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权倾天下的太后重生了 作者:未妆   文案:   苏青霓:   哀家砍号重来了。   哀家很累。   哀家不想这么累死累活了。   所以这辈子,皇帝一定不能再早早就崩了,哀家得把他捞回来,大楚王朝的数百年基业就让他去操劳吧,哀家就想躺着,混吃等死。   然而万万没想到,捞回来的皇帝竟然也想混吃等死???   大臣:皇后娘娘,您为国母,当劝陛下勤于政事,为万民造福啊!   苏青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把这个皇帝捞回来,如今她除了操劳国事,还得操劳当今皇帝。   楚洵:朕操劳皇后也是可以的。   苏青霓:……   佛系咸鱼女主X高冷禁欲男主   一句话简介:皇帝和皇后都想着混吃等死。   内容标签: 强强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青霓、楚洵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冬日里的京城冷得很,滴水成冰,外头冰天雪地的,宫殿里却暖融融如春日一般,空气十分安静,熏笼内燃着香,一缕缕轻烟缭绕而起,宛如女子多情妖娆的指尖,在空中游移不定。   龙葵紫的轻容纱床帘放了下来,隐约能看见床上卧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沉睡之中,好梦酣眠。   一名宫婢轻手轻脚地将那熏笼挪开,用铜签儿拨了拨香灰,又投了两枚香片进去,过了片刻,淡淡的香气浮了起来,将空气中的那点清苦的药味都掩盖住了。   正在这时,床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许是因为才睡醒,还带着几分沙哑:“晴幽,几时了?”   被叫作晴幽的宫婢惊喜地直起身来,激动道:“娘娘,您终于醒了!”   她连忙过来打起帘子,看见女子消瘦苍白的脸,她红着眼眶道:“娘娘睡了快整两日了,太医来过三回,皇上也来了两回,担心死奴婢了。”   苏青霓在她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依靠着软枕,忽然道:“哀家刚刚做了好长一个梦啊。”   晴幽接过宫婢递上的暖茶,故作轻松地问道:“娘娘做了什么梦?”   苏青霓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岁月似乎对美人格外宽容些,她如今已年近四十了,容貌却如二十来岁一般,因为缠绵病榻的缘故,又平添了几分脆弱之美。   她病了一整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少见太阳,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这一笑便像是乍然开出了一朵细小白色的花,轻浅得令人不安。   她低头小口啜饮了茶,才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回想着,道:“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是下了雪,宫里还挂了好多红灯笼……甚是喜庆。”   苏青霓说着,又笑了一下,轻声叹道:“好久没见到宫里这么喜庆了。”   晴幽听在耳中,又是一阵难过,险些要落下泪来,建熹帝才刚刚大婚,宫里张灯结彩的,处处红色灯笼高悬,岂会不喜庆?只是娘娘身染沉疴,不能吹风受寒,已有许久不曾踏出殿门了。   她自然是没见到那样的场景。   晴幽眼圈通红,却又怕苏青霓看出来,勉力笑道:“等娘娘病好了,咱们也挂灯笼,从乾清门到御花园,全给挂上去。”   苏青霓不禁失笑:“傻晴幽,只有办喜事才会挂灯笼啊。”   晴幽用力捏着手中的茶杯,红着眼道:“娘娘的病好了,也是喜事。”   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晴幽转过头去,只见穿着常服的建熹帝大步迈进殿来,一屋子的宫婢立即齐齐跪了下去。   苏青霓靠着软枕,困意莫名其妙又涌了上来,但她还不想睡过去,只好微微眯着眼,打量他,招了招手:“劭儿,来。”   建熹帝楚劭的喉咙微动,几步走到床前,半跪下来,苏青霓这才得以与他平视,楚劭今年十七,容貌尚显青涩,又因着他的帝王身份,添了几分贵气,即便如此,她还是能从中窥见当年那个小团子的影子,乖乖巧巧的,十分听话。   苏青霓轻笑起来,道:“劭儿已经长大了。”   这话中隐约透着不祥,楚劭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清瘦冰冷,连指尖都是苍白的,他回头吩咐宫人道:“去,叫太医速来。”   “不必了,”苏青霓摇了摇头,疲倦道:“哀家困得很,不要叫太医了。”   “可——”   苏青霓轻轻摸了摸楚劭的头,就像他还是稚童那般,轻笑道:“劭儿啊,哀家很累了。”   只这一句,便叫少年天子红了眼圈,话全堵在了喉咙处,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苏青霓这一辈子确实过得很累,她十七岁入宫,嫁给初登基的永嘉帝为后,岂料新婚之夜还未来得及圆房,永嘉帝便崩了,她这皇后当的很是尴尬。   好在苏父是辅佐先帝的老师,在朝中颇有名望,又有先帝遗旨在,无人敢对苏青霓做什么,永嘉帝并无子息,大臣们只好从宗室过继了一个孩子到她膝下,便是延宁帝,苏青霓转眼就从皇后一跃升为了太后。   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年延宁帝便得了病,卧床不起,宗室这时候开始不安分起来,趁机将手伸入朝堂,因着他们与延宁帝是亲血缘的关系,大臣们有怒者,有畏者,有沉默者,也有直言者,就在宗室皇亲们愈来愈嚣张的时候,做了太后的太后苏青霓站出来,狠狠剁了他们的爪子。   宫廷之内,朝堂之上,但凡出现大变,必然是伴随着鲜血与杀戮的,延宁帝重病那几年,是苏青霓出面与一众臣子们共同撑起了整个大楚,虽有流言蜚语,但她并不太在乎。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四年半,延宁帝没撑住,还是崩了,因他身体不好,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子嗣,名为楚劭,便是如今的建熹帝,他四岁登基,生母早逝,一直养在苏青霓的膝下。   苏青霓一边悉心教导他,一边处理朝事,直到楚劭满十六岁,彻底还政于君,次年她便染了病,拖到如今,已是沉疴不治。   苏青霓这一辈子,一半的心血给了大楚,一半的心血倾注在了楚劭身上,回顾这短短一生,她只觉得疲累而忙碌,心里想着,到底在忙什么呢?   忙着治理大楚的江山?忙着给大楚培养一个继承人?可大楚的江山又不姓苏,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思来想去,苏青霓最后只觉得,还是要怪她那个夫君死得太早了,若他还活着,这些都是他该做的事情,哪儿用得着自己如此操劳啊,最后连命都给操劳进去了。   苏青霓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息砸落在地,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眼红鼻酸起来,尤其是跪在地上的晴幽,无声地恸哭着,若不是旁边有人扶着她,恐怕都跪不住了。   建熹帝用力握紧了苏青霓的手,冷如寒冰,苏青霓转过头看着紧闭的窗,忽然道:“今日是冬至么,外面下雪了吗?”   所有人都是一怔,唯有晴幽明白了她的意思,率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将正对着床的那一扇窗用力推开了,冷风呼啦啦地吹了进来,让苏青霓的脑子清醒了片刻,她转动眼睛,看着窗外,一片片洁白的雪悠然飘下来,快速地坠落着。   犹如她正在急剧消逝的意识。   “娘娘,下大雪了!”   苏青霓眨了眨眼,困意再次袭来,而这一次,她没能再保持清醒,只好在心里小声道,让我先睡会儿吧……   雪花无声地融入了大地,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纷纷扬扬,不曾停歇。   建熹十三年冬至这一日,昭懿太皇太后苏青霓驾崩,白纸糊的灯笼从乾清门一路挂到了寿康宫,处处悲声,大雪足足下了整三日,简直要将整个京城都淹没了,天地同泣,犹如一场盛大的祭奠。   ……   苏青霓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冷得很,她一个激灵,猛然坐直了身子,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的窗户大开着,一树寒梅灼灼绽放,暗香幽幽。   寿康宫里什么时候种了梅树?   苏青霓有些疑惑,她打了一个寒颤,伸手抱住了双臂,下意识唤道:“晴幽,晴幽!”   不见回应,苏青霓只好起身去将窗户合上了,下一刻,她的目光便落在了手臂上,才发现自己竟然穿了一身正红的衣裳,上面以金线刺绣着精致的凤凰纹路,略略一动,金线便被烛光映照出点点流光,令人目眩。   她平素里的衣裳绝没有这样鲜艳的,毕竟是当了太皇太后的人了,怎好再如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爱俏?   而且这正红色,还有这衣裳的款式,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苏青霓仔细想了想,才猛然记起,这不是大婚的婚服么?   哪个昏了头的胆敢给她穿这种衣裳?   苏青霓再扫视四周,好么,大红的帷帐,大红的床帘,连锦被都是大红色,桌上高燃着龙凤蜡烛,这完全是婚房的布置。   苏青霓懵了一会,才想起来叫人:“晴幽!”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总算有人来了,苏青霓打眼一看,神色闪过几分惊疑:“碧棠?”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眼看着那宫婢缓步走过来,见她这般反应,面上露出不解之色来,道:“小姐,你怎么了?”   苏青霓的心中此刻充满了震惊,仔细打量她,这确确实实是碧棠,可碧棠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的时候也有二十来岁,怎么如今看起来水灵灵的,倒像是才十六七岁?   苏青霓蓦然打了一个寒颤,脸上的表情在转瞬之间就已经收敛如常,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道:“没事,我刚刚被冷风吹着了,脑子还没回过神来。”   碧棠倒是未曾怀疑,只是劝道:“早与小姐说过了,天气太冷,先别开窗,受了寒可就麻烦了,您才刚刚大婚,这样不好……”   她絮絮叨叨着,又去检查那些窗是否紧闭,唯有苏青霓听见了那一句,才刚刚大婚……   一个荒诞的猜想自心底隐隐浮现出来,她快步走到了妆台旁,捞起铜镜一照,吓得险些把镜子丢下去。   那镜子里映照出了一张面孔,远山黛眉,杏眼桃腮,胭脂淡扫,这确确实实是她的脸,可这分明是她十七岁那年的模样!   任是苏青霓平日里再如何淡定,此刻也被惊住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就要病死了,两眼一睁一闭,醒来却回到了十七岁大婚这一日,永嘉元年冬至,她嫁给了永嘉帝,踏入这深深宫廷,从此困于此地,再也未曾离开过。   苏青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永嘉帝呢?   她那个短命夫君,会在今天大婚这一日驾崩!若他死了,接下来大楚的担子又要落在了她的身上!   安静的大殿里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突然丢了下来,把碧棠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她那身着大红婚服的小姐,拎着裙摆推开殿门就奔了出去,那架势活像是在逃命一般。 第2章   苏青霓一口气奔出了东暖阁,天色已经黑了,远处的宫檐下悬挂着大红的灯笼,连成一串,散发出幽幽的光,颇是喜庆,看上去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一般,与她梦中的场景十分相似。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脸上,一丝凉意渐渐沁染开来,苏青霓抬起头,一片,又一片,洁白的雪花悠悠地飘坠而下,擦着她发间的珠花,落在了鬓边,鸾凤金钗衔着的明珠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下雪了。   苏青霓已有许久没亲眼看见过雪了,除了临死前的那一刻。   她伸手接了一片细小的雪花,握住,雪便被体温暖化成了水,寒意彻骨,直到这一刻,苏青霓才终于确信,自己活过来了。   回到她十七岁大婚这一日,眼下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去救回她的夫君永嘉帝,这一次可千万不能让他再死了。   碧棠后知后觉地追了出来,只看见那大红的身影一闪而逝,往夜色深处奔去,她焦急地唤了一声:“小姐!您去哪里?不能在宫里乱跑啊!”   苏青霓此时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婢女了,她看了看天色,恨不得把步子再迈得大一些,永嘉帝这时候应该还在乾清宫,但是过不了多久,乾清宫就会起一场大火,将整座宫殿烧成灰烬。   火一直烧到天明时分才熄灭,然后宫人们会从那断壁残垣里头挖出永嘉帝的尸骨来。   苏青霓嫁入宫中,和她那短命鬼夫君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一晚上就守了寡。   这一次,苏青霓说什么也要把悲剧挽救回来,她不想像上辈子那样接管大楚这个破摊子了。   坤宁宫到乾清宫这段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苏青霓上辈子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熟门熟路,她提着大红的婚服一路狂奔,这会儿天正黑,宫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十分安静。   苏青霓生怕去得晚了,叫永嘉帝再死一回,眼看乾清宫的大门近在眼前,门头上挂着的宫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被冷风吹得微微摇晃,细碎的雪花儿乱飘。   正欲加快脚步,岂料脚下一滑,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跌在地上,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   手也蹭破了一大块皮,苏青霓倒抽一口凉气,正在这时,那乾清宫的大门里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他才下了台阶,就看见地上坐着个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灯笼光芒昏暗,但是苏青霓身上的大红婚服仍旧十分打眼,在这暗夜之中宛如一团烈火,叫人忍不住停驻凝视。   那太监住了脚,显然是被惊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忘记过来扶起她,苏青霓眉头皱了皱,心道,这宫人真是没有眼力见。   她撑着地想要自己站起来,然而才刚刚施力,脚踝处再次传来一阵剧痛,苏青霓轻嘶一声,朝那太监伸出手,吩咐道:“扶哀——”   话到嘴边才觉着不对,她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改了口:“扶本宫起来。”   苏青霓上辈子活了快四十岁,没说过本宫,有二十多年是在自称哀家中度过的,冷不丁改个口,倒叫她别扭得不行。   然而那太监并没有动作,地上结了冰,尤其湿冷,苏青霓有些受不住,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高了些声音,道:“扶本宫起来。”   那太监这才有了反应,低垂了头走过来,苏青霓将手伸给他,岂料对方并没有搀扶她,反而是用手指拈住了苏青霓的衣裳,试图将她拎起来。   苏青霓:……   她不可思议地想,这太监怕不是脑子有什么不妥?就算男女有大防,可他是个阉人,有什么好怕的?便是扶着她的手臂也比拎衣裳来得好。   苏青霓难得有些生气,她身居高位多年,还从未被人如此怠慢过,遂用力将自己的衣袖扯出来,没好气道:“你这样能扶得起来本宫么?”   那太监听了,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紧接着,他抬脚就走了。   竟然走了?!   苏青霓震惊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寒风顺着宫道穿过,将她大红的袍袖吹得飘忽而起,翩然欲仙,苏青霓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恍若置身梦中,不敢相信方才那个太监竟真的把自己丢下跑了。   过了片刻,苏青霓只能试图着爬起来,心里想着,等今日过后,她一定要派人查一查这个太监叫什么名儿,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苏青霓努力了好一会,仍旧没爬起来,她的脚踝似乎扭伤了,无法用力,正在这时,她再次听见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近前停下了。   苏青霓抬头一看,还是那个太监,他竟然又回来了,挺拔的身影大半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弯腰将个什么东西放在她面前,她低头仔细看看,顿时默然。   那是一根两指粗细的竹竿,颜色青翠,上面还覆盖着一点未化的薄冰,在灯笼光芒下晶莹剔透,这竹竿显然是才刚刚被折断的。   苏青霓想起来了,从这宫道过去没多远,转角的位置种了一丛青竹,方才短短的时间里,这太监就去折了一根竹子,又削去枝叶拿回来,这般利索,竟像是有厉害的内家功夫在身的。   宫里头还有藏着这样一号人?为何她上辈子完全没听说过?   苏青霓面露讶色,不由盯着那太监仔细看了一眼,然而光线实在是太过昏暗,灯笼光还被冷风吹得摇晃不定,看得很不真切,只隐约觉得他个子高,模样似乎生得好,更细致一点就看不清了。   那太监将竹竿往她面前一放,转身就要走,苏青霓立即抓住他的袖子:“你等等!”   下一刻,她便觉得腕子一麻,手被震了开来,果然是个有功夫在身的。   苏青霓印证了心中的猜测,盯着他的背影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撑着这竹竿就能站起来?”   太监顿了顿,过了一会,才回过身来扶她,仍旧是三根手指,拈着苏青霓的袖子,往上提,分外嫌弃似的。   紧接着,苏青霓便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道将她托了起来,顺利地站直了,那太监把竹竿往她手里一递,那意思是让她自己拄好,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苏青霓狐疑地盯着他,冷不防问道:“你是不能说话么?”   那太监一顿,并未答话,转身就要走,苏青霓又拽住了他的袖子,语气转为温和,道:“这位公公,好人做到底,还要麻烦你送本宫入乾清宫里去。”   大约是因为她纠缠不休的缘故,那太监沉默片刻,才终于开了口,声音意外的清朗:“乾清宫就在娘娘面前,奴才奉皇上之命,还有要紧事去办,不能耽搁,请娘娘恕罪。”   他说完,又故技重施,将袖子略微一震、震——   震不动?   那太监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一看,只见自己的袖角已不知何时与大红的婚服袖摆绑在了一处,还草草打了两个结,难怪无法用内劲震开。   苏青霓勾起唇角,面上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清了清嗓子,道:“无妨,若皇上怪罪下来,本宫一定替公公求情。”   那太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阵冷风吹来,苏青霓闻见了一点烟火气味,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着了,她轻轻嗅了嗅,下一刻,有惊呼喧哗声响起,是从乾清宫内传来的。   风中隐约是有人在高声疾呼:走水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苏青霓看见那太监似乎有些焦灼,用力一扯,只听嗤啦一声,竟生生将袖子给扯裂了,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走。   苏青霓伤了腿,行动不便,如今进乾清宫来不及,却也不能让这形迹可疑之人这样就走了,遂提起声音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几个太监恰巧从乾清宫大门冲了出来,一听说有刺客,立即高声疾呼道:“刺客在哪里?”   苏青霓拄着竹竿儿,一手指着前方那道人影,喝道:“就在那里,快抓住他!”   有几个太监倒是勇猛非常,悍不畏死,一个箭步冲上前就去抓那人,然而却连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一脚踹飞了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哎哟连天。   转眼的功夫,那三个太监都被打倒在地,其中一个倒是厉害,索性伸手抱住了那人的腿,口中大喊道:“快!我抓住他了!去叫人来!”   旁边还有剩下一个小太监,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苏青霓顺手抄起他手里的灯笼,举起来去照那人。   正好那人回过头,与她打了一个照面,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目似点漆,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折射出凛冽的光,气质冷然若临风皎月,猛然打眼一看,不似凡人,倒仿佛天上的谪仙。   苏青霓略微一怔,便听见身旁那个畏缩的小太监突然浑身一抖,扑通跪了下去:“奴才拜见皇上!”   皇上?   苏青霓彻底呆住了,这人竟然就是永嘉帝?她那个短命鬼夫君? 第3章   不怪苏青霓不记得,她入宫之后,只在庙见拜谒皇室列祖列宗时,才匆匆见过永嘉帝一面,可仔细数来,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能记得永嘉帝才有鬼。   上辈子后几十年,苏青霓只在画像上头看见过永嘉帝,宫里的画师也是奇怪,总爱把人往圆处画,历代皇帝的画像都是差不多的,从大楚的开国□□高皇帝开始,一水儿的圆头圆脸圆身子。   这样在潜移默化中就给了苏青霓一种错觉,永嘉帝好似是个胖子,如今见到了真人,她心里猛然松了一口气,好在,不是真的胖子。   紧接着,一点疑惑便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这位永嘉帝如今穿了一身太监衣裳,是想做什么?   苏青霓起初是觉得这个太监行径古怪,十分蹊跷,她想起上辈子乾清宫那场大火,烧得不明不白,查来查去,连纵火之人都未找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如今,苏青霓仍旧清清楚楚记得,乾清宫里没有这样一个身怀武艺的太监,若是有,刑部在调查的时候早就将他揪出来了。   若是没有,那他今夜来乾清宫就更加可疑了。   苏青霓岂能容他跑掉?于是这一歪打正着,却没想到竟抓到了一条大鱼。   她打量着面前的永嘉帝,心中默念道,没错,还真是一条大鱼。   直到此时,苏青霓才醒悟过来,若当年发生的事情与今日如出一辙,那么早在乾清宫起火之前,永嘉帝就已经悄悄换了太监的衣服跑了,说不定这把火都是他放的。   也就是说,她那个短命鬼夫君,根本就没有死!那具扒拉出来的尸骨,也根本不是永嘉帝的,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呵!苏青霓想,这可真是有趣了。   ……   坤宁宫的东暖阁。   因着今日大喜,宫里头处处点着红灯笼,殿内也是红烛高燃,甚是喜庆,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苏青霓坐在软榻边,除去了鞋袜,露出雪白的小腿,只是脚踝的位置泛红,还高高肿了起来,好似一个发面馒头,甚是可怕。   碧棠蘸了药油往上面涂,剧痛传来,苏青霓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缩了缩腿。   碧棠连忙住了手,担忧道:“疼了?”   “无事,”苏青霓道:“你继续涂。”   旁边端着药的嬷嬷插嘴道:“皇后娘娘,这伤看起来严重得很,不然奴婢还是去叫太医来吧。”   苏青霓摆了摆手,道:“今天太晚了,不便麻烦太医,等明日再说。”   她又不傻,哪有帝后大婚的日子,当晚就宣太医的道理,太晦气。   那嬷嬷还在劝道:“可娘娘这伤势……今夜如何服侍皇上?”   苏青霓才想起这一茬,愣了愣,迟疑道:“可本宫服侍皇上,又用不上腿。”   不就是往床上一躺么?   嬷嬷欲言又止,止而欲言,最后委婉地措辞道:“可娘娘……也要动的啊。”   一旁的碧棠倏然垂了头,一张小脸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反倒是苏青霓十分从容,她觉得自己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遂很是大方地道:“皇上动就行了。”   嬷嬷:……   这回她是彻底没话了,帝后两人关起门的房里事,她一个宫人也不能插什么嘴。   倒是碧棠抬起头悄悄看了苏青霓一眼,她穿着大红的喜服,衬得面如凝脂,色若春花,斜斜地倚靠在软榻边,一双眸子微垂,长长的睫羽在烛光下投落两弯清浅的影子,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碧棠总觉得今日的小姐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了,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只好低头继续涂药。   药还未涂好,门外便传来了通报声,紧接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挟裹着深冬的寒气,踏入殿内,是永嘉帝来了。   碧棠与一屋子的宫婢嬷嬷们齐齐跪了下去,永嘉帝已到了软榻边站定,深眸中没什么情绪,居高临下地盯着榻上的苏青霓,目光滑过她的脸,最后在脚踝处落定。   苏青霓的裤腿还没放下去,露着洁白如玉的小腿,足弓纤细优美,脚趾圆润,好似被工匠精心打磨过的玉石一般,只是脚踝位置红肿了一大圈,瞧着甚是可怜。   她伸手放下了裤腿,然后扶着软榻起身,慢吞吞地拜了下去:“臣妾拜见皇上。”   殿内空气寂静,苏青霓跪在地上,过了一会,才等来帝王的声音,嗓音清冷,让人不禁想起枝头覆盖的冰雪,有点儿冷:“平身。”   碧棠连忙扶起苏青霓,但永嘉帝没叫她坐,她也只能先站着,苏青霓垂着眼,看见对面帝王身上的绛色冕服,上面以金线绣着十二纹章,腰间紧扣的玉钩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不像它的主人。   只见了一面,苏青霓便觉得他是冷的,从骨子里由内而外散发着冷漠的意味,像一尊没什么人气的玉像,好看是好看,就是不能摸,怕冻手。   这么想着,不知为何,她脑中不期然又闪过一点翠色的影子来,是那一根被削去枝叶的竹竿。   苏青霓正漫无边际地走着神,忽听一名女子声音道:“皇上,皇后娘娘,这边请。”   她抬眼一看,却是一名内侍女官站在酒案边,正对她含笑示意,永嘉帝楚洵已举步过去了,苏青霓脚踝伤了,只好在碧棠和嬷嬷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她的动作极慢,坐下来时,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意来,楚洵虽然冷淡,但是耐性却很足,什么也没说,也未表现出烦躁之意,只静静坐着。   桌案上摆着一壶酒,两只金酒樽,酒樽之间以彩线相互缠绕着,两副镶金象牙筷子,还有一小碟片成了薄片的熟羊肉。   今日大典,礼仪异常繁冗,苏青霓大约是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看见那碟羊肉,骤然觉得腹内生出几分饥饿来,她下意识盯着那羊肉多看了几眼,半点没察觉自己此刻的模样落在了身旁人的眼里。   那内侍女官跪在案前,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恭敬道:“请皇上与皇后娘娘饮酒。”   苏青霓端起酒杯,不自觉又看了那羊肉一眼,心道,喝酒之前,不必先垫垫肚子么?   她上辈子未曾来得及行合卺礼,自是不知道这些规矩的,一连被女官劝饮了三杯酒,苏青霓有些酒劲上头,脸颊浮现绯色,面若涂脂,眼神也有些迷茫起来。   但见那女官将筷子递了过来,苏青霓的酒意一下散了大半,心说,来了,可算能吃上了。   她虽有些醉意,但是仍旧表现得十分矜持,先是看那女官一眼,见她示意自己夹肉,苏青霓这才照做,夹了一片羊肉,优雅地送入口中。   羊肉三分肥,七分瘦,被仔细炙烤过,外脆内嫩,咀嚼起来嚓嚓作响,香气四溢,只是大约放久了些,有点凉。   苏青霓心道,下回可以吩咐御膳房做一道烤羊肉,再烫上一壶酒,一边赏着雪,这样热乎乎的吃起来才香。   这么想着,一抬眼,却见对面跪着的女官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眼中闪过惊慌之意,显然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苏青霓觉得奇怪,又去看身旁的楚洵,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松松拿着象牙筷子,筷子上还夹了一片羊肉,那架势……好像要送到她面前来?   苏青霓正懵然间,便见那女官焦急地摆手,小声而急切地解释道:“娘娘,这……馔要二人互食,谓之同牢同食,同尊同卑。”   苏青霓:……   她立即便反应过来,从容道:“本宫只是尝一下而已,并不影响合卺礼。”   大约是因为她的神态委实太过淡定,那女官都愣了,仔细一想,倒也没说不能先吃一片,再者,那羊肉也还够,便犹豫着道:“那,请娘娘为皇上进馔吧。”   苏青霓便夹起一片羊肉,送到楚洵面前,垂眸恭声道:“皇上,请。”   楚洵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尔后落在那羊肉上,忽然道:“朕不食荤。”   苏青霓微微一怔,眉轻挑了一下,终于抬起眼来,看进了对方的眼中,那双凤眸深若幽潭,透着漠然之意,她有些迷惑,一时间竟看不出来这位永嘉帝是不是在针对她。   苏青霓没什么反应,那跪着的女官额上都渗出了汗,险些瘫坐在地,她万万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会接连碰到这样棘手的事情,礼部的官员教她的时候,事先可没说过皇后娘娘不懂合卺礼,皇上不食荤啊。   但是不管如何,合卺礼是一定要完成的,那女官一咬牙,叩首道:“是奴婢的疏忽,这便遣人去重换。”   于是,苏青霓饿着肚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碟子羊肉片被宫人拿走,换上了一碟馒头片,她的眼中透出几分遗憾来。   然而一转头,她就对上了楚洵的目光,对方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了,苏青霓不由腹诽,果然是故意的,今夜撞破了他的事情,说不定心里还在记恨着,这皇帝真是小家子气,心眼只有针尖大。   羊肉片变成了馒头片,量还少,三筷子下去,苏青霓不仅没饱,反而更饿了,看见那白花花的馒头就倒足了胃口,她索性放下了筷子。   至此,合卺礼已完成了,楚洵摒退了宫人,于是所有人都依次退出了大殿,殿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殿内,分外突兀。   直到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了两个人,看着站在床边的帝王,苏青霓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既然宫人都退下了,那现在她似乎要服侍这位就寝来着。   于是,她觉得肚子更饿了。 第4章   殿内寂静无声,龙凤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偶尔爆出一个烛花,打破这过分的安静。   苏青霓站在床边,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上辈子一进宫就当了太后,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儿,她何曾伺候过人?   她想了一会,扶着床栏往楚洵的方向挪了挪,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玉扣,岂料楚洵略略退开一步,避过她的手,面露疑惑道:“你做什么?”   不知是否是苏青霓的错觉,她总觉得那疑惑之中,还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为何警惕?   苏青霓的眉头微挑,理所当然地答道:“臣妾为皇上更衣啊。”   闻言,楚洵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她的腿上,淡淡拒绝道:“皇后伤了腿,还是坐着吧,朕自己来便可。”   苏青霓的脚踝扭伤了,不敢使力气,手掌还磨破了一大块皮肉,听了这话,自然乐得轻松,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模样来,道:“多谢皇上体谅。”   于是她就自顾自脱了大红的婚服外裳,坐到了床上,看着楚洵解下腰间的玉扣和玉带钩,他的手指很修长,骨节分明,搭在深色的腰封上,更衬得肤色如苍白的玉石,很是赏心悦目。   苏青霓看了几眼,忽然发现那苍白的玉石上有一道绯色,她定睛一看,却是楚洵的手背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看得出来是新伤,还往外渗着血丝,显然是没有处理过。   苏青霓忍不住叫道:“皇上。”   楚洵抬起眸看她,虽然没说话,但凤目中的意思很明显在问:怎么?   苏青霓指了指那伤口,道:“皇上的手怎么伤了?”   楚洵低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恐怕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   听罢这话,苏青霓张口欲唤宫人来,却想起伺候的人早已被摒退了,这时候只能自己动手,于是她只好将外裳重新披上,慢腾腾地爬下了床,楚洵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没再理会,兀自继续解着衣裳。   苏青霓扶着床栏,因左腿行动不便,只好单腿慢慢地蹦到了妆台旁。   她在妆台上翻找了一下,才找到自己要的东西,重又靠着单腿蹦回了床边,一抬头就看见楚洵正坐在床沿边上盯着她看,眼中神色透出几分匪夷所思,大约是觉得她这样蹦着实在不雅。   苏青霓倒是面不红心不跳,慢吞吞地爬上了床,将手里的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两个一指来高的青花小瓷瓶,她之前擦破了手掌,记得碧棠给她上药时,似乎就是用的这个药。   可这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瓷瓶,苏青霓打开看了看,里头都是粉末,闻起来气味也差不多,她根本分辨不出来。   两瓶药应该都是一样的?   这么一想,苏青霓便拿起一瓶,对楚洵道:“皇上,臣妾为您上药吧。”   楚洵看了看她,淡声拒绝道:“不必劳烦皇后了,小伤而已。”   靠得近了,苏青霓便看清楚了他手背上的伤痕,从虎口开始,一直贯穿了整个手背,她不禁皱起眉来,起初她也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如今一看,那口子竟然还很深,上面的皮都翻卷起来,尽管鲜血已被擦拭干净了,但伤口的边缘还泛着惨白,颇有些吓人。   这还是小伤?   苏青霓看他神色冷淡,似乎并未将这伤放在心上,道:“皇上,如今天气严寒,这伤势若是不及时处理,恐怕会生冻疮,使伤口溃烂发痒。”   闻言,楚洵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没再说话,这大约是默许了,苏青霓便去捉他的手,楚洵没让,反而拿过了药瓶,打开来轻嗅了一下,剑眉几不可察地微扬,道:“南丹参。”   但见苏青霓表情不解,他才道:“丹参的药性是活血化瘀的。”   苏青霓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拿错了药,她又将剩下那瓶递过去,道:“皇上看看这个?”   楚洵顿了顿,接了过来,依照原样轻嗅了一下药,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往手背上倒了药粉,深灰色的粉末均匀地洒满了伤口,苏青霓这才想起来忘了拿包扎的布,便顺手解下了外裳的衣带递过去,道:“皇上将就一下,用这个吧。”   楚洵盯着那衣带看了一眼,没再拒绝,接过去慢慢地缠在了手上,衣带色泽鲜红如火,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苏青霓看了一会,觉得还挺好看的。   她托着腮一边看,一边慢吞吞地问道:“皇上是在哪儿伤到的?”   楚洵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声道:“朕不记得了。”   苏青霓心里狐疑,这么深的伤口,普通的东西是划不出来的,她刚刚趁机观察了一下,伤口边缘整齐,明显是被利刃所划伤。   宫里头谁敢持利刃伤了皇上?   要么,是楚洵自己划的,要么就是他想隐瞒什么,苏青霓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再加上之前他穿着太监的衣裳,要离开乾清宫,苏青霓更觉得奇怪,上辈子的楚洵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借机离开了皇宫,再也没有音信,让所有人都以为永嘉帝死于一场大火。   可想而知,他并不愿意做这个皇帝。   为什么?   人人都想得到的无上权势,他却半点都不为所动,甚至不惜假借死遁离开,其中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苏青霓总觉得疑团重重。   她不由想起当时的情形来,楚洵被她和几个太监误打误撞揭穿了身份,他本人倒是不尴尬,穿着那袭深蓝色的宦官服饰,宛如依旧穿着龙袍似的,高高在上,反应冷漠,只是在进乾清宫的大门时,回头又看了苏青霓一眼。   苏青霓那会儿就觉得这位帝王是在认她的脸,肯定是记仇了。   后来果然,连一碟羊肉片都不情愿给她吃,特意让人换成了馒头片。   想起这个,苏青霓顿时觉得肚子又开始饿了,可如今时候已是深夜,宫人也都被摒退了,当着皇帝的面,苏青霓总不能这时候吩咐他们去备夜食,只好忍一忍了。   她仔细着受伤的脚踝,小心挪到床里边躺下了,转头见楚洵还坐在床沿位置不动,便开口提醒道:“皇上,该歇息了。”   楚洵的目光在她腿的位置停下,顿了顿,才道:“皇后的腿伤未愈,今夜先不用侍寝了,朕去隔间睡。”   苏青霓心中讶异,没想到她这夫君还挺体贴的,那她也不能太小气了,遂温声道:“这床甚大,隔间也不暖和,皇上还是在这里歇下吧。”   她说着,又主动掀开被子,以示自己真的愿意分出一半床来给他,大红的锦被打开了,苏青霓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抹白色,定睛一看,却是被子下铺着一条白色的丝绢。   她起先没反应过来,咦了一声,伸手将那丝绢拿起来,疑惑道:“是谁落在这里的么?”   很快她便觉得不对,猛然间明白这丝绢是做什么的,一抬头就对上了楚洵的目光,因为背着烛光的缘故,他的凤目狭长,幽暗深邃,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夜色,透着不明的意味。   苏青霓难得有些面热耳赤,宛如烫了手似的,将丝绢丢下了,之前与那嬷嬷说话时,她倒是对侍寝之事表现得十分大方,她腿伤动不了不妨事,但是楚洵能动啊。   然而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难为情,毕竟她上辈子甫一入宫,夫君就没了,守了几十年的寡,这么严格算来,她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黄花大闺女呢。   苏青霓轻咳一声,硬着头皮支吾道:“皇上,这……”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将那条丝绢拿了起来,苏青霓心里一跳,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明灭不定的烛光落在楚洵的脸上,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影子,他道:“皇后好好休息吧,朕说过的话作数。”   说完这句,他转身就走了,苏青霓下意识张了张口,没等出声,那修长的身影已被屏风遮住了,她只好拉起被子,盖到了鼻子下,锦被中淡淡的香气往鼻端钻,十分好闻。   苏青霓看着大红的床帐顶,发出了一声轻叹,没想到重活一遭,上辈子没经历的事情,这辈子还要继续经历,当真是世事无常,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不过好在,她的夫君已经捞回来了,虽然不知道日后的事态如何发展,但是她这回肯定不用像上辈子那样劳劳碌碌过一生了。   每日只需要吃吃喝喝,到处玩一玩,再养只猫儿鸟儿什么的逗个乐,若是有机会,还能去宫外的行宫住上几个月,泡泡汤泉,赏赏花,日子岂不美哉?   光是想想,苏青霓心里就觉得快活极了,顿觉来日可期,只要她这位夫君别再生什么幺蛾子便好。   她心情颇好地翻了个身,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神往,陷入了睡梦之中。   没多久,外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烛光走了过来,楚洵披着深色的外裳,目光掠过大床上,少女不知何时已熟睡了,她侧着头,红色的锦被映衬着她的脸,肤色玉白,若初绽的花朵一般娇柔,艳而不媚,清而不妖。   楚洵只打量两眼,便移开了目光,他将手中的丝绢放在了床上,没再多加停留,转身又离开了。   ……   次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外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树梢都冰封住了,被廊下的宫灯映照得晶莹剔透,宛如一树琉璃。   一行太监自廊下穿行而来,早上的风实在是冷得刺骨,吹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一个太监轻轻跺了跺脚,小声道:“贼老天,这冷得人骨头都要脆了……”   打头的太监提着灯笼,闻言便骂道:“骨头脆了不要紧,下油锅炸一炸还会酥呢,哪儿那么多话来?”   几个太监都小声笑起来,那大太监回头又是一通骂:“鳖崽子们笑什么呢?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个个弯腰驼背的像什么样儿?”   眼看小太监们都正经起来,管事的大太监才满意了,回过头迎面就看见了一行人朝这边过来,打头那个穿着深青色的常服,头戴玉冠,眉如墨画,面容如玉一般白,精致好看,只是浑身的气质却仿佛比这深冬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那大太监吓了一跳,领着一众小太监们连忙跪了下去:“奴才参见皇上。”   永嘉帝低头看了他一眼,连步子也未曾停顿,大步流星地走了,带起一阵冷风,冻得人直哆嗦,那几个随侍的太监打着灯笼,连忙追了上去。   耳听得脚步声远去了,那大太监才直起身来,听见身后的小太监们议论道:“原来那就是皇上啊。”   “是呢,我也是头一回这么近看见。”   “不说话我还以为天上的仙人下凡来了……”   “皇上昨夜歇在坤宁宫,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眼看着这话题往不可预测的方向溜,大太监重重咳了一声,没好气骂道:“冷风都堵不住你们的嘴,皇上的事情也是你们能议论的?嫌命太长了?还不快走。”   太监们这才住了嘴,垂首跟着大太监走了。 第5章   坤宁宫,东暖阁。   苏青霓醒来时尚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通体舒泰,浑身懒洋洋的,宛如泡在温水中一般,自她病了一年多以来,夜里时常头痛心悸,有时候疼到凌晨时候方才疲惫不堪地睡去,不到一个时辰又惊醒,如此反复,竟是整整一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她迷迷蒙蒙地看着眼前的床帐,上面绣着龙凤祥瑞的花纹,喜庆又陌生,苏青霓一惊,下意识叫了一声:“晴幽,晴幽!”   “小姐。”   一个女子声音在床畔响起,苏青霓转头一看,瞳仁微睁,猛地醒过神来,震惊之色一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自如的笑意:“碧棠。”   碧棠将床帘打起,道:“小姐刚才在叫谁?”   昨夜的事情瞬间全部回笼,苏青霓坐起身来,不当心碰到了扭伤的脚踝,痛嘶一声,含混道:“梦见自己养了一只猫儿,还给它取了个名字。”   闻言,碧棠不疑有他,吃吃笑道:“小姐若喜欢猫,改天也养一只就是。”   苏青霓唔了一声,也笑了,轻声道:“扶本宫起来梳洗吧。”   碧棠扶着她下床,让宫婢们伺候她穿戴,碧棠拿了软履替她穿上,待看见左脚踝处的伤势,登时吓了一跳,掩住口惊道:“小姐,您的脚伤可怎么办?”   苏青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也被惊住了,那原本纤瘦的足踝如今肿得好似一个大发面馒头,比昨天晚上还要胖上一大圈,青紫不堪,颇是骇人。   只微微一动,就疼痛难忍,苏青霓看了看,眉心微蹙,道:“先穿上吧。”   碧棠劝道:“小姐,不如还是先叫太医来看看吧?”   苏青霓却摇头道:“现在没时间了。”   碧棠还欲再说,正在这时,一名嬷嬷自殿外进来,先是恭敬行礼,才禀道:“娘娘,您今日还要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娘娘,可不能迟了。”   帝后大婚,次日一早是要去朝见两宫,眼下哪有时间叫太医?碧棠只好住了口。   苏青霓的目光扫过殿内,不见楚洵的踪影,问道:“皇上呢?”   她昨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道楚洵是在哪里睡的,但是看身旁的被子齐整,显然他并未在喜床上过夜。   那嬷嬷道:“皇上一早就去养心殿了,奴婢已派人去通禀了。”   乾清宫昨夜起了大火,虽说火势被及时扑灭了,但还是烧毁了不少地方,想来暂时是不能住了。   苏青霓点点头表示明白,张开双臂,任由婢女们替她穿上正宫礼服,余光瞥见那嬷嬷从床上拿出了一样白色的物事,小心放在了宫婢捧着的朱漆雕花描金托盘上。   苏青霓看了一眼,是昨夜那一条白色的丝绢,上面沾了些血迹,宛如雪地上盛开的朵朵红梅,她顿时就愣住了。   猛然回想起来,昨夜楚洵拿了那条丝绢就离开了,一直没回来,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那这丝绢上的血迹是……   楚洵的?   苏青霓有点儿震惊,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伤了的腿,心说,何德何能,竟叫九五之尊自伤龙体,给她造了一回假。   她都有点对楚洵刮目相看了,也许昨天是她看走了眼,永嘉帝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   ……   苏青霓的腿伤虽然严重,但是礼不能废,她还是得去拜见太后,楚洵眼下在养心殿,凤驾便要先绕路过去,与他会合之后,再一道前往慈宁宫。   苏青霓被几名宫婢扶着,艰难地上了舆轿,碧棠替她理好裙裾,又将一个手炉递过来,道:“小姐若是冷了,只管叫奴婢一声。”   苏青霓接了那手炉抱着,忽然叫住她,轻声道:“碧棠,日后不要这样称呼本宫了,如今是在宫中,人多耳杂,让人听了不好。”   闻言,碧棠一怔,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奴婢记下了,皇、皇后娘娘……”   苏青霓笑了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往后轻轻靠在软枕上,舆轿的帘子放了下来,遮去了冷风。   紧接着,舆轿被抬了起来,稳稳往前行去,桑蚕丝的轿帘被风轻轻吹起些,露出了一丝缝隙,苏青霓从中看过去,只见碧棠走在一旁,面容沉静,鼻头有些发红,大约是被风吹的。   苏青霓心中一酸,她垂了眼,怔怔地看着手炉上的朱漆描金龙凤纹,碧棠是她的贴身侍女,八岁就跟在了她身边,两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后来先帝留下遗旨,苏青霓被赐婚永嘉帝,便带着碧棠一道入了宫,可最后苏青霓却没能护住她。   延宁帝病重之时,朝廷的大权掌握在了苏青霓与一干内阁大臣手中,延宁帝的亲生胞弟怡亲王意图谋反,使人暗中给苏青霓投了毒,最后险些没救回来,事后碧棠十分自责,独自去调查投毒之人,不想却因此送了性命。   此后多年,苏青霓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心中抱憾,尽管她后来为碧棠报了仇,可人已不再了,报仇又有什么用呢?   好在,她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正在苏青霓思量间,舆轿停下了,帘外传来了碧棠的声音:“娘娘,养心殿到了。”   苏青霓应答一声,帘子被打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养心殿的大门里有人影晃动,紧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来了,那是帝王的仪驾。   这么巧?   苏青霓心里冒出点儿疑惑,欲起身下轿,碧棠连忙扶着她的手,道:“娘娘小心。”   还未等她站起,一个太监小步跑了过来,先是行了个礼,道:“娘娘,皇上说,礼就免了,直接去慈宁宫便是。”   闻言,苏青霓也乐得轻松,她如今脚伤不便,自然是能不动弹就尽量不动弹,她往外看了一眼,见帝王仪驾已经走了,才吩咐碧棠道:“咱们也跟上去吧。”   “是。”   宫人们重又抬起舆轿,踏着满地的冰雪,跟在龙辇之后,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穿过隆宗门,再往前走,又过一道宫门,前面便是慈宁宫了,宫道两旁有宫人正在清扫积雪,见了圣驾浩荡而来,连忙纷纷伏跪了下去。   苏青霓抱着手炉,坐在舆轿上,仔细地回想着有关于太后的事情来,她上辈子与太后的接触并不多,永嘉帝崩后,太后就搬出了慈宁宫,去宫外一座行宫住了,此后数年,非大祭不回皇宫。   话说回来,这位太后也是个颇为传奇的人物,她本是小官之女,没什么家世背景,入宫时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常在,不知怎么入了先帝的眼,一路青云直上,风头无两。   先帝甚是宠爱她,甚至不惜力排众议,将她立为皇后,盛宠十年如一日,未曾衰减,而先帝此后也再未纳过新的妃子。   只可惜,美中不足之处也有一桩,太后不曾有子嗣,一直没能替先帝诞下一儿半女,颇是令人唏嘘,但即便如此,她的位置也仍旧牢固。   据说有大臣以皇后无所出,提议先帝废后,惹来先帝震怒,最后反倒丢了官职,此后几经折腾,无人再敢提此事了。   由此可见,这位最终能当上太后,并不是运气使然。   苏青霓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轻轻地摩挲着手炉上的花纹,有些走神,耳边听得碧棠小声呼唤,她才察觉到舆轿已经停了。   “娘娘,慈宁宫到了,皇上在前面等着您呢。”   苏青霓拖着受伤的腿,小心地挪下了舆轿,外头冰天雪地的,冷风刺骨,碧棠接了手炉,又叫几个宫婢来搀扶她。   苏青霓看了看地面,这时候她的腿还疼得紧,并不能触地,但是总不能像昨夜那样单腿蹦着进慈宁宫,否则像什么样子?   她一咬牙,将腿踩在了地上,极力无视脚踝处传来的疼痛,碧棠目露担忧之色,却也没再劝,扶着她往慈宁门走。   帝王穿着深色的冕服,长身玉立,正站在台阶前,他的通身散发出冷漠的意味,仿佛那宫檐上的积雪,高高在上,不可接近。   苏青霓忍着痛,一步步慢慢地走到他近前,面上带出一丝微笑,道:“皇上。”   楚洵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她的左脚上,面上淡淡的,什么也没说,只是道:“走吧。”   他说完便率先上了玉阶,慈宁宫的大门敞开,门边的宫人跪了一地,楚洵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没再走了。   苏青霓意识到他是在等自己,走得近了,才听见楚洵开口道:“皇后回宫之后,记得叫个太医。”   声音还是冷冷淡淡的,但是苏青霓听罢之后,面上的微笑真切了些,颔首乖巧道:“是,臣妾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楚洵:保持高冷。   苏青霓:怎么没冻死你? 第6章   帝后二人一道入了慈宁宫,满殿宫人立即下拜行礼,殿内的暖香扑面而来,将苏青霓团团裹住,将寒意皆尽散了,碧棠连忙上前来,替她除去了斗篷。   苏青霓往上看了一眼,只见太后正坐在上首,她穿着一身松叶色的团花常服,梳着盘福龙髻,发间别着金镶玉嵌宝玲珑寿字簪,太后如今年纪已近五旬,容貌却还犹如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般,生得甚美,也难怪当年深受先帝喜欢,圣宠不衰。   苏青霓与楚洵一道上前行礼,太后看了一眼,面露疑惑道:“皇后的腿怎么了?”   苏青霓恭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昨夜不慎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   闻言,太后的眉头轻皱,道:“天气冷,地上湿滑,是该仔细些。”   她说完,又吩咐一旁的宫婢道:“回头派个太医去坤宁宫给皇后瞧瞧。”   “是。”   一旁的女官奉上一个朱漆的雕花托盘,上面放着一盏香茶,苏青霓接过来,慢慢地移步上前,将茶恭敬地进献给太后。   太后接了茶盏,道:“你如今既为中宫,日后宫内大小事务,都交给你了,万不要懈怠,每日的内务十分繁琐,但事关整个宫廷,不可轻视,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要贸然拿主意,可以来问哀家。”   她又说了些场面话,大意是让苏青霓好好做事云云,这朝见礼便算结束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苏青霓都要恭敬站着,只觉得脚踝剧痛无比,腿好似已不是自己的了一般,额上冷汗隐现,脸色苍白。   她忍了这么久已是极限,在将要落座之时,左腿痛得骤然一抽,苏青霓整个人便朝前跌去,眼看就要撞上了楚洵的背。   岂料他身后仿佛长了眼似的,飞快地伸手捞了她一把,手指在她的手臂上轻碰,苏青霓便感觉到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她托起,她抬起头,对上了楚洵的目光。   他的眼神波澜不惊,依旧没什么情绪,阳光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将殿内映得亮堂,苏青霓忽然发现他的眼型很漂亮,是狭长的丹凤眼,若是笑一笑,不知会是怎生的模样?   只可惜,永嘉帝似乎不爱笑,那双眼仿佛也被这深冬凝成了冰,瞧着甚是冷淡。   等苏青霓坐了下来,楚洵才收回手,太后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惊道:“皇帝的手这又是怎么了?”   苏青霓下意识看过去,昨夜虽然上了药粉,但是那伤口因为结了痂的缘故,显得愈发可怖,泛着暗红的颜色。   楚洵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不留神被划伤了。”   太后皱眉道:“怎么划的?可曾请了太医看?”   楚洵淡淡道:“不记得了,小伤罢了,不必请太医。”   回答得十分敷衍,他顿了顿,又道:“多谢太后关心。”   太后估计对新帝的脾气也有所了解,和气地劝道:“皇上为一国之君,龙体要紧,还是要多保重才是。”   楚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两人又坐了一会,太后面上隐约浮现几分疲色,苏青霓便适时提出告辞,与楚洵一道离开了。   等凤驾回了坤宁宫,苏青霓被扶着下轿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妙,她的左脚好像已经木了,全然没知觉了一般,但是一碰地,就钻心的疼。   苏青霓赶紧进了东暖阁,脱下鞋袜一看,只见脚踝已经紫胀,高高肿起,因为肿得太过厉害,那一块儿的皮肤甚至隐约有些发亮了,碧棠吓了一跳,正欲说话,外头进来一名宫婢,垂首禀道:“启禀娘娘,太医已候着了。”   苏青霓想起之前在慈宁宫时,太后派人替她请了太医,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遂道:“请他进来。”   来的是个白胡子的老太医,他看着苏青霓的脚踝,道了一声得罪,才伸出枯瘦的两指在伤处按了按,苏青霓疼地倒抽一口凉气。   老太医收回手,道:“娘娘是昨夜跌伤的?”   碧棠道:“是。”   他又问:“今日还用这腿走了路?”   “是。”   老太医犯难地皱起眉,摇头道:“这可麻烦了,娘娘的骨头扭错了位,今日不走路还好,一走路,这伤势就更严重了,要扭回来,可能会有点疼痛。”   苏青霓顿时睁大眼,声音都有点哆嗦了:“扭回来?”   老太医给了肯定的回答,道:“是,若是不扭回来,就算以后长好了,骨头位置也还是错着的。”   苏青霓光是想想,就觉得左脚隐隐刺痛了,她的唇色泛白,咬了咬牙道:“那就劳烦太医了。”   老太医挼起了袖子,苏青霓瞧着心里就有点颤悠,待他把住了受伤的脚踝时,略一用力,剧痛如锥心刺骨突如其来,苏青霓痛叫一声,一把抓住了软榻的扶手,齐整漂亮的指甲几乎要刺入木头中了。   她眼圈都红了,深吸一口气,颤声问道:“好了么?”   老太医面露犹豫之色,道:“娘娘,这……臣还未开始使劲呢。”   苏青霓:……   她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碧棠忧心地替她擦拭了额上的冷汗,对太医道:“娘娘怕疼,今儿又走了路,不若等没那么疼的时候再来治?”   老太医觑着苏青霓煞白的脸色,想了想,道:“那也好,先让人用帕子沾冷水替娘娘敷着,等明日缓了疼再说。”   苏青霓猛地松了一口气,老太医走了,碧棠便依照他所说的,让人打了冷水来沾湿棉巾,替苏青霓敷脚踝,触感虽然冰冷,但刺痛感确实减轻了许多。   苏青霓半倚在榻上,觉得自己好似去了半条命,抬头便看见碧棠正在忙活,心里不禁一暖。   只是不知道晴幽现在在哪里?   苏青霓心思微动,晴幽比碧棠还大一岁,记得她从前是在尚食局做事,倒是可以找个机会,将她再调来坤宁宫。   碧棠的性子偏软,晴幽则是柔中带刚,做事稳重,又忠心耿耿,很是合苏青霓的眼,上辈子她死前留了遗旨,让晴幽可以自己出宫去,不知她后来过得怎么样。   苏青霓不禁有些怅然,轻叹一口气,碧棠以为弄疼了她,连忙住了手,道:“娘娘疼了?”   闻言,苏青霓摇摇头:“没有。”   她忽然捉住了碧棠的手,碧棠一愣,满面疑惑:“娘娘?”   苏青霓盯着她看了许久,露出一点笑来,摸了摸她的头,道:“碧棠,以后咱们都要好好的,活到一百岁。”   不要再有离别了。   碧棠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虽有些懵然,但还是认真点头:“嗯,奴婢知道了。”   用帕子敷了一上午,苏青霓的伤势果然好了许多,似乎还消肿了不少,除了仍旧不能下地以外,倒是不太疼了。   等到用午膳的时候,苏青霓被扶着到桌边坐下,看了一桌子的菜色,样式丰富,冷盘热菜,膳汤点心,足足有十几道之多,她轻轻皱了一下眉,有些不习惯这样的铺张,便道:“下次不必做这么多菜了。”   一旁的尚食女官连忙应答下来,苏青霓这才举了筷子,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皇上用膳了不曾?”   要不是菜式太多,她都差点忘了她现在还有一个夫君,于情于理,也该问一句。   至于他到底吃没吃,那就不归她管了。   ……   养心殿。   这样寒冷的天气,殿内的门窗竟然都是开着的,屋子里也没有烧地龙,冷得如冰窖也似,风从门口灌进来,把帷幔吹得飘飘荡荡。   殿里值守的几个太监冻得脸都白了,却一动也不敢动,宛如僵住的雕塑一般,大殿寂静无声,香炉中的熏香袅袅,被冷风吹散开来,就连香气里也泛着一股子冷意。   窗扇大开着,外面是一方水池,如今已结了冰,几株残荷支棱着干枯的叶茎,被冰雪包裹着,在风中轻轻颤抖,透着一股萧瑟凄清的意味。   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永嘉帝楚洵正站在案前,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右手执笔,正在宣纸上勾画着。   他的手腕处戴着一副紫檀木的珠串,末尾端的珠子微微晃动,握笔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若冷白的玉,只可惜被那道深而长的伤口破坏了美感。   正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在外间停下了,紧接着,内侍的声音响起:“皇上。”   楚洵执着笔,手中动作不停,面上也没什么反应,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来人继续。   那太监在外间站着,垂首轻声禀道:“坤宁宫遣了人来问,皇后娘娘请您过去用午膳,皇上您看……”   隔着屏风,他看不见里头的情景,就在他忐忑地以为皇上没听清楚之时,永嘉帝冷淡的声音传来:“不去。”   语气十分冷酷。 第7章   楚洵没来坤宁宫用膳,本在苏青霓的意料之中,她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吃满满一桌子菜,甚是欣然,倒是碧棠在旁边欲言又止,目露忧色。   苏青霓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帝后刚刚大婚,皇帝却对皇后置之不理,甚至不愿意共进午膳,如此冷淡,怕是过不了几日,中宫失宠的风声就要传出去了。   苏青霓却并不太在意,她上辈子活了几十年,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对她来说,永嘉帝只需要做好一个皇帝的本分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并不需要她去操心。   她上一世操劳够了,这辈子只想着过点儿安逸的日子。   用过午膳,宫人又奉了茶来,上好的庐山云雾茶,苏青霓喝得心满意足,因为脚不能走,她只能靠在软榻上,让碧棠把窗打开了。   从窗户看出去,外头冰天雪地的,远处的琉璃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朱墙下青竹苍翠,被雪压弯了枝,庭院中还种着一颗柿子树,如今已落光了枝叶,只是上头却还留着几颗柿子未摘,红彤彤圆滚滚,好似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映衬着洁白的积雪,显得分外喜庆。   苏青霓抱着手炉数了数,一共有八个,碧棠见她喜欢,便道:“娘娘想吃柿子?奴婢去给您摘来。”   苏青霓刚刚才用过膳,肚腹正饱,吃不下什么,便道:“不了,先让它在树上挂着,冻柿子也好吃。”   她上辈子住的寿康宫里也有一株柿子树,每到冬天的时候挂了果,一半摘下来,分给各宫,一半留在树上,等入了冬,柿子都冻结实了,这时候最好吃。   后来苏青霓病了,太医说不宜食用生冷的食物,尤其柿子性大寒,于病体有损,晴幽便不肯让她吃了,早早把柿子都打下来,还骗她说是被鸟啄了去。   苏青霓有些怔怔的,竟觉得那些事仿佛在昨日发生的一般,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昨日呢?   入了夜,用晚膳的时候,坤宁宫又派人去了养心殿,得到的回复仍是皇上已用过膳了,这下坤宁宫不少宫人心里都起了嘀咕,只是面上没敢表露,而碧棠眼中的忧心更重了。   她见苏青霓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色映入她眼底,神色似有落寞之意,以为她难受,心里不禁一酸,竭力安抚道:“娘娘,按照宫里规矩,皇上今晚还是要在坤宁宫过夜的,您别担心。”   帝后大婚,皇帝前三夜必须在坤宁宫里过,这是规矩,所以无论如何,永嘉帝今天晚上一定会来坤宁宫的。   苏青霓却回过神来,笑着吩咐道:“你让人拿绳子去,把那柿子树上的几颗柿子绑一绑,夜里别叫风吹掉了。”   那树还挺高,柿子掉下来可不得砸成稀巴烂,多可惜。   至于碧棠担心的事情,苏青霓想都没想过,永嘉帝爱来不来,左右她的腿还没好,就算来了她也没法侍寝。   何苦耽误皇帝一晚上,天恩雨露分与后宫众人均沾不是更好?   不过……   苏青霓忽然想起一事来,记得上辈子,永嘉帝似乎没有后妃?他才登基半年多,宫里连个侍寝的妃嫔都没有,仔细算算,苏青霓现在是他后宫中唯一的女人了。   国丧刚过半年,永嘉帝未纳妃子,也是在情理之中,苏青霓便没再多想,洗漱准备睡下了。   碧棠劝道:“娘娘,皇上等会要来,您……”   苏青霓估摸楚洵那个冷性子,来不来还是两说,说不定嫌麻烦就在养心殿睡了,更何况,自己腿伤未愈,这种情况无法侍寝,楚洵肯定是清楚的。   她想了想,道:“无妨,本宫就在床边坐坐,等皇上来。”   ……   养心殿。   夜里的时候,殿门总算是闭上了,只是窗还开着,温度比白天时候更低了,楚洵仍旧坐在窗前,提笔正在写着什么,太监李程轻手轻脚地进来,垂头低声道:“皇上,时候不早,该歇了。”   楚洵听了,应答一声:“嗯。”   李程小心提醒道:“您今儿晚上还要去坤宁宫歇呢。”   楚洵执笔的手一顿,李程觑着,便知自家主子把这事给忘了,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暗暗替那新皇后惋惜。   他主子是尊庙里的佛,半点不沾人间烟火气的,这日后可怎么是好哟。   正在他暗自叹气间,楚洵搁了笔,站起身来,这是要走了,李程连忙接了身旁小太监手里的鹤氅,迎上去替他系好。   深色的大氅衬得楚洵的肤色,如苍白的玉石一般,精致,却冷入骨髓,让人不禁有些疑心,那皮肤摸上去的手感是不是也如玉石那般冷硬。   他淡淡道:“走吧。”   守值的宫人连忙上前打开了大殿的门,冷风吹进来,挟裹着夜里的寒气,冻得人一哆嗦,跟迎面泼了一桶凉水似的,心头清明,困意顿时一扫而空。   眼看楚洵举步出了大殿,李程连忙跟上,几个宫人打起灯笼,追着出了养心殿的大门,一行人很快就堙没在了夜色之中。   ……   坤宁宫。   碧棠往盆里添了些炭,用铜钳拨了拨,看着那火星一点点爬上了银丝炭的边缘,她这才起身来。   苏青霓正坐在软榻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裸|露的左脚踝上还包裹着棉巾,旁边放了一个汤婆子,见碧棠过来,她道:“你也去歇吧,时候不早了。”   殿角传来更漏声声,眼看时间快到子时,皇上想必是不会来了。   碧棠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安慰苏青霓,只好道:“娘娘,皇上大概……大概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闻言,苏青霓心中微动,她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冲碧棠露出一个微笑,道:“嗯,本宫知道了,你去吧。”   碧棠将她扶到了床边,伺候她躺下来,又吹熄了灯火,只余床边两盏,才去外间睡下了。   苏青霓在床上翻了个身,困意渐渐涌了上来,将她的意识一点点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些许动静,只是床上人仍在沉睡,并未发觉,倒是外间的碧棠被惊起了,连忙下了榻。   殿门被推开了,身着深青色常服的楚洵踏进门来,因在夜里走得久了,身上寒意凛然,李程连忙上前,替他除去身上的鹤氅,眼睛四下一瞟,只有个守夜的宫女站在那里,神色惊惶,殿内烛光暗淡,坤宁宫里竟像是已经完全休息了的样子。   他心道,这位新皇后倒真是心大,既来之,则安之,舒坦睡下了,甚至懒得派个人来养心殿里问问。   李程心里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奴才伺候您歇息吧?”   楚洵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你们都退下吧。”   他说完,便朝殿内走去,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轻轻浅浅,十分均匀,从喜床的方向传来。   楚洵在床边住了脚,烛光朦胧,正好落在床上人的脸上,勾勒出清淡的阴影,她的睡姿并不好,侧身躺着,大约是因为屋子里烧了地龙的缘故,她嫌热,一条腿伸出了被子。   大红的被子映衬得她肤色如雪,裤腿被上卷到膝盖,露出洁白纤细的小腿来,脚踝位置肿得老高,肤色变成了骇人的青紫色,让人见了心惊。   楚洵的眉头微皱,他思量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按住苏青霓受伤的脚踝,一个用力。   “啊——”   苏青霓痛得惊醒过来,猛然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幽黑的凤眸,如冰如霜,冻得人一激灵,苏青霓的那点睡意顿时全没了。 第8章   苏青霓没想到一睁眼就看见了楚洵,她甚至忘记了脚踝处传来的疼痛,讶异道:“皇上怎么来了?”   因着刚才突如其来的剧痛,她的明眸中泛起一点薄薄的水光,在烛光下晶莹发亮,泪光盈盈,宛如多情,楚洵看了她一眼,收回手,淡声道:“朕只是过来看看。”   苏青霓骤然福至心灵,连忙坐起身,面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来:“臣妾服侍皇上就寝。”   楚洵的眼睛往下一扫,落在她的脚踝上,拒绝道:“不必了,皇后腿伤未愈,还是养着为好,免得加重病情。”   他说完,转身便走了,苏青霓有些意外,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左脚,仍旧隐约作痛,但是却并不像之前那样刺骨钻心了。   刚刚那一下传来的剧痛,是楚洵在为她治腿么?   她坐在床上想了想,起身披上外裳,转过屏风,东暖阁的寝殿东侧有一个隔间,楚洵昨夜就是在这里睡下的,苏青霓举着烛台缓步走过去。   隔间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外头的帷帐被放了下来,她才一走近,便听见楚洵的声音传来:“何事?”   苏青霓住了脚,望着影影绰绰的帷帐,轻声道:“皇上,如今天冷,隔间不暖和,还请皇上到正殿来睡吧。”   “不必了。”   拒绝得十分冷酷,毫无转圜的余地,如同一盆冰水,把苏青霓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好感全给泼没了。   皇上说不用就不用,苏青霓二话不说,举着烛台扭头就走,她一个人睡大床别提多舒坦了,多一个人来挤,说不定她还不习惯呢。   等听见那轻软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帷帐后,廊下的灯笼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投落在他的脸上,光芒微弱而昏暗,勾勒出模糊的影子,唯有那双凤眸中浮现出冷冽的光,散发出寒意。   夜已深了,楚洵再次闭上眼,指尖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珠串,发出轻微的响声。   次日一早,天还未全亮,坤宁宫的正殿门便自里面打开了,身着深青色常服的永嘉帝出现在门口,门外候着的一众太监连忙伏跪下去行礼,李程躬着身子上前,将鹤氅披在他身上,系好带子,又替他理好衣裳。   楚洵的目光扫过远处的宫檐,淡声道:“走吧。”   如来时一般,李程紧随在后,几个提着宫灯的太监连忙追上,等下了台阶,路过庭院之时,楚洵忽然住了步子,他抬起头看向路边的那棵树。   树枝光秃秃的,枝丫上挂着几颗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宛如一个个小灯笼,上面覆盖着冰雪,鲜艳的色泽给这清冷的晨光添了几分暖意。   李程见他看得仔细,连忙道:“主子,这是柿子树。”   楚洵点点头:“朕知道。”   永嘉帝一行人来得晚,走得早,就仿佛只是在坤宁宫歇个脚似的,若不是昨夜门外有宫人守值,那就真的除了皇后苏青霓以外,无人知道他来过坤宁宫。   帝后大婚第三日,必须要行谢恩之礼,以此确立新皇后在后宫中的地位,苏青霓是在醒了之后,才知道楚洵已走了。   这位皇帝还真是来去如风,日理万机,甚是繁忙。   苏青霓打了一个呵欠,碧棠伺候着她穿戴,忽然咦了一声,惊喜道:“娘娘,您的腿消肿了。”   苏青霓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消肿了,只有脚踝处的皮肤还是青紫一片,大约要过几日才会恢复如初,看来皇上扭那一下的手法还是很准的么?   碧棠道:“娘娘若是不痛了,奴婢就去叫太医来治?”   她还记着太医昨天说过,扭伤的脚踝要再扭回来,不然会长错位。   “不用了,”苏青霓道:“昨夜已经扭正了,再叫太医扭一下,这骨头怕是又要错了。”   碧棠惊讶道:“娘娘自己扭的?”   苏青霓笑笑,道:“不是,是皇上。”   她哪儿有那个勇气?自己扭自己的脚,苏青霓宁愿这骨头以后长错位得了。   闻言,碧棠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笑意来,像是十分高兴,她替苏青霓穿上鞋履,道:“奴婢听说,皇上昨夜来这儿就寝了,那皇上今夜也会来吧?”   苏青霓没答话,碧棠替她理好裙裾,道:“娘娘,时辰快到了,该去慈宁宫行谢恩礼了。”   可皇上呢?难道还要如昨日一般,先去养心殿么?   正在这时,门外一个嬷嬷进来,躬身道:“娘娘,圣驾已在宫外了。”   那位主儿竟然还记得这事,苏青霓颔首,被碧棠扶着出了门,帝王仪驾果然已经在等着了,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隐约看见那舆轿上的人,背影挺直修长,纹丝不动。   像一尊冰雕,苏青霓在心里这么评价。   下过一场大雪之后,天气便好转了,地上的积雪都冻得硬邦邦的,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声音,慈宁宫里的宫人们都在打扫前庭,见了帝后并肩进来,连忙过来行礼。   苏青霓的左脚仍旧是疼,但是情形比昨日要好了许多,忍着痛意慢慢地进了殿,一名嬷嬷上前来恭敬禀道:“太后娘娘才刚起,请皇上与娘娘稍待片刻。”   宫人们奉了茶来,苏青霓在楚洵旁边拣了一张椅子坐下,眼光一瞟,不经意落在了身旁人的手上。   楚洵的手生得很好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让人想起细细的青竹,他手背上的伤口还未痊愈,结着血痂,看样子竟像是没有敷药。   苏青霓暗自蹙眉,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群人簇拥着太后进了殿来。   她今日的精神看起来很好,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在上首坐了下来,苏青霓被赞礼女官引着,向太后拜了八拜,这便是谢恩礼了。   宫人扶着她起身,太后的目光落在苏青霓的脚上,笑着问道:“皇后的腿可好了?”   苏青霓答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比昨日好了许多。”   “那就好,”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对身边的宫人道:“去年南阳进贡有上好的百年野山参,去拿几支来,给皇后带回去。”   苏青霓愣了一下,连忙道:“不必了,臣妾哪里用得上——”   太后笑着打断她道:“你初入宫,就当是哀家给你的见面礼了,几支山参而已,算不得什么珍贵东西。”   闻言,苏青霓便只好福了福身,道:“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又叹了一口气,道:“自先帝去后,哀家这慈宁宫里甚是冷清,皇后若是得空了,可多来陪陪哀家说话。”   苏青霓点头答应下来,与太后又说了几句话,楚洵就坐在旁边,一个字也没有开腔,直到太后忽然道:“听说前夜乾清宫突然起了火,皇上没什么事吧?”   楚洵答道:“没事,只是烧了一座正殿罢了。”   太后蹙起眉来,关切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起了火?可是宫人疏忽了?”   楚洵想了想,道:“应该是一个太监不当心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帐幔。”   闻言,太后有些生气道:“身为天子近侍,应万事妥帖小心,岂能如此懈怠?定要狠狠责罚他,那太监如今在哪里?”   相比之下,楚洵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道:“人已烧死了。”   不知为何,苏青霓的心里蓦然一跳,她下意识看向了楚洵的右手,宽大的袖子已经滑落下来,将那道伤疤遮盖住了,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古怪。   那样深而长的伤口,又是利刃划出来的……   太后听说人已死了,也别无办法,遂道:“出了这等事情,可见是管教不严,乾清宫的总管太监也该要受罚,不如撤了他的职,换个更能干的来。”   楚洵却道:“罚也罚过了,如今是年底,不好再把这事闹得大张旗鼓,过一阵子再说吧。”   太后见劝不动他,便也只好按下了话头,转而拉着苏青霓的手,细细叮嘱道:“皇帝初登基不久,宫里有些人和事都还是乱着的,入冬以后哀家的身体也不好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既是你执掌中宫,日后可要谨慎仔细,万万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宫殿烧了事小,若伤着龙体,可就是大事了。”   苏青霓颔首:“是,臣妾记下了。”   又坐了一会,苏青霓才与楚洵一同告辞,踏出慈宁宫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模糊的预感,未来的日子,或许与她所想象的会很不一样。   回坤宁宫的时候,圣驾是一同回去的,苏青霓坐在舆轿里,透过桑蚕丝的帘子缝隙,望见了前方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今日能看出来,太后和皇上的关系很淡。   太后虽然无所出,但是她膝下曾经抱养过一个二皇子,在去年年底的时候,二皇子因病去世了。   而永嘉帝,他其实并不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跟太后不亲,两人之间关系生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苏青霓抱着手炉,思绪飘得有些远,不多时,便感觉轿子停了,帘外传来碧棠的声音:“娘娘,坤宁宫到了。”   ……   皇后不仅仅要向太后行谢恩礼,还要向皇帝行礼,楚洵穿着深色的冕服,站在殿内,天光自窗纸透进来,冕服上用金线绣着的华章折射出微微的冷光,贵气无匹,却又自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冷漠的意味。   苏青霓朝帝王行了八拜之礼,待起身时,抬头正见着楚洵打量自己,目光深若古井,叫人看不清楚其中的情绪。   没等苏青霓说话,楚洵开口道:“朕还有事情要处理,先走了。”   他说完,便准备要走,苏青霓立即唤道:“皇上。”   楚洵顿住,朝她望过来,道:“皇后还有事?”   苏青霓微微一笑,柔声问道:“臣妾是想问,皇上今夜还来坤宁宫就寝么?”   楚洵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表情有片刻的愣怔,但是当着满屋子宫婢太监的面,他只能点点头,道:“嗯。”   得了这个肯定的答复,苏青霓心里略略安稳了些,虽说她不甚在意这种事情,但好歹她也是个正宫娘娘,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苏青霓眉眼微弯,又问道:“皇上今日可要与臣妾一同共进午膳?”   楚洵眉头轻皱,道:“不了,朕还有要事处理。”   皇上如此勤政,苏青霓十分乐见,从善如流道:“臣妾恭送皇上。”   那身着冕服的背影被一众宫人簇拥着消失在坤宁宫的大门口,苏青霓这才抱着手炉往回走,路过庭院时又想起什么来,顿住步子,抬头看了一眼,忽然道:“怎么少了一个柿子?”   碧棠听了,连忙去数,惊讶道:“明明昨天还有八个,怎么今天就剩了七个?” 第9章   几个宫人站在柿子树下来回数,确确实实只剩下了七个,苏青霓道:“是不是掉了?”   其余人连忙在地上检视,连雪窝子都给扒拉开了,还是没见着那个柿子的踪影,一个宫人犹豫道:“娘娘,会不会是叫鸟儿给偷吃了?”   苏青霓挑了挑眉,道:“鸟儿还能把整个柿子给叼走了?”   一众人都不说话了,苏青霓又抬头望了望那树,不免有些心疼,她的冻柿子,这还没吃上呢,就少了一个。   她想了想,吩咐道:“你们去找些薄纱来,缝成小口袋,把柿子套住,牢牢绑着,别再掉了。”   众宫人连忙应喏下来,碧棠扶着苏青霓进屋,一边道:“娘娘喜欢那冻柿子,要不要奴婢摘一个下来给您尝尝?”   苏青霓摇摇头,道:“不了,大清早的吃这个,冻牙。”   再说了,现成的新鲜冻柿子,吃一个可就少一个了,得省着点吃,这么红彤彤的挂在树上,瞧着心里也欢喜。   苏青霓坐在窗边,看着几个太监忙上忙下,架了梯子,给那些冻柿子套上纱绢做的小口袋,其中一人的手似乎被树枝划了一下,枝头覆盖的厚厚冰雪便砸落下来。   苏青霓猛然想起一事,她招来碧棠,道:“上回那金疮药,宫里还有没有?”   碧棠听了,有些紧张道:“可是娘娘受伤了?”   “没有,”苏青霓又问道:“药还有么?”   待听说不是,碧棠便放了心,答道:“还有,奴婢去给您找来。”   苏青霓道:“找来之后,派人送去养心殿吧。”   碧棠立即应下,正在这时,一个宫婢走进来,垂首道:“娘娘,人都来齐了。”   苏青霓点点头,伸出手,那宫婢连忙过来将她扶住,到外间的软榻上坐了,她这才吩咐道:“让她们都进来吧。”   不多时,一众女官依次入了殿,在下方跪下来,行了八拜大礼:“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后宫的女官一共有分为六局,六局下又设有二十四司,分管各项职务,礼仪,膳食,服饰等等,女官们的地位大多高于普通宫婢与太监,听候中宫差遣。   下面跪着的女官皆为六局之首,有尚宫、尚仪、尚食、尚寝、尚服与尚功,各二人,又有宫正一人,一共十三人。   苏青霓没让她们起来,大致扫了一眼,竟认出来好几个熟面孔,譬如尚宫施月,尚服虞雪桢,而其余的人,也有几个略微面熟的,但是苏青霓早已忘了她们的名字,兴许早早就被发出宫去了。   她的目光挨个扫过众女官,这才抬了抬手,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道:“诸位都请起吧。”   得了这句话,下面跪着的人才敢陆续站起来,看向上座的新皇后,心思各异,苏青霓似无所觉,含笑问道:“尚宫何在?”   闻言,最前方的两名女官又上前一步,恭声道:“奴婢在。”   两个尚宫,苏青霓只认得一个施月,另一个个子稍矮些的是个生面孔,也许她从前见过,如今已忘了。   苏青霓没说话,施月率先开口道:“奴婢名叫施月,于靖元二十三年任尚宫一职,见过皇后娘娘。”   另一个连忙跟着道:“皇后娘娘,奴婢宁姝兰,靖元二十四年任尚宫。”   靖元只有二十八年,也就是说,这两人任尚宫已有五六年了,都是从太后手里提拔上来的人,苏青霓心头瞬间转过这些思绪,笑道:“本宫初入宫中,对宫里的事务还不大熟悉,还望二位日后多多辅佐本宫才是。”   她把话说得很是客气,两人都恭声应是,尚宫是六尚局之首,掌导引中宫之责,虽说与其他五尚同为正五品,但是她们的权力却要大很多,能做的事情更多,苏青霓若想以后过得舒坦,这两个位置是绝不能疏忽了。   她的目光又扫过其余人,忽然想起一事,道:“尚食是哪两位?”   下面又有两名女官出列来,自报家门名姓,苏青霓听了,一一认了脸,和她们说了些场面话,这才让众人散了。   ……   正是清早时候,金色的朝阳自宫檐洒落下来,在朱红的宫墙上勾勒出起伏的阴影,围墙上的琉璃瓦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未化,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一名宫人正顺着宫墙匆匆往前走,等到了养心殿大门口才停下,门口处传来有人说话:“李总管一早就交待过了,皇上今儿没空,你去给张大人回个话吧。”   另一人为难道:“可张大人都来三回了,抓着我不肯放,说若我不帮他通传一声,他就守在那大门口不走了。”   前面一人便道:“可皇上眼下不见外臣,你也通传不了啊,这样吧,你就与他说,让他有什么事等明儿上朝再说,啊。”   “那……唉,那我去同张大人说一声吧。”   “去吧去吧。”   人声便停了,紧接着,一名身着深蓝色宦官服的太监从门里走出来,匆匆走了,那宫人看了一眼,这才上了养心殿大门前的台阶,门口有两个太监正在值守,见了他来,以为又是哪位大人要求见,一人开口便劝道:“皇上今儿不见外臣,让大人们明儿上朝再奏事吧。”   那宫人笑着道:“两位公公误会了,小人是坤宁宫的人。”   那两个太监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讶异道:“是皇后娘娘派来的?”   “正是,”那宫人道:“娘娘派小人来给皇上送东西。”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笑道:“还请公公转呈给皇上。”   那太监连忙接了,笑道:“既是皇后娘娘所托,咱家一定呈给皇上。”   半刻钟后,总管太监李程轻手轻脚地进了养心殿,小声唤了一声皇上,然后将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放在楚洵面前的桌案上。   楚洵明显愣了一下,手中的笔停住,抬起头来,眉眼冷如清霜,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李程躬着身笑道:“回皇上的话,这是皇后娘娘特意派人送来的金疮药。”   闻言,楚洵的眉头轻皱了一下,再次看向那个小瓷瓶,上头有着青色花纹,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是前两日才见过的,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淡淡道:“拿下去吧,朕不用。”   李程怔了怔,语气有些踌躇,小心劝道:“可娘娘说过了,皇上的伤口有些严重,若是不敷药,日后恐会长冻疮的。”   其实他也是这样觉得,养心殿里又不烧地龙,不论是白天夜里,都大开着窗,冷风嗖嗖往里灌,殿内冷得如冰窖也似,好人都给冻坏了,值守的太监不得不多裹几层衣裳才熬得住,也就他们这位主子,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神仙似的,半点都不怕冻。   楚洵沉默片刻,别开了视线,拒绝道:“不会的,下去吧。”   李程见实在劝不动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将那瓷瓶收了起来,退了出去。   可惜了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了,也不知他主子这块石头什么时候才能捂得热? 第10章   等到入了夜,苏青霓正靠在榻边,碧棠替她轻轻揉着受伤的脚踝,有些疑惑道:“娘娘,皇上不是说了今夜会来坤宁宫就寝么?怎这个时候还不见来?”   苏青霓看了看门外,天色漆黑一片,遂问一旁侍立的宫婢:“眼下几时了?”   那宫婢答道:“回娘娘的话,亥时三刻了。”   苏青霓便把书一搁,打了一个呵欠,起身道:“不等他了,先睡吧。”   碧棠连忙扶着她,迟疑道:“就不等了么?要不要派个人去问问?”   苏青霓却不太在意,只笑道:“皇上政务繁忙,正事要紧,想是没个三更半夜的来不了,怎好因这点小事打搅了他?”   上辈子她还掌权那会儿,忙起来时都是三更起五更眠,御书房灯烛的耗费量都比寻常宫殿要多上好几倍,处理政事有多辛苦,苏青霓最是清楚不过了。   如今永嘉帝越忙,她心中便越是高兴,要知道,这些从前可都是她的活计啊,眼下终于有正主儿来包揽了。   碧棠立即道:“娘娘说得是,是奴婢轻忽了,奴婢伺候您就寝吧。”   她才说完,门外有人等候通传,是一个名叫玉莺的宫婢,进来之后垂首恭声道:“启禀娘娘,养心殿派了人来传话,说皇上晚些时候再过坤宁宫,让您先歇息。”   闻言,苏青霓欣慰颔首,道:“本宫知道了。”   碧棠伺候她除了外裳,梳洗之后,其余宫人便都退了下去,碧棠仔细替苏青霓掖好被角,道:“奴婢就在外间,娘娘晚上若有事情,只管叫奴婢一声。”   她说完便出去了,坤宁宫恢复了安静,唯有床边点着的两盏烛火散发出昏黄的光,透过纱帘,影影绰绰。   苏青霓没一会便有了困意,但不知为何,她今夜的觉很浅,还做了不少梦,梦里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她穿着太后的冠服,去探望重病的延宁帝,一会儿是宗室之乱,她带着皇城五卫军,于太和殿前高声斥骂意图逼宫的怡亲王,一会儿又看见了刚刚登基的楚劭,穿着帝王冕服,小小的人儿圆滚滚的,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袖子,满眼信赖。   在最后,是她上辈子临死前看见的梦境,一望无际的大雪,将整个宫廷都覆盖了,远处的黑夜里漂浮着一线红色的灯笼,甚是喜庆,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在雪中踽踽独行。   前方出现了一点深色的影子,是个人,背影甚是熟悉,她走,那人也走,她停,那人也跟着停下,驻足回首,向她望过来。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目似点漆,气质冷然若临风皎月,宛如天上的谪仙,他的眸子在夜里掠过如霜雪一般的微光,那人张了张口,未等他说话,大雪便呼啸而至。   梦境就此戛然而止,下一刻,苏青霓猛地醒了过来,意识模糊间,她听见外间传来了轻微的人声,还有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了。   苏青霓睁开双眼,对上了一双清冷的凤目,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来,眼里闪过片刻的愣怔之意,随即恢复如常,眉眼清寒,与梦中的情形一般无二。   苏青霓没说话,空气寂静,烛火突然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了一个小小的灯火,打破了这安静的气氛。   楚洵终于开口道:“皇后怎么还未睡?”   苏青霓拥着被子坐起来,懒笑道:“臣妾方才睡过片刻,又醒了。”   楚洵微垂了眼,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淡声道:“那皇后继续睡吧,朕先——”   没等他说完,苏青霓便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仰起脸来看他,神色有些委屈,道:“皇上又要去隔间睡么?”   楚洵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只手上,手指纤细洁白,看起来十分无害,让人不忍拒绝。   然而他只是看了两眼,便略一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平静道:“时候不早了,朕明日还要早朝,皇后好好休息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然而才走两步,便感觉身后传来了动静,楚洵住了脚,转头看去,却见苏青霓已下了床,正跟在他身后。   低头一看,她还没穿鞋子,赤|裸的双足踩在绒毯上,圆润的脚趾无辜地微蜷,白生生的。   楚洵下意识轻皱起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青霓笑眯眯道:“臣妾跟皇上去隔间睡呀。”   那架势,只要楚洵再走一步,她就敢跟上去,楚洵皱着剑眉,惯有的冰冷神色被打破了,他的面上难得浮现几分焦躁,然而那焦躁也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没再离开,而是大步走向床,与苏青霓擦肩而过,轻微的风带起了她的发丝,在空气中悠悠荡开。   苏青霓好整以暇地跟在帝王身后,看他除去深青色的外袍,解下腰间的玉钩,欲宽衣休息。   苏青霓笑了笑,走上前去,朝他摊开了手,楚洵的目光在那只洁白柔软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对上她的视线,片刻后,他才面无表情地将解下的腰封放了上去。   苏青霓替他将脱下来的衣物挂在了屏风上,才回到床边,率先爬了上去,将被子拉起,一直盖到了下巴处,抬眼看向楚洵,见他不动,遂报以疑惑的目光。   没等她开口询问,楚洵便揭开被子,在旁边躺了下来,空气再次恢复了寂静,苏青霓扭头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嗯,仿佛隔了一道楚河汉界似的,中间简直能再躺下一个人。   暖黄昏暗的烛光洒落下来,因着楚洵躺在靠外的位置,苏青霓能很清晰地看见他的侧脸,线条优美,剑眉斜飞,鼻梁挺直,他的唇很薄,微微抿着,没有表情的时候便显得格外疏远,不近人情。   但是这不妨碍他本身的俊美,楚洵是苏青霓见过的,模样生得最好的人了。   苏青霓扭头看了一会,觉着这样有些累,她索性翻个身子侧着睡,正脸对着他,仔细瞧了半天,她忽然开口道:“皇上?”   楚洵没有回答,大约是已经睡着了,睡容很是安静,烛光洒落在他的眼睫上,投下了蜂蜜色的阴影,呼吸均匀,但不知为何,苏青霓却觉得他根本没睡。   “皇上?”   苏青霓见他不动,便轻轻支起身,探头过去看,岂料还没靠近,楚洵便猛地睁开眼,对上了她的视线,眼神平静,波澜不惊地道:“皇后还有事?”   被发现了,苏青霓倒也不尴尬,一手托着腮,盯着他看,道:“皇上想不想与臣妾说说话?”   楚洵闭上眼,淡淡道:“不想。”   苏青霓却不气馁,自顾自道:“可臣妾想与皇上说话。”   楚洵:……   “皇上知道为何您一来,臣妾就醒了吗?”   楚洵:……   “因为臣妾在等皇上呀,”苏青霓索性趴在枕头上,对着双目微阖的楚洵道:“皇上一过来,臣妾就感觉到了,然后醒过来了。”   楚洵终于睁开了眼睛,侧过头来看她,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道:“可朕明明看你前两晚上都睡得挺沉的。”   苏青霓:…… 第11章   说起这个,苏青霓呼吸微微一滞,自如地转开话题,道:“臣妾今日派人送了金疮药去养心殿,皇上为何没用?”   楚洵再次阖上眼,道:“朕用不惯。”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朕也不会生冻疮。”   苏青霓:……   看着那人闭着眼,一本正经辩解的模样,不知为何,她有点想笑,细微的笑意在唇边盛开,晕染至眉梢眼角,楚洵似有所觉,睁开双目,目光平静地看过来,道:“皇后笑什么?”   “皇上,”苏青霓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臣妾想与皇上说,如今臣妾既然嫁给了您,便是皇上的妻,夫妻共为一体,同尊同卑,不管来日发生什么事情,臣妾都永远站在皇上这一边的。”   闻言,楚洵怔了怔,侧过脸来,像是头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他的妻子,背着烛光,隐约的影子使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表情,唯有那双眼,如暗夜中的寒星,清冷而理智。   苏青霓把脸枕在手臂上,与他对视,柔声徐徐道:“以后皇上去哪儿,臣妾就跟着去哪儿,此生不离不弃。”   过了许久,楚洵才给了反应:“嗯。”   他说完,再次回过头,阖上了双目。   苏青霓的一番真情剖白,只换了对方如此简短的回应,然而她并不恼,定定地看着楚洵,像是在观察他的表情,片刻后,楚洵依旧闭着眼,终于道:“朕知道了。”   苏青霓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翻个身躺好了,她想,她的夫君应该明白了这几句话里的意思。   至少从现在起,她不必担心楚洵再做出如上辈子一样的事情来了。   殿内寂静无比,唯有床边的灯烛静静燃烧着,火光跳跃不定,身旁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静谧,轻轻浅浅,让人想起冬日里悠悠飘落的雪花。   原本正在沉睡之中的男人忽然睁开了双目,眼神清明,没有半点睡意,楚洵转头看着身边躺着的女子,她似乎很喜欢侧睡,正对着他,睡容安静,长长的睫羽投下了轻微的影子,看起来很乖顺。   楚洵闭上眼,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腕间的珠串,即便是在这样寂静的深夜,也无人能窥见这位帝王的半分真实情绪,他静默而冰冷,宛如那高高在上的神祗。   ……   次日一早,苏青霓醒来的时候,身侧依旧无人,如前两日一般,她一摸,被子都凉透了,也不知楚洵什么时候走的。   碧棠见了,立即道:“娘娘,皇上寅时末就走了。”   苏青霓内心唏嘘不已,这寒冬腊月天气,寅时那会的天色还是黑的,卯时初就该上朝了,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曾经还有大臣看不清楚路,掉到护城河里淹死的,光是想想,就难熬的很。   苏青霓心中庆幸,好在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碧棠正在替她穿戴冠服,外面有一名宫婢进来,垂首禀道:“娘娘,两位尚宫已在外面候着了。”   今天是帝后大婚的第四日,苏青霓“新任”皇后,母仪天下,地位殊高,内外命妇皆需入宫朝贺,以示恭敬,好容易等朝贺结束时,一个上午便又过去了。   苏青霓一边听尚宫施月详说宫里近来的情况,一边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她上辈子便对施月有印象,性情稳重,雷厉风行,办事非常稳妥,但对他人要求过于严苛,以至于许多人都不喜欢与她打交道。   而另一位尚宫宁姝兰,据苏青霓今日观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圆滑功利,张扬得近乎骄纵,虽然同为尚宫,却与施月不太对付,两人的心思明显不是一处的。   施月禀道:“娘娘,如今有一样要紧的事,奴婢无法做主,还需娘娘圣裁。”   苏青霓颔首:“你说。”   施月跟在她身边,继续道:“冬至那一日乾清宫起了大火,正殿被烧毁,需要修缮,工部派了人来找奴婢,说这一笔费用该由后宫内库来出。”   苏青霓顿时止了步子,转头看她,疑惑道:“宫殿修缮事宜自然是有工部营缮司来负责,上折子奏请皇上,由内阁批红,最后从户部走账,不论从哪一步来说,都与后宫没有干系,为何却要落在后宫头上?”   施月见她对其中流程如此清楚,眼中不禁闪过几分讶异,正欲开口,宁姝兰却抢先道:“娘娘说得是,起先奴婢也是这样回的,但是工部的人却说,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本该是后宫之事,费用自不能走工部的账,恁是纠缠不休。”   整座皇宫被分为前三宫与后三宫,前三宫为太和殿、中和殿与保和殿,后三宫则是乾清宫、交泰殿与坤宁宫。   这样算来,乾清宫确实是属于后宫,不怪工部的官员要钻这样的漏子,毕竟眼下到了年底,六部很快就要聚在一起清算总账了,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地多出一大笔账来。   苏青霓心里门儿清,略一思索便笑道:“且不必管他们,工部不肯走账,那就由他们去。”   推来推去,最后着急上火的人,肯定不是她。   施月被宁姝兰抢了话头,索性没再接口,倒是宁姝兰笑着颔首道:“是,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了。”   正说着,一行人便入了坤宁宫,今日天气颇好,金色的阳光当空洒下来,将琉璃瓦上的积雪映照得闪闪发亮,庭前的那株柿子树上的冰雪也融化了,不时滴落下水来。   苏青霓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看,忽然停了下来,身后的其他人不解其意,也跟着停下,施月疑惑道:“娘娘,怎么了?”   苏青霓迎着那稍显刺目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语气凉凉道:“谁又偷了本宫的柿子?”   闻言,碧棠连忙抬头看去,小声数了起来:“一,二,三……”   她哎呀一声,道:“娘娘,又少了一个。”   原本树上有八个柿子,昨天莫名其妙少了一个,苏青霓让人用纱绢缝的口袋把剩下的都兜了起来,今天一看,七个柿子竟然只剩下六个了。   果然是闹了贼。   半刻钟后,坤宁宫里所有的宫人都被叫到了前殿,宫婢太监们挤在一处,足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几个嬷嬷盘问来盘问去,愣是没人知道那个柿子被谁偷了。   苏青霓纵使心疼也无法,只好让人都散了,碧棠小心道:“娘娘,不若奴婢让人把柿子都摘下来吧?”   苏青霓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点了头,没多久,几个太监便架了梯子爬上树,把剩下的六个柿子都摘下来了,放在朱漆雕花描金托盘里呈了上来。   天气寒冷,前日又下了雪,柿子被冻得硬邦邦的,通体橙红,皮薄得近乎透明,透过阳光,甚至能看见里面的脉络和种子,碧棠切了一个放在瓷碟里,让苏青霓用银勺子挖着吃。   冻柿子因被温水泡过,没那么冷了,果肉细腻得宛如绒沙,入口即化,带着柿子特有的香气,清甜无比,苏青霓刚刚因为被偷了柿子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转了。   她吃了一个还没够,碧棠却不肯替她切第二个了,柔声劝道:“这柿子乃是大寒之物,吃多了不好,娘娘还是明日再吃吧。”   苏青霓这才打消了念头,想了想,道:“派人送两个去养心殿吧。”   碧棠立即明白了,笑吟吟地应答下来,看着那漂亮的冻柿子,苏青霓又想起了晴幽,她这时候还在尚食局做事,该想个什么理由将她调来坤宁宫呢?   苏青霓初初入宫,按理来说,她对宫里的一切事情都不熟悉,更不可能知道一个小小的三等宫婢了,若是贸贸然点了她的名,反倒会引人生疑。   苏青霓思索了好一会,眼看到了午膳时候,宫人已摆好了膳,她看着满桌子的膳食,忽然生出一计来,道:“本宫今日晚膳有两道菜想吃。”   旁边的尚食女官立即躬身垂首道:“是,娘娘想吃什么,奴婢吩咐膳房去准备。”   苏青霓笑答:“本宫幼年时曾去过江南游玩,吃过两道菜,如今时过境迁,不胜怀念,一道菜名叫青山贯雪,一道菜名叫做神仙饼。”   那尚食女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连忙记了下来,顿了顿,又疑惑道:“娘娘,不知这两道菜是用什么做的?”   她在尚食局待了快十年,做过的菜肴都不知道有多少,还从未听说过这两道菜。   苏青霓笑言:“本宫亦不知,那时年幼,只觉得吃起来好吃,说不定尚食局的司膳会做。”   尚食女官听了,也不敢多问,应答下来,准备回去问几个司膳,看看是否有人会做这两道菜的。   ……   养心殿。   一名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朱漆雕花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瓷盅,迈着小步往前走,等上了殿门前的台阶,才对值守的太监道:“劳烦通报一声。”   不多时,总管太监李程从殿内出来了,打量他手中的托盘,道:“这是什么?”   那小太监连忙把托盘往前送了送,笑道:“方才坤宁宫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给皇上送的,烦请总管大人给转呈圣上。”   闻言,李程揭开那瓷盅一看,里头竟是两个圆滚滚的冻柿子,色泽通红如火,衬着雪白的瓷碗,十分好看。   李程忍不住笑了,心说皇后娘娘倒真是个有心人,他将那托盘接过来,道:“行了,咱家会呈给皇上的。” 第12章   李程捧着那托盘进了殿内,养心殿里还是冷森森的,门窗大开,炭盆都没烧一个,比外头竟然还要冷。   李程已习惯了,等转过屏风,便见楚洵坐在窗边,帝王穿着玄色的常服,面前摆着一盘残局,黑子与白子胶着,不相上下。   细长的手指拈着一枚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之上,金色的阳光自窗外照进来,在他通身投落下一层淡淡的光芒,但他整个人仍旧是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李程捧着那托盘到了旁边,躬身笑吟吟道:“皇上,皇后娘娘派人送了柿子来。”   他说着,将那瓷盅揭开,露出内里盛着的柿子来,楚洵看了一眼,阳光照落在那柿子上,色泽火红,看上去十分诱人,他拿起一个仔细端详。   李程见他似乎有些兴趣,立即道:“皇上若是喜欢的话,不若奴才去切一个来,让您尝尝?”   “不用。”   楚洵将那个柿子随手放在了窗棂上,语气冷漠地道:“朕不喜欢吃柿子。”   李程眼睛一瞟,那窗棂上原先还摆着两个大红柿子,加上刚刚放上去的这个,三个柿子排排坐,被阳光映照成了半透明的模样,瞧着十分好看,红红火火的。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皇上每次路过坤宁宫的柿子树时,都要用内劲打一个下来,还揣在袖子里带回养心殿?   李程自是没敢追问,他倒机灵,连忙把剩下那个也递过去,陪着笑道:“皇上,这个柿子也好看得紧呢。”   ……   宫道上,易清芸领着几个宫婢往膳房的方向走着,一名宫婢忍不住问道:“尚食面露忧色,可是有什么事情?”   易清芸眉头微皱,道:“我在想皇后娘娘今天点的那两道菜,不知膳房能否做出来。”   一人好奇道:“娘娘点了什么菜色,让尚食如此担心?”   易清芸道:“一道青山贯雪,一道神仙饼,你们可曾听说过这两道菜?”   几个宫婢面面相觑,皆是摇头,有人道:“尚食从前做了六年的司膳,若是连尚食都没听说过,奴婢们又哪里会知道?”   易清芸也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她们能知道,心里叹了一口气,皇后娘娘说晚膳的时候就要吃这两道菜,时间也不充裕了,希望膳房的其他人能有些头绪。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易清芸到了膳房一问,四个司膳都是一头雾水,有人为难道:“奴婢做了这么多年的菜,还真是没听说过这两道菜色。”   “是啊,尚食大人,”另一名司膳道:“连听都没听过,又如何做得出来?”   易清芸抿了抿唇,道:“娘娘说了,晚膳就要吃,做的出来要做,做不出来想法子也要做。”   正在众人毫无头绪间,易清芸忽然想起一事,慢慢道:“娘娘说了,这两道菜是她从前去江南的时候吃过的,你们都去问问尚食局里,有没有人是江南人士?”   几人听了,连忙去问了一圈,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入宫为婢的女子也有不少,还真找了好几个宫婢来,一问之下,让易清芸等人十分失望,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两道菜的。   一名司膳闷闷道:“皇后娘娘才入主中宫,就给咱们出了这么个大难题,莫不是要拿尚食局作筏子,杀鸡给猴看?”   易清芸立即轻斥道:“住口,皇后娘娘也是你能编排的?”   旁边的人伸手捅了那司膳一肘子,她立即垂了头:“奴婢失言了,请尚食恕罪。”   易清芸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各自想想罢,若是实在做不出来,我只好再去一次坤宁宫,向娘娘请个罪了。”   于是几个司膳绞尽脑汁,凑在一块想了半下午,仍旧是毫无进展,正在这时,一名宫婢从门外进来,垂首道:“尚食大人,新的酱紫姜送过来了,奴婢看过,都是新鲜的,是否即刻入库?”   易清芸道:“先点检一遍,若无问题,便按册入库。”   “是。”   待那宫婢要走时,一名司膳忽然道:“晴幽,你是不是江南人士?”   那宫婢愣了一下,不解其意,但还是答道:“回司膳的话,奴婢不是江南人士,只是幼时在江南住过一阵子。”   那司膳立即问道:“那你可听说过神仙饼和青山贯雪这两道菜?”   一时间,屋内所有的目光都锁在了晴幽身上,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奴婢听说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众人皆是大喜,易清芸的表情也轻松了下来,笑问道:“你快说说,这两道菜究竟是什么做的?”   ……   坤宁宫里。   易清芸恭敬地将一个浅口盘放在桌上,道:“娘娘,这是神仙饼。”   苏青霓看了一眼,眼睛顿时一亮,盘子里是一张薄薄的煎饼,被摊成了圆形,表面金黄,边缘微微翘起,焦香扑鼻,还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气。   苏青霓尝了尝,口感焦脆,带着一点微微的辣味,并不会让人觉得腻,反而越吃越想吃。   易清芸见她眉眼微微弯起,十分欣悦的模样,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真是万万没想到,所谓神仙饼,就是姜饼,把姜烘干了磨成粉,加入糯米粉中,摊成薄饼。   那个叫晴幽的宫婢说出来时,包括她在内,所有的司膳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么简陋的饼,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名字。   苏青霓吃了神仙饼,心情很好,又问道:“那青山贯雪呢?”   易清芸又将另一个盅碗端了上来,揭开盅盖,道:“娘娘,这便是青山贯雪。”   紫砂的盅碗里,盛着一锅奶白的汤,上面漂着一片绿油油的白菜叶子,汤是新鲜鲫鱼熬的,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那翠绿的白菜漂着汤汁里,倒真仿佛茫茫大雪之中,青山半卧。   没错,所谓青山贯雪,就是白菜鲫鱼汤。   对于今晚的菜色,苏青霓十分满意,笑吟吟道:“尚食玲珑心思,竟然真的做出了这两道菜,来人,重赏。”   易清芸立即道:“娘娘过誉了,本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受赏。”   苏青霓放下筷子,笑道:“你做好了差事,自然要赏,不过,本宫有一事想问。”   易清芸道:“娘娘请讲。”   苏青霓认真望着她,问道:“本宫想问,这菜是谁做的?”   易清芸张了张口,心头转过万千思绪,待对上苏青霓的眸子,清亮幽深,几乎能映出她的身影,她下意识道:“是……是膳房内的一个小小宫婢。”   苏青霓面上顿时露出一个笑来,道:“是吗?本宫想见见她。”   易清芸立即道:“是,奴婢这就去叫她来。”   待出了坤宁宫,望见大片漆黑的夜色,一阵风吹来,易清芸才惊觉自己背后起了一层汗,这会儿有些冷,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差点都想开口认下这份功劳了。   她是尚食局之首,而那个晴幽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三等宫婢罢了,就算易清芸今日冒认了这一份功,也不会怎么样,宫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是不知为何,刚刚对上皇后的那双眼睛,她愣是没敢说谎,就好像只要她说了谎,就会被立即看穿。   罢了,易清芸想,以她如今的地位,并不需要与一个低贱的三等宫婢争这份功劳,倒显得她掉了身价。   等见到那个名叫晴幽的宫婢之后,易清芸将她拉到一旁,仔细敲打了她一番,叮嘱道:“娘娘想见见你,你进去之后,别的话不要乱说,磕头领赏谢恩便是,千万别冲撞了娘娘。”   “是。”   殿内,碧棠一边替苏青霓布菜,一边道:“娘娘为何如此高兴?”   “嗯?”苏青霓摸了摸脸,道:“有这么明显么?”   碧棠掩着口吃吃笑起来,道:“奴婢跟着娘娘一起长大,娘娘高兴不高兴,奴婢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出来。”   苏青霓也笑了,道:“没什么,本宫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心里有些开心罢了。”   就要见到晴幽了,她自然开心,上辈子她在这皇宫里最在乎的三个人,一是她一手带大的楚劭,二便是碧棠与晴幽了。   待见宫人引着一名宫婢进来,苏青霓索性放下了筷子,望向地上跪着的人,放柔声音道:“你便是晴幽?抬起头来。”   晴幽便慢慢地依言抬起头,对上了新后的那双眼睛,明眸若秋水,清亮动人,她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感觉,犹如多年不见的故人,欢欣不已。   苏青霓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神温柔,道:“本宫看你很合眼缘,不知是否愿意留在坤宁宫做事?”   晴幽愣了愣,才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愿意。” 第13章   冬至过后,天气愈发寒冷了,走过庭院的地砖,甚至能听见脚下有嚓嚓作响,那是昨晚凝结的霜冰。   碧棠领着几个宫婢进了东暖阁,她鼻尖冻得通红,摇手示意那几个宫婢在外间等候,自己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低声问那屏风旁守着的宫婢道:“晴幽,娘娘起了么?”   晴幽摇头,道:“还在睡呢。”   碧棠朝里面望了一眼,床幔垂落下来,安安静静的,里面的人显然仍在酣睡。   她没敢去打搅,两人就一起守着,直到一刻钟后,床上终于有了动静,碧棠连忙迎上去:“娘娘。”   苏青霓打了一个呵欠,道:“几时了?”   晴幽答道:“已是卯时三刻了,奴婢去叫人进来。”   苏青霓点点头,碧棠又道:“娘娘,尚食已经在候着了。”   “哦,对,”苏青霓想了起来,道:“今日还要去慈宁宫向太后进膳。”   这是帝后大婚的最后一项仪式,即婚后第五日,皇后侍奉皇太后进膳,以示孝敬。   苏青霓忽然觉得,做个皇后,好像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在慈宁宫进膳完了,太后叫住了她,拉着一道说了几句话,面上带着笑意,问的都是这两日的近况,譬如在宫里习不习惯,想不想家,宫人们伺候得如何?   苏青霓都一一答了,只说很好,看着太后和善的眉眼,她心里冒出了些许疑惑来。   原来太后这么平易近人么?   上辈子她与太后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苏青霓只记得延宁帝登基后,太后晋位为太皇太后,后来便搬去行宫住了,此后每逢大祭或过年才会回皇宫。   她平时不太露面,对苏青霓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客套而表面,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蔼可亲。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苏青霓心里疑虑未散,却听太后提起一事来,道:“再过些日子,就是腊八节了,按照惯例,宫里要设小宴,依哀家看来,不如就设在慈宁宫好了。”   苏青霓也没有反对,当即颔首道:“都听太后娘娘的。”   太后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又说了好些话,才放她离开。   等出了慈宁宫,碧棠扶着苏青霓,一边道:“太后娘娘好生和蔼,没有一点架子。”   苏青霓笑了,道:“嗯,本宫也觉得。”   只是这也太和蔼了些,简直近乎笼络了。   太后想笼络她?   苏青霓只觉得重活一辈子,事情竟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一国之君想死遁,太后脾气也大变了,真是有趣。   ……   时间转眼又过去了几日,苏青霓的脚踝又好转了些,走路时虽然仍有隐痛,需要人扶,但是总算能出去了。   整日闷在坤宁宫里,她都觉得自己要发霉了,这一日趁着天气晴好,准备出去转转。   碧棠拿来斗篷替她披上,问道:“娘娘想去哪里?”   苏青霓想了想,道:“去文渊阁吧,找两本书回来看看。”   凤驾自坤宁宫大门出去,右转直走,前往文渊阁,苏青霓挑了两本杂览古书,一行人又往回走,这次才到内右门口,她便听见前方传来了人声。   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子声音道:“本官今日就要见皇上,你通不通报?”   答的人声音尖细,是个太监,无奈道:“张大人,非是奴才不给您通禀,这奴才也是没法啊。”   先头那人更气了:“首辅大人都在这里了,你也不给通禀?”   “哎哟我的张大人诶,陈阁老,真的不是奴才不给二位通禀,皇上的脾气您老肯定知道,这会儿是不见外臣的,奴才就算进去了,左右不过是挨一顿骂罢了,头掉了碗大的疤,奴才怕什么?奴才是担心二位大人触怒了皇上啊。”   那太监又劝道:“不如这样,您们二位有什么事情,等明日早朝时候,您们再给皇上呈奏,岂不是更好?”   那张大人气道:“每回都是这一套说辞,若是上朝时候能说,本官还能憋到现在?皇上上个朝统共就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前面还有那么多大人等着呢,本官人微言轻,哪里排得上号?”   言语之中,十分愤懑,那张大人又道:“阁老,您今日也在这,这刁奴就是不肯通禀,叫下官能如何啊?差事也办不了,下官倒还不如辞官回老家算了。”   阁老慢腾腾道:“那倒也不至于,张侍郎且先消消火气。”   听了这些话,苏青霓心里诧异,官员要面圣,怎么还有不给通禀的?这些奴才这么胆大的么?再有,他们说楚洵上朝,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这又是什么意思?   哪有上朝议事,只议一刻钟的?   正在这时,凤驾转眼便到了内右门前,透过那桑蚕丝的轿帘,苏青霓看见了那两名官员,她都认得,一位是吏部左侍郎张锲,一位是内阁首辅陈皖仕,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太监。   大约是看见了凤驾来,那两名官员连忙转过身来,躬身垂首行礼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凤驾停下来,晴幽与碧棠打起轿帘,苏青霓抬了抬手,吟吟笑道:“两位大人请起。”   张锲与陈皖仕站直了些,苏青霓好奇问道:“两位大人想见皇上?”   “正是,”张锲先一步答道:“下官与阁老有事欲求见皇上,娘娘眼下是要去养心殿么?”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想跟着一道进去了,堂堂吏部侍郎,想面个圣还要搭顺风车,思及此处,张锲不禁悲从中来。   那两个太监面上都闪过几分紧张之意,苏青霓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问那两人道:“张大人与陈阁老要见皇上,你们为何不给通报?”   两个太监伏跪在地上,其中一人立即答道:“回娘娘的话,不是奴才不给禀报,而是皇上有过圣谕,下朝之后,不见外臣,奴才们纵使有心,也不敢违抗上意啊。”   这是什么道理?   苏青霓的眉头微蹙,道:“皇上今日有要事,不便见大臣?”   那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小声道:“禀娘娘,不是今日,是每日都如此。”   苏青霓一呆,再看那张锲与陈皖仕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眼神里透出殷殷期盼,似乎恨不得直接开口让她帮忙了。   苏青霓清了清嗓子,微笑道:“二位大人莫急,本宫这就前往养心殿求见皇上。”   闻言,那两名官员都大松了一口气,陈皖仕笑道:“臣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张锲更是道:“那臣等就在此恭候娘娘圣音。”   苏青霓莞尔一笑,轿帘被放下来之后,她面上的笑容转淡,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与不解。   总觉得有些古怪了,皇上勤勉于政是好事,可为何处理政事之时,却又不见外臣?难道他批改奏折时,不需要与大臣商议吗?   而最让她好奇的是刚刚听到的事情,上朝只上一刻钟,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4章   苏青霓原本准备回坤宁宫,如今听了两位大臣的事,便改了主意,凤驾便转了个弯,往养心殿去了。   才到养心殿大门口,几个值守的太监连忙迎过来行礼,苏青霓含笑问道:“本宫想求见皇上,劳烦两位公公通报一声。”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一人连忙道:“请娘娘稍待片刻,奴才这就去通禀。”   苏青霓一行就在养心殿门口等着,不多时,总管太监李程亲自出来迎了,满脸堆笑道:“娘娘来了,快请。”   苏青霓下了舆轿,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腿现在还没好全乎,好在有晴幽与碧棠两人搀扶着,慢慢挪进了养心殿大门,李程在后边跟着,殷切地道:“娘娘这伤,还是要让太医再给瞧瞧,大意不得。”   苏青霓笑笑,进了养心殿,第一个感觉就是冷,殿里竟没有烧地龙?她扫视一周,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正殿里没什么人气,虽然也有宫人值守,他们垂首立在角落,悄无声息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养心殿的布置与寻常的宫殿并无不同,只有一座巨大的屏风隔绝了内外间,李程走到那屏风旁,垂着眼,轻轻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过了一会,里面才传来楚洵低低的声音:“让她进来。”   李程立即作了一个手势,笑道:“娘娘请。”   苏青霓颔首,这才又慢慢挪过了那屏风,进了内间,她嗅到了一点香气,在空气中浮动,不是熏香,倒像是檀香,殿里冷,那点香气仿佛也被洗濯过了一般,透着些许清冷,一点点沁入肺腑之中。   她一眼便看见坐在了桌案前的楚洵,穿着玄色的常服,头戴玉冠,他正在执笔写字,微垂着眉眼,很是认真,即便是听见了苏青霓进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苏青霓没有开口打搅,而是悄悄走到了他身旁,低头朝纸上看去,不由一呆,满纸墨痕浓重,可那些字她竟一个都看不懂。   虽看不懂,却有些眼熟,苏青霓盯着那些字看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了,这些都是梵文。   永嘉帝竟然是在抄写经书。   苏青霓正愣怔间,忽听楚洵的声音淡淡道:“皇后来见朕,是有事?”   她一转头,楚洵不知何时已停了笔,正侧头朝她看来,清早的阳光洒落进来,他的瞳仁颜色深,像是一望无际的子夜,又像是浸在冰水中的墨玉,看起来很冷。   即便是不说话,通身也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意味。   苏青霓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书案上的字,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来,道:“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今日天气好,臣妾出来走走,正好路过了养心殿,想着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甚是想念,便来了。”   她说完,忽觉眼角余光掠过一丝橙红色,夺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苏青霓定睛看去,只见那窗棂上摆放着几个圆滚滚的柿子,红彤彤的,好像几个小灯笼,给这清冷的大殿添上了几分亮色。   她前几日派人送了冻柿子给楚洵,原来他还没吃,难道是不喜欢?   苏青霓心里下意识掠过这句话,忽然一顿,觉得有些不对了,她盯着那几个柿子,一,二,三,四。   一共四个柿子,可她明明只让碧棠送来了两个。   养心殿里却为何有四个?   苏青霓的心里升起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莫不是她树上失踪的两个柿子也在这里?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看了楚洵一眼,堂堂九五之尊,坐拥四海,竟然还要偷她宫里的柿子?   苏青霓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问道:“皇上喜欢吃柿子么?”   楚洵的语气一如往常:“朕不喜欢。”   苏青霓:……   不喜欢为何还要偷我的?   她险些都要把这句话问出口了,好在她理智尚存,虽然被偷了柿子很心疼,但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一位是皇帝,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帝身为天下之主,偷个柿子,那能叫偷么?   那叫拿。   苏青霓的心情终于归为平静,又想起来养心殿的目的,眼睛一转,拿起一个柿子来,托在掌心,仔细打量了片刻,笑道:“皇上若是不爱吃,不如将它赏给臣妾?”   闻言,楚洵眉头微皱了皱,迅速又松开来,转头望着她,平静道:“这些本是皇后送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哪有送了人东西,又拿回去的道理?   苏青霓心里好笑,面上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来,十分感动道:“原来因为是臣妾送来的,皇上才舍不得吃。”   楚洵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即否认,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苏青霓笑了,提议道:“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吃吧,柿子若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完,便吩咐李程道:“去取碗碟来。”   李程下意识瞅了楚洵一眼,口中答应道:“哎,是,奴才这就去。”   不多时,李程便将一个浅口的骨瓷碟子摆在苏青霓面前,苏青霓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柿子放下来,火红的果皮映衬着女子纤细的手指,肤色白得如那骨瓷一般,李程忍不住又去看楚洵,却见帝王坐在案前,剑眉拢着,双目盯着那个柿子看,薄唇微抿。   他的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但这绝不是高兴的模样,李程心里门儿清,心道哎哟我的皇后娘娘诶,您这不是在老虎嘴里边抢食吗?   苏青霓哪儿还能看不出来?楚洵若真不喜欢柿子,何必要从她坤宁宫里顺,还一顺就是俩,顺来了摆在这窗棂上,日日看着。   虽然不知皇帝这是什么毛病,但她只需要明白这几个柿子很入他的眼就是了。   她眼里带着几分笑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道:“对了皇上,臣妾方才自文渊阁过来,路过内左门,见着陈阁老在门口候着,这样冷的天气,阁老年纪大了,被风吹了受冻可就不好了,皇上是否要宣他见一见?”   苏青霓说着这话,纤白细长的指尖还搭在那火红的柿子上,楚洵终于有了反应,冷峻的眉眼动了动,开口道:“宣他进来吧。”   苏青霓住了手,倒没再动那柿子,而是转向李程,笑吟吟道:“李总管,可听见了皇上的话?”   李程才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忙应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宣陈阁老觐见。”   他出了养心殿,心里才咂摸了一下方才那情形,了不得啊,皇后娘娘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能把着这点分寸,让皇上召见大臣,这还是头一遭。   李程心里啧啧称奇,动作却半点也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去宣陈阁老了。   养心殿里,苏青霓坐在窗边,微风自窗外吹进来,即便是阳光甚好,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四下打量之后,却发现这殿内连个炭盆都没烧。   苏青霓忍不住问道:“皇上不觉着冷么?”   楚洵简短答道:“朕习惯了。”   苏青霓眉心微微蹙起,看着他执笔的右手,肤色冷白,上面隐约透出分明的经络,那一道伤口十分显眼,竟然还没全好,虽然结了一点痂,但是周围的皮肤仍旧泛着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红里还透着肿。   苏青霓略微倾身,仔细看了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伤口旁,楚洵的手猛然一颤,宣笔几乎是滚落下去,将好好的经文染上了一片淋漓的墨色。   苏青霓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立即直起身,开口欲道歉,却听楚洵冷冷地道:“出去!”   苏青霓略微一怔,对上了他那双冷锐的眼,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道:“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大殿静寂一片,过了许久,苏青霓才温声道:“是,臣妾告退。”   她对着楚洵行了一个礼,缓步退出了内间,才一出去,晴幽便与碧棠过来扶住她,碧棠面露忧色,唤了一声:“娘娘。”   苏青霓的表情如常,十分平静道:“回宫吧。”   坐在舆轿上,轿帘垂落下来,苏青霓才皱了皱眉,方才的事情,她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上辈子她的身份尊贵至极,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呵斥于她,日子过得太过平和安逸,以至于她险些忘了,那个人是一个帝王。   苏青霓摩挲着手炉上细腻的花纹,在心底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   帝王是只可以仰望,不可触碰的存在,她应当更谨慎才是。   要敬而远之,方是明哲保身之道。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她这辈子想过点清闲日子,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与你有何干系呢?苏青霓。   ……   养心殿。   李程颠着小步进了殿内,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殿里的温度比方才更冷了,打眼一看,皇后娘娘不知何时离开了,书案上摆着皇上写的经文,上面横七竖八地滚着一枝宣笔,墨汁染了一大片,把好好的字都给毁了。   显而易见是才发过脾气的情形。   李程忍不住一缩脖子,颤着声儿道:“皇上,陈阁老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他心里不禁嘀咕,这皇后娘娘都走了,皇上还见不见陈阁老啊?   过了许久,楚洵的声音响起:“宣。” 第15章   那日过后,苏青霓再没见过楚洵,但是却好几次在内左门前碰着了吏部侍郎,拦了凤驾,苦着个脸求她,说想面圣,让苏青霓帮着求求情。   苏青霓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还要带着浅笑,道:“张大人,非是本宫不肯相助,只是朝堂之事,皇上心里自然有数,后宫不得干涉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锲便只能作罢,满面沮丧,他手里拿着折子,站在冷风里,身形瘦削,瞧着竟有些凄凉。   苏青霓心中五味杂陈,近来这几日,她也算明白了楚洵所谓上朝一刻钟是什么意思了。   卯时初准点上朝,不管多大的事,只议一刻钟,一刻钟过后,大臣们就算有话还梗在喉咙口没说完,他也不管,起身就走,大臣只好一边跟在龙辇后面,一边继续说,等到了内左门前,被值守的宦官挡下来,此后要想再见皇上,就要等到次日早朝了。   至于其他,苏青霓不必费神就能猜到,折子肯定是没批过的了,直接由内阁发回,皇上的御书房大抵只是一个摆设。   不知先帝知道了今上这副德行,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天气只晴了几日,又沉下来了,云层阴阴,仿佛压在了人心头似的,京师每到了冬天,妖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冻得酥脆。   一早便下了些小雪,苏青霓按例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宫婢奉了茶果来,太后笑着推了一碟子点心给她,道:“前阵儿膳房弄了个新鲜吃食,叫雪山梅,哀家尝着觉得好,你也试试?”   拇指那么大的乌梅裹了一层雪白的糖霜,苏青霓拈了一粒吃,入口酸甜,确实好吃,遂笑道:“每次来太后娘娘这里,都能吃着好吃的零嘴儿,倒是臣妾捡了便宜。”   太后笑了,道:“哀家不爱吃这些东西,你来正好,都给你了。”   苏青霓只是笑,吃了两粒梅子,便听太后问道:“皇帝这两日没去坤宁宫?”   苏青霓被小小呛了一下,面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她咽了那梅子,神色带着几分羞赧,红着脸道:“皇上事务繁忙,臣妾不敢……”   太后了然,道:“皇上的性子,哀家也知道,只是到底难为你了。”   苏青霓微微垂头,柔声道:“太后娘娘言重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笑道:“你是个乖顺的孩子。”   她说着,又想起一事来,道:“眼看腊八节就在这两日了,哀家倒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苏青霓颔首,道:“太后娘娘请讲。”   太后道:“皇上登基至如今,已半年有余,哀家看,是该将张太妃接入宫里了,总不好叫她在寺里过个年。”   张太妃?苏青霓一时半会有些迷惑,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从未听过这个人,太后自然看出来她眼中的疑色,旁边的贴身宫婢笑着解释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皇上从前不是在宫里长大的。”   她这样一说,立即提醒了苏青霓,她顿时恍然大悟,总算在脑海深处扒拉出了这个张太妃。   确实如那宫婢所言,永嘉帝楚洵并不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先帝属意的储君也不是他,而是大皇子,甚至可以说,若不是前头两位皇子都早逝了,这个皇位怎么着也轮不到楚洵头上。   先帝的子嗣并不多,只有三个儿子,大皇子楚睿原本是做储君养的,文武兼备,龙凤之姿,只可惜前些年突然从马背上摔下来,没多久人就没了。   二皇子楚谨生母早逝,被抱到太后身边养着,身体十分不好,常年得病,一阵风就能吹倒,一个不小心没养住,今年年初也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先帝受此打击,一病不起,眼看就要后继无人,最后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小儿子,连夜派人将楚洵接回了皇宫。   苏青霓曾经隐约听说过一些事,楚洵的生母从前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先帝,被贬为庶人,在玉泉寺带发修行,那时的楚洵才五岁,也跟着去了。   直到今年他才被接回皇宫立为储君,先帝去时留了遗旨,楚洵顺利登基为帝。   想到这里,苏青霓才明白太后之前为何会有此一问,楚洵登了基,张太妃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按理说来,他应当将生母从玉泉寺接回来,尽一尽孝道才是。   岂料楚洵登基半年了,半点表示都没有,若不是太后今日提起来,苏青霓都还不知道张太妃仍在那个寺庙里头。   太后道:“张太妃毕竟是皇上的生母,你是做媳妇的,这件事还是要尽早办妥,免得引人说道。”   苏青霓听她话里的意思,最好在腊八节之前就将张太妃接回宫里,腊八过后,便是年关了。   回去的路上,苏青霓坐在舆轿里,捧着手炉,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张太妃……   她将这三个字慢慢地念了一遍,上辈子她对这位太妃是半点印象都没有,永嘉帝“驾崩”后,没有一个人与她说起过玉泉寺里的张太妃。   太后为何在今日突然提起?   似乎自从她在冬至大婚那一日,拦下了意欲乔装成宦官,离开乾清宫的楚洵开始,事情的走向就变得不同了。   楚洵既是张太妃所出,为何这么久了,他都没有把太妃接入宫里来?   是不愿意,还是忘了?   苏青霓想了半天,更倾向于前者,若真是楚洵不愿意,那其中的缘由就更耐人寻味了。   离了慈宁宫,凤驾出了隆宗门,迎面便碰见了一名官员,苏青霓一看,很快便认出他来,这位上辈子是工部尚书,名叫赵寅成,不过仔细算算,这会儿还只是工部侍郎罢了。   他站在路边,天上下着小雪,一名宦官在后边给他撑着伞,但即便如此,身上官服的布料也被雪沾湿了。   “臣参见皇后娘娘。”   苏青霓心里叹了一口气,微微颔首:“大人请起。”   她打量着赵寅成,问道:“赵大人也是来求见皇上的?”   赵寅成摇摇头,道:“不,臣是来见娘娘的。”   “哦?”苏青霓这下有些讶异了,自从上回她帮着陈阁老说了一句话,陈阁老得以面圣,此后她在这入后宫的内门前碰到了好几拨大臣,都是想请她帮忙说说情的。   苏青霓这还是头一次碰到来找自己的,遂含笑道:“大人见本宫,是有什么事?”   赵寅成拱了拱手,道:“启禀娘娘,臣乃是工部侍郎赵寅成,下有营缮司,冬至那日,乾清宫大火,烧毁了正殿,如今营缮司欲着手修缮,臣特来请示娘娘。”   苏青霓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位是伸手讨钱来了。   上回施月也与她说过这件事,乾清宫正殿需要修缮,但是工部不想出这笔钱,借口说乾清宫是后三宫,意欲将这笔费用安在后宫头上,要后宫内库出钱,苏青霓当即便让施月不要理会,如今大概是修缮在即,账却还没算明白,工部终于按捺不住了。   苏青霓往后靠了靠,面上带起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来,十分亲切地道:“大人请讲。”   果然不出她所料,赵寅成把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大意就是,没有银子,工部也没法动工,还请娘娘体谅一二云云。   苏青霓抱着手炉,很是恳切道:“大人的意思,本宫不太明白,若是没有银子,该向户部要才是,户部掌管着整个大楚朝的钱粮,不至于拿不出一笔修缮费用。”   赵寅成心想,若是户部肯给钱,我岂会来您这里自找苦头吃?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赵寅成只好隐晦道:“如娘娘所说,户部自是有银子,可户部走账,还是要个章程,不是说谁想使,就给使的。”   苏青霓一脸迷惑:“乾清宫可是皇上的寝宫,户部也不肯给?”   赵寅成一噎,还欲辩解:“可——”   “赵大人,”苏青霓放缓了声音,望着他道:“不是后宫不肯出这一笔钱,只是账没有这样算的道理,乾清宫是属后三宫不错,可它又与东西六宫不一样,它是皇上的寝宫……”   说到这里,她忽而笑了,十分真诚地道:“皇上乃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坐拥四海,他的事情,能叫是后宫的事情么?那是整个大楚的事情啊。”   末了苏青霓还反问赵寅成:“大人觉得本宫说得对不对?”   赵寅成半张着口,一脸迷茫地目送凤驾远去,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吃了一嘴的冷风,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道,这下不好办了,这位新任的皇后娘娘看起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再又想起户部那些抠门精,赵寅成一脑门的官司,只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都开始突突跳起来了。   回了坤宁宫,苏青霓坐在榻边想了半天,才唤来晴幽,道:“上回做的蜜糖柿脯还有么?”   晴幽立即取了来,道:“娘娘,都在这了。”   苏青霓一看,只有小半盒子,晴幽解释道:“原本也才三个柿子,做成柿脯之后,就只有这些了。”   苏青霓便道:“找个小些的盒子装一装,送到养心殿去,再问皇上一声,今儿要不要过来坤宁宫用午膳。”   闻言,晴幽立即去了,苏青霓思索片刻,吩咐宫人道:“去请施尚宫来一趟。”   那宫人立即去了,施月来的时候,晴幽也正好从外边回来,苏青霓先问她道:“怎么样?皇上怎么说?”   晴幽的表情古怪,道:“回娘娘的话,皇上把蜜糖柿脯收下了,说就不过来用午膳了。”   苏青霓眼皮子一跳,忍不住按住额角,心里暗骂了一声。 第16章   好一会儿,苏青霓才平复了心情,但脸色仍旧不太好看,碧棠见状,以为她是为着楚洵不肯过来用膳,心里不好受,便小心翼翼道:“娘娘,皇上说不定是眼下没空,等晚间再派人去养心殿问一问。”   苏青霓心里确实是不好受,她很可惜自己的那一盒蜜糖柿脯,若不是想让楚洵过来一趟,她是绝不会送出去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如此厚颜。   这一遭宛如肉包子打了狗,简直是令人发指。   不能多想,苏青霓如此告诫自己,深吸一口气才缓过神来,看向施月,道:“施尚宫在宫里多久了?”   施月垂首,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靖元十三年入宫的。”   苏青霓点点头,又问道:“施尚宫可知道张太妃?”   闻言,施月一怔,很快便答道:“奴婢听说过一二,但知道的不多,张太妃离宫去玉泉寺之时,奴婢才入宫不久,不甚清楚。”   苏青霓往后靠了靠,碧棠连忙替她整了整靠枕,苏青霓若有所思地道:“那你可知道张太妃是因何事才离宫的?”   施月摇了摇头,道:“奴婢不知。”   她说着,犹豫了一下,才道:“奴婢想,整个皇宫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苏青霓眉头微蹙,道:“这是为何?”   施月答道:“奴婢接掌尚宫之后,发现当年宫里处置过一部分宫人,譬如张太妃从前住的景阳宫,几乎全部都被发出宫去了。”   闻言,苏青霓沉默片刻,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等施月走了,晴幽才端了热茶来,道:“娘娘想打听张太妃的事情?”   苏青霓颔首,若有所思地道:“太后娘娘今日说起这事,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有些不对。”   晴幽道:“娘娘觉得哪里不对?”   苏青霓摇摇头,道:“总要查一查,才会心安。”   碧棠迟疑道:“可方才施尚宫说,知道当年内情的人都没在了,这该如何查?”   苏青霓笑了,淡淡道:“施月在撒谎。”   碧棠一惊:“她怎么敢?”   苏青霓喝了一口茶,柳眉微挑,笑道:“傻碧棠,她为何不敢?”   碧棠有些生气,道:“娘娘是后宫之主,她不过是一介小小尚宫,怎敢欺瞒于您?”   苏青霓将茶盏放下,轻轻道:“后宫之主又如何?这后宫里,不是还有一位么?”   晴幽反应过来,道:“娘娘的意思是……施尚宫是太后娘娘的人?”   苏青霓平静地道:“不止是一个施月,还包括整个六尚局,太后能执掌凤印多年,可不是单单靠的运气。”   碧棠担忧道:“那娘娘今日为何还要向施尚宫打听?不是叫太后娘娘知道了么?”   苏青霓扑哧一笑,道:“本宫就是要让慈宁宫知道啊。”   她说完,转头看向窗外,细细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来,窗下有一树寒梅灼灼盛开,凌霜傲雪,风姿卓然。   ……   养心殿。   傍晚时候,外头天色暗沉,殿内早早就点了烛火,光影幢幢,窗口敞开着,能看见外头漫天的细雪随风翻飞,毫无章法。   靠窗的软榻上,楚洵正盘腿坐在那里,阖着双目,像是陷入了冥想之中,他左腕上的那一副紫檀珠串被取了下来,握在手中慢慢地拨弄着,一下,一下……   窗边疯狂翻飞的雪花仿佛都在这珠串的拨动中,变得迟钝而缓慢,天地静若死寂,没有一丝声音。   外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在屏风旁停下了,李程这次没敢出声,就这么躬身候着,摇晃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扭曲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楚洵才开口道:“什么事?”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被冰水洗濯过似的,透着与窗外雪花一般无二的寒意,李程低声道:“皇上,坤宁宫派了人来,问皇上要不要过去用晚膳。”   楚洵睁开了眼,凤目狭长,幽黑的瞳仁里闪过几分疑惑之意,像是对某些事情十分不解。   他没立刻作答复,李程心里也不禁捏了一把汗,这些日子以来,坤宁宫几乎每日都要派人来问这一句,皇上没有一次答应过去的,但是坤宁宫的那位不屈不挠,到了饭点前仍旧会来问,李程都有些不忍心了。   在好几次得了楚洵的答复之后,他就派小太监去回复坤宁宫的人,久而久之,就连转达的小太监都不情愿去回了。   养心殿的太监们私下聚在一处闲聊时,都说皇后娘娘对他们主子真是一往情深,百折不挠,令人肃然起敬。   换成别个人,怕是隔着三里路就被他们主子给冻死了,也就皇后娘娘能这么有耐心。   李程心里叹了一口气,真希望他们主子能动动凡心,有点儿人气,对皇后娘娘好点儿,移驾坤宁宫一回。   大约是楚洵这回沉默得有点久,李程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希冀来,莫不是庙里的菩萨真动了心?   下一刻,他的希冀就被打破了,楚洵淡声道:“不去。”   他说完这句,再次阖上了眼,拨起手指的紫檀木珠串来,李程砸吧了一下嘴,在心里重重地叹气,恭敬地答应一声,这才退了出去。   到了门口,他拢着袖子叫值守的小太监,道:“你去回坤宁宫的人,皇上今儿不过去用晚膳了。”   说着,李程又顿了顿,补充道:“就说皇上在忙,没有空暇。”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心里默念,嗯……打坐念经,姑且也算是在忙吧。   几个小太监你推我搡,最后总算是把一个人挤出来,赶着他往养心殿的大门口去回话了。   坤宁宫那边很快就收到了回复,苏青霓毫不意外,碧棠十分担忧地看着她,晴幽欲言又止。   苏青霓宛如没事人一般,道:“摆膳吧。”   碧棠眼圈儿都红了,低头替她布菜,苏青霓拿起筷子开始用饭,心里想着事儿,她吃着吃着,却听旁边传来了一声压低的哽咽,把她给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却见碧棠满眼泪花儿。   苏青霓惊道:“这是怎么了?”   碧棠抽了抽鼻子,撇着嘴摇摇头,道:“没事,奴婢就是……吹……迷了眼……”   苏青霓讶异道:“窗都关着的,哪儿来的妖风还能吹迷了你的眼?”   碧棠哽咽着,不说话了,苏青霓心里回过味儿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嗔道:“你又多想了什么?”   碧棠眼泪直往下掉,道:“奴婢就是……就是替娘娘委屈……呜呜呜……”   苏青霓顿时哭笑不得,取了帕子来替她擦泪,道:“委屈什么?快不要哭了,本宫还没委屈,你倒哭上了。”   虽然擦了眼泪,但是碧棠眼圈儿还是通红,宛如一只兔子,苏青霓叹了一口气,忍俊不禁道:“还是个小孩儿。”   “没、没有,”碧棠吸了吸鼻子,拭了泪,道:“奴婢不是。”   苏青霓看她那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里有些暖,又有些好笑,冲其余的宫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都立即会意,躬身退了出去,又将门合上了。   大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苏青霓这才伸手揽住碧棠的肩,温声道:“你不要多想,我并不觉得委屈。”   碧棠抬起头来往她,眼睛红通通的,道:“娘娘日日盼着皇上来,可是皇上从未来过,娘娘怎么会不委屈?”   她一副你快不要骗我了的表情,苏青霓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就日日盼着他来了?”   碧棠迷惑了,像是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苏青霓耐心道:“你觉得我派人去养心殿请皇上过来用饭,就是盼着他来?”   碧棠犹豫道:“难道不是?”   苏青霓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傻碧棠,我是中宫之主,他是我的夫君,即便是感情不深厚,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人我是派去了,至于他来不来,我并不在乎。”   她声音轻,却很认真地道:“他若答应来,我便与他一道用饭,他若不来,我也不觉得失望,怎么就委屈了呢?”   归根结底,苏青霓对楚洵并没有任何感情,那个人来或不来,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但正如她之前所说,她是中宫之主,还有一个慈宁宫压在上头,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无论如何,苏青霓都要把场面做得漂亮了,才不会招来口舌,只是派个人去传话罢了,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碧棠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揉着眼角道:“奴婢只是怕娘娘心里难过,一时失态罢了……”   苏青霓笑了笑,想起一事,道:“不过我今日派人去养心殿请皇上来用膳,倒确实是有事情想找他,既然他不肯来,我少不得要用别的法子了。”   碧棠愣了愣:“什么法子?”   苏青霓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   次日一早,天还黑着,卯时一刻,楚洵下了朝,帝王仪驾自太和门出来,往内左门的方向走,几个大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龙辇旁,还要一边奏事:“山阳一带今冬连降一个月的大雪,压垮了好些房屋,不少灾民正在南下,是否即刻派山阳知州开仓放粮?”   龙辇内的声音冷冷地道:“灾民走了七八日,又叫他们徒步走回山阳吗?即刻令怀北州府守军火速赶派车马,接引灾民到附近州县暂时安顿。”   他话音才落,仪驾便已入了内左门,几个宦官上前一步,将大臣们拦下,恭敬却不失强硬地道:“诸位大人留步。”   几个大臣只好叹了一口气,望着那帝王仪驾远去,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一众随侍宫人打着灯笼往前走,只听前头有人哎哟一声,随后传来砰的闷响,几个人滑倒在地,横七竖八摔成一团。   李程立即摆手,示意所有人停下,随后才惊疑不定地道:“怎么了?”   有人道:“李总管,这地上结了好厚的冰,走不得了。” 第17章   “好厚的冰?”   李程一伸手,旁边有宫人忙不迭将自己的灯笼递过来,他拿着那灯笼走上前,看那几人摔做一堆,李程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扶他们起来,别挡着路了。”   立即有宫人上前去扶,岂料才走到近前,脚下呲溜一下,又摔了几个,哎哟声连天,李程暗道,邪了门了。   他抄起那灯笼往地上一照,可不是厚厚一层的冰?将整条宫道都封住了,人走上去不打滑才是怪事。   李程心里犯嘀咕,这路是不能走了,他们摔着事小,若是摔着龙辇里的那位,那可是大事了。   李程提着灯笼回了龙辇旁,低声道:“皇上,这路被冰封住了,不能走了,咱们绕道吧?”   过了一会,舆轿中传来了楚洵淡淡的声音:“嗯。”   于是帝王仪驾掉了个头,准备往内右门的方向转进去,原本一路跟到内左门的几个大臣正一边说话,一边准备离开,一人眼尖,瞄到了那门里光芒大作,咦了一声,回头道:“皇上出来了。”   话音才落,嗖的一下,其余几个大臣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朝着那龙辇奔了过去,他们的事儿还没奏完呢,皇上又出来了,太好了!   那个提醒的官员心里暗骂自己多嘴,这些人也忒不厚道了些,他一边腹诽,一边提着袍子奔了上去。   工部侍郎赵寅成今日总算是抢了个先,赶在其余大臣前头,急急向龙辇内禀道:“皇上,乾清宫被烧毁,需重新修缮,营缮司已准备着手处理了,只是账目还未定下,臣已将折子递上去了,还请皇上圣裁。”   过了一会,龙辇里才传来永嘉帝的声音:“账目为何不定?”   赵寅成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快速答道:“回皇上的话,因乾清宫的修缮费用当走后宫的账,然却被皇后娘娘驳了回来,一时半会无法定下来。”   “皇后?”楚洵的语气里带着疑惑:“她如何说?”   赵寅成只得硬着头皮把苏青霓的那些话大概复述了一遍,末了又苦巴巴道:“娘娘的意思,臣也明白,只是——”   话还未说完,楚洵便打断他道:“乾清宫修缮的费用,从内库出吧。”   赵寅成大喜,顿时觉得眼前亮堂堂如云开月朗,近日来这件事情一直压在他心里,如今总算是解决了,连忙叩谢圣恩,又有其他人抓紧机会奏事。   才几句话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内右门前,几个值守宦官站在那里如铁塔也似,将大臣们拦着,面上笑着,声音却硬邦邦的:“大人们留步。”   众大臣们只好住了脚,恋恋不舍地目送那帝王的仪驾远去,入了宫门内,方才那么短的时间,还有两个官员没来得及插上话,有人不由埋怨道:“诸位大人奏事的时候,也要抓紧时间嘛,我这声儿都没吱出来,圣驾就走了。”   赵寅成的事情奏完了,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道:“下回王大人走快些就成了,争取给皇上吱个声儿。”   众人皆是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罢又安静了片刻,都觉得这笑十分的心酸。   却说帝王仪驾进了内右门,顺着宫道往前走,走到尽头左拐,前方灯火明亮,照亮了大半条宫道,驱散夜色,几名宫婢提灯候在那里,当先站着一名女子,身披一袭象牙白的罩衣,暖黄的烛光映照着,衣摆上的花纹荡开如水一般的涟漪,影影绰绰。   李程打眼一看,眼皮子顿时跳了跳,前头是坤宁宫。   苏青霓自然看见了帝王仪驾,缓步过来行礼,面上带着微笑,盈盈下拜:“臣妾参见皇上。”   ……   这是大婚之后,永嘉帝第一次踏入坤宁宫中,正是清晨时候,天色未亮,因着他的到来,整座宫殿都点起了灯笼,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   宫人奉了茶来,苏青霓亲手接过,呈给楚洵,笑吟吟道:“皇上请用茶。”   楚洵倒是没拒绝,他饮了一口茶,突然愣住,下意识看了看手中的杯盏,片片茶叶在雪白的瓷杯中漂浮着,茶水是清透的碧色,热气袅袅,楚洵眉头轻皱了一下:“这茶……”   苏青霓抬起头,讶异道:“可是茶不合皇上的口味?”   楚洵否认道:“没有。”   他顿了顿,又问:“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茶?”   苏青霓微笑道:“皇上是说紫茸香么?这茶不是宫里的,是臣妾陪嫁时带入宫中的。”   见楚洵看过来,她便继续解释道:“祖父从前与一名高僧有很深的交情,这茶便是那位高僧所赠,祖父十分珍惜,一直不舍得用,他百年之后,便将这盒紫茸香留给臣妾了。”   楚洵颔首,苏青霓便莞尔笑道:“若是皇上喜欢这茶,臣妾便让人送去养心殿。”   楚洵道:“不必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苏青霓杏眼微弯,宛如两弯月牙似的,掩口轻笑道:“臣妾不爱饮茶,倒不如赠与爱茶之人,也不算浪费了它。”   楚洵没再说话,苏青霓便唤来碧棠,吩咐道:“派人将那盒紫茸香送去养心殿。”   碧棠应声去了,殿里烧着炭盆,暖如春日,无人说话,空气一时间安静得很,唯有那银丝炭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   眼看一盅茶就要饮完了,一名宫婢过来,低声禀道:“娘娘,早膳已备好了,是否现在就用?”   苏青霓放下茶盏,看向楚洵,关切问道:“皇上一早就去上朝了,若是还未用早膳,不如与臣妾一道?”   楚洵没答话,苏青霓看着他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道,古语有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对方刚刚才得了自己一盒茶叶,她就不信这人的脸皮能厚到这种程度,连吃个早膳也要拒绝她。   果然,楚洵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起身道:“走罢。”   苏青霓笑了笑,跟在他身后一道往外走,今日在坤宁宫伺候的尚食女官仍旧是易清芸,她正垂手候在桌旁,待见里间出来个人,身材修长,身上穿着帝王冕服,把她给吓了一跳。   易清芸连忙带着一屋子的宫人跪了下去,心里有些惊异,往日里都是她伺候中宫用膳,每回苏青霓都派人去养心殿请皇上,但是楚洵没有应过一次,不想今日他竟不声不响地从里头出来了。   难道皇上昨夜是宿在坤宁宫的?   没等她揣度明白,楚洵便在桌边坐下了,苏青霓跟着坐在他身边,见易清芸还跪着,便笑着抬了抬手:“易尚食请起。”   “是,”易清芸这才站起身来,不敢抬头去看两人,只是亲手揭开桌上的一个瓷盅,袅袅热气升腾起来,一边柔声解释道:“皇上,娘娘,这是二十四气馄饨,以猪肉糜、虾肉泥、菘菜制成馅,与新鲜鸡汤一同熬煮而成。”   苏青霓笑笑,道:“二十四气馄饨,这个名字有些意思。”   易清芸又揭开剩下的瓷盅,还有一碗碧海玉露羹,一碗玉粒粥,并一碟鸳鸯糕。   大约是膳房也没有料到楚洵今日会在坤宁宫用早膳,如往常一样,只准备了苏青霓一人的早食,看起来就颇是寒酸了,堪堪才四个碗,易清芸连头也不敢抬了,生怕对上帝王那双冰冷的眼。   楚洵看着桌上堪称简陋的早膳,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忽而问道:“皇后平日里也是这样用膳?”   听了这话,易清芸额上都要见汗了,苏青霓愣了一下,笑道:“是,皇上若是觉得不合胃口,臣妾便吩咐膳房重新做。”   楚洵看了旁边候着的女官一眼,冷漠道:“不必了,吃吧。”   易清芸颤了颤,拿起小碟子与勺子,挨个碗试吃了,过了一会,才又动手重新为楚洵盛了一碗粥。   趁楚洵用膳的时候,苏青霓便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他吃东西很是斯文,不紧不慢,姿态优雅,虽然人冷了点,但是通身的贵气却是旁人都没有的。   苏青霓并不饿,实则因为今日起得太早了,于是她拿着勺子慢慢地搅着甜羹,里面的莲子颗颗晶莹,如玉珠一般,裹着蜜一样甜汤,十分诱人。   她舀起满满一勺莲子,朝旁边的楚洵道:“皇上,臣妾与您打个赌。”   闻言,楚洵抬起眼来,看了看她,微扬下颔:“什么?”   苏青霓笑眯眯道:“皇上猜猜这一勺莲子是单数还是双数?”   楚洵顿了片刻,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勺子,没答话,苏青霓又道:“皇上若是猜对了,臣妾什么都听您的。”   楚洵没立即答应,只是看着她,道:“若错了呢?”   苏青霓想了想,笑道:“若是错了,皇上也要听臣妾的。”   闻言,楚洵剑眉微扬,他看起来想拒绝,但见苏青霓面上笑意盈盈,一双杏眼微弯,瞳仁晶亮,其中带着几分期待之意,到了嘴边的话停了一下,他才道:“双数。”   苏青霓便开始数,数到最后一粒,她笑了起来,容色明艳,十分开心道:“皇上,是单数,臣妾赢了。”   楚洵表情不变,只是嗯了一声,看起来不甚在意这个赌注的输赢,苏青霓放下勺子,眉眼弯起,道:“如之前所言,皇上该听臣妾的了。”   楚洵淡声道:“你要什么?”   苏青霓眼睛一转,莞尔笑道:“想要皇上今日陪臣妾一天。” 第18章   楚洵原本是以为苏青霓想要什么东西,但是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愣了一下,脱口道:“朕没有时间。”   苏青霓:……   她看着身旁的男人,眼神有些震惊,没有时间?   这位帝王究竟是用的什么心情才能说出这句话?   大抵是她眼里的控诉与惊色太过明显,楚洵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但也仅仅只有一瞬,快得苏青霓都没有看清,他又改口答应了一声,一个淡淡的嗯字,很勉强的模样。   苏青霓才不管他勉不勉强,她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皇上今日要留下来,一时间坤宁宫众人十分高兴,说话都喜气洋洋的,连步伐也轻快许多,进出来去,却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榻边坐着的两人。   苏青霓拈着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然后示意楚洵道:“皇上,该你了。”   楚洵凤目微垂,看着棋局,似在思索,苏青霓便一手托腮望着他,她这位夫君的皮相生得是真的好,眉目如玉,明明是温润俊美的长相,却透着一股冷冽的意味,不可接近。   苏青霓喜欢看他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与中指之间拈着棋子,墨玉映衬他冷白的皮肤,很是赏心悦目。   就是手背上那一道伤口,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已结了一层痂,不知来日脱落了,会不会留下疤痕,实在可惜。   苏青霓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楚洵两指拢起,轻叩桌面,意思是该到她下了。   几局棋下来,外头的天光大亮,晴幽轻手轻脚地过来,低声禀道:“娘娘,六局女官们都到了,在外面候着呢。”   正好一局棋罢,苏青霓输了楚洵两子,她将棋子放入棋盅,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吟吟道:“皇上若是无事,不如与臣妾一道去吧?”   楚洵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竟是没有拒绝。   于是帝后两人一道并肩出去的时候,等在外面的十几位女官都惊了,只有尚食易清芸心里有些准备,毕竟她在早膳的时候就见过楚洵了。   众人这会儿面色各异,暗自揣度的时候,楚洵已在上首坐了,苏青霓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扫过下面的众人,晴幽上前一步,对众女官道:“诸位若是有什么事,就先禀给娘娘吧。”   空气安静了片刻,尚宫施月排众而出,垂首道:“娘娘,工部派了人来说乾清宫修缮之事,他们的意思,是说还是由内库出钱。”   苏青霓想了想,道:“此事本宫不是已说过了么?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是,”施月颔首道:“回娘娘的话,工部的人拿了内阁的红批,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内阁的红批……   苏青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楚洵一眼,顿时了然,道:“既然有内阁的批红,就按章程来办事,该如何便如何。”   内阁敢批红,肯定是经过了楚洵同意的,苏青霓没必要继续反对,说白了,后宫内库就是帝王的私库,他想怎么挥霍都行。   施月应了一声,取了拟好的文簿来,呈给苏青霓过目,确认无误之后,一旁的司记女官才捧上凤印,恭恭敬敬地在文簿上盖了章。   后宫一共有六局二十四司,各种事务凑在一起,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好在一些琐事不必苏青霓费神,她抽空看了身旁的楚洵一眼,却见他坐在那里,肩背挺直,若青竹一般,面上表情平平,就算是听着这些无趣的宫务,他也没有露出一丝烦躁的情绪。   苏青霓心里琢磨着,这皇上倒也不是不耐烦么?   她这么想着,却见底下一名女官正悄悄抬起眼,频频盯着楚洵看,眼里流露出痴迷与倾慕之色,她自以为无人发觉,看几眼便挪开视线,然后又不自觉瞟上一眼。   那是一名尚寝女官,大约是对楚洵有些别的心思,苏青霓觉得有些好笑,轻咳一声,道:“苏尚寝可是有事?”   闻言,那苏尚寝吓了一跳,惊慌地抬起头来,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无事。”   嘴里说着无事,她却还盯着楚洵看了一眼,这才垂下头去,羞红了脸,女官们的模样大多长得好,这位苏尚寝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此羞羞怯怯,两颊微红,容貌明艳若桃李一般,叫人移不开眼。   对她那点小把戏,苏青霓倒是心知肚明,却没戳穿她,只又看了楚洵一眼,他正在拿着杯喝茶,察觉到苏青霓的视线,剑眉微动,凤目里透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处理完了?   这大概是永嘉帝仅有的最后一点耐心了,苏青霓琢磨着,不能过分了,遂摒退了众女官,笑言:“皇上若是觉得闷了,不如与臣妾一道出去走走?”   楚洵眉头轻皱,下意识要拒绝,苏青霓却道:“今日的赌,是臣妾赢了。”   楚洵:……   苏青霓轻笑起来,笑容清浅,透着几分狡黠的意味,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山林间见过的小狐狸。   ……   一众女官自坤宁宫里鱼贯而出,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宫门口候着的宫婢们连忙给各自的主子递上暖好的手炉,一个轻慢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讥嘲:“要我说呀,有些人真真是不要脸皮,当着娘娘的面儿就敢勾引皇上,啧啧。”   这话一出,空气都安静了,苏清菡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却见说话人就站在她三步之遥的台阶上,揣着手炉,下巴微微扬起,看过来的眼神是嘲弄和轻视的,是尚宫宁若兰。   苏清菡并不怕她,冷哼一声,不客气道:“关你何事?宁尚宫管天管地,还能管住我的眼珠子不成?皇后娘娘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来多嘴多舌了,我劝你学一学施尚宫,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心里也要有点数才是。”   宁若兰被她抢白了一顿,气得脸都红了,怒道:“你尚寝局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同我说话?你信不信我去禀告太后——”   “宁尚宫!”   斜刺里一个冷冷的女子声音打断了宁若兰的话,她心里一跳,立即住了嘴,开口的人是施月,她警告性地看了宁若兰一眼,斥责道:“口无遮拦。”   宁若兰还有些不服气,但见施月脸色沉沉,她到底不敢多说,只好撇开眼,施月再次看向台阶下站着的苏清菡,道:“苏尚寝,上一回,我与你说过的事情,你为何不听?你的名姓与皇后娘娘冲撞了,当避嫌才是。”   苏清菡掐着手心,眼里十分不情愿,辩驳道:“我取这名字时,皇后娘娘还未进宫呢,再说了,这名字太后娘娘从前赐下的,岂能擅自更改?万一太后娘娘怪罪下来怎么办?”   她说完,反倒埋怨起来道:“施尚宫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敢违抗太后娘娘的懿旨?”   她搬出太后来,众人都不敢说什么了,施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提醒你这一回,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苏清菡撇撇嘴,眼中闪过不屑之意,施月没再理会她,带着一行人下了台阶,踏着积雪远去了,旁边的易清芸才叹了一口气,对苏清菡道:“你今日这一回,可把两位尚宫都得罪了。”   苏清菡不甚在意道:“你以为我怕了她们?”   易清芸欲言又止,苏清菡与她一道走,口中低声道:“宁若兰算什么东西?施月又算什么?这宫里头还轮不到这两人来做主。”   她停了停,又意有所指道:“也轮不到新来的做主。”   易清芸心里猛然一跳,忍不住抬眼看她,苏清菡却已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   自坤宁宫大门出去便是御花园了,天上一早就飘起了小雪,地上的青砖都被覆盖上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印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这会儿雪已停了,只是天色还阴阴的,因着要出来逛,苏青霓没让人抬舆轿,只穿着木屐,揣着手炉与楚洵一道走,他换上了一袭深青色的常服,衣衫很薄,看得苏青霓心里都觉得有些哆嗦。   她忍不住问道:“皇上不觉得冷么?”   楚洵微怔,道:“不冷。”   苏青霓略睁大眼睛,猜测道:“是因为皇上有功夫在身?”   “不是,”楚洵顿了顿,道:“朕只是习惯了而已。”   习惯了这么冷着?   苏青霓有些讶异,又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禁琢磨起来。   她的这位夫君,五岁便随了生母去玉泉寺修行,难道说,这么多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不过说来也是,楚洵未登基之前,张太妃仅仅是一介庶人罢了,而先帝似乎也并不重视这个儿子,底下的人欺他年幼,再正常不过了。   想到这里,苏青霓不舍地摸了摸自己温暖的手炉,然后将它递给了楚洵,道:“皇上能否帮臣妾拿着?”   闻言,楚洵眉头微皱,没有立刻接过去,而是下意识往身后看了一眼,宫人在十步之遥的位置远远缀着,却是没跟上来。   苏青霓又唤了一声:“皇上?”   楚洵只好将手炉接了过去,他从没用过这东西,只觉得触手滚烫,一点热意自皮肤上传来,渐渐地,将那暖意发散到四肢百骸去了,这种感觉既是陌生,又有些舒适。   楚洵的脚步不自觉顿了顿,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怕冷的,而在这一刻,十分奇妙的,他竟然觉得有些冷了。   苏青霓看他姿势僵硬地捧着那个手炉,眉心挤出一点褶皱,过了一会,便看见楚洵缩回了右手,只单单用左手拿着手炉。   苏青霓有些奇怪,问道:“皇上,怎么了?”   楚洵抿了抿唇,没说话,实际上是因为手炉带来的暖意,让他突然觉得右手手背上的伤口处,泛起了一点痒痒的感觉。 第19章   那点痒意如同细小的蚂蚁在伤口旁游走,楚洵从来都不怕冷,也不怕痛,但是只有一桩,他怕痒。   他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痒意是为何,只举起自己右手,盯着手背看了一阵,神情透着几分不解。   苏青霓下意识跟着看过去,只见那伤口结痂的地方,四周的皮肤已经变红,眼看就要肿了。   她顿时心知肚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人果然得冻疮了。   看着楚洵满脸的费解,苏青霓心里有些想笑,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不厚道,便忍住了,清了清嗓子,问道:“皇上可是觉得伤口有些痒?”   楚洵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道:“这是冻疮?”   他拧着眉头,一脸的不悦,表情还透着几分僵硬,估计是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了,苏青霓简直要笑死了,但为了帝王的面子,还是要按捺住,十分平静而温和地道:“回头臣妾让太医研制些冻疮膏来,涂上之后,很快就好的。”   楚洵没说话了,单手拿着那个手炉,淡淡地嗯了一声,以示应允。   苏青霓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与他并肩走着,前面便是御花园了,这会儿寂静无人,树上和假山上都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处处银装素裹,十分幽静。   栏杆上覆盖着白色的雪,平整洁净,苏青霓生出几分玩心,抓了一把捏成了圆圆的球,楚洵就站在一旁看着她,这会儿他的手又不痒了,自如地摸上手炉,融融暖意又自掌心传递开来。   苏青霓捏着那雪球,纤细的指尖被冻得通红,她忽而道:“昨日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时,她与臣妾提起一件事情,臣妾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想问一问皇上的意思。”   闻言,楚洵抬了眼皮,将目光从苏青霓的手上收回来,道:“什么事?”   苏青霓把雪球捏圆了,搁在栏杆上,十指冻得僵硬冰冷,她呵出一口热气来,望向帝王,道:“太后娘娘说,腊八节在即,应当将张太妃迎回宫里过年了。”   这话一出,她看见楚洵的神色变了,他素来平静的眼里竟然闪过类似于讥讽的意味,道:“她与你说的?”   苏青霓琢磨着他的心思,点点头,道:“是。”   她顿了顿,又踌躇道:“虽说这是后宫之事,但……臣妾总想着,还是要请示皇上才行。”   听了这话,楚洵便定定地看着她,凤目幽深,透着几分打量与审视,他像是头一次认真地观察自己的这位皇后,大约是因着被冷风吹了,她的鼻头泛着一点红,一双秋水似的明眸,几乎能看见人的倒影,让他想起了山里的那一泓清泉,轻浅而缓慢。   最后,楚洵的目光落在了她虚虚捧着的手指上,上面还沾着雪水,纤细的手指被冻得通红,指尖像是染成了桃花一样的色泽,瑟瑟地虚握着,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楚洵将手炉递回给她,简短地道:“拿着。”   苏青霓便接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另一个人的温度,那手炉竟比之前还要烫,捧在手心,热意迅速便传入四肢百骸中。   她听见楚洵漠然道:“既然是太后想迎她回来,你就照办吧。”   用的是她,语气也是冷冷的,仿佛这事与他全不相干似的。   苏青霓心里琢磨着,看来楚洵与他的生母关系也不怎么样。   他怎么与谁的关系都不好?不过倒也难怪,以他这般冷冰冰的性子,苏青霓想象不出来有谁能接近他。   她甚至想象不出楚洵笑起来时的模样。   “是,臣妾遵旨。”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零零星星地洒落,苏青霓呵出一口气,看着那细微的雪花便融化在空气中,她忍不住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来,像倏然绽放的芙蕖花。   苏青霓转头,正对上楚洵的双目,她疑惑道:“皇上?”   楚洵别开眼,道:“回去了。”   那一瞬间,苏青霓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是很温和的,没等她细细品味,楚洵便迈开了步子,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便回头报以疑惑的目光。   苏青霓只好暂时放下这一茬,跟了上去,雪渐渐大了些,晴幽与碧棠连忙带了伞迎过来。   远处的朱墙白雪,金顶琉璃,都被纷纷扬扬的雪覆住了,成了这冬日深宫里的绝美景象。   回了坤宁宫里,宫婢们连忙迎上来,替苏青霓除去斗篷,又拿了帕子小心拭去发上的雪絮,殿内烧了旺旺的炭盆,温暖如春。   苏青霓正将手炉递给晴幽时,听见身后的楚洵忽然低斥一声:“让开!”   她愣了一下,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宫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吓得面色发白,身子瑟瑟发抖,如风中落叶一般,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苏青霓眉头微蹙,对楚洵道:“皇上,怎么了?”   话音才落,门外便出现了一行人,是总管太监李程,带着几个小太监进来了,先是向苏青霓陪着笑行了礼,这才快步走到楚洵身旁,替他擦拭衣裳上的雪。   苏青霓心里升起几分疑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晴幽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将那宫婢带下去。   晴幽立即照做,等领着人出了门,才低声问道:“你方才做了什么惹得皇上不高兴?”   那宫婢脸色煞白,还没缓过神来,眼圈通红,颤着声儿答道:“没、没有,奴婢只是想替皇上拂去肩上的雪……”   晴幽皱着眉:“你手重了?”   “没有,”宫婢摇着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奴婢都还没碰到皇上呢,晴幽姐姐……”   她恐惧地道:“奴婢是不是要被赶出宫了?”   晴幽想了想,没有回答她,只是道:“你别哭了,先回去吧,娘娘明日可能会见你。”   那宫婢惶惶然,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总觉得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向晴幽道了一声谢,抹着眼泪走远了,晴幽站在台阶上,面上浮现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来。   因着今日要陪苏青霓,楚洵的午膳也是在坤宁宫用的,膳食一摆上来,苏青霓起初没在意,膳房那边大约是知道了皇上要在坤宁宫用膳,做足了准备,热菜冷盘,摆了一桌子,苏青霓定睛一看,总觉得今日的菜色与往日大不相同。   苏青霓指着一名宫人手里的菜碟子,道:“那是什么?”   旁边的易尚食连忙答道:“回娘娘的话,那菜名叫鼎湖上素。”   苏青霓又指了指另一碟:“这个呢?”   “一品雪豆腐。”   苏青霓放下筷子,蹙着眉尖儿,神色疑惑道:“本宫记得,昨日说了要一道八宝野鸭,怎的也没有?”   放眼望去,满桌子的菜色,琳琅满目,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素的,一点肉都不见,可谓干干净净。   易清芸连忙跪了下去,道:“回娘娘的话,因皇上不食荤,所以膳房把今日的菜色都换了。”   苏青霓:……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楚洵,他正用筷子夹起一筷子笋片,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这才抬起眼来回视:“皇后有事?”   苏青霓有些难以置信,道:“皇上不吃荤么?”   楚洵吃了那片笋,细嚼慢咽着,吞下去之后,才淡定地回应:“嗯,朕不食荤。”   他说着,还反问一句:“朕不是早与皇后说过了么?”   经他这一提醒,苏青霓倒真的想起来,新婚之夜,那一碟没吃上的羊肉,最后变成了馒头片。   苏青霓:……   看着满桌子的素菜,她颇是心酸,自己究竟是图什么啊?算来算去,最后竟连顿肉都吃不上。   楚洵看着她举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菜,面上露出了一点沮丧的表情。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眼里闪过一丝兴味,稍纵即逝,快得几乎无人发觉。   事已至此,苏青霓到底不能说什么,食不知味地用完膳,宫人奉了热茶来,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算是勉强安抚了苏青霓的心情。   她又打起精神,问楚洵道:“皇上下午可有什么事情?”   楚洵十分自然地答道:“朕不是要陪皇后么?”   这意思就是,听苏青霓的安排了,她笑吟吟道:“臣妾是担心耽误了皇上的正事。”   楚洵顿了顿,放下茶盏,望着她,淡声道:“朕难道不是在做正事么?”   苏青霓一怔,才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略微诧异,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从她的夫君口中听到这么一句好听的话,十分受用。   怪道人人都爱听好话,听了之后确实是身心舒泰。   苏青霓正感慨间,碧棠从外间进来了,低声道:“娘娘,药取来了。”   她想了起来,午膳前让碧棠去了一趟太医院,为楚洵拿冻疮膏。   膏药是装在了一个小盒子里,呈半透明的白色,散发出淡淡的药香,有些好闻,苏青霓拿着盒子看了看,没有自己动手,也没使唤宫婢,而是唤来李程,笑道:“烦劳李公公替皇上敷上。”   闻言,李程面上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才恭敬答道:“是,奴才明白。”   苏青霓靠着软枕,看李程替楚洵涂着药,过了片刻,柔声提议道:“臣妾想去文渊阁一趟,拿几本书来看,皇上能否陪臣妾一道去?”   楚洵不甚在意道:“嗯。”   苏青霓笑了起来,明眸中透出几分狡黠之意,灵动不已,楚洵眉头略微皱了一下,又来了,那种看见了小狐狸的感觉。 第20章   文渊阁位于文华殿旁,从坤宁宫过去需要一刻钟左右的路程,今日的雪要下不下,才飘了几丝,又停了,地上湿漉漉的,一不留神就要打滑。   几个官员从文华殿出来,一边走,一边商议着事情,冷风吹得人眼珠子都疼了,其中一人眯缝着眼,看见左翼门里头转出来一行人,忍不住停了步子,直盯着瞧,其余人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来,不由唤他道:“黄大人,怎么了?”   那黄姓官员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左翼门的方向,摆了摆手,小声道:“你们看那是谁?”   几人随之看过去,但见那一拨人里,有宦官有宫女,捧香打扇的,一人便道:“可能是皇后娘娘吧?我上回撞见她去文渊阁拿书看。”   另一个官员却不赞同道:“皇后娘娘用这等仪驾不合礼制,我看倒像是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来文渊阁做什么?”   一人不确定地道:“看书?”   “我做官快十年,还从未见过太后娘娘凤驾到过文渊阁,这必是皇后娘娘,至于随行宫人多出那么十来个,大概是因着天气冷,你瞧今日这雪下的。”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管那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与他们的关系都不太大,几人收回目光,预备往前走,招呼那黄姓官员道:“黄大人,走了,这天气齁冷的。”   黄姓官员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再次回头看去,冷不丁道:“我觉得那是皇上的御驾。”   其余几个官员都笑起来,一人道:“黄大人怕是看错了,谁不知道皇上下朝之后,从不离开后宫,这会儿怎么可能出来?快不要说笑了。”   黄姓官员却道:“你们看,那人不是太监总管李程么?舆轿中的人不是皇上还能是谁?”   众人定睛一看,虽然隔得有些远,但还是能看清楚那小步跟在舆轿旁的太监,果然是李程。   “竟然真的是皇上!”   众人俱是震惊不已,随后反应过来,连忙争先恐后地迎了上去,天子在下朝之后竟出了后宫的大门,这可是破天荒地头一回,太阳可算是打西边出来了,正巧他们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上奏呢,这下好了,竟有这等好运,众臣既惊又喜,险些要落下老泪来。   内阁大堂距离文华殿很近,这会儿几个内阁阁员与首辅陈皖仕正在议事,忽听外面传来了骚动,一人皱起眉来,道:“怎么回事?”   他说完,便支使小吏出去打听,不多时,那书吏回转来,禀道:“六部值房的大人们都出来,往文渊阁的方向去了,方才过去的是兵部的大人们。”   兵部尚书张忠泽纳罕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好好当值,都跑去文渊阁作甚?”   刑部尚书板着脸道:“不像话,我看他们是闲得没事,撑得慌,玩忽职守。”   那小吏答道:“听说是皇上驾临文渊阁了。”   “果真?!”吏部尚书双目倏然一亮,面上露出喜色来:“皇上出后宫了?”   得到小吏肯定的回复之后,兵部尚书坐不住了,起身道:“阁老,这、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陈皖仕听了,搁下手里的折子,慢慢道:“去看看。”   几个内阁阁员便也急不可耐地出了门,径自往文渊阁的方向去了,那神态,好像是有几百万两的银子等着他们去捡似的。   文渊阁。   苏青霓站在书架旁,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仔细翻看,耳边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声音道:“臣戴怀生求见皇上。”   楚洵抿着唇,回头望了一眼,但见苏青霓背对自己,他眉头轻皱了一下,才吩咐李程宣他进来,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楚洵万万没想到,来文渊阁一趟,竟然会被大臣们发现,挨个跑过来奏事,但这会儿他也不能把人都给赶出去,只好一一宣见。   他性子虽然冷,对着这些大臣们却没有发脾气,然而好脸色也算不上,只偶尔给个答复,简短地嗯一声,说可,或是不可,别的半个字都不多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官员们并不敢抱怨,今日能面见圣上,已算得上是天大的好事砸在头上了,哪儿还有那么多要求?   苏青霓听着楚洵处理政事,态度极度敷衍,心里有些好笑,帝王这会儿明显是回过味来了,被她算计了一把,看过来的目光不再如往常那般平静,眼中甚至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不轻不重,却让他多了几分人气,苏青霓失笑,冲他轻轻眨了眨眼,满脸的无辜之色,像一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狐狸。   令楚洵心中微微一跳,又望了她一眼,这才收回目光,认真听大臣的奏事。   这么一折腾,半个下午都过去了,尤其是后来内阁首辅陈皖仕也来了,他说起话来,跟他的性子一样慢腾腾的,叫人听了心里忍不住着急。   苏青霓琢磨着,再拖下去,恐怕要把人给惹怒了,等陈皖仕奏事罢了,便笑吟吟开口唤了一声:“皇上。”   楚洵目光淡淡地看过来,语气意味不明:“挑完了?”   苏青霓抿着唇笑,扬了扬手中的书,道:“臣妾都挑好了,咱们现在回宫么?”   排在陈皖仕后边的官员才刚刚踏进门来,听了这话顿时就急了眼,生怕楚洵要走,开口道:“皇上……”   “嗯,”楚洵放下手里的茶盏,不疾不徐地道:“那就再等等吧,朕还没好。”   他说完,又对那官员道:“继续说。”   官员顿时狂喜,说话的速度都加快了几分:“皇上容禀,今年淮南地区的盐税……”   苏青霓:……   她认真地思索着,皇帝这会儿不会是在与她赌气吧?   看来今日是真的把人惹毛了。   楚洵竟也是个厉害人物,这一坐,就把整个下午给坐过去了,眼看天色擦了黑,文渊阁里掌了灯,火烛颤颤跳跃着,把影子投映在墙上,摇曳不定。   苏青霓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书,茶都喝了好几盏,她都快打起呵欠的时候,楚洵终于站起身来,道:“回去吧。”   总算是议完了,苏青霓也跟着起身,坐得太久,浑身的骨头都有些酸,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这是图什么啊?   图受罪么?   两人踏出文渊阁的大门,早有宫人打着灯笼候在门口了,上舆轿之前,苏青霓忽听楚洵问道:“皇后今日挑的什么书?”   苏青霓愣了一下,才对碧棠使了一个眼色,碧棠顿时会意,躬身把手里捧着的书奉上,书皮上写了两个字:易经。   苏青霓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挑了这么一本书,如今楚洵问起,她只好如何作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挑了一本易经。”   夜色里,灯笼光昏黄,她听见帝王的声音传来,清冷而淡然:“想不到皇后对这样的书感兴趣,正好,看完之后,也给朕讲一讲吧。”   苏青霓:……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今日可算是领教了。   这皇帝可真是小心眼儿。   ……   回了坤宁宫,用过晚膳之后,天色已不早了,晴幽与碧棠伺候着苏青霓沐浴洗漱,准备歇息。   浴房里热气袅袅,碧棠替苏青霓除去外裳,看着她匀称细致的肩背,低声嘟囔道:“娘娘瘦了。”   苏青霓笑道:“又胡说,本宫吃得好,睡得香,哪里会瘦?”   碧棠正在替她脱下鞋袜,闻言,认真地用手比了比她的脚踝,道:“真的,奴婢现在一只手就能握住娘娘的脚了,娘娘要多吃些。”   苏青霓低头看了一眼,应道:“好好好,本宫知道了。”   态度十分敷衍,碧棠无奈,扶着她入了水,女子肤色白皙如玉,浸在水中,影影绰绰,如凝脂一般,泛着淡淡的绯色,水雾袅娜,将她精致的面容隐在其中,娇美动人,仿佛神仙妃子也似。   碧棠盯着看了半天,才道:“娘娘生得真好看。”   苏青霓忍不住笑:“几时与人学会了拍马屁?”   碧棠脸一红,辩解道:“奴婢说的是真心话。”   主仆两人正说着,晴幽捧着干净的衣衫过来,问道:“娘娘,今夜是皇上第四次宿在坤宁宫么?”   苏青霓想了想,道:“是。”   算上大婚的三夜,今天确实是第四夜,但见晴幽面上欲言又止,苏青霓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晴幽咬了咬下唇,憋了一会,才低声道:“娘娘别怪奴婢多嘴,奴婢想问,娘娘是不是……是不是还未与皇上圆房?”   苏青霓呆了一下,才突然想起来,好像……   确实是没有?   她之前扭伤了脚,早把这事抛在脑后十万八千里了,若不是晴幽提醒,她压根都没记起来这茬儿。   从上辈子到如今,她还都是好好儿的黄花大闺女呢。 第21章   乍一听晴幽提起这事,苏青霓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反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问这话的同时,她在心里急剧思索,晴幽知道了,是不是意味着别的人也知道了?她虽然不甚在意自己是否能获得帝王的宠爱,但是作为中宫之主,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比如面子。   若是被人知道自己直到现在还未与楚洵圆房,苏青霓作为一国之后的脸往哪儿搁?她上辈子地位尊贵至极,如今重来一世,虽说不求权势显赫,位冠六宫,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   苏青霓甚至琢磨着,要不然就趁着今天晚上把事情办了得了,也省得日后出什么纰漏。   晴幽是个聪明的人,立即就明白了苏青霓话里藏着的意思,以为她生了气,连忙跪下去,叩首道:“奴婢也是胡乱猜测的,口无遮拦,请娘娘责罚。”   苏青霓连忙伸手将她拉起来,缓和了声音道:“本宫并不是要怪你,只是在想,若是连你都看出来了,宫里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也不知她的面子还剩下几分。   苏青霓忧心地想着,晴幽立即道:“回娘娘的话,娘娘不必担心,奴婢觉得,其他人并不知情,娘娘若是不信,不如问问碧棠。”   碧棠才听到这样的密辛,正满心震惊,冷不丁被点了名,目瞪口呆地发出一个音节:“啊?”   见自己的贴身婢女一头雾水的模样,苏青霓才终于放了点心,就连碧棠都不清楚,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当初楚洵还特意滴了血在那丝绢上,宫里伺候的人都看见过。   面子保住了,苏青霓才有功夫想其他的事情,又好奇地问晴幽道:“他们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晴幽觑着她的脸色,发现她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奴婢猜的,皇上他似乎……不喜欢女子触碰,今日那宫婢想要替他拭去衣裳上的雪,都被呵斥了,所以奴婢才有此猜测……”   苏青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点点头,纤细的手臂撩起些水来,泼泼洒洒,若有所思地道:“不止是你,其实本宫也发现了。”   所以在碧棠拿来冻疮膏之后,苏青霓没有亲自动手替楚洵上药,而是令总管太监李程代劳。   示好是一回事,但是若误触了逆鳞,那么反而会弄巧成拙了,不值得。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苏青霓发现楚洵这个人,看似性情冰冷,不好接近,但是若顺着他来,其实很好相处,他的反复无常,都是建立在他的底线上,不触,便不会波及自身。   就像今日,苏青霓用计,故意让他应下陪自己一日的赌注,他是一个聪明人,绝不会看不出自己的小把戏,但他仍旧是答应了。   其原因大约就在那一盒紫茸香的茶叶上,楚洵不喜亏欠别人,所以在苏青霓说要打赌的时候,他没有反对,只是没想到苏青霓最后会提出那样的要求罢了。   还有后来,文渊阁发生的事情,这些都足以证明,永嘉帝并不是一个不可接近、高高在上如神祗一般的存在,他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脾气。   就像是庙里的佛,到底还是要吃香火的。   碧棠小声提醒水冷了,苏青霓才自水中站起身来,带起一阵水声,晴幽立即拿了干净宽大的布巾,将她包住,细细地擦拭身体。   碧棠取了香膏来,替她仔细抹上涂匀,原本就如玉的皮肤变得愈发细腻,仿佛能掐出水一般,苏青霓抬起手嗅了嗅,香气清淡,但若是凑近了闻,却又什么都闻不见了,她好奇道:“这是什么香味?还挺好闻。”   碧棠笑着解释道:“这是蔷薇香气,能静心宁神的。”   她道:“这香有一样特别之处,就是叫人闻了又想闻,总是闻不够。”   苏青霓失笑道:“还有这种说法?”   碧棠细细替她抹匀了,认真道:“奴婢是说真的,绝没有骗娘娘。”   很快,苏青霓就发现碧棠的话没有夸大,她披着衣裳入了寝殿,楚洵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来,眉头微动,道:“这是什么?”   他似乎对气味很是敏感,苏青霓不禁想起新婚之夜时,他打开金疮药的瓶子,仅仅是嗅了两下,便能分辨出其中有什么药材,如今见他如此敏锐,忍不住莞尔笑道:“皇上猜一猜?”   楚洵嗅了嗅空气,很快便道:“是蔷薇?”   苏青霓讶异道:“皇上知道?”   楚洵淡淡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朕从前闻见过这样的气味。”   苏青霓迅速思索,宫里的御花园里没有种蔷薇,那么楚洵大约是在宫外的玉泉寺里闻见的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床边坐下来,碧棠取来药盒,小心将她的裤腿卷起,露出纤细洁白的脚踝来,然后从盒子里挖出些药膏,仔细涂上去。   楚洵坐在一旁,目光落定在苏青霓的腿上,锦被是喜庆的红色,将女子的皮肤映衬得愈发白皙,好像精雕细琢的汉白玉一般,足弓的线条优美而饱满,他看了一会,面上的表情很是冷淡,问道:“还没有好?”   他冷不丁问了这句,苏青霓愣了一下,才道:“没呢,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还要仔细将养,不然日后要落下病根。”   楚洵淡淡应了一声,神色不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苏青霓的脚上,让苏青霓有些不自在,按理说来,楚洵是她的夫君,只是看一看罢了,她总不至于害羞。   但是不会为何,她有些难为情,圆润的脚趾下意识蜷起来,将平整的锦被都揪出轻微的褶皱,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苏青霓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的目光落在了楚洵的手上,这才发现他拿着一本书,翻开了几页,她不禁道:“皇上在看什么书?”   闻言,楚洵慢悠悠地把手中的书翻过来,露出封皮,赫然两个大字,他道:“周易。”   仿佛是故意的,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中间还有一点微妙的停顿,然后才看向苏青霓,道:“正好,皇后给朕讲一讲吧。”   苏青霓:…… 第22章   楚洵铁了心要听周易,苏青霓只好拿了书,开始仔细给他讲解起来,这一讲就到了半夜,苏青霓困得不行,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抬眼一看帝王,他正靠在圈椅里,一手支头,挺直了脊背,聚精会神,兴致盎然。   苏青霓只好继续讲下去:“坤上乾下,为泰卦,小往大来,吉利亨通,卦象为坤乾交叠,以示阴阳交通和畅……”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轻咳一声,刻意忽视面上的热意,看向不远处的楚洵,却见他没什么反应,苏青霓觉得有些不对,又唤了一声:“皇上?”   没有回应,苏青霓顿时回过味来,这位竟然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那她刚刚是在自言自语了大半天?   想到这里,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书一扔,爬下了床,赤着双足蹑手蹑脚走近前去,楚洵虽然坐得直,但是烛光自他身后照过来,将他大半个身形都笼在了阴影之中,一手支着头,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劲瘦的手腕,上面缠着一串檀木的珠串。   因着他的头微微低垂着,苏青霓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便歪了歪头,从底下往上看,只能看见他小半张脸孔,微阖着眼,神色静谧,倒没了清醒时那种冷漠意味了。   苏青霓小声唤他:“皇上?”   楚洵没有回应,像是睡得很沉,他的眉峰若剑,斜飞入鬓,垂着的眼睫很长,投下些深色的阴影,苏青霓盯着看了几眼,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仍旧是没反应,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她心想着,这睫毛摸起来还挺软的,与楚洵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苏青霓本想叫醒他,但是回头看了看床上那本还没讲完的周易,念头在脑海中转悠了一下,立即被掐死了。   她才不想接着给这位讲解周易了。   苏青霓打定主意,扭头就爬上了床,还不忘把书往枕头下一塞,把被子拉到下颔位置,开始睡觉。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不时爆出一个小小的烛花,劈啪作响,殿内空气静谧无比,不知过了多久,椅子上的楚洵轻轻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床上,女子已入睡了,她侧着身子,正面对着这边,两手虚握,自然地放在颈侧,睡容安静。   殿内的光线不甚明亮,但奇怪的是,他仍旧能看清楚床上人的模样,片刻过后,楚洵才站起身来,将烛火吹熄了,转身往外间走去。   然而才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带着十足的睡意,迷迷糊糊道:“皇上,还不就寝么?”   他的步伐戛然而止,站在黑暗中,声音清冷地反问:“皇后还未睡?”   苏青霓本来是没睡踏实,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所以楚洵一动,她就醒过来了,这会儿听见他的话,在心里哼了一声,你能假睡,就当别人也是假睡么?   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苏青霓打着呵欠,睡意朦胧地睁着眼,语气十分无辜道:“臣妾罪该万死,方才一不小心睡着了,但是心里一直惦念着皇上,所以没睡沉。”   她明显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偏偏楚洵还没法反驳她,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道:“皇后既然已睡下了,就接着睡吧,朕去隔间便是。”   闻言,苏青霓连忙坐起身来,拥着被子,睁大了眼,立刻清醒道:“皇上,臣妾没睡。”   楚洵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淡淡道:“既然没睡,你可还记得你之前在做什么?”   在被迫给您讲解周易。   苏青霓心里默默接了一句,然后垂下头去,十分羞愧道:“是臣妾的错。”   她说着,又抬起头来,保证道:“这次臣妾一定不会再打瞌睡了。”   不远处的殿角传来更漏之声,已经快子时了,楚洵明日卯时初还要去上朝,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无奈的情绪,道:“不必了。”   岂不知苏青霓等的就是这一句话,连忙揭开了被子,殷切道:“那请皇上快就寝吧。”   楚洵:……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雕塑也似,苏青霓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反应,语气中流露出失望之色,道:“如今臣妾的脚已好了,皇上仍旧是不肯与臣妾同寝么?也是,臣妾姿色粗陋,确实不配皇上垂怜。”   好话歹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尽了,楚洵竟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才用僵硬的语气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声音冷得很,硬邦邦的,苏青霓听在耳中,险些笑出声来,可惜现在光线晦暗,看不清楚皇上的表情,她觉得实在有些遗憾,只好揪住被角,努力压住笑意,失落道:“那皇上为何不肯与臣妾同睡?”   楚洵难得有些焦躁,以他的性子而言,素来是不爱与人解释许多的,直接拒绝便是了,也没有人胆敢这样大不敬地追问。   但是今日不知为何,他的皇后仿佛是一觉睡傻了,一点眼色都没有,完全听不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平时不是很能察言观色吗?   楚洵只好皱着眉心,生硬道:“朕不惯与人同睡。”   大约是怕苏青霓接受不了,他又解释一句:“不是你的原因,放心便是。”   可不同床,苏青霓就放不了心,坤宁宫毕竟不是铁桶一座,长此以往,迟早会叫人知道,皇上在坤宁宫就寝,却没与皇后睡一张床,反而去了隔间睡,她大概会成为大楚史上第一个独守空房的皇后,青史留名。   苏青霓倒不是非要圆房不可,她从不强人所难,但是睡一张床,做个样子总行吧?   眼看着她的夫君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拒绝,苏青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下了床,道:“既然如此,岂有让皇上睡隔间的道理?还是让臣妾去吧。”   这句话才说完,苏青霓便觉得要糟,她方才一时忘形,忘记装相了,声音里透着几分明显的笑意,调侃似的。   果不其然,楚洵立即反应过来,在黑暗之中看向床上人,片刻后,才用漠然的语气道:“如此甚好,只是委屈皇后了。”   苏青霓:…… 第23章   苏青霓出了内间的时候,晴幽举着烛台连忙迎过来了,碧棠将臂弯里的外裳给她披上,疑惑道:“娘娘怎么出来了?”   苏青霓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去隔间吧。”   闻言,晴幽与碧棠对视一眼,皆是面露惊色,显然,她们以为是楚洵把她赶出来了,碧棠的语气里头一次透出忿然:“皇上他怎么能——”   晴幽一扯她的手臂,碧棠便住了口,但表情仍旧是带着几分不满,苏青霓失笑,道:“走罢。”   隔间在侧殿,晴幽举起烛台,碧棠小心扶着苏青霓,三人才进入了门口,一股子森然冷意便扑面而来,这里没烧地龙,也没放炭盆,自然是比正殿冷。   碧棠忧心道:“娘娘,奴婢去端几个炭盆来罢。”   苏青霓却道:“不必,本宫就睡了。”   碧棠急道:“这么冷,您如何能睡?若是受寒了可如何是好?”   苏青霓笑笑,在床边坐下,摸了摸锦被,冰冷似铁,冻得她缩回了手,语气却坚持道:“无事,皇上能睡,本宫怎么不能睡?”   她说完,便爬上了床,丝绸的被面泛着寒意,没一丝儿热气,苏青霓掀起被子往里头缩,整个人团成一个球,牙齿都打起颤来,还要装作无事地赶两人走:“本宫要睡了,你们也去睡下罢。”   碧棠正欲说什么,晴幽拉了她一把,道:“今儿太晚了,让娘娘就寝吧。”   碧棠急了,晴幽却不让她再说话,硬拉着人走了,才出了隔间,她便扯回自己的手臂,气急道:“隔间那样冷,怎能任由娘娘在那里睡?便是多拿几个炭盆来也会暖和些的,你为何非要拉着我走?”   碧棠虽然一贯是个柔软性子,但是逼急了也有几分脾气,语气不无怨怼,指责晴幽偷懒图省事,晴幽也不生气,只耐着性子解释道:“事已至此,娘娘不睡隔间不行了,眼下时候这么晚了,倒还不如让她早些睡下,被窝里还暖和些。”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你若真是担心,不如去正殿拿一个汤婆子来,给娘娘晚上暖着被子。”   闻言,碧棠立即道:“我这就去拿。”   晴幽道:“我与你同去,再拿一床被子给娘娘盖上,夜里会好些。”   两人一并去了正殿,灯烛昏暗,寂静无声,显然皇上已经睡下了,她们不敢弄出大动静,便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到了窗下的软榻旁,碧棠伸手摸了摸,果然找到了一个汤婆子,好在还是烫的。   晴幽也找着了被子,两人正准备退出去,却听床的方向传来了清冷的声音:“做什么?”   碧棠大惊,连忙拉着晴幽跪了下去,道:“奴婢只是来拿些东西,无意惊扰皇上,请皇上恕罪。”   帝王的声音很是平静清晰,看样子还没睡,道:“拿什么?”   碧棠答道:“娘娘去隔间睡了,那里实在是太冷,娘娘身体弱,若是睡上一夜,明日起来恐怕要受凉,奴婢这才斗胆过来拿一个汤婆子和被子过去给娘娘用。”   过了许久,才听见楚洵道:“去吧。”   因为苏青霓的事情,碧棠心里积了些怨气,这会儿并不怕他,叩了一个头谢恩,然后拉起晴幽就走,两人到了隔间,把汤婆子给苏青霓塞在被子里,又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了,确认没有一丝漏风的地方。   碧棠道:“奴婢就睡在脚踏上吧,娘娘夜里有什么吩咐,直接叫奴婢就行。”   苏青霓却不肯,道:“你去睡下便是,这里不用你。”   碧棠又劝了几句,无果,只得无奈离去,苏青霓裹着被子,总算是暖和了些,但是与正殿的温度还是不能比的,她忍不住想,之前楚洵是如何熬得住的。   她翻了个身,被窝里那点儿热气又跑光了,好在还有个汤婆子,苏青霓把脚贴上去,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听见了隔间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总算来了。   苏青霓连忙闭上眼,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把脸都埋进了被窝里,作出一副瑟缩的模样来,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了,像是正在打量她。   片刻后,她感觉到细微的簌簌声,那人弯下腰来,紧接着,一只手将她往里头推了推,用被子卷了起来,然后,一股大力袭来,她竟然整个腾空了。   苏青霓吓了一跳,震惊得差点没睁开眼,大约是因为她身体绷紧了一瞬,那人立即有所察觉,停住了步子,苏青霓急忙放松些,生怕露了马脚,那她今夜就或许真的要在这隔间睡一晚上了。   这种事情,楚洵绝对能做得出来。   他静立片刻,发觉苏青霓仍旧未醒,这才继续迈开步子,出了隔间,往正殿的方向而去。   楚洵把怀中连人带被子放到了床的最里边,确信她没法脱离棉被的桎梏之后,这才躺了下来,颇有些疲色地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过了许久,原本陷入深眠的女子悄悄睁开了眼,扭头往旁边看了一眼,面上露出几分细微的笑意来。   她想,她大概是摸清了这个男人的脾气和底线了。   ……   一夜无事,次日苏青霓是被惊醒的,她猛地睁开了眼,便看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床边,张开双臂,总管太监李程正在将冕服为他穿上,低头扣着腰间的玉钩。   苏青霓费劲地从床帐里探出来,道:“皇上起了啊。”   楚洵转过头,却见女子正趴在床边,因为才从被窝里钻出来,她身上单薄的中衣有些不齐整,衣袖凌乱地卷起,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托着腮,笑意吟吟地看过来。   朦胧的睡意未去,媚眼横波,美得不可方物。   楚洵顿了顿,盯着她看了几眼,目光没有一丝波动,苏青霓总觉得他现在就像是在看一棵大白菜似的。 第24章   苏青霓迎着他的目光,迷迷瞪瞪地打了一个呵欠,爬下了床,对李程道:“本宫来替皇上更衣吧。”   闻言,李程连忙去看楚洵的脸色,他果然拒绝道:“不必了,皇后睡着吧。”   苏青霓面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来,语气委屈道:“皇上是嫌弃臣妾吗?”   楚洵是吃软不吃硬的,这会儿顿时沉默下来,抿着唇道:“朕没有。”   苏青霓抬眼望向他,眉尖儿微蹙,道:“既然不是,皇上为何又要拒绝臣妾?臣妾只是想替皇上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她说着,眼中水光微闪,像是委屈极了,这下楚洵没说话了,李程又去看他的脸色,见他虽然依旧皱着眉,但面上没什么明显的反应,知道这是默认了,连忙笑着退到一旁,把手里的衣裳递给苏青霓,细声细气道:“娘娘请。”   苏青霓接了过来,把外裳抖开,给楚洵披上,又抹平了褶皱,动作十分细致,却半点都没有碰到楚洵的身体。   旁边候着的李程见了,心里不禁感慨,这位皇后娘娘真是生了一副玲珑心肝儿,怪不得皇上这种脾性也能被她拿住。   苏青霓替楚洵理好了蔽膝,退后两步打量,他穿着帝王冕服,玄青色质地,上绣十二道纹章,头戴十二冕旒,冠珠微晃,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一如他面上的表情,透着淡漠的威严。   她的这位夫君,皮相当真是极好的。   苏青霓短暂地愣神之后,楚洵已经转身离开了,她微微俯身:“臣妾恭送皇上。”   等帝王一行消失在正殿门口,晴幽连忙过来扶起她,道:“娘娘要起了么?”   苏青霓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原本被努力压下的困意顿时涌了上来,迷糊道:“不,本宫还要睡。”   她今天起这么早完全是想在帝王面前表现一下,现在人都走了,她何苦再继续装相?还是睡觉要紧。   苏青霓在床上滚了滚,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昨晚上楚洵虽然把她抱了回来,但是她整个被卷在被子里,一动也不能动,腰酸背痛了一晚上,如今总算是能摊开了。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亮了许多,碧棠伺候她洗漱梳妆,苏青霓忽然想起一事,对晴幽道:“前阵儿太后吩咐的事情,要接张太妃入宫过腊八节,今日你就安排人去办了,不要拖延。”   晴幽应了,苏青霓这才乘了舆轿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果不其然,太后又问起了张太妃的事情,苏青霓笑着答了,只说今日就派人去接。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正该如此,想必张太妃一回来,皇上也不必被大臣们烦了。”   苏青霓淡淡一笑,心说,这您可想错了,大臣们现在连见圣上一面都难,哪儿敢拿这种事情去烦他?   但是太后如此积极要迎张太妃入宫的表现,还是让苏青霓心里留了神,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又坐着与太后说了几句话,天色已是大亮,苏青霓这才起身告辞离开了慈宁宫。   等她一走,门外便进来一名婢女,低声禀道:“太后娘娘,昨夜皇上宿在了坤宁宫里。”   太后面上似有讶异,道:“果真?”   “千真万确。”   太后笑了,道:“皇后果然是有几分手段的,原本还以为她拿不住皇帝,如今倒叫哀家有些刮目相看了。”   她说完便略微伸手,旁边的贴身宫婢连忙躬身将她扶住,太后站起身来,眼里闪过笑意,意味深长地徐徐道:“这是好事呀。”   ……   苏青霓自觉把张太妃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群臣昨日也见到了天颜,顿时身心舒泰,连中午的饭都多用了半碗,楚洵照例没过来,她也不在意,如果不是因为没办法,谁又愿意顿顿陪着天子吃素呢?   八宝野鸭和桂花鱼条不好吃么?   苏青霓心里十分拎得清,她之前是不知道楚洵不食荤,如今知道了,就打心眼里觉得,他不过来用膳真是极好的。   昨天吃了两顿素菜,苏青霓都快受不了了。   反正楚洵不过来,她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晚膳依旧派人去养心殿请圣驾过坤宁宫用膳。   李程听到宫人来禀报,心里琢磨着,皇上如今对坤宁宫的态度比之前可好了几倍不止,这会儿就该趁热打铁才是。   他便留了个心眼,让今日摆膳的宫人慢些上,自己进去禀了楚洵,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皇上过去用膳,不知皇上的意思……”   楚洵想了想,道:“不去了。”   李程应了一声,一边暗暗给摆膳的宫人使了一个眼色,那宫人立时会意,把楚洵面前的碗盖揭开了,是冬瓜盅。   楚洵的眉头很明显地轻皱起来,表情有些不悦,却没说什么,那宫人又揭开另一个碗,是三丝萝卜,楚洵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冷冷道:“今日的食单呢?”   那宫人慌忙奉上食单,楚洵打开看了一遍,用力合上,站起身来,道:“叫写食单的人不必在膳房做事了。”   他说完,便起身往外走,道:“摆驾坤宁宫。”   李程心里一喜,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敛住表情应道:“是,奴才遵旨。”   别人或许不知,但是身为贴身内侍的他却最是清楚,皇上食素,对膳食一向不甚在意,但是他有两样食材是十分不喜欢的,一是冬瓜,二是萝卜。   今天上来就上了这两道菜,如今他只能去坤宁宫了。   苏青霓正在用膳,桂花鱼条被炸得香酥劲脆,色泽金黄,吃起来咔咔作响,口齿留香,她素来喜鱼,最爱这一道菜,吃得十分尽兴。   然而两根鱼条还没吃完,外头就传来了通禀声,楚洵来了。   苏青霓猝不及防,嗓子眼被呛着了,顿时咳嗽起来,晴幽吓了一跳,连忙替她轻抚脊背,平顺气息。   苏青霓好容易才止住咳嗽,眼圈儿通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楚洵一进殿,就对上了女子那双泪盈盈的双目,眉尖儿微微蹙起,眼里像是拢了一层薄雾,叫人怜惜。   她的粉唇微抿,声音轻而微哑:“皇、皇上怎么来了?”   楚洵顿住,没有答话,望着她这样脆弱的模样,竟然难得地有些走神了。 第25章   苏青霓拿着帕子轻拭了泪,眼尾仍旧泛着些红,像是涂了淡淡的胭脂一般,看起来可怜而柔弱,她站起身来,让楚洵入座,一边立即吩咐宫人去再加些菜来。   一桌子六个菜色,只有两个素菜,苏青霓是有些心虚的,她就没算到楚洵真的要来,所以也就根本没备他的食单。   这也不能怪她,以往每回派人去养心殿,楚洵没一次应的,谁知他今日是怎么想的。   好在楚洵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叫苏青霓小小地放下心来,在他旁边坐下,轻声道:“臣妾以为皇上今日也不会来了呢。”   楚洵顿了顿,才踌躇道:“朕……想起就来了。”   苏青霓微笑起来,望着他的双眼,道:“皇上能过来用膳,臣妾很欢喜。”   女子眉目微弯,明眸如洗,在烛光的映照下像是璀璨漂亮的宝石,分外漂亮,楚洵望了她一眼,略微别过视线,片刻后,才道:“朕知道了。”   苏青霓愣了一下,心说,知道什么?   没多久,膳房那边的菜已送了过来,尚膳女官将菜呈上,都是素的,显然是专门为楚洵备的。   楚洵看着这些菜色,觉得自己今日有些冲动了,他其实对膳食并不是那么挑,虽然不喜养心殿备的那两道菜,但……   也不至于非要到坤宁宫里来用膳。   这种一时兴起的冲动,他已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但是看着身旁女子温柔的笑意,楚洵又觉得心里并不算后悔。   若是她能高兴的话,也就罢了。   用过膳之后,宫人奉了茶来,苏青霓捧着茶盏,热气袅袅,氤氲了她的眉眼,清亮的眸子中被笼上了些水雾,她笑吟吟问道:“皇上晚上在这儿就寝么?”   楚洵犹豫了一下,他本不想留宿的,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现在若是走了,她怕不是又要哭……   于是他点点头:“嗯。”   这回苏青霓是真的惊讶了,她忍不住看了看门外的天色,今日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帝王竟心甘情愿地留宿坤宁宫?   那她不是又要被卷成一团了?   苏青霓靠着软榻,与楚洵一道下棋,碧棠站在一旁给她敲核桃,白生生的核桃仁儿堆了满满一碟子,苏青霓一边吃,一边落子,她的棋艺并不是很好,偶尔还要趁楚洵不注意,耍个赖,落了子又拿起来。   当她第三次准备这样做的时候,楚洵终于忍不住了,伸指弹了苏青霓的手背,抬起眼来望着她,淡淡道:“落子无悔。”   苏青霓只好悻悻收回了手,还要强行辩解道:“落子无悔真君子,可臣妾只是小女子啊。”   楚洵抿了抿唇,评价她道:“歪理。”   苏青霓并不怕他,下回还敢耍赖,楚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是如此下来,苏青霓最后还输了一目半,便顺手抹乱了棋盘,笑盈盈道:“不下了不下了,臣妾总是赢不了皇上,甘愿认输。”   楚洵把手中的黑子扔回棋盅,苏青霓忽而想起一事来,问道:“皇上,明日张太妃就该迎回宫了,臣妾想着,让她老人家入住宁寿宫,皇上觉得如何?”   她会这样提议,是有过一番考量在其中的,宁寿宫与慈宁宫分别在后宫的两个对角位置,若想从宁寿宫走到慈宁宫,就需要穿过一整个皇宫才能到达。   苏青霓总觉得太后对这位张太妃的态度实在有些耐人寻味,而张太妃的脾性她也不甚了解,倒不如先将这两位的寝宫安排得远些,日后看看情况再说,免得生出什么事来。   再者,后宫之中,除了后三宫与慈宁宫以外,就属宁寿宫最大,最是气派了,想必那位张太妃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闻言,楚洵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道:“皇后看着安排便是。”   他面上的神色淡淡的,显然对张太妃的事情并不上心,苏青霓应下,楚洵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忽然又道:“你日后,与太后、张太妃远着些。”   他冷不丁来了这一句,其中竟有些告诫的意味,让苏青霓不由一愣。   而楚洵没再说什么,径自往内间去了,正巧几人从里面出来,打了个照面,那几人立即跪了下去:“奴婢拜见皇上。”   楚洵连个眼风也没给,大步入了内殿,跪在地上的那个尚寝女官便忍不住转过头,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神色有些痴痴然。   苏青霓看了一眼,颇觉有趣,却没说什么,也举步进去了,倒是走在后面的晴幽停了步子,看了看那尚寝女官,道:“苏尚寝请起。”   苏清菡回过神来,见自己面前站了个宫婢,脸上浮现出轻视之色来,她站起身,掸了掸下裙上不存在的灰尘,打量晴幽一眼,倨傲地哼了一声,带着几个女官扭头就走了。   晴幽只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身后一个宫婢忍不住道:“苏尚寝也太放肆了。”   另一个宫婢也道:“就是,这里可是坤宁宫,她凭什么这么傲气?”   凭什么?凭她是太后娘娘的人。   晴幽心想着,眉心微微蹙起,她总觉得,后宫里如今的局面,对娘娘有些不利。   只是不知娘娘是如何想的。   晴幽的忧心,苏青霓现在是不知道的,她正在试图挽救自己要再次被卷成一条的命运。   苏青霓揪着被角,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皇上,臣妾夜里睡觉很安分,绝不会乱动的。”   楚洵皱起眉来,苏青霓满含期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他才终于点了点头,苏青霓便高兴起来,爬上了床去,将被子拉到下颔位置,鼻尖嗅到了淡淡的香气,有些甜。   这与以往熏过的香不太一样,苏青霓忍不住又嗅了嗅,香味甜腻,像某种点心的味道,好闻是好闻,只是闻久了有些腻人。   苏青霓便唤来碧棠,吩咐道:“明日还是用回从前的熏香罢。”   碧棠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应答下来,等帝后两人都睡下了,她才熄了几支火烛,殿内光线倏然昏暗下来,她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大殿。   苏青霓躺在床上还未入睡,不知是不是新换了香气的缘故,扰得她心神有些不定,忍不住翻了个身,转向楚洵那一边,见他双目微阖,便小声唤道:“皇上,皇上?”   楚洵睁开眼,看起来有些无奈:“怎么了?”   苏青霓蹭了蹭枕头,道:“皇上有没有觉得有点热?”   楚洵刚想回答说没有,忽觉一股难耐的灼热自心间升起,飞快地涌向四肢百骸,他的脸色倏然就变了,眼神变得锋利,如刀一般刺向苏青霓,紧接着,变成了十足的厌恶之色。   ……   碧棠退出了内殿,正见着晴幽端着烛台过来,便举起手指嘘了一声,指了指里面,小声道:“歇下了。”   晴幽点点头,没再进去,碧棠与她一道走,随口问道:“今日内殿是换了熏香吗?娘娘说不喜欢那个味道,明日还是换回来罢。”   晴幽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她:“没有,我从未换过熏香。”   碧棠愣住:“那娘娘说——”   她话未说完,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把两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大步走了出来,一手挥开了珠帘,其用力之大,甚至扯断了好几根线,水晶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没等碧棠与晴幽反应过来,楚洵便推开殿门,快步走了出去,候在外头的李程连忙迎了上来,不无惊讶道:“皇上……”   帝王的声音冷若寒冰:“摆驾,回养心殿!”   “是。”   寒冷的夜风倏然灌入殿内,吹得人一哆嗦,碧棠脸色惨白,呐呐道:“怎、怎么了……”   方才不还好好的?   晴幽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立即拔腿冲入了内殿之中,连声唤道:“娘娘!”   苏青霓正依靠在床头,面色呈现不正常的绯红之色,娇艳若盛开的桃花,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轻轻按住太阳穴的位置,眉心微微蹙起,不适地道:“晴幽,去打热水来,本宫要沐浴。” 第26章   这下别说晴幽,就是碧棠也能看出来苏青霓的不对了,她上前一步,竟看见苏青霓的额上渗出汗来,急忙掏出丝绢来替她擦拭,忧心道:“娘娘怎么了?是不是殿里太热了?奴婢把几个炭盆拿出去吧。”   苏青霓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道:“不是,晴幽。”   她加重了些语气,晴幽立即反应过来,急道:“是,奴婢这就去。”   她连烛台也顾不得拿,转身就快步奔出了内殿,苏青霓扶着床栏,呼吸急促,眼圈儿都有些红了,泛起一片潋滟的水光。   她曾听说过后宫之中有这种药,能催人情动,但是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是自己中了招。   想起楚洵方才的表情与举止,苏青霓就忍不住想叹气,功亏一篑了。   沐浴的水很快就备好了,碧棠扶着她往浴房走,摸到她灼热的皮肤时,忍不住低呼一声:“好烫,娘娘是不是生病了?”   苏青霓疲累地摇摇头,进入浴桶的时候,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是冷的,她身上的温度竟然比那沐浴的水还要高。   洁白的皮肤上,浮现淡淡的绯色,如绽放的大片桃花,一直蔓延到眼角,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一块淡粉色的玉,美好而精致。   苏青霓泡了一会,那股热气又涌了上来,令人难受,她倚靠着桶沿,眉尖儿微微蹙起,眼神有些迷蒙和茫然,道:“水太烫了,晴幽,加点凉水。”   晴幽犹豫了一下,道:“娘娘,水温正好,若是凉了,会受寒的。”   苏青霓只觉得身体里仿佛被点了一把火,这会儿正往外滋滋冒油,若是这火再不降下来,她的血肉恐怕都要被熬干了,遂叹了一口气,道:“没事,本宫热得很。”   晴幽只好又加了些凉水,苏青霓就这么泡了两个多时辰,最后水都冷透了,她才觉得好了许多,虽然热意仍未完全散去,但已不是不能忍受了。   披着外裳回了内殿,碧棠已铺好床,锦被褥子和枕头都是新换了,她轻轻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快歇下吧。”   苏青霓点点头,躺了下来,又扭头看着两个宫婢,疲惫道:“今日不必守夜了,你们都去睡吧。”   碧棠还欲说什么,却被晴幽拉了一把,她只好闭了嘴,两人一道退出了内殿,苏青霓听见了殿门合上的声音,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神智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沉沉睡去。   殿外,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庭院寂静无声,碧棠低声问道:“你刚刚拉我做什么?娘娘泡了一晚上凉水,怎么能没个人在旁边伺候?”   晴幽道:“你没看出来,娘娘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碧棠想了想,只好道:“可我还是不放心,娘娘今夜是怎么了?我伺候她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她今日这样。”   晴幽叹了一口气,看着她,压低声音道:“有人害咱们娘娘。”   她说着,微微倾身在碧棠耳边说了一句话,碧棠惊呼一声,眼睛都睁圆了,愤怒道:“谁做的?!好大的胆子,难怪——”   难怪皇上走时是那般情形,碧棠轻轻掩口,道:“这可怎么办?娘娘与皇上之间眼看一日好过一日,这……”   晴幽摇了摇头,她也觉得,那设计的人,时机掐得未免太巧了,这分明就是不想娘娘和皇上好。   碧棠忧心忡忡道:“晴幽,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晴幽只道:“后宫里,心怀鬼胎的人太多了,谁都有可能。”   她见碧棠一脸忧虑,便安抚道:“娘娘是有数的,咱们别自乱了阵脚,叫人趁虚而入就不好了,我今日是提醒你一句,往后你也要多注意一些。”   闻言,碧棠立即点头,道:“我知道了。”   晴幽道:“你去睡下吧,我不放心娘娘,今夜我去殿里守着。”   碧棠忙道:“还是我们一道吧,轮流守着。”   晴幽想了想,便答应下来,两人在前殿守着,这一夜注定是不安稳的,到了三更时分,大约是因为泡了凉水的缘故,苏青霓起了高热,额头烫得惊人,好像要烧起来似的,把碧棠给吓着了。   晴幽立即轻轻摇了摇沉睡的女子:“娘娘,娘娘?”   苏青霓从梦中悠悠醒转,张开双目,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晴……幽?”   她一开口,声音嘶哑无比,喉咙干渴剧痛,像是有一把锯子在来回地锯似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晴幽焦急道:“娘娘哪里不舒服?奴婢去叫太医来。”   苏青霓摇摇头,正欲开口,却轻轻咳嗽起来,好容易咳嗽止住,她才道:“别惊动了太医院。”   经验丰富的老太医,只须把个脉就什么都知道了,苏青霓暂时还不想把事情闹开,免得遂了某些人的意。   碧棠听她不肯叫太医,顿时急了:“可娘娘病得这样严重,怎么能自己扛着?”   苏青霓掩口轻咳几声,想了想,道:“你们去太医院,找一个太医,他叫左秋池。”   因为喉咙疼痛的缘故,她说话都极其费力,喘了一会,才继续道:“就说本宫受了凉,叫他过来看诊。”   碧棠连连点头,一阵风似地冲出去了,苏青霓头昏脑涨,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额上冷汗涔涔,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的,面色苍白如纸,晴幽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问道:“娘娘要喝点水么?”   苏青霓摇摇头,若是可以,她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只看着昏暗的床帐顶,叹气道:“怎么……就这么多事呢?”   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弄不懂为什么两辈子,都有这么零七碎八的事情找上她,连避也避不开,难道她天生就是个劳碌的命么?   说来说去,还是她这个位置的缘故,若她没有嫁给永嘉帝就好了,她就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必掺和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   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这次只想过安逸的日子么?   太后别有心思,张太妃要回宫,大臣见不到皇帝,这些关她什么事情?她到底在操哪门子的心呢?   苏青霓在心底骂自己,活该你是个劳碌命。   她就算什么也不做,他们又能拿她怎么样?怎么活了两辈子了,还是没看明白?   苏青霓,你不要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啊,就不能让自己好过点儿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那一股子郁气都叹出来一般,叫旁边的晴幽听得难过。   ……   却说碧棠一路奔去了太医院,这会儿夜深人静的,只有两个小童在值守,趴在炉子边打瞌睡,跟小鸡啄米似的一顿一顿,听见了脚步声,两人都被惊醒,其中一个小童忙抬起手来揉眼睛,迷糊道:“谁?”   碧棠大喘了一口气,道:“我们娘娘病了,要请个太医去瞧。”   那小童打量她一眼,道:“坤宁宫的?稍待片刻,我去叫院使来。”   碧棠摆了摆手,道:“你们这儿,有个叫左秋池的太医么?他与我去便可。”   小童愣了一下,道:“左秋池?没有这个人。”   另一人却道:“怎么没有?前几日才来了一个,就是姓左的。”   碧棠立即道:“就是他!快让他与我去给娘娘诊病。”   那小童面露疑惑道:“可他还只是一个医士,连御医都算不上呢,怎么能给皇后娘娘诊脉?”   碧棠急了,心里也有些没底,但是她记得苏青霓的话,也不敢擅自改主意,便咬牙道:“医士就医士,你只让他出来,与我同去坤宁宫。”   放着厉害的院使和院判不要,非要叫一个才入太医院的七品医士看诊,那小童虽然十分不解,但还是道:“那请姐姐稍等,我这就去叫。”   没多久,碧棠就看见了那个叫左秋池的医士,因为太过匆忙,他的外袍都没穿齐整,脸上的睡意还未完全散去,年纪很轻,约莫只有二十岁的模样,眉清目秀,身形清瘦,看起来很是斯文,不像大夫,倒像是书生。   碧棠总觉得没有一把胡子的太医是靠不住的,可苏青霓的叮嘱她也不敢违拗,只好道:“左医士,我们这就走罢。”   那左秋池微微颔首,随手抄起一个灯笼,笑笑道:“请姑娘带路,在下入宫才不足半月,还未去过后宫呢。”   闻言,碧棠顿时更加担心了,这意思,是连病都没给人看过的啊。   碧棠怀揣着满心的忧虑,带着那左医士并一个小童仆往坤宁宫的方向走,脚下生风,那小童背着药箱,人矮步子小,简直要用跑的才能勉强追上他们,但即便如此,到达坤宁宫也在一刻半钟之后了。   宫殿里灯火通明,晴幽站在门口处候着,碧棠快步奔了过去,喘了一口气,道:“娘娘怎么样了?我把左医士请来了。”   “医士?”晴幽愣了一下,看向她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却没说什么,一伸手,道:“左医士,这边请。”   左秋池颔首,跟着她往殿里走,一边道:“能与在下说说皇后娘娘的病情么?”   晴幽快速道:“娘娘今夜着了凉,三更的时候突然发热得厉害,声音都哑了,浑身没有力气。”   她说着,内殿已到了,左秋池一眼便看见那放下来的床帐,里面影影绰绰,躺了一个人,身形很是娇小玲珑,仿佛整个要被柔软的锦被给埋住了一般。   晴幽走过去,低声唤道:“娘娘,娘娘?太医来了。”   左秋池垂着头,目光谨慎地盯着地上的绒毯,姜红色的床幔垂落下来,上面绣着精致的并蒂莲纹路,然后,床上人似乎醒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来了吗?”   声音微哑,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娇嫩,但又透着柔弱之意,让人想起埋藏在山间里,早春的积雪。   她将手腕探出床幔外,轻声道:“请太医为本宫诊脉吧。”,,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7章   苏青霓微蹙着眉,躺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仍旧觉得浑身一阵阵的发寒,头昏脑涨,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晴幽拿了帕子来为她擦汗,苏青霓便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的意识有些迷糊,隐约听见帐外传来低语,大约是晴幽在与御医交谈,听不真切。   但她并不担心,左秋池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也不是太后那边的,再加上他才入太医院不久,跟脚尚浅,这便是苏青霓点名要他来看诊的缘故。   而外面,年轻医士的眉头皱着,面上浮现了惊疑之色,他看了晴幽一眼,犹豫问道:“皇后娘娘可是服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晴幽抿了抿唇,抬起眼回视,神色镇定道:“没有,但是今日不知是谁给娘娘的枕被换了新的熏香,娘娘闻着这味道不太舒服。”   左秋池对上她的视线,片刻后,徐徐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晴幽道:“娘娘的病,就托付给左太医了,还请太医一定要快些替娘娘治好。”   左秋池让旁边候着的小童打开药箱,取了纸笔出来,快速写好一张方子,递给晴幽道:“娘娘身体有些虚,不得用猛药,只能慢慢养,照着这方子先抓两副药,一日一剂,到时候我再来给娘娘复诊。”   晴幽接过方子,道:“多谢左太医了。”   左秋池笑了笑,斯斯文文道:“在下不过一介医士罢了,不敢当。”   他说着,又叮嘱了一些饮食宜忌和平日里需要注意的地方,晴幽都一一答应了,左秋池这才带着那小童准备离去,转身之时,他忍不住再次看向床帐,女子玉白的手腕仍旧搭在床沿,碧棠正小心地揭起帐幔,替她将手挪回被子里。   晴幽唤了一声:“左医士?”   左秋池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带着小童跟着她出了坤宁宫的大门,往太医院的方向而去,路上,晴幽问道:“左医士在太医院多久了?”   左秋池答道:“不过堪堪一个月的时间。”   晴幽道:“左医士年纪轻轻,便能进太医院,日后必前途无量。”   如此明显的吹捧,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左秋池笑笑,索性直言道:“姑娘的顾虑在下明白,还请姑娘放心,日后但凡有什么话,绝不会是从在下这里传出去的。”   闻言,晴幽停下步子,灯笼的幽光映在她的眼底,她唇角微微动了动,隐约是个笑,道:“左医士果然是聪明人。”   聪明人说话,向来都是点到即止。   那小童抱着药箱跟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满脸都是迷茫。   ……   次日,苏青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扶着隐痛的头坐起身来,碧棠连忙过来扶住她,道:“娘娘可还有哪里不适?”   苏青霓蹙着眉,还未开口,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令人揪心不已,碧棠心里难过极了,连忙替她抚背顺气,道:“娘娘慢着点说话,不急。”   过了好一阵,苏青霓才勉强平了气息,道:“几时了?”   话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嘶哑得好像砂纸一般,刺耳难听,苏青霓又用力清了清嗓子,喉咙刺痛,像是梗着一个果核似的,十分难受。   碧棠起身去给她倒水,一边答道:“辰时三刻,娘娘还要再睡一会么?”   苏青霓摇摇头,道:“本宫睡不着。”   她接了水喝了一口,碧棠看她脸色比昨晚好了不少,才放下心来,道:“早上施尚宫她们几个过来求见娘娘,娘娘那会还未醒,就被晴幽拦下来了。”   苏青霓应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道:“她们有事?”   “是,”碧棠接过空的被子,道:“张太妃娘娘今日回宫。”   闻言,苏青霓立即明白了,这是要她准备去迎,若是放在前几日,她这会儿是绝不会耽搁的,但经过昨夜这一遭,苏青霓突然就大彻大悟了。   她这辈子什么也不图,不求帝王宠爱,也不求权势,凭什么还要处处谨慎,低声下气?   民间有句话说的好,光脚不怕穿鞋的,她就不信了,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还有谁能拿她怎么着?   苏青霓遂道:“让六尚局去迎便是,太妃刚刚回宫,本宫身体不适,就不去冲撞了她,免得过了病气,倒叫太妃娘娘她老人家怪罪。”   她说完,索性往床上一躺,被子一拉,闭上眼又睡了起来,碧棠有点傻眼,总觉得自己主子今儿变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但是苏青霓说要休息,她还是十分赞同的,又重新给她放下床幔,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大殿,才一出门,就看见晴幽站在庭院的台阶下,与几个女官正在说话,待发觉碧棠出来了,便齐齐抬头看过来。   尚宫施月立即道:“娘娘可醒了?”   碧棠向晴幽使了一个眼色,才答道:“娘娘方才醒了一回,但是又睡下了。”   施月皱眉,还没说什么,尚宫宁若兰便着急道:“眼下都辰时了,娘娘怎么还要睡?张太妃的仪仗都到宫门口了,就算要睡,也要等事情都办妥了再说啊。”   这话简直称得上是怨怼了,施月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还没等她开口制止,晴幽便道:“宁尚宫这话是什么意思?娘娘昨天三更半夜高热不止,连夜请了太医来诊治,如今起不来身,娘娘也不想的,怎么,娘娘能不能休息养病,还要听宁尚宫的意思?”   宁若兰也不怕她,冷笑一声,道:“晴幽姑娘好大的帽子,我可不敢接,娘娘是后宫之主,她要休息,谁敢说半个不字?只是今日是太妃回宫的日子,若太妃她老人家怪罪起来,我们也没胆子给娘娘打掩护呢。”   晴幽厉声喝道:“住口!”   这一声惊得宁若兰一跳,不止是她,还有施月并其他几个女官也是,就连碧棠也惊讶地看向她,晴幽冷冷地道:“娘娘何曾需要你来替她打掩护?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天家的一个奴婢罢了,你也配?”   宁若兰做了几年的尚宫,正五品的女官,什么时候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一时间气得脸都涨红了,破口骂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比我这奴婢还不如呢!”   岂料晴幽听了这一句,表情却瞬间变得和气起来,道:“原来宁尚宫也是知道这个理啊,咱们身在皇宫,为奴为婢,自然要尽心尽力为主子们分忧解难才是,娘娘今日病重,身体不适,起不起得来身且不说,太妃回宫是顶顶重要的大事,若叫娘娘冲撞了,过了病气,太妃她老人家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   她的话轻声细语的,好商好量,跟方才厉声呵斥宁若兰的简直是判若两人,倒仿佛换了一张面孔似的,其变脸速度之快,让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晴幽还笑吟吟问施月道:“施尚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到时候若是惹到了太妃,恐怕大家都要不好过了。”   施月看了她一眼,面露沉思之色,宁若兰被晴幽一骂一哄,这会儿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气咻咻要骂回去,但是还未及开口,就被施月拦下来了,道:“我知道了,这事我来处理,娘娘身体病重,也不宜见太妃凤驾。”   晴幽温和笑道:“正是。”   施月都这样说了,其余女官自然是没有意见,只有宁若兰还有些愤愤然,但是碍于施月在旁边,她到底不敢发作,只得跟着一行人走了。   碧棠松了一口气,道:“晴幽,方才若不是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们只是一等宫婢,但施月与宁若兰等人不一样,她们是正五品的女官,是吃了天家俸禄的,这后宫之中,最看重的便是品阶地位,是以寻常宫人,绝不敢得罪了六尚局的女官们。   晴幽看出来她的心思,忍不住笑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说,她们即便是五品女官,六尚局之首,又能如何?还能大得过咱们皇后娘娘去?”   碧棠听了,也跟着连连点头:“也是。”   她跟着晴幽走,心悦诚服地夸赞道:“你方才那一番话,叫那宁尚宫都反应不过来,晴幽,你真厉害,难怪娘娘那么看重你。”   晴幽脸色微红,不太好意思地道:“倒也不是,我这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碧棠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情你比我会,我只希望以后不要拖娘娘的后腿才好。”   “拖什么后腿?”   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自门边传来,碧棠抬眼一看,却见苏青霓正披着外裳,倚靠在门边,面上带着微笑朝这边看来,金色的阳光自檐下洒落,在她身上勾勒出金色的光晕,苍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透着几分脆弱,好似一尊精致漂亮的玉琉璃一般。   碧棠连忙跑上去扶住她,道:“娘娘怎么出来了?外头这样冷,您还病着呢,可千万别又吹风受了寒。”   苏青霓道:“睡不着了,出来看看。”   她说着,微微眯起眼来,看向远处,宫檐森森,有几只鸟儿自瓦蓝的天空中飞过,留下如轻烟一般的剪影。   ……   养心殿。   李程迈着小步走到内殿,低声禀道:“皇上,太妃娘娘的仪驾已快到端门前了,您看要不要去迎一迎?”   楚洵捏着掌心的紫檀木佛珠,双目微阖,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势,令人不敢靠近,听了李程的话,他连眼皮子都没抬,道:“不去。”   李程犹豫再三,才委婉道:“奴才听说,皇后娘娘也没去……”   楚洵睁开双目,道:“她为何没去?”   李程连忙答道:“听说娘娘昨夜突然病了,连夜请了太医。”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望向帝王,仔细观察他面上的反应,岂料楚洵听了,只略微顿了一下,竟又合上了眼,连一个字都没给。   李程这下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这位可真是心如海底针,昨天不还好好着呢,怎么一晚上过去就变成了这样?,,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8章   张太妃回宫,原本是大事,可帝后两人,一个重病不起,一个压根就懒得出殿门,以至于来迎接仪驾的,唯有六尚局的一众女官,好在六局二十四司人数众多,看起来也颇有场面,但是据说张太妃当时仍旧是发了不小的脾气。   说起这个,碧棠面上便露出几分忧色来,看了苏青霓一眼,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将一勺药喂给她喝。   苏青霓自重活过来之后,就再也没喝过药,如今乍然喝了一口,眉头都皱得打了结,道:“苦。”   碧棠便哄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娘娘喝了之后病就大好了,奴婢这儿还备着蜜糖柿脯呢。”   言谈之间,把她当小孩儿哄了,苏青霓忍不住失笑,待看见那蜜糖柿脯,便下意识想起了自己曾经派人送去养心殿的那一盒柿脯来。   然后又想起了楚洵。   昨夜楚洵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厌恶之色,最后愤怒地拂袖而去,如今再想起那情景,苏青霓眉心微蹙了一下,发生了这种事情,是她也始料未及的,恐怕永嘉帝已觉得她之前的做法和举动都是别有用心,是处心积虑的设计。   苏青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道,罢了,如今她也不需要巴望着他什么,就这样吧。   她拈了一粒蜜糖柿脯送入口中,甜甜的味道瞬间便驱散了汤药的苦味,苏青霓的心情一下便好转了不少。   她素来是个很看得开的性子,哪怕天塌下来也能吃好喝好,绝不会亏待了自己,人生几十年,哪有什么槛是过不去的?   到了午后,暖暖的阳光自窗外洒落下来,苏青霓裹着裘衣靠在榻边,吃着干果零嘴,舒服地微微眯起眼,正在这时,晴幽从外面进来,道:“娘娘,曹宫正与施尚宫已来了,在外面候着。”   “好,”苏青霓把核桃仁吃了,笑道:“请她们进来。”   晴幽去了,不多时回转,身后果然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尚宫施月,一个是宫正曹香君,两人都齐齐行了礼,苏青霓微微伸手,碧棠连忙扶着她坐起身来。   冬日里的风仍旧有些冷,吹得苏青霓一个激灵,轻轻咳嗽起来,碧棠担忧道:“娘娘,还是把窗关了吧?”   苏青霓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看向榻前候着的两人,面上带出一点笑意来,吩咐左右的宫人道:“给两位看座。”   两人又谢了恩,这才挨着绣凳的边缘坐了,施月开口道:“娘娘召奴婢们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苏青霓莞尔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太妃娘娘的事情都安顿好了?”   施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谨慎答道:“回娘娘的话,已安顿好了,就在宁寿宫里,待娘娘身体好了,或可去拜见。”   苏青霓点点头,又问起太后安,施月都一一答了,曹香君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十分的沉默寡言。   苏青霓忽然道:“本宫今日请二位来,实则还有一事。”   正题来了,施月立即打起精神,道:“娘娘请说。”   旁边一直不吭声的曹香君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苏青霓,苏青霓笑了笑,轻飘飘地道:“本宫觉得苏尚寝伺候得不好,不如把她的职撤了吧。”   闻言,施月大为惊讶,道:“可是苏尚寝做错了什么事情?”   苏青霓低低咳嗽起来,碧棠连忙轻抚她的背,等过了一会气顺了,她才用帕子掩着口,漫不经心地道:“是有些错处。”   言下之意就是,苏清菡的尚寝之职是非撤不可的了,施月没想到今日来是为了这么一桩事情,稳重如她,不免生出几分犹豫。   苏青霓见她迟迟不语,疑惑道:“怎么?难道这位苏尚寝还有什么来头不成?”   施月立即道:“没有,她——”   “没有就好,”苏青霓笑盈盈地打断她的话,转而看向曹香君,道:“曹宫正,你掌后宫戒令刑罚之职,若女官有大错,当如何责罚?”   曹香君一板一眼地道:“回娘娘的话,当视情节轻重而定,小错有小罚,大错有大罚,若是错得狠了,便是当即人头落地的事,也是有的,是以奴婢不敢妄言。”   苏青霓微微颔首,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这样,本宫昨夜就寝时,在床上发现了一根针……”   她说着,笑了笑,双眸清亮,望着曹香君道:“想是苏尚寝不当心落下的,依曹宫正看来,该如何罚?”   旁边的晴幽立即奉上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当着曹香君与施月的面打开了盖子,里面果然躺着一根细小的针,锋锐尖利。   曹香君眉头一皱,沉声答道:“回禀娘娘,苏尚寝办事竟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实乃大错,应当杖八十,发配净房。”   闻言,苏青霓微微挑了挑眉,沉吟片刻,道:“杖八十,大概有些重了,她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此,只杖三十便罢了。”   杖八十,男人尚能承受,真换了苏清菡来,恐怕人都要打烂了,苏青霓倒不是怜悯她,而是因为她是太后的人,不好做得太过了。   曹香君微微颔首,道:“娘娘心善,既如此,那便撤去她的尚寝一职,杖三十,发配净房。”   她的声音清晰,一板一眼,苏青霓看向施月,道:“施尚宫以为如何?”   事已至此,她们俩人都敲定了,施月哪里还能有什么意见?只好道:“苏尚寝犯下如此大错,娘娘饶了她一半刑罚,已是开恩了。”   苏青霓笑了起来,才道:“那此事就交给二位去办了,本宫相信二位的能力,一定能处理好的。”   施月接下了这顶高帽子,与曹香君一道离开了坤宁宫,等她们二人一走,苏青霓顿时闷声咳嗽起来,她方才嗓子眼里痒得不行,一直撑到现在才咳出来。   碧棠心疼地轻拍她的肩背,替她顺气,一边愤愤然道:“娘娘还减了那个苏清菡的杖罚,真是便宜她了。”   苏青霓好容易平息咳嗽,接过晴幽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笑叹道:“本宫也不想便宜了她,只是没办法,谁叫她是有靠山的呢?”   碧棠欲言又止,苏青霓见她这般,顿时了然,道:“皇上不会是本宫的靠山。”   她站起身来,语气透着几分傲然,道:“本宫也不需要靠山。”   她就是自己的靠山,苏青霓不指望别人过活,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   养心殿。   楚洵盘坐在榻上,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拨弄着佛珠,突然冷不丁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他不禁睁开双目,眼里浮现出明显的困惑之意,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喷嚏是为何缘由。   旁边的李程提着心,小声提醒道:“皇上,风有点大,奴才把窗关上吧?”   楚洵盯着那大开的窗户,片刻之后,才不情愿地点点头:“嗯。”   李程连忙上前一步,轻手轻脚地把窗户给合上了,一边谨慎问道:“皇上,坤宁宫那边……”   楚洵皱起眉来,只以为坤宁宫又派人来让他去用膳,那个女人,在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怎么还能保持若无其事?   于是他想也不想,便冷着脸拒绝道:“不去。”   李程半句话卡在了嗓子眼,心说,奴才只是打算问一问,皇后娘娘病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啊。   但是他见楚洵脸色不好,到底不敢多说,只是点头应答下来:“哎,奴才明白。”   话音刚落,楚洵突然又打了一个喷嚏,他眼中的困惑之意更浓了。   怎么回事?,,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9章   苏青霓这一病就是两日,转眼就到了腊月初八,腊八节到了。   一早天还未大亮,膳房便送了腊八粥来,用赤豆红枣小米等食材熬制而成,加了些糖,吃起来很是香甜。   然而苏青霓病还未好,嘴里吃什么都没味道,只草草吃了两口,就准备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她病的这两日都是没去的,只派人去慈宁宫告了一声,太后也很是和善,让她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为重。   但今日是腊八节,慈宁宫晚上还有小宴,于情于理,苏青霓都要过去一趟。   出了坤宁宫,天阴阴的,好在没下雪,只是风吹得有些冻人,苏青霓抱着手炉取暖,她的头还有些晕乎乎的,倚靠在轿壁上,没多久,就感觉到轿子停了下来。   苏青霓睁开双目,道:“怎么了?”   外面传来晴幽的声音,道:“娘娘,前面被挡着了,似乎是太妃娘娘的仪驾。”   苏青霓愣了一下,道:“那就等一等,让他们先过。”   “是。”   又过了好一会,仪驾队伍才缓缓行走起来,苏青霓从那轿帘缝隙往外看,正好看见前方一行人往右边的宫道拐进去了,那是去养心殿的方向。   仪驾在养心殿大门口停了下来,一名宫人立即小步上前,高声唱道:“太妃娘娘驾到!”   门口两个值守的太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其中一人恭恭敬敬地道:“请太妃娘娘尊驾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通禀。”   还没等他转身,就听见舆轿中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道:“不必通传了,哀家自己进去。”   话音一落,轿帘便被掀开了,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被扶着出来,她头戴金累丝凤穿牡丹簪,耳著金镶珠蝠纹翠耳环,穿着一袭龙葵紫的翔凤云肩通袖织金纱外袍,气度雍容华贵,容貌美艳,若是仔细看,甚至能瞧出她眉目间与当今皇帝楚洵有两三分相似。   张太妃举步入了养心殿,几个太监不敢阻拦,只好躬身跟在后面,一行人过了前庭,廊下候着的一个小太监眼尖见着了,连忙返身进了养心殿禀报去了。   张太妃步伐款款,被众人簇拥着往前走,岂料还没上台阶,那原本大开着的养心殿大门就被从里面关上了。   众人目瞪口呆:……   张太妃的表情也是微微一僵,很快就恢复如初,她扬声道:“洵儿,你这是做什么?”   殿里头没有声音,就像是没有人在似的,张太妃简直要被气笑了,道:“哀家回宫已有两日了,不说你来见一见哀家,如今哀家亲自来看你,你倒要做出这样一番作态来,不知你的臣子们知道了,会是如何看待你?”   这回殿里终于有了动静,传来些微的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窗被推开了,片片梅花瓣顺着风吹入了窗中,青年帝王立在窗下,朝这边看过来,眉目淡漠,道:“你来做什么?”   张太妃眉头微挑,道:“你要这样同哀家说话?”   楚洵的面上仍旧没什么情绪,冷若冰霜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张太妃气得脸都要扭曲了,但是好在她理智尚存,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端庄形象,道:“你要么就出来,要么就开门让哀家进去!”   只有市井妇人才会这样站在大门口与人唠嗑拉家常,张太妃自觉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岂能做出这样的举止?   岂料楚洵十分冷漠地拒绝道:“朕没有空。”   “你——”   张太妃眼中闪过薄怒,险些就要当初发作了,好在她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涂了丹蔻的指甲刺入掌心,咬着牙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哀家可是你的亲生母亲,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你,你如今位登九五,就是这样对哀家的?”   她的语气激动,发髻上的金钗微微摇晃着,眼里也沁出泪意来,透着十足的失望之色。   楚洵听了这一番话,毫无动容之色,他就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似的,眼里一点情绪也没有,看过来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张太妃心里咯噔一下,她最厌恶的就是楚洵这样的神色。   她掐紧了手心,咬着牙关缓缓点头:“好……好,哀家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嗯,”楚洵竟然还不反驳,徐徐应了一声,又道:“你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宫了,不去看一看你的对手么?何必来朕这里浪费时间?”   闻言,张太妃一怔,然后又被气到了,她愤然瞪了楚洵一眼,拂袖而去,一行看呆的宫人们连忙追了上去,簇拥着她远去了。   空气寂静无比,仿佛凝固了似的,唯有窗前的梅花瓣仍旧片片凋落,李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这还是他伺候帝王以来,头一次见到他露出如此明显的排斥之色。   过了片刻,楚洵才转身离开窗边,轻飘飘丢下一句:“以后不许她踏进养心殿的大门。”   李程连忙应答下来,待他入了内殿,才用袖子拭了额上的汗,想起方才的情形来,这一对不似母子,倒仿佛是结了怨的仇人。   太妃娘娘的对手?那不就是慈宁宫的那一位么?   想到这里,李程的眼皮子顿时一跳,他几乎不敢去深思楚洵同意将张太妃接回皇宫的目的了。   后宫里日后怕是要不安宁了啊。   ……   却说苏青霓去慈宁宫给太后请了安,太后一如既往地慈善,拉着她的手问她身体养得如何了,病可有好转之类的体己话。   苏青霓都一一答了,太后才叹气道:“你才入宫,就遭了这样大的罪,真是叫哀家心疼,听说给你诊病的是一位医士,年轻的很,医术也不知靠不靠得住,不若哀家让陈院士再给你瞧瞧?可别错诊了,耽误了病情。”   闻言,苏青霓一笑,答道:“让太后娘娘费心了,不过臣妾觉得身体较前两日有所好转,那位医士虽然年轻,但是医术还是高超的,否则岂能进入太医院?就不必麻烦了,老院士年纪大,跑一趟也要劳动筋骨,臣妾到底不忍心。”   太后笑着道:“你啊,就是心思细,既然你心里有数,哀家就不多说了。”   她顿了顿,又道:“哀家听说,前两日,你让撤了一个尚寝的职,可有这回事?”   “是有这事,”苏青霓点点头,讶异道:“太后娘娘怎么会知道?”   太后便道:“实话不瞒你,她从前在哀家宫里头伺候过好几年,是个贴心人儿,这回不当心犯了些错处,如今她已受了杖责,去净房做了两天的活,今日一早跑来求哀家,说是让帮着向你说个情,说是知错了。”   话点到这里,苏青霓但凡识相点儿,就该借坡下驴了,她恍然大悟道:“原来她是太后娘娘身边伺候过的,臣妾若早知道,就该帮着求个情了,只是如今晚了啊。”   她说着,面上浮现出遗憾之色来,太后一听,觉得不对味儿了,迟疑问道:“皇后这意思,哀家不明白。”   苏青霓便委婉地道:“其实……这事情,臣妾也做不了主,当初说要罚她的,并不是臣妾,而是那一位……”   她话说到这里就停了,欲言又止,就好像真有那回事似的,继续道:“当时床上的那根针险些扎着了皇上,好在被臣妾及早发现,才没有伤及龙体,但皇上十分震怒,甚至气得连夜离开了坤宁宫,臣妾连劝都没劝住……”   她说着,微微垂头,面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伤心来,太后半晌没开口,像是被这番话给震住了似的,眼里露出了几许怀疑之色。   苏青霓见了她这般模样,险些在心里笑出声来,她就是胡说的,但是以楚洵那种冷冰冰的闷葫芦性子,谁真的去核对事情真假,谁又敢真的把那一夜的事情抖搂出来?   所有人都只知道,当夜皇上在坤宁宫大发脾气,拂袖而去,随后那位苏尚寝就被撤职,受了罚。   她大概是受不住这委屈,跑去和她的靠山诉苦求饶,然而太后在苏青霓这里听到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说辞,恐怕她都开始怀疑起苏尚寝那些话的真假了。   不等太后琢磨出头绪,苏青霓又道:“不过既然苏尚寝是太后娘娘的人,那臣妾再想想办法,看之后能不能再替她求个情,只是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恐怕要过些时候了。”   言谈之间,又强行卖了一个人情给太后,太后的表情都有些挂不住了,她岂会真的管区区一个女官的死活?只不过是在借机试探苏青霓罢了,然而现在看来,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把握在她的手中,太后一时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这一颗棋子,究竟能不能用?   等苏青霓一行人离开慈宁宫之时,太后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来,这位新皇后不像是棋子,倒像是一把双刃刀,若用得好,则皆大欢喜,若是用得不好,恐怕会割到自己的手啊。   ……   坤宁宫,东暖阁。   苏青霓才进了前庭,便有一名宫婢迎过来,道:“启禀娘娘,太医院来人了,说是要给娘娘复诊。”   苏青霓一愣,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名身形清瘦的年轻医士在宫婢的引领下,入了暖阁,拱手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   苏青霓坐在榻边,抬了抬手,笑吟吟道:“左医士请起。”   这位可是以后的太医院院使,绝不能怠慢了。   左秋池直起身来,看向榻上的女子,他终于见到了当初露在床帐外那只玉白手腕的主人,眉如远山黛,瞳若剪秋水,纤纤似玉人。,,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0章   在左秋池看过来的同时,苏青霓也在打量着他,神色有些意外,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左秋池的时候,他已入太医院三年多了,模样和现在相比,竟是没有多大的变化。   苏青霓笑了笑,道:“来人,给左医士赐座。”   宫人忙搬了绣凳来,左秋池道了谢,这才坐下了,微垂着眼,神色十分恭谨,道:“请容臣给娘娘诊脉。”   苏青霓把手伸出来,左秋池说一声得罪,这才将手指轻轻搭了上去,仔细听起脉来。   他一边诊脉,又一边问了些病情,晴幽都一一帮着答了,左秋池才收回手,道:“娘娘的病情较之前已好了许多,臣再换一个方子,连着吃上几日就行了。”   他说着,又取了纸笔来写方子,苏青霓瞧了一会,忽而对晴幽使了一个眼色,晴幽立即明白过来,摒退了左右的宫婢,偌大的偏殿里只余下她与碧棠二人伺候,苏青霓这才问道:“左医士,你是杏林高手,又精通医术,本宫有一桩事情想请教你。”   左秋池立即道:“不敢当,皇后娘娘请讲。”   苏青霓抬眼看他,抿着唇一笑,道:“有没有法子,叫本宫这病好得慢些?最好再让人觉得本宫好不了了。”   左秋池怔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目露讶异道:“这……”   他说着又顿住,到底是没敢问她缘由,只谨慎地斟酌道:“有是有,但是……需得容臣思索一二。”   苏青霓笑意柔和,道:“不急,左医士慢慢想,本宫等你的消息。”   左秋池离开坤宁宫的时候,仍旧是满心的不解,面上思虑重重,他在想方才苏青霓说的事情,究竟是何意,要让她的病好得慢一点?   为什么?   抱着药箱的小童跟在他身旁,抬头问道:“左医士,您怎么了?”   左秋池摇摇头,道:“没什么。”   小童心思浅,没再追问,两人一行出了坤宁宫大门,左转往宫道里头走,还没等到内左门时,迎面便碰见了太医院院使,正跟着两个小太监往这边来。   左秋池连忙住了步子,恭声行礼:“见过陈院使。”   陈院使也停下来,道:“左医士去了哪里?”   他一贯不苟言笑,这话的语气就跟审犯人似的,左秋池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在意,好声好气地答道:“下官才为皇后娘娘复诊了。”   陈院使点了点头,又提点两句,无非是他才入太医院,娘娘凤体要紧,要谨慎仔细,不得马虎云云,最后才随口问道:“娘娘凤体如何了?”   左秋池顿了一下,又想起之前苏青霓说过的话来,踌躇道:“娘娘病情没有大起色,不过下官已另换了方子了。”   陈院使皱了皱眉,沉声告诫道:“若是觉得不行,定要及早告知我,免得耽误了娘娘的病。”   左秋池立即道:“是,下官明白。”   那边的小太监催促一声:“陈院使,您快别唠嗑了,皇上那儿还等着呢。”   陈院使立即应了一声,跟着他走了,左秋池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内,心里冒出些疑惑。   怎么皇上也病了?   ……   养心殿。   陈院使给楚洵把了脉,才道:“皇上乃是偶感风寒,气虚不利,臣开一剂风寒温散方,先服两日,若无意外,便可大好。”   他说着,又看了看四周大开的门窗,委婉道:“如今已是深冬,皇上还需时刻注意防寒才是。”   言下之意就是,您这病纯粹是被冻出来的。   楚洵没说话,李程连忙道:“陈院使快开方子罢,奴才也好让人去熬药来。”   陈院使点点头,挥笔写了一张药方,李程觑着楚洵的脸色,接了那方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说皇后娘娘也病了,陈院使可去过了坤宁宫不曾?”   闻言,陈院使便答道:“替皇后娘娘诊病的不是下官,而是另一位医士,不过……”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听说病情还没有好转,若皇上不放心,臣待会便再去一趟坤宁宫,给娘娘请个脉。”   没有好转?李程又看了楚洵一眼,有点急,但是他到底不敢接这话,他一个奴才,再怎么也不能越过了主子去。   好在楚洵终于有了点反应,看着陈院使,漠然道:“今日是腊八节,她总不能就在坤宁宫里过。”   他说完,便起身进内殿去了,陈院使有点发蒙,愣了一会才小声问李程道:“李总管,皇上这意思……”   “哎,”李程挤了挤眼睛,道:“皇上的意思,就是让您再去一趟坤宁宫呐,可千万给皇后娘娘瞧好病了,别耽搁。”   陈院使听了,果然不敢耽搁,出了养心殿就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到了坤宁宫大门口,就被值守的太监拦下了,他解释道:“我奉皇上之命,来给皇后娘娘请脉的。”   那太监听了,也不肯放他进去,只满脸堆笑道:“那请陈院使稍待片刻,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陈院使只好在台阶下站着,不多时,那太监就出来了,笑容热切道:“对不住,陈院使,皇后娘娘已小憩了,您等午后再来瞧瞧?”   闻言,陈院使不禁看了看天色,这才不到午时,就午睡了?皇后娘娘睡得还挺早。   ……   坤宁宫里,苏青霓正倚在榻边,手里抱着一个软乎乎的软枕,听碧棠给她讲话本,旁边是晴幽拿着小铜锤,邦邦地敲核桃,桌上摆了红泥小炉,此时水壶里煮开了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腾起,袅袅如烟,好不悠闲。   碧棠读完这一章,见苏青霓在慢慢地啃着核桃,伺候了她身边这么久,苏青霓哪儿还不知道她的意思,下巴微扬,道:“说。”   碧棠欲言又止,迟疑道:“娘娘,皇上派人来给您诊病,就这么赶走了,会不会不太好?”   苏青霓乐了,捡起核桃仁吃着,末了才慢悠悠道:“他说走就走了,说让人来就让人来了,本宫事事都得依着他?本宫还有脾气呢。”,,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1章   果然,陈院使午后再来时,又被那值守的太监给拦下了,笑眯眯地说:“娘娘才醒,说今日已请左医士瞧过了,就不劳烦陈院使了,陈院使请回吧。”   陈院使没奈何,两次都不得见苏青霓,只好自己去了养心殿,把吃了闭门羹的事说给了李程,免得回头有什么事,倒叫他担着。   李程也是纳罕不已,连忙又去禀了楚洵,楚洵正在抄经书,养心殿的门窗关了,总算有了点暖意,他拿着笔的手一顿,随后才淡淡道:“知道了。”   多的话一句也没说,李程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两位都是活祖宗,搁这犟着呢,罢了。   苏青霓一整日都在坤宁宫里,乐得自在,等时辰差不多了,眼看天擦了黑,便乘了轿往慈宁宫而去,今晚宫里有腊八小宴,她不去不行。   到了慈宁宫时,苏青霓发现自己竟然到得还是最早的那个,养心殿那位没来,寿康宫那位也没来,她入了正殿,就瞧见太后坐在上首,几个盛装打扮的女子正在围着她说话,待苏青霓入殿,便齐齐转过头来。   苏青霓上前去,先是笑着给太后行礼,太后笑吟吟道:“皇后来啦,你们几个都来,见一见皇后。”   那些女子原本都起了身,这会儿就略转了半个身子,正脸朝着这边,苏青霓扫了一眼,好几个作妇人打扮,有不少都是熟面孔,是端王与成王的家眷,也有一个年纪轻的少女,十四五岁的模样,看过来的眼神十分灵动,带着几分好奇。   这些人苏青霓大多认得,只除了那个少女,容貌陌生,她下意识多打量了一眼,太后便笑道:“这是哀家外家的外甥女儿,叫明珠,今日腊八节,特接了她入宫来陪一陪哀家。”   听了这话,苏青霓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太后娘家人,难怪她从没见过,那沈明珠瞧着伶俐,连忙过来也行礼,恭恭敬敬的,声音甜软:“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禧。”   苏青霓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心头思绪略略转过,就大致猜到了太后的算盘,不禁有些好笑,她面上倒是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太后让人给她搬了椅子,苏青霓才坐下来,就有一个太监从外头进来,跪奏道:“皇上来了。”   除了太后外,殿里其余人皆是站了起来,那太监起身后退,帮着打起堂帘,一道颀长的身影挟裹着冬夜的寒气,踏入殿里来,眉目俊美,神色却冷如清霜,正是楚洵。   苏青霓打量他一眼,觉得两日不见,这人瞧着好像更冷了,整个人就仿佛一尊移动的冰雕似的,他一进殿,殿内的温度都降了些。   宫婢连忙上前来替他除去大氅,楚洵这才举步走向太后,行了礼:“太后娘娘安。”   太后含着笑,欠了欠身,微一颔首,吩咐道:“给皇上看座。”   宫婢搬来椅子,就放在苏青霓的身旁,楚洵的眼神微动,平平掠过,一丝情绪也没有,苏青霓面上带着恭谨的微笑,向他行礼:“臣妾拜见皇上。”   楚洵还了礼,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苏青霓跟着他落座,其余人这才纷纷过来给皇帝见礼,楚洵从头到尾都没出过声,间或颔首,算是示意了。   轮到那沈明珠上前来的时候,他的视线有了些许的变化,在少女的娇俏的面上略停了一瞬,皆因他之前对谁都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于是这一瞬便显得十分微妙而明显了,在场的都是人精,顿时就各生了心思。   苏青霓捧着茶盏,看见众人眼里闪烁的微光,在心里哦豁了一声,又去看了一眼太后,她正笑意盈盈,仿佛十分欣慰似的。   嗯,苏青霓喝了一口茶,心里想着,这样看来,恐怕过不了多久宫里又要有喜事了。   她正这样想着,外头又传来通报声,却是太妃娘娘来了,满殿的人声俱静,堂帘被打起来,一行宫婢簇拥着张太妃进了殿里来。   这还是苏青霓头一次见到张太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总算是明白了楚洵那样的相貌是从何而来了。   与表面和善的太后不同,张太妃一看就是个骄矜的性子,总是略扬起下巴,好似一只抖擞了羽毛的孔雀一般,往椅子上一坐,姿态雍容,倒仿佛她才是慈宁宫的主人。   太后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屑,稍纵即逝,面上却笑着道:“哀家还道你几时才来,可巧你就到了。”   张太妃抿出一丝笑意来,假模假样地道:“妾身也是想着,太后正念着呢,一路紧赶着就过来了,半点都没耽搁。”   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苏青霓,不悦道:“好大个木桩子杵在这,你挡着哀家了。”   苏青霓没说话,倒是旁边的楚洵开了口:“嗯,既然如此,朕就不挡着太妃娘娘了。”   谁也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张太妃在片刻的愣怔后才反应过来,苏青霓是与楚洵站在一块的,她说的木桩子没指名道姓,可不也把楚洵骂进去了么?   张太妃看楚洵要走,立即道:“皇上,哀家说的可不是你。”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楚洵就已掀起帘子出去了,一殿的人面面相觑,不懂这是个什么走向,腊八小宴还没开始呢,这正主儿就走了一个,张太妃的脸色难看得吓人,紧紧捏着手里的手绢,险些要把它给绞成了布条。   殿内静如死寂,针落可闻,苏青霓借机上前一步,自责道:“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站错了地方,才让皇上误会了太妃娘娘的意思,臣妾这就去将皇上劝回来。”   她说完,也跟着退出了正殿,留下一众人目瞪口呆。   廊庑下候着的晴幽与碧棠见她出来,连忙迎过来,拿斗篷给她披上,碧棠惊讶道:“娘娘,出了什么事,怎么就出来了?”   冷风如刀子也似,吹得苏青霓一哆嗦,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她低声问道:“皇上走了吗?”   晴幽借着替她打理领子的间隙,以气声回道:“才走,李总管一行也跟着走了。”   苏青霓听了十分满意,吩咐道:“行,那我们赶紧追上去。”   “追上去?”碧棠蒙了,追谁?   苏青霓掩着口轻咳几声,才略略提起声音道:“去将皇上劝回来。”   于是,慈宁宫众宫人眼睁睁地看着皇后的凤驾悠悠离开,追着龙辇而去了。   过了好一会,一个太监才回过神来,进了慈宁宫正殿禀告,太后见了,便问他:“皇后与皇上人呢?”   那太监答道:“皇上圣驾离开之后,皇后娘娘也跟着追上去,看样子是往隆宗门的方向去了。”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张太妃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楚洵就敢这样给她甩脸子,还是在太后面前,当众狠狠下了她的面子,她咬碎银牙的心都有了。   倒是太后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还笑着反过来安慰她道:“天子这样大的人了,都是有些脾气的,太妃不必介怀,皇后去劝一劝就没什么大事了。”   张太妃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此刻的心情极其恶劣。   ……   却说苏青霓乘轿出了隆宗门,拐进了内右门之后,前方左转就是去养心殿的路,就在这时,她吩咐道:“回坤宁宫。”   碧棠愣住,道:“娘娘,不是说……”   要去追皇上?这会儿怎么就回坤宁宫了,皇上人都还没见着呢。   苏青霓掩着口轻咳一声,道:“本宫忽感不适,要回宫休息。”   听了这话,碧棠不敢耽搁,连忙把话传了下去,于是,凤驾连个弯儿都没拐,直接就回了坤宁宫去了。   苏青霓捧着手炉从轿子里出来,不禁心想,楚洵还是有点用处的,毕竟若不是他,她今晚肯定不会这么容易脱身,指不定要陪她们耗到什么时辰去。   不过戏还是要做全套,免得到时穿了帮。   苏青霓对晴幽吩咐了几句,晴幽立即答应下来,领着人出了坤宁宫,赶去了养心殿,被值守太监拦在外头,晴幽也不意外,把苏青霓教她说的话仔细说来,请他转禀。   那太监便进去了养心殿,对楚洵恭敬禀道:“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说今夜都是她的错处,才叫皇上误会了太妃娘娘的意思,特来相劝,皇上若有不痛快,只管朝娘娘说,千万不要闷坏了龙体,还与太妃娘娘之间生了隔阂,请皇上再回慈宁宫一趟。”   楚洵面无表情地道:“既是她来劝朕,眼下她人呢?”   那太监答道:“坤宁宫的人说,娘娘在半途中突感不适,只得临时回坤宁宫去了。”   楚洵的眉头微皱,他突然想起来陈院使说的,苏青霓的病还未好,竟然有这么严重么?   今日见她时,她脸色也是十分苍白,大病未愈一般,既然身体还没好,那她追出来做什么?   ……   坤宁宫。   苏青霓正在悠哉悠哉地吃着蜜饯果儿,忽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宫婢进来,跪奏道:“娘娘,皇上来了。”   苏青霓一惊,手里的蜜饯果儿都没拿稳掉下来,咕噜噜滚进了软榻底下去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2章   听说楚洵来了,苏青霓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这位莫不是来兴师问罪来了。格格$党%小说   但是转念一想,她确实是病了,就是病得没有装出来那么严重罢了,身子是她自个儿的,她说疼就疼,楚洵还能拿她怎么着?   这么一想,苏青霓也不紧张了,让碧棠把装蜜饯干果的几个碟子都收起来,这才起身去门口迎驾。   楚洵穿着玄色的常服,上面绣着蟠龙团花,自夜色中而来,步子不紧不慢,他身后随行的一众太监们在廊庑下就都停住了,没再往前。   苏青霓领着坤宁宫众宫婢站在门前行礼:“臣妾拜见皇上。”   她微垂着头,感觉那道清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然后便是楚洵淡淡的声音:“平身。”   苏青霓直起身来,楚洵已与她擦肩,举步进了正殿,挟裹着微冷的夜风,风中还有一点点檀香的余味,很快便散开了。   苏青霓跟在帝王身后,心里开始琢磨着他来这一趟的用意,抬眼见着他已坐在椅子上了,有懂事的宫婢沏了茶来恭敬呈上,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楚洵接了茶,却没喝,随手搁在桌几上,苏青霓瞟了一眼,眼波微转,掩口轻咳一声,道:“这茶比不得紫茸香,但是胜在味道甘甜,是今年上贡的新茶,皇上不妨一试。”   楚洵一向是喝不惯热茶的,闻言便道:“朕等会喝。”   苏青霓却误会了他这句话,只以为这人是在防备着她,心里不禁好笑,他把她看成什么人了,在坤宁宫里对皇帝下药?   她是嫌命长了么?   这样想着,苏青霓再看面前坐着的楚洵,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心想着,有话快说,说完就赶紧着走吧,真是烦人。   她的病还未全好,今日确实是费神了些,手脚不免乏力,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表情有些恹恹的,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整个人显得异常柔弱。   楚洵估量似地看了她一眼,道:“朕今日派了太医来,皇后为何不愿让他诊治?”   听了这一句话,苏青霓顿时恍然大悟,竟是为着这一桩事情,亏她在这里思量了半天,却原来是因为让皇上派来的人吃了个闭门羹,他现在找场子来了。   苏青霓心里发笑,面上却还要矜持道:“因而今日已有太医为臣妾诊过了,也开了方子在吃,若陈院使开了新的方子,臣妾担心两者的药性会相冲了,这才斗胆拒了圣意,违抗圣旨,是臣妾之错,还请皇上恕罪。”   楚洵看着女子微微低着头,眼神顺从地垂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似乎还是差了点意思。   但是他又没有向人解释的习惯,便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先不要吃药,叫陈舒再来一趟。”   那怎么行?苏青霓都感觉自己的病在明显好转,她叮嘱左秋池的事情还没有答复,说不定等明天陈舒一来,她的病就全好了,那她的算盘岂不是都落了空?   苏青霓心思电转,没有立即答应,楚洵见她如此,便猜到她心里是在琢磨些什么,加重了点语气道:“皇后。”   他的音色清冽,声音略略重些,就透着几分威严,继续道:“眼下是腊月了,年底宫中事情多,病情不宜久拖,免得成顽疾。”   他说这话时,眉头微微皱着,眉心打了个细微的褶,这让他看起来稍微和普通人有些相似了,不再如平常那样高高在上。   岂料苏青霓听了他的话,心里顿时了然,这人是怕她身体病着,拖到年关,既要准备过年的事情,寿康宫和慈宁宫还有两尊大佛等着她去周旋,若她到时候再一病不起,宫里就要乱套了。   想到这里,苏青霓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什么也没说,柔声道:“是,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了,谨遵圣旨。”   楚洵虽仍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见苏青霓表情顺从,便只当她听进去了,他又坐了一会,嗅到空气中有一点轻微的香气,心头蓦然一跳,两眼如利剑一般射向旁边坐着的女子。   苏青霓面露疑惑之色:“皇上怎么了?”   很快,楚洵便反应过来,这香气与上一回他闻到的那股甜腻香气不一样,这是蔷薇的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他曾经在苏青霓身上闻到过。   苏青霓就看见帝王仿佛陷入了怔忪中,眉心微皱,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情一般,这可真是难得,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楚洵,这庙里头的佛,生了一副冷心冷肺,清心寡欲的,竟也有这种表情?   然而只有短短一瞬,楚洵便恢复如初,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朕先走了。”   苏青霓也跟着起来,款款道:“臣妾恭送皇上。”   楚洵颔首,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候在廊下的李程等人连忙跟上,一行人自右转往隆福门的方向去了。   苏青霓舒了一口气,扭头见那桌上还放着一盏新茶,冒着些热气,半点没动过的,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   她嗤笑一声,吩咐道:“把茶倒了罢,宫门下锁,本宫要歇息了。”   众宫婢皆齐齐应是,各自去忙了,换班的换班,上夜的上夜,悄无声息,偌大个坤宁宫里,连人声都听不见了。   ……   养心殿离坤宁宫并不远,再加上楚洵这次走的是小门,只走了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一路上,李程亲自打着灯笼,半句话也没敢说,凭他一贯的直觉就知道,帝王这会儿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怎么一去坤宁宫就这样了呢?   李程在心里叹气,主子心情不好,他们做下人的又能怎么好过?虽然楚洵从不苛待他们,更别说打骂了,若做错了事情,他只略略瞥过来一眼,便能叫人心惊胆战了。   进了养心门,他忽然听见楚洵道:“明日一早,让陈舒再去一趟坤宁宫,给皇后诊病。”   李程连忙应下了,又走了一段路,入了养心殿,他轻手轻脚地替楚洵解下大氅,见他眉间微皱着,轻声问道:“皇上有什么烦心事?”   楚洵没答话,仿佛没听见一般,李程早就习惯了,皇上这是不想说,他也不敢追问,然而等他把大氅交给旁边的小太监时,楚洵终于开口了,语气有些迷惑,道:“朕让陈舒明日去给她诊病,她似乎并不太高兴。”   李程愣了一下,才问道:“皇上是如何说的?”   楚洵眼中透出莫名之色,像是不理解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道:“朕说,年底腊月,宫里事情多,让她尽快养好身子,别把病情拖成久疾了。”   李程:……   这话在平常人听着倒也没什么,但皇后娘娘那么个玲珑心肝儿的人,估计只能听出来一个意思。   年底宫里事情多,你别到时候病倒,撂挑子了,给你找个太医来瞧瞧病,赶紧好起来。   瞅瞅这话,硬邦邦的,谁听着能高兴得起来?   年轻的帝王眉宇间微皱着,仍旧透着几分不解,李程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只好道:“许是娘娘正病着,身体虚弱,精神也不太好,并没有不高兴。”   楚洵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李程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才小心道:“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洵淡淡道:“讲。”   李程便提醒道:“奴才皇上下回同娘娘说话时,或可尽量说得委婉些。”   “委婉?”楚洵侧头看他,道:“朕的意思不够委婉?”   李程轻咳一声,道:“就是……怎么说呢,要柔和点儿,最好显示出皇上对娘娘的关怀来,娘娘就会高兴了。”   楚洵颔首,示意他继续,李程顿时来了精神,再接再厉道:“就拿今日这事儿来说,皇上听说娘娘不适,去看望她,这本是天恩,是皇上的拳拳心意,您就是担心娘娘的身体,才令太医去看诊的,奴才说的对么?”   “您对娘娘说的时候,就只管顾着她来说,别的都不必提起。”   李程心里接着道:什么年关到了,宫里事情多,哎哟喂,最好一个字儿也不要有。   楚洵似懂非懂,原本皱着的眉头也略略舒展开了,他若有所思地道:“所以,皇后今日真的是因为朕说错了话,她才不高兴了?”   李程脸色一僵,心里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面上还要尴尬地补救道:“这……这奴才也不知呀,娘娘如今病着,这病了的人啊,就是容易多想,皇上也不能同她们计较。”   楚洵嗯了一声,语气平平道:“朕知道了。”   李程看他那冷淡的表情,觉得有点悬乎,您是知道了,可您到时候真的知道要怎么说吗?   楚洵转身往后寝殿走去,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李程刚刚说的话来。   您要是想让她高兴点儿……   让她高兴?   楚洵倏然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想要让她高兴?   按理来说,那个女人明明算计了他,他这会儿应该是厌恶她,想要远离她的,为什么今日见到她的时候,却一点儿类似的感觉都没有?   看着她那般疏离有礼,不复之前亲近的模样,他竟然会觉得有一丝沮丧……,,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3章   次日一早,太医院就来了人,是院使陈舒,奉了圣旨来替苏青霓看诊。   这次她倒是没拒绝,陈舒给她把了脉,又细细看过左秋池开过的方子,道:“左医士的方子是对症下药的,只是药效过于温缓了些,故而娘娘好得慢,臣再另给娘娘开一张,照这个方子吃,之前的药就不必吃了。”   碧棠连忙应答下来,陈舒开过方子,就告退离开了,苏青霓让晴幽拿着方子去御药房抓药,等药熬好,被端进了东暖阁时,苏青霓正倚在软榻上,往窗外瞧,饶有兴致。   “娘娘在看什么?”   晴幽放下药碗,苏青霓笑吟吟地道:“在看她们在玩。”   她顺着窗口往外看去,只见廊庑下,有几个年纪小的宫婢正围在一起踢毽子,因着苏青霓近日病了,也不必出去,坤宁宫里清闲,今天天气不错,宫婢们无事便在角落里玩耍。   晴幽皱了皱眉,道:“她们这么闲?”   “无事,”苏青霓托着腮笑道:“让她们玩吧,本宫总觉得宫里冷清,热闹些也好。”   晴幽便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道:“娘娘,奴婢见过左医士了。”   “嗯?”苏青霓转过头来看她,道:“他怎么说?”   晴幽道:“他给了奴婢一张方子,说照着那方子吃,会让人表面上看起来精神不大好,如染重病,但是身体不会有任何损伤。”   苏青霓顿时笑了:“本宫就知道他有办法。”   “可是……”晴幽蹙着眉道:“到底太冒险了,左医士年纪这样轻,又刚刚入太医院,娘娘,要不要奴婢把这方子拿去给宫外的大夫看看?核实一下?”   “不必了,”苏青霓摆了摆手,道:“本宫信他。”   她信得过左秋池的人品和医术,毕竟她认识他不止这区区几日,在上辈子可有十数年的光景了。   “他还说了什么?”   晴幽道:“左医士想问娘娘这方子是要给谁用的,不过奴婢没说。”   苏青霓的目光又移向窗外,踢毽子的宫婢已换了一个,是个矮个儿的少女,动作尤其灵巧,她笑道:“告诉他也无妨。”   晴幽看着窗外的阳光落在她妍丽的面孔上,分外明媚动人,女子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来,像一只舒展的猫儿,她欲言又止,道:“奴婢冒昧……娘娘为何要这样做?”   苏青霓转过头来看她,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她略略坐直了身子,轻叹一口气,道:“如今你觉得这后宫里,除了皇上之外,大家该听谁的?”   “自然是——”晴幽的话到嘴边打了一个顿,没立刻说出来,苏青霓便笑了,道:“你也犹豫了。”   她笑容清浅地道:“后宫本该是听中宫的,可太后根深树茂,不是本宫这种后来者能撼动的,本宫不过发落了一个尚寝,第二日太后便来试探,一个太后且不说,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太妃娘娘。”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你也看到了,这位太妃娘娘明显不是个善茬,她是皇上的生母,时隔这么多年,一朝回宫,你觉得她接下来会如何做?”   晴幽犹豫了一下,道:“想要站稳跟脚?”   “不错,”苏青霓微微阖着眼,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语气悠悠道:“太妃这种性子,岂能甘居人下?她可是当今天子的生母,怎么能被慈宁宫比过一头去?且等着看,过不了几日,最迟在年底前,她就要开始闹了。”   楚洵作为天子,一心修佛吃素打坐,每日上朝一刻钟,两耳不闻窗外事,朝政和后宫都与他无关似的,到时候太妃真与太后闹起来,苏青霓岂不是要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就好比昨夜那场腊八小宴。   她傻了才会遂了这人的意,想起楚洵昨夜还特意过来提醒她,让她好好养病,苏青霓都要气笑了。   天子不勤政,不理事,关她何事?坤宁宫的大门一关,谁也别想扰了她的清闲。   苏青霓端起面前的汤药碗,往窗下一泼,轻轻啊了一声,道:“本宫不当心把药洒了,再重新熬一碗来吧。”   闻言,晴幽再没有说别的话,只顺从地垂下头,道:“是,奴婢这就去做。”   ……   苏青霓还是高估了张太妃,没等到年底,她就坐不住了,张太妃亲自去找到了内阁几个大臣,哭诉自己回宫这么多日子,思子心切,可楚洵却一直不肯见她云云。   几个大臣同情的同时,也很是尴尬,面面相觑之后,才纷纷表示道:不止太妃娘娘您见不着皇上,微臣几个也见不到啊,平常上朝时间就那么点儿,咱们都得先顾着紧要的朝事来,实在顾不上您这头啊……   听碧棠说起这事时,苏青霓想象了一下太妃那张高傲的面孔上出现惊愕的表情,忍不住有些想笑,她本以为太妃会去找楚洵闹,却没想到她这样舍得下脸面,直接找到了内阁重臣。   倒也是个人物,只可惜,她才回宫,对楚洵实在是不太了解。   晴幽也笑,道:“娘娘猜的倒也没错,太妃娘娘不是没去过养心殿,只是她进不去。”   苏青霓眼露疑惑:“为何进不去?”   晴幽低声道:“听说遵义小门前有人守着,但凡看见太妃娘娘的仪驾队伍,就立即给暗号,里头就把门给关了,别说养心殿,她连养心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干守着。”   养心殿自带御膳房,哪怕张太妃在外头守一天也没用,养心殿现在就是个蛋,一丝缝儿都没有。   苏青霓万万没想到楚洵竟然会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张太妃,失笑之余,又忍不住想,这对母子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怨,楚洵对太后的态度都要比她好得多。   想到这里,她心道,楚洵这个人,真不知说他什么好,若把他比作石块就是一个绝佳的比喻,硬邦邦,冷冰冰,还捂不热。   摊上这么个夫君,也是苏青霓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碧棠把空了的药碗收走,苏青霓又往榻上一靠,眯着眼道:“晴幽,给本宫念念那个游记,昨天念到哪里了?”   闻言,晴幽便从榻边拿起一本书,道:“说到南洋了,听说南洋靠海,深海之中有巨蚌,其大如盆,蚌中有珠,足有龙眼大小,色泽光润……”   苏青霓听了便道:“这个本宫知道,是南珠,南洋曾经进贡过十颗,有鸽蛋那么大。”   碧棠睁大眼睛,道:“鸽蛋那么大?真的么?”   她才说完,外头便传来通禀声,苏青霓住了口,让她进来,那小宫婢跪奏道:“娘娘,太妃娘娘来了。”   苏青霓顿时一愣,心道,这是找不着养心殿,才来找坤宁宫了?   她略略坐直了身,对晴幽使了一个眼色,道:“请太妃娘娘稍待片刻,本宫这就过去。”   晴幽与碧棠立即会意,将她从榻上扶下来,苏青霓拿了鸾凤纹铜镜照了照,精神不太好,脸色也有些苍白,是薄施脂粉也掩盖不住的病气,她眉眼再一耷拉,透出几分恹恹之色,跟一阵风就要倒似的。   苏青霓看了一会,觉得十分满意,就这样去见了张太妃。   时隔多日,张太妃在养心殿门口连碰了这么多回壁,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终于想起了这个被忽略的中宫皇后,便率着一众宫人上门来了。   苏青霓在正殿见了她,张太妃正坐在上首,宫人团团挤了一屋子,簇拥在两侧,跟示威似的,苏青霓看了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敢怠慢,上前见了礼,步伐款款,弱不胜风。   张太妃用一种十分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遍,道:“哀家回宫里,也有好几日了,竟也没见过皇后几面,如今倒叫哀家亲自登门,真是一张纸画了个鼻子,皇后娘娘好大的脸面。”   这话说得颇是讥讽了,苏青霓掩着口轻咳几声,道:“回太妃娘娘的话,非是臣妾故意如此,只是太妃娘娘回宫那一日,臣妾便染了病,一直未曾痊愈,怕给太妃娘娘过了病气去。”   张太妃冷笑一声,道:“莫不是听说哀家要回宫,你心里不舒服?”   苏青霓顿时睁大眼睛,道:“太妃娘娘冤枉,臣妾万万不敢如此作想,实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连太后娘娘那里也告了病了。”   张太妃听了这话,心里才略略舒坦了几分,但她在楚洵那里的怨气积累这么多,岂会轻易纾解?便不悦道:“你身为中宫,身体却如此差,日后如何为皇上开枝散叶,诞下子嗣?皇上在养心殿未出,你也闭门不理?你就是这样做皇后的吗?”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还是当着一屋子宫婢,狠狠下了苏青霓的面子,但凡她再脆弱点儿,这会怕是要羞愤欲死,颜面无光了。   然而苏青霓上辈子经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张太妃这点儿示威对她来说简直是毛毛雨,遂垂首道:“太妃娘娘教训的是,这身体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臣妾心中也十分惭愧。”   她说着,抬起头看向张太妃,张大眼睛道:“早知先帝要让臣妾嫁入宫中,臣妾在娘胎里头就好好调养,争气些了。” 第34章   张太妃看她乖乖顺顺的,没想到张口就吐出这样的话来,险些没被气炸了,她狠狠一拍扶手,怒道:“大胆!你竟敢这样与哀家说话!”   岂料苏青霓并不怕她,晴幽过来扶着她入了座,她才轻轻咳嗽几声,表情平静道:“太妃娘娘,臣妾说得难道不是实话么?”   她抬起眼,一双明眸清凌凌如冰雪,盯着张太妃,道:“太妃娘娘若觉得臣妾无贤无德,不能胜任中宫之位,不如就奏请皇上,让臣妾自去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登时傻了眼,张太妃都懵住了,她没想到苏青霓一声不吭,张口就能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口了。   她只是一个太妃,先帝的妃嫔,还是遭了贬斥的,如今能回宫,全是仰仗着她的儿子是皇帝,但楚洵与她关系并不好,张太妃在宫里无权无势,说白了就是一个闲人,但苏青霓可不一样,她是先帝遗旨里亲自定下的皇后,一国之母,哪里有张太妃指手画脚的余地?   张太妃瞪着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色厉内荏道:“你这是在威胁哀家?”   她的声音原本就尖,这会儿提高了音调,就显得有些高亢,在寂静的殿内十分清晰刺耳。   苏青霓舒舒服服地往后一仰,歪在铺了软垫的圈椅里,语气轻轻柔柔道:“太妃娘娘言重了,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呢。”   张太妃险些要被噎死,甚至怒而站了起来,尖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苏青霓这才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心里摇了摇头,难怪当初她会被先帝贬为庶人,发配玉泉寺,这位太妃看起来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苏青霓颇有些兴致缺缺,索性站起身来,用帕子掩着口轻咳一声,才慢声细语道:“既然太妃娘娘听不明白,臣妾就细细给您地说一遍,入主中宫,非是臣妾的意思,而是因为先帝爷的遗诏在,太妃娘娘若是觉得臣妾德不配位,要么,就向皇上奏请,废去臣妾的后位,要么,就向朝廷大臣们明言,说先帝爷看错了人,臣妾定退位让贤,绝无半个不字,但若这二者,太妃娘娘皆是做不到……”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一下,苍白的面容仿佛瞬间绽放出一朵冰雪开就的花,漂亮至极,却透着彻骨的冷意,幽黑沉静的眸子盯着张太妃看,微微倾身,在她的耳边轻声道:“那就请太妃娘娘闭嘴吧,坤宁宫可不是谁都能来撒野的地方。”   那一刻,张太妃的双目倏然睁大,怒气在她心中迅速积累,她下意识抬起手要动作,岂料晴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道:“太妃娘娘,您这是想做什么?”   碧棠也连忙上前,护住苏青霓,紧张道:“咱们娘娘还病着呢,太妃娘娘您别欺人太甚!”   张太妃要气死了,看苏青霓还似模似样地假咳几声,愈发显得脆弱,她满心怒火往上拱,厉声喝骂道:“放开哀家!”   苏青霓并不怕她,黛眉微扬,用帕子轻掩住口,吩咐道:“本宫身体抱恙,突感不适,就不好久陪太妃娘娘了,来人,送客。”   张太妃就这样被送出了坤宁宫,堪称扫地出门,颜面全无,她一脸铁青地站在坤宁宫的大门口,一众宫人战战兢兢,没人敢吭声的,过了半晌,她才咬牙切齿道:“摆驾回宫。”   岂料,张太妃前脚刚回宁寿宫,后脚皇后被气病了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说她怒斥皇后无贤无德,不配为中宫,皇后当即就被气得吐了血,重病不起,立即请了太医去看,坤宁宫又开始闭门谢客,说得有鼻子有眼,险些没把张太妃给气得厥过去。   几个宫婢连忙给她抚心口揉背,张太妃才顺过气来,一挥手就把桌几上的杯盘茶盏扫了下去,恨恨骂道:“贱、人!”   正在这时,外面一个宫婢进门来,跪奏道:“娘娘,蕙兰姑姑入宫了。”   张太妃听了,顿时喜出望外,像是看见了救星似的,连声道:“快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名身着竹绿色衣裳的宫女自门外进来,先是叩首行礼,道:“娘娘,奴婢回来了。”   ……   养心殿。   李程迈着小步进了殿内,方砖被宫人擦洗得干干净净,好似一面镜子,在这深冬的天气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他步子放得很轻,几近无声,到了屏风前停下,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了楚洵淡漠的声音:“什么事?”   李程连忙答道:“启禀皇上,方才坤宁宫那边又请太医了。”   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楚洵的眉头皱起,道:“她的病还未好?不是让陈舒去诊脉了吗?”   李程支吾道:“娘娘的病一直未痊愈,不过……”   “说。”   李程垂头道:“听说太妃娘娘去了一趟坤宁宫,紧接着皇后娘娘就病了。”   殿内寂静,针落可闻,楚洵搁了笔,凤目微垂,叫人看不清楚其中的情绪,片刻后,他才道:“太医怎么说?”   李程答道:“太医给娘娘开了方子,说是气虚血寒,又怒急攻心,要仔细温养。”   帝王的眉宇间打了个细微的褶,他道:“这次是谁诊的脉?”   “是陈太医。”   闻言,楚洵没再说什么,只是思索良久,才道:“派人去一趟宁寿宫,告诉张太妃,玉泉寺还没倒。”   他语气平平,李程却听得暗自心惊,这言下之意就是,张太妃若是再闹腾,玉泉寺的大门随时会再次向她敞开。   他偷眼觑着帝王的侧脸,薄唇微抿,面上看起来没有半分表情。   ……   自那日以后,苏青霓再次迎来了她的安逸日子,事后张太妃竟然没有闹腾了,倒叫她心生诧异,因为照她的猜测,就张太妃这不依不饶的性子,起码还要再闹几次才对。   坤宁宫闭门谢客了好些天,苏青霓一直对外称病,也不露面,便是六尚局的人都见不着她,反正六局二十四司的人也不是她的,苏青霓索性懒得管那一档子事了。   转眼就到了小年,宫里又有小宴,这一次苏青霓没法靠病躲过去,不仅是她,就连楚洵也不能成日呆在养心殿里了。   因着乾清宫还在修缮,小宴仍旧是在慈宁宫举办,傍晚时候就开始下起了小雪,楚洵乘的轿子自内右门出去,没多远,就听见李程在轿子边上低声道:“皇上,前面是皇后娘娘的凤驾。”   闻言,他便透过轿帘缝隙往前方看去,果然见着一队仪驾,宫人们提灯捧香,正列队往前走,速度极慢,像是怕颠着轿子里的人。   楚洵的眉头微微皱起,才看几眼,觉得那队仪驾前行的速度也太慢了,磨磨蹭蹭的,虽说人坐在轿子里,但是到底是不如室内暖和。   他想起之前见到苏青霓,对方总是要抱着手炉,裹得厚厚实实的,很是怕冷的样子,眼下她的病未痊愈,还又加重了几分,这种天气……   就这几眼的功夫,龙辇就追上了凤驾一行,可见前面那一队宫人走得确实是慢,跟小步挪似的,李程低声道:“皇上,奴才去打个招呼,请他们让一让?”   他也有些看不明白了,这坤宁宫的人都在干嘛呢?在路上数蚂蚁吗?抬着轿子在风里晃悠晃悠,一个个跟没吃饭似的。   片刻后,楚洵的声音自轿帘的缝隙里飘出来,道:“不必了。”   李程只好住了口,再次抬起头往前面张望,大抵是凤驾的队伍发现了后面的楚洵一行人,微微骚动片刻,仪驾队伍的速度才提快了些,穿过永康左门,总算到了慈宁宫。   苏青霓坐在轿子里头,抱着手炉,心想,今日出门还是早了,特意吩咐了队伍走慢些,最好到了慈宁宫时,小宴刚刚准备开始,这样她也就不必对着太后她们那群人寒暄了,多累啊。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半道上楚洵的仪驾队伍追了上来。   苏青霓扶着晴幽的手下了轿子,没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玉阶上站在一个人,背影挺拔修长,门头上暖黄的灯笼光芒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明灭不定的光晕。   片片细小的飞雪被风吹着贴上他玄色的衣襟,然后又跌落下来,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眉眼清冷如霜,一如当初大婚第二日,他站在这台阶前,静静地等着她一同进去。   苏青霓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要行礼,没等她拜下去,便听见楚洵淡声道:“走罢。”   他说着这话,步子却没挪,苏青霓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到了他的身旁,楚洵这才动了,与她一道踏入了慈宁门。   慈宁宫里灯火通明,在苏青霓的刻意而为之下,他们二人是来得最晚的,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样一幅情景,帝后二人并肩相伴,踏着廊下的灯火光芒而来,他们的衣裳袍袖上绣着鸾凤祥龙的金线,交织成一片细微璀璨的光,赏心悦目。   下台阶的时候,楚洵忽然侧过头去,望着身边的女子,低声说了一句话。   苏青霓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没听清楚,道:“皇上刚刚说什么?”   楚洵抿了抿唇,凤目微垂,看着她,道:“朕说,你做错了事,为何不向朕道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5章   听清楚楚洵的话之后,苏青霓的反应是惊诧,然后匪夷所思地看向帝王,在看见对方那双清冷的眼眸时,她竟然从中看出了认真的意味?   可见楚洵确凿是发自内心的疑惑。   苏青霓一时间竟无从答起,道歉?   她要道什么歉?   难道楚洵的意思是,她需要为那一夜的事情道歉?他就这样认定是她刻意算计他?   苏青霓眼眸瞬间就沉了下去,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下,显得幽黑如墨,瞳仁折射出清亮的微光,像枝头的新雪,她的唇动了动,楚洵凝神去听,恰在这时,慈宁宫内的众人出来迎驾,跪拜行礼时,人声嘈杂,但他内力深厚,清晰地听见女子轻而淡地道:“皇上这话好生有趣,臣妾未曾做错事,问心无愧,为何需要道歉?”   她说完,便略微加快步子,望前走去,楚洵的剑眉轻皱起来,看着苏青霓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慈宁宫前的玉阶,宫婢连忙撑着伞追上去,替她遮去那细小的雪花。   楚洵的凤目微暗,紧抿着唇,这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上正散发出冰冷的气息,比往日更甚三分,叫人敬而远之。   不止是帝王,就连皇后今日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面上没个笑,但是她面容苍白如纸,看上去颇有几分病弱的意味,再加上坤宁宫近日总是闭门谢客,所有人都默认她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太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苏青霓的手,关切问询道:“皇后病了这么久,似乎是瘦了,可是吃得不好?”   苏青霓垂了头,面上露出点礼貌的笑意,轻轻浅浅,道:“多谢太后娘娘的关心,只是前阵子胃口有些不大好,不过这两日好多了。”   “那就好,”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叮嘱道:“还是身体重要,记得叫太医每日请脉,不能疏忽了。”   “是,臣妾一定注意,请娘娘放心。”   旁边的张太妃见了这一幕,眼里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愤恨之意,但以她的脾气,这次竟是什么也没说,反而看向一旁坐着的楚洵,轻声细语道:“皇上的身子近来可好?近来交节气了,要留神些才是。”   闻言,楚洵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嗯。”   只这短短一个字,其余便没有了,十足的敷衍,张太妃有些气,她的腮帮子动了动,像是在咬牙,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苏青霓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大多是被楚洵今晚那句话给惹的,而旁边坐着的帝王周身气息更沉,两人仿佛较着劲儿往外散发冷意,把个原本该吉祥热闹的小年夜宫宴搅得甚是冷清,底下坐着的众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意味了。   唯有太后笑意盈盈,仿佛全然没有察觉似的,她那位外甥女也在席间,苏青霓依稀记得,她名叫沈明珠,上一回腊八节也来了,太后特意与她介绍过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太后的下首,偶尔说几句俏皮话,惹得太后与其他人频频失笑。   于是宴席间的气氛就变得十分怪异了,一方面是上首的帝后二人,一言不发,一方面却是太后那边笑语吟吟,轻松无比,两者之间,泾渭分明,竟叫人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了。   好在宫宴过半,楚洵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便对众人沉声道:“诸位尽兴,朕还有要事未处理,先行一步了。”   他说完,便起身在众人恭敬的目送中离开了,没有丝毫停留,又坐了片刻,苏青霓拿起手帕轻轻拭了唇角,露出一点歉然的笑意来,对太后道:“臣妾觉得有些不胜酒力……”   闻言,太后十分宽容道:“皇后去吧,这里有哀家在,不必你看着了。”   苏青霓颔首道:“是,太后娘娘费心了。”   她说完,便起身离了席,出了殿门,外头候着的碧棠与晴幽几个连忙上来,递手炉的递手炉,系斗篷的系斗篷,苏青霓往外看了看,天色竟然已很晚了,小雪簌簌,一直未停,不远处的宫檐琉璃瓦上落满了一层雪。   她轻轻呵出一口热气,道:“走罢,回宫去。”   晴幽立即应了一声,待她们出了慈宁宫的大门,凤驾已等在门口了,苏青霓被扶着上了轿子,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慈宁宫。   ……   回到养心殿的时候,李程敏锐地察觉到帝王的心情很差,表情也更冷了,虽然他往常也是这般冷冰冰的,但是李程跟他久了,自然能感觉出他今日格外的不同,毫不夸张地说,楚洵脸上的冰足有二尺厚了。   李程将新沏的热茶送上,动作细微谨慎,生怕哪里招了这位的眼,楚洵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忽而问道:“一个人做错了事,为何不肯认错?”   李程愣了一下,意识到皇上是在问他问题,立即反应过了,想了想,才小心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拙见,或许是,这人是觉得自己没做错,毫无悔过之心。”   “嗯,”楚洵点点头,认同似地道:“确实没有悔过之心,她说她问心无愧。”   李程顿了顿,又犹豫着补充道:“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事儿确不是他做的,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自然也就不肯认错了。”   闻言,楚洵顿时皱起眉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倏然抬起眼看他,道:“你是说,有人害她?”   李程哪儿知道谁害了谁?但见帝王这么瞅着自己,一时间颇觉压力,只好含混道:“奴才亦不知,但是老辈儿有句话,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凡被人害了的,叫上一声冤枉,那其中或许就有些内情,要仔细查一查。”   楚洵半晌没说话,他仿佛陷入了沉思,李程也不知他今日怎么了,反复想着自己方才这话有没有错,确信没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   楚洵确实是没有想这么多,可以说,他之前根本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性,譬如苏青霓是被人设计了的。   如今被李程一提醒,他又觉得有些道理,倘若是真的,那么……   背后设计此事的人,一定十分了解他,那个名字,已经昭然若揭了。   楚洵忍不住微微眯起眼,道:“你去查一查,之前坤宁宫里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是皇后做的。”   听了这吩咐,李程立即答应下来,转身出去了,楚洵忍不住轻轻敲了敲圈椅扶手,然后下意识摸到了右手上的佛珠,一颗颗拨弄起来。   他微微阖着眼,依靠着这拨珠子的频率,方才内心升起的几分焦躁也渐渐平息下来。   李程毕竟是总管太监,他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回来了,禀道:“皇后娘娘近些日子一直在坤宁宫里养病,倒是没有做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日子若是往前再推推,倒也勉强有一桩。”   楚洵仍旧闭着眼,平淡地道:“说。”   李程觑着他的脸色,道:“就在皇后娘娘初次得病的那几日,腊月初六,娘娘忽然撤了六尚局一个尚寝的职,说她伺候不妥,杖了三十,发配净房了。”   他说着,又补充道:“据说伺候不妥的缘由,是因为掉了一根针在床上,还……”   说到这里,李程欲言又止,楚洵皱着眉,道:“还什么?”   李程答道:“娘娘还说,这根针扎着了皇上,所以皇上才生了气。”   他心里纳闷儿,可我瞧着您这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这事儿啊?   楚洵:……   他万万没想到,苏青霓竟然还敢对着人拿他扯大旗,于是睁开眼来,抿唇道:“人呢?”   李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楚洵便道:“那个尚寝呢?”   李程立即答道:“听说后来在净房做了几日的差,受不住,求了太后娘娘的情,最后给调去浣衣局了。”   楚洵略略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即刻把人带过来,朕有事要问她。”   李程不敢多问,连忙去了,苏清菡被带入养心殿的时候,已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了,她穿着三等宫婢的衣裳,大半夜的被叫了过来,表情既是窃喜又是慌张,窃喜于今日竟能得见天颜,慌张于不知要面对何事。   带她来的太监自然是半句话也不说的,问多了还要骂人,入殿之前,还要警告道:“给咱家谨慎着点儿说话,若是御前失仪,有你好果子吃!”   苏清菡连连点头,她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要知道,整个皇宫里,唯有养心殿是一个宫婢也没有的,皇上身边伺候的人全部都是太监,她或许是第一个踏入养心殿的宫婢,这意味着什么,想想就令人心情激越。   怀着满心的欣喜与惶恐,苏清菡终于见到了天子,跪下去行礼,偷眼觑着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楚洵正站在窗前,李程轻声道:“皇上,人来了。”   他这才转过身,低头看过来,眼神漠然,像是在打量着什么石头草木一般,苏清菡心里颤了颤,声音有些抖:“奴婢拜见皇上。”   楚洵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开口道:“皇后为何要撤你的职?”   苏清菡心里一跳,背上的汗毛倏然就竖了起来,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那些激动瞬间就冻成了渣,取而代之的是大难临头的惊恐。,,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6章   为何要撤她的职?   苏清菡战战兢兢,死死埋着头,颤着声音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奴婢……”   她这般吞吞吐吐,支吾不清,更叫楚洵心中生出疑窦来,沉声道:“说!”   苏清菡陡然吓了一跳,咬着唇叫道:“奴婢冤枉啊!”   她说着一边嘤嘤哭泣起来,一边叩首道:“皇后娘娘说,说是因为奴婢落了一根针在床被中,可奴婢真的没有做,真的不是奴婢啊!皇上明鉴!”   苏清菡哭着仰起脸来,梨花带雨,她模样生得不错,算得上娇媚可人,这么一哭,令人怜惜,可惜楚洵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动,他眸光暗沉,像包含了无尽的夜色,一丝情绪也无,冷冷地道:“那你还做了别的什么?”   苏清菡的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稍纵即逝,她下意识摇头:“没有,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奴婢不知道啊!”   楚洵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她,苏清菡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瑟缩起来,她觉得帝王的眼神好像一把刀子,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的皮肉都剥开似的,无所遁形。   她既是怕又是慌张,更不敢与楚洵对视,眼神里充满了惊恐,飘忽不定,楚洵微微眯起眼,他懒得浪费时间,对李程使了一个眼色,李程立即会意,轻轻一拍手,外头便进来了两个小太监,他吩咐道:“拖出去。”   苏清菡登时大惊失色,连连求饶,哭得满面泪痕,然而那两个小太监十分尽职,一人一边,把她给拖了出去,扔在台阶下,令她跪着。   时至深夜,小雪不知何时已转为了大雪,一片片飘落下来,覆盖在了庭院的青砖上,苏清菡穿得单薄,被冻得瑟瑟发抖,那两个太监就站在檐下守着,她只稍微动一动都会引来叱骂。   苏清菡从前好歹也是五品女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她抱着双臂,冻得牙齿都上下不住打起战来,不知过了多久,殿里头出来个人,走到她面前,轻声细语地问道:“怎么样了?”   苏清菡抖着声音哭道:“奴、奴婢不知……公公,奴婢真、真的不知……”   李程轻叹一口气,语气还是很柔和,只是话里的意思很是冷酷:“那就没有法子了,在宫里做事,怎么能这么没有眼力见呢。”   声音淡淡的,带着几分责怪的意味,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然后李程便直起身来,吩咐道:“来人——”   他的态度如此平静,叫苏清菡心中升起莫大的惶恐,她下意识伸出冻僵的手,用力揪住李程的衣摆,乌青的嘴唇张了张:“公公……公公饶命……”   李程向下瞥了一眼,表情很是慈和,然后一寸寸扯出了自己的衣裳,轻声慢语道:“咱家怎么能饶你的命?命可都是自己给的。”   苏清菡浑身都冻得木了,手脚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一般,眼泪鼻涕哭成一团,道:“不是……奴奴婢都是、是奉命行事啊……”   李程的表情顿时一肃,蹲下身来,素来温和的眼中这会儿露出了锐利的意味,紧紧盯着她,道:“奉谁的命?”   苏清菡哭得抽鼻子,颤颤的声音被风吹得飘忽不定:“是、是太后娘……娘,让、让奴婢在坤宁宫……的被衾里熏了合欢散……”   ……   坤宁宫。   更漏声声自殿角传来,苏青霓打了一个呵欠,碧棠替她脱下外裳,又摸了摸锦被,确认里面暖暖和和的,这才道:“娘娘睡吧。”   苏青霓点点头,道:“不必守夜,你去吧。”   碧棠笑道:“奴婢等娘娘先睡着。”   因着白天睡多了,苏青霓如今还不太困,正在这时,外头的殿门忽然被敲响了,一名宫婢进来奏道:“启禀娘娘,皇上来了。”   苏青霓愣了一下,心想,这么晚了,那位过来做什么?   不管来做什么,她都没打算奉陪了,苏青霓一把掀开锦被,往床上一躺,冲碧棠使了个眼色,道:“本宫困得很,先睡下了。”   碧棠跟了她这么久,顿时会意,点点头,立即吹熄了灯火,退出大殿,才至前庭,便见帝王一行人自坤宁门进来,楚洵见了她,问道:“皇后呢?”   碧棠连忙跪下,道:“回禀皇上,娘娘已睡下了。”   楚洵眉头轻皱,往前看了一眼,果然见殿内烛火暗淡,像是歇息了,他抿了抿唇,道:“那朕明日再来。”   他说完,竟然就领着李程一行人又出去了。   碧棠心里纳罕,坤宁门再次合上,待确信楚洵真的走了之后,她立即又回了寝殿,把事情告知了苏青霓。   苏青霓讶异挑眉,想了想,道:“不必管他,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楚洵心眼那么小,她觉得对方十有八|九还在惦记着那一晚的事情。   这个男人真是麻烦。   一夜无梦,苏青霓睡得甚是舒坦,次日起来的时候,早就把楚洵昨夜来过的事情抛在脑后去了,直到听宫人来禀,这才终于想了起来,不大情愿地出门去迎。   昨夜下了雪,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楚洵依旧穿着玄青色的常服,站在廊下,道:“皇后今日身体如何?”   哟呵,苏青霓微微睁了眼,惊异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又看了看天色,心道,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皇上竟然也会寒暄了?   苏青霓十分礼貌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来,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甚好。”   然而楚洵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并不认同,总觉得她是在强撑,等入了殿,宫人奉了茶来,苏青霓略微打起精神,道:“不知皇上今日来,有何要事?”   有事说事,说完快走。   楚洵抿着唇,先是看了她一眼,才道:“朕……”   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他像是不知要如何开口一般,陷入了沉思之中,就这么卡了壳。   苏青霓面露疑惑,忍不住看向他:“皇上?”   楚洵回过神来,又抿了抿唇,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紫檀木珠串,苏青霓竟然从他些细微的动作里察觉到了几分不自然,还有点儿,紧张?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被她无情地扼杀了。   楚洵会紧张?绝不可能,这定然是她的错觉。   好在下一刻,楚洵就恢复了正常,他的脸上素来没什么情绪,这会儿也不太明显,道:“皇后可还记得,腊月初六那一晚的事情?”   来了,苏青霓心里顿时冷笑一声,她之前果然没有猜错,这人昨天晚上就琢磨着这事了,倒是难为他惦记到如今。   这份不屈不挠的心思若是放在政事上,说不定来日还能创下一番宏图伟业,成就太平盛世。   真是可惜了……   她这么默默腹诽着,面上却是十分配合,道:“回皇上的话,臣妾自然是记得。”   说着,苏青霓顿了片刻,故意问道:“所以皇上今日是特意为着这事才来的么?”   楚洵嗯了一声,又淡声道:“朕……昨夜见了那个尚寝。”   苏青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表情有些迷茫,楚洵便提醒道:“被皇后撤职的那个尚寝。”   听了这话,苏青霓心里顿时恍然大悟,惊讶地看向他,楚洵薄唇抿着,对上她的目光,道:“盘问之下,朕才知道其中的内情,贸贸然冤枉了皇后,是朕的错。”   这话竟是在道歉了,苏青霓纳罕非常,眼中闪过惊异之色,她是实在没想到峰回路转,楚洵今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忍不住挑眉,略微歪了歪头,望着身旁坐着的帝王,道:“臣妾早说过,臣妾未曾做错过事,无愧于心,皇上如今是相信了?”   楚洵沉默片刻,才道:“朕相信了。”   苏青霓这下确实笑了,眉眼微弯,明眸中秋波粼粼,淡淡道:“皇上信了就好。”   楚洵又道:“是朕错怪你了。”   他说着顿了顿,道:“皇后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朕定然补偿你。”   苏青霓听罢,摇首道:“没有,臣妾没有什么想要的,多谢皇上。”   楚洵的凤目中露出几分疑惑,道:“什么也不需要?”   苏青霓依靠着圈椅,颔首道:“臣妾居于深宫之中——”   她忽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一点点明亮起来,眼中隐约浮现几分希冀,试探着问道:“皇上,臣妾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楚洵道:“自然可以,君无戏言。”   苏青霓坐直身子,含笑道:“既然如此,臣妾便斗胆提了,等年关过了,臣妾想出宫去住一阵子,可以么?”   楚洵登时愣住,仔细地看着她,道:“你想出宫?”   苏青霓解释道:“只是去行宫小住一些日子。”   她说着,眼神微黯,掩口轻咳几声,道:“若是不妥,便罢了。”   刚刚才答应人说,什么要求都可以,楚洵总不好反悔,他想了想,道:“若只是这个要求,朕答应你便是。”   闻言,苏青霓的眼睛倏然又亮了起来,浮现出喜悦之意,莫名让楚洵想起了从前在玉泉寺,他路过后山时,三四月间,黄鹂百啭轻语,因风飞过蔷薇。   令人心悦不已。,,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7章   日子波澜不惊地滑过,转眼间年关近在眼前,宫里倒是没发生什么事情,不过苏青霓病着,坤宁宫闭门谢客,就算真有什么事情也到不了她眼前来。   寒冬腊月的,小年过后就开始下雪,小雪不断,零零散散下了七八日,到除夕这一日,可算下起了鹅毛的大雪了。   清晨时候,碧棠陪着苏青霓站在廊庑下看雪,玉阶旁放着一个大缸,因着昨夜天气冷得很,缸里结了一层薄冰,两个宫婢正在拿小铜锤敲那冰层,发出铛铛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庭院里传开去,冰哗啦一下就裂了。   铜缸里养了几尾锦鲤,游动时,鳞片折射出金红色的光,仿佛洒落了一缸的碎金子,颇是漂亮,苏青霓便探手去逗水下的鱼,锦鲤误以为有人来投食,连忙争先恐后地游了上去,搅动一缸清水,波光粼粼。   苏青霓轻笑起来,道:“错献了殷勤,本宫可没有食喂给你们。”   那几条鱼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似的,一摆尾巴,溅起水花来,碧棠低呼一声,连忙挡在苏青霓跟前,劝道:“娘娘,这水冷得很,别受冻了,您还是远着些看吧。”   恰逢晴幽从殿内出来,恭声道:“娘娘,该换衣裳了。”   苏青霓应了一声,又看了看那缸里,锦鲤都游开了,慢吞吞的,她笑着吩咐旁边的宫婢道:“给它们喂些吃的吧。”   宫婢连忙应下来,苏青霓这才回了暖阁内,今日是除夕,她即便是病着,也还有一些事情是要做的,譬如过一会儿要去养心殿进早膳。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除夕这日,皇帝要与后宫妃嫔共进早膳,楚洵后宫空虚,没有妃嫔,只皇后一人,这事情就落在了苏青霓的头上。   她不太想去,因为光是想想楚洵不食荤的毛病,她就对这一顿早膳兴致缺缺,毫无期待了。   但毕竟礼不可废,苏青霓还是收拾了一番,辰时,养心殿果然派了人来请,她便带着晴幽等人去了。   才到了养心门前,李程就在那里候着了,满脸堆笑地上前来,躬身行礼,道:“奴才拜见娘娘,娘娘万禧。”   他是楚洵的贴身太监,也是养心殿的总管,亲自来迎,倒叫苏青霓心里生出了那么点惊讶,笑着轻轻抬手,道:“公公不必多礼。”   李程躬着身子侧开些,笑吟吟道:“皇上在等着了,娘娘来得正是时候,快请进。”   说完,便引着苏青霓进了养心门,廊庑下候着几个小太监,垂首而立,见了她来,纷纷行礼,待入殿内,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将苏青霓周身的寒意一扫而空,她嗅到了淡淡的檀香气。   时隔多日,苏青霓再次踏入养心殿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与上回来时不太相同,至于哪里不同,她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李程引着她绕过屏风,苏青霓看见楚洵坐在窗下的榻边,面前摆着一局棋,明亮的天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将他的侧脸勾勒出些微的光晕来。   李程上前,小声禀道:“皇上,娘娘来了。”   楚洵轻应了一声,落下白子,这才转过头来,看了苏青霓一眼,吩咐道:“传膳罢。”   李程连忙应下,退了出去,苏青霓先是照例给楚洵行了礼,他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简短道:“坐。”   苏青霓这才坐了下来,楚洵以两指轻轻敲了棋盘,道:“到你了。”   这态度不容拒绝,苏青霓在心里撇了撇嘴,捏起一粒黑子,看了半天,才落在棋盘上,楚洵眉头微皱,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到底没开口,继续落子。   白子一落,苏青霓又拿了黑子跟着下,没几个来回,就被白子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她十分干脆利落地弃子投降,道:“皇上棋艺高超,是臣妾输了。”   楚洵眉心微微打了个褶,他盯着棋局看了半天,仿佛十分费解,片刻后,才道:“皇后为何要走这一步?”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那棋局中被围困的黑子,苏青霓心道,自然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输掉了,下什么棋?多费脑子。   心里这么想着,她嘴里却讶异道:“为何不能走这里?”   楚洵:……   他抬起眼来盯着苏青霓,道:“皇后的棋艺退步的有些快了。”   苏青霓掩口轻咳一声,轻声细语道:“是么?大概是因为臣妾近来身体不适的缘故,总觉得没什么精神。”   总之把一切推给病就是了。   闻言,楚洵果然没再说什么,他将白子投入棋盅内,道:“皇后的病……太医怎么说?”   苏青霓眼眸微垂,乖顺答道:“还在吃药,太医说是臣妾体虚,气血不足一类的。”   楚洵眉头皱了皱,一言未发地站起身来,他身形颀长挺拔,这么站在榻边,苏青霓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孔,仍旧是没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似乎没有从前那样冰冷了,大约是殿里暖和的缘故。   暖和?   苏青霓终于反应过来,她之前一入殿就觉得哪里不记得,如今可算是知道了,殿里原本大开的窗户此时都被关上了,不仅如此,旁边还放了一个白铜云纹的炭盆。   她若有所思地想,今日除夕大雪,这位是终于受不住冷了?   膳都已摆好了,苏青霓跟着楚洵在桌案边坐下,满桌御膳,因着是过除夕,今日这一顿很是丰盛,冷膳热膳群膳足有四十来品,她打眼一看,挂炉鸭子,挂炉肉,一品官燕,凤尾鱼翅,三鲜丸子……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竟不是全素的。   苏青霓微怔了一下,忍不住看向楚洵,心里嘀咕道,这位是终于决定要吃荤了么?   然而没一会,她就发现自己错了,虽然这四十多道菜中,近一半是荤菜,可楚洵用膳的时候,仍旧是只吃素菜,一旁伺候的李程也只给他布素菜。   苏青霓观察了半天,心中微动,蓦地冒出一个念头来,这些荤菜难不成是专门给她做的?   那可真是荣幸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跟着这位竟然能吃上肉,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吃素了呢。   一顿早膳用完,宫人奉了茶来,苏青霓一边喝着,心里默默地琢磨,不知为何,她今日总觉得楚洵似乎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怪怪的。   茶的热气袅袅升起,氤氲了眼前的视线,殿里的空气静默,谁也没说话,苏青霓低着眉眼喝完了一盅茶,准备要告辞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还是回她的坤宁宫好了。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外面便进来了一名宫人,跪奏道:“启禀皇上,太妃娘娘派了人来,给皇上送些东西。”   张太妃?苏青霓转头看向楚洵,他像是愣了一下,才道:“让他进来。”   “是。”   那宫人退出去了,不多时再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宫婢,手里捧着一个朱漆的雕花托盘,苏青霓定睛一看,那托盘中放着黄地粉彩红蝠纹碗盅,上面盖着盖子,不知里面是什么。   那宫婢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跪下行礼,恭声道:“太妃娘娘今日晨起,亲自熬了一碗福粥,派奴婢给皇上送过来。”   李程觑着楚洵的脸色,没敢上前去接,苏青霓觉得他此时面上的神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是没什么表情,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不过他一贯都是这样的,倒叫人琢磨不出来什么了。   一碗粥这么捧着,那宫婢的手估计都酸了,微微动了一下,楚洵的眼神微动,李程顿时会意,上前一步,将那朱漆雕花描金托盘接了过来,迈着小步到了他身旁,轻声道:“皇上?”   楚洵下颔微微一抬,道:“放着吧。”   李程这才将托盘放下,小心地揭开了碗盅盖,腾腾热气升了起来,苏青霓看了一眼,果然是一碗粥。   一碗很普通的粟米粥,黄澄澄的,熬得很烂,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这不像是皇宫里头的食物,倒像是出自寻常百姓的家里。   若说它是张太妃亲手熬制的,苏青霓这会儿倒真的相信了,她心里有些讶异地想,看来张太妃大约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点了。   楚洵最后也没喝那碗粥,刚刚才用过膳食,他大约也吃不下,李程让人把粥撤下去了,又打发了那宫婢回去。   苏青霓眼看没自己什么事了,便起了身,轻柔道:“皇上,若是无事,臣妾先告辞了。”   楚洵嗯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不急,你坐着。”   苏青霓:?   她眼中透出疑惑之色,但是依言坐了下来,然后便看见楚洵又让李程摆了棋局,顿时无语,这是要同她再战几百回合的架势啊。   奈何皇帝最大,苏青霓只好硬着头皮应战,下棋下得十分消极,往往一开始就步步退却,兵败如山倒,不费吹灰之力就输了个底朝天。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楚洵说一句不下了,困意渐渐涌上来,苏青霓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眯着眼睛,随便落下一子,险些把棋子落到格子里去。   楚洵拧着眉,盯着乱七八糟的棋局看了半天,确信这人是真的在敷衍自己,才抬起头来,却见苏青霓依靠在榻边的软枕上,竟然已经睡着了?   楚洵:……   李程小心翼翼地轻声道:“皇上?这……”   要不要叫醒娘娘?   楚洵摆了摆手,他的目光落在苏青霓身上,女子一手搭在棋盘上,虚虚握着,棋子早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宽大的袖子滑落开来,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肤色玉白。   他盯着苏青霓苍白的脸色看了一会,才试探着伸出手去,犹豫了许久,最后才终于轻轻按在了她的脉上。   片刻后,帝王的凤目微微眯起来,眼里透出几分审视的意味,再次望向苏青霓的脸。   气虚体弱,气血不足?,,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8章   苏青霓醒过来的时候尚不知今夕何夕,鼻尖嗅到一点淡淡的香气,像是寺庙里的香火气味,沁入了陈旧的木头中,令她的神智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入目是摆在桌案上的一个雨过天青色的细颈美人瓶,十分素雅干净,瓶子里插了一枝腊梅,将开未开,如同含羞带怯的美人一般,婉约漂亮。   苏青霓迷瞪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坤宁宫,她竟然在养心殿睡着了,还是在与楚洵下棋的时候,无聊到打瞌睡,苏青霓立即坐起身来,也不知她睡了多久,九五之尊有没有被她给气到。   屋子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在,唯有榻下不远处摆放着一个白铜云纹的炭盆,里面的银丝炭燃烧着,隐约透出殷红的光,苏青霓身上还盖着一张绒毯,她揉着眉心下了榻,听见外间传来了轻微的人声,像是有人在低声说着话。   她下意识往外走了几步,那人声一下子就清晰了许多,是太监总管李程的声音,有些低,苏青霓只隐隐听见几个字眼,似乎是在说今日晚膳的安排,而他说话的对象,自然是不必猜了。   她在屏风后站了站,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出去,出去之后要如何面对楚洵,毕竟与人对弈,结果自己半途还睡过去了,未免有些尴尬。   岂料没站一会,苏青霓便听见外间传来了脚步声,轻微却十分沉稳,等传入耳中的时候,她想避开已来不及了,猝不及防就对上了楚洵的双目,他凤目微微眯了一下,遮去了眼底的情绪。   苏青霓总觉得他的眼中多了些什么,待她仔细去看,却又被楚洵很好地隐藏了起来,这变化令她心中隐约生出几分不安。   她下意识地暗自警惕起来,楚洵那双幽深的凤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皇后醒了?”   苏青霓立即垂眼,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来,歉然道:“臣妾方才不小心睡着了,真是该死,请皇上恕罪。”   楚洵却没说什么,只是道:“皇后病情未愈,气虚体弱,是否夜里睡得不好?”   苏青霓心说,没有的事,本宫晚上睡得好着呢。   想归这样想,到底不敢这么说出来,久病不愈,精神不济才是正常的,苏青霓轻声道:“确实如此,皇上真是料事如神。”   楚洵嗯了一声,走到榻边坐下,突然扬声唤道:“李程。”   李程立即从外边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他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盅碗,里面不知盛的什么,李程带着那小太监行了礼,楚洵微抬下颔,道:“放下吧。”   李程应答下来,小心翼翼地从那小太监的手中接过了盅碗,放在桌案上,赔着笑道:“皇上,汤药已熬好了。”   楚洵点点头,然后看向苏青霓,不知为何,苏青霓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点不妙的感觉,她看了看楚洵,又看了看那盖得严严实实的盅碗,疑惑道:“皇上,这是……”   楚洵一手搭在桌沿上,看过来时,眸子幽深若无波古井,苏青霓却莫名从中看出了几分意味深长,旁边的李程连忙解释道:“皇上听说娘娘气虚体弱,特意派奴才去熬了一碗滋补的汤药来,以人参鹿茸入药,辅以枸杞山参须,和新鲜的乌鸡一道炖成汤,娘娘喝了,凤体一定会有所好转的。”   苏青霓:……   光听这几个药材名字就知道是大补了,可问题是,她的病都是装的,她根本不虚啊!   她看着那碗热气腾腾,散发出奇异香气的乌鸡汤,宛如在看毒药似的,这么一大碗喝下去,人会不会喝出毛病来?   楚洵见她迟迟不动,面露疑色:“皇后?”   苏青霓咽了咽口水,看向楚洵,犹豫道:“皇上,臣妾刚刚才用完膳,腹内不饿,不如等晚些再吃?”   楚洵听罢,想了想,答应道:“好,依皇后所言。”   苏青霓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便看见楚洵摆开了棋盘,道:“那就趁着这功夫,皇后再与朕手谈一局吧。”   苏青霓:……   要么下棋,要么喝大补汤,苏青霓权衡之下,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下棋总比喝大补汤来得稳妥。   她这次开始认真与楚洵博弈起来,一局下来,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苏青霓输楚洵半子,她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却见李程出去一趟之后,又回来了,还是端着那碗鸡汤,估摸着是去热了一下,看来他们还是没放弃要给她喝大补汤。   苏青霓咬咬牙,对在对面坐着的帝王露出一点笑意,娇声道:“皇上,方才是臣妾一时失策,思来想去,实在有些不甘心,不如再重来一局?”   闻言,楚洵表现得十分豁达宽容,颔首道:“可。”   苏青霓这次下得很慢,每次落子时,都要苦思冥想,仔细斟酌,以至于李程将那碗大补汤热了又热,趁着他又一次出去的时候,苏青霓当机立断,十分干脆利落地输掉了棋局,口中心悦诚服道:“皇上棋艺高超,臣妾实在不敌,甘拜下风。”   楚洵点点头,含蓄地道:“皇后的棋艺也尚可,不必妄自菲薄。”   苏青霓笑道:“多谢皇上夸奖,只是臣妾忽然想起宫里还有事情等着未处理,臣妾先告退了。”   李程刚刚才出去,养心殿的御膳房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就算他速度再快,也要大概半刻钟的时间,这点时间,让她脱身是绰绰有余了。   听说有宫务等着,楚洵果然没有再阻拦,只是道:“外面雪大了,皇后路上小心。”   “是,多谢皇上关心。”   顺利出了养心殿,苏青霓顿时长舒了一口气,犹如劫后余生,立即吩咐随行宫人赶紧摆驾回坤宁宫去,那架势宛如落荒而逃。   养心殿里,楚洵坐在桌几旁,凤目微垂,看着面前的棋局,手里拈着两枚棋子,在掌心慢慢地摩挲着,棋子边缘光滑无比,触感温润,他忽然就想起之前替苏青霓把脉时,指尖轻轻触到的那点皮肤。   他眼眸微深,将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咔哒一声微响,门外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是李程回来了,他手里端了放着鸡汤的托盘,目光一扫,不见苏青霓的身影,立即垂首道:“奴才该死,奴才竟然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未能让皇后娘娘喝上补汤。”   楚洵一手支着头,淡声道:“放着罢。”   李程有些莫名,但还是将手里的补汤放下,踌躇道:“那……皇上,这汤,还送给娘娘么?”   “送,”楚洵剑眉微挑,将剩余的一枚棋子抛入棋盅内,道:“为什么不送?特意派人给她熬的,这是朕的一番心意。”   李程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皇上这话很是意味深长啊。   也许是他多想了,毕竟帝王的心意,那可不是谁都能得到的。   ……   苏青霓回坤宁宫的时候,已是快到午时了,因着上午在养心殿睡了一觉,还受了点小小的惊吓,她的精神就变得很好,往日这会儿她总是要小睡的,眼下也睡不着了。   今日是除夕,宫里的午膳是在太和殿举行的,大宴群臣,排场很大,甚是热闹,这么隆重的日子,好在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一切都很是顺利,一天下来,苏青霓只觉得十分疲惫。   直到夜里才回了坤宁宫,苏青霓梳洗完毕,本以为能顺利休息了,岂料宫人来禀,说楚洵来了。   又来了。   苏青霓简直想不通为什么,从前她十天都不一定能见上一回天颜,怎么这两日天天见面?早膳是去养心殿与他一道用的,午膳在太和殿设宴,苏青霓就坐在他旁边,晚膳是小宴,设在慈宁宫。   苏青霓就不明白了,他们刚刚才见过一面,楚洵现在怎么又过来了?   然而那位是帝王,一国之君,他想来就来,苏青霓也拦不住,还要起身去迎,心里腹诽不断,面上还要笑吟吟地,恭恭敬敬地把人迎入殿中。   楚洵已换了一身常服,他打量了苏青霓一眼,道:“皇后要歇息了?”   苏青霓答道:“是,臣妾正有此打算。”   “嗯,”楚洵道:“那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苏青霓面露疑惑之色,不解道:“皇上的意思是……”   楚洵微微一抬下巴,做了一个示意的动作,道:“呈上来。”   李程立即排众而出,手里捧着雕花朱漆托盘上前一步,在苏青霓面前停下来,轻声细语,笑道:“娘娘,这是皇上特意派奴才为娘娘熬的补汤,正热乎着呢。”   苏青霓:……   盅盖揭开,奇异的鸡汤香气混杂着药材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看着那碗补汤,苏青霓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立即被楚洵察觉:“怎么,皇后为何不高兴?”   “没有,”苏青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郁卒,勉强笑道:“皇上如此看重臣妾,臣妾很是欢喜。”   欢喜得都要咬牙切齿了。   楚洵往后靠在椅子上,点点头,淡声道:“那就好,皇后请喝吧,这是朕的心意。”   苏青霓还能说什么?她只好接过了李程递上的那碗补汤,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一碗鸡汤罢了,顶多就是补过头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她这么想着,咬了咬牙,捧着碗,把那碗泛着浓重药味的鸡汤喝了下去。   难喝得紧,苏青霓差点没吐出来,但还是保持了良好的教养,轻轻把碗放下,用手帕轻拭唇角,微笑道:“臣妾多谢皇上。”   楚洵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要透过她看见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道:“想来,皇后的病,不日就会大好了。”   苏青霓勉强点头,正在这时,她忽觉鼻端微热,旁边传来了碧棠的惊呼:“娘娘!您流血了!”   苏青霓伸手在鼻尖一抹,雪白的帕子上一片殷红。,,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9章   苏青霓盯着帕子上的血迹,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怎么突然就流鼻血了?   这一下险些把碧棠给吓得厥过去,急声唤人去请太医,苏青霓立即开口制止道:“不必了!”   “可是娘娘您都流血了啊!”   苏青霓自然知道是因为那碗鸡汤的缘故,人参鹿茸枸杞参须,她又不是真的体虚病弱,这明显是补过头了,若真的叫来太医,只需一把脉,她装病的事情就要被暴露了。   碧棠还欲再劝,却被晴幽拦住了,苏青霓好容易止住了鼻血,一抬眼便对上了楚洵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帝王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促狭意味。   是她看错了吧?   苏青霓心想,就楚洵这副冷冰冰的木头人样子,庙里的佛像都比他多几分香火气,李程也被这突发的状况惊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您的凤体要紧啊。”   他说着,又试探地看向楚洵,希望他说点儿什么,楚洵点了点头,对苏青霓道:“朕也觉得,身体为重,还是叫太医来一趟罢。”   苏青霓顿时急了,心思电转,对楚洵道:“实话不瞒皇上,臣妾这是老毛病了,从前也有过的,并不打紧,过一日自然就好了。”   闻言,楚洵微微眯起眼来,打量她一眼,道:“既是沉疴旧疾,那就更要叫太医来瞧瞧了。”   真是见鬼了,苏青霓暗自腹诽,今儿这皇帝怎么对她如此上心?天子关怀,想来这宫里还从没有人享受过,可惜苏青霓此时并不觉得受宠若惊,她只感觉到了惊吓。   她抿着唇,一双澄澈的明眸看向楚洵,仍旧试图垂死挣扎,道:“臣妾之前已问过太医了,太医只说养一养就好,今日下了大雪,路不好走,又是除夕,臣妾觉得还是不要麻烦太医了。”   楚洵听了这话,眼中浮现几分思索之色,苏青霓的心便提了起来,她还是头一次如此忐忑,过了许久,楚洵才像是被说服了似的,轻轻颔首,道:“既然如此,便依皇后所言。”   苏青霓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面上带起几分笑意来:“臣妾多谢皇上。”   “嗯,”楚洵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举步往外走去,苏青霓心想,可算是走了,她立即跟上帝王的脚步,娇声道:“臣妾恭送皇上。”   岂料这话一出,楚洵的步子停住,转过身来,望着她,剑眉微挑,语气平平道:“谁说朕要走了?”   苏青霓面露疑色,楚洵才继续慢慢地道:“朕今夜留宿坤宁宫。”   苏青霓一脸震惊之色,身旁传来晴幽压低的声音:“娘娘,规矩如此,皇上今夜是要在宫里留宿。”   听了这提醒,她才反应过来,迅速收拾好表情,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从善如流道:“臣妾一时误会了,请皇上恕罪。”   ……   东暖阁。   摒退了宫人之后,苏青霓看了看铺好的床,又看了看帝王,道:“臣妾服侍皇上更衣就寝罢?”   果不其然,楚洵摆了摆手,淡声道:“不必了。”   他果然还是不习惯女子近身,苏青霓心里想着,却并没有多说,自顾自依靠在床边,托着腮看楚洵宽衣,老实说来,她这位夫君不止皮相好,身材也好,身量挺拔,肩宽腿长,令人见了便觉赏心悦目,苏青霓尤其喜欢看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让人不禁想起细长的竹节,楚洵的手指搭在玄青色的腰封处,白皙的肤色看上去宛如冷硬的玉质。   苏青霓看得有些走神,直到楚洵有所察觉,转头看过来,眼眸幽深,道:“皇后在看什么?”   苏青霓露出一点笑,答道:“臣妾在看皇上呀。”   楚洵薄唇微抿,道:“看朕做什么?”   闻言,苏青霓的面颊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点绯色,道:“臣妾看皇上丰神俊朗,龙章凤姿,颇是倾慕。”   夸赞奉承的话信手拈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望着男人,露出十足的恳切真诚的意味,楚洵听了之后微微怔住,他素来高冷矜持,生人勿近,还是头一次听见如此直白大胆的言语,近乎于表白了,对象是自己的皇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犹豫了片刻,才语带轻斥道:“不要说这等孟浪之话。”   好吧,这人说她孟浪,苏青霓只好撇了撇嘴,委屈道:“是,臣妾知错。”   楚洵顿了顿,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他这厢犹疑不定间,苏青霓已经在床上躺下,盖好了被子,看样子是不打算等他了,楚洵除去外袍,这才在床边睡下,虽然同床,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照例隔得很远,远到中间简直能再睡下两个人,夜里就算苏青霓在床上打滚也挨不着他。   苏青霓拉着被子,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就想起张太妃之前说的话来,还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就楚洵这样子,她估摸着这辈子都不必考虑生子的事情了。   不生也好,听说女人生孩子很是痛苦,与阎罗殿只隔了一层纱,生产之时,半只脚都踏入了鬼门关,她曾经见过延宁帝的皇后生产,诞下楚劭之前,足足痛了一日一夜,苏青霓隔着殿门听,女人的声音都喊哑了,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来,直到凌晨时分才终于生下楚劭,然而延宁帝的皇后却因出血而死,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她的儿子一眼。   若非如此,楚劭也不会放在苏青霓的身边养大了。   目睹这件事以后,苏青霓就十分庆幸于自己的夫君死了,她再也不必担心要生孩子的事情。   然而今日乍一想起来,那一盆盆殷红的血水被端出来的情景再次被回想起来,还有女人嘶哑绝望的哭叫声,如利剑一般刺入苏青霓的脑中,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转头看了枕侧人一眼,眼中有着未散的惊恐之意。   这点惊恐恰好被楚洵捕捉到了,他眉头轻皱,疑惑道:“皇后怎么了?”   苏青霓摇摇头,随口道:“臣妾想起曾经做的一个噩梦了,有些害怕。”   她如今扯谎好似家常便饭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楚洵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盯着她看了一眼,才道:“朕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淡,没什么情绪,苏青霓却莫名从中听出了未尽之意。   朕在这里,不必害怕。   见鬼了,她竟然觉得这句话里透着几分冷淡的温柔,大约是错觉罢。   因着想起那些旧事,苏青霓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盯着床帐看了半天,心里越想越慌,又不敢去看楚洵,怕被他发现,便忍不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双手攥紧了被角,咬住下唇,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慌,她的夫君如今这情形,冷得跟庙里的佛像似的,清心寡欲,大约是想不起来要生孩子的。   等明年她出宫小住了,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在行宫里住个半年,期间若是楚洵有点什么想法,说不定等她回来的时候,后宫里已经有几位妃子了,到那时,楚洵想跟谁生就跟谁生,也不一定非她不可了。   这个计划简直完美。   苏青霓终于放下心来,她又攥了攥被子,颇为安心地闭上了双目,而另一边,楚洵却悄无声息地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扯开了,只有一小个被角可怜兮兮地搭在肩膀的位置,欲遮未遮。   他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子,只见她侧着身子,微微缩起,大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下面,那模样恨不得把脑袋也扎进去,楚洵忍不住想,做了什么噩梦,这么害怕?   他扯了一下被子,扯不动,心道罢了,不跟她计较。   这么想着,楚洵只好往床里挪了些许,调整了一下位置,好歹让被子把身体给盖住了,他阖上眼,渐渐睡去。   岂料到了半夜,楚洵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柔软而温暖,他下意识皱起眉,还未清醒,思绪仍在一片混沌的泥淖之中不得脱离,那温暖的东西在他的身侧蹭了蹭,让他想起从前寺庙里的那一只猫,皮毛柔软,像一团蓬松的棉花。   但身侧的触感却又不像是棉花,更像是……更像是人。   人?!   楚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目,那模糊的触感倏然间鲜明起来,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的人,纤细的手臂紧紧与他贴着,像三四月间柔嫩的柳枝,将他整个缠缚住,女子柔软的胸|脯,像蛇一样的手臂,还有那腻人的香气……   记忆深处的恐惧渐渐翻涌上来,霎时间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楚洵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苏青霓正睡得模糊间,忽然听见噗通一声,她立即惊醒过来了,睁开双目,揉着眼扭头看去,身旁竟是空空如也,楚洵不见了?   下一刻,苏青霓两眼迷茫,睡意未散,然后看见了她的夫君永嘉帝,从床下站了起来,脸色铁青,跟见了鬼似的。   苏青霓的睡意一下子就一扫而空,目瞪口呆,难道她的睡相这么差,竟然把楚洵给挤下床去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40章   殿内的空气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苏青霓才反应过来,小心觑着楚洵的脸色,十分心虚地道:“皇上,您没事吧?”   楚洵的表情难看至极,俊美的面上甚至透出几分苍白,还有些狼狈之意,他紧紧抿着唇,周身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道:“朕没事。”   三个字简直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怎么可能真的没事?   苏青霓觉着是自己睡相太差,这才把人给挤下去了,连忙歉然道:“是臣妾之错,请皇上恕罪。”   楚洵理了理衣摆,略微皱着眉头,显然是没有什么睡的心思了,转身就走,苏青霓误以为自己触怒了他,只好也跟着下了床,看他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裳,愣了一下,道:“皇上不睡了么?”   楚洵淡淡道:“该上早朝了。”   苏青霓看了看窗,外面仍旧是漆黑一片,她判断不出眼下是什么时候,但既然楚洵这么说,她也就听着,心里巴不得他早点走,嘴里还要十分恭敬道:“臣妾来服侍皇上吧?”   楚洵的表情一滞,语气僵硬地拒绝道:“不必了,朕自己来便可。”   他很快便穿戴完毕,吩咐苏青霓道:“时间还早,皇后继续睡吧。”   没等苏青霓答话,他便大步离开了,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瞠目,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对政事多么上心呢,急冲冲就赶着去上朝了。   门外,楚洵大步出了殿门,几个太监正靠在廊庑下打瞌睡,昨夜下了雪,这会儿庭中积雪足有一尺来深,李程缩着脖子,廊下背风处放了个小炉子,这是用来给上夜的太监取暖的,他这会儿正背靠着廊柱坐在地上,正眯着呢,忽听殿门一开,他陡然打了个激灵,醒过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猛地弹起来,看见楚洵的身影站在殿前。   李程连忙揉了一把眼睛,迅速收拾好表情上前,慢声细语道:“皇上怎么起了?时间还早呢。”   楚洵僵着一张俊脸,硬邦邦道:“该上朝了。”   “上朝?”李程登时愣住了,眨巴了一下眼睛,小心翼翼道:“可是皇上,今儿是年初一啊,不必早朝。”   楚洵:……   ……   楚洵走后,苏青霓又睡了一会才起来,晴幽几个服侍着她梳洗穿戴,碧棠道:“娘娘,今儿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可不能迟了。”   大年初一,宫里事情多,苏青霓想想就觉得头疼,心里打算着,等上元节一过,她就向楚洵说,搬去行宫小住好了。   收拾妥当,她先去了养心殿拜见楚洵,然后两人一道往慈宁宫去,一路上,苏青霓还记着今日早上把他挤下床的事情,小心地偷眼看他,但见楚洵面上淡淡的,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记仇。   毕竟这个皇帝小心眼的很。   正在苏青霓心里揣度的时候,慈宁宫到了,她跟着楚洵一道进去,却发现张太妃竟然先一步来了,正在与太后说话,也不知聊得如何,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殿内的气氛并不轻松愉快。   张太妃的表情也不甚好,很是勉强的模样,倒是太后十分从容,见了苏青霓与楚洵来,立即招了招手,笑盈盈道:“皇上与皇后来了,快看座。”   宫人搬了椅子过来,两人行了礼,这才坐下,张太妃美目微转,落在楚洵身上,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后便先一步问道:“昨夜下了雪,外面冷得很,皇上没有冻着吧?”   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知道的还以为楚洵是她的亲生儿子。   张太妃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一张脸拉得老长,眼里积满了不悦之色,瞥向太后的视线里简直像带了刀子,嗖嗖的,苏青霓这才发现,张太妃的眼睛与楚洵生得很像,一样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只是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楚洵的凤眸中透着十足的冷漠,眼睛看过来时,就好似盛满了霜雪,清凌凌的,而张太妃的眼,则是透着一股子妩媚的意味,眉梢眼角都是骄矜,盛气凌人。   除此之外,张太妃与楚洵的眉眼之间还是有几分相似的,然而正是因为那一点气质上的差异,原本三分的相似也就变得不像了。   苏青霓暗中观察着,听楚洵十分有礼地回答了太后的话,却没有看张太妃一眼,于是张太妃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若非有所顾忌,苏青霓怀疑她就要当场发脾气了。   她相信以张太妃的性子,是绝对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她竟然忍住了,只是狠狠咬了咬牙,面上面前露出一点笑意,插话道:“皇上近来可是还会心胃痛?”   楚洵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顿时静默下来,他侧头看了张太妃一眼,语气漠然道:“没有。”   张太妃差点被这硬邦邦的两个字给噎死,她揪着手绢,眼中闪过尴尬,还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苏青霓在旁边听了,忍不住看向楚洵,心中微讶,他竟然有胃疾?   大约是因着张太妃问了这一句之后,楚洵便不再说话,只稍坐了一会,便起身要走,苏青霓当机立断,也跟着他一起告辞,离开了慈宁宫。   眼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太后看了张太妃一眼,面上浮现几分细微的得色,很快又遮掩住了,她略微伸手,旁边的宫婢立即扶着她站起身来,她笑吟吟道:“哀家觉得有些乏了,太妃请回罢。”   楚洵一走,张太妃便不再装相了,她恨恨地瞪了太后一眼,也站起身,冷冷地道:“那就请太后娘娘好生歇息了。”   太后十分愉快,莞尔道:“哀家会的,多谢太妃关心。”   张太妃越是愤怒,她就越是开心,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优越感,就像是在看着一只蚂蚱在蹦跶,蚂蚱腿上拴着一根线,无论它蹦跶得多高,线始终是掌握在她的手中。   张太妃满心怒火地出了慈宁宫,仪仗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一名小太监弯腰将脚踏摆在轿前,张太妃心中正不舒坦,看什么都不顺眼,一脚将那小太监给踹翻了,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本宫养你有什么用?!”   这一句竟不知是在骂谁,那小太监痛呼一声,连忙爬起来跪好,拼命磕头求饶,张太妃一腔愤怒还未散去,又想踹他泄愤,旁边的一名宫婢扶住她,低声劝道:“娘娘。”   她似乎很得张太妃的信任,这么轻轻一句,张太妃就停了动作,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咬牙切齿道:“蕙兰,哀家这是作了什么孽?”   蕙兰垂首,恭敬道:“娘娘,您听奴婢一句劝,且再忍忍罢。”   张太妃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抑郁就此咽下去似的,道:“走,摆驾回宫。”   上轿之前,她恨恨地看了慈宁宫的大门一眼,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总有一日,哀家要让你再笑不出来!”   ……   自慈宁宫出来之后,楚洵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苏青霓心里下意识又琢磨起来,他与张太妃之间的矛盾,似乎太过深了。   而太后又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苏青霓倒并不是多么关心他,实在是因为有些好奇,不过好奇归好奇,她是绝不会去向楚洵打听的,万一不小心哪句话不对,这人怕是要同她翻脸。   至少在离宫之前的这段日子里,苏青霓不太想去招惹他,免得引火烧身。   伴君如伴虎,明哲保身方是上上之举。   等入了内右门,苏青霓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养心门前了,晴幽小声解释道:“奴婢方才请示娘娘,娘娘未曾回应。”   苏青霓坐在轿子里,立即吩咐道:“回坤宁宫。”   岂料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楚洵的声音:“皇后为何不下轿?”   苏青霓无可奈何,只好出去了,楚洵正站在养心门前,朝她看来,目光扫了她一眼,意味不明,苏青霓心想,来了,她今天早上把他挤下床,眼下终于算账来了。   楚洵淡淡道:“进来。”   他心情差,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苏青霓便跟着他进了殿内,楚洵在桌前坐下,两指轻叩桌面,吩咐宫人道:“传膳。”   李程立即应道:“是,奴才遵旨。”   他迈着小步快速退出去了,苏青霓还满脸茫然,她看了看天色,辰时刚过,也就是说,他们才吃了早膳不久,去了慈宁宫一趟,就要吃午膳了?   这也饿得太快了点吧?   楚洵见她还站着,抬头看了一眼,道:“皇后坐。”   苏青霓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坐了下来,李程很快就回来了,带着一众宫人摆膳,冷盘热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子,全素,放眼望去,连一点肉星儿都不见。   苏青霓:……   待所有的膳食都摆好之后,楚洵再次看向她,道:“用膳罢。”   苏青霓沉默片刻,婉拒道:“皇上,臣妾才刚刚用过早膳,还不饿。”   闻言,楚洵眼皮子也不抬,拿起筷子,道:“不,你饿。”   他简短地命令道:“吃。”   苏青霓无语,心道,这就是所谓的惩罚吗?,,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41章   苏青霓不知道楚洵这唱的哪一出,这么早的时辰吃午膳,但是她是绝没有饿的,只用了几勺杏仁豆腐,便放下了碗,看着楚洵吃。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带了几分慢条斯理的意味,看着倒也不像是饿了的样子,吃得也不多,每样菜只吃了一口,吃过一口之后,李程便使个眼色,立即有宫人上前来撤了那一道菜,轻手轻脚,从头到尾连一声咳嗽也没有。   等用过饭,宫人呈了茶来,楚洵一直没有说话,眉眼微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叫苏青霓看不透。   不过她也从没有看懂过这个人,苏青霓啜饮了一口清茶,放轻声音问道:“皇上可是心情不佳?”   楚洵抬起眼来望着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皇后觉得,太妃此人如何?”   果然是因为张太妃的事情,苏青霓心里斟酌片刻,才十分委婉地道:“太妃或许是在宫外住得久了,甫一回宫,不甚适应。”   闻言,楚洵却淡声道:“她不是不适应,她的性格本就是如此,目中无人,只看重她自己。”   没想到楚洵对他生母的评价这么低,苏青霓微微讶异,下意识看向他,却见帝王的俊美的眉目间盛满了阴郁之色,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然而他实在不是一个善言的人,侧着身子坐在那里,空气是良久的沉默。   他周身的气息压抑,仿佛有一道鸿沟,将他自己与别人分隔开来,苏青霓无意探究,在喝完一盏茶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皇上?”   楚洵回过神来,看着她,眼中阴郁未散,神色平静地道:“怎么了?”   苏青霓踌躇道:“臣妾觉得有些乏了。”   她相信以楚洵的敏锐程度,能够听出来这句话中的意思,她便可以顺势告退,回坤宁宫里去,岂料楚洵道:“既然如此,李程,派人引皇后去燕喜堂休息吧。”   苏青霓一怔,燕喜堂,那不是养心殿的后殿吗?楚洵这意思,竟是没打算让她回去?   李程躬着身子过来,陪着笑道:“娘娘,请。”   苏青霓心中微惊,道:“皇上,这……臣妾不敢打扰皇上的清静,还是回坤宁宫吧?”   楚洵站起身来,道:“不会。”   他说完,自顾自走了,留下苏青霓一个人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帝王的背影消失在大殿深处,半晌回不过神来,李程又笑道:“娘娘,奴才引您去燕喜堂罢?”   事已至此,苏青霓也不好再拒绝,跟着他往后殿走,轻声问道:“李总管,皇上他……今日是怎么了?”   李程垂着头,在前面轻手轻脚地走着,听了这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答道:“想必娘娘也看出来了,皇上今日心情十分的不好。”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心情差,苏青霓心里想着,李程又压低声音道:“皇上心情一不好,就要提前用膳,但是用得又不多,就是走个过场,意思意思。”   这倒是个怪毛病,苏青霓忍不住失笑,道:“那皇上岂不是常常要提早用膳?”   毕竟他看起来没几日心情是好的,总是冷着个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似的。   岂料李程摇了摇头,道:“那却是没有。”   苏青霓讶异,道:“怎么说?”   李程想了片刻,道:“皇上提前用膳的次数不多,奴才记得只有几回,一次是他登基那会儿,一次是太妃回宫那一日,还有几次,记不大清晰了。”   他说着,又笑笑,道:“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让人陪着他用膳,不瞒娘娘说,奴才头一回碰上的时候,可是吓了个半死呢。”   难怪了,苏青霓万万没想到楚洵还有这种怪癖,倒像是……像是一个小孩儿似的,心情不好的时候非得要人在旁边陪着,嘴里却不好意思开口。   燕喜堂到了,李程不能进去,就在外边停下,笑着道:“殿里每日都有人收拾干净的,奴才们就在外头候着呢,娘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   苏青霓颔首,正欲进去,却见他面上欲言又止,她疑惑道:“李总管还有事?”   李程四下看了看,才低声道:“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娘娘今日若是无事,能否晚些回坤宁宫?”   苏青霓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迟疑了一下,忽而想起之前楚洵离去的背影,莫名透着几分寂寥的意味,孤零零的,她顿了顿,才道:“本宫知道了。”   李程面上立即浮现出喜意来,笑着道:“奴才就先谢过皇后娘娘了,皇上知道了,定然会高兴的。”   楚洵会高兴?苏青霓想象了一下,那张冷冽的脸上出现笑容时,是何等模样?   她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觉得想象不能,太奇怪了。   李程脚步轻快地回了后寝殿,两个当值的小太监正守在门口,见了他来,连忙冲他行了礼,悄悄指了指殿里,用气声道:“皇上方才寻您呢,总管快进去吧。”   李程忙不迭提着下袍进了寝殿,楚洵正站在窗边,窗扇大开着,一丛青竹被雪压弯了腰,他静默地站在那里,像是出了神,李程连忙上前几步,小声道:“皇上,您叫奴才?”   楚洵动了动,转过身来,道:“安置妥当了?”   李程知道他的意思,答道:“是,娘娘已在燕喜堂歇下了。”   “嗯,”他回过头去,又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丛青竹看了起来,青翠的竹叶上堆着积雪,仿佛下一刻就要簌簌而落似的,李程也不知那竹子有什么好看的,他拿着拂尘守在旁边,静静地侍立。   很无趣。   楚洵觉得这么站着很是无趣,可他又不知该做什么,但他必须要做一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并尽力使自己不被那些低落的情绪影响。   外面有风吹过,竹叶便瑟瑟抖动起来,将积雪簌簌抖落,发出轻微的声响,让他想起从前的庭院中,那一丛竹子,竹枝细长,几枝扭在一处,纠缠着成了长鞭的模样,挥动时会发出尖细的呼啸之声,若抽打在皮肉上,则会现出一道道红色的印子,顷刻间便充血,肿得老高,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消退。   若不是因为你,本宫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本宫生你有什么用?   便是一条狗,也懂得摇尾乞怜,养你这么大,你连个笑都没有,本宫欠了你的?   你知错了吗?   知错了吗?   知错了吗?   她每问一句,竹鞭便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女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看他的模样仿佛在看毕生的仇人,恨他入骨,素日美丽的容貌变得狰狞难看,用刺耳尖利的声音叱骂他。   你有什么用?   你连废物都不如!   ……   楚洵闭了闭眼,掌心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收回手,这才发现手掌被窗棂上的木刺划伤了,渗出殷红的血来,他满面漠然地盯着那伤口看了许久,才握紧了手,再次看向窗外的青竹,道:“把它都砍了。”   李程冷不防听见这吩咐,愣了一下,楚洵已转身大步走开了,真是无趣,他心想。   这宫里的一切都是这么无趣。   他出了后寝殿,脚下步子一顿,转身又去了燕喜堂,院子门口守着两个小太监,见了他来,慌忙行礼,楚洵没理会他们,径自入了庭院,殿门口有一个宫婢正站在那里候着,楚洵想了想,才记起她是坤宁宫的人,随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行礼,然后问道:“皇后呢?”   碧棠连忙道:“娘娘在里面睡下了。”   楚洵嗯了一声,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果然见那床上躺着一个女子,呼吸均匀平静,睡得很安稳,他在床边停了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苏青霓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很好。   楚洵在床边坐了下来,他盯着床上的人,开始说话,在心里说话。   这是他从前养成的习惯,他五岁的时候随母妃入玉泉寺,受罚时,常常会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被关久了,一开始他会对着空白的墙壁,想象着墙壁是另一个孩子,与他说话,想象着对方的回应,也算是自得其乐。   但是后来被张太妃发现了,楚洵自言自语的模样把她吓了个半死,觉得他是被鬼上身了,便告诉玉泉寺里的那些师太们,她们会把他绑起来作法,给他喝符水,用蜡烛烧他的头发,据说这样可以驱鬼。   师太们的手段层出不穷,鬼终于被驱走了,楚洵也终于恢复了正常,他不再对着白墙或者某一样物件自言自语,他学会了在心里说话,就比如现在。   他对着熟睡的苏青霓,在心里骂了一阵张太妃,又骂了一阵太后,还骂了把皇位传给他的先帝,而苏青霓一无所觉地继续沉睡着,如同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楚洵骂得舒坦了,心里十分满意,他想,皇后或许是这个宫里,唯一一个稍稍顺眼的人了。   她不同于那些死物,虽然不会回应,但她却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一个人。   楚洵靠在椅子里,一手支着头,盯着苏青霓又打量了一会,心满意足地想,若是她能有点反应,那就更好了。   就如心有灵犀一般,床上的女子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苏青霓看见床边坐了一个人,起先以为是碧棠或者晴幽,岂料定睛一看,竟然是楚洵,吓得她睡意顿时一扫而空,睁大了眼睛,惊道:“皇上!”   楚洵嗯了一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皇后醒了?” 第42章   苏青霓是确实被吓到了,任谁一睁眼,就看见床头杵着个人,不声不响的,都会觉得瘆得慌。   她下意识坐起身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楚洵,道:“皇上有事?”   楚洵静默地望着她,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道:“无事,朕就是看看。”   看看?看什么?   看她睡觉?   没等想明白,楚洵便起身出去了,留下她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苏青霓叫来晴幽问道:“皇上来了多久了?”   晴幽想了想,答道:“足有两刻钟了。”   苏青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就是说,楚洵在她床边站了两刻钟,就看着她睡觉?   光是想想那个诡异的场景,苏青霓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皇上又犯的哪门子轴了。   她下了床,晴幽与碧棠立即过来伺候她穿戴,不知为何,苏青霓忽然想起来李程曾经说过的话来: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要人陪着……   “娘娘,怎么了?”   碧棠的声音令苏青霓回过神来,她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道:“无事。”   ……   养心殿。   楚洵靠在椅子里,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经文,他的注意力却没放在上面,而是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檀木珠串,难得的有些走神,窗外是皑皑白雪,银装素裹的一片,他沉默了一下,对旁边候着的李程使了一个眼色,李程立即过来了,躬身道:“皇上?”   楚洵淡声问道:“皇后走了吗?”   李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道:“还没呢,皇上要见娘娘吗?”   楚洵顿了一下,才道:“她现在在哪里?”   李程忙答道:“娘娘眼下在梅坞。”   “嗯,”楚洵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想了想,起身道:“朕正好有事,要过去梅坞一趟。”   如此拙劣的借口,李程就仿佛没有听出来似的,笑着应道:“是。”   梅坞是整座养心殿最好看的一处园子,这里种满了梅花,此时正是隆冬的季节,梅花开了,大片大片的花枝绵延开去,灼灼绽放,凌霜傲雪,像是要把整个花期都开尽一般,红的梅,白的雪,两相映衬之下,仿佛人间仙境。   而在这梅坞的最深处,还有一个湖,湖边坐落着一座精巧的楼阁,檐牙飞翘,古色古香,这座楼阁不同于宫中的其他宫殿,没有金顶琉璃瓦,也没有华丽的雕梁画栋,而是最普通的青瓦白墙,远远望去,颇具江南风情。   这座精致的阁楼临水而建,掩映在盛开的梅林之中,倒像是不出世的隐士所住的地方,苏青霓听见旁边的碧棠惊呼一声,道:“娘娘,这座楼真好看啊,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房子。”   她忍不住笑笑,道:“是好看,这座楼阁还有一段来历,听说是□□皇帝曾经有一个心爱的妃子,封为梅妃,后来梅妃因病早逝,□□皇帝十分心痛,便特意派匠人为她修了这么一个园子,种满了梅花,又将梅妃的骨灰埋在了某棵树下,祭奠斯人。”   “啊,”碧棠低呼一声,脸色都有些白了,颤着声音道:“骨、骨灰?在哪?”   她下意识往苏青霓身边靠了靠,神色有些紧张,再看那青瓦白墙的小楼,这会儿就不觉得如何美了,只觉得鬼气森森的,阴风吹得人后脖颈发冷。   苏青霓见她这模样,便起了捉弄的心思,道:“本宫也不知道埋在了哪里,这里这么多梅树,兴许每一株都有可能罢。”   碧棠吓得瞪圆了眼睛,立即低下头左看右看,恨不得脚尖都踮起来了,战战兢兢地道:“娘、娘娘,咱们还要进去看吗?”   “去,”苏青霓故意道:“都来了,怎么不去看看?如今梅花都开了,说不定能看见梅妃芳魂呢。”   碧棠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揪着手指头道:“娘娘快别说了,越说……奴婢越害怕……”   晴幽扑哧笑出声,道:“娘娘都不怕,你怕什么?”   碧棠苦着个脸道:“你、你不害怕吗?”   晴幽道:“我自然不怕的。”   于是碧棠便努力壮了壮胆子,压抑着心中的恐惧,道:“那我也不怕。”   几句话间,她们便到了湖边,碧棠眼睛余光一扫,忽然瞥见一点黑影在树后晃过,吓得她惊声叫起来:“啊!有东西!”   她这冷不丁一叫,倒把苏青霓吓了一跳,转头看她:“什么东西?”   碧棠哆嗦着手,指了指一棵梅树后,颤着声儿道:“那、那儿,奴婢刚刚……刚刚看见了有东西飞过去,是黑色的。”   晴幽疑惑道:“是鸟儿么?”   碧棠脸色惨白一片,道:“哪儿有那么大的鸟儿?”   她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补充道:“足有脸盆那么大。”   苏青霓失笑,她自是不信鬼神之事的,遂道:“无事,我们过去瞧瞧。”   碧棠只好磨磨蹭蹭地跟着往前走,苏青霓见她脸色发白,一副随时都要厥过去的模样,显然是真的害怕,便安抚道:“不若你在这里等着,本宫与晴幽去看一眼就行。”   “不、不了,”碧棠颤颤道:“奴婢、奴婢跟您一道去。”   苏青霓劝不住她,便带着她和晴幽过去了,果不其然,树后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苏青霓的目光扫过地上,浮现几分疑惑,平整洁白的雪地里,竟然有脚印,最奇怪的是,脚印只有一行,在梅树下就戛然而止了。   只有来的脚印,没有返回去的。   碧棠险些要昏过去了,苏青霓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那株梅树,花枝上覆满了皑皑白雪,不出意料的空无一人,那脚印的主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碧棠揪着苏青霓的衣角,抖着声音道:“娘、娘娘,是不是……是不是梅妃啊?”   苏青霓:……   她顺着那脚印往来处的方向看了一眼,脚印消失在梅林的深处,空寂无人,倒真有几分阴森森的感觉了,晴幽也忍不住唤了一声:“娘娘?”   苏青霓抿了抿唇,道:“不可能。”   碧棠眼里含着泪,愣住了,抽了一下鼻子,道:“怎么?”   苏青霓低声道:“梅妃的事情是本宫方才捏造出来的,怎么可能真的出现?”   碧棠:……   晴幽:……   看着两人略显呆滞的表情,苏青霓扑哧笑了,拍了拍碧棠的头,笑道:“逗你玩呢,还真信了啊,傻丫头。”   碧棠的神色顿时转为委屈,意识到自己真的被骗了,跺了一下脚,气急道:“娘娘,您——”   苏青霓捏了一把她的脸蛋,笑吟吟道:“真好骗。”   她戏弄完了,便悠然道:“走,本宫带你们玩好玩的东西去。”   一行三人到了湖边,碧棠才缓过神来,好奇道:“娘娘要带奴婢们玩什么?”   苏青霓指了指那湖面,笑道:“你们看。”   只见那湖面都被冻住了,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看上去像一面巨大的平整的镜子,寒冬腊月的,这冰都冻严实了,晴幽忽然明白过来,道:“娘娘想玩冰车?”   这里自然是没有车的,苏青霓四下看了看,忽然瞥见那湖边放着一样东西,是一块儿木板,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想法,她将那木板拿了出来,放在冰面上,然后踩了上去,对碧棠道:“你来推本宫一把。”   碧棠哦了一声,不敢大力,只敢小心地推着她往前,那冰面却滑溜得很,只这小小一推,苏青霓脚下的木板便噌地滑出了老远,她从前是玩过冰车的,倒并不如何害怕,冷风迎面吹着,甚至觉得十分刺激,后来不必碧棠和晴幽推了,她也能一个人滑。   只可惜这个湖并不大,沿着湖边来回滑了几回,苏青霓就觉得有些热了,正在这时,她一抬眼,就见着对面的梅树下站了个人,正朝这边看过来,也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了。   苏青霓一个激灵,身形晃了一下,脚下的木板不受控制地一歪,直冲着对面的梅树过去了,这若是摔个正着,这怕是狠疼一回了。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几乎能预想自己接下来惨不忍睹的遭遇。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点冷风拂过,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带着微冷檀香气息的怀抱中,没摔。   苏青霓睁开眼了,入目则是黑色的布料,上面绣着五爪蟠龙的团花图案,她反应过来,抬头看去,正好对上帝王幽黑的凤眸,楚洵的眼中闪过明显的惊愕之意,以及浓重的不解。   苏青霓讶异开口:“皇——”   没等她说完,下一刻,便清楚地看见楚洵俊美的面孔上浮现出震惊,然后抱着她的那双手一松,苏青霓就直直地落在了地上,屁股着地,险些摔成了八瓣儿!痛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苏青霓:!!!   楚洵像是有些无措,轻皱着眉,凤目中透着几分担忧,道:“皇后没事吧?”   苏青霓一手撑着冰面,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你摔一摔就知道有没有事了!   面上却还保持着冷漠,面无表情地道:“臣妾没事。” 第43章   苏青霓摔得痛了,好一会都没能爬起来,碧棠与晴幽两人连忙惊呼着奔过来,焦急道:“娘娘没事吧?”   大冬天的穿得多,苏青霓坐在地上没动,只用眼狠狠地看面前的男人,清丽漂亮的眉眼如笼了一层冷霜,若是眼里能飞刀子,楚洵估计早就被她扎成筛子了。   楚洵约莫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便只垂了眼,假装看不见苏青霓的眼刀子,在她被扶起来之后,才轻咳一声,道:“皇后摔到哪里了?不如让太医来瞧瞧?”   “让太医来瞧瞧?”苏青霓的声音一下就提了上去,她简直要被这人给气笑了,反问道:“皇上觉得合适么?”   楚洵一下子就没说话了,苏青霓冷着脸道:“臣妾身体不适,还请皇上恕臣妾先行告退了。”   她说完,便强忍着疼痛,转身就走了,楚洵站在原地,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难得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情绪来。   她又生气了。   苏青霓出了梅坞,李程正带着两个太监候在园门口,见了她出来,连忙上前来,陪着笑行了个礼:“奴才见过娘娘,娘娘万禧。”   他一双眼睛飞快地往四下一瞟,不见楚洵,面上闪过几分疑惑之色来,显然是没看见楚洵,苏青霓哪儿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解释,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领着晴幽与碧棠一道走了,头也不回。   李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皇后这反应,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啊?   他忐忑地想着,仍旧在门口候着,不多时,一道修长挺拔的熟悉身影出现了,正是楚洵,李程连忙迎上去,道:“皇上。”   楚洵像是在琢磨什么事情,并没有理会他,李程小步跟在他身旁,试探着道:“皇上,皇后娘娘方才出来了。”   “嗯?”楚洵这会有了反应,顿了片刻才问道:“她说了什么?”   李程摇摇头,答道:“娘娘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除此之外,还没好气地哼了一下,心情看起来十分不好的样子,不过这事儿或许没必要说起了。   楚洵唔了一声,道:“朕好像又惹她生气了。”   李程:……   作为一个奴才,李程自觉看人还是很准的,平心而论,皇后娘娘是一位脾气很好的主子了,怎么您见天儿就招惹她生气呢?   当然这话他自是不敢说的,偷眼觑着天子的脸色,李程轻声道:“等过阵子,娘娘的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楚洵微微摇首,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让人捉摸不透,李程也就识相地噤了声,不再擅自开口。   正在这时,楚洵忽然问道:“这个梅坞,从前是□□皇帝为了祭奠梅妃所建的么?”   李程愣住,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才茫然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记得宫里头,似乎没有过一个叫梅妃的妃子啊,不过这梅坞的来历奴才却是清楚,从前叫降雪楼,后来先帝爷去过一趟江南,对江南式样的楼阁念念不忘,十分喜欢,回来便让营造司的人照着修了一座,又种了许多梅花,为了应景,又改了个名字叫梅坞。”   楚洵:……   被骗了。   ……   却说苏青霓回了坤宁宫,想起方才的事情仍旧是一肚子气,脸色不好得很,晴幽和碧棠两人都不敢说话,等入了东暖阁里,苏青霓的步子忽然一慢,晴幽很是细心,立即就明白了什么,过来扶住了她,道:“娘娘,您没事罢?”   刚刚楚洵一松手,苏青霓那一跤摔得严严实实,如今走路都有些疼,在人前尚能忍受,到了没有外人的地方,苏青霓便也不装了,咬着牙指了指软榻,道:“扶本宫过去坐坐。”   “是。”   然后苏青霓就发现,自己摔着的是屁股,根本没法坐,只能趴着,于是在心里又把楚洵来回骂了千儿八百遍,恨得直咬牙。   碧棠又去太医院拿了些治跌打的药来给她敷上,十分忧心,语带埋怨道:“皇上怎么突然就松了手?那么高摔下来,娘娘身体又弱,怎么受得了?这都肿了,啊呀,还摔青了。”   苏青霓搂着软枕,趴在榻上,生无可恋道:“别说了,快涂药罢。”   然而药还没上完,外面的殿门就被敲响了,却是有宫婢来奏,说太后请她过去慈宁宫一趟,苏青霓半晌无语,问道:“太后娘娘可有说了是什么事?”   那宫婢答道:“似乎是与太妃娘娘有些关系,具体的事情,奴婢却是不清楚了。”   苏青霓眼下这情形本就无法出门,一听说是跟张太妃有关的事情,更是半点劲儿都不想费了,略一思索,便吩咐道:“本宫伤着了,行动不便,这样罢,你去一趟养心殿,将此事奏与皇上,请他裁夺吧。”   那宫婢应声去了,苏青霓将祸水东引,心里总算是舒坦了几分,对晴幽道:“就说本宫今日伤重了,坤宁宫闭门谢客。”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养心殿,楚洵听了那宫人的禀报,默然半晌,良久未语,旁边的李程见了,掂量着他的心思,对那坤宁宫的宫人问道:“娘娘伤得可重?”   那宫人想了想,答道:“伤得有些重,不能下榻了。”   这话也是没错,否则坤宁宫怎么会闭门?那自然是伤得不能行走了。   闻言,楚洵眉心一皱,下意识回想自己之前那一松手,是不是真的把人给摔伤了?伤到了哪里?她的脚踝之前受了伤,似乎也还未全好……   那边李程见楚洵面上毫无表情,一时间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如何想的,便问那宫人道:“娘娘可请了太医?”   宫人愣了愣,摇头道:“这却没有。”   楚洵的表情顿时浮现出几分怪异,轻咳一声,打断了李程接下来的话,对那宫人道:“朕知道了,你回去请……请皇后好好养伤。”   他的语气一反往常的冷漠,竟然还透着几分柔和的意味,李程头一回听见皇上这样说话,禁不住诧异地看向他,心说,莫不是开窍了?   想到这里,他顿觉老怀大慰,看着那宫人应声,又磕了一个头,这才退了下去,李程趁热打铁地小声提议道:“皇上,娘娘既然伤着了,您要不要去坤宁宫看她?”   楚洵想了想,似乎有些意动,最后却道:“不了,先去慈宁宫罢。”   苏青霓把事情推到他这里来,因着今儿才摔了人一回,楚洵心里正觉得亏欠了她,这会儿到底不好回绝,便头一次打算主动去出面解决宫里的事情。   李程不知其中究竟,听了这话,登时喜出望外,情绪都有些激动了,连连道:“是,是,奴才这就去派人备轿。”   楚洵又道:“朕这里还有一桩事情,要你去做。”   ……   慈宁宫此时的气氛并不算很好,太后坐在上首慢悠悠地喝着茶,张太妃坐在旁边,一张美艳的脸上冷得仿佛结了一层冰渣子似的,相看两厌,她忍不住冷声问伺候的宫婢:“皇后为何还不来?”   那宫婢只说已派人去了,张太妃动了怒,道:“就算是爬着去的坤宁宫,眼下也该回来了才对!”   太后嗤笑一声,放下茶盏,好整以暇道:“太妃急什么?皇后身体弱,近来又抱恙,该体谅她一二才是。”   张太妃本就等得不耐烦,听了这火上浇油似的的话,遂冷笑道:“体谅?一宫之主成天窝在坤宁宫里,什么事也不管,哀家体谅她?她也配?”   话音一落,外面便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接道:“谁不配?”   紧接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踏入门来,穿着玄青色的常服,正是楚洵,一时间,殿内众人都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张太妃半张着嘴,动了动,才站起身来,表情有些不自然,道:“皇上怎么来了?”   她的语气僵硬,半点没了方才的嚣张,楚洵看了她一眼,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淡淡地道:“听说太后与太妃派人去坤宁宫请皇后过来,不过她身体不适,朕便代她来看看。”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几分讶色,唯有太后眉头轻蹙了一下,眼中浮现几分深色,很快那点情绪都被收了起来,滴水不漏,笑吟吟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当皇上跑这一趟。”   楚洵抬眼看她,没什么情绪地道:“既然不是大事,想必也不值得皇后跑一趟了。”   太后:……   张太妃实在没忍住,蹙着眉道:“皇上,皇后对于宫务如此懈怠,后宫的事物都交给了六尚局处理,她成天待在坤宁宫里,连个面都不露,你就半点都不管吗?”   闻言,楚洵想了想,道:“怎么,六尚局做的不好吗?”   张太妃咬着牙,加重了语气,道:“她可是中宫,若是事情都交给了六尚局,要她何用?倒不如换个人来管。”   楚洵剑眉一挑,眼神微沉,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道:“太妃说得有理,朕为天子,事情也都是交给了大臣们做的,照太妃所言,朕也是无用之人,不如这皇位换个人来坐也可以。”   这话是赤|裸|裸的偏袒回护,一时间,殿内众人都惊呆了。 第44章   楚洵那句话把众人都给惊着了,张太妃更是脸色发白,抿了抿唇,道:“哀家不是那个意思,皇上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洵无所谓地道:“既不是这个意思,太妃又为何对皇后有怨言?难道不是在影射朕?”   张太妃的手一抖,手中的茶盏一下子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她紧紧掐住了手心,咬着牙道:“皇上此言太过诛心了,哀家岂敢影射皇上?”   楚洵凤眸一抬,与她对视,道:“那太妃心底是觉得朕没有错了?”   张太妃哪里敢指责他,便答道:“皇上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谁能置喙?”   楚洵点点头,道:“既然朕没做错,皇后与朕一般,太妃何以觉得她错了?”   张太妃顿时被这句话噎住了,语气里带了几分微恼,道:“她不过是皇后,岂能与皇上相提并论?”   谁知楚洵不咸不淡地反驳道:“她是朕的皇后,夫妻本为一体,为何不能与朕一样?太妃之言,未免太过有失偏颇了。”   张太妃万万没想到最后这个有失偏颇的盆子扣到了自己的头上,一时间张口结舌,竟然回不出话了,殿内的其余人听了,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着,有失偏颇的难道不是皇上您吗?   这护短都护到姥姥家去了。   偏偏楚洵还理直气壮得很,无人敢有半句驳斥,便是太后也无言以对,张太妃压抑着怒意,道:“皇上这是决意要偏袒她了?”   楚洵抬起眼皮子看向她,道:“皇后是朕的妻子,朕不偏袒她还偏袒谁?”   “你——”   张太妃气急败坏地用力拍着圈椅扶手,这几日竭力装出来的温和面具隐约有剥落的迹象,她厉声道:“皇后作为国母,后宫之主,应当德贤温善,仪态端庄,她哪一样沾边了?”   激动之处,她的声音甚至变了调,听起来颇有些刺耳,楚洵却全然不予理会,道:“朕觉得她顺眼就行了,若太妃对皇后有怨言,也不必去找她的麻烦,或许点一炷香,以告先帝在天之灵,想必更有用些。”   他站起身来,望了旁边正在看戏的太后一眼,淡淡道:“皇后身体不好,日后这种事情,就不必告知坤宁宫了。”   说完这些话,楚洵便扬长而去,留下脸色铁青的张太妃,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浮现几分惊疑之色,很快又转为了深思。   ……   苏青霓虽然在坤宁宫里闭门不出,但是楚洵去了一趟慈宁宫的事情,还是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中,晴幽将听来的事情大概学给她,碧棠忍不住道:“皇上还是很维护娘娘的。”   苏青霓趴在榻上,托着腮,一边翻话本,一边曼声道:“他不过是心里过意不去罢了,去慈宁宫露个脸,于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还卖了本宫好大一个情面,划算得很。”   说起这个,碧棠又想到了自家娘娘今日的凄惨遭遇,心里才升起的那点儿赞许之意顿时就灰飞烟灭了,也对,即便是皇上代娘娘去了一趟慈宁宫又如何,根本无法抵消娘娘身上的痛。   苏青霓想起了什么,把话本合上,轻哼一声,道:“去,吩咐膳房,今儿晚上的晚膳做全荤,一个素菜也不要有。”   闻言,晴幽意识到了什么,道:“娘娘是说……”   苏青霓拈起一粒瓜子儿吃,吐出皮来,慢悠悠道:“我若是他,做了这么一桩大事,指定要去邀一份功,否则不是白忙活了?”   邀功可以,吃饭,不行。   摔了她,还想吃饭?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转眼就到了夜里,坤宁宫里灯火通明,苏青霓在榻上趴了半天,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酸了,晴幽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榻,正在这时,碧棠从外面匆匆进来,道:“娘娘,皇上来了。”   果然来了,苏青霓勾了勾唇,道:“请皇上稍坐片刻,本宫这就过去。”   她是一点儿也不急,让晴幽给她梳了头,又站着吃了半盏茶,这才慢悠悠地出了东暖阁,往正殿的方向去了,一进门,楚洵正坐在椅子上,手边摆着一盏新沏的茶,热气袅袅,察觉到有人来,他凤眸微抬,目光落在了苏青霓的身上。   他的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便显得眼神尤其冷冽,这么看过来,苏青霓总觉得有几分怪怪的,等她上前去行了礼,才恍然明白这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因为楚洵不止是在打量她,同时也在估摸着她的伤势,也就是说,他的视线有大部分是落在了她的腰臀位置。   苏青霓倏然一抬眼,正好对上了楚洵的视线,果然如此,即便是被发现了,那人也没有半点儿心虚之感,仍旧是平平地望过来,像是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一般。   好在他的眼神冷,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在其中,跟猥琐二字更是不沾边,楚洵就仿佛在单纯地打量一个物件似的,并不给人冒犯之感,苏青霓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对视着,楚洵明显没觉得自己这样的打量有哪里不对,苏青霓也不好说什么,硬生生咽下了话头,面上带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客套道:“皇上怎么突然来了?”   不说还好,一说,楚洵的眸色就深了深,眼神更是无所忌惮了,他道:“朕来看看你……的伤。”   苏青霓:……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平静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很好。”   “真的?”楚洵眼中闪过不信之色,目光再次看向苏青霓,道:“可朕听说皇后伤得很重,行动不便了。”   苏青霓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都开始隐约跳动了,她正欲辩解,却见帝王凤眸中透出几分促狭的意味,一闪即逝,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静,若不是碰巧,恐怕苏青霓都看不出来。   这个男人是故意的。   苏青霓的后槽牙开始有些痒痒了,可眼下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抿着唇道:“是还有些痛,不过臣妾已上过药了。”   楚洵见好就收,放过了这一茬,道:“皇后可用过晚膳了?”   苏青霓答道:“还没。”   楚洵没说话了,也不动作,那意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苏青霓便只好问道:“皇上可用过膳了不曾?”   楚洵淡淡嗯了一声,道:“还未用。”   语气十分平静,姿态含蓄中透着些许暗示,矜持里又带着几分隐约的期待,苏青霓在心里冷笑一声,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前千请万请,这位从没答应过一次,如今倒是不请自来了。   呵!男人!   好在她早有准备,遂微笑道:“若是皇上不嫌弃,不如与臣妾一道用膳罢?”   闻言,楚洵便站起身来,轻轻颔首,简短地道:“可以。”   苏青霓冲晴幽使了一个眼色,道:“传膳吧。”   晴幽顿时会意:“是。”   于是等晚膳一样一样都呈上来的时候,八宝野鸭,一品官燕,鳜鱼豆腐,桂花鱼条……一眼望去,全部都是荤菜,连一个素菜都没有,苏青霓面露讶异之色,继而懊恼道:“臣妾不知皇上今日要来,膳房没有备皇上吃的菜色。”   楚洵默然半晌,倒是没说什么,开口唤道:“李程。”   在旁边恭候的李程连忙上前来,轻声道:“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楚洵道:“养心殿的御膳房不是刚刚做好了菜么?派人都送来坤宁宫。”   于是在一刻钟后,十数名宫人鱼贯而入,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着食盒,挨个儿把素菜拿出来,一一摆在了桌上,把整个桌子都挤得满满当当了,苏青霓:……   去别人的地盘用膳,还自带膳食的,楚洵是头一个。   而且听他方才话里的意思,是养心殿的膳食都备好了,他特意挑在了饭点赶来坤宁宫的,苏青霓愣怔间,楚洵剑眉轻挑,道:“皇后怎么了?”   苏青霓的表情一言难尽,勉强道:“臣妾无事。”   楚洵拿起筷子来,道:“那就用膳罢。”   椅子上虽然垫了软垫子,但若是坐久了,还是有些疼,苏青霓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颇觉堵心,才用了半碗饭就停了筷子,盯着楚洵看,他倒是慢条斯理地吃着,姿态从容,半点不慌,等放下了筷子,立即有宫人奉了茶来。   喝了茶,楚洵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苏青霓只好试探着问道:“皇上今夜歇在坤宁宫么?”   闻言,楚洵眉眼微动,他认真想了想,放下茶盏,从善如流道:“既然皇后盛邀,朕就宿在这里吧。”   苏青霓:……   她有些不明白了,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不能忍受女子近身,却又频繁来招惹,最后往往是她倒霉。   眼看着楚洵起身出了殿门,一众宫人连忙快步跟上,苏青霓总觉得自己的屁股又开始隐约作痛了。   不行,她觉得自己要与这人保持距离,谁知道哪天他又突然作幺蛾子了呢? 第45章   虽说那天苏青霓被摔得重,确实疼得很,但是稍微养一养便恢复了,行动如常,但是她仍旧不出去,而慈宁宫与宁寿宫的那两尊大佛竟然也来找她的事情,想必楚洵的话还是有些管用。   苏青霓这几日过得很是舒坦,除了一桩事情以外,那就是,楚洵他自打那一夜来了之后,就没再回过养心殿了。   庭中积雪化了,因着天气太冷的缘故,又结成了冰,宫檐下有冰棱倒挂下来,足有半尺来长,苏青霓抱着手炉站在门廊下,看见几个宫人进来了,除了打头的李程,后边儿几个瞧着很是面生,一看就不是坤宁宫的人,手里俱是捧着托盘木匣子等物件,她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李程连忙过来行礼,陪着笑道:“回娘娘的话,这些都是皇上常用的一些物件。”   苏青霓顿时警惕起来,一双漂亮的杏眸盯着他,道:“皇上的东西为何要拿到坤宁宫来?李总管这是何意?”   李程到底是楚洵身边的红人,面对这质问,脸上的笑意半点不减,轻声细语答道:“皇上在坤宁宫里住,让奴才们把用得趁手的东西拿过来使。”   苏青霓惊愕道:“皇上他还要常住?”   因为过于惊讶,她的声音险些有些变调,李程明显愣了一下,皇上想要常住坤宁宫,这不是好事吗?怎么皇后这看起来还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试探着道:“是,皇上是这个意思,娘娘,怎么了?”   苏青霓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平静,道:“没什么。”   她又看了那几个宫人一眼,问道:“皇上现在在哪里?”   李程连忙答道:“皇上在西暖阁静坐。”   静坐,呵!苏青霓转身就走,一边面无表情地心想,打坐念经何不去佛堂?为什么非要来坤宁宫里挤着?   她一走,李程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冲身后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道:“快随我来。”   等到了西暖阁,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声音,李程先让众人候着,自己轻轻敲了敲殿门,轻声道:“皇上。”   片刻后,楚洵的声音响起:“进来。”   李程这才轻手轻脚地进了殿,楚洵正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李程恭敬禀道:“皇上,您吩咐奴才的事情都办妥了。”   “嗯,”楚洵点点头,一抬眼,见他的表□□言又止,便道:“什么事?”   李程犹豫了一下,道:“奴才刚刚从前边儿过来,碰见了皇后娘娘,她……似乎心情不太好。”   楚洵想了想,面上浮现几分了然之色,道:“她是还在生朕的气。”   这么说着,他又评价了一句:“气性还挺大。”   李程不知那一日梅坞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法接口,更何况,楚洵能说皇后气性大,他一个奴才是绝不能附和的,便笑着道:“等过一阵子,娘娘的气就消了。”   楚洵却道:“那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他说完,似乎想起一事,问李程道:“朕前日让你去办的那件事情,办好了没有?”   ……   东暖阁。   近日连日阴天,天气极冷,滴水成冰,苏青霓的话本也看得差不多了,总有几分百无聊赖,也不知该做什么好,楚洵虽然在坤宁宫,却也没怎么来打搅她,整日窝在西暖阁里,闭门不出,倒叫苏青霓心里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安慰。   转眼就到了晚膳的时侯,楚洵过来了,自打他时常住入坤宁宫之后,坤宁宫的膳房就没怎么动用过了,因着养心殿与坤宁宫相隔不远,每日膳食都由养心殿的御膳房做好之后,再派宫人送过来,好在他们有数,也会有几个荤菜,不至于叫苏青霓跟着楚洵日日吃素。   用过膳后,晴幽端了一个描金雕花的朱漆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碗汤药,散发出隐约的苦涩药味,苏青霓才接过来,楚洵往这边看了一眼,剑眉轻皱起来,问晴幽道:“皇后喝的什么药?”   晴幽连忙垂首,答道:“回皇上的话,是滋养气血的药。”   楚洵听罢,表情不变,对苏青霓伸出手来,道:“让朕看看。”   苏青霓不明所以,但还是将那碗未动过的汤药交给了他,楚洵盯着那碗里黑褐色的药汁看了一会,忽然做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低头轻轻喝了一小口,虽然只是沾了沾,但是也把苏青霓和晴幽等人给惊住了。   楚洵的面上浮现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表情来,苏青霓的心里猛然一突,她忽然想起来了,楚洵似乎是懂药材的。   新婚的那一夜,他的手被划伤了一道口子,她找出了两瓶药来,楚洵只是靠闻一闻,就分辨出了两种药的药性。   思及此处,苏青霓下意识生出几分紧张来,他不会能喝出来这里面有什么药罢?   那碗药熬得很浓,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重重的药味,汤汁近乎黑色,看起来特别能唬人,但是里面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药材,而是照着当初左秋池的那个方子配的,喝了根本没什么用,无功无过,让人表面看似有些体虚气弱罢了。   若真叫楚洵喝出来了,那不是欺君之罪?苏青霓这些日子的做戏就全泡汤了。   楚洵的动作一顿,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苏青霓的心里就是一紧,捏着手中的帕子,晴幽与碧棠两人也是紧紧盯着他看,她们到底年纪小,不比苏青霓淡定,神色看起来颇有几分紧张,生怕被发现了。   好在楚洵似乎没看出来,把碗放在桌上,问苏青霓道:“皇后日日吃这药,不觉得苦么?”   闻言,苏青霓抿了抿唇,轻声答道:“喝得久了,就不苦了。”   楚洵眼中意味不明,最后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嗯了一声,看着苏青霓把药喝完了,末了忽然问一句:“皇后是让谁开的方子?”   苏青霓心中微紧,道:“是太医院的一位医士。”   楚洵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这位医士的医术想必十分高超了。”   苏青霓垂眼,长长的睫羽飞快地颤动了一下,道:“臣妾不懂医,不过他既是太医院的人,大约也是有些本事的。”   听了这话,楚洵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撇开了视线,看向殿门外,苏青霓的一颗心才终于徐徐回落,但她的直接之中仍旧生出些许危机感,总觉得楚洵是话里有话……   但转念一想,苏青霓又觉得自己多心了,若是他真的发现她装病,为何方才不拆穿她?   正在这时,她听见楚洵开口道:“皇后的伤……可好了?”   苏青霓想了想,才猛然反应过来,楚洵是指她在梅坞摔的那一下,顿时沉默了片刻,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已然大好了。”   “那就好,”楚洵站起身来,道:“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在?   苏青霓看了看门外,天色已晚,夜幕四临,唯有庭前的灯烛散发出幽幽的昏黄光芒,将廊柱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迟疑道:“要去哪儿?”   楚洵却不答,只是道:“随朕来便是。”   苏青霓只好跟着他走,一路出了坤宁宫,李程等一众宫人打着灯笼照亮前路,宫道上的积雪已清扫干净了,唯有两旁的宫檐上,雪还未化尽,长长的冰棱倒挂下来,折射出幽幽的光芒。   走了一段路,苏青霓就发现这是去养心殿的方向,她心中升起几分疑惑来,这么大晚上的,楚洵带她去养心殿做什么?难道他终于愿意放过她,想回养心殿住了?   暖黄的光芒投映在帝王身上,在地上拉出了细长的影子,清瘦而坚韧,正在苏青霓心中暗自揣测间,楚洵带着她到了梅坞的园门前,李程领着一众宫人顿时住了脚步,楚洵却没有停留,对苏青霓道:“来。”   苏青霓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跟了进去,碧棠与晴幽两人连忙准备跟上,却被李程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晴幽惊疑不定道:“李总管?”   李程面上带着笑意,道:“晴幽姑娘,皇上进梅坞,一贯是不许下人跟着去的,还请两位姑娘与咱家在此处等候。”   碧棠愣了一下,道:“那怎么行?娘娘与皇上不需要人伺候么?”   李程脸上的笑意不改,道:“规矩如此,两位姑娘还是等等罢,别让咱家难做。”   闻言,碧棠还欲说什么,却被晴幽拉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对李程道:“既然如此,奴婢就与李总管一起等着吧。”   李程笑吟吟道:“那敢情好。”   却说苏青霓跟着楚洵入了梅坞,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走了十来步,空气寂静得很,她回头一看,才发现宫人们不知何时都不见了,长长的小径上只有她与楚洵两个人,小径两旁都种满了梅树,此时梅花灼灼盛开,遒劲的枝丫上零散地挂着许多灯笼,照亮了前行的路,同时把梅树枝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凌乱横斜,颇有几分诡谲的意味,这情景,倒仿佛置身于什么森然之地了。   任是苏青霓再胆大,也不由紧张起来,恰在这时,有冷风幽幽吹过,仿佛贴着她的后脖颈似的,那些灯笼与梅花枝也轻轻晃起来,光影摇动,一时间所有的影子都被拉扯得飘忽着,明灭不定,林间传来了呜呜之声,如女子的幽咽似的,苏青霓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一抬头,却见楚洵竟然不见了!   苏青霓:!!! 第46章   梅林幽暗,虽说两旁挂着灯笼,但是到底不甚明亮,被风吹得摇晃不定,树影幢幢,颇有几分诡谲的气氛,苏青霓不由停了脚步,琢磨着要不要现在转身返回去算了。   正在这时,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就在前方,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过来,紧接着,一道黑影转了过来,苏青霓吓了一跳,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差点腿软,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点疑惑:“皇后?”   是楚洵。   苏青霓猛地大松了一口气,刚提起的心才渐渐回落,她道:“原来是皇上。”   楚洵正在她前面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眉眼在朦胧的光影中显得异常俊美,道:“皇后怎么了?”   苏青霓心里想骂人,嘴上还要故作无事道:“没什么,臣妾方才走神了。”   楚洵便道:“天冷路滑,皇后走路还是当心些。”   苏青霓敷衍微笑:“是,臣妾知道了。”   她说着,又道:“皇上要带臣妾去哪里?”   楚洵轻咳一声,道:“你随朕来便是。”   神神秘秘的,苏青霓心里升起几分狐疑,她盯着楚洵看了一眼,才跟了上去,好在楚洵大约是察觉到了她跟不上,特意放慢了些步子,两人往梅林深处而去,梅花盛开得正好,被未化的冰雪包裹在内,在暖黄的灯笼光芒的映照下,宛如琉璃,这场景仿佛仙境一般。   一直到了梅林深处的那个湖边,楚洵才停了下来,对苏青霓道:“到了。”   苏青霓左右张望,什么也没看见,湖面都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冷风吹拂过来,远处发出了呜呜的风声,吹得她眼睛都疼了,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呵出一口热气来,忍不住疑惑道:“皇上带臣妾来这里做什么?”   楚洵没答话,而是走了几步,转到一棵梅树后,拖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擦过冰面和冻土时,发出嚓嚓的声音,苏青霓定睛一看,那竟是一辆小小的冰车!做得很是精致,只能容二人同乘。   苏青霓愣了一下,讶异道:“皇上,这是……”   楚洵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平静地解释道:“朕派人做了一辆冰车,皇后要试试么?”   苏青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冰车,老实说来,她心底确实有几分意动,但还是表现得很是矜持,问道:“皇上为何突然让人做冰车?”   楚洵顿了顿,才道:“想做便做了,皇后不喜欢么?”   苏青霓犹豫了片刻,道:“可是眼下天色已晚了,怕是不方便……”   湖岸边四周的梅树上虽然挂了灯笼,但是毕竟隔得远,很多地方,包括湖中心的位置是看不太清楚的,楚洵却道:“万事有朕。”   苏青霓便不再拒绝了,她是喜欢玩冰车的,否则上次也不能就着一块木板玩了半天了,冰车虽然小,做工却很精细,上面有两个座儿,一前一后,苏青霓犹犹豫豫地坐了上去,紧接着,她便感觉到身后传来衣物摩挲的窸窣声,楚洵坐在了后面,他拿着木杖一触冰面,冰车呲溜一下就滑了出去。   冰冷的风迎面吹过来,苏青霓半眯起眼,看见湖岸边的梅花林中,那些高低错落的灯笼,宛如天上散落的星子,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分外漂亮,她忽然就不觉得冷了。   大约是楚洵有内家功夫在身,冰车滑行起来又快又稳,转弯的时候极是平稳,完全不像是第一次玩的样子。   沿着湖的边缘滑了一圈,苏青霓有些兴奋,正在这时,冰车忽然就停了下来,她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却见楚洵站起身来,伸手在头顶的梅树枝上摘下一盏小小的风灯下来,递给她,简短道:“拿着。”   风灯的光芒暖黄,将帝王的眉眼勾勒出流畅优美的光影线条,映在了女子的杏眸中,熠熠生辉,眸色明净如洗,苏青霓微怔之后,忽然笑了一下,她冲着僵冷的手指呵了一口气,将风灯拿过来,抱在怀中,楚洵盯着她看了一眼,才又坐上了冰车,叮嘱道:“坐稳了。”   苏青霓点点头,冰车又倏然滑了出去,这次滑向的却是光线昏暗的湖心方向,她有些紧张,将风灯提了起来,照亮前路,冰车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绕着湖心穿行,寒冷的夜风迎面吹来,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冷。   他们在这夜深人静之际避开了其他的人,悄悄躲在这梅林深处,划着冰车游玩,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大事一般,透着隐秘的欢喜,宫中无聊,这么久以来,苏青霓头一次如此高兴,她的心中兀自欢欣雀跃着,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了身后人的目光。   帝王正在看着她,凤眸中的神色不像往常那般平静到近乎毫无波动,而是带了几分浅浅的,几不可察的笑意,很温和,若是不注意看,险些发现不了,这种细微的表情由惯常冷漠的人做来,竟让人觉得分外心动。   苏青霓蓦然觉得心跳突兀地快了些许。   冰车渐渐停了下来,有一片片洁白的雪絮悠悠飘落下来,楚洵突然移开视线,看向漆黑的夜空,道:“下雪了。”   苏青霓抱着风灯,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了漫天的雪花,很细小,洋洋洒洒地坠下来,轻轻落在了她的发上,宛如轻柔的羽毛,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很快就融化了,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凉丝丝的。   楚洵看了一会,道:“朕不喜欢冬天。”   苏青霓愣了愣,转头看他,道:“为何?”   楚洵望向她,道:“冬天太冷了。”   闻言,苏青霓不由讶异,她看楚洵往日穿着单薄,养心殿还日日门窗打开,四面透风,他又是有内家功夫在身的,遂笑道:“臣妾还以为皇上不怕冷的。”   楚洵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道:“没有,朕很怕冷。”   苏青霓头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觉得有些新奇,她打量着年轻的帝王,眉目俊美如斯,眼神却不同以往那般冷漠,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寒夜,他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苏青霓忍不住道:“为什么?”   楚洵语气淡淡地道:“朕幼时是住在寺庙里的,有时候太妃生气了,就会罚朕去一间空屋子里悔过,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蒲团,夜里也没有灯烛,所以每到冬天时,便觉得难熬得很。”   苏青霓完全没想到一国之君从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震惊道:“太妃她怎么能这么……”   她险些要把骂人的话说出口了,好在理智尚在,最后又咽了回去,楚洵像是看穿了她似的,道:“这么狠心?”   苏青霓抿了抿唇,楚洵却别开视线,用木杖轻轻一触冰面,冰车又缓慢地滑行起来,他轻描淡写道:“朕早说过,她就是那样的人,自私妄为,只看重她自己,这种事情,她自然是做得出来的。”   苏青霓有些怀疑地想,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母亲?你大约不是她亲生的罢?   岂料下一刻,楚洵的声音淡淡响起:“朕有时候还会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   苏青霓心中哦豁一声,看来不是她一个人这么觉得。   楚洵又继续道:“不过年纪渐长之后,朕就知道了。”   苏青霓忍不住问道:“皇上知道了什么?”   楚洵答道:“知道朕是她的亲生儿子了。”   “此话怎讲?”   楚洵悠悠道:“因为朕发现自己与她一般自私妄为,一般只看重自己,从不考虑其他人。”   他的话直白而坦诚,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着一件他认定的事实一般,若此时有人反驳于他,他恐怕也只是抬起眼皮瞟一眼,不做辩解,也懒得回应。   但苏青霓就是想反驳他,道:“臣妾不这么觉得。”   楚洵像是愣了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讶异:“哦?皇后有何见解?”   苏青霓虽然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小心眼,偶尔会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气死人不偿命,又或者性子懒极,不爱理会朝事,性格冷漠,还有奇奇怪怪的毛病,譬如吃素念经,不近女色等等这些毛病,粗粗一数,这缺点都快数不过来了。   但却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苏青霓想了想,道:“皇上若真是自私,只重自己,为何特意派人做了冰车,今夜又为何偏偏要带臣妾来这里?”   冰车渐渐停了下来,楚洵没再滑了,也没有出声,苏青霓换过头去望着他,认真而恳切地道:“臣妾觉得,皇上只是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要什么罢了,仅此而已。”   闻言,楚洵的凤眸抬起,直直地看向她,重复了一遍:“朕,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苏青霓点点头,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劝道:“皇上或可仔细想想,有什么是您十分想得到的,又或者想要成为怎样的人,等您想明白了,一切就都好了。”   她在心里暗暗地想,若真敲醒了这位,说不定来日大楚又能多一位开辟盛世太平的明君呢!   正在这时,楚洵轻轻颔首,看着她面上浮现的欣慰之意,他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这是苏青霓第一次看见他笑,宛如昙花夜放,他道:“其实,朕也喜欢冰车。”   苏青霓:…… 第47章   眼看苏青霓的脸色都变了,楚洵面上的笑意明显了些,凤眸微微弯起来,平日里冷面冷心的人,这时候笑起来就格外令人惊艳。   他悠然道:“骗你的。”   雪渐渐大了,纷纷坠落下来,落在苏青霓的发间,晶莹剔透的一片雪花,楚洵盯着看了几眼,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它轻轻摘下来,苏青霓面露疑惑之色:“皇上,怎么了?”   楚洵摇了摇头,将手握起,那一枚轻薄的雪花便融化在了掌心,变成了一点湿润的水迹,触感微凉,像是要顺着那血液传入心底。   他看了看天,道:“雪大了,回宫吧。”   冰面很滑,苏青霓从冰车上下来,手中提着冰灯,有些不太敢走,她下意识看向楚洵,楚洵走了一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顿了片刻,忽然将自己的衣袖撩起递过来,低声道:“拿着。”   苏青霓大为意外,但仍旧是依言伸手过去,将那袖子抓住了,天气太冷了,织锦的料子泛着细微的凉意,她纤长的手指轻颤了一下,才又慢慢地捏紧了,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拽着楚洵的袖子,跟着他往湖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步伐却默契得一致,空气安静,只能听见些许脚步声,几不可闻,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乍一看仿佛是亲密无间的伴侣一般。   等出了梅坞,碧棠与晴幽两人连忙迎上前来,苏青霓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楚洵的衣袖,趁着无人发觉,她猛地松开了手,晴幽举起油纸伞来,道:“娘娘,下雪了,衣裳没湿罢?冷不冷?”   苏青霓摇了摇头,道:“本宫无事。”   她说着,转向楚洵问道:“皇上,现在回宫么?”   转瞬之间,楚洵便恢复了往日那般平静到近乎冰冷的模样,他点点头,道:“走罢。”   说完便迈开了大步,李程连忙举着伞追了上去,他深青色的常服袍袖被冷风吹得荡开,楚洵走了几步,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袖角,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那里的布料处仿佛还残余着些许的暖意,像是被人手心的温度仔细熨帖了似的。   ……   回了坤宁宫里,碧棠替苏青霓除下斗篷,一身的寒气皆被驱散开去,晴幽又端了煮好的姜茶来,苏青霓接了之后,先是递给楚洵,道:“皇上先喝些姜茶去去寒吧。”   楚洵盯着那姜茶看了一会,才端起喝了,剑眉轻皱,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苏青霓道:“怎么不喝?”   楚洵含蓄道:“太烫了。”   烫?苏青霓心中疑惑,方才她摸着碗的时候,温度明明正好啊,怎么会烫?   恰在这时,晴幽又捧了一碗新的姜茶来,苏青霓接过试尝了一口,正好温热,一点儿也不烫,她便道:“可臣妾并不觉得烫啊,再放些时候只怕要凉了。”   “是么?”楚洵看着她手中的碗盅,漫不经心地道:“或许是两碗姜茶不一样吧,先放一放。”   闻言,苏青霓只能由他去了,自己把姜茶喝了,转身去了妆台前,让碧棠替她除去发簪金钗等物,长长的青丝便散落下来,妆台上明镜映烛火,将苏青霓的面孔照得愈发精致姣好,因着之前玩了冰车的缘故,她这会儿有些累,犯起困来,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眼角余光自菱花铜镜中瞥见了什么,十分奇怪,定睛一看,那却是一只手,深青色织锦质地的宽袖,手腕上戴着一副檀木的手串,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端着一个描金细白瓷的碗,正在往一盆水仙花里头倒姜茶。   苏青霓:……   她突然清了清嗓子,那只手便立即顿住,紧接着,她能明显地感觉到一道目光朝这边看过来,大约是见苏青霓没别的反应,以为她没看见,片刻之后,那只手又继续动作,把一碗姜茶全倒在种水仙花的瓷盆里了。   说什么姜茶太烫,看来他是本来就不喜欢喝这东西。   苏青霓心想,她也装作没看见,待头发梳弄好了,这才起身,瞄了一眼楚洵手中的碗,故意问道:“皇上的姜茶喝了么?可别太凉了。”   楚洵将碗亮了一下,十分镇定地道:“喝完了。”   表情非常的从容,若不是苏青霓方才亲眼看见了那一幕,只怕都要信了他的鬼话,如此腹诽着,她在心里给这个男人的缺点加了一条:喜欢睁眼说瞎话。   晴幽过来恭敬地接他手中的空碗,苏青霓冷不丁道:“再给皇上盛一碗来吧,方才在外面冷得狠了,明日皇上要上朝,龙体可万万不能有所差错。”   听了这话,晴幽立即应是,楚洵的表情微微一滞,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那番冰冷的模样,直到晴幽又端了一碗新的姜茶来,苏青霓亲手接过,笑吟吟端到楚洵的面前,道:“皇上请用。”   楚洵的面色终于变了些许,他盯着那姜茶看了几眼,犹豫道:“朕方才喝过了,这就不必喝了吧?”   苏青霓却柔声劝道:“皇上龙体要紧,一碗姜茶怎么够?”   楚洵:……   他不答话,苏青霓便面露失落,道:“还是说,皇上觉得臣妾宫里的姜茶难以入口……”   楚洵表情微变,语气僵硬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苏青霓立即抬起头来,杏眼弯起,笑道:“那就请皇上喝吧。”   楚洵凤眸微垂,盯着她看了看,又看向那姜茶,面上露出几分挣扎的意味,最后终于妥协,接过了那碗姜茶,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剑眉紧皱着,好像喝了一碗毒药似的。   苏青霓看在眼里,心中简直乐开了花,十足的欣慰之意,让你从前逼着我喝乌鸡大补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有今天?   楚洵确实是极不喜欢姜的气味,喝了这一碗姜茶之后,他的心情原本很差,但是一抬眼,见面前的女子露出几分欣慰的笑意,莫名就觉得舌尖那姜特有的辛辣味道,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罢了,她也是为了他好,楚洵认真地这么想着。 第48章   雪下过两日,天便放晴了,转眼过了初八,楚洵要开始恢复上朝的日子,因着他们是分了两床被子睡的,苏青霓睡意模糊间,能感觉到旁边的人起了,不过她并不想动,也嫌麻烦,就假装继续睡,但是朦胧中,她感觉楚洵并没有走,而是在床边站着。   苏青霓有些奇怪,心道,莫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她便睁开眼来,正好对上一双凤眸,有几许温和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般清冷理智,楚洵的唇角动了动,矜持道:“皇后醒了?”   苏青霓只好答应了一声,又问道:“皇上要上朝了么?”   “嗯,”楚洵点点头,却依旧没有动作,苏青霓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冕服还未穿好,便随口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吧。”   楚洵听了,从善如流地道:“有劳皇后了。”   趴在被窝里的苏青霓:……   她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往日里这人不都是拒绝的吗?   但话已说出口了,这会儿苏青霓只好认命地爬了起来,替他整理衣袍,尽管两人靠得很近,但是她的指尖一点都没有碰到楚洵,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让彼此都觉得舒适。   服侍楚洵穿好上朝的冕服之后,束发戴冠的事情,苏青霓就不方便动手了,便遣碧棠去把李程唤了进来,她正欲退回内殿,却被楚洵叫住了,道:“从今日起,你不用去慈宁宫请安,朕已派人去给太后知会过了,至于太妃,你大可不必理她。”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若有事情,可以派人来找朕,朕自有办法”   说完这些,他便走了,苏青霓着实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楚洵第一次告诉她,有事可以去找他,他会替她处理。   苏青霓站了一会,听见外间的脚步声远去,紧接着,是殿门被合上时发出的吱呀声,然后所有的动静都没有了,殿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碧棠见她没有要动作的意思,一时间有些疑惑,道:“娘娘,怎么了?”   苏青霓忽然微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本宫没事。”   楚洵说不必去慈宁宫了,苏青霓乐得轻松,一整日都悠悠闲闲的,等到了午时后,碧棠端着一个朱漆雕花描金托盘来,上面放着一个瓷盅,苏青霓想起来,这是该喝药了。   碧棠把瓷盅放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盅盖揭开,道:“娘娘,喝吧。”   苏青霓接过来一看,顿时发觉不对劲,瓷盅里竟不是黑黢黢的药汁了,而是呈现一种淡淡的褐色,也没有扑鼻的苦涩气味,她诧异道:“这是什么?”   碧棠答道:“是……是奴婢在半道上遇见了李总管,他说皇上吩咐了,给娘娘另换了方子。”   苏青霓面露疑色,一旁的晴幽便替她问道:“李总管没说,这是什么方子?皇上怎么会突然要给娘娘换药方?御医都没有来请过脉,怎么能随便给娘娘吃药?”   碧棠连忙道:“这些奴婢也问过了,但是李总管说了,这是皇上的旨意,让奴婢别问了。”   苏青霓眉头轻蹙,晴幽想了想,道:“娘娘,不若让奴婢先替您试药吧?”   苏青霓轻轻摆了摆手,道:“不必,既是皇上的意思,喝了也无妨。”   她与楚洵没有什么利益干系,他倒也不至于要谋她性命,更何况,从昨夜过后,苏青霓能够明显得感觉到楚洵的态度有所好转,退一万步说,他就算真的想要做点什么,一道圣旨下来便能做到,何至于这样遮遮掩掩?   苏青霓端起那碗药来,浅浅喝了一口,紧接着表情便凝固住了,像是惊疑不定一般,晴幽与碧棠见了,以为有什么事,连忙紧张问道:“娘娘怎么了?”   苏青霓摇了摇头,她又喝了一口,入口很甜,却并不腻人,若是仔细品尝,还带着一点儿桂花的香气,这哪儿是药?   晴幽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急了,苏青霓便把那碗递给她,表情古怪地道:“你尝尝。”   晴幽立即小小喝了一口,惊诧道:“桂花红枣甜汤?”   碧棠也惊了:“皇上怎么……”   苏青霓面上却露出深思之色,她想了想,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本宫装病的事情,被看穿了啊。”   不过她也没想着要瞒上多久,毕竟楚洵似乎懂医术,她耍的这个小把戏太容易被看穿了,苏青霓这么想着,忽然又觉得不对,若楚洵早早就看出来了,那上回他还追到坤宁宫里来,非得让她喝乌鸡大补汤,是什么意思?   他故意的?   ……   养心殿,楚洵正坐在御案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笔,慢慢地写下一行字,动作不疾不徐,腕间的檀木手串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外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的人是李程,他弓着身子站在屏风边上,等楚洵将那一页纸写完了,才问道:“送过去了?”   李程忙答道:“回禀皇上,是,奴才亲手把碗交到了娘娘的贴身婢女手上的,皇上的旨意也转告了。”   楚洵嗯了一声,将笔搁下,李程顿了顿,觑着他平静的脸色,小心道:“皇上,恕奴才斗胆,您……为什么要把娘娘的药换了呀?”   “换了?”楚洵端详着那张满是笔酣墨饱的宣纸,悠然道:“朕可没有换她的药,只是她的方子不对,朕替她改一改罢了。”   改一改?李程就算再不懂,也明白药和桂花红糖水的区别,药是能治病的,红糖水它顶个什么用呐?   大约是心情尚可,楚洵看出了李程的疑惑,剑眉轻挑,淡淡道:“因为药是苦的,红糖水是甜的,皇后会喜欢喝的。”   李程:……   好吧,他不懂,可这红糖水再甜,那也不能代替药喝啊,皇上的心思真是莫测,希望皇后娘娘千万别多想才是。   事实证明,楚洵竟然是对的,他今日下了朝之后,就在养心殿里坐着,等到了傍晚时候,坤宁宫就派了人来,请他过去用膳,这还是今年的头一回。   看来果然如皇上所说的那样,李程跟在龙辇旁一边走,心里想着,皇后娘娘的心思也难猜的很,这得了病也不喝药了,一碗红糖水这么有用?   等到了坤宁宫,李程一眼就看见苏青霓率着宫人早早就等在门口了,见了帝王仪驾过来,她上前行礼,笑吟吟道:“臣妾恭迎皇上圣驾。”   楚洵下了龙辇,抬手虚虚一扶,淡声道:“皇后不必多礼。”   苏青霓抬眼看见他那清冷的眉眼,脑子了一时浮现那碗桂花红糖水,一时又浮现那天晚上的乌鸡大补汤,心里有点牙痒痒,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谓十分复杂。   片刻后,她才略微侧开身子,轻轻道:“皇上请。”   于是楚洵打头,一行人入了坤宁宫里,李程在前庭就识趣地止了步子,养心殿伺候的人都是太监,若无宣召,不得入殿,这是规矩。   等进了东暖阁,尚食已等在那里了,苏青霓摆了摆手,吩咐道:“传膳罢。”   过了一会儿,捧着食盒的宫婢们才陆陆续续自殿外进来,把菜色摆开,足有满满一桌子,苏青霓亲自揭开了楚洵面前的一个碗,笑眯眯道:“皇上,这道菜是臣妾特意吩咐人做的,臣妾幼年曾经在江南住过一段时间,觉得这道菜甚是合胃口,就想着让皇上也尝尝。”   楚洵定睛一看,只见那个碟子里,放着一张薄薄的饼,煎得两面金黄,看上去十分漂亮,苏青霓殷切道:“那臣妾给皇上布菜?”   楚洵矜持地点点头:“有劳皇后了。”   苏青霓笑了,一边夹那饼,一边道:“说来有趣,皇上可知道这饼叫什么名字?”   楚洵摇了摇头,淡淡道:“朕不知。”   苏青霓美目微转,娇声道:“那皇上猜一猜嘛。”   这一声宛如撒娇了,声如黄鹂啁语,楚洵整个人微微一僵,面上的神色几不可见地闪过一分紧张,好在无人发现,他沉默片刻,道:“大饼?”   苏青霓扑哧笑了出来,筷子都险些不稳了,她轻睇帝王一眼,把一小块薄饼放在他的碗中,道:“不对,这叫神仙饼。”   楚洵轻咳一声,还是保持面无表情地道:“名字倒好听。”   苏青霓便笑:“味道也好。”   末了又催促他道:“皇上快尝尝,冷了便不好吃了。”   楚洵微微颔首,拿起筷子夹了那块饼,正欲送入口中,苏青霓坐在旁边,一手支着头,杏眼含笑看过来,唇边微翘,悠悠道:“这神仙饼还有个说法,原是把姜切片,放在火上小心烘烤至干脆,然后细细研磨成粉,与糯米粉一道揉成面,再仔细摊成薄饼的,因为生姜能通神明,故而民间又把这饼起名为神仙饼——”   楚洵的动作一滞,筷子上的饼才送到嘴边就停住了,苏青霓惊讶道:“诶?皇上怎么不吃了?”   楚洵:……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把筷子放下,便听苏青霓道:“臣妾从前吃到这一道菜颇觉惊艳,一直念念不忘,今日想起,便想让皇上也尝尝,皇上不喜欢么?”   她的眼睛一派认真,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宛如天上的星子落入其中,叫人不忍拒绝,楚洵顿了顿,才道:“没有。”   他说完,屏住呼吸,把那块所谓的神仙饼,送入口中,吃了下去。 第49章   夜里楚洵依旧宿在坤宁宫里,苏青霓如今已习惯了,反正两人都是盖着棉被纯睡觉,别的什么事也没有,她半点都不担心,往往每次入睡得比楚洵还快,但是今日不知怎么,或许是白天睡多了,晚上觉有点浅,半夜时分,苏青霓就感觉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翻身的声音,她朦胧中想,这人是没睡着?   苏青霓心里升起几分疑惑,她挣扎着从睡意中睁开眼,看见楚洵已掀开被子起床了,下意识问了一句:“皇上要去上朝了?”   楚洵动作一顿,转头看过来,道:“没有。”   苏青霓揉了揉眼,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道:“那皇上为何不睡了?”   楚洵没动,只盯着她,空气寂静,苏青霓的睡意也渐渐散去,然后她便听见楚洵道:“朕饿了。”   苏青霓:……   晚上吃了那块神仙饼之后,楚洵便没什么胃口了,只草草吃了几口便住了筷子,这会儿饿劲儿一上来,他就没忍住,半夜爬了起来。   苏青霓看着理直气壮的帝王,有一瞬间的无语,心想,好了,这是要来磋磨她了。   果然,下一刻,楚洵问道:“皇后不觉得饿吗?”   苏青霓的嘴角抽了抽,才道:“臣妾不饿。”   楚洵:“哦。”   然后他就站在床边,不动了,苏青霓只好硬着头皮道:“既然皇上饿了,臣妾让人备些夜食来?”   楚洵立即从善如流道:“有劳皇后了。”   苏青霓下了床,楚洵顺手把她的外裳递过来,叮嘱道:“别冻着了。”   端的十二万分的贴心,苏青霓也不好拒绝,只能接了下来,起身出了内殿,晴幽正在坐在外间的榻下守夜,身上披着一张绒毯,见了她来,连忙把绒毯放下,站起身行礼,道:“娘娘怎么出来了?可是口渴了?”   苏青霓摇摇头,道:“没有,你去叫人备些夜食来。”   晴幽听罢,连忙应下,正准备走,苏青霓又叫住她,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不管备了什么,都不要放姜,只要素。”   “是。”   夜食很快备好了,晴幽端了进来,苏青霓披着外裳坐在榻边,旁边是楚洵,两人正静坐喝茶,见了她来,苏青霓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小几,道:“放这里,你退下吧。”   夜食足有四五样,面食糕点,甜汤热粥,热气腾腾的,苏青霓将象牙筷子递给楚洵,道:“皇上请用。”   楚洵淡声道:“皇后不吃?”   苏青霓摇首,轻轻打了一个呵欠,她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遂道:“臣妾不饿,皇上吃吧。”   楚洵没动,看着她道:“那皇后去睡罢。”   苏青霓强忍着困意,微微一笑道:“没事,臣妾可以与皇上说说话。”   楚洵唔了一声,倒是没再拒绝,苏青霓替他盛了一碗百岁羹递过去,然后倚在榻边,看着他吃,楚洵的一双手生得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拈着象牙镶金的筷子,看起来十分的赏心悦目,苏青霓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皇上是不喜欢吃姜么?”   楚洵的动作微微一顿,凤眸抬起,看了她一眼,没有否认,只是抿着唇道:“皇后怎么知道?”   他自觉自己表现得很隐蔽了,旁人应该看不出来才是,除了贴身太监李程以外,几乎无人知道他不爱吃姜的这个毛病。   苏青霓吃吃笑,掩口道:“臣妾今日见皇上吃了那一块神仙饼之后,就没再吃别的东西了,显然是不喜欢。”   楚洵沉默了一下,才解释道:“朕并非是不喜欢这一道菜,只是……”   说到这里,他面上难得浮现几分犹豫,道:“朕只是不大爱吃姜。”   苏青霓早就知道了,但还是故作惊讶问道:“为什么?”   楚洵将筷子放下,想了想,才答道:“朕幼时在玉泉寺里,时常生病,寺里没有大夫……”   这么说着,思绪仿佛飞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五岁离宫,随着被贬为庶人的母妃一同去往玉泉寺,初时张太妃倒还好,她一心觉得自己总有一日能回皇宫,毕竟楚洵是实打实的皇子,身上流着楚家的血脉,假以时日,他回了皇宫,就算无法继承皇位,也能捞到一个亲王当当,那么她自然也能跟着脱离苦海。   因着这一茬,张太妃对楚洵还算好,除了整日耳提面命,让他日后一定要记得把母妃接出去之外,还要日日诉苦,寺里的日子清苦,万事都要自己动手,如何比得上宫中奴婢成群,前呼后拥?张太妃很是吃了些苦头,她那个性子,没事也要掀起三尺浪,更何况落了魄?于是日日在玉泉寺里作,作得师太们烦了她,索性在寺庙后面给她划了一个偏僻的小院子,让她领着楚洵住了进去,从此不再管她,就当没这个人似的。   无人伺候,事事不顺心,张太妃的脾气就一日比一日差了,动不动就要发作,那时的楚洵也才七八岁,人还没桌子腿儿高,就被支使着做这做那,张太妃哪日气不顺了,就将他关进一间空屋子里,不许他出来,有时候天气凉了也不管,楚洵就得了病,只是他素来沉默寡言,病了也不说,还要每日去后厨替张太妃端饭捧水,一次险些发热晕在半道上。   好在被一个老师太发觉了,熬了些姜汤给他喝,后来楚洵虽然总是病,但他自己会去后厨要来生姜,熬成水喝下,病竟也渐渐好了。   直到年纪渐长,楚洵后来又学了医,也就不必再依靠姜汤度日,但是幼年时那姜汤辛辣刺激的气味,仍旧令他印象深刻,仿佛在时时提醒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他并不喜欢。   楚洵凤眸微抬,看着对面的女子,认真地道:“所以朕并不是觉得神仙饼不好吃,朕只是不爱吃姜罢了。”   苏青霓没想到随口一问,还能听到这等陈年秘辛,表情有片刻的愣怔,甚至忘了如何反应了,听这意思,楚洵幼时也未免过得太凄惨了些,作为一个皇子,天潢贵胃,竟然连平常人家的孩子都不如。   就算是家境贫寒的人家里,有孩子病了,父母也会请来大夫医治的,张太妃身为人母,却能对自己的亲子不管不顾,实在是令人齿寒。   苏青霓看着楚洵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又想起今日的那道神仙饼来,不由觉得几分心虚,那点儿心虚在这时候就显得格外不适了,她下意识抠了抠手指,目光微垂,落在楚洵的手指上,道:“是么……今日是臣妾的错。”   “嗯?”楚洵似乎没懂,疑惑抬眼:“什么是你的错?”   苏青霓硬着头皮道:“臣妾……臣妾若是早知道皇上不爱吃姜,就不吩咐人做那道菜了。”   楚洵顿了顿,才淡淡道:“无事,皇后也不知道,不怪你。”   苏青霓只好继续抠着指尖,心里顿时更心虚了,急于找点儿什么来补偿一下,她杏眼微转,待看见面前的羹汤还未动过,连忙拿起小碗来,殷勤道:“皇上,这是碧海玉露羹,用莲子枸杞与燕窝一同熬成的,很是鲜甜,皇上试试吧?”   楚洵倒是没拒绝,待看见他接过去了,苏青霓才略微松了一口气,看着他喝了羹汤,心里好过了些。   片刻后,她又仔细一想,不对啊,当初楚洵强行让人送乌鸡大补汤过来时,也没见他心虚啊?   怎么到她这里,反而生出了一点点愧疚呢?   苏青霓,你还是太心软了。   ……   慈宁宫。   清晨时候,宫人们早就忙活起来了,挨个交了班,轻手轻脚地入了殿,开始收拾打扫,眼下天气冷,呵气成霜,就连擦地也要备上许多人手,一遍清水擦洗,一遍用干的棉布擦,还有一个宫人拿着绒布跟在后面,跪着擦过去,地砖亮堂堂的,简直能照出人影来,朝阳自檐下洒落,灿烂一片,刺得人眼花。   这么多人忙着,偌大的一个慈宁宫里,却连一丝儿人声都没有发出来,静得让人害怕,内殿里,几个宫人正在伺候着太后梳洗。   一名宫婢小心地替她梳起发髻,一边笑道:“太后娘娘的这头发,油光发亮的,顺顺滑滑,真是谁也比不上呢。”   这话却是事实,太后虽然已年近五十,但是她仍旧是满头青丝,一握就是满满一把,宫婢的话显然取悦了她,太后笑吟吟道:“当年先帝就是喜欢哀家的头发,若他得了空暇,还要亲自替哀家梳。”   宫婢们立即夸张地表现出惊讶来,七嘴八舌地夸赞着,恨不得把自己这辈子会用的好词儿都说出来,以图太后的欢心。   正在这时,外间进来了一个宫婢,跪奏道:“太后娘娘,宁尚宫来了。”   殿内的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太后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宁姝兰被领了进来,进门就跪了下去,行礼道:“奴婢拜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太后随意抬了抬手,道:“怎么了?”   宁姝兰低声道:“回禀太后娘娘,是这样,奴婢听说,皇上从初一到现在,这几日都宿在坤宁宫了。”   “哦?”太后显然是也没想到,她顿了一下才笑了,语气意味不明道:“看来,有些事情已超出哀家的预料了,皇后竟然真的得了皇上的欢心?”   “那……”宁姝兰迟疑道:“现在需要奴婢做什么?”   “不急,”太后的声音慢悠悠从头顶的方向传来:“哀家绝不会让他们母子好过的。”   “她欠哀家的债,哀家会让她千百倍地奉还!”   语气到了此处,转为阴沉,宁姝兰斗胆悄悄抬头看去,只见太后的手中捏着一枚金簪,面上如笼了一层寒霜,眼神有一瞬间的狰狞,令人心惊肉跳。 第50章   宁姝兰退下之后,太后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偌大一个内殿,七八名宫婢垂手侍立,却无一人敢出声,更有甚者屏住了呼吸。   直到片刻后,太后的脸色才恢复如初,道:“张太妃今日为何不来?皇帝说,皇后身体抱恙,不能前来请安,怎么,张太妃也抱恙了?”   一宫婢连忙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张太妃往常都是辰时初才来的,算算时间,眼看也快到了。”   太后站起身来,轻轻悠悠地道:“哀家正等着她呢。”   果然如那宫婢所说,不多时,张太妃一行便来慈宁宫了,在前殿被晾了好半晌,宫婢们簇拥着太后姗姗来迟,张太妃本就是个骄纵性子,这会儿等得一肚子气,面有不忿地道:“太后娘娘原来在宫里?可叫臣妾好等,若您再不出来,臣妾还以为您有什么事儿了呢。”   这话明里暗里是讥讽,太后端着得体的微笑,也不搭理她,就当没听见似的,张太妃宛如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独角戏唱得好没意思,遂气哼哼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正欲喝,送到嘴边时突然顿了一下,又将茶盏原样放下了。   这动作看在旁人眼里,简直不能更明显了,太后冷眼看她:“怎么,怕哀家给你下毒?”   张太妃拿起帕子掩口,姿态倨傲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意思竟是毫不遮掩了,太后差点冷笑出声了,她道:“你出宫这许多年,还是和从前一样,半点没变,一如既往地没脑子。”   张太妃变了脸色,没等她开口,太后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若有当初那些嫔妃们一半的脑子和手段,也不至于落到那样的下场了,先帝在时,不愿搭理你,如今皇帝是你的亲子,竟也不愿理会你,你这个太妃当得可有意思?”   这话简直是诛张太妃的心,楚洵冷着她的事情,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扎得极深,她与太后又有宿怨,如今被直接挑明了,张太妃便觉得一颗心刺痛不已,她怒道:“与你何干?!”   “是与哀家没有什么关系,”太后转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语气轻慢道:“可哀家到底是太后,坐到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情,太妃人微言轻,管不得,哀家却不能不管了,否则,指不定朝臣们怎么看哀家呢。”   她好声好气地说着,声音也是一贯的温柔,倒叫张太妃生出几分狐疑和警惕:“管?你要管什么?”   太后轻笑一声,眼中透出几分不屑的意味,道:“这就不必告知太妃了。”   她一伸手,旁边的贴身宫婢连忙扶着她站起身来,太后淡淡吩咐道:“来人,送客。”   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一名宫人,跪奏道:“启禀太后娘娘,沈三姑娘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太后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喜色,欣然道:“她来了,快,快让她进来,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能让她在外边候着。”   宫人立即去了,不多时回转,身后果然领着一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眉目娇艳,唇红齿白,眼角微微上挑,仿佛二三月枝头盛开的桃花,甚是喜人,若是仔细打量,就会发现这少女与太后生得二三分像。   她穿着水红色的袄子,更是衬得容貌娇柔俏丽,见了太后未语先笑,脆生生道:“明珠给大姨母请安了,大姨母万禧。”   太后的面上带出笑意来,与之前的客套得体不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是真的高兴,伸手朝沈明珠招了招,笑吟吟道:“可算来了,来,让哀家瞧瞧,这天儿冷得很,路上可没冻着吧?”   沈明珠也笑,握住太后的手,道:“没有呢,今日出门时,母亲特意给多添了一件衣裳,好些日子不见大姨母,大姨母可安好?母亲也常常念着您呢。”   太后笑道:“好,哀家好着呢,也替哀家向你母亲问个好。”   姑侄女俩一团和气,其乐融融,显然是十分欢喜,太后一心一意与沈明珠说话,倒把张太妃晾在了一旁,她看着这一幕,眉头轻蹙了一下,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那少女,眼底升起几分探究之意。   太后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过来,正见着张太妃在一旁,面上的笑意收了收,淡淡道:“太妃怎么还在?且退下吧,哀家这里有娇客,不便留你了。”   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了,张太妃心里琢磨着事,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就不好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那沈明珠又看了几眼,才福了福身,道:“那臣妾就不打扰太后娘娘了。”   等张太妃一走,太后才拉着沈明珠的手,唇边带着笑意,道:“过了年关了,哀家记得你去岁已及笄了吧?今年十六了?”   沈明珠轻声道:“是,明珠今年已十六了。”   太后打量着她,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又试探着道:“也是大姑娘了,你母亲该准备给你说亲了才是,明珠可有看中了哪家好儿郎?”   沈明珠的俏脸顿时一红,垂了头,小声道:“这……这却没有。”   太后笑吟吟地抚着她的鬓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哀家当年入宫时,也才你这般大呢,多好的年纪啊。”   沈明珠抬起头来,明眸眨了眨,似乎明白了什么,迟疑道:“姨母?”   ……   出了慈宁宫,张太妃乘着舆轿往宁寿宫而去,她倚在软枕上,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来来回回地想着方才太后和那个叫沈明珠的少女,柳叶眉蹙起,等回到宫里,她才问贴身宫婢蕙兰道:“你说,太后今儿是什么意思?那个沈三姑娘又是谁?”   蕙兰接过她的手炉,答道:“这个沈三姑娘,奴婢倒是听说过,她是太后娘家妹妹的小女儿,与太后十分亲厚,先帝还在时,她便常常入宫陪伴太后,三皇子病逝那会儿,太后备受打击,一病不起,先帝还亲自下旨令这个沈三姑娘入宫来开解宽慰太后娘娘。”   张太妃听罢,不无刻薄地道:“怎么没把她也给病死了呢,真真是祸害遗千年。”   蕙兰没接口,张太妃又琢磨着道:“可今儿哀家看太后这意思,怎么总有几分不太对。”   蕙兰便低声道:“娘娘没瞧出来么?”   张太妃倏然转头,盯着她,道:“果然是哀家想的那样?”   蕙兰点点头,轻轻道:“太后的意思,大约是想让这个沈三姑娘,入宫了。”   张太妃表情一沉,冷笑道:“难怪她今日说了那许多阴阳怪气的话,却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哀家岂能让她如愿?”   ……   因着下过雪之后,这几日天气很好,天朗气清,阳光洒落在金顶琉璃瓦上,金灿灿的一片,十分耀眼,朱红的宫墙旁,几棵柿子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遒劲曲折,却并不显得萧瑟,人的心情一好,便觉得那宫墙上那一方天空也蓝得分外可爱了,澄澈如洗。   苏青霓对着天,手里举着一粒指头那么大的琉璃珠子,细如发丝的雪蚕丝线慢慢地穿过珠子中间的孔洞,然后落下来,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整日待在宫里头也甚是无聊,苏青霓已经开始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了,玉盘里盛了不少琉璃珠子,颗颗浑圆,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好似冰粒子一般,十分漂亮。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轻微的人声,碧棠从外面进来了,她匆匆走过庭院,到了玉阶前,苏青霓头也不抬地道:“走得这么急,是有耗子追你么?”   碧棠连连摇头,答道:“回娘娘的话,没有。”   苏青霓扑哧笑了起来,睨了她一眼,道:“那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碧棠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苏青霓还不了解她,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琉璃珠子上,对晴幽道:“让她招了。”   晴幽便一把揪住碧棠,作势要挠她痒痒,碧棠吓得连连退后,笑起来道:“奴婢招,奴婢招。”   她顿了一下,才小声道:“奴婢是听人说,皇上要纳妃了。”   这话一出,苏青霓便愣了愣,一个不留神,手里的琉璃珠子就滑了下去,坠在地上,蹦跳着滚远了,一下子没了踪影,她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这一颗珠子,值好几两银子呢,快找找。”   碧棠与晴幽俱是怔住:“啊?”   苏青霓看着这两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失笑道:“啊什么?替本宫找珠子啊。”   碧棠与晴幽面面相觑,小心问道:“娘娘——”   晴幽却拉了她一把,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帮娘娘把珠子找回来。”   “哦。”碧棠识趣地住了口,两人开始满地找起那颗可怜的琉璃珠子来。   苏青霓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雪蚕丝线放下,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空,数点寒鸦掠过宫檐一角,留下轻微的影子,很快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她上辈子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延宁帝那么多嫔妃,没事儿就使劲闹腾,虽然没人敢来烦苏青霓,但是她在宫里久了,什么事儿没见过?就是闹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情。   而楚洵身为帝王,他不止要纳妃,日后东六宫、西六宫都要住满人,嫔妃们日日争风吃醋,作天作地,那她的清闲日子是不是要到头了?   她心里怎么就有点不得劲呢? 第51章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是皇宫这种地方,不出一日,整个后宫都传遍了,皇上要准备纳妃了。   一时间,不少人的心思都活跃起来,这是要有新主子了?还是太后的亲侄女儿。   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皇后身体弱,抱恙在身,时常在坤宁宫里闭门不出,连见她一面都难,虽有中宫,却如同没有似的,皇帝登基不到一年,后宫正空虚,这会儿要来新主子,那不是独一份儿的盛宠?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不知怎么,竟然有流言传出来,说皇后失了宠,皇上预备要废后另立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传到坤宁宫时,把碧棠和晴幽给气坏了,苏青霓正在廊下的铜缸旁,缸里盛了满满一清水,几只锦鲤正悠哉地游动着,听了那些话,苏青霓倒是没怎么,神色也没什么变化,碧棠气咻咻道:“这些人怎么能这样?皇上何时说要废了娘娘的位?若叫奴婢知道了是谁在传,非得揭了她的皮不可!”   晴幽也蹙着眉道:“确实可恨,皇上与娘娘如今好得很,这些人在这风头传出这种话,必然是想挑拨离间,叫娘娘不舒服,其心可诛。”   碧棠看着从从容容的苏青霓,忍不住道:“娘娘就不生气么?”   苏青霓抬起眼看她们,笑了笑,道:“生气有什么用?晴幽说得对,这些流言能传出来,就是有人想让本宫不舒服,本宫若真表现得不舒服,岂不是遂了她们的意?”   这么一想也是,碧棠犹犹豫豫地道:“那……娘娘您……”   苏青霓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鱼食抛洒在了缸里,那几条锦鲤立即涌了过来,争抢着那些四散的食物,她悠然道:“嘴是别人的,她们要说,就由得她们说去便是,若真是到了那一日……”   她说着,突然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古怪地道:“那倒还真替本宫省了一桩事。”   碧棠与晴幽两人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俱是茫然,面面相觑。   然而苏青霓虽然不着急,却有人比她更急,这一日下午时候,晴光正好,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苏青霓让人把软榻搬了出来,放在廊下,她靠在那里晒太阳,碧棠在旁边给她用小铜锤砸核桃,正在这时,晴幽从前庭过来,行色匆匆,道:“娘娘,太妃娘娘来了。”   苏青霓愣了一下,道:“怎么又来了?”   自打上次张太妃来坤宁宫被她反呛了一通之后,她就再也不曾踏足这里,苏青霓整日在宫中闭门不出,也有许多日子没见过她了,楚洵还特意叮嘱过,若是张太妃来烦她,大可不必理会。   如今她真的上门来,苏青霓也不能叫人把她给打出去,便道:“太妃可说了有什么事情?”   闻言,晴幽答道:“奴婢是问了,可太妃娘娘不肯说,只是非要见娘娘,还说了,若娘娘今日不出去,她便在门口不走了。”   这可是稀奇事,苏青霓心想,恐怕是这个太妃安逸日子过了几天,又要来作什么幺蛾子了,烦人。   她没动弹,道:“就说本宫今日才起身,就觉得身子不大舒适,怕给太妃娘娘过了病气去,就不好见她了,等病好了之后,必当登门赔罪。”   至于到底哪一日好,那就是她说了算了。   晴幽得了吩咐便去了坤宁门,宁寿宫一行人正等在那里,她面上带着几分微笑,上前行礼,对着那舆轿中的人道:“太妃娘娘,娘娘今日晨起时便觉得身子不太好,才吃了药,如今正是交节气的时候,怕给太妃娘娘过了病气,娘娘说,等病大好了,改日一定登门向您赔个不是。”   那舆轿里静默片刻,才传来张太妃的声音,徐徐道:“蕙兰。”   “是。”   旁边伺候的贴身宫婢走过来,晴幽这才注意到了她,蕙兰模样生得清秀,行为举止颇是沉稳有礼,对着晴幽笑了一下,和气地道:“无妨,今日咱们娘娘来坤宁宫,一来是探望皇后娘娘的病,二来,太妃娘娘早听说皇后身体弱,想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娘娘近日潜心修行,念佛诵经,特意亲手写了一份经文,于佛前供奉了三日,今日带了过来,要送给皇后娘娘。”   她说完,旁边的宫婢立即捧着一个朱漆雕花描金托盘,上面摆放着一卷薄薄的素绢,晴幽面上闪过几分惊讶之色,随即有些犹豫,这些变化都落入了蕙兰眼中,她一笑,道:“还要请晴幽姑娘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太妃娘娘是特意来探病的,再者,娘娘从前长伴青灯古佛,最是不忌讳这些个病气的说法,还请皇后娘娘也勿要介怀。”   这话却说得,今日是非要见皇后不可了,晴幽心里微微一突,她不敢擅自作出答复,便道:“那就请太妃娘娘稍待片刻,奴婢进去请示娘娘的意思。”   蕙兰立即从善如流道:“既然如此,就请晴幽姑娘把这份经文带给皇后娘娘罢,也好让娘娘知晓太妃娘娘的心意。”   晴幽不好拒绝,想了一下,道:“自当如此,奴婢愿替太妃娘娘转呈。”   眼看着她捧着那卷经文入坤宁门了,蕙兰面上的笑意也跟着淡下来,舆轿内传来张太妃的声音,尖刻道:“你说哀家来见她有用吗?就她这病病歪歪的样子,说不定明日就去了,这事还能指的上她?”   语气甚是不忿,蕙兰轻轻叹了一口气,宽慰道:“皇上自初一那一日起,就宿在了坤宁宫里,依奴婢看来,皇后娘娘对皇上来说,确实是有些不同的。”   舆轿里顿时没了声儿,蕙兰便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坤宁宫里,苏青霓看着手中的素绢,上面墨迹犹新,果然满满的都是经文,碧棠吃惊道:“太妃娘娘还真替您抄了经文?”   苏青霓不由一笑,道:“你信?”   碧棠面露犹豫之色,然后摇摇头,苏青霓将那素绢拢起,放在了托盘上,笑吟吟道:“你看,连你都不信,她会真的替本宫抄写经文。”   碧棠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说,这经文不是太妃娘娘抄的?”   “自然不是,”苏青霓站起身来,道:“再说了,供奉在佛案上的丝绢,经过烟火熏染,或多或少会沾上些气味,这是做不得假的,看来她今日有备而来,是一定要见本宫了。”   晴幽问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苏青霓想了想,道:“她身边如今有人指点,花样层出,本宫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便请她进来吧。”   晴幽恭声应答:“是。”   ……   宽阔的宫道上,两旁是朱红的墙,因着这两日放晴的缘故,墙头上的积雪早已经化了,倒是墙角还有些许冰凌苟延残喘,一行人正自宫道尽头而来,打头的人身形挺拔修长,穿着深青色的常服,模样俊朗,剑眉斜飞,压着一双凤眸,眼神清冷,让人想起冬日里枝头上的雪。   李程小步跟在楚洵身旁,见他忽然就停了下来,李程吓了一跳,连忙站住了,觑着楚洵的神色,小心道:“皇上,怎么了?”   楚洵四下看了看,道:“你听见了什么声音么?”   李程愣了愣,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四下里一片寂静,连个鸟叫声都没有,他迟疑道:“回禀皇上,奴才什么也没听见。”   他话音刚落,却听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猫叫:“喵~”   细声细气的,跟蚊子声儿似的,楚洵循着那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只小猫儿从前方拐了出来,浑身上下都是雪白雪白的,毛蓬松着,好似一个大毛线球,圆滚滚的,它虽然小,却并不怕人,反倒好奇似的,绕着楚洵转了一圈,将两只小爪子搭在了他的靴子上,嘴里喵喵叫着。   楚洵低头盯着这小东西看了半天,然后蹲下、身去,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呼唤声:“雪雪,雪雪。”   猫儿立即退了开,转身就朝声音来处奔去,那两只小爪子在楚洵青色的靴面上留下了两朵小小的梅花,甚是可爱。   李程连忙俯身拂去那爪印,楚洵没在意,站起身来,看向前方,一名身着水红色袄子的少女怀抱着那小猫儿,她模样生得娇俏可人,显是有些惊惶,怯生生地看过来,行礼道:“臣女拜见皇上,雪雪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楚洵微微颔首,目光没在她身上停留,反而落在了那猫儿身上,道:“它是你的猫?”   少女点点头,微笑道:“是,雪雪是太后娘娘赏给臣女的,臣女时常带着它进宫来,给娘娘解闷儿。”   楚洵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竟是不打算理会她了,沈明珠咬了咬下唇,抱着怀中的猫儿退到一旁,楚洵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步子,转头再次看向沈明珠,道:“你这猫……”   沈明珠对上他的视线,面上腾地浮现些绯色来,略略垂头,却听楚洵道:“你这猫儿乖么?”   沈明珠娇羞地答道:“回禀皇上,雪雪如今正好两个月大,很是听话。”   她顿了顿,又鼓起勇气抬头,望着楚洵道:“皇上想看看它吗?”   楚洵矜持颔首,沈明珠面上闪过几分喜色,连忙上前两步,将怀中的猫儿举起来给他看,猫儿歪了歪头,娇气地喵了一声。   楚洵这才发现它的眼珠是蓝色的,好似琉璃一般澄澈,他思索片刻,评价道:“这猫长得好看。”   沈明珠一喜,然后便听楚洵道:“朕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果真不再停留,率着一众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沈明珠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皇上就、就真的只是看一眼猫? 第52章   殿内静悄悄的,一名宫婢小心地将香添入炉中,又拿铜签拨了拨,把多余的香灰扫开,轻手轻脚,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张太妃坐在椅子上,四下看了一眼,语气轻慢道:“想见皇后娘娘一面,可真是不容易的很。”   苏青霓掩口轻咳几声,笑道:“也确实是本宫的身子实在不争气,不得不在宫里养病……咳咳咳……”   她说着又咳嗽起来,张太妃立即用帕子掩了一下口鼻,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晴幽适时地上前替苏青霓抚背,一边担忧道:“娘娘可还好?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   苏青霓抬了抬手,平静了呼吸,勉强道:“不必了,太妃娘娘还在这里。”   主仆俩说着话,张太妃又看她这样病病歪歪的模样,更觉心里闷气,不愿久留,便直言道:“哀家今日来,一是想探望皇后的病情,二来,也是有事与皇后商量商量。”   闻言,苏青霓问道:“有什么事,太妃娘娘但说无妨。”   张太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徐徐道:“是这样,皇后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皇上如今正值盛年,更兼政事繁忙,总有些顾不得上的时候,哀家瞧着,这后宫是冷清了些,皇后你又时常抱病,哀家倒不是说你服侍得不尽心,只是难免有疏漏之处。”   说到这里,她又仔细端详了苏青霓的神色,一时间竟瞧不出来些什么,便只好继续道:“所以,依哀家看来,还是尽快替皇上挑几个嫔妃,也好为皇后分担一下,于皇后养病百益而无一害,哀家这是为着你好啊。”   听了这话,苏青霓总算是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原来是想同太后打擂台,顿时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道:“太妃娘娘的意思本宫心里明白,好意本宫也领下来了,只是……本宫久病,没有心力处理宫务,倒听人说,太后娘娘那边有些打算——”   张太妃的脸上飞快地闪过几分不悦,打断了她的话,道:“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又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此事应当由你来做才合适,慈宁宫哪里插得上手?”   这却是要将苏青霓推出去了,她静静听完这些话,轻咳一声,道:“太妃娘娘言之确实有理,只是以臣妾如今的身子,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啊。”   张太妃一听,便略略坐直了身子,道:“皇后的顾虑哀家也不是没想过,你身子不好,若是再劳累一番,也实在勉强,不如此事就交给哀家,哀家近日正好十分空暇,也能为皇帝尽一点心意。”   若不是时机不对,苏青霓当真要称赞一声了,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张太妃身旁站着的那个宫婢,她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姿态恭谨而微小,以苏青霓对张太妃的了解,这话必不可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那么,就是有人在教她了。   苏青霓没说话,张太妃耐不住又催促一句:“皇后以为如何?”   苏青霓掩口轻轻咳嗽,道:“这怎好劳动太妃娘娘……”   张太妃眼中闪过几分喜色,面上还要保持矜持,道:“左右哀家也是无事,皇上又是哀家的儿子,哀家总是为着他好的,他好了,咱们才能好,皇后说是不是这个理?”   闻言,苏青霓面上浮现些许思虑,却仍旧没有立即回答,张太妃看她这副磨磨蹭蹭的样子,心中升起了不耐之意,勉强按捺着道:“皇后?”   苏青霓略略垂了垂头,犹疑道:“太妃娘娘,非是本宫不肯将此事交给您,只是……只是本宫觉得,还是要问一问皇上的意思才好。”   张太妃那点不耐就加重了些,蹙着眉,语气也尖锐起来道:“皇上日理万机,政事繁忙,这本该是皇后的分内之事,怎么还要拿去烦扰皇上?这样推三阻四,哀家看皇后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思!”   苏青霓心里有点想笑,日理万机,政事繁忙?楚洵怕是大楚史上最轻松的皇帝了,阖宫上下还有谁能比他更闲?张太妃说话也不事先做点儿功课,张口就来。   但这话她自然是不能说的,苏青霓低垂着眼,轻声道:“太妃娘娘可冤枉本宫了,事关皇上,岂能有半点马虎?再说了,本宫只说要禀告皇上一声,并没有推诿的意思。”   张太妃冷眼看着她,道:“这么说,太后要插手此事,你也不管了?”   苏青霓轻咳几声,好声好气道:“本宫还是那句话,即便是太后想要插手,那也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怎么说,本宫就怎么做。”   她的态度不软不硬,却很是坚决,张太妃知晓今日再纠缠下去,也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遂冷笑一声,伸手让蕙兰扶着她起身,道:“那哀家就等着看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再不愿停留,转身就离开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殿门口,碧棠跟着送出了门外,眼看着宁寿宫一行人走远了,这才回身来禀道:“娘娘,都走了。”   苏青霓这才放下掩口的手绢,舒了一口气,端起旁边的茶盏,碧棠轻声嘟囔道:“太妃娘娘也是,这事儿还没到咱们娘娘跟前来呢,她就先急哄哄地跑来了,这不是逼着咱们娘娘管么……”   苏青霓若有所思地道:“本宫若亲自来管,她必有后招,少不得要搅浑水,让本宫与太后斗,她坐收渔利,可本宫若不管,她正好顺势接手,太后就会以为本宫与她是一条船,日后可有得糟心日子过了。”   碧棠低呼一声,道:“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那娘娘该如何是好?”   苏青霓搁下茶盏,懒洋洋道:“按兵不动,皇上前阵儿不是还与本宫说了,万事有他?这事儿,就交给皇上来处理好了,本宫抱恙,哪有那份心力来管这些事情?”   ……   却说张太妃回了宁寿宫,犹自心中愤愤,绞着帕子大骂苏青霓,说她软骨头,没主见,做事畏手畏脚,末了又恶狠狠咒道:“一副病恹恹的痨病鬼样子,早早死了好!倒省了哀家费心!”   骂完又砸了两个描金骨瓷美人瓶,宫人们垂手立在一旁,恍若未闻,俱是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触了她的霉头,蕙兰摆了摆手,将人都摒退了,才扶着张太妃坐下,柔声安抚道:“娘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不生气?!”张太妃一双美目瞪她,怒道:“若不是你出的这馊主意,哀家岂会丢这个人?!还亲自登门去探望她,哀家恨不得她早死早超生!”   她骂得恶毒万分,蕙兰只作没听见,好声好气道:“今日一行,倒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娘娘别动气。”   张太妃道:“你说。”   蕙兰道:“皇后娘娘今日的态度,也摆明了,她不会站到太后那一边去的,不是吗?”   闻言,张太妃面上怒意收了些,蕙兰见状,又提醒道:“娘娘可别忘了,如今您的敌人不是皇后娘娘,而是慈宁宫的那一位,皇后娘娘不管这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您说是吗?”   张太妃犹有不忿:“这么说来,哀家以后还得捧着她了?”   蕙兰轻笑,道:“那倒也不必,除了皇上,娘娘谁也不用捧着。”   张太妃蹙了蹙眉,神色犹豫道:“可皇上与哀家这样生分,哀家连句话都跟他说不上。”   蕙兰轻声道:“世上没有不是的父母,即便是生分了,那皇上也是娘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皇上还是跟着娘娘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娘娘从前被先帝发到了寺里,心中郁郁,对外事不关注,难免对皇上有些疏忽,却也是人之常情,娘娘也是一个凡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怎能要求娘娘如圣人那般处处完美?只要娘娘服个软,皇上定然会理解的。”   张太妃犹疑道:“你的意思是,哀家去见皇上?”   蕙兰道:“如皇上这般长大的孩子,心里必然也是念着母亲,念着娘娘的,只是多年的心结在,只要娘娘与他说开了,万事都妥了。”   她说着,又轻轻道:“日后娘娘哪里还用得着看那两宫人的脸色?”   闻言,张太妃的眼睛倏然就亮了起来,像是看见了希望似的,她也轻声道:“哀家明白了。”   ……   坤宁宫前脚才走了张太妃,后脚楚洵就来了,苏青霓真是片刻也不得歇息,她倚在美人靠上,浑身跟没骨头似的,手里举着一串穿好的琉璃珠子看,那颗颗琉璃晶莹剔透,有各种各样的颜色,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将那斑斓的光芒映在她的瞳仁里,清亮如秋水。   楚洵一进来便看见的是这副情景,他的步伐微微一顿,然后才继续走过去,目光一扫,看见一名宫婢正在收拾桌几上的茶盏,他道:“有人来了?”   苏青霓起身,恭敬答道:“是,太妃娘娘刚刚才来过。”   楚洵剑眉微皱,语气沉沉道:“她来做什么?”   苏青霓瞧了他一眼,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琉璃珠串,慢悠悠地道:“太妃娘娘说,皇上要纳妃了,让本宫也准备准备。”   她说着,又笑吟吟地道:“这么大的事情,本宫竟然是头一次听说,不知皇上要纳谁家的女儿?”   闻言,楚洵一怔,表情是十二万分的茫然,他下意识看向李程,古怪道:“朕什么时候说要纳妃了?朕怎么不知道?” 第53章   李程听楚洵一发问,心里顿时一跳,皇上要纳妃的传言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这皇宫里头,没风没影儿的事情那多了去了,他作为帝王身边的总管太监,自然是清楚没那回事的,但是架不住外头的大风胡乱吹啊。   这不,这会儿就吹到皇后跟前来了。   李程立即跪了下来,恭声答道:“回禀皇上,宫中近来确实是有些传言,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奴才不敢扰乱圣听,这才未曾禀告皇上,奴才该死。”   苏青霓瞟了他一眼,笑吟吟地对楚洵道:“原来皇上对此事不知情。”   楚洵立即颔首道:“自然。”   苏青霓又道:“那既然如此,皇上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这太妃娘娘都登门来了,臣妾也不能当作不知呀。”   楚洵十分平静地道:“朕并没有纳妃的想法,下回若是她再来说,皇后只管把朕的意思告诉她便是。”   苏青霓想了想,道:“那若是太后娘娘亲自提呢?”   楚洵道:“让她亲自来与朕说。”   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完美解决了,苏青霓甚是省心,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吩咐宫人道:“来人,给皇上上茶。”   直到这时,帝王才终于喝上了坤宁宫的茶,气氛一派祥和,苏青霓见李程还跪在地上,便道:“李总管怎么还跪着?天气冷,地上凉得很,皇上快让他起来吧?”   楚洵嗯了一声,对李程道:“起吧。”   李程立即叩首谢恩,利索地爬了起来退出大殿,在门口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意,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廊庑下站着的几个小太监招了招手,待他们过来了,便压低声音吩咐道:“去查查,这几日到底是谁在胡乱传言,说皇上要纳妃的,都给咱家一一揪出来,看咱家不拨了他们的皮。”   几个小太监应下去了,但凡只要有传言,那都是有迹可循的,挨个拉出来问,不老实的就罚,几顿板子打下去,便是再硬的骨头也要服软了,是以没花什么功夫,就查出了消息的来处,竟然分别来自两处,一个是慈宁宫,一个是宁寿宫,两者虽然对立,但是在这件事上,步调却惊人的一致。   李程把查出来的消息立即禀报给了楚洵,他执着笔正在宣纸上写字,听了这些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李程觑着他平静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   等最后一笔收了,楚洵才放下笔,道:“朕之前吩咐你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李程愣了一下,心想,方才不是已禀报过了吗?   既然已禀报过了,那皇上问的肯定不是这一桩事情,他顿时反应过来,在心里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暗暗骂了一句蠢笨,连忙答道:“回皇上的话,皇上要的猫儿,奴才已派人去寻了,原是想着多寻一些,好让皇上挑一挑,皇上若是眼下就想要看,奴才这就让人送过来?”   楚洵来了些兴致,道:“不必送过来,朕自己去看,带路吧。”   宫里养猫,那都是有专门的猫房的,一个大院子,里头什么人也不住,只养猫,也有专门的宫人饲养,精心伺候着,生怕有什么闪失,楚洵乍一过去,倒叫那些宫人们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半步,惹来大祸。   李程冲领头的管事使了一个眼色,道:“猫儿如今都在哪里?皇上要看看。”   那管事连忙答道:“猫主子们都在侧院儿,奴才这就带路。”   李程做事很是妥当,派人寻了不少猫,楚洵到了侧院的时候,便听见了猫叫声,一声声的,那管事把院子门推开,躬身道:“皇上,都在这里了。”   楚洵进了院子,放眼望去,一只黑底白花的猫儿正蹲在地上,朝他看过来,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大约是觉得没什么可关注的,又喵了一声,慢悠悠地走开了。   李程笑着轻声道:“皇上,您瞧,这些猫儿都是好的,您看看喜欢什么色儿的,奴才给您抱过来。”   楚洵想了一下,忽然问道:“有红色的猫吗?”   李程:……   他嘴角抽了抽,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用眼睛瞟那管事,冲他疯狂使眼色,那养猫的管事硬着头皮解释道:“回皇上的话,这世上的猫儿,各式各样的都有,无非是白黄黑灰这几个色儿,奴才养了这么多年的猫,倒真没见过红色的。”   红色的猫,那能看吗?那怕是个妖怪吧?   闻言,楚洵面上露出几分遗憾,那管事觑着他的脸色,咬了咬牙,斗胆道:“若皇上想要,奴才想个法子去寻来。”   楚洵想了想,摆手道:“不必了。”   他的目光自院中逡巡而过,这里的猫儿足有十来只,大的小的,有胖有瘦,三两只聚在一起玩儿的,也有蹲坐在架子上,十分孤高冷清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楚洵准备走近些去看,岂料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住了步子,低头一看,只见一团黑黢黢的炭蹲在他脚边,正仰起脸来看他,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   李程见他这般,顿时了然,连忙俯身将那只猫儿抱起来,递给他道:“皇上您瞧瞧。”   那并不是炭,而是一只黑色的猫儿,唯有四只爪子是白的,尾巴尖儿上也有一点白,显得尤其醒目,小小的一团,才只有李程的巴掌大,并不怕人,一双金色的瞳仁盯着他瞧。   楚洵伸手摸了摸它的毛,柔软无比,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了女子的手,洁白如玉,纤细若葱管,如果抚在这漆黑的绒毛中,便更衬得如霜雪似的白,定然十分赏心悦目。   那管事见他似乎喜欢,立即道:“这猫儿好看,皇上真是慧眼如炬,它其实并不是一只,另外还有一个同胞的姐妹,两只站在一块儿可般配呢。”   楚洵愣了一下,道:“还有一只?”   “是,”管事四下看了看,从猫儿堆里又小心抱出了一只猫,这只猫却是通体雪白,毛发蓬松如毛球,与黑猫完全相反,它四只爪子是黑的,尾巴尖儿上也有一点黑,瞧着甚是可爱。   李程笑了,道:“这却是有趣。”   管事陪笑道:“可不是么?这两只自小就是一块儿养着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感情好着呢。”   楚洵点点头,道:“就要这两只了。”   他指了指那只黑猫,又吩咐道:“这一只,送去坤宁宫吧,给皇后解闷儿。”   ……   坤宁宫,东暖阁。   苏青霓正倚在榻边,百无聊赖,面前摆着的琉璃珠子也懒得穿了,她实在是玩腻了,装病也有一点不太好,窗外晴光正盛,她却觉得自己要闲到发霉。   若是能出宫去就好了。   她心里忍不住这么想着,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这动静一听就是碧棠,苏青霓一抬头,果然看见她从门外进来,呼出一口气,道:“娘娘,皇上派人赏、赏东西来了。”   “赏什么?”   苏青霓有些疑惑地起身,便见着李程站在殿门边,从这边行了礼,笑眯眯道:“奴才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禧。”   苏青霓道:“李总管怎么来了?”   李程笑道:“奴才奉皇上的旨意,来给娘娘送赏来了。”   他说着,略微一侧身子,苏青霓耳尖,听见了隐约的一声猫叫,不过她没在意,只见一名宫人捧了一个青瓷描花的大盆过来,没有盖子,苏青霓一眼就看见了,那盆底里盛着一团……炭?   然后那团乌漆嘛黑的炭动了动,伸出两只小巧的白色爪子攀在了盆边沿,娇声娇气地叫了一声:喵~   “啊呀,”碧棠惊喜叫道:“娘娘,是一只猫儿。”   苏青霓也颇觉惊诧,坐直了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招了招手,道:“过来些。”   那宫人连忙膝行了两步,把猫捧得更近,那是一只不大的小猫儿,才只有成年人的两只手掌大小,小巧玲珑,更妙的是,它的白爪子和白尾巴尖儿,好似冬日里的一抹雪花,十分特别。   苏青霓没想到楚洵竟然会给她送来一只猫,讶异之余,又觉得十分开心,亲自将那只小猫儿抱起来,小奶猫怯生生地伸出爪子抱住她的手,又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讨好似的,惹得苏青霓颇是喜爱。   李程见她面露笑意,心里略略松快了一些,笑道:“这猫儿还不大,不过娘娘不必担心,皇上还派了专门养猫儿的人来伺候。”   也就是说,苏青霓只管玩儿就行了,其余的事情都安排妥了。   苏青霓笑道:“那就劳烦李总管替本宫转谢皇上了。”   “应该的,应该的,”李程笑意盎然道:“娘娘喜欢就好,不过,娘娘也可以亲自向皇上道一声谢,也好叫皇上知晓娘娘心里满意呢。”   苏青霓想了想,道:“总管说得有理,既然如此,烦请李总管替本宫问一问皇上,今日晚膳可愿来坤宁宫用?”   李程一口答应下来,离开坤宁宫的时候,他在心里默默称赞了自己一声,真是机智过人啊,这下娘娘高兴了,皇上也就高兴了。   他不愧是皇上身边的大总管。 第54章   李程回了养心殿,才到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了猫的叫声,一声一声的,细细长长,他在门口住了步子,先是唤了一声,片刻后,楚洵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李程进了殿内,一眼就看见了那只猫,正蹲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一身白色的毛,玉雪可爱,楚洵坐在一旁,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道:“送过去了?”   李程答道:“是,娘娘见了猫,很是高兴,还让奴才帮着问一问,皇上晚上若是有空,可以去坤宁宫用晚膳。”   那猫儿似乎对楚洵的手指有些感兴趣,伸出小爪子来抱住,细声细气地喵喵叫,楚洵任它抱着,口中答应了一声,道:“可。”   他说完,将那一心一意玩自己手指头的猫儿抱起来,道:“走罢。”   现在就走?李程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是。”   ……   坤宁宫。   苏青霓正捧着那黑猫玩,猫儿似乎很喜欢她,赖在她身上不肯下来,就连晴幽和碧棠两人都不能抱它,一抱它就要喵喵叫,旁边专门伺候的宫婢陪着小心,笑道:“这猫儿已经四个月大了,有些小脾气,平常在院子里,也不给别的人碰的,若是强行抱它,还要挠人,如今看起来,它倒是极其喜欢娘娘。”   碧棠没法抱那猫儿,只能眼巴巴看着,问道:“那它往日里吃什么?鱼么?”   宫婢答道:“它还小呢,院子里有专门备好的吃食,照样儿喂就是了,按时按量,每日还要睡觉,也是有猫房的。”   苏青霓笑了,用手指挠了挠猫儿的脖子,道:“倒真是个小主子一样。”   黑猫惬意地仰起脖子,发出舒服的叫声:喵~   声音才落,门外忽然也传来了一声猫叫,黑猫的耳朵动了动,顿时抖擞了精神,直起身来,四下张望,发出细细的叫声,又娇又软。   苏青霓也下意识看向门口,怎么还有一只猫?   下一刻,一道挺拔颀长的熟悉身影踏入殿中,是楚洵来了,他身旁跟着的是太监总管李程,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一只猫,跟捧了个宝似的。   苏青霓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那只猫儿吸引了过去,她盯着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黑乎乎的炭球,有些疑惑地道:“这两只猫……”   李程哎哟一声,连忙接口笑道:“娘娘看出来了,这两只猫原是一对儿的。”   这么说着,他手里捧着的白猫就动了,伸着头朝苏青霓这边喵喵叫,一边直起身子试图凑过来,李程赶忙捧好了,生怕这位猫主子掉下去摔着了。   苏青霓怀中的黑猫就老实得多了,蹲坐着,姿态十分端庄矜持,那白猫不依不饶,非要往这边凑,它顺便一爪子就把人家的爪子给撇开了,高冷地喵了一声。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青霓面露迟疑:“这……本宫瞧着它们关系不是很好的样子?”   楚洵也看向李程,李程心里一跳,脑门上的汗都要出来了,他立即笑道:“怎么会?这两只猫儿是一块长大的,就是人相处久了,也会有些小摩擦呢,更何况是猫?或许是方才分开了一段时间,它们正在闹脾气呢,娘娘,您瞧。”   那白猫被黑猫一爪子撇开,也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伸着爪子过来,又被毫不留情地撇开了,李程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意,双目紧紧盯着那两只猫,着急上火,恨不得自己动手把它们给呼噜到一块儿去。   第三次,白猫好声好气地喵喵叫,一边探爪子过去,终于,黑猫大概是撇累了,又或者是没见过这样的厚脸皮,这回没再推拒,只轻轻喵了一声,白猫黏黏糊糊地挨过去,给它舔了舔毛,黑猫微眯着眼,舒坦地叫了一声。   大约是被伺候得不错。   李程惊喜道:“娘娘您看,奴才说得没错吧?这就是小两口是在闹别扭呢。”   苏青霓黛眉微动,道:“小两口?”   李程笑吟吟道:“是呢,这俩是一雌一雄,甚是般配呢。”   正说着,白猫黏糊糊地叫了一声,黑猫一爪子过去,把它推开些,一头扎进苏青霓的怀里,不肯出来了,李程又笑:“哎哟,这会儿又闹别扭了。”   李总管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当真是炉火纯青了,苏青霓心中好笑,又摸了摸那白猫,它娇娇柔柔地喵了一声,也窝进了苏青霓的怀里,亲亲热热地与黑猫挨在一块儿。   苏青霓一人揣了两团猫,心情颇好,又见楚洵坐在一旁,便道:“皇上要抱一抱么?”   楚洵打量了片刻,没说话,苏青霓顿时了然,这是想抱了。   她原是准备把白猫塞给他,岂料白猫一心一意挂念着它的小伙伴儿,愣是用爪子死死抱住了苏青霓的手,整个猫缩成了一团,恨不得团在她的手上不肯走,嘴里还喵喵叫,十分可怜。   苏青霓只好把黑猫给他,岂料黑猫的反应更大,它轻轻一跃,就跳到了地面上,又快速地顺着桌子腿儿往上爬,最后蹲在了桌几上,居高临下地喵了一声,然后甚是高冷地舔起爪子来。   于是,楚洵一只猫也没有得到,就连他的白猫也不搭理他,气氛一时间就凝固住了。   好在下一瞬,白猫也轻轻自苏青霓怀中跃下地,厚着脸皮跟上了黑猫,黏黏糊糊地给它舔毛,万分殷勤,这下谁都没猫了,总算是稍稍缓解了帝王的尴尬。   李程在旁边适时地提醒道:“娘娘可给这只猫儿取了名字?”   苏青霓愣了一下,道:“这却没有。”   李程笑容可掬地道:“皇上这只猫儿也没有呢,既然是一对儿,倒不如取个般配的名字,听起来也好听呢。”   苏青霓想了想,看向楚洵笑道:“皇上以为呢?”   楚洵嗯了一声,终于开口答道:“朕觉得可以。”   苏青霓顺势问道:“皇上觉得什么名儿好?”   楚洵沉默片刻,面上浮现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然后才道:“朕没什么头绪,一切都听皇后的便是。”   闻言,苏青霓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两只猫,大约在白猫坚持不懈的骚扰下,黑猫再也无法保持高冷,两只猫儿开始打闹起来,她笑着指了指黑猫,道:“芝麻。”   又指了指白猫:“汤圆。”   李程立即跟着拍马屁道:“这两只猫主子凑一块儿玩,可不就是芝麻汤圆漏了馅儿?好名字,好名字啊!”   闻言,楚洵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仿佛是一个笑意,稍纵即逝,但却是真正存在过的,正好被苏青霓捕捉到了,她顿了顿,道:“皇上方才是笑了么?”   楚洵一怔,回视她,凤眸清亮,往日里惯常的漠然与清冷仿佛被吹散了的雪花,然后轻咳一声,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这反应,宛如欲盖弥彰。   想来方才是真的笑了,苏青霓心里想着,又看了楚洵一眼,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的夫君永嘉帝,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才及冠没多久的青年,这么一笑,他眉目间那些未散的少年意气便透了出来,明朗无比。   他并不总是那样面无表情,沉稳冷漠的,他也有高兴的时候,笑起来时,就像是外面庭院里洒落下来的阳光,令人瞧了心头舒适。   晚膳吃了一碗芝麻汤圆,甜甜腻腻的,苏青霓只吃了两颗就放下了碗,抬头看见楚洵正在吃,观察了一会,她惊讶地发现,楚洵竟把那碗芝麻汤圆全给吃了,李程在旁边急得各种打眼色,他仿佛没看见似的。   按理来说,帝王进膳,一样菜只吃一口就要撤下去,最多不能超过三次,可那碗汤圆足有七八个,楚洵一颗都没剩下,苏青霓喝着茶若有所思,心中很是诧异。   楚洵这么大个男人,竟然喜欢吃甜食?   苏青霓琢磨着,最后没忍住,问道:“皇上觉得这汤圆好吃么?”   楚洵拿了帕子净手,淡淡道:“尚可。”   嗯,区区尚可,就把一整碗汤圆都吃了个干净,苏青霓很想问一句,您就不觉得腻吗?   这话她到底是没说,怕楚洵脸上挂不住,又想起一事来,笑吟吟道:“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不知宫中又是如何的热闹。”   楚洵想了想,道:“朕也没在宫里过上元节。”   他说着,转向李程道:“好玩么?”   李程连忙满口应道:“回禀皇上,宫里的上元节好玩着呢,到处都挂满了灯,各式各样的灯树,灯楼,还有足足十三层高的灯山,可太漂亮了。”   这些苏青霓都知道,也都见过,她从前在皇宫里度过了那么多年,早就看腻了,倒是……楚洵应该是没见过的。   她看向年轻的帝王,楚洵听了,面上不显,眼神到底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之色,若不是苏青霓仔细观察着,恐怕都发现不了。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越是观察,她越是觉得有意思,直到这一刻起,楚洵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走入了她的视线之内。 第55章   转眼便是上元节到了,天还未黑,宫里早早就上了灯,瞧着就十分的热闹。   苏青霓也有心出去走走,但是她“病”久了,若是这会儿出来,恐怕又会引来慈宁宫和宁寿宫的关注,顿时有些发愁,只好在院子里站着,抱着芝麻看满天的星斗出神。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在庭前住了步子,禀道:“娘娘,李总管求见。”   苏青霓愣了一下,道:“他来做什么?”   她顿了顿,又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李程面上带着笑意,开口先是请安,一瞟眼就看见了苏青霓怀中的黑猫,哎哟一声夸道:“这小芝麻来了娘娘这儿才几日,长得愈发圆润富贵了,瞧这神气劲儿。”   不愧是做大总管的人,见人三分笑,说话又中听,听得人心窝子熨帖无比,苏青霓也忍不住笑道:“李总管怎么有空来本宫这儿了?可是有什么事?”   李程笑眯眯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奉皇上的命来的,皇上说,宫里上灯了,娘娘若是无事,可以去看看花灯。”   苏青霓一听,明眸微微一亮,虽说她从前在宫里也过了许多个元宵节,对看花灯这种事早已不觉得稀奇,但是人在坤宁宫里关久了,这会儿能出去走一走,到底是好的。   她自己乍然出门不大好,但若是有楚洵的圣旨在,想必慈宁宫和宁寿宫也不能多说什么了。   苏青霓心思电转,笑着对李程道:“本宫知道了,劳烦李总管跑这一趟了。”   说着,又让碧棠去拿些金银锞子来赏了,李程连忙叩首谢恩,这才退下了。   晴幽拿来了斗篷给苏青霓披上,主仆一行人便出了坤宁宫,苏青霓深深吸了一口气,远处传来了爆竹的声音,夜风送来了些许硫磺的气味,芝麻趴在她怀里,发出细声细气的叫声。   宫道两旁都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照得恍如白昼一般,碧棠都看呆了,连连道:“娘娘,好多花灯啊,好漂亮!”   晴幽是宫里的老人了,听了这话便笑道:“等出了这里,外边的更多呢,还有灯山,足足有十几层,奴婢从前也远远瞧过几眼,就在午门前,宫里还会请杂耍的班子来舞灯,能排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有吉利的图案和话儿,灯里还能变出鸽子和喜鹊来。”   碧棠听得十分神往,道:“那今晚能看见吗?”   晴幽失笑道:“自然能看到,宫里年年都有的,呆的久了,什么好看新鲜的东西都能见到。”   听着两个宫婢交谈,苏青霓面上也不禁带上了几分微笑,确实如晴幽所说,在宫里呆的久了,什么都能见到,但若一年年总是看一样的,也是会腻的。   她忍不住想,皇宫里每年都是如此盛况,年年不改,不知民间又是如何?仔细算算,她入宫足有几十年了,从前牵着娘亲去灯市看灯的记忆,竟然已经如此遥远,几乎要淡到记不清楚了。   等她们出了内右门,苏青霓抬头一看,处处都挂满了花灯,门旁边候着的宫人连忙过来见礼,说了些讨喜的吉祥话,苏青霓便让碧棠给了些赏,那宫人大喜,连忙叩首谢恩,又道:“娘娘,前头太和殿的宴这会儿散了,皇上恐怕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苏青霓一怔,明白他是在暗暗给自己提楚洵的去向,不由失笑,道:“行了,本宫知道了。”   ……   白玉阑干旁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灯树,上面还挂着一个个色彩各异的小灯笼,芝麻大约是对那小灯笼上的红穗子感兴趣,喵了一声,伸着爪子去抓,玩得不亦乐乎,高兴了还要喵喵叫。   苏青霓抱着它,不叫它碰那穗子,芝麻急了,恨不得把四只爪子都挥舞起来,逗得晴幽和碧棠两人吃吃笑,正在这时,晴幽眼角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就站在那玉阶的最上方,穿着深色的冕服,身形挺拔颀长,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她惊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了碧棠一把,立即跪了下去:“奴婢参加皇上。”   苏青霓回过神来,一眼就看见了楚洵,大约是要宴群臣,他今日穿着庄重的冕服,站在玉阶的顶端,灯树斑斓的光映在他的面孔上,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眼中染上了灯火阑珊的光,往日的清冷被拂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暖意。   苏青霓对着他拜了一拜,轻声道:“臣妾见过皇上。”   楚洵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最后落定在她怀中的黑猫身上,缓步走下来,道:“怎么把它带出来了?”   苏青霓举起芝麻,冲他扬了扬小爪子,笑道:“粘人的很,不肯自个儿留在宫里,臣妾只好带上它了。”   “嗯,”楚洵顺手挠了挠芝麻的下颔,道:“白猫……汤圆还在养心殿里,一日没出去。”   苏青霓愣了一下,才试探着道:“不如晚些时候,让它们一道玩?”   楚洵满意颔首道:“好。”   黑猫大约是烦了他挠来挠去,索性抱住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喵了一声,一嘴就啃了上去,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苏青霓连忙道:“芝麻,快松口!”   楚洵的剑眉皱起,倒是没动,过了一会儿,黑猫才松开了口,它大概是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喵呜一声,一头扎进了苏青霓的怀里,不肯再出来了。   苏青霓立即去看楚洵的手指,道:“皇上怎么样了?”   楚洵抬起手指,借着旁边灯树的光芒一看,上面有两个浅浅的牙印,不深,但是这就足以骇人了,苏青霓吩咐晴幽道:“去叫太医来。”   楚洵却道:“不必了,没有事情。”   苏青霓黛眉轻蹙,表情不太赞同,楚洵便道:“没有流血,不必兴师动众。”   苏青霓犹豫了一下,又把怀中的芝麻拎出来,盯着它看,芝麻一双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讨好似的。   苏青霓没纵着它,转手交给了晴幽,吩咐道:“带回宫去,让它反省反省。”   晴幽连忙双手接过,不顾猫主子不情愿的叫唤,恭敬捧着它退下了。   耳听得隐约的猫叫声消失在夜色中,李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这宁静的气氛,道:“娘娘,皇上,午门外有万岁灯山呢,还有杂耍班子舞灯,热闹得很,您们要去看一看么?”   苏青霓倒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她看了楚洵一眼,笑道:“那就请李总管带路吧,本宫正好想瞧瞧热闹。”   李程忙道不敢,又等了片刻,楚洵才淡淡道:“既然皇后想看,那就去瞧瞧吧。”   苏青霓心道,那灯山我都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到底是谁想看?   李程在前头带路,帝后一行人往午门而去,很快便引起了宫人们的注意,远远便纷纷跪倒下来行礼,还没走到午门前,苏青霓便看见了前方一片灯火辉煌,火树银花,如人间的不夜天。   那是真正的灯山火海,将整个天空都照亮了,足足有十三层的灯笼,伫立在午门前的广场上,周围早已聚集了不少宫人观看,待听见帝后仪驾前来,立即纷纷跪了下去。   楚洵摆了摆手,对李程吩咐道:“今日是上元节,让他们不必拘礼,各自观灯去吧。”   皇帝下了旨意,众宫人才散开,楚洵看着那庞然的灯山,似乎被那些璀璨的灯火吸引住了,凤目露出几分好奇,苏青霓便问李程道:“这灯是如何做的?”   李程连忙详细解说起来,楚洵听得十分认真,末了没忍住,开口问道:“说的舞灯是在哪里?”   李程笑吟吟答道:“回皇上的话,舞灯是在后头的御花园,太后娘娘喜欢看那个,估计再差不多时间就开始了,皇上现在过去么?”   楚洵很矜持地没答话,反而是看向苏青霓道:“皇后想看么?”   苏青霓没扫他的兴,答道:“臣妾想看看。”   一行人又转去了御花园,远远的就听见了喧天的锣鼓声,还有炮仗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好不热闹,等楚洵一行人到了时,舞灯已经开始了,太后与张太妃都在,还有不少命妇和王妃侯夫人等人陪着,见了帝后并肩而来,所有人都起身行礼。   太后笑着道:“皇帝来得正好,这舞灯刚刚才开始,来人,快快给皇帝与皇后看座。”   楚洵颔首,与苏青霓坐下,太后又看向苏青霓,关切问道:“皇后的身体如何了?哀家这些日子都没见着你出坤宁宫,病可大好了?”   苏青霓立即“虚弱”地咳了一声,笑道:“承蒙太后牵挂,只是臣妾的身子实在不争气……”   太后便叮嘱道:“还是要多多保重才是。”   苏青霓道了谢,恰在这时,有宫婢沏了茶来,太后便移开了目光,笑着对身旁坐着的少女道:“明珠,给皇上和皇后奉茶。”   苏青霓这才注意到那个身着玉红色袄子的少女,模样娇艳精致,捧着茶盏送到楚洵面前,羞涩地垂下头,轻声道:“皇上,请用茶。”   苏青霓顿时明白过来,她看了太后一眼,心里哦豁一声,沈三姑娘,太后的亲侄女儿,传说中楚洵要纳的妃子。   她抓过一把瓜子看起好戏来。   楚洵的注意力原本被台上的舞灯给吸引住了,被少女这一声唤回了神,他剑眉微皱,看了看她手中的还腾腾冒着热气的茶盏,不悦道:“放着吧,朕不喝。”   苏青霓吐出瓜子皮,看着沈明珠满面的愕然,有点想笑。   是的,估计没几个人知道,楚洵有一个怪癖,他从来不爱喝新沏出来的热茶,除非茶叶是紫茸香。 第56章   沈明珠没想到会被楚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拒绝,小脸上浮现了些许的无措,下意识地看向太后,太后面上不显,仍旧是笑吟吟道:“皇上大约是还不渴,你放着罢。”   又对她招手,道:“来哀家这儿坐着吧,今年的灯可真是好看。”   太后亲自给的台阶,众命妇也都连声附和,沈明珠到底找回了些面子,笑着过去了,同太后说起话来,苏青霓磕着瓜子,又瞟了楚洵一眼,只见皇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狮子灯,显然是十分有兴致,半点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青霓心中好笑,一时看台上的戏,一时又看一看台下的戏,正在这时,一名宫人躬着身子过来,还没等到楚洵身旁,就被李程拦下了,小声道:“做什么的?”   那宫人压低声音回道:“奴才是宁寿宫的,太妃娘娘请奴才将这芸豆糕转呈给皇上,是娘娘亲手做的。”   李程瞧了他一眼,又看向张太妃坐的方向,果然见着张太妃正盯着这边看,他连忙挤出一个笑来,遥遥躬着身子行了一礼,才转向那宫人道:“这样吧,芸豆糕给咱家,咱家替太妃娘娘转呈上去。”   宫人犹豫了一下,把托盘递了过来,李程才接手,便感觉到底下有什么硬物塞进自己手里,他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哪儿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倒是没含糊,麻溜接了下来,塞进袖子里。   那宫人面上露出点笑意,道:“这是太妃娘娘亲手做的,还请公公帮着美言几句。”   李程也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他端了托盘往楚洵这边过来了,躬着身子笑道:“皇上,这是太妃娘娘派人送来的芸豆糕,您若是无事可以尝一尝。”   闻言,楚洵剑眉一动,李程又堆着笑道:“听说是太妃娘娘亲自做的。”   苏青霓有些惊讶,心说张太妃如今也是长进了,竟然一扫之前的那些讨人嫌的姿态,学会怀柔之策了。   楚洵倒是没什么反应,只看了一眼,淡淡道:“放着吧。”   李程遵了旨意,把芸豆糕放在了苏青霓与楚洵之间的桌几上,退开了去,苏青霓打量几眼,那芸豆糕玲珑雪白,小小一团,上面还点缀着一点红,看起来颇是诱人,倒想不到张太妃还有这样的手艺。   大约是发觉了苏青霓的目光,楚洵以为她想吃,便道:“皇后若是喜欢,可以用一些。”   苏青霓嗑瓜子嗑了半日,正觉得火气有些重,听了这话,便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拿了一块芸豆糕吃了,入口粉糯香甜,软乎乎的,也不腻人,十分好吃,苏青霓一连吃了两块才停手,这时台上突然一阵锣鼓喧天,气氛登时热闹起来,竟是一条扎成了龙的花灯,自如地游上了戏台,威风凛凛,睥睨四方,引来众人啧啧称赞。   这样的花灯可不多见,就连苏青霓也看得有些出神,她一边瞧着,一边伸手去摸芸豆糕,岂料摸到了一样温润柔软的物事,触手微热,芸豆糕可不是这样的手感,苏青霓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抓住了楚洵的手指,顿时一愣。   楚洵大约是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巧合,感受到女子纤细软白的手指捏着自己的指尖,他的浑身都僵住了,脊背上的汗毛齐刷刷竖了起来,身体的本能使他迅速作出了反应,在楚洵还未想明白的时候,他就已经飞快地甩开了苏青霓的手,这个动作幅度很大,就连近旁伺候的宫人们都有所察觉。   苏青霓收回了手,面上的表情平静如常,甚至还露出一点笑意,歉然道:“是臣妾的错,不该碰到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她虽然是笑着的,口吻却透着几分疏远冷淡,楚洵剑眉轻微地皱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下意识开口道:“无事,朕……”   话头戛然而止,楚洵没再说下去,空气古怪的静默了一瞬,仿佛凝固了似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再次投向戏台,用这种方式刻意忘记方才的那个小小的意外。   游龙花灯舞过之后,又有其他的花灯上了台,锣鼓齐鸣,气氛热闹喜庆,苏青霓瞧了一会,只觉得索然无味,这些东西她上辈子都看了几十回了,本就不甚感兴趣,若不是因为楚洵想看,她绝不会来这里坐着。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发生的事情,苏青霓心里很是腻味,再看这大红大绿的花灯,便有些坐不住了,她轻咳一声,对楚洵笑道:“皇上,臣妾忽感身体不适,想回宫休息。”   闻言,楚洵看了看她,薄唇微抿,道:“那皇后先回去吧。”   苏青霓谢了恩,又起身与太后告辞,太后讶异道:“皇后这么快就走了?后面还有更好看的灯呢。”   苏青霓微微一笑,正想说什么,太后便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皇后去岁入宫,今年是头一回在宫里过上元节,你身体抱恙,往日里闭门不出,哀家也没说什么,但是眼下这里有这么多命妇夫人在,你为后宫之主,怎能这么早就退席?”   她的声音很轻,话里的意思却重,又继续道:“这里人多吵闹,确实闷了些,皇后自可去隔壁的绛雪轩坐一坐,等这花灯舞完了再出来也行。”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青霓便不好再提要退席的事情,笑着应下来,一众宫人簇拥着她往绛雪轩的方向去了,楚洵看着女子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这才收回目光,凤眸微垂,眼神落在自己的手指上,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台上的舞灯仍旧在继续,楚洵却没什么心思看了,正觉得有些乏味时,忽听远处传来人声疾呼,在那锣鼓声里显得十分突兀,若非楚洵耳力好,怕是都挺不出来,他皱起眉,对身旁的李程道:“是有人在喊叫?”   李程一听,道:“奴才派人去瞧瞧。”   楚洵颔首,李程立即派了人去,不多时,那宫人疾奔回来,表情惊惶无措,楚洵心头一跳,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宫人慌慌张张地道:“走、走水了!”   李程一时大惊,厉声问道:“何处走水了?!”   “是绛雪轩!”   楚洵素来冷静理智,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此时听了这三个字却表情剧变,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猛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大步朝绛雪轩的方向走去,他的皇后还在那里!   旁边的太后等人也听见了那些话,皆是纷纷色变,跟着站起身来,一时间也无人再有心思去看那戏台上的舞灯了。   楚洵快步往绛雪轩走,他的步子迈得又快又急,李程一溜小跑着,都险些跟不上他,空气中传来了烧焦的气味,有些呛人,楚洵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浓烟滚滚,到处都是宫人惊惶的呼喊声,乱成了一团。   他脸色铁青地急声问道:“皇后呢?”   一个宫人颤着声音道:“不、不知!”   楚洵气得险些一脚踹过去,他怒道:“怎么会不知?绛雪轩里还有人吗?”   “有、有!”那宫人声音里带着哭腔道:“可是奴才们都试过了,绛雪轩的门死活打不开呀!”   打不开,就意味着里面的人根本出不来。   楚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不再与那宫人废话,转身大步朝前走去,好在绛雪轩的火势并不算特别大,只是浓烟很重,大门紧闭,几个太监正在合力撞门,然而却一直撞不开,也不知那火究竟是从何处烧起来的,太后一行人正好都赶过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道:“皇后还在里面吗?”   楚洵没说话,他现在谁也不想搭理,只是沉沉盯着她看了一眼,一撩袍子大步奔向那紧紧合着的大门,李程急得直跺脚,连忙又跟了上去,嘴里高声叫道:“哎,皇上!皇上您可别去呀!”   楚洵本是有功夫在身的,动作极快,李程甚至没能拦得住他,转眼就看见天子奔到那绛雪轩的大门口了,他吓得两眼一翻,险些就要当场厥过去。   楚洵厉声喝道:“都让开!”   那几个太监连忙躲开,下一刻,楚洵就抬脚踹向门板,哐地一声巨响,几乎整座绛雪轩都颤了一下,宫里的一切物事都是最好的,就连门板都是用上好的木材做成的,坚硬无比,楚洵狠踹了三四脚,才将门给踹开了,他听见里面传来了女子的哭泣呼喊声,被浓烟呛得拼命咳嗽。   楚洵心里一紧,他用袖子掩住口鼻,不顾几个太监阻拦,低头冲了进去,殿内烟雾弥漫,火光灼眼,什么都看不真切,他只隐约看见墙角坐着个女子,便一手抓起她,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到了这时候,他那点儿不许人触碰的毛病也没犯了。   他抱着怀中的女子,快步冲出了门,一抬眼,就看见了熟悉的面孔,苏青霓站在不远处,脸上还带着几分担忧之色,然而那担忧之色在看见他和他抱着的人身上之后,顿时一扫而光。   楚洵愣住,他的皇后没事,那他救的人是谁?   这么想着,他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正好对上一双泪眼汪汪的眼睛,沈明珠被熏得脸上一团黑一团白,涕泪横流,还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皇上……”   楚洵的表情一僵,浑身的汗毛再次齐刷刷炸了起来,一阵恶寒自心底陡然蹿升,鸡皮疙瘩四起,怀中那柔软腻人的触感,险些让他吐出来。   沈明珠还欲说什么,楚洵的手一松,她整个就猛地跌了下去,惊叫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第57章   这一变故简直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最震惊的莫过于沈明珠本人了,她实在想不明白,方才天子还那般紧张着急,甚至不惜亲身入火海将她救出来,这会儿却又翻脸不认人,直接把她扔在地上,当着这么多宫人与命妇在,她几乎颜面全无。   好在太后立即道:“快,快来人,把明珠扶起来。”   楚洵的脸色难看无比,他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沉沉对李程道:“派人将火扑灭,再给朕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再转头去看苏青霓,却不知她领着坤宁宫的一行人早已离去了,再又想想方才的事情,一股子恶心感泛起,楚洵僵着一张俊脸,拂袖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回坤宁宫的一路上,苏青霓没有说话,晴幽与碧棠都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并不算好,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选择了不开口,直到回了宫里,里面传来了喵的一声,一团黑影嗖地蹿了过来,绕着苏青霓的裙裾边转悠,不住地蹭她,嘴里喵喵叫着。   苏青霓低头瞧了那小东西一眼,晴幽立即俯身将它抱起来,道:“才一会儿不见,芝麻就想念娘娘了么?”   一只才几个月大的小奶猫知道什么?它不过是在宫里无聊的紧了,伸着小爪子来挠苏青霓,晴幽连忙将它拿开些,生怕它在咬了楚洵之后,又把苏青霓给挠伤了。   苏青霓却不甚在意,将芝麻接了过来,搂在怀里,芝麻立即喵呜了一声,老实下来,不再胡乱动弹了。   她径自往东暖阁的方向走去,碧棠悄声道:“娘娘是生气了么?”   晴幽摇摇头,又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别说话,两人才又跟了上去。   苏青霓并不是生气,只是心气有些不顺罢了,她一时想起之前无意间碰到楚洵的手时,他的反应那般快而明显,一时又想起他抱着沈明珠从绛雪轩里奔出来的情景,细长的手指摸着黑猫光滑柔顺的绒毛,她想,看来皇上这不许人触碰的毛病,还是挑人发作的。   有人能碰,有人不能碰,恰巧她就是那个不能碰的。   这么想着,苏青霓微微眯起眼来,心里想着,大概用不了多久,宫里就要热闹起来了。   她倒不如赶在这热闹之前,出宫去好了,也省得是非找上门来。   ……   慈宁宫。   殿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了少女幽幽的哭泣声,满室宫人皆是束手而立,垂着头,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宛如泥雕木塑一般。   太后坐在软榻边,沈明珠趴在她的膝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嘤嘤哭诉道:“姨母,明珠没脸见人了啊……皇上他、他怎么能……姨母,明珠可怎么办啊?”   太后的脸色倒还算平静,但是见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如此伤心,心里也很是不好受,摸着她的秀发,安抚道:“不哭了,哀家知道你今日受委屈了。”   听了这句话,沈明珠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当时的难堪仍未散去,那么多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这辈子的脸都要丢光了,太后拿了帕子替她拭泪,又哄道:“你再想想,你今日身陷火场,皇上不顾安危,亲自去救了你出来,那么多人都看在眼里呢,这是一份多么大的天恩啊,比起那小小的一点意外,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这么一说,沈明珠的情绪果然渐渐稳定下来,她眼中犹含着泪水,颤颤道:“果、果真?”   太后嗔怪道:“傻孩子,哀家何时哄过你?快别哭了。”   沈明珠连忙拭干了泪,语气里还带了几分哭腔:“可、可是姨母,日后明珠还怎么见人啊?”   太后眼中浮现深思之色,她带着金指套的纤长手指轻轻抚过少女的发顶,轻声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焉知这就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呢?傻孩子,你就没看见别的地方么?”   闻言,沈明珠心里猛地一跳,她哪里是没看见?她只是不敢想罢了,听太后此言,她忍不住攥紧了太后的袖角,紧张道:“姨母的意思,明珠不明白。”   太后目光微动,落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今日那么多命妇夫人瞧着,你是被皇上亲手从绛雪轩里抱出来的,于情于理,皇上也不该将你撇下才是,要知道啊,女儿家的清白,最是重要了。”   沈明珠的眼睛倏然一亮,呼吸微滞:“姨母是说……”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这件事情,哀家会为你做主的,只管放心便是。”   沈明珠眼中浮现几分欣喜之色,又努力掩饰着,道:“明珠多谢姨母。”   太后笑了笑,还欲说什么,正在这时,外面有宫婢入内跪奏道:“启禀娘娘,李总管求见。”   李总管,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李程,太后面上的笑意微微一收,淡淡道:“他来是有什么事?”   那宫婢道:“李总管说是奉了圣旨来的。”   太后听了,只好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李程便满脸堆笑进了殿来,先是跪下来行了大礼,恭恭敬敬地道:“奴才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禧。”   太后抬了抬手,笑道:“李总管快请起,不知这么晚了,来慈宁宫有何贵干?”   李程连道不敢,然后才笑着道:“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查今夜绛雪轩起火一事的。”   “哦?”太后细眉微动,道:“为何要来慈宁宫查?”   李程立即道:“奴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最后在绛雪轩里的人是沈三姑娘,奴才就是想来问一问三姑娘,您有没有看见些什么,譬如这火是怎么起的?”   沈明珠摇摇头,表情仍旧有几分后怕之意,答道:“没有,我只知道火不是从屋子里烧起来的,倒像是从后面烧过来的,只是我那时总也打不开门,公公,一定是有人把门给锁了。”   谁都知道是有人把门锁了,李程笑笑,道:“那三姑娘就没看见别的了?”   沈明珠仔细想了一下,道:“没有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程点点头,又问:“那……三姑娘能否给奴才说说,您那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绛雪轩?”   沈明珠的面上闪过一分紧张,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道:“这、这很重要么?”   李程面上笑意仍在,但语气却有点硬,道:“自然重要了,三姑娘想想,若是有人诱使您过去,那他的嫌疑就大了去了,今晚这场火,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   闻言,沈明珠犹豫了一下,才支吾答道:“我、我是跟着皇后娘娘过去的。”   李程一怔,立即道:“您的意思是说,皇后娘娘让您去绛雪轩的?”   沈明珠点点头,她看了太后一眼,道:“那宫婢说,皇后娘娘在绛雪轩休息,想请我过去说说话,我这才跟着她去了。”   李程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面上的笑意也散了,他道:“那您见着皇后娘娘了吗?”   沈明珠摇摇头,道:“没有,我进了绛雪轩之后,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出来,却发现门也被关上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没多久,后面就着了火。”   她似乎有些后怕,抓住了太后的手,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公公您要相信我!”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如同无声的安抚,李程的面上又带起一点笑,道:“三姑娘放心,奴才定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也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他说完,便对太后躬身道:“深夜叨扰了娘娘,实在抱歉,奴才这就退下了。”   太后点点头,又肃然道:“这件事情,还要劳烦李总管追查到底,这孩子是哀家从小看着长大的,与哀家的亲女儿一般,若有人要害她,哀家第一个不饶。”   李程连连满口应是,退出了慈宁宫,站在玉阶上看着天上那轮圆月,叹了一口气,道:“怎么过了年关,这事儿可越发的多了。”   旁边跟着的小太监问道:“公公,咱们现在去哪?”   李程一甩拂尘,想了想,道:“还是先回养心殿复命吧。”   等几人回了养心殿,遵义门前却撞见了一行人被拦着了,打头那个见了李程来,便唤道:“李总管。”   李程打眼一看,眼皮子顿时一跳,心说怎么全来凑热闹了,当然这话他是没敢说的,陪着笑上前行礼:“奴才见过太妃娘娘。”   那一行人正是宁寿宫的,张太妃道:“李总管来得正好,皇上今日亲自涉险救人,哀家心里担忧,想来探望一番,被这些刁奴拦下来了,还请李总管帮忙通传一声。”   李程自然是知道张太妃为什么会被拦着,这都是楚洵事先就叮嘱过的,不许张太妃踏足养心殿半步,但是太妃素来跋扈,不把人看在眼里,今日竟然能好声好气地请他通传,倒叫李程受宠若惊。   他琢磨了一下,笑着道:“眼下夜深了,这样,奴才去看一看,若是皇上还未睡,就帮娘娘通传一句。”   张太妃今日的脾气尤其好,听了这话便道:“哀家为人母,只是担忧心切,看一眼就走,不打搅皇上休息的。”   李程这回是真的诧异了,忙道:“是,是,奴才明白。”   辞过张太妃一行人,李程回了养心殿,又进了内间,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整个人禁不住一哆嗦,养心殿里门窗大开,楚洵正坐在榻上,他的外裳已经脱了,穿得非常单薄,让人看了就觉得牙齿打抖。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脸上,脖颈上,挽起袖子的手腕上,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起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疹子,他的皮肤本就白,衬着那红色的疹子,让人觉得分外的怵目惊心。 第58章   楚洵皱着眉坐在那里,显然这大片大片的红色疹子让他很不好受,冷风吹得他衣衫瑟瑟,李程瞧了牙齿也跟着抖了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皇上。”   楚洵淡淡应了一声,转而看向他,道:“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今日绛雪轩起火之事,李程忙道:“奴才去了一趟慈宁宫,问了沈三姑娘,她的意思是说,当时是皇后娘娘召她去的,她到了绛雪轩,才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紧跟着门被锁了,后殿起了火,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   楚洵嗯了一句,面上什么也没有,毫无波动,李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那这样……”   话还没说完,楚洵便打断了他:“你觉得是皇后做的?”   李程心里一跳,连忙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朕问你是不是觉得,此事是皇后所为?”   李程只好硬着头皮道:“若沈三姑娘说的话当真句句属实,皇后或许与此事有些干系。”   楚洵淡淡地评价他:“愚蠢。”   李程:……   楚洵骂完了自己的贴身太监,才继续道:“恰恰相反,朕觉得此事与皇后没有任何关系。”   李程不敢接话,他站起身,冰冷的夜风自窗外涌入,将他单薄的衣角吹起,楚洵站了一会,道:“太后如何说?”   李程立即把太后说的话一一学来,楚洵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李程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些疹子更红了,忍不住道:“皇上,可要奴才去请太医来瞧瞧?您这……”   这明日还怎么去早朝啊?   楚洵抿了抿唇,拒绝道:“不必了。”   李程见劝不了他,只好作罢,总算又想起张太妃的嘱托来,道:“皇上,太妃娘娘还在遵义门前候着,说是想见您一面。”   楚洵转头看他:“她来做什么?”   李程答道:“娘娘说皇上今日涉险,有些担忧。”   楚洵像是有些讶异,剑眉微挑了一下,道:“告诉她,朕已睡下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李程应了一句,转身去了,没走几步,楚洵又叫住他,他仿佛犹豫了片刻,才吩咐道:“你把汤圆送去坤宁宫。”   “是,奴才遵旨。”   李程离了养心殿,到了遵义门前,宁寿宫一行人还在等候,见了他来,张太妃上前一步,眼中带着几分希冀道:“李总管,如何?皇上愿意见哀家么?”   李程躬着身子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已睡下了,不若娘娘明日再来吧?”   张太妃听了,沉默了好一会,李程心里有些打鼓,忍不住想,这不是要发作了吧?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太妃非但没有发脾气,反而温温和和地道:“无事,想来皇上今日累了,那哀家明天再来。”   李程忙道:“是,娘娘慢走。”   等宁寿宫一行人远去了,他才直起身来,旁边的小太监嘀咕道:“太妃娘娘今日是转了性了呀。”   李程轻斥道:“噤声,娘娘的事情,也是你能提的么?”   那小太监立即往自己的嘴巴上打了一记,跪了下去磕头道:“奴才错了,请公公恕罪。”   李程瞧了他一眼,才缓了声音道:“下次有什么话,给咱家自个儿憋着,就算憋死了也不能往外胡咧咧,行了,起来吧,还得去坤宁宫呢,去晚了,坤宁宫就闭门了。”   ……   坤宁宫,东暖阁。   苏青霓正倚在榻边玩儿黑猫,她挠着猫儿的脖颈,芝麻舒服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闭着眼喵喵叫,她瞧了一会,对碧棠吩咐道:“之前不是有一个打成小金鱼样式的锁么?拿来给芝麻戴上。”   碧棠忙答应下来,正在这时,晴幽从外头匆匆进来,禀道:“娘娘,皇上派人来了。”   苏青霓逗着芝麻,头也不抬地道:“派了谁?又是李程?”   “是。”   苏青霓摸着黑猫如缎子一般油光顺滑的毛,道:“不见,告诉他,本宫已睡下了。”   得了回复的李程愣了愣,总觉得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他这么琢磨着,晴幽见他没有反应,便道:“娘娘身体略有不适,已早早歇息了,奴婢几个不敢打搅,不若总管明日再来吧?”   李程终于回过味来了,好么,这方才皇上让他转告张太妃娘娘的时候,说的可不就是这几句话么?   真是风水轮流转。   李程心中唏嘘不已,但是楚洵的吩咐他却不敢不照做,便道:“既然如此,就请姑娘转告娘娘,皇上派奴才把汤圆送来了。”   他说着略略侧过身子,旁边候着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将一身雪白皮毛的汤圆举到了晴幽跟前,李程笑眯眯道:“汤圆一日没见着芝麻了,在宫里总是不安分,想来瞧瞧它这个小伙伴。”   晴幽听了,便将猫儿接过来,道:“这却好说,奴婢一定转告娘娘。”   等李程一行人走了,晴幽才抱着汤圆回了东暖阁,苏青霓正在往芝麻脖子上戴一个小金锁,那锁精巧可爱,只有拇指大小,打成了小金鱼的样式,用红绳穿着,挂在黑猫的脖子上,金灿灿的,和它金色的瞳仁相映衬,十分漂亮。   碧棠笑着夸道:“芝麻如今是个镶金的芝麻了,可爱得紧呢。”   芝麻似乎也十分得意,仰着小脖子,昂首挺胸,睥睨四方,然后就看见了晴幽怀里的白猫,喵呜了一声,紧接着就撇开了脸,毫不掩饰的嫌弃之情。   苏青霓也是一愣,问晴幽道:“汤圆怎么来了?”   晴幽把李程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了,苏青霓哼笑一声,但见汤圆那双圆溜溜的眼直盯着芝麻瞧,猫是无辜的,她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李程没说别的什么话?”   晴幽摇摇头,苏青霓微微眯起眼,道:“倒是挺能沉住气的。”   碧棠不解其意,道:“娘娘是指什么?”   苏青霓摸着芝麻的毛,想了想,对晴幽道:“趁着他没走远,你追上去,告诉他一件事,就说今儿晚上,本宫根本没去过绛雪轩,至于是谁要生事,本宫也不知道,让他请皇上圣裁。”   晴幽立即应声去了,碧棠惊疑道:“娘娘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娘娘?”   苏青霓轻笑一声,道:“这却说不好了,或许不单单只是想害本宫呢。”   那边汤圆终于忍不住动了爪子,跃跃欲试地伸向芝麻——脖子上挂着的小金锁,芝麻冷傲无比,一爪子将它撇开,然而汤圆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半点也不受挫,再接再厉,非要染指那只漂亮的小金锁,嘴里还喵嗷喵嗷地直叫唤。   三番四次之后,芝麻终于发脾气了,汤圆却以为它在与它玩耍,立即乐颠颠地扑过去,两只猫闹成了一团,倒真成了一滩露馅的芝麻汤圆了。   这一场架打得鸡飞狗跳,碧棠拦都拦不住,最后还是苏青霓忍俊不禁道:“本宫记得那锁是一对儿的,还剩一个,也给它戴上吧,瞧着这眼巴巴的劲儿,可怜的紧。”   碧棠笑着答应了,果然去取了另一枚金锁来,给汤圆挂上,它顿时抖擞了精神,黏黏糊糊地跟在芝麻身后,一声声叫唤着,甜的腻人,芝麻十分冷酷地舔着爪子,半点眼风也不给它。   却说晴幽追上了李程一行人,远远便叫道:“李总管留步。”   李程连忙住了步子,转过来笑道:“原来是晴幽姑娘,姑娘还有事?”   晴幽道:“奴婢方才想起一点事情,觉得还是要告知总管一声,娘娘今夜看了舞灯之后,心里头发闷,带着奴婢几个去转了一圈,所以并没有踏足过绛雪轩,所以绛雪轩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娘娘是半点也不知道的。”   闻言,李程立即道:“原来如此,咱家知道了。”   晴幽颔首,道:“总管明白了就好,慢走。”   等出了坤宁宫,李程才幽幽叹了一口气,旁边的小太监道:“总管为何叹气?”   李程啧了一声,道:“幸好咱家今日没来问坤宁宫,否则不知要给皇上惹出什么事来。”   那小太监好奇道:“怎么说?”   李程拿着拂尘,教训着他道:“这宫里头啊,人都炼成精了,我今日去问了慈宁宫,若再来坤宁宫问,皇后娘娘指定要以为是皇上疑她,到时候两人生了嫌隙,可就全是我的错了。”   他说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若要我说呀,今日这火,不管是谁弄出来的,也铁定不能是皇后娘娘。”   小太监道:“总管这话怎么个说法?”   李程道:“你怎么这点眼力见都没有?皇后娘娘天天待在坤宁宫里,连门都不出的,恨不得后宫的事情全分给六尚局做了,六尚局做不来的,她就扔给皇上去做,自己能不出面,绝不出面,你说这样的人物,她能给自己找麻烦么?”   小太监听了,便说总管说得有理,又疑惑道:“那今日皇上问起时,公公怎么还那样说话,叫皇上对您发了脾气?”   李程睨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我不显得蠢一点,让皇上骂一顿出出气,皇上今儿晚上怕是要睡不好了。”   小太监似懂非懂,李程恨铁不成钢地道:“不机灵,榆木脑袋,叫咱家白费了心神。”   小太监很委屈,李程骂完他了,一扫心里的气,又赶忙去了养心殿,把去坤宁宫的事情禀告给了楚洵,楚洵坐在窗边的风口处,想了想,道:“此事不要再同坤宁宫提起了,朕自有决断。”   他顿了片刻,道:“明日太妃再来,请她入殿。” 第59章   第二日,张太妃果然来了,李程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入了养心殿。   殿里门窗俱是大开着,冷风吹得她一哆嗦,张太妃四下看了一眼,竟连个炭盆都没有,整个大殿冷如冰窖,忍不住问李程道:“为何不生火盆?”   李程连忙答道:“回娘娘的话,这是皇上的吩咐,奴才也不清楚。”   张太妃只好强忍着冷意,道:“皇上如今在哪里?”   李程便道:“娘娘稍待片刻,奴才去禀告一声。”   他说着,便小步走到了屏风前,轻声道:“皇上,太妃娘娘来了。”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了楚洵的声音,淡淡应了一声,道:“太妃有何事?”   张太妃愣了一下,她完全没想到楚洵要隔着一座屏风与她说话,不免有些震惊,道:“皇上不请哀家进去坐一坐么?”   屏风里沉默了片刻,楚洵道:“朕昨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太妃,太妃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张太妃听了这话,只好道:“皇上昨日亲自入火场涉险,哀家心中担忧,特来探望皇上,可有哪里受伤?”   “没有,”楚洵平静道:“多谢太妃关心了。”   母子两人说话,竟比陌生人还要生硬客气三分,张太妃顿时觉得有些难捱,她干巴巴道:“那就好,不过哀家觉得,日后遇到这种事情,皇上可万万不要亲自去了,若伤了龙体可如何是好?”   楚洵嗯了一声,道:“朕知道了。”   趁着气氛缓和下来,张太妃又说了几句让他好好养病的话,楚洵一一应了,倒很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感觉,张太妃看着那屏风上的山水绣图,楚洵的身影影影绰绰,她叹了一口气,唤他的小名:“洵儿。”   楚洵没作声,张太妃忍不住走近一步,继续道:“你我是亲生的母子,血脉相连,从前的种种,都是母妃的错,你心里有怨,母妃都是知道的,你要恨母妃,母妃也该受着。”   她说着,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的意味,道:“母妃那时被贬为庶人,在玉泉寺带发苦修,满心愤懑,郁郁不解,对你有诸多忽略,如今幡然醒悟,母妃才明白往日的那些事情,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如今母妃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给母妃一个补偿的机会。”   屏风后还是没有动静,张太妃咬了咬牙,道:“如今在这世上,你是母妃最亲近的人了,你若是与母妃生分了,母妃……母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她说着便拿帕子,嘤嘤哭泣起来,过了片刻,楚洵才终于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张太妃一边拭泪,一边凄凄切切道:“母妃只是想着,日后想来见自己的儿子时,不必被那些宫人拦在外头,也不用在外面的冷风里候着,好声好气地求一个奴才帮忙通传。”   听了这话,旁边的李程脸皮子一抽,立即垂下头去,太妃这是在上眼药呢,他可真是冤枉啊。   楚洵沉默片刻,道:“谁来见朕,都需要通传,这是宫里的规矩。”   张太妃险些脱口而出,太后怎么不需要通传?   但是话才到嘴边就忍住了,她憋了憋气,又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母妃想来看一看你,这总不过分罢?”   “可以。”   闻言,太妃正觉得满意之时,忽闻楚洵问道:“说起来,朕有一事想问问太妃娘娘。”   张太妃道:“皇上请说。”   楚洵道:“昨天夜里,御花园的绛雪轩突然起了火,太妃可知道这件事?”   张太妃一愣,这事儿闹得风风雨雨,她自然是知道,所以今日还特意来养心殿关怀探望,怎么楚洵又问起这事来?她虽然不解,但还是答道:“哀家知道,哀家当时也在那里呀。”   楚洵却道:“太妃误会了,朕的意思是,太妃知道那场火是谁纵的吗?”   张太妃讶异道:“这……难道不是意外吗?皇上觉得是有人蓄意纵火?”   楚洵淡淡地道:“自然,不止如此,朕还怀疑这火是冲着朕来的。”   张太妃登时吓了一跳,惊得打了一个磕绊:“皇、皇上这话却是何意?”   楚洵的语气没什么情绪,沉沉地道:“当时朕本来也是要去绛雪轩的,只是慢了一步,紧跟着绛雪轩就烧起来了,这不是有人蓄意针对朕么?太妃以为呢?”   张太妃立即道:“那为何皇后当时不在绛雪轩?反而是慈宁宫的那个丫头在……”   说到这里,她反应极快,忙道:“定然是慈宁宫的那位作的妖,皇上,她这是想要害您啊!当时哀家就在太后旁边坐着,听得真真切切,皇后身体不适,本想回坤宁宫的,是太后娘娘突然拦住了,说让她去绛雪轩歇一歇,没多久绛雪轩就着了火,这不是明明白白么?”   “嗯,”楚洵似乎也被她这一番话说服了,又犹疑道:“可朕听说,慈宁宫是在疑心皇后。”   张太妃虽然看不惯苏青霓,但这会儿她眼里只有慈宁宫,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踩太后的机会,遂冷嗤一声,谆谆劝道:“怎么会是皇后?皇上您仔细想想,皇后与您本是夫妻,同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者,皇后如今并无身孕,您若出个什么意外,她又能捞着什么好去?皇后便是再蠢笨,也不至于要对您不利的,这分明就是慈宁宫在给皇后泼脏水。”   楚洵像是被她这番话说服了,认同道:“太妃说得有理。”   张太妃心里一喜,又再接再厉,劝道:“皇上,哀家从前便说了,慈宁宫的那位对你我母子二人,没有怀着好心思,她巴不得咱们都没了,你万万不可相信于她。”   楚洵顿了顿,道:“可如今朕得了伤寒,皇后又身体不适,朕怕是太后为难于她。”   闻言,张太妃便二话不说,忙道:“皇上无需担忧,有哀家在,慈宁宫休想动皇后一指头!”   楚洵应了一声,道:“那就麻烦太妃了。”   这还是回宫这么久以来,楚洵头一次好声好气地对她说话,张太妃心里顿时万分舒坦,自觉母子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今日不虚此行,遂又对楚洵说了几句话,无外乎让他好好养病云云,这才率着众宫人款款离开,预备奔赴新的战场。   等张太妃一走,李程这才进了内殿,屏风后,楚洵坐在榻边,他身上的红疹子还未消散,但是比昨夜那连绵大片的情况要好了许多,李程躬身行礼道:“皇上。”   楚洵淡声道:“注意一下慈宁宫和宁寿宫的动静。”   “是。”   楚洵想了想,又开口道:“汤圆去了坤宁宫一晚上,不知怎么样了,你去一趟,把它接回来吧。”   李程立即道:“奴才明白。”   ……   坤宁宫。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洒了一院子,苏青霓坐在院子里喝茶,脚边是两只猫儿在打闹嬉戏,不过芝麻不爱动,大多数都是汤圆生事端罢了。   它很黏着芝麻,没事就要去人家跟前转悠,挠一挠,舔一舔,喵嗷喵嗷的,无论芝麻怎么冷待它,它都毫不气馁,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了。   久而久之,芝麻也就懒得理会它了,自顾自舔爪子上的毛,汤圆凑过去也替它舔,两只猫儿凑在一处黏黏糊糊,简直没眼看了。   苏青霓瞧了一会,晴幽从外边进来,禀道:“娘娘,李总管求见。”   苏青霓秀眉微动:“他又有什么事?”   片刻后,李程被领了过来,圆圆的脸上堆着笑,十分讨喜,道:“奴才拜见娘娘,娘娘万禧。”   苏青霓搁下茶盏,笑道:“李总管这一天天的,倒是忙得很,跑这跑那,半点都不得消停,难怪得皇上的重用呢。”   李程哎哟一声,笑眯眯道:“主子能瞧得上奴才,那是奴才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给主子办差事,奴才心里高兴着呢。”   端的是谄媚至极,苏青霓嘴边的话就不上不下了,估计再说点儿什么讥讽的,这位也能笑着谢个恩,真不愧是在楚洵身边伺候的,这份本事怕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道:“总管能者多劳,不知今日来本宫这,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苏青霓一边说着,心里一边想,这怕是要过问昨夜绛雪轩起火的事情了,也做好了准备如何应对李程。   岂料李程笑着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奉皇上的旨意,来接汤圆回宫去。”   苏青霓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么点小事,愣了一下才道:“这又何必劳总管亲自跑一趟?随便让人来知会一声便是。”   李程忙道:“皇上亲自吩咐了的事情,奴才岂敢假手他人?”   苏青霓嘴角抽了抽,心道,真不愧是养心殿的大总管,换个人来怕是都做不到这份心思。   她让晴幽把恋恋不舍的汤圆抱起来递给李程,李程连忙接了,却没立刻走,而是陪着笑道:“娘娘,有件事情,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青霓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讲了。”   李程为难道:“可是皇后娘娘对奴才这般好,奴才不讲,心中十分难安。”   苏青霓:……   她揉了揉眉心:“讲吧。”   “哎,”李程立即松了一口气,道:“是这样的,娘娘有所不知,昨天夜里,咱们以为被锁在绛雪轩里的人是皇后娘娘,把皇上急得哟,愣是要亲自进去把娘娘救出来,奴才几个抱着他的腿都没拦住,当然,好在娘娘吉人天相,竟然躲过了这一劫,真是上天保佑。”   他说着,又砸了咂嘴,叹道:“虚惊一场,不过皇上这一病,倒也值了。”   苏青霓一怔,锅了一会,才抬起眼看他:“皇上怎么病了?”   ……   离开了坤宁宫,身边跟着的还是昨天那个小太监,一边走,一边疑惑道:“皇上昨天才把猫送过去,怎么今天就要接回来?”   另一个道:“皇上是想猫了?”   李程扭头就在他们脑瓜子上一人敲了一下,道:“小兔崽子懂什么?皇上这是想猫了吗?” 第60章   楚洵竟然病了。   苏青霓有些意外,若李程说的话属实,那……   楚洵当时真的是以为她在绛雪轩里才冲进去的么?所以在出来之后,看见自己怀里抱着的人是沈明珠,他才会露出那样难看的表情。   苏青霓的心情不免升起几分微妙之意,越是仔细琢磨,就越觉得微妙。   但是不管如何,李程既然已经把口风透露给她了,苏青霓就不能不领这个情,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楚洵一番,免得落下诸多口舌。   于是下午时候,苏青霓便领着晴幽等人一同前往养心殿,得知她来,李程连忙快步迎了出来,一张脸险些笑成了一朵花,道:“娘娘竟然亲自来了,皇上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苏青霓往殿里让,待入了殿,苏青霓便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了喵喵之声,大约是汤圆,李程躬着身子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喵~”   过了好一会,苏青霓才听见楚洵的声音传来,带着些微的沉:“让她进来吧。”   李程连忙笑着对苏青霓道:“娘娘请。”   苏青霓这才微微颔首,入了屏风后,第一个感觉便是冷,窗户大开着,她一眼就看见那熟悉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坐在书案前,正在执笔写着什么,白猫大模大样地在书案上走来走去,爪子踩过那些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映出了一朵一朵的小梅花。   好在它虽然通体雪白,但是四个爪子并尾巴尖儿都是黑的,倒也并不是很显眼,李程哎哟一声:“我的祖宗诶,这是皇上的御笔,您怎么能乱踩呢?快快,奴才把您抱下来吧。”   他一迭声叫着,要去抱汤圆,岂料汤圆并不肯如他的愿,如今芝麻没在旁边看着,它调皮得很,噌的一下飞快地避开了李程的手,一爪子踩在了砚台里边,把墨锭给踩翻了,啪地掉在了地上,上好的贡墨摔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一地渣渣,这可是皇上最喜欢的一块墨了,李程吓得脑门上都现了汗意,他觉得那摔的不是墨,而是自己的脑瓜子。   楚洵的笔就此顿住,也没再继续写,李程顿时欲哭无泪,那祖宗还大摇大摆地在书案上走来走去,但凡他稍微一动,它就作势要逃,李程怀疑它简直是成了精了。   苏青霓不由失笑,她上前一步,对汤圆伸出手来,道:“来。”   汤圆立即就认出了她,顿时收敛了许多,嘴里喵了一声,乖乖地走过来,苏青霓将它抱起来放在怀里,脏兮兮的小爪子在她的衣裳上留下来点点梅花印记,李程眉开眼笑地吹捧道:“还是娘娘有办法,这小祖宗啊脾气大着呢,奴才就算在地上给它磕个响头它都不带看一眼的,娘娘一来,它就乖了。”   苏青霓摸了摸白猫的下巴,它立即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伸着小爪子来拨她鬓边的金流苏,一边喵喵叫,极尽谄媚之能事。   楚洵搁下了笔,苏青霓这才向他行礼,吟吟笑道:“臣妾拜见皇上。”   楚洵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只是问道:“皇后怎么来了?”   苏青霓笑着答道:“臣妾听说皇上龙体不适,特来探望,不知太医来看过了吗?”   楚洵顿了顿,才道:“没有。”   仍旧是没有转身,这下苏青霓心里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她都来了这么一会了,楚洵便是再不待见,也不至于要用背对着她,连个正脸都不肯露吧?   她有些疑惑地道:“皇上,莫非臣妾今日有什么不妥之处?”   楚洵道:“何以这样说?”   苏青霓盯着他的后脑勺看,徐徐道:“若是没有,为何臣妾来了,皇上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莫非皇上嫌弃臣妾姿色粗陋,怕污了眼?”   楚洵终于没忍住,回过头来望着她,语气有些无奈地道:“别胡说,朕不是那个意思。”   苏青霓这下总算是看清楚了他面上的情况,骇了一跳,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楚洵轻咳一声,道:“无事,意外罢了。”   苏青霓黛眉轻蹙,不赞成地道:“这样严重的疹子,为何不请太医来治?”   她说着,一边看向旁边侍立的李程,眼神里隐约带上了几分严厉的意味,李程连忙往地上一跪,磕头道:“回娘娘的话,非是奴才不请,而是皇上不、不愿意叫太医啊。”   苏青霓再次看向楚洵,帝王只好解释道:“只是看着严重而已,不妨事。”   苏青霓便道:“皇上是大夫么?怎么能断定没事?”   她说完又是一愣,楚洵确实是懂医术的,只好改口道:“但臣妾以为,还是该请大夫来瞧瞧。”   楚洵抿了抿唇,旁边的李程察言观色惯了,顿时明白他这反应是在妥协,立即爬起身来,道:“奴才这就让人去叫太医来给皇上看诊。”   他走了只好,殿内一片安静,楚洵指了指旁边的软榻,道:“皇后坐。”   苏青霓抱着白猫依言坐下,又盯着他面上的疹子看了好几眼,蹙着眉头,自言自语道:“为何忽然会起这么多疹子?皇上可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闻言,楚洵唔了一声,道:“应该……是吧。”   苏青霓听了,道:“臣妾曾经听人说,若是碰了脏东西,身上就会起大片的疹子,皇上仔细想想,这两天是接触了什么?”   楚洵只好道:“朕也不清楚,不过从前也发生过,等过两日就会大好。”   苏青霓立即反应过来,楚洵从小在玉泉寺长大,他生了病,张太妃大抵都是不知道的,所以他也只能自己捱着,捱着捱着就习惯了,如今贵为九五之尊,生了病竟然也不知叫太医来看,仍旧是捱着。   想到这里,她的心底悄然升起了一丝丝莫名的心疼,苏青霓摸着怀中的汤圆,想了想,对楚洵认真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龙体当是最最重要的,若有病痛,一定要请太医来诊治,万万不能有半点轻忽了,您的身体并不是您自己的,而是整个天下,整个朝廷,整个大楚的子民的。”   苏青霓从前做太皇太后的时候,一手养大了建熹帝,教他为君之道,作人处事,如今面对楚洵,忍不住也犯了一点老毛病,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训诫的意味,听起来老气横秋的,楚洵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告诫他,颇觉意外,但是并不讨厌,便老老实实点头:“朕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苏青霓仿佛看见了当初被教训的建熹帝,也是乖乖站在她面前,点头应是。   宛如在教儿子似的,这感觉突然间就更加微妙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被李程催得两脚生风,到了养心殿时还出了一身的汗,待看见楚洵的情形,惊了一跳,苏青霓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道:“先给皇上看诊吧。”   太医连忙上前一步,替楚洵把了脉,片刻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挼着长长的白胡须道:“皇上大约这两日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这才起了疹子,不过不妨事,老臣开一剂方子,吃两日就大好了。”   苏青霓便转向李程,道:“李总管,你记得安排人手把整个养心殿都仔细清扫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务必要将这些脏东西都打扫干净了。”   闻言,李程立即应是,又悄悄看了楚洵一眼,却见他正端坐在上首,表情十分平静,老神在在的,他心道,皇上确实是因为接触到了脏东西,这才起了一身疹子,可这脏东西也不是他能清扫得掉的啊。   太医开了方子交给李程,随即就告退了,苏青霓四下看了看,觉得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起身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臣妾也该回宫了。”   她说着,便想放下汤圆,岂料汤圆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喵嗷喵嗷叫着,四爪并用,死死搂着她的手臂,就是不肯下来,若是稍稍用力,它就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如丧考妣,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楚洵终于有了反应,剑眉微动,朝她看过来,道:“既然汤圆喜欢皇后,皇后不如在养心殿用了晚膳再走?”   听了这话,苏青霓一怔,旁边的李程顿时来了精神,忙道:“是啊,这时候眼看不早了,娘娘不如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也不迟啊,汤圆它可喜欢娘娘呢,娘娘要是走了,估计又要闹腾一晚上了。”   苏青霓犹豫了一下,虽说楚洵常去坤宁宫用膳,但是她还是头一次在养心殿这边用膳,留一次倒也没什么打紧的,在哪儿吃不是吃?于是她便点点头,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洵微微颔首,李程顿时笑眯了眼,道:“奴才这就去吩咐膳房备膳了。”   苏青霓没走,汤圆才安分下来,跳下了她的膝头,蹦上了楚洵面前的桌案,嘴里喵喵叫着,讨食一般,谄媚讨好,楚洵抬起眼瞧了瞧它,伸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它雪白的皮毛,然后从桌案底下摸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来。   苏青霓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便见他打开那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尾手指头那么大小的鱼干,放在汤圆的面前,汤圆立即两眼放光,喵呜一声,叼着那小鱼干就跑了。   苏青霓惊讶道:“皇上往日里也亲自给它喂食么?”   楚洵嗯了一声,然后素来没什么表情的唇角忽然勾了勾,泛起一点细微的笑意,他道:“朕喂它,才听话。” 第61章   这是苏青霓头一次在养心殿用晚膳,看着对面坐着的楚洵,她的感觉还是有些微妙的。   李程站在一旁替楚洵布菜,桌上的菜色有荤有素,荤菜都摆在苏青霓这边,素菜大多都在楚洵那边,可谓泾渭分明,苏青霓瞧着,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道:“皇上为何不吃荤菜?”   楚洵顿了顿,答道:“习惯罢了。”   寺里日子清苦,他自小就是这样过来的,从没吃过荤,久而久之,也就不吃荤了。   一顿晚膳用完,宫人又奉了茶来,一盏热气腾腾的,先呈给苏青霓,递给楚洵的茶却是早早就晾凉了的,殿内空气静默,楚洵也不说话,苏青霓只好一边喝茶,一边问道:“那皇上这……明日还要早朝么?”   这一脸大红疹子,出现在朝堂上恐怕会把大臣们都给震住吧?   楚洵答道:“没有,朕这几日都告病,并未早朝。”   几日不朝,苏青霓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朝臣们此刻是怎么样的心情了:皇上他,果然已经懒惰到了连一刻钟时间的早朝都不肯去了。   大楚危矣。   苏青霓这么想着,又不动声色地瞥了楚洵一眼,心里摇头叹气,若当年是建熹帝楚劭敢这样懈怠政事,只怕早就被她拎出乾清宫了。   一盏茶喝完,殿内的气氛尚算不错,苏青霓才搁下杯盏,就听楚洵道:“对了,绛雪轩的事情——”   苏青霓的眉头微抬,看向他,楚洵继续道:“此事朕自有应对之法,你不必放在心上。”   ……   虽然苏青霓不知道楚洵的应对之法是什么,但是若要她别管事,她自然高兴得很,安心窝在坤宁宫里逗猫玩儿,岂料第二日,事情就找上门来了,太后要苏青霓去一趟慈宁宫。   那慈宁宫传话的宫人态度很是强硬,道:“太后娘娘说了,是急事儿,要皇后娘娘切莫耽搁了。”   晴幽便立即来禀苏青霓,蹙着眉尖儿,面色忧虑道:“娘娘,这可怎么办?”   苏青霓想了想,道:“她要本宫去,那就去一趟吧,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   晴幽却道:“可奴婢担心太后娘娘是来者不善。”   她现在对慈宁宫很是戒备,要知道,当初若非苏青霓心里发闷,没去绛雪轩,那被关在里头烧的人就是她们娘娘了,更不要说,近来宫里的那些令人生气的风言风语,苏青霓在坤宁宫里没出去,或许是不知道,但是她们做奴婢的,天天在外走动,少不得有些风声过耳,竟有人说,当日绛雪轩的火是她们娘娘指使人做的,皇上想要纳沈三姑娘为妃,皇后暗生妒恨,便想出这样的局来,要杀了沈三姑娘。   晴幽与碧棠初时听到这种传言,简直要气炸了,险些与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吵起来,最后还是晴幽拦下了,她是宫里的老人,知道得比碧棠多,这种话不是谁都敢传的,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授意,推波助澜,若她们二人冲动行事,恐怕会更加适得其反。   如今慈宁宫派了人来,不怪晴幽回生出这样的忧虑来,她们家娘娘心性豁达善良,为何她们屡次要来为难她?   苏青霓起身,笑道:“无事,料想太后娘娘也不能拿本宫怎么样的。”   她说完,便令人摆了凤驾,一行人果然往慈宁宫去了。   等到了慈宁宫,苏青霓没见到太后,宫人只说太后正在小睡,让她等等,苏青霓抬起眼看了看日头,心里冷笑一声,这种把戏于她而言,简直是小孩儿过家家一般。   她也不等,对那宫人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先不打扰太后她了,等她老人家什么时候醒了,再派人来坤宁宫告知本宫吧。”   说完就要走,片刻都不肯停,那宫人懵了一下,连忙来劝,道:“皇后娘娘且慢,太后她老人家觉浅,想是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起了。”   苏青霓笑了,道:“那怎么能行?若是因着本宫在这里候着,你们做事不安心,反而会惊扰了太后娘娘好眠,这到头来,不还是本宫的罪过?本宫可是万万不敢的。”   仍旧是要走,那宫人急得额上都要见汗了,频频用眼色示意旁边的人,那人立即进殿里去了,不多时才出来,面上堆着笑,道:“皇后娘娘且慢,太后娘娘已醒了,请您稍候片刻。”   闻言,苏青霓叹了一口气,责备道:“你们瞧瞧,果然还是把太后她老人家给惊动起来了,你们这些奴才,真是半点事都不会做。”   宫人:……   他心里发苦,嘴里还要喏喏应是,又忙给了自己一嘴巴,道:“是奴才蠢笨。”   苏青霓又坐了一阵,才看见一行人自殿内走出来,打头的正是太后,旁边扶着她的是沈明珠,苏青霓站起身来,盈盈福身:“臣妾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嗯了一声,在上首坐了下来,上下打量了苏青霓一番,才道:“哀家瞧着,皇后今日的身体倒是不错,这两日身子可养得好了?”   她的语气再不如从前那般温和,而是透着几分沉沉的意味,若今日她面前站的是旁人,恐怕都要胆战心惊起来了。   苏青霓却表情不变,太后没让她坐,她就站着,姿态并不显得弱势,轻咳一声,答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这身子不争气,这么一日日养着,不变差就是极好的了,旁的不敢奢求。”   太后看她那副病病歪歪的样子,简直懒得多给她一个眼神,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今日叫你来,哀家是有一桩事想问你,这事儿埋在哀家心里有两日了,如鲠在喉,不亲自问你一句,哀家实在寝食难安。”   苏青霓黛眉微动,温顺道:“娘娘请讲。”   太后目光严肃地看着她,道:“明珠,你来说吧。”   旁边一直没作声的沈明珠轻轻应了一句,看向苏青霓,犹豫着道:“皇后娘娘,其实是这样,臣女想问,上元节那一夜,皇后娘娘为何要请臣女去绛雪轩?而臣女去了绛雪轩之后,娘娘为何又避而不见?”   苏青霓挑了挑眉,道:“沈三姑娘的意思,当时是本宫派人让你去绛雪轩的?”   沈明珠道:“正是。”   苏青霓轻笑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知怎么,沈明珠被这一眼看得心中一紧,就像是她幼时在大人面前撒谎似的,一下就被看穿了,她下意识微微垂下眼,苏青霓才慢悠悠道:“敢问沈三姑娘如今年岁几何了?”   沈明珠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答道:“臣女去岁已及笄,今年十六了。”   苏青霓颔首,才继续道:“沈三姑娘都十六了,也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谁说话你都相信呢?在这皇宫之中,最信不过的就是旁人的嘴了,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下贱的宫人?她说让三姑娘去,三姑娘就去了么?可本宫有句话要告诉你,上元节那一夜,本宫并未派过任何宫人请三姑娘过去。”   她说着,掩口轻笑了一下,道:“毕竟……三姑娘也不是宫中人,本宫有什么事情非要见你呢?”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一个小小的官家女,充其量也就是太后的亲戚,还真不配让我召见你。   一通夹枪带棒的讥讽,沈明珠呆了一下,只觉得面上十分挂不住,又是难堪又是窘迫,确实,如苏青霓所说,她在这皇宫里什么也不是,若不是有她的姨母,她甚至无法踏足这里。   想到此处,沈明珠便银牙暗咬,再抬起头时,眼里泛起了泪意,道:“可、可臣女那一夜确实是见到了皇后娘娘派来的人……”   太后的眉头轻皱起来,就这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这外甥女就被苏青霓带着跑了,眼泪在这时候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会助长对方的气焰,且这话也不能这样说,越说就越顺着她的意思走了,可眼下她制止也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苏青霓看着沈明珠,意味深长地道:“沈三姑娘还是年纪小,涉世未深,性子太过单纯了一些,本宫还是那句话,这宫里鱼龙混杂,心怀鬼胎的人多得是,不能单单信了谁的一句话,就死心眼地认定了呀,三姑娘仔细想想,本宫与你素无交情,为何那一夜偏偏要见你,你为何又信了呢?”   沈明珠一时噎住:“我……”   她又转头去看太后,求助似的道:“太后娘娘……”   太后沉着脸,道:“皇后这是不认了?”   苏青霓表情无辜道:“太后娘娘说的哪里话?事情若是臣妾做下的,臣妾绝不狡辩,可臣妾没做过的事情,叫臣妾如何认下?”   “那好,”太后知道没有证据,这件事是辩她不过了,索性转开话题道:“哀家记得上元节那一夜,绛雪轩起火的时候,皇后也赶来了?”   苏青霓不防她提起这一茬,心思电转,口中应答:“是,臣妾确实在那里。”   太后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皇后方才也听见了,哀家这个外甥女去岁已及笄,她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十分得哀家的心意,养在身边许多年了,就跟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只是因着哀家舍不得,她一直没有许人家,上元节那一夜,是皇上亲手抱着她从绛雪轩里出来的,当时旁边也有诸多命妇夫人看着的,哀家近日忧思难眠,想着若皇上不纳她为妃,只怕日后她的清白就要毁了。”   苏青霓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来,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要让沈三姑娘入宫?”   太后微微抬起下颔,道:“正是如此。”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个冷笑声,道:“哀家不同意。” 第62章   “哀家不同意。”   这话一出,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苏青霓自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不免有些好奇地看向殿门口,张太妃怎么突然来了?   太后的脸色倏然沉下来,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殿内众人,最后才望向门口,张太妃正被自己的贴身宫婢搀扶着,袅袅娜娜地踏入殿来,她先是向太后行了礼:“臣妾拜见太后娘娘。”   这分明是来搅局的,太后对她如何能有半分好脸色,没好气道:“今日吹得什么风,竟把你也给吹来了?”   张太妃掩口轻笑,悠悠道:“自然是东风了。”   太后心里厌烦至极,恨不得想冲她翻个白眼,但是她好歹是有教养的人,自然做不出这种事来,只好强自端着,道:“张太妃来哀家这里是有什么事?”   太后没叫张太妃起来,她自顾自直起身来,还找了一张梨花木太师椅款款坐了下来,道:“臣妾听说太后娘娘今儿请皇后喝茶,特意赶过来蹭一杯,也好仔细品一品。”   太后绷着脸,眼风都懒得给她一点儿,道:“难道宁寿宫里没有茶,非得来哀家这儿?”   张太妃轻笑起来,意有所指道:“宁寿宫里的茶,自然是没有太后娘娘这里的好了。”   太后冷笑一声,道:“那倒真是委屈了太妃了。”   张太妃不以为意,她之前去了养心殿一趟,得了楚洵的意思,自觉母子俩之间的心结都解了,如今腰板直了不少,她儿子是当今天子,如今又是向着她的,哪儿还用得着怕太后?   她稳稳坐着,看向太后,好奇道:“方才进殿时,臣妾听说,太后娘娘意欲让这位沈三姑娘入宫为妃?”   张太妃一边说,一边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沈明珠,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面上的嫌弃,而沈明珠则是轻轻咬住了下唇,垂下眼来,遮去眼底的怨怼之色。   这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旁边的苏青霓瞧着这情景,虽然不知道张太妃今日怎么这么巧就赶过来了,但是倒确实省了她的功夫,索性往椅子上一靠,饶有兴趣地看起热闹来。   太后听出了张太妃的意思,便道:“是又如何?哀家听你刚刚那话,是不赞成哀家的提议?”   张太妃便轻笑着摇首,道:“实不相瞒,皇上是臣妾一手带大的,都说知子莫若母,他的脾性喜好臣妾是最了解不过了,沈三姑娘这样儿的样貌品性,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   这话端的尖刻犀利,沈明珠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好似劈脸被打了个耳光似的,她下意识抓住了太后的袖子,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冷声笑着对张太妃道:“那依太妃来看,要怎么样的天仙人物儿才配得上皇上?”   张太妃含笑道:“皇上是一国之君,坐拥天下,自然是值得最好的,以臣妾看来,至少也要有皇后那样容貌秉性才行。”   话题忽然扯到自己身上,苏青霓结结实实地一呆,受宠若惊,忍不住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今儿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张太妃竟然主动向她示好了?   张太妃心里原也是不想的,她并不是怎么喜欢这个儿媳,总觉得她太过懒散了,楚洵还总是纵着她,甚至屡次因为她与自己撂重话,但是没办法,她前几日去养心殿的时候,就得了楚洵的意思,知道太后这几日要为难于苏青霓,当时她满口答应要护着苏青霓,如今也只能捏着鼻子这么做,反正都是要对付太后的,护苏青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她也没吃什么亏去。   太后的脸色难看得紧,她看了张太妃一眼,又看了苏青霓一眼,像是在仔细地审视她们,片刻后才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太妃与皇后的意见都是一样的啊。”   张太妃笑吟吟道:“这是自然。”   她说着,又打量着坐立不安的沈明珠,曼声道:“当然了,沈三姑娘也是顶顶好的样貌和人品,想必日后找个如意郎君也不是什么难事,京师里好儿郎众多,三姑娘若是有看中了的,不妨与哀家说一说,哀家也能替你做主。”   这话却是明目张胆地要下太后的面子了,太后冷冷地道:“不劳太妃操心了,哀家还没死呢。”   张太妃轻笑起来,连连道:“是是,瞧臣妾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惹得太后不高兴了,都是臣妾的错,太后娘娘气坏了身子不要紧,倒要让沈三姑娘跟着伤心自责了。”   苏青霓真是大开了眼界,今日的张太妃真真是如同突然开了窍似的,尖酸刻薄的话一套一套,简直让人跟不上来,若是论起阴阳怪气,怕是阖宫上下无人能及。   太后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气息都要不平稳了,过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端起茶盏优雅地喝了一口,道:“太妃这话却是错了,明珠是哀家的外甥女,哀家自然要为她做主的,那一日皇上抱着她从绛雪轩里出来,当时有许多命妇夫人都亲眼看着的,若她如今不入宫,日后说出去,清白何在?难道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沈明珠浑身一颤,紧紧揪住了太后的袖子,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哭求道:“太后娘娘……”   太后忍着心里的气,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乖孩子,不哭,这世上还是有公道的,哀家就不信了,皇上是天子,竟会如此狠心。”   张太妃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用手帕掩着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片刻后,她才直起身,拭去眼角的泪意,慢条斯理地道:“怎么就要去死了呢?沈三姑娘大可不必如此,这清白么,确实重要,但是倒还不至于越过性命去,这不是还有一条路摆在面前么?”   她转头看向太后,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收,眼里射出隐约的恨意,面无表情地道:“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好歹也能留住一条命啊。”   张太妃此时的表情甚是可怖,眼神如淬了毒的利箭一般,沈明珠简直要发起抖来,依偎在太后身边,太后闻言更是大怒,紧紧搂住她,手一挥,茶盏便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骂道:“你住口!”   她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张太妃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哀家面前放肆?!当年你不过是哀家身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罢了!”   张太妃猛地扫落手边的茶盏,又是一声脆响,她面色难看,过了片刻,才呵地冷笑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后娘娘,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宠冠六宫,一手遮天的沈贵妃吗?”   她站起身来,步步逼近,道:“这后宫已不是你说了就算的。”   太后气得心口起伏,厉声道:“哀家是太后,这后宫不是哀家说了算,还是谁说了算?!”   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所有的宫人都垂下头,恨不得把自己低到地底下去,苏青霓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她从前做太后时,虽然建宁帝的妃子也不太平,总是作妖,却还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闹到她面前来的,更别说这么毫无顾忌地当场对骂了,是以她还是头一次直面后宫如此激烈的争斗。   各个都功力深厚,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正在苏青霓暗自感慨的时候,张太妃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她,面上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皇后是先帝亲定下来的中宫,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哀家觉得,这后宫应该是皇后说了算,皇后觉得沈三姑娘此事应当如何呢?”   太后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苏青霓身上,眼神冷厉,宛如刀子似的,苏青霓没想到火又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她想了想,才道:“臣妾以为,太后和太妃都想岔了。”   张太妃心里一紧,太后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道:“皇后这话怎么说?”   苏青霓面露微笑道:“上元节那一夜,沈三姑娘被困于火中,皇上心地仁善,不忍见三姑娘瘗玉埋香,这才不顾安危,亲自进去救了人,此乃是大善大义之举,我等岂能将其当做寻常的男女之事看待?这岂不是侮辱了皇上的本意么?臣妾相信,那一夜被困在绛雪轩的不是沈三姑娘,而是别的什么人,譬如太后娘娘,又或者太妃娘娘,皇上一定也会这样做的,无关男女,本是大义罢了,这是皇上的善心,三姑娘得了天子如此大的恩情,不思报恩,怎么反倒说起清白之事来了?寻死觅活的,这……岂不是寒了皇上的心?”   沈明珠脸色一白,太后的表情又沉了下去,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苏青霓这一番话在情在理,她一时间竟然也不知如何反驳了。   张太妃掩口又笑起来,道:“是,是,皇后到底是明白人,旁观者清,就不说哀家了,若当日在那火场里的不是沈三姑娘,而是太后娘娘,那……太后娘娘今日可会说出这些话来?”   太后张口结舌,张太妃宛如打了胜仗似的,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架势,恨不得再拍上几巴掌,一扫心中憋了十几年的郁气。 第63章   离开慈宁宫时,太后和太妃两人的脸色是截然相反的,一个笑意盈盈,宛如打了胜仗,一个满脸铁青,难看得吓人,太后越是生气,太妃就越是高兴,她甚至亲自牵着苏青霓的手,出了慈宁门,还不忘亲亲热热地道:“皇后身体不好,哀家从前听说过一个民间偏方,专门调养的,对于气虚体弱之人来说,颇是有效,回头就派人给你送过去。”   今日一行,倒是拉近了和张太妃的关系,苏青霓也是始料未及的,哭笑不得地道:“是,臣妾就先谢过太妃娘娘了。”   张太妃又心情颇好地叮嘱道:“下回太后娘娘再为难于皇后,只管派人请哀家过来便是,哀家整日里也是闲着没事,也好来慈宁宫坐坐,消遣消遣时间呢。”   她说完便上了舆轿,施施然撤离了,估计从今日起,太后就要觉得她与张太妃成为同一阵营了,光是想想,苏青霓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另一个疑惑便浮现出来,张太妃今日为何巴巴地特意跑到慈宁宫来?听那意思,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了。   苏青霓看了看天,碧色如洗,金色的朝阳映着宫檐上的琉璃瓦,折射出点点刺目的光芒,心里发出由衷的感慨,宫里的日子真是越来越无聊了啊。   凤驾一行人离了慈宁宫往前走,才到了内左门,就被人拦了下来,苏青霓捧着手炉正疑惑间,忽听晴幽低声道:“娘娘,是陈阁老和吏部的大人,您可要见他们?”   她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了首辅陈皖仕那苍老的声音:“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紧跟着是吏部尚书的声音,苏青霓心里叹了一口气,陈皖仕如今也过花甲之年了,垂垂老矣,她实在做不出来无视对方的事情,便隔着帘子,语气温和道:“大人免礼。”   轿帘被徐徐揭起,苏青霓看见了冷风里站着的两位官员,和蔼道:“不知两位大人有什么事情?”   陈皖仕拱了拱手,道:“娘娘,自上元节过后至今,皇上一直未曾上朝了,大臣们也有几日未曾奏事了。”   苏青霓便想起来楚洵那满脸的大红疹子来,大概是还没全好,无法见人,遂解释道:“皇上偶感风寒,太医叮嘱过了,不便吹风,免得病情加重,还请诸位大人们体谅一二。”   陈皖仕连忙道:“是,皇上龙体欠佳,微臣本不该打扰圣安,只是如今确实是有急于星火的事情要上奏,不得不斗胆来求一求皇后娘娘,能否帮忙通融一下?”   老首辅头发花白,苏青霓素来心软,她从前做太后时,手握生杀大权,却也对朝中这些忠良之臣礼遇有加,从不轻易责备苛待,如今见了陈阁老这番情形,更是不忍拒绝,便和和气气地道:“这却好说,不知陈阁老可有带了折子来?本宫替你转呈给皇上。”   闻言,陈皖仕顿时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道:“老臣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晴幽接过折子,呈给苏青霓,陈皖仕便躬身拱手道:“老臣在此恭候娘娘佳音。”   苏青霓揣着那折子,只好让人改道去养心殿,得知她来,李程连忙颠颠迎出来,笑眯眯道:“今儿奴才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儿叫呢,正想着有什么好事,却原来是皇后娘娘来了,您快请。”   这养心殿的大总管很是会说话,谄媚得恰到好处,既不浮夸,也不显得假,叫人听了心里就十分的舒坦,他的本事苏青霓是早就领教过的,遂微笑道:“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李程连忙答道:“皇上在写字儿呢,娘娘这边请。”   他一路迈着小步,引苏青霓入了养心殿,到那屏风边上轻声禀道:“皇上,娘娘来了。”   片刻后,里面传来了楚洵的声音:“嗯,请她进来。”   苏青霓入了内殿,一眼就看见了帝王,正背对着她坐在窗下书案边,他仿佛做什么都不会厌倦似的,手里执着笔正在写着什么,苏青霓走过去,盈盈下拜行礼,楚洵便搁下笔,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   苏青霓这才直起身来,好奇问道:“皇上在写什么?”   楚洵并不避讳,略略侧了侧身子,示意她看,苏青霓便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本以为还是从前见过的经文之类的,岂料那些竟然都是诗词,什么厚言怀思,永为好兮。   她只看清这一句,楚洵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宣纸遮上了,轻咳一声,淡淡道:“朕听说皇后方才去了慈宁宫?没什么事罢?”   苏青霓还在琢磨那一句诗,听了这话,心道,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口中答道:“倒是无事。”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太妃娘娘也去了,她与太后娘娘聊了几句,彼此话不投机。”   嗯,就差掀桌而起了。   楚洵想了想,有些意外地道:“只是不投机?没有当场动手么?”   苏青霓惊了,看着他道:“这难道还会当场动手?”   楚洵见她这般诧异,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类似于笑的神色,很快又收敛了,道:“依太妃的脾气,极有可能。”   听了这话,苏青霓便立即想起来,楚洵是自小跟在张太妃身边的,对她的秉性十分清楚,这么说来,不难想象他幼时大抵是常常挨太妃的打了,心里又略微升起几分怜悯之情来,作为一个帝王,楚洵的幼年未免过得太凄惨了些。   她这么想着,又想起正事来,从袖袋中取出一本奏折,道:“皇上,臣妾方才路过内左门时遇见了陈阁老,他说有十万紧急的事情要向皇上禀告,臣妾怕耽误大事,便替他带了折子来,皇上可要见一见他?”   楚洵看着那奏折,没有拒绝,旁边的李程十分有眼力见,立即上前一步,将奏折转呈上去,楚洵翻了翻那折子,看了几眼,抿着唇道:“去传陈阁老进来吧。”   李程连忙应声去了,苏青霓见话已带到,便道:“正事要紧,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岂料楚洵叫住她,十分矜持地道:“皇后既要回坤宁宫,就把汤圆也带去吧。”   苏青霓欣然答允,又四下看了看,不见白猫,楚洵解释道:“它今日不知为何,吵闹得很,李程派人将它抱去后殿了。”   他说着,又吩咐宫人去把汤圆抱出来,白猫一见了苏青霓,顿时来了精神,喵喵叫着就要往她身上扑,讨好地蹭她的手臂,宛如讨食一般,苏青霓笑着挠了挠它的下颔,这才向楚洵告辞。   等出了殿,正撞见李程领着陈皖仕进来,她住了步子,对陈皖仕微微颔首,陈皖仕连忙拱手,恭恭敬敬地道:“今日多谢娘娘了。”   苏青霓摇首,笑道:“举手之劳罢了,皇上在等着呢,阁老请吧。”   陈皖仕这才连忙抬步跟着李程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苏青霓忽然想起,这位阁老今年也有六十三了,再过两年,他就该致仕了,陈皖仕是真正的忠臣,做官无可挑剔,不结朋党不营私,照楚洵这样下去,想来上辈子的怡亲王之祸依旧有可能重演。   想到这里,苏青霓的眉心便微微蹙起来,直到如今,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楚洵如此怠于政事,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似乎真的对做皇帝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而养心殿里,阁老陈皖仕也在痛心疾首地质问楚洵这个问题:“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为何对政事半点都不上心?区区一个漳州知府,就敢欺上瞒下,贿赂朝臣,长此以往,老臣担心以后的朝廷将会不复今日清明,还不知要出多少个漳州知府啊!”   楚洵合上奏折,嗯了一声,陈皖仕便抬起头道:“皇上就没有什么想要与老臣说的?”   楚洵想了想,才看向他,坦言道:“阁老,朕自小是养在寺庙里的,此事阁老应当明白。”   陈皖仕愣了愣,犹豫道:“是,老臣知道。”   楚洵继续徐徐道:“朕从幼时长到如今,只学会了诵经,打坐,从未有人教过朕要如何去治理一个国家,也未有人教过朕为君之道,直到去岁时,先帝重病,这才派人将朕接回宫中,要传位于朕,阁老,你于路上行走,偶遇一人将死,莫名其妙要将肩上重担交付于你,你是否会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毫无怨怼?”   陈皖仕明白他的意思,迟疑道:“老臣……”   楚洵放下奏折,淡淡道:“阁老,说话要凭良心。”   陈皖仕竟无言以对,只好凭着良心,道:“老臣不会接下来。”   他说完,又立即补充道:“但是,若这重担之中,是国之万民,是大楚百姓的生计,老臣定会赴汤蹈火,虽万死不辞!”   “阁老好胸襟,”楚洵随口夸赞一句,十分的没有诚意,又道:“只可惜了,朕不是阁老,朕对万民生计没什么兴趣。”   听了这话,陈皖仕竟满目绝望,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帝王,正欲张口,却听楚洵话锋一转,道:“不过,朕如今在这担子里见到了一颗明珠,便想着,要接这胆子,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有如此,他方能握住那颗明珠。   一时间,陈皖仕的心情大起大落,大悲复大喜,险些没撑住厥过去。 第64章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又渐渐不好起来,正是下着蒙蒙细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中仿佛时时刻刻都飘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洗了的衣物帕子两三日都不会干,潮乎乎的,叫人见了就心里烦躁。   自那日张太妃与太后对骂过后,慈宁宫便没了任何动静,就仿佛被骂服了似的,又或者是太后也认了,但苏青霓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解决掉,除此之外,倒是张太妃与坤宁宫的来往多了起来。   大抵是觉得那一日在慈宁宫里,两人是站在同一阵营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张太妃对苏青霓确实和颜悦色起来,就像对待自个儿的儿媳妇一般,闲的无事还要来找她唠几句,俨然一副要与她好好相处的架势。   每每她来,总要坐小半个时辰才走,可见是实在无事可做了,苏青霓心里想着,看来不止她一人觉得这深宫无趣啊。   甚至有一回,张太妃还忍不住叹道:“如今这宫里也太冷清了些,想先帝在时,哀家从前还住在景仁宫,后宫里热闹着呢,这个妃那个嫔的,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见个面姐姐妹妹,一口气都叫不完。”   她说着便叹了一口气,苏青霓默默地搁下茶盏,心道,听您这口气,倒似乎还有些怀念?   张太妃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故意装作听不懂自己的意思,便笑了笑,略略侧过头,道:“如今太后摆明了欲插手后宫宫务,皇后你为后宫之主,当真能咽下这口气么?与其等着慈宁宫钻漏子,皇后倒不如主动出击,以免落了下风去。”   她说着,又轻轻叹气,用过来人的语气道:“哀家从前也是这般想的,可宫中的女人何其多?而皇上却只有一个,谁不想独得圣宠?如今想想,天子的宠爱怎么会只给一个人呢?就算当年得宠如太后,先帝后来不也是继续纳妃了?都说色衰而爱驰,爱弛而恩绝,这话是再对也没有的了。”   张太妃敲着边鼓,道:“皇后如今是中宫,日后不管皇上纳多少嫔妃,也绝不能越了你的位份去,这可是阖宫上下独一份儿的,所以皇后大可不必担心。”   苏青霓听出来了,张太妃这说来说去,就是怂恿她赶紧多给楚洵纳几个妃子,免得被太后抢了先手,塞人进后宫,她一时间啼笑皆非,心道,就楚洵如今这情形,纳妃又有什么用?   她突然想起一事,望着张太妃道:“说起这个,有一件事,不知道太妃娘娘知不知情?”   张太妃端起茶盏来,悠悠道:“皇后但说无妨。”   苏青霓一手支着下颔,轻声道:“臣妾与皇上成亲至今,也有好一阵子了,据臣妾观察,皇上十分厌恶女子的接近触碰,太妃娘娘知道吗?”   乍闻这句,张太妃才喝下去的茶就噗地吐了出来,她手中的杯盏都差点掉了,表情错愕道:“还有这回事?”   苏青霓徐徐颔首,又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道:“太妃娘娘也不知原因吗?”   张太妃摇摇头,不过她并不关心其中原因,心思电转间,搁下了茶盏,道:“这怎么能行?皇上为天子,传宗接代乃是头等大事,若厌恶与女子接触,那日后宫中的妃子又如何诞下皇嗣?”   她说着,又看了看苏青霓,面露狐疑之色,道:“哀家可是听说,皇上前阵子日日宿在坤宁宫里,那……”   苏青霓知道她在疑心自己说谎,便含笑道:“单单同睡一张床,怎么能叫宿呢?”   张太妃顿时目瞪口呆,苏青霓又问道:“太妃娘娘是真的不知此事么?”   张太妃道:“哀家从未听闻过此事。”   说这话时,她心里有些虚,从前她对楚洵并不上心,哪里能注意到这些小事?若不是苏青霓今日告知她,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她沉思片刻,看了看对面坐着的苏青霓一眼,道:“容哀家想一想。”   苏青霓有些莫名,也不知她想做什么,张太妃也不解释,起身告辞离开了,等回了宁寿宫,她才将今日在坤宁宫听来的事情告知贴身宫婢蕙兰,蹙着眉道:“此事你可知晓?”   蕙兰也是一脸愕然,道:“奴婢从未听说过。”   张太妃的眉头皱成了死结,道:“哀家也不太信,皇上他瞧着平日里就是冷了些,也看不出来啊,皇后莫不是在诳哀家?她其实不想给皇帝纳妃,所以找了这么个借口?”   蕙兰想了想,摇首道:“奴婢倒觉得皇后娘娘没必要说谎,娘娘您想,若皇上厌恶女子,不爱女色,那……皇后娘娘不也是一样?”   皇后也是女人啊。   张太妃想想也是,她踱了几步,蕙兰又道:“依奴婢之见,娘娘不如帮皇后娘娘一把。”   张太妃回头看她,表情有些犹豫,道:“哀家帮她?”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苏青霓,但若不是为了在楚洵跟前博点儿好感,她才不会对坤宁宫做出一副好脸色来。   蕙兰上前一步,道:“娘娘忘了么?在这宫里,想要与慈宁宫分庭抗礼,您只要与皇后娘娘一条船便是,栓着皇后娘娘了,就等于是拴着皇上了,现成的助力在这里,娘娘何必舍近求远,要再另往皇上身边塞人?”   张太妃不语,片刻后才道:“哀家看她这性子,不像是答应被哀家摆布的,再说了,她从前那样对哀家,哀家还要帮她?叫哀家心中实在意难平。”   蕙兰笑道:“娘娘糊涂,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此一时,彼一时啊,等以后娘娘与皇上的关系好了,压下了慈宁宫,哪里还用得着再顾及她?”   闻言,张太妃心中立刻一动,道:“你说得有理。”   ……   养心殿。   楚洵正坐在书案前,手边摆着的是折子,他仔细地看着,一边与陈阁老说着话,自从前几日的君臣对话之后,陈阁老对这位年轻的新帝更是上心了许多,甚至每日亲自入宫来给他讲折子,掰开了揉碎了讲,心意拳拳,叫旁边的李程看了十分感动,对着殿内的奴才们再三交代,不许弄出一点声响来,怕打扰了这一对君臣议事。   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宫人站在殿外的玉阶边,将一个食盒交给李程,道:“总管,这是宁寿宫刚刚派人送来的,说是太妃娘娘得知皇上伤寒初愈,特意亲手熬了汤,足足熬了三个时辰,请总管转呈皇上。”   李程听了,心中一叹,到底是亲生的母子,还是心疼皇上的。   他拎着那汤入了殿,陈阁老正好收拾折子告退,楚洵揉了揉眉心,看见了他手中的食盒,道:“那是什么?”   李程连忙答了,又道:“皇上可要喝一碗?”   楚洵并不饿,便道:“不喝了。”   他顿了顿,又问起旁的事情来,道:“汤圆不是被送去坤宁宫了么?怎么样了?”   李程顿时心知肚明,笑眯眯道:“奴才听说它好着呢,天天与那芝麻闹腾,哎哟,整个坤宁宫上下都宠着它,尤其是皇后娘娘,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连碰都别想碰它们一下,皇上今日得空,可要去看看?”   楚洵矜持地答应一声:“那就去看看。”   李程又想起了什么,道:“听说太妃娘娘这几日常去坤宁宫坐,与皇后娘娘相谈甚欢呢。”   听了这话,楚洵下意识看了看那一盅汤,犹豫了一下,对李程扬了扬下巴,道:“打开。”   李程连忙笑吟吟打开了食盒,盛了一碗汤出来,让伺候的小太监试了一口,没问题之后,这才端给楚洵,道:“不烫了,皇上请。”   汤不知是不是加了些什么药材进去,总是扑面而来是一股古怪的味道,楚洵皱了皱眉,他能闻出其中有黄芪党参和枸杞的味道,都是些进补的药,倒是没什么问题。   他把那碗汤都喝了,才起身道:“去坤宁宫吧。”   ……   得知楚洵突然过来,苏青霓有些意外,但听说他是专程为着看猫来的,不由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白猫,它正在伸着爪子想去摸黑猫脖子上的小金坠儿,端的没脸没皮。   苏青霓笑眯眯地挠了挠它的下巴,悠悠道:“小东西倒很是得宠么?不如哪天本宫向皇上请个旨,封你做个猫贵妃当当,也是威风。”   下一刻,楚洵踏进殿来,正好听见这话,便接口道:“汤圆是只公猫,做个猫公公还差不多。”   汤圆像是听懂了似的,喵的一声,一溜烟蹿到榻下去了,后面跟着的李程不知怎么,下意识夹了夹腿,觉得裤子里有点凉嗖嗖的。   苏青霓起身行礼,黑猫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发出喵喵的叫声,奶声奶气,楚洵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低头又盯着芝麻看了一眼,道:“朕怎么觉得,它仿佛是胖了?”   紧跟着,汤圆从榻底下钻出来,蹲在芝麻旁边,楚洵仔细打量后才发现,胖的不是芝麻,而是汤圆。   看来这只猫来了坤宁宫里,过得很是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了,他弯腰把汤圆从地上拎起来,看了看,淡淡道:“你怎么变丑了?” 第65章   瞧着楚洵一本正经地说一只猫儿丑,几个宫婢都忍不住哧哧轻笑起来,汤圆仿佛听懂了帝王在嘲笑它似的,恼羞成怒地用爪子试图去挠他,好在旁边适时伸出了一双纤细的手,将它抱了过去,没叫楚洵受皮肉之苦。   苏青霓失笑道:“皇上怎么还同一只猫儿较劲?”   楚洵收回手,轻咳一声,还要否认道:“朕没有。”   苏青霓抱着怀中的汤圆,借着窗外的天光打量了他一眼,这几日都没见着对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楚洵面上的表情鲜活生动了一些,也不太像从前那般冰冷漠然,不近人情了。   这于她而言,确实是一件好事,毕竟没有谁喜欢总与一尊冷冷淡淡的冰雕打交道的。   说是来看猫,如今猫也看了,晚膳也用了,帝王仍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半点要挪窝的意思都没有,碧棠频频给晴幽使眼色,想问接下来该如何做?皇上是不是要留宿?   晴幽见了,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她稍安勿躁,苏青霓想了想,两人相对坐着甚是无聊,便对碧棠道:“去取棋盘来,本宫与皇上手谈一局。”   棋盘很快取来了,苏青霓执白,楚洵执黑,两人就对弈起来,苏青霓的棋艺其实并不如何,想不到一局棋下来,竟然也能与楚洵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连下两局,楚洵忽觉殿内空气有些热了,他忍不住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旁边的炭盆上,苏青霓落下白子,见他神思不属,不禁疑惑道:“皇上怎么了?”   楚洵摇首,道:“无事。”   他落了子,抬起眼看向对面的女子,苏青霓在坤宁宫待久了,坐姿不免有些懒散,一手支头,靠在软枕上,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白玉般的棋子,她的指尖染上了些微的淡粉,在烛光下显得十分晶亮,让人想起含苞的桃花。   这么一想,楚洵忽然觉得心底有些躁动起来,他微皱着眉,落下黑子,一边有些走神,岂料这关键的一步就走错了,颓势初现,下棋最忌心神不定,更何况楚洵莫名就心烦意乱,无法静心,十分惨烈地输掉了这一局,苏青霓笑眯眯地道:“承让。”   她放下棋子,抬头看了楚洵一眼,讶异道:“皇上很热么?”   楚洵剑眉皱着,道:“有一些,是不是炭盆烧多了?”   闻言,苏青霓便让晴幽她们几个把炭盆都挪出去,只留下了一个,殿内的温度很明显降了下来,楚洵觉得尚能忍受,此时的他并未往其他地方想。   眼看到了就寝的时候,苏青霓见楚洵还未有要走的意思,便对晴幽使了一个眼色,晴幽颔首,知道皇上今夜要宿在坤宁宫了,便退下去交代宫婢了。   苏青霓去了侧殿沐浴,回来时只披着外裳,因着泡了热水的缘故,她如玉般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粉,让人想起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又像是染了淡淡的胭脂,分外漂亮,她在椅子边坐下,汤圆便黏糊糊地凑过来,试图往她身上跳,被晴幽眼疾手快抱住了,轻嗔道:“娘娘都沐浴好了,可不能乱蹭。”   汤圆的计划失败,不高兴地咪呜一声,正在这时,旁边的楚洵忽然开口道:“把它抱出去吧。”   晴幽便应下来,抱着汤圆退下了,苏青霓的青丝散落,发尾微湿,碧棠取了干净的帕子来,替她一遍遍擦拭着,苏青霓感觉到脚边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蹭过,她低头一看,是一团黑乎乎的小炭球,正缩在她的脚边,来来回回地蹭,发出娇柔的喵喵声。   苏青霓不由失笑,俯身把芝麻给抱起来,道:“怎么还有一只漏网之猫?”   芝麻叫了一声,乖乖窝在她怀里,跟爱胡闹的汤圆截然不同,楚洵看她逗着猫儿,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女子的腿边,因着要就寝了,苏青霓没有穿袜子,露出白皙的脚踝来,她的脚踝精致小巧,只露出些许,白生生的,盈盈不足一握。   楚洵鬼使神差地看了一会,不知为何,他觉得更热了,甚至有些口干舌燥,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顺手拿起了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苏青霓见状,便将芝麻交给了旁边的宫婢,道:“皇上要就寝了么?”   楚洵淡淡应了一声,举步往内殿走去,苏青霓跟了上去,随口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   若是放在往日,楚洵都是拒绝的,苏青霓本以为这次也是,岂料楚洵张开双臂,道:“那就有劳皇后了。”   苏青霓拿下外裳的手微微一顿,她就是客套客套罢了,但是话已说出口,再看楚洵那架势,就等着她去伺候了,只好无奈地把外裳交给碧棠,走上前去,伸手替他去解腰封上的玉钩。   女子微微低着头,专注于手上的事情,楚洵的目光仿佛是不经意般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肤很细腻,在烛光下透着玉一般的光泽,通透干净,让人想起冬日里的雪,楚洵看得有些久,忽觉喉咙微痒,下意识轻咳一声,苏青霓便抬起头来看他,神色疑惑,她的眸子微亮,其中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皇上怎么了?”   楚洵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他觉得自己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但是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奇怪,像有细小的蚂蚁在心底爬过,让他想做点什么,面对女子疑惑的目光,他只好勉强压下那些躁动,道:“无事,朕只是觉得……有些热。”   “热?”   苏青霓眼中露出疑色,这是楚洵今天第二次说热了,可大殿里炭盆都被拿下去了,虽然烧着地龙,可她却并不觉得热啊,她的眼神一动,落在了楚洵的脸侧,他的耳根微红,看起来确实有些热。   苏青霓只好道:“那……臣妾让人把窗打开?”   “不必了,”楚洵道:“倒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他说着,鼻端忽然嗅到了一点点轻微的香气,似曾相识,像是蔷薇的淡香,从苏青霓身上传来,他忍不住问道:“皇后身上,是熏了香?”   苏青霓心中一跳,怎么又跟香扯上关系了?上回的教训她还记着呢,于是立即捞起袖子嗅了嗅,才放下心来,答道:“回皇上的话,是蔷薇露。”   正在这时,她便看见楚洵略微倾身过来,帝王身形颇高,这么靠近来时,带来一种压迫之感,苏青霓下意识想退开,下一刻却被一只手按在肩背处,力道很轻,却不容退却,她听见楚洵低声道:“朕……想闻一闻。”   紧接着,苏青霓便感觉到了灼热的气息轻轻呵吐在她的耳廓处,登时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楚洵亲眼看着那如白玉般的耳垂上开始泛起了淡淡的红,迅速地扩散开去。   楚洵的掌心很烫,按在单薄的丝绢中衣上,苏青霓觉得那热度简直要将她烫伤了,她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太近了些?   苏青霓有些手足无措,小声道:“皇、皇上?”   楚洵从鼻端里轻轻嗯了一声,他如今的姿势,就仿佛将女子要拥入怀中一般,那浅浅淡淡的蔷薇香气无处不在,吸入肺腑之中,泛着些微的凉意。   他的心里忽然有大片的草疯狂地生长起来,像是要将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一般。   帝王顿时睁开了眼,凤眸中情绪暗涌,久久不平,过了片刻,他试探着,伸手去碰女子的耳垂,圆润而温热,手感柔软细腻。   就这样轻轻一碰,他与苏青霓都下意识轻颤了一下,楚洵只觉得心中的草被什么点着了似的,火呼啦一下就窜了起来,他的额间甚至浮现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苏青霓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皇上?您怎么了?”   楚洵猛地收回手,握紧了掌心,他的喉结微动了一下,哑声道:“朕……朕觉得有些口渴。” 第66章   口渴?   苏青霓心中虽然觉得古怪,但是并未多想,亲自去倒了茶来递给他,道:“是凉的,皇上请用。”   因着他要在坤宁宫过夜,晴幽就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知道楚洵不爱热茶,便早早就晾了茶在桌上,楚洵一气儿喝了,茶水冰凉,顺着喉管而下,仿佛真的将那些燥热都压下去了一瞬,但是没过一会,那躁意再次涌动起来,令他坐立难安。   他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只好兀自皱着眉,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病了,而苏青霓此时已爬上了床,见楚洵仍旧不动,不由疑惑看向他:“皇上为何不就寝?”   楚洵这会儿也不好说自己忽然睡不着了,毕竟之前要留宿坤宁宫的人也是他,眼看着苏青霓躺在被子里,把被子拉到下颔位置,用一双秋水似的明眸看过来,里面还透着几分不解,楚洵只好到了床边。   因着他的毛病,两人一直是分被子睡的,看着楚洵轻轻揭开被子躺了下来,苏青霓便小小打了一个呵欠,阖上了眼,殿内安静无比,偶尔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微声响,不多时,她就如往日一般渐渐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是睡着了,可旁边的楚洵却一丝睡意也无,他心里莫名地躁乱不安,那蔷薇的淡淡香气似有似无,在鼻端萦绕不散,他忍不住侧过身来,女子恬静的睡颜便映入了眼底,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朦胧。   诚然,他的皇后是生得极美的,眉如远山黛,睫羽纤长若静止的蝶翼,鼻梁秀致,唇若丹朱,即便是这样近的距离打量,也是毫无瑕疵的,她不动时,像极了一株静美的昙花,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盛放。   一缕散落的鬓发凌乱地搭在她的颊边,楚洵看了许久,才犹豫着伸手替她轻轻拂开,无意间,指尖轻轻触到了那温热柔软的脸颊,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如火烧一般抽了回来。   ……   苏青霓一贯觉浅,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什么轻轻在脸上划过,带着一点热意,她动了动,却没彻底醒来,就在将醒未醒的时间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听见了烛花爆开的声音,忽然就醒了。   醒来时看见了身旁坐着的人影,苏青霓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眼神迷茫地望着那人:“皇上?”   片刻后,楚洵才回过头来,抿着唇道:“皇后怎么醒了?”   “臣妾也不知,”苏青霓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道:“倒是皇上,为何还不睡?”   楚洵的剑眉轻皱,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道:“朕睡不着。”   这问题有些大了,总没有皇帝不睡自己睡的道理,苏青霓只好坐起身来,强打起精神道:“那臣妾陪皇上说说话。”   看着她困倦的眼,楚洵下意识婉拒道:“不必了,皇后睡吧。”   苏青霓已坐好了,从暖暖的被窝里出来到底有些冷,她反手就将被子裹在身上,把自己整个裹成了一个大球,抱着双膝,笑吟吟道:“皇上莫不是嫌弃臣妾?”   楚洵便道:“没有。”   “那就好,”苏青霓笑得微微眯起眼,若弯弯的月牙一般,叫人见了便觉得喜欢。   楚洵不是善言辞的人,聊了一阵子,大多数都是苏青霓在说,楚洵听着,她说的都是一些从前从宫人那里听来的民间趣事,楚洵也未曾听过,确实升了几分兴趣,心中的躁意也散了许多,岂料说着说着,女子的声音便低了下去,他转头一看,苏青霓正在打起瞌睡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小鸡啄米似的。   她整个人窝在了被子里,下颔抵在膝盖上,一双明眸已经眯起来,睡意浓重,若不是厚重的锦被裹着她,恐怕在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但即便如此,她仍旧是强行支撑着,楚洵看在眼里,不免升起几分好笑,他犹豫了一下,才倾身过去,将女子连人带被子揽住,轻轻放倒,苏青霓困得很,但是仍旧有所察觉,她动了动,正欲醒来,模糊之中便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声音道:“睡吧。”   她轻轻唔了一声,仿佛安了心似的,意识迅速跌落于沉睡之中,还不忘伸手搂住了被子。   那“被子”整个就顿住了,楚洵的浑身都僵硬起来,女子的手自被窝里伸出来,袖子胡乱卷起,露出白生生的手腕,搂住了他的腰,因为是无意识的动作,她并没有用力,但是楚洵却能感觉到那手腕上的热度,却并不让他觉得讨厌。   没有想要挣脱的感觉。   楚洵屏住了呼吸,他看着那手腕好一阵子,才轻轻伸手过去,握住了它,触手温热细腻,仿佛上好的玉一般,他的手指都因此而轻颤起来,一点点将其拉开,放进被中。   不知为何,原先将将平息的躁意顿时如星火燎原一般,噌得升了起来,且比之前还要热烈几分,目光无意识地放在了女子的睡颜上,楚洵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连气息都是滚烫的。   他应当是病了。   否则……否则为何这么想要去接近她呢?   苏青霓在睡梦之中,总觉得有什么蚊子在碰她,奇怪的是,那蚊子也不咬她,就是在脸上流连不去,她模模糊糊地想,这么冷的天气,哪里来的蚊子?   她忍了一阵,觉得烦了,便伸手去打那只蚊子,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打中了,那蚊子便没了声息。   苏青霓遂心满意足地继续睡着了。   唯有楚洵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刚刚被打的手,趁人不备,非君子所为。   他收回手,只觉得一丝睡意也无,只好盘膝坐在床上,开始默念起清静经来,以此来熬过漫漫长夜,直至天明时分,到了该上朝的时辰了,楚洵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穿戴好了冕服,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这才拉开殿门出去。   李程带着几个太监已经在等候多时了,连忙上来将大氅给他披上,楚洵一身躁意未散,仍旧觉得十分热,便挡开他的手,道:“今日不必这个了,走罢。”   才走了两步,他忽然觉得鼻端微微一热,紧接着就是一凉,楚洵下意识摸了摸,指尖一抹殷红。   李程大惊失色地叫道:“皇上!您流血了!”   楚洵木然地看着手指上的血,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画面,最后定格在了女子恬静的睡颜上。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十分平静地拿了手帕拭去鲜血,吩咐李程道:“今日早朝延后,去准备一下,朕要沐浴。” 第67章   自入春以后,雨就开始下得频繁起来,时大时小,打在宫檐上溅开了一片细小的水花,落在手心上沁凉无比,苏青霓被冻得一哆嗦,叫碧棠瞧见了,连忙过来,嗔道:“娘娘怎么还如小孩儿一样玩水?这天气冻得很,莫着了凉去。”   她说着,一边摸出手绢来,不厌其烦地替苏青霓拭去掌心的雨水,又将一个雕花镂空的鸾凤纹铜制手炉塞进她手中,苏青霓抱着那熏了冷梅香气的手炉,仰头看着檐上的雨水如珠串一般接连滑落,忽而道:“这雨下了好些日子了吧?”   碧棠答道:“是呢,奴婢记得上元节过后就开始下了,仔细算算,也有七八日了。”   “唔……”苏青霓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碧棠抬起头来,却见她正凝视着远处的宫墙,在雨幕之中连绵成一片,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她小声问道:“娘娘怎么了?为何忽然叹气?”   苏青霓摇摇头,道:“只怕这雨还要下一阵子啊。”   晴幽从殿内出来,随口接道:“奴婢听说民间有一个说法,□□雨贵如油,多下些也好,一年也有个好收成。”   苏青霓却道:“只怕是未必。”   她说完这一句便回身入殿了,望着她的背影,碧棠与晴幽面面相觑,片刻后,碧棠才小小声开口道:“娘娘今日怎么了?”   晴幽摇首,又道:“娘娘看起来有些心事。”   苏青霓确实有心事,这几日天气不佳,人整日闷在屋子里,到处都湿漉漉地发潮,就仿佛人都要霉坏了似的,叫她想起来一事,建宁元年春,南方多雨,三月初,银沙河忽然决堤,发了大水,淹没了宁阳一带的农田,房屋俱毁,数万百姓无家可归,哀鸿遍野,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天灾不可避免,但其中又有**作乱,以至于最后愈演愈烈,便是当时在深宫的她亦有所耳闻,仔细算算,事发之日距离如今也只剩一个月多的时间了。   若是放任不管,或许银沙河决堤之事又会重演,苏青霓虽然已决意这辈子不插手朝堂之事,独善其身,然受苦的万民何辜?但是转念一想,摊上楚洵这么个皇帝,岂不是和上辈子的建宁帝毫无区别?建宁帝身染沉疴,不能上朝,也无力处理朝政,而楚洵是不想理会这些,两人倒是殊途同归,十分一致。   想到这里,苏青霓一手抱着怀中的芝麻,一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碧棠与晴幽对视了一眼,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檐下雨潺潺,碧棠忧心忡忡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瞧着不大高兴。”   晴幽猜测道:“许是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整日里待在这坤宁宫里,好人也给闷坏了。”   碧棠却道:“我看倒是不像,前阵子不是也下了雨,可娘娘没说什么啊。”   她说着,细思一会,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来,晴幽疑惑看向她:“怎么了?”   碧棠朝殿里望了一眼,对她招了招手,晴幽顿时会意,附耳过来,碧棠悄悄道:“你还记得,皇上上一回来是什么时候吗?”   晴幽闻言,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   碧棠点点头,小声道:“或许是这几日总是下雨的缘故了。”   自从皇上那一夜在坤宁宫就寝过后,就再也未曾踏足过这里,晴幽想了想,觉得碧棠的话有几分道理,便道:“那我去打探一二,娘娘这里你先伺候着。”   碧棠应下来,又叮嘱道:“快去快回。”   晴幽取了一把油纸伞,撑开一路出了坤宁门,往养心殿的方向走,不多时就到了遵义门,门口候着两个小太监,正在闲聊,见了她来自然是认得的,一个笑着热络招呼道:“晴幽姐姐怎么来了?是娘娘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小的帮姐姐去通禀一声。”   晴幽往门里看了看,笑道:“通禀是不必了,我是自己来的,想问一问,皇上这两日可忙?”   那两个太监听了,顿时心知肚明,互相对视一眼,晴幽正疑惑间,一人小声道:“忙着呢,皇上这两日都不在养心殿里。”   晴幽心里一动,立即问道:“那——”   那小太监摆了摆手,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也似,忙道:“姐姐,皇上的事情,咱们哪儿能知道?”   他们不过是些地位低微的小太监,便是知道什么,也要装作不知道,晴幽倒也不欲为难他们,只微微颔首,仍旧撑着伞离开了遵义门,回了坤宁宫去了。   碧棠从殿内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回来的晴幽,连忙迎过来,低声问道:“如何?”   晴幽将收起的伞交给身后的小宫婢,轻轻摇首,道:“皇上这几日都不在养心殿。”   碧棠讶异道:“怎么会?那他……”   那他去哪里了?   话未来得及出口,晴幽便摇头示意她噤声,往殿里看了一眼,道:“娘娘怎么样了?”   碧棠努了努嘴,悄声答道:“还在窗边坐着呢,我在旁边伺候这么一会儿,都听见她叹了好几回气了,芝麻的毛都被她摸掉了一小把了。”   说到这里,她又忧心忡忡起来,晴幽想了想,道:“我进去看看娘娘。”   两人一道入了殿,苏青霓果然靠在窗下的榻边坐着,表情沉思,摸着怀里的黑猫,比起汤圆的活泼,芝麻确实是不爱动了些,整日里懒洋洋的,若有人逗它,它才会纡尊降贵给一点反应,偶尔喵一声,大多数时候它都是窝在苏青霓的怀中,眯瞪着眼。   晴幽看了看芝麻,对苏青霓道:“娘娘,芝麻主子是不是瘦了?”   “嗯?”苏青霓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也看看怀中的芝麻,迟疑道:“瘦了么?”   “是呢,”晴幽一本正经地道:“奴婢今儿给它喂鱼干,它都不爱吃了。”   她说着,从旁边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条半指来长的鱼干送到芝麻面前,黑猫只嗅了嗅,便懒洋洋地转过头去,下巴搁在苏青霓的臂弯里,没什么兴趣的模样,这确实是有些反常了,苏青霓心里升起几分紧张,道:“这可如何是好?”   因着黑猫往日里都是这副不爱理人的姿态,所以苏青霓也确实忽略了一些,这会儿不免忧心,便听晴幽试探着道:“奴婢瞧它往日里与汤圆主子在一处的时候,倒也十分活泼,它们不是很要好么?这几日都不见汤圆主子来,它是不是觉得孤单了?”   她这么一说,苏青霓便觉得有理,道:“那就去带它去看看汤圆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没发觉身后的晴幽对碧棠使了一个眼色,颇有几分狡黠的意味,等到了无人注意的时候,碧棠才小声问道:“芝麻主子当真想汤圆了么?连鱼干都不吃了。”   晴幽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道:“哪儿呢,它才吃饱,是根本吃不下鱼干了。”   ……   御书房。   楚洵手里拿着一本奏折在看,内阁首辅陈皖仕正端坐在下首,一边禀道:“今年春闱仍旧定在四月,再过不久,各省应考的举人们也该入京了才是……”   他说着,便听见那御案之后传来喵的一声,细细软软,却是一声猫叫,陈皖仕轻咳一声,楚洵一边看折子,一边摸怀里的猫,道:“阁老继续。”   陈皖仕只好接着说下去,正在这时,李程从外面进来了,到了楚洵跟前,低声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去养心殿了。”   楚洵一愣,放下了折子,站起身来,看样子要走,又下意识看了陈皖仕一眼,道:“阁老——”   陈皖仕眼巴巴地望着他,道:“皇上,老臣还未奏完事。”   楚洵一时又犹豫起来,显然也没有把堂堂首辅撂在御书房,自己走了的道理,好在李程十分机灵,道:“倒不如奴才现在去养心殿告知娘娘一声,请她来御书房?”   这倒是个好主意,楚洵矜持地颔首道:“去吧。”   李程连忙颠颠地就去了养心殿,待听说楚洵在御书房,苏青霓还有些讶异,李程笑吟吟道:“倒不是皇上不见娘娘,只是皇上这几日忙,正在御书房里与陈阁老议事呢,所以他派奴才来说一声,请娘娘也去御书房一趟。”   苏青霓秀眉微动,道:“皇上,议事?”   “正是呢,”李程笑着道:“娘娘请。”   苏青霓看了看天色,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楚洵竟然会议事?他不是上朝只上一刻钟,下朝绝不召见朝臣的么,怎么突然间就改了性子?   而另一方面,御书房里,陈皖仕仍旧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春闱的事情,楚洵却开始走起神来,自从上次宿在坤宁宫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苏青霓了,具体为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那若有似无的淡淡蔷薇花香气依旧萦绕不散,像一场馥郁的梦境。   陈皖仕说着说着,却见上头坐着的帝王神色有些不对,便唤了两声:“皇上,皇上?”   “嗯?”楚洵顿时回过神来,道:“什么?”   陈皖仕:……所以您知道老臣刚刚在说什么吗?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李程躬着身子引了一人进来,女子穿着象牙白的袄子,愈发衬得唇红齿白,色如春花,黛眉若远山,瞳如剪秋水,玉姿亭亭,挟裹着春日里的水气,入殿来时,楚洵忽然又闻到了那淡淡的蔷薇花香。   他也不知为何,下意识摸了摸鼻端,嗯,这次没流血。 第68章   苏青霓入殿来时,看见内阁首辅陈皖仕也在,便对他微微颔首,莞尔笑道:“阁老也在。”   之前陈皖仕几次三番都是靠着她帮忙,才得以面圣,心中颇是感激,这会儿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老臣拜见皇后娘娘。”   苏青霓摆了摆手,笑道:“阁老不必多礼,本宫贸然前来,打扰了阁老与皇上议事,阁老不要怪罪才是。”   陈皖仕立即诚惶诚恐道:“娘娘折煞老臣了。”   御案后传来了喵的一声,苏青霓转过头来,便见一团白影飞快地楚洵怀中蹿了出来,直扑她的小腿,正是汤圆,它热络得仿佛见着了生身父母一般,亲昵地蹭来蹭去,分外谄媚,还直立起身子试图往上爬。   苏青霓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楚洵瞧了瞧,唤来李程道:“把它抱起来,引皇后到内殿去坐坐。”   李程应下来,苏青霓迟疑道:“皇上在与阁老议事,臣妾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了二位?”   楚洵抿了抿唇,看了陈皖仕一眼,道:“不会。”   不知为何,陈皖仕从那一眼里看出来了别的意思,连声附和道:“不会不会,娘娘不必担心,老臣过一会就要告退了。”   闻言,苏青霓倒是没再说什么,跟着李程进了内殿,汤圆被小心放在了软榻上,又黏黏糊糊地凑过来,要给她怀里的芝麻舔毛,然而芝麻素来高冷自持,对这般如火的热情视若无睹,十分冷淡地一爪子撇开了它,汤圆丝毫不觉,乐颠颠地继续往它身上扑。   旁边的李程见了,笑眯眯地道:“几日不见,汤圆主子是真想芝麻主子,吃东西都不香了,每到饭点都要先叫唤一会儿,奴才们几个都在猜,它是在找芝麻主子呢。”   芝麻虽然高冷,但是有句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在汤圆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它终于有了点反应,两只猫就闹成了一团,在榻上互相嬉闹起来,芝麻懒洋洋趴在苏青霓怀中,细长的尾巴一甩一甩,汤圆忍不住就拿爪子去抓那尾巴尖儿,眼珠子跟着转来转去,喉咙里呜呜叫着。   李程亲自奉了茶果上来,内殿很是安静,苏青霓摸着黑猫的毛,不必费神就能听见外间传来的人声,陈皖仕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道:“刚刚入春,江南一带便开始降雨,雨水充足,若是不出意外,想来今年的年成会不错,老臣以为,是否要增开市……”   雨水充足,苏青霓在舌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是啊,今年春天江南的雨水会太充足了些。   等脚步声逐渐靠近时,苏青霓忽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刚刚走了神,李程殷勤地打起了帘子,挺拔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屏风旁,楚洵垂头看了她一眼,在软榻旁坐下来,苏青霓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皇上议完事了?”   楚洵点点头,伸手去摸汤圆,岂料汤圆半点都不搭理他,仍旧抱着芝麻的尾巴玩得不亦乐乎,典型有了媳妇忘了爹的小白眼狼模样,楚洵抿着唇,伸出手指去弹了它的耳朵一记,汤圆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主子的不忿,立即咪呜一声,小小的三角耳朵往后垂着,一溜烟蹿到了苏青霓的身后藏了起来。   楚洵收回手,面上没什么表情,苏青霓瞧了一眼,以为他在为没摸着汤圆而失落,便将怀中的芝麻递给他,随口道:“这几日总是下雨。”   “嗯,”楚洵接过黑猫搂着,芝麻正在眯着眼小憩,这会儿呜噜几声,倒是毫不在意自家主子把自己送人了,楚洵摸了摸它的头,一边道:“春日里降雨多,等入了夏就好了。”   苏青霓往后轻轻靠在软枕上,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道:“京师都这样多雨,那江南下雨岂不是更频繁?”   楚洵便想起来陈皖仕说的话来,道:“方才阁老也是这样说,这两日也看见了有江南州府的折子递上来,说连日降雨,难得天晴。”   苏青霓想了想,道:“降雨过多,会不会导致河道涨水?臣妾幼时曾经在江南住过,三四月间是桃花汛,河里会突然涨水,淹没农田,更有甚者会冲毁房屋。”   闻言,楚洵顿了一下,才道:“此事要工部派人去巡查,只要河道不决堤,大抵不会出什么事。”   苏青霓便道:“臣妾以为江南多江河水道,百姓大多依水而居,又有农田城镇无数,此事关乎万民生计,乃是大事。”   她这么一说,楚洵便记在心上了,答应一声,道:“皇后思虑周全,朕知道了,明日会令工部派人巡查的。”   苏青霓见他听进去了,稍微放下心来,轻轻颔首,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楚洵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黑猫,空气静谧,唯有帘外潺潺雨声,榻下烧着的炭盆里发出轻微的声响,火星跳跃明灭。   女子拈着杯盏,尾指微翘,手指纤纤如白玉一般,映衬着洁白的骨瓷杯,恍若初春时的新雪,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处更白,楚洵看了一会,又开始走神起来。   苏青霓一无所觉,将杯盏轻轻放下,汤圆喵喵撒着娇,要往她怀里蹭,屁股一挪就稳稳坐在了她的腿上,开始慢条斯理地舔起爪子来,一副大爷样儿,苏青霓失笑,正在这时,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沙沙之声,疑惑地抬起头来,道:“怎么了?”   楚洵便伸手将窗推开了,一点冰晶打在了窗棂上,跳跃着滚了进来,李程哎哟一声,笑眯眯道:“这是下雪粒子了呢,今儿天气也忒冷了些。”   雪粒子一粒粒的,如同天上洒了一把盐似的,乱琼碎玉,溅了满地,苏青霓伸手接了一些,很快就在掌心化成了水,冰凉无比,大开的窗户下生了一株梅树,如今已开败了花,只剩下枝头零星几朵轻轻颤抖着,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大约是她盯着那花的时间久了些,楚洵察觉到了,便道:“想要?”   苏青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不——”   楚洵已探身到了窗边,伸长了手臂,轻轻折下了一枝梅花,回身递给她,梅花开得不如最盛时那般好,花瓣零落,胜在疏密有致,梅枝遒劲,颇具风骨,白梅点点,梅蕊上甚至还点缀着如碎玉一般的冰粒子,冷香幽幽。   楚洵见她不接,剑眉微动,淡淡道:“不喜欢?”   “没有,”事已至此,苏青霓只好接过了这一枝意外得来的白梅枝,不经意地触到了帝王的手指,触感微凉,她的目光又一次被那只手吸引住了。   楚洵的手生得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与这盘虬卧龙,苍劲曲折的梅枝相映衬,便显得愈发合适了,苏青霓下意识多看了几眼,但是旁边的李程立即迎上来,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拭去了袖上的雪水,那手便藏进了宽袖中,再看不见了,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遗憾来。   见她收下了那枝梅花,楚洵的心情一下便好了许多,正在这时,外面有宫人入内跪奏道:“太妃娘娘求见。”   张太妃来了,苏青霓看向楚洵,见他面无异色,像是考虑了一下,才淡声道:“请她进来。”   苏青霓心中浮现几分了然,看来张太妃如今是哄好了楚洵,已决意不再硬着来了。   正这么想着,宫人引着张太妃入了内间,她穿着一袭妃色的宫装,年近四十的人了,模样却依旧美艳,只除了眼角的淡纹,岁月似乎并未在她的面孔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见了苏青霓,笑道:“哀家正想今日去坤宁宫呢,不想在这里碰上了皇后,真是巧了。”   苏青霓面上露出几分讶异来,道:“太妃娘娘找臣妾有什么事?”   “倒是没什么大事,”张太妃掩口轻笑起来,道:“近些日子天气不好,哀家在宁寿宫里坐着,实在是无聊得紧,便想来找皇后说说话。”   她的语气热络,宛如一个十分和气的长辈,半点不见从前的跋扈之态,也不知楚洵是如何稳住她的,苏青霓忍不住看了帝王一眼,面上笑道:“原来如此。”   张太妃拣了椅子坐下来,打量了楚洵一番,她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岂料这情景落在苏青霓与楚洵眼中,俱是生出几分疑惑来,张太妃看完了楚洵又去看苏青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着,像是非要瞧出点什么来,苏青霓被她看得浑身都不对劲了。   旁边一直未说话的楚洵终于忍不住了,轻皱起眉头,道:“太妃这是做什么?皇后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太妃便笑吟吟道:“自是没有,只是哀家想起前阵子皇后同哀家说的事情,如今大概已经解决了才是。”   闻言,楚洵又去看苏青霓,疑惑道:“皇后?”   苏青霓也是一头雾水,只好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一想,竟真的叫她想起来了,上一次太妃来坤宁宫时,她曾经对她提起过楚洵厌恶女子触碰的事情,所以她说的解决了,是指什么?   苏青霓顿时有些窘,她没想到太妃真是半点事都藏不住,竟然挑在这时候说出来,汗颜道:“没什么,臣妾……臣妾那时与太妃说,夜里总是失眠。”   她一边说,一边对张太妃使眼色,好在张太妃自觉目的达到了,便配合笑道:“正是呢,皇后如今可觉得好些了?”   楚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皇后失眠?”   他突然又想起自己在坤宁宫过的那一夜了,苏青霓夜里似乎确实惊醒过一回,所以真的是失眠么?   想到这里,楚洵便道:“朕从前得知一个方法可治失眠,皇后或可一试。”   苏青霓张了张口,还未及拒绝便听楚洵认真道:“朕今夜去坤宁宫一趟。”   所有的解释都堵在了喉咙口,她只好干巴巴地道:“哦。” 第69章   苏青霓是与张太妃一同离开的,才出了大门,候在廊庑下的碧棠等人连忙迎上来,将手炉塞给她,张太妃的贴身宫婢正在替她穿斗篷,雪粒子不知何时已停了,苏青霓转过身看着她,道:“娘娘今日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张太妃抿唇一笑,美目微动,眼波流转,看了看苏青霓,笑吟吟道:“哀家就是那个意思呀,皇后。”   苏青霓难得有些迷惑,张太妃见她这般一头雾水的模样,掩口轻笑起来,轻声道:“几日前,皇上不是宿在坤宁宫里?”   苏青霓想了一下,楚洵是宿在坤宁宫里了,可与太妃这没头没脑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张太妃一副了然的神色,略略倾身过来,悄悄道:“难道那晚皇上没有宠幸皇后么?”   苏青霓:……   张太妃笑起来,声音柔柔道:“皇后娘娘可要承哀家的这一份情呐。”   苏青霓一脸木然地看着她款款上了舆轿,好半天才终于回过味儿来,满心不可思议,张太妃大概是做了什么手脚,这才以为,那天晚上楚洵宿在坤宁宫里,是与她圆房了。   所以今天才特意跑来找她邀功来了?   晴幽见苏青霓沉默不语,不由唤了一声:“娘娘?”   过了好一会,苏青霓才回过神来,摆了摆手,语气有些古怪地道:“先……回宫吧。”   ……   才从御书房回来,碧棠就发现了自家娘娘又有心事了,不过这一次苏青霓倒是没再叹气,只是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事情一般,试试走神,有时候她说了几句话苏青霓都没反应过来。   碧棠只好找到晴幽,忧心忡忡道:“这可如何是好?”   晴幽却道:“不必着急,皇上今夜会过来的。”   果不其然,到了夜里,楚洵如约而至,他穿着一袭深青色的常服,挟裹着初春特有的寒气,踏入殿来,彼时苏青霓正靠在榻边,摆弄着手里的那枝白梅花,花瓣圆润,在烛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宛如琉璃碧玉细细雕刻而成的一般。   那花瓣本就稀疏零散,楚洵走过来时带起一点轻风,又吹落了一瓣,轻飘飘地跌在朱漆描金的桌几上,苏青霓便将那片小小的花瓣拈起来,对着烛光看了看,这才随手放在了旁边的茶盏之中,碧绿的茶汤映衬着玉色的白梅花瓣,十分诗意。   楚洵在旁边坐了下来,苏青霓将手中的白梅枝插回了桌几上的白瓷柳叶瓶中,笑吟吟道:“臣妾拜见皇上。”   “嗯,”楚洵淡淡应了一声,他顺手端起苏青霓手边的那一杯冷掉的茶,直接喝了下去。   苏青霓甚至没有来得及阻止,惊声道:“皇上,那茶是——”   楚洵已经喝完了,搁下茶盏,疑惑地回视:“茶怎么了?”   苏青霓只好把茶是臣妾喝剩的几个字咽了回去,保持平静地笑道:“无事。”   楚洵舌尖含着那枚细小柔软的梅花瓣,仿佛能品到那淡淡的冷香,他像是没察觉到苏青霓的欲言又止,道:“时候不早了,就寝吧。”   照例摒退了宫婢们,苏青霓服侍着楚洵除去了外裳,然而她还未躺下,便听楚洵道:“等等。”   苏青霓疑惑抬首:“皇上还有事?”   楚洵凤眸微垂看过来,道:“皇后不是近日有失眠之症么?”   苏青霓默然片刻,可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这会儿覆水难收,只好硬着头皮道:“是,臣妾这两日确实觉得觉浅易醒,皇上的意思是……要给臣妾治?”   楚洵嗯了一声,又指了指身边,道:“你到这里来。”   苏青霓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依言过去坐好了,下一刻,便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抚在她的发顶,稍稍用力,一股酥麻之感突然传来,苏青霓下意识轻轻颤了一下,楚洵便停顿了片刻,道:“疼?”   苏青霓摇摇头,又忍不住抬头看他,道:“皇上这是……”   楚洵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道:“朕曾经与人习医,学过一些粗浅的推拿之术。”   苏青霓颇感意外,她之前就对楚洵会医术的事情十分好奇,这会儿正好可以顺势追问,道:“皇上曾经学过医术?”   “嗯,”楚洵的声音不疾不徐,道:“是跟寺庙里的一位师太学的,朕幼时体弱,时常生病,入了寺庙后喝了整两年的姜汤,最后一次病得重了,被一名老师太发现,把朕从半道上捡回去了,为朕治了病,又把医术教给了朕。”   原来如此,苏青霓忍不住又问道:“那皇上的功夫是同谁学的?”   “功夫?”楚洵愣了一下:“什么功夫?”   苏青霓又抬起头来看他,烛光落在她的眼里,折射出亮亮的光,她道:“皇上身上的功夫呀。”   楚洵的神色很有些莫名,但还是努力地想了想,迟疑道:“你是说八段锦么?那都是老师太教导的,让朕学来强身健体,唔……倒也教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不值一提。”   没功夫?苏青霓不信,道:“那臣妾头一次在乾清宫门口见到皇上时,皇上何以能迅速斩断了一根竹枝给臣妾?”   当时她还推测着,楚洵必是身怀厉害的内家功夫在身的。   楚洵犹豫了一下,对上自家皇后的目光,他头一回认真地思索着,是不是要不动声色地说个谎糊弄过去算了,毕竟他的皇后看起来对这功夫很是感兴趣。   但是过了片刻,楚洵还是如实答道:“当时朕身上是带了一把匕首的,所以斩一根竹枝不在话下。”   苏青霓眼中的光一下子就熄灭了,见她这般,楚洵顿了顿,道:“皇后很失望?”   “没有,”苏青霓倒也确实谈不上多失望,只是觉得自己以往的种种揣测竟然走偏了,忍不住笑道:“是臣妾多想了。”   看见那个绽开的清浅笑意,楚洵的心里微微一跳,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弦一般,余音微颤,他略略垂下眼,指尖轻勾,在女子的青丝间滑过,低声道:“说来,朕也有一事想知道,冬至那一夜,皇后为何会突然来乾清宫?”   苏青霓一怔,想了想,将这个问题反抛回去,道:“若臣妾不去,皇上准备如何?”   空气倏然静默,苏青霓的呼吸都屏住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早早就猜出来了,但是却一直装作不知,她与楚洵虽然结为夫妻,却一直没有提起过此事,就仿佛彼此都心照不宣一般,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直到刚刚,或许是因为楚洵太过坦诚,又或许是因为气氛过于轻松,她竟然没有半点犹豫就问出了口,由此可见,她对此事是如何的耿耿于怀,为上辈子的自己是如何的意难平。   苏青霓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些不在意都是装的,她在意得很。   想来世上不会任何一个女子,发现自己的丈夫企图在新婚之夜离开,还能保持得住平静的心态的。   然而楚洵久久不曾回答,苏青霓忍不住揪紧了身下的被褥,眸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了,正在她要扬起一点笑意,欲找个借口主动揭过此事时,忽听楚洵开口道:“你若不来,朕就走了。”   苏青霓的眼神倏然就冷了下去,然后便看见帝王伸出修长的手指来,撩起她鬓边的一缕青丝,略微倾身过来,轻轻嗅着,他的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像羽毛似的,道:“不过幸好,皇后那时来了。” 第70章   幸好,你来了。   苏青霓一时间怔在那里,她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楚洵,两人之间的距离靠得很近,近到苏青霓能从那双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然后她便直起身来,略略退开些,软滑如绢的青丝便自楚洵的指尖滑了开去。   她直言不讳地发问道:“皇上难道不想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楚洵轻轻捻了捻指尖,仿佛在回味那柔滑细腻的触感,淡声道:“朕之前确实未曾想过。”   苏青霓的秀眉微蹙,道:“既然如此,先帝在传位之时,皇上为何并未提出异议?”   楚洵的唇角微动,像是一个短促的笑意,答道:“自然是因为先帝传位之时,朕还不是皇帝。”   所以即便当初他不愿意继承皇位又能如何?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   楚洵这个皇帝显然是赶鸭子上架的,无怪乎他当初要跑了,苏青霓想来想去,只能怪上辈子的自己运气实在是不好,谁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愿意做皇帝的呢?   永嘉帝真是一朵当世绝无仅有的奇葩。   苏青霓忍不住摇首,楚洵凤眸微垂,看着她清丽秀致的面孔,道:“皇后在想什么?”   苏青霓想了想,才徐徐答道:“臣妾只是在想,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皇上退无可退,又当如何?”   闻言,楚洵便道:“皇后觉得朕应当如何?”   苏青霓顿时失笑,抬眸看向他,道:“皇上这话怎说得,您是一国之君,您的事情,臣妾岂敢置喙?”   楚洵的神色却十分认真,平静无波地道:“朕虽是君主,你却是朕的结发妻子,朕的事情,你当然可以说,这难道有什么忌讳么?”   结发妻子,苏青霓听见这四个字时不由一怔,定定地看着楚洵,像是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但是没有,他是如此理所当然的姿态,叫苏青霓心中微微一跳,道:“皇上果真是这样想?”   楚洵剑眉一动,眼神里浮现几分费解,但还是道:“君无戏言,朕自是这样想的,不过,皇后还没回答朕。”   苏青霓便笑了,她思索片刻,才道:“臣妾以为,皇上如今是天下之主,手握重权,四海宇内,皆为您的子民,皇上应当勤勉政事,励精图治,为百姓谋福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长此以往,大楚必将万邦来朝,河清海晏。”   楚洵听了,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尔后颔首,道:“皇后说得十分有理,金玉良言,朕当悉心听取才是。”   闻言,苏青霓笑弯了眉眼,像是解决了一桩什么大事一般,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这位夫君倒很是通情理,竟然这般轻易就说通了,若真能做到的话,日后她岂不是再不必为此事操心了?   她正这么盘算着,忽听楚洵道:“可是……朕怕自己不能胜任。”   苏青霓微愣,看见面前的帝王眼中浮现几分不确定的意味来,道:“想来皇后也知道,朕从前是在寺庙中长大的,太妃起初是觉着朕能早日回宫,她尚有个盼头,便教了朕识字,只是后来过了两年,宫中一直无人来接朕,她渐渐就没了耐心,脾气也一日日差了起来,最后干脆连字也不教了。”   他说着,顿了顿,像是在犹豫着措辞,继续道:“朕长到如今,从未学过那些所谓的君王之道,亦从未有人教导过朕,皇后,朕什么也不会,如何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如何能做一个明君呢?”   楚洵的眼眸十分认真,像是在向她求助一般,苏青霓呼吸微滞,慢慢回过味来,确实,她之前是忽略了楚洵自身的情况,单单只考虑到了大楚这个担子终于可以不用落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却忘了,以楚洵这样的状况,如何能肩负起一国之君的责任?   苏青霓微微抿起唇,道:“皇上大可不必担心,内阁大臣俱是栋梁之才,有他们在,必会为皇上分忧,鞠躬尽瘁。”   楚洵沉默片刻,道:“皇后可知朕为何每日上朝时,只议事一刻钟?”   苏青霓顺着他的意思道:“为何?”   楚洵答道:“因为朕怕他们看出来。”   苏青霓秀眉微蹙,不解道:“看出来什么?”   楚洵望着她,坦言道:“怕他们看出来朕如此无能,非是明主,朕做这个皇帝,由不得自己,来日做不了皇帝,也由不得自己。”   苏青霓的眉头一点点拧起来,楚洵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上辈子的延宁帝便是如此,最后才引来了怡亲王逼宫,险些酿成大祸,主若不能御臣,则必将为臣所噬。   正在苏青霓思索间,楚洵伸出手来,轻轻划过她的鬓发,道:“若到了那一日,皇后会站在朕这一边么?”   苏青霓下意识道:“臣妾自然是与皇上共进退的。”   楚洵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道:“那皇后可愿意帮朕?”   苏青霓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迟疑着道:“可后宫不得干政。”   楚洵的指尖动了动,将那一缕柔滑的青丝卷在指尖,凤眸幽深,轻声道:“朕每日议事,批阅奏折时,皇后只需在旁陪同,旁人只会觉得朕与皇后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岂会作他想?”   苏青霓心中万分纠结犹豫,没有立即答应,楚洵的面上似乎浮现几分失望之色,他收回了手,抿着薄唇道:“皇后若是觉得为难,此事便罢了。”   怎么能就这么罢了?   苏青霓急了,她可好不容易才把人给劝住,这一罢,楚洵说不定又要重新过回那种每日诵经吃斋抄佛经的日子了,大楚需要的是一个君王,而不是一个和尚。   苏青霓下意识拉住楚洵的手,道:“皇上且慢,臣妾以为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您未必做不了一个明君,若是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呢?”   楚洵却仿佛完全没听进去似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垂下的眼眸里带着几分惊异之色,然而苏青霓却没看见,仍旧在谆谆善诱道:“皇上若是觉得此事实在难,不嫌弃臣妾愚钝,臣妾愿意陪皇上一起,直到您能真正地做一个君王。”   楚洵没说话,苏青霓正觉得有异,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落在两人的手上,严格来说,是她情急之下抓住了楚洵的手,苏青霓立即想起了他的那个毛病,面色陡变,猛地松开了他,道:“臣妾该死,请皇上——”   话未说完便卡在了喉咙处,不上不下,无他,而是楚洵终于有了反应,他竟然反过来握住了苏青霓的手,女子的肤色白皙如玉,手指纤细,如葱管一般,十分漂亮,指腹柔嫩,连一个茧子都没有,与他的全然不同。   因为常年握笔的缘故,楚洵的指腹上生了薄薄的茧,触感有些微的粗糙,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苏青霓的手指,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看着惊愕的苏青霓,道:“皇后为何说自己该死?”   苏青霓这时候已经从震惊之中回过了神,迟疑道:“臣妾以为……”   楚洵望着她,道:“以为朕不能触碰你么?”   苏青霓忍不住道:“皇上不是不能触碰女子么?”   闻言,楚洵忽而笑了一下,他眉目素来清冷,这一笑便如同江南二三月里湖水初破冻,冰消雪融一般,下一刻,苏青霓便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他的手指轻轻触了一下,泛着微微的凉意,他道:“朕也以为朕不可以。”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看来,皇后却是一个意外了。” 第71章   清晨时分,天尚未亮,苏青霓在睡梦中察觉到了身旁传来些许动静,朦胧间,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放开了她的手,然后那人起了身,紧跟着,就是穿衣服的窸窣之声,是楚洵。   苏青霓在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泛着微微的凉,让人想起温润的玉石,几乎不必多想,她就知道,那是楚洵的指尖。   脚步声渐远,很快,便传来了殿门合上的声音,苏青霓缓缓地睁开眼来,睡意朦胧的眸中浮现出几许疑惑来,自打昨夜楚洵发现他能触碰她的手之后,便不肯再放开了,连睡着也要牵着,像是一个得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   苏青霓劝了几句,他不肯听,便只好由得他去,左右也没什么损失。   但是昨夜楚洵说出来的那些话,犹在耳畔,苏青霓翻了个身,看着床帐上绣着的玉兰花纹路,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怎么倒像是上了贼船似的?   帘外雨声潺潺,苏青霓又在床上睡了一刻钟,殊无睡意,只好披衣起身,晴幽听见了动静,自外间进来,讶异道:“娘娘今日起得这样早?”   往日里她都是仗着自己“抱恙”在身,要睡到快辰时才起的,但苏青霓今日心里有事,也不好与晴幽说,只是摇头,道:“睡不着。”   晴幽是个伶俐人,也不多问,只是道:“那奴婢去给娘娘沏茶来。”   然而苏青霓才将一盏茶喝完,养心殿便派人来了,这回不是李程,是个小太监,毕恭毕敬地道:“皇上请娘娘过去御书房一趟。”   晴幽等人正面面相觑间,却见苏青霓搁下茶盏,宛如早有预料一般,道:“本宫知道了。”   苏青霓到御书房时,殿内只有楚洵一人,他面前的御案上堆满了奏折,如小山也似,手里还拿着一本,楚洵的眉头皱得死紧,待见她来,立即扔下了手中的奏折,道:“皇后来了。”   苏青霓正欲行礼,他却亲自过来握住她的手,道:“不必行礼了。”   旁边候着的李程见状,嘴巴都张圆了,楚洵忽然转头扫了他一眼,李程便立即把嘴给闭上了,看着他家皇上把皇后牵到了御案边坐着,苏青霓看着满桌的奏折,道:“皇上刚刚才下朝么?”   “嗯,”楚洵道:“内阁方才派人送了这许多奏折来,朕有些看不懂。”   苏青霓倒是不意外,毕竟楚洵从前也未处理过这些,若是看得懂才奇怪了,上辈子建熹帝在亲政之前,也都是她一手教导的,包括如何批阅奏折,处理政事,所以要教楚洵,她没什么顾虑,便问道:“皇上觉得哪里看不懂?”   楚洵便将御案上正摊开的一本奏折拿给她,道:“皇后可否给朕讲解一番?”   苏青霓拿过奏折便熟练地看起来,孰不知她在阅读奏折的时候,楚洵也一直在看着她,旁边的李程默默垂下头去,脑子里不期然地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来,这几日内阁首辅陈阁老每下了朝之后就要来御书房,帮着楚洵处理奏折,为他解惑,然而今天下了朝再过来,楚洵却一反常态,把他给劝走了,老首辅诚惶诚恐,只以为自己这些天逾矩了,招了天子的眼,一脸忐忑地退下了。   如今看来,李程可算是明白了他家主子的目的了,咳咳,也是,老首辅那张宛如风干了橘子皮的老脸,如何比得上皇后娘娘半分啊?   这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嘛?只可惜了陈阁老,今日回去恐怕要吃不香睡不着了。   苏青霓很快便看完了一本奏折,奏折上写得不是什么大事,相反,尽是些鸡毛蒜皮,短短数百字的呈奏,前面三百字是在给楚洵请安,变着花样吹上了天,什么沐浴天恩,诚惶诚恐,中间两百字提了提近来天气严寒,恐有冻雨,最后三百字又是谢恩,去年州府内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都是天子的恩德,佶屈聱牙,十分累赘,苏青霓从前最是厌恨这种折子了,啰嗦半天,屁事没有,简直浪费时间。   旁边的楚洵还在问道:“皇后,这折子朕看过一回,但总不明白他到底要讲什么。”   苏青霓一脸无奈地搁下奏折,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不必看他到底要讲什么。”   楚洵剑眉微皱:“为何?”   苏青霓把那折子往旁边一扔,道:“因为他什么都没讲,所以皇上也不必看。”   末了又耐着性子叮嘱道:“日后皇上可以吩咐内阁,请安的折子一律不必递到御前,皇上看这种东西,实属浪费时间,毫无益处。”   闻言,楚洵眼中泛起些许几不可见的笑意,颔首道:“朕明白了。”   他说着,拿起旁边的朱笔,往朱砂砚台中蘸了蘸,在奏折上落笔:言之无物,日后请安不必呈奏。   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字迹清隽,颇具风骨,叫人看了便心中舒适,楚洵将奏折拿给苏青霓,道:“如何?”   苏青霓颔首,有那么一瞬间,她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教导楚劭处理奏折的时候,顺口夸赞道:“皇上的字写得很好看,都说观字如观人,日后还当勤于练习,努力保持才是。”   楚洵微微一怔,尔后竟然笑了,道:“嗯,朕会的。”   苏青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面上一热,破天荒地生出几分不知所措来,但见楚洵神色温和,并无半分怪罪的意味,她的心情才略略平复了些,楚洵又拿起了下一本奏折,道:“皇后,还有这一本。”   苏青霓只好接过来,翻开细细阅读起来,因着她是坐在龙椅旁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嗅到一点淡淡的檀香,很是熟悉,那是楚洵身上的气息,像是寺庙里的沉木,浸润了数百年的香火气,苏青霓忽然有些走神,觉得帝王仿佛与这香气一般,远的时候很远,如同隔了山海之遥,可近的时候又很近,如在咫尺之间。   既冷漠,又温和,既遥远,又却近在眼前,她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矛盾的人呢?   苏青霓跟着楚洵看了一上午的折子,旁边伺候的李程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搅了这两位,殿内寂静无声,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就显得愈发突兀。   李程眼皮子一跳,心说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他不是早吩咐下去了么?这时候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来胡乱打搅啊?   上方坐着的帝王状似无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李程浑身一凛,连忙退了下去,快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太监正候在那里,满面焦急,等殿门一关上,李程瞪了他一眼,低声道:“这边。”   那太监连忙跟着他走,等远离了大殿,李程才厉声道:“你好大的狗胆!咱家之前是怎么吩咐你的?!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赶着去投胎吗?惊动了皇上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太监吓得抖如筛糠,噗通就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李总管饶命,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一时情急,昏了头了。”   李程深吸了一口气,道:“到底什么事?”   那太监道:“是慈宁宫,慈宁宫闹起来了,太妃娘娘和太后娘娘动了手了!”   李程倏然瞪大了眼睛,声音也有点不稳了:“怎、怎么还动起手了?”   那太监哭丧着脸道:“奴才也不知道啊,都打起来了!”   “哎哟,”李程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定了定神,道:“这事儿咱家会禀告皇上的,你且去吧。”   那太监六神无主地道:“那、那现在奴才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李程镇定下来,板着一张脸道:“反正都打起来了,总不会把天给捅穿了,咱家这就去见皇上,你先去慈宁宫,稳着她们。”   “哎,是,奴才这就去。”   等那太监一走,李程连忙一路小碎步到了御书房殿前,理了理衣摆,这才推门而入,帝后两人仍旧坐在御案之后,苏青霓一手持着朱笔,正在写画着什么,楚洵侧头仔细地看,两人之间隔得极近,皇上整个人都差不多要贴上去了,待发觉李程进来,眉眼一抬扫了过来,眼神不言而喻,李程眼皮子一跳,险些想退出去了。   但是一想到现在还在鸡飞狗跳的慈宁宫,他只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上前去,轻声道:“启禀皇上,方才有人来报,说慈宁宫里头出事儿了。”   楚洵平静道:“什么事?”   苏青霓也住了笔看过来,李程道:“太妃娘娘和太后娘娘起了争执,像是……像是动了手。”   苏青霓有些吃惊:“打起来了?”   楚洵的反应却很镇定,道:“有伤残么?”   李程估摸了一下,道:“大概……没有。”   楚洵淡淡道:“那过阵子再去吧。”   然后他再次看向苏青霓,道:“皇后,你刚刚说到哪里了?” 第72章   苏青霓单知道张太妃为人跋扈嚣张,但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和太后打起来,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妇人打架扯头发的,如今乍一听李程说,不免在惊讶之余,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几分好奇被楚洵瞧出来了,他道:“皇后想去看么?”   那语气平淡得就仿佛在问她,御花园里有耍猴戏的,你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苏青霓轻咳一声,委婉道:“不如先去看看吧,若是去晚了,到时候出了事情可如何是好?”   闻言,楚洵便颔首,从善如流道:“皇后说得有理,倒是朕疏忽了。”   遂转头看向李程,道:“摆驾慈宁宫。”   “遵旨。”   帝后仪驾摆开,浩浩荡荡地往慈宁宫而去,等到了慈宁门口,早有宫人在那里候着了,见了圣驾来,呼啦啦跪了一地,楚洵下了龙辇却没走,而是伸手递给苏青霓,示意她下来。   苏青霓愣了一下,有些不习惯,但见旁边有诸多宫人在,她也不好驳了帝王的面子,便将手放上去,楚洵微微握紧了她的手,扶着她下了凤舆。   他的掌心泛着些凉意,苏青霓忍不住想,若是在夏日里,握着应该很舒服。   然而走了两步,她转念一想,夏日里抱着冰壶不好么?   慈宁宫里安安静静的,几乎到了针落可闻的地步,殿门口跪了一地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皆是毕恭毕敬地看着绣着龙纹的衣袂下摆拂过,紧跟在他身边的,则是玉红色的宫装裙裾,上面绣着金色的凤穿牡丹图,在天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才一入殿,苏青霓一眼就看见了太后,正被她的贴身宫婢搀扶着,头上的发簪都掉了,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不深,就像是被锋利的草叶划了一道似的,泛着一点血色,形容有些狼狈,而张太妃却好了许多,显而易见,她没有吃着亏去。   见了楚洵与苏青霓来,太后的眼中浮现几分波动,很快又平息下去,张太妃伸手理了理散落的鬓发,笑吟吟道:“皇上来了。”   楚洵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太后,道:“朕听说慈宁宫出了事?”   张太妃好整以暇道:“倒是没什么大事,哀家与太后说了几句,彼此不甚投机,倒不知是哪个狗奴才,竟然胆敢惊动了皇上。”   她说着,一双锐利的眼往四周一扫,顿时所有的宫人都齐齐垂下头去,屏住呼吸,生怕自己被这位盯上了,惹上麻烦。   楚洵听了,便道:“只是不投机?”   他说着,又看向了太后,道:“太后亦是这样认为么?”   太后的脸色很难看,她像是不欲回答这句问话似的,撇开了视线,微微阖上双目,旁边传来了一声轻笑声,苏青霓转头,却见笑的人正是张太妃,她容貌本就美艳,这么笑起来,就仿佛那盛放的富贵牡丹一般,看向太后的目光里无端端透着几分明显的挑衅。   片刻后,太后才转过身,淡声道:“哀家累了。”   “这几日慈宁宫闭门谢客,请回吧。”   她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再维持了,径自入了内殿,将众人抛在了外头,张太妃将散乱的鬓发捋到耳根后,得意地笑了起来,宛如打了胜仗一般。   既然当事人都谢客了,其他人也不好久留,苏青霓跟着楚洵出了慈宁宫,张太妃才笑吟吟道:“一点小事,竟然还要劳动皇上走这一趟,慈宁宫的宫人们真是没有一点规矩了。”   楚洵漠然看向她,道:“所以,朕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   张太妃面上的笑意稍微一僵,很快又恢复了,道:“哀家明白了。”   她顿了顿,道:“可是皇上,今儿这事还真不是哀家挑起的。”   楚洵没说话,张太妃略略摆手,所有的宫人们都立即退了开去,只余下她的贴身宫婢候在一侧,张太妃看向苏青霓,假模假样地笑道:“能否请皇后娘娘回避一二,哀家有事要与皇上商量。”   没等苏青霓开口,楚洵便道:“皇后不需要回避,你说便是。”   张太妃咬了咬下唇,眼中飞快地闪过一分不悦,才继续道:“今日哀家来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言谈之间,太后她竟敢质疑您的身世,叫哀家实在生气!这才与她起了争执。”   听了这话,苏青霓甚是震惊,楚洵的身世?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她下意识看向楚洵,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岂料帝王的反应却十分平静,像是听了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道:“她如何质疑的?”   张太妃深吸一口气,忍着气道:“她怀疑皇上血脉不正,她好大的胆子!”   楚洵唔了一声,张太妃又满面怒气地道:“皇上是哀家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确实是先帝的亲生血脉,哀家问心无愧,即便她是太后,亦不该说出这种妄言妄语,信口雌黄,其用心之险恶,实在叫人心寒,皇上,此事不可轻易揭过啊!”   闻言,楚洵的反应仍旧不大,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了。”   张太妃见他这般,又有些不甘心,追问道:“皇上接下来如何做?”   楚洵道:“朕心中有数,不必太妃操心了。”   张太妃虽是不忿,但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她这个儿子是个怪脾气,滑不溜手,软硬不吃,好话听不进,若说了歹话,他立马就要翻脸不认人,张太妃现在都怕了他了,母子俩的相处才刚刚有了好转,她到底不敢逆着楚洵来,只好又暗自添油加醋说了太后几句,这才离开。   苏青霓本是跟着来看热闹的,不想听到了这些密辛,仍在震惊之中,紧跟着就蹙起眉来,陷入了思索之中,就连楚洵拉起她的手都没发觉,直到上了舆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何时上了龙辇。   外面一片寂静,楚洵道:“皇后在想什么?”   苏青霓摇摇头,她总不能说,自己真的在猜测楚洵的身世吧?   岂料楚洵却道:“太妃在说谎。”   “嗯?”苏青霓立即回过神,道:“皇上如何知道?”   楚洵往后轻轻一靠,勾了勾唇角,向她招手,道:“附耳过来。”   这么神神秘秘的,苏青霓还真的有几分好奇,便依言过去,楚洵压低声音道:“太妃与太后争执的事情,肯定不是因为此事挑起,至少不是因为朕非先帝血脉之事,若真是这样,以太妃的脾气,今日就不止是在太后脸上挠了一道了。”   苏青霓眼神微动:“皇上的意思是……”   “太妃此人,欺软怕硬,越是心虚,则越没有底气,”楚洵的声音沉沉,平静地道:“所以,太后今日提的事情,定然是戳中了她的痛脚,叫她既愤怒,又心虚,以至于恼羞成怒,动起手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又道:“不过朕却有些遗憾了。”   苏青霓怔了一下:“皇上遗憾什么?”   楚洵看着她,尔后才慢慢地道:“太妃竟然输了。”   苏青霓片刻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道:“皇上是说,太后赢了?”   可今日那情形,太后明明就是吃亏的那一方,若说她赢的话……等等——   苏青霓猛地反应过来,张大眼睛看向楚洵,道:“皇上是怀疑她当时说了不利于太妃的话?”   楚洵轻靠在软枕上,一手支着头,淡声道:“很早之前,朕就有过疑心了,朕大概不是太妃亲生的。”   说到这里,他徐徐道:“如今看来,果然。”   不知为何,苏青霓总觉得他那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难过。 第73章   若说张太妃并非楚洵的亲生母亲,苏青霓是不意外的,毕竟听楚洵从前提起的事情,张太妃显然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但见楚洵似乎有些难过,苏青霓犹豫了一下,才道:“如今不过是猜测罢了,真相尚未查明,皇上不可尽信。”   楚洵颔首,但表情并未因为这句话转好,只是道:“朕会派人去查的。”   车舆里安静了片刻,苏青霓见他不说话,便岔开话题道:“臣妾见太妃娘娘与太后娘娘如今这情形,她们从前是有什么过节么?”   楚洵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道:“确实有一些。”   他顿了片刻,道:“朕也是从太妃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太后似乎从前诞下过一位皇子,后来那孩子体弱多病,没多久便夭折了,之后太妃就被先帝重责,贬为庶人,到玉泉寺带发修行。”   寥寥数语,但若联系在一起,不免令人十分心惊,苏青霓想,于太后而言,是丧子之痛,于太妃而已,则是十数年寺中苦修的罪魁祸首,难怪这两人这般水火不容了,见个面就跟乌鸡眼似的,不得消停,今天更是动起手来了。   她这么想着,又不禁看了楚洵一眼,楚洵立即有所察觉,道:“皇后想说什么?”   苏青霓好奇道:“她们这般,皇上都不着急么?”   楚洵顿时轻笑了一声,道:“朕急什么?如今她们都各有事做,岂不正好?”   苏青霓:……   她竟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   慈宁宫。   妆台上放着一面折枝牡丹纹菱花式嵌螺钿铜镜,光滑的镜面映照出了妇人的面孔,容貌艳美,风韵犹存,脸颊处却赫然有一道长长的红痕,上面还渗着细微的血色,宫婢以丝绢轻柔地擦拭着伤口的血迹,却不慎碰疼了她,太后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宫婢立即急慌慌跪了下去,不住告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后脸色难看地骂道:“滚出去!”   旁边的贴身宫婢对周围几个宫人使了一个眼色,其余人顿时一拥而上,将那哭求的宫婢捂住嘴拖了下去,殿内恢复了安静,那贴身宫婢拿了丝绢继续替太后擦拭,柔声道:“娘娘,不若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留了疤可怎么是好?”   “留了便留了,有什么打紧?”太后冷冷地道:“难道哀家如今还需要以色侍人吗?”   那贴身宫婢立即噤声不语,太后顿了顿,又道:“哀家走了后,那贱人怎么样了?”   宫婢低眉顺眼答道:“奴婢听说,她与皇后皇上在慈宁门口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皇上的脸色瞧着不大好的模样……”   太后嗤了一声,道:“哀家再借她十个胆子,她必不敢与皇帝说实话。”   宫婢迟疑道:“那皇上势必会问太妃今日之事,若太妃故意抹黑娘娘可怎么办?毕竟如今她与皇上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太后冷笑:“哀家还怕她不抹黑呢。”   她把手中的玉梳往妆台上一掷,看向那一面精致的铜镜,眼神冷若寒冰,红唇轻启:“十几年前她斗不过哀家,十几年后又如何?”   “哀家必叫她跌得粉身碎骨!”   ……   又过了一阵子,天气好了些,倒是不下雨了,只是阴阴的,仍旧是冷,天空灰沉沉的,叫人心里头总是不畅快,也高兴不起来,自打上一回慈宁宫闹了一场之后,张太妃的日子就好过了起来,太后吃了大亏,却没吭声,直接闭门谢客了,皇上也什么都没说,宫里的风向渐渐就变了,所有人都忍不住琢磨起来,宁寿宫的地位也显而易见地抬高起来,而相对的,慈宁宫门前则是日渐冷落了。   宫里头各个都是人精,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在所有人都忙活着去巴结宁寿宫那位时,不知怎的,又有一些奇怪的风声传了出来。   御花园里,两个宫人正在捧着托盘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矮个儿的冲着冻僵的手指呵了一口气,咕哝道:“这天气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啊?冻死个人了,也不放晴。”   “不下雨就不错了,”旁边那个道:“要想暖和,至少要熬到三四月去。”   “那还有好长时间呢,”那宫婢叹了一口气,忽而又道:“对了,最近他们说的那些事儿你听说了没?”   同行的宫婢不明所以道:“什么事情?”   “这样大的事情你都没听说啊?”她瞪圆了眼睛,作出一副夸张的神色来,道:“我还当大家都知道了呢。”   她这样神神秘秘的,更是勾起了那宫婢的好奇,追问道:“什么事情,你倒是说呀。”   几番催促之下,那宫婢才四下里张望一会,拉着她往旁边的假山后一藏,小声道:“我给你说,你不要与别人声张。”   得了保证之后,她才压低声音,神秘道:“我听说,皇上不是先帝爷亲生的血脉。”   她的同伴吃了一惊,道:“你听谁说的?”   宫婢道:“昨儿我是看见几个姑姑在一起说话,偷偷听了一耳朵,不过我倒觉得这才是真的,否则,那皇上怎么在玉泉寺里住了那么多年,先帝爷一直对他不闻不问呢?连逢年过节都不许他回宫来,你再想想,当初太妃娘娘被贬出宫去,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事情呢。”   她越说,便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道:“太妃娘娘肯定做下了那种事情,叫先帝爷发现了,一气之下又不敢声张,毕竟天家出了这种丑事,先帝爷脸上也不好看啊,所以这才把她赶出宫去的。”   另一宫婢迟疑道:“那……这说不通啊,那先帝爷为什么还把皇位传给了皇上?”   之前那宫婢顿时卡了壳,她想了想,笃定道:“先帝爷那时不是病了嘛?上了年纪的人,脑子都糊涂了,我阿爷从前也是,病了好几年,连话都说不明白,想来先帝爷也是那样的,再说大皇子二皇子都没了,这皇位不传给皇上,还能传给谁?”   她的同伴似乎被她这一番话给说服了,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啊。”   “是吧?”那宫婢又再三叮嘱道:“我今日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否则被发现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另一宫婢立即应了,分享完了这一震撼人心的皇家密辛,两人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出了假山,见四下里无人,连忙结伴走了,没多一会,假山侧旁转出两个人来,一个道:“晴幽姐姐,要去查查她们在哪里做事的吗?”   旁边那个赫然就是晴幽,她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必了,是哪个局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已经在宫里传开了,先回去吧。”   回了坤宁宫里,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李程正站在廊庑下候着,晴幽向他颔首,李程笑呵呵地指了指殿内,道:“皇上在里头呢,晴幽姑娘这是打哪儿回来的?”   晴幽略略侧身,将身后捧着托盘的宫婢让出来,笑道:“过阵子天气要暖和起来了,也该给娘娘添置应季的新衣了,娘娘身子不好,又喜欢清静,奴婢不敢叫尚服局的人过来打搅,索性自己替娘娘量了身,刚把尺码送到尚服局去呢。”   李程又称赞了一句:“晴幽姑娘做事周全。”   殿内,苏青霓正在与楚洵下棋,一边落子,一边给他解释春闱的事情:“礼部把时间定在三月十五,算算日子,参加春闱的举人们也该准备动身入京了,皇上可趁着这次人才典选,挑几个合适的培养,或放出京历练三五年,若是好用,他们日后就都是皇上的得力助手,由皇上一手提拔起来,这样的臣子最是忠心,皇上用起来也得心应手,如臂指使。”   楚洵听她说得条理分明,思路清晰,便道:“这些都是苏太傅教皇后的么?”   苏青霓一怔,遂笑道:“我幼年时常听父亲与祖父教导,耳濡目染,勉强听懂了一些皮毛,若说政事,皇上还当听取大臣们的意见,譬如陈阁老,父亲常说他为官清正,忠心耿耿,譬如次辅常阁老,亦是忠臣。”   楚洵听了,又问道:“还有哪些人得了太傅的夸赞?”   这架势竟是懒得自己去琢磨了,苏青霓忍不住失笑,思索片刻,道:“吏部侍郎张锲也是好官。”   上辈子她垂帘听政的后十年,张锲一路晋升到尚书,最后入了内阁,成为大楚的股肱之臣,但是他与次辅常庭时常意见不合,偶尔闹些小矛盾,不过这都是无伤大雅的,苏青霓仔细回想着那些熟悉的人名,继续道:“户部尚书吕兴德……”   她顿了顿,才道:“此人有些过于爱财了。”   楚洵眉头一挑,道:“吕兴德,朕知道他,据说他有个外号叫吕一斗,谐音捋一斗,意思是说,但凡从户部发出去的米粮银钱,他都要捋一斗到自己腰包里。”   苏青霓没想到楚洵竟然还听说过这个,惊讶之余,轻咳一声,道:“臣妾也听说过了这个说法。”   “嗯,”楚洵道:“爱财确实无伤大雅,但不能爱朕的财。”   “该杀!”   语气虽然轻飘飘的,却自有一股杀伐之气在其中,苏青霓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臣妾说的,也不过是个人之见,皇上应该听一听陈阁老他们的意见,再者,这革职杀头,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楚洵执着棋子想了想,道:“朕不听他们的。”   苏青霓:……   紧跟着,楚洵便将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凤眸看过来,道:“朕只爱听皇后的。”   苏青霓一腔劝解的话语顿时噎在了喉咙口,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颗棋子不像是落在棋盘上,反而,像是落在了她心上似的。 第74章   晴幽趁着四周无人之时,将今日在御花园听见的事情说与苏青霓,彼时苏青霓正站在廊下喂鱼,听了这些话,抛洒鱼食的手微微一顿,道:“已经传开了么?”   “是。”   苏青霓将剩下的鱼食抛入缸中,金色的锦鲤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抢食,搅动了一缸清水,鱼尾在水面上噼啪一声,溅起细碎的水花,她看了许久,忽而笑了一声,晴幽疑惑道:“娘娘笑什么?”   苏青霓笑着指了指那群锦鲤,道:“你看这些鱼,好不好玩?”   晴幽转头又看向鱼缸,就这么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鱼食都被抢光了,她似有所悟,倒是碧棠仍旧不解,老老实实地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苏青霓轻轻拍了拍手,鱼群顿时惊地四散开去,她道:“谣言就如这鱼食,随意一洒,它们就成群结伴而来,全然不管这鱼食有毒无毒,争相吞啄,待来日事发,它们又争相散去,但是水已然浑了。”   碧棠还是半懂不懂,但是有一桩她听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在宫中散播这样的话?”   她惊道:“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肆意编排皇上。”   苏青霓笑了笑,不再言语,碧棠又担忧道:“那皇上知道此事么?要不要禀告皇上?”   毕竟在她看来,近些日子皇上来坤宁宫的次数愈发频繁,甚至可以说天天与她家娘娘腻在一起,连看奏折也要娘娘陪同,此事应当要让皇上知道才是。   然而晴幽却不赞同道:“奴婢以为大可不必,咱们都能听说这些事,更不要说皇上了。”   她说着,看向苏青霓,道:“皇上或许早就知道了。”   苏青霓接过丝帕,将手指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这才慢悠悠道:“世上多的是聪明人呀,不要总把别人当傻子。”   ……   宁寿宫。   朱漆描金的小几上放着一方绣花小枕,一只保养得宜的纤纤素手正靠在那枕上,五指微张,张太妃轻轻翘着兰花指,指甲上涂了殷红的丹蔻,宫婢正细心地摇着团扇,使那些丹蔻都迅速凝固起来,上面细细用金粉描了朵朵牡丹,精致漂亮极了。   待丹蔻彻底凝固了,宫婢才取来两个镂空雕花的黄金指套,毕恭毕敬地替她戴在拇指上,口中还讨好地称赞道:“娘娘戴这个真好看,又贵气又漂亮。”   张太妃伸手对着天光打量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道:“是个巧手,来人,赏。”   那宫婢立即大喜,跪下去连连磕头谢恩,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了一个宫婢,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唤道:“娘娘。”   张太妃一见来人,略略坐起身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蕙兰道:“奴婢担心娘娘不习惯她们伺候,不敢多耽搁。”   张太妃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道:“这倒是,她们都笨手笨脚的,比不上你得哀家的心。”   她说着,又招了招手,道:“起来吧,你爹的病怎么样了?”   蕙兰这才起身,走到她身边,答道:“多谢娘娘惦记,还要多亏了您赐下的老参,父亲的病已好了许多了,奴婢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张太妃笑了,道:“你伺候哀家这么久,尽心尽力,这是你该得的,说什么谢?”   蕙兰替她轻轻揉捏起肩颈来,一边与她说着话,没多一会,她便迟疑道:“娘娘,奴婢今日进宫时,听见了一些传闻……”   张太妃拿过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道:“什么传闻?”   蕙兰欲言又止,张太妃便知她有话说,冲周围的宫人使了一个眼色,所有人都立即垂首躬身,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殿内恢复了安静,张太妃道:“说罢。”   蕙兰这才轻声道:“奴婢听说,现宫中有人在传,皇上不是先帝爷的亲生血脉?”   张太妃怔了一下,蛾眉微蹙,自言自语道:“这话怎么传出去了?”   蕙兰有些吃惊,道:“奴婢这几日不在宫里,有些事不知情,难道这话竟是……”   张太妃有些不耐,又有些烦躁,道:“是哀家与皇上说的。”   她说着,便将那一日在慈宁宫发生的事情说来,道:“是她挑衅在先,说哀家不得先帝爷的宠,又说皇上也不与哀家亲近,哀家一气之下这才与她生了争执,谁知那贱人突然说,瞧着皇上模样长得不像哀家,倒像当年的宁嫔!”   张太妃又惊又怒道:“那贱人还说宁嫔死得蹊跷!这不是在影射宁嫔的死与哀家有关么?!”   作为张太妃的贴身宫婢,蕙兰自然是知道宁嫔的,宁嫔与张太妃乃是堂姐妹,一同入的宫,两人样貌也有几分相似,但宁嫔性子有些木讷,不太爱说话,也不会讨先帝欢心,所以张太妃位份晋升得比她快,后来宁嫔住进景仁宫没多久,两人又先后怀上了身孕。   宁嫔当年是难产而死的,太后这话里的意思,不是说她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么?张太妃自然忍不了,道:“哀家与她闹了起来,抓花了她的脸,后来,皇上与皇后就来了。”   她道:“皇上问起争执缘由,哀家自然是不能把宁嫔的事情告诉他,索性给那贱人上上眼药。”   说到这里,张太妃又有些得意,道:“皇上如今与哀家亲近,自然是信哀家的话了。”   蕙兰却道:“那……娘娘不担心皇上去查么?”   张太妃眉头一挑,道:“去查就更好了,待查清楚之后,皇上他确确实实是先帝爷的血脉,谁敢质疑?到时候,皇上便会知道那贱人在信口胡言,必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蕙兰犹豫了一下,道:“那……若是查出来别的呢?娘娘。”   张太妃的表情顿时就变了,她坐直了身子,蕙兰便停住手,慢慢地道:“如今宫里谣言四起,传得沸沸扬扬,娘娘当时与皇上说那些话时,可还有旁人在侧?”   “不,”张太妃立即道:“哀家当时是摒退了所有的人,与皇上单独说的,绝不可能被人听见,这种事情,皇上也不可能宣扬得人尽皆知,当时只有皇后在旁边!”   她脸色难看地道:“难道是苏青霓传出去的?”   蕙兰却摇首,道:“这倒是不大可能,皇后与皇上乃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传这种消息与她有何益处?依奴婢来看,这话必然是从慈宁宫传出来的。”   张太妃疑神疑鬼道:“若是那贱人传的,她何不直接——”   何不直接说皇上非她的亲生血脉?   蕙兰道:“若是直接传这样的流言,娘娘不是就会提高警惕了么?”   哪里还能等到流言发酵至如今?张太妃一开始就绝不会让这样的流言传出来,她猛地反应过来,惊道:“那皇上已经开始去查了么?”   蕙兰心里一叹,抿了抿唇道:“恐怕是的。”   张太妃紧紧抓住桌案边沿,才涂好丹蔻的指甲竟硬生生折断了一半,她面色急变,道:“不,谅他也查不出什么来,当年的事情,除了你我,这世上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蕙兰的眼中却浮现几分忧色,她总觉得,太后敢翻出这种旧事,就必然会有后着的。   ……   御书房。   楚洵坐在御案旁,手里拿着一本折子翻看着,李程正躬身回话:“奴才谨遵圣旨,去查了当年在景仁宫伺候的宫人们。”   “嗯,”楚洵拿起朱笔在折子上勾画了几下,道:“查出了什么?”   李程答道:“当初景仁宫里除了太妃娘娘,还另外住了两名先帝的妃嫔,一个是苏嫔,一个是宁嫔,这宁嫔与太妃娘娘是堂姐妹,两人关系还算好,只是宁嫔当时不算得宠,不过她与太妃娘娘是一同怀上身孕的。”   楚洵听了,朱笔微微顿了一下,他淡淡道:“所以朕是宁嫔生的?”   语气平淡无比,就好像在问今天晚上吃什么菜似的,李程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这、这却没有人知道,册子上记着的,说宁嫔当年比太妃娘娘先一日生产,生的是一位公主。”   闻言,楚洵搁下朱笔,想了想,抬起头来,道:“妃子生产,宫里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见到过有人调换了宁嫔和太妃的孩子么?”   这话说的,李程忍不住又擦了擦额上的汗,心说,您当时也就是一个婴儿啊,怎么就认定了自己是宁嫔的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生下来就能记事了呢。   他小心道:“这却没有,不过,时隔这么多年,也有许多宫人被遣出宫去了,若再统一盘查,需要一些日子。”   楚洵点点头,道:“那就去查。”   李程只好应道:“是。”   楚洵沉吟片刻,把折子合上往桌上一扔,道:“摆驾,朕要去坤宁宫。”   ……   一刻钟后,坤宁宫。   苏青霓坐在榻边,旁边则是楚洵,他自打来了之后就没说话,光坐在榻边,剑眉皱着,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不由问道:“皇上怎么了?”   楚洵沉默不语,她只好又去看李程,李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苏青霓莫名其妙间,只好对楚洵道:“皇上若有什么心事,不妨与臣妾说一说,闷在心里如何好受?”   楚洵抬头看了一眼李程,李程顿时会意,带着众宫人都退下去了,楚洵才低声道:“朕知道自己的生母并非太妃,可又找不到证据。”   苏青霓一懵,等等,前阵子不是还说是派人调查么?怎么直接就开始找证据了?   楚洵望着她,道:“朕亲耳听她与别人说过的,就在朕八岁那年。”   苏青霓心里一紧,道:“她说了什么?”   楚洵面无表情地道:“她对别人说,先皇一直不肯认朕,朕于她而言一点用都没有,只是累赘罢了,为何当初死的那个孩子不是朕?” 第75章   苏青霓万万没想到张太妃竟然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难怪了,她从前便觉得这一对母子之间的相处方式十分奇怪,不似亲人,倒仿佛仇人一般。   若张太妃怀了这样的心思,无怪乎楚洵与她不亲近了。   而当初楚洵听见这些话时,仅仅只有八岁,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感觉呢?   大约是看出来苏青霓的想法,楚洵却没什么情绪地淡淡道:“朕并不觉得难过。”   苏青霓一怔,便听他继续道:“当时朕只觉得,果然如此,幸好,她不是朕的亲生母亲。”   他说起这话时,面上也是没有表情的,就像是在说一件与己身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苏青霓心中微动,只觉得他从前跟着张太妃大约是吃了许多苦,否则,何至于介怀至如今?   想到这里,她心里对张太妃生出几分厌恶来,从前她虽然不喜张太妃,但是并没有往心里去,也说不上厌恶,但今日听楚洵说了这一番内情,一颗心下意识就偏向了楚洵。   苏青霓道:“那皇上如今打算怎么做?”   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楚洵抿了抿唇,道:“朕已派李程去查了,既然是她做过的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   苏青霓想了想,心生一计,道:“臣妾这里有一个法子,或可使皇上知道当年的真相。”   楚洵剑眉微挑,道:“是什么?”   苏青霓笑笑,略微直起身,楚洵顿时会意,附耳过去,待听完她的计谋,忽而笑了,凤眸中笑意盎然,称赞道:“皇后聪慧,朕自愧不如。”   素日里不苟言笑的人,忽然这么一笑,就宛如江南二三月的湖水初初破冻一般,分外好看,看着那双带笑的眼,苏青霓不知怎么面上一热,道:“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不值一提。”   ……   宁寿宫。   张太妃正靠在软榻上,蕙兰轻轻替她捏着肩,看她愁眉不展,道:“娘娘还在为那事烦心么?”   张太妃不悦道:“一想到那贱人在借此暗算哀家,哀家就食不下咽,有没有法子,叫哀家出一出气?”   蕙兰抿了抿唇,柔声劝道:“敌在暗我在明,娘娘,事已至此,还是静观其变得好。”   张太妃猛地坐起来,恨声道:“可哀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蕙兰却道:“娘娘,奴婢以为,当务之急,并非是太后娘娘的事情。”   张太妃转头看她,道:“那还有什么事情?”   蕙兰停下手,低声道:“娘娘就没想过皇上若是查出来了当年的真相?”   “不可能!”张太妃一口便反驳了,道:“当年知道此事的人,还活着的也就你与哀家两个了,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她的声音冰冷,其中的意思却令人不寒而栗,蕙兰便劝道:“可娘娘,有句话说得好,未雨绸缪,走一步看三步,若皇上查不出,那是最好,但若是他查出来了呢?娘娘还是要做一手准备,方能万无一失。”   闻言,张太妃又被说服了几分,她沉思片刻,道:“那依你之见,哀家该如何做?”   蕙兰道:“皇后娘娘如今正得圣心,娘娘不妨先拉拢她,再派人去探李程的口风,若真叫他查到了什么,娘娘干脆就先一步将此事告知皇后,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宁嫔死了这么多年,娘娘一手把皇上带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张太妃皱了皱眉,道:“苏青霓这个滑不留手的脾气,她会站在哀家这一边?”   蕙兰耐着性子解释道:“娘娘,当年的事情,其中大有文章可做,端看娘娘怎么个说法了,若说得好,娘娘就此扬眉吐气,日后能将慈宁宫永远踩在脚下。”   张太妃两眼顿时一亮,道:“你说!”   蕙兰道:“到时候娘娘只需说,宁嫔当年是被有心人设计,误食了毒物这才致使提前早产,生下了皇上,宁嫔生产后便死了,娘娘可怜皇上年幼丧母,无人护持,又担心那人暗下毒手,这才狠心将自己生下的小公主与皇上掉了包,然而就是如此,小公主也遭受了毒害,早早就夭折了,娘娘这些年一直有心结,这才对皇上着意冷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娘娘早已经想通了,愿意放下心结。”   说到这里,她又道:“养恩到底是大过生恩,您再请皇后娘娘帮着向皇上求求情,吹一吹枕边风,这事情就彻底偏向娘娘了。”   闻言,张太妃有些犹豫:“哀家还得去求苏青霓?”   蕙兰知道她心里介意,便劝道:“倒也不是求,娘娘是长辈,软语说几句,怎么能算是求?一旦此事揭过,娘娘日后就彻底扬眉吐气了。”   张太妃顿时心动了,但凡有任何机会,能把慈宁宫里的那个贱人扳倒,她都愿意去试试。   正在这时,外面有宫人入内跪奏道:“启禀娘娘,李总管来了。”   张太妃心里倏然一跳,一把攥紧了蕙兰的手,有些紧张地道:“是不是皇上查出了什么?”   蕙兰镇静自若地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娘娘不必担心,若真是如此,奴婢方才不是教过您了么?过了今日这一关,娘娘自可高枕无忧了。”   闻言,张太妃才冷静下来,坐直了身子,道:“请李总管进来。”   片刻后,李程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门口处,圆圆的脸上带着几分讨喜的笑意,先是行礼:“奴才给娘娘请安了,娘娘万禧。”   “李总管平身,”张太妃抬了抬手,道:“李总管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么?”   李程笑眯眯道:“奴才奉皇上的旨意,请太妃娘娘去养心殿一趟,有事相商。”   果然,张太妃心里一紧,她看了蕙兰一眼,稳住心绪,道:“那就走吧。”   她说着便略略伸手,蕙兰连忙来扶她,岂料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李程便笑意吟吟道:“娘娘只一人与奴才同去便可了,舆轿在外头候着呢。”   张太妃倏然变了脸色,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脸上烧出两个洞来似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程面上的笑意不变,像是没看出来她的惊怒似的,依旧恭恭敬敬地道:“奴才是奉旨行事,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张太妃用力攥紧了手指,尖锐的金指套在蕙兰的手背上割出了几道红痕,她有些吃痛,却不敢吭声,片刻后,张太妃才平复了心中的怒意,慢慢抽回手,下巴微扬,道:“走吧。”   李程立即笑着欠了欠身子道:“娘娘您请。”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蕙兰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心里升起几分忧色,她总觉得今日的事情,发展得未免有些太快了点。   就好像,她们做什么都慢了一步。   ……   养心殿。   张太妃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上首坐着的楚洵,他正坐在御案后,看手中的折子,十分安静,其实有一句话太后说得没错,即便是两人的容貌有三分相似,然而楚洵却还是更像他的生母宁嫔,眉眼是如出一辙的冷漠和淡然,薄唇抿起时,无端端让人觉得寡情。   张太妃打心眼里就讨厌他这副表情,如同当年讨厌宁嫔一样。   张太妃眼中闪过几分厌恶,紧跟着便上前一步,正欲张口招呼时,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响自她脚边炸开,张太妃猛地吓了一跳,不顾形象地失声惊呼起来。   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一个杯盏,碎片四分五裂,茶水洒了一地,张太妃惊魂未定,上方传来楚洵冷冷的声音:“太妃,你有什么话要跟朕说吗?”   张太妃呼吸一滞,张了张口,楚洵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仇人似的,道:“还是说,太妃以为那些事情,朕永远不会知道?”   被陡然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张太妃满脑子都是蒙的,修剪漂亮的指甲猛地刺入手心,她下意识拼命地想,怎么办?眼下该如何应对?   对了!蕙兰说过!照蕙兰教的那样说就行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声音艰涩地道:“皇上,当年的事情……哀家可以解释,哀家都是为了皇上好啊。”   说到这里,她慢慢地镇定下来,一点点回想着蕙兰说过的话,一边道:“是,皇上确实不是哀家所出,但是哀家与宁嫔乃是姐妹,宁嫔被小人算计早产,若非哀家竭力相助,皇上焉能有命在?”   张太妃越说越顺溜,眼中噙泪,道:“哀家的一番苦心,都是为了皇上,皇上千万不要被那些小人误导了啊!”   她一边哭,一边偷眼看上方的楚洵,但是他面上竟没什么反应,张太妃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正在这时,屏风后忽然转出一道窈窕的女子身影来,悠悠道:“那么这样说来,宁嫔当年是被人害死的?”   张太妃没想到苏青霓竟然在后面,她拭泪的动作顿时僵在了原处,表情又惊又怒,而苏青霓则是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片刻,道:“太妃说,当年确实是您调换了宁嫔的孩子,是因为有人暗中毒害,那么为何又不将此事告知先皇,而是偷偷隐瞒下来呢?”   张太妃立即怒道:“哀家说过,是有人暗中要害宁嫔!当年谁的风头最盛?只手遮天,叫哀家怎么敢说?”   “好,”苏青霓道:“既然如此,那眼下就该替宁嫔沉冤昭雪的时候了,既是有孕的嫔妃,每日都会有太医请脉做记录,当年的请脉册子如今应该还是能查到的。”   她说着,转向楚洵,道:“皇上,不如派人去查一查,应该能查出些什么来。”   楚洵十分配合,颔首道:“查,李程。”   张太妃立即扭头看苏青霓,眼中恨意毫不掩饰,看样子竟像是想要扑上来似的,苏青霓瞧她那副神态,便想起楚洵曾经轻描淡写地说,张太妃性子冲动,脾气大,急怒之下喜欢责打他人,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也不知楚洵在幼年时候挨了她多少打,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想必张太妃是绝不会心疼的。   想到这里,苏青霓心里便对她升起几分厌恶来,眼睛一转,忽然装作一副惊惧的神色,往楚洵身边靠了靠,道:“皇上,臣妾害怕……”   楚洵立即从善如流地揽住她的纤腰,低声道:“朕在这里。”   说完便冷眼看向张太妃,道:“来人,把太妃带去侧殿。” 第76章   楚洵一声令下,李程便迈着小步走到张太妃跟前,笑吟吟道:“娘娘,您这边请。”   张太妃恨恨看苏青霓一眼,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李程略略提高了声音:“娘娘。”   张太妃到了嘴边的话卡了壳,最后转向他,愤愤然骂道:“狗奴才,哀家自己会走!”   说完便拂袖而去,李程挨了骂也没反应,仍旧是笑呵呵地跟着张太妃后面出去,亲自将她送到侧殿,对门口的宫人道:“皇上吩咐了,要太妃娘娘在此处静心休息,若无圣谕,不可随意打扰。”   殿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像是有瓷器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把那两个值守的宫人都吓了一跳,李程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恍若未闻,只是笑眯眯地道:“都听见了吗?”   值守的宫人连忙应答下来,李程这才甩了甩拂尘,转身离开了,走过了庭院,他还能听见张太妃在厉声叫骂,隐约是在叫苏青霓的名字,李程忍不住摇摇头,心道,这张太妃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眼下皇上眼里最看重的是谁?这节骨眼你还上赶着去招惹她,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   养心殿。   张太妃走后,苏青霓便直起身来,但是发现楚洵的手仍旧揽在她的腰上没有放开,他表情沉默,就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一般,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楚洵回过神来,看向她:“怎么了?”   苏青霓也不好直接叫他松开手,只是略略往外退开一步,笑道:“皇上如今打算怎么办?”   “嗯?”楚洵轻轻握起手指,颇有些遗憾,他漫不经心地道:“皇后指的是什么?”   苏青霓却误会了他眼中的茫然之态,想来今日之事,大约对楚洵来说,还是有一些影响的,她犹豫了片刻,斟酌着用词道:“倘若当年宁嫔的死当真与太妃……”   话到这里,她便没再说下去,楚洵沉默片刻,才道:“朕也不知。”   苏青霓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便听楚洵道:“皇后陪朕坐一坐吧。”   苏青霓自然没拒绝,在旁边坐了,脚边传来喵的一声,她低头一看,是汤圆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正在她的脚边亲昵地蹭,那热乎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它的主子是苏青霓呢。   汤圆一声声叫着,又娇又软,还试图爬上苏青霓的膝头,楚洵冷眼瞧着,唤来宫人道:“它大约是饿了,抱去喂食吧。”   伺候的宫人连忙应下,弯腰抱起汤圆,全然不顾它的挣扎,将它带走了。   不多时,李程便引着太医院的院判来了,因为来时做足了准备,陈舒还带了两个太医随行,其中一个苏青霓也认得,正是当初替她诊过脉的左秋池,她笑着颔首道:“左医士。”   楚洵立即明白了什么,看了看那左秋池,又看向苏青霓,问道:“皇后认得他?”   苏青霓答道:“去年臣妾偶感风寒,是左医士替臣妾诊脉的。”   楚洵听了,顿时想了起来,苏青霓之前为了装病,喝的那些打掩护的药,如此想来,必然就是这个左秋池开的方子了,他凤眸微眯,盯着左秋池上下打量,眼神沉沉,叫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是心情绝不是很好的模样。   一时间满殿静寂,几个太医都觉得压力颇大,年纪大的陈舒甚至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意,心里惶惶地琢磨着,这左秋池是不是曾经开罪过皇上,否则为何皇上表情如此不善?   而左秋池则更是一脸懵然,垂着头反复思索,这似乎是他入太医院以来,第一次面圣啊……   李程大概是最清楚其中缘由的人了,可这时候就算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胡乱插嘴,只好微微转过头,频频朝陈舒使眼色,示意他说话转移帝王的注意力。   然而陈舒年老昏花,三步之外人畜不分,哪儿能看得清?纵使李程把眼珠子都要使出眼眶了,他也全无反应,最后倒是苏青霓觉得有些不对,开口打破这静如死寂的气氛:“皇上,怎么了?”   楚洵唇角勾了勾,是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他凉凉道:“没什么,朕只是觉得左医士,医术超群,人也是很有胆识的,怎么才就是一个七品医士呢?”   苏青霓愣了一下,老实如陈舒完全没听出来他话里的不悦之意,还以为楚洵是真的赏识左秋池,连忙解释道:“回皇上的话,左医士医术确实高超,但是因为他入太医院才几个月,过快拔擢,反倒影响医者心性,不如再历练一段日子。”   陈舒不知内情,左秋池却从楚洵的那句话里听出了些什么,心中一惊,立即伏跪下去,道:“回皇上,臣医术不精,尚有许多学习的地方,能入太医院已是已是三生有幸,哪怕只做一介药童也是心悦诚服,其他的外事,不敢妄想。”   苏青霓这时也回过味来,她是万万没想到楚洵会突然想起那件事,眼下左秋池是被自己连累了,她虽然有心解释,但绝不能是这个时候,楚洵的脾气她很清楚,吃软不吃硬,她若这时候替左秋池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由着他去,让他尽情作,先出完气就好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楚洵凉凉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朕就成全你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便去做一个药童吧。”   轻飘飘一句就把左秋池的官职给卸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便是苏青霓也忍不住轻蹙了一下眉尖,看向楚洵,却见他正在望过来,就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一般。   苏青霓只好把要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这时候开口显然是不明智的,她也不知楚洵今日是怎么了,要跟一个小小的太医过不去,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左秋池的态度十分平静,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道:“臣谢皇上恩典。”   太医院院判陈舒也终于接收到了李程的眼神暗示,从愣怔中反应过来,连忙禀道:“皇上,臣已将十八年前为宁嫔娘娘请脉的册子都带来了。”   楚洵没再抓着左秋池不放,淡淡应了一声,问道:“可有异常?”   陈舒答道:“依老臣看,并无太大的异常,只是宁嫔娘娘的身体虚弱,每日都要服一剂安胎药,这安胎药的方子太医院也仔细查看推敲过,药性温和,也无问题。”   楚洵没说话,只伸了伸手,李程顿时会意,从陈舒手里接过那一本厚厚的册子,转呈上去,楚洵便自顾自翻看起来,他的表情至始至终都十分平静,就如同他往日里看奏折似的。   苏青霓瞧了一眼,温声问陈舒道:“宁嫔娘娘怀有身孕之后,各宫去御药房支使药物的册子呢?”   闻言,陈舒立即道:“老臣也带来了,请娘娘过目。”   李程又把册子接过来,恭敬呈给苏青霓,苏青霓自是看不懂的,转头问楚洵道:“皇上可要看一看?”   楚洵接了过去,翻看了几页,目光忽然定住在某一处,抬起头来,看向陈舒道:“当年给太妃请脉的册子呢?”   陈舒连忙答道:“在,在,臣也带来了。”   楚洵翻看了一遍,道:“太妃当年为何要在御药房支取玄参?”   陈舒愣了一下,答道:“玄参主治热病伤阴,舌绛烦渴,亦有清火解毒的功效,想来是太妃娘娘有孕在身,心闷烦躁,这才取了玄参用。”   楚洵的剑眉依旧皱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册子上,正在这时,一旁跪着的左秋池忽然道:“臣以为并非如此。”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楚洵亦冷冷地看着他,左秋池不卑不亢道:“臣之前查阅了太妃娘娘当年的请脉册子,太妃的身体一直很好,胎儿也十分稳定,并没有院判大人所说的症状,反而是太妃娘娘在诞下皇上以后,身体骤然变差,大病一场,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勉强恢复。”   陈舒立即道:“凡妇人生产,本就是伤及根本的大事,脏腑雍塞,关节不利,气机不畅,生产之后,会落下种种病根,这都是正常的,这玄参说不定便是那时候用的。”   左秋池却道:“此言差矣,玄参是在太妃娘娘生产前一个月支取的,难道那时候太妃娘娘就知道自己要病了吗?”   陈舒有些急了,觉得他简直是胡搅蛮缠,道:“若是太妃娘娘未雨绸缪呢?”   左秋池硬邦邦地道:“御药房难道会没有药么?还需要提前支取?”   “你——”   眼看这两人就要当场吵起来了,旁边的李程突然重重咳了一声,陈舒顿时收了声,小心地抬眼去看上方的帝王,楚洵的表情沉沉,盯着册子,半晌不语,锅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倒是没怪罪陈舒,先看向左秋池,不悦地道:“朕让你说话了吗?”   左秋池:……   “臣知罪。”   楚洵没再理他,将册子合上,淡淡道:“确实如陈院判所说,玄参主治热病伤阴,舌绛烦渴,但是其性寒而滞,脾胃虚寒,胸闷少食者不宜用,玄参与平常人无害,但宁嫔正好身虚体寒,于她而言,乃是大毒。”   陈舒顿时一惊,楚洵将手里的册子往桌上一扔,道:“来人,把太妃的贴身宫婢带来,朕有话要问她。” 第77章   蕙兰被带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几个太医跟桩子一般杵在旁边,满殿空气寂静,她神色如常,就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磕头行礼,楚洵坐在御案后,也不理她,只面无表情地对李程微微扬了扬下颔,李程轻咳一声,道:“蕙兰,皇上有话问你,你需得如实作答。”   蕙兰轻声道:“是,奴婢明白。”   李程便问道:“当年宁嫔难产而死的事情,你可知道内情?”   蕙兰眉目低垂,平静地道:“回禀皇上,那时太妃娘娘亦是即将临盆,奴婢日日随侍在娘娘身边,恭谨小心,并无太多精力去关注其他的事情,只知道宁嫔是夜里生产的。”   这说了跟没说似的,李程小心瞧了楚洵一眼,却见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便沉声对蕙兰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   “大胆!”李程猛地提高声音道:“可太妃娘娘不是这么说的,蕙兰,你可知道欺君之罪?!”   蕙兰的身子轻轻一颤,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上,沉默不语,李程那张微圆的脸上没了素日里讨喜的笑意,竟透着几分锐利的压迫感,他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说实话,就别怪咱家动手了。”   蕙兰依旧沉默,挺直着脊背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李程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硬骨头没见过?便对左右的宫人道:“来人,庭杖伺候。”   苏青霓眉头轻蹙起来,楚洵立即有所察觉,遂淡淡开口道:“不必了,你去把太妃请来吧。”   李程一怔,顿时明白过来,道:“是,奴才遵旨。”   楚洵说的是让他去请,那李程就半点也不敢含糊,亲自去了,等到了关着太妃的侧殿门前,两个值守的小太监连忙唤了一声:“李总管。”   “嗯,”李程扬了扬下巴,低声道:“怎么样了?”   一个小太监答道:“砸了一上午的东西了,您这会儿进去,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李程笑了一下,道:“行了,咱家知道了,把门开开吧,皇上请太妃娘娘过去。”   殿门开了之后,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碎瓷片儿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大片,都是成色上好的贡品,什么汉白玉石镇纸,端砚,彩绘珐琅美人瓶,无一幸免,简直是能砸的都砸了,可见这位主儿心里憋了多大的气。   李程小心翼翼地避过那些碎片残渣,进了内殿,就看见坐在榻边的张太妃,斜眼看来,不客气地道:“狗奴才,皇上又派你来做什么?”   李程被骂了也面不改色,笑眯眯道:“太妃娘娘,皇上请您过去呢。”   张太妃冷声道:“哀家若不过去呢?”   李程神色略略一正,语气由温和转为严肃,道:“可您的那位贴身宫婢已经面圣了,把当年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全招了,皇上正等着娘娘去解释呢。”   张太妃表情骤变,紧跟着浮上了怒色,脱口道:“那贱人竟然出卖哀家!”   这反应正中李程下怀,他笑着扬了扬拂尘,道:“娘娘请吧。”   养心殿里安静无比,于是殿外的脚步声就显得十分清晰,所有人都抬眼望殿门方向看去,下一刻,张太妃就出现在门口,她进殿之后,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地上的蕙兰,眼中顿时浮现出炽盛的怒意来,几步上前,二话不说,先揪住她的头发狠狠甩了她两个耳光,高声怒骂道:“贱婢!”   众人万万没想到她突然发难,全都惊呆了,以至于甚至忘了阻拦,蕙兰被打得晕头转向,白皙的脸上迅速就起了两个五指印,可见刚刚那两巴掌的力道有多大,然而张太妃却还不解恨,一鼓作气又接连扇了她好几巴掌,紧跟着一脚将她踹到在地上,怒气冲冲道:“贱婢,你竟敢出卖哀家!哀家当年就不该留你一命!”   她打人的动作如此熟练,专挑人最无防备的地方下手,又狠又毒,苏青霓忍不住蹙起眉尖来,下意识看了楚洵一眼,他的眼神沉沉,表情很冷,眼看张太妃还没有要罢手的意思,便开口道:“太妃,朕是特意来看你教训自己的奴婢吗?”   李程冲左右宫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立即会意,一拥而上,将张太妃给拉开了,蕙兰蜷着身子倒在地上,头发散乱,脸颊红肿起来,满是指印,上面还有被锋利的金指套划出的血口子,一道一道,瞧起来十分狼狈凄惨。   她捂着肚腹,慢慢地爬起身来,勉强跪端正了,表情里一派茫然,面若死灰,眼中的光都没有了,暗沉沉的,像是知道如今大势已去。   苏青霓都忍不住有些同情她了,诚然,蕙兰虽然只是一个奴婢,但她毕竟是人,不是牲畜,张太妃这样当众折辱她,无异于从没将她当成一个人。   张太妃犹自愤怒,指着蕙兰破口大骂,直到她被宫人们拖了出去,蕙兰颓然低着头,紧闭着双目,垂着手足,依旧是一言不发,仿佛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殿内寂静,几个太医都没敢出声,楚洵略略往后靠在椅子上,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地道:“太妃,你的婢女都招了,你自己不向朕解释一下么?”   张太妃顿时慌了神,半点没有察觉不对,脱口就道:“皇上,当年的事情不是哀家的意思,都是那贱婢从中作梗,怂恿哀家!哀家并没有想害死宁嫔,全是那贱婢做的!”   楚洵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意味,他勾了勾唇角,却不是一个笑,森然道:“那太妃不妨说一说,她是如何怂恿你的。”   张太妃以为这是一个可以辩解的机会,忙不迭道:“那时宁嫔突然在凌晨时候早产,生下来一个皇子,但蕙兰却说,哀家才是景仁宫的一宫之主,若叫她生了皇子在前,日后哪里还有哀家说话的份儿?万一哀家肚子里怀的那个不是皇子呢?那时候沈妃正得先皇宠爱,只手遮天,哀家一时鬼迷心窍,就听信了那贱婢的话,将宁嫔生了皇子的事情瞒了下来。”   楚洵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若无波古井,沉沉幽暗,淡声道:“后来呢?”   张太妃十分怕他这副表情,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有些心虚地继续道:“后来……宁嫔身体本就不好,又是早产,因着要隐瞒她已经生产的事情,便、便没告知太医院……”   听到这里,几个太医面上都露出既不忍又愤怒的神色来,显然听张太妃这话里的意思,宁嫔是活生生被拖到死的,张太妃大约也是发觉了众人的表情都不好看,连忙补救道:“哀家当时是想去叫太医来给宁嫔治的,可是……可是蕙兰她又劝哀家,事已至此,哀家亦是进退两难——”   苏青霓却打断她,问道:“宁嫔既然是早产,她生了皇子的事情显然无法隐瞒太长时间,太妃如何能算到自己临盆的日子呢?”   张太妃这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了,便道:“蕙兰出宫时,给哀家带回来一副药,据说是民间能催产的方子。”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苏青霓匪夷所思地道:“太妃娘娘就不担心自己生下的孩子因此得病么?”   张太妃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哀家知道,可那又如何?若他是个皇子,哀家能因此重获圣宠,到时候要什么没有?好好养一养,宫里有这么多太医,自然能将他治好的,若她是个公主,那就什么用处也没有,哀家不是白白遭了一场罪?!”   她说着,喘了一口气,接道:“果然,生下来的是个公主,哀家就是个福气薄的……”   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悲从中来,竟然嘤嘤哭泣起来,所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苏青霓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实在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自私的母亲,视自己的亲生骨肉为踏脚石,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有用无用的区别,她忽然十分庆幸,幸好,楚洵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否则岂不是要将他敲骨吸髓,利用到最后一刻?   这么想着,她又看了楚洵一眼,他的面孔冷若冰霜,让苏青霓忽然想起了大婚的那一夜,初次见到他时,他站在了那雪夜之中,回首看来,表情清冷,眼里若凝结了数年不化的冰霜,有张太妃这样的母亲,他从前受了多少磋磨?   难怪楚洵不愿意做这个皇帝,想来张太妃大约是从小就耳提面命地告诉他,让他日后早早回宫,然后把她接回去。   殿内无人敢说话,唯有张太妃自顾自怜哭得十分起劲,楚洵靠在椅子上,一手支着头,凤眸低垂着,竟像是在走神,剑眉微微皱着,像拢了一层阴翳,神色透着几分落寞,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张太妃会说出今日这番话来。   想到这里,苏青霓的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似的,有些酸,又有些痛,她再次看向张太妃,冷声道:“既然太妃娘娘已经招认自己刻意谋害宁嫔,又混淆皇室血脉,那么,就该按照宫规处置了。”   “来人,除去太妃身上的金饰,先押入冷宫,听候本宫的发落。” 第78章   苏青霓很少有真正动气的时候,这辈子和上辈子加在一起,她发怒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活了几十年的人了,又身居高位,她大多数时间都看得很开。   但是这次张太妃的事情,是确确实实膈应到她了,就像是刚沏好的新茶里突然出现一只死苍蝇,叫人又厌又恨。   张太妃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怒声叫骂,她倒是不敢骂楚洵,一味地骂苏青霓,什么恶毒的词儿都骂了出来,苏青霓却不以为意,半点都没放在心上,反倒是楚洵不悦地皱起眉,冷冷地吩咐李程道:“把她的嘴堵上。”   “是。”   外面的叫骂声很快就平息了,楚洵按了按眉心,对几个太医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   随着太医们退下,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楚洵没有说话,苏青霓便耐心地等候着,直到许久过去,她才侧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帝王正一手支着头,双目微阖,竟然不知何时睡着了?   苏青霓:……   她看了看旁边大开的窗扇,起身去关好,回过身来,想了想,到底没有叫醒他,示意李程去拿来一件斗篷,替楚洵轻轻盖上,正在她收回手时,忽然被一只握住,苏青霓顿时一愣。   楚洵的手泛着凉意,将她整只手都握进了掌心,他的声音轻得仿佛喟叹:“皇后的手好暖……”   苏青霓微微抿起唇,试图收回手,道:“皇上若是怕冷,臣妾让人拿个手炉来。”   楚洵睁开眼来,眸中带着几分固执的意味,他道:“朕不要手炉。”   苏青霓一怔,紧接着就看见了楚洵的眼睛,他模样虽然生得与张太妃、不,宁嫔有三分相似,但是却并不女气,反而有一种难言的矜贵和清冷,即便是这样坐着仰视的姿态,也不会让人觉得弱势,他仿佛一直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像庙里的神佛,俯视着众生。   苏青霓从前觉得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但是……   她看着那双眼睛,依旧幽深,然而其中好像又多了一些别的情绪,直白而热烈,苏青霓一时间竟忘了作出反应,直到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像是试探一般,游移着触碰她的肌肤,温柔而小心。   正在苏青霓张口欲说话之际,忽听他道:“皇后,朕能抱一抱你么?”   没等苏青霓回答,下一刻,一双结实有力的手便伸了过来,将她的腰牢牢抱住了,帝王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腰间,低声道:“皇后,朕有些乏了。”   神佛自庙堂之上走下来了。   苏青霓心中微微一叹,纤细的手指拂过楚洵的发间,最后落在他的肩背处,天光自窗纸映照下来,将那一对依偎的身影勾勒出深浅不一的阴影来,宛如情深。   一旁候着的李程立即垂下头去,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殿内,严令宫人们不许随意进去打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闭紧嘴。   ……   西庭在整座皇宫的最北面,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宫人们住的下房,右边则是御沟,位置十分偏僻,再加之位置靠北,纵然是大晴天也透着几分森森阴气,叫人后脖子直发凉。   西庭门口有几名宫人正在值守,一人缩着脖子跺脚道:“这天气真是齁冷的,什么时候才能放晴啊?”   “且等着吧,”另一人道:“瞅这天,没个十天半个月您就甭想了。”   那人嘀咕:“贼老天,人都要霉烂了。”   正在几人说话的当头,忽听西庭里遥遥传来了一阵骂声,因着隔得远,有些模糊不清,是个女子的声音,其中一人嘿了一声,见怪不怪道:“又开始了。”   “随她骂去吧,”另一个宫人道:“这都骂了好几天了,力气倒也足。”   “她活该,要我说呀,皇上还是太仁慈了,就她当年做下的那些事情,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啧啧,倒也是,她还害了皇上的生身母亲,自己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如今单单只是关在冷宫里,便宜她了。”   “就是——”   那宫人一扭脸正看见一行人来,话头戛然而止,噎在喉咙口险些没吓到打嗝,他抖着嗓子哆嗦道:“太太太太后娘娘……”   值守的宫人们噗通跪了下去,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然后在跟前停下,深色的裙裾上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路,紧跟着,便是太后的声音,温温和和地道:“都起吧。”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然后接二连三地站起身来,低垂着头,太后扫了他们一眼,道:“西庭里关着的人,这两日如何?”   一人连忙道:“回娘娘的话,太妃这几日还好,很有精神……”   话音未落,里头又传来了喊骂声,模模糊糊,太后凝神细听了一会,忽而笑了,道:“果然精神。”   她的心情瞧起来颇好,道:“哀家进去探望探望她。”   那几个宫人自然不敢阻拦,忙不迭让开了去路,太后便被贴身宫婢扶着踏入了西庭,一股森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冷宫里实在是荒凉,满地都是荒草落叶,灰尘蛛网遍布,墙角的青苔足有一指来厚了,松松软软地堆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等过了两道门,喊骂声变得清晰,太后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这是在骂她,骂完了又骂苏青霓和楚洵,骂蕙兰,最后连死去的宁嫔也要拉出来大骂一通,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刀子划过粗粝的墙砖似的。   听见太妃骂自己,太后也不动怒,平静地站了许久,才踏入门去,一眼就看见一名妇人站在院子里,穿着单薄的衣裳,披头散发,状似疯癫,就连太后的婢女也大吃一惊,若不是亲眼所见,大概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就是当初嚣张跋扈,威风八面的张太妃。   张太妃没有察觉到来人,兀自骂着,污言秽语,宛如市井泼妇,太后听了半天,忽而笑了,张太妃立即转过身,看清楚了她,表情陡然愤怒起来,叫道:“贱人,你竟还敢来此!”   她朝着太后冲了过去,要去撕她的脸,然而还没到近前,就被两个太监眼疾手快给按倒在了地上,张太妃用力挣扎起来,不住尖叫,恶毒地咒骂着:“贱人!你等着!你会不得好死的!哀家一定要杀了你!”   太后没说话,扶着她的宫婢却冷声道:“掌嘴。”   一名太监立即扬起手,左右开弓,响亮的耳光声不绝于耳,直打得张太妃惨叫连连,如杀猪也似,直到太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住手。”   耳光声应声而止,张太妃此时已经被扇得晕头转向,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了,狼狈地趴在地上,嘴里痛呻着,太后皱了皱眉,道:“让她清醒一下。”   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泼下,张太妃尖叫起来,冻得脸色青白,瑟瑟发抖,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上,好似一只落汤鸡,太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然后蹲下|身去,戴着金指套的手指拈起她的下巴,语气平静地道:“哀家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张太妃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怨毒地看着她,太后面无表情地道:“哀家从没见过你这样又蠢又毒的人,早在十三年前,哀家就想杀你了,可是那时叫先皇发现了。”   她道:“你真该谢谢宁嫔,要不是你带了楚洵这张护身符,你早就被哀家碾死千儿八百遍了,尸骨都进了野狗肚子里。”   一句句如冰刀一般,令人彻骨生寒,太后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句什么寻常的事情,然而手上的力道却一点点加大,尖锐的指尖将张太妃的脸划出了几道深深的血印子,她道:“哀家等的就是今天,你不是想翻身,想回宫,想做人上人么?”   “怎么样?得偿所愿,又一样一样失去,最后被自己一手养大的狼反噬的感觉如何?”   张太妃充满恨意的眼睛瞪着她,张口欲唾,却被旁边的太监发现了,眼疾手快地扇了她一巴掌,张太妃的整张脸都偏到了一边,嘴角流出血来,太后松开了手,接过宫婢递来的手绢慢慢地擦拭着,淡淡道:“一想到要对付你,哀家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宁嫔当年那般信任你,若无她出谋划策,你如何能晋升妃位?然而就是这样,你要杀她时,也没有半分手软,她识人不清,自是活该,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向哀家的孩儿下手。”   “张宁淑,你可知,哀家每每午夜梦回,都在梦中啖尔之肉,寝尔之皮么?”   说到这里,太后的声音转寒,其中的恨意,叫人心惊不已,张太妃被迫伏跪在地上,突然低低笑起来,她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状若癫狂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你杀了我,你儿子也死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与我有什么区别?!你觉得楚洵和苏青霓会如何对你?”   她说着,笑容一收,整张脸扭曲而狰狞,道:“你今日敢杀了我,苏青霓与楚洵就有机会收拾你了。”   太后的脸色冷若冰霜,望着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她冷淡地道:“杀你?不,哀家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她说着,反而微笑起来,道:“哀家今日是来探望你的,还让人备了膳食,来人,请太妃进膳。”   “是。”   一名太监上前来,将一个食盒放在地上,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碟子,碟子里竟然盛放着一张煎好的面饼,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张太妃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因着太后吩咐,她已有整整两日未曾进食了,这时候一见到食物,那饥饿感便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她狠狠别过脸去,不敢多看。   下一刻,一名太监用力扼住她的下颔,张太妃被迫张开了口,紧跟着,那喷香的面饼就被塞入口中,几乎是逼着她囫囵吃了下去,食物残余的香气还在鼻端缭绕不散,张太妃脸色惨白,试图将刚刚的面饼干呕出来,但是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   她恨恨地瞪着太后,道:“贱人,今日我若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死?”太后微微挑眉,轻蔑地笑起来:“你可不能死,张宁淑,哀家还要你活着受罪呢。”   她看了一眼那个盛面饼的碟子,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   见张太妃一脸无知无觉,太后笑意更盛,柔声道:“未足月的孩子死了,不得葬入皇陵,只能在焚烧之后,送入护国寺的塔林安放,这是哀家特意派人去寻来的,太妃,你从未抱过你自己的孩子吧?”   “现在,她回到你的肚子里了。”   那一瞬间,张太妃的脸色唰地转为惨白,她扭头开始干呕起来。 第79章   张太妃疯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苏青霓一怔,看向晴幽,道:“怎么就疯了?”   她被关进西庭不过七八日的光景,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晴幽摇摇头,迟疑道:“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去过一回,不出三日,太妃就疯了。”   显然,太后与这事脱不了干系,苏青霓想了想,起身道:“那咱们去看一看吧。”   西庭一贯冷落,阴森森的,今日好歹有了些太阳,让人瞧着心里舒坦了些,然而那些破败之处也都无所遁形,院子里满是荒草落叶,颇是凄清,张太妃披头散发地坐在台阶上,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里紧紧握了一个什么东西,嘴里喃喃有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青霓走近几步,看清楚了她手里的动作,张太妃一手拿着一根树枝,另一手抓着一团卷起的干草,一下一下地扎着,那干草上面隐约还有一张残破的布条。   苏青霓有些好奇,伸手将那布条拿下来,上面赫然写了一个人的名字,沈华月。   阖宫上下,只有一个人姓沈,这明显是太后的闺名,苏青霓凝神细听,总算是听清楚了张太妃嘴里念叨的话,句句都是恶毒之言,再一看她手里拿着的那团干草,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就是一个草人,张太妃此举正是在诅咒太后。   苏青霓:……   她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张太妃就算是疯了,也不忘她与太后之间的仇怨,没事还要做个草人天天扎她,苏青霓把布条放在旁边,看了神神叨叨的张太妃一会,开口唤道:“太妃。”   张太妃一无所觉,继续专心地扎小人,苏青霓问道:“您后悔吗?”   张太妃依旧恍若未闻,不多时,那草人被扎烂了,成了一团破破烂烂的草,掉了下去,她扔掉之后,随手又扯了一把干枯的荒草,扎成一团,继续之前的动作,骂一句,扎一下,骂一句,扎一下……   苏青霓放弃了与她沟通,直起身来,对晴幽道:“回吧。”   “是。”   然而正在苏青霓准备转身的时候,异变陡生,张太妃竟然直直朝她冲过来,晴幽尖叫一声:“娘娘小心!”   她扑过来一把推开了张太妃,然而苏青霓的手背仍旧是被树枝划伤了,破了一指来长的血口子,鲜血顿时渗了出来,张太妃被推得扑倒在地,紧跟着就被几个太监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她犹自哈哈大笑,披散蓬乱的发后露出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苏青霓,尖声叫道:“沈月华,沈月华你不得好死!贱人!你不得好死啊!”   她的嗓子不知为何,粗哑无比,像是受过伤似的,叫喊时便显得愈发难听,仿佛有指甲在木板上刮擦一般,所有人都觉得不适起来,苏青霓任由晴幽那丝帕替自己包扎手背,她盯着被按在地上的张太妃,表情平静地道:“太妃在玉泉寺待了这许多年,常伴佛灯,耳濡目染,大约也是听过一句话的,佛家说,有因必有果,当年若非太妃做错了事,何至于落得如今的地步?”   张太妃奋力挣扎扭动着,像一条蠕动的虫,苏青霓继续道:“你设计将皇上抱走,养在自己膝下,但凡你从前对他好上三分,今日,你也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说完,便对左右的太监道:“放开她吧,回宫。”   ……   坤宁宫。   苏青霓回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廊庑下站着的李程,楚洵来了。   待看见她来,李程连忙迈着小步迎上前,一张微圆的脸上挂着讨喜的笑,道:“奴才拜见娘娘,娘娘万禧。”   苏青霓道:“皇上什么时候来了?”   李程笑道:“皇上刚刚才到,正在里面坐着呢,娘娘快请。”   上午的阳光自窗棂穿过,在地上投映出斜斜长长的影子,楚洵正坐在软榻上,面前摆着棋子,汤圆蹲在棋盘上,歪着头盯着棋子看,他每落下一子,白猫便伸长爪子去摸一下,嘴里还要喵一声。   楚洵又落黑子,末了就看见那白色的小爪子悄摸摸地把棋子往外挪,他抬起眼来,盯着汤圆看,汤圆顿时怂了,缩回爪子,还要撒娇:“喵~”   黑猫躺在不远处的软垫上,摊着爪子晒太阳,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它三角形的小耳朵一动,紧跟着睁开眼来,悄无声息地从垫子上一跃而下,朝着门口奔过去,喵喵叫着。   一双白皙的手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苏青霓摸了摸小煤球软绒绒的毛,听见榻边传来帝王的声音:“手怎么了?”   苏青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缠着晴幽的丝帕,便答道:“不慎被划伤了。”   楚洵把棋子抛入棋盅内,朝她招手:“朕看看。”   苏青霓本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见他的表情不容置疑,便只好走过去,把受伤的左手递给他,道:“只是小伤罢了,过两日就好了。”   楚洵没理会,径自解下那丝帕,如玉般洁白的手背上,一道长长的伤口此时已肿了起来,往外渗着点点鲜血,他剑眉皱起,道:“怎么弄的?”   苏青霓避重就轻道:“被树枝划的。”   楚洵抓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盯着她看,道:“说实话。”   苏青霓叹了一口气,只好道:“是不小心被太妃划的。”   “你去见她了?”   苏青霓犹豫了一下,道:“臣妾听说……太妃疯了。”   楚洵顿时默然,片刻后才淡淡地道:“纵然她疯了,也不值得你去看她一眼。”   他说着,告诫道:“下回不许再去了。”   苏青霓道:“那皇上觉得当如何安置她?总不能由着她在宫里疯。”   闻言,楚洵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是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他道:“朕已替她想好了去处。”   苏青霓面露疑惑:“嗯?”   楚洵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平静地道:“听说得了失心疯的人受不得刺激,她在玉泉寺待了这么多年,那里清静,又是她待惯了的,不如还是送她去那里养病吧,皇后觉得如何?”   苏青霓想了想,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楚洵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腕忽然一紧,苏青霓猝不及防紧走了几步,跌在他的怀中,被一双清瘦有力的手臂紧紧搂住,紧接着,淡淡的檀香气息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在鼻端缭绕不散,让人想起寺庙中被香火气浸润了多年的沉木。   “皇上?”   苏青霓刚要起来,却被他紧紧桎梏住,一本正经地道:“别动,朕给你看看这个伤口如何治。”   苏青霓微讶,忍不住好笑道:“这点小伤,想来不必等皇上治就会痊愈——”   她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双眸微睁,看着帝王低下头去,轻轻在她手背上的那道伤口处落下一吻,唇舌温热,却烫得她分外惊心。 第80章   苏青霓像是被什么烫了似地猛然缩回手,低呼一声:“皇上!”   楚洵的表情依旧平静如常,半点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是苏青霓面上腾起一点热意,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天气真好,皇上不必看折子么?”   楚洵便道:“皇后不在,朕看不进去。”   话题似乎往奇怪的方向走了,苏青霓一时间接口也不是,不接口也不是,她甚至觉得此时的楚洵有些……有些黏她,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碧棠自殿门外进来,抬眼就看见两人坐在软榻上,低呼一声,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立即垂下头去:“娘、娘娘……”   苏青霓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坐在楚洵的怀里,她连忙要起身,岂料楚洵一双手臂稍稍用力,将她搂着,不许她动,清冷的眼看向那不识趣的小宫婢,道:“什么事?”   语气沉沉,碧棠唬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没、没事……”   苏青霓秀眉微蹙,道:“你吓她做什么?”   楚洵顿时沉默下来,苏青霓待要起身,他却仍旧不肯放手,修长的手臂仿佛粘在了她的腰上,倒仿佛一个耍赖的孩子,她有些哭笑不得地道:“皇上?”   “嗯?”   楚洵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道:“怎么了?”   苏青霓商量道:“皇上能放开臣妾么?”   楚洵顿了顿,简短地答道:“不能。”   语气甚是理直气壮,苏青霓:……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光线明亮,汤圆粘在芝麻的身边,十分狗腿地给它舔毛,舔一下,喵一声,像是在询问力度如何,芝麻懒洋洋地眯着眼,金色的瞳仁眯成了一条线,压根不搭理它,脖子上挂着的金鱼小锁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空气静谧无比,苏青霓听见楚洵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皇后近日在做些什么?”   苏青霓想了想,道:“近来空闲,无事可做。”   大概是因为张太妃消停了的缘故,太后也没再作妖,整个后宫恢复了一种奇异的平静,连带着苏青霓也清静了许多,楚洵思索片刻,道:“宫中无趣,哪日朝臣休沐,朕带你去宫外走一走。”   闻言,苏青霓怔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他:“果真?”   楚洵背着光,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神色,眼神却是难得的温柔,他勾了勾唇角,道:“君无戏言,朕何曾骗过你?”   骗倒是没有,苏青霓点点头,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忽然升起几分期待来,下意识地盘算着,如今正是二月初,朝廷官员十日一休沐,下一次旬假就是在九日后,那时候天气应该还好,也不冷了,正是万物复苏之际,若能出郊外踏春就好了。   ……   因着说了出宫的事情,苏青霓的心情好了几分,楚洵又借机把她带去了御书房,开始批折子,跟大臣议事也不避讳她,底下的几个臣子们都已习惯了,甚至十分乐见,毕竟按照往日的经验,但凡皇后娘娘在旁边的时候,皇上处理政事就会愈发认真些,前阵儿皇后娘娘有几日没来,楚洵听他们议事都能走神,大臣们面面相觑,偏偏还没人敢开口叫他。   如今苏青霓一来,楚洵的态度就格外好,臣子们如沐春风,各个心里都很是感动,甚至想向皇后娘娘建议,请她日后一定要时常造访御书房,督促皇上勤政。   礼部尚书恭恭敬敬地道:“春闱在即,此次礼部监考官员的名单都确认下来了,请皇上过目。”   李程连忙把那本册子呈给了楚洵,楚洵打开来,大致扫了一眼,然后便对苏青霓,道:“皇后也看一看吧。”   他说着便侧身把册子摊开给苏青霓看,底下的大臣们早已见怪不怪了,眼看着楚洵把那册子都送到眼皮子底下来了,苏青霓不看也得看,只好在心里轻叹一口气,接了过来。   她看得很快,目光在册子上微微一凝,道:“此次春闱的主监考官是翰林院大学士谭敬谭大人?”   礼部尚书连忙道:“回娘娘的话,正是,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苏青霓拿着册子,笑吟吟道:“指教倒是不敢,本宫曾听说,这位谭大人有一篇文章做得极好,不知诸位大人与皇上可曾听说过?”   礼部尚书一怔,仔细想了想,道:“娘娘说的,可是谭大人当年殿试之时做得那一篇治国论?”   “非也,”苏青霓将册子信手卷起,笑道:“乃是另外一篇,本宫也是听人说的。”   礼部尚书忙拱手道:“臣等洗耳恭听。”   苏青霓便道:“本宫也只记得一两句,便背与大人听好了,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   起初几个大臣听得很是认真,只觉得这篇文章做得十分不错,礼部尚书甚至还叫了一声好,内阁首辅陈皖仕也捋着胡子频频颔首,正待暗自喝彩的时候,抬头就看见了楚洵的表情,剑眉皱着,眼神沉沉,竟像是不悦的模样。   陈皖仕心里咯噔一下,又听苏青霓继续背道:“然使国家不寄阃於四方,则朝廷又孤立无援,势必至奸臣内擅而外无所忌。此千古以来祸机倚伏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她念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上笑吟吟地看向众臣,道:“如此绝妙之作,诸位大人真的没有听说过么?”   几个臣子面面相觑之后,开始竭力回忆起来,然后纷纷摇头,陈皖仕低头深思起来,苏青霓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向楚洵,道:“皇上呢?可曾听说过这样一篇好文章?”   楚洵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道:“朕虽然从前没听说过,但是今日有幸得闻,实在是妙极。”   他说着,随手抓过桌案上的那本册子,掷在地下,道:“不如请诸位好好看看。”   几个官员都吓了一跳,倒是陈皖仕立即反应过来,面色剧变,跪下去磕头道:“臣等罪该万死!”   其余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一头雾水,但是阁老都跪着了,他们也都跟着纷纷跪下去,齐声高呼罪该万死,册子就扔在礼部尚书的手边,大喇喇地摊着,他一眼就瞧见了主监考官谭敬的名字,再一想方才皇后背的那篇文章,额上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这不正是这次春闱的题么?   那题是陈阁老亲自拟定的,由他呈给了皇上过目,根本还未面世,怎么就有文章做出来了?还是这次的主监考官做的?   礼部尚书一下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背上的冷汗都浸湿了衣衫,抖如筛糠一般,听见上方传来帝王的声音:“就依皇后所言,会试题目重拟,至于谭敬,便交由都察院处置。”   礼部尚书恍恍惚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门,耳听得有同僚庆幸道:“好在今日有皇后娘娘提醒,如今改题还来得及,若真到了会试那一日,泄题之事暴露,掉的可就不止谭敬一个脑袋了。”   礼部尚书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黄大人所言极是,极是。”   又有人叹道:“幸好有皇后娘娘在啊,若是换在从前,此事还不止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从前的皇上,那可是连折子都不看的,更别说议事了,怕是天倒了个个儿,他也不会多给一个眼神,礼部尚书又连连道:“极是,极是,有皇后娘娘在,真乃我大楚之幸啊!”   官员们一边感慨,一边相继离开,而御书房内,他们的皇后娘娘正把白猫从楚洵的怀里抱过来,笑眯眯地道:“皇上今日的折子还未批完。”   楚洵看着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奏折,沉默片刻,道:“皇后,今日天气这样好,朕带你去御花园走走吧?”   苏青霓一边摸着汤圆的毛,听它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一边笑道:“臣妾不想去御花园,臣妾想出宫。”   楚洵立即道:“好,那朕带你出宫。”   苏青霓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遗憾道:“可是皇上的折子还未看完,若是臣妾在这里打扰了皇上,不如这就告退。”   楚洵:……   他转而看向李程,冷冷道:“愣着做什么?还不磨墨?”   李程连忙收敛起嘴角的笑意,凑到案边殷勤地磨起墨来,苏青霓举起汤圆,摇了摇它的小爪子,汤圆乖乖巧巧地喵了一声。   苏青霓笑起来,杏眼微弯,明媚的日光映入她的眼底,清澈漂亮,如秋水一般,清丽动人。   楚洵听见他的皇后也开了口,学着汤圆:“喵。”   他手里一顿,朱笔险些把奏折戳出一个洞来,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起伏的心绪。   喵。   皇上的唇角微微勾起来,是一个浅淡宠溺的笑。 第81章   转眼又过去了几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芝麻也开始掉毛,榻上,椅子上,床上,但凡它待过的地方,都能看见猫毛的踪迹,碧棠与晴幽不厌其烦地打扫,但即便如此,芝麻的毛也是满天飞。   苏青霓摸了摸它油光顺滑的脊背,有些担忧地道:“本宫怎么觉得它瘦了?”   碧棠掩口轻笑,道:“哪里是瘦了?它比来时还要重了许多呢,这明明是因为掉毛的缘故。”   芝麻眯着眼,喵了一声,仿佛是在赞同她的话,苏青霓挠了挠它的下巴,金色的金鱼小锁若隐若现,映衬着漆黑的毛,贵气逼人。   正在她逗猫的时候,晴幽从殿外进来,道:“娘娘。”   苏青霓抬起头看向她:“什么事?”   晴幽抿了抿唇,道:“慈宁宫派了人来,说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太后?   苏青霓一怔,觉得很是意外,自从张太妃疯了之后,慈宁宫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安安分分,太后就好像如她一般,闭门谢客,甚至楚洵过去请了几次安之后,她言辞委婉地说自己身体不适,让他日后不必去了,楚洵自是轻松了,果真不再去。   没想到今天她竟然会让苏青霓过去,碧棠在旁边提议道:“若是娘娘不想去,奴婢去回了吧?”   “不必了,”苏青霓站起身来,道:“备轿吧,既是太后主动想请,岂能不去?”   她有预感,今天太后大约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她说的。   ……   慈宁宫。   天光自窗口映照进来,熏炉中青烟袅袅,攀爬缠绕着升起,如同女子妖娆的指尖,香气幽幽,妆台前,一名宫婢正在仔仔细细地替太后梳理头发,拿着嵌了红玛瑙的蝶穿牡丹金簪往发髻里别着,太后自铜镜里照了照,忽然道:“不要用这个了。”   那小宫婢顿时恭敬地住了手,旁边的贴身宫婢见了便笑道:“娘娘想用什么样的?”   太后想了想,道:“上回那个祖母绿的寿字簪就很不错,用那个吧。”   贴身宫婢听了,果然把那对寿字簪找出来呈过来,太后看了一眼,道:“就这个。”   她说着,又道:“刚刚那个簪子就赏你了。”   贴身宫婢立即跪下,惶恐道:“这枚簪子是先帝陛下特意让人打造给娘娘的,奴婢何德何能?万万不敢受赏,请娘娘收回吧。”   太后淡淡道:“太花哨了,哀家现在不喜欢了,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周到贴心,这本是你应得的,拿着吧。”   贴身宫婢推辞不过,只好红着眼眶收下来,感恩戴德地站起,发髻梳好了,太后揽镜左右照照,忽然道:“哀家是不是长白发了?”   梳头的宫婢立即道:“回娘娘的话,娘娘的头发乌黑,并无白发。”   太后放下镜子来,平静地道:“哀家刚刚看见了。”   她与镜子里的妇人对视,明明面容不见一丝皱纹,一如从前那般美貌,可眼神却已是苍苍,她年轻时痛失幼子,接着又失去精心抚育的养子,最后送走了她的丈夫,然而试问一个人究竟拥有多少感情,才能经得住这样的岁月消磨?   孑然一身,独自老去。   世上与她有羁绊者,再无一人。   太后抚着铜镜,口中喃喃道:“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所幸……没有被你瞧见我如今这样的丑陋模样……”   “你看,我没有动楚洵,也没有杀张宁淑,想来日后去下面见你,也不必听你再说一句我的心狠了。”   殿内寂静无声,所有伺候的宫婢都低垂着头,屏住呼吸,听她喃喃自语,宛如泥雕木塑一般,太后是在与先皇说话,她总是会这样自言自语,在这静如死寂的慈宁宫,显得分外清冷。   直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名宫人毕恭毕敬地跪奏道:“启禀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太后便把铜镜放下来,站起身,问贴身宫婢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太后的唇角轻轻勾起,道:“哀家最后再送她一份大礼,走吧。”   ……   苏青霓坐了没多久,就看见太后一行人才殿外进来,她立即起身行礼:“臣妾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略略抬手,笑吟吟道:“好些日子不见皇后,瞧着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苏青霓也笑:“臣妾观太后娘娘亦是。”   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心知肚明的意味,寒暄过后,苏青霓才提起话头,道:“不知太后娘娘叫臣妾来,有何事情?”   闻言,太后便笑了笑,道:“是这样,哀家如今在宫里住着,觉得气闷,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无趣,想起先帝爷从前在江南建了一座行宫,哀家便想去行宫里住着。”   苏青霓一怔,她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诚然,上辈子的太后一开始就去了江南的行宫住,此后十余年间,除非是大事,否则不会回皇宫。   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被改变了,然而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本的轨迹,然而这一次不同的是,张太妃疯了,楚洵还在。   几乎在片刻之间,她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重点在于楚洵。   这辈子的楚洵在假死遁逃的时候,被她识破,无法如上辈子一样脱身,他不死,张太妃就一定能回宫,太后在宫里等了这么久,正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她要亲自向张太妃复仇。   如今,她赢了。   苏青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看了太后一眼,迟疑道:“娘娘想清楚了么?您长年在宫里,江南那里毕竟只是一座行宫,下人总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更何况,江南多雨,气候湿冷,您怕是不适应。”   太后笑言:“这有什么,皇后怕是不知道,哀家从前便是江南人氏。”   她说着,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提起另一件事来,道:“说起来,哀家临走,倒有一件事情实在放心不下,总觉得要安排妥当才好。”   不知怎么,听了这句话,苏青霓心里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道:“娘娘请讲。”   太后慢条斯理地道:“此事原本哀家也不好插手,皇后与皇上感情甚笃,伉俪情深,哪有旁人说话的份儿?不过哀家既然是你们的长辈,有些事情,到底要比你们多些经验。”   苏青霓的眼皮子忽地一跳,太后继续道:“皇后如今入宫也有几个月了吧?皇上未有嫔妃,素来只在坤宁宫里留宿,听说近日来更是夜夜宿在坤宁宫,如此圣宠,天恩浩荡,只是,皇后这……”   她的眼神别有意味地打量着苏青霓,最后停留在她的腹间,道:“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动静啊?”   任是苏青霓再淡定,脸也忍不住一红,轻轻咬住下唇,动静?什么动静?   这动静是她想有就能有的吗?   太后自是看破不说破,只是往后轻轻倚在软枕上,道:“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楚自建以来,更是有七出三不去之说,不过,皇后不必担心,哀家倒不是要因此责备你。”   她突然语重心长起来,宛如一个真正的长辈,道:“哀家也是像你这样走过来的,这若是肚里没有动静,也并非你的错处,然皇室子嗣单薄,到底是一件大事,譬如先帝那会,只有堪堪三位皇子,最后只剩下皇上一人,好在老天有眼,所以由此可见,子嗣是何等重要。”   苏青霓听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道:“所以哀家都替皇后想好了。”   她说着,旁边的宫婢便将几个卷轴奉上,太后笑吟吟道:“皇后体质虚弱,若要强行诞下皇嗣,怕是会伤及己身,但若是多几个人来替皇后分担一下,想必你的压力会减轻许多,日后皇室开枝散叶,也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她把那几个卷轴往苏青霓的怀里一放,推心置腹地道:“办法哀家替你想好了,这里头的人哀家也都仔细参详过,是些懂事的好孩子,知书达理,身家清白,皇后好好挑一挑,择个好日子将她们都召入宫里来,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苏青霓一头雾水地来,一脸懵然地离开,还带着太后精心挑选的十卷画轴,看着一行人消失在殿门口,太后才在贴身宫婢的搀扶下站起来,唇角温和的笑意散去,取而代之是讥嘲,悠然道:“当初她瞧不上哀家的亲外甥女,如今,这十个嫔妃,怕是要受用好一阵子了,天底下哪里有独一份儿的恩宠呢?” 第82章   坤宁宫。   晴幽候在殿门口,碧棠端着茶来,低声问道:“娘娘呢?”   晴幽下巴微扬,示意道:“娘娘还在里面坐着呢,发了好一阵的呆了。”   碧棠叹了一口气,嘀咕道:“太后娘娘也真是……皇上跟咱们娘娘好着呢,怎么偏生要横插这么一脚?嫌事儿不够多么?”   “慎言,”晴幽顿了顿,又道:“这些话切莫传到外头去了,到时候叫人听见,还以为咱们娘娘对太后娘娘有异言。”   碧棠便捂住了嘴,点点头,晴幽看了看她手中端着的托盘,道:“你进去吧。”   殿内,苏青霓正坐在软榻旁,面前的桌几上堆着好些画轴,碧棠进来的时候,她正将手探向其中一卷,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打开来,露出上面的画像,工笔细腻,看得出画师很有几分功底,那画上是一名少女,柳眉杏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里拿着一柄团扇,含羞带怯地看过来。   很漂亮……   苏青霓看着画像,陷入了怔忪,碧棠悄悄看了她一眼,娘娘又发呆了,自打从慈宁宫里回来之后,她就发了好几次呆,她自是知道其中原因的,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娘娘。   苏青霓放下那卷画像,又打开了另一个卷轴,她的眉眼微垂,神色很是平静,碧棠心里微微一酸,忍不住小声开口道:“娘娘不要难过了……”   苏青霓愣了愣,回过神,抬眸看她,道:“难过?”   碧棠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几上,抱着托盘劝慰道:“这些只是太后娘娘挑选的人,皇上不一定会喜欢的,她们也不一定能入宫里来,娘娘若是不愿意,也可以向皇上说一说。”   她异想天开道:“或者,不如等太后娘娘离宫了,娘娘就把这些画像都藏起来,这样就谁也不知道了。”   苏青霓顿时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卷轴放下,道:“傻碧棠,太后既是成心要给本宫使绊子,又岂会这般容易被糊弄过去?”   碧棠想想也是,只好沮丧地耷拉下了头,苏青霓沉吟片刻,将画轴卷起来,淡淡道:“去请皇上过来吧。”   碧棠啊了一声,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开口道:“娘娘,真的要……”   苏青霓抿了抿唇,看着面前一堆小山似的画像,道:“这件事情,总归是要让皇上知道的,若是经由旁人的口转述与他,怕是更为不妥,本宫或许还会落下一个善妒的名声。”   想来太后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她就是要让苏青霓不舒服。   碧棠只好应下离开了,等出了殿,对晴幽道:“娘娘说,派人去请皇上过来。”   晴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亲自去吧。”   楚洵来得很快,毕竟寻常时候都是他自己来坤宁宫,苏青霓鲜少派人来请他,所以他的心情颇好,把奏折往御案上一扔,对底下正在议事的朝臣们道:“诸位继续商量,朕去去就回,若最后无定论,皆听陈阁老的安排。”   他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直接就离开了,留下一干大臣们面面相觑,户部侍郎迟疑道:“那……咱们继续?”   陈皖仕叹气:“刚刚黄大人说到哪里了?”   ……   楚洵进来的时候,苏青霓正在喂猫,芝麻蹲在小桌上,面前摆了一个彩绘描金的小碟子,里面是几只小鱼干,它吃得很慢很矜持,先要嗅一嗅,紧跟着才叼起小鱼干,一点点咀嚼着,细碎的渣滓落在碟子里,旁的地方没沾上半点儿。   楚洵瞧了一眼,评价道:“猫娘娘。”   苏青霓这才察觉到他来了,笑道:“皇上何时来的?”   “就在刚刚,”楚洵在软榻旁坐下来,伸手摸了摸黑猫油光顺滑的脊背,道:“它和汤圆不一样,汤圆是个赖皮猫。”   苏青霓顿时失笑,正在这时,芝麻已经把鱼干吃完了,她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唤来晴幽,吩咐道:“把它带下去吧。”   猫一被抱走,楚洵就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看向苏青霓,道:“皇后有话要对朕说?”   他看着女子清丽漂亮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唇,心里忽地跳了几下,升起几分期待来。   苏青霓下意识别开视线,顿了一会,才道:“是,臣妾是有些事情,要与皇上说。”   她说着,斟酌着道:“今日臣妾去了一趟慈宁宫,太后娘娘与臣妾说了一些事情,臣妾觉得……不能擅自做主,还是告知皇上一声。”   没听到期待的回答,楚洵心里不禁有些失望,但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表情淡淡的,道:“什么事情?”   苏青霓下意识握了握手指,犹豫着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说皇上如今还……还未有子嗣,后宫妃位空悬,是否要纳妃,充实后宫?”   楚洵正在喝茶,神色露出错愕,猛地转头看向她,像是没听懂似的,道:“纳妃,充实后宫?”   当纳妃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苏青霓的心里忽然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一股又酸又疼的感觉冒了出来,让她茫然无措,以至于没能立即反应过来,直到楚洵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她才回过神,看见了帝王冰冷的面孔。   楚洵生了一双很好看的凤眸,此时其中涌动着怒意,却被他按捺下来,冷冷地道:“皇后也是这样觉得?”   苏青霓的眼飞快地垂下来,双手交握在一处,轻声答道:“皇上的事情,臣妾本不该置喙,然皇上登基一年,尚无子嗣,亦是不妥,不过臣妾以为——”   她看起来十分温顺体贴,楚洵觉得却觉得这些字眼把他的心搅得翻滚不休,又是气又是怒,再看苏青霓那十分平静的表情,一颗心里仿佛大冷天的浇了一瓢冰水似的,哇凉哇凉。   比他从前被张太妃关在小黑屋子里面还要凉。   纳妃,充纳后宫。   到时候不知有多少陌生的女人出现在他眼前,光是想想,楚洵就觉得脑仁嗡嗡作响,连苏青霓在说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内心深处的记忆再次浮现出来,柔腻的皮肤,刺鼻的香气,冰冷的手臂如蛇一般缠过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勒到窒息,胃里再次翻腾起来。   楚洵猛然站起身,脸色难看得吓人,苏青霓立即察觉到了,停下话头,担忧地道:“皇上,您没事吧?”   楚洵的两耳嗡嗡的,看着苏青霓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半天,他才将那些翻腾不休的反胃感压下去,按在桌案上的手指泛着青白,心中的情绪复杂无比,幽黑深暗的眸子盯着苏青霓,薄唇紧抿。   苏青霓觉得不对,试图伸手去碰他的手臂,楚洵下意识一抬手,挥开了她,苏青霓的面上顿时浮现出几分错愕,一如方才初初听见纳妃二字的他,眼神无措。   楚洵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点快意,他想,原来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朕还以为你不会在乎呢。   他看着苏青霓,冷冷地道:“后宫嫔妃确实少了,依皇后来看,朕要纳几个妃子才好?”   苏青霓抿了抿唇,刻意忽视心底的那一点酸涩之感,尽量保持平静地道:“太后的意思,是送了十位世家小姐的画像来。”   “十个怎么够?”楚洵表情冷如冰霜,淡声道:“既是要充实后宫,朕看东西六宫都空着,不如一次全住满算了,至少也要二十个。”   苏青霓轻轻倒抽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情绪稳定,道:“皇上一次纳这么多妃子,怕是有些不妥……”   “怎么会不妥?”楚洵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捏出血来,他道:“不是皇后所说的么?朕尚无子嗣,是该广纳后宫,这样一来,想来不出几个月,就该有好消息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向端坐在榻边的苏青霓,道:“对了,差点忘了一事,皇后是朕的妻子,按理来说,也该侍寝的,就在今晚吧。”   楚洵扔下这句,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速度极快,连头也没回。   殿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碧棠才轻手轻脚地进来,小声唤了一句:“娘娘……”   苏青霓回过神来,怔怔地举起自己的手,却见纤细雪白的掌心,赫然有四个通红的月牙印子,方才不自觉间,她竟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碧棠眼圈微红,苏青霓将手藏入袖中,仿佛没看见一般,安静地道:“你听见了吧?本宫方才说,纳妃之事,可再缓缓,可皇上不同意。”   碧棠欲言又止,小声道:“皇上方才那般生气,是不是气昏头了?”   “气昏头?”苏青霓的脸颊很白,像没什么血色的玉一般,转头看她,眼底是真切的疑惑:“他有什么好气昏头的?是因为本宫说,请他暂缓纳妃之事吗?”   碧棠张了张口,竟然哑口无言。   ……   楚洵大步离开了坤宁宫,李程在旁边快步跟着,觑着帝王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说真的,他伺候皇上一年多了,还是头一次看见帝王这么生气,面若冰霜,眼里却冒着愤怒的火。   等出了坤宁门,楚洵才猛地停下脚步,在原地转了一圈,道:“听说太后如今身体抱恙,在慈宁宫里闭门不出?”   李程战战兢兢道:“是。”   楚洵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朕从前认识一位杏林高手,比宫里的太医强多了,就在玉泉寺,是一位医术极其厉害的师太,能活死人,肉白骨,寺里又清静,就请太后去那里养病吧,正好还能与太妃做个伴。” 第83章   楚洵白日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临走时还下了圣谕要苏青霓晚上侍寝,晴幽与碧棠二人都听见了,都十分忐忑惶恐,倒是苏青霓更平静些,吩咐她们该备些什么,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便是。   下午时候,苏青霓靠在软榻上读一本书,原是游记杂览,她平日里最爱看这些东西,但今日不知怎么,总觉得索然无味,一刻钟过去了,也未读完一页,最后索性将书搁下了,脚边传来喵的一声,她低头一看,却是芝麻不知从哪儿跑来了。   大约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低落,往日里从不粘人的黑猫绕着她的脚边来回蹭,又冲她叫了一声,轻轻一跃,爬上了她的膝盖,蹲坐下来,歪着头,圆圆的金色瞳仁正盯着她瞧。   “喵”   苏青霓忽然便想起,它刚刚被楚洵送来的那会,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只有小小一只,一只手就能捧住,若是不看眼睛,只怕以为这是个小黑炭球,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她一边摸着芝麻油光顺滑的皮毛,一边走神,直到晴幽自外头进来,道“娘娘,李总管求见。”   苏青霓转头看向她,道“他来做什么”   晴幽道“听说是奉了皇上的命来的。”   闻言,苏青霓表情不变,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殿外的廊庑下,李程正躬着身子等候召见,一想起来时楚洵那愤怒的神情,还有那道圣旨,他就觉得头大如斗,怎么这种差事偏叫他摊上了呢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来日若是要清算起账来,他几乎能预想到会有什么麻烦。   想到这里,李总管心里就长长叹了一口气,殿里出来个人,他面上连忙带了点笑意,道“晴幽姑娘,娘娘怎么说”   晴幽的表情如常,客客气气地道“娘娘召见,李总管请随奴婢来。”   这语气较往日都生疏了不少,也不见热络,李程心里苦笑一声,哎了一句,跟在晴幽身后进了大殿,一眼就看见了软榻上的苏青霓,他没敢多瞧,跪下去行礼“奴才拜见娘娘,娘娘万禧。”   过了片刻,安静的殿里响起了苏青霓的声音,道“李总管奉了皇上的旨意来,不知有什么事情”   李程趴在地上,俯身垂头,目光盯着面前干净光洁的地砖,恭恭敬敬地道“回娘娘的话,皇上是吩咐奴才来取画像的。”   “画像”苏青霓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道“什么画像”   李程硬着头皮提醒道“皇上的意思是,既然要纳妃,那待选的官家小姐们的画像呢”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便陷入了一种近乎僵硬的沉默,过了许久,苏青霓像是才回过神来,道“是,这却是本宫疏忽了,不过,太后娘娘只交给了本宫十幅画像,皇上之前说,欲纳二十名后妃,这剩下的十名,还需要再寻觅一二。”   李程顿时汗颜,他万万没想到自家主子竟然还在皇后娘娘跟前放过这种这种豪言壮志。   二十名后妃皇上他也不怕自个儿再起疹子起个三日三夜。   当然,这话李程是不敢说的,他只是个奴才,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有他擅自多嘴插手的份儿一个弄不好,怕是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李程只好答道“是,但皇上说了,娘娘身体抱恙,不宜过于费心,纳妃之事就不必娘娘劳神了,皇上都交给了尚宫局去处理,娘娘只管在坤宁宫里安心养身子便是。”   闻言,苏青霓长久地沉默,道“本宫知道了,还请李总管替本宫谢皇上隆恩。”   李程忙道“奴才不敢当。”   苏青霓对晴幽道“去将画像取来,交给李总管带回去。”   晴幽颔首,入了内殿,不多时出来,手里果然捧了一大摞画轴,递给李程,声音里没什么情绪,道“李公公,卷轴都在这里了。”   李程连忙双手接过,晴幽又作了一个手势,道“娘娘要歇息了,李公公,您请。”   李程只好抱着那一卷画轴站起身来,向苏青霓告辞,这才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大殿,心情沉重无比,怀里的卷轴仿佛什么烫手的东西,令他止不住想叹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好端端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坤宁宫的宫人们显然不是很欢迎李程,他前脚才出门,后面就有人道“娘娘吩咐了,今日身子乏,闭门谢客,把大门关上吧。”   李程   他抱着画像回了养心殿,在门口揪了一个小太监问道“咱家去坤宁宫这阵子,没发生什么事吧”   小太监把个头摇得如拨浪鼓也似,悄悄指了指道“皇上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了。”   李程心里一突,看了看怀中的画像,咬咬牙,踏进了殿内,身着深青色常服的帝王正坐在御案前,手里执笔飞快地写着什么,李程没敢出声打扰,就在一旁候着,直到楚洵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出去一趟就变哑巴了”   李程连忙跪下“回皇上的话,奴才没哑。”   楚洵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怀里的物事,然后顿住,那一瞬间,李程只觉得整个殿内的空气都要凝固了,楚洵的声音放得很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你拿回来了什么东西”   李程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意,道“是、是皇上要奴才去坤宁宫里取的啊。”   楚洵紧紧抿起薄唇,脸色难看至极,寒声道“她给了”   李程心想,您都管皇后娘娘要了,她怎么会不给这不是为难人么   楚洵似乎被气到了,手中的笔咔嚓一下被撅成了两截,他把笔用力掷在地下,厉声道“你把这东西拿回来做什么”   李程吓了一跳,二话不说,连忙磕头“奴才罪该万死”   楚洵怒道“都拿去烧了”   李程喏喏应是,爬起身来要走,楚洵忽而又叫了一声慢着,冷着脸吩咐道“记着,皇后今夜要侍寝,你去准备一下。”   到了夜里的时候,坤宁宫里,廊柱下的烛光昏暗,唯有东暖阁里透出来一抹暖色,苏青霓披着外裳,对碧棠与晴幽淡淡地道“今夜不必守夜,你们都下去吧。”   碧棠忍不住道“可娘娘夜里若是有什么事情呢奴婢在这里伺候吧。”   苏青霓摇摇头,唇角微勾,露出一点安慰的笑“不必了,去吧。”   碧棠还欲说什么,却被晴幽拉了一把,她只好作罢,两人躬身退了下去,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苏青霓坐在床边,昏黄的火光投映过来,明灭不定,她忽然想起了大婚的那一夜,亦是与如今差不多的情形。   兜兜转转,竟然又到了这一步。   苏青霓忽然觉得,命运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的心里一跳,紧跟着,殿门就被推开来,二月初春,夜里仍旧透着寒意,苏青霓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穿了一袭深色的常服,朝这边走过来。   他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又回到了雪夜初见的那一刻,帝王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冷得如寒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然后伸出手来,拈住了苏青霓的下颔,微微用力,她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撞入了那一双幽深的凤眸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那双眼里看见了汹涌如潮水一般的复杂情绪,但是定睛一看,又像是看错了,楚洵的眼神很冷,看她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捏住她下颔的指尖也很冷,苏青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楚洵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片刻才开了口,道“朕想起来,有一件东西还未还给皇后,今日带了来。”   什么东西   苏青霓抬眼看去,却见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根红色的长绸,上面以金线绣着精致的鸾凤图案,在烛光下闪烁着微亮的光,很是眼熟,苏青霓顿时回想起来,那竟是她的衣带。   在大婚之夜时,楚洵的手背受了伤,她找了金疮药替他敷上,用的就是这一根衣带,没想到他带了过来。   苏青霓顿时哑然,楚洵声音沉沉道“朕现在还给你。”   下一刻,苏青霓便感觉到眼前一黑,那衣带被蒙在了她的眼睛上,将最后一丝光亮遮去,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听觉却变得更为灵敏。   紧接着,是衣裳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音,她嗅到了一点酒气,很淡,夹杂着早春的寒意,苏青霓忍不住想,他喝酒了么   正在她有些走神的时候,忽觉下颔微痛,耳边传来楚洵冷冷的声音“皇后在想什么”   苏青霓回过神来,秀眉微动,答道“臣妾在想,东西六宫加在一起不过才十二座宫殿,皇上想要纳二十名后妃,如何安排才能住得下”   楚洵眼底的冰冷在顷刻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恼意,心里觉得又酸又苦,索性伸手捂住了苏青霓的嘴,不想再从这张嘴里听到任何刺痛到他的话了。   空气静寂,传来烛花爆响的轻微声音,楚洵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人,然后,他倾身过去,隔着手背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准备了这么半天,你就亲了个手背还是你自己的楚狗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楚洵委屈巴巴jg   欲知后事如何,请等明天更新。   最后推一下基友的文文,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文虽然瘦,但是她存稿贼多   完美转世以后by雨师螺   带着记忆完美转世以后,楼青茗为了这段好容易开启的崭新人生付出了许多。   当她终于将体质觉醒、将筑基夯实、将异火融合、将仙器契约、将雷劫经受、将一二三四五六灵兽培养成才,却听说她前世那具身体还活着,并且现在还在召唤她的魂魄回去归位   楼青茗哪个王八犊子扰她清眠,她现在就回去瞧瞧。   看男修女修都是异性的修佛不佛系女主vs开文就已飞升、抓肝挠肺等女主飞升的背景板男主,,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和群 第84章   空气安静无比,苏青霓被蒙住了眼睛,自然对这个隔着手背的轻吻一无所知。   因着眼睛看不见,听觉与嗅觉便格外灵敏,她能闻到楚洵身上的气息,让人想起寺庙之中那些沉木,被浸润了许多年的香火气,不浓,却自有一种沉郁,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酒气,让她不知所措。   她从未与人靠得如此近过,脊背都下意识僵硬了。   这一点变化楚洵又岂会看不出来他凤眸微深,闪过几分黯然之色,心中的苦涩意味更浓了。   楚洵没有说话,偌大的殿内针落可闻,苏青霓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听见烛花偶然爆出噼啪的声音,很响,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回过神来,不知怎么,心里升起几分惶惶。   他已经走了么   苏青霓下意识要去扯眼上蒙着的衣带,紧跟着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手腕,耳边响起楚洵淡淡的声音“皇后做什么”   苏青霓一怔,嘴唇微微抿起,道“臣妾以为皇上离开了”   楚洵的语气没什么情绪“皇后还未侍寝,朕怎么会离开”   没等苏青霓回答,他便继续道“皇后为何不为朕宽衣难道是要等朕自己动手”   苏青霓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道“是,但是能否请皇上先松开臣妾”   片刻后,楚洵果然放开了她的手腕,他的目光像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又像是没有在看,淡声道“朕希望皇后能知情识趣一点。”   苏青霓唇角勾了勾,露出一点没有笑意的笑来,道“等日后那二十名后妃入了宫,多的是知情识趣的知心人儿,想来到那时,皇上就不会这般要求臣妾了。”   楚洵顿时没声儿了,苏青霓心里有些气,伸手朝面前人摸过去,要去替他宽衣,岂料摸到了楚洵的手臂上,然后又被他不耐烦地抓住手腕,拉到腰间,苏青霓的指尖触碰到了坚硬的玉钩,有些凉,楚洵沉沉的声音传来“皇后言之有理,她们大约不会笨到连服侍朕宽衣都不会。”   苏青霓不甘示弱地讽道“能入宫的妃子们,大多数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各个眼明心亮,不会像臣妾这般抹黑抓瞎,白生了一双眼,错把鱼目当明珠”   楚洵气急“你说谁是鱼目”   苏青霓半点不怕,一边解他腰间的玉钩,一边悠悠道“皇上别生气,臣妾在骂自己呢。”   楚洵沉默半晌,硬邦邦地道“不许骂。”   苏青霓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臣妾连骂自己也不行”“朕说不行。”   苏青霓终于解下了他的腰带,往地下一掷,玉钩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淡声道“嘴长在臣妾身上,臣妾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皇上大可不听便是。”   楚洵却道“朕听着刺耳。”   苏青霓轻笑一声,并不妥协“那皇上不如拿什么东西给臣妾堵唔”   下一刻,有温热柔软的什么覆了上来,真的把她的嘴给堵住了,那一瞬间苏青霓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一根绷直的弦,脑子都木木的,简直不能转动,直到滚烫的气息呼在她的脸上,灼热无比。   苏青霓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慌失措间,下意识推了楚洵一把,寝殿内静若死寂,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住了,谁也没有出声,苏青霓仍旧陷在那巨大的震撼之中,直到楚洵平静的声音传来“你再敢胡乱说话,朕有的是法子叫你闭嘴。”   赤裸裸的威胁。   苏青霓一时间心跳如擂鼓一般,然而她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良久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道“是臣妾明白了。”   楚洵淡淡嗯了一声,道“继续吧。”   继续   苏青霓的脑子混乱成了一锅浆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继续什么   过了一会,她猛地反应过来,发觉自己的手指还在紧紧拽着楚洵的衣裳,而楚洵竟好脾气地没斥责她,只任她这么扯着,苏青霓轻轻咬了咬下唇,强撑着没手软,继续替他宽衣,静寂的寝殿中,能听见衣裳布料摩擦时发出的簌簌轻响,莫名的暧昧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   苏青霓感觉楚洵的目光像是停留在她身上,又像是错觉。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帝王那双深暗的凤眸确实正在望着她,大红色的衣带上绣着的金线在烛光下跳跃不定,下面是笔挺秀致的鼻梁,贝齿轻咬着嫩红的唇,竟透着几分风情与艳色来,他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   暖黄的光芒在女子的面上勾勒出明灭不定的光晕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那如玉般无暇的肌肤,然而在指尖堪堪要碰到她眼上的赤红色衣带时,楚洵猛然住了手,眼中的复杂情绪翻涌着,恍若无休止的潮水。   正在这时,苏青霓似有所觉,略略侧头,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楚洵像是倏然被惊醒了似的,立即收回了手,道“怎么”   苏青霓抿了抿唇,道“臣妾已服侍皇上宽好衣裳了。”   楚洵深深望着面前的人,他的声音微哑,道“既是侍寝,那皇后自己的呢”   这话一出,淡淡的绯色便浮现在女子如玉的脸颊上,她又咬住了下唇,声音有些微的发颤“臣妾、臣妾”   楚洵的声音不疾不徐“皇后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苏青霓轻轻抽了一口气,像是在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转为了平静“是,臣妾遵旨。”   她的手很稳,不像方才替楚洵宽衣时那般紧张,拉住腰带扯开,外裳便松松开了,露出玉色的中衣来,幽黑的青丝自肩头倾泻垂落,在烛光下如缎子一般,折射出细碎的光,美不胜收。   等脱到只剩下了中衣,苏青霓再继续解腰侧的衣带时,却被斜刺里一只手按住了手腕,她略略侧头“皇上”   那只手微凉,稍微用力,她一个猝不及防就顺势被按倒在床上,紧跟着,温热修长的男人身体便覆了上来,鼻端的淡淡檀香气息萦绕不散,将她整个都包裹起来,苏青霓甚至觉得有些晕眩了,她感觉到那人略微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廓边,嗓音微哑“朕突然改主意了,这种事情,还是朕自己来最好。”   苏青霓的呼吸顿时一滞,下一刻,她就感觉到那只微凉的手拂过她的腰间,中衣如花瓣一般剥落下来,大片玉白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又一次咬住了下唇,将原本就略红的唇染上了更为鲜艳的颜色。   微凉的指尖抚上了她的唇瓣,来回轻抚着,迫使苏青霓张开了口,如同自发一般,主动地迎接了下一个亲吻,攻城掠地,溃不成军。   帝王的发丝拂过她赤裸的肩颈,带来一阵微微的凉意,苏青霓轻轻一颤,想要躲开,却被对方牢牢按着,不容许逃脱,肌肤相贴时,是一种令人神魂都要为之颤抖的亲密,陌生,却又透着几分隐秘的,不可说的欢愉。   带着些许薄茧的指尖所抚过之处,如火燎原,苏青霓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熊熊的火炉中,浑身上下处处都是烫的,她神智都开始有些迷蒙了,模糊间,她听见男人急促呼吸的声音,带着低哑“看着朕。”   那声音很低很轻,让她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了,不像是命令,更像是一种请求。   她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去,隔着那赤红色的衣带,仿佛看见了帝王那张清隽俊美的脸,不知在此时是何等的神色   眼底的那些冰霜是否融化消散,是否也会露出如火般的炽热   在情动之时,庙堂上的神祇也会像凡人那样,情难自禁,无可自拔吗   苏青霓突然发自内心的想知道,于是她便伸出手去,试探着去摸身上人的脸,楚洵的动作便停下了,他看着女子纤白的素手,轻轻碰过他的肩头,发丝,然后摸索着落在他的脸侧。   他没有制止苏青霓这大不敬的动作,甚至屏住了呼吸,任由她一点点摸着,柔嫩的指尖滑过他的脸颊,深邃的凤目,笔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微抿着的薄唇上。   一如他之前抚弄她的唇一般,来回摸着,像一尾小小的游鱼,要叩门而入,楚洵的呼吸顿时就急促起来,气息轻吐在苏青霓的手背上,灼热滚烫。   身下的女子忽然笑了,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轻轻问道“皇上,你是不是喜欢我”   空气静如死寂,针落可闻,楚洵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皇后,负气似地哑声道“是又怎么样”   他一开口,那在唇边游弋不去的鱼儿便趁机而入,楚洵含着她纤细的手指,牙齿轻轻磨了磨,像是恨不得要把眼前人咬碎了吃下肚去一般。   下一刻,苏青霓便抽出了手指,搂着他的脖颈,略略撑起身来,将自己柔软的唇送上去,低声呢喃道“皇上,你破戒了。”   楚洵用力闭了闭眼,将怀中人抱住,沉下身子,带着她一同陷入这汹涌的qg shi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这是我的极限了,都怪晋江耽误了我。   审核大哥求放过   最后,这文快完结了啊,但是还有甜甜的番外啵啵啵,,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和群 第85章   到了深夜时候,苏青霓只觉得浑身既酸又痛,累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恨不得闭上眼睛就睡过去,意识模糊间,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额间轻轻拂过,一触即分。   她想睁眼,却累得连这点动作都做不到了。   楚洵目光温柔地看着身旁的女子,玉白的脸颊上还带着几分未曾褪去的红晕,长长的睫羽在烛光中投下蜂蜜色的阴影,如蝶翼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他凝视了良久,才想起来什么,自手腕上取下那一串檀木珠串来,拉过苏青霓的手,悄悄戴在了她的手腕间,动作轻微,像是生怕惊醒了沉睡的女子。   檀木珠串颜色幽黑,映衬着那如雪的肌肤,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深睡的人却一无所觉……   ……   次日。   苏青霓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疲乏无比,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按了按眉心,碧棠自外间进来,低声唤道:“娘娘要起了?”   苏青霓看了看,床上只有她一人,楚洵不见了,她抿了抿唇,淡淡应了一声。   锦被自她肩头滑落下来,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上面缀着点点绯色,宛如雪地上盛开的红梅,碧棠顿时红了脸,连忙移开目光,道:“奴婢去唤人打热水来替娘娘沐浴更衣。”   苏青霓道:“皇上什么时候走的?”   碧棠顿了顿,道:“清早的时候就走了。”   苏青霓点点头,表情很平静,让人什么都瞧不出来,但她越是这般,碧棠心里便越是忐忑,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对晴幽道:“娘娘的心情似乎不好。”   晴幽想了想,道:“不要乱说话,也别打扰娘娘。”   碧棠点点头,表示明白,又去张罗着让人打来热水,扶着苏青霓入了浴,低垂着眼,不敢去看她身上那些显眼的痕迹,然即便如此,也能想知昨夜的情形……   正在这时,她的眼角余光掠过了一样东西,口中咦了一声,道:“娘娘,这是什么?”   苏青霓定睛一看,却见她指着自己的手腕上,那里不知何时戴上了一串檀木佛珠,看起来并不合她手腕的尺寸,堪堪挽了两圈才没掉下来。   碧棠犹自不觉,疑惑道:“这样式……奴婢怎么从没见过?”   倒是晴幽反应过来,拉了她一把,轻声道:“这似乎是皇上的。”   苏青霓伸手取下了那一串佛珠,入手分量很沉,触感很光滑,想来是平日里被人摩挲久了,上面的纹路都磨平了,看起来有些陈旧,这是楚洵的东西,她曾经见过。   楚洵每每批阅奏折或是写字的时候,便会露出手腕上的这串佛珠,没想到如今却戴在了她的手上,苏青霓将那佛珠托在手心,浸入水中,透过粼粼的水光看它,颜色深暗,让人想起被精雕细琢过的沉香木。   苏青霓从今日晨起至如今莫名其妙的低落心情,似乎突然好转了一些。   ……   养心殿里静悄悄的,李程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过了许久,才听见上方的帝王唤他:“过来。”   李程连忙躬身上前,轻声细语地问:“皇上有何吩咐?”   楚洵将一副画轴慢慢地卷起来,递给他,道:“把这个交给皇后,就说……”   他顿了顿,道:“就说这位小姐蕙质兰心,贤淑典雅,品性高洁,秀外慧中,朕心甚悦,欲纳其为妃。”   李程听着,额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楚洵道:“去吧。”   他连忙双手接过那一幅卷轴,手都忍不住抖了一下,惹来楚洵的奇怪目光:“你怎么了?”   李程忙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昨夜不当心受了凉,有些畏寒。”   楚洵听罢,没起疑心,道:“去太医院看看吧。”   “是。”   李程恭恭敬敬地捧着画轴退出去了,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楚洵坐在御案后,看着朱笔上艳艳的红色,不禁有些走神,正在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了喵的一声,一只小东西嗖地蹿上了他的膝头,大摇大摆地蹲在上面,喵喵叫着讨食。   楚洵被打断了思路,略有些嫌弃地看着面前的白猫,道:“你是不是又胖了?”   汤圆歪了歪头:“喵?”   楚洵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头,教训道:“你这么胖,芝麻怎么会喜欢你?”   汤圆听不懂,开始没心没肺地舔起自己的小爪子来,露出了脖子上的金鱼小锁,楚洵的目光微微一顿,伸手把它抱起来,放在面前的桌案上,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个宝贝是皇后给你的么?”   汤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喵喵。”   楚洵毫不迟疑,一手按住了它,道:“别动,让朕瞧瞧。”   汤圆紧张起来,高声喵喵叫,仿佛是在抗议,楚洵却充耳不闻,很快就摸住了那个小巧的金鱼锁,入手微凉,还是黄金打造的,他对汤圆道:“你长胖了,这锁戴不下了,朕帮你解下来,免得勒住脖子。”   他说完,便从从容容地解下了那枚小金锁,放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听汤圆在那里喵喵叫了半天,觉得颇烦,随手从御案角落的小匣子里摸出一条小鱼干来,递给它:“自己玩去。”   汤圆顿时两眼放光,嗷呜扑上去按住小鱼干,叼起来一溜烟跑不见了。   楚洵把那金鱼小锁拿着看了半天,放入袖中收了起来。   却说李程捧着那幅卷轴入了坤宁宫,进殿便跪下来对着苏青霓磕了个头,小心谨慎地道:“奴才拜见娘娘,娘娘万禧。”   苏青霓的目光在他手中掠过,然后停住,声音放得有些轻,道:“李总管,皇上又派你来做什么?”   李程额上都要渗出汗来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奉皇上之命,将这画像给娘娘送来,皇上还吩咐了,这画像上的女子秀外慧中,品性高洁,皇上甚是喜欢,欲纳其为妃子。”   苏青霓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为了玉一样的白,她下意识的捏紧了手腕上的佛珠,眉心轻轻蹙起,很快又平复,轻声道:“皇上是这么说的?”   “是,”李程垂着头,高举着画像,道:“皇上亲口下的旨意。”   空气安静无比,仿佛就此凝固了一般,过了好一会,他才听见上方传来皇后冷淡的声音,道:“这道圣旨,恕本宫无法接下,总管还是带回去吧。”   这反应比李程想象得还要大,他顿时有些急了,膝行两步,劝道:“娘娘,圣旨不可违抗啊!”   苏青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皇上之前就说,本宫抱病未愈,纳妃之事不必本宫来劳心费神,今日为何又下了这样的旨意?都说君无戏言,他这般朝令夕改,本宫倒是无所谓,但是叫朝中大臣与天下百姓们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她反手就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李程吓得额上冷汗都落下来了,苏青霓再不管他,起身入了内殿,不论他如何呼唤,也不再回头。   晴幽过来,没什么情绪地道:“娘娘乏了,总管还是请回吧。”   再跪下去也没用了,李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得认命地爬起来,抱着那画卷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对晴幽道:“晴幽姑娘,你得空帮着劝一劝皇后娘娘,这与皇上僵着,总不是个事儿,夫妻之间,总有个要服软的才是。”   晴幽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公所言极是,但是娘娘心里不好受,咱们做奴婢们的不说为娘娘分忧,总不能给她添堵才是,再说了,照公公这意思,夫妻拌嘴总要有个能服软的,咱们娘娘已经够委屈了,怎么就不能请皇上服一服软呢?”   李程被她这大不敬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看,见无人在场,才道:“这话怎说得,皇上是天子,岂会有错?”   晴幽扯了扯唇角:“皇上自然是没错的,公公走好。”   李程:……   他唉声叹气地抱着那画卷往外走,走了几步,又低头看看,心里又想起皇上方才那番话来,品出了几句不对,有些惊疑不定地打开了卷轴,慢慢展开来看,那确实是一幅美人图。   起初是盛开的寒梅朵朵,再往下,便是女子高挽的发髻,上面簪着鸾凤衔珠的金钗,李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像是心里的猜想要成真似的,一咬牙,往下一展,便是女子清丽姣好的面孔,柳眉杏眼,穿着赤红如火一般的嫁衣,衣裳上用金线绣着大片的鸾凤云纹,她手里拈着一条红色的衣带,被风吹得微微飘起,露出洁白如玉的手腕,腕上缠了一串檀木的佛珠,两相映衬,如沉香木覆了新雪,格外好看。   那画像上的女子,不正是方才的皇后娘娘么?   李程顿时一拍大腿,哎哟一声,后悔不迭地叫道:“皇上您可害苦奴才了,这事儿怎么能这么做呢?得亏奴才瞧了一眼,不然就要酿成大错了!”   他连忙把那幅画轴卷吧卷吧收起来,转身就往坤宁宫的方向赶去,到了殿前,晴幽正从里头出来,见了他脸色顿时转冷,道:“总管怎么还没走?娘娘如今身子乏了,不能见你。”   李程把那画卷塞给她,笑吟吟道:“皇上服软了,皇上服软了,劳烦晴幽姑娘把这卷轴交给娘娘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李程:帮一把咱们那可怜的皇帝吧。   作者君:难得浪漫一把,结果差点把自己狗没了,啧,我早说了,要不是有助攻,这种狗子怎么可能会有老婆? 第86章 【正文完】   晴幽拿着被硬塞如手中的画卷,有些惊异地看着他,大着胆子展开卷轴,只瞧了一眼,面上的表情就变得甚是精彩起来。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间竟不知是气是喜,语气却和颜悦色起来,笑吟吟道“是,今日幸好是有公公在,否则还不知要闹出什么误会来呢,公公莫急,奴婢这就去转呈给娘娘。”   李程也笑起来“好,好,晴幽姑娘快去吧,娘娘看见了,一准儿就高兴呢。”   他看着晴幽捧着画像入殿里去了,李程才大松了一口气,甩了甩拂尘,之前一直压在心中的大石也终于落了地,主子们好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才能得着个好,这是在什么时候都管用的。   李程在殿门口候着,不多时,瞧见晴幽自里头出来了,连忙迎上去,笑道“怎么样,娘娘如何说?”   晴幽看了看他,道“娘娘接了画,什么都没说。”   李程听了,顿时大失所望,然而却不死心地继续追问“真的一个字也没有说?娘娘瞧了那画像,是什么样的表情?高兴不高兴?”   晴幽很是平静地道“娘娘看了,说不上来高兴,也说不上来不高兴。”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道“公公也知道,主子们的心思,咱们怎么猜得着呢?”   李程便重重叹了一口气,不想晴幽又忽然道“不过娘娘还有一句话,想请公公转告皇上。”   闻言,李程立即道“是,娘娘有什么话要交代,尽管说来。”   晴幽道“娘娘说,当初皇上亲口答应过她,许她出宫去小住一段日子,如今时候正好,天朗气清,择日不如撞日,娘娘打算明日便出宫去了。”   李程大吃一惊,道“这、这……娘娘果真是这样说的么?”   晴幽答道“是,娘娘亲口说的,奴婢岂敢假传娘娘旨意?”   李程立刻急了,只觉得大事不好,晴幽又道“奴婢已将话带给公公了,还请公公务必转告皇上,娘娘那边还要留人伺候,奴婢就先去了。”   她说完,便微微福了福身子,转身入了殿中,李程哎哟一声,哪里还敢耽搁?提起下袍赶紧往外走,准备把这消息告知他的主子。   却说晴幽入了坤宁宫,正撞见一名宫婢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放着沏好的新茶,她道“交给我吧。”   那宫婢连忙双手奉上,晴幽捧着托盘入了内殿,天光自窗口照落进来,满室亮堂堂的,将窗下软榻旁坐着的女子勾勒出纤薄的影子,她手里正拿着一幅画在看,晴幽缓步过去,唤道“娘娘,茶来了。”   “放着吧,”苏青霓把画卷收起来,搁在一旁,道“他走了?”   晴幽小心放下茶盏,应道“是,奴婢已将娘娘的话带到了,想来李总管已回去禀告皇上了。”   她看了看小几上的那幅画,道“娘娘,这画像要奴婢将它收起来么?”   苏青霓顿了顿,才颔首道“收起来吧。”   熏炉里香雾袅袅,曼丽妖娆,幽幽的冷香沁人心扉,碧棠拿了铜签子一边拨弄香灰,一边犹豫道“娘娘,明日真的要出宫么?”   苏青霓黛眉微扬,道“去,怎么不去?”   她慢慢地翻着手中的书卷,口中漫不经心地道“皇上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他亲口答应的事情,总不能出尔反尔。”   方才那画像,碧棠也是亲眼瞧见了的,因此对楚洵的印象好了不少,忍不住道“那……皇上会同意么?”   楚洵当然是不同意了,在听到李程的禀告之后,他立刻就来了坤宁宫,径自入了殿,大步走向榻边坐着的女子,劈头就问“为何要出宫?”   苏青霓慢悠悠地抬起头看向他,帝王虽然怒气冲冲,但仍旧掩盖不住其俊美,他的凤眸中翻涌着怒意,宛如怨责,苏青霓将手中的书放下,故作讶异道“皇上当初不是说过,准许臣妾出宫小住么?”   闻言,楚洵拧着剑眉,不高兴地道“朕确实是说过,但是皇后为何要在这当口离开,又为何不与朕商量?”   苏青霓好笑道“臣妾在宫中本就是个闲人,就连皇上要纳妃这种事情,亦不必插手,臣妾也不像皇上,有政事牵绊,要谋万民生计,无事一身轻,为何不能出宫?再说了,确实该与皇上商量,可皇上可曾给过臣妾这个机会?”   楚洵抿着唇道“朕什么时候没给过你机会?”   苏青霓往后轻轻靠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直视他,道“皇上天不亮就走了,半点消息也没有,又不叫人递个话来,臣妾听说有些嫔妃在侍寝之后,好歹能得个赏赐,安抚一二,到臣妾这里,什么赏赐都没且不说,倒还平白无故添了一回堵,臣妾这心里也是十分的忐忑呢。”   楚洵的表情顿时微变,浮现几分不自在来,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许多,道“朕不是给了你东西么?”   苏青霓秀眉轻挑“东西?皇上是指什么?”   楚洵的目光往她手腕上一扫,苏青霓这才故作惊讶,反应过来道“皇上是指这一串珠子么?”   她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腕子来,取下那一串佛珠,放在手中端详着,楚洵飞快地看了一眼,视线在那如玉的手腕上停留了片刻,才道“正是。”   说完,他沉默了一下,耐着性子继续解释道“这一串佛珠,是朕九岁那一年大病时,静慧师太送给朕的,本是一件高僧开了光的古物,据说能辟邪消灾,使人长命百岁。”   静慧师太就是曾经在玉泉寺里教他医术,救他的那位老师太,苏青霓是听说过的,闻言,她想了想,才道“皇上既将它送给了臣妾,那皇上自己呢?”   楚洵低头深深望着她,片刻后,才淡淡道“朕就不用了,若从此往后,皇后身无病灾,长命百岁,那朕亦会长命百岁。”   听了这话,苏青霓心中登时巨震,只愣愣地看向他,张了张口,道“臣妾……”   楚洵伸手将她手中的佛珠接过来,倾着身子,重新又替她戴上,因着太长,只好又绕了两圈,口中道“等明日,朕让人改一改,就合适皇后戴了。”   他一边缠,一边认真地道“以后不许随意取下来,否则就不灵了,可听见了?”   苏青霓微微抿了抿唇,颔首“臣妾知道了。”   楚洵仍旧保持着略微倾身的姿势,一手握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忽然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凝视着她,苏青霓甚至能在她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听见他一字一字道“朕此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皇后多多担待。”   苏青霓的心骤然跳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一下比一下用力,她情不自禁地看进他的眼底,帝王灼灼的目光像是要将她烫伤,他还在继续道“朕之前说的纳妃,都是骗你的,从此往后,朕的妻唯有你一人,不纳妃嫔,不充后宫,与卿同尊同卑,同牢同食,决不相负。”   一字一字,宛如起誓一般,单单只是听着,像是能剖开他的胸腔,一眼就能看见那一颗赤诚滚烫的心。   苏青霓被这突如其来的剖白之言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神智都有些恍惚了,直到脸颊上传来一点微凉,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正好看见了楚洵眼中铺天盖地的温柔,如山川海纳,如星河万里。   这时候的他已褪去了一贯的冷漠,站在她的面前,不再像那高高在上的庙堂上的神祇,而是像一个普通人,触手可及。   苏青霓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温热的,她眼中浮现出笑意,道“臣妾亦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皇上海涵。”   楚洵的眼中瞬间迸出无尽的惊喜之色来,他再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激荡,拥住面前的女子,低头吻了下去,苏青霓抬首,乖顺地迎接了这个吻。   ……   几日后,御书房。   楚洵正在批阅奏折,忽见李程正匆匆忙忙地进来,表情惊慌,他剑眉皱起,道“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李程呼出一口气,道“皇上,娘娘的凤驾要出宫了。”   楚洵先是一呆,而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厉声道“怎么回事?”   李程无措道“是才传来的消息,奴才也不知道其中究竟啊。”   楚洵大步往外走去,跨过养心殿的大门,李程连忙小跑着跟上,道“皇上您慢着点哎!当心!”   楚洵却顾不上他了,很快就到了内左门附近,正巧碰见了凤驾一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他高声喝道“给朕站住!”   随行凤驾的坤宁宫众人立即住了脚,见是帝王亲自来了,各个都面面相觑,神色惶恐不已,齐齐跪拜了下去,楚洵几步上前,对着那轿帘道“苏青霓,你要去哪里?!”   过了一会儿,一只纤纤素手将轿帘掀开,露出女子清丽漂亮的脸来,她笑吟吟地道“回皇上的话,臣妾要出宫去呀,难道皇上从前说过的话不作数了么?”   楚洵有点急,还有点气,但还是沉着声音认真道“朕何时说不作数了?但是你、你为何不与朕商量?”   苏青霓眨了眨眼,道“作数就好,臣妾正欲去找皇上呢,明日休沐,听说近日京郊有桃花盛开,皇上与臣妾一同去踏青吧?”   她说着,便朝楚洵伸出了手来。   如此盛邀,帝王岂能拒绝?遂立即转怒为喜,欣然登轿,与皇后一同出宫,至于批折子,那是明日的事情了。   舆轿缓缓穿过宫门而去,渐行渐远……   余生岁月,与卿携手,愿同去同归,不负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没交代的事情,会在番外写。   这本书其实我开篇就说啦,不是什么大女主文,也没什么勾心斗角,所以注定了篇幅不长,谈谈恋爱就好啦,感情这种东西,水到渠成即可,看皇上狗一狗,活到九十九,小短篇博君一笑尔。   番外还有,但是在酝酿中,我想想写点什么好,所以更新时间不会稳定啦,希望大家海涵。   本章留言都发红包! 第87章 番外一   番外一   小暑过后,京师里的天气就愈发热了起来,稍稍厚一点的衣裳都穿不住,不出片刻就要闷出汗来,宫人们的衫子也一日比一日轻薄,宫里更是早早就放了冰盆纳凉。   苏青霓一贯怕冷又怕热,天气热起来之后,她哪里都不想去,日日在坤宁宫里坐着,寻一间最凉快的宫殿,廊下摆着凉榻,她就能待一天,只盼着这炎夏早早过去。   楚洵下朝之后就去了坤宁宫,见晴幽正在给苏青霓打扇子,他走过去时,服侍的宫婢们纷纷下拜,他摆了摆手,目光望向凉榻上,女子正在深睡之中,姣好的容貌静谧。   楚洵朝晴幽伸手,晴幽顿时会意,恭恭敬敬地将扇子交给他,楚洵吩咐道:“都下去吧。”   宫婢们无声退下,楚洵在凉榻边坐下,开始亲自给苏青霓打扇子,一手抚过她的额间,汗意微湿,有些热,大约是察觉到了楚洵的掌心微凉,苏青霓忍不住下意识轻蹭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往他这边靠。   对于自家皇后的投怀送抱,楚洵欣然接受,他的体质与苏青霓不同,大约是因为幼时常常生病的缘故,体温要较常人更凉一些,最明显的就是,比起初春那会儿,入夏之后,苏青霓更喜欢粘着他。   温香软玉在怀,楚洵仔细凝视着怀中人的眉眼,清丽好看,肤如白玉,眉如青墨,唇色若涂了胭脂一般,不浓不淡的一抹绯红,他看了半天,眸中一动,忍不住垂首下去,轻轻啄吻,然后,苏青霓动了动,忽然十分清晰地说了一句梦话:“劭儿,该看书了。”   楚洵的动作倏然停住,眼中浮现出几许惊疑之色。   劭儿?   劭儿是谁?   ……   苏青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楚洵的怀里,她小小打了一个呵欠,耳边传来帝王的声音:“醒了?”   苏青霓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应答,又娇又软,楚洵的面色好了一点,随手将旁边用冰镇着的银耳莲子羹递给她,道:“渴么?”   苏青霓摇摇头,坐起身来,接了甜羹,声音里带着几分睡意,问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方才。”   苏青霓喝了一口甜羹,冰冰凉凉,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十分适宜,她忍不住微微眯起眼,却发觉楚洵正在看着自己,她疑惑道:“臣妾脸上有什么吗?”   楚洵抿着唇,摇摇头,道:“没有。”   苏青霓便低头继续喝甜羹,岂料抬起头时,又看见帝王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一瞬间对上,楚洵终于开口问出了自己心中纠结半天的问题:“皇后,劭儿是谁?”   苏青霓一下就被呛到了。   一看她这反应,楚洵就抿了抿唇,一股子酸意顿时就直冲脑门,但他一贯不动声色,保持平静的语气道:“朕认识么?”   苏青霓想起方才做的梦来,她梦见了上辈子的建熹帝楚劭,那时候他才只有六七岁,还不到她的腰高,小豆丁似的,不爱读书,每每她去御书房与大臣们议事的时候,他就偷偷从上书房溜出去玩,斗蛐蛐儿,骑大马。   苏青霓甚是苦累,总要催他去读书。   方才还在梦里督促楚劭看书,听他一背就是一个时辰,大约是她睡熟了呓语,叫楚洵听见了,这才有此一问。   苏青霓的眼神有些飘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他,眼下这时候,楚劭还未出生,楚洵也不认得他,叫她如何解释?   她脑中急剧思索着,眼看楚洵仍旧目光灼灼地看过来,那架势像是一定要弄明白这个劭儿是谁,苏青霓顿时灵机一动,脱口道:“臣妾梦见了一个孩子。”   “嗯?”楚洵表情一怔:“什么样的孩子?”   苏青霓的思路渐渐畅通,答道:“是一个才六岁的男孩儿,臣妾也不认得他,只觉得十分面善,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他说他叫楚劭,臣妾便唤他劭儿。”   闻言,楚洵低头琢磨了一下,神色忽然变得微妙,道:“是……会不会是皇儿?”   苏青霓:???   楚洵立即握住她的手,仔细把起脉来,片刻之后,神色流露出几分失望,脉象正常,并非有孕的迹象,但他仍旧是安慰苏青霓,道:“既是咱们的孩子托梦,想来皇后怀上皇儿的时候不远了。”   苏青霓:……   无论苏青霓如何小心解释,楚洵就是对那个劭儿是他们儿子的说法深信不疑,从那一日起,他对于某些事情就开始越发勤奋了,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黏在一处。   小暑之后就是大暑,之后的天气又开始渐渐凉了下来,苏青霓的肚子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楚洵做起事来很勤奋,却鲜少主动给她把脉,也没再提起过什么劭儿不劭儿,慢慢的苏青霓就回过味来了,感情皇上这是在给他自己谋福利呢。   庭院中的那棵柿子树开始落叶子,上面挂着的柿子果儿红彤彤的,宛如一盏一盏小灯笼,漂亮得很。   苏青霓让人摘了几个下来,晴幽切了小块放在碟子里,柿子还未熟透,近乎于深橙色,果肉吃起来脆脆的,鲜甜多汁,苏青霓只吃了两块,便把剩余的分给晴幽和碧棠吃了,又让人送了两个去御书房。   吃过柿子,她照例小睡,才睡到一半,梦中忽觉肚腹一痛,如针扎也似,苏青霓顿时痛醒过来,碧棠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惊声叫道:“娘娘,您怎么了?!”   晴幽连忙扶住苏青霓,对她急道:“快派人去请太医来,再去御书房叫皇上!”   苏青霓疼得腹中如刀绞一般,等到楚洵赶过来时,她的脸上已彻底没了血色,黛眉蹙起,他连忙将苏青霓拥入怀中,伸手替她把了脉,片刻表情震惊,宛如不可置信一般,对刚刚赶到的太医院院判道:“你,来给皇后再把一次脉。”   “是,是。”   太医连药箱都来不及放下,先给苏青霓把脉,末了面上浮现喜色,叫道:“恭喜皇上,娘娘是有身孕了。”   楚洵:……   楚洵忍不住道:“太医,你没诊错吧?”   苏青霓:??? 第88章 番外二   “太医,你没诊错吧?”   面对帝王的质疑,陈太医大惊,噗通跪下,连忙道“回皇上的话,臣行医数十年,诊过的喜脉数不胜数,从未错诊一例,皇后这脉象如珠走玉盘,回旋有力,确系喜脉无误,约莫已有两月有余了。”   楚洵不信邪,摸着苏青霓的手腕又诊了一次,脉象果然如太医所说那般,是喜脉。   他终于冷静下来了,眼底渐渐又浮现出一抹欣喜,拉住苏青霓的手,道“皇后,是劭儿。”   下面的太医一头雾水,什么劭儿?   苏青霓靠着楚洵,自然将他方才的神色和反应一一收入眼底,遂促狭道“皇上盼了这个孩子这样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必定十分欢喜。”   楚洵沉默了一下,附和点头“是,朕实在是很欢喜。”   语气里却莫名有了几分沉重的意味。   ……   自打苏青霓有了身孕之后,楚洵便开始管着管那了,她的事情,一概要亲自过问,吃穿用度,要最上乘的,宫人们伺候也是战战兢兢,跟捧了个宝贝似的,生怕有半点闪失,然而最叫苏青霓不能忍的是,柿子熟了,楚洵却不许她吃,还让人把柿子全摘下来送去了养心殿。   苏青霓等这柿子熟等了半年多,这会儿吃不上,心里就有些不得劲,连着几日对楚洵都有些爱答不理的,楚洵自然察觉到了,拥着她哄道“柿子本是大寒之物,吃了对你身子不好。”   苏青霓知道他说得有理,可还是不高兴,楚洵见状,便道“等明年朕就把宫里的树都拔了,给你种柿子树,养心殿的梅坞能种一大片了,如何?”   听他意思,似乎是真的打算把梅坞的梅树全砍了种柿子树,苏青霓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倒确实好受了许多,便道“砍树大可不必了,那些梅树长了许多年,何必暴殄天物?”   楚洵便摸了摸她的青丝,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道“那就不砍。”   今年的柿子苏青霓终究是没吃上,她怀有身孕,已经开始显怀了,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衣裳也穿得宽松,京师的冬日滴水成冰,冷得让人牙齿都打抖,苏青霓尤其惧冷,坤宁宫里的地龙是日夜烧着,不曾间断的,她几乎一整个冬天都没能踏出坤宁宫的大门,整个人都要闷得发霉了。   好在楚洵时常会派人去搜罗新奇的小玩意,又索性把汤圆也送了过来,它成日里缠着芝麻,一如既往的没脸没皮,黏黏糊糊的,宫人们便戏称它为猫主子,称芝麻为猫娘娘,今日猫主子如何如何,猫娘娘又如何如何,地位十分崇高。   日子波澜不惊地滑过,转眼就到了年关时候,京城下了大雪,鹅毛似的沸沸扬扬,下足了一整日,像是要将整个皇宫都淹没似的,到了夜里,外面的积雪只有一尺来深了,不得不派出许多太监去打扫铲雪,因着楚洵要过来,总不好叫皇上在积雪中跋涉。   东暖阁的窗户大开着,苏青霓正拥着手炉坐在榻边,看廊下的铜缸,里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被暖黄的灯笼光芒映照出点点碎金,分外漂亮,碧棠进来时,见状连忙过来道“娘娘怎么在这里吹风?若是受寒了可如何是好?”   苏青霓有些恹恹的,看她手中的盅碗,道“这是什么?”   碧棠答道“是膳房准备的莲子燕窝甜汤,娘娘喝一点么?”   苏青霓摆手,道“甜腻腻的,本宫没胃口。”   她才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腰酸,想躺下来,碧棠连忙把手中的盅碗转交给旁边的宫人,扶着她慢慢靠在软枕上,苏青霓蹙着黛眉,又看了看暮色沉沉的窗外,道“几时了?”   碧棠道“回娘娘的话,快酉时了。”   这么晚了,楚洵还未过来,苏青霓心道,难道奏折还未批完么?   正在这时,晴幽自外面进来了,低声唤道“娘娘。”   苏青霓见她表情犹豫,便知有事,遂问道“怎么了?”   晴幽答道“方才李总管过来,说皇上今日不来坤宁宫了。”   闻言,苏青霓的眉头轻蹙,道“可说了为什么?”   晴幽摇摇头,道“奴婢问了,李总管不肯说。”   “本宫知道了,”苏青霓的表情依旧如常,道“既然如此,那便吩咐膳房,不用准备皇上的膳食了。”   “是。”   往日里,无论楚洵再忙,也会来坤宁宫用膳过夜,持续了快一年的时间,今日不知为何却不来了,苏青霓一个人对着满桌子的菜色,她陡然就没了一点胃口,碧棠还在布菜,苏青霓放下筷子,摆了摆手,道“本宫吃饱了,都撤下去吧。”   碧棠讶异道“娘娘才吃了两口就不吃了么?”   苏青霓道“吃不下。”   碧棠还欲再劝,却见她已起身,旁边的宫人连忙过去扶着她,入内殿去了,她只好看向晴幽,眼中露出几分忧色,道“这可如何是好?娘娘上午也没吃什么,饿坏了可怎么办?”   晴幽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让人收拾吧。”   岂料楚洵不仅这一日没来,接下来的两日都没再踏足坤宁宫,仍旧是李程亲自过来通禀,说皇上政务缠身,无法前来,又说从哪里搜罗了些珍奇玩意,送给娘娘解闷,还让人捧了一只绿鹦鹉来。   碧棠笑吟吟道“娘娘,这鹦鹉好生可爱啊,还会说吉祥话呢。”   苏青霓倚着软枕,闻言便道“会说些什么话?”   那捧着鹦鹉的宫人连忙道“是,奴才这就叫它说。”   他说完,便碰了碰那鹦鹉的翅膀,道“来,给娘娘说句好听的。”   那鹦鹉不知怎么,大约是被这么多人盯着看,有些吓住了,愣是不吱声,脑袋转动着左看右看,宫人有些急了,小声催促,又喂了点吃的,它才尖声叫道“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宫人顿时尴尬,连忙教训道“这是皇后娘娘,你该说娘娘万禧。”   鹦鹉仍旧是叫着皇上万岁,待东西吃完了,又不开口了,半点都不想白干活,宫人惶恐不已,连忙跪了下去,苏青霓摆了摆手,道“罢了,下去领赏吧。”   待人都退下了,碧棠与晴幽敏锐地察觉到苏青霓的情绪不佳,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几分忧心之色,苏青霓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忽然道“本宫想出去走走。”   碧棠一惊,下意识劝道“娘娘,外头冷着呢,雪还未化,您若是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苏青霓素来性子温和,这回脾气突然上来了,不悦道“本宫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碧棠吓了一跳,立即噗通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苏青霓没理会她,径自吃力地坐起来,晴幽连忙伸手搀扶住她,轻声细语地问道“这时候御花园的寒梅开得正好,娘娘要去看看么?”   苏青霓想了想,无可无不可地道“那便去吧。”   晴幽立即吩咐宫人们准备舆轿,临走时冲碧棠使了一个眼色,这才扶着苏青霓远去了,碧棠正愣神间,便有一个小宫婢进来,见了她便道“晴幽姐姐说了,让您赶紧去一趟养心殿把此事禀告皇上。”   碧棠一听,立即爬起身来,匆匆往养心殿去了,等到了养心门前,说要求见皇上,值守的两个太监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方才笑道“碧棠姑娘有所不知,非是奴才们不肯帮您通禀,只是皇上有过圣旨,这两日不见外人。”   碧棠吃惊,道“可我是来禀告皇后娘娘之事的。”   两个太监面色犹豫,碧棠一扫往日的柔弱之态,难得硬气起来,质问道“娘娘怀有身孕,她若是出了事情,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话一出,两个太监也有些着慌了,一人连忙道“碧棠姐姐稍待片刻,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他说完就匆匆去了,不多时回转,满脸堆笑道“碧棠姐姐请,快请。”   碧棠抬脚就走,等到了养心殿前,李程竟亲自候在门口,引着她入了殿,殿内无人,他小步走到了屏风前,禀道“皇上,碧棠来了。”   过了片刻,屏风后才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什么事?”   碧棠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壮起胆子道“皇上这几日不来坤宁宫,娘娘总是闷闷不乐,方才还去了御花园,如今天冷地滑,她怀有身孕,行动不便不说,娘娘这几日连东西都吃不——”   屏风内很快就传来脚步声,楚洵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意,道“为何不早来禀告朕。”   他看向李程,道“摆驾,去御花园。”   ……   大雪刚过,御花园里仍有积雪未化,树枝冻成了一簇一簇的冰晶,在天光下晶莹剔透,十分漂亮,几个宫人小心翼翼地簇拥着苏青霓,晴幽的手更是不敢松开她的手臂,生怕她滑倒了。   苏青霓抬起头看那棵树,上面还挂着就几个未来得及摘下的柿子,红彤彤的,像一盏盏红灯笼,上面覆着冰雪,看起来十分可爱,她指了指那柿子,道“都摘下来吧。”   晴幽笑道“是,到时候奴婢做成柿脯,等小皇子生下来,娘娘就能吃了。”   苏青霓闻言,唇角微勾,像是一个细微的笑意,然而眉间的郁色却犹在,正在这时,晴幽眼角余光瞥见一行人过来,打头的男人身形挺拔修长,穿着一袭深青色的常服,上以金线绣着盘龙云纹,她连忙低声道“娘娘,皇上来了。”   苏青霓转头看去,果然见楚洵过来了,表情中带着几分焦急,大步如风到了近前,拧着眉头训斥道“这种天气为何还要出来?你若是摔到了如何是好?”   苏青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扑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皇上,您这满脸开花是怎么回事?臣妾方才瞧着这御花园的梅花,也没您脸上开的好看呢。”   楚洵……   听了这话,宫人们偷眼去看,果然看见帝王原本俊美的脸上,起了一大片红疹,瞧着甚是好笑,可不是满脸开花么?   作者有话要说  楚洵要不是为了媳妇,朕能受这委屈?   作者君回来啦!争取今天把番外写完吼吼!,,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89章 番外三   楚洵的神色微微一僵,伸手将苏青霓揽入怀中,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温柔,近乎哄道“这儿风大,你不是怕冷么?咱们回宫去。”   苏青霓却盯着他的脸,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不同臣妾说一说么?”   楚洵只好道“朕会同你解释,先回宫去。”   苏青霓这才终于服了软,两人一道回了坤宁宫,楚洵看了看周遭的宫人,晴幽等人十分识趣,垂首纷纷退出了大殿,殿内恢复了安静,唯有窗外的雀儿发出零星的鸟啼。   苏青霓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楚洵脸上的疹子,故意猜测道“难道因为臣妾怀了身孕,变丑了,所以皇上另结了新欢?”   闻言,楚洵便略略沉了脸色,辩解道“胡说,没有的事情。”   苏青霓却笑了一声,收回手,悠悠道“那这红疹又是作何解释?难道是有人走半道上,不当心绊了一跤,摔皇上怀里了?”   楚洵一怔,道“李程与你说了?”   还真是……   苏青霓意外挑眉,却没解释,楚洵便继续道“朕已将那个宫婢发落了,只是突然起了红疹,到底不是什么好事情,朕担心将病气过了给你,这才避而不见,原是想再过两日红疹便消了。”   这解释倒也在苏青霓的意料之中,她好奇问道“皇上可看了太医?”   “看了,”楚洵抿了抿唇,道“太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说过两日便好。”   苏青霓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的红疹,与其说疹子,更不如说是大片的红,乍一看确实是有些唬人,她吃吃笑起来“原来不止是臣妾变丑了,皇上也丑。”   楚洵哭笑不得,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胡说什么,你不丑。”   “那谁丑?”   楚洵失笑“是朕丑。”   他的下颔抵着怀中人柔软的发顶,一颗心也跟着软成了一团。   两人依偎在一处,殿内暖香幽幽,沁人心脾,苏青霓忽然好奇问道“皇上这毛病是从何时开始的?没想过治一治么?”   “嗯?”楚洵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道“皇后是说,朕这疹子么?”   苏青霓自他怀中坐起来,仰头又看了看,颇有些忧心地道“被女子碰到就要起疹子,臣妾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种怪病。”   她的口气有些老气横秋,楚洵忍不住想笑,尔后又沉默片刻,才道“仔细说来其实倒也算不得病,不过是心病罢了。”   他抚着怀中人的青丝,凤目微垂,道“当初朕在玉泉寺的时候,年纪渐长,等十岁之后,老师太就不许朕离开院子了,大多数时间都是被太妃关在屋子里的,老师太会常来教朕学医识药,偶尔会带着她的弟子。”   说到这里,楚洵眸中闪过几分厌色,语气沉沉道“不过有一回,那弟子背着师太偷偷过来了,朕便将她赶了出去,后来起了一身红疹子,不过自那一回起,朕再没有见过她了……”   苏青霓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她轻轻抽了一口气,道“皇上这怪病就是那一回落下的?”   楚洵淡淡嗯了一声,道“朕自己也不知为何,自此往后,但凡被女子触碰,这怪病就会发作,除了长几日的疹子以外,倒也没别的毛病,久而久之,朕也就不去管了。”   苏青霓面上却露出几分疑惑,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道“皇上现在是如何感觉?”   楚洵微挑剑眉,道“没什么感觉。”   苏青霓讶异“奇怪了,那为何臣妾与皇上触碰,却什么事也没有?”   楚洵想了想,也伸手捧着她的脸,低声道“那或许是因为朕心悦皇后吧。”   他说完,便低头在苏青霓的额上轻吻了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   苏青霓忍不住笑,又玩笑似地道“那若是皇上这辈子,没有喜欢上臣妾呢?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和尚?”   楚洵认真思索片刻,竟然颔首,道“大约是吧。”   他说着,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怀中人的脸颊,道“能喜欢你,大抵是朕的幸运。”   ……   又到冬至,大雪。   深宫之中灯火幢幢,一座座宫殿像是沉浸在虚无的漆黑之中,唯有一盏一盏的大红灯笼漂浮摇曳,有片片落雪散开来,如飞羽一般,莫名清冷。   楚洵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寒风如刀一般割得人脸颊生痛,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了自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细小的碎步,那是随行的宫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道“眼下是几时了?”   “回皇上的话,已是酉时末了。”   他淡淡应了一声,那宫人欲言又止,他却半点没搭理,径自入了乾清宫,李程早候在了门口,满脸堆着笑迎上来行礼“皇上万岁,一切事宜都备好了,皇上该更衣了。”   更衣做什么?   楚洵心中疑惑,但还是颔首道“嗯。”   李程领着他入了内殿,楚洵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何时搬回了乾清宫,一眼就看见了那朱漆描金托盘上仔细叠好的冕服,深青为外裳,朱色里衣,皆是以金线绣了龙纹,这套衣裳他见过,也穿过一次,在他的大婚之夜。   楚洵愣了一下,转头环视整个内殿,处处喜烛红绸,鲜艳耀眼,一派喜洋洋的气氛,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想问李程今天是什么日子,岂料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无法自如地说话。   不知何时,李程已退下了,空荡荡的内殿里,只有一名年轻的太监垂首捧着托盘立在那里,楚洵看了一眼,冷冷地吩咐道“不必伺候更衣,下去吧。”   那太监低声道“是,奴才遵旨。”   他说着,小步走上前来,把托盘放在桌边,正欲退下,岂料楚洵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危机感,下一刻,空气中现出一丝寒光,稍纵即逝,往他扑过来,楚洵手一抬,猛地挥开了他,锋利的匕首划开了手背,鲜血顿时奔涌而出。   大婚之夜的情景再次重现,楚洵看着自己用力扼住那太监的咽喉,问出了幕后主使的身份,便随手将他杀死了。   他没再穿那套婚服,而是剥下了太监身上的衣裳,收起匕首,将桌案上的喜烛和灯台全部扫落在地,火光一点点烧着了帐幔,往外走去,离开了乾清宫,深夜的光线晦暗无比,没有一人起疑。   楚洵想,过不了多久,他的皇后就会来了。   他甚至想停下脚步,就站在这乾清宫的大门口等着,看他心爱的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婚服,穿行夜色,于这漫天的盈盈细雪之中奔向他。   这一次,他一定会张开双臂接住她,将她深拥入怀。   然而事与愿违……   乾清宫火势已起,将天边映出绯红之色,无数宫人与侍卫们惊慌失措地争相奔赴,口中高声呼喝着,与年轻的帝王擦肩而过,却无一人认出来他。   他一步步在那细雪中独自走向宫门,拿出金牌来,从容地离开了这里,甚至未曾回头看过一眼。   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停下向前的步伐。   意识到或许此生再也不能见到深爱的女子,那一刻,楚洵竟觉得心如刀绞。   他在梦里过完了那一生,在深山老寺中,长伴晨钟暮鼓,早晚诵经,未曾爱过一人,也未曾被任何人所爱过。   于世间弥留之际,楚洵忽然忆起那一夜,梅坞的梅花盛开,夜风吹得灯笼影影幢幢,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他看见漫天的细雪落入女子的眸中,她认真地对他道有朝一日,皇上必然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是想成为怎样的人。   楚洵想朕现在知道了。   朕想要你,想成为你最爱的人。   他的心思顿时清明,睁开双目时,天光已破晓,窗边现出了些微的鱼肚白,楚洵低头时,看见苏青霓依偎在他的臂弯里,酣然深眠。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狗皇帝终于知道了前世他是如何度过的,要不是有作者君,他就是个做和尚的命,呵呵。   番外大概就是到这里了,包子不生了,:3」∠   因为作者君没生过啊,不知道怎么写包子呜呜呜好难哦。   作者君还是个单身狗呢。   等作者君哪天生了包子,估计就知道怎么写了。   最后宣传一波新文《嫁给将军后的种田日常》!很快就开,323号开!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疯狂暗示)   文案   洛婵十六岁那年,家道中落,一夜之间,她从云端坠入尘泥中,原本名动京师、风华盛极的金枝贵女,如今人人都想来染指。   然而谁也没想到,洛婵被按倒在天子面前时,一人站了出来臣愿以十万兵权,换得此女为妻。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京师里最炙手可热、威风八面的少年将军,毅然放弃他的一切,带着一介罪臣之女,回老家乡下种地去了。   迟家庄的村民们发现村子搬来了一户人家,男的英俊,还带着一个天仙似的妻子,模样长得十分漂亮,就是这个天仙不太会过日子,连个碗都不会洗,饭也不会做,衣裳都是男人给洗的。   洛婵拽着自己换下的贴身小衣,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军,我自己来洗吧……   迟长青抬起冷如清霜的眉眼你会洗?这件若是又漂走了,你就没得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