,但求援的口信上郁将军说的能坚持到的守城日,我们赶上了,可为什么还是迟了……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惠康伯的肩膀微微颤着,想说什么,一时又无法再说,只能一盏酒闷下。 第739章 也许   霍以骁听惠康伯讲那段经历,仿佛那漫天的黄沙就在眼前。   他突然之间,领会到惠康伯后来会想岔的原因了。   “皇上定不可能害郁家,他还需要郁家立下战功,所以伯爷曾以为,求援口信上出现的偏差,许是人为?”霍以骁问。   惠康伯苦笑:“是啊。”   皇上是不会害郁家,可谁知道会不会是好心办坏事?   诚然,当时八皇子在京中,与西关外的战火挨不上,可是,兴许是他手下的人做了什么……   起初,这个念头一出现,就会惠康伯打消了。   后来,他在霍以骁身上看到了郁劭的影子,他突然意识到,郁薇的卒日不对。   他和赵叙、郁劭三人从小穿一条裤子,与郁薇也不陌生。   别看以前只是个小丫头,跟着长辈学功夫时一点都不偷懒,还敢跟他们几个过招。   郁薇性子里有一股子韧劲儿,她为何怀着身孕消失了?   “赵叙去了西域,”惠康伯道,“可他找不到阿薇。   我们商量过,你被抱回来的时候只三月龄,知道阿薇下落的可能只有皇上了。   也就是这些事情叠在一块,我终是想岔了。   以为是沈家拿你的出身对皇上发难,以为当日牙城延误的内情让皇上难堪,我不能问皇上说牙城怎么一回事、阿薇去了哪里、你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在出事时,闭紧嘴巴。”   若是前一种,皇上被沈家捏住了死穴,他据理力争只会让皇上难上加难,万一沈家连他也一并下手……   他不怕死,但他得替皇上掌兵、练兵,西军在失去平西侯府之后会举步维艰,他得替他们挺住。   唯有兵权这一桩,绝对不能落入沈家手里。   若是后一种,皇上是将计就计灭口,那他去找死了,将来有一天,需要真相之时,他在地底下冲着棺材板大呼小叫吗?   “御书房里,我不敢说得这么直白,”惠康伯揉了揉脸,“皇上要面子,我也要一点……”   皇上登基十余年了,这会儿说从二十年前起,他内心里一直在怀疑皇上,这太……   “牙城是皇上的心病,”惠康伯道,“却不全是皇上的错,我们都误会皇上了。”   霍以骁低低应了一声,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惠康伯看在眼里,呼吸紧了紧。   他和四公子打得交道不算多,明知道这位是晚辈,但时不时的,还是会让他觉得这是郁劭。   他听两个儿子说过些四公子的性子。   四公子面上看着疏离、不好接触,但其实十分细心。   细心的人,想得很多。   惠康伯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道:“你母亲、你母亲葬在江陵?”   “皇上是这么说的,”霍以骁道,“当年她离开后,因为沈氏的追兵而改西向南,又因南方大水困在江陵,最后没有离开。”   惠康伯又道:“我们从西域回来,她已经小产病倒了。   我和赵叙都是男子,哪有去后院看个病妇人的,也不知道阿薇问起牙城时要怎么答,就没有去看她。   平西侯夫人去了,回来说起,阿薇身子很差。   她后来去庄子上养了小两年,侯夫人去过两次,曾提过阿薇很遗憾,遗憾没有保住孩子,她其实很喜欢孩子。   你如今长大、娶了媳妇,还是赵叙的妻外甥女,她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惠康伯说完,哈哈笑了两声,又倒着酒喝了。   郁薇是无法回避的话题。   可很多话,惠康伯又说不了。   很难说,就跟他今夜在御书房里回话一样,难以开口。   他总不能说,当日若没有怀上你四公子,假死脱身的阿薇不需要顾及腹中胎儿,她能单骑快马往西边跑,她兴许能甩开追兵,也不用被水情所困,她可以冲出西关、抵达牙城。   她兴许最后,会活下来。   可他不能这么说的。   这对渴望了母亲二十年的四公子来说,是沉重的打击。   但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四公子太敏锐了,事后想一想,就会想到这一些的。   惠康伯得把他拧一拧。   只是他一介武夫、一个粗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看着惠康伯。   他听出来了,也明白伯爷的好意,道:“她若泉下有知,这么多年,生气定比高兴多,我干过的混账事儿还真不少。”   惠康伯一口酒险些噎着。   三更时,霍以骁起身告辞。   徐其则送他离开。   刚才书房里的对话,惠康伯和霍以骁都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他虽不在书房里,但站在外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此刻,心里五味杂陈。   霍以骁睨他:“想什么呢?”   “都是些有的没的,”徐其则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郁家凯旋而归,你母亲与外祖家都在,以父亲和平西侯府、郁家的关系,我们应该是从小打到大。”   一块练武,一块念书,指不定他和徐其润有一个会是伴读。   反正不会是和现在这样,一直就是个面识,还是靠沧浪庄里的救命之恩来有了往来。   霍以骁听完,挑了挑眉:“确实是有的没的。”   但是,想一想,竟还觉得有趣。   霍以骁回了大丰街。   正院里留了一盏灯。   温宴在榻子上睡着了,黑檀儿钻在她怀里,摊着肚皮,睡得很香。   霍以骁放轻了动作,黑猫机敏,睁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继续睡。   他在榻子前坐下,看着温宴。   淡淡的暖光从侧边照过来,映得她皮肤莹白如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弧影。   霍以骁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在宫里遇上抱着白玉团小憩的温宴。   那年,她还小。   霍以骁又想起了徐其则刚才的话。   若三家都还在……   他与徐其则、徐其润相熟,定然也会时不时去平西侯府,而温宴是赵叙宝贝的外甥女,兴许,他会认得更小的温宴。   一个小玉团子,一个小屁孩儿。   听起来十分有趣,却是他们都没有机会体会到的经历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们,还能不能遇上这只临安郊外的猫霸王。 第740章 推测   温宴本就睡得浅,缓缓睁开惺忪睡眼。   一人坐在她边上,不用仔细看,温宴就知道是霍以骁。   怀里还有一只猫儿,在秋夜里正好暖手。   除了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之外,今夜似是睡得还不错……   温宴又闭上眼睛,下一瞬,整个人清明过来。   是了,她是在等霍以骁回来。   温宴揉着眼坐起身来。   一件衣裳落在她背上,霍以骁道:“不仔细看还没发现,灯下一照,上头全沾了猫毛。”   温宴还没有观察,黑檀儿已经不满地站了起来,对着霍以骁喵呼叫了一声。   它怎么可能掉毛呢?   那么油光黑亮的毛,掉了多可惜。   这人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温宴倏地笑出了声。   霍以骁也就是随意一说,把黑猫逗得竖毛了就心满意足,起身到了一盏茶。   温宴似是闻到了淡淡的酒味,便吸了吸鼻尖。   霍以骁看到了,道:“刚去了惠康伯府里,跟伯爷喝了一盅。”   “难怪。”温宴道。   骁爷先前使人回来捎话,说是要再进御书房一趟,寻皇上说些事情,大抵要挺晚了。   温宴是想象不出,骁爷和皇上能有什么把酒言欢的事儿。   若说是对着喝闷酒……   以骁爷的性子,那定然是皇上闷得晕头转向,骁爷嘴上说得全是不中听的,心里又能畅快到哪里去?   不过是两败俱伤而已。   “与伯爷吃酒?”温宴趿着鞋子起来,“骁爷诈伯爷去了?”   因着惠康伯一直沉默,霍以骁和温宴曾商量过,等再收集些线索,就去诈一诈惠康伯。   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伯爷兴许一个不谨慎,就让他们给得手了。   “没有诈他,和伯爷说了不少旧事,”霍以骁抿了下唇,“先前在御书房,我直接问皇上了。”   温宴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皇上答了吗?”   “答了,”霍以骁顿了顿,道,“我能想到的,他都答了。”   温宴没有急着问,煮了水,从茶罐里取了茶叶。   前尘往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完的,那些压在心里那么久的故事,总要有些依托。   要么是酒,要么是茶。   霍以骁酒量虽好,也在伯府里喝过一轮了,此刻还是换茶。   宁神,也消酒。   随着热水注入,茶香散开,沁人心脾。   焦躁也好、忐忑也罢,各种纷杂的情绪随着呼吸渐渐淡去,让人平静许多。   霍以骁吹了吹,氤氲热气中,他闭上眼、又睁开,热茶入腹。   “我娘葬在江陵。”   与皇上的无从说起如出一辙,霍以骁一开始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口,到了嘴边的就是这么一句。   温宴没有出声,静静听他说所有的来龙去脉。   从丰平四十二年,一直到现在。   很多事情,与他们先前猜想的差不多,但也有彻底猜错了的。   这也不稀奇。   偏差、遗憾、谎言、虚假……   这些东西串起了二十年,旁观者都不清,当局者又如何不迷?   “我以前只知道,惠康伯与平西侯关系很好,与姨父也很熟悉,却不知道,他们和舅舅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温宴道。   就像惠康伯所说的,牙城之战是皇上的心结,他和赵叙也心生疑惑,又怎么还会在晚辈面前提战死的好友呢?   霍以骁闻着茶香,道:“在你梦里,惠康伯与徐其则死在北境。”   温宴点头。   “真的是战死吗?”霍以骁问,“沈家和长公主断不会去动惠康伯,那么……”   温宴抿着唇。   即便是永寿长公主猜错了,但在她的想法里,她需要用牙城之战的“真相”把皇上从龙椅上拉下来。   那么,与郁家关系紧密、当时征战了西域的惠康伯,是她的证人。   一时撬不开口,但证人稀缺,长公主和沈家绝不可能动惠康伯。   留着还能威逼利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并非是温宴猜想,当日唐云翳去静慈庵,长公主曾讲过“惠康伯要紧”,虽然黑檀儿从那两只橘猫那儿问来的有些没头没脑,但有这么一个意思。   “不是沈家,”温宴喃喃,“平西侯府出事后,沈家几次想往军中伸手,皇上应该想得到,一旦再失去惠康伯,他的麻烦不小。何况,定门关才破了一个洞,边防问题不容忽视。”   霍以骁顺着往下想,一个念头划过,挑了挑眉:“朱晟。”   “二殿下?”温宴一愣,再一想,倒是不无道理。   长公主的人手一直都在左右朱晟的一些想法,明的有齐美人,暗的是董文敬。   沈家的地道有一个入口能设在朱晟的书房,可见两方的关系并不差。   朱晟天真地以为长公主与他携手共进,长公主把朱晟当棋子。   一旦朱晟做了违背长公主意愿的事,长公主就会把他除去。   今生,是因为密道曝光了。   起因是朱晟莫名其妙和柒大人一块对霍以暄下毒,还把徐其则兄弟牵扯进来,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后续霍以骁追着不放,抓住了柒大人不说,还发现了密道。   永寿长公主不满朱晟的自作主张与冲动,又担心朱晟受不住皇上质问、把密道的事儿交代完全,便让齐美人下手。   前世,霍以暄死了,被当作了风寒,这事儿过去了,因此长公主也没有以此对朱晟下毒。   瑞雍十三年,是什么让长公主下手了呢?   若把惠康伯父子的战死算在朱晟头上,就说得通了。   惠康伯是永寿长公主眼里的杀手锏,朱晟动了他,就是毁了长公主和沈家的计划。   “也许是徐其则察觉到暄仔的死不对劲。”霍以骁道。   温宴点头。   真正的来龙去脉,他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那是她的前生,今生已经截然不同,她不可能去前生追寻一些真相,仅仅只能在掌握的线索上做一番推测。   一如,她也无法知晓,朱晟是如何让惠康伯父子死在定门关下的。   饮了一盏茶,压一压心中情绪,温宴问道:“骁爷今儿怎么忽然与皇上说了?”   “看不下去了,”霍以骁道,“太保大人真就不明内情,又不得不绞尽脑汁来劝,这个岁数操这份心……”   温宴莞尔:“既然与皇上谈过了,明儿见了太保大人,再与他说吧。”   霍以骁应了声。 第741章 儿子糟心   拨了拨灯芯,温宴道:“明日我给章哥儿去信,让他再去拜见孔大儒,小十二应当也回到临安了。”   霍以骁道:“我想去趟江陵。”   知母亲葬在那儿,他说什么都得去一趟。   不止是去祭扫一回,还得把母亲迁回来。   温宴抬头,问:“骁爷和皇上没有谈拢吧?”   霍以骁呵得笑了声:“谈不拢。”   皇上的考量固然有道理,可霍以骁不愿意。   温宴清楚霍以骁的性子与想法,自不可能劝他妥协。   这事儿也妥协不了。   有些事情,隔着时光、隔着前世今生,再想追寻都无能为力,但是,这件事情上,他们明明有可能去追一个真相大白,为什么又一定要妥协呢?   温宴握着霍以骁的手,柔声道:“皇上没有让骁爷立刻抉择,骁爷就再和皇上说一说。”   霍以骁道:“太保大人不用劝我了,我请他去劝劝皇上。”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还说不让赵太保操心呢。   另一厢,身心疲惫的赵太保彻夜未眠。   四公子进宫后,他就在衙门候着,又让人在宫门外留心着,好随机应变。   他知道惠康伯大晚上的被召进御书房了,也知道惠康伯和四公子前后脚出宫,四公子又去了惠康伯府上。   虽不晓得御书房里说了些什么,但看来,今夜是顺利度过了,余下的都是明日事情。   可赵太保就是睡不着。   翻来覆去的,总觉得要起波澜。   如此折腾到了天明,赵太保匆匆起身,准备上朝。   宫门外,朝臣们到了不少,见了他,纷纷与他问安。   赵太保看了一圈,没看到霍以骁,便只好先寻惠康伯。   “伯爷,借一步说话?”赵太保道。   惠康伯自是答应。   两人让开了其他官员,寻了个清静角落,能看到前头的人,但旁人听不见话语。   赵太保压着声儿道:“伯爷昨夜进宫,皇上和四公子在御书房里说得如何?”   惠康伯吃了一惊:“这……”   “四公子进宫前和我在一道说话。”赵太保是揣度了皇上的意思去劝四公子的,大局未定,自不好与惠康伯明说,只能欲言又止。   惠康伯更不能明说了。   事关郁家与四公子的出身,除非皇上开口,否则哪里能往外吐一个字?   偏是赵太保问起,惠康伯装傻都不好意思装,只能硬着头皮道:“说些陈年旧事,因着我知道些内情,皇上让我给四公子讲讲,就这些。”   赵太保通透,哪里听不出惠康伯是点到为止,问是不好问了,不问又不甘心。   怎么到头来,他反倒成了个局外人?   正好,霍以骁到了,赵太保想着,等下朝了,再问问四公子。   早朝一切如常。   下朝后,霍以骁走出金銮殿,徐公公在外头等他。   “皇上中午过去常宁宫,”徐公公道,“四公子若要向太妃娘娘请安,得等下午。”   霍以骁“啧”了声:“皇上也不怕太妃娘娘吃不下饭。”   徐公公“哎呦”一声,他算是体会到了老舅的心酸了。   朱桓走在前头,闻声转过头来:“太妃娘娘为何吃不下饭?”   霍以骁忍俊不禁:“儿子糟心。”   朱桓:……   赵太保正要寻霍以骁,刚巧听见,险些一个踉跄。   得,这一骂,把四公子自个儿都骂在里头了。   见赵太保寻霍以骁,朱桓先一步去了千步廊。   霍以骁打量着赵太保,道:“老大人今儿看着气色不太好。”   “夜里没歇好。”赵太保道。   “怎么?”霍以骁挑眉,“也有儿子糟心?”   赵太保瞪了他一眼,绝不叫他这些话带着走,把人拉着到了无人处,轻声问:“四公子和皇上说得如何?”   “说明白了些事儿,却还有谈不拢的。”霍以骁倒是没有瞒着赵太保,挑着紧要的与他说了一番。   赵太保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得亏今儿上朝,他图方便拄了根拐杖,要不然,站不住啊!   他千算万算,就是算漏了郁皇子妃。   沉沉观察着霍以骁的五官,赵太保自己也犯嘀咕,怎么之前愣是没有看出郁家人的影子来呢?   他和郁铮也是老相识了,郁劭的冠礼,他也去了。   可见啊,岁月无情!   那些本来认得的人,都埋在了岁月里了。   也只要惠康伯那样与郁劭亲如兄弟的,才会一眼认出。   转念一想,认不出来也好,要是太像了,早几年大伙儿就想到了郁皇子妃,那沈家也就想到了。   沈家害了二殿下、四殿下,难道会对四公子手下留情吗?   万一幼年就曝光了,小小孩子,更难保全。   “皇上为了护下四公子,考量很多,”赵太保道,“既是如此,四公子,不如照着皇上的意思,先这么办了。我还是昨日那句话,时候到了,都是你说了算。”   “不一样,”霍以骁道,“唯有这事儿,得皇上说了算,我以后再说……太保大人,孔子后人还少吗?”   赵太保苦笑。   确实,往脸上贴金的事儿,为了脸面,给自家抬郡望,追个十几代、几十代,扯上高门望族,这不少见。   四公子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生母,他记在郁皇子妃名下,将来想说这就是亲母,私底下也定有议论之言。   可说服皇上,又岂是容易之事?   “皇上那儿,”赵太保摇了摇头,“一旦皇上发话,原配在世续娶继室,虽有缘由,但少不了被言官责备,昭告天下,到底有损龙威。四公子,你和皇上父子二人好不容易能坦诚说些话,多少体谅下皇上……”   霍以骁看着赵太保,缓缓道:“体谅皇上有点难,这么多年也没经验,我不给皇上添堵,他应该就挺满足了。”   赵太保:……   把“不孝”说得这么轻松脱俗的,也就四公子了。   能怎么办呢?   不就是明知两位都是牛脾气,还得劝了这边劝那边。   自家老太婆说得对,他就是做这事儿的。   话又说回来,四公子有这么一个出身,为了认亲娘,那把椅子总得坐上去了吧?   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赵太保苦中作乐地想。 第742章 悲痛   常宁宫。   霍太妃空闲,与邓嬷嬷等人打叶子牌。   听外头通传说皇上来了,霍太妃赶紧放下手中的牌。   “今儿政务不忙?”霍太妃笑道,“怎的这个时候过来?”   看看时辰,离用午膳还早,一般这个时候,皇上都在御书房批折子。   皇上落座,接过邓嬷嬷奉上的茶盏,道:“有些事儿要与娘娘说,早些过来,免得一会儿您中午吃不下饭。”   霍太妃一愣。   她这个岁数,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没见识过?   还能让她吃不下饭?   皇上补了一句:“这是以骁说的。”   霍太妃失笑:“你们两父子搞的名堂?”   昨夜霍以骁在御书房,而惠康伯也被召见进宫,这些霍太妃是知道的。   倒不是她时时刻刻紧盯着,只是身处这个位置,多多少少,总有声音会传进耳朵里。   至于里头说了些什么,霍太妃却是不知。   若是要紧事儿,不用她去问,皇上或者霍以骁,会主动来说的。   而他们不提的那些,霍太妃干脆闭上眼睛,不去横插一手。   皇上叹道:“挺要紧的。”   霍太妃会意,给邓嬷嬷递了个眼色。   邓嬷嬷把人手都屏退了,齐公公守在外头。   皇上这才压着声儿道:“与以骁的生母有关?”   霍太妃眉头微皱。   “这么多年,一直骗了您,”皇上起身,与霍太妃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以骁的母亲,其实是阿薇。”   霍太妃见他行礼,还没听什么骗不骗的,下意识地就要去扶皇上。   待听了后半截话,抬起来的手僵在那儿,起也不是、落也不是。   “谁?”霍太妃直直看着皇上,怀疑自己的耳朵。   “阿薇。”皇上复述了一遍。   霍太妃的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   阿薇。   郁薇。   二十年了,这个名字,霍太妃偶尔还是会想起来。   朝气蓬勃,她很是喜欢。   只可惜,红颜薄命。   可霍太妃在想起郁薇时,从没有想到过她是以骁的生母。   “以骁被怀任抱回霍家时只有三月龄!”霍太妃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思路活络起来,“阿薇早在一年前就……不、如果以骁是阿薇生的,那阿薇病故时,恰恰是她诊出喜脉之时?这到底是……”   皇上握住霍太妃的手:“您不要急,听我慢慢与您说。”   来龙去脉,终究太长。   其中有凶险危机,亦有阴差阳错。   最后成了这么一个局面,甚至误导了惠康伯、长公主与沈家,这是皇上当初没有想到的。   霍太妃听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却让她很是悲痛。   她当然是疼爱以骁的。   她曾以为,以骁是熙嫔生的。   皇上与熙嫔的关系,违背伦理,在霍太妃眼中是“错”,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熙嫔亦故去,她来马后炮着实没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她是皇上的养母,并非生母。   隔着一层,皇上已经成年了,她这位养母絮絮叨叨些男女之事,不合适。   可孩子是无辜的。   小小的以骁有什么错?   托生到这么一对父母,又不是他能选择的?   错的是父母,使得他不得不以那么一个状况长大。   万幸的是,自己的娘家人、自己知道,霍家会把以骁照顾得很好,虽然,她和霍怀定一直把其余家人瞒在鼓里。   他们利用了家人,很无奈,却也不得不如此。   皇太后薨逝后,霍太妃建议皇上把以骁接回宫里来。   既然沈家已经笃定以骁是皇上的儿子了,那养在宫外,没有什么必要。   沈家迟早把消息传开,而以骁,霍太妃希望他能恢复身份。   这就是他的出身,再是不如意,也是根。   以骁回宫后,霍太妃自认给了这个少年所有的关爱,但随着流言四起,以骁身上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少办法。   十几岁的少年郎,气死爹又气死娘。   霍太妃得亏是隔着一代,以骁对她还是敬重。   她开导他、劝解他,话也不能说得太多、太过,毕竟是孩子最叛逆的时候,说多了越发听不进去。   万幸的是,最逆反的年纪过去了,以骁现在成熟了,有了自己的家,阿宴又是个可心人……   霍太妃有时也会和邓嬷嬷说,她劝以骁的话还是有了效果。   人这一辈子,最要紧的不是爬上顶峰、不是什么都要成尖尖,而是学会放过自己、接受自己。   一如她,她接受了不与沈氏争锋芒,也接受了没有生育的可能、去养育其他人的儿子……   这是一个过程,心酸苦楚,自己知道。   而这些,也是她必须教给以骁的。   因为他的生母是熙嫔。   他永远都不可能像其他皇子一样,他自己得看开。   若看不开、偏执了,苦的是以骁自己,霍太妃哪怕去了地底下,都放心不下。   可是,直到现在,霍太妃才知道了真相。   以骁的生母是阿薇,他是嫡长子,他根本不用被她劝着去看开、去接受、去退一步……   他的成长,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让她如何不悲、如何不痛?   同时,霍太妃也十分自责。   她与阿薇熟悉,也知道熙嫔模样,以骁在她跟前那么些年,她怎么愣是没有看出来呢?   哪怕以骁没有那么像阿薇,她也该心生疑惑。   霍太妃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让邓嬷嬷倒了她一盏茶。   润了润发涩的嗓子眼,太妃道:“皇上如今想认回以骁,以追封阿薇、记在嫡母名下的方式,让以骁认了亲娘,给他正统身份,也培养他继承大业,但以骁不肯,他要皇上给阿薇一个明确的说法,是吧?”   皇上颔首:“是。”   霍太妃道:“皇上当时将以骁说成是熙嫔的孩子,这我可以理解,也不会怪皇上。   阿薇拼死护下来的儿子,没有什么比让以骁好好活到成年更要紧的了,其他的,都可以让步。   现在,皇上的考量,我也都明白。   如此安排,对皇上、对以骁、对阿薇,都好。”   皇上正要点头,却听霍太妃话锋一转。   “可皇上也得理解一个儿子为了母亲拼尽全力的心。”霍太妃道。 第743章 支持   霍太妃又是几个深呼吸,如此才能稳住自己的情绪。   她看着皇上,沉声道:“阿薇生他而死,再无养恩,可这不是阿薇不愿养,他们母子之间,只有生恩了,这份生恩,依旧比天大。   以骁能回报阿薇什么呢?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之大痛!   以骁长大了,出息了,将来坐在龙椅上,全天下都是他的,但他还是没有娘!   他这辈子,能为阿薇做的,只有把阿薇从江陵接回来、入皇陵,让皇上给阿薇一个说法,他能名正言顺地给阿薇祭祀。   皇上不也如此吗?   生母走得早,没有享到儿子的福,皇上思念她、感激她,就加封再加封。   皇上不让以骁身世真相大白,以骁往后给阿薇加多少谥号,又有什么用呢?   皇上想一想,几十年、几百年后,史书上怎么写、民间又怎么传?   这个皇帝,为了自抬身份,根本不提也不认生母,一味追着嫡母,’孝‘这一字,就先失了。”   皇上被霍太妃说得哑口无言。   霍太妃就差把“子所不欲、勿施于人”挂在嘴上了。   他所想要的,以骁自然也想要,他不想被后世骂,以骁又做什么要担那些骂名?   皇上想自辨几句,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说。   眼前这位毕竟是霍太妃,是他的养母,皇上与太妃说话,自不可能像对着臣子,也不是对着儿子。   “您说的是。”半晌,皇上先应了一句。   霍太妃亦不能逼皇上太紧,便道:“下午以骁过来,我也和他好好讲一讲。离他及冠还有些时日,多少还有些时日,我们一块再想想,想个能让以骁尽心、又尽量周全、往后少些争议的说法。”   皇上松了一口气,道:“劳您费心了。”   “能费心,也是福气,”霍太妃失笑着摇了摇头,“阿薇就没有这福气,不然啊,以骁怎么气她,她都高兴。”   送走了皇上,霍太妃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临近正午,她才有气没力地跟邓嬷嬷道:“还真叫以骁说对了,这事儿啊,让我吃不下饭了。”   邓嬷嬷心里亦是七上八下。   她想了想,道:“奴婢想起前回四公子夫人问有没有那位画像的事儿了,那时候我们都还说,四公子与那位一点不像,因是冥冥之中,当娘的护着孩子,若是叫人看出端倪来,麻烦大了。现在想来,虽是弄错了人,母亲也确实在护着孩子,这么多年,愣是没有人看出来。惠康伯能认出来,是与四公子舅舅熟悉。”   霍太妃叹道:“以骁媳妇来问画像时,大抵是已经猜到差池了,也难为他们两个孩子了,没有证据,没有人能问、也不敢问,只能自己想方设法寻个真相……”   下午时候,霍以骁到了常宁宫。   齐公公引他入内,道:“娘娘中午用得少,也没有歇午觉。”   霍以骁毫不意外。   入内请安后,霍以骁在太妃娘娘身前坐下。   霍太妃认认真真看着他的五官,想在他脸上寻找记忆中的影子:“真是年纪大了,故人模样都模糊了。”   霍以骁道:“您要不好好用膳、歇觉,人只会更糊涂。”   霍太妃听了,下意识在霍以骁的胳膊上捶了下:“尽胡言乱语。”   捶完了,自己心疼上了。   明知道这一下根本不会痛,还是心里酸得不行。   “你这孩子啊!”霍太妃连连摇头。   邓嬷嬷借着机会,摆好了点心,顺着霍以骁的话,道:“娘娘,让四公子陪您一块再用一些。”   霍太妃被他们弄得毫无办法,将就着吃了几块,漱了口。   她虽是极力劝皇上理解霍以骁,但在对着霍以骁的时候,还是得替皇上再说几句好话。   “这些年,确实有不周全的地方,”霍太妃缓缓道,“但我想,在当时那么个局面上,事出突然,皇上是想了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后来的一些安排,也是再为当初的选择拨乱反正。   虽然,如今看来,还没有拨完,还不够正。   只能说,齐心协力,一块想想办法,就当是集思广益,寻个都能接受的解决法子。   事儿,都得解决不是?”   霍以骁颔首。   霍太妃又问:“那皇位呢?你想好了没有?只是记在嫡母名下,都风险不小,一旦真拨乱反正了,你不愿意担这个天下,也会有很多人推着你。”   “实话是,我不喜欢那把椅子,”霍以骁垂着眼,又道,“但是,为了认娘,只能去争取、去接受。”   那夜的梦境,依旧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温宴喝下了添了毒的安胎药。   是,那只是他的梦。   再真的梦,也与现在的局势截然不同。   朱琥已经死了。   可霍以骁就能安心落意、高枕无忧了吗?   不可能的。   没有朱琥,还有其他人,还有他那些年幼的弟弟们。   霍以骁想要认回亲娘,但他也不想因为认娘,失去温宴,失去孩子。   如果说,他的身世是霍太妃口中的拨乱反正,那么,阿宴的那场十三年的旧梦,他们也在拼命地拨乱反正。   比起梦里的那些牺牲,霍以骁想,在龙椅上老老实实坐着、去扛起天下,也没有那么让他讨厌了。   “我愿意肩负,但我得让母亲回来。”霍以骁一字一字与霍太妃说。   霍太妃握着霍以骁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半晌,她看着这个在他们霍家长大,又在她跟前教养了几年的青年,慎重点了点头。   “好,”霍太妃哽声道,“我会尽力帮你。”   很简单的话,却是很重的承诺。   霍以骁倏地想起了在临安的时候,在府衙里,霍怀定与他说过的那番话。   霍家的根基不稳,但霍家不会因为他长在霍家、就想要靠着他如何如何,盛极而衰,谁家都一样。   可霍家会支持他的选择。   逍遥一生也好,娶温宴、与她一起去为平西侯府翻案、与沈家和其他皇子起纷争也罢,霍家都支持。   一如现在,他若要争,霍家一样陪着他。   他虽然失去了外祖一家,但他并非没有后盾。 第744章 缓缓   接连几日秋雨,京城的风吹在身上,越发凉了。   金太师的风寒反反复复,本叫人担心他的病情会在这一阵的寒意里加重,却是没想到,他反倒是好起来了。   虽得裹得严实些,但好歹,没有咳嗽、也没有起热。   衙门里,皇上特意叮嘱了,让给老大人先摆了炭盆。   金太师只每日上午过去、处理些政务,早朝自是被免了,以防他一清早折腾。   “我这些天,吃得香、睡得也好。”金太师捧着茶盏,乐呵呵道。   赵太保吹起了胡子。   他和金太师相反,他有些天没歇痛快了。   因为,皇上也好、四公子也罢,两个都是老顽固。   “加一块都没我年纪大,”赵太保哼了声,“比我都顽固!”   金太师笑眯眯地:“等他们跟你这岁数,只会更顽固,哎,没事儿,反正那时候,我们两个早西游去了。”   “我还有孙儿要入仕,”赵太保啼笑皆非,“你们老金家,难道要归隐山林?”   金太师放下茶盏,道:“你看,你比我年轻,就比我少点生活的智慧。”   赵太保与老太师太熟悉了,一听他这话,就晓得金太师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当然,老太师之所以为老太师,胡说八道都很有份量。   或者说,“智慧”。   “知足常乐,”金太师笑着道,“这一点,你就不比我和夏太傅。   前阵子,你来我家中探病,当时你担忧的是什么?   是四公子不肯挑担子,是他生母的身份太过惊世骇俗,将来万一被人挖出来,皇家颜面尽失、甚至影响到四公子的将来。   现在,这些都不用担心了吧?   四公子说了他挑,就是给了个前提。   他的身世也清楚了,名正言顺,作为辅佐与支持的人,我们能少花多少力气。   就是得寻个说法。   说法有了,四公子满意,皇上能接受,这事儿就成了。   你觉得现在难,我反到觉得,先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更难。”   赵太保抚着胡子,失笑着点了点头:“老大人说得在理,就是这个说法,还寻不着啊,不如等下一块进宫,御前再说说?”   “哦?觉得我站直了说话不腰疼是吧?”金太师笑道,“我倒是觉得,可以暂且缓一缓。”   赵太保问:“缓多久?”   “到年前。”金太师道。   “年前?”赵太保睁大了眼睛,“你是想急死礼部那几个吧?为了四公子来年的冠礼,不说杜泓了,高录珧和华宜淳两个跟我打听好几回了,说是照着皇子的议程来,还是跟四公子成亲时候一样、再删删改改弄个四不像,总要有个章程。我又不能跟他们明说,照着嫡皇子的那一套办。”   金太师哈哈大笑:“看看,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他们两个能力不错,就是阅历浅了,不及杜泓圆滑。”   赵太保也笑,苦笑。   “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是船自个儿直过来的?”金太师宽慰道,“是有一方会妥协,不妥协,真叫船撞桥墩上去?   儿子和爹,十之八九,最后是当爹的妥协。   四公子成亲时,那四不像,不还是几方劝着皇上点头的吗?   我们当臣子的,逼皇上怎样怎样,虽是大不敬,但这一回,我还真就得大不敬了。   还是得让四公子的出身有个明确的说法,要不然,后世吵成一片,我们西游都游得不舒心。   眼下,皇上大抵是还要坚持一番的,所以我说得缓缓。   缓到年前,会有推进。”   这就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缓到三了,无论是皇上还是四公子那儿,多多少少都会有让步。   而这两个月,正好让他们多想些说辞,从各个方面准备准备,话术尤其重要,磨刀不误砍柴工。   再者,太妃娘娘、定安侯夫人等等,几位与此事密切相关的人,他们也会敲边鼓、当说客。   等皇上和四公子缓和一些,又因着礼部那儿确实拖不得了,那厚厚的雾就散开、光照大地了。   “太久定然不行,”金太师叹道,“太久了,我可熬不过皇上和四公子。只到年前,倒也挺好,等来年落定了,趁着我还有力气,只要皇上和四公子愿意,我还能在政务上再指点指点四公子。”   赵太保颔首。   金太师说的话很有道理。   虽是夜长梦多,但只一两个月,应当不妨事。   燕子胡同里,桂老夫人关好了门窗,压着声音和温宴说话。   在霍以骁问过皇上之后,温宴就把状况与桂老夫人说了。   其中的曲折、误会、无奈,让桂老夫人长吁短叹了好几天。   作为长辈,桂老夫人起先更能体会皇上当年的难处。   时间紧迫又左右为难,有人的选择会是非率性,可自己当过父母了,多多少少,才能体会父母的难。   “老婆子不瞒你说,”桂老夫人道,“前几天,老婆子是想劝你们让一步,一口吃不成胖子,不能直接公布生母身份,那就一步步来,先认了嫡母,过两年,再请皇上解释,总归事在人为,慢慢来。   可这两天,老婆子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   老婆子早就知道四公子是郁皇子妃生的,明明心里有数,但在听你说当初来龙去脉时,都吃惊、疑惑,旁的浑然不知道的,等以后再来听这么一段往事,更加心生疑惑,认为四公子是要自抬身份。   不想被人误解,需得现如今就让皇上与世人说明白。   这一步啊,不能随便让。”   话这么说,桂老夫人心中还是极其喜悦的。   身世确定了,不管是为了认娘还是其他什么,四公子愿意担负起天下,去争那把椅子。   说是争,只要这个结能顺了,十拿九稳。   亲王孙女婿成了太子孙女婿,以后是皇帝孙女婿,定安侯府出了一位皇后,桂老夫人连夜里睡觉都乐得合不拢嘴。   人呐,不止要往前看,还得往高处看。   比皇帝还好的,自然是名正言顺,以后朝堂民间、正史野史都编不出故事的皇帝。 第745章 缘分   在桂老夫人看来,事情还没有落定,不过,只要是他们定安侯府的好处,就断不会旁落。   天下那么大,临安城也不小,怎么偏偏就是定安侯府隔壁的小十二成了孔大儒的关门弟子呢?   孔大儒当年救了四公子、把他从江陵送到了京郊。   小十二在东明县帮了黑檀儿,也让他们把旧事串了起来。   这些缘分。   冥冥之中,注定了的。   “事关皇家血脉,”桂老夫人叹道,“老婆子再有本事也使不上劲儿。”   这个当口上,她桂氏总不能和老姐妹们捶胸感叹,说四公子是元皇子妃生的,皇上把人留在江陵,愣是没有迁回来,给她们讲讲当年元皇子妃孕中艰难南逃的往事,一块指点皇上亏待了妻子吧?   她桂氏敢讲,其他人也得敢听!   何况,她还真不敢讲。   胡乱出去讲,弄得满朝风言风语,不止帮不上四公子,还会拖四公子的后腿。   拎不清、自作聪明的外戚,历朝历代,都是最让人头痛的存在。   他们定安侯府,当臣子时不给朝廷添麻烦,当外戚,越发不能那么做了。   温宴笑着道:“使不上劲儿,就多歇歇腿,往后您能使劲儿的地方还多着呢。”   桂老夫人点头。   这话她很是爱听,且劲头十足。   “老婆子听二郎说,蜀地那儿后续处理还挺顺畅,汪大人对江绪的评价很高,”桂老夫人顿了顿,道,“老婆子想着,来年江绪进京,早些把婧姐儿的婚事办了。   也不是老婆子心急火燎要把她嫁出去,而是,现在状况不同了。”   问题出在嫁妆上。   既然手上宽裕了,桂老夫人和曹氏自不会亏待温婧,哪怕是庶女,该有的也都有,还往多了给。   这个多,是以“侯府”来做标准,不是以“侯府出身的太子妃庶妹”来做标准。   一旦四公子认祖归宗,成了太子,定安侯府水涨船高,温婧一样跟着涨上去。   桂老夫人置办不起更多的了吗?   不是。   自家发达了,桂老夫人砸锅卖铁都喜不胜收。   可结亲,与嫁妆对应的是聘礼。   以江绪的家境,给不了更多的了。   “状元郎的胸怀,老婆子信得过,我们侯府挑他当姑爷,又不是瞅着什么聘礼不聘礼的,”桂老夫人道,“就怕人言可畏,蜀地又与京城相隔万里,那些乌七八糟的话,万一叫婧姐儿和状元郎生了嫌隙,那就不美了。倒不如,早些办了,私底下再贴补婧姐儿。”   这是桂老夫人的想法,因着局势未定,她也不会与曹氏提。   为蜀地百姓谋福祉是江绪的心愿,若他以后愿意当京官,那就再好不过。   只是,在那之前,桂老夫人想少些波折。   温宴听了,捂着嘴笑:“我能理解祖母为何先前体会皇上的不容易了,皇上惜脸面,祖母亦惜。”   桂老夫人嗔了温宴一眼。   脸面怎么了?   人要脸、树要皮。   温宴又道:“说起来,您给二姐铺得东床,还没有信儿呢?”   “别提了!”不说还好,一说,桂老夫人哭笑不得,“慧姐儿真是!前两天她跟着辞哥儿一块去了太保府上,回来跟我说,她和太保夫人说得很是投缘,开心得不得了,太保夫人就差认她当干孙女儿了。她现在一心一意要认个干祖母,这样,她就有一个’京城第一俊‘的干哥哥了。你听听、你听听!没点儿出息!”   温宴笑得前俯后仰。   不得不说,这一番做派,很是温慧。   “老婆子不管她了,随她去吧,能得个什么样的东床,看她自己造化。”桂老夫人道。   反正,以自家如今之状况,差不到哪里去。   慧姐儿高兴就行了。   温慧的确十分高兴。   等温宴从正屋出来,就见温慧隔着窗户冲她招手。   温宴上前,打趣道:“’京城第一俊‘的干哥哥?”   “我若成了他的妹妹,他也一样是你哥哥呀。”温慧道。   温宴一面忍笑、一面点头:“正是、正是。”   曹氏实在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与温宴道:“宴姐儿你别理她,白日梦都不知道做个厉害的。”   温宴这下忍不住了,捧腹大笑。   曹氏又道:“我算算日子,临安那儿应是收到家书了,我让三弟妹帮着置办年货,你和四公子喜欢吃的那些,也都算上了,到时候一块送来。”   “我想吃明州的年糕了。”温宴道。   “有!肯定有!”曹氏道。   临安府里,安氏与温鸢忙着置办。   离新年还有两月,但很多东西都要提前准备,才能赶在小年前送入京中。   温珉则忙着加练。   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前些时日换了一把弓,以他现在的力气,稍稍有些吃力,不得不勤加练习。   温鸢来寻他,见他拉空弓,便问:“章哥儿不在吗?”   “他出门去了,”温珉满头大汗,道,“去拜见孔大儒。”   温鸢笑道:“提醒我了,过年时得往孔府送份年礼。”   从那天之后,温章数次去孔大儒府上拜访。   孔大儒在他这儿吃了一次亏,再不愿意跟他说什么京城、四公子、皇上等等,可他这么个岁数,总不能跟个孩子过不去,温章来了,孔大儒就与他说些之乎者也。   几次下来,倒也相谈甚欢。   温珉有时候也一块去,听大儒讲讲文章,亦十分有意思。   今日,温章是独自去的。   孔大儒正和家中晚辈下棋,以他的棋力,虽是让了子,对手还是早早露出了败相。   “温章也来看看,这局还有没有解法。”孔大儒道。   温章摇头:“观棋不语真君子。”   “你个小人儿!”孔大儒大笑,“示我以弱、拐着弯儿套话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君子之风?”   温章也跟着笑了起来:“学生是个小人儿。”   这下,孔家晚辈也乐不可支了,站起身来,把位子让给了温章:“交给你了。”   温章的棋艺不差,可在孔大儒跟前,还是稚嫩了些,又因着是半途接手的下风局,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   孔大儒让人收了棋盘,笑着问温章:“也算不错了,能和小十二较量一番。”   温章道:“学生想听听江陵故事。”   孔大儒笑容一凝:…… 第746章 路数   秋风卷了几片落叶。   金黄金黄的。   孔大儒看着树叶打转,与自家晚辈道:“去书房,取份地图来。”   很快,一份疆域图被取来。   黑白棋子装回篓里,纵横棋盘上,摊着地图。   孔大儒随意拿了几个棋子压在四角上,免得叫风吹飞了,指腹一划,最后落在了一处。   “这就是江陵,”孔大儒道,“江陵的故事,说上三年可都说不完。西子湖上泛舟船娘,十个有九个还会背’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温章眨了眨眼睛。   孔大儒又道:“江陵在古时还曾做过都城。”   温章又眨了眨眼睛。   孔大儒“哦”了声:“你念过很多书,这些常识定是都知道的,不用我再从头给你讲。不过啊,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你没有去过江陵吧?我去过好几次,给你讲讲当地风土。”   温章笑弯了眼,知道孔大儒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儒并不知道御书房里的状况,大抵是觉得,又是他们自己寻了些七七八八的线索、胡乱猜想,恰巧想到了江陵。   如此,哪里肯让他再套了真话。   温章便道:“先生,皇上说,当年是您在江陵偶然遇上了已故的皇子妃……”   “咳咳!”孔大儒重重咳嗽起来。   这小人儿,说话还是这么直接。   但是,直接的背后,可不是没有心机。   他翻过一次船了,断不会再翻第二次。   孔大儒想了想,交代晚辈退去书房外头,守着门,别让其他人来打搅,这才与温章道:“皇上说的?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派了亲随南下,与沈家寻找皇子妃的人手交战,拼死没有让四公子出生的消息传回京城,”温章道,“而先生您抱着四公子躲藏了三天三夜,脱险之后,您替皇子妃与那些亲随简单办了后事,将四公子带回来。”   孔大儒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温章。   小小少年眼睛明亮,说话坦荡。   若仅是猜测,时隔二十年,四公子与定安侯府是猜不到“三天三夜”的。   知道这个细节的,只有皇上。   这么听来,皇上是与四公子坦白说了。   倒也挺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孔大儒松了一口气。   这个秘密,埋藏在他心中太多年了。   为了四公子的安危,当年不得不把真相藏起来,无奈之余,亦是遗憾。   因而,孔大儒才会在永寿长公主死后,急书一封,让小十二送到皇上手中。   危机解除了,不管皇上要怎么认儿子,都该让四公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四公子有权利、也应该知道。   只不过,皇上讳莫如深,孔大儒也只能婉转劝告。   如果,皇上执意瞒到底,那么,作为知情人的孔大儒,也只能把这个真相带到地底下去。   万幸,皇上还是坦白说了。   “所以,”孔大儒看着温章,问,“你是来替你姐夫和姐姐求证,皇上说的是不是属实?”   温章道:“江陵城中旧事,皇上是听您说的,而先生亲身经历,定然更详细。   姐夫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因着生辰就是母亲的忌日,姐夫从不过生辰。   这些年他也一直为自己的身世苦恼,他想多了解一些生母蒙难时的事情,作个念想。   原本,姐夫想亲自来临安向先生打听,也要去江陵祭拜生母,只是暂且无法出京。”   孔大儒摸了摸胡子。   小小年纪,说话一套一套的,卖惨卖得这般顺溜。   四公子不信那个御书房里的爹,想多些作证,被温章说出来,又圆润又打动人心。   “从不过生辰”、“作个念想”,这种叫人心疼的说辞,和上次那个“磕头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磕”,一个路数。   这路数啊,不怕旧,好用就行。   孔大儒觉得十分好用,听着就叫人感慨又心疼。   难怪上回他会一个不查,被温章给套了话。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孔大儒长叹一声,“我这个经历者,还是印象深刻。”   人这一辈子,会遇上大大小小各种事情,但危机环生、躲避逃命,却极少遇上,也压根不想遇上。   真遇上了,自是会记在心里。   甚至,即便过去了很多年,偶尔一场惊梦,亦会梦见当时情景。   孔大儒便是如此。   他少时念书,家境宽裕,比不了勋贵子弟,也算是书香公子,从未惹过地痞麻烦。   等成名之后,学子们都敬重他,他行事又端正,虽是常年远游,可运气很好,一帆风顺。   确实有遇上大风、水患之时,狼狈归狼狈,性命还是无忧的。   只有江陵那次,真把脑袋挂在了裤腰上。   “我偶然遇上皇子妃时,她肚子的月份已经不小了,”孔大儒回忆着道,“就在江陵城,她住在城东悦来客栈后头的一间民居里,那家婆婆与她很熟,照顾她身体。   我没有打搅她,给皇上去了信,就在附近落脚。   再后来,追兵进了江陵城……”   那是最难的时候。   沈家派来的追兵,手里拿着追查令,说画像上的是犯了事的妇人,让衙门挨家挨户找人。   孔大儒与江陵知府熟悉,私底下给他出主意,那妇人在不在江陵都不知道,这么查会弄得人心惶惶,不如应付着、暗访。   衙门暗访,上下都没有想到那犯事的妇人是个大肚婆。   一听邻居们说这家里只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和一个快足月的孕妇,就绕道了。   追兵也在找,孔大儒想了些办法,与皇上派来的亲随配合,误导了他们几次,可惜,还是功亏一篑。   孔大儒没有说得特别细致,可这些平铺直叙的过程,还是让温章觉得心惊。   “皇子妃很敏锐,她一早就发现了周边变化,碍于肚子才……”孔大儒叹了声,“追兵打听到了这家中的孕妇是外来人,起了疑心,寻上门来……”   郁皇子妃再不躲着,召集守在附近的两个亲随,由他们护着迅速离开。   前脚走了,后脚,追兵就赶到了。 第747章 闷葫芦   皇子妃是在城郊的一间破庙生产的。   预备好的稳婆人手,全部不能用了。   孔大儒顾不上什么礼数、体面,借着那点儿与妇人生产搭不上边的岐黄本事,充当助产。   郁皇子妃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了孩子。   大约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生产前后,只要是有力气说话,郁皇子妃就会与孔大儒说这小一年的经历。   孔大儒道:“事已至此,孩子十之八九要回到父亲身边去,她就想把事情怎么离开庄子、又怎么一路到了江陵,都给皇上一个说法。”   那等艰难的状况,孩子落下来,刚哭出声,当娘的就不行了。   说不好追兵什么时候会找到他们,在皇子妃咽气后,孔大儒一张草席,草草将她藏在塌了一半的供桌底下,然后抱着孩子离开,想办法与一位亲随会合。   “他们已经交上手了,皇子妃的身孕曝光了,就决不能让追兵活着离开江陵。”   可江陵城大,城郊更广,彼此找寻都需要时间,万一对方打发一人回京报信就不妙了。   孔大儒抱着刚降生的孩子,做诱饵。   他去几个村子里讨奶,大人可以饿肚子,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不吃奶。   “得亏那时候天还凉快,运气好讨得多些,存在水囊里,能顶几餐。”孔大儒苦笑。   而追兵,当然也会这么去找孩子下落。   等他们出现,孔大儒已经带着孩子离开躲藏,亲随们则瓮中捉鳖。   饶是如此,依旧惨烈。   人数有差异,也不愿意伤及无辜,三天三夜,孔大儒看着亲随越来越少。   追兵全灭之时,最后一个亲随也受了重伤,孔大儒想救他,却无能为力。   “我把他们都埋了,皇子妃也埋了,而后,带着孩子北上,”孔大儒道,“中间这一段,和皇上讲述给四公子的有部分出入,是我没有与皇上细说。再后来,我回到江陵,把他们重新收殓、安葬,竖着无字碑。”   饶是隔着生死,孔大儒的年纪都能当郁薇的祖父了,他也没叫皇上知道,当年生产时的艰难。   至于那三天三夜,同样没有细说。   可这些,四公子该知道。   虽然十分沉重,但他的命,的确是当时那么多年以死相搏换来的。   人的一生,有很多种过日子的方式。   “四公子若想逍遥自在,做闲散皇子,只要他没有浑浑噩噩,自己过得心满意足,这也是一种方式。   可若是他要去肩负这个天下,我希望他了解那几天的事情。   皇帝不好做,得对得起老百姓。   要不然,我救下了一个未来的昏庸皇帝,我怄死了。”孔大儒说完,笑了笑。   温章认真听完孔大儒的话,躬身行了一礼:“先生的话,学生会一字一字转告给姐夫。”   京城的雨停了。   彻底入了冬。   观政早就该换个衙门了,只因朱钰和俞皇后的死,皇上没有和朱茂、朱桓提这一茬,也就一直搁置着。   这几天重新商量着,等下月起,再轮个衙门。   御书房里,皇上提了后,留下了霍以骁。   朱茂和朱桓前后脚出来。   “父皇近来总找以骁,”朱茂跟着朱桓,道,“明明以骁近来做事认真,没有什么能叫父皇操心的地方……”   朱桓转头看朱茂。   朱茂又道:“应是为了来年冠礼之事吧,我在礼部这些日子,眼看着几位大人操心。他们对各种章程如数家珍,却不得不再拿出来,一遍遍再阅,看看有没有能变通的地方。”   朱桓“哦”了一声:“辛苦大人们了。”   “我原以为是父皇不认,后来才知道结症在以骁身上,你不如劝劝以骁,”朱茂又道,“都知道他是父皇的儿子,迟早要认回来……”   朱桓打断了朱茂的话:“大哥怎么不劝?”   朱茂脸上一僵:“我劝,也得劝得动啊。”   “我也劝不动,”朱桓道,“以骁要是这么好劝,事儿早解决了。我要去给母妃问安,先行一步。”   说完,朱桓掉头就走。   他想,朱茂近来有的没的的话越发多了,下个月还是去刑部吧,在千步廊西侧,和东侧隔开,一天里能少碰见朱茂好几次。   朱茂看着朱桓的背影,眉头皱起又松开,等看不见了,他也转向,去寻许德妃。   许德妃十分揪心:“三殿下不理会你的说辞?”   “不理,”朱茂道,“如上回跟您说的一样,他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闷葫芦开了口,以前阴冷冷冲着以骁,现在是冲着我。”   许德妃抿了抿唇:“我看着,不止冯婕妤与温宴走得近,太保大人、惠康伯,许是也……”   “您确定吗?”朱茂问。   “太保夫人与定安侯夫人忽然有了走动,前阵子,赵太保也没少寻四公子吧?”许德妃道,“先前有一晚,四公子突然到御书房,后来,皇上召见惠康伯,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   朱茂深吸了一口气,那夜状况,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可御书房里头断不能打探出消息来,那之后一切有都如先前一般,并无风吹草动,他便暂且搁下了。   现在听许德妃一说,朱茂问:“母妃的意思是,不止是冠礼,父皇可能想立太子?父皇还年轻,这个时候是不是太着急了?”   “你父皇的想法,我摸不透,”许德妃苦着脸,道,“我只是隐隐有这么一个感觉。”   因为皇上无意册立皇后。   反倒是惠妃那儿,兴许加封为皇贵妃。   其他后来才进宫的嫔妃兴许不明白,可许德妃不同,她想到了早亡的郁皇子妃。   先前,她几次隐隐生出了四公子许是郁皇子妃生的念头,都叫她硬生生压下去了。   因为那位确实走在四公子降生之前。   这怎么可能有错呢?   可这些时日,这种念头压不住了。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皇上对四公子的偏爱。   许德妃试着回忆郁皇子妃的模样,可时日久远,她记不清,想起来的也是对方小产后病怏怏的模样。   病中消瘦,模样变化不小,很难对得上。   但这个念头再没有褪下去了,一天天在心中盘旋,偏偏,谁都不能说。   哪怕是朱茂,许德妃都不敢说。   若她猜得都是真的,那这些都是皇上掩藏起来的真相,从她这儿流出去,皇上不会放过她。   她不能连累朱茂。 第748章 我不知道   朱茂看着许德妃。   他感觉地出来,母妃心里压着事儿,惴惴难安。   “母妃,”朱茂问,“母妃有什么瞒着我吗?”   许德妃正琢磨这郁皇子妃,被朱茂突然一问,心里一紧,笑容越发讪讪:“没、没有。”   如此反应,朱茂自是越发不信,道:“母妃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您想到了什么,即便没有把握,也该告诉我,我一块拿一拿主意。   父皇本就偏爱以骁,近些时日越发如此,今儿亦是让我和三弟先走,独独留了以骁说话。   我担心长此下去,父皇真的会……”   许德妃下意识地,躲开了朱茂的视线。   是了,若霍以骁真的是郁皇子妃的儿子,皇上这么做,又有什么奇怪的?   历朝历代,嫡长天然就占优势。   除非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皇上和众大臣都连连摇头,不敢把天下交到这么一位手里,不然,只要人没有残缺,能力还过得去,还是占优的。   当然,也有另一种状况,就是另有一位殿下能力卓越,在兄弟之间一骑绝尘。   前几年,许德妃生出争一争的念头,是因为朱钰看着并没有那么出色。   再者,皇上不喜沈家,自然也不喜俞皇后,中宫嫡出的朱钰未必能过得了皇上这一关,她许德妃虽然也出自沈家一脉,但她和沈家的关系不及俞皇后,朱茂是皇长子,能力不比朱钰差。   拼搏一番,还是有机会的。   可若她的猜测都对了……   霍以骁是嫡长子,霍以骁的能力并不差,甚至,他帮皇上除了沈家。   算算时日,郁皇子妃“病故”时,就是她能诊出身孕的时候。   她肯定是为了这个儿子才“病故”的。   如今不知是死是活,但为了这个儿子,她牺牲了自己的“命”,成了所有人眼里的死人,让出了皇子妃的位子,也让出了后来的凤位。   活人争不过死人,皇上念着这个,都会偏着霍以骁。   如今还未定下来,恐怕也是皇上没有想好要如何与世人说霍以骁的身份吧。   情有了,出身优了,能力占了……   那还争什么?   再敢争,嫌命长吗?   许德妃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个道理,她重新看向朱茂,沉声道:“别与你父皇顶着来。”   朱茂怔了怔:“母妃的意思是,我们这就……”   许德妃沉沉点头:“如果你父皇真是那么想的,我们硬来,没有好处。”   朱茂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德妃。   他知道,母妃有母妃的判断,可母妃不愿意讲判断的因由告诉他,只给了他一个结论,这让他很难接受。   “您告诉我原因。”朱茂请求着。   许德妃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母妃问你,你确定自己比得过以骁吗?”   朱茂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他并非毫无自知之明,他知道,比起霍以骁,自己并不突出。   如果是前几年那个行事时不时走偏、举止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霍以骁,朱茂还能说一句自己比他端正,起码,自己不会跟朱晟动真格打到断胳膊,也不会夜里睡不着在京城里胡乱转悠。   现在,霍以骁偶尔还有出格举动,但他的胆量、心思,都抛开了他们一截。   “我比不了,”朱茂实话实话,“可您先前也说过,我们得等,等以骁和三弟生嫌隙。”   许德妃叹道:“三殿下不是不理会你说的话吗?”   朱茂道:“还有唐昭仪,如今前朝后宫的局势,她看在眼里,她会着急,三弟和以骁之间,关系会急转直下。”   “那你就等着,”许德妃按住了儿子的手,“他们生嫌隙了,两败俱伤,这是我们的机会,可若是他们关系还如现在一般,你别再去试了,不仅讨不着好,还容易惹麻烦。”   朱茂见许德妃坚持,到底没有再说什么,憋屈地应了声。   从许德妃宫中退出来,朱茂穿过御花园,叫迎面来的风一吹,冷得他皱了下眉头。   这天,真糟糕。   当然,心里就更烦躁了。   要是以前,朱桓和霍以骁之间磕磕碰碰的时候不少,稍作引导,就能有收获,现在,朱茂也不晓得那两人达成了什么默契,反正是没有收获。   使些手段都没有进展,不声不响只静悄悄看着,他们难道会突然争起来?   朱茂不太信。   除非,朱桓确定父皇的偏心,他的机会断在了霍以骁手里……   另一厢,朱桓正听唐昭仪说话。   唐昭仪道:“以骁被皇上留在御书房了?”   “是。”   唐昭仪叹道:“近些时日,皇上似是总找他?好像几位老大人也是,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儿?”   朱桓垂着眼,道:“我猜是为了来年冠礼,以骁只比我小几个月,冠礼前后脚,我的好办,以骁难办,父皇大抵是不想再弄个四不像,真就四不像了,也提前备起来,别像以骁娶亲时一样,时间紧巴巴的,礼部愁得要命。”   唐昭仪皱了眉头又松开:“以骁肯认回来了?”   “前回说不愿意,”朱桓对唐昭仪也坦诚,“可我想,应是迟早的吧,这事儿他一人说了也不算,主要是父皇那儿……”   唐昭仪长叹一声。   她总提醒自己,也提醒朱桓,不要坏了和霍以骁的关系,断断不能让人当枪使。   可近些时日,她其实极其忐忑。   “你、你和母妃说句心里话,”唐昭仪压低了声音,却很郑重,“母妃一直让你争取、争取,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朱桓抿着唇,一时无言。   待唐昭仪催促了一句,他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母妃,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争不争得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   二十岁及冠,真正成人了。   还有几个月而已,可朱桓觉得,他没有真的长大成人,他对以后的路,依旧看不明白。   唐昭仪听他这么说,心里沉甸甸的,想督促几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朱桓犹豫着,她又何尝不是?   她这么推着、拽着、劝着朱桓往上爬,到底对不对。 第749章 机会   御书房里。   皇上指着本折子与霍以骁道:“蜀中送来的,汪献这人做事,倒挺缜密。”   吴公公赶紧把折子捧到霍以骁跟前。   霍以骁只好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   汪献接管蜀地后,陆陆续续上了几次折子,讲蜀中当时状况,以及后续的计划与设想。   先前那一批官员留下的烂摊子,从头拾起来并不容易,需得有个章程,各方面讲究一个先后。   汪献有自己的想法,也需得请示皇上的想法。   “写得很周全,”霍以骁道,“汪大人这两年升得快,确实也有能力。”   “早前太耽搁了,”皇上道,“这么有能力的官员,之前磨砺了那么久,直到这么个岁数才爬到同知之位,让吏部看到他的能力。”   霍以骁哼笑了声,道:“他原先的上峰,李三揭李大人、温子甫温大人,同样不是庸碌之人,不也一样在临安耕耘多年?   与其说是他们挡住了汪大人的光芒,倒不如说,先前尸位素餐的官员太多了,他们挤在中间,占了地方官员晋升、调动的机会。   没有机会,吏部如何看得到地方上一位判官、主簿的能力?”   这番道理,皇上十分认同。   人都得逢着机会。   说起来,以骁若不是娶了温宴,要替平西侯府平反,大概也不会去啃沈家那块骨头。   不去啃,谁又能看得出,他并不缺能力呢?   当然,胆子倒是一直不缺。   想了想,皇上问:“一会儿去给太妃娘娘请了安,娘娘一直念着。”   霍以骁睨了皇上一眼,道:“娘娘在念暄仔,腊月前,霍家要去姜家放小定,娘娘在说添什么做定礼。”   皇上道:“你还挺知道。”   “暄仔要娶媳妇儿了,肯定知道,”霍以骁道,“我前几天和大伯父说着,来年开春好日子不少,赶紧娶儿媳妇得了,耽搁来耽搁去,谁知道会耽搁出什么事情来。”   皇上轻咳一声,又道:“赵太保那儿……”   “太保夫人和阿宴她二姐很投缘,”霍以骁道,“许是要认个干孙女。”   皇上:……   他想提的,其实是霍以骁认祖归宗的事儿。   太妃娘娘劝了,霍怀定也劝了,赵太保更没少劝,皇上就想知道,这一通劝下来,霍以骁有没有改变想法、哪怕就一丁点。   结果,以骁倒好,拿霍家结亲、赵家认亲来搪塞他。   还说得面不改色,一副他要是再问,能把霍家给多少小定礼、赵家给多少认亲礼,全列给他听。   皇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认什么干孙女!这么投缘,当孙媳妇算了!”   “我也这么说,”霍以骁顺着就往接,“可这事儿我说了不算。”   皇上:……   他没好气地道:“指婚就算,等你坐在朕这位子上,你想指谁就指谁。”   霍以骁又道:“且不说强扭的瓜甜不甜,等我想指就指的时候,赵子昀还没娶着媳妇、我那二姨还未嫁人,赵太保和侯夫人怕是得在您跟前哭天抢地。”   皇上按了按眉心,一阵头晕脑胀,连连摆手,示意霍以骁退出去。   吴公公毫不意外。   这阵子,皇上没少叫四公子戳心窝子了。   父子两人谁都没有让步,结果,回回差不多同样方式收场。   吴公公习以为常,送霍以骁出了御书房,左右看了看,轻声道:“皇上壮年,也经不起这么气。”   霍以骁轻笑了声:“不是有吴公公嘛,吴公公能劝得了皇上。”   吴公公:……   行吧。   就当能者多劳。   霍以骁回到千步廊时,朱桓已经在了。   一整日时间,霍以骁看得出来,朱桓心不在焉。   直到下衙,朱桓都在神游天外。   “三殿下,”霍以骁道,“外头起风了,今夜说不定会下雪,不如去诚家庄买个羊肉锅子、送去给昭仪娘娘?”   朱桓下意识应了一声。   两人到了诚家庄,霍以骁要了间雅间。   “早上从御书房出来,”霍以骁直接问,“大殿下说了什么?”   朱桓一愣,而后摇了摇头:“他惯常那样,我没有理他。”   霍以骁心下了然。   以前,很多事情,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更不会与朱桓讲。   后来,听温宴说了许多,也就试着与朱桓提一些,就算是像去归德府一般无法提前告知的,也会给朱桓留句话,免得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事实证明,如此行事,他和朱桓的相处比之前容易了很多。   “那是昭仪娘娘说了什么?”霍以骁又继续问。   朱桓苦笑了一下,沉默着思索了一阵,才道:“是我自己有些事情想不透彻。”   霍以骁替朱桓添了盏茶:“都会有想不透彻的事,我也有,近来更多。”   朱桓抬起眼:“与恢复身份有关?”   “是,”霍以骁答得很直接,“我想名正言顺给我母亲磕头,我前回就这么与殿下说,可她的身份……”   朱桓犹豫着要不要往下问。   霍以骁却已经说下去了:“皇上先前的皇子妃,殿下听说过吗?”   朱桓自是知道的。   即便这么多年,没有人去特特提起那一位,但他不会不晓得。   正是那一位的病故,让沈氏扶了俞氏入八皇子府,俞皇后和冯婕妤的矛盾,有这一环。   “她走了很多年了。”朱桓道。   霍以骁道:“她是我的生母。”   “哦,”朱桓应了一声,而后才反应过来其中意思,猛得抬头,“什么?谁?”   霍以骁复述了一遍。   朱桓愕然看着霍以骁:“是不是弄错了?她病故时,我都还未出生,何况是你。”   “没有弄错,正因为是她,皇上才开不了口、也不敢开口,”霍以骁缓缓道,“这真相没有几位知情,皇上一直瞒着。”   朱桓的嘴边微微一抽:“那怎么还告诉我?”   霍以骁沉声道:“与其让殿下从别处知道,不如我自己告诉你。”   朱桓怔了一下。   这个区别,他很清楚。   尤其是,还有朱茂那样的春秋笔法,经过一番描绘之后……   吸了一口气,朱桓道:“那你说,我听着。” 第750章 得好好吃饭   雅间外,小二敲了敲门。   霍以骁没有立刻往下说,先让小二进来。   热腾腾的羊肉锅子送进来,并一壶温酒,小二热情招呼了一通,然后退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雅间里,满满都是浓郁的羊肉汤的香气。   只闻着,就让人觉得,外头那冷风裹在周身的寒意都散去了,只余下了暖洋洋和对美味的期待。   这能叫人放松下拉。   原本有些紧绷着的情绪,也随着这一“打岔”,反倒舒适了许多。   朱桓没有催促霍以骁,自顾自先舀了半碗汤,吹了吹冒着的白气,一口接一口饮了。   热意顺着口腔喉咙直达五脏六腑。   恩。   更舒坦了。   他想,无论霍以骁说什么,他应该都能平心静气地听完。   如果听着不自在了,再喝一碗就是了。   霍以骁也跟着用了半碗,放下碗,说着陈年旧事。   从他最初的误会,到现在明白了来龙去脉。   朱桓听得很认真,他甚至不再关心羊肉锅子,所有心神都被那段危机四伏的经历带走了。   有一些状况,是朱桓早就猜到了的。   比如,皇上把霍以骁养在霍家是为了从沈家手中护着这个儿子些。   可朱桓没有想到的是,沈家当年追杀郁皇子妃直至江陵,霍以骁是在那么一个危险时刻降生的,被孔大儒救下,一路护送回京城。   霍以骁把经过说完,想了想,补了一句:“大致过程就是如此,其中有些环节,与皇上、我母亲的分歧有关,我简单略过了,殿下若有疑惑之处,直问就是了。”   朱桓听得心惊肉跳,一时之间,没有多少问题。   隔了一会儿,他问:“所以,你指的恢复身份,是认皇子妃为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霍以骁答得很清楚,“我不再是皇上养在霍家的私生子,而是嫡长子,我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不管我是个什么性子,嫡长子得有嫡长子的样子。”   朱桓抿了抿唇。   霍以骁又道:“沈家倒了之后,殿下曾问过我是否认祖归宗,我当时的答案是’不‘。   如果不是弄清楚了生母的身份,我还是不会改口。   我曾经以为的那一位,哪怕我把她的名字在金銮殿上喊出来,皇上都不会让我认她。   我对认其他的母亲没有兴趣,哪怕是嫡母,让我记在皇子妃名下,把身份过了明路,完全忽略生母,我也不愿意。   可是,我如今知道,我的母亲是郁皇子妃。   我能名正言顺地做她的儿子,也得把她从江陵接回来。”   朱桓“嗯”了一声。   这是人之常情。   做母亲的,为了儿子假死脱身、一路躲避追兵,最后还是付出了性命,成了一座孤坟,这么多年,除了孔大儒隔几年途径江陵时去整理整理,都没有任何供奉。   那么做儿子的,想把母亲认回来、接回来,能给她磕头、烧纸、祭扫,这是多么寻常的事情。   不愿意做的,才不配为人子。   别做人了!   世人都说皇家无亲情,可这点儿母子之情都不能体会,圣贤书读成了狼心狗肺,那也……   起码,朱桓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也断断不想、不愿、不会成为那种人。   “得接回来,只是,”朱桓顿了一顿,“父皇想粉饰,你想掀开?”   见霍以骁颔首,朱桓又道:“父皇可不好说服。”   霍以骁道:“我能替她做的,仅此而已了。”   朱桓犹豫了一阵,还是问了:“那皇位呢?你刚才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对朱桓而言,并不好开口。   只是,霍以骁如此开诚布公,他若藏着掖着,怎么样都说不过去。   霍以骁有些惊讶朱桓今日的“爽快”,道:“实话是,我兴趣不大,可我得为了阿宴、为了我以后的孩子去争。”   朱桓的心悬悬提起,又重重落下。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其中道理,不用霍以骁多做解释,朱桓就能够明白。   嫡长子的身份是双刃剑,要么披荆斩棘爬上去,要么,就是个靶子。   “这也是我必须与殿下解释的缘由,”霍以骁叹道,“一旦我参与进来,殿下几乎没有胜算。”   很残酷的说法,却也极其现实,但霍以骁必须说。   霍以骁知道朱桓心思沉。   朱桓不会什么都付诸言语,但他想得很多。   思考不是坏事,怕就怕,钻了牛角尖,想歪了。   在霍以骁这里,认娘是第一位的,太子之位是不得不接手的附属。   如果能只认娘而不要其他,霍以骁心满意足,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即便是朱桓,都不会接受这种说辞。   诚然,比起温宴的梦里,霍以骁和朱桓的状况变化了很多,但朱桓本身的性情里就有阴暗的部分。   朱桓坐在那把椅子上,一年、两年,他兴许不介意霍以骁这位先皇子妃嫡出的儿子,但十年、二十年呢?   朱桓身边的其他人,也会让他介意起来。   与其交出主动权,把事情落到那么一个不好收拾的局面,霍以骁宁可接下烫手山芋。   他需得把温宴的性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朱桓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一时半会儿的,理不出一个先后。   他无法保证自己将来肯定毫不在意,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又怎么去和霍以骁做一个约定?   人心最难破,看别人是,审视自己也是。   可是,他难道说,不想要皇位,又想求安全,那就别认娘了。   他凭什么去阻拦?   他说不出那种毫不讲理的话。   几个念头在心里盘旋,来来去去,最后,沉甸甸的。   烦躁之下,朱桓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日母妃问过我,一直是她在推着我走,我自己到底想不想,要不要,我给她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现在也一样不知道,我自个儿都没想清楚,又如何让你如何如何……”   霍以骁失笑。   几句话,给说得这般拗口,可见朱桓的确是十分苦恼了。   他拿着汤勺,一人给续了半碗羊汤。   “不管如何,”霍以骁道,“得好好吃饭。” 第751章 迷雾   朱桓接了碗。   奶白奶白的汤还是热的,让人喜欢的温度与香气沿着手掌和鼻息进去身体里,苦恼就被压下去了不少。   果然啊,喝口好滋味的热汤,就能舒坦很多。   得好好吃饭。   这话一点都没有错。   之后,两人暂时都放下了让人沉闷的话题,喝了汤,吃了几块羊肉。   诚家庄生意兴隆,他们本就是寻个地方说话,事情既然说了,也就不占着店家的雅间。   朱桓带着给唐昭仪的那一份,准备先行回宫。   “内情突然,”朱桓道,“我再多想想。”   霍以骁颔首。   这样的状况下,他们成了对手,朱桓自是得多想,哪有听完一点头,就心顺了呢?   朱桓行到唐昭仪宫外时,一丁点冰凉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抬手一看,似是落雪了。   唐昭仪没想到朱桓这时候还过来,又得知他送吃食过来,心中暖洋洋的。   “怎得想起去吃这个了?”唐昭仪问。   朱桓笑着道:“下衙时说起,馋了,就和以骁一块去了。”   唐昭仪对儿子的情绪十分敏锐,一面催人去把羊肉锅子盛出来摆桌,一面试探着问:“以骁与你说什么了?”   下意识的,朱桓想开口,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该怎么和母妃说,霍以骁其实是郁皇子妃的儿子?   父皇费心隐瞒了所有人,以骁主动向他说明,那他能不能直咧咧与母妃说?   朱桓拿不定主意,闷声道:“说了些政务。”   唐昭仪的眉头微微一蹙。   她品出了朱桓在瞒着什么,可是,一想到儿子特意送来她喜欢吃的羊肉锅子,她就不太好继续追问了。   可能是朱桓还没有想好要如何说吧……   或许,她得给朱桓一点时间。   上午,朱桓已经说过“不知道”了。   这几年,她许是真的逼得太紧了。   “这羊肉汤闻着可太香了,”唐昭仪弯了弯唇,挤出笑容来,把话题带开,“来陪母妃一块用。”   朱桓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   另一厢,霍以骁也提了些羊肉锅子回大丰街,一份送去给暄仔,一份捎给了温宴。   黑檀儿喜欢奶白奶白的汤,却对羊肉用材很是不满,怎么看都没有鱼汤顺心。   温宴揉着黑檀儿的毛,笑着道:“我喝我的,你喝你的。”   暖汤、鲜肉,让人食指大动。   温宴听霍以骁说朱桓,不由笑道:“与三殿下说了,倒也挺好。”   霍以骁道:“他能理顺自是最好,若不能……”   那就很遗憾了。   在霍以骁看来,要说朱桓多么执着龙椅,其实也没有。   能让朱桓醉心的是丹青书法,前些年,在习渊殿里十分中庸的朱桓,与诚王谈论起书画来,全是道理。   朱桓只是习惯地顺从了唐昭仪的期待。   无可、无不可,那就做让母妃高兴的事情。   仅此而已。   如今,状况不同了,朱桓有他的迷茫,若唐昭仪坚持,那朱桓与霍以骁之间,定然是会生矛盾。   可霍以骁问心无愧。   他把状况都和朱桓说明白了,之后,只是个人选择的不同。   当然,朱桓向来孝顺,他也就能体会霍以骁对母亲的孝。   这也是霍以骁能直接和朱桓开口的原因之一。   二更天时,雪飘了起来,伴着呼呼的风,一直吹到了天明。   清晨,上朝的官员们搓着手,互相问候着。   “冷啊,”朱茂从轿子上下来,跺了跺脚,走到霍以骁跟前,道,“还是以骁火气旺,和平时一般。”   霍以骁与他行礼。   朱茂一开口,全是白雾:“天一冷,就想吃些热乎的……”   “是,”霍以骁打断了朱茂的话,道,“昨儿下衙后,我就和三殿下一起去吃了些热乎的。”   朱茂下意识地问:“吃的什么?”   “诚家庄。”霍以骁道。   朱茂瞬间不想说话了,干巴巴笑了两声,转过头去。   霍以骁把朱茂堵得正着,瞬间清净了。   大抵是这一茬让朱茂尴尬不已,又怕霍以骁和朱桓多问羊肉锅子,差不多有四五天,他都避着他们两人走。   这让朱桓摸不着头脑,但是喜闻乐见。   近些日子要烦心的事儿那么多,能少一桩是一桩,等下个月去了刑部,更能少些往来。   只不过,能清净,并不等于能静心。   好在,此处观政收尾,手头事务都得整理完毕,忙碌起来,总比空坐着强。   午后,风小了些。   一小吏寻来,说是赵太保请霍以骁。   霍以骁起身过去,出了书房,他往身后看了一眼。   窗户关着,看不到里头状况,但霍以骁觉得,朱桓似是放松了些。   这几日,他和朱桓之间,虽然没有什么矛盾,外人也看不出端倪,但霍以骁清楚,那根弦绷着。   不自在。   这是霍以骁料想之中的。   几个结果都有可能。   胸怀开阔到拿得起放得下,朱桓显然不是那个性子。   彻底闹僵,倒是有些可能。   但更多的,就是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状况,不舒坦归不舒坦,但比起闹僵,倒也算不错了。   大概,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可能都很难自在。   书房里,朱桓放下了笔,把茶盏中的水一口饮了。   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团迷雾里,视线不宽,看东西影影绰绰,时而东侧有个影子,时而西侧才像正途。   这是他的问题。   他很清楚,可也清楚,要走出去,很不容易。   平心而论,他反倒是羡慕霍以骁的性子。   别看霍以骁拧得厉害,但也很直。   心里有什么想法,哪怕是在御书房里,霍以骁都直接和父皇开口,把父皇气不顺了,他就顺了。   这种能直来直去气人的能耐,也是本事了。   朱桓没有这样的本事,也学不了,他只能自己想、自己悟。   夜里,回到庆云宫,小内侍伺候朱桓净面:“殿下先暖暖手。”   朱桓接了帕子。   小内侍小心翼翼地道:“小的看您兴致不高,殿下这几日辛苦了吧。”   朱桓睨了他一眼。   小内侍道:“听说惠王前日去了围场,今儿带回来一头鹿,交给了御膳房,说是要给皇上尝个鲜。”   朱桓奇道:“都落雪了还能猎着鹿?”   “都这么说呢,”小内侍笑了起来,“惠王爷就想去围场跑一跑,没想到得了收获,说给皇上听,皇上都乐了。殿下若是这些天太辛苦了,不如也寻个日子,去放松畅快下。” 第752章 回家种田   雪落了一夜。   京城银装素裹。   赵太保和金太师的神情严肃,千步廊左右各个衙门,气氛也相对沉默。   北境入冬比京城早,风雪也更大,永平府境内积雪成灾,几座城池还好些,一些县城村子,过冬艰难。   朝廷得立刻定下赈灾的法子。   几个衙门统筹着,定了初步计划。   还未完全敲定,金銮殿上先吵成了一团。   “还是去年抽调了永平府加固物资的缘故,”有官员道,“为了添补北境三关的窟窿,不得不先抽调永平府,虽说后来补了,却也只补了八成,更要命的是,耽搁了时间。永平府本就只能在化雪后开工,去年入冬早、今年化雪晚,好不容易能干活了,当时物资又都抽走了……”   霍以骁站在朱桓边上,缓缓抬起了眼皮子。   灾情缘故,几个衙门昨儿都几乎忙到四更天,稍稍歇口气,就各自找把椅子打个盹,没一会儿就得上朝。   连年迈体弱、平日只在衙门半日的金太师,昨儿都辛苦到了二更,更别说赵太保了。   偏偏,灾情还是赵太保眼中很重要、不能错过的机会。   吏部观政的伴读四公子可以不参与,但是,想要接下太子之位、将来当皇帝的四公子,必须得历练一番。   老大人们都这么拼,霍以骁一个年轻人,只好奉陪着。   霍以骁一整宿未眠,此刻听人一通胡说八道,烦得不住皱眉头。   工部尚书覃政咳嗽着出来说话。   为着工部里的大小窟窿,覃政拼了一条老命去定门关督建修补,把事情办好了,才保住了岌岌可危的乌纱帽。   从北境回京之后,休养了一阵子,才重新开始处理政务。   永平府城池增固是工部批的、物资也是工部抽调的,或者说,当日提出抽调永平府暂解燃眉之急的就是覃政,也正是解决问题的思路还算清晰,才能在御书房里得到将功补过的机会。   如今,有官员质疑他当时的举措,覃政自不好缩着头。   “抽调确实多少影响了增固的进程,”覃政道,“只是,增固的城池城墙,并不是底下村落房子。即便不抽调,大雪落下来,房子也毁了……”   那官员不满覃政的回答,道:“大人的意思是,受灾的要自认倒霉?”   “我可没有这么说,”覃政摇头,“雪情严重,百姓受难,这就是天灾。”   官员道:“水患也是天灾,覃大人的下属、侍郎李三揭可是写过一篇名满天下的文章,讲的是处理水患,如何在平日疏通水道,引水入渠,减少雨季时的风险。怎么,下雨能防,下雪都不能防了?”   覃政木着脸看了眼李三揭。   他不蠢。   他听出来了,这人哪里是议政办事,根本就是借着机会踩他们几脚。   他覃政一个老头子,离告老也没几年了,那厢的目的,应该是李三揭。   至于踩李三揭的目的……   谁叫李三揭和温子甫哥俩好呢?   一个是四公子的岳家叔父,一个胆敢在千步廊两声“贤侄”,啧!   李三揭机敏人,自然也听得出来。   那厢为了踩他,连“名满天下”的帽子都戴上来了,唬得李三揭脖子都险些折了下。   李三揭道:“水有河道,河道疏通了,水患能缓解大半,可那雪,它往哪儿聚,谁说得准呢?”   “难道居于北方的百姓,就得一直受困于雪情?”   李三揭没有接这话。   人与天地的相处,展开来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最简单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靠山得担心山石灭顶,靠水得防范水漫村落。   有益处、也会又风险。   永平府寒冷,冬季漫长,但土地肥沃,能保证百姓出产,这也是哪怕冬天困苦,当地百姓也世世代代在此生活的缘由。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对方显然不是来讲道理的,说再多,也不过是口舌之争。   工部沉默,指责却没有消失。   如此下去,大抵是要从抽调一直吵到私运,吵到北境三关建设去。   皇上听他们越说越偏,打断了众人话,问朱茂道:“如何看?”   朱茂忙打起精神:“几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大雪年年都会有,不能让百姓受雪情困苦,若不然,朝廷年年赈灾,百姓年年受灾,对永平府也不是一个发展的路子。”   皇上又看向朱桓。   朱桓垂着眼,道:“今年雪大,造成了如此局面,但永平府并非年年灾情严重,之前十年里,并没有如此受害状况……”   “还是抽调惹出来的麻烦,”有人嘀嘀咕咕着,声音却不小,“之前十年,可没有影响永平府。”   朱桓被突然打断,微微一愣,转头想去看说话之人。   可殿内今儿站的人太多了,他一时根本无法判断。   皇上没有示意朱桓重新往下说,而是问起了霍以骁。   霍以骁直接道:“费时费力。”   皇上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霍以骁知皇上用意,干脆道:“各位大人,不如请天公作美,把永宁府的雪都收回去,让老百姓不再饿着冻着,你们再来争执这次雪情该追究哪个衙门的责任?”   覃政和四公子在工部处过三个月,可太明白这位说话的方式了。   当即,覃尚书接了话过去,给霍以骁做后续铺垫:“四公子说的真是,我们哪有办法让天公如此作美……”   “既做不到,那就让老百姓被雪压着等你们吵明白吗?”霍以骁道,“一个个往这儿站着,挺直着腰,不腰疼难道还不口干?事有轻重缓急,这么简单的区分都做不了,还是收拾收拾回家种田吧。”   许是这“回家种田”太过冲击,金銮殿里,各个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只朱桓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了捂嘴。   赵太保轻咳了声,出来缓解:“四公子说得在理,先敲定赈灾的章程、人员、投入,等百姓们都安顿好了,再检讨抽调示意也不迟。”   这一次,总算没有人再借题发挥,也就没有人再对几个衙门赶了一整夜定下来的章程提出异议。 第753章 赶鸭子上架   皇上退了朝。   金銮殿里,官员们陆续离开。   覃政过来与霍以骁道了声谢。   霍以骁道:“实话实说罢了,当不起谢。”   徐公公候在殿外,冲霍以骁笑了笑:“皇上请四公子过去一趟。”   朱桓对皇上时不时找霍以骁也算习惯了。   朱茂看了朱桓一眼。   先前父皇提问,他说的是得寻找长久的解决之法。   朱茂觉得自己的答案并无问题,朝臣们在争辩在面对大雪时,人力到底能不能尽力缓解灾情。   他认为可以,并想解决。   可谁想得到,霍以骁一开口,没有解决问题,而是直接把问题砸了。   这让朱茂自觉被比了下去。   朱茂想与朱桓说几句,又想到刚才朱桓失笑出声,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转身走了。   朱桓看着朱茂背影,又看了看比先前空荡了许多的金銮殿。   别看他最后被霍以骁说得笑了,只有朱桓自己知道,他一开始很是烦闷。   赈灾如此要紧之事,不同的官员本着不同的想法,争论不已。   脏字自是一个没有,但其中心思赃不赃,就仁者见仁了。   朱桓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还可以左耳进、右耳出,真到了坐在父皇位子上的那一天,他就不得不听了。   那他,真的受得住这些官员们回回这般吗?   朱桓说不清楚。   走出大殿,迎面冷风吹来,吹得人极不舒坦。   另一厢,霍以骁进去御书房。   皇上换下了朝服,道:“那几句话,说得也太重了。”   霍以骁道:“我倒是觉得,说得挺对。”   “不是对错的事儿,”皇上坐下来,道,“你那意思自是对的,不管如何,得先解决百姓眼下的困境,只有这个是第一位的,但是,不用说到那个份上,张口回家闭口种田。”   “他们要真用心多种两年田,损一损那铁板一样的老腰,知道疼了,也不会指着雪灾讲抽调,”霍以骁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我说话素来如此,您知道的,改不了、也没打算改。您要真催着我给您接班,那得让他们多适应我说话的方式。”   皇上啼笑皆非:“怎么?想明白了?”   “我一直想得挺明白,是您不肯松口而已,”霍以骁抿了口茶,“我听说,太妃娘娘给您出个主意?”   皇上叹了声。   此番事情,让太妃娘娘颇为操心。   娘娘想了不少说辞,来达到一个父子两人都能接受的平衡。   皇上道:“朕知道,你不稀罕朕这个位子,不过是为了你母亲,你迫不得已、勉为其难而已。”   霍以骁看向皇上。   皇上又道:“朕当年,也不是一定要当太子、一定要承继大统。   起先,沈氏有两位嫡子,能力还都不差,朕一来生母式微,二来养母性子淡薄,霍家与沈家不同,因此,朕从未想过与他们争锋。   可那两位接连早逝了。   朕是赶鸭子上架。   别看你那几位皇叔还老实,不老实的那几个,早折在当年了。   当时那等拼杀状况,朕不想掺和都不可能。   因为,朕娶的是你母亲,郁家在一天,手里握着兵一天,朕就不可能从争斗中脱身。   要么被拉拢,要么被剿灭,不想做别人的棋子,朕能做的,就是自己坐上来。   你看,和你如今也有些像吧?   你为了你母亲,一样被赶鸭子上架。”   霍以骁抿了下唇。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皇上为何突然这么说了。   以情动人?   皇上一眼就看出了霍以骁的防备,想了想,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太妃娘娘出的主意并非不可行,只是,他想更周全一些,而不是,让朝野都看到他被沈家逼得毫无办法的身影。   皇上闭了闭目。   吴公公上前,替皇上添了茶,低声道:“小的听说,昨儿几个衙门忙到了快天亮,四公子也一直跟着太保大人,一夜未眠。”   皇上应了声,道:“那让以骁先回去歇会儿吧。”   吴公公送霍以骁出了御书房。   站在廊下,霍以骁道:“谢吴公公了。”   吴公公睨他:“光一声谢,也太虚了。”   下回,能少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就是大礼了。   霍以骁啧了声。   吴公公今儿小气了。   不似他,覃政谢他的时候,他可没觉得虚。   毕竟是实话实说而已。   到了吏部衙门,朱桓却不在。   朱桓使人给霍以骁留了话,说他今儿觉得疲,请假半日,而霍以骁若是辛苦了,也可以先回家,与周侍郎说一声就是了。   霍以骁问递话的小吏:“殿下说他去做什么了吗?回宫歇了?”   小吏道:“殿下没有细说,小的也不敢多问。”   霍以骁皱眉。   他自是看得出来,近来朱桓兴致一般。   那日开诚布公,朱桓心里有数了,但情绪上,多少还没有完全接受。   正如朱桓告诉霍以骁的一样,他需要时间去克化这事儿。   许是想得太过投入,朱桓偶尔走神、亦疲惫,霍以骁正想着要不要劝朱桓歇两天养养精神,没想到,朱桓自己就停下来了。   也好。   与其心不在焉,不如花点时间想透彻。   “不过,”小吏又道,“殿下是骑马走的。”   正说着,周沛从里头出来,道:“四公子寻三殿下?殿下似是去了围场,我刚下朝回来时还听见殿下与身边亲随说想去跑个马,若能有收获就再好不过。”   霍以骁闻言惊讶:“这个时候还能有收获?”   “我也是这么问的,”周沛道,“殿下说,惠王爷前几天猎了鹿。”   霍以骁应下。   他了解朱桓,猎物是顺带的,朱桓更想去围场跑一跑。   散心的消遣总共这么几样,朱桓不能随心所欲去找诚王讨论丹青之后,他就会选骑马。   “殿下有阵子没有歇了,”霍以骁道,“去半日也好。”   周沛也是这个意思。   朱桓近日状态,他亦看在眼里。   再是年轻人,也扛不住天天在衙门里坐着,他们官员还有休沐,观政的殿下歇半日,也是应当。   霍以骁回书房,刚抬手解斗篷,突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围场? 第754章 围场   霍以骁曾听温宴说起过。   在她的梦里,瑞雍十二年,皇上带着皇子、群臣去围场,朱桓却是险些坠马。   也是那次,霍以骁眼看着朱桓要出事,驾着骓云赶上,虽救下了朱桓,但骓云折了腿,再也不能奔腾了。   因着霍以骁的舍身相救,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缓和了些。   可至始至终,没有寻到朱桓的马儿躁动的缘由,也无人能说,那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那是在温宴嫁入京城的前一年。   霍以骁解斗篷的手顿住了。   朱桓这次去围场,会不会……   霍以骁不敢断言。   梦里的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可有些事,依旧会发生。   霍以骁想到了霍以暄。   与温宴梦里不同,时间变了,不再是秋闱散场后,提前了半年多,地点成了沧浪庄,但人还是那些人,柒大人对暄仔动了手。   若他们当时只想着秋闱后小心,那么,暄仔的命恐怕就损在沧浪庄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霍以骁转身,打开了门,大步往外头走。   不管如何,他想,他都应该去看看。   若是一切太平,自是最好不过,他就陪朱桓跑个马,全当消遣。   若是真有什么状况,他能救朱桓。   坠马不是小事,梦里朱桓没有大碍,全因救得及时,要是当时没有撞停朱桓那发癫的马儿,朱桓恐有性命之忧。   周沛见霍以骁刚进去又出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霍以骁一面走,一面匆匆道:“我去围场,殿下没带几个人,我不放心。”   周沛忙应了两声。   看着霍以骁催隐雷准备,周沛摸了摸鼻尖。   不容易。   皇家之中,兄弟相残的多了去了,但周沛看得出来,霍以骁和朱桓的关系是真的不错。   这很难得。   霍以骁今日出门没有骑马,他和隐雷得先回一趟大丰街。   隐雷进了马厩,刚要牵出乌云,就见那大黑马的背上站着一只黑猫。   黑檀儿正和乌云咕噜咕噜说话,十分不满隐雷的闯入。   隐雷道:“骁爷要骑马出城,都尉挪个位子?”   黑檀儿不挪。   隐雷好笑不已,怕霍以骁就等,干脆连马带猫一块牵到了霍以骁跟前。   霍以骁接过缰绳,看着黑檀儿,挑了挑眉。   黑檀儿摆了下尾巴。   霍以骁伸手要把黑檀儿抱下来,忽得心念一动,问它道:“我去围场,你去不去?”   黑檀儿眼睛发亮,响亮叫了两声,以示回答。   围场、骑马,还是大黑马乌云!   它怎么可能不去!   霍以骁按了下它的脑袋,翻身上马。   他确实得带着黑檀儿去。   围场太大了,要在其中找到朱桓,对他而言,很不容易。   运气好,那里积了不少雪,兴许能通过脚印寻找,但那儿并非封闭着,皇亲国戚闲着没事儿就去跑两圈,指不定踩得一团乱。   猫鼻子诚然比不上狗鼻子,但黑檀儿找个人,肯定比他能耐。   两人一猫,迅速出城。   沿着官道,一路往围场去。   黑檀儿坐在马背上,迎面寒风吹得它的黑毛都飞了起来,但它觉得畅快极了。   即便,霍以骁已经告诉它,带它来是要它干活。   找个人而已。   如果干活就是骑着大黑马,那它愿意一直干活。   霍以骁先去了围场行宫。   管事的赶忙迎出来答话:“是,前些日子惠王爷是来打猎了,猎了一头鹿。今儿?今儿没瞧见三殿下。许是殿下直接去了里头,没有先来行宫。”   边上一小内侍道:“小的先前瞧见三殿下身边的公公了,在围场入口那儿候着。”   霍以骁赶到那儿,果不其然,看到了伺候朱桓的小内侍李德。   李德显然没有想到霍以骁会来,惊讶极了。   “殿下呢?”霍以骁问他,“你怎的没有跟着殿下?”   李德道:“殿下想去跑几圈,四公子您知道的,小的骑术不精,跟不上殿下,就在这儿候着。”   “那谁跟着殿下?”霍以骁又问。   李德道:“竹青跟着。”   竹青是朱桓的亲随。   霍以骁再问:“殿下往哪个方向去的?”   李德抬手指了指。   霍以骁催马前行。   和之前想的一样,积雪不多,且乱糟糟的,一时之间很难分辨。   好在,依着李德指的,朱桓是顶风跑的,他们现在位于下风向,黑檀儿寻人容易些。   只是,围场实在太大了。   饶是黑檀儿努力分辨,都很难确定。   霍以骁啧了声。   黑檀儿抬起脑袋,从下往上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捏了捏黑檀儿的脖子:“不是嫌你找得慢。”   黑檀儿不怎么信,但它当务之急是找人,便不跟霍以骁计较。   霍以骁这回倒是没有诓黑檀儿。   他在嫌弃他自己。   或者说,温宴梦里的自己。   围场这事儿,温宴其实是听太妃娘娘讲的。   娘娘没有一块去围场,因而只知大致经过与结果,再细致的内情,自是不清楚。   而梦里的那个霍以骁,也不是个把一五一十、把一年前的细枝末节都和温宴说得详细的性子,所以,温宴同样只知轮廓,不知详情。   不清楚霍以骁如何看出马儿状况,不清楚他在何处救下朱桓……   要不是因为骓云是赵叙从关外带回来的,梦里的那个霍以骁恐怕都不会和温宴提这事。   和朱桓的矛盾,有什么好提的。   霍以骁太清楚那个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要是那个他肯与阿宴说得再细一点,如今,他就不至于在围场里毫无头绪了。   真就是什么因结什么果。   他不得不寄希望于黑檀儿。   “喵!”黑檀儿叫了一声,抬起爪子指了指。   霍以骁照着黑猫的指示,赶紧向着那个方向去。   忽然间,风又大了不少。   前头是林子,马儿不易行,风卷着树上的积雪,糊了视线。   “殿下进了林子?”霍以骁问。   黑檀儿吸了吸鼻子,应了声。   霍以骁只得往林子里去,行得越深,他心中不安越大。   这林子外头,再行一段,就是悬崖。   往日游猎跑马,断不会往这处来。   他得尽快找到朱桓,免得出状况。 第755章   林子之中,看不得太远。   隐雷扯着嗓子,一遍遍喊着“三殿下”、“竹青”。   回应他的,只有回音。   两人一马,直到快出林子时,才听到了大叫的声音。   “殿下!”   霍以骁听出来了:“是竹青。”   乌云飞速朝着声音的方向冲出去。   冲出林子的那一刻,视线豁然开朗。   霍以骁看到了朱桓和竹青。   朱桓的马儿受了惊,带着朱桓冲撞向前。   马背上的朱桓极力想控制住马匹,却无法安抚住它,身形在马上摇摇欲坠。   竹青想去够朱桓,可他的坐骑被朱桓的马儿吓到了,根本不听话,甚至抬起后蹄,要把竹青甩下去。   霍以骁二话不说,全力追向朱桓。   隐雷高声喊着:“殿下坚持一下!”   朱桓的脸白得泛青。   他也想坚持,但他快坚持不住了。   他的坐骑黎草向来乖顺,他的骑术也不差,今日不晓得是什么状况,突然之间发癫,带着他冲出了林子。   朱桓想尽办法去控制它,却无能为力。   他从最初的慌乱,渐渐变成了恐慌。   他知道前头就是悬崖,万一这疯马不管不顾冲向悬崖,那他只有跳马求生一条路了。   万幸的是,霍以骁和隐雷出现了。   好歹,有个希望。   朱桓咬紧牙关,稳住身形,不让自己掉下去。   乌云追得越来越近,很快就能并驾齐驱。   黎草本就癫着,被乌云一追,越发慌了,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   悬崖,已经在视线之中了。   朱桓牙关打颤,一字一字往外蹦:“不行我就跳马了。”   霍以骁夹着马肚子,喊道:“等我赶上你,你往我这边跳。”   这时候,隐雷已经追不上了,他的马不及乌云,无力追上去。   他赶上了竹青,伸手抓过竹青坐骑的缰绳,试着先稳住一匹。   竹青惊魂未定,视线却不敢从前头的朱桓身上移开。   眼看着,四公子赶上殿下了,并驾了,乌云越过了一个头……   然后,他看到四公子从马背上站起来,歪着身子向三殿下那一侧,伸出了手。   霍以骁的手直接抓在了朱桓的领子上:“跳!”   朱桓心一横,闭上眼睛,踩着脚踏往上一跃。   狂风作响。   朱桓却在狂风中听见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他知道,他命悬一线。   他的命,也在霍以骁手里。   霍以骁一手抓着朱桓的衣领,一手提朱桓腰带,使出了全力才没有让朱桓掉下去,而是横趴着落在了乌云的背上。   而黑檀儿,已经先一刻跃起,跳到了黎草的背上。   它得制住这匹疯马。   霍以骁一面让乌云减速慢下来,一面冲黑檀儿喊:“前头是悬崖,别管了!”   黑檀儿没有理会,爪子紧紧抓住黎草的鬃毛,揪着它的脖子,硬生生把黎草扯得换了方向。   霍以骁见状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往悬崖去,就出不了大事。   以黑檀儿的身手,即便制不住黎草,跳下来时也不会受伤。   乌云慢慢停了下来。   隐雷赶了过来,他已经制住了竹青的马,牵着它,连人一块带了来。   竹青面无血色,两股战战,使不上劲儿,只能从马上滑下来:“殿下、殿下没有伤着吧?”   朱桓趴在马背上,肚子背颠得要吐。   霍以骁下马,想把朱桓挪下来。   朱桓阻止了他:“我的腿好像伤了。”   霍以骁一愣,赶忙去看朱桓的腿。   朱桓冷汗直冒,道:“落在马背上时,小腿打到了马镫上。”   霍以骁心中一惊。   朱桓落下来的那一瞬,身体不受控制,腿自然往下,打在马镫上,几乎可以说是砸在马镫上。   他用的是铁马镫,砸这么一下,肯定不轻。   霍以骁看向隐雷。   隐雷会意,配合着霍以骁,不去碰到朱桓的腿,把人从马背上挪下来,安置在地上。   “哪条腿?”霍以骁问。   朱桓道:“右腿,这儿。”   “殿下忍一忍。”隐雷说完,伸手在朱桓的腿上试探着按了按。   朱桓痛得倒吸冷气。   隐雷摇了摇头:“恐是伤到骨头了,这里不好诊断,得尽快回去再看。”   朱桓痛得不想说法,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让霍以骁全权安排。   霍以骁交代隐雷道:“殿下这样上不得马,你回行宫,让人备缚辇,来抬殿下回去,再备好马车,我们立刻回城。”   隐雷翻身上马,迅速去办。   霍以骁这才问竹青:“怎么惊马了?”   竹青哭丧着脸:“起先都好好的,突然间就受惊了,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小的想帮殿下却不行,幸亏四公子来了,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殿下被黎草带下悬崖,那他也好跟着跳下去了。   霍以骁见状,没有再问。   竹青惊魂未定,已经说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至于朱桓,他痛得不行,无力开口。   霍以骁看顾着他们两人,转身看向黑檀儿消失的方向。   黎草带着黑檀儿进了林子里了,霍以骁此刻已经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竹青顺着霍以骁的视线看,颤声问:“都尉不会有事吧?”   “不会。”霍以骁道。   对黑檀儿来说,林子里比空旷地更安全。   万一控制不住黎草,它飞身跃上最近的树,借个力,就能稳住身形。   当然,霍以骁盼着黑檀儿能够成功。   也许,他们能在黎草身上找到它受惊的缘由。   意外还是人为,得有线索,才能证明。   霍以骁更觉得是人为。   行宫那儿,听说三殿下险些坠马,被四公子救下来却还是伤了腿,一个个吓得不行,赶紧安排好。   隐雷带他们穿过林子。   朱桓被挪到了缚辇上,抬出了围场。   霍以骁牵着乌云随行。   行宫外头,他看到了黎草和黑檀儿。   黑檀儿坐在黎草背上,骄傲地冲他喵呼喵呼叫。   霍以骁呵得笑了一声。   小东西还挺能耐!   李德迎上来,哭着道:“殿下、殿下您还好吧?”   竹青此刻缓过来些了:“你怎么没来接殿下?”   李德赶忙与朱桓道:“小的要去的,刚去看到黎草回来,小的就想,它刚受惊了,定然不想叫不认得的人牵着,小的得看着它。哎,它比小的想得还要慌乱,别说是其他人了,小的去牵它,它都不乐意。”   闻言,霍以骁抬眼看向黑檀儿。   黑檀儿摇头晃脑。   霍以骁弯了弯唇。   确实能耐。 第756章 它一只猫就行了   朱桓抬起眼皮子。   行宫里有两个能治跌打损伤的大夫,上来一看朱桓伤势,面露难色。   朱桓看了眼自己的腿。   裤腿剪开了,露出来小腿,皮肉上看不出多少端倪,只青紫印子一道而已。   他伤到的是骨头。   朱桓自己知道,腿根本动不得,一动就疼得人浑身冒冷汗。   “以骁,”朱桓咬着牙,唤了霍以骁一声,“先回宫再看。”   霍以骁在缚辇旁蹲下身子,问:“让大夫简单扎一扎。”   “不麻烦了,”朱桓道,“回宫了不还得解开。”   不管这里的大夫看骨伤的本事如何,待回到宫中,他这个状况,还得有好几个太医来诊断。   扎了解、解了扎,白受罪。   再者,他来围场跑马,本就是近日疲惫心累,稍作消遣而已,当日来、当日回,没有在行宫过夜的打算。   没成想,受了伤了,回城不能骑马,只能让马车缓行。   未免颠簸,还得行得小心谨慎。   如此一来,越发费时。   此时若不启程,花时间让大夫包扎,说不定就赶不上关城门的时间了。   霍以骁也知这个状况,见朱桓坚持,便依着他说的,让人把朱桓先挪上马车。   隐雷办事周全,已然叮嘱过管事了,那马车里能拆的东西都拆了,垫了厚厚的棉被,后撤又摆了几个引枕,能让朱桓尽量舒服些。   竹青要跟着上车,被朱桓拦了下。   朱桓冲李德抬了抬下颚。   李德没有动。   竹青一把拍在李德背上:“愣着做什么?殿下让你上车伺候。”   他还没有从害怕中回过神来,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巴掌拍下去,李德往前踉跄几句,险些跌倒。   “哎呦!”李德怪叫一声,扶着车驾才稳住。   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说竹青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那黎草呢?”   “我牵回去。”竹青答道。   李德连连摇头,道:“黎草为何受惊,这得细细查,你一个人牵,到时候查出来、没查出来,都说不清。”   竹青闻言,想到这一茬,心里也发虚。   朱桓已经上车了,竹青便转头看向霍以骁,询问他的意思。   霍以骁睨了李德一眼:“有道理。”   李德见霍以骁赞同,忙不迭又道:“这事儿可大可小,四公子还是不要参进来,惹些不必要的闲话……”   “我家猫儿在马背上坐着呢。”霍以骁打断了李德的话。   李德看向马背上舔爪子的黑猫,干巴巴笑了笑,又与霍以骁道:“猫儿再是厉害,也抹不了、或者是添不上黎草身上的证据,哪个能怀疑猫儿呢?四公子您说是吧?”   “说得很对,”霍以骁点头,没有去看不满意地要龇牙的黑猫,他借着道,“那就让黑檀儿带黎草回宫吧,它一只猫就行了。”   这下,不止李德傻眼,竹青也瞪大了眼睛。   似乎、好像、确实可以。   不过……   “怎么,不行?”霍以骁挑眉,“刚才不是它把受惊了的黎草带回行宫的吗?”   黑檀儿满意了,高高抬着下巴。   李德道:“回城这一路可不比围场里,临近腊月,官道上都是回乡客,人多,进了城,老百姓越发多了,万一撞着人了,这可怎么办?”   “能让皇上封为轻骑都尉,它怎么可能不会骑马?”霍以骁也不想再说废话,道,“它能骑马,也没人怀疑它一只猫,就它带着黎草,最合适了。你赶紧上车伺候殿下去!”   李德:……   皇上给猫封的官,就是个名义上的,怎么还讲究上了?   可他说不过霍以骁,只能老老实实爬上了马车。   霍以骁翻身上马,出发前,还不忘对黑檀儿道:“好好带回去,别让人说皇上封的都尉连马都骑不好。”   黑檀儿更眼馋大黑马乌云,可单独骑马是桩美差,它又想要让别人都看到它的本事,便乖乖催着黎草跟上。   为了朱桓的伤势,车速压得缓慢。   朱桓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车驾很平缓,稳得让人犯困。   许是前阵子歇得不好,又许是刚才受惊的情绪缓了过来,朱桓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他睡得很浅,却做起了梦。   梦里,他还骑着黎草向前。   或者说,是黎草载着他不停往前旁。   他想让黎草停下来,可这马儿根本不服他,四只蹄子胡乱蹦跶,要不是朱桓抓得紧,简直顷刻间就要被它甩下去。   朱桓又慌又怕,他左右到处看,可是,他的身边,没有与他一块跑马的竹青,身后也没有急切来救的霍以骁和隐雷。   他只有一个人,被这匹疯了一样的马带着,冲向悬崖。   在断崖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刻,朱桓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跳马求生了。   身体瞬间下坠。   朱桓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过来。   然后,他看清楚了,他还在马车里,身下的车架很稳,他安全无忧。   朱桓捂着胸口,大口喘息,腿依旧很痛,但这种痛也在告诉他,危机已经结束,他被霍以骁救下来了。   李德扶着他,替他顺气。   马车外,霍以骁听见了朱桓的惊呼声,隔着帘子问了声。   朱桓喘着气摇了摇头。   李德便抬声答:“殿下小睡魇着了,刚醒过来,四公子不用担心。”   朱桓往后靠了靠,这一次,他没有再闭上眼睛。   他不想再做一遍下坠的梦了。   那个感觉,真的非常糟糕。   未免困意席卷,朱桓把心思都放在了自己受伤的小腿上。   冬日冷,裤腿剪开后,为了不让朱桓受寒,他腿上覆了曾薄毯,不重,多少能有些暖意。   李德顺着朱桓的视线看去,道:“殿下不用着急,等回到宫里,太医们一定能治。”   “伤着骨头了。”朱桓道。   他自己最是清楚,那一下撞得不轻。   只是当时跳马,他一心想着活命、想着一定要落在乌云背上,只着一个念头就让他无暇他顾,因此,那一下撞得重,他的身体都没有反应过来疼痛。   直到稳住了、安全了,那劲儿才显露出来。   他想,他的腿骨,兴许裂了、断了。 第757章 我能活着也挺巧的   一路进了京城。   隐雷先行一步往宫中报信。   霍以骁则把朱桓送到了庆云宫。   内侍们抬起宫门门栏,让马车直入到偏殿。   太医们就候在这儿。   待马车停下,匆匆与朱桓告罪,便上车替朱桓查看。   徐公公也带着两个小内侍来了。   “皇上知道三殿下受伤,很是担忧,让小的先来看看,”徐公公道,“昭仪娘娘那儿还未曾去报,殿下您看……”   朱桓道:“先别告诉母妃,等太医看了再说。”   徐公公应下。   两位太医简单查看后,让内侍们把朱桓挪去殿内床上。   徐公公问一人道:“殿下伤势如何?”   太医摇了摇头:“腹部落在马背上时受了力,但没有伤到内脏,不妨事,腿上骨头恐是裂了,得休养百日。只是跌打伤,不危及性命,徐公公让皇上不用担心。”   徐公公听了,松了一口气。   隐雷来御书房报信,说三殿下险些坠马时,皇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待听说四公子把殿下救下来了,殿下没有摔地上,也没有叫马踩到,就是腿磕到了马镫伤了,皇上才缓过来。   同时,皇上又细细叮嘱,虽未摔在地上,但落在马背上那下力道也不轻,让太医们别只顾着腿伤,得看看腹部肚子。   如今太医说殿下只腿骨伤着,其余并无事,这可真是太好了。   徐公公又与霍以骁道:“小的这就回御书房复命,四公子与小的一道过去?”   霍以骁指了下黎草:“得请人看马。”   徐公公落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四公子的意思是,殿下惊马,恐不是意外?”   “谁知道呢,”霍以骁哼笑了声,“黎草素来乖顺,殿下骑术亦可,按说不会出今日状况。黎草是黑檀儿带回来了,从殿下跳马起,除了黑檀儿,谁也没有碰过它。”   徐公公颔首,道:“小的一定小心处置。”   为了少些麻烦,徐公公进去请示了朱桓后,使人去知会唐昭仪,又去苑马寺请人,各方到位之前,谁也不去接近黎草。   太医替朱桓敷药、固定、包扎,叮嘱事宜,说到一半时候,唐昭仪带着人匆匆赶到了。   “怎得会险些坠马?”唐昭仪顾不上仪态,提着裙子小跑着进了偏殿,“伤得厉害吗?”   “母妃,”朱桓道,“太医看了,不妨事的。”   唐昭仪赶忙看向太医。   太医了解伤势,不敢断言,面露难色。   唐昭仪一看就知不好,道:“直接告诉我!”   “骨头裂了,殿下以后走路,可能会有些跛,”太医硬着头皮道,“好好养,不会很明显,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   唐昭仪的脑袋嗡了下:“你说什么?”   太医只能再复述一遍。   唐昭仪的面色廖白:“什么叫可能?可不能跛!跛了还怎么走路?”   朱桓顾不上疼痛,一把握住了唐昭仪的手腕:“母妃,无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唐昭仪反问,问完了,心里发痛,只得偏过头,训李德和竹青,“怎么伺候殿下的!”   竹青垂着头,不敢说话。   李德道:“小的不会骑马,候在围场那儿,四公子来寻三殿下,小的还给四公子指了方向,等后来隐雷从那厢回来,小的才知道殿下险些坠马。”   唐昭仪皱了下眉头。   在听说徐公公要查黎草时,唐昭仪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本想请霍以骁进来一趟,外头传着“皇上驾到”,唐昭仪便赶紧起身迎驾。   皇上快步到了朱桓跟前:“怎得这么不小心?还好没有出事。”   唐昭仪抿了下唇,道:“太医说,恐要跛脚。”   皇上转眼看太医,见太医点头,他心中一沉。   可事已至此,总不能让太医一定要把朱桓治得活蹦乱跳吧?   怪不了太医,又怪不了躺在床上的伤患,皇上只能自己憋气。   “以骁,”皇上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前隐雷来报,朕心急万分,顾不上问仔细。”   霍以骁是跟着皇上进来的。   皇上问了,他便把状况一五一十地答。   “你们不是一块去的?”皇上奇道。   “从御书房回千步廊时,殿下不在,我听周大人提了,才晓得殿下去围场了,”霍以骁道,“我想着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围场了,干脆也过去。”   唐昭仪双掌合十,念了声佛号:“得亏以骁去了,李德不会骑马,桓儿身边就竹青一个,竹青制不住疯马,要不是以骁赶到,哎呦,我都不敢往下想。”   皇上握着唐昭仪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   同时,他自己也是后怕。   “朕刚听说要查一查那坐骑?”皇上问。   霍以骁道:“总得查过才安心。”   皇上深以为然:“朕也过去看看。”   唐昭仪闻言,自得跟上,被皇上劝住了。   “你陪着桓儿,”皇上道,“使个人去就行了。”   唐昭仪确实不放心朱桓,满肚子都是担忧,想要跟人絮叨絮叨,但她不能烦着皇上,正好和儿子说一说,便依言应了。   皇上叫上了霍以骁。   黎草还站在庆云宫的院子里,黑檀儿坐在它背上。   徐公公等人上前,黑檀儿这回没有赶人,由着他们牵着黎草仔细观察。   皇上站在一旁,背着手看着,压着声儿问霍以骁:“桓儿怎么突然想到去围场了?”   朱桓可不是霍以骁,他性子稳,做事按部就班,还在吏部观政,按说是不会躲懒去。   霍以骁道:“这您得问三殿下,我只知道,惠王爷前几天猎了鹿,殿下也想碰碰运气。”   “是,惠王猎了鹿,”皇上顿了顿,道,“朕就是觉得巧,你碰巧救了晟儿,又差一点能救下钰儿,这次是桓儿……”   霍以骁啧了声:“我能活着也挺巧的。”   皇上:……   候在一旁的吴公公捂了下胸口,看了眼皇上的面色,猜想自己的脸色应该也比皇上好不到哪里去。   皇上被哽得厉害,几个呼吸,才道:“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感慨,朕儿子不少,活得却都难。”   “这不怪您,”霍以骁道,“历朝历代都一样,不止是您,其他皇帝,儿子早死的也挺多。”   皇上:……   吴公公垮下了脸。   亏他听了前半句还感动了一下。   果然,四公子就是四公子。 第758章 挑拨   寝殿内,朱桓靠着引枕,垂着眼帘。   唐昭仪坐在他身边,握着儿子的手,满满都是担忧。   她想查看朱桓的伤势,可太医刚替朱桓固定好,她不敢去动。   “伤筋动骨,”唐昭仪叹了一声,心痛得不行,“你好好躺着养些时日,我让小厨房给你多炖些补汤。”   朱桓颔首。   “亏得是冬日,天冷躺得住,”唐昭仪又道,“若是夏天,轻易动不得一下,指不定还得生疮……”   “母妃,”朱桓打断了唐昭仪的话,他抬起眼,一瞬不瞬看着她,哑声道,“母妃,您心里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唐昭仪的眼睛刷的红了。   她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情绪。   担忧、害怕、不安、痛楚、遗憾、怪罪,等等等等,夹杂在一块,挤在心里,让她胸腔里跟火炉子炙烤着一样。   可她不敢说。   险些坠马受伤,最难受、最后怕的是朱桓,她絮絮叨叨那些,她不见得能痛快,但朱桓一定更不好受。   所以,她东拉西扯着,交代些琐碎小事,能占了她的嘴,又不至于伤朱桓的心。   可母子连心,唐昭仪的这些情绪,朱桓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唐昭仪偏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母妃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朱桓挤出一个笑容,以示安慰。   寝殿里,只有他们母子与李德、竹青,以及她身边的嬷嬷内侍。   皇上在外头,一时半会儿不会进来。   唐昭仪抿了下唇:“你怎得会去围场?”   “一直在衙门里坐着,就想着去跑两圈,全当消遣。”朱桓道。   “那也该等以骁一道……”唐昭仪说着,自己讪讪笑了笑,想着不怪朱桓,一开口,还是会带着几分埋怨。   朱桓答道:“以骁被父皇叫到御书房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唐昭仪的视线再李德、竹青之间转了转:“为何都不劝着殿下?哪个怂恿殿下去的?”   竹青垂下了头。   李德颤声道:“小的提了一嘴惠王猎了鹿,都怪小的不懂事。”   朱桓见状,想说什么,被唐昭仪一把摁住了。   “你说说,”唐昭仪冷声道,“你怎么一个不懂事的?”   李德扑通跪下:“小的见殿下近来兴致不高,就说了围场,殿下今儿说去,小的和竹青就伺候殿下过去了。   因着小的不会骑马,往常殿下去围场,都是四公子、隐雷、竹青三人跟着,今儿四公子不在,小的也没让殿下等一等。   万幸的是,四公子后来寻过来了,他急着找殿下……”   唐昭仪问:“以骁很急?”   “很着急,”李德道,“许是跟着殿下久了,能感觉到什么吧,四公子还带着轻骑都尉,听竹青说,四公子寻到他们时,他们都快到悬崖边了,黎草不知道为何会发癫,亏得都尉能御马,不止救了殿下,还制住了马。”   唐昭仪听完,问朱桓道:“是这么一个过程?”   朱桓道:“差不多,以骁若没有赶到,我要么跳马,要么被带下悬崖……”   唐昭仪的眸色冷了下来:“以骁做你伴读七年,许是真的感觉到什么。”   朱桓一愣。   唐昭仪却突然回头,冷眼看着李德:“你近身伺候殿下多少年了,竟不如以骁关心他,能知他许会遇险?”   李德“啊”了一声:“娘娘,这……”   “这什么这!”唐昭仪交代身边内侍,“把他带下去,这种狗奴才,怎得能伺候殿下!”   李德懵了,他不知道唐昭仪为何突然发难。   左右胳膊被架住,整个人被拖出去时,李德才回过神来,冲朱桓喊:“殿下、殿下恕罪!”   朱桓皱了下眉头。   唐昭仪压着声儿道:“那奴才留不得。”   朱桓道:“您担心黎草发癫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也得等父皇那儿查完……”   “是不是故意的、与那狗奴才有没有干系,都留不得他!”唐昭仪沉声道,“从我进来,无论问什么,他张口闭口,左一句’四公子‘、右一句’四公子‘,话里话外引着我去质疑以骁。   以骁犯险将你救下,你伤到腿也非他所愿,我若去说他什么,岂不是狼心狗肺?   可那狗奴才,全是挑拨!   我最见不得有人挑拨你和以骁。”   唐昭仪恨恨不已。   是,他们母子和霍以骁是有利益矛盾。   皇上如今越来越看重以骁,他们母子不放弃争皇位,那么这个矛盾迟早会迸发。   唐昭仪不否认这一点,但她绝不会给别人当枪使。   俞皇后薨逝之后,宫中暗潮涌动,不是等着惠妃犯错,就是想看皇子们再争得凶一点。   收益最大的,可不就是朱桓和霍以骁撕破脸吗?   他们内斗,不止会影响皇上是不是认儿子、什么时候认、怎么认,要是闹得厉害些,还能通过影响到惠妃。   以成安与温宴的交情,景秀宫的立场已十分明确。   那年平西侯出事,惠妃还能紧闭宫门、明哲保身,现在就不行了,惠妃代掌后宫,她要么下场掺和,要么交权避事。   无论哪一种,都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欢天喜地。   唐昭仪怎么可能坐视事情那般发展?   外头的妖魔鬼怪还在张牙舞爪,朱桓和霍以骁就不能坏了交情。   未免踏错一步,叫有心人钻了空子,唐昭仪一日三省,告诉自己在遇着朱桓和以骁的事情时,必须冷静、再冷静,决不能听风就是雨。   朱桓听了唐昭仪的话,道:“我自是信以骁的。”   霍以骁没有必要害他。   以骁连最大的、被父皇瞒得死死的秘密都告诉他了。   既是郁皇子妃所出的嫡长,父皇、三公又都属意,以骁根本不用对其他兄弟再做什么画蛇添足之事。   “你信,我信,不等于李德可以胡乱挑拨,”唐昭仪又道,“也许李德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桓儿你出了事,他害怕被怪罪,想要把责任推出去。一个贴身内侍,遇事只想着脱身,那他也用不得。   如有人兴风作浪,自是要抓出那人,若真是意外,亦需得有人受罚。   赏罚分明,必须得这样。   这事,你需得听母妃的。” 第759章 如释重负   朱桓亦懂这个道理。   皇宫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有赏有罚。   皇子险些坠马,却无人受罚,这说不过去。   不可能罚霍以骁和隐雷,竹青也是奋力想救他,那么受罚的,只能是没有跟着去的李德。   何况,李德还一直在祸水东引。   不止唐昭仪听出了端倪,先前从围场里被抬到行宫后,李德的各种话语,就让朱桓很不满意了。   只是当时腿痛得厉害,他嫌说话费劲,才没有跟李德计较。   唐昭仪见朱桓并不反对,心中的郁气散了些。   她苦苦一笑,道:“说起来,叫那狗奴才一打岔,母妃那胸口憋着的气,多少出了一些。”   朱桓看着唐昭仪:“母妃……”   唐昭仪的手落在了厚厚的被褥上。   被子下面,是朱桓伤了的腿。   “太医说,”唐昭仪哽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道,“太医说,许是以后要跛着脚了。”   “是,”朱桓道,“我自己也觉得,恐是走路会出些问题,那一下砸得挺凶。”   唐昭仪先前被李德气回去的眼泪,又再眼眶里打转:“母妃不想你做个跛子,脚若跛了……”   “母妃,”朱桓打断了唐昭仪,轻声道,“母妃,您该这么想,起码我还活着,起码我我还能跟您说话,能自己吃喝穿衣,虽然有点跛,也还能去您宫里陪您说话,给您画像。”   唐昭仪恍惚了一下。   朱桓又道:“您想想皇后娘娘,再想想冯婕妤,我现在这样,真的不糟。”   唐昭仪的眼泪倏地落下来了。   她想到了徐公公使人来报信时,自己那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   哪怕,来人说,太医已经看过了,殿下就是腿上跌打伤,旁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唐昭仪还是怕得要命。   非得亲眼看看才放心,亲眼看过了还后怕不已。   因为,前车之鉴啊。   朱晟中毒被救下,可他成了活死人,不会动、不会说话,就只会流泪。   冯婕妤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无论她再要强,再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儿子残了的痛苦依旧包围着她。   唐昭仪与冯婕妤伺候皇上都二十多年了,以前争宠再是激烈,再有大小矛盾,见她如此,多少还是感慨的。   朱钰就更糟了。   俞皇后闻讯赶去,面对的是从血泊里被抬回来的儿子,守到天亮,守到儿子咽气、变冷。   天在一瞬间就塌了,俞皇后选择自尽,也不奇怪。   有那两车辙子在前头,唐昭仪如何不怕?   朱桓说得没错,她其实该庆幸的。   庆幸儿子只是伤了腿,没有中毒如朱晟,也没有像朱钰一样浑身是血。   “我啊、我……”唐昭仪抹着眼泪,道,“脚跛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朱桓听懂唐昭仪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一个皇子,不缺银子,不缺人伺候,别说是跛脚了,就算是断一条腿都不用担心以后生活。   更何况,他只是走路不平稳,根本不影响日常起居。   会影响到的以后,只有那把椅子了。   父皇有其他儿子,朝臣自不会选择一位身有残缺的皇子为继承人。   他与龙椅无缘了。   朱桓叹了一声,取了帕子替唐昭仪擦眼泪:“不瞒母妃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事。”   唐昭仪看着儿子。   “您上回说,您不知道推着我走到底对不对,我也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想要去承担,又能不能担得起,我没有答案,”朱桓苦笑,“我很矛盾,也很犹豫,心里像是压着块石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直到刚才,太医说我以后会跛脚时,我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也让我意识到,这就是我的答案。”   唐昭仪嗫嗫着:“桓儿……”   朱桓又努力弯了弯唇,试着让自己笑得真挚一些:“我现在这个样子,去找皇叔评点书画,应是无妨了。”   唐昭仪心痛万分。   像是有一双大手,狠狠抓了一把。   自从朱晟出事,那齐美人胡乱攀咬诚王之后,朱桓就再没有去过诚王府了。   即便是永寿长公主赴死前,认下了她指使齐美人下毒,朱桓也没有再去。   他在避嫌,对他自己,对诚王,都好。   醉心丹青书法并不容易,朱桓一个还身处暗涌中的皇子,不想给诚王添麻烦。   唐昭仪一瞬不瞬看着儿子。   她这个儿子,明明也极爱丹青书法,以前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和诚王探讨喜好,观摩诚王的各种收藏,却因为这些那些缘由,割舍了自己的喜悦。   是,龙椅上的那个人,身负天下,肩膀上扛着千千万万百姓,他必然要有所牺牲。   唐昭仪也这么要求儿子。   可现在,她想,她可以不再去要求了,也没有必要再去要求了。   答案摆在了他们母子眼前。   上天告诉了他们答案。   唐昭仪也想回应儿子一个笑容,可惜,笑得比哭难看:“是啊,你能无后顾之忧地去见诚王,诚王也会很欢迎你。母妃、母妃需要些时间来接受。”   “母妃……”朱桓道。   “别担心,”唐昭仪道,“就是太突然了,母妃能调整过来。你呢,就好好养伤,跛子也分好几种,你尽量养得好些,要不然,以后还得支个拐杖,麻烦。”   朱桓点了点头,应下。   唐昭仪看向竹青:“照顾好殿下。”   竹青忙不迭应了。   外头,徐公公与几位官员正仔细检查黎草。   皇上依旧站在一旁,问霍以骁道:“你让黑猫掌马,你怀疑有人害桓儿?”   “我怕说不清。”霍以骁答道。   “那倒不至于,你没有做那等事的理由,”皇上叹了声,“如果你是担心唐昭仪,朕先替她赔个礼,桓儿出事,当娘的心急如焚,急切中若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别往心里去,等事后她冷静下来,就晓得对错了。”   “娘娘不会,”霍以骁道,“娘娘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魑魅魍魉没有见过,怎么可能心急着来说我?皇上未免太小瞧娘娘了。”   皇上:……   敢情他这赔礼还赔错了? 第760章 罚酒   吴公公抬眼看向徐公公那侧。   那厢几人探讨着,还没有得出一个结论。   这让吴公公有些着急。   虽然,皇上和四公子日常说话就是如此,他作为皇上身边伺候的,也已经习惯了,可这毕竟不是御书房。   御书房里,四公子怎么戳皇上心窝子,皇上不跟儿子真动怒生气,他吴公公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偏这儿不是御书房,人多嘴杂,四公子说得太直了,有损皇上颜面。   皇上不计较,指不定有人会责备四公子大不敬。   是了,用四公子的话说,这叫身在其位谋其职。   御史们就是做这个的,没点儿热闹事儿,御史们一个月都写不出一本弹劾折子,拿俸禄都心虚。   想起这一桩,吴公公心里啼笑皆非。   末了,又暗暗叹息。   三殿下险些坠马,御史们在过年之前,是不用怕没事儿写了。   徐公公注意到了吴公公的视线。   他也想尽快查好,但事关三殿下,需得仔细谨慎。   徐公公只是御书房里做事的,能骑马,却不懂马,只能听太医和苑马寺的官员商讨。   平日伺候黎草的内侍也被叫了来,问他马儿近日吃喝如何、排泄怎样、脾气是否有变化,可说是方方面面都顾全了。   最后,太医对徐公公微微颔首:“极有可能是吃了些混了东西的草料、或是水。”   徐公公皱眉:“老大人与皇上禀报吧。”   说完,徐公公引着太医到了皇上跟前。   太医一五一十说着状况。   皇上阴沉着脸,问霍以骁道:“你以为呢?”   霍以骁唤来了竹青:“最后一次喂马是什么时候?”   竹青答道:“到了围场之后。”   霍以骁又问:“用的是围场的草料?谁喂的?”   “是,两匹马都不挑食,就吃的围场的草,又喂了些水,因为殿下想多跑一会儿,担心马儿半道上饿了,这个时节,围场里也没有野草让马儿啃,”竹青答道,“李德去喂的。”   霍以骁挑眉,问:“那李德呢?”   竹青看着霍以骁,又看了眼皇上,垂着头道:“被娘娘拖下去了,让人看管着。”   霍以骁对此毫不意外,却还是问了声“为何”。   竹青只好继续答道:“李德没有伺候好殿下,是一错;胡言乱语、推卸责任,是二错;挑拨殿下与四公子,妄图把此祸事推给四公子,更是大错特错。”   霍以骁促笑了一声,看向皇上。   皇上以手做拳,抵在嘴侧,轻咳了两声。   尴尬,很是尴尬。   敢情他那赔礼还真是白赔了。   吴公公知道皇上进退两难,赶紧站出来解围,让人去把李德提出来审问。   皇上还有政务在身,进去再安慰了朱桓几句。   “好好养伤,不急着走动,莫要让你母妃担忧,”皇上道,“马匹的事,朕会让人审清楚。”   朱桓对此并不意外。   先前虽无证据,但他一直隐隐觉得,其中是有状况的。   现在,不过是坐实了他的猜想而已。   他只是觉得心寒。   李德伺候他这么多年,他自认待身边人不薄,李德却背叛了他。   朱桓垂着眼,道:“儿臣让父皇、母妃担忧,是儿臣的错,儿臣定好好休养。”   皇上颔首,又与唐昭仪道:“李德受审,你若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桓儿这里少了个人手,从你那儿拨个麻利的过来,你也好安心。”   唐昭仪谢过皇上。   送走了皇上,唐昭仪回到朱桓床榻前:“吴公公审李德,以吴公公的能耐,不会叫李德蒙混过关。”   “母妃当真不去听?”朱桓问。   “不听了。”唐昭仪道。   她不想去掺和审问李德之事。   那李德一心挑拨离间,死到临头恐都不会忘了这一点。   那些胡说八道,还是不听为好,免得留在心里,一日两日恐无妨,日子久了,起起伏伏之时,那些挑拨的话语冒出来,折磨的是她自己。   她只要知道,霍以骁与朱桓险些坠马之事无关,这就够了。   等问出结果了,便是冤有头、债有主。   偏殿里,李德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吴公公冷眼看着他:“伺候殿下也有十年多了吧?殿下苛责你了?”   “小的……”李德吞了口唾沫,“殿下待小的极好,小的也是用心伺候殿下,这回出事,小的亦是心神难安……”   “行了,”吴公公打断了李德的话,“少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在围场喂黎草吃了什么?”   李德缩了缩脖子:“就是马草啊,围场那儿给备的,吃喝全是他们备的。”   “推得倒是干净,”吴公公冷笑,“那为何黎草吃了发疯,竹青的马却无事?”   李德道:“小的不知道,还请公公使人去围场查一查。”   吴公公摇了摇头,颇为失望:“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不想动那些阵仗,只要李德老老实实交代了,好歹给他个痛快。   偏这人不懂事,非要吃些苦头。   吴公公正要交代身边人做事,霍以骁从外头进来。   见了霍以骁,吴公公在心里念里叫了声“祖宗”,这等浑事儿,他来掺和个什么劲儿?   先前知道避嫌,免得说不清,这会儿就不避了?   再想到这位祖宗前回审齐美人的架势,吴公公都慌了下。   上次是要拔光牙齿,这回要做什么了?   “四公子,”吴公公赶忙道,“这里让小的来。”   霍以骁道:“吴公公心善,审得太慢了,这狗东西认不认、认了谁,又有什么干系?盼着殿下出事的,左不过就这么几个人选,随便挑一个出来,顺势解决了就行了,我替殿下谢吴公公。”   吴公公无奈极了,明知道四公子就是随口说说,还是无奈。   霍以骁只当看不懂吴公公神情,居高临下看了李德一会儿,又与吴公公道:“这东西不认也不行,我说甲、他说乙,坏我的事儿,等下公公替我把他舌头拔了。”   吴公公破罐子破摔,道:“四公子自己拔!”   “也行,”霍以骁冷笑了声,“那这事儿扣给谁呢?敬妃娘娘?惠王爷?” 第761章 杀人诛心   霍以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他看得出来,李德心虚又心慌,显然是与那些事儿脱不了干系。   这种人,他们好好问话,李德不可能好好答。   得连骗带吓唬。   李德垂着头,肩膀抖得厉害,却是不理会霍以骁的话。   霍以骁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还与吴公公商量:“敬妃娘娘那两个儿子都还小,看着是成不了什么气候,回头想收拾他们,也不缺机会;惠王爷这几年本分,我若主动出击、没事找事,恐会让其他王爷自危,为求自保,纷纷与我动手……”   吴公公绷着脸,听霍以骁这番听起来头头是道、实则全是胡说八道的话。   霍以骁啧了声:“还是大殿下吧。”   话音一落,一直没有动静的李德倏地抬起了头,愕然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道:“大殿下有事没事就想着挑拨我与殿下的关系,殿下若出事,再把我牵连进去,他一石二鸟,这买卖太划算了。   我们死的死、残的残,余下的那一群小不点,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只他一位成年皇子,皇上还能指望谁?   我看啊,就是他了。”   李德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霍以骁道:“李德,听见了吗?要么老老实实说是大殿下指使你,要么我就让人割了你的舌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李德连连摇头,“小的没有做过,小的也没有受大殿下指使,四公子,你这是污蔑!吴公公、吴公公,可不能让四公子这么胡来!”   吴公公看向霍以骁。   霍以骁朝他抬了抬下颚。   见过不打自招的吗?   眼前就有一个。   吴公公不傻,自是看得明明白白。   在四公子提起敬妃娘娘、惠王和大殿下时,李德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霍以骁挑出来的黑手人选是敬妃、惠王,李德兴许不会打蛇随棍上、把事情推给他们、把真正的主子摘出去,但也绝对不会替他们辩解。   而让李德急切地想要撇清的,才是他的那个主子。   就是朱茂了。   吴公公抿唇。   行吧,招了就行,他也懒得费力气动手段。   “大殿下许了你什么好处?”霍以骁问。   李德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说也成,原也不需要你说什么,”霍以骁的声音冰冷,“割了舌头就行了,我会替你说的。”   李德又是惊又是怕,不住向吴公公求救:“屈打成招,冤枉好人啊。根本没有证据的事儿,小的冤枉、冤枉啊!”   吴公公自不会理会李德。   倒是霍以骁,又与李德道:“要什么证据?皇上信谁,谁就是证据,你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御书房里,他朱茂说话有我有用?我当着皇上的面卸他一条腿给殿下出气,皇上也不会罚我。”   李德面如死灰。   是了,是他太蠢了。   眼前这位四公子,根本不能用常理来定论。   同样是皇上的儿子,只这位还姓着霍的,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无论有没有真切证据,四公子硬说是大殿下做的,那就是大殿下了。   霍以骁道:“说到底,你都是死路一条,是想死得畅快些,还是想死前再受些罪?   割舌头听着是挺疼的,不晓得与你当初净身相比,哪一个更痛。   想不想试试?   我很好奇,不如你与我解个惑?”   李德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吴公公都有些发憷。   这都是什么杀人诛心的话啊!   别说李德了,吴公公都两股战战,好像那一刀子再一次落在了身上。   那种痛苦,谁想尝试第二次?   当年是走投无路进宫谋生,现在?   现在他们这种跟在尊贵主子身边、吃好喝好了那么多年了,哪个还能再吃那种苦?   吃不起。   当然,吴公公知道四公子就是吓唬李德,不是真要割李德舌头,但是,听着的时候,浑身该发麻,还是发麻。   果不其然,李德再也扛不住四公子描述的血淋淋的痛苦,瘫倒在地上。   “小的、小的说实话……”李德颤抖着道,“小的都交代。”   依李德的说法,他是拿了朱茂的好处。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朱茂具体要做什么,只知道,要劝殿下去围场。   “永平府雪患未除,殿下却喜于玩乐,御史们定要上折子,”李德道,“前几日,小的就和殿下提了,今日上午,趁着四公子不在殿下边上,小的就又提了一回。   小的也不知道,大殿下原来是要那么害殿下。   围场那儿,草料和水都是备好的,小的喂了黎草。   后来,四公子急匆匆寻来,小的才察觉到,事情恐不是先前想得那么简单。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隐雷从围场里出来,说黎草发癫,殿下受了伤。   小的害怕极了,黎草素来温顺,十之八九是出发前喂的东西不对。   都尉先骑着黎草回来,小的想检查一下黎草,都尉又不肯让小的近黎草的身。   小的、小的是受了蒙骗,小的不是存心害殿下性命……”   霍以骁紧皱着眉头:“你倒是撇得干净。”   “真的,都是真的。”李德咚咚以头磕地。   霍以骁哼道:“我管你真的假的,不是我想听的,就是假的。要不要舌头,你掂量清楚。”   李德这下子哭都哭不出来了。   宫里人做错事被审问,各种轻重手段都有。   哪怕是要陷害谁,这审问也得做得表面上干干净净。   根本没有四公子这样的,当着吴公公的面,就一副“你得说我爱听的”的架势。   霍以骁道:“殿下出事之后,你并未去马厩。”   李德一愣。   霍以骁道:“你若察觉到事情不简单,黎草的吃食里恐混了东西,你就会去马厩搜查,找出那些有问题的草料,可你没有。   要么是你一开始就处理掉了,要么是你知道有同伙会处理,马厩那儿不会有任何线索。   隐雷来围场叫人,不止是救殿下,还交代了人看着你的一举一动。   你还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李德难以置信地看着霍以骁。   “说不说也一样,”霍以骁一锤定音,“咬出了朱茂就行了,是吧,吴公公?”   吴公公看向霍以骁,呵呵笑了笑。   行吧。 第762章 良苦用心   李德能交代的就只有这些了。   吴公公挥了挥手,示意底下人将这背主的东西拖下去。   李德被架起来,刚拖了两步,吴公公心念一动,走上前去。   “不错,勉强保住了舌头,”吴公公冷笑一声,“能不能带着舌头去地底下,就看你自个儿了,你若不想要,趁早与我说,我一定给你一刀子。”   李德瑟瑟发抖,连连摇头:“小的、小的闭紧嘴,闭紧嘴。”   吴公公给左右打了个眼色。   李德被拖走了。   吴公公道:“那倒霉玩意儿,总算是眼不见为净。”   霍以骁促笑了声:“公公眼前还有个糟心玩意儿。”   吴公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劳烦四公子给小的省点儿心?”   “也不是我不让吴公公省心,”霍以骁道,“吴公公习惯操心了,问完了话,还不忘再吓唬李德两句。”   吴公公撇嘴。   他知道四公子不在乎。   四公子问到了想要问的东西,连哄带吓唬的。   可李德并没有吃什么苦头,等他冷静下来,指不定就反水了。   未免李德反打四公子一耙,吴公公得让李德知道这宫里的规矩。   说他是爱操心也行。   这种事儿,万一传扬开去,被说成是四公子诱供逼问、陷害大殿下,那就不好了。   “四公子,”吴公公操心干脆操到底,“审问有审问的法子,光吓唬可不行。”   霍以骁漫不经心道:“这不是吓出来了吗?你打他一顿、饿上两天,费时费劲。”   吴公公:……   那是李德胆小如鼠!   不对。   也不能单单说李德。   这种吓唬人的阵仗,换个人来都不好使,也就是四公子能这么做。   因为,前些年,四公子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了。   这位就是个我行我素、不讲理的。   偏皇上还向着他。   就像四公子吓唬李德时说的那样,他在御书房里说的话,比谁都顶用,皇上信他说的。   这让李德还能如何硬气?   理是这么一个理,可吴公公还是苦口婆心道:“下回再有这等事儿,四公子还是交给小的来办吧,今儿这些说辞传出去,总归不是个事儿。”   “吴公公,”霍以骁睨着他,似笑非笑,“这话可别在皇上跟前说。”   吴公公一听,还有些乐。   敢情四公子知道这吓唬人的阵仗不对啊。   霍以骁见他笑了,又继续道:“可不能有下次了,皇子再多,也经不起这么一次又一次。”   吴公公:……   打趣归打趣,霍以骁清楚吴公公的良苦用心。   两人从殿内出来,先去见了唐昭仪和朱桓。   唐昭仪的眼睛红着,对霍以骁道:“先前心神不宁,光顾着桓儿伤势,都还没有与你道谢。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都不敢想象桓儿会伤成什么样,也许、也许还会丢了性命……”   “娘娘,”霍以骁道,“我若再小心一些……”   唐昭仪摇了摇头:“你尽力了,那等状况下,我知你尽力了。”   霍以骁身姿颀长,朱桓也不矮,两人从体格看,霍以骁比朱桓高大一些。   到底是同龄人,那点儿相差也有限,要从奔驰的快马上站起来,双手抓住跳马的朱桓,不让他跳下去,霍以骁已然使出了全力。   唐昭仪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吴公公听他们说话,心里暗暗叹息。   谁说四公子的嘴只会气人?   昭仪娘娘仁厚在先,四公子就万分端正。   或许,亦是四公子感念昭仪娘娘作为母亲的一片心吧。   朱桓问道:“审了李德了?”   吴公公在霍以骁开口前,先说了状况:“说是大殿下让他引殿下去围场。”   朱桓和唐昭仪交换了一个眼神。   意料之中的答案。   朱茂几次寻他说话,朱桓都左耳进右耳出,想来,朱茂也烦了这样毫无收获的挑拨了吧。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动手。   因为,近来感受到压力的绝不止是朱桓,也有朱茂。   不同的是,朱桓在霍以骁这里,得到了答案,他知晓了被父皇隐瞒的旧事,也知道了父皇和三公想要做什么。   朱桓迷茫和彷徨的,仅仅是他看不穿自己的内心,以及不知道如何与唐昭仪坦诚自己的想法。   朱茂不一样,他没有答案,他不知道霍以骁的身世,他看到的是父皇对以骁的日渐器重,以及赵太保等人对以骁的照顾,这让朱茂惶惶。   朱桓深吸了一口气,与吴公公道:“我知道了,之后怎么处理,全凭父皇做主。”   唐昭仪赞同地点了点头。   朱桓是皇上的儿子,朱茂也一样。   她若因着自家这次险些吃了大亏就硬要让皇上如何如何朱茂,哪怕是占一时之上风,亦不是与君王的相处之道。   皇上气头上会处置朱茂,可是,气都会消的,儿子始终是儿子。   与其强硬,倒不如以退为进。   毕竟,拿捏处罚尺度的,始终都是皇上。   吴公公宽慰了唐昭仪几句,又叮嘱朱桓安心静养,这才退出来,往御书房去。   霍以骁自然也得去趟御书房。   大案后,皇上闭目养神。   面前,折子高高叠着,他这会儿看不进去。   徐公公仔细伺候着,见吴公公回来,冲他摇了摇头,示意皇上情绪很不好。   皇上睁开眼睛,看着霍以骁和吴公公:“审出了什么结果。”   吴公公正要回答,霍以骁先开了口。   “手段不怎么光明,”霍以骁道,“连哄带吓,让李德招了。”   皇上一愣:“怎么吓的?”   霍以骁也不隐瞒,怎么吓唬的就怎么说,全给皇上来了一遍。   皇上:……   他可算知道,当初顺平伯为何一定要来告御状说这臭小子无法无天了。   这么问口供,能让人信服才就怪了。   “你以后逢着什么事儿,都这么问?”皇上道。   霍以骁抿了一口茶,道:“以后?官场上的事儿,有三司坐镇,哪里用得上我吓唬。”   皇上又问:“三司不好管的事儿呢?比如后宫里有个什么纷争……”   “阿宴跟谁纷争去?”霍以骁反问,“她一人唱一台戏,她先累趴下了。” 第763章 你和他不一样   皇上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霍以骁的嘴却没有停,继续道:“还是您指的是猫儿打架?那就让它们打去呗,问又问不出来。”   皇上干脆把茶盏放下了。   不喝了。   天知道这臭小子能说出什么来。   皇上按了按眉心。   眼下不是和霍以骁说这些的时候,被他一打岔,乱了轻重缓急。   “手段确实不合审问的常规,”皇上叹道,“但事情缘由,大抵是八九不离十了。茂儿、哎!”   心痛吗?   作为父亲,一个儿子去害另一个儿子的性命,如何不心痛?   意外吗?   作为皇上,其实是半点不意外的。   正如以骁说的那样,皇家就是如此,在龙椅面前,古往今来,全是你死我活。   先帝年前,他夺得太子之位,脚下又如何没有兄弟的血?   朱茂选择动手,亦在情理之中。   真要说,也仅仅是皇上不喜欢朱茂的这些小手段而已。   出手有明有暗,有直接有迂回。   朱茂的小动作,在皇上看来,实在小家子气。   不似以骁,以骁“折腾”沈家时,那是怎样事大怎样来,一环扣一环,刀刀见血,不给沈家喘息的机会,也没有给沈家的追随者将来翻出来做文章的余地。   最重要的,成王败寇。   朱茂的出手失败了,被揪着小辫子了。   “召他来见朕。”皇上交代吴公公道。   此时此刻,不仅皇上要找朱茂,许德妃都心急火燎地找朱茂。   朱桓险些坠马,如此大事,自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许德妃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直觉告诉她,这和朱茂恐脱不了干系。   明明她耳提面命,让朱茂别再去招惹朱桓和霍以骁,朱茂也答应了,可……   “母妃寻我?”   许德妃听见朱茂声音,急忙从内殿走出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三殿下险些坠马,与你有没有关系?”   朱茂的脸色刷的白了:“险些坠马?”   许德妃一瞬不瞬地观察朱桓的神情:“你不知道?”   朱茂避开了许德妃的视线:“我不知道。”   “那好,我来告诉你,”许德妃心中已有答案,她叹着道,“三殿下单独去的围场,霍以骁知道后赶过去,正好遇上三殿下惊马。三殿下被他救下,却被马镫打了腿,太医已经去看过了,恐是要成跛子。我先前听说,皇上让人查三殿下的马,要确定是不是有人故意害三殿下。”   朱茂的下颚绷得紧紧的。   许德妃道:“茂儿,你明不明白,我若是唐氏母子,我若是霍以骁,明明不是你,都会严严实实盖在你头上。”   朱茂愕然看着许德妃:“母妃,这是为何?”   “机不可失,”许德妃道,“三殿下的腿伤已经是板上钉钉,唐氏唯有止损,才是谋利,趁机拉下你,她唐氏就不会全输。”   朱茂听进去了,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硬着头皮,道:“母妃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没凭没据的事,他们凭什么能盖到我头上?父皇不会听他们的片面之词。”   “证据?”许德妃苦涩地摇了摇头,“他们无需证明,只有你,你能证明,与你无关吗?”   朱茂哑口无言。   他证明不了。   更何况,的的确确,是他收买了朱桓身边的人。   “母妃,”朱茂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能这样,这事儿得推给霍以骁!   他为什么能恰好救下三弟?   把二弟救成活死人的是他,把我们所有人带去那宅子、把四弟血淋淋捞出来的也是他,什么都是他。   他身边那只猫,悬乎着呢!   回回这么恰到好处,只有他是黑手才能解释。   唐昭仪和三弟是一时没有想到这一桩,你想办法提点下唐昭仪,让她去质疑以骁。   让三弟的腿打在马镫上的是他,吴公公审问那内侍时,跟着进去了的也是他。   我无法自证清白,难道他霍以骁就可以?   我不认,父皇难道会逼我认?”   许德妃狠狠拽着朱茂的手,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不一样,你和他不一样!他不用自证清白,他根本不用害三殿下,这等画蛇添足的事,他什么都不用做……”   朱茂听许德妃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念叨这些,心里疑惑越发重了。   “母妃,”朱茂扶住许德妃的肩膀,“您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您到底知道什么?您上回就劝我不要去管他们两人,为什么?”   许德妃张了张嘴,话到了嗓子眼里,又咽了下去。   迟了,已是迟了。   现在说,能挽回吗?   犹豫的时候,外头传来通禀声。   “皇上召见大殿下,徐公公在外头候着殿下了。”   许德妃的眸子倏地一紧。   她正要说出口,徐公公已经笑眯眯地走进来了。   “殿下,请吧。”   许德妃死死咬住了唇。   换作旁的内侍,哪里敢闯进来?   可徐公公不一样,皇上跟前的红人,往后若无意外,得接吴公公的班,前朝后宫,走到各处,都有几分体面。   许德妃是不敢和徐公公叫板的。   她撒一时之气,等下御书房里,倒霉的就是朱茂。   许德妃只得挤出笑容来:“辛苦公公来这一趟。”   朱茂在心里把徐公公骂了一通,还是不得不跟着他出去。   “徐公公,”朱茂问道,“父皇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徐公公道:“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具体的事儿,小的可说不明白。”   朱茂试探了几次,全叫徐公公打了太极,只能忿忿作罢。   待进了御书房,朱茂看到了霍以骁。   霍以骁坐在那儿,手上一盏清茶,面前几碟点心,怡然自在。   朱茂见状,心里火气蹭蹭灼烧。   待朱茂与皇上请安之后,霍以骁亦起身,唤了声“大殿下”,便要告退。   朱桓出事的前因后果,能审的都审了。   余下的,不过是朱茂的自辩之词。   而且还是无法取信于皇上的字词。   霍以骁对皇上骂儿子没有兴趣,也懒得听,还是避出来好。   皇上那么要面子的人,少了一个看客,应该能骂得更顺溜些。   憋了半天的火气,总得有个地方宣泄。   就是朱茂了。 第764章 坐立难安   御书房里,朱茂坐立难安。   他局促地攥紧了双拳,垂着头没有去看皇上。   他听到了自己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声,这让他越发的害怕与不安。   不知为何,这种场面,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被父皇考校功课之时。   担心答得不够好,担心背得不够流畅……   事实上,每一次答得最好的,都是他。   那时候,他们兄弟都还年幼,一两岁的年龄带来的差距十分明显。   朱钰还在满脑子都是含手指头的时候,他们三个当哥哥的,就得背唐诗宋词了。   朱晟的心思不在这些上,朱桓又比他们小些,朱茂回回能得第一。   只是,现在,他不是在和任何人比试,他在等着挨骂。   皇上迟迟没有说话。   或者说,他在等朱茂自己开口。   坦诚错误也好,剖析心路也罢,总归是说道一番,而不是像跟蜡烛一样,不点不亮。   显然,朱茂没有领会到皇上的心意。   吴公公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位殿下,能把皇上的心思摸得透彻的,只有四公子了。   偏这个当口上,又是这种害兄弟性命的事儿,吴公公断不可能去提点朱茂。   落针可闻的静僵持了好一阵。   皇上越发失望,冷声道:“跪下说话。”   朱茂一个激灵,愕然看着皇上,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   只是,内心里,朱茂并不服气。   明明没有问过他,父皇似乎已经断定了他的罪。   皇上道:“桓儿险些坠马,你怎么想?”   朱茂皱紧了眉头:“儿臣没有什么想法,父皇让儿臣跪着说话,是父皇已经有了想法。”   “混账!”皇上气道,“站着说、跪着说,随你怎么说,朕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朱茂内心里情绪翻滚。   害怕与彷徨交织,滚烫滚烫着,让他把许德妃的话都抛去了脑后。   “儿臣听说,是以骁救下了三弟?”朱茂道,“为何又是以骁?为何回回都这么巧?”   皇上皱眉。   朱茂又道:“二弟出事时,他说他去二弟府上找猫。   他家那只猫,邪性得很!   小蝠胡同被人倒油,竟然也是那只猫先发现,引了徐其润过去。   夜深人静,徐其润追不上歹人也就算了,那只那么厉害的猫,能上房顶的猫,竟然把歹人跟丢了!   四弟出事那天,我和三弟、以骁一块在吃酒,四弟妹急匆匆寻来,竟然是那猫另遣了一只猫来报信。   父皇您听听,这是猫吗?   怎么看,也不是一只寻常的猫吧?   回回都赶这么巧!   它为何会去了二弟府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小蝠胡同?它那天,到底是跟着四弟,还是跟着唐云翳?   猫儿可不会主动做这些,父皇,以骁到底想做什么?   三弟这次也是,偏偏又是他霍以骁,发现了危机。”   皇上冷着一张脸,并没有打断朱茂的话。   不得不说,朱茂说的,其实有一番道理,皇上自己都心生疑问。   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质疑。   可皇上不会觉得意外。   以骁能揪住沈家和永寿长公主的尾巴,能发现自己真正的生母是郁薇,能知道永寿临死之前在怀疑什么、又想做什么,这样一个手里捏着各种线索的人,他会没有一些手段吗?   不可能的。   各人有各人的路子。   以骁的路子可能就是那只黑猫。   以骁能救下晟儿,必有其理由,也不会是明面上说的那样,猫儿淘气跑进了晟儿的书房。   而小蝠胡同,那是以骁和定安侯府向皖阳、向永寿、向沈家发难里的一环,真是贼喊抓贼,又有什么奇怪的?   再说了,皇上并没有忘记,当时事情的起因是传言温辞秋闱舞弊。   而朱钰和朱茂对礼部避之不及,显然是捣鼓了一把的。   至于钰儿的死……   皇上自是心痛万分。   钰儿再有多的不是,亦是他嫡亲的儿子,要打要罚要处置,他这个当爹的会动手。   而不是让钰儿死在唐云翳的刀子下。   可当时状况,能怪以骁没有尽力吗?   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一起赶到,才冲入那宅子……   就算如朱茂所说,当日那黑猫跟着钰儿或者是唐云翳,最后那样的结果收场,亦是以骁不愿意看到的。   人算始终不如天算。   皇上自己就算错过、赌错过,以至于牙城失守,郁家战死。   他难道有脸去指责以骁为何也失误了?   朱茂见皇上沉思,心中升腾起一丝侥幸。   也许呢?   也许父皇会听进去……   可这份侥幸才刚刚冒出来,就被皇上一泼冷水给熄灭了。   “朕从来不讨厌有想法的人,”皇上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敢想、敢做、敢谋,这不是错。如若以骁真像你说的那样,做了那么多,还回回都全身而退,朕反倒是很佩服他。”   朱茂愣住了。   皇上继续道:“朕不满意的,是失败之后,还硬挺着,不知道怎么样解决事情。”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朱茂不是。   “你坦诚认错,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皇上摇着头,道,“你不止不认,还顾左右而言他,说的又都是不能说服朕的东西,这让朕很失望。”   朱茂一张脸惨白:“父皇为何不信儿臣?三弟险些坠马,父皇问明白了吗?那狗奴才能害三弟,难道还不会胡乱攀咬儿臣?审那狗奴才的是以骁吧?儿臣不服!”   皇上冷声道:“服不服,是你的事,朕怎么断,是朕的事。你认为朕偏袒以骁?以骁没有害桓儿的必要,从来都没有。”   朱茂的心沉了下去。   许德妃的那番话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不一样,你和他不一样!他不用自证清白,他根本不用害三殿下,这等画蛇添足的事,他什么都不用做……”   一遍又一遍。   可朱茂依旧不明白。   他到底哪里和霍以骁不一样。   “退出去吧,”皇上道,“闭门思过去吧。”   朱茂踉跄着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还是闭了嘴。   吴公公送朱茂出去,让人将他一路送回府邸。   外头,小内侍轻声与吴公公道:“德妃娘娘来了,和四公子在那边说话。” 第765章 孝心   前脚朱茂刚走,后脚,心绪不宁的许德妃亦决定去御书房。   到了御书房前,许德妃又不敢进去了。   皇上训朱茂,她贸贸然进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只能等在这儿,万一里头有什么状况,她能立刻知晓。   很快,御书房的门打开,霍以骁走了出来。   许德妃忙上前去:“四公子,借一步说话?”   霍以骁不想借。   许德妃的来意定然是替朱茂求情。   见霍以骁不愿意,许德妃赶忙又道:“我有些事情,想与四公子说一说。”   看了看左右,许德妃压低了声音:“与你母亲有关。”   霍以骁顿住了脚步,随许德妃走到了一旁。   “娘娘想说什么?”霍以骁问。   “我知道茂儿这次行事不对,若不是救得及时,三殿下性命堪忧,”许德妃眉宇紧锁,“我劝过他,只是这么些年,太子之位始终是几位殿下的目标,他钻了牛角尖。”   霍以骁“哦”了一声:“这话,娘娘不该与我说。”   许德妃道:“我曾听说,你迟迟不愿意恢复皇子身份,是你不愿意认一个无关的母亲,你又不能认生母,那位身份见不得光。”   霍以骁示意许德妃继续说。   “不是的,其实不是那样的,你可以认生母,”许德妃压低了声音,“她是皇上最初的皇子妃,龙虎将军郁铮的孙女郁薇。”   霍以骁微微一愣。   许德妃的知情,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而许德妃,却是误会了霍以骁的吃惊,以为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便把那段陈年旧事说了一遍。   “我进府时,拜见过你母亲,只是她当时身体羸弱,瘦脱了相,以至于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把你和她联系到一块,”许德妃叹道,“而我亦十分疑惑,你既是郁皇子妃的儿子,皇上为何会让你娶温宴。   温宴与平西侯府的关系太近了,平西侯上下一死,再无人知道当年牙城发生了什么。   四公子,你的出身并非见不得光,只是,对皇上而言,他无法解释为何在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他就续娶了俞皇后。   我把皇上这些旧事说破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我只是乞求,你能放过茂儿,在皇上面前替茂儿求情。   而我,我能替你向百官证明,你是郁皇子妃的儿子,我见过她。   你作为皇上的嫡长子,以后想走什么路,都轻而易举。”   霍以骁垂着眼看着许德妃。   很多话,在嘴边翻来滚去,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很清楚,许德妃明明猜到了又闭紧了嘴,甚至都没有告诉朱茂,这么小心谨慎的许德妃,私下里把事情与他说破,可见是豁出去了。   宁愿得罪皇上,也要为儿子争取一把。   这份真挚的母爱,让霍以骁很难去说些刺人的话。   喉头滚了滚,霍以骁道:“娘娘弄错了两件事情。   第一,怎么处罚大殿下是皇上的事,旁人很难插嘴,我若替大殿下求情,我又有何面目面对三殿下?   第二,我知道我是郁薇的儿子,当年来龙去脉,皇上与我解释过一遍。   娘娘既知阿宴与平西侯府关系近,娘娘也该知道,惠康伯与平西侯、与郁家又是什么关系。   认得我娘的人,不止娘娘您。   哪怕今时今日,再无人能证明我的出身,皇上金口玉言,也无人能置喙。   当然,背后被猜忌是免不了的。   可娘娘也知道,我这人呢,不在乎别人说我什么。”   许德妃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压根没有想到,那么好面子的皇上,怎么会把旧事都告诉霍以骁,他又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只知道,她藏着的秘密,原来,在霍以骁这里,根本不是秘密。   霍以骁又道:“这些话,我听过就算了,娘娘还是当不知情为好。   若叫皇上晓得,您不止不能替大殿下求情,指不定是火上浇油。   娘娘真要替大殿下周旋,只能去求皇上。”   许德妃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一旦她和霍以骁出口,就是得罪皇上。   她宁可得罪皇上来拉拢霍以骁,却是……   霍以骁耳力好,听见了脚步声,循声看去,看到了吴公公。   “吴公公。”霍以骁唤了一声。   许德妃回过了神,转头看向吴公公:“茂儿他……”   吴公公行礼,道:“皇上罚大殿下闭门思过。娘娘,皇上在气头上,您先回去吧。”   许德妃无奈,只得答应。   吴公公目送许德妃走远,问霍以骁道:“娘娘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让我替大殿下求情,”霍以骁不疾不徐,道,“娘娘就差跪下来求我了,母爱之深,可窥一斑,怪让人羡慕的。”   吴公公抿了抿唇,不好再继续问了。   倒是霍以骁,继续说着:“我先前没有听见御书房里头动静,怎么,皇上没有训斥大殿下?”   “训了,骂了。”吴公公答道。   “那还挺和风细雨的,”霍以骁啧了声,“我还以为,起码得砸两茶盏。”   吴公公:……   大殿下没气着皇上,这位听着还挺失望?   “闭门思过,”霍以骁低声道,“罚得也不算重。”   吴公公没有接这话。   他心里也明白,谋害皇子,可大可小。   万幸的是,三殿下没有伤及性命,否则,皇上不会轻饶大殿下。   这回罚得没有那么重,归根结底,是皇上狠不下心。   四殿下的死对皇上的触动很大。   刚送走一个儿子,皇上不愿意下狠手,也是情理之中。   “等过年时候,大抵能解了禁足,”吴公公轻声道,“只要没有再出差池。”   霍以骁嗤笑一声。   谁知道有没有差池。   朱茂那人,可说不准。   “我再进去看看皇上。”霍以骁道。   吴公公眼睛睁圆,连连摇头:“皇上还闷着,这会儿进去……”   “火上浇油?”霍以骁道,“我本以为,他能拿大殿下出个气,结果,不痛不痒的,总不能把气憋着吧?还是我吧,最多被砸两茶盏。”   吴公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您的孝心真是特别。”   霍以骁一面往前走,一面道:“我娘走得早,就剩个爹,只能他承受这双份的了。” 第766章 憋得慌   御书房里,皇上面容难掩疲惫。   再懂得皇家兄弟内耗,再是从前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轮到他成了龙椅上的那个爹,依旧会心痛。   皇上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人呐,就是如此之矛盾。   听见脚步声,皇上抬眼看去。   见霍以骁跟着吴公公进来了,皇上颇有几分讶异。   他还以为,刚才以骁说走,是真的走了。   “没有回千步廊?”皇上问他。   霍以骁在原先的位子上坐下。   面前,还摆着吴公公来不及收走的点心茶水。   点心放一会儿不妨事,茶水自是已经凉了。   “没有吃饱,再来吃几口。”霍以骁漫不经心道。   皇上哼笑了一声,明知他胡诌,可兴许是因为皇子们内斗太过心累,听以骁说吃吃喝喝,竟然让他觉得放松了几分。   吴公公闻言,迅速换了热茶。   霍以骁道了声谢,吃完了一块糕点,道:“我刚与吴公公说,我在外头时候,没有听见您骂大殿下,更别说砸东西了。”   皇上道:“怎么?”   霍以骁道:“您以前骂我的时候,可没省劲儿。”   皇上一听这话,火气蹭蹭上扬。   他自认待以骁宽厚,回回被气得头晕脑胀,也就是把人赶出去而已。   骂倒也骂过,那是以骁实在太不像话了,什么不能说挑什么说,他怒火中烧时,罚他跪过。   跪也跪不了多久。   时间差不多了,不说吴公公来求情,常宁宫也使人来了。   这一点,以骁心里应是清楚的。   这么说,就是以骁想这么说。   这孩子,说话戳心窝子的本事,向来修炼到位。   “骂了有用才骂,”皇上哼了声,“骂也不用的事儿,朕还说什么?”   霍以骁道:“您竟然觉得骂我有用?”   皇上:……   得,又绕成圈子了。   皇上气无奈了,道:“有话直说,别跟朕绕圈子,朕晕着呢。”   “您让我直说的,我就真只说了,您罚轻了,”霍以骁道,“闭门思过,跟没有罚一个样。”   皇上挑了挑眉:“朕以为,你先前退出去,是不想掺和朕处置茂儿。”   “是,不想掺和,这种事,谁掺和谁倒霉,”霍以骁说得很直接,“我让您罚狠点,您哪怕一时依了我,等事情过去了,都得怪我。   若是三殿下运气好,养得周全,走路几乎看不出跛,而大殿下罚得极重,您越发心疼他。   成了那样,其实也不奇怪,人之常情。   大殿下毕竟也是您的儿子。   从我本身而言,我闭嘴最好,您今儿气急了要贬他为庶民,还是根本不在意还劝昭仪娘娘与三殿下别计较,都是您的事儿,我左右不得罪。   可那样,损得是您。”   皇上定定看着霍以骁,道:“说下去。”   “您儿子真不少,娘娘也多,一个个有样学样,可是热闹了,”霍以骁道,“大殿下这会儿也不服气吧?闭门思过,能思几个月,等回头出来了,再来这么一回。   还有三殿下,虽无性命之忧,但脚废了,反正皇位没戏了,不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大殿下的腿也打断了。   我可不保证,还能再救一回。”   皇上皱起了眉头:“桓儿不是那等性子的人!”   “谁知道呢?一帆风顺时是一个性子,蒙难时又会是什么样?”霍以骁指了指自己,“我前些年疯起来什么样,您是见过的。”   说到这里,霍以骁顿了顿。   他想,眼前的这位皇上,还是见识少了。   若是阿宴梦里的那一位,见过他吃寒食散,见过他大冬天的跳御花园的湖,定然体会更深。   人生际遇,果然是福祸相依。   皇上听进去了些,叹了一声:“朕又何尝不理解你的意思,朕只是……这样吧,早些把你的事情定下来,局势稳固了,大半都能歇了,还不肯歇的,那是自寻死路。”   “您肯让真相大白?”霍以骁问。   皇上重重抿了抿唇:“以骁,你一定要让朕这么难堪吗?”   霍以骁道:“那样,不更显示出沈家当年的迫害之深吗?我只想名正言顺地给我娘磕头。”   皇上没有说话。   他一瞬不瞬看了霍以骁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   霍以骁想了想,又道:“诚然,我能如您所想的,先有个身份,等将来再来为我娘证明。   我可以等,只要我活得久,我要认亲娘,谁也拦不住我。   可是,我仅仅是个记名的嫡子,能让大殿下、让其他娘娘、小殿下们如您所愿,都歇了吗?   他们恐怕不会歇。   我无所谓,今儿这种事儿,多掺和几次罢了。   您可能就吃不消了,儿子再多,也经不住那么耗。”   皇上的脸色青白青白的。   吴公公垂着头,心情沉重。   这份孝心,当真特别。   四公子是为生母在争取,也是为自己谋求利益,但同时,亦是为了皇上考量,好意是非常好意,就是这话……   谁听谁心里憋得慌!   皇上只怕就更憋了!   霍以骁说完这些,没有再继续说,让皇上慢慢整理去,自己一块接一块吃点心。   吴公公看他这么气定神闲,不由也跟着想:盘子里没有几块了,要不要再上一些?   还好,在吴公公想好之前,皇上先开了口。   “朕愧对你母亲许多,”皇上道,“你母亲离开之时,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会是这样的场面。”   “她顾不上那些,她当时顾我的命已经精疲力尽,”霍以骁抬眼看着皇上,“我那小舅子拜访过孔大儒,听他说了很多江陵事情。”   皇上呼吸一紧:“孔大儒怎么说的?那年事情,他对朕说得都不够细致。”   “以孔大儒的说法来看,”霍以骁促笑了一声,满满自嘲,“就是我跟您说的,我能活着,也挺巧的。”   皇上垂下了眼帘。   心脏像是被扎了一刀子一样。   可他没有让以骁停下来,反而,耐着心痛,听他说下去。   霍以骁道:“为了尽快杀光追兵,我得做饵,孔大儒抱着我去村子里讨吃食,运气好时有两口人奶、或是牛奶,运气不好时,几口米粥……” 第767章 血泊   孔大儒手上不缺银子。   可当时的状况,必须得如此。   而且,为了不牵连到村民,孔大儒讨了吃食、给追兵留下线索就离开。   “追兵在荒郊野外找我,我该哭的时候哭,该不哭的时候一点声都不能有,”霍以骁啧了声,“我才几天大,能知道个什么,竟然与孔大儒配合默契,没有在不该哭的时候哭出来。我说挺巧的,真不是骗您。”   皇上胸口起伏,呼吸沉重。   “我娘被藏在破庙里,拿破草席裹着,”霍以骁道,“听起来很惨,倒也合适她的出身。   将门子弟,马革裹尸,对身后事还真没有那么看重。   她当时若有灵,定然是全力护着我了。   所以说,我这人命大,那么凶险的时刻都熬过来了,也没有落下什么病,能吃能喝。   小时候长得康健,老太太都说我好养活。   我轻易死不了,您的其他儿子,都没我这命,折腾久了是什么样子,我说不好。”   皇上摆了摆手:“你让朕想一想。”   霍以骁干脆利落地把最后一块点心也吃完了,起身告退。   吴公公送他出来。   霍以骁轻声道:“皇上今儿脾气真不错。”   “那是四公子孝顺,”吴公公说完,完全不给霍以骁再接话的机会,迅速道,“小的让人给您装些点心,您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霍以骁呵得笑出了声。   算了,不为难吴公公了。   怪不容易的。   送走了霍以骁,吴公公回了御书房。   里头,皇上支着腮帮子,似是闭目养神。   吴公公又看了两眼,确定皇上在打瞌睡。   这阵子,政务操心,皇上很是疲惫,今儿又出了几位殿下这事儿,皇上身心俱疲。   吴公公不敢进去打搅,便静静守在外头。   皇上的瞌睡很浅,却是做起了梦,各种画面在眼前穿梭着。   画面杂乱,他只觉心惊肉跳,却记不住什么,直到最后,眼前只剩下刺目的红。   那是血的颜色。   血泊里,是被刺了一刀,无力回天的朱钰。   朱钰睁大着眼睛,眼珠子都是血色的,他努力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   皇上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想把朱钰抱起来,还没有到跟前,血泊里的人又成了郁薇。   郁薇大声喊叫着,皇上听不见,但他知道,她喊的是“孩子”。   他曾见过郁薇浴血的样子。   小产时候,郁薇似是血崩了一般。   他不能进去里头,只能站在门外,呼吸着浓郁的血腥气,看着一盆一盆染红的水被端出来。   他并不曾见过郁薇离开时的样子。   可现在,他仿佛是看到了,破旧的庙宇,浑身是血的郁薇,草席一裹,猩红的血渗出来,草席都红了……   皇上猛得睁开了眼睛。   他呼吸大乱,捂着胸口,久久无法平复。   吴公公闻声进来,替皇上按压额头。   皇上缓了好一会儿,问道:“以骁的话,你怎么想?”   吴公公抿着唇。   这问题很难答,他只能硬着头皮答。   “小的知道,皇上有皇上的难处,您维护的是国体威严,”吴公公想了想,又道,“四公子亦有他的道理,过些年,随着小殿下们纷纷长大,纷争会更多。   总有人会好奇四公子的出身,到时候四处打听,真相渐渐会……   为了小殿下们,皇上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良久,皇上微微颔首,道:“等下去请太师和太保过来。”   千步廊里,朱桓险些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再灵通些的,也晓得大殿下被皇上禁足。   前因后果一想,都能猜得七七八八。   下衙前,宫里来人,请金太师和赵太保。   礼部,杜泓摸了摸胡子,与两位侍郎道:“今儿都早些回去休息吧,等一切定下来了,我们事半功倍。”   在他看来,皇上召见两位老大人,那定然是有一些决断了。   他们礼部,总算不能揪头发了。   金太师与赵太保随吴公公进了御书房。   行礼过后,赵太保直接道:“皇上,恕臣直言,三殿下万幸没有坠马,但大殿下,您这……”   “罚得轻了,是吗?”皇上轻笑了声,“以骁也这么说。”   赵太保和金太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朕亦晓得,只是想到钰儿,狠不下心去,”皇上说完,顿了顿,“请两位老大人过来,是为了以骁。为图各方周全,一直拖着,拖得也有些久。”   赵太保在心里叹气。   他和金太师原打算着,就这么拖到腊月。   十之八九,皇上会退一步。   却是没想到,皇上的确想退一步,但这么短短时间里,大殿下还真就生出了些事端来。   “太妃娘娘想过几个说辞,”皇上道,“朕听着,也算是一种法子……”   这一日,御书房里,皇上与老大人们聊了许久。   各种情绪,五味杂陈。   翌日清晨,宫门外,候着上朝的官员左右看了看,果不其然,大殿下没有出现,而四公子孤身站在一旁。   不多时,霍怀定到了,过去拍了拍霍以骁的肩膀。   “这架势,”霍怀定叹道,“山雨欲来?”   霍以骁道:“天气如何,得看皇上怎么想了。”   霍怀定失笑。   他一直被瞒在鼓里。   直到不久前,皇上才与他说明白了当年旧事。   霍怀定并不介意皇上的隐瞒,那等局面上,为了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自然是怎么安全怎么说。   他只是心疼以骁。   幼年之时,以骁就是个渴望父母的孩子。   也正是因此,在他以为是自己是皇上与熙嫔的孩子之后,他无法去责备母亲,他才会说“娘早死了、爹不想认”。   因而,在以骁知道真相、知道自己的出身没有那么不堪之时,他会更坚持要替母亲争取所有的一切。   固执着不让步。   宫门开启,朝臣纷纷向金銮殿走。   殿外,列队之时,皇子与伴读们的这一侧,朱茂禁足,项淮自然也免不了受罚,朱桓养伤,唯一站在这儿的只有霍以骁一人。   霍以骁对周边的轻声交头接耳并不在意,时辰到了,他先一步迈进了大殿。 第768章 那位殿下   依着往常,若有官员因病等缺席朝会,空出来的列席位置,自有后头的人顶上。   可今儿,皇子与伴读们的位置,只站了霍以骁。   原本列在他们身后的人,没有往前站。   再往后,有官员不解,轻声催促前头:“怎的不再向前些?”   前头答也不答,只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单纯厚道”。   既然前头不挪,后头的也上不去,各个按着原本的位置站着。   皇上到了。   朝臣们纷纷恭谨行礼。   明黄色的身影穿过大殿中央,直直走向龙椅。   有臣子敏锐些,察觉到皇上今日格外严肃。   转念一想,倒也不稀奇。   昨儿三殿下出事,大殿下禁足,皇上是君亦是父,如此状况,又怎么可能开怀?   朝会上,各方折子上奏,说的是朝廷近日要紧事宜。   许是估摸了皇上情绪,倒也没有哪个官员出来胡搅蛮缠,各衙门领各自事情,一切都行云流水般定下来。   之后,本该是“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了。   可皇上并没有起身,吴公公也没有宣。   静了片刻,皇上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   “朕这几天,常常想起皇子妃。”皇上道。   底下众人,除了金太师和赵太保,其余人皆是一愣。   霍以骁抬起眼帘,看了皇上一眼,又垂下眼。   一众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在想这“皇子妃”,到底是何方神圣。   肯定不是俞氏。   皇上若说俞氏,定是用“皇后”一词。   有老大人知晓旧事,脑袋一转,想到了皇上还是皇子之时,曾有一元妃。   龙虎将军郁铮的孙女郁氏。   已经故去二十多年了。   不是皇上提起来,很少有人会从记忆深处,把这一位翻出来了。   那位走得早,偏手握兵权的娘家战死沙场、走得更早,男丁死在边疆,将军夫人和两个儿媳扛不住噩耗,先后离世,这家业就彻底败了。   皇上续娶了俞氏。   随着年月,往事尘封。   姓氏又是如此相像,渐渐的,很少有人再提,皇后是续弦了。   除了从当年走过来的老臣,能想起那一位的,确实不多。   皇上亦没有在人前提及过那一位。   今日,是头一次提。   在大殿下和三殿下祸起萧墙的时候,皇上忽然提起来,不得不让人多想。   陈正翰偷偷睨了霍以骁一眼。   他并不知晓霍以骁的生母身份,只听四公子说过,想名正言顺的拜生母、只怕是不可能。   那么,现在的状况,莫不是皇上和四公子想出来的两全之计?   拜嫡母是应有的礼数,不算添一个不相干的母亲,记在嫡母名下,也能模糊四公子生母的身份……   陈正翰揣度着皇上的想法,琢磨着这也是无奈之举了。   把四公子推出来,推到最高的位置上,让其他皇子该歇就歇。   否则这萧墙之祸,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这么猜想的,并不是陈正翰一人,毕竟,这是最符合各方利益的做法了。   而那些对旧事云里雾里的,一时之间跟不上思路,只能面面相觑。   皇上又道:“众卿恐怕也有不少、忘了朕原先还有一位皇子妃的吧?   不怪你们,是朕从不挂在嘴上。   朕也没有追封她。   并非是朕忘了结发之情,不顾早亡的妻子,而是,朕不能提她。   朕忌惮沈家,忌惮太深了。   如今,沈家已是过去,朕想,朕该追封她,她是朕的元后,是朕的发妻。”   事关沈家,底下众臣,不管与沈家关系如何,这会儿替沈家说话定然是寻死之举,大骂沈家好像也没那个必要,又不能什么意见都不表,思来想去,还是从礼数着手。   “既是原皇子妃,自当追封。”   “那位贵人满门忠烈,我辈万分敬佩。”   “该寻个好日子,追封那位为皇后。”   皇上听底下附和了一会儿,道:“朕为何忌惮?因为她并非如以往宣布的那般因病而亡,她死于难产、死于沈家的迫害!”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像是一下子被定了身一般。   声音在金銮殿里消失了,静悄悄的,下一瞬,砸落进水面的石子才终于溅开了水花,一片哗然。   难产、迫害!   这等用词,叫人如何不心惊、如何不胆颤?   “当年,”皇上咳嗽了两声,待底下重新静下来,他才往下说道,“当年,皇子妃因家人战死而悲痛小产,身子一直不好,朕不放心朕的皇子府邸,让她去梅庄静养,以便加强戒备。   再后来,皇子妃有孕,怕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不得不假死,以避沈家眼目。   十分之不幸,假死没有全然瞒过沈家,沈家起疑,一路寻找皇子妃踪影。   各位还记得吗?   那年南方大水,皇子妃就在江陵安胎。   追兵寻到了那儿,皇子妃受惊,在朕的亲随的护送下逃出了城,在一破庙里临盆产下麟儿,出血而亡。   若无追兵,她正常生产,身边有稳婆有大夫,有完备的药材,兴许、兴许她能挺过来……   如若没有野心勃勃的沈家,皇子妃没有颠沛流离,在京城、在宫里、在太医的看顾下养胎,也许根本不会难产!   朕的亲随和追兵搏杀三天三夜,才没有让他们把消息送到沈家耳朵里。   如此,朕才保住了儿子。   众卿,朕如何不慌?如何不怕?如何不忌惮?   皇子妃已然仙逝,但朕,得让她拼死生下来的儿子活下去!”   一番话抑扬顿挫,皇上之心境,在这番话里,一展无遗。   沉闷又悲痛。   这种情绪萦绕在大殿之内,让听得人都跟着揪心。   有臣子打着眼神官司。   真、还是假?   八成是真的。   以皇上的性子,不至于编造这么一个假故事。   这段过去,明明应当是沈家的罪行之一,但在皇上处置沈家之时,提都没有提。   可见,在确保那个儿子能安全之前,皇上绝不会吐露半点风声。   事实证明,谨慎是必须的。   沈家虽亡,后来不还有那唐云翳与永寿长公主的联手吗?   彼时死的是四殿下。   若当时就坦言了旧事,那位皇子妃诞下的殿下,还能活吗?   那位殿下啊……   等等!   那位殿下? 第769章 是个好天   所有人都看向了霍以骁。   大伙儿明知是皇子、却又不是皇子身份的,就眼前的这一位了。   是了,这位的生母身份,许多人都猜过,却都猜不着。   莫非……   有反应快的,记性好的,算着皇子妃“病故”的时间,算到皇子妃临盆的时间,再一算四公子年纪……   对得上!   难道……   陈正翰也算完了。   心里七上八下,拿捏不准。   四公子当时的话犹在耳边,若真是皇子妃,四公子那是不该是那般的态度。   可陈正翰更了解霍以骁的性子。   这位一心认娘,不是生母却成了生母,即便那位是嫡母,四公子也不会愿意的。   看来,其中大抵是有什么弯弯绕绕,是他不知道的。   不过,比起好奇那些,陈正翰更想要的是尘埃落定。   四公子明确了身份,担负起嫡长子的责任,这萧墙里的祸事能平息了,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霍以骁站在那儿。   背后看着是身姿挺拔,可若是正面看他,就能看到,他面无表情。   吴公公看个正着,心里不住感叹,得亏啊,除了自个儿和皇上,其他人谁也看不着。   皇上这一番说辞,底本来源于太妃娘娘,又经过了金太师、赵太保两人的润色,最终呈现出来,既讲明白了四公子的身世,又模糊了皇子妃假死的前因后果。   皇上接受了,可在四公子听起来,着实避重就轻。   四公子的轻重与朝臣是相反的。   朝臣重四公子的出身,轻太子妃的假死真死。   四公子无所谓自己的事儿,他要让太子妃得到该得的。   因而,这会儿,四公子只是面无表情,已然是给足了皇上面子了。   皇上亦看着霍以骁。   心情是真的沉,当然,看着以骁如此神色,皇上说出来的话语里,情绪亦愈加饱满。   “剿灭了沈家追兵,朕的亲随亦血战而亡,”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是替朕小心照顾着皇子妃的孔大儒,把朕襁褓中的儿子一路抱回京中,交给了霍家抚养。若不然,以骁怕也活不到今日。”   霍以骁的名字一出,众人都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若是名满天下的孔大儒参与了当年之事,那定然不会有假。   皇上最是信任太妃娘娘,把儿子交给霍家,亦是情理之中。   前些年,四公子那无状之举,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在流言四起之后,他唯有越荒唐越无法无天、越行事偏激,才能让沈家对他放松警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沈家岂会容忍他展露出过人的一面呢?   四公子只有蛰伏着,先活下来、长大了,才能等到为母报仇、为自己证明的一天!   这也难怪他那么坚决地替岳家翻案了。   岳家的仇人,正是他的杀母仇人。   他们两夫妻,本就是一路人。   案子翻了,四公子的过人之处在对沈家发难时一点点展现出来,现今,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在政务上,四公子高其他殿下们一筹。   因为,他不需要再荒唐行事、蒙骗沈家了,他可以做他自己了!   大部分人,在短短时间里,就把这些年的过往都串在了一起,修饰得完美又合理。   霍以骁并不知道臣子们都是这么想的,如若知道,定然是嗤之以鼻。   蛰伏?隐忍?   怎么可能?   他就是真的无法无天、给皇上寻事而已。   至于沈家。   他助温宴翻案,一是夫妻通体,二来,大伯父当初分析得很对,沈家是他避不过去的一环。   可惜,当初他并不知道旧事,不知道自己是郁薇的儿子,不知道为了自己能活下来,母亲牺牲了多少,要不然,沈家可不能死得那么痛快。   居高临下,皇上又看了眼霍以骁的神情,心中沉闷浓了几分,他长叹了一口气:“再过几个月,就是皇子妃真正的二十年忌日了。   她难产而亡,葬在江陵,只一无字碑。   这二十年里,除了孔大儒,也无人替她祭扫。   除了追封,朕还想将她从江陵接回来,入皇陵安葬。”   赵太保捧着笏板,道:“皇上此举、自是应当。”   皇上道:“追封、迎灵,皆是大事,众卿给定个章程。”   杜泓赶忙上前应了,心中却是纠结不已。   昨儿按时下衙、歇了个好的,等着今儿起事半功倍。   没想到啊,四公子的身份明确了,冠礼如何办,礼部依着章程来,省了大力气,但皇上给他们安排了新的活儿!   无论是追封还是迎灵,都不简单,哪怕有旧制可依,也颇为耗人。   不止是他们礼部,与此相关的几个衙门,都要揪头发。   领朝廷俸禄、替皇上分忧,揪头发就揪头发吧。   此时,一直没有动静的霍以骁突然横跨了一步。   在朝臣们的注视之下,霍以骁恭谨请命:“儿臣想亲往江陵,迎母亲回京。”   皇上的眉头一蹙。   霍以骁见皇上不答,复述了一遍。   皇上的眉头松了松,失笑地摇了摇头。   以骁面无表情听他说了半天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也是,不提出亲迎,也就不是以骁了。   以骁退了一步,听他在这里说润色好的旧事,但以骁也不亏本,需得以“去江陵”做交换。   这个坑,皇上不跳也得跳。   在金銮殿里,在他追忆了郁薇、追忆了旧事之后,他怎么还能当着群臣拒绝以骁的要求呢?   殿外,晨曦从散开的云层间落下。   冬日阳光从大开的殿门投进来,落在了居中的霍以骁身上。   皇上再一次被这曦光抓住了心神。   “年后吧,”皇上看着以骁,“给众卿一些准备的时间,你亲往江陵,迎你母亲回来,让她也看到你行冠礼,你能这般长大,她定是十分欣慰。”   霍以骁应了声“是”。   吴公公宣了“退朝”。   皇上从龙椅上下来,经过霍以骁身边时,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继续往外走。   迈出大殿,那阳光越发耀眼。   耀眼到,他身处其中,被儿子摆了一道的郁闷一下子就散开了。   是个好天啊。 第770章 特殊   皇上离开,金銮殿里,霍以骁再一次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今儿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跟平地一声惊雷似的,炸得人脑门子嗡嗡作响。   得亏不是大朝会,要不然,文武百官从殿内站到殿外,突然被这雷一劈,恐怕得昏过去几个。   要么是与四公子关系极近、喜从天降、兴奋得厥过去了。   要么是原把四公子与定安侯府得罪狠了,怕被秋后算账,慌得厥过去了。   总之,定然是各种状况都有。   这么一想,也有不少人在心里啪啪打算盘,自家不曾得罪过四公子这小霸王吧?   哦!   错了!   往后啊,就不能称呼为四公子了,得叫殿下。   论年纪排序,认祖归宗之后,这位也是行“四”。   当然,以前也就是因着他在皇子间行四,在霍家也行四,大伙儿才各方不得罪,称他为四公子。   可若是改称“四殿下”,那以前的排序都得改。   改个口,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容易混淆,不够清晰。   想归想,却不妨碍他们与殿下行礼。   “殿下这些年委屈了。”   “那沈家着实可恶,害得殿下一降生就吃了苦。”   “殿下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想来夫人、哦不,想来皇子妃亦会替您高兴。”   霍以骁对这些阿谀奉承没有什么兴趣。   降生时吃了再多的苦,他当时也就是只会哇哇哭的婴儿,他自己压根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真正拼劲全力的,是他的母亲,是孔大儒,是血战到底的皇上的亲随们。   他吃了睡、睡了吃,而已。   原想这么说几句,听一人提及“皇子妃”,霍以骁挑了挑眉:“大人指的是哪位?”   “殿下的妻子,不就是皇子妃吗?”那人说完,也明白过来,颇为上道,“您的母亲,皇上称她为’皇子妃‘,但我们得称’元后‘,追封只是时间而已,只等您将她从江陵迎回来。”   霍以骁促笑了声。   这人说话,还挺有一套的。   大殿的另一侧,有几位大人围着金太师与赵太保。   “总不能往后就’那位殿下‘、’那位殿下‘的吧?”   “皇上看着是看重他,倒不如干脆些,往后也就不用什么一二三四了。”   金太师和赵太保交换了个眼神。   赵太保道:“我们会再和皇上商议商议。”   正说着,见霍以骁走过来,这话题就暂且搁下了。   朝臣们渐渐散去。   陈正翰也要回都察院,想和从前一样,拍一拍霍以骁的后背,手抬起来,又收了回去。   不太合适啊。   没办法,在这位被接回宫里之前,陈正翰就以霍怀定的侄儿的身份认得他了。   陈正翰看着他从小豆丁长大,即便后来流言四起后,陈正翰知他为皇子,却也没改了前些年的习惯。   可现在,好像是不改不行了。   要不然,将来等这位往那把椅子上一坐,他还有事没有拍两下,那成何体统?   在陈正翰看来,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其实,刚才与金太师、赵太保说话的几位,心里都门清。   大家伙儿来问的,岂是怎么称呼而已?   更深的意思是,皇上何时册封太子?   等封了太子,自然也就不用管一二三四了,几殿下都不要紧,就是太子殿下。   至于皇上讲的二十年前的旧事,几分真几分假,对他们这些臣子来说,就更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上表态了,这位就是正统。   大殿下闭门思过,三殿下伤了腿,余下的又都年幼,等他们长大了,什么都已是定局了。   霍以骁足以握住朝臣们的心。   有皇上认可的嫡长子身份,能力又不缺,论嫡论贤,都无可挑剔。   除非是自家藏了别样心思的,要不然,哪个臣子还愿意折腾?   最后,陈正翰只拍了拍霍怀定的背:“走吧,有的忙了。”   待他们离开,霍以骁才与金太师、赵太保道:“两位老大人辛苦了。”   说服皇上,可不是容易事。   金太师与赵太保笑着连连摆手。   此事路遥遥,不过才走刚迈出去几步而已。   之后要几方回旋的事儿,还多着呢。   比如,认祖归宗之后,这位就不姓霍了,他姓朱,这名字……   御书房里,皇上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金太师、赵太保一块到了。   名字之事,并非无人想到,只是都暂时按下了不表。   分歧需得一样样解决,一次性全摆出来,问题太多太大,恐怕是还没有开始着手解决,就先都崩了。   皇上听两人一提,疑惑道:“皇子们都是单名,以骁自然也一样。”   金太师道:“您看,您这不是还称双名吗?”   皇上轻咳了声:“朕是一时之间没有改过来,以后就习惯了。”   “您习惯了这么称呼,殿下也习惯了这么被称呼,”金太师道,“刚才问过殿下的想法,他还是想留着双名。”   皇上皱眉:“太过特殊。”   赵太保好言劝解:“原就特殊,从出身到长大,他就与其他殿下不同。况且,以后承继大统,只他一人,亦与他人不同。”   见皇上迟疑,赵太保又道:“皇上,殿下自己说的,他在霍家长大,这是他身上的印刻,从双名改成单名,看着是去了一个字,其实,是把他在霍家得到的养育之情都抹了。”   皇上听完,愣了很久,长叹了一口气。   以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大事上已然是各退几步了,名字上再拉扯,意义也不大。   今儿早朝上,以骁头一次自称“儿臣”。   不过是人前人后,以前从没有这么自称过。   就是少了声“父皇”。   皇上暗暗想,若是把名字的事儿驳了,指不定几年都听不到一声“父皇”了。   “随他喜欢,”皇上无奈道,“还有什么状况,一块跟朕说完。”   另一厢,霍以骁离开金銮殿,就去了常宁宫。   霍太妃已经得了信了。   她慈爱地看着霍以骁,道:“天子也好、太子也罢,都不是轻松的事儿,路既然选了,就得好好走到底。”   霍以骁颔首。 第771章 眼冒金星   宫里的消息总是快的。   不止是常宁宫,各方都晓得早朝上发生了什么。   锦华宫里,冯婕妤正用早膳,听内侍说了,她愕然道:“什么?”   霍以骁竟然是郁薇的儿子!   冯婕妤心中涌出了质疑,可下一瞬,又消散了。   先前,温宴与她打听郁薇的事儿,冯婕妤只当时他们想出来的周全之法,让霍以骁记在郁薇名下,后头事儿就好办了。   冯婕妤压根没有猜到,事情会是如此发展。   真的吗?   真假又要紧吗?   反正对她来说,真假不重要,霍以骁和温宴大获全胜,最重要。   昨儿朱茂害朱桓,两败俱伤,冯婕妤已经大笑一场了。   今儿,是锦上添花。   不是一两朵,是花园锦簇,整个御花园都给添上了。   冯婕妤与温宴做买卖,图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温宴和霍以骁,诚信的买卖人。   冯婕妤即便一年年老去,也不用担心不会动弹的朱晟被苛待、成欢受委屈。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胜者一出,败者无数。   败者之中,有她好几个仇家,大快、大快。   “是了,”冯婕妤吩咐白嬷嬷,“等下要是恩荣伯府来人,全打发了,我一个都不见。”   重新端起了碗,冯婕妤一连喝了两碗甜羹,以示庆祝。   有人喜,自是有人忧。   颜敬妃连砸了两套茶具,都没有宣泄完心中火气。   成瑞道:“为了自抬身份,无所不用其极,父皇也真是,连死了那么多年的原配都拿出来说道。我是不信的,假话肯定有漏洞,母妃,查下去,定能查到证据。”   “查什么?”颜敬妃是气,却不是傻,“皇上金口玉言,谁能置喙?除非霍以骁残了、废了,不然,这事儿根本没有余地了。没有时间让渊儿、谅儿长大了。你管好你自己,别出去乱说,也别乱行事!”   成瑞涨红了脸,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比起颜敬妃的愤怒,许德妃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之感。   自从猜到了霍以骁的出身,她不敢相信,又抛不开那个念头,整个人惶惶不安极了。   现在,踏实了。   真相大白了。   要是,能更早一些就好了。   早些有此真相,茂儿也不会对三殿下下手。   万幸,只是禁足。   禁足期间,谁也探望不得,许德妃自己去不了,也不能使人去。   她只能盼着,皇子妃章氏能劝着茂儿些,大局已定,就不要再做傻事了。   而唐昭仪,急匆匆地去庆云宫探望朱桓。   朱桓不能下床,身后垫着厚厚的引枕,坐在床上看书。   “听说了吗?”唐昭仪一进来,开门见山地问。   朱桓缓缓点了点头。   “你怎么想?”唐昭仪又问,“你信吗?”   “信,”朱桓顿了顿,道,“母妃,以骁前阵子就告诉我了,他说,与其让我从别处知道,他更想自己把来龙去脉与我说明白。”   唐昭仪微微一怔,复又明白过来。   难怪,朱桓前阵子会那么迷茫。   这其中,不止是她这个做母妃的在思考要求朱桓走这条路是不是正确的,朱桓亦在思考。   朱桓看着唐昭仪,笑道:“我不合适,母妃,我越是感受朝堂事情,就越明白自己不合适。”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唐昭仪开口而已。   一如,他也没有把霍以骁的出身告诉唐昭仪。   然后,他受伤了。   几方原因夹在一块,是上天替犹豫又迷茫的他做出了选择。   唐昭仪握着儿子的手,安慰一般地拍了拍。   正因为如此,昨儿,桓儿才说以骁不可能害他。   就这样吧。   她也放下这些年的念头,莫要坏了桓儿和以骁的兄弟感情。   常宁宫里,霍太妃叮嘱了霍以骁一阵,就让他回了。   什么时候都可以陪她说话,可这段时间,注定事多,不能耽搁了。   人送走了,霍太妃还不忘让霍以骁带上小鱼干。   “给黑檀儿,”霍太妃道,“昨儿立了大功,需得奖赏奖赏。”   霍以骁提着一油纸包的小鱼干,穿过御花园。   行至半途,他遇上了成安公主。   成安笑盈盈看着他:“替我向阿宴道喜。”   霍以骁道:“她应是想亲耳听你说。”   成安道:“我也想亲口说啊,可是,她得忙上好一阵吧?得应付熟悉的、不熟悉的各位夫人。”   “她正好躲个闲。”霍以骁道。   成安眼睛一亮,抚掌道:“这话是你说的!就这么定了,我明儿就请她进宫来。”   霍以骁见她如此欢喜,分了她几条小鱼干。   千步廊左右,此刻已经炸了锅了。   这份“热闹”,也传到了顺天府。   毕之安摸着胡子。   沈烨当时提牙城之战,质疑郁家战死,原来是因为四公子的生母的郁将军的孙女。   沈家话里话外,皇上得对牙城之战负责,平西侯府的倒下,也是为了掩埋牙城真相,如今看来,这是想坏了皇上、四公子与夫人三方的关系。   好在,事情还是往好的一面发展的。   毕之安一面想,一面转头看温子甫。   温子甫坐在那儿,手上拿着文书,人却是懵的。   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得了好几拨的“贺喜”了,温子甫整个人飘飘然,仿佛在做一个天上掉馅饼的美梦。   这馅饼可真大,砸得他都眼冒金星了。   连他都如此了,母亲恐怕越发惊喜交加了吧?   午歇时候,他得回家一趟。   母亲毕竟上了年纪,情绪大起,容易伤身,他得让母亲多平复平复。   燕子胡同里,曹氏也被馅饼砸到了。   听完讯息,她转过头,道:“老胡啊,你掐我一下。”   胡嬷嬷不敢:“夫人您掐奴婢一下吧。”   曹氏伸手一掐,胡嬷嬷嗷得叫了起来。   “这么疼啊!”曹氏又掐自己,掐得也大叫了一声,痛归痛,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是做梦哩!”   温慧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不解地看着曹氏与胡嬷嬷:“这是做什么?”   曹氏没有心思答她,急忙往正屋里跑,才撩起帘子,就迫不及待地喊:“老夫人呐!” 第772章 庸   桂老夫人正与刘嬷嬷说话。   见曹氏冲进来,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天塌了也没你这样的。”   曹氏连连摇头:“天没塌、天可塌不了。”   不止不塌,他们一家,好像就要爬到天上去了。   桂老夫人示意曹氏冷静一下,道:“慢慢说。”   曹氏深吸了一口气:“今儿早朝之上,皇上不止认了我们姑爷,还说、还是他是元皇子妃的儿子,是真正的嫡长子。   当年是为了从沈家手中护住这个儿子,才一直养在霍家,这么多年亦不宣生母身份。   年后,姑爷要亲去江陵迎灵,之后,就是追封皇后娘娘!   老夫人,您说,姑爷作为嫡长子,往后是不是就……”   曹氏不敢说破。   与龙椅有关的事情,说话总归得谨慎些。   可心里,她已经那么想了,只等桂老夫人给一颗定心丸。   桂老夫人是燕子胡同里唯一一位知晓来龙去脉的。   早前已然是激动过了,本以为,了然一切的她不会再有多的波澜,但事实上,听曹氏这么一说,桂老夫人的心还是扑通扑通、用力地跳。   再想象一下金銮殿上的状况,桂老夫人捂着胸口,道:“早朝上说的啊,文武百官都听见了吧?”   曹氏点头:“听见的、都听见的。”   桂老夫人长长吐了一口气:“真好啊,真好啊!”   “这好得,我都摸不着北了,”曹氏又问了一遍,“老夫人,往后……”   桂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往后更该谨言慎行!   不止是你我,二郎在衙门里做事,需得越发勤勉、用心,等他回来,我来跟他说。   让辞哥儿念书刻苦些,姐儿那儿,你去交代好。   一会儿我口述,你来执笔,往临安去一封信,也要与他们多叮嘱。   是了,待消息传回临安,侯府不知道要有多少客,家中待客不能怠慢,也不能失了身份。   各方各面,都得紧着皮!   现在是,将来更是,不能因为扶摇直上,就不知道怎么脚踏实地。”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曹氏都不由地谨慎起来,连声称是。   “你先出去吧,”桂老夫人道,“老婆子想想家书上要怎么说,想好了,再叫你过来。”   曹氏应下,退出屋子。   一出来,和煦阳光落在身上,舒坦得叫人忘了此时是寒冬。   几个呼吸,曹氏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论面子上的功夫,老夫人真是佼佼者。   曹氏佩服至极,但她相信,关上门时,老夫人不定怎么乐呵呢!   天大的好事,不乐才怪!   就像她,她行事上再知道要慎重,情绪上,她现在只想笑啊!   想仰天大笑!   得回屋里笑去!   厢房里,曹氏看了眼温慧。   温慧放下手中针线,关切道:“您又是叫又是笑的,到底是怎么了?”   曹氏握着温慧的胳膊,感叹万千。   上回,她说慧姐儿做梦都不知道梦个大的,如今看来,真正不会做梦的是她自己啊!   宴姐儿嫁给四公子,曹氏做梦、顶天了就是个亲王姑爷,哪里能做、敢做那明黄袍子的梦?   “慧姐儿啊,”曹氏深深看着女儿,“我们家以后就不同了,跟原先啊,完全不一样了。”   温慧“啊”了一声:“又没银子了吗?”   曹氏:?   温慧自个儿先摇了头:“不对,我看您挺高兴的,那就是发财了?之前投的买卖赚大钱了?”   曹氏:……   这女儿怎得如此庸俗!   哦,不能这么说,毕竟,银子是好东西,她掌了这么多年中馈,可太喜欢银子了。   傻子才会不喜欢!   “不是银子的事儿,”曹氏道,“四公子要认祖归宗了。”   温慧道:“这是迟早的呀,前回父亲跟您说这个,衙门里都猜会在来年冠礼前有个说法。”   “他的生母,”曹氏又道,“是元皇子妃,他是嫡长,若无意外,哎呀!”   温慧眨了眨眼睛,认真想了想:“哎呀!”   曹氏问:“想明白了?以后可要比以前更端正、谨慎……”   话还没有说完,曹氏就被温慧打断了。   温慧乐呵呵道:“阿宴要当皇后,我有个当皇后的妹妹,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曹氏:……   你还有个京城第一俊的哥哥,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想到第一俊,曹氏自然也就想到了赵太保夫人。   难怪之前,太保夫人忽然与自己热络起来。   皇上认四公子,与他恢复身份,这是大事,何时认、怎么办,必定要与左右近臣商讨,那赵太保也就一早知晓了。   倒不是太保家中图他们什么,四公子往后也需这些老大人们辅佐,君臣齐心,才是正道。   曹氏越想,越觉得将来蒸蒸日上。   “老胡啊,”曹氏叹道,“我想着啊,这京城定是我们家的福地,自从进京,日子顺了,早知道,早年就该来的。”   这话不能细究,细究起来,立不住。   胡嬷嬷心里明白,她晓得曹氏定然也明白,不过是感慨罢了。   她也不扫兴,顺着说了几句:“看着府里越来越好,奴婢们做事都有劲儿,这日子,太有滋味了。”   时近中午,在衙门谨慎了一上午的温子甫匆匆出了顺天府,迎面遇上了李三揭。   两人互相行礼,而后面面相觑。   衙门前人来人往,最后还是李三揭先回神,招呼了温子甫回燕子胡同说话。   一面走,李三揭一面道:“老弟啊,你给个准话,你之前知情吗?”   温子甫道:“完全不晓得,我还懵着呢。”   李三揭想着温子甫的性子,猜他应是真不知,不由叹道:“我看他六部观政,知道他是真有本事。   私下还暗暗想过,身份上虽吃亏些,不晓得有没有机会争一争。   可要是争不了,太过锋芒毕露,不是好事。   我到底是旁人,不好劝,只你兴许能建议几句。   没想到,嗐!   庸人自扰,我乃庸人。   他出身稳了,皇上看重,老大人们亦认同。   这将来啊,老弟,定安侯府有盼头了啊!”   温子甫忙谦虚了几句,心里亦是欢喜不已。   这盼头,能让母亲多高兴啊!   只可叹,兄嫂走得早,不能与家人一块感受喜悦了。 第773章 阔达   几家欢喜几家愁。   太常寺中,官员们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待迎灵回京后无论是入皇陵,还是追封,他们太常寺都得参与其中。   更不用说,本就要办的两位殿下的冠礼了。   忙归忙,大伙儿时不时就悄悄打量方大人几眼。   众所周知,方大人与那位殿下有些嫌隙。   那位殿下追究沈家之时,方启川一开始还替沈家说话呢。   现在可好,那位殿下乘风起,方大人怕是、怕是要倒霉了吧?   方启川木着脸忙了一上午。   他的脑袋,从金銮殿里平地一声雷起,就没清醒过。   太惊讶了,也太难以置信了。   以至于,他根本顾不上旁的。   直到中午这会儿歇下来,方启川抬手重重揉了揉脸。   他得为自己的明智鼓个掌。   虽然,之前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让他庆幸当初与殿下做买卖,但这一次,他从心眼里感激走对了路子的自己。   他到底是拿了一把什么样的金铲子啊!   怎么能把路拓得这么宽!   那些打量的眼神,方启川懒得操心。   他们不知内情,也不叫他们知道。   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做事,来年事儿多,预算要重新做,早些报上去,免得耽搁事儿。   若是,再来一个太子册封大礼,那花销就又要涨了。   涨了好啊,这钱可一定得花出去。   另一厢,霍以骁还未出吏部,就被霍以暄堵了个正着。   早起到翰林院,听了这么一番来龙去脉,霍以暄险些把手里的书都给吃下去。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出身经历啊,比话本子上的还要惊险万分。   一想到,那个出生时受尽苦楚的婴儿就是他眼前的这位,霍以暄不由就深吸了一口气。   霍以骁被他看得哭笑不得,便绷着脸,道:“暄仔。”   霍以暄下意识站得笔挺,待反应过来,他笑着道:“衙门里,给点面子嘛。”   霍以骁挑眉。   他知道暄仔被今儿消息惊着了。   一如当年,从流言里知道他是皇帝的儿子,暄仔也惊讶了好几天。   不过,惊讶过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暄仔豁达,他把霍以骁当弟弟,其余的,不会去顾忌太多。   想来,如今也是一样,等最初的惊讶过了,也就恢复了。   用暄仔的话说,这就像吃糖。   霍大夫人喜欢给孩子们做糖吃。   里头是糖,外头裹各种不同的料。   无论外层裹着什么味儿,里头还是一样的。   “走吧,”霍以骁道,“不吃午饭吗?”   霍以暄自然而然地跟上去:“走走走。”   兄弟两人,寻了个面摊,各用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霍以暄放下碗筷,满足极了。   想一想,他道:“等将来,你恐怕就无福消受这样的美味了。”   “早着呢,”霍以骁看着他,道,“来年,等成了亲,你就没有现在这般逍遥了。”   霍以暄收起帕子,乐道:“那还是成亲好。”   他确实喜欢结交友人,喜欢与朋友一道吃喝、踏青,可与娶媳妇相比,还是媳妇更好。   姜瑾那么有意思,他往后与姜瑾一块吃喝、踏青,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起出行……   霍以暄没有去过江陵,但十分向往。   不过,霍以骁的江陵之行定然沉重,不是游山玩水,霍以暄不好多提。   只是什么都不说,也不合他的性情。   “江陵古迹多、名胜也多,你母亲当年在城中驻足,不知是否有去一些地方散心,”霍以暄道,“我想,你若能看看她当时看过的大山大水,她应该很高兴。”   都说滚滚长江东逝水。   在奔腾的江流面前,人会看到自己的渺小,心胸亦会阔达。   再说沉重的过去,也会随着江水逝去,留在心里的是直面未来的勇气。   霍以暄希望霍以骁能去看看。   霍以骁应了声:“我请章哥儿与孔大儒问了,当年母亲借住的院子,主家老嬷嬷不在了,还有一个帮佣丫鬟,现今在城郊居住,我使人去寻她,与她打听些母亲的旧事。”   霍以暄点了点头。   街角,一个小厮模样的青年远远看着他们。   看了一会儿,扭头就跑。   一直跑到了朱茂府邸的角门,和送菜的一块,推着板车进了门。   朱茂被禁足,昨儿回来就喝了个酩酊大醉,这时候刚刚酒醒,头痛得仿佛要炸开。   那小厮上前,道:“小的没敢靠过去,怕叫他们发现,虽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神情,他们交谈如常。”   “他倒是坐得住!”朱茂愤愤。   明明出了这么大的变化,为何霍以骁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一般?   朱茂不理解,他在府里都得到讯息了,怎么霍以骁跟没事人一样?   嫡长子,呵,好一个嫡长子!   难怪霍以骁前些年敢无法无天,仗着就是他的出身吧?   他和朱晟、朱钰,明里暗里的,用着不同手段办法在图太子之位,霍以骁全看在眼里,指不定会怎么笑话他们。   可能像是在看猴子戏?   朱茂越想越气。   他气霍以骁,也气许德妃。   母妃几次欲言又止,恐怕是早就看明白了。   为何母妃不告诉他呢?   在他数次问及霍以骁生母之时,母妃都说不知。   若母妃早些告诉他,他或许不会……   不过,朱茂更气的,是皇上。   他们的父皇,到底把他们这几个儿子当成了什么?   霍以骁的垫脚石吗?   用他们来磨砺霍以骁,让他们分出一个高下。   这是养獒!   他们都鲜血淋漓的倒下,只余下比狼崽子还凶的霍以骁。   思及此处,朱茂的头更痛了。   昨夜灌下去的酒全在脑海里晃荡一般,痛得要炸开。   章氏端来了醒酒汤。   朱茂一口饮了,问:“岳父岳母可有什么消息?”   章氏摇了摇头:“闭门期间,也不好见他们。”   朱茂道:“是我闭门思过,不是你,你下午回去文兴侯府一趟,多少听个意思。”   章氏内心犹豫,却也不愿在这时候惹恼朱茂,还是点了头。   回去走个过场而已。   父母说什么,并不重要。   能安朱茂的心,也就够了。 第774章 那人真是没劲儿   章氏心情沉重地去,越发沉重地回。   朱茂问了她状况。   章氏含糊道:“祖母病着,说是恐怕就这几个月了,父亲与母亲都顾着祖母,分身乏术。”   朱茂皱眉。   文兴侯府又不是破落户,不至于连个伺候老老人的人手都没有,怎么会乏术?   不过,章家人素来孝顺,这他一直知道。   老夫人既大限将至,文兴侯夫妇无暇他顾,倒也有可能。   朱茂挥了挥手,不再问了。   章氏暗暗松了口气,回屋里去了。   若是往日,朱茂大抵就看出她说话不实了,今儿大抵是酒半醒不醒的,心思也散,叫她蒙混了过去。   打发了侍女,章氏叹了一口气。   祖母病情是真,但父母也并非不为她考虑。   父亲说得很明确。   罚殿下禁足,已然是恩典了。   皇上在朝堂上坦言旧事,那就是下定了决心,要把皇位传给那一位。   而且,以赵太保与金太师近日出入御书房的次数,皇上此举必然与他们商量过。   君心、臣意,那位都占了。   大殿下收了心,太平些,等年节时各方求个情,解了禁足,以后安稳度日,倒也可行。   若是殿下还想再争,那文兴侯府,不止不愿意帮忙,也要与殿下划清界限,免得被拖下水。   父亲说得重,母亲后来说了些贴己话。   母亲让她尽量规劝殿下,能劝住,皆大欢喜,若劝不住,殿下执意而为,那她就得想办法脱身。   重病一场去庄子静养也好、回娘家休养也罢,只要与殿下行事无牵连,那殿下真就惹事了,侯府豁出来去御书房里求情,皇上应不会重罚她这个无能为力之人。   到时候寻个庵堂,规矩茹素念经几年,再求恩典,归家礼佛。   总归没有孩子,也能了无牵挂。   章氏听得目瞪口呆,偏父母的话又十分有理,她自己亦知轻重,岂会发疯似的要拖上娘家去寻死路?   只她自己……   她怕是劝不住殿下。   可让她不管殿下死活,自己装病求生,她又狠不下心。   “妈妈……”章氏问自个儿奶娘,“我该怎么办啊,殿下能听我的吗?”   古奶娘私下得了侯夫人的话,让她润物细无声一般规劝章氏,此刻,她便道:“您过几日,求个恩典,进宫见德妃娘娘,看娘娘能捎带什么话与殿下,您不好说的,娘娘容易开口些。”   当然,若是殿下连娘娘的话都不听了,皇子妃也能死心了吧。   章氏垂着眼,低低应了一声。   朱茂待在书房里,烦闷不已。   他能做些什么?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父皇禁他的足,等放他出去的时候,还不知道朝堂上是个什么局面了。   偏朱桓跛着脚,朱晟躺着,朱钰死了,他竟然找不到可以合作的人。   颜敬妃倒是野心勃勃,可她两个儿子还年幼,未必肯跟他合作。   况且,颜敬妃本身也不是个有实力的……   不过,霍以骁要亲往江陵迎灵,是否可以做些文章?   彼时仪仗盛大,想下手,不算容易……   朱茂想了一圈,并无能用之人,越发颓然。   他难道连拼一把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思前想后,朱茂叫了小厮进来:“想法子让项淮来见我。”   小厮硬着头皮应下了。   难归难,项淮还是在夜幕降临时进来皇子府。   一是夜色重了,二是下起了鹅毛雪,门房上自不比平时用心,项淮换了身小厮装扮,也就混进来了。   “殿下。”项淮拱手道。   朱茂皱眉:“不是安排了可靠的人手吗?怎么会让霍以骁起疑,匆匆赶去了围场?老三身边的人怎么就交代了?”   项淮十分为难:“围场那儿并未出问题,我们也确保了在三殿下出发之前,四公子并不晓得状况,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赶去,那是拿了我们的好处,明明是没有证据的事儿,他就是招了。事后打听过,他并未受刑。”   “真真是个软骨头,”朱茂气愤道,“算了,之前的事情不追究了。如今可还有旁的办法?”   项淮摇头。   在他看来,皇上如此表态之后,大殿下又被禁足,再想做些什么已经极难了。   “我想在以骁去江陵的时候,做些手脚,”朱茂道,“具体的,你且看着办。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就完了。”   项淮听他如此说,并不赞同。   在他看来,继续挑战皇上,意义不大。   不过,离四公子出发还有几月,殿下如今在气头上,好言相劝,大抵是听不进去的,等过些时日,年末之时,皇上解了殿下的禁足,到时再劝殿下,许是能有些成效。   如此想着,项淮嘴上便应了几句。   同时,他内心里亦有不安。   担心殿下钻了牛角尖,越来越执念。   原本,若是真的争不到,殿下不会如此割舍不下,仅仅是因为,他认为皇上养蛊,才会越发不甘。   项淮冒着风雨出了皇子府。   谁也没有发现,在书房外的角落,一只黑猫舔了舔爪子。   黑檀儿在这儿蹲了半天了。   温宴清楚朱茂性子。   仅是禁足,他棋差一招被皇上抓着正着,朱茂能忍住。   但今天信息一出,朱茂必定坐不住。   果然是叫她猜中了。   黑檀儿估摸着再听不到什么,便冒着雪回了大丰街。   正屋里,点着炭盆。   听见猫叫,霍以骁寻声看它:“这不是白玉团吗?”   黑檀儿瞪大眼睛,气呼呼走到霍以骁身边,猛一阵摔毛,把身上沾着的雪花往这可恶之人身上甩。   甩了还不够,脑袋抵着霍以骁的腿,好一阵擦毛。   霍以骁把黑檀儿抱起来:“徐其润说你褪色了,你怎么不烦他?”   黑檀儿愣住。   什么时候的事儿。   它怎么不知道?   褪色?   它黑得油光发亮!   下回遇着他,非给他两爪子不可。   温宴笑盈盈看他们逗趣,而后问了朱茂状况。   待黑檀儿喵呜喵呜叫了,她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从霍以骁撇了撇嘴。   “那人真是没劲儿。”她解释道。   霍以骁哼笑一声:“他若有劲儿,还要都尉下雪天去守着吗?” 第775章 兔子   黑檀儿看着霍以骁。   “太妃娘娘赏了你小鱼干,”霍以骁道,“说你昨儿辛苦了。”   黑檀儿一听,兴奋急了。   虽然,乌嬷嬷也给它晒小鱼干,但论滋味,还是常宁宫的最好。   油纸包打开,香喷喷的小鱼干出现在眼前。   黑檀儿直接叼起一条,未及细品,就发现不对劲了。   油纸的折痕不对!   常宁宫包小鱼干很讲究,绝不会松松垮垮,每道折痕印子清晰,很是公整。   现在,在那些公整的印子之外,还有一些折痕。   黑檀儿冲温宴叫唤。   别不是叫人下毒了吧?   温宴哭笑不得,这猫真是太精明了。   “没有下毒,”温宴道,“我先前吃了两条。”   黑檀儿不太相信。   温宴一脸真诚:“真的。”   若是叫黑檀儿知道,小鱼干被霍以骁给了白玉团,只怕连夜要进宫和白玉团打一架。   不如骗骗它。   黑檀儿想了想,信了,开开心心咬鱼干去了。   霍以骁促笑,凑到温宴耳边,压着声道:“等露馅了,它得跟你打一架。”   温宴清哼一声。   鱼干明明是霍以骁给出去的,要打架,让黑檀儿跟他打去。   正好下雪,积起雪来,就是黑檀儿最喜欢的躲雪球游戏了。   今夜这雪,是今年入冬后最大的一场了。   只下一会儿,窗沿上就能积起一层,待明儿天亮,定然厚重。   温宴畏寒,原是不喜欢这样的时节。   兴许是太医的调养有个成效,又或者是身边有霍以骁这个大暖炉,她对这样的雪天也有了几分欢喜。   靠着霍以骁,温宴轻声道:“大殿下钻了牛角尖,只是看来,皇子妃与文兴侯府、项淮都不愿意掺和。”   霍以骁哼道:“傻子总归是少数。”   朱茂向来喜欢在边上阴测测地敲边鼓,连出手做什么都十分隐晦。   他不是朱晟那种性子。   这样的朱茂,在经历这一回波折之后,更是容易出不来。   明明不可为,却要一条路走到黑。   而他身边的人,其实都想明白了,争的是荣华,可谁愿意在明知没有胜算时还赔命进去?   朱茂如此,定然会失去人心。   霍以骁又道:“他孤零零一人,且看看他能有什么风浪。”   “守株待兔。”温宴道。   他们不会为了逮兔子去熏兔子窝,就在树下站着,但兔子一旦来了,就必定抓它。   霍以骁亦是如此想的。   既然知道朱茂想在来回江陵的路上下手,那就盯着那时。   树和人俱全,冲不冲,就看兔子了。   温宴垂着眼,道:“虽然这么说对三殿下有些不厚道,但确实,是他险些出事,让皇上下定了决心,也愿意多退几步,把事情定下来。”   霍以骁道:“福祸相依,殿下何尝不是需要有人推他一把。”   朱桓有朱桓的犹豫和苦恼,霍以骁看在眼中,但他的立场和身份,不适合做说客。   经此一难,朱桓自己豁然开朗,倒也不失为一个转机。   伤了的腿,听太医的意思,只要耐心调养,未必会十分明显,最好的状况是,只要旁人不盯着看,不容易注意到他的跛脚。   想来,解开了心结的朱桓,更能好好休养。   温宴莞尔。   其实,骁爷亦然。   他也在一步步正视自己的身份。   即便一开始是不得不选太子之位、坐龙椅,但他在慢慢接受它,而不是视为沉重的负担。   “下午时,”温宴柔声慢慢说着,“我去看了金老太太。老太太知道你要恢复身份了,很欢喜,也有些失落。”   欢喜他回到了正路上,获取了他本该有的身份。   失落他要真正离开霍家,不再是霍家子弟。   同时,老太太很是心疼郁皇子妃。   女人生产本就辛苦,亦有变数。   她的孙媳妇就没有熬过去,与孩子双双离世。   而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皇子妃在江陵城,拼死生下来儿子。   在破庙之中,没有稳婆与大夫,连谁家都不会缺了产妇的热水、干净的被褥也没有,还要为了追兵心惊胆战。   老太太想到那画面,心就揪着。   再者,知晓了彼时状况,金老太太便解开了她的心结。   霍怀任妻儿的死,与霍以骁的降生没有关系。   他们的离世,只是因为生产之苦。   霍以骁笑着应了声。   他想,阿宴真的是个擅长与老太太们打交道的晚辈。   这些剖析心境的话,老太太大抵是无法对他说出口的,不管是在以前,还是现在。   现在,他能更体会老太太的想法与心情,这是阿宴的功劳。   温宴略一沉吟,还是多说了几句:“老太太还不知道真相里的真相,只以为是今儿早朝上皇上说的那样,因此,她说皇上这些年虽未样样周全完美,但也已经尽力。下回,老太太若这般与你说,你别伤她心。”   霍以骁抿了抿唇。   其实,太妃娘娘也说过类似意义的话。   人无完人,哪里是皇上,也有走错的路。   有些是不得已,有些是想岔了,有些就是固执了。   伤害发生了,改变不了,但死揪着不放,到底不利于将来。   毕竟,还是两父子。   除非是不要这个爹了,彻底与他不相干,要不然,还是得寻到一条相处的路。   那些错误与失败,太妃娘娘能和霍以骁一块恼皇上,可品析过去,不是为了追究,亦无法补偿,后头补多少也填不上旧日之哀,只是为了以后能多对一些,少错一些。   娘娘是一片良苦用心,霍以骁都明白,不管认同多少,嘴上也不会与娘娘争辩。   在他看来,多品些前车之鉴,也算能时时刻刻提醒他,别走皇上的老路。   他不跟那个爹学,就是大收获了。   温宴道:“雪大,明儿园子里的景一定不错。”   霍以骁轻笑:“等把母亲接回来,你得换一处看景了。”   温宴微怔,复又反应过来,他们那时得搬去东宫生活了。   她笑着道:“想看景,一样可以回来。”   就像黑檀儿,不时回燕子胡同看鱼缸,又去西花胡同看没有全挪过来、剩着那里的红鲤鱼。   只要它愿意,它到处赏它眼中美景。   而温宴,亦是一样的,与骁爷一块,那孤高的东宫,一样可以很美。 第776章 谁都别说话   冬日的天亮得迟。   宫门外,积雪被清扫开,以便朝臣等候。   霍以骁刚到,众人视线聚集过来,纷纷拱手唤声“殿下”。   这也是讨巧了。   反正没有其他殿下在,不会混淆了。   赵太保揣着手乐呵呵过来:“近些时日,殿下恐要辛苦了。”   各个衙门要做今年的总结、来年的计划,差不多是一年里最紧张的时刻之一。   在赵太保来看,这也是最适合将来的太子殿下学习的时候。   太子、君王,他们需要做的、学的,与皇子在习渊殿里被教授的,以及六部观政里了解到的,还是有许多不同。   借此机会入手,倒也不错。   霍以骁道:“一年之计在于春,我还以为老大人会让我再躲闲几月。”   赵太保摸着胡子笑。   在于春?   等开春了,这位仪仗南下,迎郁皇子妃回京。   这一趟去,可不是什么快马加鞭、一日千里,来来回回,少说一两月,再等追封入陵,大事办完,春天早过去了。   “那可不行,”赵太保道,“我最是积极了。”   霍以骁笑了声。   早朝后,霍以骁被叫到了御书房。   皇上说了不少事,只觉得霍以骁耐心比往日好,不由暗想,大抵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吧。   出身明确后,反正也不可能当甩手掌柜,干脆好好做事。   这么想的,皇上也就这么问了。   霍以骁抬起眼,道:“阿宴在成安那儿,我正好等她一块用午饭。”   皇上哼了声。   敢情是为了等媳妇儿,才耐着性子?   可是呢,他是个急性子。   “你成亲也有一年了,朕何时能抱个皇孙?”皇上问道。   霍以骁挑眉。   他并不觉得皇上是个急切盼皇孙的。   朱茂、朱晟都未得一儿半女,也没见这位九五之尊念过。   这会儿提起来,不过是话赶话。   “阿宴畏寒,您是知道的,牢里落下的毛病了,进京之后一直是太医再调养,”霍以骁道,“身体没有养好就怀孩子,大人孩子都受苦,这您也知道。”   皇上:……   他知道。   他就是嘴快问了。   霍以骁又道:“阿宴年轻,老太太怕她受罪,给了方子,说是等她再长几岁,才合适些。我名义上的母亲是为何过世的,您也是知道的。”   皇上木着脸,他当然都知道,他以面色示意以骁不用说了。   偏霍以骁说得来劲儿了一般:“这一年变化多,此前状况,阿宴若有身孕,挨唐云翳一刀的恐怕是我,被大殿下设计坠马的大抵也是我。   也不一定,我功夫与四殿下好,骑术比三殿下强,算计不到我,只怕会去算计阿宴。   我娘假死离开京城,您要让阿宴大着肚子躲去哪里?”   皇上:……   他就随口催一句,催出来这么多话。   依着以骁这些说辞,他往后若催一句,就是不顾儿媳妇康健了。   那还怎么说?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问。   皇上从大案上挑了几本折子,让吴公公拿给霍以骁。   看折子去吧。   谁都别说话!   霍以骁乐得不说话,翻开折子阅读。   看完了,吴公公又给他换了几本。   直到午前,皇上才开口,问他一些看法。   既是政务,霍以骁自然端正,把想到的方方面面理了一遍。   皇上听完颇为欣慰。   虽有稚嫩之处,但对刚刚换新的立场来观朝中大小事的人来说,已然十分出色。   不用多久,就能在各方的协助、培养之下,褪去青涩,展现出完全的能力来。   治国之术,那些手段可以学习,但治国的心,对百姓的善意、对疆土的喜欢是很难培养的。   以骁有那颗心,他可以。   虽然走了些弯路,也颇为崎岖崴脚,但能把江山交到这么个儿子手里,皇上十分满意。   因着午间要接温宴,时间差不多了,霍以骁也就起身告退。   吴公公送他出去走到帘子旁,霍以骁突然顿住脚步,看着皇上。   “我也想早些得个儿子,”霍以骁道,“趁着您未年老,太保大人他们还有劲儿,将他培养了,让他给您接班。”   皇上嘴角一抽。   听听,像话吗?   霍以骁说完,心满意足,走出了御书房。   吴公公送上一盒点心,对这位半点亏都不肯吃的殿下,道:“都备好了。”   霍以骁道了声谢,去御花园里等温宴。   温宴抱着白玉团与成安说话。   “我这儿确实收了几张拜帖,”温宴道,“多的是燕子胡同,祖母先前熟悉的老姐妹,多少得来听个动静,她让人与我捎话,叫我这些日子别回去了,免得正巧遇上,我说什么都不合适。   还有霍家大宅那儿,大伯娘也收着拜帖,万幸老太太那儿清闲,我昨日过去,就躲老太太屋里里。   还有阿瑾,嘴上还说不敢与我递帖子,怕成了那赶热闹的人。   我叫她赶紧忙乎自己的嫁妆去,当我嫂子还揶揄我,太坏了!”   成安笑得前俯后仰:“她揶揄你,你让皇兄灌她未婚夫的酒。”   温宴乐道:“你也不是个好的。”   两人说说笑笑,逗得宫女嬷嬷们也笑个不停。   笑得累了,成安往温宴身上一靠:“等来年,你们回宫里住了,我们又能天天见了,真好。”   温宴笑道:“你得立公主府,招驸马呢!”   成安撇嘴:“什么驸马,不稀罕。”   温宴莞尔。   她又何尝不喜欢“天天”见?   天天见着成安,见着白玉团,就像是还生活在过去一样。   可过去已经过去了,她们的人生都会向前走。   只闺中的那份感情,还是真切地留下来,能存上许许多多年。   温宴辞了成安,走向御花园。   霍以骁在一亭中等她,与她一块往常宁宫去。   “赵太保恨不能我立刻能独掌一面。”霍以骁道。   温宴笑着道:“惠妃娘娘亦是恨不能立刻把宫中事宜都教会我。”   娘娘是代理后宫。   皇上那儿,估摸着是追封了皇后之后,晋惠妃为皇贵妃。   这对惠妃是喜事。   只是她惯常谨慎,不爱与那些嫔妃打不必要的交道,便想早些交托出来。   何况,身份有别,温宴将来管着,很多事情比惠妃容易做。 第777章 年关   入了腊月。   大雪由北及南,洒满在大地呀。   今年,不止是位于北方的永宁府大雪封城,往南边,雪也比往年多一些。   幸好,这雪在永宁府之外,并未成灾。   反而是,瑞雪兆丰年。   戴天帧捧着文书走进了书房。   宋大人正在奋笔疾书,脸上神情无比端正、严肃。   “大人,京里来了消息。”戴天帧道。   宋秩手一顿,心里一紧。   京里上一个大消息,几乎让他一口气续不上。   那位四公子,竟然、竟然是皇上的儿子!   人家只是寄养在霍家,称霍怀定一声“大伯父”,并不是真的出身霍家。   而且,生母是皇上的原皇子妃。   皇上在金銮殿上金口一开,那意思不是明明白白?   这位便是储君了啊!   难怪、难怪当时,这位敢把装饰的御刀扎进武安规的喉咙里。   那眼睛一眨之间,倏地一声,利刃划破空气刺入人的咽喉……   宋秩清晰地记得那个画面。   他当时就该警醒三分啊!   谁家“钦差”,能拿着御刀做那等事儿?   胆儿得多肥啊!   霍怀定做官规矩又端正,从不因太妃娘娘受皇上尊敬而在官场上对其他官员耀武扬威,又怎么会容忍子弟行事张扬呢?   结果,他宋秩倒好,没有想明白,还一口一个“贤侄”。   他,何德何能?   他,和皇上称兄道弟,还把储君当了侄子?   那位殿下应是不会为了他这张嘴怪罪他,他就是心里过不去!   刚收到讯儿时,宋秩忙问了戴天帧。   得知京中官场,几乎人人都是心知肚明的状况,宋秩更是脑壳疼。   好在,依戴天帧的说法,他也只知那位是皇子,却不知道那位生母身份,这让宋秩认为,自己好歹还没那么落后。   五十步和一百步,勉强是个安慰。   待听说现在的工部侍郎,先前的临安知府李三揭在进京报到的头一天,在千步廊,拍着那位殿下的肩膀热情洋溢地喊“贤侄”之后,宋秩长松了一口气。   看看,他还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起码,他如今晓得了内情,断断不会在千步廊的各位大人面前犯那等错误了。   此乃万幸。   这会儿,宋秩吸了一口气:“什么消息?”   戴天帧道:“来年开春后,殿下往江陵迎灵,初步计划会途径归德府,京里让我们备个大致的路途安排。”   京里总归不如地方上熟悉。   在经过归德府地界时,从哪儿入,又哪里出,仪仗之下,一日行多远,驿站如何安排……   宋秩抹了把脸:“你先出份草纲,我们再细细研究,这事儿得抓紧,若途中驿站有年久未修缮的,也得赶紧督促他们收拾收拾。”   戴天帧应下。   书写之时,他亦是十分感慨。   他离京赴任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之后京中会发生那么多事情。   当然,他与殿下打过一些交道,也曾一同谈论过策论题目,知对方的思路想法,在戴天帧看来,那位颇有想法。   以后,能在这位的朝中做事,很让人期待。   京城中,雪扫了又积。   黑檀儿喜欢厚雪,哪怕霍以骁没有空与它打雪球,它一只猫也能在雪地里玩得很开心。   年关近了,各处酒席应酬愈发丰富。   前些年观望为主的人家都与燕子胡同送了请帖,就更别说早早与桂老夫人开始走动的老姐妹们了。   好在,女眷们的热闹多是在年节里,帖子回应上倒也不用应得特别死。   温子甫却是夜夜喝得满面通红。   官场本就少不了应酬,他又是现在的红人,家中有一儿两女都不曾定亲,席面间少不得被问起。   温子甫答得很是谨慎。   儿子还在准备下一科考试,不着急说亲,等功名在身再说。   小女儿已经由长辈敲定了人家,只等春天挑好日子换庚帖。   大女儿缘分未到,且再看看。   再说了,儿女亲事还是老母亲说了算,他只出个意见,不拿主意。   说来说去,他温子甫听母亲的话,自己府里,老母亲最大。   这是桂老夫人交代好的。   应酬时难免有抹不开的面子,因着酒劲,兴许就上了头,不如一并推给她,她老婆子与人往来,又不吃酒,不用担心酒后失言。   也有人另辟蹊径,打听归家的温鸢,被温子甫依样画葫芦应付了。   幸好温珉、温章未到说亲年纪,要不然,又得打个哈哈。   一众官员见温子甫如此,也只好作罢。   更有人好奇起来小女婿。   京中未曾耳闻,也没有哪家站出来表示自家慧眼如炬。   打听着打听着,便到了衙门封印时。   也不知道是哪家得了线索,各方才知,那幸运儿是新科状元郎。   一时间,纷纷感叹,能得状元的,果然是实力之余,更要有运气。   除夕夜。   依着前世,这一年除夕,宫中设宴,百官列席。   今生,这事儿无人提及。   俞皇后和四殿下身死,大殿下受罚禁足,三殿下还在静养,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办宫宴。   是的,朱茂的禁足没有解。   章氏早前求见来许德妃,与她说了朱茂状况。   许德妃心中急切,苦口婆心写了一封信去劝解朱茂。   她亦不敢去御前替朱茂求情,只盼着儿子能够渐渐冷静下来。   无人来求情,皇上也自知罚得轻,便不提解了处罚,只让徐公公去皇子府赐了几道菜。   当然,徐公公前脚一走,后街,朱茂就命人把那些菜倒了。   章氏看在眼里,心沉了下去。   常宁宫。   温宴抱着黑檀儿,与霍以骁一块来拜见太妃娘娘。   今儿的年夜饭,自然也在这里用。   霍以骁在园子里站了会儿。   温宴抬眸看他,见他视线落在远处的宫室琉璃瓦上,不由问:“骁爷在看什么?”   霍以骁淡淡道:“你梦里的那个我,在宫宴上跳湖时,在想什么。”   温宴的微微一愣。   而后,她摇了摇头:“你没有机会知道了。”   不会再被下药,自然也不会被药效影响。   那种滋味,再不用品尝。   霍以骁倏地笑了:“也是。”   他也不想去跳一次湖。   今儿一过,他更期待新的一年。 第778章 清醒   霍太妃心情极好。   抱了黑檀儿过去,轻轻揉它的脑袋。   黑檀儿也是听话,靠着霍太妃并不动弹,还时不时轻轻咕噜两声。   霍以骁啧了声,睨它。   黑檀儿翻了个身。   谁叫常宁宫的小鱼干好吃呢?   谁叫霍太妃顺毛很舒服呢?   哪只猫儿不喜欢?   霍太妃一面逗猫,一面柔声细语与温宴说话。   “离开旧都久了,都快不记得那里过年的景致了,”霍太妃叹了声,“一晃这么多年。”   温宴与太妃细细讲述着她在旧都过的除夕与年节,又仔细观察着霍太妃的面色。   前世的这个新年,是霍太妃病情反复的一年。   太妃娘娘年轻时有些旧疾病根,上了年纪之后,多少有些影响。   也正是因着这一场几乎耗完了她生命的病,让她越发放不下彼时各处不顺利的霍以骁,思来想去,把温宴从温泉庄子里接了回来。   万幸的是,休养得当,娘娘迈过了这个砍。   在他们完婚之后,太妃娘娘依旧陪了他们很多年。   今生,霍以骁的前路与前世翻天覆地,娘娘不至于放心不下他。   可温宴亦不希望霍太妃受病情所苦。   不过,从面色看,太妃娘娘精神很不错。   这让温宴稍稍放心。   晚膳前,皇上来了常宁宫。   许是霍太妃在座,又或者是大过年的,两父子之间容易起摩擦的话题,谁都没有开口。   又有吴公公、邓嬷嬷等人缓着气氛,这年夜饭,竟然还称得上其乐融融。   皇上深刻记着前回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教训,说话十分谨慎。   饭后,少不得关心温宴几句时,他也决口不提什么皇孙不皇孙,只问家人状况。   “侯夫人可还康健?”   “温子甫这一年做得不错,毕之安之前常常夸他,尤其是春闱之时,考生们也很认同他的辛劳。”   “长兄在学子中颇有口碑,先前宝安苑茶会,吴公公也去听了,回来跟朕夸他。”   “幼弟留在临安了?跟着方遇念书?那也挺好!偶尔还去孔大儒那儿?不错不错。”   “姐妹们许了亲没有?四妹与江绪定下了?新科状元郎,确实不错。二姐还未有良人?不急,慢慢挑,挑中了,朕给指婚。”   这些话题,温宴应答流畅。   只要霍以骁不开口故意添皇上的堵,皇上自认为与温宴谈得很愉快。   霍以骁确实没有添两句。   不是没有糟心话,而是霍太妃笑眯眯看着他,他得闭嘴。   这让吴公公也松了一口气。   “你与成安亲近,也替朕探一探她的想法,”皇上抿着茶,道,“年纪不小了,不能总在惠妃跟前撒娇。   朕也问过惠妃两回,你清楚惠妃性情,她素来稳重,很少争取,只答说’成安没有开窍‘。   弄得朕也不知道是成安真没有什么念头,还是惠妃不好与朕直说。”   温宴笑着道:“公主烂漫,没有向往之人。”   皇上叹了一口气,与霍太妃道:“朕朝前忧心政事,朝后就想着这些孩子。”   霍太妃轻笑了声:“皇上自个儿生的,自是得想着。”   除夕夜不谈国事,只这些家常事情,让皇上身心都放松下来。   他想起了些与郁薇之间的旧事。   张口想回忆一番,看了眼霍以骁,还是咽了下去。   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他被以骁噎两句,也不妨事,但不能碍着太妃娘娘的心情。   时候差不多了,皇上起身回了寝宫。   太妃娘娘不守夜,也就让霍以骁和温宴回大丰街。   出了皇城,大街小巷,已经是鞭炮阵阵了。   黑檀儿窝在温宴怀里,一步不动,尾巴都夹了起来。   待回到府里,窜进正院,躲了个没影。   温宴与霍以骁不疾不徐往回走。   她提及了太妃娘娘的身体。   “虽是日常请平安脉,还得再仔细些,”温宴道,“固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对老人来说,那么一场病太耗人了。”   霍以骁颔首:“我与季太医多提两句。”   鞭炮声中,辞了旧岁,入了新年。   年节里,太妃娘娘还精神奕奕,大皇子妃却病倒了。   听说,章氏的病来势汹汹,可能是夜里吹了寒风,白日里头痛欲裂,起不来床。   太医开了方子,怕是要调养些时日了。   朱茂虽是禁足,但皇上还是宽厚地赏了不少药材过去。   如此养了一旬,章氏请了恩典,想去庄子上养病。   温宴听邢妈妈说完,微微蹙眉。   “宫里准了吗?”温宴问。   邢妈妈点头:“准了,大皇子妃还挺着急,刚得了准信,就忙不迭准备启程出京。”   温宴想了想,道:“恐是文兴侯的自保之计了。”   邢妈妈亦是认同。   温宴垂了眼,章氏是最知道朱茂打算的,她这么做,定然是朱茂没有死心。   朱茂还是想在霍以骁去江陵时动手。   既然兔子一定要撞树,那他们就得让树更粗壮,叫一头撞上来的兔子眼冒金星。   马车上,章氏眼睛通红。   她是装病,亦是真病了。   除夕夜,朱茂喝醉了,连篇醉话里都是不甘与愤怒。   章氏听得心惊肉跳,一整夜毫无睡意,早日睁开眼,人就懵懵的。   朱茂对章氏的病情并不上心,奶娘又劝了几次,章氏才点了头。   从请示宫中到收拾行李,朱茂未有半分关心,他已经顾不上她了。   直到马车驶出皇子府,朱茂都没有露面,这让章氏心痛又清醒。   父母的交代都很有道理。   她得为娘家多做考虑。   入了庄子,文兴侯夫人赶去探望。   见女儿病怏怏的,她心疼极了,可对女儿来说,这是长痛不如短痛。   同时,自家也是无可奈何。   嫁女儿给皇子,多少亦有想飞黄腾达的心,可是,人得识时务,能拼是拼输了、成王败寇无话说,明知拼不得还豁出命去,那叫老寿星上吊、真真活腻了!   文兴侯没有活腻,侯夫人关切地问:“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那么钻牛角尖呢?”   章氏道:“整日在书房里谋划,只几个亲随与小厮听他的,我看项淮都打退堂鼓,殿下不让我随意靠近书房,我也不晓得他在琢磨什么。” 第779章 进步显著   章氏是真的不知内情。   侯夫人问不出紧要内容,只能作罢。   回到府里,侯夫人与文兴侯摇了摇头。   文兴侯长叹了一口气。   原想着,若能有些线索,他们及早与那位殿下示好,将来冤有头债有主,那位也不是个对无辜之人下手的性子。   可是,一点儿讯息没有,这让他们如何去开口?   正就是只凭上下嘴皮子?   没有诚意,如何取信于人。   “罢了,”文兴侯道,“这条路恐是走不通,我们还是照先前想的,老实一些,以后替女儿求个恩典,我们做父母的,尽力了。”   侯夫人哀哀应下。   而出于文兴侯夫妇意料的是,衙门开印之后,朱茂往御书房里连递了三天的自罪折子。   霍以骁每日都被叫去御书房,自然也看到了。   那自罪折子用词恳切,十分真挚。   讲自己对朱桓十分愧疚,亦是对不起父皇与母妃,父皇明明给了机会,自己却不珍惜。   自己是长子,是朱桓、以骁的兄长,本该有兄长的模样,却是走了歪路,做了伤害兄弟的事。   禁足这些时日,有颓然亦是不安,可能是辞旧迎新,虚长了一岁,突然之间顿悟不少。   年节里不曾与父皇、母妃请安,惶惶又惶惶。   盼着父皇能给了恩典,不说彻底解了禁足,让他一月里有两日能进宫磕头请安,听父皇教诲、解母妃思念,亦能去庄子上探望生病的章氏,做好一个儿子、丈夫能做的事。   霍以骁看完,放了回去。   皇上问道:“你怎么看?”   霍以骁答道:“文章写得不错,比以前在习渊殿里写的那些,强上许多。”   要是科举比试家书,朱茂这三篇,不是状元也是榜眼了   以朱茂往日水平,若无人指点,他能写成这样,可见是费了一番心血。   文章写得着实妙,但真心话有几句,就仁者见仁了。   反正,霍以骁一个字都不信。   朱茂这一手,十有八九是以退为进。   整日被禁足在府中,不管是什么手段,使出来都不容易。   得能出府了,能见着各方各面的人,才好有所发挥。   所以,朱茂必须给皇上写这样的自罪书。   自己寻个台阶,也让皇上有个台阶。   毕竟,皇上对儿子是手软了的,若不然,刚出事时,朱茂就不会只是禁足了。   朱茂打得好算盘,霍以骁心知肚明,却也不会与皇上说穿。   皇上会看不穿吗?   不可能。   只存在他愿不愿意信而已。   皇上道:“写得是不错。”   朱茂兴许是真的顿悟了,兴许没有,但写了这样的自罪书递上来,作为父皇,一味冷面,亦是不妥。   这其中,有他作为父亲狠不下心的缘故,亦有作为君王必须展现的仁慈。   当日真的罚得狠了也就罢了,但只是禁足。   从年前到现在,说起来也是过了个年。   如此恳切的自罪书下,皇上都不松口,不是仁君、慈父的表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圣人的话搁在前头,皇上又如何能不给儿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每一旬,许他进宫来问安,也确实该去探望他妻子,”皇上交代吴公公道,“让德妃多与他说说道理,老大不小的人了,又有妻子,需得谨慎些。”   吴公公应下。   霍以骁问:“您不自己跟他说,只让德妃娘娘说?”   “朕说那些有用?”皇上哼笑了声。   他的立场,与心思未摆正的朱茂说那些,具是火上添油。   还不如不说。   至于朱茂或有别样心思……   皇上抿了抿唇。   只能盯紧些。   已经做错过一次了,再生事端,也就怪不得他这个当父皇的心硬。   翌日是元月二十。   朱茂收拾妥当,在早朝之后,进宫请安。   霍以骁在御书房外遇到了朱茂。   朱茂看着比年前消瘦些,精神普通,笑容淡淡。   “刚与父皇问安,等下去母妃那儿,”朱茂似是有些咳嗽,清了清嗓子,“这些年,我浑浑噩噩,给你们也添了不少麻烦,当哥哥的给你赔个礼。”   霍以骁让了礼:“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小麻烦惹过,要么让他当面回了,要么就让他祸水东引,烧别家去了,确实也不存在赔礼不赔礼。   至于大的那些,也不该用“麻烦”来概括。   朱茂苦苦一笑:“三弟那事儿,我很内疚,我几乎酿成了大错。我想与他当面道歉,又怕他见了我来气,以骁你替我转达一番歉意,等他愿意见我时,我再与他道歉。”   霍以骁便道:“我会与三殿下说。”   朱茂继续道:“替我与太妃娘娘、以及弟妹问好。”   霍以骁没有继续听他絮絮叨叨的打算,干脆道:“殿下得去与德妃娘娘请安吧?晚些还要去庄子上探望皇子妃,需得紧着些时间。”   “是,时间不多,”朱茂颔首,“这就走了。”   朱茂拍了拍霍以骁的肩膀,转身而去。   霍以骁看着朱茂的背影,眉头微微一蹙、又松开了。   进了御书房,皇上问道:“遇上茂儿了?”   霍以骁答了声“是”。   “看着比之前清明了些。”说完这一句,皇上没有再提朱茂。   霍以骁挑了挑眉。   就是“看着清明”了而已。   若不是知道朱茂禁足,这个年过得没滋没味的,霍以骁都要以为,大皇子府日日搭戏台,朱茂听了好几场大戏呢。   这表现能力,可谓是突飞猛进,进步显著。   若非他知道朱茂还在谋划,只凭刚刚那点儿印象,恐是要被朱茂诓过去。   另一厢,朱茂走远了些,脸上淡淡又讪讪的笑容都褪去了,阴沉一闪而过。   他站在长廊中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这才继续往许德妃宫室走。   等进去了,脸上又调整了过来,苦涩里带着几分低沉。   许德妃一早就盼着他来了。   出来迎他,见他如何模样,当母亲的,心就是狠狠一抽。   “瘦了!”许德妃握着朱茂的手,“瘦了那么多!”   朱茂扶着她:“外头冷,母妃,进去说话吧。” 第780章 出身   母子两人落座。   除了心腹嬷嬷,其余人都被屏退了。   朱茂左右看了两眼   许德妃知他心思,便道:“茂儿你放心,宫里无人为难我。皇上没有,惠妃也用不着做那等事儿。这个年节,我吃穿用度一切如常,没有一点儿委屈。母妃就是担心你,担心得不行。”   朱茂轻声道:“叫母妃如此惦记牵挂,是儿子的不是。”   许德妃道:“既知我担忧,你就收一收先前的想法。   不止是我,章氏亦十分担心你,之前进宫来,与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夫妻一场,她担心又帮不了你,只能自己闷着。   也不知道她现在病情如何。”   朱茂叹道:“我等下出宫,就打算去庄子上看看她。”   “我猜她那是心病,你好好与她说说,让她知道你的想法,能放下心来,这病情也就慢慢缓了,”许德妃柔声细语地劝,“母妃现在也没有别的念想,就盼着你们能好好过。”   朱茂应了一声。   许德妃有好些时日没有见过这么“好说话”的朱茂了。   许是把那些不能够着的奢望都放下了,看开了很多,朱茂的心境也平缓下来。   许德妃又是欣慰、又是庆幸。   她各种劝解,又提章氏,就是要让儿子知道,人生之路,除了那把龙椅,其实还有很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得不到,只有失。   只要茂儿能想开,能听得进去她的话,皇上不会为难他,现在还都来得及。   从一开始,一旬许出一趟门,到之后,茂儿表现得好,她再去求一求皇上,禁足也就能解了。   许德妃既是宽慰自己,又是哄着朱茂,絮絮说了许多。   朱茂时不时点头,很是把母妃的话放在心上的模样。   许德妃见他如此,心境越发放松下来。   她的儿子,先前只是钻了牛角尖,并不是蠢笨,岂会看不懂局势?   前一阵,事发突然,脾气上来拧着了,才会转不过弯儿来,现在,不是想明白了吗?   “你能听进去,”许德妃笑了笑,“母妃就放心了。”   朱茂亦笑了笑,有些苦涩:“您是为我好,我都知道。毕竟,以骁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他又是那么一个出身,您说得对,我与他不一样。其实,您该早些告诉我,我心里有数了,便不会……”   许德妃摇了摇头:“你问过我几次,我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在那之前,我也是猜测居多。   那位皇子妃,当年办了后事,人人都道她死了。   我印象里,她一直病怏怏的,我只记得她的病容,他们母子又没有那么相像,以至于我那么多年都没有看出来。   等我隐约猜到时,我根本不敢信,也不敢说。”   朱茂抿了下唇。   许德妃叹道:“我曾听说,皇上与元妃感情很好。   活人更是比不了死人,更何况,元妃又是为了护住儿子、在追兵迫近时难产而亡。   有这份功劳在,皇上惦念她是人之常情。   她的儿子,除非是残了、傻了,否则,旁人都不会有机会了。”   朱茂颔首:“我知道。”   “知道就好,”许德妃道,“你听母妃的,自己保重身体,多与章氏说说软话,等她病好之后迎她回府,什么侧妃、填房,说到底,最好的、惦记最久的,始终是原配。”   朱茂全盘应下。   许德妃虽舍不得儿子,但更希望能另有一人劝着朱茂。   因此,她没有留朱茂用午膳,而是催他去庄子上探视。   章氏是个拎得清的,她们婆媳双管齐下,母子亲情,夫妻情谊,一定能让朱茂彻底放下心结。   朱茂礼数周全地别了许德妃,走出了宫室。   等出了皇城,上了马车,他脸上的那点儿透着忧郁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出身一词,是他这么多年最最不喜的。   他不及朱钰,因为朱钰是俞皇后的儿子,在霍以骁的出身公布之前,朱钰是唯一的嫡子。   沈家若扶持,必然是朱钰优先于他朱茂。   他不及朱桓,因为他终究是“沈家一脉”的,是父皇不喜欢的。   张扬的朱晟、中庸的朱桓,都比他受父皇看重。   他明明是长子,明明刻苦又努力,但他比不了弟弟们,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出身。   出身如此,他拼尽全力都抹不平差距。   朱茂本以为,他起码赢得过霍以骁。   霍以骁再受父皇偏宠又如何?再有太妃维护又如何?霍以骁有个让父皇难以启齿的生母!   即便认祖归宗,生母那说不得的身份,就是霍以骁身上最阴暗的一部分。   会始终,低他们一头。   直到最后,朱茂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霍以骁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不管当年真相到底是什么,父皇给了霍以骁一个其他人永远追不上的出身。   嫡长子。   在沈家的迫害之下,艰难活下来的嫡长子。   朱茂又输了。   出身上,他输了个彻底。   一而再、再而三,出身成了他的拦路虎,这让他如何甘心?   马车经过大丰街,从霍以骁的宅子前过时,朱茂掀开了车帘一角,阴测测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   母妃说的道理,朱茂当然都懂。   除非是残了、傻了,否则,那把龙椅就是霍以骁的了。   既如此,就残了、傻了吧。   不、死了更好。   人死了,去地府当皇帝吧!   如此想着,他松开了手,帘子落了下来。   朱茂没有看到的是,从宅子里延出来的树上,蹲着一只黑猫。   树上藏着的猫儿本就不容易发现,也就是因着黑猫白雪,才稍稍显眼些。   若是骑马过,高高仰起头,大抵能看到猫儿影踪。   可朱茂在马车里,又只是帘子一角,他看不到高处,当然也就看不到黑猫。   反倒是黑檀儿,从车前纹样上知道了车里人的身份。   想了想,它一跃,轻轻巧巧落在了车架上。   当日,唐云翳的马车怎么载着它去了东明县,这一次,朱茂的马车就还是怎么载着他,出了京城。   马车在一庄子外停下。   赶在朱茂下车前,黑檀儿就寻了个狗洞,先一步进去了。 第781章 大事   章氏休养的庄子是文兴侯夫人名下的。   平日里不住人,也就前些日子简单整理之后,挪给章氏“养病”。   未免人多嘴杂,除了亲近的嬷嬷丫鬟,几个跑腿的小厮,这里的人手不多。   因此,黑檀儿虽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很容易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章氏的后窗底下。   章氏正坐在榻子上看书。   许是心情抑郁,她的面色不太好,倒真像是病中。   听闻朱茂来访,章氏微微一愣:“皇上解了殿下禁足?”   嬷嬷亦不知晓,摇了摇头。   待朱茂进来,章氏便又问了一遍。   “前几天,我写了请罪的折子递上去,”朱茂解了雪褂子,知自个儿身上寒气重,便在角落火盆处站着,“我知道先前是我行事失了分寸,不管如何,都不能去伤三弟,事情败露之后,更不该御前顶嘴、坚持不认。   大抵是我认错的态度好,父皇许我一旬出一次门,能进宫给他与母妃请安,再来庄子上看看你。   你这病啊,也是叫我拖累的,思虑过重,怎么会不病倒?   我来时想,庄子上养病也好,清净、放松,病能好得快些。”   章氏被朱茂这一番柔声细语地话说得脑袋空白一片。   她压根没有想到,朱茂竟然自己想开了。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在怨恨气恼,还关起门来与亲随等人商议手段。   这样的朱茂,怎么就……   章氏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是了,商议了这么久,可不就商议出法子来了吗?   被禁足在府里,无论是行事还是连络,都不方便,解了禁足是第一步。   而解开的办法,自然是“老实”、“听话”、“有错就改”。   上请罪折子,在御书房里对父皇低头,让母妃相信他是真的放弃了,在来她这里好言好语,让她也放松警惕,甚至能替他去父皇、母妃那儿美言几句。   从一旬三日,到行事方便。   这就是殿下的目的了吧?   思及此处,章氏心里像是扎了把刀子一样,痛得她捂住了胸口。   “殿下,”章氏捂着胸口,“我也想早些好起来,可这病啊,说犯就犯。”   朱茂哪里是来与章氏嘘寒问暖的?   人来过了,话讲了,事情就妥了。   干脆顺着杆子下,朱茂道:“让人来看看病吧,你这样,哎!   章氏苦苦挤出一个笑容。   朱茂道:“你躺下歇息会儿,书就暂且别看了,劳神,我不吵你休息。”   章氏沉沉点了点头。   然后,她看着朱茂退了出来。   心愈发痛了。   如果,殿下真的如他说得那样,就不该对她的病情只是口头上的几句关心之语。   殿下来庄子,心却根本不在她这里,甚至,殿下都没有坐下来。   这更是让章氏看出来,朱茂的这一套,全是虚假的,是表象。   在父皇、母妃那儿,他会装得更用心,而在她这里,全是敷衍。   章氏缓缓躺下来。   她多么希望殿下是真的想开了、放下了,而不是缓兵之计,是以退为进。   若殿下能迷途知返,她“病好”之后,他们依旧做夫妻,结发之情深重,她其实很舍不得,那时,父母也一定会明白她的想法。   可是、可是殿下依旧再迷路上前行啊!   她舍不得,也必须舍得!   “妈妈,”章氏与嬷嬷道,“你悄悄去看看殿下,他自己寻死就算了,别在母亲的庄子里惹事,我们文兴侯府,还能活下去。”   嬷嬷应了声。   黑檀儿早一步跟上了朱茂。   这庄子有前后院,亦有花园。   章氏住在后院,朱茂走回了前院,进了一间书房。   书房里候了几个人。   项淮也被叫了来。   他无心参与,又不得不来,硬着头皮道:“依现在的计划,从京城到江陵会走陆路,仪仗繁复,不可能是轻车简行,亦不会宿在野外,因此,先前就往会途径的各府下发了文书,让他们定好路程与驿站。现在看来,大概是走这么一条路线。”   项淮说着,手指在桌上摊着的地图上比划了一番。   “我记得,”朱茂看了眼身边亲随,“你有个亲戚是当驿丞的?在哪里做事?”   “归德府宁陵县底下的一个小驿站。”   朱茂呵的笑了声:“巧了。”   霍以骁一行人会经过归德府,至于从不从宁陵县走,现在还不好说。   “争取一下,”朱茂交代道,“就让他们从宁陵过,人到了地盘上,还怕行不了事?”   项淮与朱茂伴读多年,心里还存了几分盼着他好的念头,咬咬牙,又劝了一句:“殿下,前回那位抓私运、就是在归德府拦下的船,那位和归德府知府恐有几分关系。   再者,去年春闱后,新科进士戴天帧赴任归德府通判,后晋同知。这位戴同知,与那位的妻舅是师兄弟,关系极好,在京考试前后,天天在燕子胡同住着,跟定安侯府的半个儿子一样。   在他们两人的眼皮子底下动那位,怕是不方便。”   朱茂哼道:“福祸相依,越是自己人的眼皮子底下,霍以骁越会放松,在其他地方下手,他指不定更机警。”   项淮能说的都说了,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言。   朱茂交代几人,道:“赶紧联系宁陵县,快马加鞭,尽快回复。府里内外人多,说话不便,之后还是等我来庄子里再说。”   亲随道:“夫人不会起疑吗?”   朱茂道:“她病着,没空管这些,也断不敢来偷听,听了也没处说。”   这一点,朱茂倒是没有说错。   章氏派来的嬷嬷没有到书房近前,遥遥确定了这厢动静后就回去了。   她不需要知道朱茂在筹划什么,只要让自家主子知道,朱茂根本没有死心、还想生事,就足够了。   不过,朱茂也有不知道的。   他们的密谋,被黑檀儿全听了去。   等朱茂离开庄子回京,黑檀儿蹭了项淮的马车,进了京城。   夜幕刚刚降临,黑檀儿绕回了大丰街,跑进了正院,冲温宴交换。   温宴循声看它:“半天不见踪影,哪里玩去了?”   黑檀儿甩了甩脖子。   它没有玩,它做的是大事! 第782章 将计就计   霍以骁回来时,黑檀儿正趴在榻子上咬着小鱼干。   黑猫转头看了他一眼,喵的叫了一声,又全身心投入到了心爱的小鱼干中。   霍以骁挑了挑眉。   以黑檀儿平日里的性情,今儿这么主动打招呼,很是少见。   温宴添了一盏茶给他,道:“与你邀功。”   霍以骁奇道:“什么功劳?”   “今儿它跟着大殿下去了庄子,弄清楚了大殿下想谋划什么,”温宴抿着唇一笑,“为此,还不惜钻了狗洞。”   “狗洞”两字,让霍以骁忍俊不禁。   黑檀儿急得龇牙。   它的重点明明是书房外的潜伏。   这两人,一个接一个,重点都歪了!   霍以骁甚至还走到榻子旁,揉了揉它的脑袋:“都尉竟然还钻了狗洞,太委屈了,明儿让乌嬷嬷给你做条大鱼。”   黑檀儿一爪子拍他。   别以为它听不出来,哪里是委屈,分明是看它笑话。   好听的话没有,连补偿之物,都是乌嬷嬷出手。   不实诚!   霍以骁就是说来逗黑檀儿的,见它竖毛,心情愉悦。   “下午遇上徐其润,”霍以骁道,“惠康伯府在京郊青玉湖旁有宅子,趁着还未化冰,他后天休沐时想去钓鱼。”   黑檀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它在认识温宴以前,在温泉庄子一带生活,平日最大的喜好就是在溪水、小池里抓鱼。   等离开庄子,住进了大宅子,抓鱼就远离了它。   园子里养的鱼只能看,不能抓,而水缸就这么大,里头的鱼也傻乎乎的,没有意思。   霍以骁道:“后天一大早,你去惠康伯府外头等着,跟他一块去。”   黑檀儿对此提议颇为满意。   它当然也可以一只猫去,但京郊那儿有点远,能坐徐其润的大马,又轻松又有趣。   几句话,黑檀儿就顾不上那狗洞了。   霍以骁回桌边坐下,温宴笑了一阵,也就提起了正事。   “大殿下一意孤行,”温宴道,“归德府那里,需得做些准备。”   所谓的准备,自是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霍以骁明白温宴的意思。   并非是他们不给朱茂机会,而是,朱茂不会回头。   皇上训诫了,许德妃定是苦口婆心的劝,章氏好言好语,项淮亦劝过……   连这些亲近之人,都无法阻止朱茂继续寻事,那谁也拦不住朱茂。   “白费了德妃娘娘的一片苦心,”霍以骁想了想,道,“明日你回燕子胡同,请舅兄修书一封。”   朱茂既然在谋算他们,兴许会使人留意着大丰街的动静。   若有书信外送、亦或是隐雷等人离京,恐会叫朱茂察觉。   但朱茂不知他们已经察觉了他的计划,不会去留心燕子胡同,若是通过温辞,相对稳当些。   温宴心里有数,颔首应下。   翌日,温宴带着黑檀儿往燕子胡同。   桂老夫人心情愉悦,看人顺眼,看猫亦是顺眼。   “老婆子看着,它今儿特别活泼。”桂老夫人看着院子里耍玩的猫儿,道。   “明日它要跟徐二公子去京郊钓鱼。”温宴道。   桂老夫人抚掌大笑:“怎么跟小孩儿出门踏青一样!”   自家这只猫,真是天降的福猫。   普通猫儿会的事儿,它样样精通,普通猫儿不会的事儿,它竟然也都在行。   定安侯府这番否极泰来,得给黑檀儿记一份功。   温宴轻声与桂老夫人说了来意。   老夫人会意,收下了霍以骁写好的信:“等辞哥儿从书院回来,我让他给帧哥儿去信,把这封夹在里头送去。   既然皇上给了机会,娘娘与皇子妃又都劝不住,那之后,你和殿下可不能心慈手软。   储君之位一步之遥,这时候手软,留下个祸害,不说龙椅,性命都得折在里头。”   温宴自是知道这一点:“您放心,不会犯那种错。”   桂老夫人拍了拍温宴的肩膀。   年节里,她接了不少帖子,也赴了几个相熟老姐妹的宴。   这一次,各方对她可是热络多了。   旁人越热络,桂老夫人越和善。   相较于进京后头一次去武安侯府、为了应对旁人的或观望或审视时的言辞激烈,此番,桂老夫人慈眉善目得不得了。   她很清醒,彼时可以重话,但现在,务必处处谨慎。   不能给宴姐儿拖后腿,更不能给殿下拖后腿。   定安侯府的飞黄腾达,全在这一回了,若是走错一步,她老婆子岂不是白白活了这么久?   “你也放心,”桂老夫人与温宴道,“家里上上下下,没有糊涂人,不会在节骨眼上生出事端。”   温宴自是放心的。   经过这两年相处,她十分了解温家上下都是什么性情。   不会生事、亦不怕事,该使劲儿时,没有哪个躲懒。   夜里,温辞依着桂老夫人的吩咐,写信去归德府。   数日之后,这封信到了戴天帧手中。   戴天帧拆开火漆时,神色十分轻松,待看完了信中信,面容越发沉重。   宁陵县。   他看了一眼手边放着的文书。   厚厚的一叠,最上头的就是宁陵县的资料。   是的,即便京中没有发现朱茂的异动,戴天帧也已经察觉到了些许。   宁陵县驿站的驿丞叫年百戈。   地方上的驿站,每年的开销银钱,是从县里拨过去的,驿站的大小官,也都是挂在县里、州府里,可若说管辖,他们则受兵部车驾司管理。   出钱的和管事的,不是同一处,使得一些驿丞,就左右摇晃上了。   归德府也属南来北往的要地,依着宋大人的想法,驿站都得尽量弄得好一些。   不说多么光鲜、富贵,起码得整洁些,一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让来往的官员、驿兵等歇觉时能舒坦些。   县里的驿丞,有些很认同,反正是府衙出银子,他们拿钱办事儿,又不自家掏钱,却也有一些不合作的,推诿拖延,过一月算一月。   那年百戈就是后者。   这么一个得过且过的驿丞,昨儿突然来了一趟府衙,陪着笑脸,提出让殿下南下迎灵的仪仗从宁陵县过,这如何能不让宋秩和戴天帧觉得稀奇呢? 第783章 套   年百戈那人,很不入宋秩的眼。   可驿丞受的是兵部管辖,宋知府只管出钱,管不到人家的帽子上。   宋秩也不至于为了年百戈的这点儿毛病,就上书兵部,要撤换他。   说到底,年百戈只是混日子,又不是惹是生非、危害乡里。   先前也听说过,年百戈有亲戚在京中,是贵人身边做事的,大事儿上未必会帮他出头,但小事儿上抹平,似是轻轻松松。   宋秩好好当着知府,也不想莫名其妙去得罪个贵人。   戴天帧想了想,拿着信去找宋秩。   宋秩刚忙完一阵,一面与师爷说话,一面养神。   戴天帧看向师爷。   师爷敏锐,起身道:“坐了大半天,腰酸背痛,我出去走两步。”   待师爷离开,好奇的宋秩从戴天帧手中接过了信。   宋秩看完,一个头两个大。   他认出来了,信上是那位“贤侄”、不久之后的太子殿下的亲笔。   上头写的内容,足够让宋秩喘一口大气。   宋秩点了火折子,把信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就说,”宋秩边整理纸灰,边道,“那年百戈昨儿过来,我就觉得他怪得很,混日子混成他那个样子,突然间就想迎皇家仪仗,他那驿馆,短短时间内修得出来吗?原来、原来竟是有这样的缘由!”   戴天帧道:“我仔细翻看了年百戈的留档文书,他的表侄儿是大殿下的亲随。”   “就他那懒散骨头,家里还能出个皇子亲随,也是烧了高香了。”宋秩哼了声。   话说回来,他们归德府是不是没有好好烧香啊!   先前铁器私运,从岭南到关外,陆路远、水路长,前后行上数月的路程,偏偏被那位殿下揪出来时,就在他们归德府境内。   彼时不晓得那位身份,看他那手起刀落的架势,真把宋秩吓了个够呛。   这一回,从京城往江陵,又是路途漫漫。   大殿下要行歹事,竟然也挑在了归德府。   万一一个不小心,真出了状况,他宋秩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还好叫我们发现了端倪,”宋秩深吸了一口气,“年百戈那驿站年久失修,直接给他拒了,不从他那里过,他总生不出风浪了吧!等殿下顺利迎灵回京后,我厚着脸去找兵部提一提,说什么也把年百戈那个居心不良的家伙给撤换了!”   戴天帧对宋秩摇了摇头:“宋大人,我们不仅不能拒,还得答应年百戈。”   “为什么?”宋秩冲口而出,而后,看着戴天帧认真的目光,他倏地反应过来,小声道,“你这是要下套?”   戴天帧颔首:“大殿下既然生了那等心思,若宁陵县走不通,势必会在他处下手。   许是归德府之外,又许是府内其他县,我们失去了现成的饵,可就被动了。   您也知道,我与殿下的妻舅是师兄弟,与殿下亦很熟悉,我说什么也得护住殿下,事关师兄弟,也事关我前程。   大人您即便不在意从龙之功,但也一定不想看到殿下出事吧?”   宋秩当然不想。   甭管那几声“贤侄”有要么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他在殿下与夫人跟前,多少是有几分薄面的。   换作其他殿下占了先机,人家未必知道他宋秩长什么模样。   为将来仕途,宋秩自然希望这位殿下顺顺利利。   殿下在其他州府出事,他宋秩不会倒霉,但“顺利”没了;若是运气再差点,在归德府出的问题,他也没有什么将来了。   既如此,该如戴天帧所言,假意让年百戈成事。   他们只要盯着宁陵县,弄清楚大殿下要年百戈做的事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再之后,把年百戈交到京里,皇上自会处理两个儿子之间的事端。   话又说回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抓私运在他这里,行歹事也在他这里,只要他应对好了,全是功劳。   再者,还有戴天帧。   戴天帧来归德府,以他和定安侯府的关系,宋秩若不能顺利搭上船,那他活该在归德府当知府到告老。   宋秩想转过来,摸了摸下巴,脑子转得飞快。   “这样,”宋秩与戴天帧道,“年百戈既然要做这事儿,昨儿没有成,三天之内,必定再来府衙。   等他来了,我们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宁陵县添进路途中,又不能让年百戈看出端倪。   之后,借着督他翻修驿馆,死死盯住他。   我倒要看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能干出什么歹事来!”   戴天帧应下。   如宋秩所想的一般,年百戈太知道自己在宋秩眼里有多么得靠不住了,不用三天,他又急匆匆来了衙门。   “我们那地方,也没有什么产出,就驿站的厨子还不错,酿酒香、做菜也好吃,”年百戈提着一坛酒,又提了个食盒,一打开,里头装了三样冷菜,“热菜带不上来,只能给大人们尝尝这冷盘,厨子这手艺,招待殿下,应该拿得出手吧?”   戴天帧唱的是红脸,因而很给面子,拿起筷子就尝了一口冷切羊肉。   “不错,宋大人也尝尝?”戴天帧说完,又开了酒坛,“闻着挺香,上衙不能吃酒,我现在就不尝了,等夜里我试试。说到酒,我想起来了,那位殿下惯常饮温酒。这点儿得添在文书里,知会各个驿站,让他们到时候注意些。”   年百戈搓着手,赔笑道:“下官记住了、记住了,不知道我们宁陵县……”   “你记什么?”宋秩瞪了年百戈一眼,“殿下那等身份,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酒菜再好,能抵得过你们那好些年没有返修的驿馆吗?殿下到我们这儿时,正是春日多雨,我都怕殿下往床上一趟,屋顶漏雨!”   “这不能、这不能!”年百戈道,“一定给修好。”   “年年催你修,我提过,许知县也跟你提过吧?你全当了耳边风!”宋秩急道,“现在知道要翻修了!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平日里嫌事烦,这次什么事烦,你往什么事上凑!”   “嗐!”年百戈红着脸跺脚,“别人当驿丞,多少赚些银钱,我当驿丞,来往的人少,靠衙门贴补的那些,穷得叮当响,家里婆娘不高兴了,嚷嚷个不停,我就只能硬着头皮来谋个机会,只要殿下从宁陵县过,我们招待好了,以后多少能兴旺些,大人您说呢?” 第784章 瞒   “叮当响?”宋秩上下打量着年百戈,“这不是还挺体面的嘛!”   年百戈忙不迭摆手:“来府衙拜见大人,可不得体面些,这是我最体面的衣裳了。”   这话,别说宋秩这个唱白脸的不信,戴天帧唱红脸的都不信。   “驿丞谦虚了不是?”戴天帧道,“手里没点儿宽裕银子,能当上驿丞?”   年百戈道:“都是老皇历了,这些年坐吃山空,那点儿家底,可不就不行了嘛!这一回再不争取一下,婆娘都得穷跑了。”   戴天帧轻笑了声:“驿丞这么想要这次机会,来,与我说说,打算怎么迎接殿下仪仗?”   年百戈确实有备而来,见有门路了,忙道:“我们那儿的官道是去年许知县盯着修出来的,平整、也宽畅,仪仗从官道上过,一点问题没有。   驿站肯定得翻修一遍,不说弄得簇簇新,但肯定干净、整洁。   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修剪整齐,正好是春天,花开的时候,添个景。   对了,戴大人您与殿下熟悉,殿下对春花有没有偏好?您给我提个醒,我照着殿下的喜好来。   屋里再新打几床被褥,添几个摆件。   厨子拿得出手,我只需备好食材,保准让殿下用得欢喜。”   戴天帧听完,看向宋秩:“听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宋大人,难得年驿丞有了上进的心,不如给他个机会?”   宋秩哼道:“给他机会,我怕怠慢了殿下!到时候,我挨上头几句骂就算了,万一他们还办事不周全,我的官运都得损了!”   “不会不会,”年百戈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一定让殿下宾至如归,不给宋大人、不给归德府丢人,您信我这一回!”   戴天帧见状,帮着敲了一阵边鼓。   宋秩总算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我告诉你,这路程报上去,轻易改不的!”宋秩再三叮嘱,“你要是不好好翻修,不弄出个像样的驿馆来,别怪本官之后告到兵部去!”   “您放心!”年百戈再三保证。   宋秩尤不放心,让戴天帧拟了份保证书,让年百戈签名画押。   “白纸黑字,”宋秩道,“告兵部了,也不能说我手太长,管得太多。”   年百戈画了押,也正式拿到了机会,整个人放松下来,喜笑颜开。   戴天帧道:“翻修的银子,许知县会让人拨给你,你自己找工匠,要么就让县里替你挑人选。   抓紧时间弄起来,万一有哪儿不合适的,还能改一改,真等到殿下进了归德府,那说什么都来不及。   有什么疑惑、问题,只管找许知县,要么来府衙寻我,千万别自作聪明。”   年百戈全部应下,留下了新鲜的酒菜,欢欢喜喜回宁陵县去了。   戴天帧看着他离开,转头看向宋秩。   宋秩夹了块羊肉,咀嚼了两下:“羊肉不错,这年百戈……”   话没有说透,但宋秩和戴天帧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年百戈恐怕是不知内情的。   也不知道他那个做朱茂亲随的表侄儿是怎么跟他说的,年百戈只知道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一下。   年百戈没有害殿下的想法,也不想在宁陵县生什么事儿,因为,年百戈太坦荡了。   无论戴天帧和宋秩说什么,他脸红归脸红,却没有半分心虚。   签名画押时,手都很稳。   以宋秩对年百戈的了解,这人绝对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能在知道自己的驿馆要出事的前提下,还能在他们两人面前说得这么有条理。   “他被瞒了。”宋秩道。   戴天帧颔首:“也不奇怪,那等掉脑袋的事儿,大殿下也不会轻易走漏风声。”   朱茂要年百戈做的,就是让仪仗从宁陵县过。   既如此,哪里需要让他知道后头那些要命的内情?   年百戈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出状况。   现在这样,若不是戴天帧已然知道朱茂要兴事,便是看出年百戈的主动反常,也寻不到多余的线索。   年百戈之后做的每一件事,肯定都是“好好招待仪仗”。   他用心去做了,府衙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宋秩想清楚了这些,交代戴天帧道:“既如此,就让他好好做着,请君入瓮,那瓮总得给他捏出来。”   府衙外,年百戈哼着小曲,坐在街边的面条摊子上,要了一碗。   他大早从宁陵县出发,只将就添了肚子,一路上闻着食盒里的香气,实在馋得厉害。   眼下,事情办成了,他也能放下心来吃上一顿。   如宋秩所言,年家以前还有些家底,要不然,也不会有门路,让他表侄儿当了大殿下的亲随。   贵人跟前做事,可不是谁都能得来的好福气。   也因着有这么一位表亲,年家又掏钱,让年百戈当了驿丞。   有人、有银子,年百戈得过且过,对驿馆的事儿,确实不怎么上心。   可是,前天,年百戈收到了表侄儿的家书。   家书上说,大殿下在年前就被皇上禁足了。   虽是百般想办法,但大殿下别说东山再起,往后恐是一落千丈。   做亲随的自不可能在这个当口上抽身而走,但家里一定要留些仰仗,以后他离京返乡,也能好好过活。   最要紧的,便是银子。   他知道这位表叔混日子,此番是劝他别再混了。   驿丞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错的差事了,多少有关系的人家盯着呢。   官场上都是势利眼,大殿下不行了,兵部换了年百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况且,年百戈本就不干正事。   他也替表叔想了办法,那位殿下过归德府,若能争取到,伺候好了,得一两句夸赞,兵部总不好说换就换了吧?   再赚些银子,与县衙、府衙打好关系,这活儿还能继续做。   总比京里前程丢了,在老家还站不住脚,强上许多。   年百戈一看完家书就慌了下,家里婆娘更是急得不行,芝麻官也是官,催着他赶紧来争取。   他怎么能不来?   得亏以前混日子,没有把宋大人得罪狠了,那年轻的戴大人又好说话,给了他这次机会。 第785章 出发   京城落了几场春雨。   这段时间,日子平缓极了。   霍以骁每日上朝,跟着皇上与赵太保、金太师,处理各方政务。   南下的行程定得差不多了,也算好了启程的日子,只等依计划出发。   朱桓的腿伤好了许多,如太医之前说过的那样,他跛脚的程度很轻。   唐昭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越发谨慎,压着朱桓再休养一个月,不许随意活动。   朱桓自觉“辜负”了母妃多年的盼头,也不在这事上与她争,不下床就不下床,床上支个几子,一样能写字画画。   唐昭仪见状,也就退了一步,犹自琢磨儿媳人选。   这一回,她给朱桓挑皇子妃,再不用考虑娘家身份能不能是个助力,只需要挑性子温婉、喜好书画的就行了。   至于出身高低,差不多就行了。   朱茂依旧是一旬出一次皇子府,老老实实进宫请安,再去庄子上。   只看表象,自是太平,但温宴知道,水面之下,那暗潮涌动。   戴天帧从归德府送了书信到燕子胡同。   温宴取信看了,也晓得了年百戈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依信上所说,年百戈这回是下了大力气。   去年整修过的官道,他驾着车又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找了几处损坏的地方。   驿馆翻修,年百戈掏钱请了归德府颇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在现有的基础上做改动,匠人是宁陵县里数一数二的,要不是时间不够,这人恐怕还能把驿馆推倒重建一回。   年百戈还请戴天帧吃酒,详细了解殿下喜好,屋里喜欢点什么香料,吃菜有什么忌口,全要准备得妥妥当当。   不仅是用心安排之后迎接仪仗,近些时日出入驿馆的驿兵、官家,年百戈都热情招待。   就想变了个人、变了个驿馆一样。   温宴认同戴天帧和宋秩的看法,这年百戈被朱茂完全蒙在了鼓里。   若他知道自己这么用心、准备一改之前颓然,其实是被朱茂做了棋子,不知会是什么想法。   当然,很可能是没有任何想法了。   若是他们没有留意到年百戈浑然不知情,一旦霍以骁在宁陵县出了状况,作为驿丞的年百戈,又是朱茂亲随的表亲,他根本无法脱身,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既然年百戈没有在翻修时动手脚,那么,当日行事的,定然还是朱茂的人手。   黑檀儿跟了朱茂几次。   庄子上,章氏依旧病怏怏的,项淮话里话外,越发敷衍。   朱茂的心不在这里,对这两人明显的回拒态度就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只与几个亲随、小厮商议。   他对年百戈办成了事很是满意。   这也让他信心百倍。   天赐的良机,又如此顺利,最后怎么会不成呢?   只是,具体谁去做、怎么做,朱茂并没有说出口,黑檀儿也无能为力。   临出发前,黑檀儿又跟了朱茂一次。   “没有重要的收获,黑檀儿回来骂骂咧咧了一通,”温宴说与霍以骁听,“只知道,年百戈那表侄儿没有露面,兴许他已经先一步往宁陵县去了。”   霍以骁道:“无妨,既知是宁陵县,到时候多小心些。”   温宴颔首。   三月尾端,大朝会上,皇上准霍以骁启程。   文武百官列队,仪仗皆准备妥当,皇上亲自登上宫门城楼,送他出发。   霍以骁和温宴上了车驾。   这回南去,皇上点了徐其则、徐其润随行,有关的衙门亦是各出了官员,并那威严仪仗,车队浩浩荡荡,从宫门往城门。   街道两旁,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朱茂没有出门,今儿不是他能出去的日子。   他坐在书房里,明明有院墙相隔,他依旧能听见外头的动静。   百姓们议论纷纷,叽叽喳喳。   朱茂皱着眉头,眉宇之间全是郁色。   一位亲随在旁小心翼翼地宽慰:“一时风光而已,您放心,宁陵那儿都安排妥当了,只等他们行到宁陵就动手。”   朱茂握紧了手中茶盏:“一定要让他们有去无回!”   亲随应下。   另一厢,桂老夫人坚持出门送行,由曹氏与温辞陪着,坐在沿街的茶馆楼上,推开窗户看那一辆辆华贵的马车。   真好看啊!   宴姐儿现在坐这样的马车,等几十年后,回临安省亲,那得是什么样的盛景!   可惜,她再怎么努力,也努力不到那个时候。   得趁着现在,多看两眼。   曹氏知桂老夫人心声,道:“殿下与宴姐儿敬重母亲,坚持亲迎,这是应当的,但如此隆重,亦能看得出来,皇上对那位娘娘颇为惦念。等他们从江陵回来,老夫人呐,我也不能一口一个’宴姐儿‘了。”   桂老夫人笑了起来:“这时节选得好,正是京里梨花最盛的时候。”   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旋,悠悠落地。   撒纸钱不合适,但迎灵时,能有白花飘摇,也能解人哀思。   曹氏不知那宁陵县状况,听老夫人这么说,亦是风雅地附和几句。   温辞倒是有些担忧,看着底下车队。   桂老夫人看在眼里,道:“放心吧,都能应对好。”   毕竟是瓮中捉鳖。   甭管那鳖是什么老王八,瓮就在那儿,它就得往里头爬!   等进了瓮里,再想兴风作浪,直接炖汤!   温辞颔首。   他那三妹,古灵精怪、办法颇多,殿下是极其敏锐之人,戴天帧先前安排了许多,又有徐家兄弟护送,定然能平安过关。   车队渐渐远了,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散了。   温宴坐在车里,捧着饮子润口。   仪仗繁复,马车自然行得慢。   黑檀儿嫌弃这样的速度,趴在温宴腿上,呼哧呼哧睡觉。   霍以骁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我越发好奇,宁陵有什么等着我们。”温宴轻声道。   霍以骁哼笑了一声:“等到了就知道了。前后要行上小半个月,这可以慢慢养精蓄锐。”   朱茂选择了宁陵,就不会在先前这一段路上出手、打草惊蛇。   温宴亦知这一点,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一面用饮子,一面翻书。   霍以骁瞄了一眼,毫不意外地收回了视线。   书局最新的话本子。   从书名看,与“四公子”无关。   万幸。   他可不想在车上听温宴念“四公子”的各种桥段。 第786章 见外   白日行马车,夜里宿在地方府衙安排好的驿馆。   一路上,所有的行程都按部就班。   很规矩,却也很无趣。   温宴闲得慌。   若是自家出行,受不得马车拘束,坐久了腰酸背痛,她可以换着骑马,但这毕竟是皇家仪仗,连霍以骁都得老实坐车,更别说温宴了。   不得不说,霍以骁也坐得烦闷。   他当然能和随行的礼官“商议”一番,他不想在车里拘着,甚至想带着温宴骑马,礼官拦也拦不住。   只是,想到吴公公那苦哈哈的脸,霍以骁还是得忍一忍。   是了,吴公公不可能亲自来,但皇上点了徐公公随行。   徐公公鞍前马后,事事谨慎,霍以骁都不好意思让他左右为难。   毕竟,等到了宁陵县,事情一出,徐公公可能会直接厥过去,还是给他留点儿心劲儿吧……   小夫妻两个还能坚持着,黑檀儿就极其不满了。   没有红鲤鱼看,没有乌嬷嬷的鱼汤喝,还只能缩在这小小的车厢里……   轻骑都尉可受不得这委屈。   霍以骁干脆把它交给了徐其润。   与徐家兄弟一块,黑檀儿好歹还能骑马。   徐其润的坐骑不比乌云,但也是军马血统,惠康伯从马驹时挑选出来、调教数年的,很是健壮。   “你就当认识了新朋友。”霍以骁与黑檀儿道。   黑檀儿喵的叫了一声。   什么朋友!   那些猫狗马,统统都是它的手下!   如此,迎灵的队伍一路向南,离归德府地界越来越近。   随着他们的南行,途径城镇的百姓也渐渐明白过来。   先前只有府衙文书,上头文绉绉的说着元皇子妃当年的磨难,终究太过官场,有人看懂了,有人只弄明白了一半。   今时今日,看着那威严的皇家仪仗,大伙儿一面看热闹、一面交头接耳,也就都回过味来了。   没错,这储君之位是有说法了。   那未来的皇上、皇后娘娘,就在马车里……   宋秩和戴天帧领着一众官员,候在官道上。   午前,府衙就接到了信,说仪仗下午就会进归德府。   依着先前做好的安排,一行人匆匆赶来,恭恭敬敬地候着。   派出去探消息的快马飞一般地回来:“来了来了,还有三里地了。”   不管是在聊天的,还是搬了把杌子看书的,一听这话,都规正起来。   杌子收了,书也收了,整理仪容,互相确定同僚没有不合适的地方,然后列好队。   等这些都准备好了,视线之内,已经能看到打头的仪仗了。   待殿下的马车到了近前,一行人纷纷行礼。   徐公公掀开车帘,摆着脚踏,扶霍以骁下车。   “宋大人。”霍以骁抬眼看向宋秩。   宋秩忙又弯下身去:“殿下一路辛苦。”   霍以骁促笑了一声:”宋大人这么叫我,就见外了吧?”   宋秩哪里不知道这位在开玩笑,但他敢不见外吗?   府衙里的大小官,前回亦与霍以骁打过交道,也知道宋秩原是怎么称呼这位殿下的,听他这么一说,纷纷憋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   宋秩只好道:“殿下就别打趣我了。”   倒是徐公公,多看了宋秩两眼。   看来,这位宋大人很合殿下的眼缘,若是看不上的人,殿下压根不会打趣。   打量完宋秩,徐公公又看向戴天帧。   殿试之时,他曾与一众考生打过照面,对其中几位留了印象。   不得不说,定安侯府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车里的夫人已经不用夸了,几位公子亦是不凡,连半子一般的戴天帧,都是好学识。   是了,这科最大的宝藏、状元郎江绪,是定安侯府的乘龙快婿。   徐公公彼时并未与戴天帧有过交流,此刻细细一看,就晓得着年轻人将来定能有一番功业。   霍以骁拍了拍戴天帧的肩膀:“好几个月不见了。”   戴天帧笑道:“是,出京赴任之后,就没有见过殿下了,还有两位徐公子。”   黑檀儿见了熟人也很来劲儿,跳到戴天帧的另一侧肩膀上,爪子踩了两下。   宋秩道:“前头不远就是驿馆,殿下不如先移步?”   霍以骁应下,重新登上马车。   皇家的仪仗对往来的百姓都有影响,一直堵在路上不动,确实不好。   黑檀儿没有回去,依旧与戴天帧一块。   戴天帧看着脚踏被收起,心中微微感触。   身份变了,又是如此行程,定然不比从前自在了。   换作以前,这位老老实实踩脚踏的次数可不多。   宋秩也在看,心里暗暗想,这位殿下还是很端得住的,该有威仪时就威仪,但私下里,十之八九,还与从前一般,手里那刀子,咻的一声就出去了。   驿馆之中,驿丞早就备好了一切。   黑檀儿得了它自己的鱼汤,高兴极了。   到底是戴天帧当同知的归德府,他知道黑檀儿一定会跟着这两位出门,也清楚黑檀儿喜欢什么,所有驿站都交代了。   当然,比不了乌嬷嬷的手艺,但比没得喝,总是强的。   这夜,霍以骁等人就歇在这里。   戴天帧没有着急走,等官面上的事情周全了,就以和徐家兄弟叙旧为名,留了下来。   好酒好菜不缺,几人在两兄弟的屋子里聊了一刻钟,霍以骁就和温宴一块过来了。   霍以骁开门见山:“离宁陵县,还有几天路程?”   “按计划是行六天。”戴天帧答道。   “年百戈还是老样子?”霍以骁又问。   戴天帧道:“老样子,认真极了,前天还来了府衙,让我去驿馆再看一次,查漏补缺。”   “也是难为他了,”霍以骁道,“他那表侄儿至晋,在我们启程之前好像就离开了京城,想来是先行赶往宁陵。年百戈家里有他的踪影吗?”   “一直使人盯着他家和驿馆,暂时还没有发现陌生人,”戴天帧答道,“也许那表侄儿并未和年百戈联络,他既是哄骗着年百戈,可能也怕见着了人,说话之间漏了风声。”   听着两人说话,徐家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   显然,殿下通过戴天帧,在宁陵是做了一番布置的。   而其中目的……   至晋?! 第787章 留心   徐家兄弟作为伯府子弟,在京中也颇有人脉。   徐其则是世子,除了校场操练,他喜好交友。   徐其润在京卫指挥使司当差,更是与不少勋贵打交道。   如此之下,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至晋呢?   大殿下的亲随,以前在京里也打过交道。   听殿下与戴天帧的交谈来分析,至晋的表叔年百戈在宁陵县驿馆做事,被自家表侄儿瞒在鼓里,还认真准备接待殿下一行人,而至晋早离京后不见踪影,恐是要在驿馆弄出些事儿来。   说到底,就是大殿下暗悄悄地要对殿下动手,却被殿下察觉到了,提前做了不少准备,只等“人赃俱获”。   徐其则抿了抿唇。   徐其润直接问道:“大殿下真的还要生事?我还以为他想开了呢!没想到,原是在皇上跟前做戏?”   霍以骁道:“他在皇上和德妃娘娘跟前装老实,实则趁着探望皇子妃的机会,在庄子上做谋划。皇子妃和项淮都不想掺和,皇子妃病着,牵扯不到,项淮是躲不过,我猜,我们一离京,项淮都得装病躲得远远的,免得被牵连、还害了自家上下。”   徐其润惊讶不已。   连庄子那儿都摸得一清二楚,这么确凿的消息,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他张口要问,看到那只黑猫儿摇晃的尾巴,一下子就悟了。   还能是怎么知道的。   定然是黑檀儿建功。   当初,黑檀儿能一路摸到柒大人的所在,把宅子里头的状况都探明白,现在这活儿,又有什么难的。   徐其润啧舌。   若是战场上,斥候有黑檀儿这么厉害,那可真是无往不胜!   徐其则想得更深。   殿下当着他们兄弟的面,与戴天帧说这事儿,显然是没有瞒着他们的想法。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   若大殿下真的在宁陵县做什么,他们不止得顺藤摸瓜、直接把人揪出来,而且,回京禀报时该装傻就装傻,决不能说一早就备了反制之策,甚至,是在等着大殿下出手。   这倒也不是什么做不得的事。   不说先前的众位殿下,只说现在,眼前这位与大殿下,他们显然与这位更加熟悉,也更加亲厚。   他徐其则的命,都是霍以骁救下来的。   这位将来更进一步,是合了圣意,合了三公与其他大臣的想法,对惠康伯府亦更有利。   这一切,来自于信赖。   不仅是上一辈延续下来的深厚情感,亦是他们年轻一辈这两年结交的情谊。   君王与领兵的将军,最不能少的,就是信赖。   领兵在外,朝中失了君王信任,对将士、对江山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   因此,对徐家而言,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是信他们徐家的,最为要紧。   再说了,在皇上已经有了明确的表态之后,大殿下不仅没有吸取设计三殿下时的教训,还继续对殿下出手,那么,就别怪被人将计就计了。   成王败寇,很简单的道理。   霍以骁与戴天帧交流了一番,转而问徐家兄弟:“如今还不知道,大殿下准备在宁陵县如何动手。”   徐其润想了想,道:“我若是他,更想要一场意外。”   如今局面,霍以骁能有几个“仇家”?   最迫不及待想要他出事的,只有朱茂。   除非,朱茂能把事情盖到其他皇子以及他们的母妃身上。   可是,那些殿下年纪太小,娘娘们也未必会孤注一掷,极有可能是嫁祸不成,还惹了一身麻烦。   大殿下是断不想要麻烦的。   皇上已然因三殿下之事恼了他,他再对霍以骁动手,皇上绝不会饶了他。   再者,至晋与年百戈的亲戚关系摆在明面上,一旦出事,朱茂是首当其冲被怀疑的那一个。   如此状况下,意外反而更安全。   皇上疑心他,但只要没有证据证明是谋害而非意外,朱茂就能暂且过关。   逃过这劫,在朱桓跛了的状况下,朱茂只要摁住一众幼弟,就胜券在握了。   徐其润又道:“意外嘛,下毒不好用,他若有那么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太医发现的毒药,根本不用特地选在宁陵动手。还是要走水、山石滑坡,不然就打雷劈了屋子。”   徐其则赞同徐其润的想法,对打雷劈屋子很是哭笑不得:“哪有劈得这么准的?山石滑坡、宁陵驿站边上有山吗?”   戴天帧答道:“背后有山,若要滚石,倒也可以一试,只是……”   只是,能砸死人的滚石,并不是一两个人推一推就能成的。   石头滚下来,落在哪间屋子,亦说不得准。   若是砸偏了,驿馆里的众人发现山石滚落,肯定就要换地方,哪有傻乎乎站在下面等着被继续砸的道理。   “要一次成事,最好是有火药,”徐其则斟酌着道,“只是那火药动静颇大,除非是先行把驿馆里外的人都下蒙汗药,要不然,反应快些的,许是就逃出来了。再者,一旦动用火药,山上必定留下端倪,等衙门事后查看,就知道是人为了。”   霍以骁道:“这么说,八成还是走水。”   蒙汗药许是悄悄掺在饭菜里,许是像小狐狸一样点迷药。   年百戈刚翻修了驿馆,房里绝不会有漏风之处,迷药很好发挥。   人睡死了,再一点火,把驿站烧得面无全非……   “我记得,天帧哥之前提过,那宁陵驿馆的厨子擅长酿酒?”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温宴忽然开了口。   戴天帧道:“是,年百戈提着酒来过衙门,我和宋大人都尝过,确实不错。”   温宴轻笑一声:“那驿馆里定有酒窖,存了大量的酒,若准备放火,连火油都能省下。”   一堆酒坛子,并库存的菜油,以此来催火势。   事后衙门查验走水状况,发现了助燃的痕迹,也不能断言酒坛和菜油就是有人别有用心。   从制造意外上来说,这是极好的布置的。   看来,他们得在探讨其他的可能的状况下,着重留心走水这一点。   人命关天的事儿,必须得做好各种应对的准备。 第788章 青梅   依着行程,霍以骁与温宴一行人近了宁陵县地界。   年百戈这一次铆足了劲儿,早早候在官道上。   霍以骁下了车。   同行的归德府官员见年百戈僵着身子不问安,便道:“年驿丞是怎么了?还不赶紧见过殿下、夫人与众位大人。”   年百戈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行礼:“小的、小的眼界浅,虽接待过一些南来北往的官员,却是头一回见贵人,见这么威仪的仪仗,小的、小的看傻了。”   霍以骁打量了他一眼。   “驿丞明明能说会道,往来府衙,可没有见你说不上话来过,”戴天帧打趣了年百戈,又与霍以骁道,“殿下,此人是宁陵县的驿丞,这次准备,他很是用心,驿馆都翻修了一遍。”   霍以骁随意应了一声,对年百戈道了声“辛苦”。   年百戈激动极了。   他是真的见识少了。   明明有个表侄儿在京里给贵人当差,可他年百戈,一直窝在县城,走得最远,也不过是府城。   除了前几年过路赴任的一位三品官,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宋知府。   今儿一下子来了位殿下,且不是微服私访,带着如此贵气的仪仗,年百戈当然傻愣了一下。   不过,戴大人与殿下说话真是顺畅啊,不卑不亢的。   看来那些传言并不是戴大人往脸上贴金,戴大人是真的与殿下十分熟悉。   这让年百戈稍稍安心。   作为地方父母官,戴大人肯定不会让他们宁陵县随便丢人的。   自己若有什么不机灵的地方,戴大人一定会帮忙缓和。   当然,能机灵,还是机灵一些强。   年百戈深吸了一口气,引众人进驿馆。   温宴下车时,手中抱着黑檀儿。   年百戈看见了,想到戴大人叮嘱过的鱼汤,忙殷勤道:“这就是大人提过的轻骑都尉吧?这一身油亮亮的黑色皮毛,真是威风飒飒!果然,这能当官儿的猫大人,就和我们院子里养着抓老鼠的猫不一样。”   黑檀儿听见了夸赞之语,眯了眯眼睛。   温宴问年百戈道:“院子里也养猫了?”   “养了一只棕色的,叫’大黄‘。”年百戈答道。   温宴揉了揉黑檀儿的脖子。   黑檀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这几天,府衙盯着驿馆的人,依旧没有发现那至晋的行踪。   至晋藏在暗处,等着发难。   驿馆里的人,许是还不知情,许是有被收买的,但无论是谁、做什么事,都不会去避着一只猫。   有什么消息,问猫儿最方便了。   温宴回了房间里。   黄嬷嬷依着商量好的,与年百戈道:“夫人一路坐车,此刻还没有胃口,这样,你先使人送些热水来,待夫人梳洗过后,再送饭菜过来。”   年百戈应了。   借此工夫,黑檀儿出去转了一圈。   大黄是只三岁的猫儿,胆儿不大。   黑檀儿跟着它,弄明白了酒窖、厨房的位置,也了解了驿馆里的状况,回来告诉温宴。   温宴已经收拾妥当了,出了内室。   “酒窖藏酒六十多坛,同时作为库房,里头堆了面粉,以及两大桶菜油,”温宴把黑檀儿说的告诉霍以骁等人,“厨房收拾得很整齐,正常备菜,随行的众人在前头已经用上了,暂时没有不适的状况。”   徐其则道:“他们的饭菜应是安全的,这个点儿就一个个吃一半趴桌子上,太招眼了。”   黄嬷嬷捧了食盒过来:“谨慎些好,宋大人给备了点心,今晚上就以此垫一垫。”   温宴又道:“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年百戈家中,进来没有生人进出,也没有远亲到访。   只这驿馆,往来的人多,不可能杜绝生面孔。   甚至,即便至晋已经在了,他换身装扮,年家人没有认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来了。”   徐其润讶异:“真能在他表叔跟前蒙混过关?”   “至晋常年在京城,三五年都不会回乡一趟,若再有装扮,认不出来也不奇怪。”温宴道。   徐其润还是觉得稀奇。   不过,想到当初那个唐云翳竟然是换了侍女装扮,坐着长公主的马车离开了沈府,徐其润又觉得,兴许可行。   唐云翳吃亏在身形上,太高了,不似女子。   可就算这样,当日他要是坚持查验马车,看到那个身量不对的侍女,也不能直接咬定这人有问题,然后让人搜身。   同样的,就算有一位客人让年百戈看着隐隐有些眼熟,京城与宁陵那么远,年百戈八成想不到其中弯弯绕绕。   今夜,驿馆被征用,并无其他客人。   至晋便是出现过,此刻也定然离开了。   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弄清楚驿馆里什么可利用、具体位置又是什么样的。   温宴取了荷包出来,一人分了一枚青梅。   “这是……”徐其润闻了闻,“好酸的味儿。”   闻着就叫人心慌,平素谁吃这个。   都说孕妇喜好酸口,莫不是夫人有身孕了?   “含着更酸,”温宴道,“含这么酸的梅子在嘴里,就绝不会被药迷了昏睡过去。”   徐其润:……   他猜错了。   这不是孕妇喜欢的,只是对付迷药的。   不过,含这么酸的入口,想想都让人害怕。   再害怕倒牙,也不能不含。   孰轻孰重,徐其润分得清。   几人又商量了一番,夜幕渐渐降临,到了该歇息的时候。   霍以骁掂着手中青梅,想着何时含入口中,这玩意儿他试过两三次,回回刺激。   含上一两刻钟都要命,真含上一两个时辰……   思量着,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黄嬷嬷去开门。   年百戈端着食盘,上头放着圆碗,里头盛了大半碗汤水。   “这是我们宁陵的甜汤,客人们都说,喝上一碗,睡到天亮,很是解乏,”年百戈道,“小的给殿下、夫人送来尝尝。”   黄嬷嬷问:“其他大人们那儿也送了?”   “都送了,”年百戈道,“大人们一路辛苦,喝这个最好了。不过,也有大人不喜甜口,就说不喝了。”   “殿下与夫人倒是不讨厌甜口。”黄嬷嬷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温宴听到了,偏头与霍以骁道:“这个时候一觉睡过去,确实比早前合适些。一锅熬出来的甜汤,添料也简单,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做成。”   霍以骁挑眉:“有人喝、有人不喝,若如我们所想,还有后手。”   “黑檀儿呢?”温宴问,“它让大黄守在厨房,这一锅汤,可有发现?” 第789章 酸爽   黑檀儿发现了至晋的踪影。   大黄趴在厨房顶上,谁进谁出,自是一清二楚。   火上烧着甜汤,香气慢慢散出来。   汤要好喝,火候必须要到,因此,熬一锅人人都夸赞的甜汤,得花不少时间。   厨子已经收拾完灶台了。   他先前备了所有人的晚饭,今夜只余这一份汤就能收工,就把其他里里外外都整理妥当,方便明儿清晨就起来备早饭。   忙碌完了,厨子伸了个懒腰,疲惫了一天的身子骨稍稍舒展了些,他便出了厨房,去前头堂中坐一会儿。   这是厨子每日的习惯。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男人悄悄进了厨房。   大黄不认识他,这是生面孔。   那人打开盖子,迅速往汤里添了东西,然后,左右一打量,趁着无人发现,迅速离开。   大黄跟了上去。   那男人没有走远,而是躲进了柴房。   抵住门时,他看到了一只猫儿的影子。   那人显然是被唬了一跳,待他睁大眼睛看清楚月光下的是只棕色小猫、而不是乌黑的猫时,他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那只黑猫邪乎得很。   要是被那黑猫发现了他的举动,恐怕今夜就不好行事了。   霍以骁等人只在宁陵县过一夜,明日就会启程,途中其他驿站,人生地不熟,亦不清楚驿丞、驿卒、厨子等等的习惯,也不一定有这么多库存的酒,再想依样画葫芦,恐是不行。   错过了、机会就失去了。   真正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那男人藏身在柴房里等半夜到来。   大黄引了黑檀儿到了柴房外。   黑檀儿吸了吸鼻尖。   它不知道黑漆漆又关着门的柴房里头是什么状况,但它知道,那是至晋。   虽没有看到面容,但它能分辨出至晋的气息。   果然,就像温宴猜得一样,此人潜伏进了驿馆里,对他们下手。   黑檀儿让大黄继续盯着至晋,自个儿回去找温宴。   温宴听完,冲霍以骁点了点头。   先前,他们在明,敌人在暗,虽是做了不少假设,但事情发生之前,一切皆是变数,没有绝对板上钉钉的。   现在,丝丝缕缕的线被他们捏住了线头,一点一点从水面下提出来了。   三更过半,驿馆里,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   连几个守夜的,也因为喝了甜汤,七歪八倒在地上。   大半夜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倒下了。   还有一两个“幸免”的,也打着哈欠。   至晋换上了驿卒的装扮,平静地走在静悄悄的驿馆里。   霍以骁和温宴的屋子在最里处,离他们越近,至晋越是谨慎。   离得远的,不用特别照顾,甜汤能让一半人很难醒过来,就足够了。   而离得近的,得确保他们睡熟了,不能让他们坏事。   至晋戳破了窗户纸,丢了一小截燃烧的迷药进去。   最后,他到了霍以骁的屋子外。   迷药丢进了窗户,确定里头人吸进了迷药、昏睡了,他打开了房门,分次搬进去了六坛酒。   酒坛一打开,浓郁的酒香味瞬间冲出来。   地上撒了酒,至晋退到屋子外,点了根蜡烛,朝那酒水上一丢。   火苗瞬间窜了起来。   至晋被那热浪烫得忙往后退了两步,迅速关上门。   他正要离开这是非地,刚一转身,只见一道影子飞一般地冲他面门而来。   至晋还未看清楚那影子到底是什么,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胳膊上就一阵刺拉拉地痛。   等挨了两下厉害的,他才意识到,那是黑猫。   轻骑都尉,邪乎得不行。   至晋当然不会与一只黑猫硬来,毕竟,黑猫再神,也不可能把屋里被迷晕了的人拖出火海,等它把其他人叫醒来救火,这火势已经烧起来了。   眼下,最最紧要的,就是离开这里。   下一瞬,黑猫大声嘶叫,尖锐的声音划破了黑夜的安宁。   至晋被它这一声叫得汗毛直立,顷刻间又挨了两爪子,紧接着,又是一声重响从屋后传来。   他来不及细细去分辨那声音,就有两人冲入小院,一人一脚把他踹翻再地。   这一下太狠重了,至晋痛得都叫不出来。   眼泪被痛了出来,隐隐绰绰的,他看清了来人。   那是惠康伯府的两兄弟。   至晋难以置信。   徐家兄弟那屋子,他特地用了三倍的迷药,就怕出状况,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徐其则把至晋从地上揪了起来。   徐其润顶着嘴里那难以用言辞形容的酸爽味道,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屋后,霍以骁快步走了过来。   他耳力好,至晋靠到他们屋子外头时,他就发现了。   青梅含在口里,迷药自不在话下,就是酸得厉害,让他半边脑门子都发痛。   偏又不能动,只能装睡来蒙骗至晋。   等至晋分次把酒坛搬到屋子里,霍以骁都等得来气了。   蜡烛落下、火气,黑檀儿对至晋出手,霍以骁、温宴与黄嬷嬷自不用再装。   前门被火挡住,前窗亦是滚烫,三人打开了后窗,翻墙出来。   在浓郁的燃烧味道里,霍以骁直接就把青梅吐了,太酸了。   不多时,不曾被药倒的人醒来,急切救火。   年百戈中了招,被手下驿卒扇了几巴掌才扇醒,连滚带爬地来救。   有那几坛酒助燃,火烧得极快,被风吹着,还点燃了隔壁的几间房间。   里头也被预先浇了酒,火势极盛。   万幸的人,火一时半会儿间没有灭,但屋里睡得云里雾里的人,被徐其润等人背了出来,并未受损伤。   黑夜尽头,火终于被灭了,只余下一股浓浓的焦炭味道。   损毁严重的房间,屋梁砸落,一地狼藉。   年百戈瘫坐在地上,木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完了!   他为了接待殿下仪仗,新修的驿馆,就这么毁于大火。   不单单是银钱损失,也不是怎么跟宋大人等地方官员交代的事儿,让殿下与夫人陷入危机之中,这是他年百戈和家里上上下下,掉脑袋的事儿!   “怎么会烧起来?”宋秩官帽都是歪的,从外头冲进来,“我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怎么会这样?殿下!殿下!殿下可无恙?”   徐其则把至晋丢到了宋秩的面前。 第790章 有你埋土里的时候   天色还未全亮,朦朦胧胧的。   宋秩根本不管被丢过来的至晋,从小吏手中抽出了火把,借着光寻霍以骁。   “殿下!殿下呢?”宋秩唤着。   这幅着急模样太过真切,要不是霍以骁几人知道宋秩参与了做套,都会被他的着急给糊弄住。   霍以骁亦说不准宋轶是真没有看到他,还是看到了装没看到、好表现出这幅急切来,被宋秩唤了几声,干脆自个儿站了出来。   “在这儿呢,”霍以骁缓缓道,“宋大人缓口气吧,官帽都歪了。”   宋秩听见身侧声音,赶忙掉转头,凑近了上下打量霍以骁。   衣着算不上整齐,外头披着的衣服似是徐其则的,但看得出来,没有受伤。   宋秩忙又问:“夫人可安好?”   霍以骁朝温宴的方向指了指。   宋秩顺着看过去,温宴披着头发,裹着一薄毯。   温宴冲宋秩挤出了一个笑容:“让大人见笑了,本想在其他房间里休息一番,又担心离开了这儿,只与嬷嬷两人,万一还有其他歹人,就被人逮着机会了。”   “小心为好、小心为好,”宋秩忙道,“这么大的状况,殿下与夫人没有受伤,可真是太好了。哦,刚才殿下说,我这官帽歪了?”   宋秩把火把交出去,抬手整了整帽子,嘴上自言自语一般:“歪就歪了,没掉就是万幸,弄不好,不止帽子,连脑袋都得掉。”   后怕不已的,还有刚刚醒来不久的徐公公。   徐公公奉旨随行,却不伺候霍以骁和温宴跟前,说白了,就是皇上出了个人看着霍以骁,免得霍以骁突然想一茬是一茬了。   不得不说,霍以骁还是给了徐公公很多面子的。   御书房里做事的内侍,都不容易,霍以骁向来对他们很客气。   入夜时,徐公公引了甜汤,沉沉入睡。   他的房间离霍以骁这儿不远,只隔了几间,现在也烧塌了,可他竟然在睡梦里毫不知情。   得亏徐其润在火烧到跟前时把他从房间里抗了出来,要不然,他这条命就没了。   当然,要徐公公说,这把火烧成这样,他竟无知觉,到了皇上跟前,也得倒大霉。   不幸里的大幸,火虽灭得慢,但人都逃出来了。   后怕萦绕了一阵,情绪渐渐稳下来时,徐公公心中剩下的就是疑惑。   他为何会没有醒?   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他听不到,徐其润抗他出来,他不知晓,被放在院子里那么久,他才睁眼。   这绝对不正常!   往常若与皇上守夜,那是一丁点细微声音就得立刻爬起来,分辨皇上状况的,绝不会昏睡。   徐公公下意识道:“迷药?被药倒了?”   霍以骁看向徐公公。   他特意没有让人把徐公公叫起来。   等该到的都到了,才是徐公公醒来的好时机。   “那得问问这个放火的了。”霍以骁道。   至晋蜷缩在地上,见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恨不能有个地洞把自己迈进去。   宋秩上前:“驿卒装扮?年百戈呢?给我认认这不要命的!”   瘫坐着的年百戈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揉了揉眼睛,盯着至晋看:“宋大人啊,我们驿馆没有这个人!他不是我们驿馆的!”   宋秩气道:“你撇得倒干净,你给我看仔细了!”   年百戈凑上前去,喃喃道:“好像有那么点眼熟。”   徐其润哼了声:“就只是眼熟?你瞧好了,这难道不是你那给大殿下当亲随的表侄儿至晋!”   年百戈的脑袋懵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小时候的模子?   徐公公亦吃了一惊。   至晋?!   他赶忙上前要看清楚,见至晋要把脑袋埋起来,徐公公伸手掐住至晋的脖子,把对方的脸抬了起来。   只是,他毕竟刚中过迷药,手劲儿不比平时,没有抬多久,就被至晋躲闪开了。   徐其润看到了,揪着至晋的头发,把他扯得无法低头。   徐公公甩了甩手:“埋什么埋!有你埋土里的时候!”   一面说,他一面观察。   眼前的人极其狼狈,脸上沾了血污,应是被他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抹的。   看起来三十出头,还有一圈胡子。   与徐公公印象里的至晋长得不怎么像,也年长许多。   至晋也就二十。   不过,再仔细一看,渐渐就能寻到至晋五官的影子了,然后,越看就越是。   毫无疑问,至晋本人!   徐公公心里惊讶极了,这装扮真是下了工夫了,若非这么盯着看,路上迎面遇上,他都想不到对方身份。   “你放的火?”徐公公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大殿下交代你做的?”   至晋没有答。   年百戈先扑了上来,重拳捶打至晋:“你个黑心肠的东西!   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我?家里上下这么多口人,你自己寻死你还拽上我们!   几家人当初花银子给你谋前程,你拖着我们走死路!   你个狗东西!   我在宁陵县干了这么些年,功劳没有,祸事起码也没有。   早知道你借我的地盘、干要命的勾当,我还不如躺着混日子!”   年百戈越说越气,一口气没有接上,险些厥过去。   宋秩则指着年百戈道:“你往日混着躲闲,难得你主动往衙门请缨,我念你言辞恳切,也算是浪子回头,才给了你这番机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敢说,你一点儿都不知情?”   年百戈急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摇头。   年百戈的婆娘冲出来跪倒在宋秩前面。   她一直站在边上,不敢吭声,待发现那凶徒是表侄儿,她也只能在心里愤恨。   此时见宋秩疑心丈夫、而年百戈又无法自辩,她才不得不出来说话。   “绝对没有和这混账串通!”她哭着道,“砍头的事,谁陪他发疯?他不想活,我们还要活啊!   他信上劝着我男人上进,借此机会,改一改在老爷们心中的印象,往后驿馆才能做好,多攒些银钱。   我当时还当他是个好的,一力劝说男人努力,谁知道、谁知道……   对!   那封信我还收着,在我屋子里,我拿来给老爷们看。” 第791章 因人而异   宋秩几番问答,就让徐公公与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至晋的信被送到了宋秩手中。   宋秩看完,交给徐公公过目。   徐公公看了一眼,果真是至晋的字迹。   看来,至晋设计在宁陵县里谋害殿下,已经无疑了。   至于年百戈等人有没有参与,这是归德府官员要立刻查明的案子,不是徐公公最关心的。   徐公公的重点是,至晋此举,究竟是他自己昏了头,还是大殿下示意的。   若是至晋自己昏头,行这样要命的事,大殿下是治下不严,没有管好亲随,免不了处罚。   若是大殿下示意的……   徐公公看了眼烧得一塌糊涂的驿馆。   这一场火,是朝着杀人夺命去的,若不是轻骑校尉警醒,发现了至晋放火,撕叫着把一部分人喊起来,那后果……   大殿下年前才因为暗算三殿下之事被皇上禁足,年后小心谨慎地求皇上原谅,私底下却还是一意孤行,且越发狠毒,这等阳奉阴违的行凶大事,皇上不可能饶过他。   诚然,古往今来,多少皇子手中都沾过兄弟的血,甚至也有堂而皇之的,但说到底,成王败寇。   至晋被抓住了。   殿下没有受一点儿伤。   这就能看到后续结果了。   宋秩又问至晋:“你把迷药下在哪里了?”   至晋依旧不吭声。   戴天帧接了这话:“我刚才问了几位刚醒来的大人,昨儿都是喝了甜汤、睡意涌来,就入睡了。   我想,可能那甜汤有问题。   只是,我没有喝,怎么也睡死了?”   宋秩便问:“甜汤还在吗?”   戴天帧答道:“在。”   他一个同知,在归德府是大官,在一众皇家仪仗之中,不高不低。   因此,戴天帧正好推脱着住得离这里远一些,方便在有需要的时候,保留些证据。   而这火,还没有烧到他们那边。   “让仵作查一查,”宋秩想了想,又交代仵作,“再查下戴大人屋里,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   甜汤一时不好分辨,但屋子里的状况一看就知。   不止是戴天帧的房间,仵作也在其他房间里发现了迷药燃烧的痕迹,而经厨子确定,酒窖里的酒坛少了很多,想来是用于助燃了。   等把塌了的屋子清理出来,应该能发现进一步的线索。   说话间,天越发亮了,火把全部熄灭,只有天光。   宋秩着手继续安排。   驿馆里外,不管是年百戈夫妻还是驿卒、厨子,全部带回衙门,一个个审问。   霍以骁今日是无法继续启程了,这里又住不得,所有人暂且去府城安顿。   之后是否继续南行,得留待贵人们与礼官商议出结果来。   徐公公亦是忙碌。   他得立刻把这里的状况书写下来,向皇上禀告。   到了城中驿站,霍以骁和温宴还要梳洗,徐公公先寻了徐家兄弟。   先谢过了徐其润的救命之恩,徐公公问起了正事:为何他中招昏睡,这两人却没有事,还第一时间赶到,制服了至晋?   徐其润的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倒吸了一口气。   哪里没有事。   他的牙都倒了。   能抵住迷药效果的青梅,果然酸得不同凡响。   夫人到底是何种先见之明,出门竟然还备了这种东西。   徐其则道:“我们没有喝甜汤,那迷药,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可能对我们练武之人收效一般。   当时隐约听见些响动,只是人昏沉,没有清醒。   直到听见都尉大叫,我才醒了、冲了出去。”   徐其润也道:“就是这样。”   徐公公点了点头。   到底是将门子弟,迷药用在他们身上,没那么明显。   又是训练有素,一有状况就能反应过来。   要是都睡着了就起不来,出去打仗,碰上夜袭,岂不是完蛋了!   而他自己,虽然也练就了夜里警醒的本事,但甜汤喝进了肚子里,想来比呼吸中吸入的更厉害些吧。   徐公公又道:“也难为你们能发现那是至晋,装扮成那副样子……”   徐其润挠了挠脑袋:“一群人救火,总得有人看着他,我不放心其他人,就自己盯着。我就想知道,哪个疯子这么不要命,左看右看,越看越眼熟。”   “于是他叫我也认一认,”徐其则道,“我认完后,就禀告殿下了,刚巧戴大人过来,听我们提到至晋,他赶紧说了年百戈的事。”   “没有立刻审问?”徐公公又问。   “乱糟糟的,也没有那个工夫,反正人跑不了,”徐其润摆手,“再说了,到底是归德府治下,宋大人还没有到,戴大人忙着四处递消息,我们不好越俎代庖。”   徐公公听完,深以为然。   地方上的事,还得地方官员在场才好。   徐公公又去见霍以骁。   “殿下没有出事,真是太好了。”徐公公道。   霍以骁瞅了眼趴在榻子上呼呼大睡的黑猫,道:“都尉功不可没。”   徐公公连连在心里点头。   幸好有都尉!   “殿下和夫人都没有饮甜汤?”徐公公问,“您往常夸御书房的点心,说夫人喜欢,小的还以为,您和夫人都喜欢甜口的。”   “没有喝。”霍以骁答得很简单。   徐公公又道:“迷药没有效果?”   霍以骁哼了声,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迷药,弄得阿宴魇着了,梦里哭哭啼啼,把我都吵醒了。我迷迷糊糊哄她,就听见外头有些响动,然后,黑檀儿就大叫起来,我便清醒了,赶紧把阿宴和黄嬷嬷都喊起来,从后窗翻出屋子。”   徐公公一头雾水。   这迷药,竟然这么因人而异?   还是说,他也发着噩梦,只是自己不知情,醒来也丝毫不记得?   徐公公弄不明白,问道:“夫人可还记得梦到了什么?”   霍以骁往内室方向看了一眼,道:“险些被火烧了,哪里还顾得上管那什劳子的噩梦?她身体底子不好,我都担心她这一夜遇险,会吓出病来,等下还得叫太医来请个脉,开副安神的方子。”   徐公公一听这话,顺着就往下接:“殿下说得在理,夫人身体要紧,需得让太医来看看,小的这就去请。”   说完这话,徐公公立刻退出了房间。   等站在廊下,忽得反应过来,他这是御前伺候多年,养成习惯了啊……   此时再进去多问两句,显然也不合适。   罢了!   他只能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第792章 进退   让人去请了太医,徐公公回到房里,备好纸墨。   衙门那儿还在紧锣密鼓地查案子。   虽说从点火到熄灭,不过是半夜里那么点时间,但弄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却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宋秩要拿出完整的结案案卷,需得费上许多时日。   徐公公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他赶紧写下已经知道的事情经过,以及各种可能的推断,让人加急送去京中。   这么大的事儿,必须让皇上知道。   同时,后续如何安排,也得由皇上指使。   更关键的是,这事儿与大殿下有关。   如何处置大殿下,皇上不点头,三司都不好决断,更不用说地方上的官员了。   另一厢,温宴捂着腮帮子,眉头微皱。   夜里翻出屋子后,青梅就吐了。   直到天亮,所有人都在忙碌,温宴的心思也放在了事情进展上,没有顾得上。   得这会儿闲下来,那股酸爽就泛上来了。   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她对别人下药,这回是被人点迷香。   自家制的青梅效果显著,可饶是温宴自己,从前都没有含过这么久的时间。   她讲究速战速决,不弄那些虚的,让人迷迷糊糊中听了一番话,她就离开了。   从青梅入口到吐出来,左不过一刻钟。   昨儿夜里,那至晋点迷药、搬酒坛,前后费时太久……   霍以骁从外间进来,见她这幅神情,促笑了声:“你都嫌酸?”   温宴道:“不酸,能顶得住那迷香?”   霍以骁哼笑。   不是只他一人受不了,温宴这位“始作俑者”都吃不消。   继续说青梅,只怕越发不爽快。   霍以骁便道:“刚徐其则问我之后安排,礼官们在争是继续走、还是回去。”   温宴微微点头。   刚刚太医来开宁神方子时,也试探着问了。   现下状况,其实是进退都为难。   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归德府,差不多是走了一半了。   虽知道宁陵要出些状况,也猜到了许是走水,但仪仗需要的各种礼服、礼器,以及日常备的衣物,还是在火灾中有所损坏。   这是为了不露馅。   所有物什的收纳摆放,平日都有章程,他们突然间全挪开了,最后不止人没事,东西也毫发无伤,这就太假了。   别说皇上与三司官员能品出将计就计的味儿来,宋秩及归德府衙门,也不可能当睁眼瞎,回头被京中责问。   烧是必须得烧的。   只两人在坟前迎灵时要穿的礼服配饰,装在一木箱子,被忠心耿耿的黄嬷嬷抢救出了屋子。   至晋被黑檀儿攻击之时,听到后窗那儿的一声响,就是木箱子被扔出窗户的动静。   箱子结实,经过此劫,坏了一角,里头的东西完整无缺。   礼服既在,其余损毁的物件,现在赶紧整出名录来,让京中或者江陵那儿日夜准备,倒也可行。   反正,日子已经耽搁了,再延迟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不可以。   重新算个起灵的合适日子就成了。   掉头回京,再择日出发,委实太过折腾。   而主张回京的,也有他们的说法。   迎灵兹事体大,讲究极多,烧毁的物什匆忙补制,恐会出纰漏。   还是要给更多的时间,从头再梳理一遍,事事周全才好。   皇家仪仗是皇家威仪,断不能有一点儿马虎的地方。   况且,此番放火,事关大殿下。   殿下应当回京去,当面与皇上说明来龙去脉,等案子定下来了,再考虑启程之事。   两种想法,各有各的考量,没有对错之分。   在决定瓮中捉鳖前,温宴与霍以骁就拿过主意。   既走到这里了,还是继续往前行。   若是回京,因着朱茂出事,后续,皇上应会有很多安排。   霍以骁了解皇上。   以皇上的性子,再喜欢“粉饰太平”,讲究一个稳当,这一次也会做出一系列的应对。   不止是处置朱茂,也要规整后宫,约束一些可能行不安分之事的娘娘,晋封惠妃娘娘为皇贵妃,让她做事能更自如些。   朝中各方官员,亦得整治,尤其是以前与沈家走得极近、沈家出事之后尾巴还不夹得紧紧的,那就让有能之人顶上去。   当然,这些事情虽繁琐,但与霍以骁并无直接关系。   真正等着他的,是繁重的日常政务。   皇上此番势必会立太子,明确大统。   为了让太子得到朝野各方认同,皇上、三公、各个要紧的官员,都不会让太子闲着,等他基本上手了,只怕还要让他监国几年。   如此一来,霍以骁想再抽出数月时间出京南下,就很难了。   霍以骁想要亲迎母亲回京,这一次是最好的机会了。   温宴清楚这一点,也希望能陪霍以骁一块走到江陵。   行事之前,他们自然也与徐家兄弟通过气,徐其则刚才来问,大抵是确定一下他们有没有改主意,他好“见风使舵”。   毕竟,礼官们互不相让,他们这几个皇上钦点的随行,说话也有一定的份量。   “等皇上收到徐公公的快报,”霍以骁道,“他应是想我们返京。”   温宴伸手握住了霍以骁的手,眨了眨眼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霍以骁呵的笑了声。   在知道霍以骁想继续南行时,徐公公赶紧过来劝说:“殿下先缓一缓,宋大人还在查案,谁也不知道这前头路上还有没有风险,万一再出状况,不是回回都有好运气傍身。”   霍以骁道:“回程时,说不好也有埋伏呢。”   徐公公咬牙道:“那就不走!不向南也不向北,等宋大人查清楚,等皇上增派人手,到时候无论怎么行,都更安全些。”   霍以骁顺着这话,道:“徐公公说得颇有道理。那就在这里住上些时日,等案子有说法了,皇上的指示也该到了。”   徐公公松了一口气。   还好,这位知道轻重,没有一意孤行。   霍以骁想的是,指示让他南行,他就名正言顺出发,指示让他回京,他写封折子回去拒了。   反正,他这个做儿子的,还是认真等候了龙椅上那位的指点的。   听不听,那是另一回事。 第793章 有效   府衙之中,宋秩忙碌不已。   别看他昨晚歇在自个儿床上,但他知道要出事,即便是驿馆那儿都安排好了,宋秩也免不了提心吊胆。   一整夜没有闭眼,翻来覆去躺在床上、等驿馆来报信,说的就是宋大人。   这么一比,反倒是戴天帧还睡了前半夜。   他需得被迷药药倒,也需得被别人拍打叫起来,因此也没有反抗,闻着那迷药就昏迷了。   虽然说,为了事后不被衙门察觉到古怪,至晋无论是下在甜汤里的,还是点的迷药,都没有其他坏处,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但多少还是有些疲乏感。   说不好是迷药弄的,还是半夜来拍打他的人用了大力气。   反过来想想,不用大力气,恐怕他也醒不过来。   宋秩刚刚审问完年百戈与他的妻子。   趁着小吏去带厨子来的工夫,他赶忙往嘴里塞了馒头,用茶水混着吞下去。   等厨子被带到时,食盒盖子一盖,也就行了。   为了讲究堂上肃穆,连腌菜都没有配。   厨子跪在堂上,整个人奄奄的。   出了这样的事儿,别说年百戈怕得要死,厨子更是觉得脑袋挂不住了。   宋秩问道:“那碗甜汤是怎么一回事?但凡喝了的都睡死了。拿回衙门里的那些剩余甜汤,狗喝了狗睡,人喝了人睡。”   厨子答道:“大人,先前有客人夸了小人的手艺,说这碗甜汤下肚,夜里睡得很香。   驿丞一心想把驿馆做起来,就决定把这甜汤添到日供里,每晚给客人们上。   驿馆里需要,小人就熬汤。   小人知道自己有错,因为熬汤耗时长,厨房里又热,小人收拾好其他事情之后,就会去大堂里坐会儿,等火候差不多了再回去。   想来,也就是走开的这点时间,让那歹人找到了机会。”   宋秩听了,摸着胡子道:“看不出来,你一个厨子,说话还挺有章法?”   厨子垂着肩,道:“小人祖上在旧都开过酒肆,小人那时候十岁不到,就帮忙送菜、跑堂,与客人们说话多,嘴皮子还算麻溜儿。   后来,祖父病故,酒肆开不下去,就回了宁陵老家。   父亲在几家客栈、酒馆当厨子谋生,小人跟着学了点手艺,等能自立了,寻了驿馆做饭的差事。   之前,驿丞一直躲闲混日子,小人赚得也少,本想着,做完今年清明、给祖父祭扫之后,小人就去临安、京城闯闯,不在他这里做了,但驿丞突然积极起来。   能接待殿下,对小人也是个机会,无论是留下来,还是以后去外头,别人一听小人做菜给殿下吃过,活儿都好找。   小人真的很用心,就是、就是离了灶头……   小人还是修行不到位!不该离的、不该离的!”   宋秩听他一番话,来龙去脉,倒也清晰。   他继续往下问:“那年驿丞的表侄儿,你可有印象?”   “有,”厨子忙不迭点头,“也是早上拆穿了他的把戏之后,小人才想起来的。   就五六天前,有个二十出头的娘子住在驿馆里。   她说她男人在永平府底下一驿馆当驿丞,她去投奔,在我们这儿住了两天歇一歇。   驿丞私下还和小人嘀咕,说这娘子好生奇怪,年纪轻轻出远门,也不带人,真是胆大。   可那毕竟是客人的事,她文书路引都全,没有把客人赶出去的理。   那天,她也夸了甜汤好,还来问小人,都放些什么料、怎么熬,等她寻到她男人,驿馆里也能做一做。   小人就告诉她了,只是,她是女客,小人遇着她也不能盯着她看,只有个大概印象。   今早那歹人露出真面目,小人看了又看,可能就是他。   他之前过来弄清楚了驿馆的状况,知道小的大概什么时候会走开,酒窖又在哪儿。   昨晚又扮作驿卒,来做凶事。”   宋秩听完,看了眼戴天帧。   戴天帧会意,又去再问年百戈。   问完了,他与宋秩道:“这么提起来,年百戈也有印象,确有这么一位女客。   因着是孤身住店,年百戈的妻子帮着张罗的。   据他妻子回忆,可能真是至晋。”   年百戈的表侄儿,又是长住京城,年妻总共没有见过几次,更不会想到,面前的小娘子是男人假扮的,因此,彼时压根没有想到那一岔。   他们夫妻与厨子,皆是今儿事情出了,才渐渐品出味儿来。   宋秩问完厨子,又提审了驿卒。   几个驿卒哭爹喊娘,他们是倒了血霉摊上这破事,还有一人因救火、烧了眉毛,算不得上,也不是毫发未损。   全问过了,宋轶提了至晋出来。   无论宋秩怎么问,至晋都不说一句话。   “怎么?”宋秩哼笑了一声,“哦,跟了大殿下这么些年,自以为见多识广?毕竟三司都能进去走一走,看不上我们这地方衙门?   本官告诉你,你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多了!   在大殿下跟前,三司不敢让殿下看他们用刑审问吧?   再说,看是一回事,那些刑具上身,又是另一回事,啧啧!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官让人上刑,你可扛不住。”   至晋依旧不吭声。   宋秩面上冷笑,心里疑惑。   不过,不是疑惑至晋,而是疑惑殿下。   他宋秩是见识过那位殿下审人的。   当日那卢弛,亦是想装一问三不知。   殿下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样儿,剑走偏锋,让宋秩写假口供,如此连蒙带恐吓,让卢弛开了口。   这种方式,虽然胡来,但也有效。   不过是,只能由那位亲自来,他们底下这些人,可没有哪个胆子这么肥。   毕竟,没有一个当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伯父,更没有一个坐在龙椅上的爹。   能不上刑,宋秩也不想动大刑。   殿下若能直接问出真话来,大家都轻松。   转念一想,宋秩也明白,这次事宜,殿下多少得避嫌。   殿下再参与进来,那苦主是他,设套是他,审问是他,最后得了好处的还是他……   这太不合适了。   不过,略改一改方式,学了殿下的精髓,到也不是不行。   “来,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宋秩招呼了衙役,“让本官看看,你对大殿下有多少忠心。” 第794章 叨叨   至晋对朱茂的忠心,到底没有抵过宋秩的审问。   倒不是他挨不住大刑,甚至,在动用到那些大刑之前,他就已经开口了。   因为,他败给了宋秩的攻心。   “你想伪造意外走水,向一把火把所有证据烧得干干净净,可你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成不了!”   “即便火烧成了,事后一查,年百戈有个给大殿下当亲随的表侄儿,你觉得衙门办案,会把这看做是一场意外吗?”   “到时候,大殿下为了脱身,还不得把你扔出来当替罪羔羊?他自己背个治下不严的罪,过几年能不能再起,难说。”   “可起来起不来,都是他的事儿,跟你没一点关系。你已经死了,死得都成烂泥了!”   “你又是扮娘子、又是扮驿卒,收拢线索、布置现场,其实啊,你们找个不相干的驿馆,指不定还真有些机会。偏找年百戈,那是你表叔啊!能瞒得住谁?”   “大殿下身边亲随好几个吧?哎,你别不是得罪了谁,才被塞了这样的活儿吧?”   “你替大殿下除去对手,他在大殿下跟前继续狐假虎威,啧!”   “慢悠悠下手,失败了吧?你们若是多来几个人,趁着夜色,点迷香、搬酒坛的动作利索些,可能还真成了。”   “就算打草惊蛇,被都尉发现了。你缠住都尉,其他人冲进去下刀子,也得手了不是?”   “偏就你一人,哎,本官经手的案子多了,你这样的弃子,本官也见得多了。”   至晋正受刑具所苦。   才刚开始的刑具,用宋秩的话来说,都是开胃菜。   至晋能忍住,不过要转移下注意,不能老想着上刑。   偏宋秩在那儿叨叨叨个不停,说的又都是扎心的话,让他脑袋一片空白。   宋秩还没完,继续说着。   “这要是聪明人,在大殿下被禁足之后就该弃暗投明。”   “你不要命,肯定有人惜命,你说,会不会你前脚出京城,后脚就被人卖了?”   “哎呀,那大殿下这会儿,自己都是麻烦缠身了吧?”   至晋的脑袋嗡了一下。   是的。   昨夜失手,有他不谨慎的地方,但也太过稀奇的。   殿下、夫人、嬷嬷与惠康伯府的两位公子,就算没有喝甜汤,屋子里点上的迷药,也足够让他们昏睡过去。   可他们竟然醒来了。   那猫叫得再撕心裂肺,难道还能解迷药?   又不喝汤,迷药又没有用……   就像是,一早就防备着什么。   至晋越想越慌。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些人一早就知道了他要在宁陵动手,要如何动手?   当时在京中,谋划得那么小心翼翼,还特特选在庄子上,绝不可能走漏风声。   能让人提前防备、将计就计的,唯有内里的告密者!   是谁?   是其他亲随?   是项淮公子?   是皇子妃?   肯定是项淮了!   皇子妃病着,又是内宅妇人,几个嬷嬷围着她转,她根本接触不到书房里的状况。   项淮不一样,他全程参与其中,知道方方面面。   可他推诿,不积极,甚至有那么点不看好这次计划的意思,定然是觉得他们成不了,不如一早寻自己前程。   宋大人刚才怎么说的来着?   弃暗投明!   项淮把他们给弃了,投了明处吧?   有项淮的证据,他在这里如何抵抗都没有用。   “既然有人弃暗投明,那还要我说什么?”   简单的一句话,至晋因为疼痛,说得很慢。   宋秩道:“衙门章程而已,有人说有人的,你说你的,这不冲突。你可以硬顶,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本官是建议坦白,虽然结果一样,但吃的苦头不一样。本官也想省力气,那些大刑太残酷了,我们衙门中人也不喜欢,最后弄得地上都是血,还要清洗。”   至晋松口了。   说了庄子里的密谋、朱茂的想法、他这些天做的事。   至晋越说越是愤怒,如果项淮没有告密,在这些人毫无防备的时候,他这把火烧起来,定能成功!   到时候,人都死了,房子塌了,证据都没有了。   迷药都化为了灰烬,即便在房间里找到几个酒坛子,谁能说,不是夜里喝了的呢?   宋秩懒得理至晋的偏执念头,让他按手印画押。   之后,把所有供词、证据都整理成案卷,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案卷送出去,并不等于这案子在归德府已经了结了。   只是因为涉及了殿下,必须立刻上报。   报完了,火场继续搜查,根据新收拢的证据再次提审各个人员,至晋交代了下在甜汤里和燃烧的迷药的来源,都是在归德府境内买的,得差人去查证……   推进这些之余,亦得做好准备。   如此案子,皇上定会派人来督查,要在督查到府之前,把事情做得更周全些。   宋秩忙得根本顾不上去见霍以骁,转达进展的活儿就交给了戴天帧。   戴天帧抄录了案卷,到了驿馆,向霍以骁禀告。   徐公公也来了。   听戴天帧说完,又看过案卷,徐公公心里长叹一声。   他为皇上感叹。   这是皇上最不想要看到的局面了,但皇上又不得不处置。   这等要事的折子,驿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了又赶,送入了京中。   这一日,正好是朱茂一旬里被允许出门的那一日。   朱茂在御书房里给皇上问安。   他亦算着日子,至晋应该是下手了,很快,京里会收到消息……   这让朱茂有些坐立难安。   皇上看在眼里,问了一句。   朱茂赶紧收敛心神:“章氏的病毫无起色,儿臣很是担忧。”   皇上道:“文兴侯前两日进宫,也说这事儿,若章氏身体一直不好,想接她回侯府住一段时日。虽不及庄子里清净,但有父母亲人在身边,兴许能好一些。”   朱茂点头:“是个办法。”   皇上还要批折子,就让朱茂去探望许德妃。   朱茂去母妃跟前说了一番贴己话,又依着惯例,出宫去庄子上。   马车出宫门,沿着大街一路前行,忽然间,前方传来马蹄声。   朱茂撩帘子看出去。   驿官骑着大马,一面大喊着让行人避让,一面往宫门方向去。   朱茂眯着眼笑了起来。   看来,是消息到了。   很好! 第795章 他有答案   驿官在宫门外翻身下马。   令牌与折子一并呈上,他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徐公公、归德府、立刻……”   侍卫的脸色顿时一变。   他们守着宫城,平日也会闲聊殿下南下迎灵的事。   大伙儿心里都有个地图,知道殿下大致行到什么地方了。   近些日子,应该是将将要走出归德府了。   这个当口上,徐公公从那儿送折子进京,还是这般急切,定然是殿下仪仗出了状况。   侍卫哪里敢耽搁,接过折子就往里送。   御书房里中,吴公公伺候皇上批折子。   于公公候在廊下,轻声指挥小内侍们做事。   远远的,见一内侍跌跌撞撞往这厢跑,于公公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绝不可能是内侍不懂规矩、毛手毛脚,定是出状况了。   于公公大步迎上前。   内侍把折子递过来,喘着粗气,也就这么几个词往外蹦。   于公公心里一惊,二话不说,捏着折子就往回跑,一直跑进御书房,躬身把折子送上:“徐公公从归德府送回来的急报。”   皇上提着朱笔的手一顿,正批着的折子上留下了红色的一点。   吴公公亦是吃惊,不用皇上吩咐,赶紧转呈了折子。   皇上丢开了朱笔,打开了折子,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宁陵县驿站,殿下与夫人的房间,半夜被大殿下的亲随至晋放火。   至晋为了行事,在驿馆的几个房间里点了迷香,恐也在馆内睡前供给的甜汤里下了东西,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中了招。   他还把酒窖的酒坛挪来了,为了加剧火势,想伪造意外走水。   万幸都尉警醒,发现了至晋点火,尖叫惊醒了殿下与夫人,才没有酿成大祸。   而至晋被中迷药不深的徐氏兄弟当场抓获,连他徐公公这条命,也是徐其润在火烧到他的房间前一刻,给扛出来的。   因救得及时,并未有人在大火中伤亡,但房子塌了,物什、仪仗等损毁,后头另附清单一份。   至晋由归德府宋秩审讯,此事究竟是他自己所为、还是奉了大殿下的命,还要等宋秩审后才知一二。   殿下一切安康,夫人略受惊吓,太医开了宁神的方子,皇上请放心。   此番送急书进京,除了禀告之外,亦是请示皇上,仪仗是继续南行,还是转头回京。   ……   皇上自然没有心情去看后头附着的清单。   他连呼吸都紧得厉害。   即便徐公公再三保证没有伤亡,以骁也安好,可皇上还是心慌得不行。   迷药,酒水助燃,放火烧房!   这是何等恶劣之事!   如果没有一只能打能叫的黑猫,等房间完全烧起来了,以骁还有命吗?   别说他中了迷药,很可能没有醒,就算是醒了,也不一定能在浓烟滚滚的火场里辨明方向逃出来。   更何况,身边还有妻子。   温宴可不比以骁的身手。   哪怕最后保住命,也难免烧伤、砸伤,被浓烟呛伤……   折子上写着,最后烧坍了差不多半个驿馆。   这还是及时救火了,火场里晚一刻都不得了,驿馆可能都烧没了。   那时候,能逃出来多少人?   会丧命多少人?   真成了那个后果,宋秩带人赶到,哪里还有什么甜汤,什么迷药燃烧的痕迹,什么酒水助燃,全烧干净了!   就算,那年百戈与至晋是亲戚,他怀疑茂儿参与,又有什么证据?   或者说,证据有什么用?   以骁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京城里来吗?   皇上的手按在了胸口上。   吴公公就站在他身侧,壮着胆子偷瞄折子,亦被上头内容弄得又是后怕又是庆幸,然后,是叹息。   天家啊,这就是天家。   “皇上,”吴公公劝道,“用口茶顺一顺吧。”   皇上用了一口,靠着椅背缓了一阵,道:“朕、哎!”   五味杂陈,难以用言语表述。   后怕自然有,但更多的感慨,却不来自于所谓的“兄弟相残”。   无论是当皇子时,还是登基之后,他收过很多的急书、快报,有喜有忧,更多意难平。   却有两回,让他深切感受到了无力,连痛都无力去痛。   一是牙城失守,郁家上下皆战死,所有计划功亏一篑,迎面而来的是翻倍的麻烦与难题;   二是郁薇和他派出去救援的亲随都死在了江陵,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是儿子平安活了下来,且沈氏杀手都被除去,消息没有漏出去。   两次,都是他在京城,远方出事,他鞭长莫及,只能事后得到一个消息。   这一次亦然。   却也不同。   折子上没有什么与“死”沾边的,人都活着,好好的,他不会看到冷冰冰的伤亡统计,这就足够让皇上感慨万千了。   至于事后处置……   皇上渐渐平复下来,与两位公公道:“你们也看看。”   吴公公已经瞄过了,又重头读了细致读了一遍,然后给于公公。   于公公一直悬着心,他不知事情,只看到皇上面色阴沉,心里七上八下,这会儿看完,亦没有缓过来多少。   大殿下真是疯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皇上这时候问道:“你们怎么想?茂儿知情吗?”   吴公公和于公公对视一眼,这问题难答,却也不能不答。   硬着头皮,吴公公道:“宋大人审讯至晋,想来,很快就有初步的案卷送到。”   皇上抬眼看他。   吴公公又道:“不过,不管那案卷上怎么写,皇上,您的心中,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皇上听完,没有否认。   是的,他有答案。   他知道,就是朱茂动的手。   先前,朱茂在御书房里与他说话时,那坐立难安的样子,与其说是担心章氏,不如说,朱茂在等宁陵的结果。   输赢在此一举,以朱茂的城府,是不可能藏得住的。   “去叫他来见朕,”皇上说完,在于公公退出去之后,又改了主意,“不,先不叫他,去请太师与太保来。”   不多时,赵太保与金太师到了御书房外。   吴公公迎出来。   赵太保压着声儿问:“听说刚刚有急报送到?”   “徐公公从归德府送回来的,”吴公公见两人面色一变,亦小声,“殿下他们身体都康健,就是出了些状况,二位不要着急,小心身体。”   金太师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康健就好,只要康健,什么状况都不是状况。 第796章 答案,都在皇上心中   御书房内。   皇上把徐公公的折子拿给金太师过目。   金太师从头看完,又递给赵太保,自个儿端起了盏茶。   抿一口,压了压惊。   放火烧驿馆。   的确是个状况。   当然,金太师这把年纪,又在朝中耕耘几十年,见多识广,如此状况,不至于让他稳不住。   尤其是,吴公公已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若是殿下在此事端中出了状况,金太师可就要呼吸不顺了。   前些年,几位殿下们虽有一定的高低,却也没有出类拔萃的,金太师彼时担心他闭眼之前,都不知道是谁来接大宝。   后来,殿下脱颖而出,无论是能力、还是出身,都极其合适,这让金太师一下子有了动力。   殿下启程之前,虽说时间不长,但金太师看到了在政务上彻底不“无法无天”,认认真真思考、做事的殿下是什么样子,那更让他惊喜与喜欢。   他们这些老头子,就等着殿下从江陵迎灵回来,把一身本事全部教给他。   若是此刻出了状况,金太师能在床上躺半个月。   不过,既然康健,那真就不妨事了。   赵太保看完,亦是这么个想法。   天家兄弟,有不争的,也有争的,不稀罕。   作为臣子,史书上看了不少,亲身也经历过,要说多么愤怒、痛心什么的,真不至于。   他们关心的是,谁胜了。   胜的是一个当天子的好苗子,是个将来能有一番建树的好皇帝,能把臣子、百姓、天下放在心头的,就是最紧要的。   这是他们作为老臣的想法,对皇上多少又有些不同。   道理,皇上都明白,但情感上,添了一层血缘。   金太师和赵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琢磨着要如何与皇上开口。   皇上心知肚明,摆了摆手,道:“二位也不用劝朕,朕先前对茂儿宽容,因为他是朕的儿子,朕念着这份父子情谊。   可他不念啊,他但凡有想过朕、想过他的母妃、妻子,他就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用等宋秩查,朕知道他脱不了干系。   朕请二位过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以骁是继续去江陵、还是回京?茂儿、朕是禁,还是杀?”   金太师和赵太保没有立刻回答。   伴君几十年,皇上到底是什么脾气性子,两人一清二楚。   能在皇上口中听到一个“杀”字,还是杀儿子,可见这一回,大殿下不是触及了逆鳞,而是直接把逆鳞给掰下来了。   当然,不讲什么君臣进退、帝王心术,仅仅是就事论事,答案倒是简单。   需得杀。   大殿下年前设计害三殿下。   坠马,本是杀招,如果不是殿下寻去、正好救下,三殿下可不是现在这样些许跛脚的遗症了。   禁足那样的处罚方式,看着是轻了,但训诫之下,又让大殿下冷静了几个月……   不止没有让头脑冷静,反而越发变本加厉。   上折子自罪,在御前恳切认错,背后却是这么阳奉阴违。   但凡大殿下有一丁点的理智和清醒,都不该这么做。   可惜,他没有。   这一次,若最后只得一个圈禁,大殿下一样不会收手。   是让他逮着机会再来一次,还是那么多人成天防备他下黑手?   只有杀,才能根治。   对后宫其他娘娘、以及还未长大的小殿下们,也是一种震慑。   姑息养奸。   机会,不会一次接着一次给他。   即便是父子,血脉相连,机会亦有尽头。   这个道理,金太师与赵太保知道,同时,他们也清楚,皇上自己亦知道。   皇上看得很透彻,想得也很明白,只是,他一时间没有狠下决心,得有人推他一把。   偏这一把,不好推。   理智和情感,永远是两样东西。   这会儿是理智占了上风,知道大殿下必须杀,可真杀了,时间久了,情感会慢慢回来,会想起那点儿好来。   人,总是很难面对自己做出的“错误”的决定,会把问题推给助力者。   皇上也是人。   到最后,他们这些劝“杀”的臣子,在御前很是尴尬。   赵太保斟酌再三,道:“皇上,无论做哪一种决定,在那之前,您还得听听大殿下自己怎么说。   衙门里审案子,再是证据确凿、辩无可辩,也得给堂下跪着的人一个开口的机会。   何况,这不单单是官老爷与嫌犯,也是父子两人。   待听完了大殿下的话……”   皇上抬眼看着赵太保:“你与朕都知道,他脱不了干系,他说什么,朕也就是一听,即便是讨饶了,认错了,太保,朕饶他吗?朕饶不下去,朕就是……”   赵太保想说什么,被金太师阻了。   金太师抢先开口。   皇上要人推,那就他来推吧。   他也没几年寿命了,等皇上将来想起大殿下的“好”了,他也进棺材了。   同样是埋地里的那个,皇上多少也能念他这一生的几分功劳吧?   再往后,皇上老了,殿下继位,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不至于影响后代。   不似赵太保,太保老归老,再奋斗十几年,咬咬牙,还是行的。   “皇上,您这是在给殿下出难题了,”金太师道,“大殿下不会轻易收手,哪怕被圈禁,一旦有机会,他也会来那么一下。   您在时,您是父亲处罚儿子,名正言顺。   您若是不在了,殿下掌朝,他是弟弟处罚兄长,那个度,他不好办。   一而再、再而三的,以殿下那性子,不会留大殿下的性命。   杀兄,虽也是事出有因,但难免会有野史说三道四。   殿下不太在乎那些,您作为父亲,您忍心吗?”   金太师知道,皇上也不忍心。   皇上真要不顾忌后世如何说他这个嫡长子,年前也不会因三殿下遇险之事就退一步,把当年状况粉饰粉饰,大告天下。   果不其然,皇上沉默了许久。   金太师又道:“至于殿下是继续南行、还是返京,皇上您心里其实也有答案。”   两个问题,答案,都在皇上心中。   他想要殿下返京,他也知道,大殿下必须得死。 第797章 不肖子孙   吴公公送了两位老大人出去。   行到广场上,赵太保轻声与吴公公道:“若能劝皇上,还请公公劝几句。”   吴公公忙道:“能劝定得劝。”   赵太保冲吴公公点了点头,与金太师一块出宫去。   吴公公转身回御书房。   大案后,皇上靠着椅背,后仰着头,闭目养神。   吴公公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疲惫。   候了片刻,皇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比起先前,皇上看起来沉静了不少,似是心中有了决断。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   皇上示意吴公公研墨。   他得先送手谕去归德府,让以骁在当地在调整几日,等他派去的御林军赶到,由御林护送着返京。   至于江陵之行,之后再另择机会。   而朱茂那儿……   宋秩做事素来利索,想来此番也不会拖拖拉拉,案卷折子要么下午,最迟明日也就送到他手里了。   等看过了案卷,他倒也想听一听,茂儿还能说出什么来。   写好了手谕,吴公公吹干、封印,交给于公公,让他赶紧使人往归德府送。   皇上又钦点了百名御林,让他们立即出发南下。   “你使人盯着茂儿,”皇上与吴公公道,“盯紧了,项淮也一并盯着。”   吴公公应下。   这厢,皇上使人盯着朱茂。   那厢,朱茂又怎么会不让人盯着宫禁。   尤其是,先前驿官送了急报进宫,朱茂迫切想知道,他的父皇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朱茂去看望章氏,本就是借口,近来一直敷衍,今儿越发坐不住,只漏了个脸就回到了京中府邸。   一道道消息传到耳朵里。   皇上急招了金太师和赵太保进御书房。   两位老大人出宫时,脸色很沉,金太师脚软,身子一歪,要不是刚巧有侍卫在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老大人得跌一跤。   皇上手谕南下,快马加鞭。   另点了百名御林军,让他们日夜兼程赶往归德府。   ……   一桩桩的,让朱茂整个人都欢喜起来。   看!   定然是事成了!   霍以骁没有在他们的计划里全身而退!   要不然,金太师那样的老狐狸,怎么可能稳不住,险些跌跤?   父皇只派御林军,没有增派太医,也是归德府那里,连太医整治的意义都没有了。   若只是烧伤,太医得去救命,只有烧死了,才不需要太医。   以父皇的性子,就算是底下官员烧伤,也会增派,现在,一个都么有派。   对朱茂而言,霍以骁烧伤,落下残疾与伤痕,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收获了,但能烧死,岂不是更加万事大吉?   尤其是,底下一个个都烧死了。   烧得干干净净,就不会有任何线索。   至晋那小子,干得真不错!   朱茂狠狠出了一口气。   他这几个月,憋屈、愤怒、不甘,总算可以化解不少了。   这一次,是他笑到了最后。   “上酒,”朱茂催促道,“好酒好菜端上来。”   朱茂连饮了三杯,大笑道:“以骁不是喜欢喝温酒吗?我给他捎的那几坛子酒,一定烧得滚滚烫了吧?”   身边亲随附和着。   外头又传消息来,说是又一匹驿官快马抵达了宫门口,送了折子进去。   朱茂握着酒盏,道:“不稀奇,这些天,归德府的折子定是不会断。”   出事了报信,初步调查后上报,进一步清查后还要上报。   事情出在归德府,府衙上下这一次麻烦大了。   宋秩不上书三四五封折子,都对不起他脖子上的脑袋!   当然,最后保不保得住,谁知道呢?   估计是不成的。   是了,还有当同知的那个姓戴的,定安侯府的半个公子?与霍以骁关系很好?那就一块上路吧!   朱茂喝了七分醉,直接睡在了边上榻子上。   迷迷糊糊间,有亲随唤他。   “殿下、殿下!皇上召您进宫。”   连唤了好几遍,朱茂才混混沌沌睁开了眼睛:“父皇找我?找我做甚?”   亲随也不知道,胡言道:“那位殿下死了,其他殿下也是要么死、要么残、要么瘫,还有一群小不点,皇上以后能指望的就只有殿下您了。”   朱茂一愣,道:“没错!”   他被酒冲昏了头脑,要不然,他多少能品出些不对劲来。   父皇的脾气,朱茂也算知道,父皇就算是没有旁的人选了,也不会在霍以骁刚刚出事时就把他捧成唯一的香饽饽。   可酒气侵蚀了他,他越想,越自以为是。   朱茂换了身衣裳,整理了一番,到了前头。   于公公站在廊下,老远就闻到了酒气。   这么浓郁,可见大殿下没少喝,皇上见了,怕是气得不行。   转念一想,大殿下即便是清清爽爽到了御前,就那些错事,皇上一样是气。   于公公眼观鼻、鼻观心,道:“殿下,皇上请您进宫一趟。”   朱茂颔首,很是自负。   一直行到御书房外,待里头传召,朱茂才迈了进去。   皇上自然也闻到了酒味,眉头一皱。   待朱茂行了礼,皇上问道:“身边伺候的人手可还足够?”   这第一个问题,在朱茂的预想之外。   难道是父皇觉得,他身边的人还是少了?   有可能。   父皇定是想,若霍以骁南下时,近身带了十几个人,兴许会有警醒的,让他从火场里逃出来。   不过,事实是,有多少个都一样。   药倒了,就不会动了。   朱茂暗自得意,嘴上道:“儿臣如今日常在府中,平日没有多少事儿,身边也无需那么多人手。”   皇上状似无意地,问:“你那几个亲随,都随侍身边?”   “是。”朱茂道。   皇上又问:“至晋呢?没有跟着你吗?”   朱茂抿了抿唇。   至晋是年百戈的表侄儿,这层关系在,父皇迟早会问。   朱茂说着事先想好的答案:“他前阵子提出来想回乡探亲,儿臣身边左没有多少事,他也确实好些年没有回去过了,就准他回了,按他说的,大抵下月初回来。”   皇上哼了声:“探的哪门子的亲?去宁陵看他表叔?探亲探得把驿馆烧了?这等不肖子孙,还有脸回乡?”   朱茂:! 第798章 明明白白   朱茂的惊愕溢于言表。   父皇怎知是至晋烧了驿馆?   莫非是至晋做事不谨慎,被抓到了?   要说朱茂不担忧,那是不可能的。   他原本的计划是伪造成意外走水,现在,意外成了谋害,性质截然不同。   可就算那样,只要火灾成了,驿馆烧了,霍以骁出事了,朱茂也不是不能接受。   最大的对手消失了,只要他能从中脱身,慢慢来,迟早……   思及此处,一个念头划过朱茂的脑海。   兴许,是父皇诈他的?   上回,朱桓受伤,父皇把他叫到御书房,可是让他“跪着说话”。   这一次,死伤重大,父皇却没有对他发火……   父皇可能是有些猜测,却没有证据吧?   那他,就更不能露怯。   朱茂没有收起惊讶,反问道:“您说,驿馆烧了?至晋烧的?他现在人在哪儿?”   皇上看着朱茂,道:“人在归德府大牢里,放火之时被逮了个正着。”   朱茂道:“他为何要做那等事情?儿臣一定要问问他!”   “你怎么就不问问,驿馆烧成什么样了,当时里头住着的又都是什么人,”皇上的声音沉了下来,“那些人,可有遇难?”   朱茂便问:“住的是谁?死伤如何?”   皇上没有接话,只冷冷看着朱茂。   朱茂吞了口唾沫,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他那点儿酒气,又醒了一半,背后倏地一凉,不由就是一哆嗦。   “以骁……”   两个字下意识冲口而出。   朱茂再想收回来,也不可能了,只能继续找补:“不会是以骁刚刚行到那儿吧?至晋一把火烧的是以骁他们落脚的驿馆?他们伤势如何?父皇,怎么会这样呢?”   “是啊,怎么会怎样呢?”皇上冷声道。   朱茂摇着头道:“儿臣真不晓得那至晋会做出那等事情来!儿臣要问问他,他到底怎么想的!以骁呢?以骁现在怎么样?”   “他怎么想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怎么想的。”皇上道。   朱茂一愣,答道:“儿臣以为他做的事情大错特错!儿臣……”   “既知是错,你怎么还敢做呢?”皇上打断了朱茂的话。   朱茂心头一紧,嘴硬道:“儿臣做了什么?儿臣什么也没有做……”   啪!   一本折子,被皇上重重地,扔在了朱茂脚边。   朱茂吓了一跳,后头的话说不下去了。   皇上抬手,又是一本砸过来,这一次,砸在朱茂的腿上。   痛倒是不痛,就是太过难堪,让朱茂心里的愤怒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   “自己看!”皇上道。   朱茂低着头,他也不敢让父皇看到他的眼睛。   他想,死了最心爱的儿子,父皇能不砸东西吗?   砸了又如何?   死了就是死了!   先死了朱钰,又死了霍以骁,朱晟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只一个跛子朱桓,底下那群又太小,父皇即便疑心他,难道还会要他的命吗?   留的东山在,他怕什么?   朱茂蹲下身去,捡起了两本折子,随便打开了一本。   这本是徐公公递来的。   看到徐公公的字迹,朱茂还在想,这断子绝孙的货色运气不错啊,竟然没有被埋在火场里。   下一瞬,他看清了折子上的内容,整个人懵住了。   “都尉警醒。”   “没有酿成大祸。”   “殿下一切安康。”   “皇上请放心。”   朱茂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黏在这份折子上了。   至晋失手了?   不,驿馆倒是烧了,人却一个没事?   御林军南下,是去护卫的,没有增派太医,不是因为救不救一个样,而是,根本没有人需要救治!   朱茂的呼吸都停滞了。   现在,朱茂是真心实意想问:怎么会这样呢?   至晋行事,虽不是多么得缜密,但绝对不可能出现这么一个结果。   朱茂丢开了徐公公的折子,又去看另一本。   这本是宋秩送上来的,内容不多,场面话为主,大体意思是衙门有了初步结果,后续的会加紧办理。   朱茂想看些紧要内容,这上头却没有,正要说什么,皇上又把一案卷扔了过来。   这上头,是归德府查到的。   各方供词,现场查证,以及,至晋的口供。   当然,宋秩不傻,他留了心眼。   至晋的口供就是他抵达宁陵后的行事安排,怎么潜伏、怎么放火,以及在京里时,朱茂又是怎么交代他的。   至于宋秩连蒙带哄暗示至晋有内鬼、至晋猜内鬼是项淮的供词,并没有整理在其中。   朱茂看得浑身冰冷。   好一个至晋,不止失手被擒,嘴巴还这么松!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朱茂气得浑身发抖,他双手捏着案卷,抬头看着皇上,道:“父皇,这奴才陷害儿臣!儿臣没有让他做过那些!”   皇上的眼睛里,浓浓的都是失望。   从朱茂踏进来,皇上就在观察他的反应,可惜,全是失望。   “朕给过你很多次机会,”皇上叹道,“不止今日,还有前次,朕以为朕和你说得很明白了。”   朱茂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皇上道:“你让朕太失望了。”   朱茂咬牙道:“儿臣没有害他,儿臣真害他,为何一个死伤都没有,这不可能的父皇,这是有人陷害儿臣……”   “朕上次说得不够明白吗?父子一场,朕最后再与你说一遍,”皇上再一次打断了朱茂的话,“朕从来不讨厌有想法的人,敢想、敢做、敢谋,朕不满意的,至始至终,是失败之后还硬挺着,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这是让朕最失望的。”   朱茂哑口无言。   差不多的话,父皇确实与他说过一遍。   父皇也说过,坦白的话,不会把他怎么样。   那他现在坦白呢?   皇上自然看穿了朱茂的想法,他摇着头,道:“朕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给你机会。火烧驿站,不把那么多人命放在眼里,朕得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朱茂如五雷轰顶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   父皇是什么意思?   皇上道:“即日起,禁于庆霖宫。”   朱茂瘫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   皇上示意吴公公,让侍卫把朱茂带下去。   朱茂被架着出去了。   吴公公犹豫着要如何与皇上开口。   皇上摆了摆手:“即是交代,就得一切章程规正,不能留下纰漏。让陈正翰点人手,他查朱茂在京里的那些人手、关系,三司迅速往归德府,与当地衙门一起彻查案子。”   地方上的要案,牵扯京中,必须是两地皆查,没有只听一头就结案的,那是乱来。   既然走到了杀儿子的这一步,那就走得明明白白。 第799章 无能为力   听了这话,吴公公知道,皇上是真的下了决心了。   也无需他拐弯抹角、想办法劝了。   其实,老大人们盼着朝堂稳固,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想的是长痛不如短痛。   若大殿下是与三殿下一样的性情,倒也不用这样。   偏偏,大殿下自己不放下,越走越偏。   皇上虽身心疲惫,却也没有多休息,重新开始批折子。   也就两刻钟,伺候着笔墨的吴公公听见外头有些动静。   转头看去,于公公在帘子外比划。   许德妃来了。   吴公公心里叹息,德妃娘娘这时候过来,只能是火上浇油,没有别的益处。   可他也清楚,作为母妃,娘娘怎么可能不关心大殿下。   吴公公悄悄给于公公打眼色,意思是最好能劝回去,若不然,皇上火气上来了,娘娘亦要倒霉。   “不用,”皇上察觉到了,放下笔,道,“让她进来,朕跟她说说明白。”   许德妃进来,请安时,声音都发抖。   得知朱茂今日出宫后、又被召回御书房、最后被侍卫架到庆霖宫关起来,许德妃简直背过气去。   等想方设法一打听,知道宁陵县出的事,许德妃是真的厥过去了。   嬷嬷们掐人中、掐虎口,好不容易让她缓过来,许德妃顾不上旁的,急匆匆来面圣。   关到庆霖宫,和府中禁足是不同的。   那是真真的幽禁,和嫔妃打入冷宫一样,没有几个能从中走出来,只会在里面渡过漫漫岁月,最后孤苦而死。   许德妃噙着泪:“皇上……”   皇上看着她,眼中无怒无悲,很是平静:“你想好要怎么说了吗?”   许德妃愣了愣。   皇上又道:“替他开脱?替他说情?还是替你自己解释?”   许德妃脑袋越发懵了。   应该说,这一些事本就让她脑中发白,思绪不清,唯一想的是“不能干坐着”,她怎么也得来皇上跟前。   但是,真的见着了皇上,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呢?   替茂儿开脱?   许德妃不至于发昏了不信三司衙门。   那些官员的确偏向霍以骁,却不会随便陷害茂儿。   皇上更是,若无真凭实据,皇上不会这么对待亲生儿子。   茂儿确实做了,她驳斥不了,只能接受,又如何开脱?   替茂儿说情?   这是多大的罪过,许德妃心知肚明。   诚然,从结果看,除了那烧塌了的驿馆,没有什么伤亡,朱桓当时还伤了腿、落了个跛脚的下场,但是……   但不是那么比的……   初犯与再犯,牵连个人与那么多官员。   皇上前回对茂儿格外开恩,换来阳奉阴违、变本加厉,许德妃了解皇上,她还怎么求情?   至于她自己。   儿子都到那个田地了,她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皇上定定看着许德妃。   虽没有说一个字,许德妃面上百转千回,皇上差不多能猜到她都在想些什么。   于是,他道:“朕知道与你无关,你若知道他犯浑到这个地步,你肯定拦着,拦不住、你也会提前告知朕,让朕拦他,以免真走到这不可挽回的一步。”   许德妃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被儿子骗了个彻彻底底。   不止是茂儿谋划祸事的时候,即便是今儿上午,茂儿来与她请安,她看出儿子有些走神,也只当他是担忧章氏病情。   是她一厢情愿相信了茂儿的那番自述,以为他真的放下了、想开了。   既然毫无机会,那就不再犯险,只走自己能走的路。   许德妃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条歧路。   皇上又道:“他钻了牛角尖,你拽不出来,朕也不行。他是朕的儿子,但他更是天下的皇子,朕不能一直姑息他。你并非不通事理,朕说的话,他听不进去,但朕希望你能听进去。”   许德妃浑身一颤,泪眼婆娑:“皇上是要幽禁他一辈子吗?”   皇上严肃道:“你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儿子,你若坚持要儿子,朕不拦着你。”   许德妃瘫坐在地上。   皇上看她如此,与吴公公道:“送德妃回宫,给她请个太医,莫要郁结成病。”   心病难解,请太医也只是安慰。   许德妃也好、俞皇后也罢,他从情感上不喜,却不会恨,也有几分怜悯。   他不想许德妃走上俞皇后的老路,只看德妃自己能不能想开了。   许德妃被送回了宫中,倒在榻子上,木然看着屋梁。   娘家使人递折子,想进宫来探望,实则是询问消息,让许德妃给拒了。   她不想见任何人。   躺到了天黑,她硬撑着爬起来,用了膳食、饮了药汤。   她把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想了无数遍。   是,她可以不放弃茂儿,她可以拼尽全力去救茂儿,可她的全力到底是什么?   她娘家没有这样的能力。   她自己更没有这样的人力与手段。   她的奋不顾身,不止救不了儿子,也会牵连许家。   她自己死了就死了,前提是,能救儿子!   跟郁皇子妃一样,知道有孔大儒会帮忙,知道亲随们会奋战,才能安心闭眼。   而她呢?   她闭眼,一点用都没有!   想那冯婕妤,在朱晟出事后,手里还有能与霍以骁和温宴交换的东西,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上回求助霍以骁失败,是她不恳切吗?   不是,是她捏着的东西,不足以去交换。   无能为力,她恨自己无能为力,更怨朱茂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罢了,儿女都是债。   朱茂就是她的债。   御书房里,皇上用了碗甜汤。   吴公公在旁禀道:“常宁宫那儿刚刚把折子与案卷送回来。”   事情发生,需得让霍太妃知道,免得她担忧。   于公公早上去了一趟,仔细说了状况,下午时候,皇上更是让他把徐公公和宋秩递上来的折子、案卷一并拿去,由太妃过目。   “娘娘说,”吴公公顿了顿,“她知您下决定艰难,但肩上担子重,难也得扛。”   皇上叹了声。   吴公公又道:“德妃娘娘并无多余举动,许家求见,也被他拒了。文兴侯夫人关城门前去了庄子上,听说是皇子妃受惊昏厥。项家那儿,项淮病了有两旬了。”   皇上挑了挑眉。 第800章 熟能生巧   于公公去了一趟项家。   项淮的父亲恭恭敬敬迎了于公公进去。   他心里忐忑难安,搓着手,道:“病了有些日子了,请了好几个大夫来,方子用着,都没有什么效果,这些时日一直躺着。”   于公公随他到了书房外。   廊下,支着一个药炉,还点着火,上头药罐冒着烟,送出来一股浓浓的药味。   书房内,项淮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被于公公挡了。   于公公看他面色,果真是苍白得一塌糊涂。   嘴唇干裂,还有血痕。   整个人披头散发,没有一点勋贵公子的样子了。   “殿下犯了大错。”于公公道。   项淮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我听说了,很是震惊,也很是难过。”   于公公问道:“公子这么说,是完全不知情的?”   项父想说什么,被项淮阻了。   项淮叹道:“知道,也不知道。”   于公公“哦”了声:“怎么说?”   “年后,皇上准殿下一旬出府一趟,我那时候见过殿下,”项淮答道,“殿下想使些手段,问我们有没有好的计策。我试着劝过殿下,但没有用。   后一旬,殿下提出来想在迎灵路上动手,我与他又分析了一通事情成不了,殿下听不进去。   再之后,殿下寻我,我就各种由头推拒了,我想的是,不给殿下助力,殿下想不出办法,也无人可用,就不得不打消念头了。   可这事儿一直存在我心里,竟真的一病不起。   我惶惶又惶惶,今儿得了这样的消息,我、我实在是……”   项父红着眼睛,道:“于公公,我也问过他,为何不干脆告诉皇上。   他说,他不知道殿下具体要做什么,即便真知道,他也不敢。   就好似今日,有认得的晚辈到我跟前,来说这小子在外头如何如何为非作歹,我心里还是会向着自己儿子是一个道理。   皇上跟前,真真是无法开口。”   项淮道:“我做殿下伴读多年,关键时候,没有拉住殿下,我有错、亦有罪。   皇上要处置我,亦是情理之中。   只是我家里人无辜,他们是当真半点儿不知情。”   于公公沉声道:“公子这些话,自会一五一十禀告皇上。”   项淮道了谢。   于公公回宫复命。   上报之时,他心中亦有感慨。   别说伴读的项淮拉不住大殿下了,德妃娘娘不一样无能为力?   大殿下自己一意孤行,身边人无论是哪种办法,都劝不住。   皇上听完,没有做评点,只道:“让三司动作都快些,别拖着。”   三司可不敢拖着。   霍怀定算是避嫌,领了都察院中的其他政务。   与朱茂相关的案件,则是陈正翰主领。   朱茂的亲随,皇子府里上至侧妃、下到采买的,一个个审问。   姚大谦去了章氏所在的庄子,亦是上下问了个遍。   刑部左侍郎金晋延带队,领着三司抽调出来的人日夜兼程往归德府赶。   不过,他们这些当官的再快,也快不过驿官。   驿官带着皇上的手谕,飞一样地到了归德府,送到了徐公公手里。   徐公公呈给了霍以骁。   霍以骁打开来看,果不其然,上头内容,与他猜想的大致无二。   徐公公试探着问:“皇上如何说?”   霍以骁道:“皇上表达了震惊与关切。”   “这么大的事儿,皇伤定然震惊,亦十分挂念、关心殿下与夫人。”徐公公道。   霍以骁接着道:“皇上许诺了会追究大殿下。”   “大殿下此番确实太过分了,皇上一定会严惩,”徐公公最关心的哪里是这个,他只能继续问,“还有吗?”   霍以骁促笑,道:“皇上劝我回京,护送的御林军会即刻从京中出发。”   徐公公长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还是回京……”   “但我不想回去。”   徐公公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惊讶地“啊”了一声。   之前不是说,南行还是回京,等皇上定夺吗?   “殿下,”徐公公劝道,“皇上手谕都到了,违命不合适吧?”   “公公违命是不合适,”霍以骁把皇上的手谕交换给徐公公,“我违命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熟能生巧。”   徐公公:……   这也能熟能生巧?   霍以骁走向书案,一面研墨,一面道:“我写折子与皇上说,公公别操心这些,替我知会他们,明日启程。”   徐公公不死心,还想劝:“殿下不等御林军到?”   霍以骁道:“他们即便到了,也得请示皇上是就此回京,还是随我南下,一来一去,又浪费几天,倒不如我先送折子回去,皇上看了,也好急传口谕给他们,他们该掉头掉头、该赶路赶路。”   徐公公听完,有那么一瞬,竟然还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霍以骁迅速写了折子。   一切内容,成竹在胸,落笔也十分快速。   写完,他拿给徐公公。   借着吹干的工夫,徐公公迅速看了一遍。   上头内容,句句恳切,徐公公都劝不出口了。   罢了罢了。   折子上都写到这个份上了,想来,皇上也能谅解。   翌日清晨,霍以骁一行人重新启程。   宋秩送到十里亭,保证会与后续抵达的三司官员一起把案子办明白。   徐其润揽着戴天帧的肩膀,乐呵呵道:“我看宋大人挺有能耐,过几年能升,你也努努力,以后再回京城,大家一块吃酒。”   戴天帧笑着应了。   而那封折子,依旧是快马加鞭送到了御书房里。   皇上打开一看。   “此番遇险,思考良多。”   “母亲当年一路南行时,遇到的困境与危险比我多千百倍。”   “想到母亲吃过的苦,更想要走一遍她曾走过的路,用脚步去丈量她的艰难。”   “母亲已在江陵等我太久,她想要看到的,不是样样俱全、风光无限的仪仗,而是我带着阿宴好好地站在她跟前。”   “那些物什能补就补,补不完也无妨,只我这拳拳之心,能抵万千身外物。”   “这是我怀念她的方式。”   皇上合上了折子。   里头的每一句话,他都反驳不得,更别说继续要求以骁返程。   不管其中有多少是真情实感,又有多少是为达南行目的的场面话,但句句写到了点子上。   这是一种交代,对己身、对他们父子之间,亦是对朝臣、百姓。   茂儿至始至终都不明白。   而以骁,做得很好。 第801章 颇受感动   天边微亮。   宫门外,赶着上大朝的文武百官陆续都到了。   许是近日这一连串的事情,大伙儿神情并不轻松。   互相打过招呼,又和相熟的官员凑在一块,交头接耳。   文兴侯远离人站着,周遭时不时就有视线落在他身上。   倒也并非是所有平日与他走得近的朝臣都对他避之不及,最初时,已有不少来表达过关切之情,是文兴侯自己,这些时日尽量远着些人。   自家是没有办法,就别和旁人添不必要的麻烦了。   尤其是,这时候还愿意与他和和气气的,都是关系好的,越发不能害人了。   时辰一道,众人进了皇城,一路行到金銮殿外。   自那位殿下南下之后,入殿打头的,一列是国公,一列是三公。   赵太保轻声与金太师道:“你走稳些,别跟那天似的,吓死个人。”   金太师笑着摇头:“我这个岁数,腿肚子打软不稀罕。”   当日出宫,并非故意而为。   毕竟年纪在这里了,不比年轻时,真跌一跤,性命堪忧。   万幸周围有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不然……   早朝上,官员们禀着各地要事。   陈正翰亦恭谨禀调查进展。   不止是这次事情,连以前做过的事情都被亲随小厮给供了出来。   最初弄出温辞秋闱恐舞弊的流言的,就是大殿下,流言渐渐传开,被皖阳进一步扩散,才有了后头那些事情。   几次挑拨二殿下,让性情冲动的二殿下与那位殿下起冲突。   龙椅上的皇上脸色越来越沉,底下官员心里也越来越重。   诚然,皇子相争,私底下的那些手段真就海了去了,有朝一日翻出来,谁也用不着大惊小怪。   但是,大殿下委实太糊涂了。   这次火烧驿馆,真的做得太过了,尤其是,还失败了。   等陈正翰说完,皇上叹道:“朕很是痛心。”   金太师站出来,问道:“殿下是否已经启程回京?”   “他不回来,他继续南行。”皇上道。   话音一落,底下低呼声一片。   金太师和赵太保亦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先前与皇上面谈,看得出来,皇上是想让殿下回京的。   莫非殿下一意孤行?   那位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有官员忙道:“刚刚经历了如此危机,又是仪仗不全,殿下该回京才是,如此南下迎灵,亦不够尊敬。”   “朕原也是这么想的,传了手谕召他回京,”皇上微微抬起下颚,“他送回来一封折子,朕从头读完,颇受感动。”   底下官员们好奇极了。   殿下到底写了什么?   吴公公从袖中取出了折子,清了清嗓子,从头至尾,抑扬顿挫着念了一遍。   大殿内外,除了吴公公的声音,皆是静静的。   直到都念完了,依旧没有人出声。   论文体、论工整、论起承转结,自是不够出色,但这会儿,谁会纠结于那些框架上的东西?   其中最真实、最直白的拳拳之情,已然胜过所有。   人都有父母,这是人生而为人,最朴素的、与生俱来的情感。   难怪,皇上会颇受感动。   谁能不感动呢?   谁能在读完这么一封折子后,还一个劲儿催殿下返程呢?   金太师道:“殿下所言,让臣十分震撼。家慈早已仙归多年,臣亦会时不时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那些缺了的物什、器皿,我们太常寺一定赶出来,尽快送往江陵。”方启川逮着机会表忠心。   方大人赶在前头,其余与仪仗相关的衙门,自然也不会落后。   皇上退了朝。   走出金銮殿时,天大亮了。   晨光落下来,撒在陆续离开的朝臣身上。   结伴的三三两两,此时的话题不再似早朝前那么沉重,几乎都在讨论殿下的那封折子。   虽然吧,皇子之间争斗,大殿下做的那些事,也让大伙儿心凉。   可现在脱颖而出的这位,且不说嫡长子身份与三公都夸赞的能力,只这份心境,就让人赞许了。   往后,由他承继大统,这朝堂内外,定是不会差的了。   这将来,很让人期盼。   几个衙门说了要赶制,也没有拖延,比着徐公公送回来的清单,一批批地往南送。   御林军接到了新的旨意,途径归德府,继续往南,追赶殿下仪仗。   金晋延带着人亦赶到了归德府,与宋秩、戴天帧等官员一起,再次整理案子。   至晋翻来覆去,就是那一番说辞了。   黑猫可恶,妖里妖气,那位殿下养这样的邪物,不安好心。   京中定有人出卖他们,指不定就是项淮,做事推诿,还长他人士气,灭殿下威风,他也不想想,殿下这些人可曾亏待过他。   文兴侯府亦是可恶,若他们肯帮殿下,多出几个人手,事情说不定就做成了。   金晋延由着他说,最后把这些要命的话全部写下来,送去京城。   御书房。   皇上在一日早朝后,收到了这些内容。   他看完后,让吴公公拿给了文兴侯。   文兴侯忐忑着看了,忙道:“差不多是刚刚出三殿下那事儿的时候,殿下禁足,有这么个意思透过来。   臣自然不会给殿下那种助力,那不是在帮殿下,而是在害殿下。   想着殿下应是情绪就起伏的时候,过了那一段,自己就能放下了。   到年后,殿下上书自罪,他出府时也曾到了臣府中,句句恳切,臣真的以为他想开了,不再纠结了。   没想到、没想到!   哎!   臣的女儿若能劝住殿下,那该多好……”   皇上道:“朕自己管不好儿子,怪你女儿做什么?是他自己不争气。”   道理,自是这个道理。   可皇上心里亦有数,文兴侯断不会是“没想到”的那一个。   文兴侯也好,项淮也罢,都是劝不住朱茂,想下船又下不了,最后成了这么个场面。   最错的,是朱茂自己。   等文兴侯退出去了,皇上起身,与吴公公道:“随朕去趟庆霖宫。”   迈进庆霖宫的偏殿,见到坐在窗边,胡渣邋遢的朱茂时,皇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案子该结了,罪也都该定了。 第802章 殿下殁了   宫室的窗户关着,室内也没有点灯,只那点儿透过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光,映在朱茂的脸上。   朱茂看起来颓然又落魄,眼神散着,精神不振。   他缓缓转过头来,视线落在皇上身上,一点点收拢,待看清来人模样,朱茂倏地站了起来。   “父皇,”朱茂急切唤了一声,嗓音沙哑,“父皇,儿臣……”   皇上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朱茂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又摸了一把脸,喃喃道:“儿臣在这里,弄不清楚时间,也无心收拾。”   皇上走上前。   庆霖宫中幽禁,是比其他地方困苦,但朱茂毕竟还是皇子。   这里的内侍、守卫,不管名目是伺候也好、看管也罢,不至于在日常起居上克扣他。   每日正常饮食,自可知道时间。   换整齐的衣物,刮一刮胡子,没人会不准许。   仅仅只是朱茂不愿意而已。   他就想以这么一副落魄模样示人。   皇上心里知道,道:“不管怎么样,也要收拾得像样些。”   朱茂道:“是,儿臣等下就收拾一番。”   “就现在吧,”皇上说完,又与吴公公道,“你替他刮个胡子,理一理头发。”   吴公公应下,走上前去,把朱茂扶到镜前坐下:“殿下,小的手艺挺好的,您放心。”   直到内侍端着水盆进来,吴公公绞了温热的帕子按在他脸上时,脑中空白一片的朱茂才稍稍回过了神。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刚还想着,父皇关心他的状况,是不是觉得罚他太狠了,有放宽些的意思。   可让吴公公替他梳洗,朱茂心里又没有底了。   这样几乎可以算是“讨好”他的举动,让朱茂没有半点心安,反倒是不住心慌。   反常、出奇,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朱茂也不敢动,由着吴公公替他整理好,换了个面貌回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定定看着朱茂:“精神多了。”   朱茂嘴上顺着道:“吴公公手艺好。”   “三司从归德府送了案卷回来,”皇上缓缓道,“你想不想看看?”   朱茂垂着眼,答道:“不用看,上头会写些什么,儿臣大致都知道。”   左不过是各种罪行。   他不想再看一遍至晋那混账是如何犯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了。   皇上没有勉强他,只是道:“父子一场,缘分终究是浅了,鸩酒、白绫、短刀,你自己选一样吧。”   朱茂猛得抬起了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皇?”朱茂的身体微微发颤,“您把我关在这里还不够吗?您竟然还要杀我?虎毒尚不食子,我……”   “你一意孤行之时,”皇上打断了朱茂的话,“你想到你的父皇与母妃吗?朕不食子,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一次又一次谋害兄弟吗?”   朱茂缩了缩脖子:“父皇,儿臣知道错了!   儿臣这一次是真的知道错了!   儿臣就是个祸害,自己犯错,连累了很多人,儿臣罪有应得,可父皇您、您是明君,您不该、也不能背上杀子的名啊!”   朱茂噗通跪了下来,手脚并用爬到皇上跟前,抱着皇上的腿,痛哭流涕。   他在父皇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他相信父皇是真的要杀他。   他只是不解,那么讲究体面、追求名声的父皇,怎么能真的下得去手?   杀子是恶名。   不好听,一点都不好听!   皇上按住了朱茂的肩膀:“你自己选一样吧。”   朱茂的肩膀垮了下去:“那您为何还让儿臣收拾得像样些?儿臣将死之人……”   “人落下来的时候,由稳婆擦得干干净净,人走的时候,一样也要整齐体面。”皇上道。   朱茂的眼睛通红一片。   他不知道应该磕头求饶,还是抱紧父皇的腿,坚持不松开。   其实,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朱茂心里都知道,他只是无法面对。   “儿臣,”朱茂哽咽着道,“儿臣想见母妃,儿臣要再见母妃一面。”   皇上沉声道:“你母妃病着,你被带来这里之后,她就起不来身了。”   “儿臣要去探病!”朱茂道。   “让她清净点吧,”皇上拒绝了,“放弃一个儿子,朕难,她更难!你要是想让她和皇后一样,跟着儿子上路,你就去见她!”   朱茂身子一僵。   被父皇放弃,对他而言并不意外。   父皇有太多的儿子,他又不是最受宠的,但朱茂从没有想过,母妃也会放弃他。   在知道他死路一条之后,母妃竟然不替他想想办法。   “病了、病着,”朱茂喃喃着,“怎么一个个都病了呢?怎么我就没有病呢?”   皇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章氏劝不住你,只能称病避去庄子上,你却还把谋事的地方换成了庄子,难怪文兴侯前阵子会提出来把她接回娘家休养,就是想躲你。   项淮也劝不住你,又不敢把事情往外头说,担惊受怕,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免得被你逼着去对付以骁。   别人是不得不病,你是病而不自知!”   朱茂如五雷轰顶一般。   皇上的话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什么嘛!   到最后,竟然一个个都对他避之不及。   伴读、妻子、母亲、父亲,所有人都不要他了,都视他为祸害瘟疫。   他这一辈子,短短二十几年,到最后,竟是一个笑话。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捧腹大笑的笑话!   可他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要被弃之如敝履?   鸩酒?   白绫?   匕首?   他一个都不想要!   朱茂一边大笑,一边用力擦了擦眼泪,模糊的视线落到了皇上的腰间。   腰带上饰着一把腰刀。   朱茂眼中闪过阴毒,突然发难,一把抽出腰刀,扎向皇上的腹部。   狠狠的,使出了他全身的力气。   “皇上!”吴公公惊叫,扑过去撞开了朱茂。   在场的内侍、侍卫都吓得面容失色,有反应过来的,随着吴公公上前,制住了朱茂。   皇上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他的腹部,没有伤口、没有鲜血,与先前一般。   朱茂摔在地上,腰刀脱手落地,他这才看清楚,这把腰刀,刀柄之下,没有刀身,就这么收在刀鞘之中,只是装饰。   他懵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腰刀?   皇上走过去,蹲身捡起了刀柄,重新收入刀鞘之中。   这是以骁送给他的。   他当时对以骁拿御刀杀人,轻斥了几句。   没过多久,以骁送了他这么一把腰刀。   意思倒也直白。   开刃的刀子不用,不如连刀身都不要算了。   皇上看着这么一把腰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刀鞘花纹精致,他很中意,之后就干脆当个饰物。   今日,却是被这把腰刀救了。   皇上垂着眼看向朱茂,眼中再无一丝不舍,冷冰冰地吩咐吴公公:“交给你了。”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出了偏殿。   吴公公恭送皇上离开,重新回到朱茂跟前,姿态恭恭敬敬,语气却如冬日寒冰:“殿下,小的得罪了。”   一根腰带,缠住朱茂的脖颈,在他惊恐的叫声中越收越紧。   不多时,挣扎小了,叫声止了。   被侍卫们控制住的人,终是再无一点点动静。   吴公公这才松了手劲儿,探了探朱茂的鼻息,确定无误后,他道:“殿下殁了,先挪到榻子上,我先回去禀报皇上。”   皇上没有离开太远,他就背手站在庆霖宫外,看着这条冷冷清清的宫巷。   听吴公公禀完,皇上淡淡道:“知道了。” 第803章 江陵   大殿下殁了。   消息放出去,引得一片哗然。   让人愕然又震惊的,并非是大殿下的死。   依着三司在京城与归德府的调查,大殿下罪无可恕,赐死是合理,若皇上顾念父子之情、开恩留下性命,只贬为庶民,一辈子禁锢,那是合情。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叫人意外。   让所有人回不过神来的是,大殿下意图刺杀去探望他的皇上。   弑君不忠,弑父不孝。   皇上斩断了最后一丝父子情谊,下旨夺了大殿下的命。   所有人惊讶于大殿下的疯狂,回过神来,又觉得那位坚持南下迎灵的殿下重情仁义。   朝野议论了一阵,这事儿就闭口不提了。   不是什么能挂在嘴边、反复品读分析的事儿,万一兴致上来、一个不留心,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反倒是惹祸上身。   朱茂的身后事办得并不繁复。   皇上依旧以皇子之仪安葬他,几个衙门紧急操办,也是有条不紊。   出殡之时,许德妃强撑着病体、最后去看了一眼,回到自己宫室,才扑倒在床榻上大哭一场。   身边众人纷纷抹泪,劝说的话,这几天说了个遍,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了。   惠妃让太医来了一趟。   皇上既然没有让德妃“去了”的意思,她也不会为难许德妃。   再惹祸的儿子,一日故去,亦是丧子之痛。   几张药方子,治不了心中哀痛,但能稍稍宁神,聊胜于无。   御书房里,吴公公小心谨慎伺候皇上。   别看那天皇上心狠,吴公公知道,皇上会有不舍。   杀子,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气头上一瞬间的旨意,也是事后平静下来,心头上的感慨万千。   这只能交给时间。   时间久了,皇上慢慢就想起的少了。   不过也难说,时间更久些,到了晚年之时,兴许这些旧事就不住钻出来了。   为了宽解皇上心境,吴公公开口闭口,都说霍以骁。   “御林军差不多与殿下他们会合了。”   “殿下该抵达许州了。”   “太常寺报上来,在殿下进德安府之前,又有一批物什会从京中送出,照这个速度,他们能在殿下到承天府时,把所有东西都补全,抽调人力去协助其他衙门赶至。”   “依着重新挑选的起灵的日子,各方配合着,应能把议程像模像样走下来。”   另一厢。   霍以骁一行人离江陵越来越近。   因着归德府出过状况,后续的州府县,从上到下,越发谨慎。   霍以骁明白他们的为难与担忧,也不会嫌他们事多。   朱茂的死讯传到了。   不止是温宴,霍以骁都略感惊讶。   在他们想来,皇上轻易是不会下狠手的。   反倒是朱茂临死前的举动,在意料之中。   朱茂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会做出这些事情。   又是一旬,霍以骁与温宴终是站在了江陵城下。   大江、高城,古朴之中,是历史的沉重之感。   知府梁珖是个四十过半的中年人,领着一众官员相迎,把他们接往城中驿馆。   长街两侧,满是看热闹的百姓,对着那华美的车架、威严的仪仗惊叹不已。   入了驿馆,霍以骁从马车上下来,与梁珖道:“梁大人,衙门里有没有熟悉些的老人,这几天带我看看城中各处,尤其是我母亲当年住过、走过的地方。”   梁珖忙道:“知道殿下要亲迎灵柩回京,下官把五年前告老的周柏大人请了回来,周大人如今就住在前头客栈之中,殿下随时能召他过来。”   “那位周大人,名字有些耳熟。”霍以骁道。   梁珖解释道:“周大人是原江陵知府,当年皇子妃在江陵城中时,就是他治下。”   霍以骁恍然大悟。   他确实听过这个名字。   孔大儒讲述的旧事里,这位与大儒相熟的周大人,听从了大儒的提议,顶住了沈家追兵的压力,与他们虚以委蛇,没有挨家挨户搜查,而是应付着暗访。   周大人,的的确确是当时的亲历者了。   霍以骁把周柏请到了驿馆。   老大人已是古稀之年,到了霍以骁跟前,未及行礼,已经是热泪盈眶。   周柏说的往事里,有孔大儒都不知道的部分。   沈家追兵,手拿画像要找一个犯事的妇人,文书一应俱全,但周柏并不相信。   画像上的人,在周柏看来有几分眼熟,追兵又说不出妇人具体名姓,只称她定然用了假名,倒是犯的事儿讲的明明白白,听着就像是编排。   衙门做事有衙门的规矩,既然是这么周全的文书,该是京中往他们地方发文,让他们协查,哪有沈家自己寻上门的。   说穿了,这妇人家里得罪了沈家,就是单纯的寻仇。   周柏不想掺和沈家的事情,又不能直接拒了得罪沈氏,正苦恼之时,孔大儒给了他建议。   周柏便这么做了,人派出去暗访,访出结果了吗?自然是没有。   可惜,周柏在衙门里打马虎眼,沈家追兵自己也在查,最终还是发现了下落。   追兵们冲到那处小院时,周柏就收到消息了。   借着增援的名义,他带人赶去,从追兵手中救下了被逼供的老妇人。   追兵们没时间与周柏打太极,又被人引着往城外追寻。   周柏想找孔大儒,孔大儒却也失去了踪影。   第二天,衙门收到消息,在城郊一处林子里发现了尸首。   那日也是赶巧了,衙门人手不够,周柏只带着师爷、仵作去了现场。   尸首里,有他见过的沈家追兵,也有他眼生的年轻人,更有一个,是他曾在京中见过的,八皇子身边的亲随。   几乎是一瞬间,周柏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我帮不上忙,我不知道那将要临盆的贵人身在何处,我也不可能让官兵围剿剩下的追兵,”周柏哭着道,“我当时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的尸首都埋起来,把现场毁了,把追兵要送回京城的快报给拦回来。”   霍以骁和温宴听到这里,交换了一个视线。   原来,当年沈家的追兵并非是匆忙中顾不上递消息,也不是找丢了人、不敢报,而是,被那个在孔大儒的回忆里,并没有“参与”多少的周知府给截了。 第804章 元宝   做为江陵的父母官,周柏走马上任时,对自身有一个要求。   人命官司,都得办得明明白白。   他在江陵做了快三十年,政绩不错,破过的案子更是无数,但他也破了自己的规矩。   他手里,有见不得光的人命。   没有调查,没有追寻,周柏、师爷与仵作一块,掩埋了尸首。   回到了衙门里,也把此事当作乡民看走了眼、误报给处理了。   不止是这一天的,之后的,亦做了误报。   因为,孔大儒那一方,也在竭尽所能地隐藏这些“证据”。   这么多条人命,一旦走了衙门,就不是孔大儒与周柏的私交能解决的了。   等孔大儒带着襁褓中的孩子离开江陵,周柏把后续事情又抹了一遍。   之后,沈家几次使人来江陵。   那些追兵最后的落脚处就是江陵,结果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沈家需要江陵官场给交代。   周柏全顶住了。   确实有收到画像、要求查访,但没有找到。   许是那犯事的妇人压根不在江陵,那些人搜寻不到,去了其他地方了。   去了哪儿,又为何失去了行踪?   谁知道呢。   反正他们江陵这里不知道。   沈家拿周柏无可奈何,当时还是先帝年间,太子之争未定,沈氏一门不及后来猖狂,实在没有线索,也就不管江陵了。   等八皇子成了太子、又继位成帝,沈氏声势比当年更大,但到底过了太多年了,陈年旧事也都忘了。   二十年间,孔大儒数次来江陵。   周柏猜到他的来意,但他重来不问当时之事,也不提自己参与其中。   他和孔大儒的私交依旧不错,也会一块去大江边看看滚滚东水,只是,那桩旧事,闭口不提。   说出来又能如何?   他们两个老头难道再去把那些人挖出来吗?   交情之下,不需要所谓的“共同的秘密”,装不知道,做到“不知道”,才是这些年最重要的。   “我前几年一直想,我告老了,是真的干不动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是不是到死都见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周柏哽咽着。   所有的一切,都叫周柏给掩藏了。   一位立志查明经手所有命案的官员,把命案本身都藏了起来。   “二十年了,他们的故事终于能大白于天下。”   而他,也算是把命案都办清楚了。   为官几十年,能无愧于心了。   霍以骁站起身,与周柏恭恭敬敬行了一大礼。   周柏眼中含泪,赶忙让开:“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温宴上前,扶住周柏让他受这一礼,“使得的。”   “若非周大人当年拦下了沈家追兵报信的文书,又几次挡住沈家的责问,我的出身早已被沈家知晓,我亦不可能活到现在,”霍以骁沉声道,“我欠了很多救命之恩,孔大儒,您周大人,那位收留了我母亲的婆婆,还有那些战死的亲随。那些亲随故去多年,那位婆婆……”   周柏答道:“于婆婆在十年前病故了。”   霍以骁道:“婆婆走了,孔大儒在临安养老,我暂时无法前往探望,只有周大人您,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这一礼,是我应当的。”   周柏感动又感慨,没有再让:“我就厚颜替他们所有人受这一礼。”   讲了不少陈年事,各自缓了缓情绪,周柏引路,带霍以骁几人去城里看看。   皇子出行太过繁复,霍以骁说服了徐公公,与温宴一块,并徐家兄弟,添上黑檀儿,微服出门。   当然,徐公公自是同行。   他们先去了于婆婆的小院。   “于家现在没人住了,”周柏推开了院门,道,“以前,于婆婆住北屋,皇子妃住的东厢。”   霍以骁站在东厢窗外。   房子少了人气,显得败落。   屋檐下,几处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院子地上的青石板砖不再平整,缝隙里冒出了青苔。   霍以骁试着想象着母亲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模样,但很难,他从未见过她,这里亦与二十年前不同。   温宴没有打搅他,问周柏一些于婆婆的事儿。   周柏回忆着,道:“她走之前,曾悄悄告诉过我,收留你母亲,是因为她收拾时绑绳子的手法。   西军的兵士们才会那么绑。   她有两个儿子投了西军,回来探亲时就是那么绑的。   她认为你母亲是西军的家眷。”   温宴问:“投的西军?可曾功成回乡?”   话一出口,她自己就知道答案了。   这城中房子无人住,想来,是没有回来。   周柏道:“于丰、于瑞两兄弟。于丰在那年奇袭西域王庭时战死,于瑞运气不错,从小兵杀到了参将,年纪不小了,却不想退,尤其是平西侯府平反了,西军前些年受影响不少,现在是重新操练的时候,他得操练到练不动了。”   徐其则在旁,听见了,十分惊讶:“原来于婆婆是他们兄弟的母亲。”   徐其润问:“你知道他们?”   “听父亲提过,”徐其则道,“于瑞参将前几年对父亲没少吹鼻子瞪眼。”   平西侯蒙难时,惠康伯闭门谢客,没有为平西侯府说一句好话。   消息自是传到了西军之中,于瑞知道了,还写了封信送进京大骂。   斗大的字,混杂着西关那一带当兵的人的粗话,没有去过那儿的人还看不太懂。   徐公公听了亦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明明是沉重的过往,其中却也有这样让人会心一笑的灿然。   以及,千丝万缕间、造化一般的缘分。   霍以骁走过来,问徐家两兄弟道:“绑绳子的手法,你们会吗?”   徐其则道:“小时候学过,这几年用得少了,略有些生疏。殿下若想看,等回京之后,让父亲绑一遍。”   霍以骁应了声“好”。   离开于家院子,一行人去了城外。   那座霍以骁降生的破庙,十几年前就全塌了,里头能用的石块、木料被周围村民陆陆续续捡走,现在留在这里的,连断壁残垣都算不上了。   霍以骁估测着大殿的位置,寻到了其中一样像是供桌塌上来的一角。   温宴把一袋纸元宝交给他。   霍以骁取出火折子,点了一只,看着它燃烧起来,然后放入带来的盆里。   一只接一只。   烧完了整整一袋。 第805章 乡间   烧纸元宝的烟熏人。   离得近的,眼眶酸涩难惹。   温宴和霍以骁蹲在盆边,看着所有的纸元宝都烧尽,火星子灭了,只余下一盆灰烬。   徐其则站在一旁,看着破败的庙宇。   他当然知道霍以骁出生在一座破庙里。   不止是皇上诏书上告知天下的“真相”,也是当年皇子妃真正用意的真相。   两者之间虽有一部分遮掩,但关于殿下的出生,都是真的。   在亲随的护送下逃到了一座城郊破庙,在庙里生下殿下,咽了最后一口气,被孔大儒藏在塌了一半的供桌下,直到三天三夜、亲随杀完所有追兵之后,孔大儒才把她从供桌下挪出来,简单埋了。   可徐其则没有想到的是,旧事里那座破庙,它真的能破成这幅模样!   诚然,又过去了二十年了。   当年状况定然比现在好些,起码没有全塌了,还有供桌可以藏人。   只是,好一些,能好到哪里去?   将门子弟其实没有那么讲究。   别看他们在京里行走时,是伯府世子、公子,一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去了校场,也是与兵士们一道操练。   更不用说,奔赴战场之时了。   烂泥里打滚,被狂风喂一嘴黄沙,浑身血污……   那些对上阵杀敌的将门子弟来说,都不是什么事儿。   有时候,有一座破庙勉强挡个风,亦比黄沙漫天时无处可躲强得多。   但是,那是打仗。   不是女人生孩子!   即便是将门出身的女子,即便当时后有追兵,这样的破庙里生产,还是太难了。   难到让人不忍去细想,想起来就心里难受。   徐其则想,他都是如此心境,更别说是霍以骁了。   霍以骁是那个被生下来的孩子,受了那么大磨难的是他的母亲。   皇子妃当年难产而亡。   看着这样的地方,徐其则想起的是皇上那日在金銮殿里说的话。   经三公之手粉饰出来的“真相”,但是,也有皇上的真情实感。   当时若无追兵,是在城中、于婆婆的院子里,有干净的热水、帕子,有齐全的稳婆、嬷嬷,有喊一声就能赶到的大夫,皇子妃能不能活下来?   又或者是,皇子妃不用逃出京城,她在宫中,有太医,有上好的药材,孕期不受颠沛流离之苦,最后是不是母子平安?   哪怕最后终是注定了寿数,她也不用草席一张,在供桌下藏三天三夜。   盆里的灰慢慢失去了温度,凉了下来。   霍以骁起身,伸手把温宴也拉起来。   周柏引着他们去周边的几个村子看看。   乡间小路,马车还不及驴车好走。   其他人脚劲都好,只周柏年纪大了,给他备了辆车。   孔大儒当时讨奶,谁家正好奶孩子,他问哪家讨。   对方具体名姓,孔大儒没有打听,只晓得这家门口有一棵枣树,那家后院挖了个小塘。   去岁皇上昭告天下、殿下确定要南下迎灵之时,梁珖就带着手下人,比照着孔大儒提供的讯息,一家家找。   “第一家姓田,当时正奶着次子,十三年前搬走了,男人在外头赚到了银钱,把妻儿都接过去了,使人去当地打听了,一家人现在生活很好,家中长子得了长孙,日子很红火,”周柏一面说,一面指着远山下一户农家,道,“那里原就是田家,他们搬离后,这块地卖给了同村的。”   第二家所在的村子,当时没有奶孩子的妇人。   “孔大儒来不及赶到其他村子,殿下又不能饿着,幸好有一家母羊有奶,”周柏说着,指了指那家院子,“这家过去几年日子难,孤儿寡母,上头一个眼睛看不清的老太太,前年,寡妇招了个猎户入赘,家里有人能干活了,好多了。殿下放心,衙门里和村长心里都有数,平日会照顾着些,不让他家吃亏。”   走到最后一村子的村口时,已是晚霞漫天、炊烟袅袅之时。   周柏指着其中一炊烟,道:“那家姓辛,见孔大儒抱着刚出生的殿下,主动问要不要奶,给存在了水囊里……”   正说话间,一年轻人从后头走过来。   “各位安好,”那年轻人道,“这位老大人指的方向是学生家中,是有什么事吗?”   温宴转头看着他。   年轻人背着个竹架,里头装着书和文房,是个读书人。   霍以骁亦看向他,问道:“你可是姓辛?”   年轻人颔首:“学生辛致。”   霍以骁朝他笑了笑,拱手一礼,多余的话也不说。   辛致挠了挠脑袋。   霍以骁他们只是到处看看,并没有一家家登门的想法,不是不念情,而是,身份特殊,不想给人添麻烦。   一行人往村外走。   走出了一里地,辛致却是急匆匆从后头追了上来。   众人停下脚步,看着跑得喘气的辛致。   他刚越想越奇怪,想到那与他行礼的男子似是与他一般年纪,他忽然明白过来。   辛致缓了缓气:“是殿下吗?”   霍以骁道:“是。”   辛致弯着眼笑了起来:“年前,家母听说当日曾帮过殿下,都不敢相信。”   “你背着书箱,是书院放课了?”霍以骁见他点头,便道,“我在京里等你。”   辛致用力地,连点了好几次头。   两厢道别,各自前行。   周柏看着夕阳下,青年远去的背影,笑着缓缓道:“殿下不用等他太久。   二月县试,他列前三,我看过他写的文章,基本功扎实,也很有意思,再过差不多半个月就是府试,以他的学力,考上不难。   来年院试,亦十分有希望。”   院试中了,就是秀才了。   入府学,经过乡试,若能成绩优秀、脱颖而出,就能走贡生的路子,入国子监求学。   霍以骁道:“老大人对他很有信心?”   周柏哈哈大笑:“他有能力。”   这个世道,安定、平顺,有能力的学子不会被埋没,能出头,这是他们读书人最喜欢的了。   周柏看着霍以骁,心里想着,这么好的年头光景,有这位殿下在,应该还能延续很多年。   真好啊。 第806章 慎终追远   天,将明未明。   驿馆内,各个房间里都点着灯。   无论是从京里来的随行,亦或是江陵当地的官员、驿卒,所有人神色严肃,很忙,但有条不紊。   宁陵出事之后,耽搁了些时日,京中重新确定了起灵了日子,便是今天了。   昨日关城门之前,赶制的最后一批物什送到。   礼官们一整夜没有睡,清点、整理、准备。   随着夜深又天明,更多的人起身,参与进来,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霍以骁和温宴也起了。   或者说,他们其实只在床上躺了几个时辰,并未入眠。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想入睡,亦是不容易。   温宴翻来覆去时,还与霍以骁调侃,说是“太佩服祖母了”。   桂老夫人不管遇着什么大事,喜的、悲的,她都能睡得着。   霍以骁听了,也笑了声。   人生悲喜,各有不同。   他这二十年道路,固然是悲喜,桂老夫人的几十年,又何尝不是?   至于轻重,无从比较。   比他出生丧母,寄养他家,直到二十岁了才能来迎母亲灵柩是重,还是桂老夫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是重,那没有任何意义。   阿宴说得对,老夫人的泰然才是最值得他们佩服与学习的。   以后的路还很长,悲喜之事亦还会有,他们要学、要进步的还有很多。   只是啊,一时半会儿间学不了。   眼下也是真的睡不着。   如此,挨到了时辰,也就赶紧起来了。   礼服已经从木箱里取了出来,昨晚就挂在架子上了。   迎灵隆重,是喜事,也非喜事,料子色彩以玄色为主,红色为辅,精美又繁复。   首饰头面一一戴上,最后悬在腰间的,是母亲留下来的那对玉佩。   络子是来的路上,温宴新打的,以配合这套礼服的颜色。   徐公公忙前忙后,替霍以骁整理。   领口、袖口、腰带,一处处,仔细极了。   “娘娘见了您,一定很是高兴。”徐公公感慨着。   霍以骁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又看了眼坐在梳妆台前的温宴。   他活得好好的,娶了个媳妇儿,母亲肯定得高兴。   外头,礼官催促着:“殿下、夫人,到时辰了。”   温宴站起身,随霍以骁一块往外头走。   仪仗已经布置好了。   在日出之前,城门打开,官兵在长街两侧护卫着,送仪仗出城。   郁薇葬在城郊,能看到远处奔腾的江水。   这是孔大儒在把孩子交给霍怀任之后,返回江陵,选的地方。   他把那日匆匆入土的皇子妃与一众亲随都起了出来,买了棺木,重新收殓、安葬,立起无字碑。   一晃二十年,除了孔大儒,无人祭扫。   周柏不问孔大儒当时事情,却还是留心了这埋葬之所。   知道地方,才不会在不知情的时候,把这里当作是无主的土坟给清理了。   梁珖继任时,周柏交接示意,也与他提过,这处绝对不能动。   彼时梁珖不解,见周柏慎重,便也记下了。   因今日起灵,山道两侧已经整理过了,以便仪仗上山。   霍以骁与温宴随着礼官,一直行到了那几座坟跟前。   说是坟,若没有那碑,和土包差不多。   可它们比土包生机勃勃多了。   不止是远处的滚滚长江,还有坟间,盛开着的杜鹃花,嫣红嫣红。   供桌摆好,列香炉、祭品。   温宴与霍以骁在坟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霍以骁亲手擦拭着无字的墓碑,用双手挖开了第一捧土。   依着流程,之后该由礼官们接手,把皇子妃与亲随的棺木都挖出来。   霍以骁冲他们摇了摇头。   礼官为难地看向徐公公。   徐公公咬咬牙,没有劝霍以骁,低声与礼官道:“各位去起其他人的,这里就由殿下来吧。殿下、殿下有分寸,断不会误了时辰。”   礼官听了,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当没事人一般,继续推动后续仪程。   没有用铲子,霍以骁继续用双手挖着。   温宴亦上前,在霍以骁身旁,帮着揽土。   霍以骁手上不停,嘴上道:“细皮嫩肉,你有多少力气?”   “我小心些,不会伤到的,”温宴说完,看了眼黑檀儿,“比都尉的爪子厉害些。”   黑檀儿龇牙,喵了一声,伸出前爪帮忙。   从仪态上来说,着繁重礼服,跪在地上挖土,实在谈不上雅观,甚至可以说是滑稽、不成体统。   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人会那么想。   那些所谓的礼数,在拳拳之心前,真的不重要。   百善孝为先。   曾子说过: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殿下此举,不仅无损皇家威仪,反而让人看到了深重的情谊。   土包下,棺木渐渐露了出来。   在底下埋了二十年,棺木已经朽烂,很难完整地被挪出来。   去除了表面的泥土,霍以骁没用多少力气,就把板子打开了。   里头,已是一具白骨。   全新的棺椁送过来,里头铺垫着柔软的明黄锦缎。   霍以骁把母亲的遗骨,一块块地,擦去上头灰土,放在锦缎上。   小心翼翼,又仔细无比。   仵作立在一旁,指点他摆放,免得把一些细节处弄错了。   全部收殓后,霍以骁洗净了双手,将一块锦缎盖在遗骨之上,盖棺入钉。   鼓乐声起,响彻在山间,引阵阵回响。   徐公公了解霍以骁的脾气,殿下今日亲力亲为,抬棺一事,定不会落下。   也不用礼官再使眼色,他让徐家兄弟上前,又点了个与他们身量差不多的礼官,配合殿下一块抬棺下山。   棺椁一路抬进了江陵城。   比他们早起出城之时,路边百姓越发多了。   他们不认得霍以骁的模样,却能从他那与众不同的华贵衣着里分辨他的身份。   看他抬棺,看他礼服上的泥土痕迹,就能想象他在山上做了什么。   老百姓不懂皇家这样那样的礼数,不知道皇家丧仪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只知道,父母走了,得有儿子、孙子抬着棺木去安葬,才能走得安心、走得顺。   那位娘娘,在他们江陵城等了太久了。   终是等到了,拼尽性命生下来的儿子,来给她抬棺。   落叶归根。 第807章 祝您高寿   春日尽时,迎灵的仪仗回到了京城。   正南的宫门大开,迎灵柩入中宫,停三天三夜,再入皇陵。   仪程繁复,一整套走下来,温宴免难都有些腰酸背痛。   下午时候,温宴去常宁宫陪霍太妃说了会儿话,讲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同时,也是稍稍歇一会儿。   霍太妃没有细问宁陵县时的状况。   在一切尘埃落定的现在,那些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入夜后,温宴又回到中宫。   霍以骁要给母亲守夜。   此时的中宫,已经看不出俞皇后活着的时候的样子了。   它空荡亦冷清,加之停灵,更显萧瑟。   两人各自一蒲团,坐在灵前,小声说话。   黑檀儿趴在温宴脚边,呼呼大睡。   二更过半,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黑檀儿抬起脖子,冲着那厢喵了一声。   霍以骁自然也听见了,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那渐渐靠近的灯笼。   离得近了些,人影清晰起来。   吴公公提着灯笼走前,皇上在后。   温宴亦起身,待皇上到了跟前,恭谨行礼。   “朕来看看她。”皇上道。   白日里,那些仪程全是给旁人看的,是走一走章程,是礼法所需,再多的真情实感被那层威仪所拘着,气派十足,却不够贴心。   也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时,才能屏退人手,独自来看一看这棺椁。   温宴见状,便道:“小厨房里备了些宵夜,我去取一些。”   霍以骁也想退出去。   皇上拦了拦:“与朕说说迎灵时的状况吧。”   霍以骁睨了皇上一眼。   迎灵的状况,正式的有礼官的文书,上头把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不正式的有徐公公的禀报,定然会把所有细枝末节都和皇上讲一遍。   霍以骁讲不出什么新东西来。   想来,皇上也不会想听,他是怎么把母亲的遗骨一块块拼起来的经过的。   皇上没有催霍以骁开口,走到棺椁之前,抬手覆在了那华美雕刻之上。   霍以骁看着皇上。   皇上低垂着眼,神色淡淡。   霍以骁猜不到皇上在想什么,又或者是,皇上什么都没有想。   二十年了,物是人非。   活人相见,都得是凝噎着无从开口,阴阳相隔,更是不知道从何想起。   这种沉甸甸的情绪,霍以骁以前不一定能想清楚,但现在,他能领会。   那日,他进了破庙时,亦是一样的。   良久,皇上才低低叹了一声。   “朕听说,”皇上转头看霍以骁,“你给你母亲烧的元宝,都是你自己折的?”   不是那种折了一半的、只要轻轻一拉就成形了的元宝,而是从一张锡箔纸开始,从头折到尾。   徐公公想帮着一块折,霍以骁都没应,那么一大袋子,全是他和温宴折完的。   霍以骁应了声“是”。   皇上道:“竟还会折这个?”   “跟阿宴学的,”霍以骁答道,“她家要供奉的人多。”   皇上问:“亲手将你母亲的坟挖开了?”   “没花多少力气。”霍以骁道。   皇上又问:“没有按着定好的,你自己抬了棺木,一直抬到了江陵城中?”   霍以骁反问:“生儿子不就是做这个的?”   皇上:……   他问以骁这些,当然不是责备。   固然,从仪程上来说,没有那么合适,却也不是不能变通。   他从徐公公那儿听说时,更多的是惊讶与感慨。   以骁比他想的还要更怀念母亲。   做那些事情,不是为了名声,以骁也从来不看重所谓的名声。   以骁那么做,仅仅是他想替母亲做。   皇上抬手,拍了拍以骁的肩膀:“你母亲她会高兴的。”   霍以骁抿了抿唇,从中冒出来一句:“您的棺椁,我抬不了。不过,您也不缺抬棺的人。”   皇上的手僵了僵。   一直垂眼站在边上的吴公公都抬起了眼帘。   帝王宾天,后事越发繁琐,出殡之时,当然也没有让皇子抬灵的礼法。   可是,话赶话的,皇上就是和霍以骁拧上了:“朕就不配有儿子抬棺?”   霍以骁道:“您正是壮年,身体康健,等您驾崩之时,我恐是年纪大了使不上劲儿了,您指望儿子,倒不如指望孙子、曾孙子。”   皇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他跟前敢说什么“驾崩之时”的,也就是这臭小子了!   听不下去,皇上干脆招呼吴公公离开。   吴公公赶忙跟上去,迈出大殿之时,还听见身后的殿下促笑了声。   行至御花园,吴公公一个激灵,道:“皇上,殿下是祝您高寿。”   “朕知道,”皇上没好气地道,“能把’寿比南山‘说得这么不顺耳,朕也是佩服他。”   吴公公想笑又不敢笑。   皇上又道:“让朕指望孙子、曾孙子,他倒是赶紧让朕抱上孙子啊。”   当然,皇上也就是抱怨几句,催是断不会去催的,上回没话找话催了一句,霍以骁回过来的一箩筐,听得更糟心了。   初夏夜里的风,吹在身上不算粘腻。   呼吸之间,是蔷薇花的香气。   御花园里种了一片蔷薇。   郁薇生前最喜水仙。   他曾与她说笑,说她浑身的劲儿与水仙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反倒是与蔷薇有缘,连名儿都一样。   郁薇笑了好一阵。   她喜水仙,却不想取个水仙一般的名字。   她说话爽快,同样是故意气人,也气得明明白白。   思及此处,皇上失笑着摇了摇头。   以骁的嘴,也不知道是像个谁。   说气话厉害,说好话,比说气话还厉害。   三日之后,宫中大祭。   皇上追封先皇子妃郁薇为皇后。   霍以骁再从宫中出发,送棺椁入皇陵安葬。   墓前竖碑,不再是空空荡荡。   所有仪程行完,有条不紊,各个衙门都长松了一口气。   虽有制可依,但这么多事儿一并办了,到底劳神,尤其是迎灵。   迎灵不是“常规”的,更何况中间还出了差池,吓了所有人一跳。   之后余下的,就是册立太子、以及太子行冠礼。   比之先前那些,这可常规多了。   等把这事儿再办妥了,那他们上上下下,可算是能平稳几年了。 第808章 愁也没有用   过了下衙的时辰,千步廊左右,渐渐的,行走的官员少了。   礼部与之相反,依旧各个忙碌。   虽然,自打去岁皇上在朝会上点名了殿下的出身后,朝野上下都知道,这皇太子之位是定了的,但是,心知是心知,礼法是礼法。   所有人都认同的皇太子,与礼法、规制上确定了的皇太子,是需要一连串章程的。   章程中的每一步,都得谨慎、仔细,不能有任何纰漏。   高录珧近来眼睛不太舒服,外头天没有暗下来,他的案上就点了灯。   文书堆在手边,翻开一份,就着灯光,一点点看。   杜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骨,点着高录珧道:“小小年纪,眼睛就不行了,你这个样子,等到了我这个岁数,睁眼瞎一个。”   高录珧抬起头来,哭笑不得。   他的年纪,在千步廊左右确实还算年轻,但要说小小年纪,那肯定得脸红。   也就是杜老大人能这么说他。   “忙过这一阵,也就好了。”高录珧道。   杜泓道:“事情永远忙不完,明日章程,我们都确定了几遍了,你今儿就收了吧。”   一旁,华宜淳也笑:“明日简单,基本没有我们礼部的事儿。”   “三天后就有了,”高录珧说完,摇着头道,“二位别嫌我一遍又一遍地推敲,实在是,不知道那位殿下会不会心血来潮,之前在江陵,起灵的仪程原也是定了又定,一条条安排好了的,殿下当场给改了。这次也得防他一手。”   杜泓哈哈大笑:“那位殿下若想改,你能拦得住?   先前,你们愁殿下冠礼要怎么弄个四不像出来的时候,我怎么与你们怎么说的?   不用愁,愁也没有用。   这天下的任何事儿,当下再是困难,过三个月再看,皆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有定数。   做好能做的准备,却不要陷在其中,一切交给时间。”   两位侍郎在杜泓麾下做了这么些年,太知道老大人的脾气了。   老大人说话,听着像甩手掌柜,但“做好能做的准备”,在他口中却不是虚话。   高录珧放下文书,吹了油灯。   杜大人说得是。   那位殿下想改,自个儿事前想得再多,都不见得有用。   与其一遍一遍想,干脆寻上门去,直接问殿下就是了。   嘴巴长在脸上,又不是光吃饭的。   霍以骁还在听金太师和赵太保说事。   他先前离京数月,朝中大事,基本心里有数,但如何看待、怎样应对,他得与老大人们探讨。   倒不是御书房里的那位把所有决定扔给了儿子,相反,很多事情,其实各个衙门早就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去了。   霍以骁这儿,探讨便是学习。   赵太保听霍以骁说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胡子。   在一些事情的想法上,殿下的思路比皇上更激进些,倒不是对错,而是应对上,殿下会更直接。   这让赵太保觉得十分有趣。   尤其是,在他习惯了霍以骁的说法方式之后。   难怪皇上以前,回回被殿下气得头晕脑胀,确实是会让人有那么一下回不了神。   先前,兴许是殿下体谅他们这些老大人,说话收着劲儿,现在每日一块思考政务,殿下便随意许多。   说出口的话,赵太保粗听皱眉,再一想又很是想笑,笑完了仔细品一品,亦觉得十分在理。   听得多了,越发觉得趣味十足。   为官大半辈子,见识过朝堂上各种事情,早习惯了万变不离其宗的事儿,没想到,到了老年,还能有不一样的乐趣了。   金太师私底下亦啼笑皆非过,说来说去,是他们老了。   论冲劲儿,比不上年轻的殿下。   不过,这朝堂上却确实需要一些冲劲。   之前的几十年里,沈氏一点点壮大,并不是所有顺从沈氏的官员都是无能之辈,其中亦有很多想当好官、有能力当好官的,也不是所有顶住沈氏压力、不愿意与他们为伍的,就真的在为百姓做实事。   大伙儿都是紧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小心翼翼。   结党之事,不止是给阵营之外的人添堵,而是无时无刻不让想要做事的人束住了手脚。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时间久了,心气散了,死气沉沉。   打破这个状况,就需要冲劲。   皇上行事求稳,不冒进,这是优点,但有时也是缺点。   他们当臣子的,有些话也不好劝,现在有殿下在,殿下能催着皇上果敢一把。   一如处置沈家一般,皇上与沈家原是僵持住了,殿下却从边上出了奇招,一下子打破了平衡,还占了上风。   僵持的关节被打开了,慢慢的,这水就能活起来了。   时辰差不多了,三人起身,准备各自回府。   听闻高录珧在外头候了一会儿了,霍以骁便先去找他。   高录珧开门见山:“之后的仪程,殿下已经过目了吧?若有想改动的地方,殿下赶紧与我提,也好让我们几个衙门都有个准备。”   霍以骁看向他,挑了挑眉。   看来,高大人被他之前在江陵的举动吓得不轻。   原也在礼部观过政,霍以骁也知道高大人的性情,想了想,道:“明日的,应是不改的。”   高录珧吸气:“那过几日的呢?”   “也许会改,”霍以骁道,“高大人过几日再来问问我?”   高录珧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霍以骁乐着道:“与高大人说笑的,都不改,就照着礼部现在确定好的章程来。”   高录珧长松了一口气。   殿下虽然常有出格之举,但他应承下来的事儿,就不会诓人。   只要这位行事时肯照着来,平日说多少笑话都不打紧。   “高大人辛苦,”霍以骁道,“这些日子,让高大人操心了。”   高录珧忙道:“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两人身后,金太师和赵太保慢悠悠走出来。   虽然听不到殿下与高录珧在说什么,但金太师扶着拐杖,笑着看了两眼。   他们这些老头,趁着还有力气,把能教的都教给殿下。   他也能安安心心、卸下重担。   将来啊,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第809章 有意思多了(正文完)   翌日。   大朝会。   许久不曾列席的朱桓也来了。   他的步伐比受伤前快了些许,如此一来,能掩盖一些他走路跛脚的状况。   霍以骁低声与他道:“对未受伤的腿,负担太大,不是长久之计。”   朱桓笑了起来:“我知道,也就上朝时如此,等下了朝,我再慢慢走。”   “今日列席,是来听制书的?”霍以骁问。   朱桓颔首:“是。”   今日,是立太子的第一环。   《立嫡长子为皇太子制》。   这份制书,并不是立太子的正式诏书,而是一份提议。   皇上知会朝野,他想要“立太子”了,念完制书后,便是文武大臣建言。   既是原先就商议定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哪个稀里糊涂站出来反对,众人附和几段,今日也就算成了。   这也是礼部里头,老大人说今日与他们关系并不大的缘由。   众人跪下。   吴公公高声念着制书。   朱桓垂着眼,从头听到尾,心情平静。   受伤之后,静养数月,除了安抚母妃,朱桓自己亦想了很多。   一开始,他想的是“命数做出了选择”,都是天意,在他最彷徨、最迷茫的时候,天命替他做出了选择,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而后,他回首前几年的大小事情,渐渐察觉到,当时的自己,心境其实偏了。   敏感、小气,对一些状况耿耿于怀。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但朱桓想,他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那与他追求的东西,反了。   从古至今,书法家很多,无论是什么流派,字体上差异多大,但是,根是一样的。   刻苦、心静。   书道从没有一蹴而就,只有练与学,长年累月。   能坚持下来,就需得心静,能平和地写一整天、想一整夜。   先前的他,心静这一条,首先就丢了。   意识到了之后,眼前那层雾蒙蒙就散了,心境开阔了许多,也踏实了很多。   这种踏实,能让他坦然接受脚伤得不利索,能与母妃说更多他真心想说的话,甚至,父皇处置朱茂之后,朱桓也在御前陪了几天,他在面对父皇时,不会那么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而上早朝,该来还是得来。   父皇立太子,又不是让他们其他儿子都去当纨绔,份内之事还是得做。   吴公公念完,退到一旁。   皇上道:“朕登基十余年,不敢论功,但自认,起码做到了勤政。   只是养儿子,朕养得不好。   长子阴毒,谋害兄弟,意图弑父;次子遭人毒害,瘫倒在床,口不能言;三子险些坠马,仅仅只伤了腿,朕庆幸又后怕;五子遭人刺杀,伤重不治。   而朕的嫡长子,在娘胎里就受颠沛流离之苦,这些年靠养在霍家,才能长大成人。   朕立太子,亦是想能绝了此种状况。   众卿以为呢?”   朝臣们自是赞同。   三日之后,圣旨下《册嫡长子为皇太子文》,太子身份正式定下。   千步廊左右,总算是不用再称“那位殿下”了,只一声“太子”就能说明白的事儿,可让大伙儿轻松许多。   而各式仪程,再次繁重起来。   册命太子,太子朝谒,谒太庙,会群臣,会宫臣。   各个步骤走下来,别说礼官们,就算是吴公公就累得够呛。   霍以骁没有回大丰街。   他们昨儿搬到了漱玉宫。   漱玉宫从年后开印时开始修缮,里头布置一新,作为太子的东宫居所。   如今的漱玉宫,与霍以骁以前住在这里时,变化极大。   他原住偏殿,现在自是正殿。   大殿远比大丰街宅子的主院屋子宽阔,但走进其中,看起来却让人熟悉不已。   温宴一手操办的,把日常所用之物都挪了来,摆放的方式也差不多。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黑檀儿了。   黑檀儿不再趴在博古架上,它喜欢爬到高高的梁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所有人。   温宴正梳妆。   今晚宫宴。   霍以骁亦得换身衣裳。   从里头出来时,正看到岁娘与温宴梳头。   素来出手迅速的岁娘,这会儿也有些紧张。   “奴婢好些年没有梳过这么复杂的头了。”岁娘嘀咕道。   温宴扑哧笑了:“你今年才多大?”   岁娘自己也乐了:“从那年出宫后,就没有梳过了。”   温宴莞尔:“以前在宫里时,梳的也和现在的不一样。”   伴读与太子妃,未出阁的姑娘与嫁了人的妇人,怎么可能梳一样的头?   黄嬷嬷交代着小宫女们做事,听见了,亦转过来道:“岁娘是手生了,你可得把这手艺捡回来,要不然,以后梳头都轮不到你。”   岁娘吐了下舌头,笑着笑着,放松下来,动作快了很多。   霍以骁坐在一旁,听她们说笑。   窗户开着,从看到东西偏殿方向,亦有人手忙碌。   宫宴上,有人真心实意道贺,有人虽有不甘亦只能收敛心神,热闹到了二更天,才算散了。   温宴与霍以骁先送太妃娘娘回了常宁宫,这才不疾不徐往漱玉宫走。   入夜后的漱玉宫,灯火通明。   霍以骁迈进去时,稍稍顿了顿脚步。   温宴察觉到了,笑着轻声问他:“不习惯?”   霍以骁挑了挑眉,绕过影壁,一直走到殿前,抬起眼帘看向高处。   确实有那么一点不习惯。   他先前不喜欢住在这里,倒不是嫌这里沉闷,没有什么人气,而是,他不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   温宴顺着霍以骁的视线看去,问:“骁爷想爬上去看看?”   霍以骁笑了声:“真觉得御史们近来太闲了?”   温宴弯着眼,笑了一阵。   笑过了,却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她又不是没有爬到屋顶,这大殿,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回内殿换了身轻便衣服,温宴拉着霍以骁绕到殿后,敏捷往上。   黄嬷嬷有太多的打掩护经验,等他们两人上了大殿顶上,底下都无人注意到。   夜已经浓了。   唯月光皎洁。   皇城大半,映入眼帘,黑夜之中,灯火阑珊。   只是这一次,吹在霍以骁身上的,不是那时席卷的冷风,而是初夏夜里,不凉不热的微风。   温宴在霍以骁身边坐下,黑檀儿也跟着爬了上来,钻在她怀里,伸了个懒腰。   “喵喵!”   “它说漱玉宫没有池子养鱼。”   “御花园池子里那么多鱼,还不够它祸害的?”   “喵呜!呜噜呜噜。”   “它说没有祸害,它是欣赏,这里还没有秋千玩。”   “改天再做一个就是了。”   “噜噜!”   “漱玉宫那么大,它要大秋千。”   “它又不跟白玉团玩,要这么大的秋千做什么?”   ……   底下,终是有人发现了端倪,纷纷抬头,惊呼不断。   徐公公急得不行,催他们下去。   温宴一点儿不急,笑盈盈冲徐公公摇了摇手。   霍以骁看她与徐公公你来我往地比手势,大笑出声。   这宫里,可有意思多了。 第810章 番外1 熟悉   初夏尽时,通河渡口人来人往。   江绪背着行囊,下了大船。   华师爷在他后头,手里支着跟木拐杖,走路却比年轻人都稳当。   他左右一看,抬起拐杖,指了指远处树下:“李大人安排的马车在那儿呢。”   江绪顺着看过去,笑道:“还是师爷眼神好。”   华师爷哼哼直笑:“你什么年纪,我什么年纪?不过是我一心寻马车,要马车载着我们进城,你的心,不用它,飞进城了喽。”   江绪的脸,烧了个通红。   不止是进京路上,先前在蜀中之时,江绪也没少被华师爷打趣。   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到后来,也适应了。   华师爷是好意,玩笑话也从不过分,江绪的脸皮子在他的锻炼下,厚了不少。   只是,脸上挨不住,依旧会烧得红通通的。   尤其是入夏后,天气一热,越发明显。   江绪用手背按了按脸:“滚烫。”   华师爷乐呵呵道:“也没什么,你年轻,如此显得城府浅,有些时候,还就得看起来是你这样的出马,才事半功倍。”   江绪笑着应了。   他明白华师爷的意思。   衙门里来来往往,有各种人、各种事,自身有什么特点,便发挥什么长处。   一如当时来蜀中调查的佥都御史姚大谦,整天挺着个圆肚子,乐得跟弥勒佛一样,把蜀中上下,从三司衙门诓到了县衙小吏。   没有大动干戈,就在蜀地收到了满意的答卷。   与这些衙门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相比,江绪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当然,那些城府手段,学会了,也是应用于官场,不是用在家里人身上的。   这个道理,他很清楚。   两人上了马车,一直到了驿馆。   江绪此次进京,不止是述职,也是为了与定安侯府提亲。   先使人去燕子胡同报声“顺利抵达”的平安信,江绪收拾过去,先行去了吏部。   吏部对这位状元郎可太有印象了。   得了状元,坚持不肯留京,寻着各种门路要回老家当官的,太稀罕了。   更何况,江绪在蜀中确实做出了成果。   若非有他出力,都察院要拿下铁板一块的蜀中官员,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儿了。   周沛笑着道:“状元郎这次进京,不如就留在千步廊,别走了。”   江绪连连摆手:“得回去,得回去。”   詹侍郎在一旁抚掌:“不止自个儿回去,还得拐个媳妇儿走,状元郎真是,人生得意。”   江绪红着脸,道:“蜀中太远,不能请大人们吃酒,到时候送喜糖来,还望大人们收下。”   “要的、要的。”周沛与詹侍郎自是应下。   几句家常后,都是正事了。   江绪除了自己述职,还从蜀中带来了不少官员上奏的文书。   当地官员几乎是换了一批,从上到下,新官新气象,有一时难以上手之处,但经过这些时间的磨合与调整,大致上,蜀中状况是照着预想中在前行的。   一直谈到了日落,江绪才起身离开。   詹侍郎看着江绪的背影,低声与周沛道:“他在蜀中不会待很久。”   “他原本可以一月都不待,”周沛乐着道,“他是个有主意的,还是得看他自己怎么想。”   他很看好江绪。   学问自然不用说,更难得的,是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并为之不懈奋斗的坚持与韧劲。   如此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轻官员,又不缺助力,往后当然能走得顺。   再说了,不止是千步廊,各个衙门里,谁不希望有这样的后辈一块做事呢?   周沛收拾了书案,准备下衙:“说起来,还是定安侯府厉害,闷声不响的,这么好的姑爷就挑走了。”   “你不是还有两个姑娘?”詹侍郎哈哈大笑。   “是啊,”周沛顺着感叹,“愁死我了,说亲嫁人,我万分舍不得,可不说亲,又不可能,只恨自己眼睛不够尖,没有快准狠挑两个好姑爷。”   詹侍郎笑道:“别急、别急,最多下一科春试,考生进京时,你请温大人帮忙掌眼,让他给掌个状元郎出来。”   周沛乐得不行:“我是有两个姑娘!一个状元郎,不够!”   一直没有什么说话的尚书亦忍不住,抚掌笑了。   另一厢。   江绪离开千步廊,在京中独自走了走。   在京中备考时住过的胡同,考试的贡院,认识温辞的宝安苑,一圈走下来,颇为感慨。   这一年多,他的经历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科举的门,是他寒窗苦读、勤奋努力敲开的,但之后的一切,则是他得了定安侯府的赏识得到的。   帮他安排回蜀中,请华师爷随行指点他,“京中有人”让他做事能更有底气,不用担心一着不慎就成了弃子。   两家联姻,少不了人脉、利益的置换。   作为侯府姑爷,侯府定然会给他能给的所有帮助。   江绪明白这个道理,更清楚自身能回报的是什么。   他没有温家那么厚重的根基,他有的,是喜欢温婧的心意。   温婧嫁他是下嫁,还得离开京城、去到完全不熟悉的蜀中,数年见不到家人,他需得一心一意待她好,夫妻齐心,才不辜负侯府的托付与期望。   以及,最最重要的,坚持本心、做个好官。   他的连襟是太子,是将来的皇上,官场捧高踩低,踩他的难得,捧他的未必真心。   他不能走错路,得更慎重,这个姑爷才不算给定安侯府丢人。   当然,那是之后几十年里,一日三省、时刻记在心里的话。   现在,他的脑海里,更多的,还是温婧。   那个寄画给他、告诉他会在春暖花开时等他进京的姑娘,他让她又多等了一季。   已是夏花烂漫时了。   一整夜,江绪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觉,干脆起来研墨,提笔作画。   夜间在京中漫步,亦给了他不少灵感。   江绪此刻落笔,画的是涪州城门。   城墙高大,城门开着,行人、车马进进出出。   他作画快,画了城门,又画了个巷口。   巷子内,左右宅院,门前高树,巷子外,大街小摊,人来人往。   尽头的一处宅子画得格外细致些,那是他如今的住所。   对温婧而言,万分陌生的蜀中,却是江绪无比熟悉的。   他若能尽快赶出些画来,送给温婧,温婧多翻翻、多看看,亦能对那遥远的地方少几分陌生,多几分熟悉吧。 第811章 番外2 就是这个道理   翌日。   燕子胡同里,曹氏起了个大早。   胡嬷嬷更早,里里外外已经收整过一遍了,这才与曹氏禀道:“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曹氏冲她点点头。   按说,温宴就是从这里嫁出去的。   当时仪程再四不像,也较寻常勋贵联姻高,比着皇子们的婚仪来。   上一回,这小小宅子都把喜事办圆满了,这回婧姐儿议婚,更该胸有成竹。   可事实上,竹子在心中,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曹氏还挺紧张。   果然,这种大事,没有什么“一回生两回熟”的,再是熟手,也提着心,担心出一点点纰漏,对孩子不吉利。   温子甫今日休沐。   从净室出来,见曹氏紧张,温子甫道:“换庚帖而已,又不是今日就上轿。”   曹氏道:“庚帖也要紧。”   温子甫摸了摸鼻尖,不说话了。   庚帖自是要紧。   可两家既是早早定下姻缘,大师们合八字,还不是什么吉祥说什么?   再说了,八字再是上上,日子还是小夫妻自己过出来的。   他看好江绪,也知道婧姐儿性情,将来定然家和。   到了时辰,江绪登门来,与之同行的是保媒的李三揭。   这保媒的邀请,李三揭原是想推了的。   当初,温鸢与阮孟骋的婚事就是他保的媒,最后以和离收场不算,还牵扯人命官司,李大人万分过意不去。   温子甫请了三请,李三揭才应下。   主要缘由是江绪的人际关系。   若在蜀中,自可以请上峰汪献作保,汪大人与温子甫亦是多年同僚,很是合适,但这里是京城,汪大人离得太远了。   京中当然也不缺愿意保这媒的大人,只是,亲疏上都不及李三揭合适。   定安侯府对这门亲事,考量很多。   出了一位太子妃,定安侯府腰杆子笔直,却也得越发谦逊。   为此,桂老夫人甚至没有在京中大摆酒宴的意思,让两人在蜀地完婚。   要不然,光是发几张帖子,收多少礼,都是麻烦。   桂老夫人喜欢风光,不惧麻烦,但她不想给温宴添麻烦。   温宴才是定安侯府将来几十年风光的根,为一时之排场,伤了根,老夫人可没有那么傻。   江绪自然明白侯府的考量,此次进京前,亦在涪州做了一番安排,确保婚事办得周全。   正屋里,桂老夫人从李三揭手中接过了江绪的庚帖,又把温婧的庚帖换过去。   “既是两厢情愿的事儿,老婆子也不想弄那些虚的,”桂老夫人道,“等放了小定,定下婚期,状元郎先返涪州,姐儿从京中发亲。”   李三揭乐呵呵道:“我请人看了几个日子,虽说夏日发亲,沿途炎热,好在多行水路,倒也不难耐,等到蜀中之后,差不多是秋天,正是出阁的好时日。”   桂老夫人颇为赞同。   蜀中完婚,出阁时没有父母姐妹在身边,婧姐儿是寂寞些,但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事儿。   不止能拒了各方借着此名头纷纷送不合规矩的礼,也免得那一双双眼睛盯着看嫁妆多少、聘礼多少,酸里酸气说着表面奉承、背里贬低的话。   换了庚帖,江绪说了些蜀中状况与安排,桂老夫人连连点头,曹氏听着,悬着的心也落了许多。   厢房里,温慧推开窗户,探着脑袋看正屋方向。   “也不知道问江绪些什么?”温慧扭头与温婧道,“你别坐那儿,隔着帐子,等下看不到,过来我这儿,江绪从里头出来就能看见。”   温婧笑道:“又不是没看过。”   “看过了也得再看,”温慧说得一本正经,“得看一辈子的事儿,总不能现在就不想看了吧?”   温婧“哦”了一声:“难怪二姐一定要找个俊的。”   “对啊,”温慧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温婧原是打趣温慧,没想到自己姐姐这般耿直,让她忍俊不禁,扑哧就笑出了声。   打趣是打趣不了了,温婧笑了好一会儿,还是依言到温慧身边坐下。   也是巧了。   刚坐好,正屋那儿竹帘一挑,里头人陆续出来。   温婧一眼就看到了江绪。   一年多未见,江绪与温婧印象里的有了些许变化。   并非五官容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   在华师爷的指点下、在衙门里历练一年,让江绪的书卷气褪了几分,看起来更沉稳。   江绪亦看到了温婧。   先前进来时,他就忍不住往温婧可能会出现的位置看。   左右廊下,跨院的月洞门边,厢房窗内,虽不合规矩,但爱慕之心跳跃,他悄悄地看了一圈。   没有看到那俏丽身影,心中还有些失落。   这会儿出来,亦是又看过去。   这一回,叫他看到了。   四目相对,江绪抿着唇笑了。   她还是那么温和,让他一眼就刻在了心中。   李三揭与温子甫走在前头,没有留意到这细细的情丝涌动。   曹氏走在后头,看在眼中,嗔了温慧一眼。   不用问,定是慧姐儿想出来的招。   温慧不怕曹氏嗔,吐了吐舌头。   曹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个慧姐儿,撮合起妹妹、妹夫,一套又一套的,轮到她自己,傻鹌鹑一个!   等婧姐儿嫁了,手上空下来,说什么也得拧一拧慧姐儿。   江绪随温子甫去书房说话了。   温婧收回视线,重新坐回去,拿起了针线。   婚礼的各项安排与考量,老夫人与曹氏都与她解释了一遍。   温婧懂其中道理,却也难免有遗憾。   费姨娘宽解她,虽不能亲眼看着姑爷迎亲、姑娘出阁,但不用几年,随着江绪升迁,他们还是会再回京城,到了那时候,婧姐儿回娘家也能和太子妃住在大丰街时一样,不用管什么年节,一月里回来数次。   那等方便、自在,是多少出嫁女想都不敢想的。   温婧是个很想得开的人,遗憾既免不了,便多想想好处。   这门婚事,她满意极了的。   温慧凑过来,看温婧手中快绣好了的帕子。   经过一年准备,需要亲手绣的物什,温婧在她的帮助下,已经都绣得了。   几块帕子是锦上添花。   温慧道:“还绣什么?不再画幅画给状元郎送去?”   温婧问道:“画什么?”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温慧答道,“哎,上回那枝啊叶啊的,我还是想不明白,你快告诉我。”   温婧微微一怔,笑倒在温慧身上。 第812章 番外3 画册   果不其然,温婧与江绪的八字合了个上上配。   太子妃之妹与新科状元郎,这怎么可能差呢?   李三揭送来了合婚的结果。   温子甫交给曹氏:“就与你说了,定然不会差。”   曹氏看着那纸上,从头到尾的好话,心花怒放。   她也不管温子甫说什么,让胡嬷嬷请了费姨娘过来。   “你赶紧看一眼,我还得拿去给老夫人过目。”曹氏道。   费姨娘捧着这张纸,眼睛越来越弯,唇角越来越扬,欢喜极了。   即便知道这上头就是照着好话写的,可谁不喜欢听好话?   多好听啊!   听得人都要飘起来了!   可惜这纸张就这么点大,若是能再大些,再多写一些,就更开心了。   曹氏看着费姨娘的欢喜,睨了温子甫一眼。   老爷就是个榆木脑袋。   在这事儿上,显然是费姨娘更顺眼。   费姨娘看过了,交换给曹氏,先回了跨院。   曹氏起身往正屋去,让桂老夫人也高兴高兴。   老夫人当然是满意的,道:“姑爷进京,借的是述职的时间,他衙门里还有公务,我们就依着先前确定好的,赶紧操办。”   “您放心,”曹氏道,“我与费姨娘都对过放小定的准备了。”   桂老夫人颔首。   曹氏做事,还是很靠得住的。   费姨娘又不是马虎人,自己姑娘的大事,更是日日搁在心上。   寻常官家,小定礼都差不多,看不出多少高下。   老夫人又放话出去,说新郎官家在蜀中,京里从简,连放定的长辈都请李三揭夫人来出面,定安侯府作为新娘家,自当配合,也就不请好友观礼了。   好友都不请,那些想着法子来套近乎的,更加登不了门。   温宴回来观礼,听温慧打趣温婧,乐得哈哈大笑。   除了常规的定礼,李夫人最后捧出了一本装帧了的画册。   “江公子亲手给姑娘备的礼物。”李夫人笑眯眯道。   温婧接下了,在温慧挤眉弄眼地催促中,打开了画册。   内封落款,是江绪的名字。   温婧收过江绪的画,认得他的字迹,也认得他的印鉴。   再翻一页,纸上出现的是一幅画。   城墙与百姓。   温婧看着城墙上的“涪州”二字,若有所思。   她一页页往下翻。   涪州衙门,热闹的集市,深长的巷子,树下半合着的院门。   每一幅,都没有炫画技,只用最平实的笔触画出了最生动、质朴的画面。   温婧还在画里找到了她认得的人。   虽然五官刻画得很简单,但温婧能认出来。   衙门外,石狮子旁,从轿子里下来的是汪献大人。   巷子口,满客的面摊,一碗面、一葫芦酒的是华师爷。   这让温婧觉得有趣极了。   再往后翻,是院子里的景象,墙下养了几盆花,院子里有石凳石桌。   翻下去,是屋子里的模样,三开间的正房,从门口望进去,被博古架隔开的西间里,摆着书案与书架。   温婧全看懂了。   捧着画册,她深吸了一口气,与李夫人道:“这礼物,我喜欢极了。”   李夫人笑着道:“姑娘喜欢就太好了。”   转念想想,本就是两情相悦,男方亲手准备的礼物,女方又怎么会不喜欢。   礼成了,曹氏请李夫人去前头用碗果酒。   长辈离开,温慧忙挨过去:“画册上是什么?”   温婧大方给她和温宴看。   温慧一页页看,从赞妹夫画得生动,夸到了妹夫用心无比。   她虽未曾去过涪州,可看了这画册,对妹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就有了个印象了。   江绪备下这份礼物,既是为了让温婧了解那陌生之处,也是让岳家人能放下心来,不会对温婧的生活一无所知。   温宴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笑道:“二姐这次看得这么明白?”   “我又不傻,画了这么厚一册子,怎么会看不懂,”温慧知温宴打趣她什么,道,“前回那画,不能怪我,写意到了那个份上,我不及他们两个心有灵犀。”   温宴道:“那你跟谁心有灵犀?”   温慧叹了一声:“我也想有那么一个人啊。”   曹氏刚送走李夫人,转回来听见她们三姐妹说话,好笑得不行。   小定后,江绪与华师爷一块返回涪州。   又是半个月,温婧带着家中准备的陪嫁,离开了燕子胡同。   费姨娘万分舍不得。   她一遍遍与自己说,姑娘嫁给江绪,是极其好的选择。   温婧给她看了好几次画册。   涪州、巷子、院子,都印在了费姨娘的脑海里。   涪州不及京城与旧都繁华,风土人情也截然不同,那院子小小的,不说比旧都侯府了,比燕子胡同都小。   可是啊,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独门独户。   江绪健在的长辈不多,且在武隆老家,并非江绪不想接他们到涪州,而是老人家不愿意离开熟悉的老家。   除了年节里走动,姑娘嫁过去之后,只与姑爷过清净日子。   自己能当家,做正儿八经的官夫人,身边跟着的,是打小就信任的嬷嬷与丫鬟,姑爷又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夫妻两人齐心协力,这样的生活,怎么会不好呢?   她得替女儿高兴!   再是高兴,送温婧离开后,费姨娘还是哭了一场。   曹氏知道了,没有怪费姨娘大好的日子落眼泪,毕竟,她自己都想哭呢。   她都舍不得乖巧的婧姐儿,更不用说费姨娘了。   渡口上,温婧登上了府里安排好的官船。   一箱箱嫁妆送到舱中,准备就绪后,起锚南行。   从京城到蜀中,路途漫漫,她满怀期待。   温婧一走,温慧都安静了许多。   从小就有姐妹作伴的她,终于还是孤零零的了。   曹氏见温慧懒懒躺在榻子上,拿蒲扇轻拍了她一下:“怎么?琢磨着为何你遇不上俊俏郎君?”   “不是,”温慧摇着头道,“有个太子妃妹妹是很厉害,可我想找人耍玩,现在都不知道与谁下帖子了。”   祖母总把慎重挂在嘴边,温慧也只好照着做。   曹氏知道,这是矫枉过正,但眼下,比起与闺中好友们耍玩,开窍显然更重要。   “慧姐儿。”曹氏要先点一点女儿。   窗外传开了熟悉的猫叫声。   温慧听见了,立刻坐起身来,透过窗唤道:“黑檀儿!”   没人玩,她还可以和猫玩。 第813章 番外4 走路都打飘   夏日里,霍以暄迎娶了姜瑾。   这亲事比预计的推得迟。   原本,两家是想挑在春天。   春花锦簇,天也不热,不至于是新娘子还未上轿,就被沉沉的凤冠霞帔压出了汗。   霍以暄坚持往后沿。   因为开春时,霍以骁就南下江陵迎灵。   他们兄弟感情深厚,霍以暄不想成亲的大喜日子里,霍以骁吃不上他的喜酒。   霍以暄一提,霍怀定和霍大夫人自也明白,便与姜家那儿提议了。   两家合计着,最后挑了夏日里的这么一个日子。   亦是运气使然,近几天,日头总隔着云,没有那么热。   婚礼当日,霍以暄起了个大早。   一切仪程按部就班,他这个新郎官,说忙很忙,说闲也有点闲。   霍以呈和霍以谙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往哪里就往哪里。   待吉时到了,霍以暄与霍怀定与霍大夫人行了礼,准备去女方家中迎亲。   霍怀定说了一番约定俗成的训诫之语,送了儿子出去,偏过头悄悄与霍大夫人道:“暄仔怎么看起来跟没有睡醒一样?”   霍大夫人睨霍怀定。   娶媳妇如此大事,霍以暄便是一整晚没有睡沉,也不奇怪。   不过,在家里犯懵也就算了,出了大门,可不能如此。   霍大夫人与身边嬷嬷道:“赶紧追上去,让以呈、以谙看着他些,不行就拧他两下。”   大丰街两侧,已经围了不少百姓了。   主人家有喜,大伙儿道声恭喜,得几枚喜钱、并几颗喜糖,谁都是高高兴兴的。   那大马上的新郎官,长得可真俊。   出身好、才华高,新科进士娶翰林孙女,真是佳话、佳话!   一阵鞭炮声中,迎亲的队伍离开了大丰街,热热闹闹到了姜家大宅。   姜家大门外,全是拦门的人。   姜翰林最不缺的就是学生。   既然新郎官亦是中了进士、入了翰林,想来学问极好,也不怕他们考。   姜大人的得意门生,道:“新郎官,先从开胃小菜开始吧,经义开始,如何?”   霍以暄眨了眨眼睛。   这个时候,拧是拧不得,霍以呈和霍以谙先上前,准备替霍以暄挡一挡。   拦门的众人自是不肯了,坚持要新郎官作答。   两厢讨价还价,把看热闹的逗了个哈哈大笑,气氛极好。   经义问了几道,全叫傧相挡着了,进行到策论,姜家说什么也不让傧相代劳,要听新郎官答。   霍以呈转头看霍以暄,就见自家大哥精神多了。   霍以暄确实清醒过来了。   在那一道道经义问答之中,之前十多年日日寒窗苦读、刻在脑海里的基本功,让他一下子就醒过神来。   策论之题,一道比一道深刻,霍以暄都是略加思索,答得行云流水。   喜的拦门的学生们都起了比试之心,纷纷开口提问。   上门迎亲,一下子成了比学问的茶会。   那些深刻的策论,看热闹的左邻右舍,有听得懂的,摸着胡子连连点头,也有听不懂的,只觉得那人群里的新郎官,胸有成竹、出口成章,如此应对自如,可见是真本事!   这气氛,越发热烈起来。   新郎官被拦在门外,自也有报信的婆子,里里外外地递消息。   “傧相们好学问,背起经义来一字不差。”   “新郎官好生厉害,答得比问得都快。”   “那么多拦门的,都要被新郎官答倒了。”   姜翰林坐在里头,听这些消息,抚掌大笑。   姜夫人瞪他一眼,再瞪他一眼,又瞪他一眼。   姜翰林这才察觉了,扭头问道:“眼睛不舒服?”   “你是嫁孙女还是主持科考?”姜夫人哼道,“一道接一道,没完没了。”   姜翰林笑道:“他功课好着呢,又考不倒他,不会进不了门的。”   “我不怕孙女婿答不出来,我是怕,你们这些读书人,捧着书卷就放不下了!”姜夫人催促道,“不赶紧催一催,他们兴致上来了,能拦到天黑去!”   认真的读书人,都是孜孜不倦的。   没有这股子劲儿,也不能脱颖而出,考取功名。   平日,姜夫人也喜欢听他们探讨、辩论,可今儿日子不一样。   拦门图得是热闹,他们呀,实在太热闹了。   好在,大门外,虽有人意犹未尽,但到底还记得吉时,差不多了,就放新郎官进门。   霍以暄意气风发进门,接了姜瑾,别了岳家,在鞭炮声中回大丰街。   新郎官的精彩应答,已经传到了府里。   霍怀定和霍大夫人放下心来,果然,这敦厚儿子,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   可是,等新郎牵着红绸,引新娘子行礼时,两人还是看出些端倪来。   自己儿子,自己最明白。   别看霍以暄脸上带笑,有条不紊,依着礼数,半点没有出错,但他还是有那么点“懵”。   不似平日一般活络。   霍怀定当面不好问他,等新郎将新娘送回新房时,他又得应酬宾客,只能不住与霍大夫人示意。   大夫人这时倒是品过味儿来了。   霍以暄不是没有睡醒,也不是娶媳妇不高兴,他就是太高兴了。   脚下全是棉花,走路都打飘!   傻儿子一个。   啧!   霍大夫人越想,越是心花怒放。   傻儿子有傻儿子的好,贴心、仔细,还娶到了那么叫人喜欢的儿媳妇。   霍家摆喜酒,自是高朋满座。   霍怀定发帖子亦十分用心,请上峰下属,平日往来多的,关系好的,余下的,便以家中摆不开那么多桌子为由,一一致歉,送上喜糖,不肯收对方贺礼。   霍以骁与徐家兄弟、温辞、赵子昀等人坐在一块。   见霍以暄过来,霍以骁摆开了三只酒碗。   “骁爷这就不够意思了吧?”霍以暄道,“你成亲时,我们都是挡酒的,我成亲了,你来劝酒?”   霍以骁呵的笑了声。   他成亲时,压根就没有请几个人,没什么人劝,也不用谁挡。   他没有喝多少,反倒是霍以暄他们,自己把自己喝热闹了。   兄弟之间,太知晓脾气,霍以暄清楚霍以骁不会让他真喝,干脆坐下来,拿起筷子夹几口菜垫一垫肚子。   “饿了一天了。”霍以暄道。 第814章 番外5 他们不懂   话音一落,便是几声笑声。   霍以暄头也没抬,道:“真顾不上吃东西,从起来到现在,就没有停过。”   霍以骁问他:“新娘子也饿着?”   “怎么可能,”霍以暄笑道,“刚才就使人送吃的过去了。哎,骁爷,你成亲那天吃的什么?”   “乌嬷嬷给阿宴备了一食盒的点心,填肚子倒是不成问题。”霍以骁道。   霍以暄羡慕极了。   那么一盒好点心,哪里是填肚子的事儿,那是美味!   霍以骁又道:“等你们散席之后,阿宴下厨做了腌菜年糕汤。”   徐其润听见了,转头过来问:“年糕汤?洞房花烛夜,你俩还去厨房做年糕汤吃?”   霍以骁挑了挑眉。   “年糕汤有什么不好?”霍以暄感叹道,“累了一天,我现在都想来一碗呢。”   徐其润想说,那哪里是好不好的事儿,是谁家新婚夜去厨房的事儿。   话到嘴边,还未及说,霍以呈的胳膊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徐其润便看向了霍以呈。   霍以呈乐呵呵把新郎官清早迎亲那傻乎乎的样子说了一遍,引了一桌子大笑。   霍以暄被笑得脸都烫了,抬手指了一圈,从他右手边起,一直指到左手边、霍以骁的隔壁止。   “一个个的,都没娶过媳妇,”霍以暄道,“没有经验,就不懂我们娶媳妇的人的心情,我把你们每一个都记住了,等你们娶媳妇的时候,我笑话你们去!”   这话没有唬住人,又引得一通大笑。   霍以暄不跟他们辩,揽着霍以骁的肩,道:“骁爷,你说是不是,他们啊,不懂事。”   霍以骁也笑,笑得把那三碗酒都饮了:“对,他们不懂。”   他很高兴,暄仔现在懂了。   霍以暄在他们这儿填了肚子,这才与两个弟弟一块,又去其他桌敬酒。   后院里,女眷们也有说不完的话。   温宴坐在霍大夫人身边,另一侧是金老太太。   老太太今日精神极好,菜用得不多,话说了不少。   温宴陪着老太太,与她说近些时日的欢喜事儿,逗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过来道喜的,见此状况,也不好一味与温宴套近乎了,与大夫人恭贺几句,便也回了座位。   霍大夫人应酬之余,自不忘关心儿子、儿媳。   听说新房那儿送了吃食,她心想那傻儿子还算知道些冷热。   听说霍以暄在霍以骁他们那一桌坐了好一会儿,她心说,这就是有兄弟看顾的好处,名正言顺让他歇口气,吃几口菜。   听说霍以暄还在前头敬酒,霍大夫人就埋怨起霍怀定了。   也不知道替儿子多出头,那些劝酒的,想办法拦了嘛!那一桌桌的,喝到什么时候去!   直到嬷嬷来禀,说霍以暄回房了,大夫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别叫那几个小的去闹,”霍大夫人交代嬷嬷道,“你们要是管不住,让以呈、以谙帮忙,全拎出来,哪个不听话,哪个明天起,一天一篇策论,今儿拦门时出了那么多题,够他们答上半个月的了。”   温宴听见,忍俊不禁。   金老太太亦是大笑:“有你这话啊,那几个小不点,一溜烟就没影了。”   时辰差不多了,道喜的宾客陆续告辞。   曹氏亦来告辞,温慧站在一旁,冲温宴摆着手笑。   温宴有话问温慧,到底是在霍家,边上又还是其他往来的人,也就作罢了,只与她道,过几日回燕子胡同寻她。   曹氏带着温慧上了车,在大门口又接了温子甫与温辞,回了自家。   温子甫的兴致不高。   曹氏低声问温辞:“他吃酒时就苦着一张脸?”   “没有,”温辞道,“一直在与几位大人说笑。”   曹氏心说“也是”,老爷不至于那么不像话,在人喜宴上摆苦脸。   等回了屋,曹氏让胡嬷嬷备醒酒汤,转身问道:“老爷是吃多了酒,胃里不舒服?”   温子甫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沉默着摇了摇头。   “酒菜不合口味?”曹氏又问,“哪位大人席间乱语,说了些不中听的?”   温子甫还是摇头,叹道:“霍家婚宴,可真是热闹啊。”   曹氏一愣:“谁家婚宴都热闹呀。”   话脱口出了,曹氏也就明白过来了。   温子甫是心疼婧姐儿。   婧姐儿出阁,就无法这么热闹。   曹氏安慰他道:“我们虽不能出席,但替婧姐儿请了汪大人做主宾,由汪大人夫妇送婧姐儿上轿,姑爷到时候也摆酒,他同僚也不少。最要紧的是,婧姐儿嫁得顺心如意。”   温子甫何尝不知道这些,接了解酒汤,颔首道:“是啊,顺心如意。”   两厢合宜的好姑爷不好挑。   婧姐儿过得好,是最要紧的。   另一厢,霍大夫人总算送走了全部客人。   歇了歇劲儿,大夫人与温宴道:“明儿认亲,三朝回门,全走完了,我就轻松了。”   温宴笑道:“您轻松时,教阿瑾做些好吃的。”   “她还学这个?”霍大夫人好奇。   “学,”温宴笑盈盈道,“前回还特特来问我,说汤圆怎么做才好吃,得是旧都那儿的口味。”   霍大夫人“啊呀”了一声。   温宴道:“我把乌嬷嬷写的食谱,抄了一份给她。小菜好学,点心费劲,光看菜谱大抵是不成,我后来与她说,等她得了空,让她去燕子胡同寻乌嬷嬷请教。”   霍大夫人越听越来劲儿,她喜好这些,亦想学学乌嬷嬷的手艺。   当然,大夫人最后还是没有提。   往后啊,儿子的衣食住行,是儿媳妇的事情了。   她偶尔煲个汤,做两样小食,解解闷就好了,余下的,既然儿媳妇想学,就让她好好学。   不止是乌嬷嬷的临安手艺,她自己的岭南菜心得,也全教会儿媳妇。   之后,该享福喽。   翌日,新娘子来认亲。   霍大夫人看着那娇娇俏俏的小娘子,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享福的是她的傻儿子。   娶了个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媳妇。   哎,她怎么就只生养了一个儿子呢?   要不然,还能有好几个可心的儿媳妇呢! 第815章 番外6 看谁最最倒霉   漱玉宫。   小厨房里很是热闹。   知道太子妃有时会下厨给太子殿下备下吃食,徐公公就让内侍把小厨房边上连着的屋子也清了出来。   东西一应俱全,就是少个灶头,夏日时候,便是在这里备菜,也不用叫一直蓄着火的大灶热得一身汗。   今儿,成安公主与姜瑾都来了。   汤圆虽是上元时令,可谁说夏天就不能来一碗呢?   姜瑾真心想学,一步步的,看得很是仔细。   若有不懂的地方,亦会开口问。   成安坐在一旁,支着腮帮子,说着从前的事儿。   “每年上元,阿宴都会备汤圆,那时候我们才刚开始长个子,嬷嬷们得寻张矮几子给我们用,”成安一面比划,一面笑,“汤圆香呀,我回回都是从前一天盼到起床。等我起来时,第一锅已经能吃了,太舒坦了。”   姜瑾笑弯了眼。   徐公公“哦”了一声,道:“公主给皇上送来的,不是亲手做的?”   成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是我揉的,也是我洒的糖桂花。”   厨房里一阵笑。   黑檀儿趴在桌子上,警戒地看着白玉团。   那只白猫,刚才总往它边上靠。   别以为它不知道,那厮定然是眼红它这身漂亮的黑毛,想趁它不注意,将它推到糯米粉堆里,染一身白。   真真可恶!   它会不注意吗?   不可能的。   白玉团被黑檀儿瞪了两眼,委屈地钻到了成安的怀里,巴巴地喵了一声。   成安揉着白玉团的脖子,乐得不行:“它不理你,你还一定要找它玩,不凶你凶谁?”   话是这么说,成安亦是十分好奇。   白玉团性子软,长得又讨喜,谁见了都得夸几句,便是宫中其他猫儿,也愿意与白玉团玩。   只黑檀儿例外。   “黑檀儿有没有玩得好的猫?”成安问道。   温宴对黑檀儿眨了眨眼睛,又与成安道:“它没有玩得好的,它只有一堆猫狗小弟。”   这个答案,黑檀儿无比满意。   成安微微一怔,复又笑得停不下来。   拍着怀中的白玉团,成安哎呀哎呀闹它:“听到了没有?你要是能当好小弟,兴许黑檀儿会带你一块。”   白玉团不明白什么是小弟,琉璃一般的蓝绿眼睛看着成安。   虽然不明白,但白玉团还是喜欢和黑檀儿玩。   在成安怀里窝了没一阵,又去找黑檀儿了。   黑檀儿跑出小厨房,矫捷上了大殿,白玉团跟上去,两只猫儿一会儿就没影了。   姜瑾有些担心。   温宴笑道:“无妨的,黑檀儿打架厉害,但它不会无缘无故打别的猫儿狗儿。”   在黑檀儿眼中,值得它出手的,也得是其他的带头大哥。   白玉团既不是大哥,也不懂当小弟,黑檀儿不会对它亮爪子。   姜瑾笑得手抖:“猫儿也有江湖?”   那两只猫,直到第一锅热腾腾的汤圆都从水里浮起来时,才一前一后地回来。   温宴盛了几碗,撒上糖桂花。   霍以骁这会儿在御书房与皇上说事,温宴便让徐公公往里头送了两碗,再送碗去常宁宫,另一碗送去给惠妃娘娘。   之后的第二锅,才是她们几人用的。   而给霍以暄备的,则拿湿润帕子盖着,装在食盒里,等姜瑾出宫时带回大丰街。   几人挪到了正殿。   角落摆着冰盆,吃热汤圆,别有一番滋味。   一口咬下去,浓郁的芝麻猪油香气在口中散开。   成安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味儿才对!”   姜瑾欢欢喜喜用了,趁着成安逗猫,轻声与温宴咬耳朵。   成安瞧见了,道:“说什么悄悄话?”   姜瑾红着脸不说话了。   成安道:“从实招来。”   温宴答道:“嫁了人的娘子的悄悄话,你真要听?”   这下,轮到成安说不出话来了。   温宴笑倒在姜瑾肩上,连姜瑾,眼底也全是笑意。   她们倒没有诓成安,姜瑾问的是金老太太的药方。   姜瑾认亲之后,就从婆母手中拿到了方子。   那是金老太太交给霍大夫人的。   姜瑾的年纪,说小不小,但要说完完全全长大了,也不能算。   老太太舍不得她吃苦,便交给了霍大夫人。   老太太是长辈,是曾祖母,但这事儿,也得让当婆母的大夫人拿个主意。   霍大夫人则把选择权交给了姜瑾,用还是不用,让他们小夫妻商量去,也可与娘家那儿做个商议。   说实话,这让姜瑾颇为意外。   媳妇进门,婆家即便不催着开枝散叶,也就是顺其自然,没有缓两年再说的。   何况,霍以暄是嫡长房的嫡长孙。   姜瑾迟疑着,想着温宴成亲一年多了都没有身孕,便厚着脸皮问了。   “我先前一直用着,”温宴道,“我原先身子不好,靠季太医调养才慢慢养回来,当时也请他看了方子,确定不会起冲突才用了。你也晓得,先前那等状况下,我若有了,反倒不好。上月把方子停了,就看什么时候能有了。”   姜瑾聪慧人,自然想得到温宴为何身体欠妥,为何有了反倒不好。   既是老太太和婆母的关切和体谅,那她也就不用多想,听长辈们的意见,养好自己的身体,她身体好了,往后就更容易。   成安被排除在外,只听到了几个词,颇为遗憾得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温宴打趣她,“想和我们一块说呀?那就赶紧招个驸马。”   成安嗔了温宴一眼。   漂亮猫儿不缺,合心意的驸马,哪里是这么好招的。   “黑檀儿不是骑术了得吗?”成安逗它,“靠你了呀,替我招个驸马回来?”   黑檀儿抬起头,看向成安。   公主有公主府。   招了驸马,公主就搬去宫外自己的府中了。   白玉团跟着公主,就不会再成天来漱玉宫转了。   这么好的事儿,它喵一声应下了。   温宴被黑檀儿乐得不行,与成安道:“公主就别逗它了,它会当真的,它哪里会招什么驸马?”   黑檀儿不满意地甩了两下尾巴。   温宴又笑:“你上次不还说,让小十二当那个倒霉蛋吗?”   成安乐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已经有了个备选的倒霉蛋,等我再找几个倒霉蛋来,抓个阄,看谁最最倒霉。” 第816章 番外7 损和夸各占一半   御书房里。   皇上沉着脸,靠着椅背,没有说话。   霍以骁坐在边上,慢条细理吃茶。   如此气氛,近来很是难得,一时之间,吴公公不知道该说是颇为怀念,还是应对经验丰富。   其实,皇上与殿下并不是起了什么言语上的冲突,只是在政务处置上,看法略有不同。   父子两个人,轻易说服不了对方,只能暂且收兵。   当然,收兵后也没有闲着。   不管是沉着脸的,还是那喝茶的,脑海里一定是盘算着,还有多少种理由能给己方添砖加瓦。   外头,有内侍通传了一声。   漱玉宫那儿做了汤圆送过来了。   吴公公请示了皇上,赶紧取了进来。   食盒打开,糖桂花的香气溢出来,一下子就破开了御书房里的沉闷。   吴公公笑着道:“太子妃做汤圆,真的香。”   皇上拿着勺,尝了一口,问道:“她今儿怎么想到做这个了?”   “暄仔媳妇儿想学,”霍以骁道,“阿宴就请她进宫来,和成安一块,做着玩儿。”   皇上又咬了一口:“成安还是很念着朕的。”   霍以骁哼笑了声。   成安那点手艺,他就不揭她的老底了。   许是嘴里有了甜味,先前那产生矛盾的政务,皇上也没有那么烦闷了。   “北境三关增兵,”皇上顿了顿,道,“朕还是觉得不妥当。”   这些年,鞑靼虽有犯境,但次次铩羽而归。   刚过去的这两个冬天,三关内外皆是大雪覆盖,关内甚至造成了雪患。   雪情带来了危机,却也带来了融雪后水源充足、牧草疯长,据前头回报,鞑靼在这个春夏,人和畜牧,都有充足的粮食。   按鞑靼历来的习惯,这个时候,他们不会轻易南下。   以关口上如今的驻兵来说,够用了。   霍以骁不是不懂皇上的想法,或者说,从常规状况来看,皇上的选择是正确的。   而他坚持增兵,仅仅是因为,离温宴梦中,鞑靼的那场奇袭不远了。   鞑靼突然犯境,连下两关,才被依仗着天险的封玉关拦下,烽火次第,朝野震动。   因为,朝廷从来没有被鞑靼一口气占过这么大的便宜,因为,作为阻挡鞑靼第一关的定门关,被捶开了一个大口子。   当然,不是梦中的现在,定门关那道大口子已经被堵到了,即便鞑靼南下,也别想取得那样的成效。   但是,防还是得防。   防备的同时,若能反咬鞑靼一口,损了他们的元气,让他们在之后数年内无力南下,也能让这两年因雪情而疲惫的永平府喘一口气。   否则,自家一面调养生息,一面还得记挂着不远的三关,着实累人。   只不过,“鞑靼肯定会来”这种话,霍以骁是不能直接与皇上说的。   办法,他其实是想好了的。   “倒也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增兵,”霍以骁道,“不止是京郊的几个卫所,中原的各大营中,平日操练,从不懈怠。   兵士们能骑马射箭,布阵练得也不错,可他们操练数年,都没有离开过驻地。   不去北关见见风雪,也不去西关吹吹黄沙,真到要他们上阵的时候,他们能做什么?   还是,您把他们留在各自驻地,等着他们脚底下开战?   那我以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年十年里,要找个想不开举兵造反的,还真挺难。”   皇上绷着脸。   损和夸各占一半。   算了,他就只听夸的那一半吧。   至于以骁说的让兵士们长见识,多少也有道理。   朝廷的疆土太大了,各地气候相去甚远,将士们难免会有水土不服。   国库没有那么吃紧的现在,拨一部分军需,让卫所驻军去北境、西关操练两月,未尝不可。   皇上缓缓点了点头:“朕再细细想想。”   霍以骁不再多说了。   皇上性情如此,他说了细想,其实是准了大半了。   毕竟,有“增兵”这样的名目在前,“操练”也就容易接受多了。   下午时,皇上召了惠康伯,询问他的想法。   惠康伯的父辈曾驻守过北境三关,对那儿的状况也很了解,亦觉得如此操练可以一试。   至于驻军调动后,是否会有大营守将生出不该有的念头,产生异动……   趁着现在人强马壮,围剿了就是,以免一年又一年,把小虫养成大虫。   不过,依他对众位将军、总督的了解,应是没有谁活腻了想不开。   皇上拿定了主意。   朝会上,一提出来,自是议论纷纷。   圣意已决,只两位御史劝了两句,也就作罢了。   事情推动得极快,定了七日后,惠康伯领京郊卫所驻兵北上,在北境三关操练三月,年前返京。   来年,再抽调其他大营兵力,往北境、西关操练。   惠康伯让徐其则同行。   出发前,霍以骁去了惠康伯府。   徐其润今日休沐,正老老实实听惠康伯训诫。   好好在京里当差,不要胡乱行事,若是敢惹事,等他从北境回来,定会要他好看。   徐其润一个劲儿点头。   他在京卫指挥使司好好干了好几年了,但在父亲眼中,还是个没人看着就会惹事的毛猴。   得知太子殿下来了,惠康伯才放过了徐其润。   徐其润逃过一劫,冲霍以骁连连使眼色道谢。   霍以骁挥了挥手中的麻绳。   徐其润愣了一下。   上门怎么还拎着麻绳?   还是徐其则想起来了,道:“殿下想学西军绑绳子的手法?”   霍以骁应了声“是”。   惠康伯接过麻绳,亦是感慨不已。   他也不拖沓,直接走到徐其润身后:“殿下看好了,捆人就这么捆。”   徐其润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麻绳缠住身子,绕了好几圈。   “殿下,”惠康伯一面捆,一面道,“他要是犯浑,你就让人这么捆他,保准挣脱不了,到时候把他扔进柴房里,等我回来收拾他。”   徐其润哭笑不得,挣也确实是挣不开。   霍以骁记性好,惠康伯教了一遍,他就都记下了。   “行,”霍以骁道,“我把他扔柴房里,等伯爷和其则回来,一块收拾他。”   惠康伯哈哈大笑。 第817章 番外8 给我点醒她   京城的夏末,雷雨不断。   因着这连日的雨,天没有那么热,这个夏天,没有那么难捱了。   温宴去了趟燕子胡同。   桂老夫人刚歇了午觉起来,精神很是不错。   她近来气色极好。   事事顺心,让老夫人浑身都有劲儿。   桂老夫人不止去看了霍以骁与温宴南下迎灵时、仪仗出发的场面,他们从江陵回来、入京时候,她也去看了。   之后,皇后娘娘的追封与皇太子的册立大典,老夫人虽看不着,但太子去太庙祭祀时,她老人家可没有拉下,坐在茶楼里,开着临街的窗户,看了好久。   那威仪场面,让桂老夫人心血沸腾。   明黄色的仪仗,她家姑爷用着,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好看得啊,老夫人做起梦来,都是一片片的明黄。   自家水涨船高,桂老夫人越发稳当,自己稳着不算,还叮嘱着全家人把舱底给压实了。   舱室重,吃水深,船才不怕风浪。   诚然,在桂老夫人心里,盼着把自家匾额续一续,不让定安侯的爵位在这代就断了。   可皇上不提,老夫人也不会示意温宴去开口。   宴姐儿精着呢,又是最懂她老太婆的,时机合适了,她这个心愿,自会达成。   而她,只要健健康康、高高兴兴,活到那时候就行了。   待温宴坐下,桂老夫人笑着道:“昨儿,婧姐儿刚送了家书回来。”   “那倒是巧了,”温宴道,“依着日子,是昨儿出阁的。”   “可不是。”桂老夫人颔首,让青珠取了信给温宴看。   温宴打开来,温婧那秀气又带着几分风骨的熟悉字迹出现在了眼前。   这封家书,写在温婧刚刚抵达涪州之时。   从京城去蜀中,路途遥远,一路风景,都是温婧从未看过的。   陌生之余,亦有好奇,也有期盼。   而到了涪州城下,陌生里添了熟悉。   那高高的城门,与江绪送给她的定礼之中,画册上的画的,一模一样。   这让温婧一下子对这座即将要生活下去的城池升腾起了喜悦之情。   担忧少了,期许更多。   出阁的正日子之前,温婧会在驿馆中住下,做些最后的准备。   温宴看过了信,道:“得她这封家书,家里也应该能放心了,下次送信回来,定是说她婚后日子。”   桂老夫人道:“婧姐儿嫁了,老婆子了了一桩心事,现在,就只愁慧姐儿了。”   几个孙女婿,宴姐儿是自己相了个最好的,鸢姐儿是老夫人看走了眼,婧姐儿的状元郎姑爷,是老夫人极其满意的“杰作”。   她老太婆还是有能力替晚辈安排好的。   在全京城反应过来之前,就把新科状元郎给拿下了。   她可是听说了,好几家事后都懊恼着下手慢了呢。   还有那资政大夫柯敏,调去蜀中任官,一面挑挑练练,一面想招这么个孙女婿,被江绪拒了,还在同僚之间说江绪这那。   真真是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   如此战果,让桂老夫人信心满满,同时,也想替温慧安排好。   “却是个不开窍的!”桂老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嘴里说的是寻个最俊的,那赵太保的孙儿俊得都京城第一了,怎么不见她追着人家跑?   太保夫人请她去府里玩儿,一老一少,听说处得跟嫡亲祖孙俩似的,赵家几个同龄的姑娘与她也说得拢,结果呢?   真想当人家府里的干孙女呐?”   温宴被桂老夫人说得好一通笑,笑得老夫人无奈地嗔了她两眼。   “祖母,”温宴劝道,“天帧哥不也是跟您好、跟叔父叔母好,跟大哥师兄弟胜似亲兄弟,与您当半个干孙儿,没有当你孙女婿嘛。”   桂老夫人提起这事儿就惋惜。   她确实十分喜欢帧哥儿。   家里知根知底,又与辞哥儿多年同窗,知他秉性,才华亦出色。   只是跟自家姑娘们都只有当兄妹的缘分,互相之间没有看对眼,当长辈的,当然也不好瞎撮合。   “也不知道帧哥儿便宜哪家姑娘,”桂老夫人提了一句,又道,“宴姐儿,你替老婆子问问慧姐儿,她要当赵家的干孙女就随她去,老婆子就想知道,她想当谁家的孙媳妇!   虽说我们家里蒸蒸日上,慧姐儿便是再等两年也不愁寻不到个如意郎君,但是,能早些定下,老婆子也好早日放心。”   温宴笑着应了。   从正屋出来,温宴去厢房寻温慧。   院子里,迎面就遇上了曹氏。   曹氏一听温宴领了老夫人的命,亦是猛一阵点头:“给我点醒她!”   前几年,曹氏对这个女儿亦是颇为无奈。   许是她和老夫人潜移默化的缘由,温慧当时心心念念都是季究。   定安侯府彼时状况,曹氏喜忧参半。   喜的是,季家好歹是世袭罔替的伯府,比起走到尽头的侯府,也算是不错的选择了,忧的是,季家在临安城能选的余地很大,未必会中意慧姐儿。   桂老夫人想法子争取过,两家不止是没谈拢,还闹了那么一个结果。   当然,曹氏是庆幸的。   季究不是良配,顺平伯府不是好亲家,早早看透了,总比事成之后,慧姐儿吃苦受难强太多了。   彼时,即便拼劲全力让慧姐儿和离回家,不受那等罪,但是,当父母的,见不得儿女受苦,更盼着他们幸福啊。   最让曹氏高兴的是,慧姐儿拎得清。   倾慕是真的倾慕,看清楚了,抛至脑后就一路沿着钱塘江给抛到大海里去了,根本没有魔怔似的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   这样明理的慧姐儿,让曹氏欣慰极了。   可惜,这个欣慰,欣慰到今天,就让曹氏发愁了。   不开窍啊!   从前以为她开窍早,谁知道,她对季究的那份倾慕,好像真的和他们长辈们以为的儿女情长不是一回事。   现在说的是“喜欢长得俊的”,可这个喜欢,到底是不是少女心情,曹氏是越老越看不懂女儿了。   问了几遍,拧了几回,效果几乎没有。   曹氏深吸了一口气,握着温宴的手,郑重地复述了一遍:“给我点醒她!” 第818章 番外9 按年纪排个队   温慧正与黑檀儿玩。   她摸一下猫尾巴,黑檀儿拿尾巴拍打她的手背。   一人一猫,一个摸,一个打,谁都不躲,乐此不疲。   温宴进来,看她们你来我往的,不由笑出了声,作揖问道:“姑娘芳龄?”   温慧眼珠子一转:“三岁,怎么了?”   “三岁就知道看公子们俊是不俊?”温宴又问。   温慧道:“怎么不知道?我打小就知道。”   好人坏人,即便到了七老八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但模样如何,只要眼没有瞎,都能分出来。   温宴乐不可支,扶着温慧,在她身边坐下来。   胡嬷嬷给她们两姐妹送来了饮子。   温宴尝了一口,道:“乌嬷嬷的手艺真好,宫中御厨做得虽然也好吃,可论旧都口味,还是乌嬷嬷的最好。”   温慧道:“都夸乌嬷嬷手艺呢。”   温宴明知故问:“还有谁呀?”   “太保夫人,”温慧答道,“太保夫人太喜欢乌嬷嬷做的点心了,我每回过去,都给她带上一盒。”   温宴便道:“这也难怪,太保夫人原也在旧都生活了那么多年,搬来京城再久,口味上还是留着几分思念的。就是不知道,出生在京里、长在京里的赵家姑娘们,吃得惯吗?”   “吃得惯呀,”温慧道,“那么一盒,所有人都喜欢,都不够分的,第一俊也喜欢。”   温宴问:“你真要认第一俊当哥哥?”   “太保夫人要当我干祖母,他不就自然而然成了我哥哥了?”温慧说完,见温宴看着自己,心念一动,“是不是不太好?我哥哥也是你哥哥,阿宴你是太子妃,多这么一个哥哥,不合适?”   温宴简直要笑倒在温慧身上。   难怪叔母恨不能敲开慧姐儿的脑袋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在是慧姐儿想事情的方向,与众不同。   而这份不同里,又是对温宴的关心,让温宴心中暖暖。   “我问你,”温宴不与温慧绕圈子了,“你想不想嫁给第一俊?”   这话问得温慧愣了一下。   温宴又问:“不当他们赵家的干孙女,当孙媳妇去?”   她算是想明白了,与温慧说事情,就得这么直来直去。   就像当初在临安时,她与温慧说去顺平伯府的利弊,话虽然重,也不怎么好听,但道理一条条摆清楚,温慧耐心想一想,就能想明白好赖。   温慧只是缺了拨那根弦的人,并非不通音律。   果不其然,温慧没有立刻答,而是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我不知道,”半晌,温慧开了口,“你不问,我好像从来没有往那处想过,阿宴你突然一问,把我都问住了。”   温宴笑着与她道:“以前没有想过,现在好好想也行,等想好了,你就告诉我。”   温慧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温宴从厢房退出来。   曹氏透过窗户,隔着院子与温宴使眼色,她对两姐妹对话的成效很是关切。   温宴走过去,道:“叔母再耐心等等,让她再想想。”   “想自是让她想,我就怕她那浆糊脑袋,越想越糊涂,”曹氏道,“都说知女莫若母,可她那脑袋瓜子,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我真是时而懂、时而又不懂,回回哭笑不得。”   曹氏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   不能说笨,应该说憨,曹氏自诩处事精明,桂老夫人那更是八面玲珑,真说不好,怎么教养出了一个这么憨厚天真的姑娘。   温宴琢磨了一番,低声与曹氏道:“光二姐想也无济于事,还得看赵子昀是怎么想的,赵家若是有心,让赵子昀自己想办法。”   “也有道理,”曹氏道,“总比我们硬点着慧姐儿想通了,最后又是一头热。”   依曹氏的想法,赵家若真的有那意思,应当会有所表示才对。   太保夫人十分喜欢慧姐儿,也经常邀请慧姐儿过府玩,但这种喜欢,似乎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能探一探赵家的想法,自然极好,”曹氏有些犹豫,“只是……”   只是,不好主动开口。   倒不是自矜什么太子妃娘家的身份,对方是赵太保家中,很是体面有分寸,即便不成,也不会出现互相跌了面子的状况。   而是,不希望让这些身份,束缚了赵家的想法。   与未来的皇后娘娘家结亲,有人觉得是香饽饽,有人怕得罪不起、顺水推舟就应下了。   曹氏不希望这样。   两家若结亲,还是要彼此欢喜才好。   那赵子昀,京城第一俊,出身、才华亦是极好,又不是寻不到可心的妻子,被家中要求着娶他不中意的姑娘,也太委屈了。   同时,亦是委屈了慧姐儿。   日子如何,终究是两个人自己过的,冷暖自知。   “不晓得能不能旁敲侧击一番。”曹氏提议着。   温宴明白曹氏的想法,道:“叔母放心,我想想办法。”   曹氏连连点头。   宴姐儿办事,她是一万个放心。   温宴回了漱玉宫。   这个事情,她不能亲自出马,需得骁爷帮忙。   霍以骁则选择交给暄仔。   暄仔虽是个憨憨,正事上,还是很靠得住的。   霍以暄发了帖子,除了自家兄弟,还请了温辞、徐其润,以及“正主”赵子昀。   当然,除了霍以骁和霍以暄,谁都不知内情。   雅间里,霍以暄左看了一圈,右看了一圈,道:“喜宴当日的仇,我还记着呢,来来来,都说一说,什么时候让我报个仇,狠狠地笑话回去?”   见他们各个都装没有听见,霍以暄拿手肘轻轻撞了撞霍以骁:“骁爷,你觉得从谁开始呢?”   霍以骁挑眉:“按年纪排个队吧。”   “年纪最大的世子爷练兵去了,”霍以暄笑嘻嘻看着赵子昀,“京城第一俊,就你了。”   赵子昀险些呛了茶。   他前回听温辞提过“第一俊”,出自成安公主之口,深受温家姐妹认同。   在外头,没有传开,也没有人会这么称呼他,只私下,几个好友会拿来打趣。   只是,今日这打趣,显然是鸿门宴。   喜宴那天看过了笑话,霍以暄得收利钱了。 第819章 番外10 死道友不死贫道   雅间里,一个个的,都等着听赵子昀怎么说。   赵子昀放下茶盏,问徐其润等人道:“他们两个成亲了的收利钱也就罢了,你们凑哪门子热闹?我们才是同一阵营,应当同仇敌忾。”   徐其润道:“理是这么一个理,但是,谁让我不是年纪最大的呢?天塌下来你顶着,我且看个热闹。”   此言一出,引了霍以呈、霍以谙附和。   温辞亦是笑得直摇头。   如果说,其他人以为今日这席是霍以暄主导的收利钱,温辞其实是多多少少品出些滋味来的。   先前,他在长辈们的示意下与赵子昀往来,在他看来是结交一位学问出众的友人,兴许两家多多少少也有朝堂上的考量在其中,但温辞的确没有想到温慧的状况。   也是最近,温辞听曹氏没头没脑地念叨了几句,才忽然明白了些。   此刻,心里揣度了几分的温辞,面上不显,依旧装不知情。   赵子昀还在与徐其润讲道理。   阵营分化要不得。   若不然,不就叫殿下与霍以暄逐个击破了吗?   可惜,这事情,原就不讲究口才,道理说得天花乱坠,最终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甚妙、甚妙!   赵子昀啼笑皆非。   队友不堪大任,他只得孤军奋战。   话说回来,若这会儿徐世子在,担走了那“最年长”的名头,成了天塌下来第一个压到的高个,那他赵子昀,定然也是看好戏的一员。   一致对抗收利钱的?   不存在的。   霍以暄笑着与赵子昀道:“莫要挣扎了,我若是你,立刻交代,反正又不叫你明日就成亲,说出来大伙儿听听就行了。等你交代完了,你就能名正言顺加入我们这一方,让他们几个也尝尝滋味。”   “既有如此好处,我当然要立刻弃暗投明。”赵子昀开口,吸引了全部目光。   人都有好奇心,不管是不是带着试探的心,谁不想知道,这么俊气的赵公子属意什么样的姑娘呢?   又或者说,不止是形容词,是能对上号的某一位闺秀。   “可惜实在无从说起,功名未得,不曾想过成家,”赵子昀说完,倏地又笑了起来,“霍以暄你不用这么惊讶吧?你不也是金榜题名入了翰林,才定下的婚事?”   惊讶确实有那么些惊讶,但在霍以暄看来,赵子昀也应当是实话实说了。   他们这样的家境,不是寒窗,却也苦读。   这些年,整日与学业打交道,空闲下来,亦是结交志同道合的友人,与他们切磋学业。   也有出门游历时,赏风景,观名胜,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前朝大师们在这里留下过什么作品,又有过什么感悟。   念书,是他们成长中必不可少、也极其重要的一环。   同时,能受得了苦读的,自然也把这份苦化作了甜,从学习里获取了快乐。   除非是姻缘天降,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在这个过程中恰恰遇上了那个只听个名字就心动、只见了一眼就忘不了的姑娘,否则,确实不会时不时仔细去思考,往后要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最多,也就有个大致的轮廓而已。   以前,他也听说过姜翰林家的孙女儿,可能也曾远远地见过,可当时他的心思不在儿女情谊上头,姜瑾亦然,因此,两人谁也没有想到,将来会结为夫妻。   他们是在最合适的时候,以类似于“相亲”的心态,看向对方,然后,一眼相上了。   赵子昀大概是真的没有到那个时候。   以赵子昀的才学,考中进士自不在话下,去年没有下场,也是因为皇上点了赵太保为主考,赵子昀需得避开。   “下一科还得两年。”霍以暄道。   赵子昀微笑着点头。   霍以骁哪里会让他打太极,抚着茶盏,道:“不如,我明日提议,来年增开恩科吧。”   赵子昀愣了下,得来其他人一片附和。   “殿下,”赵子昀无奈道,“不用这样吧?”   本就是打趣,赵子昀亦知,太子殿下不会拿“恩科”这种事胡来,就是私底下开个玩笑。   当然,以赵子昀从赵太保那儿了解到的,兴许会有恩科,在朝廷这几年的波折之后,皇上想要更多的年轻人才。   太子殿下看似说笑的一句话,未尝不是皇上想法的表达。   也许,明年二月,他就有机会下场比试了。   霍以骁道:“明年考也好,后年考也罢,若无意外,榜上得占一位子,你又有个做太保的祖父,到时候,你们太保府的门槛是保不住了。不若早些想一想,我们也好与你参详参详。”   霍以暄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个早些,就是现在。”   一时半会儿间,想是想不明白的,编又不好胡编,赵子昀只好自罚三杯作罢。   有他自罚在前,其他人纷纷效仿。   霍以骁和霍以暄的醉翁之意在赵子昀,当然也不会让其他人硬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场鸿门宴,嬉笑中收场。   赵子昀喝得略有些多,自罚三杯是入门,后头各个闹他这位道友,少不得又多喝些。   霍以骁上马车回宫,顺路捎赵子昀一程。   赵子昀笑着叹道:“徐世子回京之前,我是不敢再来当高个了。”   霍以骁道:“下次编一个,弃暗投明,不戳穿你。”   “编一个不难,”赵子昀道,“只是不太好。”   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管平日里爱不爱看,谁还不能随口说上几则?   什么温柔似水,什么乖巧甜美,什么红袖添香,编这种比写策论简单太多了。   赵子昀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胡编,可要说在脑海里真正去勾勒那么一个形象,确实又无从落笔。   性子使然,霍以骁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他,对这个答案,倒也不意外。   “看来,弃暗投明无望,下回的利钱可能就不是几盏酒了。”霍以骁道。   马车停在太保府外。   赵子昀下车,与霍以骁行了一礼。   待马车驶离,他才不疾不徐往里走。   月色明朗,拉长了人影,酒劲之中,赵子昀不由自主地想,他到底心仪什么样的姑娘。 第820章 番外11 果然是只傻鹌鹑   赵子昀在前院遇到了赵太保。   太保大人背着手,慢慢悠悠地消食。   赵子昀上前,行礼问安。   “回来了?”赵太保看着孙儿,吸了吸鼻尖,“酒味重了,怎么,殿下劝酒了?”   赵子昀道:“比平日多喝了几盏,就是瞎闹。”   赵太保摸了摸胡子。   太子殿下酒量出众,却不是个喜欢劝酒的。   瞎闹,定然是另几个活泼的。   赵子昀问:“祖父怎么往前院来了?”   赵太保轻哼了一声:“还不是你祖母!上午定安侯府那妮子过来,又给她捎了盒点心,老头子一口分不到,眼不见为净。”   赵子昀笑了起来。   祖父到底上年纪了,又因政务繁忙,身体不及祖母康健,太医叮嘱过吃食上需得注意。   偶尔尝一口点心倒是无妨,多用几块则不行。   偏祖母喜好这一口,太医也没说不能吃,时不时就得吃几块,把祖父眼红得不行。   “您还与祖母计较这些?”赵子昀道。   赵太保吹着胡子,教育孙儿道:“男子汉,大度些,计较什么?”   计较了也没用,不如前院散步!   赵子昀扶着赵太保,听他老人家不知是抱怨还是开心般说祖母这那。   “听您这么说,”赵子昀道,“我都不知道祖母是与定安侯府的姑娘投缘,还是与侯府的点心投缘了。”   “老太婆为人最是挑剔,”赵太保道,“光是人投缘,她看不上那点心,要只喜欢点心不喜欢人,也不会时不时叫人来玩。   还别说,那丫头真是个有趣的,老头子上回听她说话,都乐得不行,更别说你祖母了,一个劲儿夸她’有趣‘。   侯夫人老当益壮,定有开心果的功劳。”   赵子昀把赵太保送回了内院。   太保夫人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然,还在吃着。   赵太保哼着就把头扭开了。   太保夫人笑眯眯招呼了赵子昀上前,用帕子包了两块点心给他:“夜里光吃酒,肚子饱了吗?等下用两块,别饿着。”   赵子昀接过来,看了祖父一眼,果然,赵太保的头扭得更偏了。   少时夫妻老来伴。   小老头与小老太,乐子很多。   赵子昀忍笑,道了晚安,迎着夜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厮奉茶与他解酒气。   赵子昀坐下来,拿了点心咬了一口。   他长在京中,不似祖母对这种口味带着浓浓的思乡之情,只从味道上评判,好吃当然是好吃,却不会回忆起西湖的月、孤山的风。   旧都临安不曾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自然而然地,想到的是送点心过来的人。   在祖父、祖母口中,很有意思的定安侯府二姑娘。   是了,他和温辞聊天时,其实也说过“令妹挺有意思”。   赵子昀又咬了一口点心。   很多人夸他的皮相,也有很多人夸他的才华,但是,从没有人说过他有趣。   皮相源于父母,才华的背后是刻苦。   前者天注定,后者靠累积,偏就是那“有趣”,说不好是天生还是后天,反正,他没有沾染上。   赵子昀也认得几个十分有趣的人,比如霍以暄,又比如徐其润,处起来不累,叫人开怀。   一时之间,他确实想象不出自己心仪什么样的姑娘,但他知道自己喜欢与什么样的人往来。   有趣的,开怀的。   一块点心用完,赵子昀没有拿第二块,只是把视线落在了那块上头。   霍以暄爽朗,喜欢热闹,收利钱是他会做的事,太子殿下会由着霍以暄热闹,但不会参与进来。   如果说,“开恩科”是鸿门宴上的逗趣,那么,散席之后,殿下顺路捎他回府时,就不会再多提那些玩笑话。   太子殿下不收利钱,也不会关心别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所以……   赵子昀拿起了点心。   殿下让他弃暗投明,是有内情在其中的?   为的是那位十分有趣的温二姑娘?   思及此处,赵子昀自己先失笑着摇了摇头。   这几年,确有兄长替妹妹张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来探过,赵子昀打一通太极,两厢也都不提了。   如殿下这般,隐晦到他不多绕着想两圈都想不到的,十分罕见。   用这种方式撮合,倒也可以称之为“有趣”?   另一厢,霍以骁回到漱玉宫。   温宴好奇问他经过。   霍以骁把大致状况讲了一遍。   “也不怪第一俊,他是莫名其妙中了招,被问住了,”温宴笑了会儿,转念又问,“他应是会察觉出来?”   “察觉出来也无事。”霍以骁道。   温宴明白霍以骁的意思。   赵子昀是聪明人,更是品行端正、行事靠得住的人,察觉到了之后,依着不同选择,会有不同应对。   不管是何种应对,他都不会损伤到温慧的利益。   若有意思,那皆大欢喜,能不能让温慧想明白,赵子昀自己想合适的办法去。   若无意思,私底下透个底,知情人都当没有这回事,彼此不损名誉,不伤和气。   如此,是个解决的法子。   要不然,一个做梦都不做个大的,一个只顾着备考、不曾起过些许念头,就只能原地转悠,愁死曹氏了。   温宴想着想着,不由莞尔:“我很想知道,二姐最后会想出个什么答案来。”   事实上,温慧没有想出来。   换一种说法,她在想出来之前,就已经懵住了。   赵子昀来燕子胡同寻温辞,依着礼数往后院与桂老夫人问安。   温慧刚在内室洗头,不晓得家中有客。   丫鬟与她擦长发,外头传来哐当一声响,温慧循声看去,窗边摆着的花盆失了踪影,只一条黑色的尾巴一闪而过。   那是温慧很喜欢的一盆花,用心养了好久,才刚长了花骨朵。   温慧急了,扑到窗边:“黑檀儿你别跑!赔我的花!再跑,不让乌嬷嬷给你炖鱼汤!”   当然,她没有喊住黑檀儿,只把从前院过来的两人喊得顿住了脚步。   前头是温辞,后头那个,是赵子昀。   温慧眨了眨眼睛,而后,缩回脑袋,啪得关上了窗户。   从正屋出来的曹氏把这一番状况都看在眼里,默默转过头,叹了一声。   果然是只傻鹌鹑。   曹氏打起精神,正想着要如何在第一俊面前替鹌鹑圆一圆,就看到赵子昀忍不住笑出了声。   俊气的青年以手做拳,挡在唇边,却没有挡住笑意,笑得十分愉悦。   曹氏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有戏? 第821章 番外12 自家兄妹   曹氏笑着与赵子昀道:“老夫人上午还提起太保夫人,说是再过不久,又到了能赏菊的时候的,去年与太保夫人一块,很是开心,今年也一定要一起去。”   赵子昀道:“祖母亦念叨着呢。”   人与人往来,寒暄话必不可少,至于能从寒暄之中品出多少味道来,端看个人本事。   曹氏是个本事不错的。   几段家常,赵子昀的话虽然不多,但态度真诚。   当然,登门拜访的晚辈,礼数上定是十分周到,但赵子昀的真诚,不仅仅像是周全礼数。   曹氏甚至觉得,她要是逮着不放人,和他从天气好坏说到衣着审美,赵子昀都能和她说到天黑去。   这样的耐心,便是亲儿子都未必有。   想归想,曹氏倒也不会那么做,让温辞带着赵子昀进去见老夫人,她自己去敲温慧的门。   丫鬟给曹氏开了门。   温慧趴在榻子上,一动也没动。   曹氏上前,抬手拍在温慧背上:“你这是什么姿势?鹌鹑?”   温慧埋着脸,闷声道:“头发没干,不能躺着。”   曹氏好笑道:“那你就不能坐着?”   温慧不情不愿地翻身坐了起来,抿着嘴,道:“太丢人了。”   她哪里想得到自家来了客人,还与往常一样。   结果,这披头散发的样子正好就叫外人看到了。   哦,不止是披头散发,她还大呼小叫。   那淘气的黑檀儿,祸害了她心爱的花,还叫她丢了好大的脸。   可太坏了!   曹氏清楚,慧姐儿关窗关得快,肯定没有看到赵子昀的反应。   她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丢什么人?那两人,一位是你亲哥哥,一位是你干哥哥,都是你哥哥,自家兄妹,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温慧愣了一下。   母亲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兄妹之间,岂有丢人之事?   不、不对。   阿宴说过,那第一俊不是干哥哥,而是……   赵子昀不止五官出色,仪态更是不俗,他自身如此,肯定也会看重其他人的礼数。   她这幅样子,没把第一俊吓一跳就不错了。   “唉……”温慧长叹了一口气。   阿宴让她想明白,可她想出个结果来,有什么用呢?   曹氏见她一会儿叹一口气、一会儿叹一口气,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们一家人的气,全叫你叹了是不是?”   温慧不好再叹气了,偏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巴巴看着曹氏。   曹氏拿过一旁帕子,替温慧擦那半干不干的长发。   自己女儿,再笑她不争气,心里还是疼得紧。   曹氏道:“你拿他当哥哥,那么点儿小事,做哥哥的又怎么会嫌妹妹丢人?你啪的一下关窗户,这哪里是看到哥哥的反应?”   温慧抱着膝盖,没有说话。   她确实没有想明白。   曹氏把温慧的头发擦了,起身出去前,问道:“如果宴姐儿那天没有问你那个问题,你今儿会关窗吗?”   温慧垂着眼,认真思考。   她在太保府中遇上过赵子昀三次。   一次,她在太保夫人房中陪着说话,赵子昀过来请安,另两次,她与赵家姑娘们逛园子,赵子昀恰好回来。   两厢见面,彼此行礼。   她在与赵子昀说话时,会有些许紧张,却不会慌乱。   她把那种紧张归为“爱美之心”,反正,不是四妹见到江绪时的那种小女儿心态。   如果,阿宴没有问过,今天,她披头散发对上突然造访的赵子昀时,她会怎么样?   温慧想了好一阵,答案时,她应该不会啪的关窗。   紧张还是紧张,但不至于慌得顾不上想别的。   即便是关上了窗,她也会悄悄地打开一条缝,偷偷看外头的赵子昀。   而今天,她连偷看都忘了!   看来,她被阿宴带偏了。   那一个问题问的,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第一俊了。   阿宴如今住在宫里,四妹又出嫁了,只她一个人,都没有人与她分析分析!   另一厢,赵子昀与桂老夫人行了礼,便和温辞去前头书房说话了。   老夫人召了曹氏进去。   “慧姐儿刚才怎么回事?”桂老夫人问道,“我听见她喊黑檀儿了。”   曹氏把事情说了一遍。   “那个冒失鬼,还有没脸见人的时候?”桂老夫人大笑,“不瞒你说,赵家这哥儿,老婆子是越看越喜欢。”   曹氏在心中连连点头。   谁不是呢?   那么英俊又端正,还能越看越不喜欢,那得是个瞎子吧。   曹氏上前,低声道:“老夫人,我琢磨着应该有戏,赵公子笑得挺高兴的,刚出去时候,还往慧姐儿那窗户看了眼。”   桂老夫人哼笑了声:“慧姐儿怎么说?”   “傻乎乎的,”曹氏道,“我都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来了。”   桂老夫人沉思,道:“不着急,她傻就傻,赵家哥儿不傻就行了。”   赵子昀确实不傻。   他与温辞打听起了温慧养的花。   温辞有心说妹妹好话,道:“看着是活蹦乱跳闲不住,其实很能耐得住心思,自小喜欢刺绣,拿起绣针,一下午都不挪一步。   另一个喜欢就是养花,在旧都时,满院子都是她自己种的,花盆一层层摆得很讲究,黑檀儿一爪子给她拍碎过好几盆。   再通人性的猫儿,都喜欢拍东西。   如今窗下那几盆花,是她从春天开始侍弄的,等着看花开,又被黑檀儿祸害了,才急成那样。”   赵子昀笑了。   翌日,温慧收到了几株花苗。   品种倒不是多么稀罕,开花时却很好看,这会儿还都是苗儿,挪个盆,认真养护,到了来年开春,就能结花骨朵了。   送来花苗的,自然是赵子昀。   第一俊虽然自己没有出现,但这几株花苗,还是让温慧愣了好久。   送花常见,送花苗,是怎么一回事?   不,最奇怪的不是花苗,而是第一俊为什么会送。   曹氏强忍笑意,问道:“要不然,给赵家送回去?”   温慧爱花,看着那几株生机勃勃的花苗,真有些舍不得。   曹氏又道:“那你先种上,过几日去赵家做客时,遇上赵子昀,你直接问他。”   温慧搬了几个花盆,把花苗先挪了。   曹氏看着她忙乎,心里的花先笑开了。 第822章 番外13   那几盆花苗,在温慧窗前廊下摆上了。   可要说去当面问一问赵子昀,温慧又有些犹豫。   曹氏与桂老夫人道:“前两年比可现在爽利,说去顺平伯府就去。”   “那叫无知者无畏,一点窍都没有开,当然是什么都不会想,”桂老夫人道,“犹豫了才好。”   曹氏听着,觉得有理。   桂老夫人又道:“老婆子就说,赵家那哥儿不傻吧?花苗都送过来了,之后也会有所表示。你就别操心了,等着那大馅饼砸在脑袋上吧。”   曹氏出了正屋,转头看向西山方向。   西山再高,也是在城外,此刻看去,只能看到些许影子。   曹氏抬手按了按胸口。   她以前想着,那赵子昀太过优秀,慧姐儿是远远不及。   现在看来,慧姐儿还在云里雾里,赵子昀却先示好了。   看来,她还是得听老夫人的。   西山再高,也能爬得上。   这馅饼再大,她曹氏也真就能咽下去了。   哎呀。   这么香的馅饼,撑死也得包圆了呀。   温慧犹豫了几天,架不住太保夫人念叨她,还是提着点心盒子去了赵家。   太保夫人依旧和蔼,拉着温慧说各种家常。   孙儿送花苗的举动,当然瞒不过太保夫人的眼睛。   这让她很意外,也很欢喜。   自家那一门心思只知道念书的呆子,开窍了。   果然,这天下就没有不会讨姑娘欢心的男子,原先不会,是没遇上那个值得他用心思的。   而赵子昀选了太保夫人也很喜欢的温慧,这让老太太越发开怀。   姻缘,讲究的是缘分。   太保夫人再喜欢温慧,亦只想认干孙女,而不会让孙儿如何如何。   孙儿有自己的路。   做长辈的,可以点拨,却不好大包大揽。   不过,赵太保夫人从温慧的反应来看,孙儿的路还得有些波折。   波折也不错。   赵子昀太出色了,从小就被人捧着,虽没有变得骄纵,但偶尔受些挫折,对他有好处。   温慧多少有那么点心不在焉。   太保夫人让两个孙女陪温慧去园子里转转。   转着转着,赵子昀正好回来,两个姑娘就被太保夫人身边的嬷嬷给劝回了。   温慧鼓足勇气来的赵家,可见到了赵子昀,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从哪儿问起。   赵子昀先开口:“那几株花苗,还好养吗?”   被问到擅长的事,温慧的思绪清晰了很多。   花苗要怎么挪盆,又要怎么养护,她能说得头头是道。   “明年春天就能开了。”温慧道。   赵子昀听她说完,笑道:“我到时候去看看。”   温慧自然而然、顺着应了声“好”。   两人说了会子话,赵子昀回了前头书房,温慧别了太保夫人。   回到燕子胡同,温慧才后知后觉,思路被赵子昀带跑了,最该问的事情,她好像都没有问。   三天后,赵子昀又送来了几株花苗。   温慧不声不响着挪了盆,全部照顾好。   温辞从书院回来,看到后院里多出来的那几盆话,若有所思。   “大哥,”温慧隔着窗唤他,“你下回见到赵子昀,你告诉他,家里院子就这么大,他动不动送花苗,养不下。”   温辞应了声。   应完了,又觉得不太对劲。   曹氏也觉得不太对劲。   正好温宴过来,便拉着她说了许久。   “我问她,她给我打马虎眼,”曹氏叹道,“傻鹌鹑会打马虎眼了!”   温宴险些笑倒在曹氏身上。   “你要说她不中意赵子昀,我看不像,她能隔着窗户喊辞哥儿,她对着赵子昀就慌得关窗,那几盆子花,宝贝得不得了,谁都不让碰,就怕给碰坏了,”曹氏分析着,“可又让辞哥儿去拒了赵子昀……”   温宴问:“大哥去拒了吗?”   “还没,”曹氏道,“等你问过她了,我们再商量商量。”   温宴去找温慧。   如曹氏所言,那几盆子花苗,温慧侍弄得很用心。   “第一俊送的花苗?”温宴凑过去,“都是些什么花?”   温慧一一说了。   温宴笑着道:“你想得怎么样了?”   温慧歪了歪脑袋,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第一俊挺有意思的呀,”温宴问,“你怎么还叹上了。”   “我就是不懂,他为什么会有意思?”温慧道,“他京城第一俊,喜欢他的姑娘能从南城门排到北城门,为什么会是我?”   温宴笑着道:“为什么不会是你?”   温慧定定看着温宴:“因为我妹妹是太子妃?因为赵家不好意思拒绝?”   温宴收起了笑容。   她知道,温慧问得很认真。   “二姐,”温宴柔声道,“你觉得第一俊是那种人?”   温慧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温宴道:“既然他不是,你就不要误会他。不管他怎么想的,你又是什么意思?好好养着花,是我理解的意思吗?”   “花苗无辜,”温慧抿了抿唇,“花开了也好看,他说明年过来看花……”   温慧说了一半,没说完。   温宴当然是听明白了,笑着弯了弯眼。   “早朝上,皇上下旨,来年开恩科。”温宴道。   温慧忙问:“大哥下不下场比试?”   “大哥比不比,我不知道,”温宴笑盈盈地,“但第一俊肯定比,放皇榜的时候,花都开了吧。”   温慧问:“他考的话,应该能中吧?”   “发挥如常,应是不在话下。”温宴道。   温慧慢慢眨了眨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温宴见她心不在焉,也就没有再说,退出去寻曹氏。   温慧坐在那儿,支着腮帮子看着那一盆盆花。   不由的,温慧想起了温婧送给江绪的那幅画。   上面只有些枝啊叶啊的。   温慧从来都没有看懂过,问温婧,温婧不答,问温宴,温宴大笑。   可这会儿,她突然间,像是灵光一闪似的,隐约有些明白了。   枝叶终会成花。   等待也会在花开时有个结果。   这些花苗绽放时,赵子昀不止是来看花的。   她依旧不知道赵子昀为何会中意她,但是……   温慧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   璀璨银河里最亮的那颗星,好像真的,会落在她的手心里。 第823章 番外14 会信才怪   御书房中,皇上看着手中的急报,脸色极其阴沉。   北境点燃了烽火。   鞑靼突然南下,偷袭了定门关。   万幸的是,除了关口驻军,惠康伯还带着一众兵士在关内练兵。   敌人虽来势汹汹,但惠康伯反应迅速,与驻军将领配合着,拦住了鞑靼的攻势。   鞑靼偷袭不成,退了回去。   前线不敢掉以轻心,派出斥候打探,果不其然,鞑靼并未退兵,而是在关口北面驻扎,想要寻找新的机会。   定门关被偷袭的消息送达御前,朝堂上人人吃惊,纷纷看向太子殿下。   殿下坚持练兵,莫不是早就看穿了鞑靼的把戏?   殿下这一年,不是京城就是江陵,并未去过北境,他又是怎么看穿的?   难道,这就是天选之人吗?   果然啊,要承继大统的人,就有这样与众不同之处。   吃惊归吃惊,后续应对却不能疏忽。   霍以骁跟着皇上回了御书房。   皇上在龙椅上坐下。   他的心中,当然也会有一样的疑惑。   “以骁,”皇上问道,“这就是你坚持说服朕,调兵往北境的原因?”   霍以骁道:“您真信我能神机妙算?”   皇上看着霍以骁,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霍以骁抿了一口茶,自顾自往下说:“不瞒您说,我先前做了一个梦。   鞑靼突然南下,把定门关轰开了一个大洞,顺势打下了封口关,才被封玉关拦下。   您点了惠康伯为主帅,徐其则随父征战,打得鞑靼毫无还手之力,仓皇逃回草原深处,但伯爷与徐其则战死定门关下。   我眼睛一睁开,后怕不已,于是积极调查定门关破损之事,最后查到了沈家私运铁器,耽误了定门关的修缮。   我以此入手,扳倒沈氏,重修定门关,而后在鞑靼偷袭之际,说服您调兵北境。”   霍以骁一面说,一面看着皇上的面色。   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让霍以骁嗤的笑出了声来。   “还笑?”皇上伸手按住额头,“信口开河!”   听听,像话吗?   军情要事,这臭小子竟然还有心情跟他胡说八道。   有一阵子没有听以骁说胡话了,一时之间,还真有些吃不消。   霍以骁对皇上的反应毫无意外,道:“您看,我说了实话,您都不信。”   皇上摆了摆手。   霍以骁干脆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吴公公送他出来,叹道:“殿下……”   霍以骁道:“真是实话。”   吴公公木着脸看他。   霍以骁轻咳一声。   好吧,顺序有些颠倒,因果也有部分混淆,七成真话。   “让皇上回忆一下定门关的大洞。”霍以骁道。   吴公公啼笑皆非。   皇上一点都不想回忆。   送走了霍以骁,吴公公回到御书房内。   皇上靠着椅背,脸色依旧不好。   他们都心知肚明,私运铁器是朱钰干的好事。   倘若当时没有在蛛丝马迹中寻到线索,那么,今时今日,鞑靼南下的后果,恐怕就会像以骁说的那样。   朱钰已死,以骁不好在他这位父皇跟前痛骂已故的弟弟,偏以骁的性子又不是个默默吃亏的,可不就得说那么一套话来戳心窝嘛。   罢了。   不管以骁为何坚持往北境派兵,眼下这个结果,还是很好的。   皇上相信,鞑靼若执意进犯,以惠康伯的能耐,大退鞑靼不在话下。   另一厢,霍以骁不疾不徐往回走。   什么梦不梦的。   那么离奇的话,会信才怪。   彼时对温宴的话抱着怀疑与审视,真不是他的问题。   不过,这个理由倒也好用。   他才编了一段,皇上就听不下去了。   想来,之后也不会再问了。   定门关下的战事,一直持续到了秋末。   惠康伯率兵打得鞑靼节节败退,眼看着风雪欲来,鞑靼不得不逃回草原。   以大胜收场,让朝堂一片振奋。   腊月前,惠康伯班师回朝。   徐其则也回来了。   最年长的道友出现了。   可惜,霍以暄不攒局了。   年底封印前,各个衙门都忙,同僚之间应酬也多。   一顿顿酒席参与下来,着实没有兴趣再凑个席面,干脆都歇了心思,来年再战。   京城落了初雪。   燕子胡同里,曹氏捧着信纸,与老夫人念温婧的家书。   温婧在涪州过得很顺心。   衙门里的事儿多,江绪休沐时候,会陪着温婧在附近走走看看。   短短几月,涪州附近的名胜,温婧已经走了不少了。   虽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小夫妻相处和顺,汪大人夫妇平日又多关照她,温婧作为初来乍到的小娘子,在一众官夫人之间,也有了自己的友人,能与别人说得上话。   “我们婧姐儿看着文气,却是个很有主见想法的,”桂老夫人笑着道,“我们家如今这身份,旁人也不会好端端为难她,她自己立得住,在一众夫人之间,也就不会有人欺她年轻。”   曹氏颔首,道:“这都是老夫人您教养有方。”   桂老夫人爱听好话,满意地接了这句奉承,又与曹氏道:“我知你近来操心,辞哥儿念书很有章法,你把心思花在慧姐儿身上就好。”   来年春天,皇上要开恩科。   温辞与家中长辈、书院先生商量之后,决定下场试一试。   若没有上榜,倒也无妨,后年的春闱,再比就是了。   曹氏原想着还有一年,偏开了恩科,那一年一下子就没有了。   她在念书上帮不上忙,当然也不会去和辞哥儿念叨,打搅辞哥儿备考,就是自己跟自己着急。   “您看看,我就不比您稳如泰山,我啊,一点儿波澜就坐不住,”曹氏道,“这一点,我还得跟您多学学。”   “你有这工夫,替慧姐儿琢磨琢磨嫁妆,催她做些女红,”桂老夫人道,“她就擅长这个,得发挥出来。”   曹氏忙应下。   桂老夫人哼笑了一声:“老婆子告诉你,人生几十年,一时起伏很正常,就得稳得住。”   她能稳如泰山,不是因为她性子缓,不急不躁,而是,桂老夫人知道,惊掉人下巴的好事,都会来的。 第824章 番外15 又是定安侯府   其实,秋天时候,老夫人去和老友们聚了两次。   现在,谁也不敢小瞧桂老夫人,一个个的,比原先亲近多了。   有夫人向桂老夫人打听温慧。   桂老夫人打哈哈着,全给推了个干净。   一时间,背后好几家互相通气,说定安侯府的眼睛长在头顶了,不知道相中了哪家,却不晓得,人家府上愿不愿意了。   这要是出现一个跟温子谅那么硬气的公子,看不上温慧,那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桂老夫人多机敏一人,旁人背后说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面善惯了,怎么会与人起那种无谓的矛盾?   她啊,笑眯眯地,与赵太保夫人达成了默契。   既然两个孩子自己生了心念,做长辈的当然乐见其成,只等来年考了恩科,再办后头事情。   至于毁约……   赵家不是那种不入流的人家,赵子昀也不是那样靠不住的人。   桂老夫人根本不用着急,只让温慧好好养花,等待明年就好了。   当然,老夫人并非没有烦恼。   赏花时,有人“好意”地问起了温宴的肚子。   嫁与太子都快两年了,怎么太子妃没有动静呢?   西山上有求子灵验的,要不然,下回一块去拜拜?   桂老夫人在人前自不会落人口实,把问题堵了回去,回到燕子胡同,还是愁了一阵子的。   不比外人,老夫人知道温宴的状况。   以前不是有孕的好时机,那样会彻底成为众矢之的,用着金老太太的方子,配合季太医的调养,是极其明智的选择。   现在,那些风险都没有了。   听说,宴姐儿前一阵也停了药了。   可孩子什么时候会来……   谁能说得准呢?   当初,大郎媳妇进门,不也是好几年没动静,后来才有了宴姐儿,有了章哥儿吗?   要桂老夫人说,生孩子,不能比快,得比生得好不好。   大郎媳妇生得慢,但生下来的两个孩子,出色、厉害、前程无量!   要不然,噼里啪啦生一群讨债鬼,嫌自家家底太厚了吗?   再说,皇上都没有催着抱皇孙,桂老夫人又怎么可能去催温宴。   她就是在心里急那么一急。   然后,该吃吃,该睡睡。   桂老夫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了腊月,又过完了年节。   衙门开印之后,温子甫忙得脚不沾地。   他依旧负责安顿考生。   朝廷不止照顾入京学子们的吃喝住,地方衙门也承担考生出行的费用。   穷困的学子没有了后顾之忧,今年恩科,赴考的学生格外多。   添上衙门里本身的事务,温子甫甚至有几天没有回燕子胡同歇觉,更是顾不上温辞的备考。   春试时,曹氏送温辞到了贡院外。   平日里口齿伶俐,这会儿曹氏却是词穷。   温辞笑着道:“您别光看我了,左右看看吧。”   曹氏闻言,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在人群中看到了赵子昀的身影。   赵子昀确实太好认了。   京城第一俊,往那儿一站,熠熠生辉。   赵子昀也看到了温辞与曹氏,过来问候。   待目送两人入场,曹氏就揪着心等待起来,等到他们考完,又等到朝廷放杏榜。   杏榜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曹氏挤不进去,只能等温冯来禀。   温冯挤了个满头大汗,乐呵呵回到轿子前。   曹氏急道:“怎么样?”   温冯猛一阵点头,激动极了:“中了,都中了!”   一个“都”字,让曹氏欢喜得眼眶都红了:“快快快,快回燕子胡同,我得与老夫人报喜。”   曹氏风风火火进了后院。   厢房的窗户开着,温慧的脑袋探了出来。   “傻乎乎的,命真好!”曹氏笑话她。   温慧弯着眼直笑。   杏榜还不是终点,得再入金銮殿参加殿试。   曹氏本以为心安了一半了,等温辞赴考,她还是颇为紧张。   殿试决定着名次,也不乏翻身之人。   比如帧哥儿,春试时虽上榜,名次却不理想,靠着殿试,名列前茅。   有人名次上去了,当然也会有前头的掉下来。   曹氏盼着温辞能得个好名次,更盼着赵子昀能得个头甲。   慧姐儿把花苗养得那么好,这几天花骨朵越来越精神了,只等着到了时候就绽放。   皇榜放榜那日,曹氏双手合十,念了好一阵的阿弥陀佛。   赵子昀头甲探花郎,温辞二甲十一。   曹氏又哭又笑,好久都缓不过来。   争气,可真是太争气了!   赵家那儿,当然也是欢喜极了。   与赵太保贺喜的人一个接一个,更有想着法子打听消息的。   谁不想得赵子昀那么出色的姑爷呢?   以前,赵太保与夫人总拿功名挡话,各家也就歇了心思,现在,功名考了,该有个着落了吧?   赵太保摸着胡子哈哈大笑:“是该有个着落了。”   朝堂上行走的官员,各个都是聪慧人,一听这话,赵家显然是有了人选了。   京中适龄的姑娘很多,到底是哪家不知不觉占了先机?   左一打听,右一询问,答案渐渐浮出了水面。   定安侯府的二姑娘。   又是定安侯府!   先前,赶在所有人之间,就挑走了一位状元郎,这回,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赵太保的孙儿给拿下了!   不止,定安侯府还出了个太子妃呢。   他们家的姑娘,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这么能耐!   燕子胡同里,当然也有不少客人。   桂老夫人的一众老姐妹,纷纷来道贺温辞高中。   除了道贺,更是要探一探桂老夫人的口风,外头传言的事儿到底准不准。   桂老夫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几位夫人一看这状况,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去年,这位侯夫人与她们打着太极,其实心里早就有底了吧?   侯夫人装模作样,那是胸有成竹!   当时装得竟然那么像,她们都上当了!   客人来了又送走,曹氏很忙,兴致也十分好。   桂老夫人靠着引枕,透过窗户,看向厢房方向。   廊下摆着一盆盆花。   花开次第,很是好看。   老夫人一瞬不瞬看了一会儿。   等过两天,天再暖一点,定会越发灿烂。   跟她心里的花一样,怒放开来。 第825章 番外16 倒霉蛋   赵太保的孙儿、新科探花郎要与定安侯府的二姑娘定下来了。   消息传到御书房里时,皇上提着朱笔的手顿了一下,在折子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印子。   “朕怎么记得,先前朕问以骁媳妇时,她说自家二姐的事儿还没有着落呢?”皇上疑惑着问吴公公。   吴公公忙道:“皇上,您问的时候是前年的除夕。”   “前年除夕?”皇上回忆了一番,末了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啊,你不提醒,朕都想不起来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吴公公嘴上谦虚了两句。   时间没有快慢,只是过去的那一年,对皇上来说,起伏不少。   太子往江陵迎灵,大殿下弑父,北境又跟鞑靼打了一仗,从年初到年尾,事情极多。   新年又开恩科,虽是忙中有序,却也容易模糊了时间。   “时间过得快啊,”皇上感叹了一句,“人家娶孙媳妇、嫁姑娘,朕的公主们,愁死朕了。”   吴公公笑了笑。   皇上愁的,其实是成安公主。   越是受宠的,皇上挑驸马越是仔细,不想勉强了公主,也不想勉强男方。   若是处成了永寿长公主与驸马房玄卿一般,孽缘一桩,那就不好了。   偏偏成安公主,至今没有看上眼的。   “召成安过来,朕再问问她。”   成安公主到了御书房。   皇上开门见山:“几次问你母妃,她都说你没有主意,朕干脆直接问你,今年高中的年轻才俊不少,你就不能挑一个?”   成安公主垂着眼,想了想,没有与皇上打马虎眼。   她道:“他们辛辛苦苦念书,金榜题名,难道是来当倒霉蛋的?”   皇上听不懂了:“什么倒霉蛋?”   成安公主道:“尚主的都是倒霉蛋。”   皇上:……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问问成安,娶公主怎么就会是倒霉蛋。   这是天大的恩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话到了嘴边,还是都咽下去了。   是与不是,父女两人,心知肚明。   表面在是富丽堂皇、花团锦簇,但对于一心仕途、想要一展抱负的年轻人来说,的确是不想要的“福气”。   皇上迟疑着,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追求仕途。”   成安反问道:“那他们考科举做什么?”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略过这一连串问题,直指中心:“不管是新科还是什么,你有没有看得顺眼的倒霉蛋?”   成安顺着就要接一句“没有”,突然间顿了顿。   她想到了被她封为“倒霉蛋一号”的韩谊。   罢了。   那就是她和温宴开玩笑的。   人家小十二在旧都过得好好的,可别因为她一句玩笑话,真倒霉上了。   成安抿了抿唇,还是道:“没有。”   以皇上的眼力,哪里看不出成安的犹豫,他又追问了两次,偏成安咬死了没有,让皇上毫无办法。   外头通传,太子殿下来了。   成安逮着机会,当即起身告退,走得飞快。   霍以骁进御书房,行了礼。   只看里头气氛,他就知道,皇上和成安谈得不怎么愉快。   看不出来,成安这些时日突飞猛进,竟然知道怎么惹皇上了。   皇上揉着眉心,道:“你媳妇与成安熟,知不知道她有没有倒霉蛋的人选?”   霍以骁挑了挑眉。   皇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轻咳了一声:“朕都叫成安带偏了。”   在皇上解释之前,霍以骁道:“有个倒霉蛋一号。”   皇上瞪大了眼睛:“她还想准备倒霉蛋二号、三号?”   “她说,多备几个,抓阄,看哪个是真正的倒霉蛋。”霍以骁促笑了一声。   皇上:?!   像话吗?   听听,像话吗?   儿戏成这个样子!   皇上被成安给气得没脾气了,问:“一号是谁?”   以骁既然晓得什么是倒霉蛋,应该也知道一号。   霍以骁答道:“诚意侯的孙儿、孔大儒的关门弟子韩谊,之前替孔大儒进京送信,您见过的。”   温章的家书上,几次提起过小十二。   温家姐弟的书信往来,素来是絮絮叨叨。   如同温宴以前与霍以骁说的那样,正是因为隔着千里,平日见不着面,才要有什么写什么,恨不能日常起居都写成流水账,才好叫收到信的人放心。   温章的文笔,自不可能写出流水账来,生活里再细碎的小事,在他的笔下,都很是生动。   定安侯府与昌远伯府比邻。   韩谊在临安城中,除了住在诚意侯府里,一月里有一旬会在外祖家。   两家关系向来不错,温章还常常在孔大儒那儿遇见韩谊,渐渐的,熟悉许多。   韩谊爱猫,提过黑檀儿,也讲过白玉团。   有那么一回,韩谊提到了成安公主。   虽然只是几句话,但温章敏锐,听出些细细情谊来。   这情谊亦写在了家书上。   若是小十二并无念想,霍以骁不会在皇上问起时把人供出来。   既有情谊,成安又找不到其他的倒霉蛋,未尝不能试一试。   皇上对韩谊有些印象。   年轻人虽是头一回面圣,但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自有公候伯府公子的矜贵,也有常年跟随孔大儒的稳重与儒雅。   他上头还有两个嫡兄,诚意侯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在孔大儒的耳濡目染下,似乎也没有入仕的意思……   身份上合适,亦不会耽搁前程。   吴公公在一旁提醒皇上:“上次,小的送韩公子离开,曾在园子里遇着公主与白玉团。”   皇上“哦”了声。   确有其事,吴公公当时说过。   既然没有那二号、三号,还是先把一号带来吧。   皇上交代吴公公:“招韩谊进京。”   后续这进展,成安公主并不知情。   直到她准备了温慧的小定礼,送到漱玉宫,请温宴代为送到燕子胡同时,才从温宴口中得知,小十二已经在赴京路上,一切顺利的话,还能吃上温慧与赵子昀的喜酒。   成安梳着白玉团的毛,问:“父皇怎么会突然招他进京?难道倒霉蛋露馅了?”   温宴笑道:“也许他愿意当个倒霉蛋呢?”   成安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第826章 番外17 真棒   韩谊抵达了京城。   皇上把人召到了御书房,认真打量着这位倒霉蛋。   从出身到样貌再到学识,做成安的驸马,确实合适。   韩谊并不知道皇上召他的内情,只原原本本地御前回话。   孔大儒身体安康。   诚意侯与昌远伯亦很精神。   此番上京,也带来了家中给友邻定安侯府嫁姑娘的贺礼。   皇上问得比上次见韩谊要仔细得多。   尤其是诚意侯府里头的事,从老侯爷、侯夫人状况,问到世子,再问韩谊嫡兄,问了一圈,话题回到了韩谊身上。   “孔大儒说你无心入仕,”皇上抿了一口茶,“是不习惯朝堂,更喜欢游历?”   韩谊答道:“学生确实无心仕途,虽然跟着大儒学了许多,但重心不同,贸然入仕,便如纸上谈兵。”   “年轻人都没有经验,”皇上笑着道,“关键是肯学,跟着老大人们学上几年,慢慢也就掌握了。”   韩谊答得坦诚:“学海无涯,学生想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却、却是不在仕途上。”   皇上似是生了好奇心,问道:“比如?”   “书画。”韩谊道。   皇上笑了起来:“那你和桓儿可以多交流交流。”   韩谊应下。   皇上又问:“朕记得,你爱猫?”   “是,”韩谊答道,“猫儿可爱,又机敏,学生十分喜欢。”   皇上问:“与飞骑将军熟悉?”   韩谊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皇上指的是黑檀儿。   那只黑猫又升勋了。   猫儿做官,委实不讲究那些旧例名头。   它觉得飞骑好听,那就飞骑,将军厉害,那便是将军。   对一只在歹人放火之时,撕叫着救下所有人的猫儿,皇上有求必应。   韩谊答道:“在燕子胡同里与它一块玩过,很有意思的猫儿。”   至今,韩谊都记得桂老夫人的叮嘱,绝口不提东明县中与黑檀儿的相遇。   “是只淘气的,野性大,”皇上笑着道,“倒是白玉团,更温顺些。”   韩谊道:“上一次在御花园中遇上了白玉团,非常招人喜欢。”   “哦,”皇上的视线落在韩谊身上,突然问道,“猫儿招人喜欢,朕的公主,招人喜欢吗?”   韩谊的眸子倏地睁大了些。   很意外的问题,完全出乎了韩谊的意料。   可是,回想一下皇上刚刚提过的那些问题,又是意料之中的。   千里迢迢,皇上召他进宫,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拉家常。   而那些问题,又实在太过家常。   韩谊此刻忽然领悟过来,原来,从头到尾,皇上都在确定他的目标。   一心投身仕途、想要在朝堂上做出一番成就的人,是不适合尚主的。   本朝驸马不为官。   皇上不会为了爱女破了老祖宗的规矩,也不想强迫驸马放弃自身的追求。   他但凡有一丝一毫入仕的心,皇上都不会提这一句。   韩谊当然清楚自己的想法。   他对官场没有兴趣,诚意侯府又不需要他入仕去争取前程,他只需要依照自己的喜好,看书、描画、游历……   他原想着,他这一生会很是简单,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去做驸马爷。   韩谊的脑海里,回忆起了公主。   那位抱着白玉团,笑容明快的成安公主。   明明只见过一回,成安就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韩谊不傻,他明白那是悸动。   可是,那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公主,不是他心生欢喜就能靠近、得一善果的,韩谊只能把这份欢喜映在心中,回去临安。   结果,绕了一圈……   韩谊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答道:“成安公主自是十分招人欢喜,亦招学生欢喜。”   皇上呵得笑了声。   果然啊,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他自认问得很直了,韩谊答得比他更直。   直爽些也好。   每天面对这么一堆政务,多少心思都不够用,直来直去,省些心劲儿。   当然,直接得有个度。   跟以骁似的,还是太糟心了。   吴公公送韩谊出去,而后,陪着皇上去惠妃娘娘那儿用午膳。   依着计划,今年年尾时,皇上会晋一批嫔妃,除了晋惠妃为皇贵妃,亦有几位娘娘晋一级。   惠妃近来没有那么忙碌了。   后宫中的有些事儿,交由了温宴处置。   她们两位,一位是皇上妃嫔,一位是太子妃,隔了一辈,身份上亦有不同,互相配合着,做事情方便很多。   宫务上操心少了,惠妃就把心思放在了成安身上。   公主也是要嫁人的。   “那韩谊是这么答的?”惠妃听皇上说完,笑了起来,“这两孩子,倒也有趣。”   作为母妃,她当然看出成安近来有些心不在焉,再一打听,就知道了“倒霉蛋一号”。   虽说对成安这么个胡闹劲儿啼笑皆非,但了解了韩谊的出身,惠妃还是满意的。   今日听说韩谊对尚主并不排斥,且对成安也有好感,惠妃自是乐见其成。   “你等下问问成安,”皇上交代惠妃,“若是合适,过些天安排他们两个再见一次,能敲定就敲定了。”   惠妃应下。   摆桌的工夫,惠妃寻起了成安。   “先前与她父皇请了安,怎么这就跑得没影儿了?”惠妃问。   嬷嬷答道:“好像是去找白玉团了。”   “她就拿白玉团当借口,”惠妃哼道,“园子里找找,再去漱玉宫问一声,左不过那么两个地方。”   成安公主确实去了漱玉宫。   她知道小十二今日进宫面圣,父皇过来用午膳的原因,她亦晓得。   她心里多有忐忑,便来找温宴说话。   “父皇会不会勉强他?”成安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父亲一样,坚持不肯尚主。”   温宴笑道:“先帝也没有勉强父亲。”   沈氏与永寿母女多有坚持,先帝爷其实偏向温子谅。   若不然,一张圣旨,定安侯府可抗不了旨意。   “皇上也定不会勉强小十二,”温宴道,“小十二若是答应了,是他自己想答应。”   成安抱着白玉团,沉默了好一会儿,问:“怎么没有看到黑檀儿?”   “它整日在宫里宫外转,谁能找得着它。”温宴笑道。   此刻,黑檀儿正站在宫墙上,对着沿着宫道往外走的韩谊,喵了一声。   “黑檀儿!”韩谊与它打着招呼。   黑檀儿甩了甩尾巴,示意韩谊跟上来。   韩谊询问边上带路的小内侍。   小内侍道:“那个方向是太子居所,这个时辰,太子应是与太子妃一块用午膳。”   黑檀儿催促一般叫了声。   韩谊见状,便道:“我与太子相熟,想过去问声安。”   小内侍自不拦着,与韩谊一块,跟着黑檀儿过去。   漱玉宫外,韩谊还没有见到太子,迎面先看到了抱着白玉团的成安公主。   霍以骁回来用午膳,成安不留着自讨没趣,却是不想,会与小十二遇上。   韩谊亦是意外,看着成安,一时忘了问安,直到小内侍提醒,才拱手行了一礼。   离上一回偶遇,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成安,还是与印象之中一般,叫他不由的,心跳快了起来。   这么遇上,成安没有一点儿准备,完全不晓得应当说些什么。   一声猫叫。   成安低头,看向站在她脚边的黑檀儿。   黑檀儿得意洋洋地竖着耳朵。   不是让它替她招个驸马回来吗?   看看,这不就带回来了。   等公主去了公主府,白玉团就再不会来漱玉宫了。   真棒! 第827章 番外18 殿下风趣   皇上立太子之后,自有不少人关心起了皇太孙之事。   有心急火燎的,上折子提了几次。   太子妃迟迟未有身孕,是否该选侧妃、良娣,为皇家开枝散叶。   这样的折子,进了御书房,自是毫无结果,连点波澜都没有。   倒不是皇上不着急抱皇孙,而是他催不动以骁。   前回,皇上一句话没有说,只让吴公公把那几本折子拿给以骁看看。   霍以骁看完,放在边上。   见皇上看着他,霍以骁想了想,道:“我还是十分尊重这几位老大人的。”   皇上“哦”了声,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以前也说过,这就是御史的工作,朝中就这么些事儿,这不让说那不让议,御史们岂不是就无事可奏、回家安老了吗?   御史们折子尽管上,老大人们都很耿直,光拿着朝廷俸禄不做事,他们心里也过不去。   回应什么的就算了,这么些年,老大人们参我无状的折子都能累一书案了,我还是这样,他们应该也习惯了。”   皇上哼得笑了声,敢情以骁还为老大人们的矜矜业业操透了心。   “朕知道你无意选侧妃,你媳妇也年轻,身体要紧,你自己做主就好。”   既然催不动,干脆也别催了,免得以骁开口说些糟心的话。   御书房里毫无回应,御史们又想着从陈正翰、霍怀定这儿下手。   陈老大人思前想后,还是与霍以骁提了一嘴。   霍以骁道:“不瞒老大人说,我也想快些得个儿子。   等他能识字了,将他交给皇上,趁着老大人们还有劲儿,把他教出来。   以后我就能和太子妃一块去旧都长住了。   旧都行宫好些年没有修缮了吧?   正好现在大修起来,过几年就能住了。”   陈正翰笑得不行。   等回到千步廊,笑容都收了起来,严肃又谨慎地把太子殿下的答案复述了一遍。   一群御史,面面相觑。   与太子殿下打交道久了,所有人都知道,殿下说话很是“风趣”。   他这么说,未必真是这么个意思,十之八九,是与陈大人开了玩笑而已。   可是、可是……   这位殿下啊,他不止是说话风趣,他还胆大,他还“不听话”。   皇上都管不住这个儿子,万一殿下当真性子来了,生下个皇太孙就当甩手太子,跑去旧都潇洒自在,那他们这群老头子,还能去临安把殿下抬回来?   眼瞅着如今朝堂事宜处理起来平顺,他们吃饱了撑着培养一个奶娃娃?   罢了罢了。   皇上都不急,他们急个什么劲儿。   甚至,有人琢磨着,太子妃还是过几年再生养吧,让太子殿下彻底收了心性,不再想着甩手了,再添皇太孙。   当然,想归想,不急归不急,折子该上还得上。   要不然,白拿俸禄不做事,吃饭都不香了。   漱玉宫里,罗汉床上,温宴与成安公主一人歪了一边。   白玉团睡在两人中间,乖巧极了。   黑檀儿不愿与白玉团为伍,连大梁上都不趴了,跑去御花园看鱼。   温宴捧着手中的饮子,听成安有一声没一声的叹气。   “你叹气也叹得真切些,”温宴笑着道,“现在这样,哪里是真的在烦恼。”   叹气也是有讲究的,成安根本就是无病呻吟,还没踩到点上。   成安嗔温宴:“你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我分明与你一样躺着,”温宴乐得道,“要我说呢,小十二真的不错,你就不许人家真心实意要当个倒霉蛋?”   成安抿着唇,又叹了一声。   那天遇上韩谊,两厢并没有多说什么。   待回去之后,成安才从母妃口中知道了韩谊的答案。   韩谊并未回拒父皇的提议,他甚至是欢喜的。   这让成安觉得茫然,亦心生不解,小十二好好的侯府公子不当,来当倒霉蛋,这是什么想法?   成安想不通,却还是应了惠妃的安排,与韩谊又见了一次。   “他说,他喜欢猫,白玉团很讨人喜欢。   我说讨人喜欢的猫儿多了,不止白玉团,没有必要因为白玉团来当个倒霉蛋。   他说,人各有志,他不觉得尚主就是倒霉。   我跟他说,父皇不会让我远嫁,我会继续在京中生活,不可能去临安。   他说京城也挺好,他这些年跟着孔大儒游历,家中也适应了他不在长辈跟前……”   听成安絮絮说着,温宴莞尔道:“你看,他真的想当倒霉蛋。”   成安睨了温宴一眼。   温宴坐直身子,道:“公主,你现在的思绪,像极了我二姐。先前,她满脑子都是第一俊为什么会看得上她,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第一俊自己高兴呗。”   成安呵得笑了起来:“别说你二姐想不到,我也想不到第一俊竟然叫你们定安侯府收服了。”   “所以呀,”温宴笑着道,“小十二他就觉得尚主好,你为什么一直要他觉得不好?还是说,你看不上这个倒霉蛋?”   成安的脸微微一红。   如果看不上,那小十二就不是倒霉蛋一号了。   温宴多了解成安呐,看成安的反应就知道答案了。   “公主,”温宴靠过去,轻声与成安道,“你也不要认为是皇上开了口,小十二无法拒绝就干脆应承下来,章哥儿与小十二熟悉,在临安时,小十二就会提到你与白玉团。当然,提白玉团是假,提你是真。”   成安的脸越发红了。   温宴越看越是有趣,将白玉团抱起来,让它也仔细看看成安。   白玉团的脑袋倚着温宴的脖子,喵喵叫了几声。   正说着话,季太医来请平安脉。   温宴把手放在迎枕上,与季太医说着近来身体状况。   说着说着,就见季太医的神情严肃了些。   温宴问道:“脉象有什么不好?”   季太医仔细切着脉,问道:“您的小日子又迟了?”   温宴道:“季大人知道的,向来不太准。”   这几年在季太医的调理之下,她的身体好了很多,冬天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只那小日子,时准时不准的。   依季太医的说法,不影响身体康健,等年纪再长些,慢慢就会调过来,日常就是放宽心,不用特别挂念。   温宴对季太医很是信任,她前世那么糟糕的身体,在季太医的诊治之下都有了身孕,如今更是没有问题。   “我记得季大人说的,”温宴笑道,“不会特别在意。”   “您这次还是在意些好,”季太医道,“还得给您换个药方子。”   温宴微怔。   成安忙问:“身子不大好?”   季太医摸着胡子,道:“换安胎的方子。”   这下子,温宴是真的愣住的。   反倒是成安,惊喜地“呀”了一声,把白玉团抱在怀里:“你看她,你看她,乐傻了吧!不止她,肯定还有乐傻了的,我们来数数有几人。” 第828章 番外19 趁着现在多吃些   温宴低下头,看着腹部。   平坦的,与先前没有任何不同。   她又把手心覆了上去。   掌心下,随着呼吸慢慢起伏的肚子里,在她完全感受不到的时候,有了一个生命。   这种感觉,或者说,其实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但就是心理上,很奇妙。   她想到了她的上辈子。   她怀上了孩子,只是,喜悦之情太短,她就一觉睡回了十三年前。   来不及品味孩子在肚子里的成长,不知道什么是沉甸甸的肚子,什么是孕吐,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温宴再一次,等到了这个时候。   这一次,她要细细地,慢慢地,去感受,去和孩子一块成长。   温宴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抬起头来,季太医已经被欢欢喜喜的岁娘引去写方子了,成安抱着白玉团,晶亮的眼睛看着她。   知她内心定不平静,成安并没有叽叽喳喳说什么,只笑盈盈的,把初闻喜讯的雀跃留给温宴品味。   直到温宴缓缓回过神来,成安才捏着白玉团的前爪,数起了数:“我先数上了,皇兄、父皇、太妃娘娘、定安侯府上上下下……”   温宴伸手,把白玉团从成安的手中抱了出来:“怎么?你不在其中?”   “我是乐,”成安轻哼一声,“我没有傻。”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   黄嬷嬷等人也被成安逗笑了,热热闹闹地与温宴道喜。   温宴交代道:“先别往各处报喜,等我先告诉太子。”   “您放心,”岁娘拿着方子回来,道,“谁都不抢这份赏钱。”   温宴嗔她:“少不了你的好处。”   漱玉宫中,欢声笑语。   成安笑了好一会儿,眼瞅着前头衙门要散值了,才抱着白玉团离开。   虽然,她很好奇皇兄会乐傻成什么样子,但是,她这个人呢,还是十分识趣的。   宫灯陆续点亮。   成安走了一段,回头看灯火中漱玉宫,不由自主地顿了脚步。   那年,皇兄从临安回来,与父皇说要娶阿宴为妻,成安听到消息时,又是惊讶又是疑惑,顾不得入夜了,借口找猫,来了这里。   整座漱玉宫都沉在夜色之中。   腊月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越发显得这座宫室寂寥。   成安惯常喜欢热闹,面对这空荡荡又黑乎乎的漱玉宫,她的心沉沉的。   难怪皇兄不爱住在宫中。   谁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如今,成安看着截然不同的漱玉宫,弯着唇笑了笑。   温馨又欢快,叫人心生向往。   也许,阿宴说得对。   倒霉蛋想留在京城当倒霉蛋,她又为何总想着让他回旧都去呢。   千步廊那儿,霍以骁稍稍耽搁了一会儿。   听几位老大人说完事情,他才起身回宫。   迈进漱玉宫,霍以骁闻到了浓浓的汤药味道。   调养身体是个漫长的过程,温宴日常用药,霍以骁也习惯了。   只是,这药味……   霍以骁记得今儿是请平安脉的日子,便入殿问温宴:“季太医换了个方子?”   温宴笑道:“还是骁爷鼻子厉害。”   “太医怎么说?”霍以骁问。   待他坐下,温宴往他那侧倾了倾身子,笑着道:“安胎药。”   温宴说得很是简单,上一次,错失了机会,现在,她与成安一样好奇,霍以骁到底会乐傻成什么样子。   霍以骁定定看着温宴。   如此反应,不像是乐,却只剩下傻。   温宴的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   旁人兴许不明白霍以骁如此反应的缘由,可温宴明白。   在霍以骁心中,比喜悦更重的,是不安。   温宴经历的前世种种,在霍以骁这里,只是她口中漫长的一个梦。   霍以骁没有感受过那十三年,但他听温宴说了很多。   那个梦,结束在她怀孕之时。   来不及与他分享,梦就戛然而止。   现在,温宴有了身孕。   温宴抬手,揽住霍以骁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肩膀,道:“不会又一觉睡过去的,朱琥死了,东宫人手齐备。”   霍以骁低低应了声。   一切都已不同。   他知道,但只要回忆起那夜梦中所见画面,他连呼吸都是紧的。   温宴轻声说着季太医的交代。   日子还浅,她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随着时间,她会干呕,会吃不下饭……   霍以骁没有打断她,随着温宴那不疾不徐的语速,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握着温宴的手,霍以骁唤外头候着的岁娘摆桌。   晚膳摆在桌上。   霍以骁看着温宴,道:“趁着现在多吃些。”   温宴忍俊不禁。   夜沉了下来。   霍以骁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一时之间,时辰分辨不清。   倒是那个让人烦闷的梦,还追着他。   梦境其实并不清晰,他甚至想不起梦里的他在做什么,又说了什么,只一阵阵不畅快的呼吸,在不停告诉他,那是一个极其不舒服的梦。   不舒服到,意识里根本不想记住它。   霍以骁轻手轻脚翻了个身。   身边的温宴睡得很深。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把温宴散下来的长发挽到了耳后。   手指顺着发丝下滑,最终,落到了温宴的腹部。   与温宴一样,霍以骁也不可能感觉到孩子的存在,但他感觉到了温宴腹部的微微起伏。   随着她的呼吸,彰显着她的生命。   而这样能触及到的生命,让他渐渐心安。   除了偶然梦到过的些许画面,霍以骁没有办法走进温宴的那长长的十三年。   他能做的,就是在他能握住的现在,与她一起,十三年、再十三年的,走下去。   天将将亮了。   霍以骁起身,准备上朝。   温宴睡得迟些,待起来了,填了肚子,便要去常宁宫。   岁娘小声道:“殿下今早特别严肃。”   温宴眨了眨眼睛,扑哧笑了:“下次告诉公主,殿下乐傻的时候,不会笑,只显得特别严肃。”   岁娘抚掌笑了。   “现在,”温宴弯着眼,道,“我们去看看公主数的第三位、太妃娘娘。”   岁娘一边笑、一边问:“那第二位呢?”   温宴道:“第二位,让殿下去看呀。”   第二位,当今皇上,坐在御书房里,愕然看着儿子:“你刚说什么?”   霍以骁道:“我说,您的皇太孙,现在可能有豆子那么大了。”   皇上怔了怔。   豆子?   皇太孙?! 第829章 番外20 养生没有年纪之分   皇上好一阵没有说话。   惊与喜,自然都是有的。   只是……   皇上看着端着茶盏慢慢饮茶的儿子,心里没有底。   毕竟,以骁有时候说话的方式,老大人们评价为“风趣”,皇上只能称之为“戳心窝”。   突然间来这么一句“皇太孙”,皇上都不能确定,以骁到底是不是认真说的。   不过,这种大事,总不能是开玩笑的吧?   霍以骁放下茶盏,看向神色迟疑的皇上,想了想,道:“也说不好。”   皇上的心里咯噔一下。   就知道!   来了!   霍以骁道:“也可能是孙女,那么小一豆子,是孙子还是孙女,难说。”   皇上气笑了:“你就不能争气些,一次给解决了吗?”   霍以骁挑了挑眉:“您也没有得过双胞胎,不如下回您向周侍郎请教请教?”   皇上:……   越说越不像话了。   听得人啊,气血一阵阵往上涌。   皇上连连摆手赶人:“回千步廊去吧,等下赵太保定要寻你。”   霍以骁顺势起身,告退出去。   他就是来给皇上传讯的,讯息传到了,也没必要坐着。   等这“糟心”儿子一走,皇上才缓过神来,琢磨那只有豆子大的皇太孙。   “是季太医请的平安脉吧?”皇上问吴公公道,“召他过来,朕得再问几句。”   季太医答得就详细多了。   日子虽浅,但太子妃的确是喜脉。   太子妃原先身体底子不好,但经过这两年的调养,孕中多加注意,应是不成问题的。   皇上吃了颗定心丸,喜笑颜开。   他要当皇祖父了。   至于以骁先前说的什么“把皇太孙交给皇上与老大人”、“我与太子妃去旧都长住”,皇上一个字都不信。   就以骁和他媳妇那性子,也许会当甩手太子,但绝对舍不下孩子。   只要孩子在京中待着,那两人就不会自顾自去临安城。   不过……   不过什么呢?   皇上的脑海里,一时之间,很多事情,想起了开头就想不到后续了。   只余下“皇太孙”。   “朕要当皇祖父了。”皇上靠着龙椅,复述了一遍,隔了会儿,又是一遍。   他太高兴了。   高兴到,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别的事能挤进他的思绪里。   常宁宫中,霍太妃亦是喜不胜收。   “身子可有什么感觉?若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霍太妃握着温宴的手,问个不停。   温宴笑道:“一切如常,也没有不舒坦的地方。要不是季太医诊出来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日子还浅嘛,”霍太妃道,“再过些日子,就有感觉了。”   可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感觉,霍太妃只知皮毛。   她这一生,养大了皇上,却没有怀过、生过一个孩子。   这十个月、直至临盆、坐月子,她所谓的经验,全是道听途说。   以往,霍太妃还不觉得什么遗憾不遗憾的,直到现在,以骁媳妇有了身孕,她迫切想传授些经验却无能为力时,遗憾之情浓了起来。   霍太妃稳了稳心绪,问:“往你娘家那儿报信了吗?”   “还不曾。”温宴道。   霍太妃道:“与他们报个喜,也请侯夫人与你叔母进宫来,孕中事宜,可以听她们的。   宫中事务,若不辛苦,你就管着,若疲了累了,还是让惠妃处置,你养身子要紧。   吃喝用度上,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若是想吃旧都菜色,让娘家给你送。”   定安侯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菜好点心。   御膳再好,也比不得家里味道。   孕妇嘴挑,亦会比平日更念着一种滋味。   温宴一一应下。   事实上,在温宴让人回燕子胡同报喜之前,胡同里就得了喜讯了。   皇上的赏赐到了。   赏的物什不多,却是样样金贵。   于公公亲自送到,说了许多吉祥话。   桂老夫人接了那赏赐册子,哽咽着道:“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天大的福气。”   温子甫与温辞都在衙门里,曹氏送了于公公出去。   回到正屋,就见桂老夫人还捧着那册子,老泪纵横。   曹氏忙道:“于公公已经走了。”   无人看戏了,在场的都是自家人,老夫人用不着这么全身心投入。   桂老夫人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她是真哭了。   不是做戏,是心里的情绪涌上来,一点点都挡不住。   “二郎媳妇,”桂老夫人道,“老婆子还是老了啊,老婆子不甘心啊。”   曹氏从未见过老夫人如此。   即便是温子谅出事之时,桂老夫人都咬咬牙挺住了。   “您……”曹氏上前,斟酌着道,“您年纪是大了,但身子骨还不错,您又讲究养生,一定能再指点我们很多年……”   桂老夫人摇了摇头:“那老婆子也见不着曾外孙儿行冠礼的那一刻!”   曹氏劝慰的话哽在了嗓子眼里。   那确实等不到。   二十年呢,老夫人再有毅力,也争不过天。   桂老夫人感叹了一句,自己渐渐缓过来了。   知足常乐。   这两年的收获,已经很多了。   可做人呢,还是要有那么一点点贪心。   贪着贪着,美梦就都成真了。   她现在,就贪孩子叫一声“曾外祖母”吧。   啊呀,光是想一想,心就化了呢。   “准备准备,”桂老夫人与曹氏道,“下午进宫去看看宴姐儿。”   曹氏笑着应了。   婆媳两人还没有出门,左邻右舍的道贺就送到了。   一条胡同住着,邻里亦知道桂老夫人谨慎,比起贵重的贺礼,倒不如几句顺耳的吉祥话。   桂老夫人承了所有道贺,耽搁了会儿,才与曹氏一块,到了漱玉宫。   温宴已经从常宁宫回来了。   “辛苦祖母来一趟,”温宴道,“我原想过几日就出宫回燕子胡同。”   “不懂事了吧,”桂老夫人嗔了她一眼,“头几个月最是要紧,在宫里活动活动就行了,不要出远门。”   是的。   从漱玉宫到燕子胡同,在桂老夫人眼中,已经属于“远门”了。   当年,老夫人自己怀孩子时,没有那么讲究,等儿媳妇怀了,她细致归细致,却也没有到这个份上。   但温宴这一胎不比寻常。   宴姐儿这身体底子,跟她桂氏能比吗?   她这把岁数都能吃能喝,宴姐儿小小年纪毛病不少。   “你得好好学学怎么照顾自己的身体!”桂老夫人道。   温宴眨了眨眼睛:“您让我学养生?”   桂老夫人道:“养生没有年纪分别。”   养得好,活得长。   想笑到最后,就得活得最久。 第830章 番外21 是个什么瓜   温宴的这一胎,怀得特别辛苦。   没完没了的孕吐,让本就不胖的人,又瘦了些。   御膳房变着法子给她弄吃食,燕子胡同里也时不时送些她喜欢吃的点心来,却也挡不住这时而没有胃口、时而吃了难受的状况。   如此样子,皇上和霍太妃都十分紧张,更不用说太子殿下了。   用千步廊东西的大人们的话说,那就是“殿下说话都不风趣了”。   殿下神色如此凝重,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提什么“太子妃养胎要紧、太子不能没人伺候”?   先前上些折子是完成任务,现在写这些,就太不识趣了。   周围人各个小心谨慎,温宴本人倒还轻松。   既然季太医说她身体无恙,温宴就能放宽心来。   孕吐确实很是难受,但是,这是她感知孩子的一个过程。   成天吐,总比一觉睡回去强太多了。   天渐渐转冷。   孕吐一点点缓解,肚子亦看得出起伏了。   而随着肚子隆起来的,还有孩子的活泼劲儿。   孕吐的感知是隔着一层的,知道孩子在那儿,知道孩子给母亲带来了变化,那么现在,这种感知变得直接许多。   从若有似无一般的不确定,到渐渐有了力气……   那个小娃儿,十分喜欢翻山倒海。   不管白天黑夜,忽然就会来上一段。   不止是温宴夜里会醒,霍以骁都睡得很浅。   御书房里。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   皇上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看着他。   霍以骁道:“您那宝贝豆子,够能折腾的,这才几个月,就这么闹人,再长些,越发闲不住。”   皇上道:“什么豆子,现在可比豆子大多了。”   “那是什么?”霍以骁道,“奈果?李子?好像都小了些,香瓜?”   皇上睨了霍以骁一眼。   他并不想讨论宝贝孙子到底是个什么瓜。   好好的皇太孙,在以骁口中,都快成了瓜娃子了。   是的,温宴怀得一定是皇太孙。   这么活泼、这么有劲儿,让人可太欣喜了。   皇上避重就轻,只交代道:“夜里得歇好,别仗着年轻硬撑着。”   这些时日,从年末忙到新年。   中间,衙门封印了,以骁却没有放松,与赵太保、金太师一块,整理着去岁的大小事情,又要为新年的各项安排做好准备。   如此忙碌之下,夜里要睡不踏实,确实影响精神。   见霍以骁不接话,皇上又道:“漱玉宫又不缺屋子,你去偏殿睡就是了,也免得一不小心挤着你媳妇儿肚子。”   霍以骁却问:“孩子在娘胎里,都这么闹人?”   皇上道:“很少有这么闹的,甚至也有完全不闹人的,谁让你们当父母的就闲不住,动不动爬大殿顶上,孩子有样学样……”   他絮絮说着,没有想到,低着头的以骁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让他心头一紧。   霍以骁说:“我在娘胎里是什么样的?”   皇上偏过了头。   他知道,以骁这么问,本意不是戳他的心窝子。   虽然以骁一戳一个准,但这次,真的不是。   可偏偏,这一回,比那些故意而为时,更让皇上胸口钝钝的痛。   不是气血上涌的头晕眼花,而是苦涩至极、无言以对。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关心自己的过去,亦会思索自己的将来。   曾是什么样的孩子,以后有会变成什么样子……   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答案。   以骁的幼年,那些他还未曾记事时的时日,还能从金老太太口中听到许多趣事。   甚至更早一些,他从江陵被带到京郊的那三个月里的经历,孔大儒能回忆起不少。   可是,他在娘胎里是如何长大的,没有任何人能回答了。   母亲的孕吐厉不厉害,肚子从几个月开始能看出来了,他第一次挥拳是什么时候,他到底,闹不闹人……   没有人知道了。   忽然间,皇上有些弄明白了。   以骁宁可夜里被闹醒也不挪屋子,不仅仅是心疼妻子,也是在体会孩子的成长。   是在弥补自己无法追寻的过去……   既如此,还劝什么呢?   左不过就这么几个月,让他继续陪着吧。   冬去春来时,温宴的肚子隆得越发大了。   温慧跟着曹氏一块,来看了她一回。   “不止是肚子圆,人看着也肿,”温慧上下打量温宴,“定然十分辛苦。”   曹氏道:“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   温慧的脸白了白:“您可别吓我,我胆小不禁吓。”   曹氏捶了她一下:“我不吓唬你,你就能让我当上外祖母了?”   “您怎么比我婆母还心急?”温慧嗔到。   曹氏的手指点了点温慧的眉心。   赵家哪里会不急?   是着急了也不会挂在嘴上。   只她这个亲娘,才方便当恶人呢。   当然,恶人也就恶这么一句,生养孩子是造化,早些晚些,时候到了,缘分就到了。   “这过一天乐一天的,”曹氏感叹,“福气哦。”   温慧笑嘻嘻地,与温宴问孕中事宜。   胆小归胆小,听阿宴欢喜地说与腹中孩子的故事,整个人都会跟着愉悦起来。   多开心的事儿呢。   开心到,那些不安和害怕,都能被抛去脑后。   随着临盆的日子渐近,漱玉宫上下,都做好了准备。   季太医日日过来请脉,几个经验丰富的嬷嬷也住了进来,与温宴讲些生产与月子里的事儿。   偏殿布置了产房,各项事宜都备妥了,只等太子妃的肚子发作。   “这么活泼一孩子,八成是急性子,日子一到就要出来,”嬷嬷笑着道,“不会在娘胎里赖着的。”   “急性子也好,着急出来,太子妃您也能少吃些苦。”   “您放宽心,一定能稳稳当当落下来。”   温宴低着头看自己高高的肚子,她想,很快,她就能以另一种方式,来感受孩子了。   不是在她的肚子里,而是在她的怀抱里。   这夜,春雨连绵。   四更天时,温宴睁开了眼睛。   阵痛不算剧烈,不至于让她呼出声来,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她要生了。   霍以骁也醒了。   撩起幔帐,点了灯。   里头一亮,外头的岁娘亦一个翻身醒过来。   霍以骁道:“去请嬷嬷过来。”   惺忪一下子散了,岁娘应了声,忙不迭趿着鞋子跑了出去。   “嬷嬷,”岁娘唤道,“嬷嬷!”   她好高兴呀。   小殿下,很快就要出生了呢。 第831章 番外22 两个馒头   漱玉宫的灯都亮了起来。   嬷嬷们匆匆过来,替温宴判断。   温宴靠着引枕,额头上泌了薄薄的汗,认真听嬷嬷们说话。   “先前与您说过,”圆脸的许嬷嬷柔声细语,“从发动到落下来,时间有长有短,有人一炷香的工夫就生了,有人需得一天一夜、甚至更久。   尤其啊,头一胎时,一般都比较久。   您不用担心,也千万别紧张,有什么感觉,只管与奴婢们说。   小厨房里热了些吃的,等下送过来,您一定得吃,吃了才有力气。”   温宴笑着点了点头。   她其实还没有那么难受,只是,睡得不好,有些疲乏,不太想开口说话。   微微转过头来,温宴看到了一旁的霍以骁。   四更天,说早,也不早了。   再过一会儿,本就是霍以骁起来上早朝的时辰。   此刻既是醒了,自没有再睡的道理,霍以骁便梳洗得当,换了朝服。   温宴一瞬不瞬看着他。   骁爷身量颀长,太子朝服衬着,便有了几分沉稳。   虽然,她与温慧逗趣,惯常把自家二姐夫称为“第一俊”,但在温宴心里,还是骁爷最最得她眼缘。   此时,骁爷的眉头皱着,眼中情绪不重,但温宴还是能分辨出里面的关心与紧张。   温宴冲霍以骁笑了笑。   霍以骁走到床边,嬷嬷们赶紧让了地方,请他落下。   “现在还好,”温宴轻声道,“没有那么痛。”   霍以骁低低应了声,拿帕子替她按了按额头。   温宴道:“别家妇人生孩子时都是什么样的?我想想,我前一回遇到生产,还是我娘生章哥儿……”   霍以骁没有让温宴继续往下说,转头吩咐岁娘:“去取早膳来,太子妃既有精神,还是多吃两口吧。”   岁娘应下,匆匆去了。   霍以骁起身,往外头走。   温宴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声,就把眼皮子阖上,养起了神。   出了大殿,霍以骁拐个弯绕去了小厨房。   里头也忙碌着,不止温着早膳,也忙着烧水,以备产妇所需。   霍以骁让人从笼屉里拿了两馒头,交代岁娘道:“我上早朝去,下朝之后,应是在千步廊,有什么状况就赶紧使人来找我。”   说完,也不等岁娘应,霍以骁一面咬馒头、一面出了小厨房,往漱玉宫外去。   霍以骁看得清楚。   阿宴知道他担心什么,又忐忑什么。   他若留在屋里,温宴哪怕再不想说话,也会小嘴巴巴个不停。   生产是大事。   耗费体力、心力。   温宴现在需要的是保存力气,而不是为了宽慰他,分心与他说那些有的没的的话。   要说话,往后有的是时候。   另一厢,岁娘回到殿内,与温宴道:“殿下上朝去了。”   温宴眼皮子抬也没抬,只唇角弯着笑了笑,轻声道:“用早膳了吗?”   “拿了两个馒头。”岁娘道。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笑的时候,扯到了肚子,少不得倒吸了两口气。   骁爷的性子呀,还是没有变。   哦。   还是变了那么一些。   若是以前,说不准是亲手撕块馒头塞她嘴里,来一句“大清早这么有精神的叨叨叨,你夜里睡得还真挺好”。   温宴笑了一阵,等稍稍平缓过来,道:“那,我也吃两个馒头。”   殿内,嬷嬷宫女都忍俊不禁。   说完这话,温宴也不说旁的了。   等填了肚子,又依着嬷嬷们的交代,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动。   温宴走得不快,左右都有人扶着,以免阵痛突然袭来时站不稳。   等她从正殿走到改作了产房的偏殿,那里头,也都已经准备好了。   金銮殿里。   霍以骁神色凝重。   待散朝了,霍怀定问了一句,才知道温宴快生了。   “有快有慢,”霍怀定道,“暄仔就是个皮的,我当时正在衙门里,小厮急匆匆来报信,我忙不迭往大丰街跑,才跑进大宅,就与另一个来报喜的小厮撞了个满怀。我才知道,竟然已经生完了。”   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焦急难耐,什么是听着妻子的痛喊声急得焦头烂额,霍怀定一概没有体会到,儿子就被稳婆交到了他的怀里。   比吞人参果,都还回不过来神。   霍以骁促笑了一声。   因着太子妃临盆,赵太保和金太师亦没有寻霍以骁,左右近来没有大事,殿下歇一日也无妨。   皇上更是不会召他去御书房。   连胎儿夜里闹人都要一直陪着,现今肚子发作了,以骁又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霍以骁回了漱玉宫。   虽然和岁娘交代的是“白日不回”,事实上,旁处也待不住。   只是一进宫里,就与一众人示意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叫太子妃知道。   若不然,就温宴那脾气,又得分心。   霍以骁就在偏殿外的长廊扶手上坐下了。   窗户半开着,屏风遮挡,又垂着幔帐,他看不到里头的人,却能听见说话声。   温宴的精神还不错,中午时候,黄嬷嬷喂了她半碗红豆粥。   再之后,她眯着小睡,没有睡多久,就痛醒了。   疼痛越来越频繁,温宴从轻声哼哼,到难耐地叫出了声。   嬷嬷们围着她,教她呼气吸气,教她使劲儿……   霍以骁一动不动坐着,连天是什么时候黑的,都没有察觉。   二更时,皇上、霍太妃以及惠妃娘娘那儿,皆使人来问了,知道里头还在辛苦,便宽慰了霍以骁一番。   夜深了,徐公公请霍以骁回正殿歇歇,被霍以骁拒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徐公公也不强求,只催着他用了两口点心,又给趴在廊下的黑檀儿送了几条鱼干。   漱玉宫的灯,又是点了一夜。   热水一盆盆送进去,鼻息间全是血腥气。   温宴的声音小了许多,似是疲惫极了。   黄嬷嬷估算着时候出来,说里头一切正常,先前是胎位不正,颇为吃力,现在调转过来了,很快就能落下来。   霍以骁略略松了一口气。   有那么几次,他是想进去看看的。   只是想到温宴又会分心,才耐着性子在外头等着。   后半夜,夜风重了。   霍以骁靠着柱子,吹了一整夜的风。   殿内,嬷嬷们继续给温宴鼓着劲儿。   “快了快了,就差一丁点了!”   “小殿下的脑袋出来了!”   “啊呀,好了好了,再用一把力!”   霍以骁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明明还在殿内,哭声去像是在他的耳边炸开。   嬷嬷们要照顾温宴,照顾刚落下来的殿下。   只黄嬷嬷隔着窗,与他道:“是个男孩儿。”   霍以骁动了动微微发僵的脖子,这才注意到,远处的天边,已经微微有了亮光。   他又在漱玉宫,从天暗坐到了天亮。   只这一次,与他少年时候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他有了阿宴。   他也有了孩子。 第832章 番外23 还不如豆子顺耳些   霍以骁进了偏殿。   里头的血腥味比外头闻着更重许多。   那么重的血气,霍以骁可以想象到,温宴为了生下孩子有多么的辛苦。   床边已经收拾过了。   换了干净的褥子、被子,嬷嬷们替温宴擦了脸上身上的汗,孩子亦擦了身,拿襁褓包起来。   霍以骁在床沿坐下。   在他这儿,着实没有那么多有的没的的规矩。   先前没有进来,也只是怕温宴分心而已。   此时,温宴累极了,沉沉睡了,霍以骁才能坐下来,与黄嬷嬷说话。   黄嬷嬷忙了一整夜,声音有些哑:“撑着听到小殿下哭声,才睡着了。我们都前前后后照看仔细了,全部处理干净了,太子妃只是累着了,并无其他状况,殿下您只管放心。小殿下挺精神的,等下就抱来给您。”   霍以骁颔首,定定看着睡着了的温宴。   到底是出过一身汗,即便擦拭了,额发还是粘在脸庞上,把怀孕最后几个月圆起来的脸遮得都小了一圈。   变化最大的当然是温宴的肚子。   圆滚滚的肚子瘪下去不少,让霍以骁一时都有那么点不习惯。   许嬷嬷抱着孩子过来。   霍以骁伸手接了。   他还是头一次抱孩子。   这半个月,嬷嬷们为了让温宴适应,还卷了小铺垫扎起来当作小娃儿,教温宴怎么抱刚出生的婴儿。   霍以骁自然也跟着学了,从最初的不适应,到被嬷嬷们笑着说“殿下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他自认是学会了的。   可直到此刻,这个有着体温,会呼吸的孩子落到了他的臂膀之中时,他突然又手足无措起来。   太小了,也太柔软了,若有一点儿不小心,就会伤着他。   许嬷嬷笑着替霍以骁调整,道:“小殿下的鼻子嘴,和您真像,眼睛一直闭着,等睁开了,您再看看。”   霍以骁低着头,仔细看着孩子。   嬷嬷说像他,他看着却更像温宴。   孩子睡得很沉,黄嬷嬷说有精神,大抵是说他刚才哭起来大声吧。   外头的天,越发亮了。   霍以骁把孩子交给许嬷嬷,起身去正殿。   简单梳洗了,又匆匆用了些早膳。   徐公公把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了,再往各处报喜。   皇上喜不胜收,甚至等不到早朝后,就赶来了漱玉宫。   “小模样真俊,”皇上抱着孩子,眼中满满都是喜爱,“男孩儿,真好。”   霍以骁道:“您又不缺儿子。”   “朕缺孙子!”皇上道,“朕的第一个孙儿啊,可算是让皇爷爷等来了。”   儿子、女儿,皇上膝下都有不少。   有颇受他喜欢的,也有让他生气的,他们曾经,也都是这么小小的一团。   大抵,真就是隔代亲,抱着孙儿的感觉,和抱儿子、女儿的,就是有那么点不一样。   几个嬷嬷都说,孩子与以骁很是相像。   皇上一瞬不瞬地看,心里的欢喜渐渐变成了五味杂陈。   他想到了以骁这么大的时候。   被孔大儒抱着,引诱追兵,险中求生。   而他这位父皇,直到以骁五岁时,才借着霍太妃招娘家孩子们进宫,第一次见到这个艰难活下来的儿子。   旧日之事,弥补不了。   这份沉甸甸的感情,也只能倾注在小孙儿的身上了。   “看这小胳膊小腿,还很壮实。”皇上越看他越欢喜。   霍以骁点了点儿子的鼻尖:“总不能一直还是个瓜。”   皇上轻咳了一声。   他实在听不来什么瓜来瓜去的,还不如豆子顺耳些。   乳名若不然还是豆……   不对。   皇太孙用这样的乳名,不太得当。   他也是被以骁带偏了,又高兴坏了。   因着要上早朝,皇上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宝贝孙儿,跟糟心儿子一块往金銮殿去。   朝臣们都还未得到消息,三三两两的,都在猜测。   按说,昨儿清晨有了动静,一天一夜过去,差不多也该出生了。   等大伙儿见到了皇上和太子,就知道太子妃定然平安生下孩子了。   霍以骁收了无数道贺之声。   霍怀定拍了拍他的背,道:“当爹了啊。”   “是,”霍以骁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当爹了。”   漱玉宫里,温宴一直混混沌沌睡到了将近中午时。   黄嬷嬷笑着与她说话:“早朝前,皇上来看过小殿下,下朝后,又来抱了会儿。刚才,太妃娘娘也来了。”   “孩子呢?”温宴的嗓子眼还有点火辣辣的,“肚里空空的,不太习惯。”   许嬷嬷正抱着孩子过来,笑道:“您看看,在这儿呢。”   孩子放在了温宴边上,她微微侧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许嬷嬷道:“乳娘喂过一次了,殿下吃奶有劲儿,定能长得快。”   温宴莞尔。   轻轻的,她在儿子的额头上吻了吻,困意卷来,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眼睛睁开来,温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岁娘乐呵呵道:“您不用担心,小殿下尿了,嬷嬷们正与他擦拭换尿布。”   温宴应了,耐着心思等嬷嬷们收拾妥当后把孩子抱来。   她太想孩子了。   从出生到现在,她先前精神不济,看了那么几眼都跟没有看似的,现在思念得不行。   翘首盼着,盼来的是一大一小。   孩子是霍以骁抱过来的。   经历了早上的不适应,他这会儿抱孩子,已然有模有样。   儿子在他怀里,眼睛还闭着,只小嘴巴微微启着。   霍以骁在床边坐下,把孩子交给了温宴。   温宴将儿子抱在怀里,抬眼看霍以骁:“骁爷很高兴?”   她太了解霍以骁了。   这样的高兴,不是因为孩子,定是刚刚发生了什么趣事,才让霍以骁眼中满是笑意。   霍以骁应了声,道:“黑檀儿洗澡去了。”   温宴眨了眨眼睛。   霍以骁继续道:“傻儿子换尿布,黑檀儿凑上去看,被滋了一身,飞骑大将军霸气全丢了。”   这下子,温宴也不由大笑。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让她乐得不行。   笑过了劲儿,肚子难受,又只能靠着引枕哎呦哎呦缓气。   气没有顺过来,还是忍不住想笑。   “你呀,”温宴握着儿子的小手,“黑檀儿记仇,它这下记住你了。” 第833章 番外24 真是亲爹   黑檀儿确实记仇。   洗去了一身童子尿,在帕子里打了几个滚,勉勉强强恢复了霸气,黑檀儿就小跑着到了温宴跟前。   抬着头,它龇着牙告起状来,说小娃儿哭起来烦猫。   温宴忍着笑听它说。   别看黑檀儿叫得起劲儿,其实,也就是嘴上凶。   刚才孩子换尿布,小人儿躺榻子上,边上几个嬷嬷围着。   以黑檀儿的身手,断不会躲不开这小子的偷袭,不过是地方太紧,它才没有胡乱蹦跶,免得压到孩子。   温宴笑着道:“你等他长大,知道些事儿了,你在他鞋子上撒尿,报复回去。”   黑檀儿不叫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温宴,然后脑袋一扭,走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   它是这么不讲究的猫吗?   讲究又记仇的黑檀儿,整天整夜跟着小殿下转悠。   红鲤鱼不看了,大黑马也顾不上了,在它眼中,现在最有意思的是这小娃娃。   霍以骁每次抱着儿子走动,后头就跟着一只黑猫。   “他整天不是睡就是吃,又不理你,”霍以骁逗它,“你跟着他有什么意思?”   温宴笑着道:“红鲤鱼一整天窝水里一动不动,也没见它不爱看。”   “也是。”霍以骁道。   这孩子还没有取名,漱玉宫里都是小殿下、小殿下的叫着。   并非是皇上不重视,反过来说,是太过重视,这名字才迟迟没有确定。   温宴生产前,皇上就定了几个备选,等抱到了宝贝孙儿,那几个字都落选了,重新再来。   重新挑出来的,不是霍太妃觉得差点意思,就是霍以骁认为不好听。   以至,眼瞅着孩子要满月了,大名还没有定下。   御书房里,皇上批完奏折,就又操心起了孙儿名字。   外头通传太子来了,吴公公赶忙将人迎了进来。   霍以骁进来,问了安。   皇上将一张纸递给他:“上头这几个字,你挑一个。”   霍以骁没有看,接过来就放下,道:“我琢磨着,就取了个’灏‘字吧。”   皇上抬起眼来,问:“哪个字?”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霍以骁道。   皇上道:“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   霍以骁答道:“是。”   皇上摸着胡子,又轻轻念了一遍。   取灏漫之意,气势上是足了的,再者,这一句文的出处,也能合上温宴的闺名,倒也是一桩说法。   以骁既提出来,定是他们小夫妻商量得当的。   若是反对……   那也得反对出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好的名字来。   显然,现在没有,那么就随了他们的意思吧。   “朕听着可以,”皇上道,“太妃娘娘那儿……”   霍以骁道:“娘娘那儿,我去与她说,她会答应的。”   皇上颔首:“那就这么定下吧,依着仪程走。”   霍以骁起身,道:“我这就去常宁宫。”   等吴公公送霍以骁出去,皇上起身,慢慢在御书房里踱步。   朱灏、灏儿。   灏……   等等!   《说文》里是怎么记这个字的?   灏、豆汁也。   什么灏漫、什么灏气,到最后,那还是一颗豆子!   以骁真是亲爹!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   改,还是不改?   哎!   他要是驳回去,谁知道以骁又会想出了什么名字来。   豆子就豆子吧,比瓜强就行了。   小殿下的名字定下来了。   早朝上,吴公公宣了小殿下的名字。   朝臣们纷纷夸赞,将这名字翻来覆去的夸。   大气磅礴,辽阔似海,好极好极。   也有人提出来,用柳大家贬谪时的文,恐不太吉祥,这意见才出,就有人驳了。   柳大人当时虽是低谷,但这文中的心境却是脱俗、忘我,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感悟升华了情操,再者,文名里含了太子妃的闺名,以这个字作为太子与太子妃嫡长子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皇上面带笑容,听底下议论,内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怪他们。   毕竟,他们不知道,太子提起自己儿子时,不是豆子就是瓜。   霍以骁很是满意这个名字。   大名有气势,小名好养活。   温宴笑个不停:“明明大名与小名是同一个。”   霍以骁道:“当爹娘的心里知道就行了。”   另一知情人、皇爷爷,定是不愿意与人说的。   好养活的豆子殿下,平平安安度过了满月、白日,迎来了周岁。   期间,桂老夫人几乎是一月里来一趟,抱着曾外孙儿舍不得放手。   这孩子,眼睛鼻子嘴,哪哪都好看,哪哪都长在了她的心尖尖上。   “抓周时抓什么呢?”桂老夫人絮絮唠叨着,“大印?书册?笔?刀剑?”   曹氏笑着道:“他是皇太孙,抓到什么,寓意也和寻常孩子不同,我看啊,抓什么都是好的。”   别家抓文房,吉祥话都是“连中三元”、“金榜题名”,他们的小殿下,哪里需要下场比试,自不能那么说了。   “也是,”桂老夫人思索着点了点头,“但也是越多越好,什么好东西,都得是小殿下的。”   温宴笑着听祖母与叔母说话,说完了小殿下,又说家中大小事。   江绪快调回京城了。   曹氏掌眼,帮忙张罗个小院子,回头等他们抵京,收拾收拾就能住了。   地方离燕子胡同不远,走路也费不了一刻钟,很是方便。   温慧有了身孕。   正好到了吃喝不香的时候,这几天奄奄的,一点儿劲儿都没有。   与之相反的是,赵太保走路生风,逢人就笑,等着晋升为曾祖父。   桂老夫人与温辞说了亲,周家那双胞胎之中的妹妹,至于姐姐,周大人想来想去,想招戴天帧为婿,就等下月初戴天帧进京述职时,看看有没有这桩缘分了。   说着说着,小殿下尿了,哇哇哭出声。   桂老夫人大笑着把孩子交给乳娘:“声音洪亮,是个好孩子。”   而这个好孩子,在抓周时,却犯了愁。   小小的人儿坐在大案上,身边被各色东西围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好久都没有真正下手。   皇上轻声引导他:“抓那个方的。”   霍以骁道:“抓那柄剑。”   皇上和太子正暗暗较劲时,一只黑猫跃到了大案上,动作迅速又敏捷,爪子与尾巴一块,刷刷把所有能扫到的东西都扫到了小殿下的怀里,堆了个满满当当。   老夫人说得对,越多越好! 第834章 番外25 补得进去   瑞雍十五年的开始,对温宴而言,很是顺畅。   小殿下抓周“抓”了个满满当当,乐得所有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满岁了的孩子也比最初只知道睡觉的婴儿有趣多了,天天都是新鲜事儿,让漱玉宫里满是欢声笑语。   有趣事儿传到御书房和常宁宫,皇上和太妃娘娘也极其爱听。   满朝皆知,皇上格外宠爱这位小殿下。   他不方便时不时来漱玉宫探望,都是让太子抱着小殿下到御书房里,乐呵呵地逗上一阵。   夏初时,温辞娶了周持。   姐姐周矜的婚事还在商议,并非是周大人与戴天帧谈不妥,只是戴家到底远在临安城,戴天帧要禀父母,男方再上门提亲,一系列仪程,难免花费工夫。   周侍郎原想要两个姑娘一块出阁,被周夫人讲了几个上错花轿、阴差阳错的故事,唬得再不敢提了。   姐妹之间,虽说有个长幼顺序,但定安侯府与周家都不讲究这些,何况又是双生子,所谓的长幼,相差也就一刻钟。   两家便挑了个好日子,热热闹闹办了喜事。   燕子胡同的地方到底是不够宽敞。   长孙成亲,桂老夫人心里盼着风光,又担心太过张扬招眼,不是好事,干脆,还是借着地方小的名头,只请往来多的、关系近的。   温宴早早就回去观礼了。   她以前住的西跨院,重新粉刷布置,做了新人新房。   这事儿,曹氏一早也与她商量过了。   老夫人既是要在京中住到寿终,那等她身体渐渐弱了之时,三房那儿,不说当差的温子览,安氏与几个孩子总要过来、在老夫人跟前照顾几年的。   那时候,温慧出阁前住的西厢便给安氏与温鸢住,若她们想清静些住跨院,就和费姨娘的东跨院换一换。   左不过这么些地方,自家人又和睦,这些都好说的。   温珉与温章就住前院了。   温辞如今的书房住处往后就给他们用。   虽然,长房原先还有一套温子谅留下来小宅子,温章的年纪亦不是不能够单独生活,但一个人住在那儿,总是空落落的,不及一家人在一块,衣食住行都彼此有个照顾。   至于最后是不是这么落实,就看几个孩子自己的想法了。   温宴听着,这么安排倒也不错。   她也确实很想念温章。   临安城里,跟着玉泉书院的方大儒,与孔大儒,温章确实能学到很多真本事,可温宴更关心温章的身体。   前世,就是在这一年,温章染了风寒,治得并不彻底,最后落下病根,再不能走仕途了。   其中缘由,许与温章彼时内敛的性子有关。   有病有痛,一直忍着不提,他平日都在书院,等家里察觉到时,还是延误了。   彼时,桂老夫人定是想办法请了能请的最好的大夫,依旧无法妙手回春。   这一世,虽说温宴时不时就叮嘱温章“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一点小毛病也一定要告诉家里人,可到底是不在眼皮子底下,温宴无法不担忧。   若是在京中,真发起病来,寻医这一项,比在旧都便捷许多。   因此,借着温辞成亲的机会,温宴费了一番口舌,让桂老夫人应下接弟弟进京。   桂老夫人嘴上说的是来来去去、耽搁两个孙儿念书,可内心里,又怎么会不希望见一见他们?   尤其是,温珉这两年功课长进了,温章本就是京中出了名的神童,两个孙儿往左右一站,老夫人能得多少溢美之词呢!   而那些溢美之词,比什么人参鹿茸都有用,补得进去!   曹氏今儿忙得分身乏术,温宴不用人招呼,自己前前后后转了转,等到了时辰,就送温辞去周家迎亲了。   鞭炮震天响,边上人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到一张张笑脸。   等鞭炮声散了,温宴才挽着温慧说话。   温慧的肚子刚刚有了些弧度。   她这一胎太平,没有闹人,她照常吃照常睡,脸圆了些,精神极好。   温宴羡慕极了:“比小殿下听话多了。”   曹氏听见了,转过头来道:“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嫁了个那么称心的丈夫,还怀了个这么安稳的胎。”   温慧弯着眼直笑。   边上,温婧低声与费姨娘说着贴己话。   她和江绪前几天才抵达京城,晓得大哥要成亲,两人一心赶路。   可是,行水路不比走陆路,速度上自己做不了主,幸好,这两年雨水多,船运流畅,叫他们赶上了。   入京后,江绪要入衙门,温婧忙着布置小院子,只匆匆回娘家看了一回,没有机会与费姨娘好好唠一唠家常。   费姨娘牵挂女儿,只家中要办喜事,曹氏忙得脚不沾地,她也就尽心分担帮助,没有往温婧那儿去。   今儿,两人才算得了机会,说说分别几年的故事。   温宴与温章亦是一样。   温章跟着三房一块,昨儿才赶到,往后他与温珉留在京中念书,安氏和温鸢,待吃过了喜酒,小住几日,再回临安去。   温宴过来时,温章作为傧相,跟着温辞跑前跑后,姐弟两人只够打个招呼的。   说家常的时间总是快。   温慧的叽叽喳喳还没有说完,外头鞭炮声又起,温辞把新娘子接回来了。   “快快快,看新娘子去。”温慧忙要起身。   “大肚婆,你且歇一歇,今儿顾不上你,”曹氏把她按了回去,转头与温宴道,“宴姐儿替我看着她,不许她胡闹。”   温慧遗憾地叹了声,亦知道肚子金贵,好在,作为男方姑子,她还是得了个好位子,看新人拜天地。   新娘子去了新房。   温家姐妹们一块去看她。   周持与她们原也算熟悉,几人没有多少拘束,说说笑笑。   外头的喜宴开了。   霍以骁亦来了,与下了衙的霍以暄、赵子昀、徐其润等人坐在一块。   温辞酒量普通,过来敬酒,一桌人打趣笑话了一通,倒也无人灌他酒。   太子殿下不劝酒,其余各桌来吃酒的长辈,越发不好劝了。   以至,席散时,温辞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温宴也是在席间,才有工夫与温章多说两句。   看着站在那儿,温和笑着的弟弟,温宴上前,比划了一下两人身高,道:“章哥儿又长高了。” 第835章 番外26 您替我掌眼   温辞与周持成亲后,安氏与温鸢在京中小住了一旬。   内心里,安氏对桂老夫人依旧存着畏惧,行事都小心翼翼。   可兴许是这几年太顺畅了,让桂老夫人心情大好,又格外爱惜自己名声,不止是面慈,心都比从前慈了几分,根本顾不上为难安氏。   安氏谨慎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温鸢准备着返回临安的细软。   大件东西,家里都替她们备好了,只贴身物什,在丫鬟们操持了之后,温鸢会习惯着再理一遍。   “其实,祖母还是祖母,”温鸢一面理,一面与安氏道,“也就是家顺了。”   安氏深以为然。   就如同“贫贱夫妻百事哀”,未必真的是人难处,不过是倒霉事儿挨着倒霉事儿,看谁都不顺了。   前些年,她被桂老夫人压着,温子览一月里难得攒了假从明州回来,间也是为了母子、婆媳的关系唉声叹气,时间久了,夫妻之间难免有埋怨。   温子甫与温子览两兄弟,吃醉了酒在府门口吵得不可开交又抱头痛哭,能说是兄弟间有了大矛盾吗?   桂老夫人亦是一样,家底一个大窟窿,又不好与晚辈说,只靠曹氏八个瓶子七个盖地挪,又遇上长子长媳蒙难,把老夫人从不好伺候、激发成了谁都伺候不好她,其中有老夫人性情所致,亦有局面之围。   恨吗?   安氏心里还是有些恨的。   但两地隔着远,几年也就见十来天,情绪上便没有那么激烈了。   何况,家里蒸蒸日上,水涨船高,他们三房在临安平顺,针锋对麦芒什么的,真就是不想过安生日子了。   外头,青珠笑着来请温鸢。   温鸢放下手中东西,跟着青珠去见桂老夫人。   老夫人靠着引枕,示意温鸢在身边坐下。   “过两天就回去了,这一走,又是好几年见不着。”桂老夫人叹道。   温鸢道:“您康健些,还等着您给珉哥儿挑媳妇呢,等珉哥儿娶媳妇,我这个大姑姐还不赶紧进京来?”   “就拿好听话哄我,”桂老夫人哼道,“老婆子知道,得等珉哥儿下场比试,等他成亲,再等章哥儿长大……”   温鸢含笑听着。   桂老夫人念叨完,郑重与温鸢道:“屋里没有其他人,老婆子问你一句真心话。   以我们如今的状况,你若想再嫁,一样有很多好男儿。   不说续弦填房,甚至是头婚的男方,也能挑出来,你嫁过去了,亦不怕没有底气。   你要有这个想法,老婆子帮你相看着。   你要没有这念头呢,老婆子就再不提这事儿,你安安心心在临安替老婆子管着侯府,老婆子看你这两年管得挺好,我们在京里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温鸢垂着眼,没有立刻回答。   她明白,祖母这么问,全不是试探,而是要她一句真话。   当年和离,是她自己与阮家过不下去了。   祖母积极主张和离,与其说多么心疼孙女,不如说,是阮家的咒骂、嫌弃刺激到了祖母。   尽管如此,温鸢对祖母亦有感激。   家里上上下下,无人对她的归家指手画脚,甚至,信任她、支持她。   祖母更是几番肯定她的操持,让她感受到,自己不是在家里吃白饭的。   在和离归家的女子之中,她无疑幸运极了。   如果当日没有和离,依旧在阮家耗着……   温鸢能活得下去,活到了站稳了脚跟,和婆母、丈夫叫板的那一天。   可那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哪里比得了回了侯府,陪伴母亲、照顾弟弟,替一家子打理打理内务呢?   “我没有想过再嫁,我这几年过得很好,”温鸢整理着思路,与桂老夫人说了些感悟,末了,知祖母善意,又补了一句,“我还年轻,这是眼下的想法,也许再过七八年,想的又不同了,也许,姻缘到了,我遇上了个心生欢喜的人,都说不好。到那个时候,我就来告诉您,您替我掌眼。”   桂老夫人哈哈大笑。   四个孙女,论伶俐,当属宴姐儿。   而鸢姐儿,性子柔,内里却十分坚韧,有自己的想法,亦有规划。   这很好。   桂老夫人拍了拍温鸢的手:“行,老婆子就再活个七年八年的,看看你会不会遇上那么一个人。”   温鸢从正屋出来,站在廊下,看着湛蓝的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回了厢房。   安氏见她回来,柔声问:“老夫人与你说什么了?”   “祖母让我好好在临安替她看着侯府。”温鸢笑着道。   安氏见她神色轻松又自在,便放心下来:“是该回去了,我也不担心珉哥儿,有长辈看着,还有兄弟一块,他好好念书。”   温珉与温章这次都入香居书院,跟着先前教温辞的先生们。   书院是好书院,放了课,除了温辞,偶尔还能请教赵子昀、霍以暄他们,亦能提高许多。   安氏固然有些舍不得儿子,但是,怎样对儿子好,她明白极了。   依着日子,安氏和温鸢踏上了归程。   京城的夏日,也越发热起来了。   瑞雍十五年的下半年,对温宴而言,不算顺利的事儿,渐渐露出了端倪。   温章还是病了。   因着温宴用做了个噩梦来千叮万嘱,曹氏对此格外上心。   温章还以为是苦夏没胃口,曹氏坚持请了大夫,又给温宴递了消息。   温宴忙请季太医帮忙,给温章看诊。   病情来势汹汹,万幸发现及时,在太医用药下,温章躺了一旬,状况算是控制住了。   人瘦了一圈,看着让人心疼。   但让温宴来说,只要没有与前世一般落下病根,就已经很好了。   瘦了,还可以养回来。   少年人长身体,只要能吃,就一定能吃胖。   乌嬷嬷信心十足,变着法子给温章做吃的,争取早些养好。   温宴刚放下心,霍以骁又忙得脚不沾地。   黄河泛水了。   前世那场让霍以骁和朱桓彻底失和的黄河水患,终是来了。   因为知晓黄河水患,随着霍以骁能更多在御书房里提出建议,前年起,朝廷陆续清淤、增筑堤坝,使得平缓度过了去年的大水。   只是,这两年,雨水太多了。   缓了第一年,没有缓过第二年,几处决堤,水患肆虐。 第836章 番外27 而非恩荣   朝会上,皇上面色严肃,听各方禀着灾情。   赈灾刻不容缓,但除了物资、银钱,朝中也要有官员去到地方,稳定民心。   皇上挑了李三揭主持,另带人手,去灾情最重的地方。   把李三揭叫到御书房,皇上叮嘱了一番:“朕知道,各方水情不同,黄河那儿你也就了解个皮毛,你们下去就是配合地方衙门,安置灾民,布置重建。有什么状况,快速报到京里。”   李三揭自是接下,再三保证会做好事情。   皇上又问:“有什么要求吗?”   李三揭下意识地要说自己都办得好,忽然间,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他便改了口,“除了现有的人,臣想再借几个人手。”   “可有人选?”皇上问。   李三揭念了工部衙门的几个下属名字,又道:“以及,顺天同知温子甫。”   皇上抬眉。   李三揭垂着头,一本正经道:“臣与温大人在临安府共事多年,彼此了解,与他一块做事,应能事半功倍。”   皇上摸了摸胡子。   以李三揭的年纪,能毫无背景、仅靠自己一步步爬到这个位子上,果真是聪明人。   李三揭要温子甫同行,并不是因为默契好办事,而是,在替定安侯府铺路子。   侯府虽只传到这一代,但出了一位太子妃,又诞下嫡长,定安侯府要存续并不难。   可以骁从未主动请求皇上给岳家加封,皇上也没有下旨延续,并不是真就不扶着温家了,而是,在等一个机会。   温家,未必想要靠依附皇家的恩荣来承爵。   若不然,当年沈氏拿爵位为利,让温子谅当驸马时,这事儿就已经成了。   现在也是一样。   温宴两位叔父在官场各有能耐,长兄高中,两个弟弟亦有前程。   如此状况下,皇上明白以骁的想法,那就是等一等,等功绩,而非恩荣。   只是,这功绩难啊,哪怕是续上来的,也是侯爵,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成了?   黄河大水,便是一个建功的好时候。   李三揭主动要求温子甫同行,便是为此考量的。   至于去了之后,机会能不能抓住,就看温子甫自己了。   皇上理顺了,颔首道:“准了。”   御书房里定下,旨意落到各处。   温子甫被毕之安从顺天府“赶”了出来,让他快快回家收拾行囊,好尽快与李三揭等人启程。   燕子胡同里,曹氏得了消息,一肚子问题来不及问,只能立刻张罗起来。   温子甫则被桂老夫人叫了进去。   桂老夫人定定看着这个儿子,问:“知道李大人为何要你同行吗?”   温子甫道:“我与他合作也算默契。”   桂老夫人摇了摇头,把自己的一番思量与温子甫点破了,末了道:“此去困难定少不了,但你要珍惜这次机会,不要辜负皇上和李大人,更不能稀里糊涂的,让人说你没有本事。”   温子甫忙道:“儿子知道了。”   承担了如此重担,温子甫与李三揭等人一块出发。   路上,温子甫与李三揭道了谢。   李三揭摇头道:“老弟啊,这事儿办得怎么样,看你,定安侯府前程似锦,老哥我呢,也能沾点儿光。”   有私心,有考量,亦有恰到好处的帮助,这就是李三揭了。   温子甫知他脾气,既道了谢,也不说那些虚的,只等着去灾区尽心尽力,才不辜负各方。   一众官员紧赶慢赶,宿夜时亦没有闲着,整理现有的消息状况,思考各种方案。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地方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知道现场的情况会比折子上有限文字里的更加复杂,因而越发不敢有半点放松。   治灾,防疫,重建,说来简单,做起来,极其困难。   京城里,折子一日接一日的送达。   各个衙门配合着调运物资,亦要各处加紧防范。   水系互有连通,尽量不要让黄河的水情再影响他处。   有小半个月,皇上每日歇不了两三个时辰,霍以骁亦跟着忙碌,有时干脆宿在御书房旁的偏殿里。   温宴隔几天会把朱灏送过去。   皇上抱着宝贝孙儿时,皱紧的眉头才会松开来。   听小娃儿奶声奶气地“爷爷”、“爷爷”,皇上的疲惫都散了许多。   尤其是,朱灏这两天刚刚学会了把“爷爷”叫作“皇爷爷”。   皇上喜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浑身都有劲儿了。   朝廷万分重视下,赈灾渐渐有了成效,地方上稳住了,百姓亦得了安置,只等大水退去之后重头再来。   便是这个时候,折子送达京城。   温子甫出了状况。   他带了几个人去一偏远县城。   那里受灾状况没有那么重,因此,前期并没有派京城来的官员下去。   县城前水后山,地势说来简单,实则很是复杂。   县城附近的山上,还有不少村子,百姓多多少少,受了灾情影响。   温子甫去赈灾,没成想,山石崩塌,与临近城池的交通便断了。   外头不知道里头状况,里头又出不来,李三揭闻讯,急得不行,又只能按部就班地施救。   当地百姓里,有身手出众的,想法子越过山,遥遥看了远处县城,回来禀说,镇子叫山石埋了大半,里头的人,凶多吉少。   如此要紧事儿,燕子胡同里面,自是瞒不住。   曹氏的脸煞白煞白,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道如何与桂老夫人开口。   桂老夫人是何等精明人,岂会看不出晚辈面色不对,连着问了几遍,曹氏挨不住,老老实实说了。   温辞担心桂老夫人身体,不住宽慰:“祖母,折子上说,那人是远远看了。   山里水气重,雾气朦胧,他看得未必就那么清楚。   再者,埋了一半,不还有一半未埋?   李大人现在带着人,和地方官员们一块,加紧人手疏通被泥石埋了的官道,等路通了,消息就准了。   父亲、父亲定能逢凶化吉。”   桂老夫人握紧了温辞的手,下颚绷得紧紧的。   良久,她看向曹氏,道:“你还没有辞哥儿顶事儿。”   曹氏红着眼,没敢接话。 第837章 番外28 哭就哭吧(完)   桂老夫人又道:“事情出了,只能等救援,你哭是一天,撑也是一天。   老婆子告诉你,要哭回你屋里哭去,不许去外头哭天抢地,我们定安侯府丢不起这个人!   反正,老婆子信自己儿子。   慧姐儿那儿,老婆子倒是不担心,姑爷会顾好她,太保也会仔仔细细与她分析状况,不叫她胡思乱想。   你……”   曹氏抬起头来,眼泪噙着,声音倒是稳住了:“我听您的,我慌了,但我不乱。”   桂老夫人沉沉点头。   等曹氏与温辞出去了,老夫人靠着引枕,捂了捂胸口。   她何尝不慌、何尝不怕?   她失去了长子,眼看着家中日子顺了,次子若再出事,她恐怕是顶不住了。   可她是家中主心骨,她不能倒下。   与温子谅出事时一样,她得是家中最坚定的那一个。   彼时,老夫人还能把心思用在使人去京中想办法、催曹氏凑银子上,以此来缓解自己情绪,而现在,她无能为力,只能等消息。   燕子胡同里,拜帖多了起来。   有真心实意问候的,也有打听各种事儿的。   大部分人,桂老夫人以身体不适推了,或是交给曹氏与周持应对,只几个关系好的,她会见一见。   赵太保夫人也来了一趟,与他们再三保证会照顾好温慧,且温慧这几日亦还稳定,不过是胎儿老乱蹬腿,闹得她人乏了,才没有回娘家来。   家中对赵家自是放心,也让温婧与周持一块去探望了一回,有亲近人说说话,温慧能更放松些。   从儿媳口中得知慧姐儿没问题,曹氏才彻底安心了。   只是,温子甫一直没有消息。   疏通官道过程中,又接连遇着几次塌方,以至于进展缓慢。   李三揭回回送到的折子里,都是还没有挖通。   这般艰难的等待,等了快两旬。   这日,温宴把朱灏送去御书房。   吴公公来门口接小殿下,他跟着皇上熬,神色亦十分疲倦。   有内侍远远跑来,脚步飞快。   温宴知道,这是有急报到了,她之前过来时,也遇到了两回。   把儿子交给吴公公,温宴原想回漱玉宫,看着那传报的内侍,忽然间心念一动,顿住了脚步。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二叔父有消息了。   急报送进了御书房。   温宴站在廊下,听到里头皇上振奋的声音,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霍以骁得知她候着,便从里头出来:“先前那人隔得远,看得不准,县城不是被埋了大半,而是全埋了。”   温宴瞪大了眼睛。   全埋了?   那皇上为何振奋?   霍以骁又道:“埋的是个空县城,里头的人都撤走了。”   温宴握住霍以骁的胳膊,急切地问:“那我叔父呢?”   “就是二叔父的功劳,”霍以骁道,“抵达县城后,二叔父看出了山上恐有泥石冲击下来,催促县衙门带百姓转移,还知会了几个极容易受灾的村子,所有人一起走……”   也许是天命吧,他们挑选的转移位置躲过了涌落的泥石,安置在一处离县城很远的村子里。   靠着衙门统筹粮食,挨过了这些天。   期间,他们想要与外头联系,只是县城毁了,官道也断了。   几次想派熟悉状况的人走山路出去报信,又叫后续的灾情挡住了脚步。   直到前几日,状况稳定之后,才有几个擅行山路的壮小伙从山里把消息传了出来。   里头一切还顺畅。   有人在转移时受伤,但无大碍。   当日也有不肯走的,温子甫做主,全部打晕了扛着走。   因他是太子妃的叔父,身份不一样,他愿意全权负责,县衙门也就听了他的。   而那些人醒来,知道县城毁了,又是后怕又是难过,对这些坚持带他们走的官员,亦心存感恩之心。   因为温子甫告诉他们,城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也是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小村子里,在粮食那么紧张时,还能好好听衙门的安排、配合他们的原因。   霍以骁道:“李大人已经想法子往里头送粮了,等道路疏通之后,里面的人都能出来。”   温宴那七上八下的心,依旧是七上八下。   这段经历太过灼人心,饶是知叔父安全,也会为了其中经过而起伏。   当然,眼下,欢喜多余一切。   “我去一趟燕子胡同,”温宴道,“我得给祖母他们报喜去。”   马车到了宅子外。   曹氏知她到来,赶紧迎出来,待见到温宴一脸灿然的笑容,她颤着声、小心翼翼地问:“找到了?人没事?”   温宴用力地、沉沉地点头。   曹氏的眼睛亮了起来,转身就往后院冲,隔着半个院子,嘴里高声唤着:“老夫人呐!老爷找着了!找着了!”   屋里,桂老夫人睁开了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曹氏的身影。   等曹氏在她跟前站定,桂老夫人依旧注视着,等曹氏说一说。   曹氏激动地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宴姐儿来了,她说的。”   桂老夫人有把目光挪向匆匆进屋的温宴身上。   温宴坐下来,把霍以骁告诉她的所有,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   曹氏听得眼泪哗哗落。   桂老夫人双手攥拳,嘴上不住重复着:“老婆子就说信他!他是好样的!”   消息在京中传开。   温子甫与几位失去消息的官员都平安,不仅如此,他们还救下了一个县城与周边村子的百姓。   这不是容易事。   在灾祸未出现时,让这么多人离开家园,需得多少口舌、多少魄力?   温子甫在临安时常年与底下官员打交道,跟着李三揭注重水利维护,那些经验给了他独到的眼光。   机会有了,他也抓住了。   温子甫从避难的小村子回到了府城,往家里递了平安信,又和同僚一块,在地方上忙碌了半年多。   连瑞雍十六年的春节,都是在那儿过的。   水患解了,但防疫和重建,耗费了他们大量的心力。   付出总有回报,遭洪水毁去的土地再次有了生机,百姓们回归故土,依靠朝廷赈灾的银子,慢慢恢复生活。   开春时候,温子甫等人回到了京城。   皇上论功行赏,赏到温子甫这里,赏的是侯位。   定安侯的爵位续上了。   圣旨送到燕子胡同,吴公公笑眯眯念完,交给了温子甫。   温子甫交给了桂老夫人。   老夫人握着明黄色的卷轴,眼泪涌了出来。   今日荣光,确实有恩荣在其中,但他们温家子弟,亦有功绩。   而且,功绩不会在这一刻停止,二郎、三郎还在为朝廷效力,珉哥儿、章哥儿亦会跟上辞哥儿的脚步。   他们不会辜负这块匾。   她桂氏,能看到这份圣旨,她知足了。   夜里,霍以骁来接温宴回宫。   温宴抱着朱灏上了马车,道:“祖母哭了,眼睛都肿了。”   霍以骁道:“难得。”   温宴握着儿子的小手,道:“他见祖母哭了,跟着嚎,祖母被他弄得不敢哭了。”   霍以骁呵得笑出了声:“傻儿子哪天不哭个三四五六回。”   朱灏眨了眨眼睛,他没有领会父亲的意思,只伸着手要抱抱。   霍以骁把他抱过去,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哭就哭吧,小娃儿哭戚戚的,也不丢人。”   温宴弯了弯眼。   是啊,父母都在身边,哭就哭吧。   完结感言   这本书终于终于终于写完了。   最初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的目标是不断更,之前几本的更新,老书友懂的都懂。   抛开每月请假的几天,我差不多都保住了全勤,算是目标达成了。   但是,因为没有断,导致写到中途时,对剧情掌握什么的,真的就迷茫了,照之前的,就真断更了,什么时候完全理顺了什么时候续,这次就坚持着,一面写一面理,也是一种新的体会了。   当然,坚持的另一个原因是穷。   订阅真的很不理想,但不写就更穷了啊   而在迷茫期让我一点点坚持下来,同样离不开书友们的支持。   大家书友圈的帖子,章说,打赏,月票,给了我很多很多动力,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感谢我的盟主、掌门、护法、堂主、舵主们,感谢积极鼓励我的书友们,希望下本书能再见到你们。   新书应该在八九月吧,到时候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