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白月光(重生)》 作者:陈云深   文案   萧月白重生之后有一件头疼的事情:那个从来就看不上她的竹马未婚夫,现在却怎么也甩不脱。想退掉这个麻烦亲事,却还是被他硬娶过门。   陈博衍重生之后也有一件头疼的事情:当了一辈子光棍皇帝,重生回来本要趁着他的青梅白月光还在,早点娶过门,免于被单身的命运,而后过上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幸福生活。   然而,他的青梅却总想退亲?!   陈博衍:萧月白,要退亲你问过我吗?!   论,重生后,未婚妻天天想退亲怎么破?   柔软善良的千金小姐VS腹黑暴君   食用指南:豪门恩怨 群像   内容标签:重生   主角:陈博衍,萧月白 第1章   周朝顺德十七年正月初四,雪满京城。   这场大雪,自昨日午后,下到了今日,京城之中大街小巷,千屋万厦,尽被积雪覆盖。   还在年中,京城这繁华之地,却是人迹罕绝,声响不闻,大雪之中,只听肃肃声响,仿佛一座空城。   一大清早,李老四开了自家房门,探头一瞧,但见那天上依旧搓绵扯絮一般,大片的鹅毛簌簌落下。自家院里,触目一片银白,拴牲口的木头桩子、腌菜的土陶缸子连同那木头半扇门,都被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头。   他搓了搓手,从门后拎出一把扫帚,扫起雪来。   屋中,他浑家低低叫了一声:“当家的,你做啥呢?”   李老四头也不回道:“我将雪扫扫,你睡你的。”   那妇人却披了件袄子出来,嘴里咕嘟着:“京里被围几天了,大伙都不敢出来,还扫啥子雪?你有几个脑壳够砍的?”   李老四没好气道:“妇人便是不知事,若是这等天长日久困下去,咱日子不过了不成?大年下的,这成什么样子!”嘴里说着,一面挥舞着扫帚,将院中扫出一条道路来。   他干的热将起来,身上也冒出了腾腾白气,便将身上裹着的袄子脱了,精赤着臂膊。   那妇人也没进去,自家也拎了一把扫帚,一面干一面同他低声争执些什么。   两口子正拌嘴,忽听得巷子外头,远处传来一阵极重的脚步踏地声响。   那脚步声齐齐整整,一步一步,如同击鼓一般,敲在两口子的心上。   李老四同他浑家,一齐白了脸面,丢了扫帚,忙忙回到屋中,关紧了门扉。   被围困了四日的京城,终是破了。   安国公府门前,人头攒动,丫鬟仆妇家丁小厮,挤在一处,低垂着头,不敢有一声言语。   如今的安国公萧潼,同他的夫人蒋氏,就站在人群前头。   雪依旧在下着,扑簌簌的,落在每个人的头上,仿佛千钧重担,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自西南而来的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只用了短短半年的功夫,便直攻入京城,并于大年三十的夜里,将京城团团围住。   朝廷腐败已旧,叛军一路打来如摧枯拉朽。   但京城的权贵们,满心想着京畿重地,有重兵把守,区区一伙乌合之众,怎样也不会是朝廷亲军的对手,依旧在纸醉金迷、糜烂奢侈的日子里醉生梦死。   然而,叛军只将京城围了短短四日,便不攻而破。守城的官军,竟然在守将林城带领下,献城求和。京城大门洞开,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偌大一座京城,便已落入了叛军掌握之中。   蒋氏将头略抬了抬,悄悄望向那些叛军。   这些兵士,同她往日在京中见到的,骑着高头大马,身着轻裘锦带,微胖而白净的军士不同。他们一个个皮色黝黑,刚劲魁梧,矗立在风雪之中,犹如一尊尊钢铁铸造的雕像。那一张张脸孔,竟是整齐划一的没有神情,冰冷刚硬,仿佛石头雕出来的。   蒋氏的目光,在触及叛军手中那明晃晃的兵刃时,心头一颤,一股寒意自背脊上蹿起,直透骨髓。直到此刻,她才大从心底里的感受到,这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叛军。   纵然蒋氏只是个深闺妇人,亦也听过不少关于这叛军的传言。   有流言,这叛军的首领,是个传奇人物,是真龙天子下降,其举事之时,有五彩祥光,故流民草寇皆肯归顺,奉其为王。   一说,其人极善,严苛约束军纪,军队所行之处,绝无肆扰百姓之事,甚而调拨军士,帮助穷困百姓驱逐匪患。   叛军之中,上下如一,首领衣食,与寻常军士无二。故此,叛军军心极忠,人人为主,作战之时各自向前。   又一说,其人极恶,性情残暴嗜杀,曾将守城官员车裂分尸,更将其阖家老小十余口斩首,首级悬挂于城头。   传言种种,莫衷一是,但唯有一种,流传最广,甚而蔓延进了京城——唯有此子,方是大周的真命天子。   尽管朝廷下了各种严刑酷法,亦没能制止这流言在坊间传开,直至如今,叛军攻进京城。   叛军进京,并没有直取皇宫,而是将安国公府团团围住。这一举动,令安国公府上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   安国公萧潼,并不掌兵,也不是什么权臣,叛军为何独独要围住安国公府?   蒋氏心中纵有不安,却并不怎么害怕。她家老爷早跟她通过气儿了,叛军如打进来,安国公府定然率先投降。   自来的规矩,为安抚人心,新帝是绝不杀降臣的,并且为彰显仁慈宽大,还会加以善待。就算周朝改头换面,江山易主,他们安国公府的荣华还会代代传下去。   想到这里,蒋氏心中稍稍安定下来,竟而对那个传言之中的叛军首领,生出了一丝好奇。   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不知现在何处,又是怎生模样?   正当她心中想时,那叛军忽然自中间分成两列,但见一人一骑,自风雪中行来。   马匹膘肥体壮,通体乌黑,唯有四只蹄子是白的,吸着鼻翼,不住的踏着地面,煞是威风神气。   马上骑乘之人,着一身玄色甲胄,一头乌发高高束起,他两眸深邃,如鹰隼一般的犀利,两道浓眉直斜入鬓,鼻梁高挺,双唇极薄。   这叛军首领,竟是个俊美如斯的男子!   他左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然而这不仅没有丝毫损坏他容貌,反倒令他添上了一抹阴郁暴戾的气质。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坐骑的头,适才还暴躁不宁的黑马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便望向了安国公府众人。   众人触及那目光,心头都是一颤。   不知为何,黑衣男子那通身的气派,仿佛如天神降世,不怒自威。不必他开口说什么,众人心中已然自发的生出了敬畏之意。   这样的人,便是天生的王者!   蒋氏看清了那人的面目,顿时如一桶冷水自头顶浇下,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她只觉得双膝发软,两个腿肚子都在瑟瑟发抖,几乎要死死的咬住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怎么会是他!   这叛军首领,竟然就是已废为庶人、驱逐出京的前四皇子陈博衍!   她身边站着的安国公萧潼,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还是退了回来。   陈博衍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并没有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如花容颜,一颗心顿时直直的坠了下去。   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道尖利的哭叫声:“四爷,您总算回来了!!”   伴随着这声响,只见一丫鬟打扮、左脸有疤的年轻女子连滚带爬的自人群里冲出,跪倒在陈博衍的马前。   这丫鬟语不成声道:“四爷,您回来晚了……呜呜……姑娘,姑娘没了……姑娘走了!二老爷和二太太,去岁将姑娘送到了宫里……隔日一早,就送出来消息,说姑娘夜里去了……姑娘一直都在等着四爷……”   陈博衍默然,他只觉得耳中一片轰鸣,胸口似是被千斤的重锤一记记狠狠的捶着,喉咙里是一片腥甜。   终究,他还是回来的晚了。   风雪甚紧,大片的雪花黏在他的鬓边、眉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   蒋氏按捺不住,急赤白脸的嚷道:“四、四皇子,你可休要听这婢子的胡言乱语!皇帝要的人,我们莫不是能拦着不成?!”   萧潼眉心一跳,想拉她一把,却拽了个空。   陈博衍看着她,目光之中是一片冰凉,他颔首一字一句道:“如此说来,她说的便都是实情了。”   话音低沉,冰冷之中带着肃杀,重砸在萧潼与蒋氏的心口。   萧潼急急上前,却被军士拦住,他便白着脸面,向陈博衍大声道:“成王殿下,我安国公府上下愿降,自此效忠于殿下!”   陈博衍面色淡淡,薄唇轻启:“本王,不稀罕。”   萧潼后退了一步,冰天雪地竟然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满心的盘算便是叛军必定不杀降臣,他还能继续当他的富贵国公爷。然而没想到,这个陈博衍根本不肯受降。   不肯受降,那意味着什么?   没等萧潼想明白,高架在安国公府门前的柴火和油锅,便已将答案昭示出来。   火红的焰火舔舐着锅底,大锅之中的油也冒出了腾腾热气。雪花落入锅中,偶然腾起些噼啪的声响。   萧潼与蒋氏,看着那锅中滚热的油,胆战心惊,不知陈博衍意欲如何。   有军士上来问道:“殿下,安国公府如何处置?”   陈博衍面无神色,淡淡吐出两个字:“逆贼夫妇,下锅油烹。”   清清淡淡的两个字,却宣告了安国公府人的下场。   蒋氏又惊又惧,登时晕死在地。   萧潼亦也魂飞魄散,兀自大声嚷道:“成王,我安国公府愿降,你不能诛杀降臣!”   陈博衍目光森冷,开口言道:“本王,偏不受降。”   萧潼面若死灰,颓软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撵出京城、废为庶人、绝无可能的四皇子会卷土重来,会成为这场争斗的赢家。   若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把赌注押在宫里那位身上,更不会听信妻妾的言语,把侄女萧月白送入宫中。   但这世上,最缺的大概就是后悔药。   这一日,安国公府门前那沸腾的油锅,凄厉震天的哀嚎,焦糊的气味儿,焦枯的骨渣,成了京城里所有人的噩梦。   皇宫之中,守卫的亲军早已如受惊的鸟兽四散奔逃。   养心殿上,已成了孤家寡人的皇帝陈恒远独自在龙椅上坐着。   他满面阴冷,看着那个曾被自己驱逐出京的四弟,自门外一步步的走到了殿中。   直到了此刻,陈恒远还是不能相信,他竟然还是输给了这个弟弟。   陈博衍看着他,淡淡说道:“是你自裁,还是我来动手?”   陈恒远嘴角微微抽搐着,那双眼睛里满是狠厉。   片刻,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轻蔑一笑:“陈博衍,你不要以为你赢了。萧月白,她最终还是当了我的人。尽管她死了,但她还是成了我的女人,我的妃子!”说着,陈恒源的面目越发狰狞,他狂笑叫嚣着:“你就是杀了我又能怎么样?!你挚爱的未婚妻,最终成了我的人……”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陈恒远的脑袋已经搬家了,殷红的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溅射了一地。那颗戴着平天冠的脑袋,滚落在地下,两只眼睛兀自瞪着陈博衍,死不瞑目。   陈博衍手提重剑,血水顺着剑身的血槽汩汩而下。   他面色冷峻,看着那地下的首级。   明知道陈恒远是在挑衅他,而他却也当真被激怒了。   毕竟,到了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比萧月白更戳他的心坎了。   迈过陈恒远的尸首,陈博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大殿外头。   殿外,风雪已停,举头望去,天际一片苍茫。   三日之后,陈博衍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延丰。   新帝拒降,油烹降臣,手刃废帝,这消息在京中传开,令那些前朝旧部,无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然而周朝腐朽,权贵鱼肉百姓已久,对于这等消息,寻常百姓只是人人拍手称快。   陈博衍自登基之后,革除吏治积弊,分田地,兴百业,只用了短短三年,周朝便又是一番新气象。   三年之后,群臣以国不可无后,后宫不可无主,上折奏请陈博衍立后,未准。   又三年,群臣又以后宫空虚,后继无人,奏请陈博衍选秀纳妃,未准。   延丰十四年,陈博衍竟追封前朝已故安国公府嫡长孙女萧月白为后,群臣哗然。   延丰十七年腊月十四,又是一个大雪日。   御前女官明珠立在养心殿外,她呵出几口白气,搓了搓手,抬头看了看天上不住飘落的雪花。   明珠今年已将近四旬了,眼角细细的纹路,和左脸颊上巴掌大一块的烫伤疤痕,记录着她走过的岁月,和吃过的苦。   陈博衍称帝十七载,而她到御前服侍也有十七年了。   新帝后宫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服侍的宫女和女官。宫里人皆诧异,为何皇帝会用一个面部有疤的女子为御前女官,且一用便是一十七年。   这里面的缘故,只有明珠自己知道。   明珠想了一些旧事,微微出了一会儿神,便见御医从里面出来。   她连忙上前问道:“林大人,皇上如何了?”   那御医微微叹息道:“大约是不成了,皇上也不肯服药了。”   明珠闻言,神色不由一阵黯然。   御医又道:“明珠姑姑,皇上适才吩咐,令你进去。”   明珠应了一声,心事沉沉的迈步进门。   跨入门槛,龙涎香与药气混合成一股浓郁的气味儿,在殿中弥漫着,令人有些窒息。   大殿之中,竟是空无一人,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之中。   明珠一步步走到龙床畔,透过软黄色帐幔,只见陈博衍卧于其中,原本俊美的面容,变得憔悴不堪,两只眼窝深深的塌陷,水色的薄唇一片焦枯。   这个戎马半世,杀伐决断的帝王,此刻已到了人生暮年,显露出了日薄西山之态。   明珠只觉得心酸,轻轻道了一声:“皇上。”   陈博衍听见声音,开口道:“明珠,朕时日无多了。”话音沉沉,颇为无力。   明珠说道:“皇上别灰心,听御医的言语,仔细将养着,终会好起来的。”   陈博衍说道:“朕面前,你便不用说这官面上的话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里清楚。这会儿叫你过来,只想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压在朕心头已经有十七年了。十七年来,朕一直都在惦记着。到了这会儿,你可一定要跟朕说实话。”   明珠揉了揉鼻子,语带哽咽道:“皇上要问什么,奴婢知道,一定如实讲来。”   陈博衍却忽然激动了起来,问道:“你一定要告诉朕,月白她……她是不是怀过身孕?她怀过我的孩子?”   明珠顿时语塞,当年的事情,再度浮现在眼前,犹如昨日一般的清晰。   陈博衍终身未娶,全天下人揣测纷纭,甚而有传言这位皇帝有龙阳之好。然而只有明珠知道,那是因为他心中始终挂念着萧月白,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明珠还记得,当年那个夜晚,她陪着萧月白到南安寺中,去为陈博衍送别的情形。   而那个夜晚,也成了他们二人的诀别。   陈博衍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捉住了明珠的手腕,如铁箍一般勒的明珠生疼。   “快告诉朕,是不是?”   明珠看着那枯干的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碎金八宝珍珠手钏,这是姑娘贴身戴着的首饰,也是当年给陈博衍的盘缠之一。   这么多年了,那些金银早已在旅途之中耗尽,唯有这串手钏他戴到了如今。   陈博衍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死死的握着明珠的手腕,歇斯底里的问道:“告诉朕,是不是?!”   明珠有些不知所措,过去这么多年了,且姑娘也早已不在了,再把这件事掏出来,或许不过是徒增伤感,那是何必?   但皇帝已将临终,或许也该知道这些事,至少了结了心中的遗憾。   然而陈博衍却没能再等下去,他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境,这番质问也耗光了他好容易聚起的那最后一点点的力气。   他松开了手,颓软在榻上,朦胧之中,仿佛看见了一道丽影正朝他走来。   “月白……”   陈博衍忽然觉得不甘,他这一生什么都有了,却唯独失去了萧月白。   而失去了萧月白,就仿佛失去了一切。   如果,能重来一次呢?   延丰十七年腊月十四,成帝龙驾归天。   陈博衍称帝,是反叛起兵,篡夺皇位,其手刃废帝,油烹降臣,开本朝未有之先河。   虽其治理国家,克勤克俭,兢兢业业,但史书工笔,仍落了暴君二字。   没有谁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女人。 第2章   萧月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梦中,她竟然会同一个男子欢//好无度,于她这个尚未出阁的安国公府小姐而言,真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梦里男人精干健硕的身躯,肌肉偾张的臂膊,乃至于粗重的喘息和汗湿的气味儿,都仿佛历历在目,真实的宛如亲历。   一连五日,她都做着这样混沌的梦境,梦里有时香艳,有时混乱,然而最多的便还是和那人的事情。   这真是,匪夷所思。   萧月白不能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做起这样的梦来,她翻了个身,将身上的杏黄色绸缎被子略掀了些起来,想让滚烫的身子略微凉一凉。   凉意袭来,令她清醒了几分。她眯着眼眸,向帐子外头瞧了一眼,只见仍是昏暗一片,便晓得天色还早。   然而就听房里贴身服侍的婢女明珠的话语断续传来:“……姑娘已连病了几日了,这昨儿夜里烧好容易退下去些,真是叫人好不焦心。”   这话才住,另一个名叫琳琅的丫头便接口道:“可不是怎的,府里老太太见天儿的打发人来瞧,想接姑娘回去。偏生咱们太太是普天下第一执拗的脾气,说什么都不肯。咱来这南安寺,也住了有小半年了罢?说起来,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太太就是气性大,竟就这么抛家舍业出来了。”   明珠却又说道:“话虽这样讲,但这样的事,落谁头上不生气呢?”说着,就听那绣花软底鞋的擦地声响,竟是往这边来了。   明珠进了房,却并没往床畔来,径直走到了屋子的一角,俯身去开一口箱子。   萧月白看着那轻纱帐幔上显露出来的细丽身影,不由轻轻嘤咛了一声。   明珠听见动静,连忙走来笑道:“原来姑娘醒了,我道姑娘还睡着呢。”说着,便卷起帐子,拿一旁的包银竹钩子勾了,又问:“姑娘可起来了?”   萧月白窝在被中,一头乌云也似的长发就拖在枕上。她香肩半露,现出一抹雪一样的肌肤,那鹅蛋脸上,漾着一抹浅浅的红晕。明澈的双眸,大约是因香梦才醒,水盈盈的,带着那么一丝迷离。   饶是身为女子的明珠,瞧见这幅活色生香的情景,亦忍不住的心头微颤。   萧月白瞧着她,目光中里微有疑惑,她轻轻说道:“渴的紧,有茶水么?”   这嗓音柔嫩,宛如黄莺初啼。   明珠忙笑道:“茶没有,姑娘病了几日,大夫吩咐的,不能给茶吃。可巧昨儿淑妃娘娘给了一瓶贡上的玫瑰露,可要冲一瓯子来?”   萧月白微微颔首,明珠便先扶了她坐起,才走去冲玫瑰露。   萧月白坐于床畔,放眼四下打量。   这屋子倒是宽敞,桌椅箱笼一并齐全,桌面上安放着妆奁钗梳,并些梳妆使用的瓶瓶罐罐。自己睡着的,亦也是张楠木雕花大床。西北角地下,一口黄花梨螺钿箱正兀自开着,里面些许衣物折叠的齐齐整整。   这地方虽也舒适,家什考究,却到底比不得家中奢华。   毕竟,这儿是南安寺呢。   本朝太后笃信佛教,因而京中信佛的风气极盛,尤以妇人为甚。这南安寺,又是京中第一大女尼寺,受的是皇家的香火,太后每年七月盛暑时节,必要亲自驾临,一则为吃斋礼佛,二来也是为了避暑。   因而,这南安寺备受京中名媛贵妇的推崇,时常有各家权贵的女眷来此处静养,亦有诚心入佛门修行的,偶尔还接纳宫中的嫔妃。   安国公府嫡孙千金萧月白,同她母亲安国公夫人林氏在此处已住了小半年的光景了。   萧月白想了一会儿心事,明珠便捧着一只小小巧巧的甜白瓷茶盅过来。   萧月白接了过去,低头一瞧,白净的瓷盏子里一汪红艳艳的汤汁,散发着玫瑰的香气,着实诱人,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盏玫瑰露下去,她只觉得透骨一阵芬芳,头目清爽,身子也爽利了许多,便想下地。   明珠服侍着她穿衣梳妆,萧月白看着镜中那如花人面,不由一阵恍惚。   梦里的事情,是那般的真实,她仿佛真的死过了一回。   可眼下,她不还是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明珠替她将头发梳起,挽了一个百花分肖髻,自妆奁里取了一支赤金镶蓝宝珊瑚钗,替她绾住。   乌黑油润的发髻,殷红的珊瑚,将那张鹅蛋小脸,衬的更加艳丽了几分。   明珠便絮叨着:“姑娘这好气色,哪儿像病了几日的人呢?这几日,姑娘病的昏昏沉沉,不晓得可是将大家伙都急坏了呢。不独咱们太太、淑妃娘娘,老太太和老爷也见天的打发人来探望。昨儿,四爷还过来了一次呢。”   听见四爷二字,萧月白只觉得心口猛地一颤,一股说不出口的酥麻感便漫了上来。   明珠口里的四爷,便是四皇子陈博衍,亦是淑妃的独子。   淑妃与萧月白的母亲林氏,原本皆是江南人士,比邻而居,是自幼的闺中好友。   及至成年,淑妃进京选秀,入宫为妃。而隔年,林氏便嫁入了安国公府,成了国公夫人。   两人便约定,若然有孕,是同性便做个异姓金兰,若是一男一女,便约为亲家。   落后,淑妃先行生下了四皇子陈博衍。又两年,林氏便生下了萧月白。   淑妃果然向皇帝言说此事,那时候她正受宠,皇帝瞧着安国公府家的小姐,也是门当户对,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认真着内侍省备办,下了聘礼。   故而,萧月白同陈博衍,算是个娃娃亲。   因着有这层关系在,萧月白同陈博衍自小时候就时常见面。   萧月白性格腼腆,又是国公府的千金闺秀,家中规矩教养甚严,明知道那人是自己的夫婿,从来不敢同他多有往来,唯恐被人笑话。   印象里,陈博衍是个冷冷清清的性格,一双狭长的眸子,时常看的人遍体生凉。   萧月白从心底里,其实是有些怕他的。于嫁给他这件事,她也说不好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自幼母亲定下的,便也就到了如今。   然而,自己怎么就突然做起同他的春梦来了?   梦里的情形虽然不太分明,但同她缠绵的男人,明明白白就是陈博衍。   那粗哑的嗓音在她耳畔,一声声呢喃着她的乳名,是从没有过的炽热亲昵。   真是,好没来由的。   想起梦中,萧月白只觉得两颊又烧了起来,看看镜中,果然腾起了两片红云。   好在明珠一心替她梳头,并没有瞧见。   她便撇开了这话,遮掩着问道:“老太太老爷都打发人来了?除却瞧我,可还有别的话说?”   明珠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就是问太太几时回府,姑娘染病,又是年根了,总在南安寺里住着,也不是个长法。”   萧月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从五日之前,她忽然一病躺倒,高热不退。   这病来的猛烈,她烧的昏昏沉沉,连着换了几个名医,都束手无策。有说是邪风入体的,有说是染了风寒的,灌了无数汤药下去,都如泥牛入海,毫无效验。   她病在床上,每日都迷迷糊糊,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梦中仿佛度过了一生。   那并不是什么好梦,回想起梦里自己一家凄凉悲惨的收场,她只觉得背脊生凉,透骨的恶寒。   幸好,那只不过是梦而已,而她已从梦中醒来。   正在此时,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一妇人高声说道:“听闻月白醒了?”   这声音脆亮高昂,听在耳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却并非是自己母亲林氏的嗓音。   话音才落,但见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两名贵妇踏进门来。 第3章   众人进得门内,其中一个妇人便快步上前,将萧月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回头笑盈盈说道:“我就说,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吉人自有天相,小小一道坎儿罢了,必定难不住她。你这两日焦的,头发也白掉了两根。我那等劝着你,你只是听不进去。如今怎样?孩子不是好了么?”说着,又扶着萧月白的肩,关切问道:“月儿真的好些了?饿不饿,心里想些什么吃,只管告诉姨母。”   萧月白仰头看着这妇人,她生着一张瓜子脸,两道细弯弯柳叶眉,一双杏眼甚是妩媚,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皮肤依旧保养的脂光水净,艳红的菱唇勾着一抹笑意,看着萧月白的目光里,带着十分的慈爱。   她穿着一件大红四季团花织金袄,戴着貂鼠卧兔,颈子上挂着赤金八宝璎珞圈,下头穿着一条缂丝玫瑰绉纱裙子,吊着一串玫瑰双鱼佩。虽是在寺庙里隐居,依旧打扮的华丽娇艳。从这通身的气派与神态,能瞧出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   这妇人,便是淑妃了。   淑妃同萧月白的母亲林氏并无实在的亲戚关系,只是自□□好,素以姐妹相称。因着这层关系,萧月白打小便跟着淑妃叫姨母。   淑妃便也算是看着她长起来的,既是至交好友的女儿,又是自己将来的儿媳,且深喜她容貌性情,对她的疼爱之情,与生母林氏相差无异。   萧月白心念才动,便已先开口道:“多谢姨妈记挂着,我这会子身上已爽快多了。”说着,她想了一下,才又添了一句:“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是却才明珠替我冲了一碗玫瑰露,吃着却心里舒坦的。听闻是姨妈给的,不知还有没有?”   淑妃笑了笑:“这有什么,我那里还存着几瓶。你喜欢,待会儿我吩咐如烟都给你拿来。”言语着,便回身向后面的妇人笑道:“瞧这样子,月儿真是好了,我说你不用焦心的。”   那妇人摇曳上前,抬手抚了抚萧月白的头,微笑着本想说什么,话未出口,泪却先如泉涌,索性将她搂入怀中,哭了起来。   自从醒来,萧月白便一直懵懂恍惚着,直到了此刻,嗅闻到妇人身上那熟悉的淡香,埋首在那温暖柔软的怀里,方才真切起来。   她鼻子一酸,忍不住也抽泣起来,环住了妇人的腰身,低低啜泣着:“娘……”   这妇人,便是她的生母林氏。   林氏揉了揉眼睛,秀美的脸上既是欢喜,又带着几分后怕和伤感。她搂着萧月白,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又是笑又是叹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叫人一点儿都不省心!好端端的,大冷天吃什么冰碗儿,一病躺下去人事不知,直到这会儿才醒来。娘这辈子统共就生了你们兄妹两个,独你是娘的宝贝疙瘩,你若有个什么闪失好歹,叫娘余生怎么过?”   不知是不是那场噩梦的缘故,萧月白只觉得满心酸涩,在听到娘亲那柔软的话音时,愈发的强烈起来。她起初只是小声抽泣,继而竟环着母亲的腰身,淅淅沥沥的哭了起来。   就好像,当真曾和母亲生离死别了一番。而眼下这心境,竟是劫后余生的悲凉和庆幸。   幸好,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淑妃在旁瞧了一会儿,便笑着上来劝解道:“横竖月儿已醒了,身子也安泰了许多,正该高兴才是,娘两个只顾哭些什么?不放心,明儿便还传宋仁泰来瞧瞧。”几句话,便将萧月白与林氏调解开了。   这宋仁泰乃是宫中太医,在太医院供职。淑妃在宫里时,日常脉息都由他瞧看,一向放心。自来了这南安寺,宋仁泰便也时常过来伺候。淑妃诸人不信,却唯独信他。   当下,林氏便同淑妃在屋中坐了,陪萧月白说话。   琳琅端了茶盘上来,除却萧月白,林氏与淑妃各取一盏茶在手。   闲话了几句家常,淑妃便问道:“眼瞅着年底了,你待怎样?你家里那位,也是见天的来,打旋磨子也似的央求着你,只想接你们娘两个回去呢。”说着,她忽然媚眼一翻,朱唇浅勾:“我寻思着,你竟不如回去过个年,也免得你家那口子整日的害馋痨。”   淑妃容貌甚是妩媚,虽有了些年岁,却添了许多成熟韵味,这眉梢眼角的些微态度,当真撩人心魄。   林氏却寒了脸面,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一旁桌上,淡淡说道:“若要我回去,除非江河逆流,天地倒转!”   淑妃却朝她浅浅一笑,眨了眨眼睛,说:“你也就在我跟前硬气了,我便不信,难道你再也不回去了不成?你敢与我拍手么,咱们赌些什么?若他再来,你若软了,却怎么说?”   林氏有几分恼了,正了脸色,说:“咱们玩笑归玩笑,却不要拿这个来戏谑。你晓得我的脾气,那样的事可是我能忍得过的?”   淑妃含笑叹息了两声,又说道:“这算我不对,然而如此也不是个长法。我倒是喜欢你陪着我,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萧月白望着母亲微微出神,不知为何,这一病竟让她恍如隔世,之前的一些事情竟要仔细想想才能记起。   林氏容颜极美,也是一张鹅蛋脸面,吹弹可破的皮肤,同她女儿萧月白就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段窈窕修长,在老家江州时,同淑妃有江州双艳之称。   萧月白的父亲,安国公萧覃前往江州公干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偶遇林氏,当即对林氏一见倾心。   林家宠溺女儿,于这未来的女婿,必定要林氏首肯了,方才能定下。   偏偏林氏是个对男子冷如冰霜的性格,只爱与红粉姊妹相交往来,世间男人一概不放入眼中。起初时,她对萧覃亦也是不假辞色,管他是什么世家贵胄,国公府邸,只当做个浑人,不理不睬。   萧覃费了许多功夫,好容易才打动她芳心,这方将她娶进安国公府。   林氏自从嫁到京城,同萧覃倒也夫妻和睦,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长子名萧逸安,亦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次女便是这个萧月白。   她与萧覃做夫妻近二十余年,不曾红过脸面。萧覃是个宠妻无度的人,但有拌嘴时,也是他先服软。   本来一向太太平平,谁知到了去年中秋,就生出一桩是非来。   中秋佳节,阖家子在荣安堂中摆酒吃团圆宴。   待酒过三巡,林氏带着女儿萧月白,跟着萧老太太甄氏到园中赏月。   走到园中一处凉亭旁,赫然就见萧覃同府中的一个婢女,两人衣不蔽体,睡在一处。   甄母大发雷霆,命人唤醒他们起来问话。   林氏却无二话,捂了女儿的眼睛,径直拉她回房了。   事后,萧覃赌咒发誓,言说此事他全无知晓,那夜酒醉之后人事不知,跟婢女更无沾身。   这样的事,若放在别家夫人身上,或许发几日脾气,就揭了过去。   但林氏是个心高气傲的妇人,哪里忍得下这口窝囊气,气头上将萧覃的话尽当了推脱之词。她一怒之下,便带了女儿走到这南安寺。   南安寺素来受各权贵世家的香火,安国公府每年也不少送香油银子,年下还有份子。故此,庵主见了安国公府的大夫人同小姐来住,自然殷勤招待,奉若上宾。她母女二人,便在此处一住就是小半年的功夫。   期间,萧覃是来了无数次,甄母也不少打发人来,林氏对甄母打发来的人以礼相待,对萧覃却只给闭门羹吃,但左来右去却也只有一个意思——要回去,不可能。   萧月白想到这些事,心口忽然有些发闷。   这件事在那场梦里竟还有后续,父亲因母亲久不回去,二房的叔叔婶娘又从中挑唆作乱,父亲一怒之下竟真将那婢女收到了房中。母亲因此更不肯回去,夫妇两个直到祸事临门,竟是再不曾见过一面。   那场梦,竟是如此真切,细微到了连这样的事都如折子戏一般的演绎了下去。   那当真只是一场梦么?   到了此刻,萧月白竟不敢肯定了,自己无论如何可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   但听母亲又道:“……且不说这个,过年了,你却不回宫么?皇上也罢了,老祖宗可许你就这样在外头住着?”   淑妃鼻子里哼了一声:“老祖宗倒是没话说,她老人家一向宽厚,我能出来也是多得了她老人家的恩典。她若要我回去伺候,那是没有二话的。但一想到回宫,就要看胡欣儿那妖妇的脸孔,我心里便憋气。去年年头,为着宫务纷争,我便同她好一场争执。皇上是猪油蒙心了,一昧偏着她的。我瞧着累得慌,索性出来躲清静。但听宫里的消息,她今年又闹出了什么新鲜好故事,要在新年里令她母家献祥瑞。你我都知道,这素来祥瑞哪有个真的,从古及今哪件不是人闹出来的?她如今要演,到那时还不知是个什么热闹情形,我实在不想去看她的!”   听到献祥瑞三字,萧月白心口猛地突突一跳,上下牙关竟也打起战来。 第4章   献祥瑞这件事,在那梦里却是有的。   所谓献祥瑞,乃是地方官员将本方一年所现的吉祥征兆,比如风调雨顺,天现彩虹,地涌甘泉,记录在案,乃至于出了什么珍禽异兽,年末呈递于朝廷,算作是本朝受上天福佑的证明。   此举,原是当年太//祖皇帝举事之际,及至后来开朝建国,都曾用过的法子,故而作为一项惯例,延续至今。   原本,献祥瑞只可由地方官员所为,后来规制渐松,世家贵胄,及至商贾大户,都可向朝廷献祥瑞。做得好了,朝廷便能封赏些什么,甚而有因此被封作午门待召的。   这午门待召,顾名思义便是待在午门外头,等候皇帝召见的官员,并无一分一毫的实权,甚而连品阶都模糊不清,不过是当初开朝之时,分赏那些底层功臣用过的手段,留到了如今。   有些大户,为图门面好看,子弟又无力科考,便打主意走这条路子。   偏生本朝皇帝,又是个极爱这些虚应故事的人,上有所好下必胜焉,耍这一套的也就很不少了。   这个胡欣儿,本是孝靖皇后的庶妹。说起她进宫的因由,倒也是一件荒唐事。   四年前正月初一,胡欣儿跟随夫人进宫拜谒皇后,被皇帝一眼看中,年还没过完便招进了宫中,封作昭仪。   孝靖皇后于此事虽极为不悦,但那时她已然疾病缠身,也无力管辖,便也索性不管,眼不见心不烦。   这胡欣儿生的形容妖冶,又极善蛊惑媚主,将皇帝收拾的服服帖帖,对她宠信有加,及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不过一年的功夫,这胡欣儿便由昭仪升到了妃位。   而孝靖皇后病体渐重,终于两年前一病殁了。自打中宫过世,胡欣儿更是恃宠生娇,日渐猖狂,在宫里惹是生非,欺大压小。偏偏皇帝就似中邪了,就听她的挑唆拨弄,不管是非曲直只站在她那边。   这胡欣儿在宫中,就如皇后一般,吃穿用度,奢靡无比,样样都比照着皇后的规制来。除却太后,无人放在眼中。得宠的妃嫔尚且要让她几分,那不得宠的只得忍气吞声,任凭她□□。   淑妃看不惯她那做派,明面上跟她刀来剑去了几回合,见皇帝只是一心偏袒她,心里便觉得没意思,趁着皇后的孝期未完,借口要为孝靖皇后超度祈福,禀告了太后,便住到了这南安寺来。   太后素来喜欢淑妃,便就准了。淑妃出来躲清静,也有小一年了。   而这一次的献祥瑞,在萧月白那场梦里,便是年节的事情。   梦里,胡家在年前敬献了一只身披五彩羽翼、能随乐舞蹈的仙鹤。仙鹤常有,但天生五彩羽毛的却极为罕见。皇帝龙心大悦,极其喜欢,便下令三十夜里的宫宴上,让这仙鹤舞一曲助兴。   熟料,三十夜里,这仙鹤居然在宴席上口吐鲜血,当场暴毙。   皇帝震怒,下旨严查。查来查去,竟然有人供述亲眼见到淑妃当天有亲手喂那仙鹤吃果子。   梦里的事情,萧月白记得不太分明。只是模糊晓得,皇帝大发雷霆,根本不听淑妃的分辨,倒是听了胡妃的挑唆,认定是淑妃妒恨胡欣儿所为。   依着皇帝,就要将淑妃废掉,打入冷宫。最终还是太后出面,责令淑妃出宫,在南安寺带发修行,于佛前忏悔,再不得回宫——实则是将她保了下来。   然而自这件事起,萧家便就此交上了霉运。   淑妃被贬,四皇子陈博衍自也不受皇帝待见,常被排挤。萧家与淑妃有子女这一层姻亲关系在,往日又走动频繁,便分外惹眼。   国公府中,二房时常撺掇着老太太甄母强迫长房退了这门亲事。   然而甄母为人极重信义,安国公萧覃与林氏也不肯退亲。   落后,不知为何,京中忽然传闻陈博衍有不臣之心,意欲谋权篡位,安国公府与他有姻亲,自然脱不了干系。   萧月白犹记得,那梦里父亲被逼自刎,母亲在南安寺中触柱而亡,祖母一气病倒,而自己则被送入宫中的凄惨情形。   梦中的惊恐和绝望,眼下想来,竟如亲身经历,就如同真正发生过一样。   而这一切的开端,便就是这场胡欣儿安排的献祥瑞!   萧月白木怔怔的坐着,只觉得背脊上漫过一阵恶寒。   淑妃同林氏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不经意瞥见萧月白坐在那里出神,精巧的小脸木木呆呆,倒像只被雷惊了的小猫,只顾发起怔来,不觉又爱又怜,心中喜欢得紧,遂向林氏笑言:“你瞧月儿,发呆不知道想什么呢。”   林氏也看着女儿,目光里满是温柔的宠溺,她颔首叹道:“我这一世,养了两个孩子,唯独这个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这场病,真是把我吓着了。若她怎么样了,我也不要活了。”   淑妃笑了笑:“瞧你这话说的,把你家老大儿子放在哪儿?”   林氏脸色略微沉了一下,有几分嗔怪道:“那个混小子,是专一站在他爹那头的。”这口吻里,却有了些撒娇埋怨的味道。   淑妃听在耳中,不由又是一笑,带了几分无奈,摇头叹息道:“你嘴上这样说,然则能叫你这样任性埋怨,足见你在夫家的日子顺遂了。不然,可有你哭的时候呢。”   林氏听她又说起这个,有些生气了,斥道:“才说过,你又来。这分明是他无礼,怎么倒算起我的账来了?!”   淑妃却叹息道:“这还是让你家国公爷给宠的了,不然你会说出这等话来?这世风日下的,哪家的老爷不养着一屋子的侍妾丫头?独你家国公爷是个例外,这么些年了屋里就你一个。其实那件事算的了什么,搁别人家里早就抿了过去。偏生你不依,你要闹,你夫家倒也容着你闹,这可不是他宠的你惯得你么?”   林氏听着,心里倒不服气起来,冷笑了一声:“怎么,莫不是我还要谢他的恩典不成?!”说着,点头道:“这么些年就我一个,到了这会子却忍不得了。中秋佳节,就那么大喇喇的跟婢女光身儿睡在花园子凉亭里,叫阖家子大小都瞧见,可见这些年真是把他给熬坏了。我不在家,不是正好趁了他的心?没人碍着他了,他可算能好好的尽尽兴了!”嘴上说着,心里却跟被什么戳了一样,绞痛起来,不觉银牙一咬,那泪花就浮了上来。   淑妃见状,只得截住了话头:“我不过随口这么一讲,你不爱听,那就再不提了。你且把心放宽些,安国公这些年来对你如何,你也看在眼中,料来他也不肯差了。”说着,便转了话题笑道:“说起来,月儿也大了,什么时候替他们把婚事办了?我可是,等不及要这儿媳妇进门了呢。”   林氏见她提起女儿的婚事来,方才将那番心事都住了,说道:“孝靖皇后的孝期,可还有三个月呐。如今虽说不讲究那么多了,但到底还是避避嫌的好。免得叫那起烂嘴拔舌的,又去宫里给你戳是非。”   淑妃便笑道:“那就往后挪挪,放下半年也好。”说着,便含笑问萧月白道:“明年下半年,就娶你过门,月儿说好不好?”   萧月白满心乱糟糟的,全不曾将两位长辈适才的话听进去,也就木木的,没有言语。   淑妃瞧着,只当她害羞,便笑道:“月儿羞了,不肯说话呢。”   林氏看在眼里,也跟着笑了。   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是打小就定下来的。为着将来成配,两家大人也没少让他们亲近。淑妃还在宫里时,林氏进宫瞧她,常带了萧月白一道去。   在两家长辈的眼中,这门婚事已该是水到渠成了。   萧月白不及多想,脱口便道:“姨妈能不能,不回宫去?”   淑妃与林氏各自讶然,都没想到她半日没有言语,一张口竟然说的是这个。   淑妃先自笑了:“月儿想是舍不得我?你放心,即便我回了宫,你也能跟着你母亲一道进宫来瞧姨妈呀。再说了,等你过了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愁没见面的日子?怕是,见烦了的时候也是有的呢。”   萧月白满心的烦乱,不知如何去讲这件事。   即便将自己的梦和盘托出,这虚无缥缈、怪力乱神的故事,淑妃也未必会去信。   再则,淑妃生性强势,平生最不服输,若听说了这件事,只怕还要故意去碰上一碰。   萧月白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那场梦里,献祥瑞便是万般的开端,她只想躲避开去。   纵然只是一场梦,但梦里的情形未免过于真切,而献祥瑞这事又真实的发生在眼前,她已然不敢将这只当作一场虚无的梦境。   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这所谓的梦,竟是老天给她的警示。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淑妃与林氏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又自顾自的说她们的去了。   毕竟,萧月白这孩子,从小便最是温婉柔顺,讨长辈们的喜欢。 第5章   晚间掌灯时分,萧月白随着母亲在套间暖阁里吃饭。   淑妃走后,南安寺的主持听闻国公府小姐醒来的消息,也忙不迭的过来探视了一番,说了些吉祥话,念了几句佛号,这方去了。   萧月白大病初愈,正是将养身体的时候,但身居寺庙之中,饮食自然颇多忌讳,头一个便是荤酒不得入山门。   然而安国公府如今荣光尚在,就连皇帝日常也要给其三分薄面,这寺中的女尼自是也殷勤巴结的紧。荤腥虽不能碰,但素食的各样滋补汤饭花样却是不少,毕竟是伺候过皇太后的地方,与寻常清苦寺庙不可同日而语。   林氏母女在南安寺住这小半年的光景,除却有自己的小厨房伺候,寺中的厨房执事也没少来献殷勤。   所以,纵然是寄居寺庙,一顿寻常的晚饭也是七碟八碗的极为丰盛。   萧月白看着眼前的肴馔,虽都是自己素日里爱吃的,这会子却怎么样都没有胃口。   林氏亲手舀了一碗羹汤放到了萧月白面前,笑盈盈说道:“这是她们厨房送来的药膳汤,说是拿黄精、红枣、山药合着冰糖一道炖的,最能益气补血,还有个什么名头,叫做……”   一旁侍奉的丫鬟红玉见她卡了,便补了一句:“是慧能师父送来的,说叫善心慈悲汤。慧能师父说,这汤里几样药材,都是天生地长的,凑在一处成了能养人的好物,算作病家的佛缘,所以叫这个名字。”   林氏笑了:“是这个名儿,她们出家人倒也有趣,什么东西都要安上个佛家的名号。”说着,便向萧月白道:“你身子亏虚,倒正好吃这个。别的吃不下,喝碗汤也好。”   萧月白看着碗中,澄清透亮的汤水里泡着红亮的大枣,和切成大块的山药,甜香扑鼻,还带着一丝药味儿。   她执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抿了一口,香甜之中夹着一抹淡淡的苦味儿。   林氏笑问道:“怎么,还合口么?”   萧月白抬头看着她的母亲,有些怔怔的。一觉过来,仿佛隔了一辈子那么长远。   烛火下头,母亲眼角的纹路似是更明显了,含笑的唇红艳艳的,风韵纵然不减,却也彰示着这是个有些年岁的妇人了。   终究,林氏也是三旬开外的人了。   萧月白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忍不住开口道:“娘,咱们不如回家罢。”   林氏颇有几分不自在,说道:“咱们在这儿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家去?你姨母说说也罢了,连你也要提。”   萧月白说道:“南安寺虽然容咱们住着,但说到底人家其实冲的是国公府的名头。娘跟爹生气罢了,何必定要让外人看笑话呢?这都小半年了,娘差不多也该消气了罢。再说,娘就不想爹么?”   这话,真正戳中了林氏的心病。   林氏脸色一寒,心中腾起了一股怒气,却并非为别的,正是萧月白说中了她一向隐瞒的心事。   但到底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她勉强说道:“没有这回事,别瞎讲。”   萧月白并不信这话,娘心里是有爹的,她明白。   娘生性倔强,清高孤傲,即便是自己的子女跟前,也从来无有一丝的示弱服软。但她知道,那件事出来之后,娘嘴里虽硬气,背地无人之时,不知痛哭过多少回。   初来这南安寺之时,她曾数次在夜间见到,娘夤夜不眠,在灯下枯坐,看着往昔未出阁时爹寄给她的书信。   正因看重,才会如此大动干戈。不然,依着娘的性格脾气,哪里会将这点事放在心上?   也正因心中有他,才会迟迟不肯原谅。   想起那梦里,娘和爹到了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   父亲被人构陷,为了不拖累她们母女两个,提剑自刎。母亲听到了消息,竟无二话,一头碰死在了南安寺的柱子上。   梦里那场景,竟又浮现在了眼前,殷红的血滴像珊瑚珠子,崩碎了一地,凄艳无比。   林氏是个清冷刚强的妇人,即便自戕也选了一个暴烈无比的方式。   .   梦中的母亲就这么随父亲去了,独留下萧月白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着淑妃,凄凉度日。   而后,才有了和陈博衍的那场事。   萧月白暂且还不太想琢磨自己的事情,眼下她只想调停父母之间这场误会。明明是相互牵挂的一对人,为什么定要弄到反目,及至到了临终也都没有再见对方一面?   经过那一场梦,她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一瞬,与其为了无谓之事斗气,不如趁着彼此尚且安好之时,多多在一起相伴为好。   再则,她并不相信,父亲果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林氏却不想跟女儿说这个,将话一转,便问道:“今儿你姨妈问着你,想何时成亲,你怎么不言语?”   萧月白不防母亲忽然问起这个,不由放下了筷子,垂首不言。   林氏看着她这个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打小就是个不爱讲话的。往好里说呢,是温柔沉默,守拙寡言。但你不说,谁人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萧月白却依旧静静的,一字不发。   她低着头,烛光洒在发髻上,显得乌黑油亮,雪嫩的皮肤,在烛火下泛出了珍珠一样的细腻光泽,显得娟好静秀,温婉宜人。   林氏瞧着女儿这乖觉的模样,既可爱又可怜,心中不由就软了下来。   这个女儿,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林氏生产时候颇为辛苦。她从小体弱,向来多病,好容易才教养长大。   比起长子萧逸安,林氏在萧月白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她是她的宝贝疙瘩,是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从来,她就不忍苛责她一句半言的。   想到这里,林氏的心便如春水一般的化开了。   她浅浅一笑,自顾自的解释起来:“不愿说就罢了,儿女的婚事,从来就是父母做主的。我们也是,安排好了就罢,怎么好问一个没出阁的姑娘。”   萧月白听着,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不是不愿说话,而是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和陈博衍是自幼定下的亲事,两家的长辈是乐见其成的。   然而她内心里对于陈博衍,却是说不出什么感觉。   自己喜欢他么?萧月白不知道。   从小到大,陈博衍待她其实都极为冷淡。他性情冷清,待人接物都淡漠非常,即便是订过娃娃亲的萧月白,也并无一分特殊之处。   甚至于有时候,萧月白会觉得,陈博衍到底有没有正眼瞧过她。   于陈博衍而言,是否喜欢她,似乎都不要紧,淑妃喜欢她,这就够了。她是他订过亲的女人,是他母亲看中的人,到了时候就要嫁给他,仅仅是如此而已。   这个世道,男人总有很多选择,即便娶了妻子,也没什么妨碍。但对于女人而言,却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每每想起陈博衍,萧月白心中便是一片茫然,甚而还有一丝畏惧。   所以,在那场梦里,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甘冒大不韪,未曾成婚,便先同他有了夫妻之实?   那段长梦,旁的她都记得清楚,唯独碰到陈博衍的事情时,就模糊不明起来。   记忆鲜明的,唯有那场香艳迷离的情//事。   吃过了晚饭,林氏陪女儿略坐了一会儿,听见寺中晚钟响起,便知已是交二更天了,渐渐也困乏起来,告慰了女儿一番,便回去歇下了。   萧月白吃了药,梳洗过,也上床安枕。   虽说仍旧是满腹心事,但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想了太多事,神思乏倦,头才沾枕,便已遁入了梦想。   这一夜,萧月白睡得甜熟安稳,许是再没有什么怪梦来侵扰她了。   隔日一早,淑妃睡梦中模糊听见晨钟声响,不由将手放在额上,慵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床帐外头候着的大宫女彩霞回道:“已是辰时了,娘娘就起身么?”说着,又添了一句:“外头下了一夜的雪,院子里积的厚厚的。这个天气,天寒马滑的,四爷未必能过来呢。”   淑妃打了个呵欠,懒散一笑:“怪不得寒浸浸的,原来下雪了。”言罢,便坐了起来。   她虽已离宫,但到底是四妃之首,膝下又有一位成年皇子,且深得太后的青睐,吃穿用度及至一应的规矩,比照宫中也不差多少。   淑妃起身,一众宫人便鱼贯进来,服侍她梳洗。   她坐在妆台前,由着彩霞服侍梳头,自己则开了一盒绘着红杏枝头的螺钿红漆盒,自里面拈了些许晶莹玉润的膏脂,仔细的匀在脸上。   淑妃素来重视仪容,保养上从来不肯马虎。   她看着镜里的花容,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慢慢说道:“太后前儿打发人送来的那瓶人参补心丹,你记得待会儿分二十丸出来,给萧姑娘送去。这丸药补气,倒正好适合她吃。”   彩霞答应着,又笑道:“娘娘是真心疼爱萧姑娘,这儿媳妇没过门呐,就天天记挂着送这个送那个的,得了点什么好的,也不忘了往那边送。”   淑妃耳里听着,面上渐渐浮现了一抹复杂的笑意。   她的确喜欢萧月白,一则是自己好友的爱女,二来这孩子的模样脾气性格,也确实惹人怜爱,然而萧月白年岁渐长,这么一副温柔绵软又安静无争的性子,是否真能撑得起将来主母的架子?   淑妃甚而有些不能确定,定下这门亲事,到底是对是错。 第6章   这念头,只在淑妃的心头略微滑了一下,便转瞬即逝。   淑妃敛下了眼眸,遮住了其中矛盾且复杂的神色,她淡淡说道:“一会儿记着差事,别只顾着耍贫嘴,误了事我可不饶。”   彩霞是淑妃自娘家带进宫里去的心腹侍女,在她身侧服侍已有近二十余年了,深知淑妃的脾气性格,嘻嘻一笑,答应下来。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门上的宫人报了一句:“萧姑娘来了。”   一言才落,石青色的棉门帘子便打了起来,萧月白顶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淑妃忙转过身去,含笑说道:“你身子才好,正该多保养才是,这大冷的天,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说着,瞧见萧月白穿着一件雀金裘,外头罩着一件大红色昭君套,顶上微有积雪,在屋中转瞬便化了,遂问道:“外头下雪了?你一个人过来的,你娘呢?”   萧月白浅浅一笑:“早起听丫头们说,下了半宿了,这会子落的是雪珠儿。”说着,略停了停又道:“想跟姨妈说两句话,我就过来了,我娘还没起呢。”   淑妃听着,微微颔首,瞧见她这一身衣裳,不由眯细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雀金裘乃是选了孔雀、翠鸟两种五彩禽类的羽翼,纺织成线,合着金丝银线一道拈了,编织而成。这衣裳裹在萧月白身上,在这斗室之中,光华璀璨,灿若云霞,煞是好看。   淑妃看了一回,便笑道:“这衣裳,穿在你这样青年姑娘身上当真好看。我记得年轻时候也有一件,倒是不知道放哪里去了。明儿得了空找出来,给你拿去。”   萧月白的小脸窝在昭君套之中,甜甜一笑,颊边漾起了两个梨涡。大红的昭君套,将娇美的小脸映衬的如雪也似的白。   她说:“多谢姨妈记挂着,我平日里得姨妈的东西也太多了,这衣裳却是不能再收。”   淑妃瞧着她,眸子里满是喜欢疼爱,轻轻说道:“这样的衣裳,也就你们年轻女孩子穿着好看。我老人家了,穿出来不庄重,放着也是白放着,可惜了。姨母这辈子没养丫头,只好把你当闺女疼了。”说着,眼里却流露出一丝伤感。   淑妃早年在宫里,流过一个女胎,这事儿是她心头的一块疤,直记到眼下。   萧月白也略微听母亲提起过一两句,晓得动了淑妃的心肠,便敛去了笑意,静静立着。   淑妃因叫宫人替她脱了外头的昭君套,叫她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了,等自己梳头。   萧月白抱着一只喜鹊登梅黄铜手炉,里面安放着一块梅花香饼,熏得一身甜香。她歪着头,静静瞧着淑妃梳头。   淑妃抚了抚鬓边,看着镜中萧月白的神情,笑着说道:“我吩咐厨房做了梅花汤饼,一会儿你就跟着我一道吃。吃了早饭也不必回去了,宋仁泰今儿过来给我诊脉,你也等着给他瞧瞧。”   萧月白一一答应,又微笑着说道:“今儿一早过来,除了叨扰姨妈这顿饭,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姨妈呢。”   淑妃柳眉一抬,颇有几分好奇:“什么事,值得你一大早过来?”   萧月白说道:“我想请姨妈劝我母亲,回家去。”   淑妃没有言语,将原本已经簪上发髻的同心七宝钗拔了下来,对彩霞淡淡道了一句:“今儿不见什么客,就不戴这个了。”待彩霞另拿了一朵珠花戴上,方才转过身,向着萧月白浅笑道:“月儿,怎么突然来跟我说这个?”   萧月白眨了眨眼,便说道:“我想着,眼见就是年根了,总在寺里待着,不是个长法。终不成,要在这南安寺过年么?总不像个样子。再说,府里还有老太太,她老人家的面子总要顾着。”说着,她略顿了一下,压低了喉咙道:“这最要紧的一则,母亲与父亲合气,眼下还不要紧,但时日久了恐怕就不好了。”   淑妃眸中转过一抹神采,笑问道:“怎么个不好法?”   萧月白便又说道:“姨妈且想,母亲同父亲怄气,走出来的这小半年功夫里,府里那起爱生事儿的,怕是没少在父亲面前挑唆是非。眼下,父亲自然不会听他们的,但天长日久保不齐就要生出嫌隙来。姨妈,我自己的亲娘,我莫不是看她吃哑巴亏不成?”   淑妃勾唇一笑:“好孩子,这竟是你自己个儿的主意?”   萧月白点头,轻轻说道:“便是我自己的主意。”   淑妃颔首叹息道:“难为你能想到这一层上,也不枉费了你娘平日里疼你。然而这件事,你也晓得,总归是安国公不对。你母亲是个骄傲的性格,哪里肯先低头呢?昨儿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我不过试着劝了两句,她就那等噎我呢。我还敢说么?”   萧月白便将昨日夜里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姨妈,我想着这件事底下,或许另有隐情。”   淑妃眉毛一挑:“怎么讲?”   萧月白轻轻拍着手炉,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父亲是堂堂的安国公,若要添个侍妾,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即便说他看上了府中的哪个丫头,大可光明正大的纳了她。何至于中秋佳节的夜里,和她公然在花园之中私会?再则,既是私会避人耳目,依着我爹那谨慎持重的性子,该会寻个极隐秘的地方,又怎会大喇喇的在花园凉亭之中?我倒是觉得,这是有意为之,便是为了叫人撞见。”   淑妃的眼中,闪过一抹激赏。   她浅笑说道:“这些,果真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萧月白点头:“是我自己想的。”   其实,自打事情一出来,她心中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而那时候林氏肝火正旺,盛怒之下带着她便离了国公府。萧月白在长辈面前,柔顺寡言惯了,便也没有说什么。   来到这南安寺之后,她每每想家之际,曾在心中无数次的琢磨思量过这件事,只觉得其中破绽与矛盾之处极多。   然而,萧覃来过几次,林氏的怒气却是有增无减。萧月白性格温软,夹在父母之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之下便只好做个安静的女儿。   梦中那凄惨的归途,令她不寒而栗。   虽说眼下还是迷茫懵懂,但她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只要能挽救回自己的亲人,那一切的事情她都愿意尝试。   未知前途如何,她也只能奋力向前。   父母之间这一场矛盾,内情到底怎样,她其实也并不清楚。但只是这样相互不肯见面,是于事无补的,且会给人留下可趁之机。   并且,父亲和母亲,都是深爱着彼此的。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淑妃唇边的笑意渐深,她颔首说道:“好聪明的孩子,难得你能想这么透彻。所谓当局者迷,你那娘到如今还气哼哼的,一句道理都听不进去呢。”说着,她忽然狡黠一笑:“其实,我瞧着你母亲也就嘴上硬气,心里其实早软和了,就是堵着那口气咽不下去。如今这时候,能有个去调停一番,兴许就好了呢。”   萧月白听这话似是有门,心中一喜。正欲开口,却听淑妃又道:“只是,你可不能找姨妈去说。”   萧月白一怔,不由脱口问道:“为什么?”   淑妃浅笑道:“姨妈到底是个外人,掺和这等家务事,总是不大方便。另外,姨妈跟你母亲是多年的好姊妹,这等事情若是我去说,只会叫她愈发生气——敢就说,连你也不站我这头了。昨儿的情形,你不是亲眼瞧见了?所以,这样的事,我是再不能去的。便是去了,只是火上浇油。”   萧月白倒是没料到这一块,她原想着淑妃同母亲交好,必能说上一嘴的。今听了淑妃的言语,只顾发起怔来。   淑妃瞧着她那发呆乖觉的小模样,不由一笑,说:“这事儿,其实也不算难。你母亲面上刚强,其实是个重情义的妇人。她心中最看重谁,又最敬重谁?月儿这么聪明,想不明白么?”   萧月白听了淑妃这两句话,心中忽然如被什么点了一般,突然明亮起来。   她冲着淑妃一笑,宛如新莲绽放:“多谢姨妈指点。”   淑妃咯咯笑道:“谢我什么,都是你自家想明白的呀。”   正说着话,林氏也过来了,进门便笑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这么热闹。”说着,便将外头罩着的凤采牡丹斗篷脱下,交给了丫鬟抱着。   她自家走上前来,伸手向火盆里烤了烤,一面向萧月白温言笑道:“早上才起来,就听底下人说你来你姨妈这边了。我还想着,这外头天这么冷还下着雪,什么要紧事,你一大早饭也不吃,就跑来了。”说着,又向淑妃嗔道:“你给我的宝贝闺女吃什么迷魂汤了,拐着她见天往你这儿来?我一进来就不说话了,可见不是什么好事。”   淑妃眯细了一双狐狸眼睛,睨着林氏,笑着说了一句:“我们两个正商量着,怎么卖你来着呢!”   林氏晓得她是说笑,也没放在心上,在火盆上烤了一会儿,忽而闻到一股子甜香味儿,便问道:“什么味儿,这样香?”   萧月白答道:“想是我手炉子里的梅花香饼儿?”   林氏摇头道:“不是那个味儿,倒似是烤番薯。”   淑妃笑眯缝了眼睛,说道:“就数你鼻子尖,闻出来了。”   林氏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火盆,半晌说道:“你还当真在这屋里烤番薯来着?”   淑妃含笑颔首,吩咐了宫女一声。   那宫女便使了一根铜钩子,将那火盆里一搅,果然从灰里扒出几个圆滚滚皱了皮的番薯来。   林氏瞧着,不由叹道:“都这岁数了,你倒越发顽皮起来。这屋里取暖的火盆,烧的都是上好的银炭,你倒舍得拿来烤番薯!”   淑妃说道:“也是之前,惠安师傅送了几个过来,说是她们菜园子里自己种的,叫我尝尝。前两天下着雪,我也懒怠吩咐厨房了,就叫她们在屋里使这火盆子烤了。烤出来,倒是跟炉子里烤的一样。正巧博衍那时候过来,看见便吃了一个,说比他府里整治的好吃。昨儿他打发人送了信过来,说今日要来,所以我提前叫她们还如上次那般炮制了。”   说着,淑妃向萧月白笑了一下:“今日,博衍可是特地来瞧你的。” 第7章   萧月白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慌乱起来,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感觉,却直觉的想要逃避。   陈博衍要来,并且是来看她的?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她只当做是长辈的玩笑,听听就罢了。   但自从做了那场梦之后,她再听见这样的言语,心中便生出了异样来。   若说梦中的事都是将要发生的事,都是上天给她的警示,那么她和陈博衍的那场情//事是否也是将要发生之事呢?又是在警告她什么呢?   萧月白想不明白,她低着头,将小手笼在了手炉上,熏得一袖暖香。   她一向安静,淑妃与林氏也不以为意,便又自顾自的说她们的去了。   片刻功夫,厨房将早饭送了过来,果然便有淑妃一早吩咐过的梅花汤饼。   这梅花汤饼,本是宫廷膳食,乃是将梅花切末,檀香煎汁,合着精白面粉一道擀成薄皮,拿模子印做个梅花的样子,煮熟之后,放入鸡汤之中。   这道汤饭,滋味儿鲜甜浓郁,檀香混合着梅花的香气,甜美不腻,别有一番风味儿。因用了檀香,能疏肝理气,健胃益脾,深得京中贵族女眷的喜爱。   淑妃也极爱吃,来了这南安寺,寺中遍栽梅花,正值花开时节,常吩咐厨房做这道饭食。   因在寺庙里,不能食用荤腥。萧月白给出了主意,底汤用红菜配着香菇、笋子一起熬煮,甘甜里散发着山珍的鲜美,又是另一番滋味儿了。   淑妃这边,用的是自家自宫里带出来的器皿,青花瓷的海碗,净白的碗底里盛装着红艳艳的汤汁,白色的五瓣梅花上下沉浮,煞是冷艳好看。   淑妃、林氏带着萧月白围桌而坐,没有外人,自也不必拘束。   萧月白轻轻抿了一口汤水,温热的汤滑过喉咙下到腹中,整个身子便温暖起来。汤汁甘甜,还带着丝丝的幽香,令人心神一畅。   但听林氏说道:“这汤的味道好,倒比之前拿母鸡吊的汤头更觉清爽,还趁这个名字意头。”   淑妃小口轻啜着,听见林氏这话,先拿手帕擦了一下,方才笑道:“这还是月儿的主意呢,真是好聪明的丫头。我也当真要谢谢你,给我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   若说之前,她对这门亲事心里还有些犹豫矛盾,经了今儿早上这一出,便是再没什么可踟蹰的了。   这个丫头,只是性子文静些,面上少言语,心中其实有自己的主意。这样,便是足够了。脑子清楚,心中拿的定主意,便是当家主母最要紧的一件事。旁的,都是末则。   横竖,她儿子是中意萧月白的。   林氏听着,一笑置之,转而说道:“你再回宫,不妨将这汤饼原样烧出来,拿去孝敬老祖宗。她老人家爱吃个新鲜玩意儿,又有了年岁,不爱油腻了,这道菜倒正合她的口味。”   淑妃点头说:“这话倒是,老祖宗每月持斋那几日,总是埋怨没什么好吃的。”   萧月白静静听着,不由问了一句:“姨妈还是要回宫去么?”   若要回宫,就必得去面对胡妃,必得去经历那件事。   献祥瑞这场风波,就是一座被人精心设计好了的陷阱,只等着淑妃钻进去。   而这场风波,便是一切悲惨的开端。   淑妃却望着她一笑,眼神里颇有几分无奈的意味,她说道:“有些事,姨妈也做不得主。眼见就是年底了,老祖宗也派人过来说了几次,要我回宫一道过个团圆年。老祖宗平日里对姨妈很是照顾,她老人家的话,姨妈却是不能不听的。”   萧月白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儿,在她心目中,淑妃一向是个刚强的妇人,即便是处于绝对弱势的情形下,也从来不服软示弱。但眼下,她竟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但听林氏说道:“你几时回宫去?”   淑妃说道:“左右不过年前。”   林氏便又说道:“早回去几日,也好帮衬着老祖宗料理些年节事宜。”   淑妃听了,唇畔不由露出了一抹讥讽的冷笑:“这些事,如今还轮到我来管么?”   林氏想起胡妃的事情来,以及宫里的形势,不由暗暗叹息了一番,也就此作罢。   吃过了早饭,林氏同淑妃还有些话要说,萧月白便借口身子倦怠,要回房休息,便先告辞出来了。   那两个妇人自然不疑有他,只叮嘱她回房歇息,等着宋仁泰过来诊脉。   走到门外时,外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萧月白立在门外,看着廊上那一只只悬挂起来的鸟笼子都蒙着厚实的棉布,里面偶尔传出一两声鸟雀的鸣叫。   她仰起头,只见灰雾蒙蒙的天空上,一片片鹅毛也似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她深吸了一口这雪地里清冷的空气,只觉得身心为之一爽。   明珠在旁,替她将衣帽仔细理好,一面系着昭君套的扣子,一面说道:“这雪大了,姑娘还是尽快回房去的好,仔细再受凉了。”   萧月白却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想去梅林里走走。”   明珠有些急了:“姑娘,这风大雪紧的,身子才略好些,别再坐下病了。”   萧月白说了一句:“不碍事的,我已是好了。”便下了台阶,一步步的走进了雪中。   明珠无奈,只得将几个小丫头叫来叮嘱了几句,便匆匆跟了上去。   雪连下了一日夜,地下早已积的厚实,然而南安寺里的执事僧尼扫的勤快,青石板地面已清理了出来,只间或留下些残雪。   萧月白一路过去,见了几个正手持扫帚扫地的尼姑,一个个干的热气腾腾,两颊都红彤彤的。   见了她,各个都停住了,忙上来拉着手问安行礼,都说道:“姑娘这是好了?一向病着不见,大伙都挂心的紧。”   萧月白含笑一一应付过了,便又向前去了。   一女尼在后头扬声道:“姑娘想是去看梅花的?不妨往西边园子里去瞧瞧,那边的白梅花开的正好呢!”   萧月白原本也没个一定要去的地方,说往梅林去走走,不过是个托词。她只想躲出去,唯恐在屋里多耽搁一会儿,就要遇见陈博衍了。   她很怕见到陈博衍,不知要怎么面对他。   走到西边的香雪海,满园的梅花果然都开了。   这园子里栽种的是白梅,绿萼白花,犹如白碧雕成,故而号作白碧照水梅。南安寺吃的皇家香火,园林建的也豪阔。园中这一片梅林极广,千树齐开,玉骨冰姿,香满天地,乾坤同春,香雪海之号,真正名副其实。   萧月白漫步其中,扬扬雪花散落在梅花林间,园中一片寂静,冰雕玉琢的世界中,她那身艳红的昭君套,显得冷艳而凄清。   明珠跟在她身后,四下一望,见这园中空无一人,心中有些害怕,便低声说道:“姑娘,这儿一人没有,怪吓人的,咱回去吧?”   萧月白却淡淡说道:“我还不想回去,咱往池边去走走。”说着,便迈步走开。   明珠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香雪海园中有一方池子,名作皓月湖。池中栽有荷花莲叶,每逢夏季,荷花映日,莲叶田田,别是一番美景,然而时下正值冬季,池中荷花早已败尽,偶有些残叶枯枝,被冻在了冰面之中。   萧月白立在池畔,看着池子上面那一层薄薄的冰面,些微可见其下的隐隐水流,心中暗自想道:还记得那年六月,随着祖母来这儿游玩,湖里荷花开得极好。不期到了眼下,竟是这幅萧索的场景了。   想着,不由就记起来那时候,陈博衍也在场,随着祖母在这池畔。祖母曾拉着他二人的手,直说她是定下了个好夫婿。   当时的陈博衍说了些什么,她已记不得了,只隔了半年的时光,就仿佛过去了许久。记忆中的场景,好似隔了一层薄纱一般的模糊不清,只是恍惚记得,陈博衍那张清隽的脸上,淡漠如水。   萧月白心中微微有些不自在,她抬头瞥见一旁太湖石上积雪甚厚,便向明珠吩咐道:“这儿的雪干净,回去取个罐子来,扫些雪带回去烹茶吃。”   明珠答应了一声,问道:“姑娘,你不回去?”   萧月白摇头:“我还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明珠不甚放心:“把姑娘一人留在这儿,我心里不踏实,还是先送姑娘回去罢。”   萧月白说道:“横竖是在这寺里面,没什么要紧的,我心里还不想回去。”   明珠见主子执意,无可奈何,只得依吩咐行事,嘴里低声嘀咕着:“姑娘往日都听话的很,近来是怎么了?”   她走了几步,只听萧月白在后头叫她,便又回头:“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却见萧月白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嗫嚅了一阵,方才说道:“你回去瞧瞧,博……四爷来了不曾。”   明珠听着,心里倒乐了,答应着便去了。   萧月白看着明珠渐渐远去的影子,咬着唇,心中暗道:他若来了,我便再晚一会儿回去。   这般想了一会儿,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抬头见不远处的假山石上一丛迎春竟已开了,蜡黄的娇弱小花,在冰雪之中显得尤为可怜可爱。   她看着心里喜欢,便想去摘。   才走到假山底下,忽听得那山洞子里微微有啜泣声响。   萧月白不由一怔,只听一娇□□声低低说道:“你不必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你不将我接出这牢坑,我是不信你的。”   这话音一落,便有一男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   那女子的声音越发哽咽起来,断续道:“你如今做不得主了,当初招惹我时,却又怎么做的了主?我晓得你,必是嫌我的身份。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并不敢求你将我娶过去做正房,但你总得给我个名分,是妾是丫头,我都心甘情愿。如此这般,算个什么?”   那男子依旧连连叹息,又说了几句宽慰之言。   女子却忽然发起狠来,咬牙道:“我不管你如何,总之你若不能将我名正言顺接出去,就再别来找我!佛前不打诳语,我说到必然做到!”   萧月白听得心中突突直跳,只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十分耳熟,却实在想不起是谁。   撞到了这等事情,她只觉得慌张,连忙挪步走开,心中暗道:这一对男女真是好生大胆,竟然敢在这佛寺之中行这等事情!那女子话里既说要那男子将她接出去,她想必是这寺中的人了,莫不竟是这寺中的女尼?佛门弟子,生了凡心,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还真跟那戏文里唱的一样。   她被这事惊的心中七上八下,便不曾留神脚下,那青石子铺就的小道经了冰雪,变得十分光滑。她今日穿着的挖金嵌云羊皮小靴,虽是暖和,唯独不大防滑,不经意间踩在一块滑溜的石子上,不由一个趔趄,足踝一扭,摔坐在了地下。   这一跌极重,她是个身娇肉嫩的娇小姐,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摔得疼痛不已,半晌动弹不得。想要起来时,又惊觉右脚踝剧痛难忍,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萧月白又痛又惧,园中空无一人,四下一片寂静,等明珠回来还不知要几时。   风紧雪大,身上自屋中带出来的暖意早已散尽,她只觉通身冰冷无比。   仿徨之间,她猛然见一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那石子路的前方。   那身影,穿过了风雪,朝她走来。 第8章   萧月白坐在地下,傻傻的望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   男人穿着一领玄色裘衣,剪裁合体的衣装包裹着高大健硕的身躯,在冰天雪地之中,尤为显眼。   他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的望着萧月白。   萧月白不禁也抬起了头,有些茫然的望着他,男人那张清隽俊美的脸,在风雪里显得冷峻,高挺的鼻梁,冷硬的眉眼,比起她印象中,更多了几分肃杀与戾气。   深邃的眼窝之中,一双眸子如鹰隼般的犀利,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   萧月白忍不住的瑟缩了一下,男人的目光让她想起了被鹰盯上的猎物。   记得十岁那年,庄上送了一只苍鹰到府中,一向养在园子里。园中的花把势老刘总拿生肉去喂,苍鹰撕扯生肉片的凶残情景,深深的刻在儿时的萧月白脑海之中。鹰隼的锋利眼眸,让她连做了几天的噩梦。直到苍鹰被父亲转送给了朋友,她方才敢再进园子。   畏惧与战栗从背脊漫了上来,萧月白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便是那被苍鹰啃食的肉片,男人的目光满是毫不掩饰的想要吞吃她的欲望。   从小,她就有些怕他,却从未有如眼下这般的畏惧。   然而自己到底在怕些什么,萧月白却并不清楚,只是这个男人身上的威压与暴戾,似乎比她印象之中更甚了几分。   他以往,就是这样的么?   萧月白不由仰起头,看着他,烈风卷着雪花在他身侧打出旋来,原本平和宁静的景色,在他这里生生的被割裂。   她本想唤他,但话音滑过喉咙却又消匿无声。   男人站在那里,低头望着她。   血红色的斗篷,包裹着她那张精巧的鹅蛋小脸,雪花落在那细密的睫毛上,微微翕动着,底下那双清澈的瞳子,映着自己的身影。她蜷在地下,娇小的身躯,宛如冬日里的小兽,瑟瑟发抖。   雪在她的兜帽上、肩上薄薄的积了一层,浅浅的白色笼着浓艳的红色,现出了一份格外的冷艳来。   他一言不发,将她自地下打横抱了起来,紧紧的箍在了怀中。   萧月白不备之下,被他惊了一跳,不由低下了头,低低道了一声:“四爷……”   这个男人,便是四皇子陈博衍了。   陈博衍听见这娇软的一声,微微一怔,垂首看向怀里的女子。   她低着头,兜帽恰好遮住了她半张脸,只能瞧见白净尖尖的下巴和嫩红的菱唇。   他有些奇怪,两人自幼相识,萧月白从来不会这样叫他。   这个称呼,有些生疏。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稍纵即逝,他心中早已被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淹没。近二十余年,只能在梦中见到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的怀里,陈博衍只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的乱窜。   剧烈的狂喜,紧紧的攥住了他的心。他终于,再度将她找回来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萧月白窝在他的怀中,一动也不敢动,满心都是惶恐。陈博衍的胳臂像两条铁箍,将她勒的生疼。男人宽阔健硕的胸膛里,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下的敲着她的心口。   陈博衍,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   只听男人那低沉的嗓音,从头顶落了下来:“适才去了姨母的住处,看你不在,问了明珠,才知道你来香雪海了。”   也如萧月白之于淑妃,陈博衍自幼也跟着林氏叫姨母。   萧月白低着头,默不作声,心中却有几分奇怪。陈博衍竟然会出来找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从前以往,他对她一向都是淡淡的。她是他自幼定下的未来妻子,但也仅止于此。每逢两人相见,他也似乎看不见她一般。甚至于,同在一处做客,他连来瞧她一眼都不曾,便先行告辞离去。   陈博衍压根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萧月白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每每想及此,她心中便十分的不是滋味儿,也曾向母亲私下提起过,陈博衍似乎根本不喜欢她。但林氏却宽慰她,他们是自小定下的亲事,等将来大了,陈博衍还是会娶她的。但,那就是她想要的么?   萧月白没有深思过这些事情,长辈定好的事,她从来不会反对。但每次想起陈博衍,她心中便不知是个什么感觉,一阵冷一阵热。   他是她将来的丈夫,他不喜欢她。   然而今天,他竟然会出来找她,真是匪夷所思。   男人身上的麝香味儿混着雪的气息,熏的萧月白脸上晕红一片,她从未和男子有过这样密切的接触,除了那场梦里。   但这种感觉,她却并不厌恶。甚至于,还有一些细微的兴奋与小小的刺激。   她是怕他的,却并不讨厌他的靠近。   一路上,萧月白都静默无声,而陈博衍倒也惯了她这幅样子,她从来都是安静的。   回到住处时,一屋子丫头见姑娘竟是被四皇子给抱回来的,各自吃了一惊。   在听闻萧月白在香雪海里摔倒扭了脚踝而无法行走时,众人更是惊恐万分,只怕夫人发起怒来,怪罪她们为何没有好生跟着姑娘。   明珠更是惨白了脸面,她回来取罐子时,遇到了陈博衍。四爷说起要去找姑娘,她多了一事,想着要他们私下相处相处,便指给了他地方,没有跟去。谁知姑娘竟然在园中摔着了,几乎弄到无法行走。这若不是四爷找去,等她过去,还不知姑娘会冻成什么样子。   姑娘自幼体弱,这风雪天气坐在冰雪地里,若然冻出个好歹来,她哪里担待的起?   萧月白不止深受安国公夫妇的喜爱,更是老太太甄母最宠爱的小孙女,阖府上下都将她当个琉璃宝贝一般的百般呵护。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上头要怎么震怒?   萧月白现下虽是随着母亲林氏住在这南安寺中,安国公府里却是每日都要打发人来探望。纸里包不住火,这消息怕是眨眼就要传到府中去了。   一屋子的丫头,齐刷刷的跪在了地下,求姑娘发落。   陈博衍没有看她们一眼,抱着萧月白穿堂过室,径直走到了萧月白的卧房之中。   他大步走到床畔,将萧月白放在了床上,直起身子,侧首冷冷的道了一声:“明珠!”   明珠不防四爷突然唤她,打了个寒噤,慌忙走进内室,问道:“四爷什么吩咐?”   陈博衍声音沉沉砸下:“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药酒来!”   明珠这方如梦初醒,慌慌张张的去取了红花麝香油来。这药油是宫里御医调配的,于跌打损伤效验极好。   她取了药油过来,正想上前替萧月白擦抹,陈博衍却自她手中将药瓶拿了过去,头也不回的道了一句:“出去。”   明珠愣了愣,旋即醒悟过来,看了一眼萧月白,见自家姑娘并没什么吩咐,便依言退了出去。   萧月白坐在床畔,却早已傻了,若不是陈博衍和她是打小就相识的,她竟要认不出眼前这男人是谁了。   他今日言行,皆是破天荒来头一次!   陈博衍在床前俯身,沉声问道:“是右脚?”   萧月白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就应了一声。   陈博衍更没多问,抬手握住了她的右腿,就要脱她的鞋袜。   萧月白的脸顿时红过了耳畔,慌忙去拉扯他,制止道:“不、不必这么麻烦你,叫明珠来就好。”   陈博衍头也没抬,利索的脱去了她足上的小靴,言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萧月白不由自主的咬住了下唇,这不是客气的事呀!   她阻止不了陈博衍,只能看着他将自己的靴子脱掉,继而连着罗袜也一并脱了,露出娇柔可爱的小脚来。   足上的肌肤细腻白净,五个指头圆圆的,杏色的指甲在日头里泛出些微的光泽,干净而秀气。   陈博衍却并未多心,萧月白的右脚踝上果然有些红肿,他倒了些药油在自己掌心,按在上面,仔细揉搓起来。   药气在空气中四下弥漫,萧月白低头看着那替自己擦药的男人,目光逐渐迷离起来。   陈博衍生的极俊,满京城的贵胄子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饶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萧月白,也时常为他的俊容所迷。   他神情专注,仔细的揉搓着她的足踝,冷硬的眉眼似是柔和了些许,日头斜斜的洒了过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镀了一层金。   这个男人,是她未来的夫婿。   想到这里,萧月白只觉得一阵心悸。   粗擦的手掌,揉搓着细嫩的肌肤,却不知怎的,令萧月白想起了那场怪梦。梦中,也是这只手,游走在她身上。   那怪异的感觉,竟然在眼下,真切起来。   萧月白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陈博衍眉头轻皱,抬头问道:“我弄疼你了?”   萧月白不敢看他,轻轻别过了头去,小声说道:“没有,只是劳烦四爷了。”   陈博衍眉宇一凝,直起身来,仔细的打量起了眼前的女人。   她从来不会这样喊他,自小她是一口一声的“博衍哥哥”叫到大的。   今日,她是怎么了? 第9章   萧月白轻轻的侧过脸去,避开了陈博衍的视线。   陈博衍的目光炽热滚烫,弄得她全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她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有时父亲看母亲也会这个样子。   今日的陈博衍很奇怪,总会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场梦。   那被她视作上天警告的梦,梦中的一切她都相信是将要发生的事,但唯有那一件,她不能理解。   然而今日的陈博衍,和梦中的男人,似乎重叠了起来。   萧月白只觉的脸有些热,她将目光停在了窗棂上,静静的出神。   陈博衍看着她,目光之中满是探究。   她坐在床畔,静默无声,鬓边的一绺黑发上沾了些雪,进屋遇热便就化了,此刻正向下滴着水珠。   安静美丽,却又疏离淡漠,仿佛将他排斥在外。   这份认知,令陈博衍十分不悦。   萧月白性格一向温柔腼腆,少于言语,但今日的她似乎罕见的抗拒着他。   还在娘怀里时,两家的大人就替他们定下了亲事,长辈们总玩笑着两人的事情。陈博衍还依稀记得,一年冬至,安国公夫人林氏带着萧月白进宫看望淑妃。在钟粹宫温暖如春的暖阁里,淑妃指着其时只有五岁的萧月白,向他戏谑:“这是你将来的媳妇儿,你可要好生待她。”   那时候的萧月白,被一领掐金丝正红色对襟袄紧紧的裹着,藕节也似圆滚滚的胳臂,两只小手柔如莲花,捧着宫人拿给她的糕点。她头上扎着一对丫髻,头发微微有些发黄,真真是个黄毛丫头。   但那白净的小脸上,水汪汪的眼睛,咕噜噜的围着他转的样子,却让他的心莫名的欢快起来。   自那之后,他便将这个小人儿放在了心里。幼年时候,她总是跟在他身后,叫着他博衍哥哥。及至渐渐大了,她出落的亭亭玉立,秀色照人,是满京城闺秀中的翘楚。安国公府的长辈,将她藏在了深闺之中,少在人前露面。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萧月白养成了一副温软安静的性格,两个人有时在一起,他不问她便也不说。   这样的她,他也很喜欢。不管如何,她是他将来的妻子,这是不会变的。   陈博衍原以为,一切都会水到渠成,萧月白会顺理成章的嫁给他。   然而没有想到,一场宫闱惊变,将他们生生拆开了。   他还记得逃离京城之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南安寺之中,她把自己给了他。   那天夜里,她在他怀中,绽放的热烈绚烂,宛如扑火的飞蛾,燃烧尽了光华。她甜美柔嫩的身体,白皙丝滑的肌肤,红晕欲染的脸颊,及至那入骨的芬芳,都让他迷醉。   两人缠绵了半宿,萧月白枕着他的胳膊,汗湿的小脸上漾着一抹甜蜜的笑意,亮晶晶的眸中映着他的影子,她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告诉他不论多久,她都会等着他回来,她是他的妻子,一世都是。   那一夜,成了两人的诀别。除了梦中,直至临终,他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她死了,同那传言中没能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去了。他终身未娶,只因他的妻子,只能是她,一世都不会有所更改。   或许是苍天可怜,让他重生了回来,来接续这段上一世未了的情分。   然而直到了眼下,直到重新见到她,他才有了实感,他是真真切切的重活回来了。   想起前世的事情,他眸中闪过一抹血色,一股压抑不住的恨意在胸中沸腾,双手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他果然,还是太过便宜了那些人!   萧月白敏感的察觉到了陈博衍上的戾气,她抬起头带着几分疑问看向了他,那原本柔和下来的眉眼再度冷峻起来,眸中的残暴更是令人战栗。   她不明白陈博衍在想什么,只是直觉的十分惧怕面前这个男人,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往后挪了挪身体。   这轻微的动作,惹起了陈博衍的注意,他眉眼微抬,目光重新落在了她身上。   眼前的女人,比起他记忆之中,要更稚嫩些。这倒不错,毕竟和那时候相比,如今的她还小了一岁有余。安国公府尚且安好,她也还是备受呵护的国公府小姐。   这样就很好,她不该去遭受那些磨折□□。这一世,他会好好的守着她的。   陈博衍想着,将这份心思藏在了心底。萧月白的反应,令他疑惑之外,又有几分忍俊不禁,仿佛林中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却又无处可逃,他有这么怕人么?   这般想着,他欺身上前,单膝压在了床畔,凑到她面前,低声问道:“你怕我?”   萧月白茫然无措,陈博衍靠的太近,她甚而能感受到他湿热的吐息,她慌乱又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看他,他眼中的热切令她心惊。   半晌,她低声说道:“四爷,这样不好……”   她是铁了心,要这样叫他么?   陈博衍有些不快,他问道:“怎么个不好?”   萧月白嗫嚅了一下,她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适才陈博衍替她擦药时,早已“亲”过了,现下说这个实在有些矫情。   陈博衍今天实在有些奇怪,他以往从来不会和她多说一句话的,更遑论同她说笑玩闹了,今日他到底为何要逗她?   然而,这些话,她问不出口。   没有等来她的回话,陈博衍又扫了她两眼,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下面的眸子,令人不知她心中作何想法,樱红软嫩的唇嗫嚅着,令人想要一亲芳泽。   被她的艳色所诱,陈博衍低声呢喃着:“月白……”   萧月白香肩微颤,男人低沉的话音轻轻挠着她的心口,她抬眼正对上了他的。   “月儿……”   陈博衍念着她的小名,叹息了一声,俯下了头去。   陈博衍起身,掸了掸衣裳,压着想要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道了一句:“你且歇着,宋大夫待会儿就到。”便转身往外去了。   萧月白坐在床上,傻愣愣的望着男人的背影,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唇瓣。   他竟然亲了她?!   虽然,仅仅只是轻轻的碰触,却也燎的她周身滚烫起来。   陈博衍走到了堂上,满面阴沉,如乌云盖顶。   那些丫鬟还在地下跪着,没有吩咐谁也不敢起身。   陈博衍打量着堂下跪着的人,锋利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半晌,他沉沉开口:“尔等身为侍从,能令姑娘在园中跌倒无人救扶,仅凭这失职之罪,便该杖杀!”   这一声落下,众人顿时面无血色,各自瑟瑟,抖如鹌鹑。   硬说起来,陈博衍根本不是她们的主子,没发落她们的权力。但不知为何,她们竟从心底里觉得,陈博衍的话不能违抗。他身上,仿佛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与威严,令人无法抗拒。   站在这里的四皇子,竟宛如一个君王。   明珠立在一旁,心中虽然诧异,却不敢上前求情。   她顿了顿,走到堂中,同众人跪在了一起。毕竟,论今日这件事,她是同罪。   陈博衍目光森冷,停了一会儿,方才又道:“念尔等此番是无心之过,暂且饶过,到廊下去跪上一个时辰,以观后效!”   听了这话,众人竟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各自磕头谢恩,到廊上领罚去了。   明珠起身,亦要跟去,却被陈博衍唤住。   她心中疑惑,垂首回来,敛身立在堂下,等候吩咐。   陈博衍迈步上前,一字一句道:“你是你们姑娘身边服侍的老人了,如何能这般不上心,竟至生出这样的事来?今日是无事,倘或你们姑娘一个失足,竟而跌进塘子里去,你们哪里担待的起?”   明珠闻言一惊,陈博衍所说之事并非绝无可能,她心中后怕起来,竟生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双膝一弯,重新跪下,低头道:“是婢子疏忽了,婢子认罚。”   陈博衍打量了她几眼,这丫头生着一张圆圆脸,长挑的身材,双眉淡淡,一张薄唇拿胭脂染得浅浅的,就是个中等模样,虽算不得什么绝色,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看得久了竟越来越顺眼起来。   她是萧月白身边的一等丫鬟,自幼就在萧月白身边服侍,一向忠心不二。上一世,萧月白罹难,陈博衍返京称帝之后,便将她调入宫中,做了内廷女官。   明珠在御前当差二十余栽,一向老成持重,办事谨慎周密。陈博衍对于她是信任有加,却没想到,当年此时,她竟然能出这样的纰漏。   如若他再晚去一会儿,如若萧月白真的摔进了那结冰的池子……   陈博衍想到此处,面色更冷了几分,口气便不由重了:“认罚?你不同于旁人,你是你们姑娘身边最得用的人,旁人罚跪便罢了,你却该如何?”   明珠咬着下唇,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博衍不算她的主子,但他是四皇子,更是姑娘未来的夫婿,顶撞他并没什么好处。   何况,他如此生气,其实也是心疼姑娘。这般想来,或许倒该替姑娘高兴。   恰在此时,淑妃的声音却从廊上传来:“这是怎么的,你们不在屋子里服侍,倒怎么跪在外头?莫非,你们哪里招惹了姑娘生气,她罚你们不成?”   这话才落,就听林氏说道:“这却不会,月儿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说着,便见那二位妇人,提裙迈步入门。 第10章   林氏与淑妃进到堂上,一见这情形,皆是一怔。   淑妃先问道:“博衍,这是什么缘故?难道,竟是你把月儿屋子里的人都罚了不成?”   林氏眉头微皱,面色一沉,默然不语。   陈博衍将事情缘故讲了一遍,又道:“她们办事不周,无心侍主,自然该罚。”   淑妃溜了林氏一眼,便咯咯笑道:“你心疼你将来的媳妇,果然是好事。但你想想,你将月白屋里下人都罚了,难道你自己个儿来伺候她不成?这媳妇还没过门呐,等将来娶了她过去,有你疼的时候!”   见淑妃圆场,林氏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些许,向明珠呵斥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去服侍姑娘!”说着,便也没再理会淑妃母子,径自进屋去了。   明珠停了停,自地下起来,低着头跟林氏去了。   淑妃将手拍着暖炉笼子,向陈博衍低声数落道:“你今儿是怎么着?再怎么说,这是他们安国公府的下人,即便犯了错,也当由他们安国公府去惩处,你横插一竿子算怎么回事?何况,他们又不曾得罪你。安国公夫人尚且在这里,你去处置他们的下人,未免叫人家觉得,这手伸的太长。”   陈博衍却并未多想,他略停了停,方才说道:“月白是我将来的妻室,他们安国公府若不能仔细呵护,我自然要管。”   上一世,那场巨变逼得他不得不离开京城,然而那时候安国公府尚且安好,庇护自家女眷该是绰绰有余。朝廷上再怎么风云变幻,不到家破之时,萧月白这样一个女子,本不该受到波及的。然而,他们竟然让她死了,还是为了自身的荣辱安危,将一个弱女子当做贡品一般的送了出去。   并且,有传闻当年的萧月白,其实怀过身孕。那么孩子,只能是他的。   陈博衍于安国公府,可谓是憎恶至极。   这笔账,自然是算在萧月白的二叔二婶身上,上一世他也狠厉的报复了他们。但身为萧月白父母的安国公夫妇,也难辞其咎。突遭变故,就撇下女儿一死了之,令女儿无依无靠,最终落到了奸人手中。   安国公府在陈博衍的眼中,全然不值得信赖。   淑妃听了这话,不由瞥了他两眼,儿子素来喜欢萧家的丫头,这事儿她心里明白,但也没像如今这样,倒跟护食的狗子似的,见了人就呲牙。   她将手炉放在了桌上,淡淡说道:“月白固然是你未过门的媳妇,但你心里也放明白些,她到底是未过门。没过门,就是安国公府的女儿,自有她国公府里的长辈照看。你既要娶她,这未来老丈人丈母的脸面,也须得顾及些许。这还没成婚,便先弄出了矛盾来,岂不难看?”说着,她忽而一笑,睨着陈博衍:“莫非,你竟是想在丈母娘跟前先做个好丈夫的样子出来?你可别弄巧成拙,倒叫人家恼起来,反悔了不将女儿嫁给你!”   陈博衍听了这一句,不知怎的胸口忽然一阵怒火上蹿,太阳穴上青筋跳起。他将手攥成了拳头,握了又握,方才舒展开来,向淑妃道:“母亲教诲,儿子记下了。”   淑妃看着他,只觉得有些恍惚,好似昨日还偎依膝下的孩童,今日就长成了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他身上不知何处而来的跋扈暴戾,却让她感到一阵陌生,这是她的儿子啊。   淑妃轻轻摇了摇头,放下这些莫名的念头,低声问道:“你今儿过来,宫里的事情想必是安排妥帖了?”   陈博衍回道:“老祖宗那边已经说过了,赶在小年前接母亲回宫。至于胡贵妃那件祥瑞……”   淑妃眉心一皱,反问:“胡贵妃?!她已升了贵妃么?!”   陈博衍颔首答道:“不错,便是两日前的事。皇帝临幸长春宫时,胡氏已将献祥瑞一事告知了皇帝。据闻,皇帝甚而已然见过了那祥瑞,大喜之下这方答允,封那胡氏做贵妃。”   淑妃咬了咬牙,又问:“下旨了?”   陈博衍说道:“旨意尚且未下,长春宫里的探子来信,皇帝同那胡氏似是打算在年夜宴上,将祥瑞献出,再说敕封贵妃一事。”   淑妃不语,半晌冷笑道:“皇帝,这是打算替她做脸面呢。年夜宴上献祥瑞,再行封赏,那是实至名归,即便是老祖宗也说不出来什么了。既风光,又体面,皇帝可当真是宠她!”   陈博衍耳里听着,面上波澜不起。相较于淑妃的愤恨切齿,他却分外的平静。   毕竟,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这些事情于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淑妃说了几句气话,方才又问道:“老祖宗可知道这些事么?”   陈博衍答道:“还不曾,皇帝似是有意瞒着老祖宗。自打母亲离宫,胡氏在宫中日益猖狂跋扈,之前更是责令冯昭仪罚跪,致使其流产。老祖宗分外震怒,罚了她一个月的禁足连同半年的月俸。这节骨眼上,皇帝要封她,也须得顾忌着些。”   这些事情,倒颇出淑妃的意料。   她挑了挑眉,说道:“若我没有记错,冯昭仪眼下该有近六个月的身孕了罢?这令怀孕嫔妃罚跪,孝靖皇后在世时也断不曾为过,她胆子倒是大,这等事也做得出。这女人的心肠,真是狠毒至极!”话至此处,她转而问道:“她弄出这样的事来,老祖宗竟然只罚了她半年的月俸同禁足,竟没有削她的位子?倒是离奇,这不合老祖宗的性子。”   陈博衍顿了顿,说道:“老祖宗原是要贬了她的,然而皇帝得知了消息,替她尽力求情。老祖宗看在皇帝的颜面上,也不好重罚,只得如此。”   淑妃闻言,顿时无话可说,她只觉得疲乏且气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皇帝竟然维护她到这个地步,连老祖宗都无可奈何,那我回宫又有何益?”   陈博衍却道:“母亲还是回宫的好,自有一场好戏在后。”   淑妃听他这话中有话,不由抬眼看着他,问道:“你有安排?”   陈博衍眸色深深,笑意淡淡:“皇帝固然护她,却并非全无忌讳。这爬的越高,自然也就跌的越重。”   淑妃了然,妩媚的柳叶眉一挑,朱唇浅勾:“你既有成算,那娘就听你的。”   陈博衍望着眼前的母亲,她在女子中身量已算高挑的了,却也只到自己胸口。一向艳丽明媚的脸上,也悄然有了岁月的痕迹,虽说并无明显的皱纹与白发,却也绝非少女朱颜。原来母亲,也是有了岁数的人了呢。   上一世分别的匆忙,不想却成了诀别,萧月白被送入宫中最终死去,母亲也被胡氏逼得悬梁自缢。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成年之后母亲的容貌在记忆之中模糊淡去,倒是幼年时母亲年轻艳丽的容颜记得分明。   上天垂怜,让他重活这一世,他定然会好生的守护着对于自己而言,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   淑妃与他母子又说了些母子之间嘘寒问暖的家常言语,言谈之间,陈博衍的目光不住的朝萧月白的卧房飘去。   淑妃察觉出来,便说道:“你今儿就算了罢,你那未来的丈母娘怕是还在气头上,你休要进去火上浇油了。再则,你们到底未曾成婚,这般进出不避,传扬出去不好听。”   陈博衍心里惦记着萧月白的扭伤,原本还想进去瞧瞧,但听了母亲的言语,踌躇了一会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今日过来,并无别事,除了看望母亲,便是想要见一见萧月白。   自从重生回来,他还没有见过她,前几次过来时萧月白病得昏沉,睡着不能见人。   这已然见过了她,宫中尚有别事,他便打算告辞回去。   临行之际,他忽而问道:“早跟母亲提过的,那烤番薯母亲可替儿子预备了?”   淑妃怔了怔,噗嗤一笑道:“记着呢,都替你包好了,叫张岩拿着了,少不了你的!”说了一句,又戏谑道:“多大的人了,宫里那么多好吃的,倒惦记这个!”   陈博衍莞尔:“不知怎的,母亲这里的格外好吃些。”   淑妃又嘲了他两句,陈博衍便转身出门了。   淑妃站在堂上,看着儿子高大宽阔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是感慨又觉得欣慰。   她的独子,眨眼已经这么大了,并且已能独当一面,深谋如斯。这些年来的宫廷生涯,她得到的只有这个儿子而已。   然而,这兴许已经够了。再高的位份,也不过是面子上的风光。至于皇帝,她从来是当做个差事在服侍,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情分。   想着,淑妃恍然一笑。   待将来儿子娶了萧家的丫头过门,再生下几个孙儿,她便能和儿子媳妇一道安享天伦了。宫里的那些糟心事,她便再也不必理会。   陈博衍并不知道淑妃那些心事,他心中还在筹谋着宫里的事情。   胡氏献祥瑞这事,其实是他拿言语相激的结果。   上一世,胡氏是在年夜宴上头一次令皇帝见到了那五彩仙鹤,而后仙鹤便中毒而亡。皇帝大喜大怒之下,自然恨极了母亲。胡氏,将皇帝的心情拿捏的极准。   今生,他是不会让她如愿以偿了。 第11章   “四爷且等等!”   陈博衍踏出门槛,才走到院中,方要出了院门,却听明珠在身后呼唤。   他回身,果然见明珠快步走来。   陈博衍顿住了步子,看着明珠走上前来,问道:“何事?”   明珠望着他,却莫名的一阵瑟缩,打从心底里的冒出来一股子畏怯。和她主子一样,明珠以前也有些怕陈博衍,然而却从没像今日这样,十足真切的敬畏起来。   她顿了顿,才低声说道:“姑娘让我给四爷捎个话,务必说动淑妃娘娘,请她不要回宫赴宴。即便回宫,也务必避开了年夜宴。”   这话落地,陈博衍心中一跳。   他盯着明珠,半晌淡淡问道:“这话,当真是你们姑娘说的?”   明珠怯他,点头如捣蒜一般:“当真,婢子不敢欺瞒四爷。”   陈博衍看了她一会儿,忽而说道:“告诉你们姑娘,我晓得了。”   他没再理会明珠,而是看向了堂屋连着的暖阁,那是萧月白的住处。   雕花窗棂后头,蒙着厚厚的皮子,丝毫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也看不见那如玉的姑娘。   陈博衍望了片刻,忽然转身抬步去了。   明珠看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的长出了口气。   今儿四爷的火气可是真大,往日他虽不苟言笑,但也从来不会苛责他们这些下人。说起来,陈博衍其实根本就不会理睬他们。今儿为着姑娘出事,他竟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还罚了所有人去廊下跪着。   冰天雪地,跪在外头,这滋味儿明珠刚入国公府时,尝过几次。   膝盖骨跪的生疼,冷风朝着骨头缝里钻,不消时候多,只用一刻钟,身子就全木了。   明珠进国公府时,本是跟的二房里二太太。那时候她年岁小,不顶用,时常犯些差错,也就常挨罚。   后来萧月白看她可怜,就问了老太太甄母,将她要到了身边。明珠去了姑娘房里,成了小姐贴身侍奉的大丫鬟,吃饱穿暖,再也没了朝打暮骂。明珠,对于姑娘是从心底里的感激着。   今儿这件事,不知是该为姑娘高兴呢,还是该替自己的将来担忧。   明珠心里琢磨着,就回身慢慢往屋里去。   才走到廊下,忽见一穿着湖绿缎子比甲的中年妇人打从屋里出来,朗声道:“姑娘的恩典,大伙都起来罢!”   众人如蒙大赦,相互搀扶着自地下爬起来,渐渐散了。   眼瞅那妇人就要往厨房去,明珠快步上前,叫住了她:“王姑姑,姑娘知道外头的事了?”   那妇人娘家姓王,是大夫人林氏的陪房,从南边跟来了京城,从丫鬟做到了内管家,如今府里年纪小点的都叫她姑姑。   王姑姑停下,望着她点头说:“可不是么,姑娘听说了,便放话下来,天寒地冻叫大伙都起来各干各的去。”说着,微微一停,又道:“姑娘想吃牛乳炖鸡蛋,我上厨房吩咐去,便不耽搁了。”这话落地,她抬起脚向厨房去了,远远的还飘来一句:“咱们姑娘啊,就是个菩萨心肠。”   明珠怔了怔,走回堂中。   堂上空无一人,淑妃已然回去了。   明珠朝暖阁走去,走到门边,还未打起帘子,就听里面大夫人林氏同姑娘萧月白的话音絮絮传来。   “说来说去,今儿这件事还是我不好。若非我定然不叫她们跟着,也不会跌倒在园子里无人得知。这冰天雪地的,罚她们,总是于心不忍。”   这嗓音清甜软糯,便是姑娘萧月白的。   林氏那清亮的声音随即传来:“你这孩子,就晓得替人着想,怎的不多想想自己?今日这桩事,若非博衍,我也是要罚她们的。”   明珠耳里听着,打起帘子来,走到屋中,恭恭敬敬的立在一边。   萧月白已然换了一身家常的装束,一件鹅黄色半新不旧的丝绸棉衣,紧紧裹着她的身躯,膝上却盖着一条软红石榴薄被。   她见明珠回来,便问道:“告诉他了?”   明珠点头:“按着姑娘说的,一字不差的告诉四爷了。”   萧月白又问:“他怎么说?”   明珠道:“四爷只说知道了,没说别的。”   萧月白应了一声,便出神不语。   林氏在旁瞧着,不由问道:“你们主仆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萧月白轻轻说道:“没什么,就是一句闲话。”   林氏颇有几分不悦,半是苛责半是宠溺道:“好呀,如今儿大不由娘了,学会胳膊肘朝外拐了。有什么话,也不告诉娘了!今儿这件事,我可生气的紧。再怎么着,你是我安国公府的女儿,我们府里的下人,还轮不到旁人来插手管教!别说你如今还没嫁给他,即便将来嫁了,他也只是咱们家的女婿,哪里有到岳家惩处下人的道理?这若不是看在你姨妈的面上,我可就恼起来了!”   这话说到后半,已然实在动了几分的气。   原本也是,林氏是个刚强明事理的妇人,尽管她正同丈夫闹脾气,但对外还是拎得清楚,这关系的是安国公府的颜面,而她也还是安国公夫人。   萧月白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微有触动,没来得及细想,便先说道::“娘,今儿不是他来找我,我怕是要冻病了。”   林氏听着,睨了她一眼:“怎么着,还没过门,就先替男人说起话来了?”   萧月白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去。   林氏瞧着女儿,心里满是疼宠怜爱,又有几分忧虑。   萧月白向来少言语,她不爱说话,心却比那针尖儿还细还尖。她不提陈博衍越界惩治下人的事,倒说起自己跌倒被他抱回,那言下之意无非是说,陈博衍所为也都是为了她,要林氏不要责怪。   要说起来,两家孩子的亲事是打小就定下的,淑妃又是自己多年知交,本该皆大欢喜的事。但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林氏便发觉,陈博衍的性格太过霸道也过于强横,女儿生的这般娇柔,这段姻缘不知是不是一段良配。   以往,萧月白于陈博衍似有意,又似没有,总是清清淡淡。林氏私下也曾问过女儿,心底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月白没有直言,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却说了一句博衍哥哥似是不喜欢她。   林氏护短溺爱女儿,只当她愿意,当即便说,他们两个是自幼定下的亲事,将来到了时候,陈博衍就得娶她,可由不得他任性。   可萧月白是否真的喜欢陈博衍呢,林氏依旧不得而知。   今日,萧月白还是头一回在母亲跟前出言回护陈博衍。   林氏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好像自己多年来珍藏的宝贝,骤然间改名易姓要归属他人了。   萧月白也有些莫名,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要去维护陈博衍。   只是听着母亲数落他,她想都没想就找了那两句话出来,仿佛本能一般。   或许,是陈博衍的怀抱太过温暖有力,又或许是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过于炽热燎人。   更或许,是那场香艳迷离的梦。   明珠在旁打了个圆场:“夫人,四爷这等紧张姑娘,我瞧着是好事呢。这不是说,四爷心里很是看重姑娘?将来等姑娘过了门,四爷一定会将姑娘捧在手心里的!”   这话虽俗,不过一句场面话,却恰好的冲开了这尴尬的局面。   母女两个各自一笑,再不提起,却各怀心事。   稍晚时候,林氏被淑妃派人叫去,商议几件小事。   厨房送来了牛乳炖鸡蛋,白嫩嫩的凝脂上,浇了一勺子蜂蜜,甜香四溢,是萧月白最爱的甜品。   萧月白捏着白瓷汤匙,舀了一勺喂入口中,细腻甜滑,奶香浓郁。她眯细了眼眸,仔细回味着富贵甜美的滋味儿,好似已经一世都不曾吃过了。   吃了几口炖蛋,她问道:“明儿,府里是不是要打发人来了?”   明珠不明所以,答道:“明日要送香火银子,该来人了。”   其实就算不送香火银子,安国公府如今也隔不上一两日就打发人来一遭,不是老太太甄母便是安国公萧覃。   萧月白便向她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   明珠瞪大了眼睛,不由道:“姑娘?”   萧月白盯着她的眸子,轻轻说道:“记下了,照我的吩咐做。”   明珠只得答应下来,心里也大约猜到了几分。   只是姑娘竟然有这等盘算了,与她往日那安静柔和的样子,竟有些不一致了。   明珠朦胧觉得,姑娘的性子好似有些变了。   然而看着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炖蛋的萧月白,依旧是那般的宁静美丽,宛如一轮皓月,明珠不由笑了。   她在瞎想什么呢,姑娘总还是姑娘。   陈博衍出得南安寺,寺门外一魁梧大汉正牵马倚门等候。   这汉子,便是淑妃口里的张岩,也是打小跟在陈博衍身侧服侍的,现任着宫廷二等带刀侍卫。   一见陈博衍出来,张岩立时起身,拱手道:“爷,看过淑妃娘娘了?”   陈博衍颔首,又问道:“母亲说将东西交给你了,可拿着了?”   张岩咧嘴一笑,将手中的蓝花布包向前一亮,说道:“爷放心,小的收着了。”说着,忍不住又道:“小的闻着,这里面竟然是烤熟的番薯。爷大费周章的,竟然就跟淑妃娘娘讨这个吃?”   陈博衍淡淡一笑,翻身上马,打马行去,却丢下一句话:“突然想吃。”   张岩却有些莫不着头脑,爷这是日日山珍海味的腻味了,怎么忽然就好上这口了?   他也不及多想,将包裹收好,连忙也骑马跟上。   旁人都不知晓,上一世里陈博衍离京出逃,一路上吃了无数的苦楚,靠着嚼树皮草根果腹的时候都有,番薯这等平民粗粮,自然也吃过。那个时候,一枚香甜软糯的烤番薯,于陈博衍真是无上的美味。   记住当初苦难时的滋味儿,有害无益。   何况,这是他母亲,亲手替他烤制的。 第12章   雪势渐小,转而成了细细的雪粒子,被风夹杂着刮在脸上,生疼。   陈博衍同张岩主仆两个,骑马回宫。   街道上冰雪泥泞,地面甚滑,两人也不敢打马飞驰,只是顺着街道慢慢溜着。   连下了几日的雪,天寒地冻,又是年根,路上行人稀疏。   陈博衍深吸了一口这雪天里清冷的空气,一道细细的冷气直钻入五脏六腑,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和毛孔便都觉得熨帖起来。   他仰起头,看着天上那如盐一般洒下的雪白粒子,不由眯细了眼睛。   那一年,他领兵回京时,也是这般大雪满城。也是同一天,他知道了萧月白早已罹难的噩耗。   想起那时候的情形,陈博衍禁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饶是过了这么多年,历经一世之久,他依旧能感到那钻心刺骨的疼痛。   好在,如今这一切都尚未发生。   念及此,陈博衍被回忆紧揪起来的心情又逐渐舒缓下来。   是啊,月白还在,他还有的是余地去周旋筹谋。   这一世,他可绝不会离开京城了。安国公府靠不着,宫廷靠不着,既然万般靠不住,那就由他自己来守着她。   这心爱的宝物,当然要亲自好生珍藏着。   今日见过了萧月白,他心中是极度欢悦的。她还好,活生生娇怯怯,这比一切都叫他高兴。   他会仔细护着她,等到时机成熟,便迎娶她过门。上一世的孩子没了,又有什么打紧。这一生,他们会有许多的儿孙。他和萧月白之间失去的,这辈子他会连本带利的全讨回来!   今世,这万里江山他要,而心爱的女人自然也要!   陈博衍踌躇满志,却刻意忽视了适才萧月白眼中的迷离与惧意。   两人沿着街边慢慢前行,陈博衍默然不语,张岩也不是个爱说话的脾气,一路无话。   途径槐安街上一处小酒肆时,门里忽然传来炸雷也似的吼声:“爷今儿个就让你们瞧瞧,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   这一声落地,犹如春雷乍响,惊得街上行人四下乱看。   那门中更传出砰砰几声,仿佛许多碗筷摔在地下,继而便是叫骂声,厮打声,求饶声搅在一处。   陈博衍听见这动静,不由眉头微皱,低声吩咐:“张岩,去把你周爷请出来!”   张岩应命,翻身下马,进到那店里。   只片刻功夫,他复又出来,躬身道:“爷,周爷不肯出来,还在里面同人厮打。”   陈博衍脸色更沉,他便也下马,大步走进了那店中。   到得店内,只见小小一处酒肆,倒是热闹不堪。   地下桌椅翻倒,碗盘碎裂,筷子洒了一地,乃至于豌豆、花生、熟牛肉这等下酒菜也混在里面。   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青年女子,在一旁站着,其中一个怀中还抱着琵琶。   陈博衍先扫了她们一眼,似有几分眼熟,颇有那么三四分姿色,依稀记得是城南大营的粉头。   城南大营是京中的勾栏瓦肆所在,歌舞杂耍应有尽有,也不乏娼妓优伶。世人将其中吃花粉饭的人家,呼作院里。这两个女子,便是那院里人家出众的姑娘了。   那些贵胄子弟,日常会酒会茶,时常叫她们的局,故而陈博衍也见过她们。   目下,这两个女子就站在一边,作壁上观,丝毫不见害怕,倒是一脸讥诮的神色,似是见得惯了。   场地当间,便是唱这台戏的主人公了。   但见一身型豪壮的青年男子,将另一人压在地下,奋起两条肌肉膨胀的臂膀,抡起砂锅也似的铁拳,拳拳生风,记记到肉,打在那人身上。每一记拳头,都仿佛有骨肉碎裂声传来,听得人牙碜。   那被压在底下的人,满脸血肉模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只余下哼哼的力气。   店铺掌柜和几个伙计,早已缩在了柜台后面,只露出几双眼睛。   陈博衍皱眉,快步上前,斥道:“阿满,你还不住手!”   那被叫做阿满的青年两眼赤红,似是打脱了性子,大声道:“四哥,我晓得是你。你等我打死了这厮,再同你赔罪!”他嘴里嚷嚷着,手下更不肯停,又抡起一拳在那人的肩膀上。只听一阵清脆声响,那人的肩胛骨似是裂了。   那被打的人却一声儿不吭,径直晕了过去。   陈博衍见劝不住他,索性扯住他肩头,将他拉起。   阿满正狂性大发,忽被人拦住,也不管他是谁,回身就朝着陈博衍挥拳。   张岩脸色一变,就要上前。   陈博衍却不躲不避,握住了阿满的手腕。   饶是阿满一身的力气,在陈博衍手里,却似是丝毫也施展不出,挣不脱也打不出去。他涨得满脸通红,却听陈博衍低低喝道:“去!”便觉一道巨大的力量袭来,当即仰面倒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阿满在地上扎挣着坐起,竟有几分怔了。他一向以力气见长,这满京里子弟哪个是他的对手。从来只有他打人的份儿,没有人揍他的理,今儿竟然在他四哥手里吃了亏,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只见陈博衍长身玉立,掸了掸衣裳,沉声喝道:“你又发浑了,打出了人命,你可还敢回去见姨母?!”   阿满听得这一句,如被雷击,壮硕的身躯顿时萎了下来。   陈博衍走上前来,低低斥道:“还不快同我回去!”   阿满抬眼,看着陈博衍,外头天似是晴了,稀薄的日头洒在他肩上,像一抹碎金。他四哥,从来没有这样高大过。   适才还在发狂发狠的人,这会儿在他四哥面前,却如一条听话的狼狗一般,俯首听命起来。他乖乖爬起,立在了陈博衍跟前。   他生的魁梧壮硕,竟比陈博衍还高上一头,一站起来,连整个酒坊都嫌低矮了。   陈博衍见约束住了他,便吩咐张岩道:“将这里善后,赔了店家银子,连同地上那个人的汤药费。”   张岩应命,他便又回首,看向那两个粉头,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还望二位姑娘莫要传扬。”   那两个粉头倒是聪明乖觉,晓得这等事热闹看看便罢,若真闹开了,这些达官贵人未必怎样,但拿她们这些小人物来出气杀性子,却是极有可能。   当下,她们忙不迭道:“四爷哪里话,我们自家晓得轻重!朋友之间耍耍,玩笑几句,也都是有的。”   陈博衍便更不理会余下的人和事,领着那阿满,一道出了酒肆。   他晓得阿满的性子,能惹怒他的人,也未必是什么好人。   走到外头,陈博衍立住,面沉如水,目光冷冷,良久淡淡说道:“说罢,怎么又在这里打架?前回将忠勇伯的小儿子打断了腿,姨母好容易替你收拾干净,你也立下了保证绝不再犯。今儿,却是怎么了?”   阿满眼眶却有些红了,吞吞吐吐道:“那人同我吃酒赌子儿,耍诈欺我,被我识破,便嚼舌头说起什么谁叫我爹当初没有教我,一门子都是死脑筋。那两个院里的姑娘,也跟着笑。我一时恼了,便没忍住。”说着,他又低声央告:“四哥,你回去千万别跟我娘提起,她这两日头疼又犯了。”   陈博衍听着,不觉有些动容。   他看向阿满,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这会儿眼眶和鼻尖都红了,好似一条没精打采的狼犬,正低低扫着尾巴求可怜。   这阿满,本名叫周枫,阿满是他母亲给他起的乳名。其母宋氏是淑妃的远房表妹,同陈博衍自然也就是个表亲。故而,他向陈博衍叫四哥。   周枫五官深邃,一头乌漆的长发竟有些打卷,用根皮绳绑了起来。他生的绝不丑陋,甚而还有那么几分异域的味道。   他也确实有一半异域的血统,乃父武安侯原是蛮族中人,归顺了周朝,娶了宋氏,这方生下了他。   大约是继承了武安侯的体格,他自幼就比同龄孩子高一大截子,及至大了便成了这京城最高最壮的人。   周枫强壮魁梧,满身都是鼓鼓的肌肉,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精力。他膂力甚强,能拉千钧强弓,能抡百斤铁锤,性如烈火,一点即爆,在京中世家子弟里是头一个不好惹的刺头儿。偏生这京里就有那么一伙人,瞧不起武安侯的出身,只当蛮族都是一根筋的憨子,待武安侯过世,便越发欺凌起周枫来,常讲些三不着调的玩笑,明里暗里的欺哄他。   可周枫既不憨也不傻,但有人欺负,便就抡起拳头讲理,几次都险些打出人命。   这般故事演了几回,京里人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小疯子周枫。   周枫天不怕地不怕,但平生就敬畏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娘宋氏,另一个原本是他爹武安侯,但他爹死后,就换成了他四哥陈博衍。   也不知这对表兄弟是个什么缘法,周枫谁也不服,唯独陈博衍能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以至于上一世,陈博衍举事之后,他能背负着他母亲宋氏,不远千里从京城跑到了叛军营中,去投奔陈博衍。   并且,他成为了陈博衍麾下第一猛将,挥舞着两柄流星锤,锤杀敌将无数。   那个时候,他叫流星锤小霸王周枫。 第13章   当然,这是上一辈子的事。   如今,这些都还没发生,周枫也还是京城里那个人见人憎,狗见狗嫌的小疯子。   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却可怜兮兮的表弟,陈博衍心中触动颇深。   周枫其实是个可怜人,父亲是外族人士,更是早年身故。家中虽有爵位傍身,但在这京里,天上掉下块石头,就能砸死三个世家子弟,如他这等归顺的外族侯爵,实在算不得什么。在那些真正的世家权贵眼里,不过是个磕头虫小老爷罢了。   周枫的母亲虽说也是贵族人家的女儿,却不过是个通房丫鬟养下来的——若非如此,周枫的父亲也娶不到这样人家的女儿。   周父一死,扔下周枫宋氏孤儿寡母在京中孤苦无依。周枫的外家,是早已弃了他们的。这些年,只多亏了淑妃可怜,常叫他们母子进宫见一见,方才不至被人过于小瞧。   在这一点上,陈博衍与他却是同病相怜。   他虽贵为皇子,母亲受宠时固然还好,在胡欣儿惑乱宫廷之后,便也成了人的眼中钉肉里刺。   今世,他是不打算离开京城的,这个表弟他还是预备带在身边。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也都该走上与上一世不一样的人生。   陈博衍的目光和缓下来,淡淡说道:“我不告诉姨母,你往后也检点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这等孟浪下去,姨母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周枫听他说不去家里告状,甚是开怀,咧嘴一笑:“我晓得四哥心好。”   心好?   听了周枫这话,陈博衍心中暗自冷笑。   一个能亲手斩下自己兄长头颅、能油烹活人的人,能算得上心好么?更遑论,他举兵起事之后,亲手剁下的人头,数也数不过来了。   他杀过多少人,他自己也不记得。所以上一世,他最终还是落了暴君二字。   陈博衍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这没有关系,自古慈不掌兵,义不理财,能成大事者,做不做好人都没有妨碍。   陈博衍拍了拍周枫的肩膀,天虽晴了,却依旧极冷,一张口便吐出了团团白雾,他说道:“你出来闹腾这么久,姨母在家还不知如何担心,咱们回去。”   周枫点头答应。他没有骑马,陈博衍便也不骑,牵着缰绳,同他一道慢慢的走去。   路上,陈博衍问道:“我看那人面目十分生疏,你怎么同他一道饮酒?姨母近来既发了头疼,你怎么不在家守着?”   周枫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鼻翼吸了吸,小声说道:“今儿,王夫人来我们府上了。”   陈博衍顿时了然,这个王夫人却也是个寡妇,生□□说媒拉纤,京城世家圈里也算是出名的。周府现有周枫这么个未说亲的单身汉子,她到周家的意图,自然不言而喻。   陈博衍莞尔,淡淡说道:“你也该得个女人管束一二。”   周枫急道:“四哥,你怎么也跟我娘一样,说起这话来了!”   陈博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肩头的衣裳崩开了线,衣角也扯破了,想是适才同人厮打的缘故,颇有那么几分狼狈。   他剑眉轻挑,点头道:“你这幅样子,哪里像个读书的公子,分明是条泼汉。女人见了你,先就吓跑了,哪个肯跟你。也莫怪,萧大姑娘见了你就要嘲你。”   周枫听他提起萧大姑娘四个字,不由哼了一声,斥道:“那个小泼妇,爷才不稀罕!”嘴里说着这样的狠话,那张铜色的脸面却浮起了一团红色。   陈博衍浅笑:“人家,似乎也没要你稀罕。”   周枫的脸色有几分难看了,他粗声粗气道:“她不稀罕,爷也得叫她稀罕!”他只顾嘴上痛快,全没留意这前后话已然打起了架。   蛮族人的粗豪与中原人的委婉,在他身上拧成了别扭。   陈博衍依旧浅笑,眸子里的神色却渐渐深远。   他还记得,上一世周枫颤抖着双手,捧着萧柔冰冷僵硬的尸身,大步踏出宫门,在大雪中远去的样子。   话里那位萧大姑娘,亦是安国公府中人,她是萧月白的堂姐,萧家三房的女儿,大萧月白一岁。   这萧柔名字起的娇柔,性子却和柔不沾边,为人爽快,口齿锋利。人生的极其漂亮,一张容长脸面,一双斜挑妩媚的丹凤眼,唇红艳艳的,身材修长丰满,整个人妖娆浓艳,仿佛一朵笼烟芍药,美的嚣张。   萧柔同萧月白交情极好,姊妹两个常在一块,虽说是堂的,也跟亲的差不离。   因着萧月白和陈博衍的关系,周枫同萧柔也是打小就认识,三五不时能见上一面。两个人是铁锅对铁铲,见面就是乒乒乓乓。   周枫嘴笨,常被萧柔损的抓胸挠肺,然而陈博衍却明白,他心底里其实是爱着萧柔的。以至于上一世,举兵进京之后,萧柔却已被陈恒远勒死在了宫中,周枫疯癫了半年,竟而剃光了脑袋,出家做和尚去了,就此了却残生。   上一世,他们都回去的太晚了,拖累死了等着他们的女人。   今生,这些都绝不会再发生了!   陈博衍想着心事,兀自出神,张岩已从后头快步追了上来,低声道:“二位爷,店里的账已然清了,只是地下那位主儿……”话到此处,他不由看了周枫一眼,没再说下去。   陈博衍知晓他素来是个利落的汉子,见他竟吞吞吐吐起来,心中微微奇怪,说道:“有话但讲!”   张岩应了一声,这方说道:“地下那位主儿,竟是胡家的小公子。”   陈博衍一时并没领悟,问了一句:“哪个胡家?”   张岩答道:“便是先皇后的母家。”   陈博衍顿时了然,先皇后的母家,自然也就是胡欣儿的母家了。   他不由瞥了周枫一眼,只见那张铜色的脸再度涨得通红,低着头一声不吭,似是等他训斥。   陈博衍沉声问道:“怎么跟他搅在一处?!”   胡欣儿同淑妃不和已久,宫中人尽皆知,周枫自然也不会去招惹胡家的人。胡家接连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宠妃,风头正劲,更不会抬眼看周家这下等人家一眼。周枫今儿竟然和胡家的小公子在一处喝酒,且还口角动手,这里面似有蹊跷。   周枫垂着头,小声道:“今儿个午后,我原本是在西四营看马来着。这厮忽然走来,拉着我说他有好马,问我要不要。我听他说是西域来的种儿,心里发痒,就跟他出来了。后来一起吃酒,他耍诈欺我,讹我的银子,又讥讽我没爹教养,我一时酒盖了头,就动了手……”   周枫的话音,越发低了,他偷眼看着他四哥,见他面沉不语,心中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四哥才答应了不去家里告状,听了这样的事,指不定一生气就反悔了呢?   他真想抽自己两耳光,怎么就是管不住这个脾气?   陈博衍却眯细了眼眸,一时没有言语。   周枫爱马成痴,熟知他的人,都晓得他这件癖好。他那火爆脾气,京里又是无人不晓。这一切,怎么都像极了一个圈套?   可周枫如今不过一届白衣,一无官位二无权势,即便他父亲的爵位,也还没能承继,算计他又能有何好处?   陈博衍想不明白,但这件事既然牵扯上了胡家,那必定不简单。   他兀自琢磨着,忽然瞧见周枫偷眼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套在这么个魁梧壮硕的男人身上,倒活像一只干错事等罚的狼犬。   他微微一笑:“莫怕,万事有四哥在。”   胡欣儿也好,陈恒远也罢,不过都是他上一世的手下败将。不管他们又打的什么算盘,他都不放在眼中。   这是圈套,却也是送上门来的把柄。这一次,该由他来掌控先机了。   周枫看着陈博衍那淡然清隽的脸,心中忽然也踏实了。是啊,四哥总是处事有方,有四哥,万般不怕。   午夜,子时梦回,南安寺中,晚钟声声。   萧月白从睡梦里惊悸着醒来,她香汗满身,不住的喘息,光洁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尽是泪痕。   她坐了起来,静了片刻方才从适才的梦魇之中回神过来。   萧月白只觉得口中干渴,掀起了帐幔,踏了绣鞋下床。   屋中昏暗,四下寂然,今晚本该琳琅守夜,她却倚着罗汉床打瞌睡。   萧月白没有叫她,借着稀薄的月色,走到桌边,摸了摸那黄铜鸡鸣壶,只觉壶身尚温,便倒了一碗茶出来吃。   茶水温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她惊惧的心神定了下来。   今夜,她算是将这场梦做齐全了。   她和陈博衍在梦里的种种,再没有如今晚这般的清晰明确。   陈博衍被构陷意图刺皇杀架,染指龙庭,被迫逃离京城。走之前,他潜入了南安寺看望淑妃和自己。   或许是从未见过陈博衍这般的仓惶,也或许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心结,陈博衍那仿佛被整个世间背弃的愤然与痛苦,深深戳痛了她的心。   她想要安抚他,宽慰他,温暖他,想告诉他,至少这世上还有她是站在他那边的。   陈博衍却像疯了一般的拥住了她,两个人滚在了床上。   他向她急切的索要,她竟也没有犹豫,飞蛾扑火一般的投入了他的怀抱,把自己交给了他。   这个夜晚,她认定了陈博衍就是自己这一生的男人。   她是个无用的柔弱女子,大事上帮不了男人什么忙,只是把自己几样贴身的首饰包了,拿给他做盘缠。   陈博衍要她等他,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给她全天下最好的疼爱。   萧月白答应了,也日日苦等着他的回归。   然而,她直到死,都没有再见过陈博衍。 第14章   萧月白放下了茶碗,睡意早已一扫而光。   她走到窗畔,轻轻推开窗子,冷风登时吹了进来,令她打了个寒噤。   惨白清淡的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肩头上,原本柔美的身姿,此刻显得柔弱无助。姣好的容颜,在月色里尽是凄楚。   萧月白只觉得满心酸苦,那分明只是一场梦魇,但却宛如亲身经历一般给她带来了切肤之痛。   在梦中,她和陈博衍鱼水一夜,陈博衍便匆匆离去,丢下她自己在南安寺里度日如年。   没能安宁多久,她的父亲安国公萧覃便被人告发,与陈博衍翁婿同谋,并暗里助其逃逸。父亲担不起行刺皇帝的重罪,不愿拖累家人,横剑自刎。母亲闻听噩耗,也追随而去。丢下她一人,孤苦伶仃,依附着淑妃。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竟然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那是陈博衍的骨肉。   萧月白只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一个孤身女子,未婚有孕,那是何等的仿徨无助。但她还是决意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毕竟这是他们的孩子。   淑妃又惊又喜,尽管觉得此事有些出格,还是尽力的照料着她。   然而好景不长,萧覃夫妇身故之后,安国公的爵位便落到了萧月白二叔的手里。她被二叔二婶强行接回了府中,其时淑妃已然失势,无力抗衡。而她,也毕竟还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回到府里,萧月白方才知晓,自从父母过世,祖母便即病倒,安国公府已落入了二房掌控之中。   二婶告诉她,皇帝驾崩,太子登基,陈恒远要她入宫为妃。   萧月白自然是不愿意的,生性安静柔顺的她,罕见的激烈反抗起来,甚而将自己已非完璧之身且身怀有孕的事抬了出来,告知她二婶。   然而,这一切都阻挡不了二叔二婶争荣向上的心,二婶带着人,给她强灌了堕胎药。   直到了眼下,萧月白都仿佛还能感受到温热的血从下腹涌出,顺着腿往下流的感觉。剧痛和恐惧,像铁爪子一样牢牢的抓住了她。梦里的这个夜晚,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第一次,死亡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等她身子痊愈,安国公府便以一顶轿子,将她强行送入了宫中。   梦里的萧月白没有哭闹,她安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顺顺当当的就进了宫。   她已经不知道惧怕了,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精致瓷偶,任人摆布。只是私下里,她悄悄磨锋利了发簪,戴在了发髻上。   宫禁森严,也只有这个能带进去。她要陈恒远,替她没出世的孩子偿命。   当然,她没能成功。   陈恒远尽管养尊处优,到底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萧月白仅仅只是划伤了他的脸颊,便被他推在了地下。   陈恒远目呲欲裂,赤红着两眼,疯了一样的向她吼叫,质问她老四难道就那么好,值得她将身家性命都赌在他身上?!   萧月白却只是笑,她笑得花枝乱颤,泪花满眼,而后掉转了簪子,捅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夜风来袭,萧月白闭上了眼眸,任凭刺骨的寒风吹在自己的脸上。   喉咙好像很痛,肚子也好像很痛,这些并不真实存在的疼痛,一点点的啃噬着她。   萧月白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困扰她的思绪,重新睁开了眼眸。   院中月色深深,夜冷如冰,映在萧月白的眼底也是一片冰冷。   梦里的事是不是真的,她并不全然清楚,但她绝不肯让那些事在现实里上演。   那些苦,她不肯吃。那些痛,她也不想受。   她安国公府世代忠良,她的父母为人慈善,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这般下场!   至于陈博衍,梦里她没有等来他的疼爱,梦醒来她也不打算要了。   模糊之中,后来他好似真的回了京,风□□派,前呼后拥,但这些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和她的孩子,都已经死去了。这场梦太过真实,她不敢不当真。   萧月白觉得,这一切不幸的根源,都在陈博衍身上。既然如此,只要割断了同他的联系,兴许就能免于一难。   虽然不知到底会如何,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萧月白的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退亲。   尽管安国公府同淑妃关系密切不是一日两日,但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总还是冒险的。   横竖陈博衍也不喜欢她,白日里他一反常态的亲昵到底因为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男人,怎么会一夕之间就喜欢她了?   而梦里,他会抱她,大约也还是因为那凄凉的处境,人在这种境况里,总会想要寻求安慰。   萧月白并不恨他,但她怨他。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呢?   至于她自己对于陈博衍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愿深思。   她在窗畔停留了片刻,直至身子被风吹到冰冷僵硬,方才关了窗子,重回床畔睡下。   翌日清晨,萧月白才醒来便觉得头疼欲裂,身子发沉,虽然裹着厚厚的被子,却还是一阵阵的发冷。   她想摸摸自己的额头,却觉得胳膊沉到抬不起来,不由呓语了一声。   明珠在外头听见声响,连忙过来,打起床帐一瞧,只见萧月白那张精巧的小脸烧的红彤彤的,顿时吃了一惊。她探手过去,在萧月白额头试了一下,又连忙缩回手去,口里说道:“好烫!好好的,姑娘怎么又烧起来了?”   言语着,她叫来琳琅:“你在这里守着姑娘,我去告诉太太!”   萧月白躺在床上,人虽烧的昏沉,心里却还明白,她出声叫住了明珠:“你在这里,让琳琅去。”   明珠不明所以,还是依着姑娘的吩咐留了下来。   萧月白侧了身,向她低声道:“今儿府里要打发人来送香火银子,若没错,该是程嬷嬷来。你去主持那儿,把她喊来。悄悄儿的,别叫王姑姑知道了。”   明珠这方醒悟过来,这是昨儿姑娘交代过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她病得这样厉害,竟还记得。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将外头守着的两个小丫头子叫来仔细叮嘱了几句,方才披了衣裳出去。   明珠一路走到主持的住处,程嬷嬷果然在,正同着主持吃茶闲讲。   明珠一见了程嬷嬷,当即说道:“嬷嬷,姑娘又病了,您老快去瞧瞧罢。”   这程嬷嬷原是萧月白的奶母,可算是看着萧月白长起来的,等她大了,她才到萧老太太甄母那儿去领了个差事。   然而萧月白却还是她心头的疙瘩肉,有个风吹草动,她便比谁都焦急。   一听这消息,程嬷嬷腾的一下便站了起来,嘴里说道:“姑娘又病了?!昨儿不是送信来说,姑娘已大安了么?!老太太听说了,还欢喜的多吃了一碗粥呢!”言语着,竟也不及向主持告辞,抬起步子向外走去。   明珠倒没忘了礼数,朝着主持微微福了福身子,方才急急跟了上去。   这南安寺主持水月,是个年近四旬左右的尼姑,生的眉清目秀,皮色白净,做这一方主持,凭的不是佛法精通,却是精通人情世故,长袖善舞。   她听闻这个消息,手里转着楠木念珠,长声呼道:“慧心!”   话音落地,隔间走来一名青年尼姑,恭敬问道:“主持有何吩咐?”   水月道:“适才听闻,萧家小姐又病下了。待会儿,你替本座去慰问一二。”   那慧心眉宇微动,轻轻道了一声是。   程嬷嬷急匆匆的朝着萧月白住处走去,一路上一叠声的问着明珠,姑娘怎么又病下了,怎么不仔细服侍云云。   明珠还记得昨儿萧月白的交代,便将她昨日在园中扭伤脚踝的事说了,又道:“不知是不是因这伤,今儿早起,姑娘就烧的厉害。”   程嬷嬷啊呀了一声,一跺脚大步走去。   来到萧月白的房里,琳琅去请太太竟还没回来,屋里只得几个小丫头守着。   程嬷嬷是府中老人,又是萧月白的乳母,也不必通报,径直就进了房。   她走到床边,看见萧月白病猫儿一般的窝在被子里,精巧的小脸烧的通红,眯着眼眸一声不响。   程嬷嬷只觉得心里生疼,伸手便摸了一把姑娘的脸,咬着牙低低说道:“我的姑娘,怎么就烧成这样!昨儿还送信说好了,今儿怎么又病了!明珠才说你昨儿还摔着了,这出门子怎么没人跟着?”   嬷嬷的手,粗大温热,抚在脸上,颇有几分懒洋洋的舒服。   萧月白瞧着嬷嬷那圆胖的脸,杏眼眨了眨,顿时就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滴。   她泣诉道:“嬷嬷,我想回府去,我想爹和老太太,还有柔姐姐,我不想继续住在这寺庙里了……”   她嗓音本就软嫩,带了哭腔,越发的柔酥起来。   程嬷嬷看着自己一手养起来的小姐,这会儿像只受了无穷委屈的小猫嘤嘤啼哭着,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女人那天生的护犊子心性发作起来,摸了摸萧月白的头顶,大声道:“姑娘尽管放心,待老身回去,定然和老太太好生说一说,派人来将姑娘接回府去!” 第15章   林氏走到女儿卧房门口时,恰好听到了程嬷嬷这一番话。   她微微有些不悦,快步走到了房中,说道:“月儿发着高热,不宜车马劳顿,这回去的事还是等身子将养好了罢。”   程嬷嬷见夫人进来,慢条斯理的起身,向林氏福了福身子:“老身见过大太太。”   林氏颔首,淡淡言道:“嬷嬷今儿是来送香火银子的?”   程嬷嬷两眼盯着她,答道:“府里老太太记挂姑娘,又是年下了,打发老身来送银子,也来瞧瞧姑娘。老身不来倒还不知,姑娘说着好了,竟又生了重病!”   林氏心头不快,程嬷嬷这话说的好似她之前给府里送去的都是假消息一般。   但她到底挂心女儿,强压了这股子不悦,走到了床畔,俯身仔细瞧着萧月白,看着女儿病猫一般气息奄奄的样子,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不由说道:“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又烧成这样了?”   嘴里说着,她忽而想起昨儿那太医宋仁泰来诊脉时的说辞。   “小姐体格虚弱,素有弱疾。此番重病,能够痊愈亦算造化,往后必要仔细将养。若不再犯,那方算平安。但如若再发,必定凶险。”   这话豁然就从心里翻了出来,林氏既是心疼又感焦虑,连声问起有无请大夫,知晓已打发了人去请,方才厉声呵斥道:“必定是你们夜间不仔细服侍,方才令姑娘又发起病来!昨儿姑娘出门,你们竟无一人跟着,害的姑娘扭伤无人搀扶。姑娘心善,饶了你们。今日竟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必定不能再饶你们!”   说着,正要下令惩治,林氏忽觉衣角被人轻轻拉扯,她回头只见女儿烧的红艳艳的脸,一双水眸哀求也似的瞧着自己。   萧月白咳嗽了两声,这方说道:“娘,不怪她们。昨儿摔跤的事,是我不叫她们跟着。想是昨儿在园子里冻着了,才着凉发热。这说起来,竟全是我自作主张,算不到她们头上。”其实,她心里有数,这场病多半还有昨夜吹风的缘故。但这件事,她便不会讲出来了——这若陶腾出来,必定又要说守夜的人怎么不仔细照看,一场罚是跑不了的。   林氏听了女儿的言辞,又是怜惜又是气恼,到底还是怜惜占了上风,她叹息了一声,责备道:“你啊,自来心肠就这么软。你发善心可怜她们,到头来她们偷懒耍诈,还不是你受着!”   萧月白盈盈一笑,红红的小脸上,凭添了一抹艳色。   她身边的这两个丫头,她晓得,那是不会的。   程嬷嬷冷眼旁观了半日,才说道:“老身有几句话同太太讲,太太可否跟老身到外堂上?免得,吵着姑娘休养。”说毕,竟也不等林氏答应,径直向外头去了。   林氏迟了迟,替女儿掖好了被子,便也往外去了。   琳琅与明珠两个丫鬟,心有余悸的走了过来。   明珠说道:“若不是姑娘可怜,太太今儿必定饶不了我们的。”   琳琅也附和着:“可不是么,也就是咱们姑娘心肠好。这要换成二太太在这里,那咱们……”她话没说完,两个丫头想起二房的那些手段,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   幸亏,她们跟的是姑娘。   也就是姑娘这般良善的天性,柔软的心底,让人想要对她好,想要心疼她。   片刻,明珠才说道:“往后,我们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姑娘。”   萧月白浅笑着,看着她们两个,轻轻说道:“好丫头,我晓得。”   梦里,她要被送走的那个夜晚,为了护着她,琳琅被二房的扔进了井里,明珠左脸上被浇了热烫的蜡油。她被强行送走之后,明珠日后如何,她便也不大清楚了。总归,不会太好。   林氏随着程嬷嬷走到了外堂,淡淡说道:“嬷嬷有什么话想说?”   程嬷嬷回身瞧着她,一字一句道:“太太,还要在这里任性到几时?”   林氏娥眉一蹙,顿感不悦,说道:“嬷嬷,这话什么意思?”   程嬷嬷说道:“这南安寺纵然好,主持也尽心招待,但到底比不得家里。姑娘接二连三生病,昨儿竟然还摔倒扭伤,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姑娘娇嫩,哪里禁得住这样磨折?太太就算同国公爷怄气,也该为孩子想想才是。这大人赌气较劲儿,叫个孩子夹在里面吃苦,算怎么回事?”   程嬷嬷这番话,说的颇有几分不客气,往重里说,甚而可算是不敬主子了。   然而,这些话憋在程嬷嬷的心里,已有许久了。她一直都觉得,林氏没有当母亲的自觉。   这么些年来,国公爷一直宠溺着夫人,已是一双子女的母亲了,却还像个大姑娘一样的别扭娇气。这也还多亏了国公爷是个长情且专情的男人,若换成旁人家里,早就鸡飞狗跳了。   中秋节家宴的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夫人生气,也无可厚非,然而在她程嬷嬷看来,你赌气归赌气,在家闹也罢,何必要出来让外人看笑话?即便离家,自己走就是了,又为何定要把孩子也拖去受苦?   萧月白可是她一手奶大的,从小猫崽儿一样养到这么大,好容易才长成这么个亭亭玉立的样子,如今叫她看着萧月白在这儿遭罪,哭哭啼啼的求着她要回家,可不将她心疼坏了!   何况,国公爷过了这小半年都没把那婢子收到屋里去,还不足够?在她程嬷嬷眼里,夫人也该知足了!   林氏被这番话噎到说不出话来,她想要反驳,却一个字儿也找不出来。   女儿跟着她出来这半年,确实受了不少罪,这一点她推脱不得。她不想对那男人低头,但是女儿在这儿继续住下去,保不住还得生病。   程嬷嬷有一句话不错,南安寺再好,到底比不得国公府。萧月白又是个娇嫩的体格,哪里受得了被病痛不断折腾。   这是林氏出来这小半年,头一次动摇。   程嬷嬷瞧着林氏,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老身倚老卖老了,太太宽恕吧。老身实在见不得姑娘受苦受罪,老身回去,会将此间事由一一禀告老太太,由她老人家定夺。”说着,她停了停,又添了一句:“老太太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太太还是早些收拾了为好。”言罢,她抬步出门而去。   程嬷嬷这话即便不说,林氏也心知肚明。   甄母一向溺爱小孙女萧月白,听说了这样的事,哪儿还能坐得住,只怕亲自来接,都是可能的。   林氏咬着唇,满心的五味杂陈,她当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么?   萧月白在屋里睡着,听闻程嬷嬷走了,心中有些惴惴的。   她知道,程嬷嬷回去必定会把这些事都告诉老太太,而老太太也一定会接她回去。   这一次,不论是她母亲还是谁,都阻挡不了了。而她母亲林氏,也必定会回去。   如此,她算不算是下套套了母亲?但她总认为,两个人与其这样怄气,不如见面之后将话说开为好。   毕竟父亲和母亲,是一世的恩爱夫妻,被小人作弄而离散,不值得。   正当这时候,守门的小丫头红儿进来说:“慧心师傅来了,说来瞧姑娘的。”   萧月白还未说话,明珠已先说道:“姑娘病着,没力气见客,叫她去见太太也罢。”   萧月白原本是不大想见人,但心念一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说道:“让她进来吧,想必是替主持来的,这点力气我却还有。”   明珠有些纳罕,但也没说什么。   红儿出去传话,少顷但听那布鞋窸窣声响,便见一个俊俏的青年尼姑走了进来。   这尼姑便是慧心,她走到屋中间,倒也没有往前,望着萧月白双手合十一躬,说道:“小姐又病了,主持差贫尼前来探望。”   萧月白没有起身,她睨着慧心,淡淡笑道:“主持多礼了,我这三天两头生病,还差慧心师傅过来。”   慧心眉边微挑,唇轻轻一扯,似是有些轻蔑,嘴里说道:“姑娘是千金之体,若有闪失,小小寺庙承担不起,故此不敢不上心。”   这话说的,看似恭敬,实则夹枪带棒。   萧月白眯细了眼眸,瞧着慧心唇边那一颗小小的痣,暗道她果然没有想错,这个慧心厌憎她,不是一日两日了。   在那梦里,安国公府出事之后,她依旧寄居于南安寺。虽说身份已大不如前,但安国公府到底还在,出家人毕竟也没那么势利,人人待她还算客气,唯独这个慧心,时常欺负于她。起初,她还不敢来践踏欺凌,只是日常见了便言辞讥讽,落后渐渐就连私下克扣她饮食用度的事都做出来了。   慧心执掌厨房的差事,暗地里做些手脚,旁人谁也不知道。萧月白寄人篱下,不愿生事,便也就含忍了。   然而,慧心却并不肯甘心,一日口角竟然说出她是报应如此。这件事捅到了主持面前,主持痛责了慧心一番,方才了事。但萧月白直至身故,都不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出这样的话来。   这会儿,听她问安,萧月白又想起来,便将她叫来一试,她果然是厌着自己的。   萧月白不明白缘故,倒是不肯让她,含笑道:“我生病,同南安寺有何相干?师傅这话说的,好似我安国公府,都是不讲理的人。”   慧心脸色微变,这个安国公府的病秧子大小姐,好似并非如她所想,是个软弱可欺之人。 第16章   慧心眼眉低垂,敛住了其中异样的光彩,低声回道:“姑娘说笑了,贫尼并不敢如此作想。”   萧月白招了招手,一旁明珠会意,扶着她坐了起来,在她腰后垫了一方软绸老鸭黄软枕。   萧月白懒散舒坦的倚着,方才向慧心浅笑道:“佛前不打诳,我并不敢说笑呢。”   慧心微微抬眼,扫了一眼那床上卧着的娇小姐,看她虽是病容满面,却依旧秀丽可人,且更显得柔弱招人爱怜起来。她心中紧了紧,重新低下头去,说道:“姑娘如若当真这般作想,贫尼也无话可说。”   她进来时,没有戴僧帽。   萧月白看着那光光的头皮,也还是笑:“那么师傅之前那话是什么意思呢?师傅是出家人,必定不会欺我,可否讲给我听听?”   眼前的尼姑状似恭敬,但萧月白却想起了那梦中,她朝着自己讥讽嘲笑着:“萧月白,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呢?!也不把镜子照照,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觉得合该天下人都要捧着你,让着你?!我呸!你能有今日,便是你安国公府的报应!”   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孔,因着激动而兴奋到扭曲狰狞的样子,如今还历历在目。   萧月白不是很明白,南安寺的香火银子安国公府是从没欠过的,这慧心为何如此憎恶自己?   何况,那一句报应,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   慧心见她竟是抓着自己不放,倒越发的心焦起来,双手一合,念了一句佛号道:“能者心动,姑娘聪慧,自能明白。姑娘病体沉重,贫尼便不打搅姑娘休息。主持慰问之意,上覆姑娘。”她一气儿说完,扭身向外走去,竟有拔腿要跑的意思。   萧月白却又淡淡接了一句:“慧心师傅,佛前不打诳语,香雪海假山石的迎春开得好,你瞧见了没有?”   她这话说的前后不照,却令慧心打了个趔趄,出门时竟而绊了一跤,险些连鞋子也掉了。   明珠有些纳闷的看着萧月白,虽不明白她说的话什么意思,但看着姑娘那清波流转,美眸睨人的样子,即便自己是个女子之身,依旧有动心荡漾之感。   隐隐的,萧月白和以往那个温婉宜人的姑娘,大不一样了。   慧心走到门外,捂着胸口长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才勉强稳住了慌乱的心神。   那萧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香雪海假山石,莫不是那日的事情,她听去了?   不,不会的。那日园子里是没有人的,她进园子时已留意过了,才下过的雪,一处脚印也没得。   慧心才镇定下来,便又忽然的暴怒且倍感羞耻起来。   这个萧月白,是在戏耍她么?她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安国公府的小姐又能如何,凭什么人人都要趋奉她,都要捧着她?凭什么……自己要伺候她,看她的脸色?明明,都是一样的人。   慧心走到了台阶下,迎面一阵冷风过来,她只觉脸上一片湿凉。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却见上面微有水光。   自己本来也该如那个萧月白一般,锦衣玉食,备受呵护,如今却沦落到坠入空门。她才不过一十八岁,就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了。   她恨安国公府,更恨那个被安国公府视作珍宝的萧月白。   慧心走出了一射之地,却又恍然起来。萧月白那日若真的不在香雪海,那么她今日这番话真正是没头没脑——无端端的,跟她提什么园子假山里的迎春?   可那日园中,又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萧月白,那日到底在还是不在?   不过是一句捉摸不定的言语,竟令她草木皆兵起来。   慧心有些恍惚,惊惧与焦虑如潮水一般的袭来,她跌跌撞撞的走远了。   琳琅在廊上柱子后头立着,看慧心去远了,方才转到屋里,向萧月白说道:“姑娘,慧心师傅走了,那样子倒狼狈的很,还哭了一会儿呢。”   萧月白葱段一般的小手支着太阳穴,浅笑不言。   父亲曾跟她讲过,兵家讲究虚虚实实,敌方情况未明之时,当以诈为上。今儿一听见慧心的声音,她便想起来那日在香雪海遇见的女子,该是她了。其实,她并不晓得那个男子是谁,也并没瞧见慧心与他之间的情形。   但她做下那等事情,心中必定有鬼,听了这话也必要生疑,日后必要来问她,到那时候自己便能问问她到底为何这般憎恨安国公府了。   今日同她的言辞往来便能瞧出,这女子生性奸猾,若捏不住她,轻易是问不出来的。   正当这时,明珠捧着一只匣子从外头进来,嘴里说道:“大夫没来,倒是四爷从宫里打发人送了一只匣子过来。”   萧月白不由一怔,一时没有说话。   明珠将匣子放在了案上,说道:“来人说,四爷知道姑娘又病了,焦心的很,只是今儿要面圣不能过来。这是四爷从西直桥那儿的成记铺子那儿买的玫瑰玉带糕,晓得姑娘爱吃,想着姑娘病里没有胃口,特地给姑娘送来的。”   西直桥成记铺子的点心,算是闻名京城,尤其是这玫瑰玉带糕,更是铺子的招牌。   这道玉带糕,原是苏州点心,本是以猪油、白糖、糯米粉制成,交织做三层,所以又叫三层玉带糕。这铺子的老板别出心裁,改了方子,在其中又放了果仁、陈皮、玫瑰等物,较之原版更为酸甜适口,且花香怡人,更受姑娘们的喜爱。萧月白,也极爱这道点心。   除此外,这道点心更有一桩风月传说,更惹得京里的千金闺秀、小家碧玉趋之若鹜。   萧月白发起了呆,半晌才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糕。”   明珠却笑着说道:“还不是姑娘爱吃,所以四爷惦记着。”说着,径自将匣子打开。   只见那口匣子里果然放着一枚甜白瓷圆碟子,里面齐齐整整的码着六块玉带糕,恰是粉红雪白橘黄三层,最顶上竟还印着一朵鸢尾花。   明珠与琳琅顿时低低惊呼了一声,明珠更低声说道:“姑娘,这可是成记铺子里今儿早起的头一锅呢!”   萧月白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她本来在发热,脸就红红的,此刻红上加红,旁人倒也看不出来。   印着鸢尾花的玉带糕,是有故事的。   据闻当初这铺子三代前的老板娘还在做闺女时,喜欢上了一个来京赴考的书生,常将印着鸢尾花的糕送他做点心。书生彼时只是个穷酸小子,虽然也爱慕这姑娘,却不敢造次。贫寒之中,这甜美的糕点成了他温书乃至考场之中的粮食。后来,书生高中,再回来时那姑娘已经嫁了。书生怅然,却也无可奈何。过得几年,书生自外省返京述职时,再度经过这铺子,赫然见当初的女子一身寡妇装扮在店中张罗生意,询问之下方知她丈夫早逝,她回了娘家重操旧业。书生尚未娶妻,便同这女子结为夫妻,成就了一段良缘。   这故事纵不算十全十美,倒也是个圆满的结局,更合了天长地久之意。   成记糕点铺将这印了鸢尾花的玉带糕保留了下来,传至如今,只是每日只做头起的一锅。京里人都传,若是谁能买了这印花的糕,同心仪之人一起吃下去,便能久久远远的粘在一起,就如这玉带糕一般。   这固然不过是商家的手段,却实在好用。每日这锅糕,不到天光时分便能卖个干净。京里那些有心爱姑娘的傻小子,日日起个黑早来排队,亦有女子买去送给中意的男人的。   萧月白当然也知道这段故事,但她却觉得,陈博衍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他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   犹记得当初,中元节夜里,长辈们领着他们在护城河边放灯许愿。她写了个合家安泰,想想又悄悄添了三个小字:共婵娟。   这是取千里共婵娟之意,她小小的心思里,她和博衍哥哥虽然不能总见面,但夜里的月光总是一起照在他们身上的。   陈博衍写了些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跟着河灯跑了一阵,方才看清楚上面的字:国运昌隆。字体刚劲有力,风骨极佳,却和她萧月白毫无关系。   萧月白敛下了眼眸,将这段往事压了下去,心有些沉沉的。她是决心和陈博衍划清关系,退掉同他的亲事,但想起这些事时,心里还是酸涩难言。   陈博衍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她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   明珠一面将盘子取出,一面笑盈盈说道:“四爷当真是有心呢,这糕若不是一早去买,可就买不到了。去岁咱们府上的丁大成想买来讨好琳琅,连去了三天都没买到呢。姑娘既没有什么胃口,不如吃点糕?酸酸甜甜的,倒是开胃。”   琳琅听她揭了自己的事,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口。   两个丫头正嬉闹着,却忽听萧月白说道:“我不想吃,放着吧。你们都出去,让我睡一会儿。”   二人顿时一呆,不知姑娘是怎么了,望去只见萧月白已重新躺下,面冲着墙。   两人也不敢劝说,收拾了匣子,将门带上便出去了。   萧月白侧卧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墙壁,怔怔的出神。   屋子里很静,静的她心猿意马。忽然,她爬了起来,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桌边,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捏起一块糕放进了口中。   糕果然对她的胃口,酸酸甜甜的,带着玫瑰花的芬芳,直沁心脾。   萧月白的脸更红了,她仿佛看见了男人那张清隽冷峻的脸,浮现在了眼前。 第17章   程嬷嬷回到安国公府之后,果然就将萧月白的近况一五一十且加油添醋的告诉了老太太甄母。   果不其然,甄母勃然大怒,将儿子萧覃叫到跟前来大骂了一通。   甄母今年年纪还不上六旬,满头乌发夹着几根银丝,精神矍铄,身体康健,面容白净,纹路也没得几条,却还是个活力充沛的妇人。   今儿程嬷嬷来时,她正在明间儿里坐着同几个丫头闲话,一听程嬷嬷说起自己那个当做心肝宝贝的小孙女,正在南安寺里吃苦遭罪,顿时勃然大怒起来。   她将手在炕几上一拍,那芙蓉玉串成的手钏顿时碎了两颗珠子,大声怒道:“这些人是打量我老了,管不动了,才敢这样子糊弄我来着!昨儿还打发人来说月儿好了,今儿可就又病了,一夜的功夫,就是两样话了,可见都是骗我的!”   甄母这一怒,唬的一旁侍立的丫鬟忙忙上前劝慰:“老太太仔细手疼!”   程嬷嬷便趁势道:“老太太,您可不知道,姑娘如今瘦多了。那南安寺里是个出家人的地方,荤腥不进山门,这吃不好睡不好,怎么保养身子?姑娘从小就体弱多病,哪受得了这份折腾!”   甄母听着,越发恼怒,立刻就打发人把萧覃叫了来。   萧覃站在荣安堂地下,颇有几分无奈。   他今年都已经是将近四旬的人了,在朝中身居高位,一双儿女业已成年,竟然还要时不时受老母的斥责,着实不是滋味儿。   然而,谁叫这是他娘呢?在老母亲跟前,儿子就算胡子一把了,也还是儿子。   甄母盘膝坐在炕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家常蜜合色素面缎子对襟袄,下头罩着一条宝蓝色福禄寿海水纹马面裙,满面怒容,瞪着自己儿子。   她大声呵斥道:“早叫你把她们娘俩个接回来,你就是不肯!你说你就是同你那媳妇子低个头认个错儿又怎样?瘦驴拉硬屎,死拧着不服软!你们两口子瞎折腾,倒把我宝贝月儿夹在里头,跟着吃苦受罪!”   萧覃那清俊的脸上,不由爬过了一丝狼狈,他说道:“母亲,不是儿子不肯去接她们母女。实在是素英的脾气太过倔强,儿子去了几次,她甚而连见都不肯见儿子一面,儿子实在无法。”素英,便是林氏的闺名。   甄母没好气道:“那还不是当初你硬讨来的媳妇!你定要讨她做老婆,就让着她些又怎么样?素英在娘家时,也是他们江州鼎鼎有名的美人儿,跟着你抛家舍业的来了京城,一辈子都托付在你身上,给你生儿长女的。你弄出这样的事来,任谁不生气?!”   萧覃被他母亲一顿数落,将头低了几分,低声说道:“儿子分明,已让了她半辈子了。”   甄母上下瞧了他两眼,索性斥道:“我不听你那些个,明儿就把月儿给我接回来。等月儿回来了,随你和你媳妇子闹到天上去我也不管了!你要是办不成,那我就亲自去南安寺把月儿带回来!”她越说越怒,索性叫人:“去备马车,我这就去南安寺!”   萧覃赶忙拦住:“母亲息怒,这天寒地冻,天色又晚了,赶明儿,明日儿子一定去将媳妇和月儿接回来!”   屋里的丫鬟婆子一起上来,七嘴八舌,群雌粥粥,硬是将这位老太君劝住了。   甄母重新再炕上坐下,兀自气咻咻道:“我不管旁的,明儿我定要见着月儿,见不着我就唯你是问!”   萧覃心中苦笑,还是应了下来。   他当然很是想念妻女,女儿柔弱,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苦。但妻子性子刚强,这半辈子都是他低头,他让步。   这件事,如若真是他有错,那也是活该。然而,他明明根本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却要被她判个极刑。   萧覃心底里,其实也是有口子闷气在的。   抚慰了母亲几句,萧覃便要告辞出来。   临出门之际,甄母忽又问了一句:“那狐媚子,可打发出去了?”   萧覃顿了顿,回首道:“内宅的事,儿子少过问。”   一旁与甄母捶肩的丫鬟便附耳道:“老太太,那是三房的丫头,国公爷怎好插口?何况,二太太才来说过。”   甄母长叹了口气:“这个家,迟早叫你们折腾垮不可!”   萧覃退出了荣安堂,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住处。   他同林氏住在国公府东边的一处小院里,入门迎面是莲花影壁,天井之中一口大缸里养着几尾金丝鲤鱼,夏季时候还飘着几片莲叶。然因天气寒冷,缸里的鱼送到了暖房,清水也结上了一层薄冰。   林氏喜爱素净,院中少栽花草,倒是在窗台下头种了一溜的忍冬,院中一株大榕树,树下石桌石凳。天好时,夫妻两个常在此处品茗对弈,偶尔也教女儿几句诗书。长子萧逸安年岁已大,在家学之中读书,时常不在。   十冬腊月,榕树枝叶尚在,却更显的苍翠起来。   萧覃立在树下,抚着苍劲的树干,想起往日妻女在时的热闹场景,便更觉冷清孤寂。   他当然是爱着素英的,然而夫妻一场,到了这把年纪,她竟然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萧覃只觉得有些丧气。   他呆立了半晌,淡淡叹息了一声,招来侍从:“将上房同琼玉楼打扫出来,明日接夫人与小姐回家。”   正当此时,背后忽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国公爷。”   萧覃皱了皱眉,回首望去,却见一身着青布比甲,发挽双环的丫鬟立在那里。   这丫鬟生的瘦削,一张清秀的脸孔,皮肤倒是极白,低眉顺眼,鞠着身子,畏缩如鼠。   只是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带着细微的伤感。   萧覃扫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转而向侍从吩咐别的事情。   丫鬟的目光落在萧覃英挺的身姿上,看着成熟深邃的面庞,眼中不觉流露出了一丝情愫。   她低下头去,敛住了眼神,轻轻说道:“国公爷,大姑娘屋子的明瓦有些不好了。”   萧覃头也没回,淡淡道了一句:“这等事,告诉二太太即可,来同我说什么?”   那丫鬟脸上漾起一抹神伤,倒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她躬身低声说道:“二太太说抽不出空子来,又说年下忙着备办年货,没工夫买料子。这天气冷,怕冻着了姑娘。”   这丫鬟口里的大姑娘,便是安国公府三房的女儿萧柔,亦是萧覃的侄女。   萧覃听了这话,眉头微皱。   安国公府素来的规矩,男掌外女执内,男人是不过问内宅琐碎事的。如今林氏不在府中,甄母上了年岁,府中掌家的自然是二房。   然而二房的秉性,萧覃也知道一些,那素来是个刻薄吝啬的妇人,一枚铜钱看的比天还大。这府中也就是老太太甄母与长房她不敢造次,以下的人等,没有不被她克扣过的。自从林氏离了府邸,府中的下人怨声载道,各个都念着林氏在时的好处。   三房当家的男人早亡,只余下孤儿寡母,自然就是她欺凌的对象了。   萧覃日常里也听到过些风声,然而他是个男子,不好过问内宅的事情,管事的又是弟妹,更不好说话了。   他微一沉吟,说道:“这件事我记下了,待夫人回来,自有处置。”言罢,再不多看她一眼,往屋里去了。   那丫头站在那里,看着那昂藏身影没入了石青棉门帘子后,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   她晓得府里的人都在背后讥笑她无耻无德,妄图攀龙附凤。然而,她是真的恋慕国公爷啊。   自从,国公爷自流民手中救出了她和鹭儿之后,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这个英武男人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她也不敢痴心妄想,去同夫人一争高下,然而她就是、就是忘不了国公爷。   她想了一会儿,猛地听见墙外头有人高喊纨素,便回了神,快步走出去。   墙外,站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丫头,穿着一件软红掐银丝的绸缎小袄,艳丽妖娆。   那丫鬟笑眯眯的问道:“纨素,来同国公爷说什么哪?我去了大姑娘那儿,才知道你过来了。”   这叫做纨素的丫鬟浅浅一笑:“没什么,就是大姑娘屋子的明瓦坏了,需得找人来修。国公爷说,夫人要回来了,待夫人回来,再行料理。”说着,又问道:“鹭儿哪里去?”   鹭儿那狭长妖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光彩,她点头道:“原来夫人要回来了,这信儿可准么?”   纨素说道:“是国公爷亲口说的,明儿就接夫人姑娘回来。”   鹭儿上来,亲亲热热的挽了她的手臂,两个人一道朝外走去。   路上,鹭儿便说道:“夫人既要回来了,你可有什么打算么?”   纨素怔怔的,她低头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还是往常那样罢了。”   鹭儿眯细了眼眸,点头叹息道:“你说的不错,咱们这些当丫头的,也就是这个命罢。明明都已经这样了,国公爷就是不吐口给你名分,还不是夫人横在里面?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能带着姑娘离家住进寺庙里。满京城的女眷,我就没听说过这样的新鲜故事。如今她又要回来了,你怕是日子更不好过了。”说着,她将手一拍,长声叹息道:“还能怎么样呢?只好就认了罢!”   纨素低着头,默默不语,心里却不住的翻搅着。   两个人走到一转弯处,即将分手。   鹭儿忽然抓住纨素的胳膊,低声道:“你也别灰心,我会再跟二太太说说,咱们都年轻,路还长着呢。夫人年老珠黄了,未必争得过你。”   纨素面露难色,且有几分畏怯。   鹭儿拍了拍她的手:“我不会害你的!”扔下这一句,扬长而去。   纨素站在原地,看着鹭儿的背影呆呆的出神,好半晌功夫才抬腿朝大姑娘的屋子走去。   鹭儿快步生风的走回二房,转进内间就见二太太蒋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   她将嘴一撇,快步上前,大声道:“二太太,您还有心思干这个呢?大太太就要回府了,你还不快想个法子。等到大太太回来,你还指望管家呢?”   蒋氏打了个激灵,手一歪嘴上的胭脂便涂了出去。她倒不斥责这鹭儿,挥手打了一旁捧茶碗的小丫头子一记耳光,方才向鹭儿道:“大太太要回来了,这信儿可准么?”这声儿低低的,却透着一股子狠厉。   鹭儿说道:“才见了纨素,她说是国公爷说的,明儿就接夫人和四小姐回来。何况,我也听说,老太太发了脾气,将国公爷好一顿斥责,说四姑娘再不回来,她就亲自去接了!”   蒋氏那圆圆的眼睛瞪起,切齿道:“她浪着出去这小半年,这会子倒想着回来了。真要是个骨头硬的,一世不回来我也算她本事,如今这算什么?!”   鹭儿便趁势说道:“太太辛苦了这半年,起早贪黑,家中锅大碗小的事都放在心上。如今大太太回来,二太太就要将这掌家之权原数奉还,我瞧着都替二太太不平。”   蒋氏听的心头火起,怒道:“做她的春秋大梦!”   鹭儿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蒋氏眼眸一闪,低声道:“如此,合适么?”   鹭儿媚笑:“没啥不合适,大太太的脾气性格,二太太您还不清楚么?我保准她定然不会回来了!”   蒋氏听着,点头道:“那就依你的主意,咱们这就去。”   主仆两个,谁都没把萧月白算计在内。   毕竟安国公府的四小姐,那就是个面团揉成的人,是连个泥土性子都没有的。   陈博衍踏入御书房时,太子陈恒远早已在了,正在御案前同皇帝说些什么。   他将头微低,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   他将这条路走了十七年,只是那时候他是这宫廷的主人,每次都是昂首阔步的进来。如今重生回来,仍旧要再做一次四皇子。   陈博衍走到堂中,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问安行礼:“臣,见过皇上。”   皇帝听见响声,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了一句:“起来罢,老四今儿来的略晚了些。”   陈博衍尚未答话,陈恒远便在一旁抢言道:“听闻今儿天色未明,四弟就到成记糕点铺子门前排队,买那第一锅点心去了。四弟想必,就是为了那锅点心,迟了面圣?” 第18章   陈博衍没有应声,他今儿来的是晚了些时候,也确如陈恒远所说,是为了去买成记糕点铺子的头一锅玉带糕。   他还记得,上一世这成记糕点铺子生意后来做的极大,名满京城。宫里的女官们也极爱吃这铺子的点心,因而那桩故事便也传进了他的耳中。他下旨,指定这间铺子的点心为贡品。自此之后,每逢萧月白的诞辰,必有一盘玫瑰玉带糕供奉于案前。   然而,无论多少玉带糕都唤不回她了。   那时候的陈博衍心里也很明白,如此作为虚妄到可笑。然而,人也只有在落入绝望的境地时,才会去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这一世,他想起这件事,又念起萧月白是极爱吃甜品点心的,便一早起来去买了,打发人送到了南安寺。   故事纵然未必是真的,但里面的意头却十分中他的意。这点心,也只有活人吃下去,才有那个意义。   倒是也能打发下人去买,但关系到她,陈博衍还是想亲力亲为。   虽然明知道买糕等待,或许会误了御书房的面圣,他也没放在心上。   原因无他,只是不值。   逢初一、十五、三十,年满十四的皇子要到御书房面圣,随同皇帝,参议国政,以为日后的历练,这是大周建朝以来的规矩。   但时到如今,这御书房里的面圣,成了太子陈恒远向皇帝溜须拍马,逢迎媚上的功课时间,有时候甚而还会碰见那个妖妃胡欣儿,听她的腻腻歪歪。   上一世,陈博衍在这御书房之中,同陈恒远没少起冲突,御前争执无数,只想令身为一国之主的父亲重新变回当年那个勤于治国的明君。   然而到了现下,他早已明白过来,一个人从根上都烂掉了,就怎样都不中用了。   周朝腐朽已久,要想改变这一现状,只能来一场彻头彻尾的洗牌。   然欲如此,唯有当上这一国之君。   上一世他被迫离京,在外联合了那些农民义军,夺下龙庭。   今生,他不能再离开京城,只能另辟途径。这个途径,却并不包括和陈恒远的争衡。   无论是陈恒远还是他背后的那个妖妃胡欣儿,都根本不配当他的对手。   皇帝等了半日,不见他的回音,心中微微有些讶异,暗道今日这个老四倒是改了性子,没有再跟太子明刀明枪的你来我往了。   他出声问道:“老四,果有此事么?”   陈博衍回神,淡淡答道:“太子所言非虚,确有此事。”一语未休,他唇边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随口又添了一句:“原来太子竟有这等兴致,日日打发人留意臣的行踪,连臣出门买个琐碎物件儿,也要盯着。”   陈恒远听出他这话中的讥刺之意,双眸顿时一阵紧缩,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   陈博衍这手四两拨千斤,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原本是想当着皇帝的面,指摘陈博衍竟为了蝇头小事,而误了入御书房议政。陈博衍若是再狡辩不认,他甚而可指出其是几时几刻前往,又是何样穿戴,他便再也不能抵赖。   然而,谁料陈博衍竟然当面认了,他将此事轻轻揭过,转而讥讽自己派人盯梢于他。   毕竟,这迟了议政,还只能说怠惰。但堂堂太子,竟然派人跟踪盯梢自己的兄弟,品行胸襟都让人诟病。   果然,皇帝面色微沉,看向陈恒远,问了一句:“太子,这是何故?”   自己的孩子手足相残,却是为人父母最不愿看见的。何况,陈博衍是淑妃的独子,淑妃算得上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盛宠多年,即便如今胡欣儿独宠专房,皇帝对她的情分也还在,由母及子,对陈博衍自然也算青眼有加。   陈博衍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上不上下不下,颇有几分尴尬。他既没有为皇帝带来初为人父的惊喜,也不是老来得子,能多些舐犊之情,他只是夹在中间的那个。   然而,陈博衍却是所有皇室子弟之中,资质最好的那个,他容貌俊俏,聪慧过人,自幼便彰显出了超脱于兄弟姊妹的才能。太上皇还在世时,甚而当着一众子孙的面,夸奖陈博衍这孙儿真乃上天钟灵毓秀之作。   这固然是祖辈对于儿孙的溺爱,但也能彰显了,陈博衍是这一辈皇室子弟的翘楚。   皇帝为了这层缘故,对陈博衍倒也算青眼有加。   但所谓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陈博衍如此受上喜爱,其母淑妃又是高位嫔妃,自然就分外惹人红眼了。而这其中最甚的,便是太子陈恒远了。   陈恒远没想到陈博衍竟然耍了个调头回马枪,眼看这事的走向就要超出自己的预期,他赶忙答道:“父皇,是孩儿府中的下人出门买菜碰见了四弟,回来告知于我,我这才知晓。”   陈博衍嘴角那抹讥刺的笑意越发深了,他淡淡说道:“太子当真是惦记着臣下,连底下人出门买个菜,碰见了臣下,都要特意到太子面前絮叨絮叨。”   陈恒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原本还算风流俊逸的脸,这会儿涨得像猪肝一般。   不知为何,陈博衍似乎比以前更加难对付了。   按照他对陈博衍的了解,他要么怒不择言,要么便冷眼默然,任凭自己在御前抹黑于他。   陈博衍一向是这么一副清高孤傲的脾性,陈恒远打从心底里看不上他——装什么呢?!   他若当真不在乎这些,那以往又何必在皇爷爷跟前那么出挑?!   陈恒远不是孝靖皇后亲生的,他的生母原是后宫之中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嫔。   那女人原先只是个不起眼的美人,被皇帝宠幸了几回,有了陈恒远,便封到了嫔位。此后,皇帝便将这对母子丢进了深宫之后,不闻不问。   陈恒远长到七岁时,他的生母病逝,孝靖皇后苦于无子,便将他收到了膝下抚养。   孝靖皇后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儿,同皇帝又是青梅竹马,情分不同寻常,本身亦是个手腕不俗的女子。几经周折,皇帝便将陈恒远立为太子。   对于陈恒远来说,这个太子之位真是鸿运当头从天上掉下来的。在生母那里的备受排挤与冷落,同当太子时的荣耀奢靡形成了鲜明对比。无论如何,他都不要再过回以前那种生活,哪怕不择手段。   所有的兄弟姊妹之中,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只有这个四弟陈博衍。   他出身好,生母是受宠的高位嫔妃,自幼便深得太上皇与太后的喜爱,走到哪里,总有一大群人捧着他,趋附他,夸赞他。   那时候的陈恒远,总是远远的站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这个总被荣光照耀的四弟。   及至到了眼下,陈恒远也时常从噩梦里惊醒,梦里的景象统统都是皇帝废掉了他这个太子,改将陈博衍立为皇储。   毕竟,他自己心知肚明,除了运气,他一无所有。而如今,孝靖皇后也不在了,没人能护住他了。   皇帝有些疲倦,到了这个岁数,他实在不想看着自己的儿子们相互争斗,尤其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孩子开始了针锋相对,起初他只当做是孩童之间的恶作剧,但及至两人渐渐大了,争锋却越发尖锐起来,他便模糊着明白了些事情。   然而皇帝并不想过多的去过问,他这个年岁已经想要颐养天年,安享富贵了。   只要他们不闹的过分,他便只当做看不见。   按下这段心事,皇帝沉沉开口:“成了,两个人都少说两句。”   陈博衍面色淡淡,未再多言。陈恒远的脸色却是一僵,这件事是他先挑起来的,皇帝要他们都少说,实则便是在指摘他无事生非了。   皇帝没再谈论这件事,转而说道:“昨日,南//疆王发来急件,称南蛮军似有异动,要朝廷急拨军饷。你们两个,如何看法?”   陈恒远急不可待道:“这南//疆王自打戍守了南蛮边陲,每年都跟朝廷要不少的钱粮,算起来开支竟是不菲。近几年来,河南山西遭灾,朝廷为了赈灾花费已然过猛,哪里还匀得出来钱粮给他?依孩儿看,南蛮多年以来都太平无事,不如就把这个南//疆王给撤了吧!”   他这一番话,令皇帝与陈博衍都是一阵挑眉。   这个南//疆王并非皇室中人,原本是开国建朝时,分封的异姓王,太//祖皇帝下旨令其世代镇守大周南//疆边陲,为的就是防范这南蛮。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大周皇帝都换了四五个,南蛮也一向太平无事,南//疆王却年年向朝廷索要粮饷。往年周朝富裕,倒也罢了,但近些年来,中原多处遭灾,若还要往南//疆调拨钱粮,势必影响中原这些权贵们的生活。   京城这些世家权贵,一个个都是在安乐窝里将骨头泡软了的,哪里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安危缩减自己的用度?   于是,近段时候,这撤掉南疆王的声音在朝中渐渐传开。   但,陈恒远却是第一个敢在皇帝面前提出来的。 第19章   皇帝面色淡淡,转而看向陈博衍,问道:“老四,你如何看法?”   陈博衍将目光停留在御案上的紫檀木蟠龙笔架山上,他开口,嗓音清朗,一字一句的答道:“臣,并无想法。”   他这话一出,皇帝与陈恒远各自一阵诧异。   陈恒远握紧了拳头,心中颇有几分异样的不安。陈博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竟没有当面同自己争衡,这不合乎他的性子!陈博衍与往常,似乎真是大不相同了。   皇帝心底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了,他这个儿子,素来聪明绝顶,加之年少气盛,恃才傲物,锋芒毕露都是难免的事。他既为有这样的儿子自傲,却也深恼陈博衍这幅性格。尤其是他几次三番的不给太子颜面,当面令太子下不来台,在于父亲这是不敬兄长,而在一个皇帝眼中,这是目无尊上。   然而今日,陈博衍竟然转了脾性,陈恒远出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他竟没有看法,这可真是不同于寻常。   想到之前这两个儿子的口角,陈恒远满脸得意的说着陈博衍为了买点心而误了议政的样子,皇帝的心底里忽然腾起了一阵腻烦。   陈博衍倒没有多想,陈恒远这个主意并不算新鲜,且是有备而来——这恰恰便是皇帝自己也萌生过的念头。   前世,这件事也曾发生过。他当面便讥讽了陈恒远鼠目寸光,是愚夫之见,然则此一来,他虽然逞了口舌之快,却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将他当面训斥了一番。   朝中那班子见风使舵的小人,揣摩上意,纷纷上折奏请撤除南//疆王。皇帝顺水推舟,竟果真撤了南疆王的铁帽子。   那南疆王本来就左摇右摆,如此一来,索性反了大周,令大周南方边境立时便陷入了混乱境地。这一件事,使得原本就糜烂腐朽的大周王朝更为雪上加霜。   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陈博衍晓得同皇帝多说无益,如今的皇帝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雄心勃勃的帝王了——他只是一个守着现成江山,贪图安乐的颓废之人。   在这里的同这两人谈论政务,纯属是浪费功夫。在于陈博衍,他还不如去南安寺,陪陪他的月白。   可惜,他如今的身份,还不许他肆意妄为。   皇帝面色微冷,按下了心中的思绪,淡淡说道:“既无话说,那也罢了,你等退下罢。”   陈恒远有些迷惑,他分明是按着父皇的心意来提的,父皇却并无夸赞,甚而连一个赞赏的眼光都没给他。若不是他捏准了情报绝对正确,他真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毕竟,这是胡欣儿告诉他的。   陈博衍闻听,便即道了个告退,出门而去,一字不曾多言。   皇帝看着陈博衍那挺拔的背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起来。惜字如金的陈博衍,在他眼里,竟有了几分颓丧。猛然间,他竟然觉得,是不是自己近来的苛责,折损了这个孩子的锋芒。毕竟,陈博衍从小便是俊良之才。   再想起淑妃,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多年的情分也不是假的。   陈恒远兀自不甘心,他精心设计的一环,竟然就这么废了?!   他上前,才开口道:“父皇……”   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竟带上了几分不善,他说:“若无要紧事,你也退下罢。”   陈恒远打了个激灵,顿了顿,只得躬身告退。   他走到殿外,却见陈博衍尚未离去,他立在柱子旁,举头望天,不知看些什么。   陈恒远也抬头,没瞧见什么,便走上前去,斥道:“老四,看什么呢?”   陈博衍收回了目光,却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下台阶,向前行去。   陈恒远不是个耐烦的性子,眼见陈博衍竟然如此的目中无人,大为光火,张口大喝:“我同你说话,你竟敢不将我放在眼中?!你便不怕,我这就进去告于父皇么?!”   陈博衍闻声停住,转身莞尔:“动辄告状,盯梢窥探,是裹脚妇人的行径。”   冬季那稀薄的日头底下,他笑得俊美且轻蔑。   周朝不尚裹脚,从大家闺秀到平民女子,凡是良家出身,都没有裹脚的。唯独那些做下九流行当的,比如粉头,又或者想魅惑主人的婢子,方才做这个打算。然而这等妇人,大多品行不端,颠寒作热,争风吃醋,挑唆是非。   陈博衍将陈恒远的行径比作裹脚妇人,底下的意思自不必多说。   他分明一个脏字儿都没骂,却令陈恒远气炸了胸膛。   陈恒远只觉两耳鼓膜里嗡嗡作响,一团怒火直冲肺腑,他目呲欲裂,朝着陈博衍大声吼道:“陈博衍,你别得意!你给老子等着,等老子当了皇帝,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陈博衍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深了,他看向陈恒远的身后,微微欠身。   “待你当了皇帝,要拿你兄弟如何?!”   皇帝那冰冷威严的声音,自后头传来,话音不高,却令陈恒远打了个寒颤。   他急忙回头,果然见皇帝就立在大门上,目光冷厉的看着自己。   皇帝绝没想到,他才踏出殿门,竟然就听见了这么一句。   陈恒远背着他,居然已经跋扈到了这种地步?!不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一个父亲,这都令他无可忍受。   毕竟,他还没死呢!   难怪陈博衍今日竟然这等沉默寡言,在皇宫大内,陈恒远尚且如此狂妄,那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仗着太子身份欺凌陈博衍呢!   陈恒远眼见皇帝一步一步走来,吓得呆若木鸡。   他真没想到,这些话竟然会让皇帝听了去。   皇帝踱步上前,看着陈恒远,满眼的厌恶之情,淡淡说道:“看来你不止跋扈,甚而还觉得大周的江山,必定就是你的了?”   陈恒远只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他出了一背的冷汗,哆嗦说道:“父皇,这个老四,他竟将儿臣比成裹脚的妇人,儿臣不堪侮辱,一时气愤方才失言……”   皇帝的目光却越发森冷,他冷笑道:“这,便是你大肆嚷嚷当了皇帝之后,便不轻饶你四弟的原因?”   老话说,醉酒吐真言。这盛怒之下,难以自控,说出来的却也是心里话,都是一样的道理。   陈恒远说自己是气愤失言,那岂不是明白告诉了皇帝,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在皇帝看来,陈恒远虽未必会说谎诬陷陈博衍,但若非他欺人太甚,一向清静有礼的四儿子怎会口不择言?比起陈博衍将他比作裹脚妇,陈恒远这狼子野心反倒更加可恶!   陈恒远一时慌了,六神无主之下,双膝一弯,就跪了下来,仰面向皇帝哀告:“儿臣知罪,儿臣愿向四弟赔礼!”   陈博衍冷眼瞧着,他不会故作大方的上前宽容谅解。事实上,他打从心底里的想要陈恒远死!   上辈子,如果不是他强迫萧月白入宫,他的月白怎会横死?!还带走了,他的孩子。   想及此事,陈博衍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双拳,衣袖之下的臂上,青筋暴起。   他是杀了陈恒远一次,如今还想再杀他第二次!   他敛下眉眼,压住了这泛滥的杀意。   正当这个时候,院门口守着的宫人忽然传报:“胡妃求见!”   陈博衍眉梢微微一挑,面上神色如水。   皇帝嘀咕了一句:“她怎么来了?”便道:“准见!”   这一声传出去,陈博衍果然见门外一座轿子落地,帘子掀起,一双小巧的祥云石榴红软皮靴子走下了轿子。继而,便看一幅绣着寒梅报春水蓝色丝绵盖地裙摇曳而来。   那女子年纪甚轻,大约还不上二十岁,生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睛虽不大,却十分圆润,眼珠子黑如点漆,总是水雾蒙蒙,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这女子,便是胡妃胡欣儿了。外头人谁也想不到,这个名满京城,魅惑君王,艳倾六宫的女人,竟生着一副人畜无伤的脸。   她姗姗而来,细长的水蛇腰摇曳生姿,柔如无骨,袅娜如烟。   这妇人算不上顶美,不过是中等姿色,还及不上淑妃的一半,然而她却有一种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媚劲儿,带着一股子风尘味儿。这对于从未尝过野味儿的皇帝来说,自然是新鲜且刺激的。   眼下,她缓步上前,怀中抱着一只紫灰鼠手笼,向着皇帝欠身道了个万福。   皇帝淡淡道了一句平身,但原本冷厉的眉眼,却已有了缓和。   胡欣儿扫了一眼旁边跪着的太子,笑意盈盈道:“今儿是怎么的?太子殿下,怎么在这儿跪着?”一言未了,她便向皇帝浅笑道:“不知太子哪里惹的皇上不高兴了,臣妾便斗胆替太子求个情。这天怪冷的,太子地下跪久了怕要生病,到时候还是皇上心疼,不如就饶了他这一遭罢。”   她这胆子倒是极大,连太子犯了什么过错尚且不知,就敢向皇帝求情了。   然而,皇帝倒还真就吃她这一套。也不知为何,听着胡欣儿那软绵的求情,看着那雾蒙蒙的眼睛,他心里的火便渐渐散了。   皇帝尚未说话,胡欣儿又瞥见了陈博衍,便向他微微一笑:“原来,四皇子也在。太子遭皇帝斥责,你们是手足兄弟,怎么也不想着帮衬一把?”   陈博衍眼眸轻眯,肚子里暗笑了一声。   胡欣儿这套把戏,或许蒙的了皇帝,但却绝然骗不过他去。   上一世,在江湖漂泊的那段岁月里,他见多了各样脸孔。如胡欣儿这样的妇人,面上看着纯良,骨子里却是透着凉薄与狠毒,为了向上爬,能不择一切手段。前世,她也确实是这样的人。   陈博衍不想同妇人一般见识,他没有理会胡欣儿,只向皇帝道了一句:“皇上,臣还要往做功课,先行告退。”言罢,竟头也不回的迈步离去。   皇帝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伤感,他似乎有一段日子没听见他叫父亲了。   似乎,他们之间,如今只有君臣。   而胡欣儿则瞧着陈博衍峻拔的背影出神,她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第20章   这个四皇子陈博衍,一直都令胡欣儿迷惑不解。   他仿佛一口古井,令人看不清底下的深浅,又像云雾缭绕的山峰,想要一观真面目,却总不得其法。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四年了,从一个卑微的庶女,走到了如今的皇妃。一路过来虽有些磕磕绊绊,但大体还算得上顺遂。起初,她对自己附着的这副皮相还不算十分满意,然而几次试验下来,竟有意外之喜。   这么几年,无论是胡家后宅,还是如今的后宫内廷,都被她整治的顺顺当当。   胡欣儿对自己的手腕颇为自信,就连皇帝都是她的裙下之臣。至于太子,在她气死了孝靖皇后之后,自然而然的成了她的盟友。   走到现下,唯有这个陈博衍,她收服不了。   这个男人,有着她看不透的城府,无论自己是利诱,还是示弱,他都无动于衷。甚至于,胡欣儿从他身上察觉到了轻微的敌意。难道,只是因为他母亲淑妃么?   胡欣儿嘴角轻勾,扬起了一抹浅浅的讥讽笑意。一个半老徐娘的中年妇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她原本也不想动真格的与她为敌,只要这个女人别挡了她的路。   至于陈博衍,从第一次见到她,胡欣儿便有一种怪异的不安感,仿佛这个男人会为她带来灭顶之灾。然而,或许也因是如此,陈博衍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有挑战性,才更有意思,不是么?   胡欣儿对自己的手腕颇为自负,她深信陈博衍能为她驯服。   她敛下了眸子,重新换上了一副温良柔顺的脸孔,向皇帝柔声道:“皇上,您瞧四皇子这就走了。”   皇帝瞥了她一眼,对于陈博衍的愧疚之情,还缠绕在他心头,这时候再见着胡欣儿,想起淑妃也是因她出宫的,心里竟有了几分责怪。   他淡淡道了一句:“淑妃都已经出宫半年了,你也知足罢。”说着,竟迈步走回了屋中。   胡欣儿脸上漫过了一阵尴尬,自从她到御前承宠,皇帝还从未像这样给过她脸色。   陈恒远则更窘迫了,他还在冷硬的地上跪着呢。   胡欣儿扫了他一眼,自作主张吩咐道:“还不快扶太子殿下起来?”   左右侍立的宫人,连忙上来将陈恒远自地下扶起。   陈恒远只觉得两腿酸软,膝盖疼痛,颤巍巍的,颇有那么几分狼狈,他切齿低声道:“这个老四,我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是瞧见了父皇要出来,才激我说出那句话来!我堂堂太子,竟然被他迫到下跪,真正可恶!”   胡欣儿睨着他,心底微微有些不耐烦,这个陈恒远,虽说是个太子,性情狂躁,虚荣肤浅,论起手段智谋,不及那四皇子的百分之一。然而,谁叫此人是太子呢?他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投资打理也是必须的。   她低眉浅笑,轻轻说道:“太子耐着些性子,横竖您才是太子,这天下将来也必定是您的。”   陈恒远瞧着她,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就说他心怀大开,这个女人确实有那么几分本事,很会抓准人心,看人下菜。   难怪,父皇会如此宠爱于她。   陈博衍出了御书房,才走到院门口,等候他的跟班太监元宝上来打躬问安,陪笑道:“爷今儿进去议政,出来的倒是早。”   陈博衍淡淡的应了一声,抬步往撷芳殿行去。   他尚未封王,便也不能离宫,还住在皇子住所。   他步履甚快,元宝一路小跑的跟着,压低了声量道:“爷,却才安国公府里的老刘送来消息,说国公府大约明儿就要接小姐回去了。”   陈博衍步子微微一缓,淡淡问道:“这消息可准么?”   元宝连连点头:“准,老刘说,萧老太君今儿特特地把国公爷叫去训斥了一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说若是国公爷再不能把夫人小姐带回去,她就亲自去南安寺接去了。免得,小姐在南安寺里生病遭罪了。”说着,他眼睛咕噜噜的转着,打量着他主子的脸色。   果然,陈博衍那张淡漠的俊脸,出现了些微的波澜,他疑道:“月白,又病了么?”   元宝说道:“一早去南安寺送点心的人回来说,小姐今早又发了高烧。”   陈博衍闻言默然,顿了半晌,他忽然调转了步子,向寿康宫而去。   南安寺客房之中,林氏坐在正堂红枣木圈椅上,看着跪在地下的埋首瑟缩的纨素,满脸寒霜,搁在膝上的手攥的青白。   偏生,一旁的蒋氏还笑着开口:“嫂子,您在这南安寺住了小半年了的功夫了,再怎样,差不离也该回去了。听说四姑娘竟又病了,老太太可发了不小的脾气。这你们娘俩不回去,她老人家明儿可就要亲自来接了。嫂子一向知书识礼,尊老敬上,想必不会令她老人家跑这一趟罢?”说着,便瞪着两只浑浊的眼珠,紧盯着林氏。   她瞧林氏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为别的,她蒋氏就是看不上林氏这幅矫情样!都是给人做媳妇的,她林氏凭什么就能这样拿班做乔?!自打她进了萧家的大门,上上下下都只说林氏如何贤惠能干,如何尊老护幼,如何俊俏大方,从来没听人提过她蒋氏一个好字!府里人但凡说起来,便都称二太太及不上大太太,甚至于她丈夫萧潼往日里说些日常的杂事,也会赞起林氏能干。   想到这里,蒋氏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林氏若真是敬老爱幼,怎会带着女儿不顾老太太的劝阻,执意住到这南安寺里来?若她真贤惠,又怎会一把年纪了还为了个丫头吃醋吃的翻江倒海,拦着不让自己汉子纳妾?   说来说去,大伙捧她,还不是因为她是个什么江州才女。才女能当饭吃?呸!   每每想起这些事,她就憋了一肚子火,今儿带着纨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特意来瞧林氏的难看的。   蒋氏的话,声量虽不高,却一字不漏的传进了林氏的耳中。   林氏看着地下跪着的丫头,纨素将头低低的埋在地下,身子缩成了一团,瞧来倒是乖顺可怜,可林氏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天夜里,在国公府后花园之中,清亮的月色之下,她赤着身子,只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肚兜亵裤,睡在萧覃身侧的光景。   甄母使人将他们叫醒时,这丫头不知吓呆了还是怎样,抖着身子,缩在萧覃身后,娇弱可怜,仿佛不是她勾搭了主子,而是谁欺凌了她一般,那张惨白而可怜兮兮的脸孔,让林氏记到了如今。   蒋氏见她不言语,目光向地下瞥了一眼,拿着帕子在口边擦了擦,遮掩着说道:“嫂子,我今儿将她带来呢,其实也是为了大家伙好。这你说,你这次离家到南安寺里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丫头么?虽说大哥有失礼之处,但嫂子这样拧着,一来叫大伙看笑话,二来也坏了嫂子历来贤惠的名头。不如,嫂子先在这儿把名分给了,带了这丫头一道回去,也好堵了那些人的嘴。”   林氏听着,没有言语,半晌才将目光移在蒋氏的脸上,目光森冷道:“这些话,是你自己要来讲的,还是国公爷要你来说的?”   蒋氏皮着脸一笑,本想扯个谎,但一触及林氏那眼睛,顿时一颤,便将那话咽了回去,支支吾吾道:“看嫂子这话说的,我既能来,这是谁的意思,那还用说嘛!”   她这话说的模糊不清,但听在林氏的耳朵里却就是那个意思了。   林氏是个秉性清傲且倔强的妇人,和萧覃做了半辈子夫妻,从没想过如今儿女大了却弄出这样的事来。不止让阖家大小都看了笑话,现下妯娌竟然上门按着她的头认下这个妾。   这让她如何能忍?!   林氏冷笑了两声,正想说话,门外却忽地传来一道清甜软糯的嗓音:“二婶儿这话真有趣,既是这么说,我爹爹为何不亲自来呢?”   这话音飘来,蒋氏身子微微一震,向门口望去,果然见明珠扶着萧月白,自外头缓步进来。   萧月白穿着一件半旧的杏黄色丝绵衣,衣服上绣着碎花彩蝶的纹样,一头鸦羽般的发只松松的挽了个髻,拿一支白玉钗挽着,就是一副家常的装扮。小脸微有病容,倒显得更加甜美可人起来。她挂着一副软软的笑,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善意。   蒋氏忽然打了个寒噤,竟忍不住的将目光错开了,这小小的人儿眼神居然如此怕人!   林氏见女儿过来,心中那股怒火略略平息了些,缓和嗓音道:“病着,不好生休养,怎么过来了?”   萧月白说道:“听闻二婶来了,所以过来瞧瞧,谁知才走到门外就听见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来。”她浅笑着,径直走进了堂中。走过纨素身侧时,她没有低头看上一眼,仿佛地下跪着的这个女子,只是一只不值一提的小虫。   她走到林氏跟前,依着母亲坐了下来,方才向蒋氏浅笑道:“婶子勿要恼火,我适才在外头听见了一句,心里觉得好奇,所以特地来问问。这小婶子替大伯子说纳妾的事,是哪家的规矩?” 第21章   蒋氏的脸上漫过一丝狼狈,她倒是没有想到,林氏尚未发话,倒是这个侄女儿先来质问。   然而,萧月白从来性格柔弱软绵,在安国公府虽是备受甄母的疼爱,却也是副安静无争的性格。虽然不知她为何这会儿忽然一反常态的跑来争辩,但蒋氏还真没将这黄毛丫头放在眼里!   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四姑娘,这大人间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家就不要插嘴了。你娘还没说话呢,你就先张口了。真要说规矩,这大人说话小孩儿顶嘴,算是哪门子规矩?”   萧月白耳里听着,心中倒是没有一丝的火气,面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毕竟,比起前世蒋氏毒害她的手段,眼下不过只是在逞嘴头上的痛快罢了,算的了什么呢?   她尚未开口,林氏却先恼了,蒋氏在她面前耍弄心机也罢了,现下竟还欺凌她的宝贝女儿,这是她最不能忍的。   她清了清喉咙,斥道:“弟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都是一家子的人,这更是我们长房里的事情,我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议论?如若这般说,我们长房里的事,轮得到你二房的媳妇来插嘴么?!”   蒋氏脸上一阵青白,她有些急躁起来,以往林氏同她虽是面和心不和,但大体还算得上和气,从未拿着自己的身份压人的。而今,她为了替女儿出头,竟把长房夫人的身份也搬出来了。这一向清高守理的林氏,骤然间搬出了身份,不止令蒋氏措手不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来。   蒋氏强行镇定了心神,扯唇一笑:“嫂子,我是好心好意的劝你。你若依了我的主意,既全了国公爷的颜面,也全了你自家的颜面,也趁了老太太的心意,这可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到时候,咱们阖家团圆欢乐,热热闹闹的过年,岂不好?”   林氏紧盯着蒋氏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问道:“我再问你一遍,这件事到底是谁的意思?是老太太的,还是国公爷的?”   蒋氏脸色微白,强笑道:“我既然来了,这到底是谁的意思,嫂子还要细问么?”   林氏咬唇不语,姣好的面容上有些惨白,那天夜里的事情,她虽然同萧覃怄气,心底里却也是不大相信的。事到如今,她倒更像是在向萧覃撒娇与赌气。然而,萧覃若真是收了这个丫头,那安国公府她似乎也不用回去了。   当年,她在江州闺阁中时,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然而那些男人她全都没有放入眼中,只除了萧覃。起初,她也看不上萧覃,只觉得这男人除了一副皮相和一桩好的家世,便再无其他可取之处,与寻常纨绔子弟并无不同。   可这个傻子,竟然连续给她送了三个月的木樨,只为了她无意说过最爱木樨。   最初送鲜花,后来时节过了,鲜花没了,又送绢花。她见那绢花做工粗糙,心中嫌弃,每一次都命丫鬟丢了出去。过得一段时日,送来的绢花竟逐渐精细起来,她心中好奇,使了家人去打探,方才知晓,那每次送来的绢花,竟都是萧覃亲手所制。   追求她的男人里,不乏满嘴甜言蜜语,愿为她生为她死的,堆上金珠宝石讨她欢喜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像萧覃这样,身为国公贵胄,却亲手制作绢花来讨好她的,却从没有过。萧覃并非单一重复的制作绢花,他显然在这上面花费了许多心力。   从那时起,她心中便生出了微微的波澜,萧覃这个男人同旁人不一样。而后,江南发了一桩大案,萧覃那有力有节的惩处,柔韧而不失底线的手腕,令她刮目相看。林氏从心底里接受了他,认定了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爱女远嫁京城,林家颇为不舍,但林氏没有后悔,跟着萧覃来了。这一走,便是二十余年。   这二十年来,两人总有些磕绊,但大体也是恩爱和睦的。谁知道了眼前,儿女已大,萧覃竟然弄出了这样子的事来。   难道说,她千挑万选的夫君,最终也仍旧是这样的男人?   蒋氏瞧着林氏的脸色,心中万分痛快,她就是看不惯林氏这幅清傲劲儿!   如今好了,她男人不止睡了个丫鬟,闹得阖家皆知,她还得忍气吞声将这个丫鬟给认下来!   萧月白察觉出母亲情绪不宁,她轻轻捏了捏母亲的手,笑着轻轻说道:“娘,爹不会。”   轻轻的一句话,却好像有什么力量,令林氏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林氏也向她微笑,转而拍了拍她的手背。   萧月白也不理那蒋氏,看向地下跪着的纨素,淡淡说道:“你且将头抬起来,我有话问你。”   纨素在地下跪了许久,听着上面两位太太的你来我往,两块膝盖骨疼痛不已,双腿也早已麻了。   前来南安寺,她心中虽有些惶恐不安,但到底那对国公爷的恋慕之情占了上风。如若林氏答应下来,她便能名正言顺的服侍国公爷,再也不必被府里人耻笑,就成了鹭儿口中的飞黄腾达了!   林氏素来和善,她应当是会答应的。她也本该答应,毕竟自己是连皮肉都豁出去了!   但她没想到,夫人还没有问话,小姐却从打横里杀了出来。   纨素没有回过神来,一时竟没有答话。   萧月白看她不语,便看了明珠一眼。   明珠会意,斥道:“姑娘问你话呢,木怔怔的不说话,成什么规矩?!”   纨素哆嗦了一下,方才细声细语道:“姑娘问话,婢子候着。”   萧月白睨着她,一向温和的眉眼,变得冷厉无比。   这婢子,眼下看着温顺恭良,骨子里却满是下作的卑鄙和龌龊。   她和二房里的鹭儿,都是山西河南一代的遭灾的难民,去年流落到京城。两人都是孤身女子,又生的年轻貌美,被京城地面上的地头蛇看中,险些陷进了私娼窝子里去。恰逢萧覃公干,查处这些京城里的流民窝子。这两个女子方被营救出来,然而似她们这等人,无家可归,又是柔弱女子,无有生计。若无人照管,日后少不得依旧是落入风尘,靠卖皮肉为生。   依着往常的惯例,这等流民,不分男女,都是递解回原籍。若不从,便得瞧是否有人家肯收留。   那旁的女子,无不是低头听凭安排,唯有这两人,忽然扑倒在萧覃跟前,哭诉哀求,言说老家无人,即便有几个亲戚,也只以卖她们为事。她们流落京城会落入私娼窝子,实则也是亲戚作祟所致。若是将她们递解回原籍,再送回那些人手里,她们不如即刻去死。   这两个女子苦苦哀求安国公府收留,为奴为婢,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萧覃一时心软,便答应了下来,将这两个女子收入府中为婢。   这二人初进安国公府时,尚且安分守己,但在这繁华之地久了,便渐渐生出了非分之想来。   眼前这个纨素,便是中秋夜里,同萧覃睡在一起的丫头。   那时候,她口口声声如泣如诉的述说着如何爱慕国公爷。而萧月白却深刻的记得,那场梦里,自己被二房的硬接回了府,这纨素却已成了叔叔的通房。   纨素见了她,竟还满腹委屈的忸怩言道,她心中爱慕的依旧是国公爷,只是身为女子,多有不得已之处。国公爷既已身故,她也是无法可施,只能委身于萧潼。甚而,她还劝说萧月白忘了陈博衍,认命的入宫为妃。   梦里的纨素,睁着一双无辜大眼,楚楚可怜的望着她,说道:“四姑娘,你这样倔强是没用的。四皇子如今是朝廷贬黜的罪人,你替他守,能有什么好处?既然皇帝喜欢你,你还不如就这样入宫做个宠妃,携带着一家一起风光风光,也不枉了老太太疼你一场。”   合着,这所谓真心无悔的爱慕,仅仅只是拿来攀龙附凤的借口而已。她想要飞上高枝儿不算什么,可她为什么一定要来坑害她的父母?   萧月白根本不信,自己的父亲会和这丫头真的有些什么。   纨素却不知为何,一股从未有过的恶寒正打从心底里冒出来,将她牢牢的攥住。眼前这个一向温柔和善的四姑娘,此刻却像一尊索命的夜叉般的可怖。   她深吸了口气,强行稳了稳心神,这夫人还没发话,姑娘又能如何呢?   只听萧月白开口道:“我且问你,那天晚上,你在后花园里,对国公爷到底做了什么?”   这话也一落,堂上的人各自一怔。   那天晚上的情形,甄母、林氏甚而还有她萧月白,都是看在眼中的,这会儿萧月白再度提起,却为何故?   纨素睁大了一双眼睛,泫然欲泣道:“四姑娘,你这话好似在说婢子是在蓄意勾搭国公爷。婢子纵然身份低微,却也还晓得廉耻脸面,这等下作没脸的事,婢子是不屑为之的!”   萧月白浅笑着问道:“如此说来,国公爷其实没有碰你了?”   纨素一张脸,登时涨了个通红,她没有想到这个腼腆含蓄的娇小姐竟然能当众问出这么一个直白的问题来。 第22章   这件事,其实说来有些尴尬。   那天夜里,纨素同萧覃在花园凉亭之中被人瞧见,实则只是睡在了一处。那情形被人瞧见,便先入为主,以为必定有事。但两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其实没人知道。   又因这事委实过于尴尬,事情一出,林氏便先大怒离府而去。而安国公府素来不成文的规矩,男人不过问后宅的事情。而萧覃又说此事他绝无失礼之处,并不肯认下。如此一来,当家的主母不在,而男主人又不肯认,这是长房里的事情,旁人更不好过问,竟而就这么丢下没人管了。   于是,此事原委究竟如何,竟是没人关心。萧覃虽不认,但夫人眼下正在怒火头上,府里人都心照不宣的当他是畏怯夫人之故——毕竟这等事情,男人不认账,那也是常有的事。   此刻,萧月白忽然将这件事当众抖了出来,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仔细询问这等私密事情,似乎有些不妥。但这话,却谁也没说出来。   纨素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尽管她一心想要往上爬,但到底还算要脸,当着大庭广众说这些事,怎么也张不开嘴。   萧月白见她不说话,浅笑不言,端起桌上琳琅送来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一旁的蒋氏看着她,瞪圆了双眼,不知道这四姑娘今儿是哪根筋不对了。   她清了清喉咙,说道:“四姑娘,这等事情,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不好过问的。有你母亲和你婶娘在,你还怕这事儿说不清楚么?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回去歇着吧。明儿老太太就要打发人来接你,你这病若是再重了,老太太责问起来,哎哟哟,我们可承担不起。”   萧月白看着她,笑意冰冷:“二婶,这是在撵我回去?才说过,这是长房的事情,我是长房的女儿,自然有权过问。再则,既然说要在回府之前将这事处置了,那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不然,这事也忒荒唐便宜了。往后,府里人但凡想跳高枝儿的,都有样学样起来,那可怎生是好?”   蒋氏被她噎了这一下,顿时有几分尴尬。   不管怎样,她也是家中的长辈,膝下也有一个成年的儿子,现下被一个小辈问的下不来台,这滋味儿无论如何也不好受。   偏偏,她还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林氏就在一边坐着,她敢斥责萧月白一句,那难听的话怕就是在后面候着了。何况,老太太甄母偏心长房也不是一日一两日,萧月白更是甄母捧在心坎上疼宠的小孙女。她今儿在这儿仗着长辈身份训斥了萧月白不打紧,怕是回到府中,老太太就要仗着婆婆的身份来训斥她了。   蒋氏真是想不明白,原本这趟过来是捏准了长房的性子——林氏心高气傲,这股怒火一直就没下去,见了这个丫头,自己再从旁说上几句,将水搅浑了,林氏气冲上头之下,说不准就咬死了不回府去了。如此一来,甄母必定要恼怒她不顾大局,更不知体恤女儿,即便她日后回去了,府中的地位也再不会如以往那样牢固。   至于萧月白,在她往常的印象里,那就是个会走路的泥人儿,比那戏台子上的提线木偶也就多一口气儿,压根就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来了这里,林氏还没怎样,这四姑娘倒跟吃了炸子儿一般,说话夹枪带棒,一句不合心意就要呛人。   今儿,还真是出了鬼了!   蒋氏低声喃喃说道:“这种事,都被老太太亲眼瞧见了,还能有什么说的?四姑娘你不明白,这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儿,偷了腥的猫哪有不擦嘴的,他们当然抵死不认了。”   萧月白眯细了眼睛,浅浅一笑,厉声问道:“怎么着二婶,你亲眼瞧见啦?”   蒋氏老脸一红,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林氏到了此刻,心中怒火已然平息了些许,听了女儿的言语,再看这蒋氏的鬼祟行径,也逐渐狐疑起来。   原本,依着她的心智不该如此莽撞,但事关萧覃,所谓关心则乱,便也只顾着赌气,想不到那么多了。   现下听女儿提起,她方才想起来,那夜只见着两人躺在一张石床上,到底有没有事,谁也没瞧见啊。   这可真是所谓的灯下黑了。   正当此时,底下一道细小的声音传来:“……那晚上……是成了的……”   这声音极细极低,临到最末竟是细如蚊蝇,几不可闻。   林氏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她看着地下跪着的纨素,低声质问:“你何以为凭?!”   纵然同丈夫怄气,但她心底里是不肯相信丈夫同这个丫头真正有染的。如若没有真凭实据,她绝然不信。   纨素的脸红到了发烫,这等事要她怎么拿证据?   萧月白笑了笑,没有言语。母亲能明白过来,那就不必她再多费口舌了。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实在不方便说。   她将茶碗往一旁略推了推,今儿堂上预备的是茉莉花,不合她的口味。   纨素忽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语不成声:“婢子晓得婢子是个卑贱之身,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国公爷同大太太为婢子不和,婢子心中不安,所以今儿才斗胆来见大太太。大太太若是生气,便当没有这回事。一应事责,婢子一人担下,往后绝不提起,令太太放心。只是求太太能回府去,同国公爷和好,府里安泰和顺,婢子便知足了。”说着,便磕了下头去。   这一席话说的,真是好委屈,好无辜。   她这幅凄楚可怜的样子,还真像是被主人始乱终弃了的。   蒋氏在一旁偏偏附和,红了眼圈,那帕子擦了擦鼻子,说道:“好可怜懂事的孩子,可惜没个好出身,真正是埋没了!”   萧月白冷眼看着,也不知道那场梦里,她们是不是就是如此联合着演戏,里应外合,挑唆拨弄,才使得她爹娘彻底的背心离德。   这再恩爱的夫妻,再深挚的感情,也怕小人作祟。   她缓缓起身,走下堂去,在纨素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淡淡开口:“再不敢,你也是来了,那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这话,莫不是说是我二婶强拉着你来,逼着你给我爹当妾的?”说着,她回眸向着蒋氏一笑:“二婶,可是这样?”   她这笑容明媚俏丽,却令蒋氏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蒋氏忙不迭说道:“哪有这回事!我就是来当说客的,大哥大嫂和好了,家中大伙都高兴不是!”   纨素也不禁抬起了头,看着那温婉美丽的四小姐,明亮清澈的眼眸里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鄙夷。她忍不住的哆嗦起来,这种被人轻贱唾弃的感觉令她万分的痛苦。她甚至忍不住的想要去恨,难道只因她出身卑微,就不配去爱人么?   她重新将头低了下去,不论怎样,萧月白到底还是她的主子。   她低声说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曲解了。婢子只是想,婢子只求国公爷和夫人和好……”   萧月白却已没有耐性再听她的演戏,扭身回到位上,说道:“事到如今,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了。这事既已发了,那必定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该怎样便是怎样,也用不着你来委曲求全,倒好似谁欺凌了你一般。”说着,她浅浅一笑,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旋起了两个梨涡:“只是待事情查明白了,要如何也不是你能做主的。”   萧月白是深思熟虑过的,要处置这个丫头其实简单,但若是草率发落,将她一撵了之,只是徒落人的口舌,爹娘的名声也必定坏了——她父亲必定要被扣上一定始乱终弃的帽子,而她母亲林氏则是个善妒狠毒的妇人。   当然没人能将这国公府邸的男女主人如何,但到底是不能服众。而甄母,也必定恼怒他们没将此事处置妥当,这怕就是二房的谋划了。   这可真正是歹毒至极!   然而萧月白,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纨素的脸上一片灰白,四姑娘这话已然宣告了她的下场——那天夜里的事情,不论真假,她都别想如愿了。只怕能不能继续留在安国公府,都成了未知。   绝望之下,她只想揪住最后一根稻草,银牙一咬:“这等大事,婢子并不敢扯谎。那天夜里,婢子正在后花园里替三姑娘摘桂花。国公爷忽然走来,似乎吃醉了酒,便要同婢子……实在不是婢子无耻,婢子身份卑贱,不敢违抗。”   她说的声泪俱下,声情并茂,仿佛真有其事,然而满堂上的人,连着蒋氏,那脸色都古怪了起来。   萧月白盯着她,浅笑道:“戏演的不错,只可惜那天晚上,我爹他压根一滴酒都没沾。”   那段时候,萧覃得了些症候,正在吃药,大夫特意叮嘱不得饮酒。因此,中秋节夜宴上,萧覃根本是滴酒没碰!   纨素的脸上一阵扭曲,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孔,此刻竟然现出了几分狰狞。   跪了这片刻,又啼哭了半日,滴水未站,她的嗓子早已干哑了。   她开口,竟有几分声嘶力竭:“时隔半年,婢子弄错了也是有的。但是那晚的事,却是千真万确!”   林氏冷笑道:“这等大事,你竟会弄错了?何况,你说的是国公爷似乎吃醉了酒,这醉酒的人可不比旁的,你也能弄错?这是不是说,还有别的弄错的事情?”   纨素死盯着林氏,一字一句道:“婢子没有说谎,那天晚上的确是国公爷强行拉着婢子行事的。”   她这话才出口,门外却传来一声暴喝:“胡说!” 第23章   众人闻声,各自一怔,都晓得这是安国公萧覃到了。   果然,话音落地,便见那高大英武的男子,大步跨进门槛。   萧月白轻轻的喊了一声“呀,爹爹”便从位子上下来,快步小跑到萧覃跟前,亲昵的挽着他的胳膊。   萧覃也有日子没见到女儿了,一见到女儿那张温软可人的小脸,听着猫儿一样软绵绵又腻甜的声音,心头那股怒火顿时如积雪向阳尽数化了,只余下融融暖意。   他抬手,覆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顶,目光中满是慈爱的莞尔道“听说月儿又病了”   萧月白将脸紧紧偎依着父亲的胳膊,笑盈盈道“早上起来有些发热,但这会儿烧已经退下去了呢。”自那场噩梦之中醒来之后,她还没有见过父亲呢。仿佛隔了一世,她似乎足足有一辈子没有在父亲膝下撒过娇了。柔嫩的脸颊摩挲在丝绸衣料上,隔着布料,感受着父亲那强劲有力的臂膀,她心中有些怅然的酸楚。   父亲一向是最为疼爱她的,即便上面有位哥哥,父亲给她的爱护却也是最多的。甚至于,兄长萧逸安曾玩笑着说起,兴许她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自己是从亲戚家抱来的。   从小到大,也只有父亲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护在她前面的。   太子陈恒远对她居心叵测,府中和朝里一直有人劝说她父亲退掉同四皇子的这门亲事,尤其是在淑妃与陈博衍势微之后。然而,父亲却不为所动,甚至于陈恒远几次三番的当面暗示明示,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父亲依旧没有让步。父亲,是不会轻易就将她交出去的。   梦中,她还记得父亲留给她的绝笔书信上的言辞“月白爱女父养育汝一十六载,汝为父之掌上明珠。本欲待汝长成,父亲自送嫁,一生长护汝之平安喜乐。然则今奸人作祟,构陷父有不臣犯上之罪。父欲往御前一陈实情,而上视听已被蒙蔽,竟无可辩解。若构陷已成,则汝母与汝为罪臣女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父愿以一己之身,保得你母女二人安泰。父长去之后,汝母女二人当谨慎行事,保重自身,万万”   信不长,却一字千钧的分量。   她记得,信是和噩耗一道送到她跟前的,和母亲的死一般,是她梦中最可怖的境地之一。   然而幸好,那只是梦,父亲还好端端的站在她身边。   父母呵护了她十六年,如今她也要护着她的爹娘。   萧覃看女儿笑得甜美,禁不住伸手捏了捏那柔嫩的面颊,便握着她的手,一道走上前去。   经过纨素身侧之时,他一步也不曾停歇,一眼也没有去瞧她。   林氏在上面坐着,看着那个身为自己丈夫的男人,顶着风雪而来。   萧覃今日穿着一袭藏蓝色绸缎棉袍,外头本还有一件狐皮大氅,在进屋的时候便已脱了。素面的锦袍,包裹着高大精练的身躯,成熟而俊逸的脸上,深邃的眸子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   林氏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将头侧转开去。   有时候她也会想,纨素这等事生气归生气,可萧覃这么一个四旬上下儿女双全的男人,竟是丝毫不见老态,这渐渐有了年岁,更添了一份岁月打磨之后的成熟韵味,更不是那些毛头小子能比的,也就难怪这些小姑娘们,还总惦记着他了。而这样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萧覃走上前来,压根不曾理会地下的纨素,一双眼睛只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他话音低沉,一字一句道“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做。”   林氏闻声抬头,只见丈夫的目光深沉炽热,不由脸上一烫,下巴向地下一努“那是怎么回事”   萧覃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只是先对萧月白道“你先回房歇息。”   依着他的意思,这等事情不该让一个还没出阁的女儿来沾染。   林氏却也回过神来,吩咐底下“姑娘累了,扶姑娘回去。”   萧月白本不想回去,然而父母执意,她也实在犟不过,便只得起身,往后面去了。   绕过软壁,踏出后堂的门槛,走到一株杏树底下,萧月白忽然想起一件事,低低向明珠吩咐了几句。   明珠会意,点头道“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萧月白这方点了点头,穿过天井,往后面去了。   堂上,林氏望着萧覃,低声问道“女儿回去了,你能说了”   萧覃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来,他迟疑了片刻,只是再说了一句“中秋夜里,我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林氏颇有几分失望,她浅浅一笑“这叫人如何信服”不是她不愿相信丈夫,那天夜里的情形委实过于暧昧,一双男女几乎是赤裸身躯躺在一张床上,定要说什么也没做。她又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瞧见这幅场景,还能去信他们能恪守礼法,毫无逾矩之处萧覃颇有几分闷火,中秋夜里的情形实在过于诡异,他旁的竟也都记不清楚,只是模糊忆起那天夜里宴席上吃的闷热,他便往府中后园中散心。才走到花园太湖石假山处,他便觉得头目昏涨,且困意上涌。恍惚之中,似有个府中侍婢打扮的人走来搀扶他,而后他便一无所知了。   再醒来,便是母亲甄氏那兜头的一桶冷水。   他睁眼,看见的便是母亲怒气冲冲的脸,以及妻子伤心欲绝的眼睛。至于他身侧那个哭哭啼啼的丫鬟,他实在不知自己怎么会和她躺在一起的。   虽说之前的事情,他记得模糊,但身为一个男人,有没有做那事,他还是清楚的。   他和那个丫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旁人倒也罢了,连他的妻子都不肯信他,这叫他如何不恼火两个人做了半世的夫妻,竟然连这点的信任都没有萧覃看着林氏,脸上微微有些阴冷,话音低沉“那要如何,你才能相信”   林氏仰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敛去了满脸笑意,说道“无有凭据,叫我如何信你”   这是她适才责问纨素的言语,现下又对萧覃讲了一遍。   到了眼下,在林氏心里,这件事已同那个纨素没多大干系了,成了她与萧覃之间的夫妻争执。   萧覃看着自己的妻子,静默了片刻,猛然回首,走到堂下纨素身侧,沉声质问“那晚上的情形到底如何,如今当着夫人的面,你一五一十的仔细讲来。”   这等事情,他当然是拿不出来什么证据的。   但这个丫鬟亦是当事人之一,到底有事无事,她心中自然明白。   在萧覃看来,此事关系一个女子的清白,虽说如今世道民风宽松,但女子的贞洁依旧是最要紧的东西。一个尚未配人的女子,不会这样自毁其身。   纨素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却见萧覃的目光如电一般射来,冷厉非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慌忙低下头去。国公爷一向待人和善,便是下人也少有苛责,她可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然而走到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咬紧了牙关闯下去。   纨素颤着声道“情形如何国公爷心里还不清楚么怎么定要婢子亲口再说一遍”   她将这球,又丢还给了萧覃。   这话底下的意思,无过是在讥讽萧覃,你一个男人还不清楚那晚的事情,倒要我一个女子来再讲一遍。   萧覃只以常理度人,他却忘了眼前这个婢子,可是为了能攀权富贵而不择手段的。   在富贵安乐乡里生活的人,不能理解这在底层困境之中爬出来的人,为了能向上爬,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干净清秀的姑娘,私下里竟然是如此的龌龊肮脏。   萧覃怒火满腹,看着地下这个畏畏缩缩、委屈满脸的丫鬟,若非多年来的教养压制的,他真想奋起一脚将她踢出门外。   他紧盯着眼前的婢女,一字一字的沉沉砸下“不管你说不说实话,我都不会要你。你死硬到底,也绝无一分好处。”   纨素咬唇,默不作声。   偏生,蒋氏在一旁说道“大哥,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那天夜里的情形,咱都长了眼睛,谁是没瞧见的就是老太太,那也是看在眼中的。你这等挤兑一个小小的丫鬟,不合乎咱们萧家的门风。”   萧覃正在火头上,听见这阴阳怪气的一句,更如火上添油,他头也不回的斥责道“我们长房的事情,哪有你这个长舌妇翻弄口舌的余地”   蒋氏好歹也是国公府里的二夫人,如今当着一堂下人的面,竟被国公爷不留情面的训斥为翻弄口舌的长舌妇,这叫她怎么下得来台面然而,谁让府里当家的是国公爷呢蒋氏纵然再不甘心,也得硬吞了这口气下去。她憋得脸红脖粗,将一块手帕绞了又绞,十跟手指捏的指节泛白。   便在此时,明珠忽然从后堂绕到了前头,在林氏耳畔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林氏眸子微闪,凝眸望她,问道“这果然是小姐的意思”   明珠点头道“婢子不敢假借姑娘的名义。”   林氏微微颔首道“无法可施,那也只得如此了。”   明珠便上前两步,朗声道“姑娘说,纨素到府中当差之时,乃是未嫁之身,据你亲口所言,你在流民手中并未遭辱,还是个清白之身。既如此,这未婚的姑娘不比已婚的妇人,是与不是,一验便知。王姑姑就在外头候着,不如请她来给纨素验一验身。”   众人闻听,脸上神色各自不一。   林氏面色淡淡,无有言语。萧覃浓眉微挑,不大明白他这个乖巧的小女儿,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一个主意。蒋氏眼珠子四处乱转,似是心怀鬼胎。   唯有纨素,面色铁青,出了一背的虚汗。脱衣验身,是犯了奸情案的妇人被官府收治时,官府动用的手段。对于寻常良家妇女而言,可谓是奇耻大辱。常有妇人不甘受辱,未到公堂便径直上吊的。她若是经了这一出,不管事实到底如何,她的名声都要臭了。   纨素真没料到,一个养在深闺平日里娇软绵绵的小姐,是如何想到这样一个毒辣手段的但听萧覃沉沉说道“既是姑娘的主意,那便验罢。”   这句话,几乎灭绝了纨素最后的期望。   那王姑姑经萧月白的吩咐,早已在后门上预备着了,一听里面传话,即刻便带了人进来。   她先到林氏跟前请了个安,看林氏微微点头,便转身走到纨素跟前,向她微微一笑“姑娘想攀高枝儿,可没那么容易。如今,国公爷夫人同小姐都发话了,你就请,免得咱们动手,真没了体面。”   纨素彻底失了镇静,她若是真的被她们拖去验身,而后又被撵出国公府去,那她可就当真没有活路了她连滚带爬的摸到了蒋氏跟前,捉着蒋氏的膝盖,啼哭哀求道“二太太,您救救我,我不能跟她们去啊我不能叫她们拉去验身,今儿是您叫我来的,您可不能不管我我真被她们拿了去,我就再没有活路了呜呜二太太”   蒋氏也颇为狼狈,她哪里想得到长房两口子还没怎样,一向不放眼中的侄女儿竟而倒先出了辣手。   她原本是捏准了林氏刚强好醋的性子,且想着赶在萧覃前头来这儿先收拾了林氏,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心底里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又看纨素慌慌张张的跑来攀扯自己,生恐她将自己也拉拽出来,连忙把她的手推开,口中说道“你这个婢子,当真不识好歹你弄出来的事情,拉我干什么,同我有什么相干我是来调停大哥大嫂争执的,哪里管得了你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个儿担着去罢”说着,便又慌不迭的向萧覃并林氏说道“大哥大嫂,你们可休听着婢子的胡诌”   纨素被蒋氏推倒在地下,只觉得两眼发黑,她双手捂面,呜呜咽咽的痛哭不住,泪水淅淅沥沥的自指缝间落在地下。   王姑姑见状,便喝令人上前“将这婢子拖下去,别在这儿吵吵嚷嚷闹了国公爷并太太们的清净”   跟来的几个粗壮妇人应了一声,上前七手八脚的捉住纨素,便将她朝外拖去。   纨素已然绝望,放弃了挣扎,任凭这些人将她带走。   纨素被拖了出去,堂上复归平静。一时里,三人都没有话讲。   萧覃走到林氏身侧,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声问道“现下,可信我了”   林氏被丈夫那灼灼的目光瞧的有些不自在,脸上微红,垂首低低说道“事情可还没明白呢,何况你早干什么去呢”说着,便想将手抽了回去,然而拽了几拽,萧覃却总不肯放手,那张芙蓉俏脸便更加红了。   蒋氏被晾在一边,无人理会,又瞧着长房的两口子和好起腻,老大不是滋味儿起来,想要起身出去,又恐惊了他们,再被斥责,只好枯坐在椅上干看着。   眼瞧林氏闹成这样,萧覃竟还来哄她,蒋氏便觉得愤愤不平起来。她丈夫萧潼,可从来不会这样子宠她。二房里现耸着两三个丫头,都是那萧潼用过的,她哪儿敢说一个不字但凡闹上一回,萧潼能连着半个月不踏进她房门一步这若不是她早早生下了个儿子,只怕现下连屁股都坐不稳了。   这同样都是女人,怎么就这样天差地别起来这个林氏,到底好在哪儿   她在一边徒劳的生着干气,压根没人来理会。   胡思乱想了一阵,王姑姑已然进来,禀告道“给各位主子请安,那婢子已然验过了,乃是完璧之身。”   这话一出来,蒋氏的脸便很挂不住了,她自家喃喃解嘲道“真想不到啊,这丫鬟竟有这么大的胆量,想攀高枝儿都想疯了,竟然敢随意攀诬起主子来。”   然而萧覃和林氏,却都没有理会她。   林氏清了清嗓子,说道“暂且将那婢子押下去看起来,不准她胡闹,也不准她寻死。”   王姑姑答应着,看并无别的吩咐,便低头出去了。   蒋氏插嘴道“这种不知廉耻、攀诬主子的贱婢,还留着做什么即刻撵出去也罢,免得留在府中,败坏门风”她口里说的义正言辞,却似是忘了这人却是她带来的。   林氏瞟了她一眼,她晓得蒋氏从来和自己不对付,当往常也不过是嘴头子上的碰撞,实不曾料到她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她淡淡说道“这婢子,到底是三房的人,如何发落,得看三房的意思。”   蒋氏生恐纨素再招认出些什么来,急吼吼的说“管什么三房,一个寡妇带着一个不知事的小丫头,总是不济事。这丫头,本是大哥收进府的,白送给三房使唤。如今要怎么发落,大哥大嫂一句话便是,还看什么三房的意思,真是给她们娘儿俩脸了”   这番话,听的萧覃的脸瞬间阴了下来。   他三弟,可是在西北边境抗击西戎的战役之中阵亡的,算的上是国之栋梁。他英年早逝,就丢下这一对母女,自己身为大哥,本该是要好生照料的,既给弟妹养老送终,又要将侄女抚养成人,送她出嫁。原本林氏掌家之时,一向太平无事,这次赶上林氏离府,主家之权落在了蒋氏手中。   蒋氏苛待三房,萧覃往日也略有耳闻,但安国公府男人不管内宅事,蒋氏又是弟妹,他也不好过问,只是间或在二弟萧潼面前提过一两句。   然而,现下蒋氏竟然就在他面前,摆出了一副轻慢三房的态度,那平日里的行径也就可想而知。   萧覃尚未开口,林氏知晓丈夫的心思,已率先说道“二太太,三房也是咱们一家子的亲人,三老爷过世的又早,孤儿寡母的本就该得人照料,什么叫做给她们娘儿俩脸了她们的脸面,难道还是你二太太给的”   蒋氏为遮掩心切,一个没留神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待要兜揽,却又总觉得这话圆不回去。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耐心的人,心中一燥,越发的气急败坏起来,气冲冲的说了一句“罢了,我也是白好心了,为一家子的清净安宁。你们不领情也罢,倒是好心当起驴肝肺来真正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说着,她起身,抬腿就要向外走。   才走到门边,忽然见二房院子里使唤的一个小厮铜柱慌慌张张的跑将进来。   蒋氏没防备,那小厮跑的又甚急,竟然一头撞在了她怀里。   蒋氏吓了一跳,抬手便是一记耳刮子,嘴里骂道“迷昏了眼了,浑撞你娘的”   铜柱捂着脸颊,气喘吁吁道“二太太,不好了,二爷被南安寺的尼姑拿住了”   蒋氏顿时一怔,不由反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叫二爷被南安寺的尼姑拿住了”   铜柱粗喘了两口气,大声道“二爷、二爷跟相好的尼姑在香雪海里私会,被人抓了个当场。南安寺的主持气坏了,要请太太过去说话呢”   蒋氏听了这个消息,几乎气晕了过去。   萧月白布置妥当,便径直回了房。   琳琅端了一盘芙蓉玉酥饼过来,说道“姑娘回来了,听说纨素在堂上闹得不可开交了呢。”   萧月白早起没好生吃饭,这会儿倒觉得饿了,便捏了一块酥饼咬了一口,笑笑说道“她再闹,也是这般了。”   琳琅点头,又纳罕起来“往日,我们跟她说话,倒也是个含蓄腼腆的人,怎么竟能干出这样的下作事来,真正不可思议。”   萧月白浅笑“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呢。”   琳琅看着眼前这成竹在胸的姑娘,只觉得她和往日有些不大一样了。   少顷,明珠打从外头进来,入门便笑道“果然如姑娘所料,纨素已然垮了。”   萧月白淡淡说道“二太太说什么了没有”   明珠回道“二太太说错了什么话,竟把三太太和三姑娘都捎上了,国公爷好不生气,咱们太太也数落她呢。”   萧月白听着,没有言语。   小小一个纨素,自然不算什么。只是她这胆子是跟谁借的,主意又是问谁讨的固然,纨素无耻下作,但她到底只是个草芥般大的丫鬟而已,哪来的泼天胆子,敢去攀诬国公爷这等事出来,若是自己父亲真个不认,她其实也毫无办法。被主人用过的丫头,一卖了之的事情,也是常有。   纨素是个谨慎的性子,若无绝对把握,不会冒此大险,这背后必定有人给她做靠山。   再则,那天晚上,父亲如何会昏昏沉沉的在后园里让人脱了衣裳,又如何人事不知的跟纨素睡在一起,又恰好被前去赏月的老太太撞个正着。   这一切,都像是被人精心算计过的。   萧月白原本想过二房,但二房性子急躁,不像是能设计出如此圈套的人。那么,背后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她心里想了一阵,也没个名堂,那场梦也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展示给她。   只听琳琅与明珠陆续谈道“纨素真个被王姑姑拖去验了”   明珠点头“我亲眼瞧见的,看着王姑姑领着一群嫂子,将她架了出去,方才回来。”   琳琅不由叹息道“她真是不知怎么想的,要做这等事情。经了这一出,传扬开来,明儿她再出门子,谁还肯要她呢”   明珠却啐了一口“这也是她活该不是她不知廉耻,哪有这一出”   萧月白耳里听着,面上满是冷漠。   其实这手段,原是那梦里这些人用在萧柔身上的。   那时候她似乎已经死了,但梦还在继续。长房一家四口死绝,安国公府落入二房掌握之中。三房的堂姐萧柔亦要进宫,但不知怎的,她和周枫有染的传闻忽然不胫而走。那时候,已成了二老爷通房的纨素,便给出了个主意,要萧柔验明了贞洁,才好往宫中送。   梦中的情景,也如当下一般,她们摁住了萧柔,不顾三房寡婶儿的哭求,将萧柔拖进了暗房。   萧柔脸色煞白,红艳的菱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但她没有哭。   如今,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萧月白略微想了些梦里的事情,便觉得心口酸痛,遂丢开去不再细想。   便在这个时候,棉门帘子忽然掀了起来,一道伟岸英挺的身姿自外而入。   萧月白一怔,手里的酥饼滑脱在桌上的盘中,这人赫然便是陈博衍。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入v待会儿还有一章,谢谢各位的支持捧场ua 3╰s   推荐作者菌的接档文肃亲王妃荣华录atut tyeaquotbuttonaquot styeaquotcurr:hand border:3x 00ff outset backgroundor:ff99aquot vaeaquot肃亲王妃荣华录电脑戳这里aquot oncickenaquotetonebookhnoveid3908927aquotaatut tyeaquotbuttonaquot styeaquotcurr:hand border:3x 00ff outset backgroundor:ff99aquot vaeaquot肃亲王妃荣华录手机戳这里aquot oncickenaquotaquota   陈婉兮一直觉得,肃亲王妃这个工作蛮好做的。   她治内有方,持家有道,并且还早早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只要,那个才从战场上回来的王爷夫君,别总找她尽义务陈婉兮我贤良淑德,夫君因何不悦   于成钧夫人未免过于贤良   食用指南先婚后爱 第24章   陈博衍从外头进来,只觉迎面一阵暖香。   他大步入内,目光顿时就落在了他朝思暮想要见的人身上。   萧月白坐在桌边,穿着一件往日里见过的杏黄色棉衣,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段白腻柔嫩的脖颈。她没梳发髻,满头青丝只挽了个纂儿,拿一支芙蓉玉钗绾了。玉钗润泽,将她的头发衬的乌润润的,连带着那张小脸也越发的白皙起来。   那双明亮如水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原本捏着酥饼的小手,因酥饼掉落,正空悬着。她傻呆呆的看着自己,水嫩红润的唇边还沾着些许点心渣滓。那发呆的小模样,真像一只出神的小猫儿。   她总是在见到自己时发呆,上一次在香雪海里,也是如此。以往,她可没有这个习惯。   然而看见她,陈博衍的心便欢快了起来。   也不过才隔了几日没见,他便能分外的想念她了。这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如今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萧月白没想到他会进来,且廊上的人竟连个通传也没有。   她有些吃惊,瞬间便飞红了面颊,不由说道“博四爷,你怎么来了外头人,也不说一声。”   陈博衍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含着一丝笑意。   他说道“我来看母亲,于是来瞧瞧你。廊上的人看见是我,便没有通传。”   萧月白心微微一沉,又随即明了他是来瞧姨妈的,顺便才来瞧我。   看着眼前英姿挺拔而俊美无俦的男人,萧月白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对于陈博衍,她一直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们是自幼定下的亲事,情窦初开之时她也曾在心底里描摹过,当他的新娘会是什么样子。然而陈博衍对于她,总是漠然的,以至于她几度三番的怀疑,陈博衍是不是压根就不满意这门亲事,只是碍于长辈的吩咐,不得不遵从。   毕竟,萧氏族中那些远房的姊妹,早早订过亲的,跟她们的未来夫婿相处时,都是有说有笑的。   因着陈博衍如此,她也不敢放任自己的心情,想起他时总是一时冷一时热,她偶尔也曾想过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会不会自己也只是因为从小就被长辈们撮合,才对他另眼看待。   萧月白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不敢去想,这或许便是世人常说的爱恋。她大概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恋上了陈博衍,才会在那场梦里,在明知他要离开之时,义无反顾的投入他的怀抱。在他的归来全是未知时,执意的想要留下他的骨血。   萧月白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她可以赌上自己的一切,却不能拿着自己的亲人去做赌注。   她本来都已经打算好了,可陈博衍这个时候,却又一反常态的前来亲热,令她的心如吹皱了的春水,涟漪不断。   但,不论如何,她都不想也不敢令那梦中的情形成为真实。   她垂下头,敛去了所有旖旎心思,低低说了一句“我的病,这会儿已好了一多半了,劳烦四爷惦记着。今儿我爹爹已来接我了,往后四爷就不必多费功夫,往这里来了。”   她想着,陈博衍或许是听说她又病了,碍于礼俗又恐淑妃啰嗦,方才过来看望。这对于陈博衍来讲,大概是一种麻烦。往后,自己回了国公府,他就不必这样麻烦了。   陈博衍瞧着她,看着那小猫儿眼里原本期望与欣喜的色彩,瞬间消失黯淡起来,浓密的剑眉不由微微一挑她是怎么了他掀起衣摆,在桌边坐了下来,问道“几时走”   萧月白应了一声,半晌才答道“兴许今儿就回去。”他大约已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撵她回去,方才会这么问罢。   不想,却听陈博衍说道“你回府了,我明儿就到国公府去看你。”   萧月白有些讶然,他这是何必   陈博衍顿了顿,似是觉得这话过于腻味了些,便又添了一句“有些政务,需得向国公爷讨教。”   萧月白这方了然原来如此。   她爹爹安国公,可并非如别的世家贵胄一般仅仅只是挂个虚职,萧覃乃是内阁重臣,参议国政,连皇帝也十分看重于他。往常,陈博衍便时常跟着萧覃习学讨论政务。   也正是因此,在父亲被构陷与陈博衍一道谋国篡位时,皇帝才会如此震怒。   想着,萧月白只觉得心更往下沉了。   陈博衍瞧着她,忽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以往他跟她说的话实在太少了。   但即便只是这样看着她,他心里也是欢喜快活的。自从上一世跟她分离之后,他们已经足足十七年没有见过了。   他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迎娶她过门,似乎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来之前,他特意去了一趟寿康宫,求了太后的首肯,适才又问过了母亲淑妃,她们二位都没什么异议,只是说定要等孝靖皇后的孝期过去。   琳琅拉着明珠,说道“姑娘吃的药不晓得好了没有,我去厨房催一催。适才淑妃娘娘不是说要你去取个什么东西你还不快去”   明珠会意,连声道“啊呀,我险些忘了呢”说着,两个丫头抿嘴一笑,都出门去了。   独留下陈博衍与萧月白两个人,在屋里坐着。   萧月白见只剩下他们两人,忽然有些慌张起来,她几乎不曾和陈博衍独处过。   陈博衍看着她,忽然伸手,粗糙的指腹在她唇边刮过,将那些酥饼渣滓尽数抹去,而后递入了自己口中。   萧月白的脸上顿时一阵燥热,她眼看着那原本是在自己唇边的碎末被送进了男人的口中,水红的舌灵巧的翻卷着,把碎末尽数卷了进去。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那梦里陈博衍亲吻她时的情形。他将她拥在怀里,强健有力的臂膀像铁箍一样,让她动弹不得。他的唇紧密的贴着她的,舌也如这会儿一般灵巧的挑逗着她。   萧月白只觉得心跳如鼓,身体之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灼着自己。   她慌忙将那念头压了下去,也不明白陈博衍为何突然做出这样暧昧的举动。   她没敢去想,梦里的事情若然都是真的,陈博衍或许也是喜欢她的。   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过于炽热,烤的她不敢抬头。   只听陈博衍说道“之前送来的糕,可吃了没有合口味么”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干涩,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萧月白抿了抿嘴,垂着头微微颔首,没敢去看他。   陈博衍望着那红润的双唇轻轻嗫嚅着,细微的水泽令小巧的唇瓣显得更加饱满香软,诱惑着人去一尝芬芳。   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们自幼便定下了亲事,她迟早都会是他的人。   这念头方一起来,陈博衍便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而他也从来不是个拖拉磨蹭的男人。   他长臂一揽,握住了萧月白修长的藕臂,微一发力,便将她拖进了自己怀中。   那轻柔绵软的身子一入怀中,陈博衍便立时觉到一阵梅花甜香铺面而来。她向来爱用梅花香饼熏衣,久了行动坐卧都会有淡淡的梅花香气,如今将她拥在怀中,更觉得梅香沁骨,这美人仿佛是梅花做成的一般。   萧月白猝不及防,微微一惊,顿时羞赧不已,玉雕也似的小脸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她伸手去推陈博衍的胸襟,低低说道“四爷,这样、这样不好怕人来瞧见”   陈博衍却已然意乱情迷起来,他的眼中只有她羞涩娇润的小脸,他嗓音低沉暗哑道“不会有人来的。月白,我想你”   这一句想你,蕴藏了足足十七年的思念。   萧月白的心思彻底迷乱起来,陈博衍的声音传入耳中,宛如诱哄,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能如此动听。她几乎,就要忘了自己原先的念头了。   陈博衍紧拥着她,她的身子很轻很软,柔如无骨,仿佛再用些力就会烟消云散。   她低着头,躲闪着他的目光。   看不见她的眼睛,陈博衍有些不满,他扣住了她的后脑,迫使她抬起了头。   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他的影子,波光微微,流露着不知名的情愫。   萧月白惶惑着,对上了男人的眸子,她有种被牢牢攥住的错觉,好似自己这一生都要陷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再也逃脱不开了。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小嘴轻抿了一下,开口想要说什么。   然而话未出口,陈博衍却忽然俯下了头,含住了她的唇。   萧月白嘤咛了一声,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梦里的情景在现实里上演了。   陈博衍的唇很热,紧密的贴着她,吸吮啮咬着她柔嫩的唇瓣。她能感受到,陈博衍在向她索要,他想要很多,直要到她给不起。   她脑中一片晕眩,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腔子一般。她像是溺水的人去抓救命的浮木一般,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陈博衍微微一顿,便将她更加用力的抱入了怀中。   良久,两个人才喘息着分开。   陈博衍满眼痴迷的看着这红着脸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情不自禁的低声呢喃着“月白,你早晚都会是我的人。”   萧月白低着头,她心中越发迷乱起来。   陈博衍如今是怎么了,仿佛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不止会买点心来哄她,还会如现下这样来同她亲热。   这样,她要如何开口,跟他说退亲的事情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25章   陈博衍将她放在自己膝头,握着她的小手,揉捏着那葱段一般的十指,低低说道“你暂且回家去,我得了空闲就会去瞧你。等咱们成了亲,往后就能天长地久的在一起了。”   萧月白闻言,抬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诚挚。   她不由轻轻问道“四爷,你说真的么你你真的想和我一直在一起”   陈博衍看着她,只觉得那挂着白玉水滴耳坠的耳垂水嫩嫩的,精巧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莞尔道“当然是真的,咱们订过了亲,是要做一世夫妻的,当然要一直在一起。”   萧月白耳里听着,心中却咂摸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到底是真心的想要和她厮守一世呢,还是说依旧只是因着两个人订过亲她低头想着,心里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陈博衍吗陈博衍将她揽在怀里,下巴摩梭着她的头顶,心里却是不由的感叹着,果然不论自己在心中怎么想着她,都不如这实在的软玉温香抱在怀中来的惬意。   以往,他是没怎么陪过她,总是因着年少气盛,又自负才华出众,总想着男儿当以前途为重,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课业与政务上。儿女情长这等小事,不该放在前面。他当然喜欢萧月白,但萧月白毕竟和他已有亲事,将来也必定会是他的妻子,两个人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的相处,那又何必急在这一时然而,直到两个人被迫分离,直到彻底失去她,陈博衍才惊觉自己到底错的有多离谱。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不如多多相伴,怜惜这眼前之人才是。   今生,政局他另有谋划,也是占了重活的便宜,比起上辈子那被动挨打,这一世可谓是占尽了先机,也因而他更有余裕腾出空闲来。   毕竟是在民间江湖颠沛流离过,更是当过一世皇帝的人,如今的陈博衍心境上倒更为宽和,而眼界也更为宽广。   他能处置好正事,亦能好生的陪着她。   抱着萧月白,陈博衍只觉得满足,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来。   瞧着她乖觉怔怔的样子,陈博衍倒是想起早几年前,淑妃养过的一只临清狮子猫儿来。那猫生着一对琥珀眼儿,毛长长的,绒绒的一团,通体雪白无一个杂毛,只是两只耳朵尖上微微带着那么一抹黑。那猫儿生的极其美丽温柔,常卧在人的膝头,但有响动,那耳朵尖便一颤颤的。人若搔它下巴,它便眯细了眼睛,将头高高仰起,可爱到了极处。   如果这样逗她,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陈博衍心里想着,果然也抬手去轻轻的撩拨着她细软的脖颈。   萧月白不由自主的身子微微一颤,只觉得脖子上酥麻一片,且渐渐的向下延开。这感觉太奇怪了,她从未经历过。即便是梦里那场云雨,来的也十分匆忙。   陈博衍同她向来不苟言笑,更别说像现下这样亲昵调情了。   她有些慌了,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膝上,低声嗔道“四爷,别这样”   陈博衍瞧着她,锐利的眸子里中带着几分笑意,那玉白的小脸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嗔视着自己的眼神里,羞涩之中还夹着一丝的媚意。他的心,因而更加欢快起来。   不比之前皇室子弟自恃身份,陈博衍流落民间并在义军行伍之中待的有些年头,经过了世面见过了无数的人,那脸皮可要比之前厚上了许多。   他慵懒一笑“别哪样咱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你该惯了才好。”   萧月白没有言语,她好像又发起了高热,脸上连带着身子都滚烫不已。   倒也,不是不高兴。   然而陈博衍这一反常态的举止,令她惶恐不安。她原本的打算,陈博衍应当是不喜欢她的,那么她可以去求爹爹,提出退掉这门亲事。娘和淑妃姨妈虽说起初不会答应,但陈博衍该会同意,那么两位长辈就不会再坚持了。   他现下忽然如此,令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博衍看着她默不作声的样子,狭长的眸子不由轻轻眯了起来。他两世为人,又是领过兵掌过权的,观察入微,心细如发,哪里察觉不出她的不对劲来萧月白以往也安静寡言,但显然眼前的她心事重重。   他问道“月白,你在想什么”   萧月白看了他一眼,却不知如何开口,难道她要径直说她在考虑怎么退亲陈博衍看她不说话,便不悦起来。他是她将来的男人,她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他正当这静默时候,明珠忽然从外头快步进来,才打起棉门帘子,她便张口道“姑娘,出大事了呀”   她没料到这两人在屋里腻在了一起,也还是个没嫁人的姑娘家,顿时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拿手将双眼一捂,就要向外跑。   萧月白慌忙自陈博衍的怀里挣脱了出来,陈博衍看有人在,便也没有拦她。   她下了地,扬声问道“什么事”   明珠这才立住,转回来低低说道“姑娘,外头乱起来了,说是咱们府上二房里的二爷”说到这儿,她忽然看了陈博衍一眼,便就收了声。   陈博衍晓得这怕是安国公府的家务事了,虽则自己是人家的准女婿,有些事还是不便去听,便也起身,说“我到母亲那儿去瞧瞧,明儿得了空再去国公府瞧你。”言罢,便要出门。   临走时,他瞧见她手腕子上戴着的八宝碎金明珠手钏,上面的珠子圆润光泽,衬着底下的腕子皓白如玉。   陈博衍心念微动,但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出门去了。   到得门外,走了几步,他便将跟手的小太监元宝招来,低低吩咐道“去,打探打探什么事宜。”   元宝会意,点头便向外跑去。一路跑着,他心里便嘀咕着,这四爷还把萧姑娘娶回去,就这等上心了,大事小情都要盯着。府里放了人还不够,出来了也不省心。这将来等把人娶了回去,还不知要怎么样放心坎上疼哩陈博衍却思虑着,这若是旁的事情,倒也罢了。但安国公府的二房,他却不得不防备着。   毕竟,上一世萧月白的性命便是他们亲手葬送的。   待陈博衍出去,明珠方才低声说道“咱们府上的二爷,被人拿住和这南安寺里的慧心师傅在香雪海里私会。”   萧月白一听这消息,也是吃了一惊,不由问道“这消息可做准么”   明珠连连点头“怎么不准这会儿,他们两个已经被拿到主持跟前了,水月大师可着恼了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会子,国公爷、大太太、二太太都去了。二太太又哭又嚷了半天,定要说是慧心勾搭二爷,正在那边闹呢。”   萧月白静下心来,反倒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   那天在香雪海,她听见的那对男女,只怕就是慧心同她的堂哥萧可为。只是那日,萧可为说话刻意含糊了声音,她竟没听出来。   慧心同萧可为有私,那日被她一诈,做贼心虚之下,便使人通信,将萧可为找了来,商议对策。   他们勾搭已久,自然有往来的渠道,只是慌张之下,做事必定不机密,这就走漏了行藏,方才在今日被人拿住。   萧月白想起她这堂哥的为人,心中颇有几分厌恶。萧可为为人阴郁,天生一副小肚鸡肠,文不成武不就,偏生一副自高自大的性格,不将世间所有人放在眼中。以往,二叔打着她爹爹安国公的旗号,在步兵衙门里替他谋了个闲职。谁知这萧可为连这闲职都做不好,定要生出事来。一日吃醉了酒,在文案馆里烤火,竟将半个书房都烧掉了,所幸还不曾出人命。然而出了这等事,步兵衙门统领好生恼怒,萧覃左右周旋,费了无数人情,方才将这件事给弭平过去。   饶是如此,萧可为在家中仍旧愤愤不平,只说什么小小一个主簿怎能配的上他云云。即便不出这等事,他早晚也要辞职不干。   这话传到老太太甄母耳朵里,甄母从来重视门风家声,登时勃然大怒,派人将他押到祠堂,重打了十记板子,将个好屁股活活打的稀烂,方才罢休。   如此这般,许多事情也不胜枚举。   只是萧月白倒没想到,这萧可为竟会私下勾搭尼姑,真是荒唐至极想到此,她既觉得惊诧,又感鄙夷,想要去瞧瞧,却又怕父母知道了会嗔。萧覃与林氏对于女儿,从来呵护管束的极严,这等腌臜事,是不愿她去沾的。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在屋中坐下了,只打发了琳琅与明珠两个心腹不时去打探消息。   南安寺主持禅房之中,水月大师坐在椅上,看着地下跪着的慧心,面色冷冷。饶是她竭力压制,但那眉心的一点紧蹙,依旧显示出了那么些微的怒意。   南安寺是京城大寺,上至太后皇妃,下至名流女眷,都爱来此地,借着烧香祈福的由头,赏花游玩会茶谈天,便也有如淑妃安国公夫人这等身份的妇人,借宿此地的。   如今闹出这等事来,传言出去,她名庵宝刹的名声,岂不是要狼藉涂地正当这功夫,就听一妇人在外头哭喊起来“我儿是国公府的公子,向来知书识礼,怎会偷尼姑这想必是哪个不要脸的狐媚,勾搭陷害我儿找她出来,我要跟她拼命”这话砸在地下,就见蒋氏忽地从外闯了进来。 第26章   蒋氏一进到屋中,赫然便见那慧心跪在地下。   她面色青白,将唇咬的死死的,衣衫略有不整,那僧袍竟还有两个纽子没有系上。   原来,南安寺里的执事尼姑拿住这二人时,他们竟然还在行那见不得光的事。如此一来,竟是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   蒋氏乍闻消息,本来就在惊怒交加,再见了慧心这个狼狈模样,也不管主持还在上面坐着,也不顾自己的身份体面,竟就扑上前去,扯住那慧心厮打起来,嘴里又哭又骂起来“我把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骚蹄子,浪着来勾搭陷害我儿,看我不撕了你这小贱人的下半截来”口中诸般辱骂不绝,犹如那市井里的粗野泼妇一般。   慧心却不躲不闪,亦不还手,任凭蒋氏将自己的衣裳扯的稀烂,细皮嫩肉的脸上也多了几道红痕。   而萧可为竟就在一边站着,清秀风流的脸上带着一丝狼狈,他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吭,任凭他母亲去厮打他的相好。   水月看不下去,便示意左右。   屋中站着的几个执事尼姑,眼见这幅情景,一则原本嫉妒慧心受主持重用厚爱,此刻都乐得看她笑话,二来见蒋氏这样一个贵夫人竟然也撒起泼起来,都在肚里暗暗发笑。只是面上,谁也不敢带出来,连忙上前拉住蒋氏,口中劝道“夫人息怒,且听主持一言。”   蒋氏却已红了眼,兀自嚷骂不休。   恰逢林氏进来,见了这幅情景,虽说很是看不上蒋氏的作为,但到底她们是一府出来的人,蒋氏如此乱闹,丢的却是整个安国公府的人。   林氏柳眉一皱,斥道“二太太,你这是做什么佛门净地,何况又有水月主持在这里,什么事不能好好的讲”   蒋氏却叱骂道“真正佛门净地,也干不出来这等龌龊事了我晓得你,不是你儿子,你自然胳膊肘朝外的”   林氏心中恚怒不已,当着外人也不好多说她什么,只是低低吩咐道“将二太太拉开”   跟林氏过来的几个仆妇,都是中年身体强健之人,上前登时就把蒋氏摁了下来。   那些执事的尼姑,本也不是按不住她,只是到底碍着她的身份,并不敢真个动她。   而安国公府里出来的这些个家奴,素来是听林氏使唤的,平日里也不大把这倒三不着两的二太太放在眼中,动起手来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   蒋氏被一群仆妇按住,强行扯到了一旁,嘴里依旧哔哔啵啵骂个没完。   林氏听不下去她这些粗话,遂吩咐人将蒋氏“请”了出去。   待蒋氏被人搓弄了出去,林氏方才上前一步,向那水月大师言道“主持,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月是场面上的人,又是出家修行多年的,心境到底更为沉稳些,她见林氏主事并非一昧护短,心头那股子火气便先消了几分。   她手里拨弄着念珠,开口道“林夫人,您与令爱在寒寺住着这小半年,鄙寺上下以礼相待,自问并无得罪安国公府之处,为何今日贵府二公子竟然在寒寺行此等此等事”她本想说肮脏事,但话到口边终还是止住了。   林氏心中固然窝火,但这件事到底关系安国公府的颜面,因这边都是尼姑妇人,萧覃不好出面,方才遣了她来。她是安国公府的当家夫人,自然要把这事妥善料理了。   萧可为该如何处罚,那是回府之后的事情,现下不能在外头出乖丢丑。   林氏当下说道“主持待妾身同小女如上宾,妾身自然铭记于心。今日这事,实在是意料之外。妾身以为,这事于我安国公府固然有损颜面。而南安寺是清修之地,这事传扬开来,名声亦也不好听。”说着,她倒笑了笑,又道“年下,太后还要进寺上香祈福,若是听到了一丝半点儿,责问起来,只怕不是咱们能承担得起的。”   水月心口微跳,看着林氏那张浅笑柔美的脸,淡淡问道“林夫人说的有理,那么若依夫人,此事竟要如何处置”   林氏到此刻已然镇定了下来,心中也早已寻思出了主意,她微笑说道“此事,到底是我府上的不是。今日,妾身同小女便要回府,蒙贵寺上下照料许久,待妾身回府之后,府上必有一份谢仪送上。我们老太太也有了年岁,妾身亦有心在菩萨跟前为她老人家请上一盏长寿长明灯。”   她这话并未实在说透,但底下的意思,已是不言而明。   水月听了这番话,饶是一大寺住持,也心动不已。   寺庙里泥胎金身的菩萨佛祖不必吃喝,但尼姑们都要吃穿,这一应用度还不都是从这些施主居士香客身上出来。如南安寺这等大寺,香火旺盛,肯抬举的人多,当然日子就好过些,但当家方知柴米贵,水月做这一方住持,可也深知这里面的要紧。   林氏这番话,便是要拿银子来摆平这事了。   她既开这个口,香火银是少不了的,要供长明灯,后头的香油也是一大宗。这事真要闹将开来,安国公府名声固不好听,南安寺受损必定更重,那又有什么好处不如就依林氏说的,泯了去罢了。   这也怪不得水月市侩,世上人谁能过的了这一关呢水月心中满意,便点头道“林夫人所言极是,只是这件事还望府上日后勿要传扬。”   林氏听她如此说来,遂晓得这事必定就这样了结了,她笑道“住持多虑了,这是什么好事,我们竟还传扬”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住持事务繁忙,妾身便不打搅了。”   言罢,林氏这方瞥了一眼立在一边一声不出的萧可为,淡淡说道“还不回去”   萧可为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就要跟上前去。   慧心见他要走,慌忙爬过去,拉扯住萧可为的衣袍摆子,珠子也似的泪滴扑簌簌往下落,嘴里说道“二爷,你要走,千万带了我去”   弄出这等事来,萧可为原本是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再不要沾惹上身,但一瞧见慧心那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娇嫩的皮肉上还留着适才被他母亲抓出来的红痕,他那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他略一迟疑,便向林氏低声道“伯母,您瞧”   林氏来处置这事,已然憋了满腹的火气,又瞧见萧可为那畏缩的样子,地下慧心又哭闹个不休,更是不耐烦,她冷言冷语道“慧心是南安寺里的尼姑,该由水月师傅处置。这不是咱们外人能插手的。”   水月本也厌憎了慧心,眼前她同萧可为私情如此,倒也乐得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遂说“慧心凡心不了,身染红尘,同佛祖无缘,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是本寺弟子。”这句话,算是将慧心给驱逐出门墙了。   慧心更慌,索性抱住了萧可为的腰身不放。   林氏看了一眼那水月,心底暗叱老狐狸不绝,倒将个烫手山芋丢到这边来了。   眼下,她也暂无别罚,若是丢下慧心不管,任凭她出去自生自灭,随意宣扬,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只得随意一点头,便往外去了。   慧心倒是灵透,破涕为笑,自地下爬起来,跟了上去。   一行人出来,自又往林氏住处行去。   林氏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见慧心低眉顺眼的跟在后面,便淡淡说道“你先不要跟着我们,仔细待会儿二太太瞧见你心烦,怕又是一场。你同王姑姑过去,收拾你那东西,完了就在门上等我们就是。到那时候,自有人来领你。”   慧心听林氏口气,冷淡之中透着丝丝鄙夷,再不似先前叫着自己“慧心师傅”时的客气了,心中便有几分委屈。她一时没动,又看向萧可为。   哪知那男人竟一句宽慰之言都没有,只是低头不语。   她心中更为酸楚,也不知自己赌这一局是对是错,微叹了口气,便跟着那王姑姑去了。   这一行人方才回了住处,萧覃正吩咐人收拾行李,已将她们母女两个铺盖衣裳都打叠起来,装了箱子。   林氏进去,见了这幅光景,颇有几分无奈,叹息道“我还没说要走呢,你可将东西都收拾起来了。”   萧覃上前,揽了妻子细软的腰身,低低说道“免得你再拖拉反悔,如此只好乖乖的跟我走罢。”这话音沉沉,带着浓浓的宠溺和那么一丝的不容置疑。   林氏瞧着丈夫深邃的眼眸,彷如一口深潭,自己就要溺毙其中了一眼。   不,大概或许二十年前,她就已经溺在这个男人的怀中,这一生都无可挣脱了。   她心里倒有些甜意,口中却埋怨道“我这辈子,碰上你算是没辙了。”说着,又问道“月儿那边呢”   萧覃说道“也打发人过去了,明珠和琳琅正拾掇呢。”   林氏听着,只点了点头。   她原本怄气,就只是为了丈夫那件说不清的事,并萧覃不肯来哄她。如今那事儿查明白了,萧覃和纨素干干净净,男人又来哄她,给足了颜面,她心中自然再无芥蒂。   正当情意融洽之际,蒋氏那刻薄的声音忽从外头传来“哥嫂和好如初了,我儿的事到底要怎样办我怎么听说,嫂子替我们二房白认了个便宜儿媳”   陈博衍去了淑妃的住处,陪母亲坐了片刻,元宝便来回信。   萧可为和慧心那事动静极大,虽则水月已下了严令不准乱传,但还是有几个尼姑经不起银子打点,透漏了些风声出来。   淑妃母子两个听了这事,淑妃便叹道“可惜国公府清白家风,怎么就出了这么一窝子东西”   陈博衍手里把玩着一副黄花梨八宝葫芦文玩,淡淡说道“核桃好吃,总归会有几条臭虫。”   淑妃便瞥了她儿子一眼,说道“平白无故,你倒着耳朵打听这事做什么莫不是,你怕你那未来的媳妇同老丈人一家子吃亏呀”   陈博衍唇角轻扯,言道“是,又怎么样” 第27章   淑妃闻听此言,不由睨着陈博衍,忽然抬手向她儿子脖颈中拍了两下,浅笑言说“你近来的口气颇大,娘倒是喜欢,就是不知你有没有那个能耐了。可别弄得,打把式上街吹糖人,口气不小底下空泡泡。”   陈博衍捏着手中的葫芦文玩,也是笑“莫不是,儿子在母亲眼中,竟是个只会吹牛皮讲大话的”   淑妃叹息道“我也不是嫌你,只是这世上啊,讷于言而敏于行,总归是不错的。往日,我见你总是锋芒过盛,少年人轻狂原不是错,但谁叫咱们是皇家的人呢这若换了寻常百姓人家,或许也就是打牙拌嘴的事儿,但搁在咱们这儿,怕就是要惹祸上身了。”   陈博衍听着,倒是沉默了,片刻才莞尔道“母亲说的是,儿子受教了。”   他这句话,倒惹得淑妃侧目。   须知,她这个儿子从小便聪明非凡,三岁能背千字文,五岁已能吟诗作对,太上皇还在世时极为赏识,亲自带着上书房念书,又常惋惜他既非长子亦非皇后所出,言下之意自是不必细说。   淑妃看在眼中,虽也欢喜,毕竟谁家娘不喜欢儿子出息呢,但更深的还是忧虑。   皇帝已然立储,而自己的娘家不过是江州一清流人家,名声固然好听,朝中却没什么势力,皇帝那更是靠不住的。   为庇佑儿子,淑妃便时常在太后跟前服侍孝敬,又好在孝靖皇后是个温善端庄之人,面上总还都过得去。落后,皇后身子屡屡不适,索性将宫务都交由淑妃打理,淑妃在宫中位同副后,这日子方才顺遂。   然而,陈博衍日渐长大,却偏偏又是个让她不省心的性子。许是自幼就被人捧惯了,陈博衍是但有一分聪明,便要显露出来。   淑妃数落过他许多遍,他总不以为然,说的急了,抬脚就走。淑妃无奈,只好仔细替他左右留神。   然而,她到底也只有一个膀子,架着一个脑袋,没有三头六臂去替他抵挡四面八方来的明枪暗箭。   于是,今儿陈博衍一说想要提早提亲娶萧月白,并已讨了老祖宗口里的话,她便一口答应下来。   她心里琢磨着,皇子成了婚,就不能在皇宫里住了,必要封王开府。能从那皇宫里搬出来,不去碍一些人的眼,想必就能省了许多是非。   陈博衍等成了婚,便也是顶门立户的男人了,性格上想必也能沉稳些。   淑妃这辈子不希求什么泼天的富贵,只望能过上几日太平欢乐的日子,她这些年在皇宫之中殚精竭虑,连夜里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睛。   这种日子,她也算是过够了。   她今儿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倒没指望陈博衍能听进去,不曾想陈博衍这次竟然低头受教了,这倒令她颇为意外。   在自己儿子面前,淑妃从来是不藏心事的,她娥眉一挑,当即问道“你今儿怎么啦这等听话了,往常娘说你,你那脸能拉的比驴还长,今儿倒转了性儿了”   陈博衍看着他母亲,那鸦黑的鬓边,竟然有了一丝银发,他淡淡一笑“怎么,儿子听母亲的教诲,难道不该”   淑妃听这话受用,笑得眯了眼睛,又在陈博衍的背脊上拍了拍,说道“既这么着,往后娘说话,你都要听着。”   陈博衍浅笑“这个自然。”   以往,不独萧月白,他对母亲陪伴的也极少,那时候心高气傲,总觉得母亲过于谨慎小心,被数落多了,就急躁起来。后来,母亲不在了,才真正体味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痛楚。那时候,他常常想起,哪怕是母亲的数落,也是好的。   淑妃所防范的,如今的他当然明白。但一昧防守,人并不会就放过你。何况,自他前世在民间看来的情形,周朝腐朽早已到了骨髓,若不能及早治理,亡国只是早晚之事。无论是当今的皇帝,还是太子陈恒远,都并非治国之人。   而他上一世饱尝民间疾苦,又做了十多年的君主,上天令他重生回来,或许就是要他来接这个差事罢。   所谓天授不取,反受其咎,而他陈博衍也从来不是个遇事退缩,瞻前顾后之辈。   只是这些事,他都放在心里盘算了,母亲跟前还是做个听话孝顺的儿子罢。   母子两个絮絮的说了些家常话,彩霞端了一只水晶发金丝盘子上来,里面盛着几只柑子。   淑妃瞧见,便亲手剥了一个,掰了橘子瓣儿递与陈博衍。一旁宫女忙送了手巾上来,淑妃便就着擦了把手。   陈博衍将橘子丢入口中,那浓密的剑眉却禁不住轻轻蹙了一下,道了一句“真酸母亲这儿,怎的拿这样的柑子来吃。”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将手中的柑子吃完了。   淑妃瞧着儿子狼狈样,颇有几分乐趣,笑笑说道“身在外头,那是比不得宫里的。这是昨儿宫里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什么四川进贡的好甜柑子。我尝了一个,几乎倒了牙。”   陈博衍便腹诽那你还拿给你儿子吃,专一想看儿子的笑话。   这话他只放在心里想想,口中却说道“昨儿我在老祖宗那儿也吃过一个,倒是甜的很。”一旁的彩霞听着,遂插口道“想必是她们挑拣过了,才给娘娘送来的。婢子听来送东西的公公们抱怨,如今那胡妃,连老祖宗的份例都敢去挑上一挑了,偏生皇帝又宠着她,谁也说不上一嘴。娘娘不在宫里,越发的无人主事了。”   这母子两个听着,竟都没说什么,也没有斥责她。   片刻,陈博衍说道“母亲再宁心住上一段,待过了这个年,便要好了。”   淑妃没听明白他这话底的意思,只是替他理了一下袍子上的系带,嘴里叹息道“我啊,也不图别的了。等你娶了月白那丫头,娘就跟了你们到王府里去住着,养养花草,侍弄小孙子,过那太平安乐的日子,就够了。”   陈博衍面上没提,心中暗道这样的日子会有的,但却不该是在王府里。   想着,却听淑妃忽然问道“今儿这么看起来,你对月丫头是真上心了的。”   陈博衍淡淡一笑“母亲替儿子打小就定下的亲事,儿子怎能不上心”   淑妃眯细了那一双猫儿眼,点头道“你能开了窍就好了,往常我见你对月丫头总是淡淡的,就怕你把人弄伤了心,再弄跑了。人家也是爹娘手心里的宝贝,一时恼了,撒个娇求着爹娘另给找了人家,我看你上哪儿后悔去。”   陈博衍虽明知这是母亲的玩笑之语,胸口却忍不住的一阵阵发紧。他将手攒成了拳头,面上不动声色道“这怎生会,两家长辈定下的婚事,礼部做的媒人,花红酒礼都送去了,还有反悔一说么莫非,母亲听到了什么”   淑妃手指轻轻磕着那水晶盘子,说道“这锅里的鸭子,扑棱着飞了的事儿还有呢,何况你们还没有成亲。我虽在这寺里住着,宫里的事儿也还晓得些,怎么听说前儿胡妃在皇上跟前儿说起你们两个的亲事,又提起太子来”   陈博衍心口一跳,这件事他却不知道,当即问道“母亲哪里听来的消息”   淑妃笑笑“这是女人间的事,你们男人当然就打探不着。”   陈博衍当即了然,淑妃在宫中主事多年,那掖庭局里出来的宫人,大半都是经她手里调教出来的,如今已在各处任职。胡氏纵然得宠,到底是新起之人,势力布置自然一时及不上淑妃。   陈恒远对于萧月白,是一向居心不良的。打从几年前,宫宴上他见了月白一次之后,便如猫儿闻见了鱼腥,左来右去绕着月白打主意。   再想起上一世的事,陈博衍的眸中,闪过一阵狠厉。   至于那个胡欣儿,真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才下了她的面子,她便要给他送上这样一份厚礼。   那么,他该怎么报答她呢   陈博衍按下心事,口中问道“那么皇帝怎么说”   淑妃淡淡说道“皇帝倒没说什么,只说你们两个是打小定下的,又过了礼部,不好办的。又说,太子也该是说亲的年纪了。”说着,她忽而一笑“娘只是跟你说,青春少小的小姑娘家,就是想要意中人疼,想要意中人哄。你对人家冷冷淡淡,把什么事都装心里,人家晓得你怎么想等鸡飞蛋打的时候,你跳破了天也没用了。”   陈博衍却忽然接了一句“等那时候,我就去把她抢来。”   淑妃先是一愣,继而噗嗤一笑“如此说来,我儿有本事,等明儿当了山大王,记得来京把老娘接去。”说着,将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陈博衍坐了半个时辰,便打算回宫。   出来时,却见天上铅云沉沉,又飘下雪花来,他便暗自道了一句今年的雪可还真多。   穿过院子,忽然便见萧月白随着她那两个丫鬟,往前头去。   陈博衍当即使了元宝“去将小姐叫住。”   元宝疾跑上前,打千问安说明了缘由,萧月白果然便停住了。   陈博衍走过去,只见明珠与琳琅两个丫鬟都抱着两个大包袱,便瞧着萧月白,低声问道“这就回去了”   萧月白应了一声,她抬头瞧了陈博衍一眼,却没有言语。   陈博衍看了一眼天色,又道“这天不好,路上仔细滑。你身子也不好,回去别冻着了。明儿有了空闲,我就去看你。我们,还跟今日一样说话。”   萧月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雪白的小脸登时便转红了。   她低着头,半晌才细细的说了一句话。   这话音极小,陈博衍却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你来,我便等着你。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陈博衍听着,薄唇轻轻一勾,伸手想要去拉她的。   当着人,萧月白有些羞,想要缩手,却还被他拉了去。因要走了,她没抱手炉,手有些冰了,被那大手覆着,却觉得暖意融融。   陈博衍又问道“大冷的天,怎么不拿个手炉”说着,又责备那两个丫头“你们姑娘身子弱,你们也不当心。”   琳琅与明珠两个人,各自抿嘴一笑,晓得姑娘羞臊,不敢再调笑了。   萧月白却在心里道我若拿了,你岂不是拉不了我的手了正当这个时候,林氏那屋子里突然传出蒋氏炸雷一般的叫喊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二房这鬼德行,其实有原因的 第28章   只听蒋氏在那屋里哭叫“我看你们长房的人,就是存了心要看我们二房的笑话,成心要逼死我们啊”   萧月白听见这一声,就晓得她那二婶正为了慧心与萧可为的事,同自己父母吵闹了。   这是自家门内的丑事,却偏偏被陈博衍听到了,她不由有些难堪,轻咬着下唇,暗自想着二哥的事,也不晓得他知道不知道。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心里还不定怎么笑话呢。   萧月白的面皮薄,这念头才在心里转了一下,脸上便热了起来。   她低声说道“是我们二太太,想必有些不痛快的地方。”   陈博衍面色如常,替她轻轻撩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说道“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不算什么。”   萧月白看他并无一分轻视之意,心中倒好受了一些,便也问道“四爷这会儿出来,想必是辞了姨妈,要回宫去”   陈博衍浅笑道“天不早了,我需得赶着宫门未关回去。”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听那屋里蒋氏越骂越不像话,倒是不曾听见萧覃与林氏两口子的声音。   萧月白便有些站不住了,只想尽快过去瞧瞧。   陈博衍看出来,便说道“你去罢,若有事,打发人到宫门那儿往里送个信儿就好。不成,使人告诉娘也好。”   萧月白倒没多想,只应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陈博衍,几片雪花自屋檐飘下,落在他的发上。他背光而立,俊逸的面容变得不甚分明,唯有那双眼睛明亮依旧,在这寒冬里带来了暖意。   陈博衍却瞧见了她腕子上戴着的那串碎金八宝明珠手钏,正闪着微弱的光泽,他心念微动,想起了什么,便说道“这幅手钏不若就给了我罢,回去我找好的南珠,再穿给你。”   萧月白不明所以,问道“这是女人戴的饰物,四爷要去做什么使”口里说着,还是将手钏抹了下来,递给他。   陈博衍接了过去,萧月白却有几分不放心起来,添了一句“你拿去做什么都好,只别又送了人,或者拆了去给什么女人镶嵌什么戴,我知道了,我要生气的。”   她晓得如今京中有这等风气,一些女子问心仪的男人讨了饰件回去,拆开来将珠子或碎金嵌别的什么自己戴,格外有一段风月旖旎的心思在里头。   虽说陈博衍以往是没这段毛病的,但谁知道他讨这手钏去做什么呢陈博衍浅浅一笑“我留着,做个信物。”   看着男人眸子里的笑意,萧月白的脸腾的一下便红了。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陈博衍怕她多有尴尬,便先去了。   萧月白这方转了步子,往母亲房里去。   走到门上,林氏一向用着丫鬟碧玺正在门外守着,见了她忙摆手“二太太正在里头发疯,姑娘还是等会儿再来。”   萧月白却笑笑“就为这个来的呢。”   碧玺颇有几分纳罕,但还是打了帘子起来。   萧月白迈步入内,才进去果然见二婶蒋氏立在屋子中间,脸上涕泪横流,嘴里哭哭啼啼喃喃讷讷骂个不休。   林氏与萧覃都在太师椅上坐,各自一脸冷漠,静默不言。   林氏见萧月白进来,这方说道“月儿怎么来了等到时候了,自然过去喊你。”   萧月白浅笑着上前,说道“那边都收拾好了,我待着也没有意思,所以过来找爹爹和娘亲。”说着,便走上前去偎依着母亲站了。   林氏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影,拍了拍她的手,轻轻说道“爹和娘正同二太太说话,你先到里屋去坐会儿。”   萧月白还未开口,蒋氏便忙不迭的嚷道“怎么,怕叫小辈听见没脸的事你们都做下了,还怕叫女儿听见”   林氏没有接话,甚而也不曾拿正眼看她的,只是吩咐红玉道“盛玉露茶叶的罐子还没收起来,去沏一碗给姑娘。”话落,便拉着女儿在身旁坐了。   蒋氏看了她这幅做派,只觉得满心说不出来的难受。林氏对她,从来是这样,不看她不理她,也不接她的话,任凭自己怎么闹嚷,都视若无睹。   她明白,林氏这是打从心底里的看不起她,这是一种至极的轻蔑。   从蒋氏踏进安国公府的门槛起,她便觉得这林氏从来就没有看得起她过。   也不独林氏,她的婆婆老太太甄母,也没给过她几分好脸色。好容易熬到她自己也有了儿子,儿子也大了,竟连儿子也更畏怯长房一些,对她这个亲娘便少了一份敬畏。   凭什么,不就是她的出身比林氏低些这同是萧家的媳妇,只为了个出身,她就要处处矮林氏一头,什么道理想到这儿,蒋氏不由悲从中来,她这些年受的气,便都在今天,在萧可为与慧心这件事上发作了出啦。   她两眼泪流,啼哭道“你们长房,这么多年来欺压我们二房,如今还干出这样的事来,你们真是好狠毒的心肠啊我们二房的事,你们凭什么自作主张你们平白给我们认下个尼姑儿媳,这不是叫满京城的人,都来瞧我们的笑话你们长房的人,凭什么来替我们二房做主”   林氏没有看她,只是径自端起一旁的青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又放下。   原本,她是把蒋氏这一出当戏看的,等蒋氏闹累了,再有话说。   但有女儿在,她便不愿再让蒋氏撒泼下去,这么些年来她一向把蒋氏当个玩笑,即便到了眼下都有了年岁,也并未将她放在眼中。   然而她尚未开口,萧覃却已先呵斥道“你闹够了没”   蒋氏冷不丁的被萧覃这么一喝,猛地打了个哆嗦,余下那些哭号尽数都咽了下去,竟如噎住了一般,顿时哑了。   萧覃斥道“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难道今日这件事是我们长房搓弄出来的这若不是你儿子不争气,竟然下作到去摆弄出家人,又怎能闹出这样的龌龊事来又若非你沉不住气,定要撒泼浑闹,败坏我国公府的家声,我又何必要大太太出面去处置平日里也不知怎么教诲的侄儿,才能行出这样的事来。如今,竟还有脸来闹”   蒋氏先是呆了一呆,她倒是没想到林氏未先开口,反倒是这萧覃来呵斥她。   安国公府,男掌外女主内,只要女人不捅破了天,男人是不管内宅的事的。今日,萧覃竟然为了林氏,破了这个例。   再想想自己,进门这些年,丈夫萧潼是从来不曾为自己出过一口气的,蒋氏越发的悲从中来。   她也顾不得夫人的体面了,将身子往地下一坐,大哭起来“你们就仗着势头来欺凌我们好了,叫我管儿子,我在家里哪里说得上话,你这当大伯的怎么不来管教侄儿倒好了,拿着我一个妇道人家杀性子了那个姑子,撵出去就是,为什么弄进来你这就是纯心要看我们的笑话”   萧覃素来知晓这个弟妹出身不高,日常言行总有不入眼之处,但大体上还说得过去,今儿竟是连这张皮也撕破了。   他看不惯妇人撒泼的样子,便喝令道“一个个杵着,都捆着手呢还不将二太太扶起来”   廊上候着的人听见国公爷这一声暴喝,都吓了一跳,连忙进去,把蒋氏自地下强拖了起来。   林氏看着蒋氏,神情冷淡,一字一句道“你也不必同我置气,慧心是你儿子要的人。我待要不管,你儿子却在一旁打旋磨子的求情。再则,南安寺已是撵了慧心,如就这样放她出去,她一张嘴四处乱嚷,还不知弄出些什么话来。我们丢不丢脸尚在其次,你儿子还预备说亲么”   蒋氏虽然刁泼昏聩,总还明白这些人情世故,听了林氏的话,转过了些弯儿。但她哪肯对着林氏服软,正想嘴硬再说些什么,林氏却盯着她的眼睛,又道“二太太,你还是仔细想想,如何去回老太太的话罢。”   蒋氏这下彻底萎了,想起甄母那雷厉风行的手腕,她便一阵阵的犯怵。   这个婆母可不比寻常的贵妇人,她是跟着老国公爷在边疆上住过的,亲眼见识过打仗杀人,杀伐决断比那男人还要果决些,恼火起来要上家法,那是绝不含糊的。   再想到往昔一些事情,蒋氏的两条腿就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幸而后面有人扶着,还没瘫在地下。   萧覃已不想再理会这个妇人,只下令道“吩咐下去,马车预备齐整了,立时回府”   候着的下人应命,便忙忙的备办去了。   萧月白紧随着父母,出了南安寺的大门,果然见外头安国公府的人马车辆等候。   这母女两个的行李早已装箱上车,跟在后面。   萧覃是骑马来的,照旧骑马回去。   萧月白便同母亲,上了头前一辆马车。   车里早已被丫鬟们布置妥当了,安放着灰鼠獭兔软垫,红泥银炭小炉,才入内便是觉一阵香暖。   林氏拉着女儿坐定,就听外头萧覃吩咐启程。   车轮碌碌前行,萧月白依偎着她母亲的胳膊,嗅闻着母亲身上那淡淡的馨香,心思也飘忽起来。   她终于要回家了,并且是同着爹娘一起,平平安安的回去。   并非是那梦里,双亲身故,她被迫回府的凄惨情形了。   往后的路,和那梦中也必定是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啦 第29章   陈博衍立在南安寺外一街道拐角,看着安国公府的马车一辆辆的自眼前疾驰而过。   领头的那辆,装饰的极为华丽考究,翘起的四角甚而雕着云纹,悬着四只铜铃,马车行去便叮当作响,路人就知须得避让。   他的月白,也在那里面呢。   从今儿起,她就要回府去了,他再要见她,可不如之前那么方便了。   但,总好过上一世她被萧潼夫妇强行带回府中去宰割的凄惨情形。   今生,总还是有些变数的。   听他安插在安国公府内的探子来报,这次回府竟然是萧月白一力促成的,这倒令他颇有几分意外。   萧月白温婉柔顺,虽并非没有主见,却一向听从长辈的安排。这次,她竟然能绕过林氏,转弯子送信回去,向甄母撒娇以求回府,甚而还促成了此事,可谓是有些一反常态了。   然则想想上一世,那等危急时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倒敢来寻他,足见她是个拿的定主意的人。   陈博衍转了转那串八宝碎金手钏,这是她前世与他的盘缠之一。   虽是国公府的千金,但家中钱财也不归她使,她便将自己平日里戴的金玉首饰尽数拿出,都给了他。这手钏,是她一向贴身戴着的,那天夜里她亲手抹了下来,递给了他,说上面的珠子都是上好的南珠,实在不成了再拆下来,一颗颗的变卖。   然而,他后来再怎么艰难,都没有想过要卖这手钏。这是上辈子,她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了。   眼见国公府的马车渐渐远去,太监元宝小声说道“爷,这雪渐渐密起来了,您仔细着凉,还是尽快回宫罢。”   陈博衍慢应了一声,停了片刻,方才自元宝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往皇宫方向行去。   萧可为和那尼姑的事,他是晓得些的。   上一世里,萧可为有过一个外宅,直弄到生了儿子,才接回府里去。然而这件事却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祸事来,那女子竟是江南漕运贪墨案的罪人女眷,而那案子还是当初萧覃下江南去主办的。   这女子倒也并非那户人家的正头女儿,也是养在外头的一个小小外室所生。那案子千头万绪,牵连甚众,这芥子大一般的小人物,自也就成了漏网之鱼。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陈恒远侦知。收容罪人女眷,这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依着陈恒远那当然是想要往大里捅的。   萧潼是个酒囊饭袋,蒋氏更是个没见识的泼妇,只不过下就被陈恒远拉了过去,从此成了陈恒远的人。   安国公府里有了这个暗桩,自然危机四伏。   萧覃固然是能臣,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班子只知玩弄权术、阴谋诡计的小人以有心算无心,自然占了大部分的赢面。皇帝后来也更加的昏聩,凡事只听胡氏等人的挑唆拨弄,所以才陷入了那无可回转的僵局里。   这件事,是陈博衍后来回京称帝陆续查出来的,只是那时候给萧可为做妾的女子早已死了,竟没能查出萧可为到底是自哪里寻到她的。   如今看来,那女子就是这南安寺里的慧心了。   萧可为虽则为人荒唐,但到底也是贵胄子弟,怎会突发奇想和一个尼姑勾搭起来再联系那女子的身份,也未免忒巧了些。   这班人,原来这样早就动手了呢。   冷风夹着雪花不住的砸在面上,陈博衍面上带着一抹冷硬的神色,在这风雪之中越发像一尊铁铸的雕像。   他策马,踏过泥泞的街道,向皇宫疾驰而去。   车马一路驶回安国公府,府里的人早已得了消息,提前预备下了。   安国公府位于京城荣安街上,占地极广,极宽极高的台阶,上面悬着“敕造安国公府”的匾额,端的是气派华丽。   马车却并未停在正门上,而是一路行到了西角门前方才停下。   林氏握着女儿的手,由红玉碧玺两个丫鬟搀扶着,自马车上下来。   府里的人早已得了消息,两乘暖轿并几个姑姑都在偏门上候着了。   安国公府的正门,若无大事,等闲是不开的。   林氏拉着萧月白,进得门中,几个管事姑姑连忙迎上来,都说道“老太太知道太太并姑娘回来,可是高兴坏了呢。”   林氏闹府离家已有小半年的光景了,这会子见了往日手下用着的人,竟倒有些不大好意思。   当下也没说什么,母女两个坐了轿子进府。   蒋氏也跟在后面下了车,倒没什么人理睬她了,有个姑姑顺口问了一句“老太太午饭后还问了一句,二太太怎么去南安寺了”   蒋氏心怀鬼胎,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忙忙的往自己那院子去了。   因她去的匆忙,不曾招呼,府里人也不知她跟着长房一道回来,便不曾预备,只得自己步行回去。   林氏自回上房,萧月白那小轿子却径往府邸西边行去。   萧月白自生下来时,跟着林氏,长到五六岁时,因体弱多病,祖母爱惜,就被甄母带到身边亲自抚养。直至她长至十三岁上,萧覃便说女儿大了,跟在老母身边,怕搅闹了母亲静养,为她在府中建了一间小院,将她挪出来放在了那里。   于是,萧月白独个儿住在那小院里也有两三年了。   轿子甚快,眨眼就在院前停下了。   萧月白下了轿子,入目就还是那熟悉的院落。   规规整整的一座四合院落,大门上贴着字笺,写着“闲月阁”三个大字。字体是瘦金体,飘逸灵动,瘦劲有力,是哥哥的亲笔呢。   这字是去年下半年,萧逸安亲笔写的,拿过来亲自爬上去,替妹妹贴在这门上的。   那时候,萧月白尚不满十六,站在底下,眯着眼睛看着哥哥仔仔细细的贴字符,一面说道“我走了,月儿看着这张字,就如看见了我一样。”   一晃眼儿,都有一年多没见到哥哥了。   萧逸安十六岁考中武举,官拜中郎将,被朝廷派遣往西北抵御西戎,这一走已有快两年了。   萧月白轻轻合住了眼眸,深吸了口气,压住了那乱跳的心。   这不是在梦里,哥哥不会有事的。   西戎,一直是朝廷的大患,周朝与其连年争战不休。   西戎人是马背上的族群,人人无论男女皆善骑射,一支骑兵训的十分神武。大周同其多年相互征伐了多年,各有胜负,却始终未能成个定局。近些年来因周朝内部的不稳,边境更觉吃力,若非几员忠臣良将严防死守,那西戎早已打进来了。   她哥哥萧逸安,便也是那其中的一员。   梦里,父母过世之后没有多久,哥哥战死的噩耗便传至了京城。   讣告里说,萧逸安是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她一直想不明白,哥哥自幼跟着爹爹和祖父读兵书学兵法,性格从来谨慎稳重,又在边境上历练了几年,怎会突然冒进,不带足兵马就冒失和主锋部队开战,而后丢了性命那讣告里,甚而隐隐透着责怪哥哥的意思。   二叔二婶,也在她耳朵边像老鸦一边的聒噪着些什么。   只是那时候,她早已被各种噩耗弄的木了心,眼眶干枯到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然而,那都是梦里的事情,她都安然无恙的跟着爹娘回府了,哥哥也一定会平安归来。   一旁明珠见她不动不言,微微有些奇怪,问道“姑娘”   萧月白长舒了口气,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言罢,迈步入内。   迎面便是莲叶托荷石青照壁,雕刻的石纹里擦抹的干干净净,无有一丝尘土。   转过去,就是天井。   天井里栽着两大株合欢树,都是有年头的老树了,大约两人合抱的粗细。   因着萧月白那时候说,喜欢这两株合欢,树荫大,夏天凉快,花朵也郁郁的,透着仙气,萧覃便将院子盖在这里。   只是现下正是隆冬,树叶子尚且落光了,更不要提那粉红氤氲的合欢花了。   天井两旁各有房舍,都是跟萧月白的嬷嬷小丫鬟的住处,也堆放些杂物。   正北面,有一栋二层小楼,用上好的黄杨木搭建,十字海棠套窗,高大的门扇,顶上挂着闲月楼的匾额,门两边一副对子,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古诗。   楼前头台阶下头,种着两大丛的忍冬,为这萧条的冬季添上了那么一丝绿意。   这闲月楼,便是萧月白的住处了。   得知姑娘回来,一院子的丫鬟嬷嬷都迎了出来,给姑娘请安问好,帮琳琅明珠拿行李包裹,七手八脚搀扶着萧月白进去了。   进到堂上,一股暖风迎面而来,带着梅花香饼的甜香。   萧月白闻到,登时就笑了“我离家这么久,这屋中的老例倒是没变。”   一旁跟着的嬷嬷连忙赔笑说道“姑娘留下的规矩,不敢改呢。”   萧月白看见桌上放着一盆水仙,开得极好,清雅的白花,散着幽幽香气,心念一动,上前说道“这是柔姐姐之前送我的,竟然已经开了呢。”   屋子里服侍的丫鬟凤钗笑说“知道姑娘看重,不敢怠慢呢。里面的石子儿、清水都是仔细勤着更换的。”   正说话,却听一道清亮响脆的女音传来“月儿妹妹回来啦,我想你可想坏了” 第30章   萧月白一听这甜脆的嗓音,心里就像开了化一样的欢喜起来,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   明珠与琳琅自去屋里归置行李,凤钗在一旁陪着侍奉,笑道“姑娘就是喜欢跟三姑娘一处,打小一起玩到这么大,一个还是离不了那一个。这姑娘才回来,三姑娘便忙忙的找来了。姑娘这儿,又笑的开了花。”   萧月白一向腼腆,听凤钗戏谑,也没有责备。   倒是一旁的程嬷嬷因着萧月白回来,也紧赶着过来帮忙拾掇的,将眼珠子一瞪,嗔道“三姑娘既过来了,你还不快些去烹茶端点心。想着姑娘和善,都狂的没个辙儿了。明儿我必定要过来,替你们再立立规矩。”   凤钗倒是个活泼的性格,将舌头一吐,便往廊下去了。   萧月白倒不及多说什么,已然快步迎了过去,果然萧柔已经迈进了门槛。   萧柔穿着一件天青色素面夹棉比甲,里面是个葱白绫子的袄,腰里系着一条月白色盖地棉裙,亦是素面的,头上只简单挽了个发髻,拿一支白玉钗挽着,鬓边戴着一朵白绒绢花。   萧月白晓得,她这是在替三叔戴孝呢。   三叔的孝期已过了几年,但她总不肯去了这身行装,这算那书上写的孝女行径,人也挑不出个错儿来。   只是二婶,偶尔在老太太跟前咕叽上几句,衣裳颜色素淡也罢了,这白花上头可不是忌讳然而萧柔听见了,将脸仰的高高的,就过去了,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倔强,大约是萧家人一贯秉承的性格。   萧柔踏进门槛,一见着萧月白,那双明媚的大眼睛立时便笑眯了起来,嘴里说道“我今儿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喳喳的欢,心里琢磨着有什么好事呢,竟然是你回来了。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萧月白看着萧柔笑得娇艳无双的俏脸,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萧柔生的极美,容长脸面,长挑丰艳的身段,竟有些不似那没出阁的闺女,更像青年的妇人。她眼睛大而有神,黑如点漆,眼角微微的上挑,双唇红艳丰满,一颦一笑,勾人的心魄。   萧家双艳,满京城都是有名的。   只是萧月白更温文含蓄,而萧柔则娇艳俏丽,三叔还在的时候,上门求娶萧柔的也是踏破了门槛。三叔三婶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爱如珍宝,亲事上不肯马虎,所以拖着。谁知等三叔过世了,那些媒人便连一个都不见了。三婶儿说起此事,便眼泪汪汪,直叹后悔,说那时候不论给她定下哪家的亲事,现下都不愁了。毕竟安国公还在,看在萧覃的面子上,任谁也不敢退亲的。   不过萧柔倒是看得开,并不以此为苦,每日里除了陪着母亲,便是在甄母跟前尽孝,再不就是同萧月白在一起读书绣花。   萧月白知道她这个堂姐,性格刚强,嘴上也从不饶人,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萧柔也确是个坚韧不拔的女子,那时候陈恒远称帝,长房一家死绝,祖母一气病倒,甚而连和她最要好的堂妹都已被逼死,她母亲又是个柔弱没主意的女人,她便自请入宫。   不是不憎恶陈恒远,她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但想到至亲的仇恨,再想到无人能庇护的祖母母亲,她隐忍了下来。当所有护着她的人都倒下了,萧柔自己站了出来。   萧月白没有去想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的哥哥平安无事,堂姐当然也是好好的站在她面前。   姊妹两个拉着手,在桌边坐了,凤钗已端了茶食过来。   萧柔先说道“妹妹不在,这段日子我要说个体己话也没人听,连茶饭都吃不香甜了。”   萧月白便笑了,也说道“我在那寺里住着,也很想念姐姐呢。那边虽有几个年轻姑子,但说起话来总是咬文嚼字,冷冰冰的客气,让人丧气,没有跟柔姐姐说话开心呢。”   萧柔素来喜欢这个堂妹娇柔,蓄意逗她“你这是在笑话我粗野不识礼数呢,好啊,妹妹竟敢笑话姐姐,看姐姐怎么收拾你。”说着,便起身过来挠她的痒痒。   萧月白果然受不住,躲闪笑着趴在了桌上。   一旁程嬷嬷便说“姐妹们亲热玩笑是好,但四姑娘身子弱,三姑娘也轻些闹罢。”   两个年轻姑娘,这方安静下来。   萧月白看着桌上的水仙,说道“我走了这好些日子,姐姐之前给我的水仙都开花了。我本是要带了去,只是那时候太太催着,走的急切。”   萧柔想起这伯母堂妹离府的缘由,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嘴里说道“还没给妹妹陪不是呢,我屋里出了这样的人,真不知说什么好。”   萧月白见她自责,便说道“这同姐姐有什么关系呢谁能知道,那么一个干净清秀的人,竟然包藏这种祸心。”说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姐姐怎么知道,这件事是纨素使坏”   萧柔抿嘴一笑“这还用猜不说别的,大太太那么一个刚强的人,这种事上怎会轻易就低头回来那不就是说,国公爷和那丫头其实没事再说了,你使的法子验那丫头的事,也早传回府里来了。”   萧月白不由说道“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今儿才出来的事,就传到你耳朵里,可见都传遍了。”   萧柔也说道“这事若是搁在别人嘴里,必要怪你太狠。一个没嫁人的姑娘,被人验了身子,这辈子算是完了。然而依着我说,我却说你做得好。当时那局面要怎么破呢,这种事谁说得清,不是要趁了奸人的意,就是要落个始乱终弃的坏名声。可凭什么呢,好好的家倒叫人搅和了。若要如此,不如狠些”   萧月白没有言语,她静了片刻,向萧柔浅浅一笑“柔姐姐,咱们如今都好好的。”   她狠吗也许。   但为了她的亲人,她不能心软。不分缘由的慈悲,是愚蠢。   萧柔听她这话怪怪的,只当她是去了寺里这么些日子,染上了香火气也不足为奇。   她握了萧月白的手,笑道“咱们当然都是好好的,只是月儿你去了寺里这些日子,是打算开悟了不成你可不能一朝看破红尘,那四皇子还不得哭死”   这话一出来,一屋子的丫头嬷嬷都跟着笑了。   程嬷嬷一面替萧月白收拾着衣裳,一面就笑说“这三姑娘的嘴啊,就跟刀子一样快,一天到晚就听她剁案板似的咚咚咚了。怪道老太太那天还说,三丫头每天敲梆子似的,往后嫁了人可不得在婆家闹得翻天覆地”   丫头们笑的更欢了,萧柔急的跺脚“老太太说,嬷嬷也跟在里头说我的笑话”   萧月白也笑了,娇润的小脸上浮起了两个梨涡。   大伙都好好的,一起说笑玩闹,真好。   萧柔性子倒是爽快,嘴上虽说急了恼了,其实并没往心里去,同丫头们说了几句玩笑话,便向萧月白道“月儿,大哥要回来了呢。”   萧月白登时一怔,不由问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萧柔恍然,连忙说道“昨儿才收到的消息,也没顾得上去告诉你们。是驿站送来的信,说这一年来边境较为太平,朝廷的恩旨,特准大哥回来过年团聚。驿站走的快些,大哥就在后面,约摸着再两天就要进家门了。”   听到这个消息,萧月白真可谓是喜出望外。   甄母吃了午饭,照例要午歇,一概不见人,故此林氏与萧月白便都在自己房中歇息,暂不去问安。   蒋氏一进国公府,便脚不沾地,步履生风的往她那院子里去。   才踏进屋子,就听里间儿她丈夫萧潼同那丫鬟鹭儿的调笑声。   蒋氏一言不发,风风火火进了里间。   果然见萧潼穿着家常棉袍,敞着怀,里面是一件玉色中衣,正仰在一张梨花木躺椅上。那鹭儿发髻散了一半,没用簪子,只拿一根红绳束着,她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色洒金绸缎夹袄,也敞着怀,里面露着绣着粉嫩莲花的肚兜,一把子头发洒在上面,越发显得乌油油的,趁着底下白净的肌肤,倒是艳丽。   鹭儿窝在萧潼的怀里,手里拿着一块桃酥,正朝萧潼嘴里送。   那桃酥豁了一个口,看起来倒像是牙咬的。   鹭儿眼角一挑,媚笑着“老爷,你也尝尝,这饼甜的很呢。”   萧潼正想张口,忽然一眼瞥见蒋氏撞了进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便没去吃那饼。   蒋氏看着两人,倒没怎样,只气哼哼道“我在外头被人当笑话受气,你倒在家里风流快活”   萧潼便将鹭儿放下,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鹭儿既不臊也不怕,横竖她这是在二太太面前过了明面的,也就不怕什么了。她整了整发髻,拢好了衣衫,起身问道“二太太,纨素那件事,竟没成么”   蒋氏没好气道“你给的好主意,我倒去叫人拿着捏了半日”说着,便将南安寺里的情形,一一讲了一遍。   鹭儿便咬着指尖,暗自思忖道大太太竟没有落套,这个四姑娘,却还不能小看了她。 第31章   鹭儿一时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琢磨她的。   那边,蒋氏已跟萧潼拧了起来。   蒋氏红了眼眶,自在一张鸡翅木拐子方凳上坐了,抽了手帕,一面抹着眼睛,一面便哭诉起来“我自进了你们家的门,有过一天的好日子么你说你是什么国公府二老爷,又是尊贵又是体面。这么些年了,那体面到过我头上一丝儿你不得你家老娘的待见,就带累着我一道受这窝囊气”   萧潼听她翻起这些老账,也老大不自在起来,不耐烦道“这我能有什么法子老太太老太爷都是偏着长房三房的,哪里把我这二儿子放在眼里你若有本事,也该让老太太高看你一眼,也好携带着我。你不中用,倒来跟我撒什么脾气”   蒋氏听了这话,更觉得窝火,上前搡了他一把,大声道“你亏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然说什么要我携带着你你、你真是个好人”   萧潼本在和他爱婢打得火热,蒋氏忽然撞进来,冲了他的好事,他就有些不高兴。如今蒋氏再跟他扯起家务琐碎,更加烦躁,就同自己的正妻吵了起来。   这二房所谓的不受待见,有个缘由。   当初老国公爷在世时,边关告急,朝廷拨派其往边境镇守。国公夫人甄氏思虑丈夫独自在边关,生活必然艰苦,便想一道跟去照料他衣食。其时,长子萧覃已有七八岁了,而次子萧潼却还是个刚会下地跑的幼童。   夫妇两个不忍将幼子带至边关受苦,遂将其托付给了族中一亲眷,把长子带在了身侧,算作是个历练。   这对夫妇在边关一住六载,并又生下了第三个儿子萧劲。因而,长子与三子是由父母亲自抚养,而二子则是在京城里长大的。   萧潼住在那亲眷家中,长辈们自然悉心照料,但孩子们之间相处便没那些顾忌了。且因敬着安国公府的门第,日常对自家的孩子必然颇多拘束,那些孩子们受了委屈,口角起来便说他是爹娘不疼的孩子,不然怎么带了他哥哥却不带他萧潼那时候孩子心性,爹娘常年不在身侧本就有些心气,听了这些话更将气性存在了心中,日常里但有不顺心事便总想若是亲爹娘在,必然不会受这些委屈。亲戚照料虽好,到底没那么细致,天长日久,竟成了心结。   后来,老国公爷夫妇终于返京,将他接回,然而那时萧潼业已长大,心性已成定数。老国公爷偏又是个火烈的脾气,见二儿子染上了诸如嫖赌的纨绔恶习,动辄喝骂责打。   萧潼见兄弟三人,唯独自己格外受爹娘的“青睐”,那口子气是越积越深,竟至无可转圜的地步。直到了如今,他尚且在心底里认为,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欠了他的。   而蒋氏,却是那抚养他的亲眷,替他定下的。   待他到了说亲的年纪,老两口子为边境事务所累,无暇顾及这些儿女小事,便将这事托付给了那亲戚。   因他二人尚在边关,安危未定,也寻不到太好的门第,好在老两口子也不大在意这些,只要清白人家出身便可。那亲戚寻来找去,便找到了这舞阳门外的蒋家。   蒋家祖上也曾出过几个当官的,只是后来败落了,守着些祖业过日子,同那收养萧潼的亲戚也颇有些交情,听说了这事,情愿将姑娘嫁来。   萧潼和蒋氏见了两面,彼此中意,这门亲事也就妥了。   然而蒋氏本就不是什么闺秀出身,进了国公府之后,言行举止处处矮着林氏与三房的李氏一头,又受她丈夫的耳濡目染,也就憎上了长房同三房。   鹭儿坐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会儿,冷眼瞧着这对夫妇越吵越烈,便插口道“老爷太太,且听我一言。”   萧潼悻悻收口,蒋氏倒是听她的,便问“你又有什么好点子了快说来我听听,怕待会儿老太太责问起来,可要丢脸了。”   鹭儿笑了笑,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虽说太太在大太太跟前吃了瘪,但这事儿其实同二太太有什么相干都是她纨素一个人所为,二太太不过是为了长房调停,所以急着去了,反倒还叫大太太给呵斥了一顿。”   蒋氏听着,一时没有明白,又问“话是这么说,但那又如何,事儿已经出来了。”   鹭儿只觉得这二太太蠢笨十足,只得耐着性子将道理掰扯明白“趁着如今大太太还不及到老太太跟前去,二太太先过去自己说明白这件事。老太太体恤二太太这段子苦心,想必就不会责备了。再说了,四姑娘想出来的那法子,也真是稀罕的紧呢。”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蒋氏,她喜滋滋道“好孩子,你说的有理,我这就去”说着,还不及换衣裳,便要往外去。   鹭儿忙说“老太太这会儿还在午休,二太太还是等等。不然,这火急火燎过去把老太太吵起来,话没说出来倒先被栽派一通不是呢。”   蒋氏将手一拍,说道“你说得有理,好孩子,还是你稳重些。”说罢,竟高兴起来,在梳妆台前坐了,开了脂粉盒子,重新匀脸。   萧潼在后头瞧着,冷不丁说了一句“你先不要忙,你适才说咱们儿子在南安寺里勾搭的那个尼姑,预备怎么处置待会儿老太太问起来,你要怎么说”   蒋氏一面搽着粉,一面不以为然道“什么叫咱们儿子勾搭的尼姑,多么难听分明是那尼姑勾搭的咱们儿子”   萧潼耐着性子说道“就算这样,事儿也出来了,老太太问起来,怎么交代”   蒋氏说道“什么怎么交代一个女子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萧潼怒道“一个女子罢了,你说的轻巧,那是南安寺里的出家人咱们这样的人家,弄个尼姑进来当儿媳,那成什么样子”   蒋氏回头骂道“那又怎么样,你成日家的不管儿子,只顾着自己浪,等出了事,就晓得怪我我一个妇道人家,我能怎么办”   两口子眼见又要吵起来,鹭儿在旁看着,心中颇有几分不耐烦。   这还是所谓的主子奶奶呢,也就是这样了。   这个鹭儿,原本是陕西大同一窑姐儿的女儿,自幼就在那鱼龙混杂的污浊之地长起来的,无人不见无事不知,又是个人人唾弃的卑贱身份,便养成了一副奸猾的性格。为了能朝上面走,那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后来大同遭灾,她便流落到京城,难民堆里结识了那个纨素,两个姑娘年纪相仿,便认作姐妹,结伴而行。但有人问起来历,她便谎称自己是农户的女儿,这事也无处查证,人便也信。   当初,进安国公府便是她自己个儿的主意。纨素还不敢,是她硬拽了纨素去求萧覃,这方进来。   进来后,她便束起耳朵,四处打探这国公府里的情形。靠着嘴甜奉承,倒也弄明白了个大概。   长房虽然得势,但国公爷夫妇恩爱,萧覃为人正直,林氏又治内有方,实在无有插手余地。三房孤儿寡母,投靠了也没有意思。   倒是这个二房,老爷好色,太太昏聩,少爷也是个纨绔,机会颇多。她便求了内宅管家,将她分到二房来,终也如愿。   她有几分姿色,又有些小聪明,哪肯一辈子端茶倒水,替人捧着妆奁盒子。   起初,这鹭儿还不敢肆意胡为,先在蒋氏面前殷勤奉承,替她出谋划策。   蒋氏听了她的言语,倒是解决了几件难事,又看她言辞恳切,赌咒发誓的愿为太太水里水去火里火来,便对她信赖有加,将她视作个心腹。   鹭儿见二太太已在掌握之中,便大胆去勾搭萧潼。萧潼人近中年,却越发好色,对她是垂涎已久,两个人是干柴碰烈火,一下就看对了眼。   而在于蒋氏,只要能保住她这太太的尊位,萧潼别说找上一个鹭儿,便是十个二十个,她也不当回事。在蒋氏看来,这竟算作是一种把持男人的好手段。   因此,鹭儿虽说只是个丫鬟,但在这二房之中,竟是如鱼得水,除了两个主子,无人敢说她一句半句。   这些事,在国公府里也略有风传,但这算二房门内的事情,寻常也没人来说。   鹭儿虽觉得这日子顺遂滋润,但二房这两口子实在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有时她也觉得憋气。分明都是主子,怎么就不肯往前再迈一步。她可不愿一辈子就窝在这小院里,当个没奔头的小老婆。   她满心盘算着,如何能让二老爷当上国公爷,好让她当个姨太太。若是二太太死的早些,她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说不准还能当上国公夫人呢她出身卑微,自幼常被人轻贱,有一股打从骨子里的要往上爬的狠劲儿。   鹭儿没料到那个废物二少爷竟然会弄出这种事来,她倒不慌,心里琢磨了几个主意,便走去跟蒋氏低声细语了几句。   蒋氏愣住了,连萧潼都禁不住道“这、这怕是不好,若是老太太仔细追问起来,怕不弄穿了帮”   鹭儿却笑道“弄穿了帮怎么个穿帮法老太太的脾气,怕是嫌脏根本不愿见那慧心罢把人放在外面,消停一两个月,就说小产了,不就结了那时候,人既保了下来,这事儿也过去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萧潼与蒋氏各自不语,都有些犹豫。   鹭儿又说道“二爷喜欢慧心,既然求了太太带她回来,总是不愿就这样撒开手的。再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老太太总是要责怪的,有了这件喜讯,许还好些。”   蒋氏听了这话,将牙一咬“罢,那就我去说。”   他们在屋里说了半日的话,估摸着老太太该起来了,蒋氏让鹭儿伺候着重新梳了头,便往老太太房里去。   萧潼看着,虽觉得不妥,但又想不出个万全之法来,索性也不管了,躺在椅上将头一蒙,一忽儿竟齁齁睡去。   蒋氏走到荣安堂时,便见碧玺与红玉在廊上坐着,晓得林氏已然先过来了,那心便咯噔了一下,待进不进的。   门上守着的丫鬟抱玉,眼尖望见了她,便扬声道“二太太来了。”说着,便打起了石青棉门帘子。   蒋氏便窘住了,只得迈步上阶。   踏入门内,便听一阵笑语,堂上却没人。   蒋氏便晓得,人大约都在次间里坐着。   转到次间,果然见老太太甄母盘膝坐于炕上,她额上戴着一方松鹤延年貂鼠卧兔,身上穿着家常蜜合色绸缎夹袄,下面是一条宝蓝色福禄寿丝马面裙,满面红光,精神奕奕,看起来倒是欢喜的很。   林氏在一旁的黄花梨镂雕玫瑰椅上坐,萧月白同萧柔竟也在。   不知适才这些人说了些什么,堂里竟是热闹的紧。   蒋氏压着心口猛跳,上前问安。   甄母人过五旬,倒是个精神绝佳的老夫人,她看了一眼蒋氏,淡淡说道“老二媳妇也来了,你且坐。”说着,便吩咐丫头给她放座。   蒋氏坐了,还未开口,但听甄母便说道“南安寺里的事,我已听老大家的说了。你固然是一番好心,可也未免太急躁了些。这热心过了头,可就成了添乱。再则,若依着你浑闹,那岂不是趁了奸人的意”   蒋氏没想到自己尚未开口,甄母竟已然看出了她的来意,登时方寸全乱,忙忙的就要洗脱“老太太,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全都是为了家里和睦才去南安寺的。我”   甄母没等她说完,便打断道“这次,还真是多亏了月儿这丫头机灵,竟想出那么一个法子来,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了结。”说着,便向萧月白慈爱一笑。   萧月白正同萧柔低低说些什么,忽然听见祖母同自己说话,便也还之一笑“老太太过誉了,我也就是随口说那么一句,还是王姑姑几位管事的姑姑们主事。这件事,她们出力甚多,老太太还该赏她们才是。”   她一笑,脸上就浮出两个酒窝来,看着甜美娇憨。   甄母从来疼爱这个小孙女,听了她这话,忙说道“那可当然要赏。”说着,就传了那几个主事的妇人进来。   王姑姑等人进来,听了甄母的话,连忙磕头谢赏,说道“为老太太、老爷太太办事,自然尽心竭力,哪敢蒙老太太赏赐”   甄母笑道“你们别慌着跪我了,还该谢谢月儿才是。不是她提了这一嘴,我竟还给忘了”   这些主事的妇人,又忙去谢萧月白。   萧月白倒是大方,含笑接了,又激励了她们几句话。   鹭儿也跟着蒋氏过来了,正立在她身后,静静打量了一会儿,心中暗道这个四姑娘,往日可还真错看了她。借花献佛,就把人拉了过去,收拢人心算是很有一手了。   想着,她推了一下蒋氏。   那蒋氏早已呆了,这会儿方回过神来,连忙说道“老太太,我给您报个喜您啊,就快抱上小重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啦过年期间,作者菌准备了许多小红包,不定时掉落哟祝大家新的一年快乐如意 第32章   蒋氏才说完,堂上的人顿时都怔住了,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蒋氏。   蒋氏见一语惊人,竟有几分得色,遂又说道“老太太,出了这么一桩喜事,您说可欢喜不欢喜”   堂上一时没人言语,甄母皱眉道“这逸安和可为都尚未娶亲,甚而连房里人都没有放,哪里来的什么小重孙儿”说着,她眉宇一拧,沉声问道“莫不是可为在外头,沾花惹草,闯出祸来了”   她这话未完,看着蒋氏欲言又止的样子,当即道“你且住口。”转而向林氏问道“大儿媳妇,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甄母性格精明,她眼看蒋氏去了一趟南安寺,回来便说什么小重孙的事儿,这件事必然是发在南安寺里的。蒋氏既然先提,这二儿媳妇整日里颠三倒四的,近来鬼心思又多,不知还有什么事在里面。她便不准蒋氏先说,倒问了林氏。   林氏心中也微有疑惑,并不知那慧心是否真的有孕。   这人虽是跟着他们回来的,但因是二房里的事情,她便将人交给了二房,再没过问。也不知这会子功夫里,是不是二房趁着这会子空挡就查出了什么,也都是未知的事。   她敛下眸子,略一思索,找了那么几句话出来,心中暗自一笑这场耻辱,可是蒋氏自家讨的。   林氏便肃了神情,起身向甄母道“原该一早告诉老太太的,只是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老太太午休才起,不敢贸然说来,让老太太生气。但既然二太太先提了,老太太又问,儿媳便少不得说了。”   鹭儿看着,心里发急,便又推蒋氏。   但蒋氏才要张口,便见甄母眼神锋利的瞅了自己一眼,那心一怵,便张不开口了。   只听林氏说道“今日,二太太到南安寺,来同儿媳说,要儿媳点头,收了纨素做姨娘的事。”   她这话才落,甄母的脸色便又寒了几分,看向蒋氏的目光也越发的不善了。   林氏又道“南安寺里的姑子忽然过来,说在香雪海那梅花园子里,撞见了咱们家二少爷同那寺里的慧心”她原本想说行那苟且之事,但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实在说不出口那肮脏事,索性也不再提,继续说道“继而,南安寺的主持水月大师便请了儿媳过去商讨此事,二太太心中恼怒,还闹了一场。儿媳说明年替老太太在菩萨跟前求一盏长生灯,水月大师方才息怒,只是将慧心撵了出来。二少爷对那慧心,倒是有一份真心的,求着儿媳带她回来。儿媳也不知如何是好,看她一个孤身女子,若就流落在外,无可依靠的,这不是咱们国公府办的事儿。再说,也怕外头乱传些什么言语,儿媳便将她带了回来。余下的事,儿媳也不知道了。二太太说的,想必就是此事”   鹭儿在旁听着,心里急的冒火,却碍于身份,什么也说不出来。   甄母听得怒气勃发,她先向林氏道“你做的很对,合情合理,此事与你无关。”这话落下,她便盯着蒋氏,斥道“你说的,可是此事那个叫慧心的姑子,竟怀孕了不成”   蒋氏早已白了脸面,小声嘀咕着“怎么说,也是您老人家的重孙子,儿媳想着您老人家能高兴高兴。”   甄母大怒,将手在那炕几上一拍,大声呵斥道“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慧心,是佛门弟子,是出家人,可不是什么路边的女子,捡回来给个名分就过去了这种事传扬开来,我们国公府在这京里还有颜面么再说,这是谁给他吃的迷魂药,他哪来的豹子胆,敢去私相勾搭出家人他还有没有廉耻,还知不知道害臊”   她越说越怒,更连声叱骂“你家那小崽子呢快将他拿到祠堂祖宗牌位跟前,我定要亲自打死这个孽障,免得日后下了九泉被祖宗们责怪”   甄母有了年纪,近来又犯了咳嗽病,气上来,便咳嗽个不住。   慌得一屋子人,连忙上前捶背倒水,劝慰道“老太太仔细身子骨,别为了不相干的事,气坏了身子”   甄母将众人推开,指着蒋氏,目呲欲裂“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去,把你家那畜生拿来”   蒋氏无法可施,只得出去。   踏出门外,她便埋怨鹭儿“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老太太哪里高兴了这下好了,老太太发了雷霆怒,这老婆子可是说得出做得出。我可就这么一个独苗,要是打坏了,往后我可指望哪个去”说着,就抹起泪来。   鹭儿暗自忖道没想到这老货,竟是个脸酸心硬的婆子,自己的亲孙子也能下得了手。听见有了重孙儿,也不高兴。   她到底是底层市井的出身,进了这等豪门深府,哪里明白里面的规矩道理,只拿着那些她见识过的市井村妇心思,琢磨这些人事,小事上或许还好,逢上大事自然就露了怯。   她想了一回,说道“二太太,您也别丧气。二少爷闯了这遭祸,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您只管回去叫他来,余下的事,我自有法子。”   蒋氏到了眼下,也无可奈何,只好暂依她的。   那萧可为此时正同慧心在一处温存,替她宽心抚慰,听闻老太太要拿他去家法处置,便如被雷劈了一般,杀死不敢过去。   蒋氏和鹭儿死劝活劝,又说如不将此是了结了,慧心万难进门,那慧心也在一边哭哭啼啼,萧可为这方挪步过去。   那边,甄母已被众人劝住,重在炕上坐了。   丫头依着林氏吩咐,冲了一碗宁心香露过来,林氏亲手捧到了甄母跟前,侍奉她吃。   甄母接了茶碗,抬头睨了这大儿媳妇一眼,见她端庄娉婷,举止娴雅,处事有方,心里气倒是平复了些许。   她这个大儿媳妇,凡事都好,就是有那爱撒小性子的脾气,往日也都还没什么,唯独碰到她大儿子萧覃,这性子便发作的淋漓尽致。   然而这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小两口之间的事,不是太闹出了格,甄母是不大管的。   便说这次林氏闹家离府,她心里是有些埋怨的,但想到林氏抛了父母,远嫁至京城,这近二十年来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辛苦从未推辞过,便也怜惜。   再说起那时候的情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脱光了搂着睡在一起,这哪家的娘子看见了不生气谁还能想,这底下真的有事没事即便是甄母自己,当时也光火不已,觉得自己这大儿子真是不争气,能跟个小了自己两轮的丫头搞出这种丑事来。   哪里能想到,这竟然是个圈套那丫头,胆子也未免忒大了。   想起纨素,甄母眼里闪过一阵冷光,但看着两个小孙女在场,她倒没有当场发落,说道“两个丫头啊,我屋子里有宫里送来的马蹄糕,酥软的很。我老人家了,不爱吃那甜腻腻的东西,你们拿去吃。吃了,就玩你们的罢。”   萧月白晓得祖母的意思,当即起身笑道“多谢祖母”说着,便拉萧柔往里屋去了。   走到里屋,甄母房里的丫头喜鹊果然从壁橱里取了一盘马蹄糕出来。   萧月白与萧柔知道不过是个托词,也不去吃,只坐在屋里说笑。   萧柔说道“老太太真是疼你,宫里送来的点心,晓得你嘴馋,就给你留着”   萧月白抿嘴一笑“说的好像你平日里少吃了似的。”   萧柔又要去挠她,嘴里道“好个顶嘴的馋丫头,我看着等你下半年出了阁,到了四皇子那儿,四爷怎么收拾你”   萧月白本是笑的欢畅,听见这话,脸上笑影便淡了,她狐疑道“下半年柔姐姐这话,听谁说的”   萧柔白了她一眼,说道“这可是昨儿,你那博衍哥哥亲自上咱们家,跟老太太谈了半日说好的。等过了年,他便要奏请皇上封王开府,下半年一准过来迎娶你过门。昨儿,他还带了一份厚礼来呢,说了许多甜话,把老太太哄得可高兴了。”   萧月白听着,便在椅上坐了发怔。   萧柔看她出神,碰了碰她,问道“怎么了,要当新娘子了,你还不高兴四爷把你放在心坎上,你那未来婆婆是淑妃娘娘,又是你打小叫姨妈的,这过了门谁会给你气受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萧月白静默不语,只轻抚着自己的手腕出神。   萧柔瞧见她手上换了一副赤金嵌翡翠镯子,不由问道“月儿,你那副明珠手钏呢这金镶翠镯子虽也好看,但不及那个看着顺眼。”   萧月白依旧没有言语,竟怔了起来。   陈博衍跟她要手钏,她竟就那么不因不由的给了他,那是她贴身戴的物件儿,怎么竟这么轻易就给了他呢甚而,她还叮嘱他,不许把手钏拆了送女人镶嵌首饰,自己心里说着是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莫名的女人拿了去,但其实呢这心里,还是有些醋劲儿的   然而,这只是她和陈博衍之间的事情,比起她家族的安危,她至亲的生死,这样的儿女私情她舍不得,也得舍得。   离了陈博衍,陈博衍并不会怎样,他日后风光发达,位及至尊,那都是他的事了。   萧月白只想保住自己家人,她一个闺阁小姐,又能做什么呢那虽然是场梦,但梦里的事,也确实正在逐渐上演,谁又敢拿着自己亲人的性命去做赌注萧月白出了会儿神,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她向萧柔笑了笑“柔姐姐,这糕你拿去吃罢,我有点事呢。”说着,竟而起身出去了。   只落下萧柔,莫名其妙。   萧可为一步三磨蹭,好容易走到荣安堂。   甄母依旧震怒不已,果然吩咐家奴将萧可为拉到祠堂,就要责打。   蒋氏哭天抢地,怎么求都没用。   那鹭儿却站了出来,说道“老太太,这事已出来了,只顾责打二少爷不打紧,但终究于事无补。婢子思量着,还是先将事处置了为上。这都说大太太处事周全,不知道大太太,能有什么好主意,料理了这件事”说着,她抿嘴一笑,日头一耀,显得妩媚妖娆,又带着一丝丝的得意。   熟料,甄母并未接她的话,她盯着鹭儿,眉头轻拧,嘴角轻扬,冷笑道“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婢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给我跪下掌嘴”   作者有话要说 陈博衍听说,你想退亲折腾的有效果吗萧月白qaq 第33章   鹭儿顿时呆了,她从不曾料到,这个老太君竟压根不听她的话。   她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强行辩解道“老太太,鹭儿说的没有道理么若是鹭儿说的无理,老太太责罚鹭儿,鹭儿无话可说。但如这等以权压人,鹭儿不服”   一屋子的人,倒为她这胆量诧异不已。   蒋氏更是白了脸孔,后悔不迭听她的挑唆,来戳出这档子事。如今儿子要挨打,鹭儿也挨了训斥,左来右去的都是她二房的人丢面子,她在这儿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甄母笑了笑,说道“好啊,你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这会子了还跟我顶嘴你打量着你在二房屋里干的那些事,都没人知道是么迷惑主子,挑唆太太,想着阖家子人都是瞎子、聋子,打量着我国公府里的人都是呆子、傻子,由着你糊弄不过看在你是二房的房里人,我老人家了,懒怠去管儿子的房里事,方才容你到现下。你还敢出来,到我面前弄鬼你还想挑拨着我,去挤兑大太太,搅合的长房二房势同水火,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这奸猾的奴婢,真把我国公府当做那流民窟了,任着你胡作非为”她口中说着,那锋利的目光不住的扫着蒋氏,蒋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将手中的一块杭州绸缎手帕绞了又绞。   鹭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兀自不甘,大声道“老太太,您不能这样冤枉婢子,婢子也是一心为了大家伙好,所以才说这个话来。”   甄母那双燕眉微微一挑,倒似来了趣味。别看她是有了岁数妇人,这风韵倒是不减当年,平日里妆容也还仔细精致。   她冷厉一笑,张口呵斥“大家伙谁跟你大家伙来好个不知规矩的奴婢,张口就跟主子大家伙了为了大家伙好,你也配”言罢,便一叠声叫人拿下这婢子。   鹭儿这番做派,糊弄了蒋氏倒也罢了,但哪里蒙蔽的了甄母甄母年轻时,随着老国公爷在边疆镇守,见过行军打仗,经历过无数的凶险磨难,那被捕来的探马、奸细、游商混子,什么样的嘴脸没见过。鹭儿虽奸猾,到底年轻,这些子微末把戏,在她面前实在舞弄不开。   府里那几个掌事的姑姑,早已候着了,听了甄母的吩咐,立时上来,把鹭儿按在了地下。   鹭儿兀自挣扎了几下,奈何人多势众,双腿便不当家了,跪在了地上。   甄母冷冷道“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便有一妇人,抬起了鹭儿的脸,手执那尺来长的竹篾子,抬手便向鹭儿脸上打了下去。   鹭儿那张细皮嫩肉的娇脸,顿时长出了一道道的红痕。   她虽是在流民堆里待过的人,但性子刁滑狡诈,倒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那上刑的姑姑手下也毫不容情,鹭儿忍痛不过,大哭起来,嘴里不住求饶,连说着再也不敢了等语。   然而一屋子的人,都冷眼看着,无人替她求情,即便是蒋氏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鹭儿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痛楚,耳中也逐渐嗡嗡起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听甄母那冰冷威严的声音自不远处朝着自己砸来“什么人,弄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不要痴心妄想。我这老婆子虽说老了,可还没死没瞎没糊涂,任凭一个妖孽在底下翻云覆雨耍弄心机”   鹭儿晓得甄母是在叱骂自己,但她神智早已模糊起来,已没有力气再去争什么。   她两眼一黑,竟就晕死过去。   那上刑的姑姑见状,停了手,走到甄母身侧,躬身低声道“老太太,这婢子熬不住刑,已晕死过去了。”   甄母冷笑了一声“晕死过去了端盆冷水来,泼醒她,接着打。”   蒋氏还从未见婆母发过这样大的火,早已吓得木了,缩在一边一个字儿也不敢吐。   倒是林氏,眼见人已震慑住了,再责打下去,反倒显得狠厉,她轻步走到甄母跟前,附耳轻轻说了几句。   甄母听了她的话,心中怒气微平,颔首道“你说的有理,那这遭就暂且饶了这奴婢。”一语未休,她又盯着蒋氏,一字一句道“可为我是定要罚的,你也不必再多说了。往后,好生过你那安生日子,凡事多想想自己的身份,一家子兄弟妯娌的话听不进去,倒着个耳朵听奸人的挑唆”   蒋氏低着头,敛着身子,一声儿也不敢吭,任凭甄母将她兜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至于那鹭儿,她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哪还敢去庇护于是,蒋氏自家回房,鹭儿则被拖了出去,萧可为亦被送入了祠堂家法惩处了一番。   鹭儿苏醒过来时,却见自己身在柴房之中,窗上横七竖八钉着许多木条,地下一卷稻草,自己就睡在这上面。   她只觉得两颊疼痛难忍,摸出随身带的一小面铜镜照了照,果然见那张平日里颇为自得的娇脸,肿的如烂桃也似。   鹭儿吓了一跳,登时悲愤不已,她自负自己聪明绝顶,人事无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哪晓得那老夫人竟软硬不吃,自己那套全行不通。   她想了一会儿,自地下一骨碌爬起来,走到门口,一拉那门,竟是自外头锁上的。   她便扬声喊了两嗓子,外头就有个女人应声了“瞎号什么丧呢”   鹭儿便软了声气,软语央求“嫂子,求您把门给我开了,我内急。”   那妇人冷笑了一声“姑娘就在里头方便罢,还当是在房里做大丫头时候的体面呢如今你脏了臭了,谁在乎呢”   鹭儿强忍了羞愤,又说道“嫂子,我求您到二房里跟二老爷递个消息,事后我必定报答”   那妇人更是笑了“姑娘可省些力气罢,你当二老爷不知道哪这老太太正商议着,怎么发落姑娘呢,还指望二老爷来救你啊这明儿,还不知道是张三家的奴,李四家的使唤丫头呢”   这一句话,直砸的鹭儿喘不过气来。   她瘫坐在地下,忍不住的放声痛哭。她机关算尽,盘算万千,竟然是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其实原本,照着上一世的演绎,这鹭儿一直藏在二房里,始终只在后头出主意使绊子,倒鲜少亲自出来说什么做什么,故而谁也没拿她当回事,以至后来不可收拾。   而今生,因着萧月白那一诈,慧心和萧可为的丑事竟率先发了,二房措手不及,鹭儿这方走出来说话。   而老太太甄母,知晓这婢子在二房里翻云弄雨,搬弄是非,一向倒也没功夫、没由头理会她,随意发落,倒是跌了自家的身份,也难服众。借着这个机会,她自己跳了出来,正好惩治发落,也是震慑警告了府中所有的下人。   这些事情,乱如麻团,千头万绪揉在一起,牵动一处,便扯动一串,一丁点变故,便引来连串的动静。   发落了二房,甄母怒气方才平息了些,她又问林氏道“大儿媳妇,依你的主意,慧心这件事该如何了结”   林氏见婆母问,先自谦道“老太太抬举,问着儿媳。然而,这到底是二房的房内事,儿媳虽是大嫂,但过问这事未免不妥。”   甄母摆手“我让你说,你便说罢。二房一窝子糊涂蛋,我也不知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养出这么些儿孙来。你瞧瞧,老二家的竟还当是好事跑来跟我说什么有了小重孙儿呢依着他们,还不知弄成什么样。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的主意总是周正些。”   林氏心中思忖了片刻,便说道“这件事,儿媳倒也没什么好主意。不理会她,倒怕事情宣扬开来。把人弄进来,一来老太太心烦,二来也是叫人瞧着,咱们嘴上说的厉害,最后还不是要把人接进来给名分儿媳的心思,不若先放在外头,使人看着她,过上三年五载,事态平息了,再说后面的事。”   甄母疑道“你的意思,放外宅这,怕是于声名不好。”   林氏浅笑道“侄儿弄出了这等事,声名已是不好了,这等倒还略能遮人耳目些。虽是在外头,使唤的人是咱们的,院子也是咱们找的,不许她出去,就闹不起来了。还有一件,适才大太太说起有喜,还不知是真是假,需得找个大夫诊上一番。侄儿还未娶妻,这正房尚未进门,外室就先生下一儿半女,侄儿就不好说亲了。”   甄母只觉得烦乱,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干练之人,一辈子跟老国公爷也就是两口子度日,哪来的耐烦管这等婆婆妈妈的烂事,一时也想不出更万全的主意,便点头“你说的不错,那就这样办罢。我有了年岁,近来身子又不好。大儿媳妇,这局面可就靠你支撑了。”   林氏赶忙起身称不敢,看看将至饭点,服侍着甄母吃了晚饭,便告辞去了。   待林氏去后,甄母倚着软枕闭目养神,令一丫头拿了美人锤替她捶腿。   彩霞倒了茶送来,笑道“老太太还是更看重大太太些,大太太离府这许久,老太太竟责备了她两句就完了。落后,还是把整治家务的事,都交给了她。”   甄母端起那茶盅子吃了一口,方笑道“你们大太太呢,小毛病是有,撒娇使性子,也有不像话的时候。但她大面上过得去,也能当得起这个家。她在时,府里从来太太平平的。这用人啊,就是这等,差不多就过去了。若是力求十全十美,这世上就没有能用的人了。”   彩霞听着,点头称是。   蒋氏归房,忐忑不安。   萧可为还是送进祠堂挨了祖宗家法,那屁股才好没有多久,再度被打个稀烂,这次又添上了抄礼记一百遍的责罚。他躺在自己房里,哎呦叫的震天响。   萧潼见蒋氏独个儿回来,不见鹭儿,虽听见了些风声,但还是又问了蒋氏一番。   蒋氏少不得实话实说,萧潼登时急了,也不管儿子伤痛,也不问慧心如何处置,反倒责问怎么不将鹭儿救出。   蒋氏不甘示弱,两口子吵得天翻地覆,各怀鬼胎。   萧潼见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赌气出去,自行另想法子。   林氏归房,晚间同着萧覃和萧月白,一家三口吃了一顿阔别已久的团圆饭。   晚上,林氏回去整理账务,萧覃在书房之中写公文。   正在静时,萧覃忽听得一糯软声响“爹爹。”   他搁了笔,抬头浅笑,果然见女儿端着一方托盘,缓步走来。   已是晚上了,萧月白换了一件屋里穿的藕荷色对襟丝绸夹衣,没穿裙子,腰里系着一条撒花纱裤,头上只挽了个简单的髻,钗环尽数摘了,耳下的一副白玉水滴耳坠倒是还在,随着她走动摇摇曳曳,仿若要滴在她肩上。   温润的小脸上噙着一抹笑,灯下更是娇软可人。   萧覃一见女儿,被公务压得沉沉的心顿时松快了,莞尔道“这会儿了,月儿还不睡呐”   萧月白“嗯呐”了一声,将托盘搁在了书桌上,说道“想着天气燥,爹爹公务辛苦,熬了一碗燕窝鸡丝汤来,给爹爹做宵夜。”   萧覃见那托盘上,果然放着一只描金青花瓷小碗,碗里汤水清澈,浮着燕窝鸡丝,甜香袭人。   女儿体贴孝顺,他当然高兴,双手接了过去,舀了一勺子递入口中,便笑道“火候正好,月儿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说着,他便摸了摸女儿的头,言道“爹有你娘照顾,你多多陪陪老太太。你大哥不在家,也只有你来多尽尽孝了。”   萧月白柔顺一笑“女儿都知道的。”   萧覃吃了那碗燕窝汤,想着跟女儿许多日子不见,便将公务放下了,同她说说话。   父女两个讲了些家常,萧月白便道“爹爹,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萧覃颔首“你且说。”   萧月白便问道“女儿同四皇子的婚事,爹爹是如何看待的”   萧覃有些疑惑,说道“这是你们两个小时候就定下的亲事,皇上首肯的,那有什么看法”   萧月白嗫嚅了一下,便还是将心中早已想好的话讲了出来“若是、若是我想要爹爹退了这门亲事,爹爹觉得呢”   萧覃脸色微沉,静了片刻,问道“好端端的,你为何突然想到要退亲”说着,他眸中精光一闪,又问“莫不是那陈博衍欺负了你又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月儿,你不要怕,直说就是。即便是皇室门第,父亲也绝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萧月白连忙说道“这却不曾,爹爹别急。我只是,只是想着,太子和四皇子一向不和。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四皇子我们若是成了姻亲,那”   她话说的不是很透彻,但萧覃已然听明白了里面的意思,他浓眉一皱,眯细了眼眸,审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女儿。   萧月白咬着唇,没有言语,心里倒是平静的。   半晌,萧覃问道“月儿,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在外,谁跟你说了什么不成太子和四皇子不和不假,但你和四皇子是打小定下的亲事,四皇子性子是冷了些,但他是个赤诚君子,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只为了这个就要退亲,那不是背信弃义么”说着,他缓缓摇头道“平日里,我不是这样教导你的。我萧家的女儿,不该如此畏祸”   父亲眼中的失望令萧月白心猛地一颤,她握住了萧覃的手,说道“不是的,爹爹,我不是怕我”   萧覃却又道“月儿,你该不会是觉得陈恒远更好”   这些皇室贵胄子弟,都是打小就认识的。陈恒远肖想萧月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萧月白往日对陈恒远是从未放在心上,但也难保女儿大了心思就变了。   想到这儿,萧覃面色更沉,说道“陈恒远虽是太子,但他性子轻浮狂妄,好大喜功,他是不会好生待你的你可别一时糊涂,被这些虚浮的东西,迷了心窍”   萧月白几乎就要急哭了,她急急说道“爹,不是这样的,是我前不久做了一个梦”说着,便将她那个诡异可怖的梦境一一向萧覃描述了一番。   旁人或许不信,但萧覃是疼爱她的父亲,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她也不想去乱编理由的说谎骗人。   萧覃听着她的言语,脸色逐渐缓和了起来,尽管觉得有些荒谬,但女儿是为了自己着想,是把一家子人的性命放在了她自己之上。   他莞尔一笑,捏了捏女儿的面颊,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梦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萧月白急道“但是,后来女儿醒过来,就听淑妃姨妈说起宫中年夜宴上,那胡妃要献祥瑞的事,那也是梦里有过的。可见,那梦并不全是虚妄。这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兴许,是老天在警示我们呢”   萧覃且笑且叹,说道“月儿啊,你说的不错,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但这并不是说,就要一昧躲避,畏祸而后退。若真是老天给的警示,我们需得更加仔细谨慎的行事才是。我们有了防备,也就不怕小人陷害了。再说”他本想说,如陈恒远真是如此作为,那他不配当一国之君。但想想,这话不必对女儿说起,也就罢了。   萧月白还想再说什么,萧覃却先问她道“月儿,爹只问你,你喜欢陈博衍么”   萧月白不知父亲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一张俏脸顿时红了。   萧覃瞧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淡笑道“你既喜欢他,那便安心等着做你的新娘子就是。别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记着,天塌下来,自有爹娘替你扛着。”说着,他握住了女儿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你什么也不必怕,父亲会在你前面。”   父亲的手温暖有力,萧月白忍不住的鼻子微微一酸,点了点头。   当晚,睡在自己家中,萧月白睡得格外踏实香甜,既没有做什么怪梦,也没有惊悸醒来,酣畅的一觉睡至天亮。   翌日,陈博衍果然如先前所说,来府中做客。   他本是来寻安国公萧覃的,但萧覃出门会客了,暂时不在。然而萧覃走前留有话,让他在书房等候。他便在多宝阁上寻了本书,坐在椅上看了起来,小厮抱书倒了香片上来。   萧月白想起昨日夜里一件东西落在父亲书房,也过来寻找。   才走进屋中,赫然见父亲往日里常坐的太师椅上,坐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男子。   萧月白吃了一惊,定睛看才见是陈博衍。   陈博衍已脱了外袍,斜靠着椅背,单手握着书卷,一副闲散如常的姿态,仿佛这里就是他家一般。   萧月白进退两难,微微想了一会儿,转身欲走。   陈博衍却放了书,淡淡说道“月白,过来。”   萧月白便如定住了身子,停了一会儿,咬着唇一步步的走上前来。   陈博衍目光炯炯,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她不由垂下了头,低声道“四爷过来了我不知道呢,爹爹不在家呀”   原来,陈博衍已扣住了她的细腰,将她揽在了怀中。   书房里四下无人,萧覃喜静,这书房从来少人伺候,平日也没什么人过来打扰。   陈博衍在这里,那书房里服侍的两个小厮,更是不会进来了。   屋中,竟只有他们两个。   只听陈博衍沉声低语“月儿,你想跟我退亲”   作者有话要说 陈老四你全家人都同意把你嫁给我,退亲你也就想想。   月儿qaq魔鬼。 第34章   萧月白有些手足无措,被陈博衍那锋利的眸子牢牢锁住,她竟有种做错了事被当场捉住的错觉。   她低着头,嗫嚅道“没有的,四爷哪里听来的这话。”   陈博衍却似是生气了,低声呵斥道“还说谎昨儿晚上,你跟你父亲,在书房里说些什么”   这声音低沉暗哑,又带了些许的怒气,还有那么一丝责备。   萧月白有些慌乱,被陈博衍那锋利乌黑的眸子看着,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陈博衍是个威严的长者,而她则一下子小了许多。在他面前,自己就像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孩儿一般,听他的教训。   然而,两个人明明岁数相仿。   陈博衍看她垂首不语,自上而下只能看见那鸦羽般的黑发,柔白细腻的肌肤,明澈的双眸却是低垂着,并没有瞧他,乖巧温婉,令人怜惜。   这是他喜欢的月白,是他打小就放在心里,当小妹妹一样看待着长起来的姑娘,大了就存了别样的心思。   他始终以为,萧月白心里是有他的,她会一直跟他在一起,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唯有她不会。就如上一世,他落魄到那种地步,几乎已无翻身的可能,她却还肯跟他。然而如今,她却生出了退意。   陈博衍只觉得口中漫过了一丝苦涩,今生明明还没有怎样,她却怕了良久没有等来她的回答,陈博衍又说道“抬头看着我,不准躲着我。”   萧月白瑟缩了一下,还是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眼眸。   漆黑的眸子里,犀利却又似乎隐含着那么一抹伤处。   自己要退亲,他很难过么   萧月白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疼,这几日下来,她也隐约察觉到了,陈博衍似乎并非对她全无感觉,他是有把她放在心上的。   想通了这一层,她的心里便更加乱了。原本想着,他不喜欢她,退亲也没有什么妨碍,但如此一来,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亲人和他,对她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人。他们谁受到伤害,她都像剜心一般的痛楚。   被他的目光所惑,萧月白一时也没有多想,轻轻说道“我也不知该怎样才好,我不担心我自己,但是我爹娘祖母还有柔姐姐,那是我最重要的人”   陈博衍心中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些,打从昨夜自探子口中得知了她同萧覃的对话,他当时便想立刻过府质问。   足足一整夜,他没有合眼,一时想着前世两人分别前的缠绵悱恻,一时想起今生她对他的疏远淡漠。   她性格柔软,却并非是胆小怕事的懦弱女子,可如今的她,还是那个萧月白么然而过了一夜,陈博衍已没有昨夜那边烦躁冲动了,听了她的话,更冷静了几分。   她并非是害怕被他拖累,而是担忧自己的家人。从昨晚上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来看,她似乎陈博衍不动声色,将她搂在了怀中,低声问道“你把他们放在心上,把我放在哪里你随意就能想出退亲,足可见你心中根本就没我。”   萧月白慌了,她不愿承受陈博衍这样的指责,几乎不曾多想,脱口就道“不是的,我不是心里没有你,我只是不想害了我爹娘”话出口,她才恍然似乎说漏了什么,又看陈博衍那含着笑的眼眸,顿时便觉得羞涩难耐。   她便扭了身子想挣脱出来,口中便嗔道“你使坏欺负我,我不来了”   陈博衍哪里会让她跑掉,胳臂上只微微发力,便将她扣在了怀中。他将萧月白抱起,放在了膝上,轻捏着她精巧的下巴,轻轻问了一句“月儿,你是我的月白么”   萧月白有些错愕,不明白陈博衍为何会这么问。   但听陈博衍又说道“八宝碎金明珠手钏,是你给我的盘缠,我戴了十七年至死都没脱下来。”   萧月白怔怔的听着,霎时间泪就涌了上来,她颤声道“你你知道的”   陈博衍浅笑,凝视着她,低声说道“我回来了。”   萧月白只觉得百感交集,这一声她在梦里等了一世,直等到她死,却没想到竟是在醒来时听见了。   她不及去多想什么,更想不起陈博衍为何会知晓她那个梦境。她环住了陈博衍的脖颈,偎依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痛哭了起来。   陈博衍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疼着她,哄着她。   片刻,萧月白才抬头,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抽噎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梦的你跟我做了同样的梦么”   陈博衍静默了片时,还是说道“月儿,那不是梦,那是你我的上一辈子。”虽然想到如实相告,或许会吓到她,但萧月白不是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能够承受那些。与其欺哄她再生出别的误会,还不如尽数告诉她,也好有个预备。   萧月白不由一呆,喃喃道“上一辈子”   陈博衍颔首“不错,那些都是真的。”言罢,遂将他如何重生等事,一一告诉了她,又道“我也不知为何,本是要死了,一觉过来却重回到了现下。然而,那都不是梦,就是实实在在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萧月白便不语了,她以为的梦境,竟全都是真的,难怪她觉得那梦里的喜怒哀乐都如此真切。   陈博衍摸了摸她的头,继而说道“我晓得你怕,但怕不是办法,退缩更不是。你退了亲,既辜负了咱们之间的情意,也是正好如了那些人的意。月儿,你且仔细想想,若是退了亲,陈恒远转而就去求皇帝下旨将你许给他,你要如何”   萧月白倒没想那么远,自从醒来她身边的事千头万绪,便也想不了那么多,此刻听了陈博衍的话,只觉大有可能,便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但听陈博衍又沉沉说道“你就不怕伤了我”   萧月白听着他说的自伤,心里也难过,便轻轻说道“我想着,你不喜欢我,所以退亲也无妨的我从没想过要伤你。”   须知,两个人虽都是经历一世磨难的人,但萧月白即刻罹难,那青年姑娘的烂漫心性尚且未改,但陈博衍却比她多活了十七年,又是横刀立马、皇袍加身过来的,那城府手腕自然都深沉成熟的多。萧月白在他手里,算是栽了。   陈博衍看她自责的样子,唇角微弯,又说“叫一声夫君,我便信你。”   萧月白羞的连耳根子后面都红起来了,她盯了陈博衍一眼,小声嗔道“胡说什么呢,还没成亲,哪儿能这样瞎叫我晓得了,你必定是又找了法子来欺负我呢。”   陈博衍不死心,又哄了她半日,但这一点上,萧月白却怎么也不肯让步了。   说了几句,陈博衍见她越来越羞,也怕逗得狠了,将她惹恼,便不再说了,只问道“月儿,我有件事问你,上辈子你是不是怀过我的孩子”   萧月白呆了呆,停了半日,才木然的点了点头。   陈博衍的脸沉了下来,他没有再问,萧月白既然罹难,那孩子也不必说了,又何必再往她心口上扎刀子。   陈博衍握住了她的手,沉沉说道“咱们还会有的,这辈子,咱们会有很多孩子。”   萧月白幽幽道了一句“你回来的太晚了。”   这话音淡淡,却含着浅浅的哀怨。   陈博衍胸口一紧,揽住了她的肩,一字一句道“这次,我不走了。我留在京里,好好的守着你。”萧月白垂首,浅浅一笑“博衍哥,我信的。”   两个人又低声说了几句蜜语,萧月白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她忽然抬头,看着陈博衍的眼睛,问道“博衍哥哥,你是怎么知道昨儿晚上我和我爹说退亲的事的”   陈博衍语塞,看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他编不出谎来,也不想骗她。   萧月白禁不住说道“你、你使了人来盯着我么我们安国公府里,有你派来的人”   她虽然是个闺阁弱女,但到底是名门闺秀,自幼祖父与父亲教她读了许多书,那前朝君主与臣子相互猜忌而生的故事,她也知道一些。   陈博衍虽然眼下还是个皇子,但他也是当过君王的人,并且今生看来也是有那个意图的。   他派了暗探,在她家里,那是什么意思萧月白想着,又急又怕,脸色变得煞白。   陈博衍说道“我不是想盯着你,我怕你们再被小人算计。你那二叔二婶,上辈子是怎么害你们的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不准许你再有个万一。国公爷又蒙在鼓里,我不得不防着。”   萧月白半信半疑,说道“若只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让人听我和我爹说话呢”   陈博衍捏着她的手,说道“你如不信,待会儿我便同国公爷说实话。”   两个人正说话,萧覃却已踏入了门内,扬声道“让四皇子久等了。”   话才落地,他已转过了月洞门,赫然就见陈博衍抱着他的小女儿,两个人腻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萧覃登时怒冲上头,大喝道“陈博衍,你在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月儿”   作者有话要说 接着哄岳父 第35章   陈博衍与萧月白正在亲昵,不防萧覃忽然进来。   萧月白到底腼腆,被老父撞见如此,只觉得羞赧不堪,从脸上一直烫到了脖子。她自陈博衍怀中挣了出来,红着脸轻轻道了一声“爹”   萧覃火冒三丈,不去理她,只大声呵斥道“你回房去”转而向陈博衍斥道“陈博衍,我当你是个作风正派的君子,方才请你进内宅。不想,你竟然趁着无人,轻薄我女儿”   萧月白自然不肯走,上前一步,轻轻说道“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覃见这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这般回护于他,越发恼了,责备道“我都亲眼瞧见了,你还替他说话”   陈博衍见萧月白被呵斥,便说道“国公爷,此事与月白无干,纯是小婿一人行事不稳,您不要责怪她。有什么过错,小婿一人承担。”   萧覃听他张口闭口的自称小婿,萧月白又红着脸立在他身旁,不由竟气笑了,点头道“好,你倒是敢担当的。虽则你和月儿一早定下的亲,但你们到底还不曾成婚,日常相处当恪守礼节。如今你在我后宅之中做出这样的事来,可见轻浮,月儿是否还能嫁给你,我倒要再思量思量了。”   萧月白才和陈博衍笃定了心意,早把之前那要退亲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了,闻听父亲此言,顿时便急了,低低道了一声“爹爹这事儿不是您想的那样,我都不生气的,您生什么气呢”   陈博衍倒是沉着,他走到萧覃跟前,双手一握,俊挺的身躯微弯,向着萧覃竟而作了个大揖,口中说道“小婿失礼,但凭岳父责罚。”   他口口声声的岳父小婿,那话里的意思无非便是,萧覃想怎么罚他都可以,但退亲却是绝无可能的。   萧覃出入官场数十年,哪里听不明白他这弦外之意陈博衍素来性格清傲,又是皇子之尊,在他面前恭敬至此,他那口气其实已消了大半。然而一想起他适才的行径,萧覃心底却依旧有些不舒坦。   虽说如今世风宽松,不似前朝那般以贞操节烈来压迫拘束于男女,陈博衍和萧月白又是打小儿就定下的亲事,平日里见见面说说话倒也无妨,然而似方才这等那也未免过了。   在他安国公府中,对着尚未婚配的女儿这般轻薄,分明是没把他们阖府上下放在眼中。如此一来,陈博衍对于萧月白在心中到底有否尊重,那也都是未知了。   萧家是功勋世家,祖上于周朝开国时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代代传至如今,为朝廷贡献良多,全族上下甚而献出了十数条子弟性命,因而萧家从不屑于阿谀奉承,媚主求荣。萧覃对于女儿这门亲事,起初是因着妻子与淑妃的交情,而后见陈博衍日渐长大,性子虽傲了些,但还不失为一名正直诚恳的君子,便想着女儿终身托付于他,该是没错的。   但今日竟出了这样的事,如若他往日真的看走了眼,陈博衍心中对于萧月白是存着轻慢亵玩的念头,那女儿嫁过去日后处境可想而知萧覃真正看重的,是女儿的终身幸福,而不是靠着子女姻亲求来什么光彩荣耀。   想到此,萧覃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言道“你莫要多说了,今日这件事,我不能当做没有看见。四皇子,萧某人虽位卑言轻,骨头却还有几根,行不出那卖女求荣的事来”   萧月白越发急了,她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陈博衍,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分明还没有出嫁呢,她却已经尝到了夹在丈夫与父亲之间左右为难的滋味儿。   陈博衍听着,眸中却闪过了一抹激赏。   萧覃,果然是个刚正不阿,耿直坚硬之人,秉持正道,而不为私利所迷。即便偶有不敬,但也是为了道理公义。朝廷,需要的便该是这样的良臣,而不是那些蝇营狗苟、阿谀奉承、只知看上面脸色说话的小人。   一个国家,如若小人昌盛而君子沉陷,那也就离亡不远了。   上一世的周朝,便是送了萧覃的性命。   直到了那个时候,萧覃还在想,能用一死来唤醒皇帝的理智,然而皇帝早已昏聩至极,沉溺在温柔乡中醉生梦死,被小人迷惑而不自知,只想保住自己的皇位而多享受几年,哪肯再为国家子民操劳半分陈博衍今生既然不打算再离京反叛,但要自内而励精图治,萧覃这样的人是必不可少的。   萧月白看陈博衍沉默不语,只当他是不高兴了,便向萧覃道“爹,博衍哥并没有轻薄我,我们只是、只是在说话而已”   萧覃瞥了她一眼,低低斥道“说话只是说话,他抱着你做什么”嘴上这样说,肚里却腹诽这女儿大了就生外心,我疼了她这么多年,如今竟为了个毛头小子来跟她爹顶嘴了。陈博衍这个臭小子,不知怎么甜言蜜语,把我的宝贝女儿给哄了去了养女儿这事,就如养花一般。日夜精心照料,唯恐她被风雨催折了去,好容易一朝花开,艳惊四座,却要被一个叫女婿的家伙给连盆端去了,这叫人如何甘心萧覃往日里倒也没细想过这事,如今亲眼见着萧月白回护陈博衍的样子,便老大的不是滋味儿起来。   正逢此时,林氏找了过来。   一进门,见了这等不尴不尬的情形,林氏心中疑惑,便问道“这是怎么了老爷虎着脸,博衍这躬身作揖的是干什么呢”   萧月白一见母亲到来,就如来了救星,连忙过去,挽着母亲的胳膊,低声细语把适才的事讲了一番,只遮了陈博衍搂抱她的细节。   林氏心中了然,她这个丈夫素来疼宠女儿,眼下瞧着女儿竟为了别的男人跟他顶嘴,那心里必定是不痛快的。虽说他说的那些也是道理,但最要紧必定还是这个。   她会心一笑,倒先不去理会萧覃,只向陈博衍说道“四皇子,今日既已如此,想必别的也谈不拢了,你便先回去,改日再来。”   陈博衍略一思索,也道“姨妈说的是,小婿便先去了。”言罢,他行礼告辞。   萧月白见他要走,当时就想跟上去送他。那腿才迈开,便听她父亲在后面说道“月儿站住,不许送他”   萧月白无奈,她从来不会忤逆父母,只得亲眼瞧着陈博衍出去。   陈博衍走到门外,回首朝萧月白眨眼一笑。   外头天气正好,日头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他长身玉立,莞尔浅笑,正如玉树临风。   萧月白心中一甜,也向他还之一笑,轻轻张口“我信你。”   陈博衍明白,她是在说自己朝安国公府里派人的事,只觉得胸怀一畅,朗笑离去。   萧覃眼瞧着,女儿在自己眼皮底下,还跟陈博衍眉目传情,越发生气,将她叫了过来,责备道“我不在这儿,你来干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怕传出去给人笑话”   萧月白嗫嚅道“昨儿夜里,我把葫芦香囊落在这儿了,过来找的,没想到博衍哥哥在这里。再说,爹既然这样讲,那为什么不让他在外头堂上等如此,女儿怎样也见不到他了。”   萧月白不知,她越是为了陈博衍说话,她的亲爹便越是气恼。   萧覃果然生气,呵斥道“还顶嘴呢,回房里去,往后不准你见他”   萧月白小嘴儿轻轻一噘,看向她母亲。   林氏向她努了一下嘴,微笑道“爹叫你回去,你便先回去。”   萧月白应了一声,便也出去了。   待女儿走远了,萧覃便在那太师椅上坐了,兀自气哼哼的。   林氏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身子便滑在了他怀中,也学适才萧月白同陈博衍那样,坐在了她丈夫膝上。   她笑道“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吃闺女的醋,像什么话呢”   萧覃顺势搂了她,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那腰肢依然细软的令他叹息,他说道“你没瞧见他们之前那个样子,陈博衍抱着咱们家月儿,按在他腿上,两个人脸贴脸的说话。就说他们早已定了亲,明年下半年月儿就要嫁过去,可是未婚如此,也未免过于大胆陈博衍这等,便是不看重咱们月儿。这月儿嫁了他,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林氏朱唇微勾,搂着丈夫的脖颈,浅笑道“是不是像咱们这样你也一般的不看重我么”   一旦妻子撒娇,萧覃便没了脾气,这辈子他唯独在林氏面前,一点办法也没有。   总好在,他爱上的女人,是个识大局的,不然他已不知干了多少荒唐事了。   萧覃顿了顿,方又说道“这怎能相同咱们是已婚多年的夫妻了,当然不必那般避忌,他们”   林氏却伸出青葱般的食指,点在他唇上,一字一句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你既这么讲究规矩礼法,这夫妻闺房也当以礼相待、恪守礼节才是。往后啊,咱们也别亲热了。你回房,先念一段圣人告诫,再说底下的事。我得把这内宅里年轻的丫鬟都打发出去,免得弄出些什么风言风语来,让你这清净守礼的大老爷难受。”   一顿话,说的萧覃彻底没了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 萧覃女儿心飞了,不高兴 第36章   林氏一气儿说完,便自萧覃怀中滑脱出来,竟就要走。   萧覃生平最怕的,既不是儿时父亲考察课业,亦不是上朝与皇帝廷策,而是这娇妻的脾气。   往常,只要林氏那秀丽的双眉一皱,萧覃的心便先软了一半。   之前两个人才为了纨素的事情置气了一场,虽说那事纯是小人拨弄,林氏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冤枉了丈夫,然而因着萧覃任凭林氏去了南安寺,又过了这些日子才把她请回来,昨儿晚上在床上可是好生赔了一通不是。   这在外人眼里看来,林氏这叫恃宠而骄,但谁让萧覃就是愿意宠呢眼看妻子撇下自己要走,萧覃忙将她扯了回来,重又抱着。   林氏不依,半真半假的同他扭了两下,萧覃只微微用力,便将她扣在了怀中。   林氏便笑“你就会拿这套来欺负我,欺负了我这快二十年,欺负的我给你都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了,还不够呢。”   萧覃抱着妻子,低低的喃喃道“素英,咱们好好的说着女儿的事,你怎么又拉扯到咱们身上来我也不为别的,只是看他尚未成亲就这样对待月儿,心里生气。他对月儿这般不看重,等月儿真的过了门,他还能好好待她么”   林氏睨了他一眼,娇斥道“行啦,我还不知道你啊你那心里,其实就是看着女儿待博衍好了,不痛快罢了。想着半辈子娇生惯养出来的宝贝疙瘩,三下五下就被人笼络了去,心里没了你这个老爹爹,不甘心罢了。”言语着,她重又搂住了丈夫的脖颈,将脸贴了上去,又笑又叹道“成了,儿女都大了,早晚是要成家的。雏鸟,总是有离巢的那一天。有我陪着你呢,咱们就这样相依相伴的到老,还不足够么”   听着妻子的软语娇言,萧覃心头的那一点明火,尽数灭了。   他搂紧了妻子的细腰,正想说些什么,林氏又道“再说这博衍,是咱们打小儿看着长起来,性格脾气彼此都熟稔。月儿嫁他,我是放心的。今日这件事呢,若真如你所说,那是有点离了格。但他们从小就定了亲,彼此心里都明白,这又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待在一起忍不住也是人之常情。没人瞧见,也就罢了。但你要说他不看重月儿,那我是不信的。当时在江州,我才点头,你也猴急的跟火上梁一般,你也是不看重我么”   萧覃见妻子竟揭条起年轻时候的事来,不由老脸一红,强辩道“那怎么能是一回事,他这是在咱们府上,背着咱们轻薄月儿。”   林氏立时便道“那时候,你还背着我爹娘,轻薄我来着呢。要真算这个,你也不要说谁了”   几句话,说的萧覃哑口无言。   只听林氏又道“你是不知,在南安寺那会儿,月儿病的不省人事,他能一日三次冒着风雪来看。等月儿好了,因着在园子里摔跤没人跟着,他还将月儿身边的下人都发落了一通。后来,又听下人说,他大清早起摸黑去排队买玉带糕,就为了给月儿送那第一锅的糕。你说,他这是不看重月儿往常,我看这孩子外和内热,性子过于冷清了些,还怕日后他们成了亲,冷淡了月儿。每每说起这事,月儿也郁郁不乐的。如今看来,竟都好了。”   萧覃实在没得讲了,兀自闷闷道“昨儿晚上,月儿还来跟我说要退亲,我数落了她一番。今儿,怎么就和陈博衍好的如胶似漆起来。”   林氏却不知此时,皱眉问道“月儿要退亲我怎么不知道”说着,她便瞅着萧覃,点头说道“好啊,这么大的事,闺女都不跟我这个做娘的商议了,径直就找你这个当爹去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萧覃却颇有几分自得,说道“这是自然,毕竟我是她爹啊。”   林氏睨了他一眼,懒得跟他争这个,只是问道“月儿到底为什么要退亲”   萧覃略一思索,便将昨日夜里萧月白所言之事尽数讲了一遍,又道“昨儿晚上,因着实在太晚了,又怕你生气,便没告诉你。我想着这件事过去也就罢了,没曾想今儿他们两个倒好成这样了。”   林氏在心中琢磨了片刻,暗道怪道在南安寺里,月儿自从病好之后就怪怪的。   她想了一会儿,便说道“不成,我得去问问月儿。”说着,就要走。   萧覃连忙拉住了她,说道“你去哪儿这事便是过去了,你还要去责问月儿她就是念着你和淑妃的交情,这才没先跟你说。你就当念着女儿的这段苦心,权作不知道也罢了。”   林氏看着他,说道“你这个人,说细致时也细致,说粗心也粗心。你适才还说,昨儿晚上月儿还为着阖家子人要退亲,你虽是责备了她一番,她也未必就听了。她要退亲,必定是远着博衍的,怎么才一夜的功夫,就和他好成这样了这里面,必定有缘故。”   萧覃听了妻子的话,这方放手,笑道“还是你看的周全,难怪母亲喜欢你掌家,把什么事都交代给你。”   林氏听着,不由一笑,说道“你也不用花言巧语的哄我,我答应了晚上包馄饨给你吃,总不会赖账。”笑着,便出门去了。   萧覃看着妻子倩影渐渐远去,方才含笑开了桌上的书奁。   他平日里的书信公文都放在这里面,由两个心腹小厮整理,要看时便自这里面取。   打开书奁,赫然见上面第一封便是陈博衍的亲笔。   他心中疑惑,拆了信封套子,一字字的读了起来。   待看完信,萧覃心中暗道我还当他今日过来,只是寻常讨论些政务。不想,他竟是为此事来的。话还未讲,我便将他逐了出去。   想着,他起身,握着那信,在屋中地下来回踱步,心中暗自思索着。   皇帝共有七个皇子,陈博衍排行第四,除却长子陈恒远已被立为太子,余下的二皇子三皇子,都是平庸守成之辈,既无十分的才干亦无什么志向报复,只求封王过那太平富贵的日子。五皇子前年病没,六皇子与七皇子年纪尚幼,还看不出什么。   陈恒远原本只是一名小宫妃所生,只因是长子,又被孝靖皇后收在了膝下,这方被立为太子。   然而其因身世缘故,自幼便愤世嫉俗,这些年来,这性子竟是越发偏激,心中全无家国,只有他的太子之位是否稳固。如今年岁渐长,那性子却越发偏激,轻狂暴躁,好大喜功,只要能讨好皇帝,无事不做。   这样的人,如若做了君主,于国于民,只能是灾难。   如今的皇帝,已大不如前,对于朝政日渐怠惰,只想及时行乐,早不是当初登基之时的勤勉于政。上行下效,周朝的权贵阶层,也弥漫着奢靡浮华之风,整个朝廷已是百病丛生。如若下一任帝王,又是陈恒远这般人物,那天下大乱也就近在咫尺了。   七个皇子之中,唯独陈博衍的资质最佳,于朝政颇有见地,目光长远且宽阔,更为难得的是,他所思所想往往是为一国子民谋划,而非一己私利。虽说之前性子有些锋芒过盛,但少年人如此全不算毛病。何况,近来相处,只觉他沉稳老成了许多,许多想法谋划,越发超然出众。甚而有那么几次,连萧覃这多年的老臣,都自愧不如。   萧覃在屋中转了几圈,心中不断的琢磨着陈博衍信上所言。   在于萧覃,储君人选,自然该是陈博衍这样的人,但陈恒远并无十分的过错,也不能随意上折奏请撤换。无故储君更迭,于朝廷稳定,并无好处。   萧覃所虑的,仅是国家朝廷的根基,他并非愚忠之人,所效忠的是国与民,而非那某一个人。   他思忖沉吟了片时,便将陈博衍的书信连着封套一起丢在了火盆之中,看着红旺的炭火将那几张薄薄的纸页,吞噬干净。   萧月白回了房,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心中起伏不定,一时想着陈博衍的神态,一时想着他说过的话,胡思乱想了一阵,竟而又念起那梦里两人在南安寺缠绵的情景来。   想了一阵,心里越发燥了,她便起来,立在窗边看着外头院里的积雪出神。   一旁明珠见她发怔,揣摩着必然同陈博衍有关,有意替她开解,便说道“姑娘,横竖呆着也没事,不如出去转转”   萧月白说道“外头天寒地冻的,地下又是雪又是泥,去哪里呢”   明珠笑道“不如找三姑娘说说话她那暖阁里倒是比别处更暖和些。”   经她一说,萧月白方才想起,昨日下午萧柔拿了一个花样过来问她,说上面的喜鹊翅子怎么也绣不好,让她帮忙看看。   她便到针线篓子里,把那绣活拿了出来,只见是一副绣了一半的喜鹊登枝,针黹细密,花样也新鲜精巧,可见萧柔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但那底下的料子,却用的是一方藏青色的绸缎。这样颜色的布料,多半都是男人使的。   萧月白心中微微一动,便将那花样收了,说道“拿斗篷来我穿,我去找柔姐姐说说话。”   明珠便赶忙取了大红昭君套来,服侍着她穿了。   正要出门,老太太房里的喜鹊去忽然过来,传话道“老太太打发我来请姑娘过去,商议年三十进宫赴宴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三十快乐,猪年大吉,心想事成从初一起,每天新发章节,作者菌都有一个大包送上,其余小红包若干 ̄oo ̄ 第37章   萧月白闻言,不由一怔,问道“进宫赴宴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喜鹊说道“我也不知,是老太太说的,姑娘还是快去瞧瞧罢,大太太二太太连着三姑娘都已经过去了呢。”   萧月白无法,暂且放了那事,依言过去。   出了屋子便见天色阴了下来,走到半途,果然又飘起了雪花。   萧月白穿着那大红昭君套,怀里捧着手炉,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是心中暗道这天果然下起雪来了,地下又是雪又是泥又是冰,他骑马回去不知会不会打滑。   这念头才起,便越发的悬心,为免人瞧出来笑话,便强装作无事,只是那心却好似跟着陈博衍跑了,随着他骑马一道去了皇宫。   走到荣安堂,果然自己的母亲林氏、二房的蒋氏、甚而三房的李氏也在,萧柔亦坐在地下一张红木春凳上,众人众星拱月一般的围着甄母。   萧月白才踏入门内,屋中那笑语喧哗声顿时一停,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身上。   蒋氏眼尖,一眼瞅见她肩上薄薄的积雪,立时便叫了起来“这四姑娘,外头下了雪,进门也不晓得先掸一掸,这湿气寒气带进来,也不怕冻着了老太太”   林氏见她挤兑女儿,怎会容她,但还未张口,甄母已率先放话了“月儿,外头又下起雪来了,可冻着了没有快来祖母跟前儿,靠着火盆烘一烘衣裳,再让丫头倒盏姜糖茶来,给你搪搪雪气。你那身子骨弱,大年下的别再病着了。”   萧月白笑着应了一声,将外衣脱了交给明珠抱着。   林氏听了甄母的话,不由一笑,便不再开口。   蒋氏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白讨了个没趣儿,却听甄母又道“老二家的,这孩子冒着风雪进来,你不说先问问孩子有没有冻着,先去抓她的错儿,这算什么毛病”   蒋氏被婆母训斥,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兀自辩解道“儿媳不是责怪她,只是想着老太太有了年纪,弟妹身子又才好,怕再被寒气冰着了。”   甄母冷哼了一声,说道“我这把老骨头,倒比那孩子还更结实些,不用你在这里乔龙画虎的瞎操心你也是这个年岁的人了,儿子都会出去飘风戏月了,怎么整日还是没个正形儿,那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   李氏亦在一旁微笑道“劳二太太惦记了,国公爷前儿发了话,好歹让人把那块坏了的明瓦补上了,这屋子不漏风,我自然也就无碍了。”   蒋氏听了这话,更是被噎的脸红了大半日。   之前林氏离府,这掌家之权便暂且落在了蒋氏手中,蒋氏大喜过望,便癫狂作乱起来,将以往在林氏手里受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气尽数撒了出来。这三房素来和长房亲厚,她便将李氏视作与林氏一伙的,想方设法的欺凌三房。   李氏体弱,萧柔又是个晚辈,且毕竟不当家,许多事说不明白,和她争理也争不过。   萧柔告诉了祖母,甄母有时也数落蒋氏,但都被蒋氏敷衍了过去。甄母见掌家的是蒋氏,大体不错,也就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蒋氏得了意,越发作了起来。后来,三房的一块窗户明瓦破了个口子,冬日的西北风顺着往屋里灌。李氏使人说了几回,蒋氏总推不得闲,嘴上说着已经吩咐了,可始终不见个动静。   这事,最终还是萧柔使了那纨素找上萧覃,方才办了。   蒋氏见李氏当面把这事揭了出来,自觉理亏,当然脸红。   她心里暗自忖着这一家子老小都是怎么了,一夜的功夫,好似都吃了枪药一般,各个都冲着我来了。这李氏以往就是个面团,今儿说话也夹枪带棒了。   萧月白脱了外袍,走上前来,向着众人一一含笑问安“给祖母请安,给母亲、三婶儿请安。”轮到蒋氏之时,她笑影淡了,嘴里说道“给二太太请安。”   这称呼一转,那意思便差了几分。   蒋氏哪里听不明白,嘴上却又挑不出什么来,想挑刺儿,又怕被婆母嗔,只好僵着脸笑道“这月儿喊个人,还有亲疏呢。一家子人呢,何必这么客气。”   萧月白不去理她,只向李氏笑道“三婶儿,我离家许多日子,一向少见了。昨儿回来,听柔姐姐说,你身子总算好些了”   李氏含笑说道“好多了,也劳你记挂着,在那寺里住着,还往家里给我送丸药。”   萧月白说道“也都好,她们寺里有些海外方,合出来的药效验倒是更好些。我吃着觉得好,想着三婶儿也跟我一般的体弱,便使人捎了些回来。”说话间,她便挨着甄母坐了。   甄母便满手抚摸着她的头,满面慈爱,笑道“这丫头的头发真好,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   丫头果然送了一盏姜糖茶上来,萧月白接了过去,小口小口的啜着,鲜甜滚热的糖水带着一股子辛辣味儿直钻入五脏六腑,那寒气果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蒋氏见状,连忙插空子笑道“月儿这丫头,从小就是个好模样,越大越有当年老太太的影儿呢。”   甄母却没接她这茬,径直问道“老二媳妇,你弟媳妇方才说的明瓦,是怎么回事”   蒋氏脸上一热,心里暗道这老婆子,分明一早就知道这事了,怎么今儿又装作第一次听见是了,她定是要拿着这件事扎筏子,找我的不痛快。   然而眼下这情形,她倒也不知说什么为好。   甄母倒也不等她的回话,转而问了李氏。   李氏哪里会为蒋氏打掩护,一五一十将事情始末讲了一番,又垂泪道“我也罢了,柔儿还小,一时冻坏了可怎么是好可怜我家老爷,总共就留下这么个独苗。”说着,竟淅淅沥沥哭了起来。   萧柔忙过去抚慰她母亲,母女两个就抱头痛哭。   然而趁着间隙,萧柔却侧脸,向萧月白眨了眨眼睛。   萧月白会意,嘴角微挑,借喝姜茶遮掩了过去。   蒋氏看着眼前这一团乱,心里暗骂这娘两个必定是事前商量好的,来演这一出戏。然而她却一句话也找不出来,张着嘴瞪着眼睛,活似个。   甄母脸色铁青,向她说道“二儿媳妇,这是怎么回事你掌家主事,便行出这等欺凌妯娌的事来么”   蒋氏被问的说不出话来,心里又想着这段日子尽是她二房丢人现眼,一口气憋到了眼下,倒也不肯再忍下去,便梗着脖子说道“老太太这话问的离奇,儿媳有没有欺凌妯娌,老太太不知道么就说明瓦这事,您老人家其实老早就听说了,今儿倒拿出来问儿媳,也不知是什么盘算”   几句话,顶撞的甄母一股火气直往上冲。   林氏便斥责道“二太太,你这是怎么跟老太太说话的心里还有个敬畏么”   蒋氏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将头一扬,点着下巴说道“你也不用在这儿描补了,横竖我拍马也赶不上你。谁似你一般的久惯牢成,把男人霸拦的死死的,但凡跟个谁沾身,就又是大闹又是离家住寺庙的阖家子还得跟请菩萨似的,把你请回来。好好的清白丫头,往死里作践,扒光了验身子,还要给撵出去。这等刁泼了,阖家子还说你贤惠。我们房里,老爷放了几个人了,我说过一个不字饶是这等,那好名声也落不到我头上”   她越说越气,竟向着甄母大声道“老太太,我便是不明白了,您老人家怎么就这等偏心她林氏甩手离府,我也是辛辛苦苦的掌家,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排面,我起早摸黑的主持,怎么临到头了,一句好话也落不着我晓得,这是您心爱的大儿媳妇回来了,您要把那掌家之权还给她,所以叫三房来演这出戏。咱们也不必这等藏着掖着,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的,什么意思”   甄母被气的全身发颤,她指着蒋氏,哆嗦道“你们都听听,她满嘴里胡诌的都是些什么那贱婢设计诬陷主子,莫不是还要把她收到房中封个姨娘不成三房的明瓦坏了多少日子,你辛苦掌家怎么不见人去修理,定要你大老爷开口你当的这是什么家,这又是谁教的规矩,敢这等跟婆母说话”   蒋氏到了这会儿,却是豁出去了,越发大声嚷叫起来。   甄母当了这些年的老祖宗,还没被儿孙晚辈这等顶过嘴,本就是个火爆的脾气,又上了年岁,那火大伤肝是最受不住的,一口气提不上来,脸眼见着就白了。   萧月白率先看出来,慌忙丢下盏子,扶着甄母的胳膊,说道“祖母,您怎么了”   甄母大喘着气,指着蒋氏,只是说不出话来。   满堂的人顿时都乱了,又高喊着叫请大夫的,又去端热汤的,还有张罗着往屋里抬的。   唯独萧月白,和她祖母亲近,对甄母素日里那些毛病一概熟知,清了清嗓子说道“都别忙,喜鹊先去房里,开那兽首描金小橱,把那瓶天王补心丹倒三粒出来,拿温水化了,喂给老太太吃。”   喜鹊立刻跑着去了,少顷端着一只青瓷碗回来。   林氏接了过去,慢慢喂给了甄母。   甄母吃了那药,果然缓了过来,脸上逐渐有了血色。   她睁了眼睛,一双鹰般的眸子,狠厉的瞪着蒋氏。   蒋氏晓得自己闯了祸,早已缩到了墙角里,这会儿见甄母缓过气来,心中石头才落地,却又被甄母这般盯着,心顿时又揪了起来。   甄母指着蒋氏,厉声道“我萧家,没有这等刁泼撒赖的儿媳”   作者有话要说 初一吉祥,谁是第一 第38章   甄母这话落地,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蒋氏更是傻了,竟而没明白过来,甄母到底在说什么。   甄母吃了药,已然缓了过来,她盯着蒋氏,眉梢微微的抽动着,掷地有声道“我萧家是清净守礼的人家,门第不敢说高,但也是诗书传家,实在容不得这等泼悍搅家的媳妇儿。蒋氏,你暂且回家去,叫你的父亲或者你们蒋氏的族长,过府说话罢。”   蒋氏这下真正呆了,她静了片刻,忽然咧嘴大哭起来“老太太,你这是要休了我”   甄母冷笑“我看你自打进了我萧家的门,这些年来总是心不宁,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通,可见你是不愿当我们萧家的儿媳。我们萧家庙小,容不下蒋家的大小姐。你也不要在这里哭闹,回房去收拾了,先回娘家罢。余下的事情,我便只和你蒋家的主事之人谈了。”   蒋氏只顾着一时痛快,没曾想到,甄母竟然发了狠心,要将她休逐回娘家。她已是这个年岁的人了,儿子都已长大,再被休弃,且不说丢不丢得起这个脸面,便是晚年的生活,也要没了依靠。   她一想到那晚景凄凉的惨状,便再也硬不起来了,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啼哭哀嚎起来“老太太,您不能把我休了啊。我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若是被撵回了娘家,那娘家的兄嫂,哪里容得下我我便是没有活路了您就看在我这些年来,生养了可为的份上,没有功劳总有苦劳,饶恕了儿媳这一遭罢”说着,便磕下头去,连声说道“我再也不敢了,求老祖宗饶恕。”   甄母却笑“你替我们萧家生了个孙儿不假,然而养而不教,那还不如不养。可为如今这个心性做派,我还在头疼如何教导,你竟还当件功劳抬出来说”说着,她挥了挥手,淡淡说道“我不耐烦你这么吵闹,地下凉天又冷,你还是起来。免得明儿坐下病来,又走不成了。”   蒋氏见甄母竟是下了狠心,心中恐慌,她晓得这老太太素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脾气,不由嚎啕大哭起来,咚咚的磕着头。   哭了片刻,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又爬到林氏与萧月白跟前,哀求道“大嫂,嫂子,老太太素来看重你,求你在老太太面前说上一句半句的罢。都怪弟妹昏了头,胡说八道冲撞了嫂子,你可千万别跟我这浑人一般见识。”求了半日林氏,见没个动静,又转去求萧月白“好月儿,老太太一向疼你的,你在老太太跟前替婶子说句好话罢。就说,看在婶子这把子年纪的份上,饶了婶子这一遭。”   萧月白冷眼看着蒋氏,那啼哭哀嚎的神态,同梦里那逼迫自己打胎、逼迫自己进宫的狰狞嘴脸,来回交替闪现着。   迫害了她一家的人,的确是陈恒远与胡欣儿,然而蒋氏推波助澜、助纣为虐也一样的功不可没。   之前,她始终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境,是老天给她的预警,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然而,如今她知道了,蒋氏是真的祸害过她,也是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萧月白生性温和恬静,鲜少有什么激烈的情绪,然而对于蒋氏,这个亲手堕下她骨肉的刽子手,她从心底里的憎恨着。   这恨意,深刻在骨髓里。再度见到这蒋氏,她的心就如一锅开始般的沸腾着。   这蒋氏,眼下竟然还求自己去为她说话真真是个笑话   别瞧她这会儿哭的可怜,一旦得了势,那便什么狠毒的事都做得出来。似蒋氏这等小人,只能永生永世的牢牢压在底下,决不能给她一星半点的翻身余地。她不会记得人对她的恩惠,也不会有半分怜悯宽容之心,那窄心眼儿里便只有她蒋氏、她二房的荣华富贵。   萧月白低垂了眼眸,遮掩住其中异常的光彩,袖口遮掩着底下攒握起来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隐隐作痛,强压住了那就要泛上来的笑意。   她静了一会儿,方才开口絮絮说道“二太太,月儿是小辈,这等大事不好插口的。您还是好生跟老太太说说,三婶儿的明瓦,连带着之前南安寺里您来劝我母亲收纨素做姨娘,都是怎么回事。这解释清楚了,老太太气消了,兴许就没事了呢。”   这蒋氏人虽愚顽,但到底不是十足的蠢笨,听了萧月白这番话,分明知道她这是在火烧浇油,就是要甄母再把她前头干过的事都想起来。   她不由抬头,恰好碰上了萧月白的眼睛。   那眼睛依旧是那般柔和美丽,只是里面竟而隐隐的透着冷光,冷的令蒋氏打从心底里的冒着寒意。   那张温婉秀丽的脸上,虽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神色,唇边却又勾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萧月白,竟是在笑   不知为何,眼前的只是个小辈,蒋氏却觉得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滴,她很怕眼前的这个侄女儿仿佛自己的命,就捏在她的手心里了。   她知道萧月白是在落井下石,然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果不其然,甄母在旁听了这话,便又想起蒋氏之前跑到南安寺里架桥拨火的事来。   纨素这件事,扑朔迷离。自从事败,甄母便使了几个内宅管家姑姑,仔细的审问纨素,这事情到底是何人策划,何人指使。那纨素倒是硬气,一口咬死了就是自己一人所为,只是因仰慕爱恋国公爷,故而行此下策,与旁人无干。   甄母虽疑心这事儿和二房脱不了干系,但没有个实在的凭证,那也不能随意发落,只得将纨素撵出了府去,但这疑影儿却存在了心中。   这会儿,听了萧月白的言语,她便又勾起了这茬子账,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冷笑道“她的胳膊长,做她自家汉子的主还不够,都伸到她大伯房里了。这等贤惠的好儿媳,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   正闹着,二老爷萧潼也不经人通传,风风火火的自外头闯了进来。   他在外头,才安置了慧心与纨素鹭儿的事宜,这方踏进房中便听到了这个消息,衣裳也不及脱,急匆匆赶了过来。   一进门,萧潼见了这个情形,也不及说话,上前先抽了蒋氏两记耳光。   蒋氏不因不由,忽然被她丈夫打了两耳刮子,只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说不出话来。   萧潼不去理她,朝着甄母跪了,说道“儿子管教无方,致使媳妇冲撞了母亲,还望母亲责罚。”   他满以为自己先责打了蒋氏,又将过错都揽了过去,甄母再如何偏心,也总要给自己这个二儿子三分薄面。蒋氏能有多大的错处,无过只是说话不稳,顶撞了甄母,如此这般也就说过去了。   然而,他却不知蒋氏在甄母那里存下了多少笔账,今日不过是一股脑的发作了起来罢了。   甄母看着他,目光森冷,心里那暗火就越发的旺了。   她真是深恨,自己怎么就养了二房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出来。若不是萧潼是她打不断的亲儿子,仅凭着他纵容自己妻子,欺凌三儿子遗下的这一对母女,她连这儿子都想打出家门去。   甄母最为看重的,是门第家声,是家中的和睦长久。   家和方能万事兴,如果有这么一窝东西在,如耗子般的日日啃咬打洞,便是百年的盘根大树也要倒下了。   只恨她以往,怎么没早些看清楚这一对的品性往日这两口子虽同长房三房不和,但也只是家长里短的口角琐碎,她便也没放在心上。而如今,竟然连算计构陷的事,都做出来了。   甄母,容不下这样的人在家中作乱。   她也不想再看这二儿子一眼,淡淡说道“你也不用在我跟前演戏,把这妇人领回去,她平日里的衣裳首饰,不论是娘家带来的还是在咱们家置办的,都替她收拾下来。嫁妆,当然也都打点装箱,原封不动的还给人家。咱们萧家,不干那占人便宜的下作事。她既说往后没有依靠,得了那些东西,也算傍身之物了。”   萧潼听了这话,心中惊异不已,母亲这话竟是毫无转圜余地,是铁了心要将蒋氏休出去了。   硬说起来,萧潼跟蒋氏到了这把子年纪,也没什么男女情爱了,然而到底也算是一路过来的人,又都不招这家母亲兄长的待见,可谓是同病相怜。如今忽然要被拆散,他心里也是酸楚。   他抬头,正想说些什么,然而触上母亲那森冷如电的目光,身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余下的话便都咽了下去。   甄母淡淡说道“成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我乏了,还有旁的事,都明日再说罢,我要歇着去了。”   她将这话撂出来,旁人再说不得什么。   林氏与李氏两个儿媳,就要上前扶婆母回房。甄母却摆手道“你们也都去歇着罢,成日的忙碌,不必再来伺候了。余下的事,有丫鬟们呢。”   听她这样说,众人方才罢了,又看甄母委实不高兴,也不敢强留下,便都告退去了。   顷刻的功夫,荣安堂便散了个干净。   萧潼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堂,怔怔的出神。   蒋氏伏在地下,哀声痛哭。   只是,没人来理会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初二发财,今天谁是第二个 第39章   出了荣安堂,只见那天上如柳絮般的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   萧月白扬起了头,看着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落在自己的鼻尖上,大红的昭君套也沾了些雪,显得分外艳丽。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令人精神为之一畅。   想起适才堂上的蒋氏,萧月白只觉得心头一阵松快。   她心里也明白,二房的这一对公母,不过是人家手里的棋子,充当马前卒的人罢了。然而,眼见着蒋氏的惨状,她依然感到痛快。   萧月白是个温柔的脾气,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恨。   萧柔走了过来,拉了她一下,说道“月儿,时候还早,到我那儿去坐会儿罢”   李氏亦在一旁笑说“是呢,三婶儿这儿有新糟下的鹿筋鸭掌,你们姊妹两个说话,晚上再吃一盅小酒,这天又正好下雪呢。”言语着,遂又劝林氏。   林氏同李氏倒是向来交好,眼看当下无事又有几桩事同她商议,便答应下来。   当下,四人逶迤朝林氏的住处行去。   一路行至林氏那同春馆,进门就见廊下的一排红梅开的极艳。   萧月白便笑说“这红梅开得有趣,衬着雪天,格外的好看。难怪婶子这院子叫做同春馆,外头开着花,屋里烧着地龙,暖和亲香,可不是四季同春”   萧柔便也说道“小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三个字什么意思,是父亲拉着我的手,站在那院门外头,指着匾额上的字,一个一个的教给我念,我方才知道。”说到这里,她忽然失了声儿。   萧月白晓得她这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便握了她的手,轻轻说道“柔姐姐,三叔是为国捐躯的,他是英雄。”   萧柔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浅浅一笑“咱们进去。”   李氏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酸楚,然而当着人前当然也不好现出来,便连忙将人都让了进去。   这同春馆,原本是老国公爷晚年将养之所,地下埋着地龙,窗上明瓦光净,一应家具也都是上好的木头所造,倒是个惬意的住所。   后来老国公爷过世,萧劲娶妻之后,便同李氏住在这里。   蒋氏还曾眼红,同萧潼咬了好一顿耳朵,终是没能争了这地方过去,还挨了甄母一顿训斥。   蒋氏同三房的这段子过节,从那时候起就埋下来了。萧劲还在世,尚且不敢过来肆扰,等三房没了男人,就蓄意挑起事端来。   这次,这同春馆次间的一处明瓦破损了,需得修补。   李氏使了人去跟蒋氏说了几次,蒋氏当面答应的倒是好,却总不见人来修。那冷风不住的灌,将萧柔几乎吹病,李氏无法只好亲自去找蒋氏,蒋氏却说“你们那同春馆是个暖和的好地方,当年老国公爷的住处,破一块瓦子怕什么柔丫头又不是月儿那娇贵的身子,怎么会病年下不得闲,三太太还是候着罢。”   这足闹到萧柔去找萧覃告状,此事方才算了。   四人进了屋子,李氏便让林氏坐,脱了外衣,又同萧月白与萧柔说道“我们大人在这里说话,里间更暖和,你们到里头玩去罢,我叫丫头拿果子给你们吃。”   萧月白与萧柔,便手拉着手,往里屋去了。   李氏与林氏在炕上相对而坐,丫鬟摆了果盘茶点上来,李氏拈了一块琥珀核桃让林氏。   林氏不大想吃这甜腻的东西,因是她让的,吃了一个就罢了。   李氏浅笑着说道“这次,也多亏了大哥和大嫂,不然我们这娘两个,还不知让人怎么欺负。”   林氏笑了笑,说道“我说你也是过于小心了,一样都是儿媳妇,凭什么让她欺压。她敢这样做,你就找老太太,老太太还能不做主么你身子不好,柔丫头又小,若真是一起病下了,你们可就真等着被她揉搓罢”   李氏低了头,低低说道“我也是想着,老太太有了春秋,再为这些事生气,怕将她老人家气着了。”   林氏看她这柔弱样子,又气又叹道“我便是瞧不得你这幅模样,如今三弟也不在了,你自家该撑起来才好,这底下还有个女儿等着你照拂呢”说着,忽然又噗嗤一笑,说道“你和柔丫头,今日倒是做的好。我思量着,老太太本就在寻机会下了她的权,你正好递了把柄过去。”   李氏微笑道“今日这件事,却不是我的主意,是月儿说的呢。”   林氏一怔,不由道“怎么是月儿”   李氏便低低的将事情前后告诉了她,说“日前,我正在房里歇,月儿忽然同着柔儿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我本有些担心,但她们说,老太太必定也厌着二房的,如今嫂子又回来了,需得有个由头才好说底下的话,我便依了她的。谁晓得,二房的竟就那么闹了起来,老太太恼的要将她驱逐回娘家去。”   说着,她停了停,又低声问道“嫂子,你说这次,还真能把她休了么”   林氏正在出神,听了她这话,想了片刻,方才说道“这话不好讲,但二老爷亲自去求,老太太都没答应,可见是动了真怒。”   李氏点头叹息“说起来,她也在这家里这么多年了,又生了可为。这把年纪,还要被夫家休逐,倒也可怜。”说着,她话却一转,又道“可她也闹腾了这些年,没了她,家里倒是清静许多。”   林氏看了她一眼,笑道“往日,你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李氏怅然一笑,点头说道“那天月儿过来,跟我说了许多话,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我不是没有敬着她让着她,然而这些年越发敬出个祖宗来了。这同是一样的人,我凭什么受她的气,她的磨折于是,我便想着不如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要叫她知道,我们三房不是好揉捏的。倒没想到老太太竟然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我也吓了一跳的。”   林氏却又发了会儿呆,半晌才淡淡说道“老太太,也未必不知道这里头的事。你把心放宽些,她做下的孽实在太多了。”   妯娌两个说了几句家常话,林氏话锋一转,问到萧柔的亲事上去了“柔丫头眼见着越发大了,这交新年就要十八了这亲事,可得抓紧了。她不比月儿,打小定下的亲,到时候嫁了就是。何况,这月儿明年下半年也要出阁了。她们虽说是堂姊妹,不计较这些规矩,但一个女孩儿家,到底也是不好。”   李氏听闻此言,顿时眼圈便红了,鼻子酸涩,抽噎道“嫂子说的道理,我哪里不明白然而这自从我家老爷不在了,哪有个像样的亲事到门上来呢以往那些人不必提了,一个个都没影儿了。这再找上门来的,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柔儿嫁给那样的人,真正是糟蹋了。”   林氏听着,也深知这里面的难处。   自从萧劲过世,那再找上门来的媒人,便都是些破落户,酒肉之徒。   虽说萧柔还是安国公的侄女儿,然而这隔了一层,那就不一样了。萧家还拿她当千金小姐看待,在外人眼里,那已是落魄的凤凰了。   林氏为难,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寻了泛泛的话,劝慰了李氏。   萧月白和萧柔在离间里,贴着墙壁听了半日,才蹑着步子走开。   两人走到白玉棋盘子前,萧柔便说道“有日子不下棋了,咱们对一局”   萧月白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姊妹两个相对而坐,萧柔是姐姐,照旧是她执了黑子。   两人下了半日,黑白子在棋盘上胶着厮杀的甚是激烈。   萧柔说道“你今儿这一局,是提前就预料好的”   萧月白看着棋局,思量着,说道“只是没想到能这样顺利。”   萧柔便笑“你倒是狠,没有你那一句话送她走,老太太也未必恼怒到要休了她。”   萧月白落下一块白子,淡淡说道“既要落井下石,那砸人不死,就要反受其害了。”   萧柔听着,不由抬眼看着她,说道“月儿,我觉着你好似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萧月白浅浅一笑,说道“柔姐姐,这一次咱们一定都要好好的。”   萧柔觉得这话怪异,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萧月白又笑道“柔姐姐,方才我娘同三婶儿的话,你心里什么意思”   萧柔微微有些不自在了,说道“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那酒肉之徒,我是断然不嫁的。实在不成,等母亲百年之后,我就把这头发剃了,到南安寺里当姑子去,也是干干净净的一世”   萧月白却抿嘴一笑,说道“柔姐姐,你嘴硬,我可不信。你那心里装着人呢,我说的是不是”   萧柔方寸一乱,便下错了一子,被萧月白吃去了好多,她说道“你乱说什么呢,我心里可没什么人。哪里像你,打小就把你那博衍哥哥装起来了。一年大节小庆又或他的生辰,你总惦记着绣个扇套,做个钱袋子,偏又不好意思送过去,就在家里急的哭鼻子,我就不笑话你了”   萧月白看她揭了自己的短,倒也不生气,便将袖里放着的花样子拿了出来,说道“既这么说,那这是什么”   萧柔看见那花样,俏脸微微一红,强说道“你拿这个做什么那是我自家要用的,又怎么了”   萧月白一笑,说道“你自家用的这藏青色的料子,哪里是你用的还有这上面的花样,虽说是喜鹊登枝,但你绣的这喜鹊,翅子是扬起来的,身子也雄健许多,这能是姑娘家用的花样”   萧柔被挤兑的急了,竟有些张口结舌起来“那、那我就是喜欢这个颜色的料子、就是想要个雄健的喜鹊花样,那又怎么啦”   萧月白看她恼起来了,便收了戏谑的样子,连忙劝道“柔姐姐,我跟你说笑呢,你别生气。这喜鹊的翅子,我昨儿已看了,里面有几处你空一针补两针,比之前一昧的界线倒更像些。”说着,便一一讲给萧柔听。   萧柔听明白了,脸上拧起来的神色逐渐化开了。想起之前萧月白替她出气整治蒋氏,又耐心跟她讲这针黹绣法,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说道“月儿,我心里有些燥,所以说话过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萧月白笑了笑,说道“咱们之间,还用的着说这个么然而,柔姐姐,这件事你到底怎么想的呢出家做姑子,那总是不成的。再说”她心中灵光一闪,低低问道“这花样子,怕不是要送给周枫大哥的罢”   周枫是陈博衍的表弟,两个人时常在一起,因而萧月白和萧柔倒也见过他几面。   周枫外形粗犷高大,看在这中原闺秀的眼里,颇有那么几分怕人,性子又烈,时常闹出打架的消息。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偏偏在萧柔面前经常被她嘲的抬不起头来。   萧月白心里也大约明白那么几分,这两人怕是有些意思的。   果然,萧柔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红,却垂首不言了,半晌才怅然叹息一声,似是自嘲道“那个蛮子,你能指望什么”   萧月白听着这话,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儿,只是握了她的手。   陈博衍骑马回宫,进了宫才回撷芳殿,尚未来得及休整,寿康宫便派人来传话,太后招他过去。   陈博衍便也没换衣裳,直奔寿康宫而去。   走到寿康宫,才踏入院里,便见许多宫人在院中扫雪。   廊下,一名红衣丽人似是正在监工。   一见陈博衍到来,那姑娘眼中一亮,满脸堆欢道“四哥哥,你来啦”说着,便跳下了台阶,朝陈博衍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初三今儿是第三个哦 ̄3e ̄ 第40章   陈博衍见了这少女,不由也是莞尔一笑,淡淡说道“大雪天,宝禄郡主怎么在外面”   那被唤做宝禄郡主的少女,不由噘嘴道“博衍哥哥,你如今是怎么了,见了我便只叫宝禄郡主了,这么生分客气”   她生的娇俏,一张小小的苹果脸,水灵灵的眼睛,甚是讨人喜欢。她已在廊上站了半日,小脸冻得有些红了,配着那噘嘴撒娇的样子,分外的可爱。   陈博衍浅笑“你大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往那样。”   宝禄郡主便嗔道“怎么就不能了博衍哥哥还是博衍哥哥,软儿也还是软儿,没什么不一样啊。”   陈博衍看着她,微笑中带着一丝怜悯。   这宝禄郡主,其实是滇南王姚崇信的小女儿,乳名软儿,交新年才满十六。她四岁那年,母亲过世,朝廷派人前往吊唁,特降下恩旨,将她封为宝禄郡主,又怜悯其自幼失母,将其迎入京中,由太后亲自教养,养在深宫大内。   这明面看起来,真是尊贵无比,但实则是将她当做个人质,押在了京城。   南疆王姚崇信,世代居于西南,为朝廷镇守西南疆域,却是个异姓王。朝廷虑其坐大成势,难以控制,而姚崇信亦思虑朝廷有意裁撤他的番号兵权,两者相互较量已有年头,但都不敢轻举妄动。   姚崇信妻妾甚多,子女亦众,唯独对这个姚软儿疼在心坎上,朝廷便也是捏着了这一点,令其将女儿送入京中。姚崇信也恐若抗旨不遵,被朝廷捏住了把柄,只得咬牙听命。   这宝禄郡主进京已有近十一个年头了,除却每两年那藩王进京面圣之时,能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便再没见过亲人一面。   姚软儿在宫中跟着太后,日子倒是顺遂舒适,为着面子上的功夫,宫里人人都捧着她。   然而,上一世因陈恒远的推波助澜,撤了南疆王的番号。那南疆王本也是个野心家,索性就反了大周。这宝禄郡主在宫中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也尴尬非常。   太后抚养了她多年,到底还有那么几分情分,悯其年轻且无罪,便将她送到了南山别馆,软禁了起来。后来,大周兵乱,一度波及京城,乱兵烧了那南山别馆,这宝禄郡主落入贼兵之手,受辱而亡,也可谓是惨烈至极。   南疆的叛乱,是陈博衍称帝三年之后,在与南蛮联手之下,才最终平定。   姚崇信被押入京城,陈博衍见他时,惊觉原本一个精明干练的猛将,竟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姚崇信身故之前,只留下一句话“弱女何辜”   姚崇信叛乱固然罪有应得,但姚软儿却是个可怜之人。她自幼被迫与亲人分离,做了十数年的人质,最终还落了个不得好死。   陈博衍如今再见着姚软儿,便生出了些同情之意来。   姚软儿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见他不言语,又是有段日子不见了,便四下打量着他,忽然一眼瞥见他手腕上戴着的一串八宝碎金明珠手钏,倒不是男人的饰品,那眼珠咕噜一转,便笑道“博衍哥哥,我病了好一段了,你这是给我带的礼物么”   陈博衍不明就里,反问道“礼物”   姚软儿便指着他手腕上的那串手钏道“这不是这上面的八宝碎金都雕了芙蓉桃花的样子,你可从来不戴这花哨的饰品。”   陈博衍倒是没料到如此,莞尔一笑“郡主弄错了,这手钏当真是我的。你如今要什么没有,还在意一两件手钏”   姚软儿见他不与,倒更想要了,说道“我不信,以前从未见你戴过。我那么些手钏,加起来都不如这个好,我就是想要这个。博衍哥哥,你给我好不好”   陈博衍便淡了笑意“郡主若是喜欢,我再寻好的给你,但这一串,我绝不会与人。”   言罢,也不想同她多言,便迈步往东暖阁行去。   姚软儿见他走了,急忙追了上去,说道“博衍哥哥,我知道了,这手钏一定是月白姐姐给你的对不对所以,你不能给人。软儿错了,你不要生气。”   陈博衍步履微缓,便说道“郡主多虑了,我并没有生气。”   姚软儿看他口吻客气疏离,与往日格外不同,心里也暗暗发急,一时又没个法子。   上了台阶,她心中忽然灵光一动,拉住陈博衍笑道“博衍哥哥,前两日我做了个暖炉套子,待会儿给你拿去。淑妃娘娘不在宫里,这些针线上的事,底下人怕不怎么上心呢。我瞧你也没怎么使暖炉,想必是没有。”   陈博衍将胳膊轻轻抽了出来,望着姚软儿那闪亮的眼睛,淡淡说道“我不使,是因为我没有用暖炉的习惯。那暖炉套子,郡主还是留着自家用,便多谢郡主好意了。”   正当此时,守门的宫人见他到来,已向里面通传了,打了绣着龟鹤延年的松花色洒金棉门帘子。   陈博衍便迈步进去,独留下姚软儿一个人在原地呆立,哑口无言。   陈博衍踏入东暖阁,只见堂上佛龛供着一尊镀金的观世音菩萨象,供桌上香花水果净水俱全,一旁的铜鸭香炉中正袅袅吐着白烟,细品便是檀香。   此处是太后日常礼佛的所在,此刻屋中却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陈博衍站了片刻,就见里面转出一个穿着软黄色比甲的宫人,低声道“四皇子里面请,娘娘在里面。”   陈博衍应了一声,随她进去。   穿过月洞门,果然见太后正倚着一方蜜合色绸缎织金软枕,歪在罗汉床上。地下,一宫人跪着,拿了美人锤替她轻轻捶腿。   太后已很有了些岁数,眼角与口唇处,鱼尾纹遍布,然而因着保养得宜,皮肤依旧白净细腻,身材也还匀称,倒可瞧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太后额上戴着岁寒四君子抹额,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九凤衔珠钗,珠子垂了下来,微微的晃着。两个丰润的腕子,一只戴着一串黄玛瑙手钏,一只则是羊脂玉手镯,都是润泽光亮的上好料子。   陈博衍上前,俯身行礼问安“孙儿见过老祖宗,给老祖宗请安。”   太后正闭目养神,闻听此语,也没睁眼,只淡淡说道“琉璃,给四皇子放座。”   话音落,那叫琉璃的宫人,搬了一张鸡翅木方凳来放下。   陈博衍谢过,便掀衣坐下。   太后倒不及说别的,先问道“却才听见,你在外头,同软儿说些什么”   陈博衍心里掂量着,也情知姚软儿在京中的尴尬处境,便替她遮掩了,说道“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宝禄郡主病了,有些时候不见,所以说了几句闲话。她问我今日出宫做什么去的,我如实告诉了她。”   太后嘴角微微一勾,说道“这丫头大了,难免有些念头了。你是订过亲的人,远着她也好。”   陈博衍便答道“老祖宗这个放心,孙儿知道分寸。郡主大了,男女有别,平日里也并不见她。”   太后似是满意,笑了一笑,又问道“出宫见你母亲去了她几时回来”   陈博衍说道“回老祖宗的话,孙儿是才见了母亲,母亲那边已收拾上了,大约这两日就要回宫了。待回了宫,母亲必定亲来给老祖宗磕头谢恩。”   太后仿佛来了兴致,她睁眼坐起,挥退了捶腿的宫人,说道“哀家,倒也不用她这般孝敬。然而,她也该回宫,管管这些事了。到底,她是淑妃,不是底下那不成器的。宫中无有皇后,她是四妃之一,该担起这个责任。”   周朝宫廷,一后四妃,分别为贵淑贤德。   除却皇后是后宫至尊,总管一切事务,那具体的分项,则由四妃分担管辖。   大周后宫晋升,并不看产子或恩宠,而是看其身在其位,分内之责完成的如何,以及年份长久。如此,既防了狐媚惑主,也保了后宫的稳定安泰。   淑妃当初,也是在婕妤、昭仪的位置上熬了几年,因才干出众,颇受皇后与太后的赏识,才升到了现下这个位置。   如今,孝靖皇后病逝,四妃上唯有两人,贤妃身子不好,常年有病,干不得事,后宫的事务除却太后总领,详细便由淑妃管辖。   淑妃总领宫务以来,倒是四平八稳,她处事有方,赏罚分明,宫里人无不信服。   可自从出了个胡欣儿,一切便都乱了起来。   陈博衍晓得太后所说,停了片刻,便顺话说道“老祖宗说的是,然而如今的态势,母亲即便回来,怕也出不得力。”   太后看着他,眼角微挑,摸了摸腕子上的玛瑙手钏,说道“哀家知道你的意思,然而总躲着也不是个法子。宫里,不能任由这等奸邪之人兴风作浪、胡作非为”   陈博衍听得太后口气隐隐含怒,便静默不言。   果然,太后又道“这为后为妃,比不得寻常人家的妻妾。即便是平头百姓家里的妻妾,也总以家中和睦兴旺为要,何况她们繁衍子嗣,开枝散叶,服侍皇帝,虽也都要紧,但更为重要的是不能任着皇帝的性子来,能时不时的提点一二,仔细打理宫廷,稳定内帷,解皇帝的后顾之忧。这一昧的以姿色声乐来取悦于人博得恩宠,真是娼妇所为”   太后这一番话,说的极狠厉极重,陈博衍却知,她指的是前两日发生过的一件荒唐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是初四啦   谁是第四个宝宝 第41章   陈博衍依旧没有接话,那件事却不是他这个晚辈可以插口的。   太后端起一旁的描金五彩瓷小盖碗,竟一气儿喝了半碗的茶水,将茶碗重重的撂在桌上,茶水溅了些许出来。一旁侍立的宫人,又赶忙给添上了。   太后缓了缓,方才又斥道“这胡氏,与孝靖皇后也是同出一脉,一个府邸养出来的女儿,心性品格竟是一个天一个地。胡氏,为了自己恩宠,竟然无视宫廷法纪,不顾皇帝龙庭,秽乱宫廷,使出那等下三滥的手段来,这等人竟然还妄想爬上贵妃的位子,她也配”   太后所言,乃是前两日,胡欣儿侍驾之时,竟招来三个十四五的女孩子,一起服侍了皇帝。   此事,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幸而太后一力弹压,方才不至于流出宫廷,贻笑大方,进而惊动那些御史言官。   太后极其恼怒,勒令那胡欣儿在寿康宫外的地平上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晕厥过去,任凭皇帝如何求情,始终不肯饶恕。   依着太后的意思,还要将这胡欣儿废作庶人,打入冷宫。   皇帝则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母子两个为了一个胡欣儿竟险些伤了和气,太后见他迷恋胡欣儿到如此地步,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令胡欣儿闭门思过。   这件事在宫中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陈博衍多少有些耳闻。   乍听此事,他也有些诧异,这胡欣儿的性子竟比上一世变得更加淫邪无耻,上一世她倒还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   但仔细一思量,陈博衍倒也想通了。   自从重生回来,胡欣儿的日子不算顺遂,除却太后的弹压,自己也没少让她难受,这胡欣儿心中是没底了。她不过是个新晋宠妃,在宫中无有根基,也没有什么正经的本领,比起其他依着宫规升上去的妃子可谓一无是处,也只会以这等不入流的下作手段来取悦皇帝。   陈博衍想通此节,按下了心事,看着太后气逐渐消了,方才说道“老祖宗身子为要,别为了这样的人气坏了自己。”   太后又气又笑“有这样的人在,哀家想不气坏自己,都难了”   说话间,外头人忽传“皇帝驾到。”   陈博衍面色不改,自位上起来,立在了太后身侧。   皇帝进得门内,见了陈博衍,微微一怔,说道“原来老四在这里。”说着,便向太后问了个安。   太后淡淡应了一声,吩咐宫人给皇帝放座。   陈博衍这方又向皇帝行礼,寒暄已过,皇帝便坐了下来。   太后先问道“年下事务繁忙,皇帝今儿个过来,所为何事”   皇帝脸上微微现出些尴尬的神色,但转瞬即逝,说道“新年就在眼下,今年宫中还要宴请百官家眷,正是团圆的大好日子,又彰显了我大周的气度格局。母后之前所提,果然极好。”   原来,这年三十宫宴宴请京城里那些权贵世家,是太后的提议。   太后淡淡一笑,说道“皇帝想说什么,就直说。咱们母子之间,还需绕这个圈子”   皇帝让这话噎了一下,看着太后那精明闪亮的眸子,微微一顿,但最终还是说道“这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缺了谁少了谁,都是不吉利。就连贤妃,身子不好,那日也要来的。所以,朕便向母后求个情”   他话未说完,太后便打断道“你这是想让哀家开口,放了那个妖孽”   皇帝心中微怒,但到底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温言说道“母后对胡昭仪,是偏见的过了。她人年轻,不懂事,所以胡闹了些,但对儿子是十分尽心尽力的。这后宫所有的嫔妃,总不及她服侍的细致。”   太后却冷笑了一声“这话哀家倒信,千古小人,都是这幅做派”   皇帝忍了气恼,说道“母后,这欣儿同孝靖系出同门,您当年那么疼爱孝靖,为何如今这般厌憎欣儿莫非,只因为欣儿不是嫡出”   太后长叹一声,斥道“皇儿,哀家几曾存过嫡庶之见当年开国的高祖皇后,出身更是低微,却是个女子辈中的楷模。哀家早就教导过你,这一个人若是只知讨好于你,纵容你的性子,那多半居心不良。年轻不懂事的宫妃多了,怎么没有一个能行出她那样子的荒唐事来别说宫妃,便是民间,哪里听闻过这等奇闻异事如今出在了皇宫,你不说惩治,你倒还纵着她淑妃被她气走,如今难道连哀家也当被她撵走,才如了皇儿你的意么”   皇帝听她提起淑妃,不由看了一旁的陈博衍一眼。自从进来,这儿子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安静异常。   皇帝忽有几分不自在了,陈博衍近来的疏离冷淡,令他心中有些不舒服。   毕竟,陈博衍曾是他最为疼爱、也最为自傲的儿子,淑妃也同他多年的夫妻情分。自从孝靖皇后病倒,宫廷内务多倚仗淑妃,也全凭了她的才干,才四平八稳到如今。   皇帝念起这些旧情,心中更为触动,便向陈博衍道“你母亲,在南安寺中可好”   陈博衍回道“母亲一切安好,劳皇上记挂。”   皇帝听他口气淡漠,心里更有几分不好受了,踟蹰片刻,又说道“该过年了,她也该回来团圆了。”   陈博衍尚未说话,太后已先冷冷插口道“有那么个妖孽祸乱宫廷,她回来自找气受么”   皇帝被母亲当着所有人面训斥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已当真生出了几分怒意,他说道“淑妃离宫,是为孝靖皇后祈福,同旁人有什么相干儿子一向是孝敬母亲的,母亲也该怜惜儿子这把年纪才是。”   太后见他竟为了个昭仪与自己顶嘴,不觉睁了眼眸,道了一声“皇帝,你”   陈博衍于夜宴是早有谋算的,眼见太后与皇帝争执起来,便插口道“老祖宗,可容孙儿说句话”   皇帝不语,太后说道“博衍有话,但说无妨。”   陈博衍便道“皇上所言不错,三十夜宴是宫廷团圆之日,缺了一角难免有不详的意头。”   太后听他这话,不合心思,皱了眉头。   只听陈博衍又道“胡昭仪既是昭仪,便当分管宫中绣坊事务。如今已是年根,各处忙的不可开交。母亲一时不能回来,即便回来,一时也难接手。这些日子,孙儿瞧着老祖宗为了这些事忙碌不堪,着实疲惫,与其叫她闭门思过落个清闲,不如令她出来做事。如若做得好了,也算戴罪立功。”   太后不悦,尚未开口,皇帝已先说道“皇儿说的有理,就照此办理胡昭仪关着闭门思过,其实全无意思,不如叫她出来做事。母后,你觉老四这主意如何”   太后见这对父子都是一个意思,只得勉强说道“你们既然都觉得好,哀家也不好逆了众人的意思,那便就这样罢。只是,不要叫她到哀家这儿来,哀家嫌她碍眼”   皇帝喜出望外,连忙说道“母后颐养天年,清静要紧,朕自会叮嘱欣儿不要来此搅扰母亲”   这心愿达成了,皇帝也不想再坐下去,略停留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看着皇帝远去,太后只觉得分外疲惫,冷笑了一声“心满意足了,自然就走了,急不可待的去跟那妖孽报喜去。为了那么个东西,连他的母亲都可以撂下了。”   陈博衍说道“老祖宗大可不必如此自伤。”   太后斜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博衍今儿个倒是转了性子,为胡氏说起话来了。”   陈博衍莞尔“老祖宗错了,孙儿并非为她说话,只是筹谋往后。”   太后听着,来了兴致,正了正身子,问道“这话怎么说你既不是为了她说话,怎么适才又讲了那么一大篇道理,叫哀家放了她”   陈博衍答道“回老祖宗,不管胡氏如何进的宫,如何当的昭仪,她如今总是昭仪了,昭仪有昭仪该承担的职责,老祖宗关了她不要紧,她倒落个清闲,此为一则。二来,老祖宗一昧镇压,其实于事无补,皇帝越发可怜胡氏,便也越发的偏心于她,反倒令老祖宗和皇上失了和气,孙儿以为不值。”   太后消了气,令他坐,又道“继续讲。”   陈博衍说道“胡氏在宫中不稳,只因其来路不正,毫无一分的功绩,不按宫规晋升。这道理,皇上必定心中也明白,所以不如老祖宗点头让胡氏出来做事,送皇上这个人情。而那胡氏的斤两,老祖宗比谁都清楚。到时候,烂泥扶不上墙,便谁也说不出话来了。也免了,老祖宗再同皇上口角了。”   太后是个心比玲珑之人,顿时便明白过来,只是又沉吟道“然而毕竟年下了,怕她弄出乱子来。”   陈博衍颇有深意的一笑“这个时候出了乱子,第一个恼怒的,便是皇上了。”   太后心怀大畅,重新倚着软枕,长出了口气,笑道“不愧是淑妃教养出来的好儿子,好才干。”说着,又笑盈盈问道“你同月丫头的喜事,可提上日程了到时候,哀家还要送你们一份大礼。”   陈博衍先谢过,又道“还不及备办。”   太后点头道“过了年,也该着手了。哀家有日子不见月白那丫头了,这次夜宴可要叫她来陪哀家说说话呢。打小,瞧着那孩子就觉得喜欢。”   陈博衍又陪太后说了一会儿的话,见她面露倦容,便告辞离去。   待陈博衍走后,姚软儿方才进来,指使着宫人撤换茶水点心。   太后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也没有睁眼,只忽然问道“丫头,你适才在院里,同博衍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初五招财,谁是第五个宝宝 第42章   姚软儿心头一震,转而向太后甜甜一笑“老祖宗,我们没说什么呀。只是有日子不见博衍哥哥了,所以多说了几句闲话。”说着,她略想了一下,又道“博衍哥哥戴了一条手钏,看着倒像姑娘家的东西。我瞧着好奇,便问了几句。”   太后不由问道“哦姑娘家的东西”   姚软儿点头道“上面的碎金都刻着芙蓉桃花的样式,博衍哥哥从来不戴这样花哨的首饰。”   太后笑了笑,说道“想必是月白给他的,他们是未婚夫妻,如此也是人之常情。”说着,她看了姚软儿一眼,意有所指道“博衍这孩子,打小性子就沉闷,能如此,可见他是真的喜爱月白那丫头了。哀家就望着,他们尽快成了亲,好快些生个小重孙子来给哀家抱了。”   姚软儿听着,心里就像被刀扎了一般,她低着头没有言语。   太后盯着她,语重心长道“丫头,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既是天大的造化和福气,却也有着万般不由人的苦衷。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该能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姚软儿心头剧震,小声说道“老祖宗说的,我都明白。我我就是把博衍哥哥当哥哥,没有别的念头。”   太后满意,点头道“你能想通,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说话间,宫人送了一盘蜜酥上来,太后拈了一块吃了,又拿手巾擦了手,方才又道“你们也都大了,这哥哥妹妹的称呼,也还是都收起来为好。”   姚软儿木木的,应了一声。   太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想着她自幼便远离家乡亲人,独自在京城当人质,虽说衣食优渥,但到底心中苦楚,再加上这孩子算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便也生出了些怜悯不忍之心,遂说道“你放心,待消停上几年,老祖宗一定亲自替你挑一个可靠的夫婿。”   姚软儿只觉得心里酸苦,嘴上却还是说道“老祖宗心疼软儿,软儿都记着。”   太后这方笑了,颔首说道“好孩子,你也辛苦了半日,歇着去罢。”言罢,将那盘蜜酥指使宫人送到她的住处“这酥是拿今年新做的桂花蜜做的,倒是芳香可口,只是不合哀家的牙口,给郡主送去。”   姚软儿谢了赏,拖着两条已经僵了的腿,回到了自己房中。   那盘蜜酥已经送来了,放在桌上,被透过明瓦的雪光一照,显得光泽闪闪。   姚软儿跌坐在凳上,望着蜜酥发呆,只觉得越发不好受了。   她早就知道陈博衍是有婚约的,也晓得自己那尴尬的身份。太后待她虽好,实则一直防着她,不许她和皇室子弟过多来往。尤其近些年来,她父亲同朝廷关系日益紧张,周朝皇室自然更不会允许她嫁进来了。   原本,她只想着在心里偷偷念着他就好,然而这点子小心思哪里逃得过太后的眼睛,如今连这样也不被允许了。   姚软儿只觉得茫然凄苦,一时不知前途在哪儿。   她自母家带来的心腹婢女梅心过来,替她倒了一盏茶,低声说道“主子,那边还等着您的回信儿呢。”   姚软儿知道她说的是胡昭仪,心里仍旧拿不定主意,只说道“胡昭仪不受太后娘娘的喜爱,让老祖宗知道了,怕是要怪罪。”   梅心便说道“主子,我既服侍了主子,自然也都为着主子着想。老祖宗虽然尊贵,但她毕竟年纪大了,这宫廷将来谁做主,还是个未知。如今看来,胡昭仪风头甚劲,皇上为了她甚至不惜同老祖宗顶嘴。她若能在皇上跟前为主子说上几句话,也好过如今这样无依无靠。”   姚软儿心中摇摆不定,半晌说道“你暂且不要去回,容我再想一想。”   梅心眸中微闪,点头应下。   皇帝出了寿康宫,便马不停蹄的直奔胡欣儿所居的长春宫而去。   到了长春宫,那胡欣儿因着禁足,早已闷得发疯,听闻皇帝驾到,晓得必定是有了消息,连忙迎了出去。   皇帝握了她的手,一道进了正殿。   胡欣儿早已摸透了皇帝的口味脾气,这长春宫里日常焚的香,预备的茶果点心,都是照着皇帝的喜好来的,当下便亲自捧了一盏金线芽茶上来。   这金线芽茶生于西北雪山峰顶,一年下来满共也就出那么斤的茶叶,尽数贡了上。   即便是后宫之中,能分得的也不过是有数的那么几人,旁人即便想如此讨好皇帝,也做不到。   皇帝端过茶碗啜了一口,果然心神愉悦,说道“朕在你这儿,便是舒坦。”   胡欣儿立在一旁,垂首低声道“然而,她们都说臣妾这是狐媚惑主。”   皇帝放了茶碗,斥道“胡说,你尽心竭力的服侍朕,怎能说是狐媚”说着,便握了她的手,宽慰道“欣儿,你放心,有朕在,没人敢欺负你。”   胡欣儿那张无辜纯良的脸上微微一红,两只眼睛含了泪,泣诉道“然而太后娘娘总这样斥责臣妾,之前那件事,臣妾只是想着皇上连日朝政忙碌,为皇上解解烦闷,实在没想到触怒了太后。太后娘娘,直到如今也不肯宽恕臣妾呢。”   皇帝听她提起那件事,虽则自己心里也觉得受用,但到底一国之君脸面还要,不由脸微微一红,咳嗽了一声,说道“你也是年轻无知,行事不稳,何足为怪。”   胡欣儿心底冷笑了一声,这老皇帝早就不行了,她是明白到了这个年岁男人的心理,既不肯服老服输,又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她投其所好,找来了几个什么也不懂,只能任人摆布的小女孩子来,果然皇帝十分高兴。然而她倒是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能在宫中闹出了轩然大波,太后那老婆子勃然大怒,将她叫去大骂一顿,直斥她狐媚无耻,还让她在寿康宫外跪了一天一夜。   胡欣儿只觉得这些人真是小题大做,依照她的观念,嫔妃只要能讨好皇帝,博得恩宠就行了,旁的都不重要。她能受宠,那是她的本事,至于手段正不正当,全都不重要。   只听皇帝又说道“朕才从太后那儿过来,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说着,便将之前的事讲了一遍。   胡欣儿听着,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凝固了,她勉强笑道“太后娘娘真是高看臣妾了,臣妾何德何能,能去打理宫务。臣妾只想着仔细服侍皇上,就好了。”   嘴上说着,心里便在大骂太后这个死老太婆,竟然敢误她罚她跪了一日夜还不算完,还要指使她做事她是皇帝的宠妃,哪里还用得着去工作皇帝却正色说道“欣儿,你进宫便是朕一意孤行,这一路过来升的又太快,难免宫里有些议论。如今正当年下,各处事多忙乱,你若能担的起来,主的了事,人见你果然有才干,那就无话可说了。再则,你是昭仪,不是底下低品阶的嫔妃,按制是该管辖宫务的。”说着,他又笑道“母后喜欢有才干的人,你若做得好,得了母后的喜欢,朕便好封你做妃子了。”   胡欣儿只觉得心底凉了一片,她当真没想到周朝宫廷还有这些事情她强行一笑,说道“只恐臣妾做不好呢。”   皇帝说道“没什么难的,不懂的地方,多问问贤妃淑妃她们,也就是了。”   胡欣儿越发惊惧,问道“淑妃娘娘她不是在南安寺么”   皇帝颔首“不错,但这要过年了,她自然要回宫陪老祖宗过年。”   待皇帝走后,胡欣儿在堂中踱来踱去,心中乱如麻团。   她这个人,除了勾心斗角,和以前里看来的一些手段,没什么别的本事。就说学过一些技术,在这个地方也全派不上用场。   她原本以为,后宫妃子每日就是吃吃喝喝,溜猫逗狗,讨好皇帝,等着侍寝就是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工作分派她以前,连三人小组都管不好,就别说管理偌大一座后宫了除此之外,那个好不容易被她撵走的淑妃,竟又要回来了。那可是个精明强干的老狐狸精,如果不是她自己懒怠争执,离宫而去,一番恶斗是免不了的。   胡欣儿烦乱不堪,一时却也拿不定什么主意。   打从那天陈博衍被撵出了安国公府,萧覃果然说到做到。   他又来拜访了几次,萧覃倒也见他,但都只是在偏厅里议事,再不许他进内宅一步。另一面,萧覃也严加管束女儿,只要陈博衍来,便不准她迈出二门。这两人自从那日交了心之后,竟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这般,又过了两日。   这日晚间,在荣安堂陪着甄母吃过晚饭,萧月白便和萧柔一道回来,在闲月楼里吃了一盏茶,读了两行书,萧柔说困了,便起身回去。   萧月白梳洗已过,却还不想睡,便就着灯火,依在炕上,拿出一副暖炉套子绣着。   那是一方宝蓝色的缎子,绣的是竹报平安的花样,竹子一丛丛的,叶子细细密密,一针针都透着精细的心思。   她低头绣了一会儿,便觉得脖子有些酸了,正想吩咐丫鬟拿香露来,便听窗棂上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她心中奇怪,便推开了窗棂,竟赫然见陈博衍立在那夜色之中作者有话要说 初五如意,谁是第五个宝宝 第43章   萧月白不由大吃一惊,连忙丢下手里的针线,压低了声响,小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陈博衍立在那溶溶月色之下,一双眸子分外的明亮,他莞尔一笑,低声说道“只是格外的想你,所以来看看。”   萧月白面上微红,幸而此刻房中无人,丫鬟也都被她支使到了各处,廊下也没人,而陈博衍站的这一处,又恰巧是一阴暗死角,轻易人也瞧不见,她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便又问道“到处都关了门,你怎么进来的”说着,想起他方才那句话,遂小声嗔道“才几天没见,就这样忍耐不得了。”   陈博衍薄唇微勾,说道“你们安国公府的墙,也不是高不可攀。”   萧月白顿时明白过来,周朝建筑,从民居到官邸宫室,朝廷皆有严格的规制,官邸与民居围墙总不能高过皇宫,以彰显等级高低。故此,这民间的居所,围墙大多不过一人多高,腿上有些功夫的,借着助力就能攀登上去。民间有时闹飞贼的案子,总传说贼人轻身功夫如何了得,但论起根由,也是因墙不算高的缘故。   安国公府里夜间各处都有上夜巡查的人,然而陈博衍于府中的路径熟稔,何处有人何处该躲,了然于胸,于是也就顺顺当当的摸到了她这住处。   萧月白想通这一环节,心里既有些惊又有些甜这个傻子,竟然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就甘愿冒险夜半摸入府来,这若是被上夜的人抓住,又或者她自己声张起来,他可要颜面扫地了。   她抿嘴一笑,轻轻说道“你也是惫赖,我爹不让你进来,你就偷着进来,真同土匪一般了。”   陈博衍眸中微闪,浅笑说道“你倒没说错,我还真当过几日的山匪。若是你爹当真反悔不肯将你嫁我,我就进来把你偷了去,拐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做上几年夫妻,等儿女满堂了,就再没人能将你我拆开了。”   这话说的分明蛮横霸道,萧月白却觉得心中有些软软的甜意。虽说她知晓了那梦里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但之前陈博衍对她的冷淡漠然,却也不是那般容易便忘却的。   到底之前是梦中,还是眼下是梦中,还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如果这是梦,那她宁愿永远都不醒来。   陈博衍走到了窗户底下,看着那张白净的小脸在月光之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安静柔美。   他抬手,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脸颊,叹息道“月儿,看见你我心里就安宁了。”   胡欣儿自从被解了禁足,便又在宫中兴风作浪起来,大约是知道了淑妃即将回宫,想给她找些麻烦,没少在皇帝跟前议论陈博衍同萧月白的亲事。陈博衍虽说并不惧怕,但毕竟关心则乱,又隔了些许日子没有见她,心中便躁动不安起来。终于这天夜里,他竟然效仿夜贼,潜入了安国公府。   陈博衍倒是没有哄萧月白,上一世流落民间之后,他是真的曾经落草为寇,便是那段日子里他整合了那些民间义军,收编了许多山寨人马,拉起了自己的军队。那段落草岁月里的匪气,却伴随了他的终身,直到重生至今,行事说话还依然有些痕迹。   他的手有些粗糙,摩挲着那缎子似的皮肤,给萧月白带来了些许麻痒和心悸。   萧月白眯细了眼眸,轻轻呢喃了一声“博衍哥”   然而这偷来的温存时光到底短暂,陈博衍尽管享受同萧月白的私会,但心中还保持着惊醒。他仔细计算着时辰,便说道“月儿,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着。咱们,三十的夜宴上再见。”   萧月白见他要走,不由说道“博衍哥,你、你这就走了你今儿晚上过来,竟真个只是来瞧我的”   陈博衍向她淡然一笑“傻丫头,不然还能为什么你们安国公府,除了你还有什么能让我惦记”   说着,便更不迟延,迈步向前,转过一个角落,便不见了。   萧月白看着那昂藏的身影,没入了深深的夜色之中,心里禁不住的有些失落。   她矮身坐在了炕上,拿起一旁绣了一半的暖炉套子,怔怔的出神。   陈博衍如今的行事作风,胆大狂放却又不失心细慎密,她在他面前就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儿、小妹妹。她不大喜欢这样,仿佛自己只能等着他来照顾,什么也做不了。两个人,似乎相隔了一世的距离。   想想,倒也是的。他当了十七年的皇帝,而她呢,也还只是个闺阁里的小姐。   萧月白低头想了一会儿,终究不得个章法,她自石榴针插上取了一枚绣花针下来,再度绣了起来。她心里暗道博衍哥哥的手这么冰,早些做好了暖炉套子,也好早些拿去给他用上。   又过了片刻,明珠和琳琅方才姗姗归来。   两人一进屋,只觉得冷飕飕的。   明珠抬眼一瞧,便说道“姑娘,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不怕冻着了”说着,便走去关上。   萧月白故作镇定,说道“屋里火盆烧的太旺了,我嫌热,就开了一会儿。叫你们去太太那儿拿瓶头油罢,倒去了这么久。我想吃一盏木樨香露,偏没个人使唤。”   两个丫头听她这样说,见她脸上果然有些红红的,便也不疑有他,连忙替她冲香露去了。   上房里,红烛高烧,那螺钿雕花嵌栏杆大床,在烛火映照下不住的晃动着。   绣花罗帐之中,萧覃伏在妻子白腻汗湿的胸前,平复了气息,押着嗓音问道“还好”   林氏抚了一下丈夫鬓边湿粘的头发,将两条雪白的藕臂环在了他的脖颈上,含笑埋怨道“我不好,那又怎么样跟你说今日就算了罢,你不肯听。叫你轻些,你也不肯。”   萧覃任着她埋怨,心中倒是得意起来,都是这个岁数上了,还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这般疲倦,那是本事林氏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下来,想去倒口茶吃。   萧覃懒洋洋说道“叫丫头去也罢了,何苦自己下地。”虽这般说,还是让开了。   林氏便睨了他一眼,斥道“越老越不正经,胡说八道”说着,便披了衣裳下地去倒茶。   萧覃看着妻子姣好妖娆的身段立在桌前,不由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的出起了神。   他安稳了一世,也算为国尽忠了半辈子,但问无愧于朝廷。   到了这个年纪,他和妻子都已是中年,儿女也大,本该是求个太平顺遂了,这个时候再去筹谋,不知是福是祸。   他自己一身,那是无可无不可的,但他还有妻子儿女,还有尚在的老母。   林氏吃了一杯茶,又倒了一杯回来递给萧覃,见他怔然不语,便问道“在想什么这么木木的。”   两人都是老夫老妻了,相互扶持了半辈子,萧覃也不想瞒她,便将陈博衍的心思与密函一一告与她听,又说道“素英,你觉着如何”   林氏倒是没有料到,丈夫忽然跟她说起这样的大事,她没有答话,只是笑道“夫君将这等大事告诉妾身,还问妾身的主意,未免过于看得起妾身了。”   萧覃放了杯子,握了她的手,说道“若是别的女子,那或许如此。但是你的主意,从来不是那小气短视的,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林氏低头不言,半晌才说道“四皇子是淑妃的儿子,又是咱们将来的女婿,如此讲来,未免有私心之嫌。但依着妾身所见,他要比陈恒远,强上许多。一国之君,若是只以一己私利为上,放纵心性,为所欲为,怕不是国之福祉。博衍那孩子,自幼便能克制自己,单凭他那么喜欢月白,这么些年言行都没有带出来,更不曾沉溺儿女私情,那心性便可见一斑了。”   萧覃眼中微闪,颔首道“女子所见,果然格外不同。”   林氏笑了笑“夫君见笑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能看见的也就是这后宅闺阁里的事情。”说着,她又道“然则,我也晓得夫君顾虑。此事难为,陈恒远做太子多年,若要改换,非一朝一夕所能成。此事如若不成,那便是灭门大祸。夫君,必是以家人为念了。”   萧覃不语,半日点头“你果然知我。”   林氏说道“妾身是女流之辈,没什么大的志向与主意,却也晓得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的道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如若陈恒远真当了皇帝,那也不过是早晚之事。”言至此处,她却搂住了丈夫的肩膀,将头偎依在了他背脊上,又说道“然则,不论夫君作何决意,妾身总是站在夫君这边的。夫君,放手而为便是。妾身知道,夫君必定不会拿错了主意。”   萧覃听了妻子这番言语,不由心中感触。   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林氏自身后又闷闷说道“但是,作为月儿的娘亲,我却不太愿意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初七啦大家初七快乐谁是第七个宝宝呀从明天开始,红包就暂停一段时间啦谢谢各位的支持捧场 第44章   萧覃放了杯子,搂着妻子重新躺了下来,问道“怎么说”   林氏言道“自古伴君如伴虎,女儿自幼生的娇柔,在家里一向是娇生惯养的,怕是受不了皇宫大内的规矩约束,更别说我本来想着,月儿能嫁个知根知底的可靠之人,泰平顺遂过了这一辈子也就是了。倒是忘了,博衍也是皇家之人。”   萧覃不语,他知道妻子在思虑什么。   后妃不比寻常人家的妻妾,若说皇帝是千万子民的表率,那后妃便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一言一行必定深受拘束。   萧月白自幼长于深闺,又体弱多病,安国公府上下都将她当做个易碎的宝贝,娇养至今。萧覃夫妇也从未想过要女儿入宫为后为妃,故而同淑妃结亲之时并未有一分的犹豫。   谁也没想到,时局竟然会有这样的变化。   夫妻两个躺在枕上,谁也没有言语。   沉默了半晌,林氏忽然说道“夫君,你想月儿那场梦,是真是假”   萧覃不解,反问“嗯”   林氏转了个身,看着丈夫的侧脸,不无疑惑的说道“妾身想,月儿怕是编不出来这样的故事。她做那梦时,正在南安寺里,会不会是佛祖给托的梦呢”   萧覃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最不喜的便是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但女儿的梦却并非全无根由,这话又是妻子所言,他倒也不好斥责什么。   他轻抚着妻子滑腻的背脊,轻轻说道“天不早了,睡。”   林氏没再多说什么,为了备办过年事宜,她连日操劳,也是累了,不多时的功夫便已沉入了梦乡。   萧覃却枕着一手,迟迟不能入眠。   他心中思绪万千,许久方才定了个主意月儿有言,她梦中宫宴上,那场献祥瑞是无穷后患的开端。不如届时看看,是否应验,再做打算。   又过了一日,萧月白正在荣安堂里陪甄母说话,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老太太,大喜咱们大少爷回来了”   一听这话,众人便知是在西北打仗的萧逸安回来了。   满堂之人,登时大喜过望。   甄母更是笑逐颜开,起身道“我孙儿回来了,咱们快去接去”   林氏连忙说道“老太太坐着罢,哪里有祖母去接孙子的道理”   甄母笑着大声说道“我孙儿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大大的英雄,我这个老太婆去迎上一迎,又怕什么”说着,果然往外去了。   萧月白搀扶着祖母,心中也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自从哥哥去了西北,他们兄妹两个已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如果按照前世的推演,那一次就是两个人的诀别。而今生,哥哥竟然能从西北回来,这不是说哥哥的命数已有了转机么一行人才走到二门外,便见一身着甲胄的青年,自甬道那头快步走来。   那青年快步走上前来,向着甄母单膝下跪,垂首大声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甄母的脸上登时菊纹舒展,先是笑,继而泪便涌了下来,她抱住萧逸安,竟放声痛哭起来。   众人连忙一起劝住,林氏亦不断的抹泪,但还要劝慰甄母,说道“老太太爱惜孙儿,逸安这一路风尘回来,还不快让他进去歇歇,倒只顾哭起来了”   甄母这方破涕为笑“我也是老糊涂了,外头风大,咱们进去说话。”   萧逸安自地下爬起,搀了甄母,一行人便又进了荣安堂。   回到荣安堂中,众人落座。   萧逸安向甄母磕了头,又向林氏与李氏问了安。   甄母说道“你爹进宫去了,还不曾回来。你二叔今儿也不在家,晚些时候再去也罢。”   萧逸安答应着,看了一圈不见蒋氏,便随口问道“怎么不见二婶”   众人微微有些尴尬,都不曾言语。   甄母淡淡说道“往后啊,你就没有什么二婶了。”   萧逸安诧异,不知自己离家这两年,竟发生了什么巨大变故。   甄母又笑道“大好的日子,咱们不提这晦气之人。逸安在西北军中这些年,一定没少吃苦,这好容易归家,想些什么吃的,告诉祖母,祖母叫他们给你弄去。”   萧逸安没有答话,却先看了萧月白一眼,才朗笑着回话“孙儿在军中,同军士们一道吃住倒也惯了。祖母这会儿问起,孙儿也想不起来,能和祖母一起吃饭就是最好的了。”   甄母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起来“逸安果然是历练了,知道哄我这个老婆子开心。好,晚上咱们就在这荣安堂里摆宴,为逸安接风洗尘”说着,便向林氏叮嘱了一番。   林氏记着,出门安排去了,她想着往日儿子爱吃的几道菜,便添在了菜单上,交代给了厨房。   甄母便拉着萧逸安在自己身边坐了,问起他在军中的过往经历。   萧逸安在军中捶打了两年,比起当初离家之时的懵懂少年,变得成熟干练。军中辛苦,又是西北前沿,颇为凶险,他便掂量着只拣了些奇闻趣事讲给甄母听,果然将老人家哄得笑不拢嘴。   萧月白坐在位子上,看着那个眉目疏朗,谈笑风生的青年,只觉得眼中温热,视线模糊。   哥哥比之离家前的样子,真是大不一样了,原本白净的皮色,变得黝黑,人却高了些许,也更加健壮了,结实的筋骨与强健的身躯,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他不再是那个翩翩公子,而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   哥哥还活着,并且好端端的在她眼前,这样真好。   萧月白心里有些酸楚,却又觉得欣慰欢喜,真是百感交集。   一家子团圆说话,外头又有人来报传,说是淮阳王妃到府造访。   甄母因要见客,便说“你们兄妹两个也有年头不见了,好好去说说话罢。我这个老婆子,就不拉着你们了。”   萧逸安与萧月白兄妹二人,这才起身,道谢辞去。   萧月白将萧逸安让到了自己的居所,萧逸安入门之前,一眼扫到了门上贴着签字,便笑道“两年了,妹妹竟还没揭下来。”   萧月白看着他,不觉也是一笑“哥哥给我写的,我怎会揭下来。”   萧逸安看着妹妹那柔美娇小的脸,不由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月儿长高了。”说着,便拉着她的手,一道进了闲月楼。   屋中的丫鬟早已收到了消息,预备了热茶。   萧月白让萧逸安坐,亲手捧了一碗茶给他。   萧逸安抿了一口,笑道“还是江南雀舌。”   萧月白笑道“哥哥喜欢,我都记得。”   萧逸安笑了笑,竟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丫头,有良心,还记得哥哥。我还怕,我离家两年,你心里就只剩下你的博衍哥哥了。”   萧月白听他说笑,也不由笑了起来“哥哥才回家,就拿妹妹开玩笑,我要生气了呢。”   萧逸安便又去捏她的鼻子,说道“那你生气给我瞧瞧,两年不见还长本事了”说着,他忽从袖里摸出一包东西递给她,笑道“西北那地方太穷,没什么好的,这是我跟外族的游商换来的。你瞧瞧,喜欢不喜欢”   萧月白接了过去,说道“哥哥回来就好了,还记得给我带东西。”虽这样说着,还是好奇打开了。   只见那包裹中,是一枚赤金嵌孔雀石的镯子。这镯子做工果然与中原大不相同,周身旋着螺纹,雕刻粗犷,单是镯子本身就比她寻常见的要粗上一圈,倒不似姑娘戴的饰品,却又透着古朴可爱。她果然喜欢,当即就把腕子上的镯子退了下来,将这个戴上给萧逸安瞧。   萧逸安便也笑了“好看,你戴着。”   兄妹两个说笑了几句,萧月白便问道“哥哥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这两年不是说西北军情紧张,哥哥不能回来么”   这个疑问,在她心中也藏了一会儿了。   上一世,萧逸安可是两年不曾回来,而后便阵亡于西北前线了。   萧逸安说道“起初我也疑惑,后来是大帅告诉我,因西北军连日大胜,四皇子便在御前替前线将士求了恩典,圣上特许中郎将及以上的武将,如连年不曾归家者,可轮替归家探望。大帅待我极有恩义,准我归家过年团圆。”   萧月白听着,心里顿时明白过来,陈博衍必然是为了救她哥哥,方有此举。   她既心存感激,却又有些微微的不满陈博衍什么都瞒着她,就连关系着她的事,也不肯告诉她,分明昨儿晚上他们才见过。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忙问道“那这次过了年,哥哥你还走么”   萧逸安莞尔一笑“只是朝廷的恩典,特地回来过年的。西北仗还没打完,当然还要回去。”   萧月白心里发酸,不由说道“才回家几天,就不能不回去么”   萧逸安喝了茶,微笑道“月儿,这百姓供咱们锦衣玉食,享荣华富贵,到了这等时候咱们也必能要站出来,卫社稷护子民。不然,都是一样的人,咱们凭什么”   萧月白不是那愚顽短视的女子,知道哥哥说的是正理,然而这样的事落在自己亲人身上,那滋味儿还是不好受的。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萧逸安却笑了,他放了杯子说道“适才老太太问我想吃什么,我还真有一样想吃的东西,便是月儿你亲手做的油酥泡螺。”   这油酥泡螺,乃是以牛奶酥油合着蔗糖蜂蜜做成的一种点心,因其形似螺丝,故有此名。其奶香浓郁,入口即化,京城富贵人家极其流行,但做工却繁复,那花样也不大好做,并非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萧月白这手艺,还是跟着一个退休下来的御厨仔细习学来的,又练了许久才似模似样。   她听哥哥这样说来,虽明知他是在宽她的心,却还是笑了,揉了揉眼睛说道“哥哥想吃,我就天天做给你吃。” 第45章   晚上掌灯时分,荣安堂中摆宴,为萧逸安接风洗尘。   堂上锦屏罗列,盆栽兰草,帘卷珍珠,桌上满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   萧逸安离家已久,军中艰苦,食物粗糙,将军虽要比下层的军士好些,但到底不能和家中相比。他乍然间重回这富贵乡,自然倍加的怀念起家中的味道来,一时倒也顾不上说话,筷子不停歇的吃了许多菜。   林氏看在眼中,心疼儿子,只是碍着一家子面前,便说道“你这孩子,竟只顾吃菜了,倒是陪老太太说话呀。”   甄母却满脸慈爱的看着萧逸安,满是爱惜的说道“你让他吃,又不是什么大场面。在军里待了两年,西北那地方苦,我是知道的,想必也吃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说着,便亲自执筷,夹了一块四喜丸子,放在萧逸安的盘中。   萧逸安吃了,方才笑道“祖母不要笑话孙儿馋嘴,离家久了,实在是想念家里的味道。”   甄母笑道“你吃就是了,我瞧谁敢笑话你”   李氏便也附和着笑说“老太太可真是疼逸安,什么规矩都不要了。”   甄母便说道“你们都不知,西北那个地方啊,我曾同老国公爷在那儿住过几年,实在荒凉贫瘠,想必你们老爷如今还记得些。逸安是为国尽忠,镇守西北的,不同于其他。我疼他,实则是心疼他这段辛苦”   众人听着,也都忙应和称是。   而萧覃与林氏,看着儿子谈吐自如,举止大方,已隐隐有大将风度,也感宽慰。   李氏则是想起了自己那早亡的丈夫,也是同着甄母在西北住过,后来也死在了西北,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忆起这些往事,不由暗自神伤。然而今日是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她想了一会儿,便强打起精神,没有带在脸上。   萧月白看着哥哥那张俊逸出众的脸,不由出起了神。   甄母是极其疼爱小辈的,除却二房里的萧可为实在提不起来,无论是长房里的兄妹两个还是三房的萧柔,她都是一般的看待。然而,萧月白与萧柔到底是姑娘,萧可为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萧逸安便是甄母最为自傲的孙子,同样也是安国公府的希望和未来。甄母看待他,是格外不同的。   前世,萧逸安阵亡的消息传来,已是缠绵病榻的甄母硬生生呕了一盏血出来。   不管如何,那些事在今生都不会重演了。   萧月白在心里暗自计较着,陈博衍既然想了法子把哥哥自前线叫了回来,那他必然还有别的打算。   待下次见了他,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堂上欢笑热闹,唯独一房的人不高兴,便是二房的萧可为。   因着蒋氏之前那一场大闹,甄母发了狠定要休了她,萧潼在荣安堂跪了半日,拼命央求了一番,又说年下了,出这样的事,于国公府颜面无光云云。甄母方才勉强答应,年后再议此事,但却绝不准她在府中过年,硬是将她送回了娘家。为此,蒋家没少派人过来说和求情,然而甄母一概不见,此事便也陷入了僵局。   萧潼自觉脸面无光,心里又恨着甄母与长房,称病不肯过来,便只萧可为一人前来赴宴。   眼看着席上,阖家子人如众星捧月一般的捧着萧逸安,再想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那凄凄凉凉的境地,他心中便越发的愤懑起来,暗自思量道爹平日里说的果然不错,老太太当真是偏向着长房的,看这架势,这口气,好似她就这一个孙子似的萧逸安离家两年,并不知家里的变故,看萧可为闷闷不语,便向他搭话问道“二弟这两年,在家中做什么营生”   他这话一落,众人顿时一静。   甄母笑道“你二弟身子骨不好,这两年都在家歇着。咱们吃饭,且不说这些事。”   萧可为将筷子一撂,冷笑道“有什么不能说呢大哥,我可不似你,背靠大树好乘凉,能去军里寻个锦绣前程,我只好在家中混混罢。如今,就吃口闲饭,都有人看不顺眼了。”   萧逸安听这话十分刺耳,不由皱了眉头。   萧柔性子燥烈,当即说道“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哥在西北军中抗击西戎,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混前程”   萧可为早已被酒盖了脸,索性不管不顾,一脸惫赖的笑道“三妹,你也不用这般挤兑我。我晓得,你的终身是靠着长房的,当然为着他们说话了。不然,哪有人家肯要呢”   萧柔纵然大胆,到底是个姑娘,被他拿话这般羞辱,登时脸上通红,提起一壶酒,泼了萧可为一头一脸,便大哭着跑了出去。   堂上顿时乱了起来,李氏追女儿去了,甄母大骂畜生孽障不绝,萧覃亦也斥责了几句。萧可为却借着酒劲儿,骂骂咧咧嚷了许多不干不净、不敬尊长的话出来,左右不过是甄母偏心,同样是萧家子孙,眼里只有萧逸安一人云云。   林氏看乱成如此样子,恐女儿受到波及,起身拉了萧月白要走。   萧月白却不走,她看着萧可为,冷冷一笑,轻轻说道“二哥哥说的这样轻巧,不如过完年,你也随大哥到军里,也去寻个锦绣前程,好不好到时候,你大功告成,归来家中,我们大家也给你接风庆功。”   萧可为听见这一声,便斜着眼睛看向萧月白。   他早前便听母亲说起,这个丫头性子好似有些变了,南安寺里的事情多有她的筹谋。慧心也曾私下跟他说过,这个四小姐不能小觑。他却全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这么个毛丫头片子,打小儿在大人跟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全仗着老太太的喜欢,如今竟能成精作怪,他才不信然而触到萧月白那冷冰冰的眼睛,萧可为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跌进了十冬腊月的冰窟窿里。   想要说些醉话,也都卡在了喉咙中。   甄母早已怒不可遏,厉声道“这个畜生,连祖母伯父都能顶撞起来,也全无半分手足友爱之情这种东西,留着必然是个败家的祸害家法想必处置不了你了,我要到官府去,告你这东西忤逆之罪”说着,便连声呵斥家奴上来捆了萧可为。   萧家的下人从未经过这等事,嘴里答应着,四处忙乱乱的跑,只是不进来拿人。   萧月白挣脱了林氏的手,走到甄母身侧,挽着她的胳膊,笑道“祖母,这大年下见官多难看二哥哥既然觉得军中好,咱们就把他送到军中好不好兴许,过上几年,咱家又出来个将军英雄呢”   甄母本在盛怒之中,难免失了理智,此刻听着小孙女的言语,怒气稍平,只是不语。   萧逸安却似并未生气,他起身走到萧可为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豁达一笑“二弟既然喜欢军中,这有何难如今西北军情紧张,正是用人之际。如此,等大哥写一封信去西北,待走时你便跟了大哥一道去。大帅,一定收你的。”   他这一拍看似平常,手才落下,萧可为竟而从凳子上翻到了地下,合着适才萧柔泼洒的酒水,滚了一身,颇为狼狈。   他昏头昏脑,一时也没搞明白这大堂哥的手劲儿怎么如此之大。   甄母冷眼看着这一通乱闹,心中也是烦乱,上了年岁的人,实在经不得这样折腾,便放话道“罢了,今儿都吃多了酒了,且散了罢。有话,明日再说。”言罢,竟而归房去了。   萧覃便喝令家人收拾了堂屋,林氏带了女儿回去,萧可为竟是被人搀扶去的。   好好一场团圆宴,竟闹得不欢而散。   晚上,萧月白在床上辗转难眠,想着白日的事情,一时想起哥哥的将来,一时又想着萧可为的嘴脸,暗自琢磨着如此下去,也不是个长法。老太太固然看得清楚,但到底是她儿孙,总不好一棍打死。二房总是个祸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推出去,一步步的瓦解了他们。   想了一会儿,她便翻了个身,又思忖着只是不晓得哥哥怎么想,今儿只是顺着我话说呢,还是真个知道我的意思了琢磨了片刻,她神思迷糊,便渐渐睡去了。   萧可为被人搀回房,他空腹吃了许多酒,回到房中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如今他母亲蒋氏被撵回娘家,父亲萧潼又不知钻到哪里去风流快活了,也无人来照管理会。   隔日,天气晴好,萧可为一直睡到红日高照,还未醒来。   萧逸安却忽然找了过来,踏进门内,只见萧可为趴在床上,死猪一般兀自不醒,不由暗自好笑,上前拍他“二弟,醒来”   萧可为自睡梦被人吵醒,睡眼惺忪,问道“哪个混账王八蛋来打搅你大爷的美梦”话才出口,忽然看见一根粗大的桐木棍子,吓出一身冷汗,彻底醒了过来。   只见萧逸安一身劲装,头发束起,立在床边,他便重又倒下,嘴里喃喃道“大哥这是做什么难道不甘心昨夜的事儿,要来打我不成”   萧逸安却笑道“你既要从军,没有一身好武艺是不成的。打从今儿起,便跟着我一道操练二弟放心,大哥绝不会撒手不管,定将你好生打磨成材”   作者有话要说 要挨揍了 第46章   萧可为听了这话,心先放下了一半,重新倒回床上,挥手道“酒桌上的戏言,大哥竟也当真不成我酒还未醒,这会儿头疼的很,大哥还是回去罢,我还要再睡睡。”   萧逸安却将脸色一沉,责备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能说是酒桌上的戏言二弟,你如今可也是要成家立业的大男人了,怎能还有这等小儿之言你既有入伍上进的念头,那当然是好上加好。我身为兄长,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萧可为拉过被子将头蒙住,嘟嘟囔囔道“聒噪的很,大哥去老太太房里坐坐。她老人家,最爱看你这一套”   萧逸安见他如此惫赖,倒也不生气,毕竟在西北前沿,怎样狡诈狠毒的敌人都曾交过手,萧可为这点点气性,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儿闹脾气罢了。   他也不再多话,抡起大手,伸进被中,揪住萧逸安的衣领将他自被窝里拖了出来。   萧可为吓了一跳,哇哇大叫起来“大哥,你要干什么”   萧逸安一手握着那桐木棒子,一手拎着萧可为,大步向外走去。   一屋子的下人,看着萧逸安手里那根棒子,无人敢拦。   萧逸安提着萧可为走到院中,方才将他丢下,将手中的桐木棒子一挥,扎了个把式,喝道“二弟,你且攻过来试试,让我瞧瞧你这两年功夫可有长进”   萧可为只穿着中衣,站在这寒冬腊月的院里,被风一吹便哆嗦了起来。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忍不住双手环抱,不住的揉搓着肩膀,大声道“萧逸安,你不要以为老太太宠着你,你便能为所欲为这大冷的天,你想冻死我”   萧逸安却压根不理会他的嚷叫,将手中的桐木棒子一舞,便向着萧可为攻了过去。   那桐木棒子大约一人多高,杯口粗细,打磨的光净,又涂以桐油,是京中街面的巡查兵士常用的兵器。放在训练有素的军士手中,一棒下去,便能将人捶到魂飞魄散。   萧家祖上便是以军功挣下的这份家业,于后代子孙的军事才干、武艺训练极其重视。萧可为虽懒惰懈怠,但到底也是萧家的后人,他祖父在世时,也没少操练他,拳脚功夫倒还有些。他一见那粗大棒子,虎虎生风的朝自己砸来,连忙矮身躲过。   萧逸安手中一晃,便又向他下盘攻去,嘴里连声喝道“西北军中,早起冷水浇身,着单衣负重绕山疾奔十里,以为强健体魄之效。长此以往,便再不畏冷。你在家中养尊处优,堂堂一个大男人,竟同姑娘一般的娇弱惧寒,你还是萧家的子孙么”   萧可为被萧逸安那如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势,逼得连气来不及喘,就更别提回嘴了。他手忙脚乱,来回闪躲,片刻功夫便已气喘吁吁。   二房里的丫鬟婆子,听说大少爷正在操练二少爷,都出来围着看热闹,见了萧可为那副狼狈样,再想想他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样子,都忍不住的掩口偷笑。   萧逸安又大声呵斥道“不读书不习武,文不成武不就,牢骚倒是一肚子不知上进,倒会窝在家里欺负妹妹,你也算是个男人”他每一句便递出一记,起初尚有相让之意,那萧可为勉强还能支撑,然而逐渐舞发了性子,那棍子便如雨点一般的落了下去,萧可为一个不利索,桐木棒子便重重打在他右腿弯上。   萧可为膝上吃痛,挨忍不住,当即跪地,那棍子却不曾停,一下下重打在他腰臀上。   萧可为被打翻在地,剧痛难忍,一面打滚闪躲一面鬼哭狼嚎起来。   然而,萧逸安是在军中历练出来的,这两年来无有一日不勤学精修,临阵对敌的经验亦也丰富,无论萧可为如何翻滚,那棍子总是不离他屁股。   这般闹了半日,萧可为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家中厨子做的那肉饼里的馅儿,全身上下都拍酥了,萧逸安这才停手。   萧逸安立在一旁,额角也微微沁了些汗出来,他将木棒一转,指向萧可为的面门,正色道“二弟,你必须跟我去军中。大哥,绝不会放任你在家中这般萎靡不振不去”   这个时候,萧月白正在荣安堂陪着老太太甄母吃早饭。   萧柔昨儿晚上一气跑了,本是个极要强的姑娘,被堂哥当着一家人的面拿着终身之事来耻笑,直哭到后半夜,今日便有些精神不济,没来吃饭。   甄母也被昨晚上萧可为的行径做派给气坏了,躺了半宿不曾合眼。   她所思虑,却并不是小辈顶撞于她这等小事了。萧可为是二房的孙子,一样也是萧家的子孙,如今竟成了这幅样子,若不能严加管教,令他走回正道,往后也就是他老子那个情形了。   甄母是个强势暴躁的性子,但她心中对于自己这三个孩子是一般的看待疼爱的。   次子萧潼,并非她亲自抚养长大,作为母亲心中本就有愧,故而往日见他行径荒唐,也未曾严格约束,直至弄成如今这般样子,竟是不可收拾。   于此,甄母心中悔不当初,当然不肯让萧可为这个孙子,再走上他爹的老路。   她思量了半夜,倒觉得去军中是个可行之法。   萧可为在京里,毕竟上有他爹,自己这个做祖母的,虽说是长辈,到底隔了一层。屡次惩治,也几无成效。昨儿萧月白才提了一句,她心中便动了这个念头。   军营纪律森严,又是西北前沿,军情紧张,即便是权贵子弟,也绝无纵容娇惯之理。别处兴许还有贵胄子嗣混日子凑资历的,但西北这地方绝无可能。不说西北军不容许,仅是那危险的局势,便没人肯把孩子送那儿去混日子。   这亦是当初萧逸安奏请前往西北之时,甄母未加阻拦的原因。   甄母到了如今还在后悔,当初她就应该把萧潼也一道带去西北,这将孩子留在富贵窝里,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萧可为若能跟着萧逸安到西北锤炼几年,兴许就改回来了。   萧月白替祖母盛了一碗笋子野鸡粥,说道“老太太,这粥的汤底是拿今年的冬笋炖了嫩嫩的野鸡崽子熬成的,又鲜美又不腻口,您尝尝。”   甄母回了神,便吃了一口,笑道“汤鲜,米炖的也烂,适合我这老太婆的口味。咱们府上这厨子,越发知道人心了。前儿才打发人说他们,菜做的烂些,今儿就知道改了。”   这话才出口,一屋子人便都笑了。   一旁侍奉的喜鹊便笑道“老太太,这可不是厨房做的。这道粥啊,是四姑娘一大早到厨房,花了一个多时辰特特儿的为老太太炖的。”   甄母闻说,心里便觉得高兴,一张脸顿时笑的菊纹绽开,向萧月白说道“好孩子,你有孝心当然是好,但你身子骨弱,又才生了病,该多歇歇才是,费这个力气做什么”说着,又向众人说道“你们不晓得,这粥看着容易,其实不好做呢。这野鸡不比家鸡,肉太结实难炖烂,就得下功夫煮,又得算着火候,不然笋子和米都烂化了,鸡还没炖烂呢所以说,你们瞧我疼月儿该不该这一大家子人,人人都说孝敬我,独她一个能想到这些事。一个小姐,亲自大早起来去下厨。”   这会儿,萧覃又上朝去了,桌上陪坐的只林氏同李氏。   林氏见夸的是她女儿,纵然觉得面上有光,嘴上还是自谦道“这孙女孝顺老太太,都是理所当然的,老太太就这样夸她了,免得明儿她骄傲起来,再不炖粥给老太太吃了。”   几句笑话,说的甄母越发高兴,便呵呵笑了。   李氏也笑道“怨不得老太太最疼月儿,单这份心思,就是难得了。”   甄母听她说话,不免想起萧柔,便问道“三丫头怎么样了昨儿那样闹了一场,我本说今儿要去瞧瞧她,又想着这孩子又是个倔强面皮薄的,怕去了她倒越发不好受起来。你仔细开导着她,别把她那混账二哥的话放心上。我们萧家的姑娘,难道还愁嫁不出去了不成当真是人都瞎了眼,我这个祖母,就养她一辈子”   李氏听了这话,心里倒也觉得暖和,赶忙起身说道“多谢老太太心疼记挂,小孩儿家,一会儿就好了。兄妹拌嘴,也不是什么大事。”   萧月白却在心里琢磨着不知柔姐姐和周大哥,这辈子姻缘如何。如有可能,将来替他们牵牵线也好。   正说着话,外头廊上忽然一阵吵乱,守门的丫鬟嚷道“二爷不能进去,惊扰了老太太早饭”   众人正自惊疑不定,却见一人影儿自外头奔了进来,跪在甄母跟前,搂着她的腿,大声哭叫“老太太,您快救救我,大哥就要打死我了”   甄母定睛一看,这人竟是萧可为   他鼻青脸肿,唇角也破了,显然是被人痛揍了一顿,身上只着中衣,狼狈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47章   甄母先是大吃一惊,还道萧逸安当真将他痛打了一顿,然而仔细想想,这长孙向来性格稳重,武艺精熟却鲜少与人口角动手,更遑论是自己的手足,不由皱了眉头,问道“到底出了何事,该不会是你先同你大哥动手,却打不过他,所以又来告状”   萧可为当真是气炸了胸膛,他真不明白,分明是自己被痛揍一顿,怎么到了甄母嘴里,还成了自己的过错他仰起那张破了相的脸,咧嘴大哭道“祖母,你怎能如此偏心大哥一大早就到我房里,硬把我拽到院中,使着老长一根棍子,几乎将我打死,您怎么却还说是我先打了大哥我有几个胆子,敢去打他”   甄母皱眉,说道“这平白无故,你大哥打你做什么还使一根棍子,要将你打死,我怎么不信”说着,又见萧可为只穿着中衣,身上又是土又是汗,不像样子,便吩咐下人带他去更衣洗脸。   林氏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她是不知道这两人出了什么事,但也觉得萧可为应当不会编出这样一通瞎话来,便起身说道“老太太,我去将逸安叫来问问。”   甄母颔首,没有言语。   萧月白坐在甄母身侧,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她倒不担心哥哥会吃亏,然而二房的都是些小人,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要怎么趁势乱闹,不要弄伤了哥哥才好。   她起身向外走去,才打了帘子,迎头就见萧逸安走来,连忙迎上前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二房的说你将他打了。”   萧逸安笑了笑“母亲放心,没大事,儿子同兄弟练练手罢了。”   林氏见儿子安然无恙,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便小声责备“那就是个不成器的玩意儿,你管他干什么”   萧逸安莞尔一笑,没回这话,只是挽了母亲,迈步进屋。   走到堂上,他径直上前,向着甄母行礼问安“孙儿给祖母请安”   甄母见了他,心中虽有些疑惑,到底还是喜欢,连忙叫他起来,让他坐了,问他吃饭不曾。萧逸安说没吃,又吩咐丫鬟替他拿碗筷。   萧逸安掀衣落座,他已回房放了那练手的木棒,重新换了一套家常旧衣,将那身沙场习气尽数收起,重新变回那个国公府的翩翩佳公子。   萧月白看哥哥神色如常,眉眼含笑,心中便安定下来。   萧逸安微有察觉,便朝她看来,兄妹两个视线撞在一处,萧逸安便向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还不待甄母开口询问,萧逸安便率先说道“祖母,孙儿一早起来,同二弟一道练了练武。孙儿离家两年,原来二弟的功夫都搁下了。”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都明白了。   甄母脸上这方舒展开来,慈和笑道“原来如此,可为冒冒失失跑进来,说你打他,真将我们吓了一跳。好端端的,做兄长的怎会打弟弟这晨起练武,是咱们府里的老习惯了,你在府里时也是如此。”一语未休,又叹息道“你二弟这几年,跟放羊一般。我老了管不动他,你二叔也是个没成算的,我心里实在是愁,这般下去,何日是个头”   萧逸安浅浅一笑“想必二弟在家中待的也是腻烦了,昨日我听他的言辞,似是极羡慕军中前程。既如此,不如就依着月儿妹妹说的,我将他带入西北军营,好好历练一番,兴许是条出路。”   萧月白微微讶然,两年不见,大哥竟已变得城府深沉,谋算于无形。   昨日萧可为那般言语羞辱他,他丝毫不见生气,今日先借着晨练教训了萧可为,如今又顺着昨日宴席上的话,真要把萧可为弄走。   她可并没同大哥商议过,他却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足见他揣摩人心的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甄母听了这话,倒是正中下怀,便也点头说道“难为你能惦记着拉拔兄弟,好好好,不枉了当初你爷爷在世时的一番教导。他在家也是闲混,跟了你去军中也是个奔头。”   这会儿的功夫,萧可为已经穿衣梳洗整齐,重新回到堂上。   他一见萧逸安精神奕奕,坐在甄母身侧吃着一碗粥,心里便觉不好,上前大声道“大哥,你从来不说谎的,你对老太太说,是不是你一早跑到我房里,将我揪到院中,痛打了一顿”   萧逸安脸上那笑意便如池中的涟漪,逐渐散开了,笑意淡淡,却令萧可为十二分的不安着。   他没有说话,倒是甄母先开了口“够了,逸安适才已经说明白了,这操练武艺,原本就要相互对手练习,不然凭空瞎打有什么长进这练习之中受些伤,也是常见之事,何足为奇我在西北军中住的那些年,都是见过的。你如今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往后怎么能够上阵杀敌”   上阵杀敌   萧可为彻底傻了,他不知道怎么自己去穿个衣服、洗把脸的功夫,就跑出来上阵杀敌的差事了他吞吞吐吐道“老太太,什么上阵杀敌我为什么要去杀敌”   萧逸安将一碗粥吃尽,随手递给了萧月白,示意她再盛一碗,拿了帕子擦了擦口角,淡淡一笑“方才,我已禀告了老太太,待过了年就带你一道去西北军中。待会儿,我便修书一封,送到大帅那里去。二弟,你放心,大帅看在我面上,一定收下你。你既羡慕军功,到了军中一定要好生干。”   萧可为看着萧逸安那侃侃而谈的样子,呆如木鸡。   上阵杀敌他杀个鸡都费劲,还敢去杀敌,敌来杀他还差不多他可是听说过,那西戎人粗野残暴,身材魁梧高大,各个力气十足,他这样的人还不够挨人家半个拳头萧可为只觉得腿肚子发软,背上冷汗浸透了才换的衣裳,他双腿一弯,跪在了甄母跟前,哭哭啼啼道“老太太,您得可怜可怜孙儿,我可不能去跟那些西戎人打仗啊听说他们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野人,我到了西北一定没命了大哥已经去了,您不能再送一个孙儿过去。若是我们俩都没了,往后就没人能孝敬您了”   甄母看着他这幅贪生怕死没出息的样子,只气的七窍生烟,大骂道“我真是愧对萧家的列祖列宗,到了如今,能出你这种不肖子孙萧家世代忠良,为国为民,何惧生死你三叔便是死在西戎人手里,你大哥如今也在西北抗敌,怎么到了你就这等贪生怕死我这老婆子不用你们管,你给我上西北去”她越说越急,当下便要萧逸安回去写信寄到西北。   萧逸安说道“老太太莫急,这件事我定然办个妥当。”说着,他又向萧可为淡淡一笑“二弟别怕,去了西北,大哥照应你。”   萧可为面色死灰一片,他看着萧逸安那张笑意深深的俊脸,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萧逸安,是头笑面虎。   他颓在了凳上,心中满是绝望。   吃过了早饭,萧逸安因有朋友相邀,便出府去了。   萧月白心里想着要做哥哥想吃的油酥泡螺,打发了两个丫头去厨房要新鲜牛乳,她自己便想着要去看看,遂去了同春馆。   到了同春馆,萧柔倒也起来了,正在西窗下炕上吃饭。   她穿着一件葱白色绫子束身小袄,下头没穿裙子,只着了一条绸裤,头发也没梳,盘膝坐在炕上。   那小袄紧裹着她丰艳的身段,显得格外妖娆。   一见萧月白进来,萧柔倒也高兴,忙叫她上炕坐,又吩咐丫鬟倒牛乳茶来。   萧月白与她相对而坐,见炕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一碗白粥,笑道“早起去老太太那儿,听说柔姐姐身子不适,就过来瞧瞧。”   萧柔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儿大闹了一场,今儿不好意思过去。本是大哥的接风宴,我倒闹起来了,怪难为情的。”   萧月白忙说道“姐姐千万别这样想,大哥不会放在心上的。”说着,她抿嘴一笑“今儿一早起来,大哥就替姐姐出气了呢。”便将萧逸安操练萧可为的事,同萧可为的狼狈样一一讲给了萧柔听。   萧柔听了,便说道“怪道早起来,就听外头人吵吵嚷嚷,说什么二哥去告状,大哥将他打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言至此处,她不由斥道“二哥也实在不成话,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个成算。放在外头那个,前一阵儿还嚷嚷着兴许是怀孕了,传到如今也还没个确切的消息。这若是真的,正妻尚未进门,外室就先生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他总抱怨家里不给他筹谋,之前替他寻的主簿差事,还不是让他浑闹没了。这家不家,业不业的,往后可怎么办”   萧月白却轻轻说道“怕是没有什么往后了,他要去西北从军了。”   萧柔吃了一惊,问道“这话怎么讲”   萧月白便将那事告诉了她一遍,又说道“老太太已经发了话,定要他年后跟大哥去西北,我想他在家应该是待不下去了。”   萧柔咬指不言,半日才道“若果然如此,他可别去给大哥添乱才好。”   萧月白淡淡说道“那他也得有那个本事才成。”   这若是放在以往,她还要担心这一节,但这两日看大哥的言行举止,那样的智谋心性,就不是萧可为这二世祖能比的。   这样的大哥,她放心。   但若是这般,上一世大哥又是怎么遇难的萧月白思忖了一会儿,脸色不由沉了下来依照现下萧逸安的性子来看,他绝不可能莽撞浪战,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必是有人逼迫他如此应战。   能强令前线战将出战的,除了皇庭,还能有谁呢姣好的小脸,苍白一片,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指甲刺入掌心,带来丝丝的痛楚。   陈恒远,对萧家长房竟是如此的赶尽杀绝时至如今,萧月白倒不明白了,陈恒远为何定要将他们一家置于死地。   只是因为陈博衍么可那时候,陈博衍已经被废为庶人,驱逐出京城,已再无可能同他争夺皇位。   萧家,不过是陈恒远的姻亲罢了,也并无不臣之心,陈恒远下这样的死手,到底是因为什么萧柔瞧她脸色煞白,不言不语,只当出了什么事,连忙叫了她两声。   萧月白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我没事,只是想起来一些琐事罢了。”   姐妹两个说了几句话,琳琅回来说道“去厨房问过了,今儿的新鲜牛乳都用完了。姑娘若要,明儿一早买了,给姑娘送去。”   萧月白听着,说道“可一定叫他们记好了,别忘了,我有用呢。”   琳琅答应了。   萧柔听着,问她要新鲜牛乳做什么,萧月白便告诉了她缘故。   萧柔说道“新鲜的牛乳拿来做油酥泡螺,那得费多少功夫得自己捞酥油,捣奶渣,我可受不起这个麻烦。月儿,你何必受这个累拿现成的酥油来做,也就是了”   萧月白说道“柔姐姐,你不知道,不是新鲜牛乳现做出来的,这道点心就不好吃了。”   萧柔便笑道“我可没这个耐性,还是月儿性子好,四皇子能娶你,真是他的福气”   几句玩笑话,说的萧月白面红耳赤,心里倒是甜的。   隔日,厨房果然买了新鲜牛乳回来,给萧月白送去。   萧月白亲自动手,依着方子,起奶皮,捞酥油,捣奶渣,如此反复,费了许多功夫,才做了一盘油酥泡螺出来,粉白粉红,油润润的泡螺,上面旋着螺纹,落在水晶盘里,小巧可爱。   她拿匣子装了,等着给哥哥吃。   然而萧逸安自从回了京,他往日那些朋友便都来请,今儿在张家明儿在李家,早出晚归,总是不在府里的时候多。等回来了,天又晚了,萧月白早已睡下了,便也始终不曾见着。   好在天气寒冷,那些油酥泡螺搁在匣子里放在窗台上,倒也不怕化了。   这日,萧月白听说萧逸安并没出去,便自己端了匣子过去找他。   走到房里,却扑了个空,小厮告说大爷去花园了,她便又转到花园。   进了园子,只见四处花木萧条,满目尽是枯枝败叶,虽有些忍冬松柏,但也尽是翠绿。   萧月白踩着石子路,捧着那个匣子,一路过去,都没见着萧逸安。   她心中正在疑惑,忽然见前方一大丛竹子后面,隐隐现成一个人影。那人身影高大宽阔,正是兄长萧逸安。   萧月白便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有意要跟哥哥开个玩笑。   熟料才走到近前,便听萧逸安的声音传来“殿下不必顾虑,西北军上下不满京城,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四皇子此刻出手,却是个绝好时机。”   陈博衍的声音便自另一边传来“有你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萧月白听得了这番对话,不由暗暗吃了一惊,陈博衍同她兄长,竟似是早有联系。   心里想着,她不由迈步上前,张口道“哥哥,博衍哥,你们、你们”话说了一半,她却又卡了,不知该问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要生气了要吃醋了   月儿什么都不告诉我‵′︵┻━┻ 第48章   萧逸安与陈博衍没有料到她忽然走来,也各自一怔。   但他二人并没有瞒人的意思,倒也不觉得怎样。   萧逸安莞尔道“月儿来了,来寻我的还是”他瞥了陈博衍一眼,继而笑道“听说四哥来了,特意找来的”   原来,萧逸安并不知道自己父亲已下了严令,不许陈博衍进内宅。今日萧覃不在府中,陈博衍前来造访,他便依照旧日的习惯,将他约到了园里。   陈博衍原本便在心中想着,兴许能碰上萧月白,自然也不会提醒他。两个人就一道进了园子,而他果然也见着了萧月白。   萧月白不语,她还想着适才听见的言语,心中的惊骇兀自不能平息。   看适才的情形,陈博衍一早就同萧逸安私下有联系,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哥哥在西北军中,也并没提过此事。   虽说明知他重生回来,必有筹谋,但萧逸安是她的亲人,这样的事他竟也瞒着她萧月白忍不住有些生气,她淡淡说道“我是来找哥哥的,并不知原来四皇子也在。”   陈博衍听她口吻冷淡,不由剑眉微挑,眯眼瞧着她。   这妮子立在那里,怀里抱着个匣子,娇柔的小脸上粉白里透着粉红,微微侧开,似是生气了。   这是怎么了   萧逸安却只当是自己在这里,妹妹不好意思,也有心叫他们两个私下相处,便说道“我前头还有些事,先走一步。”撂下这句话,他便迈步离去。   萧逸安离家久了,并不知道近来的事情。   陈博衍是妹妹的未婚夫婿,又是打小见惯的,他更听闻明年下半年,妹妹就要出阁了,那便更没这些忌讳。   萧月白看哥哥离去,不由追了两步,扬声道“哥哥,我还有话跟你说”   萧逸安却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萧月白看着哥哥的背影,有些气赌赌的,心里说道叫人家给你做点心,好不容易做得了,你又不吃。往后,再别想叫我给你做东西吃了陈博衍走到了她身后,瞧着她单薄纤细的肩膀,沉沉道了一声“月儿。”   萧月白回身,看了那男人一眼,峻拔宽阔的身躯,罩着一件宝蓝色深衣,衣摆上绣着一丛竹子,清雅秀颀,立在冬日里的凛冽寒风之中,像是一株临风的寒松。   看着他衣裳颜色,她不由想起前日做的那个暖炉套子,已经做得了,却一向没机会给他送去。   这暖炉套子的料子,是她琢磨着他的喜好,仔细选的颜色。   然而想想陈博衍的行径,她便不由得生起气来,他什么都瞒着她,还拿什么暖炉套子给他萧月白将脸轻轻转开,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陈博衍眉头轻皱,自肩上解下狐裘皮氅,披在萧月白身上,将她娇小的身躯裹住,顺势带到了怀中。   萧月白忽然被那带着男人体温与气息的皮氅包住,不由低低呀了一声,身子却已被他的臂膀牢牢束缚住了。   隔着衣裳,她能感受到男人臂膀的力量,强到她无法反抗挣脱。   陈博衍隔着皮氅,将她抱在了怀中,低头看着她,细巧的鼻尖红红的,水一般的眸子里清波流转,躲闪着他,像是丛林里被捕获到的小鹿,可爱又可怜。   天气寒冷,他开口,吐出了团团白雾“天气这么冷,怎么不多穿点衣裳。你身子骨差,不怕再病了”   萧月白也抬头,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眸子,漆黑深沉,映着她的影子,她抿了抿唇,轻轻问道“博衍哥在这儿,同我哥哥说什么你们之前就有联系么”   陈博衍浅笑“没什么,只是一些闲事。我同逸安交情向来就好,你也是知道的,他在军中,偶有通信,也非罕事。”   萧月白盯着他的眼睛,不肯罢休,又问道“是你把我哥哥叫回来的,你知道上一世他是怎么死的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陈博衍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说道“同你无关,不必理会。”说着,他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梅花甜香,喃喃说道“月儿,我输了。”   萧月白错愕,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博衍在她的颈窝里,闷闷说道“那夜,我说咱们年三十再见了,然而回去之后,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熬不到年三十了,立刻就想见你。一想到还要大半年咱们才能成亲,我便觉得煎熬。”   他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他想萧月白不假,但却把本有十分的想念,给说成了二十分,话里的意思无非是,他今日过来并没别的事情,只是单来瞧她的。   萧月白眨了眨眼睛,却开口说道“花言巧语,唬人呢。博衍哥,你是不是在哄我你既这样说,今儿过来,怎么没使人告诉我,却先找大哥去了还说没事呢”   陈博衍没想到她竟然不吃这一套了,略有些尴尬,但他比萧月白到底多活了十七年,又是在民间草莽里摸爬滚打过的,脸皮厚实,扯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他摸了摸萧月白脑后的发髻,微笑道“我怎么会哄月儿,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我过来时,正好遇上逸安,我们两年不曾见面,难免要叙叙旧。”   话才说完,他不给萧月白反应的时机,紧着问道“我适才就瞧你捧着个匣子,这里面是什么”   萧月白果然答道“是油酥泡螺,哥哥说想吃,我便做了。本说拿给他的,谁知他连日都不在家。”   陈博衍听说是她亲手做的,莞尔问道“可有我的”说着,便抬手想去揭开匣子的盖。   萧月白将手一挡,往后退了一步,像只护食的小猫似的盯着陈博衍,她说“这是我为哥哥做的,再说你又不爱吃甜的。”   陈博衍素来不爱甜食,去岁夏季,萧家女眷去京郊湖边游玩,请了几个亲友,其中便有陈博衍。   她知道陈博衍要去,特地做了应景的糕饼点心,然而陈博衍却连一块也没碰。   这会儿,想起来跟她要点心吃了晚了   陈博衍看着她这幅样子,倒有几分好笑,说道“我不爱吃甜的,但爱吃月儿做的东西。做给你大哥的,就匀给我一块又有什么妨碍”   萧月白不肯,说道“你不说实话,我不给你点心吃。”   陈博衍眉梢微挑,这小东西还生他气了不成倒不是他不愿说实话,只是在他心里,萧月白是个柔弱女子,即便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只是平白令她担忧焦虑。   许是因他比萧月白多活了那十七年,又因她惨死的缘故,重生回来的陈博衍,越发的爱把她当成雏鸟一般的呵护。   她只要在他羽翼下平安生活就好,旁的不用她管。   他面色淡淡,又问道“真的不给”   萧月白摇头“给大哥的,不能给你。”她嘴里说着,便将右手向匣子前一档,袖子微微向上拉起,露出腕子上那枚镯子。   虽说明知道他们是兄妹,但陈博衍却忍不住心头微微泛酸,看来他在这妮子心里还不是最要紧的。   恰在这时,他瞧见了萧月白手腕上的赤金镯子。   赤金嵌蓝宝的镯子,雕刻的极粗犷,比寻常见到的金镯子粗上了一圈,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却显得格外的妖冶艳丽。   这镯子不似姑娘家的饰物,倒像是男人的东西。   陈博衍不动声色,淡淡问道“月儿,这镯子好似从没见你戴过”   萧月白看了一眼手腕,便明白他必是误会了,但她却存心怄他,遂说道“是我近来新得的,所以你没见过。”   陈博衍又问“可是逸安给你的”   萧月白睨了他一眼,说道“这我却不能告诉你。”   陈博衍只觉得心里那点醋味儿,正在弥漫开来,虽说他晓得她多半是故意的,却还是禁不住的吃起醋来。   明明她就在自己铺开的大网之中,然而他却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妮子给牢牢的牵住了。   这时,明珠找了过来,说道“姑娘呀,四爷也在。”便连忙向陈博衍行礼。   萧月白问道“什么事”   明珠说“老太太叫姑娘过去说话,三姑娘正四处找姑娘呢。”   萧月白答应了一声“我这就过去。”说着,她看了一眼陈博衍,道“我走了。”   陈博衍没有言语,萧月白停了一会儿,便抱着那个匣子离去了。   明珠亦要跟了姑娘去,陈博衍却叫住了她,问道“姑娘手腕上的镯子,是什么人赠的”   这倒是巧了,那日明珠去倒茶水,正巧不在跟前。而萧月白自得了那镯子,从不离手,也不曾跟她说过从何处得来。   明珠只是个丫鬟,小姐既不说,她也不好硬问。   她便回道“回四爷,婢子不知呢。”说罢,便匆匆跟了上去。   陈博衍原本自料那镯子必是萧逸安所赠,不过随口问明珠一句,谁知明珠这个贴身侍女,竟不知镯子哪儿来的。   他心中疑影,便大了一圈。   明珠快步跟上萧月白,萧月白低声问道“他问什么”   明珠告诉了一番,萧月白听闻,便在心中赌气道你不告诉我,还拿花言巧语来哄我,我也不对你说实话。   想到陈博衍往日的性情冷清如斯,如今竟变得这般会甜言蜜语的哄姑娘,想必上辈子他称帝之后,后宫佳丽如云,方才变得如此。   萧月白心中一阵烦乱,那张小脸渐渐拧了起来。 第49章   回到屋中,萧柔果然在等她,她倒也不及多说什么,将匣子放下,重新换了件衣裳,披了一件大红羽缎斗篷,便同萧柔一道去了荣安堂。   姊妹两个到了荣安堂,见了甄母,方才知晓,原来还是为了年三十入宫赴宴的事。   林氏与李氏也在,正商议那日的穿戴、所带仆婢乃等细节。   萧月白还在适才之事,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萧柔便悄悄拉了她一把“老太太问你话呢。”   她这方惊醒,果然甄母正瞧着自己笑盈盈的,她忙问道“老太太问什么”   甄母说道“三十那日,咱们一府的女眷都要进宫赴宴。这是大事,不同于寻常,你打算带哪个丫头过去”   萧月白想了一会儿,便道“明珠性子稳重,带她也罢了。”   甄母听着,颔首说“那孩子倒是个老成的,话少举止也得体,是个上的了台面的。”   萧月白听见,便回首朝着明珠一笑“老太太夸你呢。”   明珠赶忙跪下谢了。   一旁,李氏疑惑道“这么些年,从没有过这等事,怎么今年圣上倒想起年三十大宴群臣及百官女眷了”   甄母微微点头道“这是有的,老国公爷还在世那会儿,西北打了胜仗,我们一道返京。当今圣上为庆贺西北大捷,那年三十,也在宫廷设宴,邀了各有功之臣入宫赴宴。如今,西北军情紧张,想是为了犒劳前方将士,太后娘娘便向圣上建言,方有此举。所以,说是宴请群臣,入宫的也只是有数的那么几家。咱们家有逸安在,故而也在其列。”   众人听着,方才了然。   萧月白有些疑惑,这件事在前世是没有的,然而想想陈博衍的行径,却也不算意外。   这大约,又同他有些什么关系。   想到这儿,她将姣好的唇轻轻咬了一下,脸色微微一沉。   陈博衍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告诉她,做了什么样,筹划什么,全都瞒着她,如今她问起来,又拿甜言蜜语来搪塞她。   在陈博衍的眼里,她到底算什么呢   陈博衍或许也是喜欢她的,甚而或许还有愧疚,然而那从交心之日起的欢喜,却薄淡了很多。   于陈博衍而言,她似乎并不特殊,或者他当年对他的那些后妃,也是如此的。   只是因他们有过那么一段,他也愿意善待她,然而也只是这样了。陈博衍只是把哄姑娘的那一套,用在了她身上。   夫妻或者知心的爱侣,不该是这样。   她从小看着爹娘之间的相处,父亲遇上什么大事或者难事,都会告诉母亲,而母亲也会竭尽所能的为他排忧解难,实在不能的,也会陪在他左右。   而陈博衍呢,似乎只是想将她圈起来,他罗织了一张大网,将她裹在其中,她懵懂迷茫的在他的掌握里。   她甚至不明白,陈博衍到底喜欢她什么众人坐了一会儿,便议定了那日的事由。   甄母又说起,这两日便有宫里的姑姑过来教导入宫礼节,各房进出说话需得谨慎,休要叫人看了笑话,再传扬到宫里,越发难看。   萧月白打小就跟着母亲林氏数次进宫,便是太后,也是拜见过几次,倒并不怕这个。   冬季日短夜长,甄母又是年老之人,喜爱清净,说定了这些事,便推身上乏了,遣散了众人。   萧月白和萧柔才出了门,李氏却又被老太太使人叫了回去。   两个姑娘心里狐疑,在门口略耽搁了一会儿,便听里面老太太的声音断续传来“那日,叫柔丫头好生装扮着仔细跟着女官习学规矩年纪大了也该寻个人家”   听了这话,两人顿时明白过来,甄母这是有意年三十那夜叫萧柔在诸世家夫人面前露露面,好为她寻一门亲事。   虽说萧柔只比萧月白大了几个月,但萧月白过了年也有十六了,萧柔这个年岁,也该嫁人了。   即便是男人,拖过了年岁,也不好说亲,何况一个女子。   萧月白看了萧柔一眼,稀薄的日头打在那张娇艳的脸上,微微有些苍白。   萧柔面无神色,只是将一张美丽的红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盯着窗子上的明瓦发了好一会儿的怔,淡淡道了一句“走。”便迈步走下了台阶。   萧月白看着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在萧瑟寒风之中,显得尤为倔强孤。   不知道上一世,这位堂姐最终怎样了。   陈博衍离京之后,没多久周枫便也不见了,偌大一间周府,一夜之间便空无一人。   不晓得最后,萧柔到底有没有等来周枫。   萧柔的性情,秉承了萧家人一贯的刚烈。   她的婚事拖延至今,也是因着高不成低不就,纨绔子弟她瞧不上,那为名为利求安国公府联姻的酒肉之徒破落户,她便更看不上了。   萧月白也不大明白,周枫同柔姐姐明明有那个意思,却为什么一直不上门提亲他就让萧柔这样不尴不尬的,算怎么回事她想了片刻,便快步追了上去,微笑道“柔姐姐,若是无事,去我那儿坐一会儿”   萧柔闻说,瞧着堂妹那温婉娟秀的微笑,亦浅笑道“也好,免得回去想东想西。”   进了闲月楼的次间,萧柔一眼瞧见了窗台上摆着的嵌螺钿红漆匣子,心生好奇,打开瞧了一眼,说道“原来你还真做了,我听明珠琳琅两个跟小丫头子说起,你这两日都在打酥油。这点心麻烦的很,你可真耐烦。”   萧月白没接这个话,却跟一个小丫头说道“把这匣子拿到外头去,明儿早起来就扔掉。”   那小丫头答应着,提了把铜壶出去了。   琳琅倒了两盏冒着热气的牛乳茶过来,说道“姑娘这两日为了做这个,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做成了,竟就这么丢了,不可惜么”   萧柔也疑惑,笑道“月儿若不想要,给我好了,我也尝尝月儿的手艺。你平日里轻易也不做这样的点心,我也落个口福呢。”   萧月白脱了外头的斗篷,换了一双绣花拖鞋,便爬上了罗汉床,倚着软枕坐了,让萧柔也坐,说道“柔姐姐想吃,明儿我做新的给你。这盒子点心,我一定要丢掉。”   萧柔却更是疑惑了,不晓得这个妹妹怎么突然闹起了脾气。   萧月白不止生陈博衍的气,更是连萧逸安也一道迁怒上了。   大哥不止哄着她做了点心不来吃,甚而还和陈博衍串通一气,有什么事也不告诉她,这些都叫她生气。   萧月白吩咐琳琅拿了那匣子点心出去,便向萧柔说道“柔姐姐,老太太的话,你怎么想”   萧柔方端起那茶碗,正要饮茶,听了她这话,微微一顿,半晌吃了一口,将茶碗放下,淡淡说道“老太太是好意,终身大事,父母之命,我能有什么想法”   萧月白又道“然而,周枫大哥”   萧柔冷声斥道“那个不懂礼数的蛮子,提他做甚”   她现下心中是又急又气,她情知自己不可能一辈子老死在安国公府里,姑娘家无论如何都是要嫁人的。然而现如今上门求亲的,不过是希图安国公府的权势名望,渴求拉拔的破落户。那些人,她或听过,或见过,大半酒肉之徒,即便有些清净守礼人家的子弟,也不中她的意。   然而那个蛮子,却死活不知道上门提亲,再这样下去,她便要去跟别人了萧柔有时也会生自己的气,满京城的名门子弟,她怎么偏偏就中意那个蛮子萧月白倒没被她吓着,她将头轻轻一侧,笑道“柔姐姐,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萧柔说道“什么主意”   萧月白便说“待会儿,我们打发人去问问,那晚上周大哥是否也进宫赴宴。如果他也去,那便好了。你就依老太太的话,跟着三婶儿到诸位夫人跟前转一转,多说说话。老太太既嘱咐了,想必三婶儿那日也会提一提你的亲事。都在一处吃宴,周大哥必定是能听见的。他若真将柔姐姐放心上,必会着急,那么也必会来府上提亲。如若不是,那柔姐姐又何必等他”   萧柔闻言不语,萧月白看着她,又说道“这是柔姐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咱们不同他们男子,等得起拖得起。”   萧柔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听了她的话,只一忽儿便拿定了主意“你说的有理,横竖又没什么妨碍,我就依你的话了。”   萧月白便笑了,她是个闺阁里的女子,即便知道些将来的事情,也只有心里发急的份儿,但她还是想做些什么,能让自己的至亲避开命里的劫数,那便是最好的。   她想起日前林氏使人送来的松子海,便吩咐丫鬟取来,让萧柔尝尝。   正说着话,萧逸安的话音便自外头传了进来“这匣点心,分明是月儿做给我的,怎么搁在这儿”   继而,便是廊上看茶炉子的小丫头春芽的稚嫩童音“我也不晓得,姑娘叫我们拿出来,还说明儿一早就扔掉。”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醋坛子打翻的两个男人啊,作者菌打个广告,还是下个接档文的事。   作者菌修改了一下文名文案,改成了我的王妃高贵冷艳求各位读者点一下预收捧个场谢谢文文就在专栏里,戳作者的名字即刻到达,顺便求一下作者笔名的收藏,拜谢 第50章   但听萧逸安又道“胡说,月儿做给我的,又怎么会让你们扔掉”   这声音,略有几分急切。   春芽似有些委屈,说道“大爷,我没有扯谎,分明就是姑娘叫琳琅姐姐拿出来的,又吩咐了明儿一早就丢掉。”   萧逸安没再言语,听那脚步声,像是往屋里来了。   萧柔便低声说道“你替大哥做的,这会儿又要丢掉,他好似生气了。”   萧月白将头上挽发的芙蓉玉钗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把玩着,小声说道“他生气,我还要生气呢。”   萧柔还想再问些什么,萧逸安却已然迈步进门,怀里赫然抱着那个匣子。   萧柔连忙起身,道了一声“大哥。”   萧逸安点了点头,便看着萧月白问道“月儿,你当真叫丫头扔了这些点心”   萧月白抬头,睨了他一眼,说道“是,又怎么样”   萧逸安微有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萧月白将头微微一侧,轻笑问道“哥哥不知道”   萧逸安略一思索,忽而明白过来,笑道“我晓得了,你是在生气哥哥没立马就吃”言至此,他将匣子放下,揭了盖子,自里面拈起一块递入口中,又赞道“入口即化,如甘露润心,两年不见月儿的手艺越发好了。”   萧月白瞧着他,嗔道“你也不用装样子给我看了,一个两个,都只会哄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萧逸安走到她身前,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道“我并没有当你是小孩子般哄你。”   萧月白却十分不满,她抬手压了压被他弄乱的发髻,抱怨道“还说没有呢,这不就是在把我当小孩儿”   家里这些哥哥姐姐,皆爱如此,她每每不高兴的时候,都会摸她的头以示安抚。甚至于,如今连陈博衍也喜欢这样待她。   萧月白只觉得有些气闷,上一世他们做什么都不问她,当她是孩子一般的疼爱呵护,这一世又是如此,即便信了她的言语,也是凡事叫她不要管。   沉溺在被人的保护之中,固然轻松,但却也会令人生出一种无力感。   萧月白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在知道了上一世那悲惨的下场之后,她不想总在别人的保护之下。   萧月白想着,不由说道“哥哥,你和博衍哥到底在筹划什么我不信你们就是在闲话家常,不能告诉我么”   萧逸安了妹妹的言语,一时没有说话,半日方才淡淡说道“月儿,为何一定要知道这个”   萧月白看着他,说道“你是我哥哥,他是我将来的夫婿,你们都是我最要紧的人,我当然想知道。”   萧逸安无言,萧月白又附了一句“我不是孩子了。”   萧逸安看着妹妹明澈的眼眸,陷入了沉默,良久他笑了笑“月儿是个女儿家,不必知道这些事情。你只需安心待在闺中,绣绣嫁妆,预备着出嫁就是了。到时候,大哥一定回来为你送嫁,把你风光的送到博衍那儿去。”言罢,他顿了顿,竟再没有说什么,抽身出门而去。   萧月白看着萧逸安的身影,喊了一声“哥哥”   萧逸安步履微迟,却还是远去了。   萧月白有些颓丧,软在了罗汉床上,看着桌上的点心匣子,发起了怔。   萧柔看了半日,说道“月儿,大哥那些想必都是正事,不是咱们女子能过问的,你也就别问了。”   萧月白静静的,没有接话。   陈博衍定然是在谋划什么,却将她蒙在鼓里。她若还是上一世那个萧月白,倒也罢了,偏偏她知道了后来的事情。这种明知命中有劫,却又无处施展的无力感,实在是令人烦躁。   萧逸安离了闲月楼,面上笑意尽数逝去,陈博衍没有跟他说过,月儿竟也知道那些事情不想欺哄妹妹,他这才走了出来,心里生出了些许埋怨,陈博衍将这等事告诉她做什么,平白无故的令她担惊受怕陈博衍同他互通书信,也有日子了。   信中,陈博衍将自己的筹谋与抱负,向他和盘托出。他们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熟知彼此的心性。萧逸安知他不是池中之物,而他自己本也不是守成之人,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家国抱负,故此一拍即合。   陈博衍讲述的往事,萧逸安将信将疑,但他相信以陈博衍的人品,不会乱编怪力乱神的故事来拉拢盟友。   然而,月儿为何也会知晓了这些事情   她一个姑娘,又是自幼被家里长辈宝贝着长起来的,哪里受得了这种惊吓何况让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月儿是个极聪明的姑娘,知道了这些事情,还不知会怎么胡思乱想,女子之身又做不得什么,只是平白担惊受怕萧逸安折返书房,只见陈博衍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书。   陈博衍见他归来,放了手中书卷,问道“如何”   萧逸安口气不善,说道“你将那些事,告诉月儿做什么”   陈博衍微微皱眉,问“逸安此话何意”   萧逸安上前,一拳砸在书桌上“你信上讲给我那桩故事,为什么要告诉月儿她适才便缠着我,质问我,我们是不是在谋划什么。若非她知道了,又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博衍默然,片刻说道“并非是我告诉她的。”   萧逸安斥道“不是你说的,难道是她梦到的”   陈博衍答道“不错,是她梦到的。”   萧逸安闻听,想也不想的嘲讽一笑“你编排瞎话,也该有个谱。”一言未了,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说”   陈博衍颔首“她和我一样,她是知道的。”   萧逸安不语,半晌忽然问道“月儿又是怎么死的”   陈博衍微微一顿,道了一句“陈恒远非要她不可。”   但只这一句,萧逸安便猜出了端倪。   霎时间,怒火便充斥了胸臆,他无法想象,在那种绝望的境况下,月儿又被强行送入宫中,该是怎样的绝望恐惧。   萧逸安沉默不言,如此说来,安国公府同陈博衍便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他们也只能扶持陈博衍,若陈恒远称帝,带来的只有灾难。   一时里,两人皆无言语,书房之中一片沉寂。   半晌,萧逸安问道“若我们安国公府助你,将来你待如何”   陈博衍道“我必封月儿为后,一世一生,唯她一人。”   这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余下的日子,便是年前的预备,安国公府上下一片忙碌,因着今年又添了进宫的事由,林氏更是忙碌到了十足。   李氏也从旁助着她些,但遇上什么事,便妯娌两人一道商议着办。   往年这时候,萧月白倒是清闲,然而因明年下半年,她就要出阁嫁人,林氏便有意让她习学管理家务并料理账务,故此萧月白倒也不曾闲着,跟着母亲进进出出,查看财物,安排年节事宜,还出了许多主意。   林氏看她甚有主见,头脑也清楚明白,料想往后做了王妃,掌管府邸,该是无碍,心下甚是宽慰。   皇宫之中,淑妃终也回了宫。   回到宫中,淑妃略做了一番休整,便去寿康宫见了太后。   太后午休方起,便在次间之中见了她,看她归来,倒也高兴“去了这么久,回来瞧着精神头倒是好。”   淑妃温婉一笑,恭谦道“老祖宗瞧着也康健精神,臣妾便放心了。臣妾离宫,给老祖宗添了这许多麻烦,老祖宗不怪罪,臣妾心中有愧。”   太后淡淡说道“你心里明白,那就好。这些年了,哀家就是喜欢你这样什么都明白的心性。年下了,既是回了宫,宫里的事该担的也要担起来才好。”   淑妃赶忙应下,又迟疑道“然则,臣妾听闻皇上都已嘱托了胡昭仪,臣妾此刻再出来,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太后将身子侧了侧,赶忙有宫人搬了垫腿的春凳,她说道“皇上是皇上,你是你,胡昭仪是胡昭仪。尽管有前头那番话,你到底是淑妃,在这个位子上,分内之事,不能推却。”   说着,她微微一笑,依旧明亮的眸中,闪过一丝晶亮,她说道“中宫之位空悬多年,总该有个着落才好。这宫里的事,也就有人主张了。”   淑妃听在耳中,本是个沉着冷静的人,这会儿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连忙起身,却是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这是大事,还需老祖宗与皇上,仔细斟酌。”   太后看着她,谦卑恭敬,毫无一丝冒进之意,心中便极是满意起来。   宝禄郡主姚软儿自住处出来,想着要打发人去内侍省要些彩线来,正在院中吩咐宫人,忽然见胡欣儿在门前落轿子,摇曳走来。   姚软儿心中生疑,这个胡昭仪自打进宫后在老祖宗这里挨了几次责罚,便除了晨昏定省不能省外,再不过来了,今儿却不知为何忽然走来。   她心中想着,面上笑道“昭仪这会儿过来,想是来见老祖宗的不凑巧,淑妃娘娘正在里面呢。”   胡昭仪扬起那艳红的唇,说道“不,本宫过来,是来寻郡主妹妹你的。”   姚软儿心头一咯噔,这胡昭仪之前私下使人过来,要同她见上一面,她心中总有顾虑,一直没有答应。这会儿,她竟自己过来了。   姚软儿压着心里的不安,笑道“我是这宫里的闲人,昭仪怎么会有事找我呢”   胡欣儿挽了她的胳膊,轻轻说道“我呀,很是替妹妹你的将来发愁呢。” 第51章   姚软儿听了这话,心中猛地一跳,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说道“院里风大,请昭仪暂且到小佛堂去坐坐。”   胡欣儿笑了笑,便同姚软儿挽手,往小佛堂行去。   这小佛堂本是太后日常静修所在,如有人来,太后又暂且不便见的,就会令其在此处等候。   眼下,太后正在那边见淑妃,姚软儿便将胡欣儿引到了此处。   姚软儿请她落座,使了一个小宫女倒了一杯茶过来,便陪她坐了说话,问道“昭仪适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胡欣儿将这地方打量了一番,她还是头一次进这小佛堂。以往每次过来,太后不是在正殿见她,便是不许她踏进寿康宫的大门,而那个淑妃此刻却是在次间里,同太后说话。   压下了眼底的愤恨,她换上了一副和善亲昵的面孔“郡主妹妹,你是个什么身份,你自家心里该清楚的吧”   姚软儿面色冷冷“我是个什么身份,似乎不用昭仪来特地说明。”   她是南疆王的女儿,是朝廷押在后宫的人质,人尽皆知,却谁也不会当她面提起,这个胡昭仪是什么意思胡欣儿又笑道“郡主妹妹冰雪聪明,自然不用旁人多嘴。但姐姐也不是在说废话,妹妹年岁一日日大了,太后娘娘又总不见个明白主意,妹妹难道不想自己往前走一步在这地方,你不为自己考虑,还能指望谁呢”   姚软儿咬唇不语,胡欣儿说的不错,她身份处境尴尬,太后固然疼她,但她到底是大周的太后,凡事必然先以大周为上,在这等事上,哪怕牺牲了自己的终身,也不足为奇。   前次,太后对她的那番警示,已然再明白不过了。   即便将来,父亲和大周朝廷的关系良好,太后大约也只是在京城寻一户衣食无忧的清流人家,将她打发了。   无论太后选的人是谁,都不会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人。   胡欣儿观她神色,心中揣摩过来,浅笑道“妹妹这样,想必是有意中人的”   姚软儿索性说道“昭仪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并不是说话喜欢弯来绕去的人。”   胡欣儿将手一拍“我就喜欢妹妹这样干脆利落的人。”说着,便笑道“妹妹喜欢四皇子,可是这样”   姚软儿面上微微一红,转而变白,不言不语。   胡欣儿低低说道“我可替妹妹做媒。”   姚软儿心中十分疑惑,嘲讽笑道“我是个什么人,我心里不明白么何况,博四皇子与安国公府的小姐早有婚约,还是圣上钦点的,昭仪竟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么”   胡欣儿妩媚一笑“这若是,安国公府的小姐改嫁了太子呢”   姚软儿吓了一跳,忙低声问道“昭仪这话可不能乱讲”   胡欣儿低声道“我并没玩笑,他们二人可不算良配。”   姚软儿咬唇不言,心中暗道从之前瞧来,博衍哥是很将萧月白放在心上的。胡昭仪既有此言,想必是萧月白那边生了变故是了,萧家是钟鸣鼎食之家,怕是想要再进一步,让女儿要个皇后来做做了。   想至此处,她低低问道“莫非,月白姐姐生了悔意”   胡欣儿浅笑道“不然,我也不会来说这话了。实不相瞒,太子殿下看中了她。安国公府是个什么人家,你也明白,女儿做皇后,当然好过做王妃。而妹妹你呢,对四皇子也是一片痴心。如此,也是一双两好的事情,彼此和美。”   姚软儿心中游移不定,低头不语。   胡欣儿又道“朝廷同南疆王一向不和,妹妹你才会在这里。如是你做了皇帝的儿媳妇,彼此成了亲家,也就少了猜疑。这既是为妹妹你着想,亦是为了朝廷。”   姚软儿闻听此言,便定下了心意,抬头道“昭仪姐姐说如何是好,我依你之言便是。”   胡欣儿唇角一翘,艳丽非常。   自从皇帝令她出来主事,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她就是天生没这段才干。宫里人多事杂,本就千头万绪,临到年前,更是堆山填海也似的涌来。每日宫门刚开,便有无数的人过来,或报账、或要物、或问处置,纷至沓来,直至熄灯,无一刻停歇。   胡欣儿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也不能应付这些事情。她又不懂宫里诸般规矩与禁忌,平日里也只以打压为上,并无一个交好的嫔妃,这会儿几乎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谁肯教她至于贤妃,早已托病不出,去过两次,都拿话搪塞了,更甚而说出“皇上既如此看重妹妹,姐姐怎敢越俎代庖,抢了妹妹的功劳”   胡欣儿恨得牙根痒痒,仿佛整个后宫都跟她作对,甚而连那个原先还管些事的老太后,也都不闻不问了。   她硬着头皮干了一阵,结果错漏百出,连偷盗拐卖的事情都弄出来了,还有几桩大事,险些犯了忌讳闹出大笑话来。   便在这个时候,淑妃回宫了。   胡欣儿便知道,麻烦来了。这些事,如落在淑妃手里,还不是顷刻间的功夫,便能解决如此一来,便显得淑妃能干,与她的无能。   皇帝纵然贪她一时的新鲜,但哪里又能保得住长久她就得替淑妃找些麻烦了。   皇帝对南疆王的忌惮,她是清楚的。陈博衍如若真的同这姚软儿有些什么,必然触怒帝王,那么身为生母的淑妃,必也受到牵连。   陈恒远迷恋萧月白,她也是知道的。促成了这件事,陈恒远将来当了皇帝,也必然不会亏待她。   至于萧月白如何作想,她不认识这个女子,也不清楚,但以己度人,人往高处走,天下哪个女子不愿当皇后呢胡欣儿为自己的谋划甚感得意,她虽无理事之能,但她有心计啊。   时日匆匆,几日的功夫,弹指即过。   年三十这日,皇宫午门前,车流马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受到皇室召见的群臣及女眷,皆于此日,进宫赴宴,萧家亦在此列。   进得大内,男人便去前朝拜见皇帝,而女眷则去寿康宫,拜谒太后。   宫中如今并无皇后,便也免了此节。   林氏与李氏带着萧月白与萧柔两个姑娘,往寿康宫去。   一路上,满是雕梁画栋,玉宇楼阁,萧月白进过几次宫,倒也见惯了,萧柔却四下打量不住,这还是她头一次进皇宫呢。   到了寿康宫,在正殿与太后磕了头,行过礼,接了赏,便又退了出去。   众人才出门,里面的宫人却跟了出来,笑道“太后娘娘的懿旨,请国公夫人与姑娘进去叙话。”   林氏听着,赶忙应下,同李氏说了一声,便带着女儿进去了。   当下,便有宫人引着李氏母女两个往设宴的保和殿而去。   萧月白跟着林氏重又进了正殿,太后却已然不在了。   宫人上来,笑盈盈道“太后娘娘到内堂歇着了,二位请过去。”   两人只得又转到内堂。   萧月白才踏入内堂的门,迎面便是一股熟悉的檀香气息。她知道,太后闲时礼佛,素喜檀香。   太后果然在堂中坐,见这对母女进来,心里也是高兴,同林氏寒暄了几句,便拉过萧月白的手,点头叹道“这孩子又长高了些,出落的越发好了,这眼睛倒像她爷爷年轻时候的样子。打小儿见着她,哀家心里就高兴。还记得你带她第一次进宫的时候,还是个不丁点儿大的小娃娃,一晃眼就这样大了。”言语着,便自手腕上退下一串黄玛瑙手钏,套在萧月白的腕子上,又道“总想给你些什么,却没个合适的物件儿。这手钏料子寻常,就是在佛前开过光的,哀家戴了许多年,今日把它给你,也算求个吉利。”   萧月白倒是见过这串玛瑙手钏,是太后常年不离身的,哪里敢要,连忙跪下推谢“老祖宗折煞民女了,民女惶恐。”   林氏亦在旁说道“老祖宗抬爱了,臣妇同小女受之有愧。”   太后说道“你们一家世代忠良,如今还将逸安送在西北,为大周镇守边境,是朝廷的功臣。区区一串手钏,哪里受不起了”看萧月白还是不敢收,又道“你母亲这些年来相夫教子,既辅佐丈夫,又教养出了个好儿子。哀家给你这手钏,是望你日后出阁,也能如你母亲一般,做个贤良的好妇人。”   萧月白听了这话,方才收下,又磕头谢赏。   太后有些话想同林氏讲,便对她说道“离开宴还有段时候,你到后面同软儿玩去吧。等要去了,打发人喊你,就同哀家一道过去。”   萧月白会意,便起身出去了。   才踏出后门,她便听廊下有人嘀嘀咕咕议论着“适才过来的,萧家四小姐,咱们都认得。那个穿玉色丝棉袄,高挑个儿,瓜子脸的是哪个容貌倒是艳丽,就是放在宫里,都是拔尖出挑的。”   另一人说道“那个是萧家的三姑娘,同四小姐是堂姐妹。”   前头那人便道“萧家当真是出美人,四姑娘已是难得一见了,这三姑娘没想到也这般漂亮。”   另一人便嗤了一声,冷笑“长得美又怎样可惜投错了胎,没个好爹。同人不同命,一个是枝头的凤凰,另一个是落魄的锦鸡”   那个便叹息道“世风如此,也是无法,仗着张好脸蛋,又有个好父亲,人家就能和皇室攀亲。同是一样的人,咱们就得在这儿伺候人。”   萧月白听了这话,心中不悦起来,她没有姐妹,萧柔便是她至亲的姐姐。她自幼失去了父亲,萧月白亦为她难过,这人竟然在背后如此议论编排她的出身,她当然生气。   当下,她也没打算给这些人留脸面。   她掀了门帘出来,那廊下果然聚着两个宫人都是品阶低微,到不了太后身侧,被太后拨去服侍宝禄郡主的。   那两人倒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会从里面出来。   萧月白立在廊上,目光在这两个宫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去,她笑道“我年纪小,没经过事,什么叫做枝头的凤凰,什么叫做落魄的锦鸡,两位可否讲给我听听”   便是宝禄郡主,她也不怕,何况只是她底下的阿猫阿狗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聚餐,回来的晚了,更新也晚了,抱歉。   大家元宵节快乐呀   红包我会慢慢补上哒 第52章   那两名宫人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抹讥诮的神色。   但萧月白到底是国公府的小姐,她们却只是宫中没有品阶的宫人,也不敢过于造次。   其中一人便说道“姑娘想必听错了,我们是在议论这廊上挂着的鸟笼子呢。天气冷,需得蒙上棉布,不然可要冻坏了。”   萧月白浅浅一笑“你这话,意思是说我耳朵不大好,错听了你们的话,所以冤枉了你们我竟不知,只这么点子的距离,我还能听错了话”这话方一出口,她便收了满脸笑意,又淡淡说道“还有些什么仗着有个好父亲,有张好脸蛋,便能和皇室攀亲,这些野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更不知是打哪儿来的。我听不明白,就要回去问问老祖宗了。毕竟是寿康宫里人说出来的,老祖宗也该知道一二,免得日后传扬出去,再给她老人家添了什么麻烦。”   太后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妇人,素来看重萧家,且颇为疼爱自己,怎会在背后编排议论萧家内宅的事情。寿康宫的宫人能说出这些话来,显然不是太后的意思。   常年居住于寿康宫,又有些地位身份、说出话来略有几分分量的,也就只有宝禄郡主了。   萧月白越想便越觉得有趣,这到底是不是宝禄郡主自己的意思呢那两名宫人脸色一起白了,如若萧月白真去跟太后讲了这事,一顿板子是跑不了的。   更甚至于,太后说不准还会撵了她们,进了掖庭局那地方,那还能有什么好去处她们如今在寿康宫,别看不是太后近身服侍的人,但走出去脸上总有几分光彩。这被寿康宫撵了出去,还有哪宫娘娘肯要她们,也就只能去浣衣局、针工局这样下苦力的地儿了。再见了往日的姊妹,她们的脸要往哪儿放这萧姑娘往日不是一向温婉和顺,从来就好说话的吗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咄咄逼人起来   她们倒是忘了,萧月白的性子再如何的随和,但她到底是安国公府的小姐,怎会任由宫女在背后议论萧月白扫了这两人一眼,面上挂着浅笑,转身就要再踏进门内。   其中一个圆脸宫人性格略急躁些,按捺不住,急忙跑上前去,跪了下来,哀求道“姑娘恕罪,奴婢只是一时口快,乱说的。奴婢求姑娘不要告诉太后娘娘,不然娘娘必定会将奴婢交到掖庭局去的。”   萧月白向下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既然晓得老祖宗知道了会重罚,却还敢搬弄唇舌,可见你们平日里并不将这宫廷法纪放在眼中。这件事,还是让老祖宗知道为好。”   那圆脸宫人吓得手脚酸软,咚咚的磕起头来。   萧月白冷眼看着,她可不会因着一时的心软,就点头松口。   想想上一世,她何曾伤害过别人,而那些人又何曾想到要放过她这但凡有意图伤她,或者伤害她安国公府的人,她都不会容让他们半分那宫人磕头磕的头晕眼花,眼见地下都已有了血渍,却迟迟等不来上面那“起来吧”的言语,她心中不由嘀咕这萧姑娘,往日总觉着她和善,今儿怎么这样狠厉刻薄起来她只觉得额头剧痛,耳鸣眼花,萧月白又始终没说要她起来,这头她是磕还是不磕了便在此时,一声娇斥响起“这是做什么呢”   萧月白眸子微闪,看向来人。   只见宝禄郡主姚软儿,快步向这边走来。   今儿是年三十,她也打扮的十分艳丽喜庆,水红色交领绸缎的夹袄,下面是一条翠蓝色洒金马面裙,上绣百蝶穿花的图案,将她衬的极其艳丽。   姚软儿走上前来,见了这幅场景,微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磕头的宫人一见她来,如同来了救星,慌忙自地下爬起,缩在了她身后,低声啜泣道“奴婢言语不稳,冲撞了萧姑娘,所以”   姚软儿了然,向萧月白浅笑道“月白姐姐,尽管你同博衍哥早有婚约,但到底你还不是皇室中人。宫人犯了错,也该告诉掌事的姑姑才是,怎么自作主张处罚起来了再说,这大年下,团圆吉祥的日子,纵便有些什么,也该放过去才是,不然惊动了老祖宗,岂不是令她烦心”   萧月白瞧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演戏,虽然不明白姚软儿这段敌意从何而来,却并没打算就此忍了,她微微一笑,说道“郡主这话就错了,并不是我罚了她呢。是她自觉有错,自己跪在地下磕头,我可一句话都没有说呢。”言罢,还轻轻问了那宫人一句“我说的是么”   那宫人被她一瞧,不由打了个寒噤,当着她的面不敢撒谎,只好点头。   姚软儿的脸,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   萧月白又恍然道“不过妹妹说的也是,这等事不该瞒下不报,我这便进去告诉老祖宗。”说着,就要往里去。   姚软儿其实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为着陈博衍,她心底里在吃萧月白的醋,也就越发看她不顺眼起来。   打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得知了她就是博衍哥哥将来的新娘,她就在私下同萧月白较着劲儿。   知道萧月白学了筝,她便也央着太后学琴。   知道萧月白书画了得,她便也下足了功夫去练。   知道萧月白精善厨艺,她就也缠着宫中的御厨教她。   但到头来,陈博衍还是没有多看她一眼,心中甚而来她一寸余地也没有。   原本,陈博衍待萧月白也十分淡漠,她尚且还好受些。可近段日子以来,她听闻陈博衍不时便往安国公府去,还亲眼瞧见了他把萧月白一向佩戴的手钏随身带着,那以往还能平静的心境便掀起了惊天骇浪。   太后对她的警告,她还记在心上,但人谁不想为自己多挣一份呢所以,胡昭仪来找她时,她便答应了下来。如果胡昭仪说的都是真的,这萧月白分明是一门心思的想跳高枝儿,想当皇后那既然如此,她还霸占着博衍哥做什么让给她,岂不好姚软儿心里想着,脸上忍不住的一阵扭曲。   看着萧月白那艳冠京城的绝色容颜,光华璀璨的雀裘金,紧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华贵耀目,将她的身份与千金的气质烘托的淋漓尽致。   尽管自己的姿容与衣装也不差,但在她面前,却总有落了下风的感觉。   姚软儿纵然不甘,但心里还明白轻重,她连忙拉住萧月白的手腕,赔笑说道“我跟姐姐说笑话,姐姐竟当真了不成今儿是好日子,别叫老祖宗心烦啦,咱们去说话罢。”   说着话,她忽然见萧月白那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油润的黄玛瑙手钏,赫然便是太后平素不离手的那串太后,竟然连这个都给了她么   萧月白淡淡的将手抽了出来,正色道“郡主玩笑,我可没有玩笑。那样的话,能随意乱说么老祖宗素来治下严格,我倒是不知她们嘴里那些野话都是哪里来的。既然管她们的人管不好,不如早早告诉老祖宗,免得生出祸患来。”   这话,便是明着打了姚软儿的脸。   管她们的人,不是太后,那不就是姚软儿了然而姚软儿也只能硬挨了这一巴掌,毕竟她连那两个宫人说了什么都不晓得,若是硬揽下来,再把自己搭进去,那就不好了。   这个萧月白,怎么变得如此难缠   当下,她银牙一咬,斥道“你们两个都说了些什么还不给月白姐姐赔罪”   还在廊下站着的那个倒也罢了,适才磕头的那个此刻真要哭了,她的脑袋已经快磕成烂西瓜了,再磕下去,还不碎了萧月白却笑道“妹妹罢了,我可受不起她们的赔罪。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人的事。”说着,遂将适才这两人的言语一一讲了,又道“这若是她们只讲了我一人,倒也罢了。偏偏还带上了我们安国公府,区区宫女,竟然敢议论朝臣,谁给她们的胆量这样的人,能姑息么”   姚软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暗骂这两人废物无用。   这两个宫女都是太后拨给她用的,平日里跟着她,也算机灵能干,是她在这宫里难得的心腹臂膀。但也就因如此,她们天天跟着宝禄郡主,也常听她私下的议论,耳濡目染,也就渐渐非议起了外头这些女眷来。   姚软儿无法可施,闹成这样,她也保不住这两人了。   但萧月白一举就折了她两条胳膊,她这口气怎么咽的下无奈之下,终还是叫来了寿康宫的掌事姑姑,将这两人带了下去,说她们口舌不稳,不能留在太后身侧,交给掖庭局处置。   这两个宫女哭哭啼啼,求了又求,但在这皇宫大内,这等场景人可是见的多了,须臾的功夫就将她们拉了出去。   萧月白这方向姚软儿微微一笑“郡主妹妹适才说的也有理,咱们都不是这宫里的人,凡事呢还是要交给这宫里的人处置才是,僭越是失礼之事。老祖宗念咱们年纪小,不来计较也罢了,但咱们若是这般不懂事下去,岂不是辜负了她老人家的心意”   她将咱们两字咬得极重,那意思便是在讽刺姚软儿,她也不是这宫里的人,又在瞎充什么主子呢何况,姚软儿还是跟在太后身侧长大的,那岂不是更失了教养分寸姚软儿气的两腿发软,却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萧月白看了她两眼,心里有些腻烦,也想不出跟她有什么话说,想要去找萧柔,奈何太后那边还没有动静。   正在僵持之际,门上的宫人报了一声“太子殿下、四皇子殿下到”   话音落,只见陈恒远与陈博衍一前一后的进来了。 第53章   陈恒远与陈博衍,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陈恒远头戴赤金冠,身着紫蟒袍,腰中系着一根白玉带,足登盘螭云纹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陈博衍跟在他身后,衣装倒是单素,一袭玄色缎子深衣,正面绣江水海牙四爪金蟒团纹。一头的乌发,只用一条金带束着,足上亦只是一双素面的皂靴。   相较于陈恒远那一身气派华贵的衣装,陈博衍可谓是简单到了极处,但就这么一副简单的装扮,却将他托显的清癯脱俗,且愈发的成熟稳重。陈恒远那太子派头,贵气热闹之中却透着一丝丝的浮躁。   萧月白看了他一眼,低头闷想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穿的这样单薄。   心里想着,不由摸了摸袖中的暖炉套子,也不知要不要给他。   这兄弟两个前后进来,目光倒是一起落在了萧月白身上。   姚软儿见来了人,解了这尴尬的僵局,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连忙上前,福了福身子,口里说道“太子哥哥,博衍哥哥。”   陈恒远背手而立,说道“天这么冷,你们两个不在屋里说话,怎么在院里站着”话是对着两个人说的,目光却只逗留在了萧月白身上。   萧月白将脸微微侧开,躲避着陈恒远那黏腻的目光。   心里的怒火,正一簇簇的燃着,想起上一世她被迫打掉腹中的孩子,被迫入宫,又在刺杀失败之后,为了不受其辱,拿簪子捅了自己的喉咙。   她恨陈恒远,以至于现下她竟然不敢去看他的脸,唯恐自己一时按压不住,要跟他拼命。   以往,她怎么没有发现,原来这个时候,这厮的欲望就已经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饰了当着她未来夫婿的面,还敢如此放肆,可想他心底里如何的肆无忌惮了萧月白别过了脸,强压着眼底的愤恨,冷声“老祖宗在里面同我母亲说话,要我出来等候,所以同宝禄郡主说了一会儿话。”   陈恒远倒是有些意外,印象里,这个萧家的千金,从来是一副温文腼腆的样子,少有这般言辞厉声的时候。   然而,她生气的模样,也真好看。   白瓷盘子般的小脸,包裹在大红的羽缎斗篷里,眸子清澈如水,脸颊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微微有些红,倒显得更加粉嫩。   这般绝色,又是朝廷世家重臣的千金小姐,许给陈博衍,真是太糟蹋了陈博衍似也察觉到了陈恒远的无礼之举,他一步上前,竟而搂住了萧月白的香肩,将她圈在了怀中,低声道“外头冷,不要站在这儿吹风。你身子弱,大年下再病了,就不好了。”略嫌霸道的言辞举动,宣示着他对她的占据。   萧月白脸色不由一热,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斥责道“也不怕人看笑话。”可是说归说,她却纹丝不动。   陈博衍浅笑“他们要看,尽管让他们看去。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们明年下半年,就要成亲了。”   姚软儿不想再看下去,她原本有意在这两人面前把适才的事拿出来添油加醋的挑弄一番,眼下瞧来即便说了也是徒劳。她转头,走到了一边,心中暗骂着萧月白无耻,至于那个始作俑者的陈博衍,她可舍不得苛责。   她摸了摸袖中的小瓷瓶子,咬紧下唇,直至口中尝到了血的滋味儿。   陈恒远看着窝在陈博衍怀中,如小鸟依人一般的萧月白,眸中尽是浓烈的妒意。他开口,话音沉沉“四弟,这儿是老祖宗的居所,你此举怕是不妥罢”   自从上一次,他和陈博衍在御书房外起争执,平白被皇帝捉了他话中的漏洞,将他好一顿责罚后,他便不敢再同这个四弟明面上再起什么过节了。毕竟,如今的陈博衍,似乎变得更加阴险狡诈,不知他后面还有什么手段在等着他。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不能在一个小小的陈博衍身上栽了跟头。   陈博衍闻声,莞尔道“殿下说的不错。”说着,他便低头向萧月白道“咱们到屋里去。”   萧月白微有迟疑“然而,老祖宗叫我出来等候。”   陈博衍道“我才从前头过来,小佛堂是空着的,何况我还要去见老祖宗。”   萧月白便再不言语,任凭他拉了自己离去。   看着这一对璧人的背影,陈恒远只觉得胸口憋闷一般的暴躁着。   他是喜欢萧月白,从当年她第一次入宫的时候,他就看上她了。   那时候,孝靖皇后尚在人世,她跟着她母亲林氏,进宫探望淑妃,自然要先拜见皇后。   在坤宁宫里,隔着黄花梨镂雕富贵牡丹屏风,他看见了她。   那时候,她年岁尚小,却已然显露出了美人胚子的明艳来,白皙的肌肤,水灵灵的眼睛,娇小的脸盘,跟在她母亲身后,似模似样的向着孝靖皇后行礼。   不知为何,看着那一幕,再多的烦扰都一扫而空了。   她们离去之后,他便问了宫人,那是谁家的女儿。   宫人告诉他,那是安国公萧覃的掌上明珠,亦是他四弟陈博衍未过门的娘子。   又是陈博衍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要尽着他来挑。   陈恒远心中,那原本只有一分的好感,因着这句话便膨胀成了十倍的贪欲。   从那时候起,他便在下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儿弄到手不可。   所有上天为他四弟准备下的好东西,他都要抢过去在之后的岁月中,因安国公的地位,逢年过节,他也时不时能见上萧月白几面,但无一例外,她都是进宫来见淑妃和他四弟陈博衍的。   每一次见她,她都比上一次长了好些,直至出落成了一个举止娴雅,亭亭玉立的温婉少女。而他对于萧月白的心思,也从最早的想同陈博衍一较高下,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甚而复杂的,连他自己也弄不懂。   但不论如何,他都不会简单撒手。   萧月白的父亲是皇帝倚重之臣,她的哥哥在西北前沿服役,短短两年便建下了赫赫战功,不出意外,将来必也是一名猛将。   萧家素来人才辈出,故而自大周建国至今,那些开朝的元老世家已大半凋零,唯独这萧家能屹立不倒。   娶了她,便是争得了一份强劲的助力。   陈恒远心中也明白,论才干,他其实远及不上陈博衍。朝中的那一派老臣,以萧覃为首,对他的态度暧昧不清。   他这个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他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坐稳当,他很清楚。   因而,不管是为了皇位,还是为了自己那份复杂的心思,他对萧月白都势在必得。   在那对恋人不见了之后,陈恒远方才收回目光,落在那姚软儿身上,他冷冷说道“宝禄郡主,胡昭仪同你交代过了吧”   姚软儿不防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但随即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她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陈恒远紧盯着她,追问道“那你可知道怎么做了”   姚软儿无语,片刻才轻轻说道“太子殿下放心,软儿心里明白。”   陈恒远看她这幅顺从的样子,心中满意,点头道“你晓得就好,事成之后,保你做四弟的王妃。”   姚软儿没有接口,只是望着陈博衍与萧月白离去的方向,目光幽幽。   她不知这样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但从小到大,她的命从来不由她做主,这一次为了自己那份心思,她想搏上一次。   就这一次而已啊。   陈博衍拉着萧月白的手,一直走过了庭院,走到小佛堂门前。   待不见了那两人,萧月白便自他怀里轻轻挣了出来,淡淡说道“行啦,他们瞧不见了,咱们也不用演戏了。”   陈博衍微微诧异,问道“演戏你认为,我是在同你演戏”   萧月白瞅了他一眼,目光之中满是怨怪。   之前的事,她还没忘呢   陈博衍串通了她四哥,还往国公府里安插人手,直到了现下也没给她个明白交代。   说穿了,陈博衍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吧他就是想着,他们订过亲,她早晚会嫁给他,所以怎么样都行。   高兴了便哄哄她,不高兴了就随意拿些话来搪塞她。   然而,眼下是在宫中,是在太后眼皮底下,她不想横生事端。   萧月白没有答话,她抬手理了一下滑下来的鬓发,打算去找母亲。过了这么久,太后那边也该有消息了。   然而就在她抬手时,腕子上那枚赤金嵌孔雀蓝的镯子便露了出来,入了陈博衍的眼中。   陈博衍眸中,划过了异样的光彩。   萧月白转身想要离开,不料手腕却被一只大手牢牢的攥住。   那手如铁箍一般,勒的她生疼。   她吃了一惊,抬头正对上陈博衍那双森冷锋利的眸子。   陈博衍握着她的手腕,拉到了两人面前,低声质问“这镯子,是谁送的”   之前,他也想过要问萧逸安,但年前事多忙碌,加上母亲回宫需得照应,他便也没再同萧逸安见过面,这件事当然也就搁下了。   然而,所谓关心则乱,疑心生暗鬼,他越想此事,心中的疑影便越重。   加之,自从这枚镯子出现,萧月白便对他日益冷淡起来,他不能不多想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上一辈子其实没有好好谈过恋爱,这一辈子才是真正的相处开始。 第54章   被陈博衍冷厉的眸子盯着,萧月白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畏怯。   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错,但在陈博衍森冷的目光之中,好像她还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然而,什么都不说的人,分明是他陈博衍萧月白又有些生气,斥道“谁送的,你管不着。我喜欢,我就戴着,横竖不碍你四爷的事儿”说着,便想将手抽回来,然而陈博衍握的甚紧,她挣脱不出,甚而还有几分吃痛。   陈博衍看着她,一时没有言语。   送镯子的人到底是谁,能在她心里有如斯分量,让她护到这个地步尽管不想承认,但陈博衍心里还是漫起了一股醋味儿,这是他从来没尝过的滋味。   毕竟上一世,萧月白身上可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她从来是那么的守礼、温顺,也一心一意的全在他身上。   那个萧月白,到底去哪儿了   陈博衍只觉得满心烦躁,他现下只想钻进她的心里去,把她所有的心思都弄得清清楚楚。   在他面前,萧月白不准有秘密。   萧月白见他迟迟不开口,深冷的眸子漆黑的仿佛不见底的古井,之前好容易聚起来的那一点点勇气又逐渐散去了,她低头小声说道“你快放手,这儿是寿康宫,人来人往的,让人瞧见了再说给太后听,总归是不好。”   陈博衍眯细了眼眸,他没有放开她,反而是拽着她,转进了小佛堂中。   佛堂之中,空无一人,唯有檀香袅袅,一片寂静。   陈博衍将她按在了枣木圈椅之中,两手按在扶手上,将她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   他淡淡开口“你放心,这个时候,这儿绝无人来。”   萧月白本想说事有万一,却听陈博衍又道“即便有人来,那又如何,让她们看去听去说去,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即便如此,也不算为过。”   萧月白咬了咬唇,低语道“我们还不曾成亲呢。”   这是她的心里话,却正中陈博衍心中最在意的那个地方,他失神自语道“不曾成亲,不错,就是不曾成亲,所以你还能反悔。”   萧月白怔怔的,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博衍回过神来,目光重又落在了她的脸上。   白净的脸上,温润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这让他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萧月白的脸颊。   粗糙的指腹摩挲在柔嫩的肌肤上,令萧月白有些麻酥酥的,她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下,想躲开他的手。   不知什么缘故,眼前的陈博衍,让她畏惧。   然而这一举,却刺激到了他。   陈博衍瞳子一阵紧缩,他将萧月白按在了椅背上,自己强行贴了上去。   温热的唇覆盖着自己的,只是薄薄的两瓣,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这和上一次在南安寺里那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不同,陈博衍的唇满是不容抗拒的占有,双臂强横的按着她,男人身上那淡淡的麝香味儿,此刻忽然浓郁了起来,潮水一般的将她淹没。   萧月白于男女之事,全无半分经验,即便有过上一世的那一夜,到了如今也薄淡的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   “嗯”   她想说些什么,才张口,却被陈博衍所趁。   陈博衍的攫取索讨,令她头晕目眩,战栗一阵阵的自腰肢向上蹿去,她惶恐却并不讨厌。   她能感觉到,陈博衍正在急切的渴望着她,看似蛮横霸道的举动,底下却透出了他的不安。   萧月白目眩神迷,忍不住伸出手,纤细的胳臂环上了男人宽阔的背脊。   陈博衍微微僵了一下,便将她自椅上拖起,用力的抱在怀中。他左膝微曲,抵在椅上,将萧月白禁锢在自己和椅子之间。   良久,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陈博衍方才抬起了头,却又啄吻着她的面颊,低声呢喃着“月儿,我只有你,也只要你。我不许你变心,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陈博衍的。”   萧月白微微喘息着,半晌才低声说道“你别拿着哄姑娘的那套,用在我身上,我可没那么好糊弄。”她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即便裹着厚实的冬衣,也大约能看出那姣好的形状。   她抬起头,迎着陈博衍的眼睛,她开口,嗓音柔哑“我不是你当年后宫里那些嫔妃”   他到底是有过多少女人,才能如此娴熟的对付她那些甜言蜜语,大概也跟别人说过吧。   虽然明知道,如今想这些,只是庸人自扰,但她就是忍不住的要去想。   毕竟,即便没有了她,陈博衍还是可以去有别人,而且或许还是许多人,这无关理智,只是发自于心的感情。   陈博衍哑然,他当然想不明白萧月白这一句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当年,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权倾天下的暴君,后宫竟是空无一人,只除了萧月白。   他剑眉一凝,沉声质问“什么嫔妃你在想什么”   萧月白却觉得他只是在蓄意的糊弄敷衍,她两手握着圈椅的扶手,身子忍不住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压低了声音,斥道“你明知故问,我知道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但我不喜欢你把用在别的女人身上的法子,再用到我身上。”言至此处,她便有些哽咽,转开了脸庞,又絮絮说道“夫妻,本当是同心同德的,你却什么都不想跟我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不喜欢这样”   话说到一半,萧月白心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从前并没有意识到的念头忽然在脑海中冒出,强烈的恐惧像铁爪子一样攥住了她的心。   她重又看向陈博衍,红润的唇轻轻哆嗦着“博衍哥,你是因为要当皇帝,才跟我这样好的么”   陈博衍更是愕然,他没明白萧月白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他的沉默,笃定了萧月白的猜疑。   只因他们是自幼定下的亲事,她便从未向那个地方想过,但京里一直有传闻萧家是功勋世家,她的父亲是朝中重臣,兄长萧逸安近年来也在军中崭露头角,淑妃当年与她萧家结亲,可谓是颇有远见。   这样的话,萧月白以往也曾听过,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皇帝早立储君,陈博衍又不是太子。   然而上一世,陈博衍实则是当了皇帝的,并且今生他也依然有此打算。   正因此,他才会一反常态来跟她亲近,甜言蜜语不过只是想抓牢她而已。   萧月白脸上的红潮退尽,转而成了苍白。   她想起身,却被陈博衍禁锢在了椅子之中,方寸之地却仿佛成了牢笼。   萧月白垂首,轻轻说道“博衍哥,老祖宗那边怕是要在找了,咱们过去吧。”   陈博衍面无神色,他淡淡说道“月儿,这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谁教给你的是那个送你镯子的人”   萧月白固然是个聪明的姑娘,但她一向远离朝政,这些事情、这些话若无人教,她是怎么想到的这是不是送她镯子的那个人挑唆的   萧月白有些不解,从方才起,陈博衍就拿着她的那枚镯子大做文章。之前为了跟他怄气,她蓄意没告诉他镯子是谁送的,但转头就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镯子,疑惑道“这是哥哥送我的,他说是在西北同外族游商买的。我看着样式新奇,又是哥哥送的,就一直戴着了。”说着,她抬头问道“怎么了吗”   陈博衍那张清俊的脸上,爬过了一丝狼狈。   那镯子是萧逸安送的,他倒是曾这般想过,但因萧月白始终不肯告诉他,他便想岔了。   如今,镯子可还真是她兄长所赠,那他这段日子以来吃的都是谁的醋这可真是尴尬至极。   萧月白却是失望透顶,陈博衍不止不跟她说实话,现下还拿着她的镯子来胡乱搪塞,他是真的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将脸侧开,竟是不想再看他一眼,冷声说道“四爷,咱们出去吧,那边还不知是怎么急着找我们呢。再说,你来寿康宫,不是见老祖宗的”   陈博衍却有些慌了,萧月白说错了,他其实根本就不懂怎么哄姑娘。   萧月白,是他唯一试图哄过的姑娘,然而还失败了。   他并没有让开,开口道“月儿,我没有哄你,我只是只是”要他自认吃醋,那实在是难得紧。   萧月白等了一会儿,却并没等来他的下文,她眼神黯然,低声问道“你还打算怎么欺负我”   陈博衍握着她的手,说道“我没想过要欺负你,我”他微微一顿,但看着萧月白那小脸越发拧了起来,索性咬牙道“我只是在吃醋。”   萧月白颇为诧异,她抬头看着陈博衍,不由说道“博衍哥”   陈博衍捏着她的手,又揉了揉她的发髻,苦笑道“你真正说错了,我压根就没有过什么女人。上辈子,我谁也没要,没有立后也没有嫔妃。我向你说的那些话,都是都是从话本上学来的。”   闻听此言,萧月白更是惊讶无比,一向冷峻老成的陈博衍竟然会去看话本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想好好待你,却什么都不懂。隔了那一世,你好像小了我许多,我真的不明白月儿,咱们平常见不到面,你多了一样贴身的物件儿,又那么宝贝,却还不肯告诉我哪里来的。我就不能不多想,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旁人,毕竟像我这样一个罕言寡语又无趣的男人,实在不讨姑娘的喜欢。”   说着,陈博衍苦涩一笑,他轻轻抚摸着萧月白的面颊,淡淡说道“我唯一想哄的人,只有你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陈博衍攻略为什么不好用女朋友不吃套路 第55章   萧月白怔怔的,陈博衍的话语,令她不知所措。   她没有想到,陈博衍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篇话出来。   陈博衍看她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一直都在担心,你会不会只是因为父母定下的亲事,才不得不跟我。你其实心里就不喜欢我,毕竟以前你对我也总是淡淡的。从前我就想过,如有可能,你是不是会选择他人。但是”他眸光一闪,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绝不会答应。月儿,我不会把你让给旁人的。其实上一世,我离京之后的那些年里,我也曾想过,回京之后若你已经改嫁旁人,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会把你抢回来。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你。”   陈博衍只觉得这一辈子的鸡皮疙瘩,都在今天掉完了。   他本就是个懒于言语的人,更是不惯情感外泄,眼下竟然说了这么多肉麻的话,当真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   然而,那些都是他的心里话。   萧月白看着他,静静的没有言语,停了片刻,她才忽然说道“你真傻,如果我肯嫁给别人,那我也不会寻死了。”   陈博衍眼中一亮,说道“月儿,你是说”   萧月白却没等他说完,打断问道“博衍哥,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陈博衍点头“你问,我定然如实答复。”   萧月白歪着头,目清如水,轻轻问道“你说前世你没有后妃,可是真的前朝竟然都没话说么”   许是想起了那孤寂的宫廷岁月,陈博衍的唇角泛起了一抹孤寂的笑意,他说道“是啊,我没有要过别人。那一世是不作数了,不然史书必定有载,我是绝无仅有的光棍皇帝。前朝当然议论不休,但我不听,谁也不能强塞女人给我。”   说着,陈博衍颇有些无奈,他轻轻叹息道“你若不信,那也是无法之事。然而,我说的都是实话。或许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但我陈博衍此生此世,绝不会欺哄萧月白。”   萧月白却笑了,她将右手覆在了陈博衍的手背上,两人的手便握在了一起,她说道“博衍哥,我信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但就是你不要瞒着我。”   上一世,她就那么安然的窝在温暖的巢穴之中,以为日子能永远这样平安顺遂,然而当灾难临头,她也只能无力的看着至亲至爱一个个逝去,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那种绝望到几乎窒息的感觉,她不想再尝一次了。   尽管她只是个闺中女子,但总应该能够做些什么,奋力一搏总好过被动的接受等待。   萧月白的嗓音绵绵软软的,陈博衍却觉得胸口好似被什么戳中了一般,他伸臂将她揽在了怀中,低声叹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都一一告诉你。”   萧月白静了一会儿,仰起脸巧笑嫣然“博衍哥,你看的是什么话本”   陈博衍倒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他窘了片刻,咳嗽了一声,说道“是玉梨记。”   萧月白微微一怔,转而咯咯轻笑起来。   这本玉梨记相传是江南一化名兰春生的才子所作,大致讲的是一落难才子与大家小姐相识相恋的故事。故事无甚新意,但胜在行文优美,辞藻雅致,描人画物,入木三分,其中所用诗词更是瑰丽旖旎,读来如有香气盈腮。   这话本因而就备受青年女子与那些自诩风流的男子们的喜爱,从江南传到了京城,仅仅是京中便有四家大书肆刊印售卖。   萧月白也曾看过这本书,只觉得除却行文诗词细腻婉约,故事实在浮夸平常。这样一个俗套的风月故事,实在不像陈博衍会看的。   她也难以想象,灯下翻阅玉梨记的陈博衍该是一副什么样子,该是很有趣的吧她歪头笑睨着他,轻轻说道“你就是学了那书上的样子可惜我顶顶讨厌李生呢。”   李生,便是那书中的男主角。   陈博衍看她取笑,脸上难得一见的微微一红,心里暗骂自己愚蠢,但萧月白那娇丽俏皮的模样,却像一朵羽毛,轻轻搔着他的心头。   他握着她的手,俯了身子,与她平视,问道“月儿,我也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打从心底里的喜欢我么”   萧月白凝视着他的眼眸,面上一片绯红,她开口,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从很早之前,我的心就是你的了。”   陈博衍这方心满意足,重将她搂入怀中,亦郑重其事道“皇天后土,我陈博衍在此立誓,愿同萧月白永结同心生生世世,生无憾,死不悔。”   萧月白将脸贴在他身上,轻轻眯着眼睛,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心底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平静。   堂中静悄悄的,唯有两人相依偎着,浓情蜜意。   便在这甜蜜时刻,一道爽朗的声音打破了沉静“好啊,一对小情人儿在这儿说情话哪”   这话音一落,便有宫人打起了帘子,宝禄郡主搀扶着太后走了进来,林氏跟在她身后。   陈博衍与萧月白连忙分开,萧月白自椅上起来,理了理鬓发,双颊赤红,羞的抬不起头来。   陈博衍倒是沉着,道了一声“老祖宗。”   林氏有些尴尬,虽说这对孩子是老早定下了亲事,大周于男女之防不甚严苛,但如此亲昵实在有些过了,她低低道了一声“月儿,过来。”转而向太后赔礼道“孩子不懂事,是臣妇管教无方,臣妇向太后娘娘请罪。”   萧月白脸红过耳,只觉得连脖子到胸前都在发烫,她低着头挪到了林氏身后,却又探出头来,悄悄看着陈博衍。   陈博衍上前拱手弓腰道“是孙儿行止不端,怪不得月白,老祖宗若要罚,罚孙儿一个便是。”   姚软儿立在太后身侧,听了这句话,抬起头嗔怪的看了他一眼,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太后却爽朗一笑,说道“虽说过了些,但他们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又不是大庭广众,也就罢了。再则说,孩子眼见就要成亲,和和气气亲亲热热总好过他们冰冰冷冷。这样好,往后成了亲和睦。”   姚软儿咬了咬嘴,强压着澎湃的心潮,是她叫太后过来的,虽明知没什么用处,但能打散了他们私会就好。他们不能在她面前,就腻在一起然而太后的言辞,却像把尖刀,插在她胸口。   太后淡淡的瞧了她一眼,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自己过来本也是要说这番话给她听。   这妮子是大了,有些事在所难免,本想尽快给她寻一门亲事断了她的念头,但因着她的尴尬身份与处境,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   当下,太后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过去罢。”   吩咐着,一行人便出了门。   外头的仪仗车马早已预备下了,太后出行,自然声势浩荡,手执羽扇、拂尘、痰盒、妆奁等各样物件儿的宫人,各分两列,排了一串。   林氏与姚软儿自有软轿可乘,萧月白本也要跟着母亲乘轿,但太后却拉了她的手不放“月丫头跟哀家一道去,好久没见这孩子,想多亲近亲近。”   萧月白力辞了一番,太后却执意不肯,她便只得上了太后的宫车,敛身坐在太后身侧。   仪仗起驾,往保和殿而去。   到得大殿之前,早已有无数官员与女眷在场等候。   众人正寒暄议论,听得宫人报称太后驾到,连忙齐齐下拜。   太后拉了萧月白一道下车,萧月白哪里敢受百官拜礼,忙退在了道边。   然而即便如此,她是同太后一道来的,这一幕还是落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太后或许并无深意,但在有心人眼里,没有意思的事也就有了几分意思。   皇帝也在,上前道了一声“见过母后。”   太后含笑颔首,皇帝又看向萧月白,说道“原来萧家姑娘也随着一道来了。”   太后说道“许久没见这丫头,留她说了一会儿话,时候晚了,便一起过来了。”   萧月白跪下,与皇帝行礼,头上的一枚牡丹点翠珍珠流苏,随着摇摇晃晃。   淑妃在下看着,心里忽然一动。   流苏这样的饰物,不该是萧月白戴的。她虽身份尊贵,但无有品级,虽说如今的周朝规制渐宽,但如此还是过于逾越。然而她既戴出来了,还是在这许多人面前,那必然是太后叫她戴的。   淑妃看见了,胡昭仪自也看见了,两人心下自然各有一番计较。   皇帝与太后母子两个携手落座,林氏与萧月白自然也去了女眷处,同李氏与萧柔汇合。   萧柔看她过来,压低了声笑道“贵人,好容易把你等来了,我在这里简直闷死了。跟那些人,又没什么好说的。”   萧月白便捏了她一把,小声道“宫里,姐姐还玩笑”   陈博衍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周枫亦在一旁坐着,两只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前头,脸色便有几分不大好看。   原本这样的场合,周枫是进不来的,但陈博衍替他在太后面前讨了个情,也就跟了进来。   陈博衍顺他目光望去,果然是萧家姊妹的席位。   萧柔今日打扮的极是艳丽,同萧月白一样的大红羽缎斗篷,桃红色四季喜相逢金纽子对襟袄,宝蓝色团花牡丹马面裙,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百花髻,额上贴着梅花金箔花钿,耳下一副明玉耳坠,宛如水滴,仿佛随时就要落在那白腻的颈子上。   萧家这一对姐妹,姿色各有春秋,一个婉约明媚,一个娇艳俏丽,同在一处,竟谁也压不倒谁。   双姝并立,交映生辉。   在场的许多男子,都似有如无的偷瞧着她们。 第56章   陈博衍瞧见这一幕,微微一笑,并无言语。   一旁侍立的宫人,低声问道“敢问殿下喝什么茶”   陈博衍问道“有什么”   那宫人回“预备下的有碧螺春、茉莉花、祁门红、香片。”   陈博衍微一沉吟“还是祁门红。”   宫人应命,高举双臂,提起金鸡报晓白瓷壶往一只青花描金茶碗里准准的注满了一殴茶汤。汤色红亮清透,甜香浓郁,陈博衍端起盏子,轻轻抿了一口,果然是他素日里喜欢的口味。   他放下茶碗,向周枫说道“御宴上用的茶,比外头坊间售卖的要好上许多,你该尝尝。”   周枫那双猛禽般的眼睛,正直直的盯着前面,鼻子里哼了一声“大男人就当喝酒,喝什么茶”   陈博衍知晓他生父本是南蛮人,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也是一身蛮族男子的习气,便也不生气,淡淡一笑“你这样直勾勾盯着人家姑娘看,可谓失礼。”   周枫回神,斥道“哪个看她了我不过是在瞧都有谁来了。”   陈博衍莞尔“我并没说你在看谁。”   周枫这方醒悟,自己竟是落了陈博衍话里的圈套,不由道了一声“四哥”   陈博衍笑了笑,自桌上的果盘中拈了一枚金丝葡萄递入口中。这果脯做的过甜了,令他皱了眉头。   宫人递了手巾过来,他擦了擦手,只听身后陆续有话音出来。   “这萧家还真是出美人儿的地儿,这姐妹两个一个艳一个娇,还真是一对双生花,分不出个伯仲来,看着让人眼馋。”   “你馋也只能白看人家两眼,这名花有主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然而我倒是更中意那个萧三姑娘,高挑艳丽,这四姑娘虽好倒是一团孩子气。”   “三姑娘固然艳丽,但空有一张好脸蛋有什么用她父亲早亡,上面唯余一个寡母,娶了她岂不是自废前途”这话音里已带上了三分戏谑。   另一人便低声笑道“瞧你这话讲得,好歹人家还是安国公的侄女儿。”   “隔层肚皮隔层山,这不是亲生的便是不同。她若肯给我做妾,那真是美哉快也,若是做妻,那还是算了吧。”这话音浮浪,全无一丝尊重。   这两人将声音压的极低,却架不住陈博衍与周枫耳力甚好,仍旧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周枫猛然回头,只见那两人却还都是皇室子弟,一个是宋婕妤的兄弟,另一个则是王贵嫔的侄子。因是外戚,仗着当了皇妃的姑姑姐姐,平日里便游手好闲,轻浮油滑,今日也是托着外戚的关系,放能进宫赴宴。   眼看着这两人指着萧家的姊妹,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周枫勃然大怒,将手往桌上一拍,喝道“这狗嘴里真吐不出象牙来”   陈博衍话音森冷“既是狗嘴,你又何必跟狗一般见识”说着,他捻起两颗葡萄籽,指尖发力,便朝着那两人掷了过去。   但听极低的“噗噗”两声,其中一人大声哎呦着,右膝一软翻倒在地。而跟他说话那人,虽不曾摔倒,却也抱腿呼痛。   闹出这等动静,众人自然都瞩目过来,太后与皇帝自也看到了。   皇帝是个重场面的人,眉头一皱,斥责道“这二人为何御前失仪”   掌事太监便传话下去,那两人慌忙出班,在殿中跪了,禀告自己莫名被什么打中,剧痛难忍,方才失态。   皇帝听了,遂命人查看,然而葡萄籽极其细小,落在地下轻易难以寻找,即便看见,也只当做这两人寻常丢弃的果核,并无人注意。   宫人看了一遍,上报并无异样。   皇帝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他人过中年,越发的喜爱排场与吉祥征兆了。今日是大年三十,又是宴请百官群臣的夜宴,这二人闹出这等乱子,岂不是不详的预兆太后淡淡说道“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人,便逐出去罢,免得扫了大伙的兴致。”   皇帝颔首“母后说的是。”当即下令“立时将这二人逐出午门,日后再行发落”   宫中侍卫应命,便将这两人拉了出去。   殿上,众人如寒蝉噤声。   那被驱逐出去的二人,姑姐亦在殿上,眼见这许多嫔妃外戚,唯独自己家人闹出丑事来,自觉面上无光,羞愧难言,便借口身子不适,辞席而去。   出了这等事,皇帝心中也正不待见这二人,便也不曾理会。   这小小的插曲已过,下面的尚席官便上来奏请开宴。   皇帝起身,向殿下群臣并一干外戚朗声道“今日佳节,岁之除夕,朕与卿等共庆佳节,欢度华宴,以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佑大周”   殿上群臣,自然山呼万岁。   皇帝率先举起赤金雕龙纹酒樽,一饮而尽。   陈博衍在下面远远的望着,皇帝的脸在灯火通明之中,显得意气风发,但仔细瞧来还是能看出那酒色纵欲之下疲态与老态。   他唇边微弯,勾出了一抹讽刺的弧度谁能想到,除夕夜祈求着风调雨顺,转眼第二年周朝便发生了罕见的大洪涝,无数灾民涌进京畿地带,而朝廷也未能妥善安置,以至于日后乱兵攻打京城之时,这些灾民就地转成了暴民。   想着,陈博衍亦举起手边的酒盅,隔着大殿,看向萧月白,她果然也双手捧杯,正望了过来。   他微微一笑,遥遥的向她举杯,而后饮干了杯中酒。   周枫眼中晶亮,满是对陈博衍的佩服,他压低了声说道“四哥就是四哥,出手果然非同一般”若依着他,只会揪着那两个浪荡子痛打一顿,然而这是宫廷宴席,他再怎么莽撞冒失,也晓得不能造次。然则如此一来,他便只能受那窝囊气了。但陈博衍这不动声色的一举,就令两人当众出了大丑,还被皇帝赶了出去,真正是痛快陈博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人生有头脑,遇上犬类,别总想着怎么去反咬,该学会打狗。”   周枫挠了挠头,咧嘴一笑,又说道“四哥这手好俊,几时习得的我怎么从没见过四哥施展过”   陈博衍淡笑不语,这是他上辈子跻身山林之时,跟一飞贼学来的。这辈子从头来过,幸而手法还不曾忘却。   他没接口这话,只说道“今儿这萧三姑娘,打扮还真是艳丽多姿。”   周枫听了他的话,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陈博衍没来之前,他坐在这里多时了,亲眼瞧见萧柔跟随着她母亲李氏,在诸多世家夫人面前寒暄谈笑。   虽说父亲不在了,但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女儿,她进退有度,言辞有礼,倒很得了那些夫人的赞赏,直夸世家风范。   继而,他又听身后那两个混账喋喋不休的谈论着萧柔的容貌,甚至于那些男子里还当真有几个有意登门求娶的。   他心里又慌又乱,可偏偏萧柔一眼也不看他,他想得些她的暗示,却始终没有机会,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直至陈博衍过来。   陈博衍观他面色,又淡淡说道“你若再不着紧,三姑娘可就被人抢去了。”   周枫不语,半日才闷闷说道“我是甚等身份,安国公府又是什么人家她娘,怎肯将她嫁给我”   他人虽憨直,却还晓得人情世故,也明白炙手可热的安国公府同他家这已经没落、无人问津的武安侯府是有天壤之别的。   就算萧柔现下没了父亲,那也轮不到他这个京城里的小疯子。   适才那几个有意求娶的,虽说是丧了原配,打算续弦,年纪略略大了些,却都是豪门贵府的出身。他跟他们比起来,真是相形见绌。   想到这里,周枫越发颓丧,说道“便是连一份像样的彩礼,我也拿不出。”   豪门世家还不至于卖女儿,但彩礼是姑娘家的脸面。国公府的姑娘出阁,总不能过于寒酸,惹人耻笑。   陈博衍看着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想起了那一世里,他怀抱着萧柔的尸身,一步步消失在大雪之中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分,说道“阿满,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能在一处时便要在一处,那些外物都不甚要紧,总好过人不见了,落下一世的遗憾。”   周枫怔怔的,无言无语。   陈博衍便又道“你放心,四哥必定助你。”   那厢,萧月白看着陈博衍隔空向自己举杯,心中一甜,便也遥相一碰,方将杯中酒饮尽。   宫中宴席,为女眷们预备的是桃花酿,是拿新下的桃花、桃子、蜂蜜一道酿成的,花香清新,甘美无比。   萧月白饮了酒,轻轻道了一声“好甜”   萧柔在旁睨了她一眼,轻嘲道“你是甜到心里去了吧大庭广众,还眉来眼去的,不知道害臊的妮子。”   萧月白放了杯子,两颊微红,笑意盈腮,向萧柔轻轻说道“柔姐姐,周大哥一直在瞧你呢。”   萧柔的脸便也红了,轻哼了一声“那个傻子,就晓得干瞧着。”   她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萧月白给她的计策是否能够奏效,倒是有好几个夫人似乎真的相中了她,跟她母亲问生辰八字。   母亲十分高兴,她的心却吊了起来。   这若是那个傻子不能会意,别人上门来提亲,她该怎么办她总不能拗着待在家中,总不嫁人啊。   正在胡思乱想,殿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曲乐。   姐妹俩一起抬头,见是宫廷的戏乐班子上来演奏了,奏的第一曲自然是朝天子。 第57章   眼见宴席开了场,这姐妹两个便未再言语。   皇帝人至中年,越发的喜欢排场与声色,底下投其所好,选进宫来的都是色艺双全之辈,平素训练严苛,故而这宫廷戏乐班子在技艺上自是一等一的好。   一曲热热闹闹的朝天子之后,便是应景的吉祥喜庆曲乐,诸如清平乐兴龙引贺前朝等,再来便是醉花阴喜迁莺人月圆的风流曲目。   随着或悠扬婉转、或慷慨激昂的曲调,宫人鱼贯而入,一个个高捧托盘,将菜肴一一上来。   萧月白看着上来的菜,皆是宫廷宴席规制之中的菜色,然而到底平日里见不着,还有几样很是新鲜的。   她示意明珠舀了一勺子珍珠鱼丸过来,萧柔低声问道“这样子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些什么”   萧月白看了几眼,低低说道“这发金丝盘子里的是蟹酿橙,是把蟹肉合着荸荠猪肉放在橙子里蒸熟的。那描金青花瓷海碗里的,是菊花水蛇羹,是拿新鲜菊花瓣、菜蛇、母鸡一起炖的汤。都是寻常吃不着的,姐姐尝尝。”   萧柔听她说,便令跟来的丫鬟舀了一碗蛇羹来尝,果然滋味鲜美细腻,笑道“还是皇家的人会吃,这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怎么想出来的。”   一旁林氏和李氏亦吃了些菜肴,林氏瞧着两个丫头说说笑笑的样子,向李氏说道“柔儿胆子倒是大,听见是蛇,一点儿也不怕的。不像月儿,第一次见蛇羹,竟吓哭了呢。”   李氏说道“月儿那时候才五岁,会怕才是常情。柔丫头素来是个傻大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真怕她哪日闹出祸来。”   她晓得林氏说的是萧月白第一次进宫的事,因着淑妃的缘故,且安国公备受皇家青睐,这母女两个时常进宫,萧月白更是小小年纪就见过了太后,很是见过一番世面。   这若换成旁人,或者要以为林氏有意炫耀,心中大大不舒服一番,但李氏倒看得开。她丈夫过世,只余下孤儿寡母,她没有儿子,女儿将来出了阁,没有兄弟照应,总归是无根的。她们能依靠的,唯有长房,那么长房越是荣耀便越好,女儿未来也能有个庇护。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林氏吃了些菜,朝着臣子那边看了一眼,见着萧覃正同旁人谈笑风生,不由也是一笑。但看清同丈夫说话之人,她微微一怔,低声道“呀,原来崇阳侯也来了。”   李氏手微微一抖,筷子跌落在地,她不动声色,自宫人手里接过一双新的,淡淡说道“皇上大宴群臣,他来也是理所当然。”   林氏依旧絮絮说道“那一年,倒也多亏了他,不然”话至此处,她惊觉失言,连忙打住,低头吃菜,掩饰了过去。   李氏端正坐着,面无神色。   隔着重重人群,她好似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睛,但心中却如古井一般的无波无痕。   林氏口中的崇阳侯,名叫郑恩泰,是李氏的远房表兄。   早年间,李氏还未出阁时,曾见过他几面,家里的长辈甚而还有意撮合,但因缘造化,最终她还是嫁进了萧家。   打从李氏父母过世,娘家没了人,她同那边便已断了联系。   郑府偶尔还以李氏娘家人的名义,打发人过府来探望,但皆被李氏谢绝了。   再后来,西北战事频发,她丈夫萧劲去了西北前线,而郑恩泰也去了西北军。   在那场激烈的战事里,萧劲战亡,郑恩泰冒死将他尸身拖了出来,这才令萧家得以收个全尸。   而郑恩泰自己,则跛了一条腿,如今走路尚需拄拐。   李氏晓得这件事当然不能怪他,但每次见到他,她便能想起亡夫,因而她更不肯再见郑家的人。   萧劲发丧时,郑恩泰亲来吊唁,是萧覃带着长子萧逸安接待还礼,她没有出来。   之前是为了避嫌,之后则是伤痛。   李氏垂眸,看着面前的菜肴,将这些陈年旧伤,一一按下。   萧月白与萧柔不知长辈的心事,还在叽叽咕咕的说些笑话。萧柔没进过宫,第一次跟来,见着什么都新鲜,萧月白便一样样的说给她听,连那些妃嫔的衣裳首饰对应的品阶,都说了个明白。   萧柔听着,点头叹道“往日只听人说,从没亲眼见过,今儿倒是开了眼界了。”   说话间,忽听得一女子甜脆声响“臣妾斗胆,祝吾皇万寿无疆,我大周与天地同寿”   这祝酒词有些粗糙,且口气实在太大,惹得众人瞩目。   萧柔打眼望去,见那说话之人是个青年女子,身段窈窕娉婷,穿戴甚是华贵,心里想了一下,问道“月儿,这便是外头一直传的胡昭仪了”   萧月白神色冷淡,应了一声。   胡昭仪起身,那场献祥瑞的大戏该上场了。   她将手紧紧的握着,指甲刺入掌心带来剧痛,却无丝毫察觉。   前世,一切悲剧的开端,便是这场献祥瑞。   今生,会有什么变化么她不知道,陈博衍只叫她不用担心,一切他自有安排。   萧月白只觉得心口狂跳不止,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惊惧之中,她看向陈博衍,却见他也正看着她,点漆的眸子里光泽微闪,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萧月白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   胡昭仪那番祝词,惹得场中群臣皱眉,而那些知书识字的女眷们,也在肚里暗笑。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万古不破的道理。虽说人都爱讨吉利,却没人敢把话说的这样大。   胡欣儿自己却毫无察觉,她只知道皇帝爱面子,爱这些虚的奉承,说的越大越好。   果然皇帝虽微有尴尬,却还是十分欢喜,这些话投他所好,且还是他的爱妃所讲他笑道“昭仪说得好”言罢,端起金樽一饮而尽。   太后冷脸不言,嫔妃席位上亦多窃窃私语,淑妃却只淡淡笑着,径自吃菜。   南安寺里衣食虽好,但到底沾不得荤腥,出去住了这许久,她还真有些馋了。   胡欣儿继而说道“臣妾母家寻得一只仙鹤,特来敬献皇上,贺此华宴。仙鹤善舞,臣妾斗胆请上来令一舞,为皇上助兴,为我大周添福。”   皇帝尚未开口,太后便冷言道“仙鹤不过是寻常禽类,何足为奇”   皇帝脸色微变,胡欣儿笑盈盈道“太后娘娘说的是,但臣妾母家寻得的这只,身披五彩羽翼,实在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仙鸟。臣妾不是那有眼无珠之徒,随意寻来一只仙鹤,就拿来敬献皇上。”   太后勃然大怒,正想厉斥放肆,但碍着群臣面前,又是年节宴席,不想被她搅闹出笑话来,只得暂且忍了。   众人见胡欣儿竟然敢给太后软钉子碰,更是啧啧称奇。   皇帝微有几分尴尬,却还是说道“胡昭仪也是一番为朕之心,既如此,不若就令仙鹤上来一观。果然是罕见仙鸟,既是我大周祥瑞,亦为大伙助兴,朕必重赏。”   太后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胡欣儿遂转身,对下吩咐了一声。   半晌,只见七八个宫人抬着一座笼子上来,那笼子盖着厚厚的帐幔,令人看不清内里乾坤。   胡欣儿嘴角噙笑,示意宫人。   宫人揭开帐幔,只见偌大一座精铁笼子里,果然圈着一只仙鹤。   这仙鹤身型与寻常所见并无异样,只是其果然一身五彩翎毛,赤、黄、绿、青、蓝五种颜色,在殿上烛火之下熠熠生辉。   殿上众人不由发出感叹之声,交口称赞不绝,有说果然稀罕从未见过,有说这等仙鸟献世,必是天佑大周的吉兆。   太后亦十分惊讶,原想说些什么,但想起陈博衍之前的劝谏,便忍住了。   陈博衍在下,看着老祖宗并无说话,他莞尔一笑。   前世,太后此刻原说了一句“什么祥瑞,事有反常,必属妖孽”这句话,伤了皇帝的颜面,也彻底伤了他二人的母子情分。   紧跟着,淑妃出事,太后又力保。几番凑在一起,皇帝与太后已成反目,无论太后再说什么,皇帝皆不肯听。胡欣儿趁虚而入,成了这宫中不是皇后的皇后。   宴席前,他劝了太后一番,太后果然忍住了。   何必逞这些口头上的痛快,看这胡欣儿自作死就是了。   胡欣儿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她示意戏乐班子奏曲,又命人将笼子开了。   随着悠扬的乐曲响起,那五彩仙鹤在笼里走了两圈,便走了出来,到得殿上。   它原地盘桓了一圈,方才展开羽翼,随乐起舞。   仙鹤善舞,众所周知,这五彩仙鹤跳的,与寻常仙鹤也并无异样,只是其身披五彩翎毛,扇动翅膀,便如天际云霞,光华灿烂,夺人眼目。   如此,令殿上众人为之讶异惊叹,连太后也睁大了眼睛,淑妃搁了筷子,亦感惊诧。   萧柔却悄悄拉了萧月白一把“月儿,我瞧这仙鹤,怎么舞动起来颇有些疲态”   萧月白忙道“嘘,别说话。”   萧柔连忙噤声,再不敢多说。   萧月白心中也有些忐忑,按照上一世,这仙鹤此刻是被喂过药了,再跳不出一刻,就要吐血而亡。   今生,也不知陈博衍到底有什么安排。   曲乐到高潮,一弹琵琶的乐人勾了一下弦,只听铿锵一声,那仙鹤将翅膀尽数绽开,耀眼不已。   皇帝满脸兴奋,眼中有光泽闪烁,他知道他的爱妃必定会带给他别样的惊喜,然而这惊喜还是太剧烈了些。   胡欣儿笑着,得意非常,眸色深深,带着令人看不透的色彩。   便在此时,那戏楼之上,忽然一盆冷水泼下,浇在那仙鹤身上作者有话要说 江湖骗子其实最擅长的,就是拿捏人的心理。 第58章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那班奏乐的宫人慌忙停了演奏,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一起跪下,静候发落。   乐声一停,殿上一片寂静。   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那只仙鹤。   那仙鹤竟被一盆水拍倒在地,扑扇着羽翅,挣扎着想要站起,然而却怎样也爬不起来,似乎已是筋疲力尽。   萧柔将声音压的极低,向萧月白说道“适才我看那仙鹤就有疲态,淋了一盆水竟爬不起来了,莫非是病了”   萧月白紧咬着下唇,没有言语,她握住了萧柔的手,死死的盯着那仙鹤。   这一出,大概就是今生的变故了。   那仙鹤扎挣了两下,忽然呕出大口鲜血,在地下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这一下,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死寂之中,却听一女子嘤嘤哭泣之声。   胡欣儿揉着眼睛,哽咽道“臣妾一心为了皇上,寻得这只仙鹤,惊为至宝,献于皇上以为祥瑞之兆。臣妾晓得宫中有姐妹不满于臣妾,但仙鹤无辜,何至于向它下手”   她这话,便是在替自己找台阶下了。   话里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仙鹤呕血是为人所害。   陈博衍倒是在心底里赞叹了一声,这女子还是有些过人的手腕,出了这等变故,可谓是打乱了胡欣儿之前的布置,她却临危不乱,硬生生拽了回来,也算本事了。陈恒远轻狂浮躁,却能顺利登基,排挤打压诸多政见不合的老臣,多半就有这胡氏在后面弄权的功劳。   这女子别的没有,阴谋构陷的本事倒是不小。   胡欣儿手心中却也握了一把汗,戏楼上那盆水,是在她意料之外,但好在仙鹤还是死了,虽说早了些但仍不妨碍她接下去的布置。   她必定要趁着众人,尤其是皇帝反应过来之前,将这件事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皇帝如梦方醒,一张脸孔顿时成了酱色,他厉声喝道“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毒害爱妃献与朕的祥瑞”   龙颜震怒,令所有人为之胆寒。   淑妃起身,向着皇帝与太后福了福身子“老祖宗、皇上,臣妾有话想问昭仪。”   皇帝正在火头上,未有言语,太后说道“你问吧。”   淑妃向胡昭仪道“昭仪未免过于心急了,这仙鹤生死未卜,不该先着宫廷兽医官前来验看救治么昭仪仿佛,丝毫不在意仙鹤生死。”   胡昭仪脸色一白,正要辩驳,却听淑妃又道“昭仪张口就说有人害仙鹤,然而事实到底如何,其实我们谁也不知。昭仪这般,似乎未卜先知啊。”   胡昭仪心头更是一紧,她看着淑妃那张精明妩媚的脸,不由竟想起了老林里的狐狸。   那盆水打乱了她的步骤,令她乱了方寸,话里便出了漏洞,又迅速的被淑妃捉住,这可当真令她有些慌乱了。   姜还是老的辣,淑妃这只老成精的狐狸,看来没那么容易斗。   胡欣儿咬了咬唇,向皇帝说道“皇上,臣妾一片心意,被如此糟蹋,伤心而失言,还望明察。”   淑妃面色淡淡,只是唇角微微上勾,未再言语。   到了此刻,殿上众人也都明白过来,这是内廷相争,更是无人敢议论一句。   萧月白心早已悬了起来,两手交握于胸口,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殿上的情形。   皇帝一脸阴沉,阴沉不语。   太后开口道“淑妃说的不错,今儿是除夕佳节,不要为了这等晦气事扫了兴致,传令兽医官上来,将这鹤带下去,查验之后,再行处置。”   皇帝微微颔首,却并未言语。   太后见状,便下旨传召宫廷兽医官。   宫中御园常年饲养着仙鹤、孔雀、麋鹿等有吉利兆头的兽类,故此也有兽医官伺候。   懿旨传下去,须臾的功夫,那兽医官便进到殿上,叩拜已过,等候吩咐。   太后遂将此事讲了一遍,吩咐道“你把这鹤带下去,仔细医治查验,但无论活与不活,皆要弄明白这鹤到底是为何发作。”   那兽医官叩首领旨,便有几个内监抬了那鹤下去。   胡欣儿则死咬着下唇,紧盯着那兽医官的脸,这不是她事先安排下的人这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她忍不住出声道“大人。”   那兽医官立住,看向她,躬身道“昭仪吩咐。”   胡欣儿笑了笑,说道“还望大人,仔细验看,妾身感激不尽。”   她看着那兽医官,倒希望能示意他些意思,但那兽医官却低垂着眼眸,并不瞧她,恭恭敬敬说道“昭仪放心,臣必定尽忠职守。”言罢,便退出了大殿。   事情暂告一段落,皇帝与太后便令宴席继续。   乐曲再起,继而杂耍百戏接连上场,殿上群臣并一干命妇心中晓得,这件事必有蹊跷,那戏楼上如何会凭空泼下水来,也是一桩怪事。然而此涉及皇家颜面,纵要处置亦不会在当下。   众人心照不宣,既不敢大说大笑,又不敢不做出一副喜庆吉祥的样子来,唯恐一个不慎便惹怒了天家,一个个装模作样比那戏班子还要似模似样,一场宴席吃的辛苦万分。   出了这样的尴尬事,太后与皇帝自然没了过节的心思,但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又不得不强撑出天家的气度来。   这场除夕夜宴,君君臣臣都吃了些苦头。   胡欣儿坐在位上,早已失了胃口,她心中七上八下。   那盆水全在她意料之外,而今夜当值的兽医官也并非她事先安排下的人,这些变故都令她惶恐不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宫廷之中仿佛有人张开了一张弥天大网,就等着她自己钻进去。   萧月白却有些茫然了,这件事与前世略有相似之处,却又极是不同。   上一世,兽医官验出那鹤是中毒而亡,紧接着便有人揭发淑妃投喂仙鹤果子一事,而后便是龙颜震怒,一败涂地。   今生,这仙鹤还是照旧中毒了,但那盆水之前却是不曾听过,此事是否就因此会有转机最重要的是,这若是陈博衍的布置,那他又有什么深意萧月白摩挲着手中的酒盅,心头忽然灵光一闪,她猛然抬头,看向对面,却见陈博衍依旧是似笑非笑,把玩着一对核桃。   难怪,他说服了太后,要大宴群臣了,他这是打算要胡昭仪的命。   萧月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心中五味杂陈起来,陈博衍的城府和手腕都与前世相去甚远,以至于令她陌生起来。   萧柔察觉出来,问道“月儿,你冷么”   萧月白先摇了摇头,半晌却又慢慢说道“寒气上来了,真有些冷呢。”   萧柔便叫丫鬟烫酒,说道“你吃两盅热酒暖暖肚子,这夜深了。”   一殿中人,却是各怀心事。   待宴席过半,内侍省的掌事内监忽然进来,走到皇帝身侧,轻轻说了几句什么。   皇帝忽然脸色大变,豁然起身,殿中的曲乐再度戛然而止,所有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皇帝站了片刻,脸色阴沉,森冷的目光在胡欣儿身上逗留了一下,半晌才勉强道“天色晚了,朕精神不济,同太后先入内歇息,诸位卿家可尽享华宴,尽兴而归。”言罢,竟离席入内。   太后便也起身,一道去了。   余下的人皆傻了,这皇帝太后都去了,这场宴席还有什么意思呢尚席官独自支撑局面,好歹上完了最后一道甜汤点心,又过了子时,放了烟花爆竹,这场窘迫至极的除夕宴方才告终。   宴席散去,众人依次出宫。   淑妃亦要回长春宫,才出了保和殿,便有宫人来请“皇上并太后娘娘,召娘娘过去说话。”   淑妃心知必然是那件事发了,点头应下,转了方向。   到得养心殿外,淑妃下了轿,只见胡欣儿的轿子与宫人都在门外等候,便晓得她已先被传唤过来了。   她整了整衣裳,理了一下发髻,经宫人通传,低头走了进去。   行至内殿,只觉这大殿的火龙将墙皮烧的极热,地下还放着火盆,热浪合着龙涎香铺面而来,令人几乎窒息。   淑妃皱了眉头,皇帝素来爱如此用香,这许多年了她依然不惯。   太后与皇帝皆在罗汉床上坐着,皇帝铁青着脸,手里将一串玫瑰念珠转的飞快,彰显着他内心的烦躁。   太后的脸色虽也有几分不好,但还算平静。   胡昭仪跪在地下,一字不发。   淑妃上前,越过了胡昭仪,向着皇帝与太后行礼问安,而后便恭恭敬敬的站在了一旁。   她知道,无需问什么。   皇帝依旧没有说话,太后先开口道“这会儿传你过来,是有件事要你处置。”说着,便吩咐了一声。   下面等候的宫人捧着一方托盘上来,其上安放着一根红色羽毛,湿漉漉的,颜色有些褪去,斑驳不已。   淑妃微有疑惑,但转瞬便明白过来,她猛然一惊,没料到这胡欣儿竟如此大胆只听太后的声音传来“适才那鹤,一身的羽毛皆是染出来的,被那水泼了,送到后面不多时就现了原形。”说着,她冷笑道“这幸亏不是在大殿上露馅儿,不然众目睽睽,咱们皇家可就真成了大笑话了”   皇帝不语,手中的珠串却被捏碎了几枚。   太后又道“兽医官适才来报,那鹤已经暴毙,竟查验,是提前被人喂食了大量的朱砂、水银,方才殒命。” 第59章   听了太后这番话,淑妃更是惊诧,胡欣儿的胆量真是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然而,这却也印证了陈博衍之前对她说的话胡欣儿有意嫁祸于她。   之前,她还将信将疑,倒并非觉得胡欣儿不会害她,只是自觉这小丫头片子不会有这样大的胆量。   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也不得不信了。   淑妃沉吟了片刻,便蓄意问道“这仙鹤既是敬献与皇上的,却不知为何被人喂食了药物这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毒害臣子献与皇家的祥瑞。”   太后冷笑了一声“与其说胆大包天,不如说是胆大妄为罢你以为,她与鹤喂药,是为了什么”   淑妃心里明白,故作糊涂道“臣妾愚拙,猜不透。”   太后向侍立在旁的兽医官道“你来讲。”   兽医官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是,便说道“皇上、太后娘娘、淑妃娘娘,诸位有所不知,鹤虽善舞,但性格胆小机警,且成群落活动,猛然到了个陌生地方,又无其他同类作陪,十之八九会蜷缩不动。这朱砂水银,可令人兴奋,少量服食有镇静之效,但大量食用便会诱发中毒。臣剖开了仙鹤的肚子,胃中满是朱砂,胃壁上水银斑遍布。这等药量,足以毒死一只仙鹤。”   皇帝听到此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抬眼,看着胡欣儿,目光森冷。   胡欣儿不言不语,除了脸色微微发白,甚而连一丝害怕的神情都没有。她眼眸低垂,看着地下,安静的像一尊雕塑。   这是他真心实意、花费力气宠爱过的女人,一直以来胡欣儿在他心中都有着独特的地位。   她年岁几乎小了他一轮,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对于女人多少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宫中年轻的嫔妃宫女不是没有,但这些选秀而来的女子,无不是经过了严厉的管教,一言一行都循规蹈矩,端庄守礼固然不错,然而也实在有些乏味枯燥。   唯独这个胡欣儿,与她们都不同。   她大胆冒失,时不时还会有些粗陋的言语,但这些在皇帝这个中年男人的眼里,都成了小女孩儿的娇憨顽皮。和她在一起,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年轻的活力。这些,都是那些大家闺秀所不能有的。   偶尔,皇帝也曾奇怪,这胡欣儿也是先皇后府上的小姐,为何言行举止竟与孝靖皇后大相径庭。这胡欣儿便告诉他,自己是府上的庶女,母亲是个不受宠爱的姨娘,自己自幼也少有人理睬,不似嫡姐那般打小就有专门的管教嬷嬷,不免就失了教养。   皇帝听了她的这番原由,越发怜爱起来,连带着对于胡府也有了那么一丝迁怒。   也因此,不管胡欣儿在宫中闹出什么乱子,和其他嫔妃起了怎样的冲突,他都当她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儿,并要那些嫔妃担待于她。   然而,就是这个女人,竟然敢这样愚弄于他皇帝是个喜欢排场与重颜面的人,胡欣儿竟然让他在百官群臣面前出了这样一个丑,他怎能不怒淑妃故意问道“这倒奇了,如大人所说,与仙鹤喂药不过是令它兴奋,少量便有效验,那又何必喂了这么许多,令其当场暴死这似乎,有些不通。”她这话,便是想把这件事往嫁祸上引。   少量喂药,是为了糊弄皇帝,那么大量投食,自然就是要让仙鹤死了。   兽医官却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深,他说道“回娘娘的话,这药量不易把握,臣以为这投药的人大约不知该喂多少为好,唯恐没有效验,方才如此行事。”   淑妃微微讶异,这人竟把话圆了回去。   她尚未开口,皇帝却豁然起身,将手中的珠串撂在了炕几上,珠子顿时散了一桌。   他面色冷然“仔细将这事查清楚,再来回朕”   言罢,他将手一背,迈步出门。   行经胡欣儿身侧,胡欣儿却忽然朗声道“皇上,臣妾无错”   皇帝步履微顿,不发一言,还是去了。   到了此刻,淑妃竟还有些佩服起这胡欣儿来,事到如此地步,她竟还能镇定如斯,也是一号难得的人物了。   太后笑了一声“你有错无错,可由不得你做主”说着,便起身下旨“来人,将胡氏拿下,禁于景祺阁。无诏,不得外出,亦不准人前往探视”   景祺阁,是宫中关押有罪嫔妃的地界儿,素有冷宫之称。   话音落,便有内监上来,向胡昭仪道“请主子遵旨罢。”   胡欣儿不动,两眼盯着淑妃,大声道“我无罪,必是有人陷害”   淑妃笑道“妹妹没听老祖宗的话么有罪无罪,也当查了再说。如今,还是请妹妹遵懿旨,免得再落个抗旨不遵的罪过。”   太后厉声道“同她费什么话还不快些拿下去”   那掌事内监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太监赶忙上来,七手八脚的摁住胡欣儿,将她拖了出去。   胡欣儿还扭了几下,但到底寡不敌众,硬被拽了出去。   待堂中静了下来,太后将身子向后靠去,面上菊纹舒展,似是十分舒心道“这妖孽,可总算露出马脚来了。自家作这样的死,便是皇帝,也该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淑妃心中微有几分疑惑,面上不动声色,恭敬回道“老祖宗明鉴,胡昭仪想是年小无知,故而行事冒进了些。”   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年小无知,这年小的宫女嫔妃多了,哪个如她这般胡作非为这是肆无忌惮,心术不正”   淑妃不语,太后心中自有定论,无需她添油加醋。   果然,太后打量了她两眼,看她安静谦逊,心中满意淑妃与胡昭仪不和,这若是换做旁人,得了这样的好机会,怕是早已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了。   太后转了一下腕上的镯子,淡淡说道“出了这样的事,宫里需得有人主持局面。贤妃身子不好,这些事便都交由淑妃你来办吧。”   淑妃晓得,这个时候再推辞,便是矫情做作了,遂说道“老祖宗既吩咐了,臣妾领命。”   太后颔首,又沉吟道“今日这件事,你需得仔细斟酌着办。胡氏固然可恶,但皇家的颜面,却也不得不顾着些。”   淑妃心头一震,连忙说道“老祖宗交代,臣妾都记着。”   太后点了点头,脸上略露出了些许乏色。   淑妃见状,便告退出来。   踏出殿外,冷风迎面而来,她长舒了口气,浅浅一笑,上了轿子,吩咐回宫。   宫中筹备了许久的三十夜宴,就这样尴尬的草草收场,群臣散去,匆忙出宫,谁也不敢多议论一句。   萧月白出了保和殿,仰头只见天上乌云散去,漆黑的夜空坠着几颗星子,深邃清冷,有些像陈博衍的眼眸。   今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令她有些战栗。   前世并无夜宴,她也没有入宫,只是初一清晨方知淑妃出事了。   如今看来,是胡昭仪给仙鹤喂了,嫁祸于淑妃。   然而那盆水   萧月白只觉得这个夜晚分外的寒冷,她摸了摸袖中的暖炉套子,看向宫门处。   陈博衍披了一件狐裘大氅,正在门上同自己的父兄说话。   峻拔的身姿,即便是在深深的夜色之中,也尤为显眼。   陈博衍向萧覃道“国公,如今可信我了吧”   萧覃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宫中遭此剧变,你需得避嫌,这段日子暂且不要过来。待事态平息,再做打算。”   陈博衍明白这个道理,点头答应。   他看了不远处的萧月白一眼,又莞尔道“敢问国公,我可否同月儿说句话”   萧覃脸色一黑,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恭敬的小子,忽然觉得牙根有点痒痒。   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   他同女儿早有婚约,众人皆知,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来问,难道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要说不许但,又难道要他亲眼看着,女儿跟他言语亲昵那又是何等的恼火。   此子,真正狡诈   萧覃忽然深深的忧虑起来,女儿娇柔纯良,日后嫁给他,还不被他吃的死死的他看了林氏一眼,却见妻子眸中微微的不悦,只得胡乱点了个头,走到一边。   陈博衍谢过,挪步走到了萧月白跟前,微微一笑“月儿,今夜可还开心”   萧月白瞧着他,忽然伸手替他理了一下衣领,低声道“你也未免太大胆了,若出了半点纰漏,可不拖累了姨妈”   陈博衍看她猜到了大半,笑意渐深“月儿真聪明。”   萧月白见他这幅样子,晓得也问不出什么,便有些无奈,向袖中一摸,将那暖炉套子取了出来,递给他“这是我近来赶着做的,你将就着使吧。我瞧你进进出出,总不用手炉,冻了手可不好写字了。”   陈博衍接了过去,仔细端倪了一番,见这暖炉套子针黹精细,花样时兴,颜色也是自己素日喜欢的,便知道她是下了功夫的,遂将其郑重的收入怀中,微笑道“月儿的心意,我必珍惜。”   萧月白忽而一笑,轻轻说道“可不要再学话本了,不然我可就不理你了。”   陈博衍倒是爽快“行,听你的。”   夜色渐深,也容不得他们多说什么,略叙了两句,便就此别过。   陈博衍立在午门上,看着萧家的车马没入夜色深处,方才抽身回宫。   淑妃回了长春宫,屋中侍奉的宫人连忙迎上来服侍。   屋中暖香怡人,还摆着十来盆暖房拿来的盆花,看着倒是颇有几分春意。   淑妃微微一怔,问道“这些花是哪里来的本宫并未吩咐。”   心腹宫女春莺上来回话;“回娘娘,却才皇上使人送了这些过来,说与娘娘赏玩。奴婢自作主张,便放在娘娘起居之处。”   淑妃心念一转,明白过来,笑了一声“皇上也是有趣,要替胡昭仪说情,又何必绕这个弯子。”   这话才出口,皇帝的声音却自里间传出“淑妃这话,可就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胡欣儿会就这样玩完吗 第60章   淑妃微微一怔,便见皇帝自里间迈步出来。   皇帝换了一身衣裳,摘了平天冠,只着玄色常服,手里把玩着一只葫芦文玩,兀自转个不停。   淑妃看他神色如常,心中稍稍镇定,上前福了福身子,说道“皇上进来,不着人通报也罢了,怎么连个近前服侍的人也没留下”   她回宫之时,在门外既没看见御前的宫人,亦不曾瞧见御前仪仗,甚而进了长春宫也无人告知,这着实有些奇怪。   淑妃心念微转,当即明白过来,只是略有几分纳闷。自打皇帝独宠了胡欣儿之后,便再不曾如此过了。   她面色淡淡,并无一分的惊喜,甚至于心底里还有那么几分的不耐烦。   皇帝笑了笑,走上前来,看着她,说道“晚间无事,朕想看看你,所以过来了。你离宫大半年,朕倒想同你说说话了。”   淑妃微不可查的睨了春莺一眼,目光之中满是责怪。   春莺垂首,借口倒茶,连忙走开了。   淑妃浅笑道“皇上既来,也该打发个人来知会一声,臣妾这里也着人预备着。臣妾离宫许久,长春宫里各样都没备办,怕皇上在这儿不舒坦。”   皇帝长眉微挑,淡淡说道“淑妃,这是不想留朕”   淑妃将脸微垂,含笑说道“皇上这便是多心了,臣妾不过是实话实说。皇上浅眠,每夜入睡之前必焚安宁香,早起要吃乳扇粥,都是多年的老规矩了,臣妾都记在心上呢。然而长春宫里这些东西都不曾备下,皇上偏也没带御前服侍的人,天也晚了,布置起来未免劳师动众。可皇上要是将就呢,明儿必定没有精神处置朝政,这误国的罪责,臣妾可担待不起。”   一篇话,硬是将皇帝说的没了脾气。   她这些言语,句句都在理上,偏生就是不讨皇帝的喜欢。   而淑妃,也没有再想着讨他的喜欢。   皇帝便有些尴尬了,他看着淑妃,鹅蛋脸上妆容精致,两道柳叶眉描得极细,唇上的桃色胭脂依然饱满均匀,仿佛夜宴上她什么都没吃。   透过这张脸,他依稀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才进宫的娉婷少女,初夜承宠时也是这么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能言善道,无一丝惧色。   这些年过去,当初的那个少女成了眼前这位成熟风韵的妇人,圆滑且老道,满身都散发着客气疏离,想要亲近却无从下手。   皇帝这才惊觉,他与淑妃早已渐行渐远了。   或许,当初不准她离宫,就不会有今日之局了。   那时候,淑妃告请出宫去南安寺,皇帝正在气头上,心里只想着她一个入宫多年的妃子,竟然同胡欣儿争风吃醋,还闹脾气出走,实在不可理喻,便也放任她出宫,不闻不问。   然而在他心里,只觉得淑妃不过是在闹女人的小家子脾气,一时气消也就罢了,没想到她竟然一走便是大半年。   今日,胡欣儿唱了这么一出,他最没有防备、最宠爱的女人,竟然只为了自己的荣华,丝毫不顾皇室的颜面、天家的威严,甚而也毫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干出了这等事。   他五岁被封为储君,十六岁登基继位,当了二十余年的皇帝,整个帝王生涯里,总是被人要求教导着做一个好皇帝。他也勤勤勉勉的尽力为之,虽比不上古代贤君,但自认也还算不差,只是岁数渐长,便对这循规蹈矩容不得半点差错的人生逐渐不甘起来难道他这一生,就要这样无趣的过去么便在这个时候,胡欣儿出现在了他面前,对这个小女子的纵容,其实也有着对自己的放纵。   然而这个他真心实意投注了感情的女人,竟然这样对他皇帝只觉得自己被人深深的背叛了,仿佛肚腹这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在狂怒与羞愤之后,他心中竟而分外的孤寂与凄凉起来,急切的想要找谁述说一番,才惊觉这宫中竟然连个能陪他的人都没有。   孝靖皇后早已辞世,太后是母亲,有些话也不能讲起,其余的嫔妃情分不过尔尔。   便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淑妃。   淑妃陪伴他多年,两人亦可算作是少年夫妻,而她一向聪慧体贴,一定能体谅明白他的这段心意。   人在最孤寂的时候,总会去寻找一个能让自己逃避歇息的地方。而皇帝眼下找到的,便是淑妃的长春宫。   但来了长春宫,一切却并非如他所料。   淑妃的客气漠然,让他不适,甚而她压根没有想要留他的意思。   诚然,他是皇帝,这后宫里无论哪处宫室他都能住下,哪个女人都不能拒绝他,但如此一来,又有什么意思皇帝心中微有触动,伸手想去握淑妃的手,却被她悄然避了开去。   他有些窘迫,咳嗽了一声,说道“晓得你喜欢时新花卉,朕便吩咐花房特地送了这些盆花过来。你瞧瞧,可中意么”   淑妃有些疑惑,不知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她扫了那些盆花一眼,倒还都是名种,点头附和道“宫廷花房培育出来的,自然不俗。皇上有心,臣妾谢恩。”   皇帝看她除了这样的官样套话,再无别的言语,便有些尴尬了。   淑妃却是不解,皇帝今天这番做派委实古怪,她原本以为他是来说胡欣儿一事的,但他在这儿东拉西扯了半日,竟一句也没提胡氏,这实在让她想不透彻。   经过了一日夜的殚精竭虑,淑妃到此时只觉得疲倦不已,实在没有精神再同皇帝周旋,索性直言道“皇上过来,可是为了胡昭仪之事”说着,也不等皇帝言语,她又道“若为此事,胡昭仪惹下这样的乱子,又是百官群臣看着,没个说法,委实不成。便是臣妾为着皇上想徇私,老祖宗也不答应。即便老祖宗答应了,这出去不是笑话一桩皇上倒也放心,若无个真凭实据,老祖宗也不会随意处置。臣妾必定查个水落石出,证据确凿,绝不会随意就冤枉了胡昭仪。”   她是不大明白皇帝今夜过来到底目的为何,但左不过还是为了胡欣儿的事情,干脆自己先讲出来,既堵了皇帝说情的意思,也是探探他的口风。   皇帝倒是怔了,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们之间竟然只剩下这样了么他忍不住道“盈儿,朕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淑妃呆了一下,这是她的乳名,而皇帝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叫过了。   她心底略有些酸楚,垂眸道“夜深了,臣妾身子不便,不宜侍奉君王,皇上还是往别的姐妹那儿安歇吧。”   皇帝默然,静静的看着她,面无神色。   半晌,他叹了口气,传召了御前宫人,拂袖而去。   春莺上来收拾茶盘,说道“皇上今儿显然有意想留宿,娘娘怎么竟把皇上往外撵呢奴婢瞧着,这倒是个绝好的机会,胡昭仪倒了台,皇上心意有所转圜,娘娘趁势使把劲儿,不就把宠爱又夺回来了么”   淑妃摘下了手腕上的镯子,挑了一下灯芯,淡淡说道“宠不宠,又有什么打紧如今而言,我是不在意那个了。”   春莺不解,说道“娘娘是灰心了么奴婢瞧着,皇上待娘娘还是很有那么几分情意。娘娘陪伴皇上多年,到底和别人不一样,再说还有四皇子在呢。奴婢才从外头回来,听说各宫室的嫔妃因胡昭仪犯了事,一个个都欢喜的疯了呢。皇上倒是第一个来娘娘这里,娘娘竟还不当回事。”   淑妃笑了笑,说道“她们欢喜,便欢喜去吧,我是再不想争这个的。”   说着,她看春莺不明白,又说道“皇上只当我是在同胡昭仪争宠,但他哪里明白,我真正生气的可不是这个。他喜欢胡昭仪也好,谁也好,都不打紧,但他总该明白,他是皇帝而非普通人家的男人,怎可如此纵容性子。他身为君主,却践踏宫闱规矩,着实叫人寒心。”   淑妃对于皇帝,其实并无多少男女之情。   皇帝是君主,她是嫔妃,既入了宫便要仔细服侍辅佐帝王,这是她对于自己身份的认知,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情爱,倒并不曾放在心上。   然而皇帝近来的所作所为,令人齿冷,到了如今竟然还以为她只是如寻常妾妇那般争风吃醋,叫她怎么不灰心丧气这样的帝王,还有辅佐的意义么   当然,她只是嫔妃,如果皇帝定要她伺候,她也还会尽心尽力的服侍他,但这里面却谈不上几分真心了。   春莺仍旧没有明白,但她只是个奴婢,主子有命奴婢听命,也不会想那么许多。   夜实在晚了,她服侍着淑妃睡下了。   大周的皇宫,度过了本朝以来第一个没有守岁的除夕。   翌日清晨,天气晴好。   陈博衍起身梳洗过,推门出来,只见晨曦满院,清冷的空气令他神清气爽,他伸了个懒腰,只听周身的骨骼都咯咯作响。   太监元宝守在门上,见他出来,连忙问安道“爷昨夜睡得好,早点就即刻拿来”   陈博衍微一沉吟,说道“拿食盒盛了,去长春宫,我同母妃一道吃。”   元宝应下,连忙吩咐下去。   陈博衍换了衣裳,带了几个贴身的随从,便往长春宫而去。   到了长春宫,淑妃也才起身,正在梳头,听他到来,心里高兴,便叫他到里面等候自己的儿子,也就没那么多避忌了。   陈博衍进了内室,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刻石榴花赤金嵌红宝水银镜梳头,乌黑的长发握在春莺手中,那发梢几乎要拖在地下。   他莞尔道“听闻,昨夜皇帝出了保和殿,哪里都没去,就往母亲这里来了母亲原来不曾留他”   淑妃自镜子里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说道“没大没小,不害臊的,这也是你问的”   陈博衍笑道“宫里的事情,一夕间就传遍了,瞒不得人。”   淑妃这方淡淡说道“他倒是想留,我实在不耐烦,就罢了。宫里这许多妃嫔,各个都能伺候他,又何必定要在我这里”说着,看春莺挽了个高髻,低声道了句“很妥帖,今儿就这样吧。”便将梳子放在案上,转过身看着陈博衍“你和月儿吵架了为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淑妃并不爱皇帝,也不是在跟胡欣儿吃醋,就是觉得不值。 第61章   陈博衍有些讶异,剑眉一挑,不答反问“母亲是如何知道的”   淑妃抿嘴一笑“这宫里的事,你想瞒过你娘,还是嫩了点儿昨儿若不是我差人缠着老祖宗,她老人家早就过去了。你和月儿还能猫起来说话我倒是听人说了,月儿不高兴呢,你硬把人家拽到小佛堂去了,关上门说了半天的话。你干什么坏事啦娘可告诉你,月儿也是人家爹娘老子当心肝宝贝一样捧着长起来的,眼下她可还没嫁给你呢,你要是欺负她,别说人家爹娘,就是我也不答应。”   陈博衍想起昨日的事情,一时纠结一时甜蜜,心被狠狠的揪住又被迅速松开的快意,唇边不由泛出了一抹笑。   淑妃那明快里略带着几分嘲讽的嗓音自一旁传来“瞧这样子,欺负小姑娘,还高兴哪你别一时得意忘形,将人家爹娘惹恼了,不肯把女儿嫁给你了,我可不管你。”   陈博衍这方回神,莞尔道“母亲说哪里话,儿子不曾欺负她。只是见着了,所以说了几句话。”   淑妃睨着他,笑道“母亲面前撒谎,也不知道脸红你没欺负她,那怎么她不肯跟你走,你硬拉她去”   陈博衍见瞒不过去,方才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说道“儿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碰到她,方寸便全乱了。她不高兴,我便慌张,更不知要怎样才好。”说着,他看着母亲,语气恳切道“母亲,这对姑娘到底要怎样才好”   淑妃微微一怔,不由笑了,她这个儿子一贯眼高于顶,对萧月白能这样体贴,那便是真的放在心中喜欢的。   她忽然有些感慨,自己这一辈子进了皇宫当了嫔妃,虽说也得过些所谓的盛宠,但皇帝对谁都是那样,喜欢了高兴了就赏一堆东西下来,把人叫到身边说说笑笑,算给了脸面,随你喜欢不喜欢,脸上都不准带出来,至于这些女人心里真正想要什么,他从不关心。   尽管淑妃看得很开,皇帝是君主,并非是她的丈夫,打从户部官员来家中传旨令她进宫选秀起,她便已放弃了俗世的夫妻情爱,但有时她在心底里还是会羡慕她的好姊妹林氏,虽说那两口子有时也会分歧吵闹,林氏之前更是负气出走,但烟火夫妻无过于此。若她能选,那她是不会情愿进宫的。   月白这丫头好福气,能让一个男人把她真心实意的放在心坎上。   淑妃自一旁宫人手中接过一只描金白瓷小碗,甜美的乳香混着丝丝的酸味儿四散开来。   陈博衍晓得,这是乳扇茶,用滇南进贡而来的乳扇合着红枣、桃胶一道炖的,酸甜甘美,有开胃醒神之效。自他记事起,淑妃每日早起必要吃上一盏,方好吃饭。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从未改过。   淑妃将一碗乳扇茶饮尽,方才浅笑道“你能有这个心思,是把那丫头真正放在心上了。其实也无他,你只要拿出一颗心来就是了。”   陈博衍不解,问道“母亲这话,儿子不懂。我也是真心待她的,她平日里爱吃的玩的,我都记着。儿子甚至、甚至向人打听了姑娘爱听什么样的话,然而她却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还生起气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淑妃有些好笑的看着他,这个儿子一向沉闷寡言,性格冷淡,居然拉下脸面去跟人打听琢磨姑娘的喜好,那场面该有多滑稽她心里想着,不由笑眯了眼睛“你竟去跟人打听姑娘爱听什么不会是学了一大篇花言巧语去哄月儿吧跟谁学的呀难怪月儿要生气,这些话哄轻浮女子也罢了。似月儿这样的姑娘,只会当你对她不尊重,拿她取乐呢”   陈博衍有些尴尬,半晌才说道“是元宝。”   想起这件事,他恨得牙根痒痒,那话本册子便是元宝找来的,说如今京里姑娘们都爱这个,甚至连宫里的宫女们也偷偷传阅,想必那书中的男角讨姑娘们的喜欢。   如今想想,元宝一个太监,哪里会当真明白姑娘心里想些什么他也真是晕了头,居然会去跟一个太监打听这个果然,淑妃几乎笑得仰了过去,抹着眼泪道“你居然跟一个小太监,问怎么讨姑娘喜欢你长了这么大,一向精明老成,竟然能干出这么一件傻事来真真笑死我了,不成不成,我定要把这件事记下,往后闷了就当笑话讲给人听。”   陈博衍满脸尴尬的看着她,腹诽道哪有你这样坑自己亲儿子的淑妃笑了一阵,方才喘着停了下来,点头说道“瞧得出来,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其实你用不着干这些不着调的事,只要把你的心思都告诉她,那就足够了。”   这话,便和萧月白那天说的一样了。   陈博衍却有些为难起来,萧月白是他捧在心里呵护的人,他不希望她受到任何惊吓,更不想让她被外头的风雨波及。   她只要在安国公府中平安喜乐的生活,等着当他的新娘就好。所有的一切,都由他一人来背负。他有自信,为她撑出一个光明顺遂的未来。   而今,母亲和她却都说了一样的话,难道女人不喜欢这样么淑妃看他沉默,收了满脸的笑意,语重心长道“儿子啊,这夫妻情侣,最要紧的是两人心意相通。两个人在一起,并非只有快乐,还要能够相互扶持,相依相伴。你当着是为了她好,其实只是叫她心里不踏实。往重里说,你压根就没把她当做能够和你并肩而立的人。她是你未来的妻子,是你一生的伴侣,你不该这样轻看她。”   这些话,陈博衍却从未想过,他只是想着要对她好,要保护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要让她和他站在一起,携手并立。   半晌,他才说道“然而那些事,她即便知道了也并不能怎样,只是徒劳的让她担惊受怕而已,那又是何必”   淑妃浅笑“你怎么知道,她不能怎样女子有女子的处事之道,有许多事恰巧还是你们这些大男人看不到做不到的呢。”说着,她又淡淡说道“娘这些日子也留神看了,月儿并非是你想的那般娇弱无用,她有她的主意,并且一旦在心里认定了,便谁也更改不了。那孩子外和内热,是能帮得上你的人,你要好生珍惜。”   陈博衍听着,心里却忽然想起了前世,两人在南安寺里的那一夜。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能不能回来,前途希望渺茫,她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把自己给了他,最后更为了保全自己,在陈恒远的逼迫下自我了断。   或许,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女人,是自己一叶障目,一厢情愿的把她看作柔弱可怜。   所谓当局者迷,淑妃的这一席话,如一双手替他拂开了眼前的迷雾。   陈博衍说道“母亲教诲,儿子记下了。”   淑妃点头,孩子的事点到即止,无需多言。   她一面吩咐宫人摆饭,一面问道“昨儿那个兽医官,我看着是生面孔,是你调来的”   这屋中皆是淑妃心腹,陈博衍也不避忌,便说道“正是,他原是羽林卫里管御马的。儿子看他勤奋忠诚,便将他举荐到了宫廷百兽坊,算是自己人。”   淑妃了然,又问道“我猜也是这样,但既然如此,他为何还替胡氏说话我原本想着,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搬倒了她,也算一了百了,偏偏临门一脚又被他生生拉了回来。”   陈博衍莞尔道“母亲过于心急,这许多年的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怎么倒在这个胡昭仪身上急躁起来这可不似母亲往日的性格。”   淑妃撇了撇嘴“不然怎样,难道要等着皇帝想起她的种种好处,再免了她这一遭的罪过,让她一步步的再上来这宫里被她搅和的乌烟瘴气,好难得的机会,往后可未必有了。”   陈博衍笑了笑,眸子微抬,看着他母亲,问道“母亲觉得,皇帝这个人如何”   淑妃一怔,说道“多疑多思,喜新倒不厌旧。”   陈博衍说道“这便是了,他既宠了胡氏这许多日子,还纵容她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情分总该还是有那么些的。皇帝多疑多思,盛怒关头上或许会答应重办了胡氏,但这事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死罪,不过是打入冷宫罢了。她作弊是真,但给鹤喂药嫁祸母亲,咱们却没有十足的证据。日后,皇帝再想起来,难保不起了疑心。若再下旨彻查翻案,又将胡氏从冷宫里放出来,可就棘手的多了。”   淑妃是宫中的老人,对于皇帝的性格熟稔至极,细思陈博衍这番言语不无可能,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到了那时候,皇上心里带着愧疚,对胡氏怕是更要宠幸非常。到了那个关头上,只怕是再难收拾了。除非胡氏犯下谋反大罪,旁人再奈何不得她。还不如就这般,连消带打,让皇帝心中始终存着那么些疑惑,每每见了胡氏就想起那疙瘩。胡氏没有旁的本事,没了皇帝的宠幸,就再难有所作为了。”   陈博衍历经两世,还是由衷的佩服着自己母亲的心智,他只说一,淑妃便将后面尽数推演了出来。   他笑道“难得母亲能忍耐,换做别的嫔妃,怕是早已按捺不住了,只当是个复宠的好时机。”   淑妃却笑了笑,幽幽说道“那是对皇帝还存着些心思的,我又不在乎。”   陈博衍倒有些不是滋味儿,说道“如若母亲没有入宫,只嫁在平凡人家中,该比如今要舒心的多。”   淑妃倒是看得开,她笑了笑,说道“行啦,娘这辈子知足,也没什么不好。老祖宗总还算顾惜,当初孝靖皇后还在时,我们姊妹之间也是和和气气,彼此敬重的。如今,我还有你,你再娶了月儿,让娘抱上小孙子,那就都够啦。”   说着,她忽然压低了声,低低问道“吾儿,娘问你一句,你可要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动了那个心思”   陈博衍颔首,一字一句道“儿子并非只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周。”   淑妃不语,半晌才郑重道“那么,母亲便助你。”   她这辈子可谓一无所有,一生所有的幸福和希望都寄托在陈博衍身上。   陈博衍想争,她便帮他争。 第62章   胡欣儿坐在床畔,看着头顶那灰白残破的帐幔,心中满是愤懑悲凉。   这景祺阁,不愧是冷宫,可真够破烂的。   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房梁上厚积的灰尘几乎盖住了其下的绘画,蛛网遍结,还有一只铜钱大小的蜘蛛,忙着吐丝垂了下来。   那雕花的窗棂与门扇上,亦也积满了灰尘,明瓦破损了两块,窗纸也发黄卷起,风一吹便窸窣作响。   屋中冷如冰窖,四处钻风,与她往日所住的钟粹宫可谓是天壤之别。   想到钟粹宫中那温暖如春,锦绣繁华的景象,胡欣儿更觉得悲从中来。   这若放在以往,她自宫宴上下来,回至钟粹宫,必有热水等候,宫人会殷勤小心的服侍她洗浴,而后便有甜汤侍奉。   所有人都看她的脸色,生怕她有半分不悦,花团锦簇,众星捧月,也不过如此。   如若皇帝再来钟粹宫过夜,那便更热闹了。   而眼下的景祺阁,同钟粹宫相比,简直就是地狱胡欣儿只觉得手脚冻得发僵,每根指头都疼的钻心,这滋味儿即便是她在胡府里时也不曾尝过。   以往没事,读那些宫廷,看着打进冷宫的妃子吃苦受罪,如今这事居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纵然愤懑,胡欣儿倒是没太沮丧。毕竟那些里的女主角,大多都要来上这么一段,但最终都能再次翻身,成为最后的赢家。   她坚信,天命是站在她这边的。   胡欣儿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一面是为了活动取暖,一面则在心里琢磨着这些事。   她始终不明白,献祥瑞这件事分明是她一环一节的算计好的,怎么临到头来竟会出了这样剧烈的变故仙鹤的确是作假染出来的,但那鹤早已喂过了药,只等着毒发嫁祸淑妃,到那时仙鹤已然毙命,皇帝必定下令严查其毒发的原因,哪里会想到这鹤竟是染出来的如今仙鹤的确毒发毙命,但那盆水却事先让它现了原型。   胡欣儿当然猜测是淑妃那一党人所为,但她不明白哪里出了纰漏,淑妃又是怎么得知仙鹤是染出来的至于那盆水,更让她有苦说不出,毕竟之前宫里主事的人是她,三十夜宴上的一环一扣皆是她布置的。   按照原本的布置,仙鹤献舞之后,便是一出黄梅戏,那戏里有一幕需得用水,故而戏楼上早早布置了。   然而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水盆竟然翻了下来,仙鹤被水打湿,自然就漏了馅儿。   仙鹤既是假的,那喂毒的事自也怪不到别人头上了。   这一举,便是将她所有的谋划全盘打乱,余下的算计也只好胎死腹中。   而那兽医官,也并非是她事先安排好的人胡欣儿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铁爪子死死的攥住了,恐惧像潮水一般的将她淹没。   事发之后,她曾悄悄托人打探,原本她打通的关节,那人却临时发病告假了,所以才换了今日的这位。   但那人告假,却没人告诉她。   戏楼上无端泼下的水,临时撤换的兽医官,这一件件如若都是人有意为之,那幕后之人可谓是将她的所有行径谋划都掌握其中,几乎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张开了一张大网,就等着她自己一步步的走了进去。   胡欣儿脸色发白,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她拧了自己手背一把,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到底是谁这样阴她   太后   不可能,如果是太后,她会直接下旨废了自己,不会大张旗鼓绕这样一个弯子。   那便只有淑妃,然而淑妃又是怎么知道她的盘算的她令胡府作弊献假祥瑞的事,也只有几个亲信及胡府上的老爷太太知晓罢了。   胡府失了孝靖皇后,和她捆在一条绳上,不会卖了她。那么只有她身边的人了胡欣儿脸色沉了下来,继而咬牙切齿这些混账奴才,平日里也没少得她的赏赐,竟然会背信弃义的出卖主子胡欣儿以己度人,只当人与人相处唯利益二字,然而银子固然好用到底有限,用钱能买到的人大多不值钱,为利而来自也为利而去,真正值得的人拿钱是买不到的。   她深吸了口气,走到门边,推开门,一阵冷风扑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外头天气倒是好,日头很大,两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瘫在院里晒太阳。   守门的老公看她出来,睨了一眼,没好气道“主儿还是进去吧,外头风大又腌臜,没得站脏了你的鞋。”   胡欣儿听这太监的话还算和气,便试着笑道“这位公公,请问能不能替我笼个火盆来这屋里着实冷的厉害。”   那老太监却鼻子里笑了一声,讥讽道“我劝您还是省省吧,当您还是宠妃哪这还是皇上的恩典,您有这屋子住,不然您就得跟那些人一道睡通铺去了”说着,他嘴一努,又道“您嫌屋子冷,那通铺倒是暖和,人挤人的。您不爱要,倒挪出来,别人挤着往里搬哪您啊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求求神佛菩萨,让皇上多念念旧情,保不齐又下旨宽赦了你,你就能回去住那暖暖活活的宫殿了。”   这些话,砸的胡欣儿满眼金星乱冒,火气上窜。   老太监又笑了一声“只不过,杂家在这儿当了十多年的差,只见往外横着抬出去的,不见竖着走出去的。您还是多多保重,免得没两日就先横着出去了”   胡欣儿打从到这个世界来,还从没受过这种气,往日在胡府虽说不受重视,到底人也拿她当小姐看,进了宫承了宠,更是人人都捧着她,就连孝靖皇后都被她压了下去,哪曾想到如今竟然被这么个下等的老太监讥讽嘲笑她气的头晕眼花,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老太监见她站不稳,更拐叫起来“您可站稳了,要死也多等上两天。这大年下,出来这种事,给谁添晦气呢”   胡欣儿扶着门板,站稳了步子,强忍了怒火,脸上反倒挤出了一抹笑意“公公说的有理,往后我在这里,就劳公公多多照看了。”   那老太监倒没想到她这般能忍,不由愣了愣。别的人挨了这一下不是立刻抢白,便是摔手走开,定要吃上几顿苦头,方才明白过来。   胡欣儿自腰上解下一枚金累丝香囊葫芦,递了上去“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身上再没什么好东西,就这个葫芦,给公公年下添菜。”   她被打入冷宫,身上佩戴的首饰都被搜了去,唯剩这个葫芦,因戴的隐蔽,不曾被人拿走。   那老太监平日里也不少收人贿赂,但进了这地方的嫔妃,也没多少油水可榨,见了这金晃晃的香囊葫芦,自然看进眼里去了。   他伸手接过,揣在怀里,便换了一副面孔“主儿实在客气了,杂家说话不好听,但也都是道理,主儿可别生气。”   胡欣儿见他软和下来,心道有门,笑道“老公公年长了,见过世面,知道的道理当然比我多。”说着,便压低了声响“我有件事,劳公公走一遭。”   这送信儿捎话的事,老太监倒也干过,他才拿了胡欣儿的东西,这人情还是要还的,便说道“您请说,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是方便事。”   胡欣儿低声道“我想请公公,去一趟东宫。”说着,便低语了几句。   那老太监听着,吃了一惊。他在冷宫干了这么多年的差,来来往往见过不少人,之前轰轰烈烈、烈火烹油,最后也都销声匿迹,连把灰都没剩下。有那不甘心的,再生出各种法子的,然而如胡欣儿这般大胆的,却一个都没有。   他不由将胡欣儿上下打量了几眼,暗道看这女子年纪轻轻,胆量倒是不小,都已到了这个地步,还敢如此胡欣儿浅笑“公公只管去,我保管没事。往后,若我出去了,便保公公做个掌事太监。公公一把年纪,也该存些养老的本钱,好过在这里生熬。”   老太监想了一阵儿,他倒也听说过些前面的事情,同这胡欣儿往日事迹,暗自忖度了一阵这若赌输了,于自己没什么妨碍,但她若真能出去,自己便算是卖了个人情。   当下,他点头道“您放心,我准帮你把话带到。”   胡欣儿笑了笑,又说道“火盆的事,便也麻烦公公了。”   安国公府中,正当大年下,本该是亲戚好友往来密切的时候,但今年因出了那样的尴尬事,人人皆恐哪里招惹了皇帝,被人捉了把柄,各自闭门不出,竟比往年清闲了许多。   萧月白在屋中,看着丫头们将水仙里的石子清水一一换了,随口说道“这水仙倒是开的持久,又抽了这许多花苞出来了。”说着,却不听萧柔搭腔,便有几分奇怪,看了过去。   萧柔坐在凳上,皱着眉怔怔的出神,手里的茶早已凉了,却一口没吃。   萧月白轻轻问道“柔姐姐,你怎么了”   萧柔回神,将茶碗搁在了桌上,斥了一句“这人呆成这样,我看不用要了”   萧月白顿时恍然,萧柔这是在埋怨周枫。   自从三十之后,来萧家打探萧柔亲事的,倒也很有那么几户人家。虽说不尽如意,中有几个还是来求续弦的,但论起家资人才,能配得上萧柔的还是有的。   李氏倒是欢喜,每日都同甄母与嫂子林氏,商议挑选。   这些人里,唯独没有那个最该来的周枫。   萧柔急的如灶上的蚂蚁,却一无法子。人家男人都不上心,总不能叫她这个姑娘豁出脸面去求嫁吧萧月白倒也犯愁疑惑,那晚上瞧周枫的样子,明明有那意思的,怎么如今倒没了动静这么多人上门问萧柔的亲事,她不信周枫没听见传闻这个人,到底打什么主意呢   这若是陈博衍在,她还能问问,可偏偏因宫里的事,陈博衍有日子不登门了。   难道说,这辈子萧柔与周枫还是走不到一起萧月白想不出来宽慰她的话来,便吩咐丫头重新倒茶上来。   正当这个关口,荣安堂的丫鬟凤英匆匆跑来,说道“两位姑娘,外头传来的消息,周公子吃了官司,连四爷也一道被牵连进去了” 第63章   萧月白和萧柔听了这消息,一起吃了一惊。   萧柔顿时起身,急忙问道“这周周公子犯了什么事,能吃上官司”话才出口,她自觉不妥,方又追问道“这周公子犯了事,怎么会牵连着四爷”   萧月白倒是冷静些,听了这消息,急虽急,却没带在脸上,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仔细说来。”   凤英却也不甚明白,说道“据说是周公子打死了人,四爷替他在京都刺史老爷面前说了两句话,就一并被苦主咬上了。”   萧月白倍感疑惑,上一世可没这回事,当然前世到了此刻,淑妃业已遭难,被驱逐出皇宫,和今生的局势是大不相同的。   局势有变,往后的路途走势自也大变。虽然眼下不知未来如何,但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   她又问了凤英几句,然而凤英却颠三倒四说不明白。   萧柔直听得心里发急,斥道“你这丫头,怎么连一件事也说不明白这不清不楚的,真叫人急死了”   萧月白问道“你打哪里听到这个话的”   凤英答道“是宫里人出来传的消息,本是告诉老爷的,但大太太跟老太太说起此事,又叫我来告诉姑娘。”   萧月白更觉奇怪,说道“这等事,往常是再不会告诉我的,老太太今儿是怎么了”   凤英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老太太叫姑娘过去商议。”   萧月白心中疑惑,还是急忙换了衣裳,同萧柔一道过去了。   到了荣安堂,果然见林氏陪着甄母在次间里坐着。   甄母头上戴着松竹梅抹额,身上穿着家常的蜜合色织金万字纹杭绸对襟袄,斜倚着软枕靠在炕上,正同林氏说话。   小丫头金坠儿跪在地下,拿着美人拳捶腿。   眼见甄母与林氏的神情平稳,姊妹两个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一起上前行礼问安。   甄母见她们过来,淡淡说道“今儿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要说,先坐下吧。”说着,停了停又道“柔丫头也来了,无妨,一道听听也罢,没什么坏处。”   林氏的脸色微微有些白,但没有说什么。   萧柔与萧月白听老太太说话口吻郑重,远不是往日那般的慈祥可亲之态,不由相互对看了一眼,坐了下来静听甄母讲话。   甄母便说道“这件事呢,虽说不是出在咱们家里,但既是姻亲咱们也就不能置身事外了。你们也都不是孩子了,将来出阁独掌门户,少不得要经历些风雨,提前知道也没什么坏处。”   林氏面上微微露出些不赞同的神色,但依旧没有说话。   萧月白便说道“老太太尽管说吧,我听凤英说了一嘴,好似是小侯爷周公子出了什么事,倒怎么把四皇子给牵扯进去了”   甄母颔首道“确有此事,那周家的小少爷,据说是年前同胡府的小公子一起吃酒,不怎么就起了口角,动起手来。周少爷的脾气性格和力气,你们也该听过些,下起手便有几分没轻重,四皇子又恰巧在,这便牵扯了进去。那胡府的小公子,被人抬了回去,于年前两日,忽然殒命。这胡府的人不甘心,就将此事告到了京都刺史处。这人命关天,刺史也不能轻率,就把周少爷给下了狱,四皇子因是知情人,便与案子有些瓜葛。”   萧柔听闻此事,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漆黑一片。   萧月白听到同陈博衍干系倒是不大,心中略微一松,又疑惑道“老太太,这周公子怎么说也是贵胄子弟,怎么案子都没审理明白,就先行给下了狱呢”   原来,人命官司虽说干系重大,为防嫌犯外逃,官府会将可疑之人先行下狱,但当今的世风,王孙世家若犯了事,无不是补个病状,免了子弟下狱受苦丢人。周家虽说败落,但好歹还有个爵位在,打点官府的银两也总不至于拿不出来。周枫又和陈博衍交好,还有一位皇子的情面在里面。   这京都刺史不止不理会周家,甚而连陈博衍的面子也不肯给,实在有些奇怪了。   该不会是,有人在里面下绊子吧   甄母看这小孙女无丝毫慌乱之态,面上露出赞许的神色,点头说道“你问的不错,这若是别的人家倒也罢了,偏偏是胡家的人,刺史夹在中间,也是没有法子。”   萧月白顿时醒悟,忙问道“胡家可是先皇后的母家”   甄母答道“这京里哪还有第二个数得上的胡家”   萧月白咬唇不语,心中思来想去,周枫惹上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先皇后、同时也是胡欣儿的母家。   胡家祖上当年也是开国有功之臣,祖上亦也出过几位能臣,到如今虽说江河日下,但到底是出过一位皇后一位宠妃的。   胡欣儿在宫中倒台的事,外界还没有完全传开,猜测诸多却没有个准确的消息。   那京都刺史权衡利弊,那周府是已然败到家了,再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但胡欣儿却极有可能再度起复,那可是皇帝的枕边人,谁能得罪的起于是,周府怎么样求情也不管用,打点银子人家也看不到眼中,硬生生就把周枫关进了大牢案情怎样暂且不说,便是先安抚了胡家。   至于陈博衍,虽说是皇子之尊,但这到底不是他亲自犯的案子,硬要说情也讲不过去。   萧月白想通了这一层,低头不语。   这事和陈博衍关系不大,但周枫是他的表亲,又是他过命交情的兄弟,保不齐他有什么打算,再说还有萧柔。   她偷瞄了萧柔一眼,见她脸色惨白,一张丰盈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言不语。   甄母说道“叫你们过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听,就是要你们知道。行了,你们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同你们太太商量。”   萧柔僵着身子不动,萧月白却忽然说道“老太太,我想请博四皇子过来见一面,可以么”   林氏想到了什么,低声斥了一句“月儿,胡闹”   甄母看着她,眼角带了些笑“你见四皇子,要做什么”   萧月白说“我想看他有什么打算,同他商议。”   同陈博衍在宫里那次见面,话并没完全说通,她不知道陈博衍到底怎么想的,借着这件事她想跟他好好再谈谈。   林氏有些惊了,她没想到这个一向乖觉听话的小女儿,竟然有了这样的主见。   甄母却似乎颇为满意,含笑道“也好。”   林氏急道“老太太”   甄母看着她,说道“孩子的事,总要让他们试着去做。”   林氏便不语了。   萧月白和萧柔略坐了一会儿,看长辈们果然还有话说,遂起身去了。   待两人走后,林氏问道“老太太将这事告诉孩子们做什么”   甄母说道“孩子大了,总有要放手的时候。你现下不让她历练,难道将来让她进了宫吃亏么你能把她藏掖在自己翅膀底下到什么时候我们萧家,从不娇惯孩子。你们两口子当初把逸安送到西北军中,我说过一个不字”   林氏不语,半晌才说道“可逸安到底是男儿,月儿一个姑娘家”   甄母把玩着指上的一枚黄玉扳指,淡淡说道“男儿女儿,在老身眼里,都是一样的。女儿有女儿家的去处,并非是身为女子之身,就能轻松。你不也是十六岁时,就独个儿远嫁至京城么你如今护着她,什么都不叫她知道,不让她历练,可往后的路到底是要她自己走的。”   林氏听着,垂首无言。   甄母却笑了,点头赞叹道“再说,月儿这孩子身子是一向弱了些,难免让人轻看她,但其实她心里是有主意。你瞧方才,柔丫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月儿倒是能找准关键,她是个脑子清楚的,你不要小看了她。孩子们总会长大,你也该试着放手了。”   林氏默默,却满心不是滋味儿。   她一直当做娇宝宝的女儿,扑棱着翅膀,要离开她的羽翼了,这种认知令她有些难受。   萧覃看见陈博衍同女儿亲热大为光火,如今却是轮到她了。   甄母是个年长的女性,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孩子,哪里不明白她这段心思,也就不再多提,转而问道“这两日来府上问柔丫头亲事的人家这么多,你和老三家的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来”   林氏便按下了那段心思,说道“三太太看好了几家,有两个年岁略大了些,已是二十出头了,虽说前头丧过妻,但性子倒是好,又是知冷知热的人。媳妇打发了人去打探了,说是待前妻也很好。还有一个,倒是小柔丫头一岁,但三十夜里,一眼就看中了她,极是喜欢,一定要娶,所以请了媒人来说。”   甄母笑着点头“柔丫头终身能有个好着落,我也就放心了。其他都不要紧,只要能好好待她,便是最好的。”   林氏又道“但三太太说,还要看柔丫头自己的意思。我便试着私下问了几句,也不知那孩子是面嫩害臊还是怎的,总不答话。”   婆媳两个说了些家常琐碎,就打发了这半天。   萧月白与萧柔踏出荣安堂的门,萧柔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萧月白连忙扶住了她,低声道“姐姐别慌,咱们从长计议。”   萧柔一来关心则乱,二来今生到此她只是个没经历过什么事的丫头,哪儿还有什么主意,轻飘飘道“还能怎么从长计议,他那脾气我是知道的,两句话不对付就要动手。我说过那么多次,他总是听不进去,如今闯下这样的祸来,我能怎么办这两天晚上,娘总逼着我,问我要嫁哪家,还说我再这么耽搁下去成了老姑娘,就彻底没人要了。这节骨眼上,他出了这样的事,我”   萧月白低声道“遇上事,不要急,总要想着法子去解决,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关。老太太答应了我,想必明儿就会请博衍哥哥过来,见了他咱们再好好商量着,想法子把周大哥救出来。”   萧月白话音轻柔,却神奇的令萧柔冷静了下来,她看着这个娇小的妹妹,不知怎的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倚靠。   她点头“好,姐姐听你的。” 第64章   陈博衍坐在周府大堂之上,默然无言。   大堂上首,坐着一名中年妇人。   这妇人容貌秀丽端庄,只是面有愁容,身上一件杏黄色丝绸夹袄,面子有些发黄,显然很有些年头了。这在京城贵妇之中,是绝不可能的。   这妇人,便是周枫的母亲宋氏。   宋氏两眼微红,低声哽咽道“我实在不知该和什么人商量,京里竟无一个可依靠之人,淑妃娘娘在宫里,也不是想见就能得见的,只好托人将你请来。”   陈博衍看着宋氏那六神无主的样子,微微叹息了一声,问道“宋家没来人么”   宋氏摇头,面色微冷“打从我嫁出来,同那边是再没什么瓜葛了。我们娘俩是死是活,也不用他们来管。”   陈博衍听着这话,打量了一眼堂上,桌椅有些掉漆,地下的毯子也早已看不出花色,想想宋氏这些年来独个儿抚养周枫,这背后的含辛茹苦,也实在令人动容。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的确不是她一个寡妇能承受的起的。   宋氏在朝中没有什么人情,唯独相识且能倚靠的唯有淑妃这一脉了。   上辈子并没这件事,献祥瑞一事发了之后,淑妃被驱逐出宫,自己抑郁寡欢,落魄沮丧,终日借酒浇愁。其他的友人为了避祸,都和他断绝了往来,唯有周枫母子,接纳了他。他无处可去,无人能说话时,总会来这儿。周府纵然潦倒,宋氏还是会端上几盘自己亲手做的菜和两壶老酒,让周枫陪他说话解闷。   更别提,后来他逃出京城,举兵起事,周枫背负着宋氏,弃了爵位,从京城一路寻觅到义军营中投奔于他,更为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患难之交比金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弃周枫不顾的。   陈博衍说道“姨母,你也别过于担忧,我已送了名帖到刺史府,王昭霖总还不至为难表弟。”   有陈博衍在,宋氏有了主心骨,多少好受了些,说道“那多谢你了,之前我使人送了礼物银两去打点,奈何人家根本不收,想必看我是个妇人,懒怠理会。”   陈博衍心中明白绝非为此,但当着宋氏面前自不会提起,免得她烦恼,只说道“姨母放宽心些,有我在,总不至于叫表弟吃这场牢狱之灾。”   宋氏点头道“你的话,我信的。”   陈博衍又问道“我之前让姨母打发人到胡府去说和,那方怎么说”   宋氏听闻此言,便想起胡府的人前来叫嚣时的情形,脸上一白,半晌才说道“胡府倒是给了回信,说说他们小少爷如何金贵,如何得老太太的喜欢,就是宫里的昭仪娘娘也极其看重,如今说没就没了,定要、定要枫儿给他们少爷偿命。”她话音颤抖,几乎带上了哭音。   陈博衍却冷笑道“这官府尚未审过,他们便自作主张了宫里的昭仪娘娘,只怕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说完,也更不多谈,宽慰了宋氏几句,便起身离去。   宋氏倒也不怎么挽留他,只将他送到了二门上。   陈博衍说道“姨母留步,尽管放心,表弟的事全在我身上,我定保他安然无恙。”   宋氏点头“你的话,姨母信的。”   陈博衍便不言语,自元宝手里接了斗篷披上,出门而去。   宋氏立在门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方回,从她丈夫过世,多亏了淑妃照应,方才勉强维持的了家计和体面。对于淑妃母子,她心存感激,并绝对的信赖着。   陈博衍出了周府,骑马回宫,一路无言。   他请宋氏派人前往周府,绝非为了说和,只是想打探一下对方的口风。   果不其然,胡府扛出了胡欣儿的大旗,然而胡欣儿自身难保,这档口上闹出这样的事来能有什么好处想让胡欣儿为胡府撑腰,那是绝不可能的。   这件事的由头,还是年前撞见他在酒楼同人打架的那回。   陈博衍还记得,周枫将胡府的小少爷压在地下,左右开弓,连锤了十多拳,骨头也打折了几根。然而那小少爷被人抬走时,尚且还活着。之后,倒也没听闻胡府有什么动静,宋氏心中不宁,还打发了人上门请罪。   然而那时候,胡府说不过小辈不懂事,打闹罢了,何必当真如此,也就罢了。   陈博衍还在心中琢磨了许久,却百思不得其解,他虽觉得这事是有人蓄意设套,要圈周枫入坑,然而却想不透目的何在。   走到半途,陈博衍忽见前方一身着甲胄的魁梧壮汉迎面走来,身型极是眼熟。   这人走到跟前,陈博衍方才认出,原来是自己的近身侍卫张岩。   张岩上前,抱拳道“爷”   陈博衍勒住缰绳,问道“什么事”   张岩回道“国公府打发人来问,爷若午后有空,请过府一叙。”   陈博衍奇道“是国公爷相邀,还是萧将军这时候,正当避嫌,他们倒是不怕。”   张岩答道“都不是,来人说是四姑娘请您过去。”   陈博衍却是一呆,萧月白主动要见他,这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怔了片刻,当即拨转马头,往安国公府而去。   到了安国公府,陈博衍在门前下马,守门的下人认出他来,连忙进去通报,便有人上来将马牵了过去。   不多时,里面人出来说道“四爷只管进去,老爷出门去了,夫人知道此事,姑娘在房里。”   陈博衍并没多想,径直迈步进了安国公府,轻车熟路的往后院走去。   一路走到闲月阁,陈博衍便在门前停下了。   他来安国公府许多次,但进萧月白的住处,两辈子却还是头一回。   他打量了一番这院子,水磨的砖墙,碧青的墙裙,墙上攀着藤葛,这隆冬时节苍翠依旧,显得干净素雅。   抬头望去,月洞门上贴着一方字笺,看字迹当是萧逸安的。字笺上蒙着一方碧纱笼,显然主人极其爱惜。   停了片刻,萧月白身畔服侍的丫鬟明珠出来,含笑道“四爷来了,请进去,姑娘就在堂上。”   陈博衍颔首,跟着明珠进了中庭。   院中唯有两个小丫头扫地,四下静寂,鸟雀不闻。   陈博衍打量着院子,问道“你们姑娘请我来,所为何事”他倒是很愿意去想,萧月白是因为想他,然而他也知道,这大概也就只是想想了。月儿就算想他,也不会主动要见你他的,定然还有别事。   果然,明珠答道“姑娘没说,但好似是为了周府公子的事。”   陈博衍将唇一抿,没有言语。   上得台阶,明珠打起帘子,请陈博衍进去。   陈博衍踏进门内,一股暖风合着梅花甜香扑面袭来,这是萧月白常年的习惯了。   萧月白正坐在一张红木嵌理石面小圆桌前,穿着一件家常的杏色夹袄,头发散挽,只用一根碧玉簪子绾着,倒衬着头发乌油亮泽,面上薄擦胭脂,娇嫩温婉。   她手里拿着一方绣花棚子,正绣的专心,听见动静也没抬头,只轻轻问道“来了不曾”   明珠正想答话,却见陈博衍朝着自己摆手,会心一笑,福了福身子向外去了。   陈博衍放轻了步子,走上前去。   萧月白依旧没有抬头,说道“我口渴,剥个柑子来吃。”   旁边微有响动,不多时便有一枚橘子瓣递到了她口边,萧月白并未多想张口便吃了。   她不爱吃橘络,然而明珠听林氏的话说橘络对身子有好处,必定不会剥去,然而递到口里这枚橘子瓣却是光滑干净,甚合她口味。   她将这橘子吃了,露齿一笑“今儿这柑子剥的好,甚合我意。”   一旁男人的话音传来,带着低低的笑意“多谢夸奖。”   萧月白微微一惊,抬头看去,就撞进了一双黑亮温润的眸子里。   陈博衍手里拿着一只剥了一半的柑子,桌上放着些橘皮和白色的橘络,正浅笑的看着她。   一个大男人,居然做这样的小巧功夫,然而她的心却如顿时化开了一般,充满了融融的暖意。   她笑着轻轻说道“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一语未了,竟张开手扑在了陈博衍怀中。   陈博衍却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轻轻抚摸着萧月白脑后的发髻,说道“看你绣东西出神,所以没打扰你。”   萧月白将脸贴在陈博衍的腰上,嗅着他身上的淡香,心神为之一宁。她眯着眼,说了一句“想你。”   自三十夜里到今日初二,满共不过三天,她就觉得寂寞难熬了。   以往,也不是不念着他,却从未如现下这般真切。   本有些话要问他,但眼下她只想抱着他一会儿。   陈博衍将手中的橘子放在了桌上,看着怀里小鸟依人的恋人,心里洋溢着甜意。   这种幸福,是真实而踏实的,能让他拼尽所有去守护捍卫。   上一世,他登上了帝位,勤勉政务,殚精竭虑,无有一刻不敢松懈,心中装着的是天下和子民,然而他自己呢身为九五之尊的陈博衍,当摘下了平天冠之后,作为一个俗世的男人,其实一无所有。 第65章   两人相拥了片刻,萧月白便自陈博衍怀中挣了出来,抬起头望着他,问道“博衍哥,周大哥的官司到底怎么回事”   陈博衍听她关心起别的男人的事,心里微微有些喝醋,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月白浅笑柔声说道“你才说过,所有的事情都不再瞒我的,我要瞧瞧你说话算数不算。”   陈博衍看着她略显俏皮的笑脸,顿了顿,还是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无奈一笑道“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萧月白尚未答话,萧柔却从里间快步走了出来,脸色蜡白,问道“这么说来,他当真打死了人”   陈博衍倒是没有料到萧柔竟然也在,道了一声“萧姑娘。”   萧柔便也略福了福身子“四爷。”   萧月白拉着萧柔的手,低声宽慰道“柔姐姐你别急,咱们总还是要想办法的。”   萧柔性子略急躁些,又是自己关切之人,难免失了冷静,咬牙道“还要怎么想办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那个脾气,我说了多少次都不改,他怎么不替、不替他娘想想”   萧月白只觉萧柔的手又湿又冷,便起身去倒了一杯滚茶,放在了萧柔手中。   萧柔眼圈微红,捧着茶盅,手轻轻发着抖,好容易才握稳了。   萧月白说道“这胡家的小少爷,真个是被周大哥打死的么”   萧柔微怔,陈博衍看着她,眸色一闪“月儿什么意思”   萧月白便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这胡府的小少爷同周大哥打架已约莫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若当真伤重不治而亡,那伤势必定是极重的,那怎么会拖了一个月都不见胡府来人何况,之前老夫人还派人上胡府致歉,胡府也是风平浪静的。偏偏在胡昭仪出事的节骨眼上,这件事翻了出来,难免不叫人多想一些。”   陈博衍唇边泛起了一抹笑意“月儿倒是心细如发,这么快就寻到纰漏了。”   萧月白却有些愕然“莫非这事真有什么蹊跷”   陈博衍说道“眼下却还不知,但我也和你一样的心思,这件事怪异。”说着,他看了萧柔一眼,又道“你们暂且放心,官府审案不会这样快,我也会私下派人查探。如若当真有鬼,我定会搭救阿满。”   萧柔一向刚强,眼下却没了主意,听陈博衍如此说来,连忙俯身下拜“那便多谢四皇子了。”   陈博衍向旁微微让开,莞尔“柔姑娘是阿满的什么人,竟要替他来谢这个礼,还是等将来再受罢。”   萧柔也是急了,忘了忌讳,听了陈博衍这意有所指的话,才想起自己此举到底有多鲁莽,当即脸上一红。   但她是个性格爽利的女子,并无那些羞赧忸怩之态,直起了身子,说道“那就承四皇子的吉言了。”   陈博衍看着眼前这个娇丽女子,心中颇有几分赞赏,萧柔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前世安国公府遭难,周枫也离开了京城,她也被征召入宫。   对着灭门的仇人,萧柔倒是没哭没闹,更没寻死,而是忍辱负重,在宫中活了下来。   待后来义军起事,探子进京打探情报,通过人脉渠道找到了她,萧柔便借着皇妃的身份,不断的往外传递军情消息。   直至京城城破,萧柔才被人供了出来,陈恒远便勒死了她。   这样的屈辱和隐忍,便是寻常男人也难以承受,更难以想象她一个女子之身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陈博衍称帝之后,清肃后宫之际,萧柔身侧的心腹婢女方才供出,她长年私下服食避孕药物,所以才承宠良多却并无生下一子半女。   萧柔和萧月白不同,萧月白是让人想捧在心头呵护的,而萧柔却令人打心底里的敬佩。   然而无论是谁,萧家姑娘的秉性,却都是一样的。   陈博衍将这些旧事按下,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一定搭救于他。”   说着话,守门的丫鬟忽然道“大少爷来了。”   话音落,只见萧逸安已迈步进门。   陈博衍见萧逸安穿着红布劲装,头缠绣带,两颊微红,额上有汗,便晓得他是才练了武进来,莞尔道“逸安到家了,也不忘习练功夫。大年下,也未免过于用功了。”   萧逸安笑道“身为军人,守家卫国,一刻也不敢松懈。倒是你,趁着我父亲不在家,偷跑进来私会我妹妹,什么道理认真起来,就该将你叉出去”说着,便朗笑上前,在陈博衍肩上捶了一拳。   陈博衍比萧月白略大几岁,同萧逸安倒真可谓是一道长大,萧逸安还曾是他的书房伴读,两人的交情好之又好。   他亦笑着受了这一拳,方才说道“是月儿叫我来的,为了阿满的事。”   萧逸安浓眉一皱,说道“我也听说了,还不及去牢中看他。他那脾气,和人动手我信,但总不至于闹出人命来。再说,这王昭霖也未免过于不近情理,阿满又不会跑,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倒硬将他下在牢中。”   陈博衍笑意一收,心里正有些事情要同萧逸安商议,便说道“逸安,我有件事需得向你请教。”   萧逸安笑道“什么事,只管讲来就是,你我之间又何须客套。”   陈博衍道“是关于西北军务。”   萧逸安一听,顿时正了神色,道“你同我到书房里去。”   说罢,两个男人便一道往外去了。   男人去商议正事,女人当然不会阻拦,萧月白便叫丫头来收拾茶碗,见萧柔坐在一旁失魂落魄,便宽慰道“柔姐姐,无论好坏,横竖咱们也算知道大致情形了。我不信周大哥会打死人,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和人动手也从来有分寸。胡府怎么说就是怎么样么再说,宫里那位胡昭仪近来坏了事,只怕就要一栽到底,爬不起来了。这件事,兴许就是有惊无险呢。”   萧柔眉头依旧蹙着,却笑了笑,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月儿,好妹妹,我晓得你是在宽我的心。我没事,你放心吧。我只是在想,我还能够做些什么”说着,她低头不语,半晌忽然咬牙一拳捶在了自己的腿上“这女子之身,当真是无用”   萧月白却有些茫然,之前她为了陈博衍不肯对她说实话而置气,但如今陈博衍告诉了她,她又能做些什么她是很想帮他,却该从何处入手   陈博衍同萧逸安走到了书房,萧逸安令书童捧了茶上来,便摈退了左右,问道“博衍说起西北军务,还有何事”   陈博衍淡淡说道“除却之前的事,我倒想与你添上一得力干将。”   萧逸安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你说的是阿满”   陈博衍颔首道“不错,他在京中也是闲混,一无前程,倒不如去军中,大有施展拳脚的余地。这一次,倒是个机会。”   萧逸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但阿满只怕舍不下老母。”   陈博衍默然,一时没有言语。   萧逸安说的不错,周枫在世的亲人唯有母亲宋氏一人,如若自己发话,周枫或许会答应,但要他抛下母亲前往从军,这话却无论如何也不好出口。   然而,他今生是不打算再离京了,周枫跟着他在京中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周枫的才干,也只有在军中才能发挥,眼下不过两条路,一条是西北,另一条则是上辈子的义军。   然而此时,南边的义军还是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陈博衍倒是有考虑过将他们收到麾下,但那是以后的筹划。眼下,周枫去那边还不如去西北。   出于私心,他也希望在西北军里再插上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将他培养起来,日后成为自己的臂膀。不论对于谋划,还是将来称帝之后,都是一大助力。   但这份心思,过于自私,而周枫也未必愿意为了前程,抛下母亲。   萧逸安看他沉默,也点头道“我晓得,眼下的确是个绝好时机,但咱们也得看阿满的意思。”说着,他拍了拍陈博衍的臂膀“你也莫往心里去,还是尽快解了阿满眼下之急为是。”   周朝参军不易,除了朝廷从各地征来的兵丁,贵胄子弟要入伍却要经过严格考核,毕竟他们参军是作为军官任职的。比如萧逸安,便是考过了武举,才进了西北军。   虽说如今世风日下,腐败滋生,行贿入伍来混军功的大有人在,但周枫这等没钱没人的破落户小侯爷,也还是不容易的。   然而,如果是将功折罪,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陈博衍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我晓得了,之后我会再找空子同阿满说。”说着,转言问道“国公爷如今是什么意思”   萧逸安晓得他所问,便道“自打三十夜宴之后,父亲见果然如你所说,心意便有些活动了。”一语未休,又叹道“其实,看着太子那个样子,与其让大好江山被陈恒远败个干净,还不如换个人来做。我们忠于大周,却并非只忠于哪一个人。”   这话说的简直大逆不道,然而陈博衍却深以为然。   他是亲眼见过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惨景,忠诚于一个不行的人,那又有什么意义萧逸安神色郑重“四殿下,我们助你。”   宫中,淑妃才看过账目,斜卧在炕上,闭着眼眸揉太阳穴。   彩霞替她往茶盅里续了水,低声笑道“娘娘劳累了,该好生歇歇。这个胡氏,没那个本事,还要坐那个位子,如今扔下这些烂摊子,都给娘娘收拾了。”   淑妃没有答话,只是闭目养神。   她头疼一来果然是因宫务繁杂,胡欣儿掌权这一段,账目错漏极多,还有宫人贪污事宜,少不得要一一纠正过来;二来便是周枫那件事。   宋氏是淑妃的远房表妹,虽说是亲戚,却也是拐弯抹角的关系。但淑妃从未轻看过他们母子,还怜惜孤儿寡母,时常叫他们进宫来见,便也让陈博衍自幼就同周枫在一处读书玩耍。   周枫便同陈博衍极好,长大了也总跟着他。   如今周枫沾上这样的事,偏偏还不是别人,是那胡府的小公子,送上门的把柄人家怎么肯放只怕,就要做一做文章了。   这若是以往,她还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陈博衍既然有了争的心思,她这个当母亲自然也都上了心,若为此事牵连了儿子的名声,那可真真恼火了。   正寻思着,外头宫人便报皇帝驾到。   淑妃只得压着心事,自炕上起身,整了整衣裳,前往接驾。   自从胡欣儿出事,皇帝倒时常来长春宫,太后喜闻乐见,淑妃却实在不耐烦。好在宫中新宠甚多,皇帝也不勉强,只是来坐上一坐,说说话,有时吃顿饭便去了,不曾留夜。   皇帝迈步进门,丢下一句“都起来吧。”   淑妃听这话音似有不悦,心中便警醒起来,面上一无变化,自地下起来。   皇帝走到炕边坐下,看炕几上摆着几本账册,随口问道“淑妃理账呢”   淑妃走到跟前,回道“回皇上的话,正是。虽说年还未过完,但各处的事情都乱起来,还是早些收拾起来为好。”她话没说透,却已将胡欣儿之前戳的乱子给带了出来。   果然,皇帝脸色微变,意兴阑珊道“你一向勤勉心细,宫里的事交给你,朕都放心。”   淑妃浅笑,适逢宫人送茶上来,她便亲手端给了皇帝。   皇帝接过茶,并没有吃,两眼看着她,沉声问道“朕听闻,你有个娘家外甥,近来竟出了人命官司,还将老四裹在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太蠢了昨天的章节居然错扔进存稿箱,忘发出来了s祝所有女同胞三八妇女节快乐 第66章   淑妃倒是不慌不忙,她将摊着的账册一一收起,转身交给了喜鹊,方才说道“皇上这消息倒是来得快,外头民间的官司罢了,竟也能上达天听。”说着,她笑了笑,望着皇帝;“这是谁向皇上告状了不成不然,这官司还没到大理寺,难不成王刺史竟然连审案之能也没了,还要写折子上奏请示皇上”   皇帝脸上爬过一丝狼狈,被淑妃那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竟有些躲闪。   他低头吃了口茶,遮掩了过去,随口道了一句“还是你这里泡的茶,更合口味些。”   淑妃跟了他多年,对他的性子脾气了如指掌,走上前去笑了笑“这新上来的姐妹,到底生疏,伺候的不甚周到,只是这替人说话的本事习学的倒是快呢。”   胡欣儿倒台,宫中便出了空缺,那些心里还存着念想的嫔妃,各个都欢喜不已,谁知皇帝却又新宠了两名戏乐班子的乐伶都是色艺双全之辈,加之年轻,便颇得皇帝喜欢,连着几日都招了她们侍寝。   那些期盼着雨露恩宠的嫔妃自然颓丧不已,便有气愤不过的,来淑妃跟前架桥拨火,挑唆生事。淑妃虽不在乎这些,却也心生好奇,私下着人查了一番。   打探之下,淑妃才发觉,这两名乐伶原来都是胡府引荐入宫的,在戏乐班子倒也安分守己,只在胡欣儿出事之后,方才走了出来。   淑妃倒也有些佩服胡欣儿,年纪虽小却知道事看前后,给自己留个后手,虽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对皇帝就是好用。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是要用上这两个妮子了。   周枫那件官司,陈博衍早已告诉过她了,母子两个揣摩了许久,始终不知这胡府到底打的哪路算盘,只是胡欣儿此时挑起这事,必定来意不善。   所以皇帝才开口,淑妃便已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了。   然而皇帝到底还是皇帝,他被淑妃噎了这一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将茶碗往炕几上一撂,斥道“淑妃,你这算是犯上”   淑妃当即俯身拜倒,说道“那便请皇上治罪。”   皇帝看着那满头珠翠的发髻,看似恭敬的身姿,竟而一时哑了。   他拿淑妃是有些没办法的,之前胡欣儿执掌内务,把宫里闹得一团乱,如今要收拾起来,需得一个能干熟稔之人方可。太后上了年纪,有心无力。贤妃身体虚弱,不问事已久,其余的也都是些扶不起来的,唯独淑妃能收拾这样的乱局。   皇帝这才惊觉,自己竟然陷入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他竟然需要倚靠这个女人。   而淑妃对他的冷漠,让他实在不是滋味儿。他新进宠幸了两个乐伶,宫妃人人自危,却唯独淑妃不闻不问,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男人大概都有些这样的贱毛病,越是不将他当一回事,他便越要贴上去,便是这九五之尊也难逃例外。   皇帝咳嗽了一声,静了半晌,方才说道“朕此番不与你计较,起来吧。你是宫中老人,这些规矩忌讳,该比旁人更明白才是,不要失了分寸。”   淑妃谢恩起身,听皇帝这般故作姿态,心中笑了一下,脸上还是平常。   皇帝便又说道“这桩官司,朕听闻是老武安侯的独子周枫,同胡府的小公子一起吃花酒闹事,为争抢粉头,失手将胡家的小公子打死了老四也在场,还将周枫叫了回去。”说着,那眉头便不由的皱了一下。   淑妃听这话,明着已经是将罪责算在了周枫头上,笑了笑说道“还是臣妾之前说的,这新上来的姊妹真爱学嘴,王大人尚未送折子进来,皇上就知道的这般清楚了”说着,一双妙目紧盯着皇帝,追问“皇上是从哪里听到的”   皇帝有些窘迫,停了半晌,才说道“你且莫管这个,朕只想问问,老四确实和这事有牵扯”   淑妃笑了笑,说道“臣妾所知,与皇上听到的大概情形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那两个粉头都是胡家的小少爷叫去的,并非是周枫。这争抢粉头,更是无稽。周枫那孩子,皇上您也是见过的,为人憨厚,见了姑娘就要脸红,哪里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皇帝看着她,说道“朕听来的,却并非如此。再说,周枫那恶名满京皆知,干出这样的事来,不足为奇。”   淑妃浅笑“皇上,你我皆不曾亲眼看见,都是道听途说。事实如何,不该由刺史府审理之后,方才明了么”   皇帝说不出话来,他此次过来,本意是要借着这件事,迫着淑妃吐口能放胡欣儿一马,但他没想到淑妃竟这般难以掌控,他以往曾称赞过的聪明机敏,如今都成了对付自己的利器。   新进抬举的两个乐伶,都是胡府送进宫里来的,他哪里不知道只是宫里好一段没有新面孔了,最合他意的胡欣儿又进了冷宫,想着区区两个女子也翻不了天,便放心的放在了身边。   然而,这二女虽容貌可人,才艺出众,到底是新人,不知他的习惯喜好,日常伺候也就不及胡欣儿来的舒坦。   其他人,皇帝看不入眼,而淑妃又总是淡淡的。   这么一来二去,没两日功夫,皇帝便又念起了胡欣儿的好,毕竟她是整个皇宫伺候他最周到、最体贴的人了。   那两个乐伶,也没少在他耳朵边念叨,他便打发人问了问胡欣儿近况,听说了胡欣儿在冷宫所受的苦楚,便心疼起来,遂将她犯下的事先在心里减了三成,又自说自话都是她娘家的错,她人在宫里哪里会知道。   这念头一起,竟想将她自冷宫赦免出来了,只是面上没个说辞,所以来找淑妃,想着将那件事查探结果,给胡欣儿做个不知情就罢。   但没想到,踏进长春宫,这话未出口,就先被淑妃将了几军。   淑妃哪里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估摸着这几日下来,老病也该发了,便赶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道“皇上,三十夜宴里的事,臣妾已查探出大致情形了。”   皇帝立时来了精神,坐直了腰身,言道“你说。”   淑妃便道“那仙鹤是年二十八送进宫里来的,起初并未送到饲兽处,而是在胡昭仪的钟粹宫里养了两日。三十那日,还是胡昭仪亲自送到保和殿的。内侍省的人说,因胡昭仪十分重视仙鹤,几乎寸步不离,直至上场前,方才回到殿上。”   皇帝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去,胡欣儿寸步不离守着仙鹤,那岂不是说至少喂药一事,她是知情的淑妃看着他的脸色,趁势又道了一句“尚席官也称,有小太监亲眼看见,胡昭仪喂食仙鹤面饼果脯等物,除此之外那鹤再没吃别的。那小太监如今已作为人质,扣在了掖庭局。”   皇帝脸色森冷,好容易起来的怜香惜玉之意,顿时打散了大半。   吃完了一盏茶,他起身道“走了,还要去前头看看。”   淑妃将他送到门上,目送皇帝的仪仗离开,她方才在喜鹊搀扶下起来。   喜鹊轻轻问道“娘娘,皇上今儿过来,很是奇怪呢,似乎有话,又没说出来。”   淑妃嘴角一扬“本宫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还不到时候呢。”   胡欣儿在冷宫听到这消息,气急败坏,在屋中连连顿足。   一旁的老太监点头哈腰“主子,您莫急,小心气坏了身子。”   地下火盆里炭火红旺,将胡欣儿的脸照的艳红一片,她目光冷厉,咬牙切齿“这个老狐狸,竟然敢阻我”   如今在这冷宫里,她的日子比之前可好了太多,别说火盆,几乎要什么,都会有人替她去置办,哪里像个打入冷宫的妃子那老太监见识了她的能耐,便死心塌地的跟着她,亦步亦趋,任凭她差遣吩咐。   胡欣儿转了两圈,将心中的怒火暂压了下去,腹中筹谋着原指望着皇帝能看在家里出了白事,能怜惜我些,没想到淑妃竟这般难缠。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好从别处下手。不成,就只好先用那个丫头了。   想到此,她便向那老太监吩咐道“午后,你不必去东宫了,到寿康宫见宝禄郡主一面。”说着,又低语了几句,便说道“你只管去,她都清楚。你就告诉她,再不动手,往后可就没机会了。等我出去,我也再不管她了。”   老太监连连应诺,说道“您放心,我保管带到。”   胡欣儿脸上泛起了一抹冷笑,既然淑妃挡她,那就别怪她要先除掉她了。   宝禄郡主身份尴尬,如若真和陈博衍有了什么,这对母子就等着雷霆震怒吧。   安国公府里,自从陈博衍那日过府之后,便再没来过。   外头再怎么动荡,内宅却还是风平浪静。   萧月白和萧柔,闲暇无事便日日凑在一处,商议周枫那件官司如何了结。   然而两个内宅女子,说来说去,总没个行之有效的好法子。   这日,萧柔又来闲月阁,看萧月白正在桌前全神贯注的写着什么,蹑手蹑脚的上前,拍了她一下“丫头写什么呢”   萧月白吓了一跳,回头嗔道“柔姐姐,你唬死我好了。”说着,又问道“打发去侯府的人回来了,伯母还好”   萧柔点了点头,说道“今儿知道了一件好事,伯母精神头倒起来些了。”   自从周枫出事,萧柔担心他母亲无人照料,自己又不能亲自过去,便每日打发人过府探望,送些点心吃食。   武安侯在世时,同萧覃也有些交情,两家有这些往来,倒也不算什么。   萧月白心里奇怪,问道“什么好事”   萧柔凑在她耳边,低低道了一句“四爷派人打探出来,那胡府的小公子,其实是因花柳病死的。”   萧月白听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第67章   花柳病,那是脏病。   萧家姊妹长于深闺,原是不该知道的,然而萧家族内曾有个远房的族叔,为人不检点,酷爱飘风戏月,不多久便得了一件怪病,浑身浮肿溃烂,病到末期,恶臭熏天,人不能近前。这族叔死后,也没入土,而是拉到化人场烧了。国公府中,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萧月白还是听下人说起,方才知晓有这样的病。   胡府的小少爷,那也是王孙公子,竟然能得上这样的病,那也真算丑闻一桩了。   萧月白皱了皱鼻子,满脸嫌恶,说道“他得这样的病死了,竟然还能赖给周大哥,这一家人真可谓是无耻至极了。”   萧柔却是一脸兴奋“他是得病死的,自是不关那蛮子的事了,官司是必定能打赢的。”   萧月白却缓缓摇头“柔姐姐,我觉的事情没这么轻巧。”   萧柔一怔“怎么”   萧月白使婢女端了一张凳子过来,请她坐下,说道“柔姐姐,你且想,咱们都能料到的事情,胡家能想不到么官府里都有医官仵作,胡少爷是得脏病死的,一验便知。他们既然敢告,想必是早已安排好了。”   萧柔乍闻此讯,只道周枫就此无事,欣喜之下也就不曾细想,听了萧月白这番话,心道有理,不由再度愁云满面,说道“你说的很是,如此却要怎么好呢”说着,不由丧气起来“咱们天天蹲在这后宅里,二门都不能迈出去一步,什么事也做不得,真真是要闷杀人了”   萧柔本是个极有主意的姑娘,但她眼下还只是个被关在后宅里的小姐,未经雨雪风霜,那见识较上一世,也相去甚远,遇上这样的事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萧月白细思了一阵,又提起笔,在适才她写的字纸上又添了几笔,便拿给萧柔看“柔姐姐,你瞧瞧这个。”   萧柔接了过去,定睛一瞧,不由吃了一惊,抬眼看向萧月白,疑道“月儿,你的意思是”说着,脸色微沉,又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惹火烧身呢”   原来,萧月白编了一出小戏,讲一个外族功臣之后,自幼丧父,饱受欺凌,后又被一纨绔公子当众嘲弄奚落,继而动手被人诬陷的故事。   虽用的皆是化名,但相熟的一看就知,这写的原型是谁。   萧月白自幼随着母亲念书识字,吟诗作赋,文采也甚好,一出小戏写的短小精悍,词句动人,周枫的憨直,胡公子的跋扈,胡府人的无耻无赖,无不刻画的入木三分。至于周枫被诬陷入狱,被迫和母亲分离,其悲欢离合,曲折婉转,真真动人心魄。   最令萧柔意外的,这出戏结局并不好,戏里的周枫竟被官府判了充军,发配到了边关。这一幕,萧月白多费了些笔墨渲染,慈母孝子因屈被迫分离的凄惨情状,如在眼前,催人热泪。   萧月白却嘻嘻一笑,说道“柔姐姐,你说我写的好不好”   萧柔看的眼眶发红,揉了揉说道“你写的当然好,但只是这东西如若传开,明白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给咱们府上招祸么”   萧月白狡黠一笑“怎么就招祸呢我又没写明白是谁,胡府如若要闹,那岂不是自认了仗势欺人、诬陷讹诈再则说来,他胡府是多么了不得的人家么如今族里一个在朝为官的都没有,孝靖皇后连一子半女都没留下,不过仗着女儿为妃,就得意起来。哪里能够管民间百姓们,看什么故事不成”   萧柔仍旧觉得此举过于大胆,犹豫不决。   萧月白又说道“再说,也不是要印上我的大名,打着咱们府里的旗号去印,总要交托给一可靠之人的。”   萧柔不语,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觉着,这样大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擅作主张,还是同人商议商议的好。”   萧月白倒也有此打算,这虽是她的主意,但要拿到外头去刊印发售再令其传开,却不是她一个深闺女子能做到的。   当下,她便打发了个丫鬟去告知萧逸安,让他请陈博衍隔日过府一会。   这边,姊妹两个又说了几句话,便散了。   隔日午后,趁着萧覃不在府中,萧逸安果然将陈博衍请了过来,几个年轻孩子便聚在了萧逸安的书房里。   四人落座,小厮送了茶食上来,便依着吩咐到门外守着去了。   萧逸安便莞尔道“还不曾将我妹子娶过门,便日日上门了,这若是让我那老父知道,一顿责打我是跑不了的。为了你们两个私会,我一个单身光棍,看着你们吃干醋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受这份苦”   萧月白脸上红了红,低声嗔道“哥哥,柔姐姐还在呢,你说什么呢”   萧逸安看了她一眼,继续笑道“怎么,三妹不在,就可以这样说了”   萧月白被大哥捉弄,脸上越发红了,扭了身子不肯说话。   陈博衍知道他打趣,淡淡一笑“大舅哥的恩义,我自然记在心中。将来必定为大舅哥寻一名门淑女为配,来报答今日这份恩情。”   萧逸安却大笑了两声,说道“我这在边关睡刀尖的糙汉子,哪里会有什么淑女肯嫁我你好生待我妹子,那才是正经的。”   萧月白心里却微微一动,大哥上辈子惨死,临到头也没有娶亲,不知这一世的姻缘又在哪里她看着大哥那开朗俊阔的脸,有些出神。   今生,大家都会好好的吧,她和陈博衍,大哥,柔姐姐还有周枫。   萧柔心里实在挂念周枫的官司,也顾不上守礼,当即说道“四爷,今儿把你请来,还是为的蛮周大哥的官司。”   陈博衍看着萧柔,眼中光芒微闪。   周枫吃了这样的官司,一个破落侯府惹上先皇后的母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倒不怕,还时常打发人上门探望。   他这两日到周府去,周枫的母亲宋氏,便总跟他提起萧家三姑娘的好处,话里是有些结亲的意思,却又不敢唐突,生恐冒犯了国公府的小姐。   陈博衍将这意思也曾转达给在牢里的周枫,周枫先是欣喜若狂,转而又丧气起来,只说“四哥,你瞧我这样子,家不家业不业,如今还吃上人命官司,就算四哥你能救我出去,我哪里还敢去耽误人家姑娘你叫那丫头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别等着我了。”   陈博衍恨铁不成钢,在牢里便斥责他“人家一个姑娘,不怕名声受污,为你照看你母亲,你一个大男人,倒畏缩不前,白长这么个块头,一点志气也没有你听我的,待这件事了结,你就到安国公府去提亲,一日都不许耽搁。”   周枫缩了缩脖子,说道“四哥,别的事我都听你的,但唯独这件事不行。这关系人家的终身,我怎么能去胡乱害了人家”   陈博衍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晓得你娶她就是害她你辜负了人家这段情意,才是真正是混账”   周枫驴脾气发作起来,背过身子不理他。   陈博衍窝了一肚子火,一时半刻也拿他没有办法,琢磨着眼下还是替他摆平官司要紧,也就不再提起,拂袖而去。   眼下,他见萧柔这样为周枫着急,再想想牢里周枫那裹足不前的样子,肚里又将自己这个表弟骂了数遍。   他说道“三姑娘,你莫急,人不是周枫打死的,官府送会还他一个公道。”   萧柔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道“胡家是铁了心要诬陷栽派,自然早早做好了打算,哪里还有什么公道”   这话,说的萧逸安与陈博衍都挑了挑眉。   萧逸安语重心长的开口“三妹,你这话当着我们的面说说也就罢了,如若传了开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胡家若是听到了这风声,竟上门来问罪,麻烦可就大了。”   萧月白说道“大哥,博衍哥,柔姐姐也是关心则乱,你们莫往心里去。我和柔姐姐这两天想了一个法子,不知行不行得通,所以请你们过来商议一番。”说着,便将手稿拿了出来,递给了陈博衍。   陈博衍接了过去,看了两行,不由眼眸大睁,一字一句仔细读了下去。   一旁萧逸安看着自己的亲妹子,竟把东西先交给了陈博衍,心中吃醋,伸长了脖子,问道“月儿写了什么”   陈博衍读完,看着萧月白,问道“月儿,这是你写的”   萧月白笑着晃了晃头,甚是得意道“是呀,可没人替我捉刀。”   陈博衍面上神色未改,又问道“你这意思,是想造势”   萧月白点头“我是这么想的,胡府打算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想来定然不是什么干净手段。能事先在民间传扬开,引起大伙的注意,盯着的眼睛多了,即便胡府打算搞些鬼把戏,官府料想也不敢过于胡来。”   陈博衍心中震动不已,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萧月白点了点头“自然是,除了柔姐姐,我还没敢跟别人说。以往看书,前人举事,总要先行造势,所以我想着这件事也是一样的。试一试,总归没有什么坏处。”   陈博衍不语,他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或许真如他母亲所说,她并非那般柔弱而必须依靠他人庇护。   她有她的聪慧,且还有着寻常女子不及的宽广眼界,别人只看得到后宅和后宅头顶的一方天空,而她却能把眼光投向外界。   以往,他还真是小瞧她了。 第68章   萧逸安不知这两人在说什么,问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说着,便自陈博衍手中将那一叠纸张拿了过去。   到手一瞧,光洁的雪浪纸,细细密密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娟秀,是妹妹的亲笔。   萧逸安将这几页纸读完,倒没多想,抬起头说道“我瞧着,月儿这主意倒是好,只是需得着紧办了。”   陈博衍微微颔首,说道“也还不晚,人命官司怎么也得查访个十天半月,方好开堂审理。紧着办,倒来得及。”   萧月白看这两个男人商议的有来有往,这虽是她的主意,却还是有些怔了,她说道“你们别急啊,这交给什么地方印,怎么传出去,我还没有想好呢。总还得找个可靠的书局,不要把我的名字传扬出去。然而京里的四大书肆,没有不识得我的。我想来想去,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   萧家是书香门第,上至甄母,下到萧月白萧柔这样的小辈,无不喜爱看书。萧覃夫妇管束女儿极其严格,日常不许她迈出二门一步,却准她去书局买书。萧家从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旧成见,这夫妇两个也都认为,女孩子多读些书,增长见识,绝无坏处。   因而,这京城里的有名书肆都识得她,也认得她的字迹。   当然,以那些书肆的声名,无名小卒的书,怕也不肯收。   萧月白为此苦恼了一段,实在想不出法子来,但看这两个男人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问了起来。   萧逸安听见妹妹的问话,笑了笑,看向陈博衍“怎么,你还不说么要瞒着我妹子,到什么时候”   陈博衍薄唇轻抿,握了握萧月白的手,淡淡说道“月儿,你听过文心书肆么”   萧月白自然听过这个名字,这间书肆是京里新开的,虽说是间新店,但所出书籍质量上乘,用的是上好的铜版纸,印刷的字迹也十分清晰,装帧华美,还有精巧的书签相赠,便极受士人秀女的喜爱。更妙的是,这件书肆所出书籍,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虽都是些戏曲杂文、话本,但内容新奇,辞藻华美,动人心魄,除此店外,别处更无有售。因而,这间书肆所卖书籍,甚是走俏,时常有一书难求的情形发生。   饶是安国公府这般的财力地位,萧月白也日日打发人到店里去守着,免得上了新书买不到。   这家书肆,在上辈子也还是没有的。   自从那一觉醒来,她的生活方方面面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以至于都有些惯了,对于这间书肆的出现并没觉出什么异样。   现下,陈博衍既然这样问她   萧月白只觉心中灵光一闪,不由脱口而出“博衍哥,难道那间书肆是你开的”   陈博衍向她一笑“月儿当真是聪明,一点即透。”   萧月白只觉得惊愕,自从她知道前世的事起,才过了多久,陈博衍居然开出了一间书肆。   惊讶之余,她大概也猜到了陈博衍开这间书肆的意图,心中生出了几分小小的怨怼。   她在南安寺与安国公府中,日日为将来的事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是好,陈博衍却在外风生水起,她怎么能不生气她不想被蒙在鼓里糊涂度日,她想和他并肩前行啊。   陈博衍看着那张桃色的小脸拧了起来,晶亮的眼眸里明显的现出了埋怨,晓得她要生气,忙说道“我本是要告诉你的,只是一时没得机会,如今你不也是知道了”   他正哄着萧月白,偏偏萧逸安在旁凉凉说道“这尚未成亲,就瞒着未过门的娘子挣私产,待将来成了婚,可怎么了得我妹子天生良善,怕不是要被你狠命的欺负哦。”说着,蓄意摇头叹息。   他本是个性格稳重之人,但看着自己疼爱的小妹妹同陈博衍那眉来眼去、情意绵绵的样子,忍不住就吃起干醋,便忍不住的想给他添点儿堵。   果不其然,陈博衍听了这话,恨得牙根痒痒,他正愁不知怎么哄萧月白,偏偏萧逸安还在一边火上浇油。   倒是萧柔,看他们说笑起来,忧心忡忡道“四爷,这是您的好意,但恐书印出来,再把你牵扯进去,倒连累了你。”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萧月白自也明白这里面的轻重,陈博衍是皇子,私自开办书局,印书售卖,广传民间,这不追究则以,追究起来,完全可以栽他一个不臣的帽子。   毕竟,白纸黑字的东西,是最能害死人的。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担心,放在膝上的小手,忽被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掌盖住。   她一惊,抬头正对上陈博衍那深邃的眸子。   陈博衍握着她的手,向萧柔说道“三姑娘,你且放心,这等小事再做不机密,那也不用再做什么事了。”   萧月白怔怔的看着他,忽然嘴角泛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她知道陈博衍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四人商议了几句,陈博衍到底是个外男,萧柔不便多留,略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萧逸安为给他们两个留独处的时机,便也寻了些借口回房。   一时里,人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他二人,屋里静静的,竟不知说什么为好。   萧月白拈起一枚松子穰,放在陈博衍手中,红着脸轻轻说道“怎么不说话想是没有正事,就没话跟我说了。”   陈博衍瞧着她,将那松子穰丢入口中吃了,方才说道“以往怎么没发觉,你是这么个刁钻的妮子。我跟你热切,你说我花言巧语的哄你。我规矩起来,你又说我没正事便想不起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好”   萧月白倒没料到他竟会说起这个,脸上红晕更甚,轻轻斥道“我哪里知道你该怎么样你一个大男人,自己心里没有主意竟要来问我。”   陈博衍笑了笑,以前倒是从未见过她这俏丽调皮的一面。然而无论是她端庄温婉的样子,还是这样俏皮嫣然的模样,都是为他所喜的。   他没有接话,却转言问道“月儿,周枫的事情,你怎么这样上心竟然还费心费力,写了这样一出折子戏来。这戏本子,费了你不少力气吧”   折子戏可极不好写,除却剧情铺排,其中人物唱词,场景描绘,皆需押着词牌曲牌,一首首填了,极为劳心费神。   萧月白交给他的戏本,读来只觉辞藻警人,一环一扣无不扣人心弦,里面下的心血功夫,可见一斑。   陈博衍想到她为了除自己之外的男人,竟然这般耗费心血,虽说那人是自己的表弟,还是忍不住的大为吃味。   萧月白瞅了他一眼,斥道“那是你的兄弟,何况还有柔姐姐呢。”   陈博衍却十分的不是滋味,她心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她祖母、爹娘、亲大哥外,还有一个萧柔,如果她心里只装着他一个人就好了。   不然等成婚之后,把她关起来好了,藏在自己的小窝里,谁也不给瞧,她就能是他一个人的了。   陈博衍知道这种念头又蠢又疯,但他偶然也会在心里这样幻想一番。   心里琢磨着,却听那柔软的声音又低低的响起“再说,我还是为了帮你。”   陈博衍一怔,萧月白低着头絮絮说道“胡家闹出这样的事来,除了想讹上周大哥,我心里思量着,还有一多半的原因在胡氏身上。胡氏犯下那样的大罪,欺君罔上,大逆不道,胡府也难逃干系。胡府此时闹出这样的事来,大约是为了想替胡氏,在皇帝跟前博个可怜吧。胡氏若能翻身,对你、对你自然是不好的。”   陈博衍听了她这一番话,半晌无言。   他的月儿,当真是聪慧   到底是未曾成婚的男女,不便多处。   陈博衍只停留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动身离去。萧月白把他送到了二门上,两人依依不舍的又说了几句话,方才别过。   陈博衍不时的溜进国公府,萧覃其实也偶有听闻,但因林氏同他置气,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不知情。   陈博衍离了国公府,没有回宫,打马走了许久,七转八绕的进了一处胡同。   这胡同外围是做皮肉生意的人家,白日都紧闭了门户,直到了晚上掌灯时分,那才是热闹的时候。   他一路进去,走到一处小院前下马。   院子守门的人瞧见,慌忙上来接了缰绳,又向里扬声道“主人来了”   陈博衍迈步入门,绕过青石影壁,迎面便是一阵嘈杂声响,工人往来运送纸张成书,连同那油墨的气味儿,构成了一副极热闹的画卷。   他大步往里行去,才走到堂上,里面便迎出一个人来,朝他一躬身,道“四爷,有日子不见了,里面请”说着,遂又吩咐道“给四爷泡好茶”   陈博衍淡淡道“不了,我急赶着回去,只是有一样手稿,要交于你印。”   那人听说,竟也不顾什么礼数,顿时伸出手来“竟能让四爷亲自带过来,想必是什么旷世奇书,快拿给我瞧瞧。”   陈博衍倒也不以为意,笑了笑,将那一卷手稿自怀中取出,递给他。   这人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上下,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袍子,足上一双千层底,头上只拿根发带束了,颇有几分玩世不恭、放荡不羁之态。   他将手稿接了过去,便忙忙读了起来,神态一时痴迷一时沉醉,倒更像一只书虫。   半晌,他忽将手一拍,高声赞叹道“果然绝妙,遣词造句,辛辣无比,此人笔力甚高,想必是一位饱学之士,求四爷引荐,让在下当面讨教一番,也就不枉了来世上一遭了” 第69章   陈博衍看着他那癫狂劲儿,淡淡说道“清人,我将你从江南请来,是要你替我打理这书局。你平日里印些什么,我不来干涉,但我交代你的事情,你要确实办好。这后面的事,你便不要过问了。”   那被唤做清人的士人,却是一头雾水,迷茫问道“四爷,我不过是想见见这著书之人,并无冒犯之意,您何必这样”   陈博衍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他并未答话,只是说道“你即刻将这卷手稿誊抄下来,交与师傅刻版印刷,暂且先印出一百余册,一日后有人来取。”   清人吃了一惊,问道“一百册,要的这么急,可是有什么大用”   陈博衍没有回答,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说道“茶可还合口味”   清人不知他这话何意,回道“四爷差人送来的江南雀舌,虽说是去年的,品质却上乘,还未谢四爷的厚待。”   陈博衍点了点头,说道“好好的舌头,便留着品茶,若为胡言乱语便没了,再尝不出这等好滋味,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话音淡淡,却透着一股子森冷的杀气,清人听在耳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连忙拱手道“四爷放心,在下一定守口如瓶,妥善办好此事。”   陈博衍颔首,将茶碗放下,随即起身“这般,也就不要饶舌了,你即刻便去誊写。我需赶着回去,元宝留在这里等候,你抄完便将手稿交给他,立时安排印刷。后日清晨,自有人来取书。”   言罢,遂要离去。   清人要送,陈博衍道“你还是去办正事,这等虚礼也就免了。”   待陈博衍走后,清人吩咐书童研墨铺纸,埋头誊抄,元宝就站在一边等候。   这厮抄着书,心里琢磨着看这字迹娟秀,细丽小巧,不似出自男人之手,莫非竟是哪家的闺秀不成看这诗词行文,慷慨激昂,著书之人,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若能亲眼得见,那该多好这四爷怎么这般讳莫如深,连恫吓威胁之言都出来了他越这般想,越是抓耳挠腮,心痒难耐,便问元宝“这卷书,到底出自何人手笔四爷竟这般看重,怎样也不肯说出来。”   元宝有些尴尬,讪讪一笑,说道“兰先生还是抄书吧,既然爷不肯说,您问了我也不能讲。”   这清人更加疑惑好奇,只是看元宝嘴紧的如同蚌壳,怎么也打探不出来,只得作罢。   他将手稿誊抄完毕,交给元宝,便去吩咐雕刻印刷。   虽说一百册是太赶了些,但好在那戏甚短,页数倒也不多,只要雕版做出来,印起来倒也快。加之,这书局不大,又是陈博衍的私产,没什么生意往来,如今单只印这一本书,那是极快速的。   陈博衍离了书院,信马由缰的往皇宫方向行去。   清人的话,令他有些烦躁,虽说这烦躁来的有些没有道理,但依然作弄着他的思绪。   这名叫清人的士人,原本是江南的风流名士,被他网罗而来,就是那本走红京城的玉梨记的作者。他本名兰若之,字清人,是个落第秀才,虽有满腹才学,但因朝廷科考弊病丛生,他无钱无人,依然不能得中,又看不惯官场那溜须拍马、行贿受贿的乱象,索性堕入红尘,化名兰春生,以写话本为生。   这改了行当,倒是对了路,他文采本好,又看多了世态炎凉,起初还只是寻常俗套风月故事,久了便借着话本针砭时弊,大红特红。上一世,此人大红大紫,所著书籍一度洛阳纸贵,然而因其在书里议论了朝廷与陈恒远,终究落了个人头搬家的下场。   今生这个时候,他还远未到那个地步。陈博衍早早的将他收到了麾下,便是为了将来在恰当的时候,借他那支笔。   陈博衍开这间书局,一则是为了方便赚取银钱,二来便是为了将来造势铺垫了。   兰春生这名字,在京中名声已渐鹊起,文心书肆也渐为世人所知。   他也曾考虑过,只一个兰春生未免单薄了些,是否多捧几个名字出来。   便在这个时候,萧月白把这卷折子戏送到了他手中。   能让兰春生如此赏识,足见萧月白是有这个能力的,但真要将她也拉扯进来么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想去依靠女人的力量,作为萧月白的未婚夫,他更不想将自己的恋人推到前头。   他的月儿,既聪明又美丽,走出来不知要吸引多少人。   想起适才兰春生那激赏的眼光神情,虽明知他并不晓得这出戏出自何人之手,但依旧令陈博衍极其的不舒服。   萧月白,明明是他一个人的。   想着,心中一阵翻腾,陈博衍抽打了一下马匹,喝了一声,便向皇宫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生理不适,这章很少,见谅。 第70章   入夜,掌灯时分,萧月白散了头发,只着一袭月白色薄罗纱衣,在灯下绘着什么。   明珠过来,剪了剪灯花,说道“姑娘,夜深了,仔细眼睛。”说着,又勾头看了一眼,见她正画着些什么,遂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姑娘许久不曾动画笔了,怎么又想起来作画了看这画,不是山水也不是花卉,人物竟是白描的,怎么突然想起画这个”   萧月白笑了笑,说道“想着给之前那卷小戏添些人物绘像。”   明珠有些咋舌,说道“好端端的,姑娘突然好起这个来了”   萧月白放了笔,懒散一笑“只是觉得有趣,天天闲着也是闷得慌。”   明珠却说道“姑娘,四爷果真会把书印了么”   萧月白一怔,问道“怎么呢他都拿去了,为什么不会印”   明珠说道“姑娘莫不是糊涂了,如今这世上只见男子的笔墨流传,哪里见过女子的手稿刊行于世的再说,四爷同姑娘又有婚约,哪个男人会喜欢自己未来娘子的名字在外头叫人传来传去呢四爷纵然把姑娘的手稿拿去,也未必肯印吧。”   萧月白听了这话,竟然愣住了,仔细想想明珠说的却也有理。   从以往两人的相处,她也能感觉到,陈博衍并不喜欢她干涉他的事情,更不喜欢她过问外界。   他还是喜欢,她能像世间别的女子一样,安静贤淑的待在后院之中,然而这却并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陈博衍坚持如此看法,她能怎样呢她到底也只是个女子,将来也总会嫁给他,胳膊拗不过大腿的,大概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想到这儿,萧月白只觉得索然无味,看着案上画了一半的绘像也没了兴致,她吩咐明珠将笔墨都收了起来,梳洗之后便去床上躺下睡了。   又隔两日,元宝果然赶了车来,到那胡同小院前。   他跳下马车,高声道“兰先生,可好了不成”   话音落,但听院中一阵脚步声响,兰春生顶着两只乌黑眼圈,出现在了院中。   今日天气和暖,他敞着衣襟,走上前来,说道“这一日一夜,可熬煞我也好容易才将四爷要的书册印足数量,你回去可要跟爷好生说说,这工钱须得给我加上”   元宝笑了一声“您可算了吧,想着您之前落难的时候,在江南窑子里耍光了钱,被人家鸨子扣在屋里不能走,几个龟奴把你摁在院中打个臭死,不是咱们爷花钱将你保出来,你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到了京里,这每日里好饭好茶,又是绸缎衣裳,你还要什么红袖添香,四爷可没一个不字。如今不过用着你半点,你就嗷嗷叫起苦来,还要四爷多加工钱给你。你倒是先把之前吃的用的都还来再算吧好不好,换个人来,也是一样”   元宝是个太监,嗓音又尖又细,在这僻静的胡同里显得极其高昂,刺的兰春生耳膜生疼。   兰春生其实并不知道那位四爷到底是什么人,只晓得他身份尊贵,家里排行第四,所以他身边人尊称一声四爷。   他之前写玉梨记走红,得了一注钱财,就在江南的青楼买笑追欢,不慎便将银子都扔在了那销魂窟里,被人扣住走不脱,险些丢了命,所幸碰上陈博衍派来的人来请,这方得救。   到了京城,陈博衍将他安置在这小院里,要他打理这文心书肆,倒也不拘他平日里写什么,印什么,只是放了个账房在这里管着银钱往来,其他一概不问。   这于兰春生而言,真是如鱼得水,他借着书局的便当,一展生平抱负,每日痴迷于写书印书,这书印出来便有人来取,再到市面上售卖。连出了几本,在市面上都卖的不错,他兰春生的名头也渐渐打了出来。   这时候,如若陈博衍真的将他撵走,那可真如挖了他的心肝肺一般。这生活没了着落还是小事,他到哪儿再找一间能这样任凭他胡为的书肆再说,他那些书中颇有些对朝廷不敬的隐喻,就这么散了出去,竟也没出什么祸端。那位四爷的权势,远超出他的想象。   这样的人,不是他一个落魄文人能招惹的起的。   换成以前,他还敢拿乔,但想到那份神秘手稿的主人,他便再也不敢动那心思了。显然这位陈四爷,不知在哪里又请到了一位高人,那是靠不着他了。如若干得不好,只怕就把他给替了也不算什么。   兰春生只觉得脖子后头一凉,惊出了一背的冷汗,连忙作揖赔笑“我不过是随口说笑罢了,小哥莫往心里去。”   元宝瞟了他一眼,说道“先生说笑呢,那也罢了,就怕先生说多了就说惯了,哪天四爷过来,您也这样说,就要惹祸了。”   兰春生唯唯诺诺,忙指挥着院里的长工将已捆好的书提了出来,装上车子。   元宝随手拿了一本,略微翻了一下,一股油墨味喷鼻而来,书册里的字迹清楚,装订也没有错漏之处,看着长工将书册全部装上车,方才赶车离去。   兰春生站在院门口,目送那车子远去,搔了搔头,方才又进院去。   原本想着借这个机会,从元宝嘴里问出些那著书人的事,谁晓得竟被这小厮拿了一道。   强将手下无弱兵,那陈四爷手下使唤的人,也都是精明干练之辈。   然而仔细想想,那元宝嗓音尖锐,不似寻常男子,难道因还是少年的缘故么不日,京中那些流动的书贩子,忽然力推起了一本冤屈记。   这些书贩子不比京里那些有名望的书肆,大多是推着小车或干脆挎着个篮子,搭些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品,在各学堂书院外面蹲点售卖。   这学堂里的,固然都是读书人,但这读书人也并非各个都家境优越,买不起那四大书肆的,又不能少了书看,便时常光顾这些摊贩。   久了,这小摊小贩聚拢成市,倒也是京城一景。   这天,松风书院散了学,那些头戴浩然巾、身着棉袍的书生们,三三两两的自里面出来。   其中有那么几个,走到书贩子跟前,问道“这文心书局可有什么新书”   那小贩忙从篮子里取了一本书出来,双手捧着送了上去。   那人接过,见是靛蓝的封皮,冤屈录三个大字印的规规整整,下头又是一溜小字写着萧竹君著。   一旁便有人说道“年兄,看什么呢这小贩子手里的,能有什么像样的好书还是放着,咱们一道去沧浪书局瞧瞧为好。”   那人却摇头道“你是不知,近来京里新出了一家文心书局,书新奇,印的又好,我看了几本,都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可这事也奇,这文心书局没个固定的店面,也不在那四大书肆里卖,就在这小贩子手里传。我买过几次了,真真都是好书。”   他同窗听说,也凑过头来看,随口说了一句“这纸倒是好,印的也规整。”便跟着读了两句,不由惊叹道“这是折子戏,然而这等词句行文,真有大家风范。”   那小贩乘机说道“各位秀才老爷不知,这是文心书局新上的书,都是才印出来的,整个市面上也没几本。小的还是使了人情关系,走了后门,这才弄到几本。您再晚些,就卖光了。”   那几人听着,又看书果然是好,便纷纷掏了银子来买。   这些人买了书,回去须臾看完,便赞奇书难得,虽只是一出折子戏,但词句警人,行文老辣,想必是出自哪位隐世高人、当世大儒之手。   他们其中一些人,之前就曾读过文心书局署名兰春生的话本,两相对比,只觉这萧竹君的文笔更为雅致,字里行间多了一份秀雅之气。两者相较,本是伯仲之间,但只因这一分秀雅细腻,萧竹君倒还压了兰春生一头。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冤屈录与萧竹君两个名字,倒是在书院里名声大噪起来,竟而弄到一书难求。落后,渐渐又传到民间,便有说书的先生,将故事改成了评书,在茶馆瓦舍各处演说,每场皆是人满为患。   更因这本冤屈录本就是折子戏,有京戏班子改了演出来,亦是备受欢迎。   不论是说书的,还是唱戏的,皆把书中角色那自幼丧父、备受欺凌、含冤莫白、被迫与母分别的情形,演绎的凄惨哀怨,婉转动人。   无论是茶馆还是戏院,但凡是这出,观者无不落泪。   如此一来,旁人还未怎样,胡府的人却先坐不住了。   这所谓做贼心虚,人虽没点名道姓的说是他家,但他们就是觉着那些戏里书里,说的就是他们,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胡府的老太太,平白没了个孙子,正在伤心上火,诬告周枫的事,也不全是胡欣儿的主意,也有她自己要出口气的意思在里头。   就在这当头上,京城里居然传起这故事来,还编排她孙子得脏病死的,诬陷浑赖好人,这老太太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她人老糊涂,又当了半辈子的老祖宗,府里出过一个皇后一个宠妃,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当即就吩咐管家,带了一伙下人,去砸了京城最大戏班的场。   作者有话要说 放在现代,这叫大v,哈哈 第71章   这被砸的戏班子,名号唤做杨春班,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虽说三教九流,这唱戏算是下九流的行当,但也并非所有的戏班子都那么不入流好欺负。   如今皇帝好声色犬马,上行下效,京里便也流行这风气,尤其爱看京戏,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人人茶余饭后都爱看上一出戏,也能哼上一两句流行的戏词。于是,这捧角儿也成了时下最流行的事儿。   这哪个班子里,能出来几个模样身段周正,唱念做打都拿得出手的戏子,那便算是拣了金元宝了。   这杨春班便是其中交上鸿运的班子之一,班子里两个小旦一个武生,男的俊女的俏,一身功夫也好,喉咙便如箫管一般,就是杨春班的三个台柱子。京里捧他们的人极多,各处府邸轮着接他们过去出局唱戏,有双旦一生之称。   这戏班子班主看冤屈录这书火了起来,本又是折子戏,不必再改了,他们是京中第一大戏班,哪里能落于人后,当即拍板排了这出戏,令那武生出演戏中被诬陷的男角,其余两个旦角也另行编纂了两个角色,安插了进去。   如此一来,双旦一生的名声加上冤屈录的热度,杨春班的班子每日都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又因杨春班的关系,这冤屈录的名声传的越发广了。   这事儿钻进胡府老祖宗的耳朵里,这老太太肝火上来,也不管他杨春班是什么京里第一戏班子,当即叫人去戏院砸了场,还扬言要告杨春班妖言惑众,玷污胡府的名声。   这在场看戏的老少爷们,全都呆了,一个个满头雾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胡府的家奴,还要冲上台去打那武生。   然而场下那群票友,一见这个架势,哪里答应,顿时也涌了过去,将胡府的人团团围住,质问他们为什么打人。   胡府的人是横惯了,将腰一叉,大模大样道“这些戏子,装腔作势,造谣污蔑我家少爷,我们老太太叫我们拿索子栓了他们去见官。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再蹚这趟浑水,小心同罪”   他们这些话,拿去吓唬乡下人或许管用,京里的人可是见惯了这虚张声势的做派,哪里信他们的,各个都叫了起来“这皇城根,天子脚下,怎会有这等无法无天的放屁事儿人家好好的唱戏,又没指名道姓的骂,怎么就污蔑你家少爷了唱这台戏的班子有多少,你明儿一个个都封起来罢”   更有人略微晓得些那件案子缘故的,便断断续续讲了出来,又道“之前看的时候就模糊觉着,这戏里的人和故事,有些像武安侯府的小侯爷。近来听闻这小侯爷惹上了人命官司,进了班房。闹这半天,原来这苦主,就是胡府的小少爷”   众人听着,联想到那戏文里的内容,不由各自点头称是,竟为周枫打抱不平起来。   当下,场中的观众们拦在台前,不准胡府的人将唱戏的武生带走。胡府的人生恐回去不能交代,又看彼方人多势众,不敢肆意妄为犯了众怒,便将那戏院场中的桌椅家什打砸了一番,这方悻悻而去。   这件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原本京中的百姓并不知道周枫同胡府这档子事,更联想不到这出突然红起来的戏,与这二者的关联。谁晓得,这世上就是有这等蠢人,分明没人知道的事儿,自己上赶着往自己身上贴,直闹到人尽皆知,贻笑大方。毕竟做贼心虚,倒也不怪他们。   然而这事传开,大伙倒都为周枫打抱不平起来。   周枫在京中名声是不大好听,世家贵胄子弟们替他取了个小疯子的绰号,除却他脾气火爆之外,还有个原因,便是他常常为了平头百姓乱出头,甚而得罪人也不甚在乎,横竖他无官无职,甚至连唯一能辖制他的父亲也不在人世了。对上这样一个人,那些纨绔子弟们算是没了脾气,小孩子间的打闹,轻易也闹不到长辈跟前去。   换句话说,周枫在京城百姓里,口碑却是不错的。   原本看了戏,众人一肚子憋闷无处发泄,如此一来算是找到了宣泄口,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人人谈论此事,更不时有人透过关系人脉向刺史府打听此案详情。   那杨春班的老板,莫名被胡府砸了场子,恨得牙根痒痒。他只是个戏院小老板,当然没那个本事找胡府算账,便将这幕戏增添了许多场次,自早及晚没个停歇。那些原本没有看戏的,或是不爱看戏的,听见有这件新鲜事,也都跑来看个热闹。   看着戏中角色被自幼丧父、备受欺凌、含冤莫白、发配充军同母亲被迫分离的凄惨哀怨,京里的百姓们各个咬牙切齿,连睡梦里都在痛骂胡府的十八代祖宗。   人们茶余饭后嚼裹起此事,便颇有几分嘲讽道“人家女儿进宫当了宠妃,是皇上枕头边的人,那枕头风一吹,还有不了的事”   刺史府的王昭霖,算是坐到了火盆上。   他是怎样也没想到,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官司,竟能闹到这个地步。   周枫是个破落户,虽说后面还有个四皇子和淑妃,但到底隔了几层。胡府虽说近来出了事,但到底是出过一个皇后一个宠妃的府邸,何况现下还有个女儿在宫里。胡府还拿了一千两银子过来打点,只要周枫给胡家的少爷抵命,反观周府却穷的连打点的钱都拿不出来。   要说这件事,其实好办,两个人起过争执动过手,胡少爷还被周枫打断了几根骨头,虽则过了一月有余方才毙命,但问个伤人罪还是能的。   谁晓得,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来这么一本书,闹得满城风雨。   京里百姓们议论倒也罢了,偏偏这些言论被御史台奏报到了宫中御前。   皇帝本就为胡欣儿的事心烦,原本听闻她弟弟被人打死,还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却又听说出来这么一桩事,勃然大怒,将王昭霖招入宫中,训斥了一番,要他严查此案。若有徇私,坏了皇室的颜面,必不轻饶。   皇帝虽然怠惰了朝政,倒极是重视皇家的脸面。   王昭霖这下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起来。   得罪了胡府,怕他们日后翻身,自己的好果子在后面。但这案子若是不顺着民心去办,怕是眼下就要尝尝滋味儿了。   堂堂一个刺史老爷,竟为了个伤人案,寝食难安,着急上火,嘴边一连起了两个大燎泡。   这消息传到太后跟前时,已是正月十五了。   这日是上元佳节,因着年三十闹了那么一出,太后整个年都没舒坦,便借着这最后一天的好日子,将自己素日里喜欢的小辈招进宫来,赏灯吃元宵,算是个小小的团圆宴。   因着人不多,这宴席就摆在寿康宫,皇帝过来露了个面,略坐了一会儿,便说前朝有事,回养心殿去了。   待皇帝走后,余下的女眷便都松散了下来,陪着太后吃酒说笑。   萧月白自然也在被邀之列,年里林氏染了风寒不能过来,甄母年老疲惫也推病不来,便只李氏带了两个姑娘进宫。   众人叽叽喳喳的谈起外头近来时兴的戏,又说着萧竹君的大名。   太后听着,倒有几分兴致,淡淡问道“哀家听闻这戏,在京里可是热的很如今没什么新鲜的戏目,不若叫宫里班子学起来。”   姚软儿今日打扮的倒是娇艳,俏生生立在一边,讨好太后道“老祖宗,您是不知道,这出戏可不算吉利,说的是一出冤案,最后也没什么好收场。您看了,要白生一肚子气呢,还是金玉满堂这样的热闹喜庆。”   太后睨了她一眼,笑了笑“热闹喜庆呢,倒是好。但若是两眼一闭不问外事,那可就成了虚热闹,瞎热闹,久了还要生出祸端来呢。我人虽老了,这眼睛还算亮,什么看得什么看不得,心里有数。”   几句话,说的姚软儿心中一阵乱跳。   她那些话并非无的放矢,这两日胡欣儿没少打发人来找她,要她帮衬,要她尽快拿主意。   原本年里就打算好的事,因胡欣儿的一场变故,没了施展的余地,直拖到了眼下。   姚软儿是个人质郡主,说话无有分量,也做不了什么,只好瞅着机会,在太后跟前递上两句话,太后也待听不听的。   今儿,她见太后对那场戏生出了兴趣,想着于胡府不利,便试图劝说,没想到竟招来太后这两句软钉子。   太后是不是在敲打她,她并不知道,但也不敢再说下去。   姚软儿看了一眼外头,小太监正放烟花,合着一院的彩灯,真如火树银花,烟火灿烂之中,她看见了萧月白以及她身侧站着的高大男人。   陈博衍和萧月白隐在一屏风后,正低声私语着什么。   萧月白那柔美的小脸上似染着一抹红晕,低着头噙着笑,眉梢眼角都是含羞的喜悦。   陈博衍那张俊逸淡漠的脸上,也一反常态,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漆黑的眸子落在萧月白一人身上,仿佛看不见其他。   姚软儿只觉得眼眸被刺的生疼,她摸了摸自己袖子里的东西,咬住了下唇。   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大伙都在,若这件事闹出来,无论是老祖宗还是陈博衍都要给她个交代了。   她不是为了胡欣儿,更是为了她自己。   姚软儿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萧月白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了。 第72章   萧月白同陈博衍只在宴席上略坐了一会儿,便起来避开了人群,躲在了一架蜀锦翔麟屏风后面,说他们的悄悄话去了。   陈博衍看着她,眸中含笑“他们都在说你的名字。”   萧月白见他领口有些开了,伸手替他理了一下,轻轻说道“他们哪里是在说我的名字,分明是在议论那个萧竹君。”说着,她轻轻睨了陈博衍一眼,嗔道“自作主张替人起这么个名儿,也不来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便在此时,外头放烟花的小太监正巧点燃了一支吐珠兰,五光十色的绚烂烟火,照亮了萧月白那张恬静婉约的鹅蛋小脸,一向温柔安静的脸上,此刻竟然带着一抹俏皮。   陈博衍捏了一下她的脸,低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竹君这名字,男女皆可用得。我看你院子后面那一排竹林长得极好,所以就势取的。竹君两个字,是这样的。”   他说着,便拉过萧月白的小手,在柔软白皙的掌心上一笔一划的写了那两个字。   萧月白只觉得手心里痒痒的,脸上有些热,轻轻责备道“你说给我听就是了,我又不是不识字,做什么一定要比划”嘴里这样说着,却并没有将手缩回来。   陈博衍写完,却没有松开手,反倒趁势握了,低声道“你手冰的很,我替你暖暖。”   萧月白轻轻啐了一口,水一般的眸子在他身上溜了一下,又迅速转开了。   陈博衍却的心忽然欢快起来,他揽过萧月白的肩,将她带进了怀中,轻声叹息道“月白,你真好。”   这是他由衷的感慨,无数夸赞人的话,到了此刻竟都词穷,只剩下这个好字。   萧月白却害羞起来,推开他,小声说道“这是外头,别得意忘形啊。”   陈博衍莞尔,看着眼前的女子,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萧月白有文采,他是知道的,但他绝没想到那一卷戏文竟然在京城中闹起轩然大波。他原本的意思,安排些人手在市井学堂之中,将这书推出去,再找几个戏班子演绎演绎,闹出些动静出来,再逐渐牵线到胡府头上。   谁知,压根不用他出手,这书自行走红,先是读书人追捧,编成了戏文,更是人人爱看。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胡府居然自己上赶着认了,这世上蠢人他见多了,这端起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的,他还是头一回瞧。   但无论怎样,都省了他的力气与手脚。   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这件事便已传的人尽皆知,还进了宫廷大内,民间百姓都在盯着刺史府,看朝廷如何了结这场官司。而皇帝,亦是怒不可遏,将王昭霖传召入宫,训斥了几回。他面上没带出来,这心里怕早已迁怒在了胡氏头上。听宫里的眼线报说,皇帝已不再过问冷宫中那胡氏的衣食寒暖了。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小的收获。元宝禀告过,那兰春生大有功高震主的架势,凑巧出来萧竹君的这卷戏文,便将他震慑住了,他那点子小算盘也就全都收了起来。陈博衍虽也不曾把这么个落魄书生放在眼里,但若真闹起来,也是一件麻烦。而这麻烦,也就这般消弭于无形。   这一切,都是萧月白那卷戏引起的。   这大概就是她萧月白的才能,她是明月,自有光华。   陈博衍眼下,只能想到真好二字。   萧月白低眉浅笑,二人一时无言。   便在这个时候,一宫女走来,朝着两人俯身一拜,言道“四皇子,太后娘娘招您到西配殿说话。”   陈博衍有些诧异,问道“什么事情,老祖宗这会儿召见”   那宫女回道“奴婢不知,只是来传太后娘娘的话。”   陈博衍便朝上看了一眼,太后果然已不在了,他微一沉吟,便拉着萧月白的手道“咱们一起过去,瞧老祖宗有什么话讲。”   那宫女脸上一阵惊惶,忙说道“四皇子,太后娘娘只要见您一个。”说着,不由自主的瞧了萧月白一眼,见她正看着自己,忙忙的低下头去。   陈博衍心中更觉奇怪,萧月白遂说道“既是这样,你便过去吧。想是老祖宗有什么要紧话说,别让她老人家等急了。”   陈博衍微微颔首,向那宫人道“你下去吧,我即刻便去。”   那宫人松了口气,扭身急忙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萧月白浅笑道“你去么”   陈博衍唇角一勾,凝视着她“你觉着我该去么”   萧月白说道“我瞧她鬼鬼祟祟不似好人呢,但不知里面有些什么事。”   陈博衍点头“她倒是寿康宫的人,但不是老祖宗贴身服侍的。寿康宫里,还轮不到她来传话。”说着,他又一笑“随里面有些什么事,我不去,我陪你。”   萧月白双眼一眯,如一弯月牙,笑道“那这若真是老祖宗传你,日后怪罪下来,你可不能栽派给我。”   陈博衍捏着她的手,笑笑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御膳房端了汤圆上来,太后不知去哪里歇着了,淑妃过来招呼大家吃汤圆,又叫了陈博衍过去,说几句话。   明珠替萧月白端了一碗过来,说道“姑娘,这是糖玫瑰馅儿的。夜晚了,你也没大好生吃东西,吃几个汤圆垫垫肚子,怕后半夜饿呢。”   萧月白听见是糖玫瑰馅儿的,倒是合胃口,便接了过来。   那汤圆一个个白胖滚滚,浮在温热的汤里,上面撒着些青红丝,甜美怡人,令人食指大动。   她咬了一个,玫瑰糖馅儿里带着些花生碎,酸甜芬芳,很是对口,登时便吃了两个。   萧月白低头吃着汤圆,没有留意周遭,忽听一道男音插了过来“月儿妹妹,这汤圆可还对胃口”   萧月白身子轻轻一震,她放了汤匙,不慌不忙的拿帕子擦了擦口角,方才抬头一笑“太子殿下,不去吃汤圆,怎么到这边来了”   那人,正是太子陈恒远。   他见陈博衍不在跟前,便以为他已经掉进了圈套之中,遂走来同萧月白搭话。   虽则之前就一直远远的瞧着她,但走到跟前看见这花容月貌冲着自己微笑,他还是忍不住的一阵恍惚,心底里一道热流急速涌过。   他攥了攥手,说道“看见妹妹一个人在这儿,怕你孤单,所以过来瞧瞧。怎么,四弟竟舍得将你一人丢下”   萧月白本是极不耐烦同他周旋的,听他这口气轻浮不善,更是不悦,压了性子,淡淡说道“我孤单不孤单,也是我同他之间的事,似乎不劳太子殿下操心。”说着,她脸上浮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难道连自己兄弟夫妻和睦与否,也要过问么”   言罢,她也不给陈恒远说话的时机,便即起身掸了掸裙摆,又道“还有一件事要殿下记得,民女是四皇子的未婚妻,与殿下有君臣之分。往日大伙年小,随年龄叫叫也罢了,然而如今咱们都大了,这称呼也该谨慎起来才是。”一番话了,她便微微欠身“民女失陪了,殿下勿怪。”   陈恒远见她要走,一时急了,一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月儿,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萧月白吃了一惊“陈恒远,你放手男女有别,我同你四弟尚有婚约,枉你还是太子,你识不识礼数”   陈恒远听她提起陈博衍,妒火上涌乱蹿,切齿道“老四老四,你就那么中意老四不过是小时候爹娘定下的亲事,你就迷在他身上了你给我记着,你还没跟他成亲呢”   萧月白气恨交加,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挣了两下却挣不脱他,低声斥道“这不必你管,我既跟他定了亲,终会是他的人”   好在此处僻静,又被屏风挡着,而堂上的人大多去院中看烟火了,不论是之前萧月白同陈博衍亲昵还是此刻同陈恒远争执,皆无人瞧见。   陈恒远死死握着她的手腕,仿佛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一般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月儿,你别傻。这天下,终究是我的。到了那会儿,我高兴,老四还有个太平王爷当,我不高兴他就是庶人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处我不一样,我能让你当皇后”   萧月白没想到,他竟敢堂而皇之的将这种话宣之于口,陈恒远的张狂远超过了她的想象,或许他早就有这种念头了,只是上一世的自己后知后觉罢了。   她狠狠的啐在了陈恒远的脸上,满脸鄙夷道“陈恒远,你就是个无耻小人四爷好过你万倍,他将来无论是富贵还是卑贱,我都死心塌地的跟他。而你,你就做一做白日梦罢”   陈恒远被她这两句话弄到几乎发狂,他胳臂上用力一扯,将萧月白扯到了跟前,厉声道“月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早晚会是我的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言至此处,他却忽然得意起来,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么信赖老四,大约不知道他背地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罢”说着,他忽然凑到萧月白的耳边,阴恻恻道“你当他是正人君子,他可未必对得起你。西偏殿上正演好故事呢,你不去瞧瞧”   撂下这句话,陈恒远便也放开了萧月白的手,扬长而去。 第73章   看着陈恒远的背影,萧月白几乎用尽了力气,才压住了身上的颤抖。   对于陈恒远,她心中除了固有的愤怒仇恨,其实还有着惧怕。   这个男人和以他为代表的皇权,就是她萧家不幸的根源,即便二叔二婶刻薄自私又虚荣势力,但如若没有陈恒远等人的威胁利诱,也还不至于做出那些事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看到这样的人走上权力顶峰,那将是一场灭顶的灾难,也因而她死心塌地的帮着陈博衍登上帝位。   明珠那虚软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姑娘,我、我对不住你”说着,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萧月白微微一怔,低头只见明珠一脸惨白,双眸微红的看着自己,那张小巧微带着稚气的脸上,满是惶恐的愧疚。   她想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笑了笑“你有什么可对不住我的呢”   明珠双唇嗫嚅着,没能说出话来,眼睛却潮湿了。   适才,陈恒远唐突无礼姑娘,她本该站出来护着姑娘,然而她却胆怯退缩了。那个人是太子,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怎么敢去顶撞太子不同于平日里见惯了的四爷,陈恒远的张狂跋扈令她胆颤,再联想到他的身份,明珠除了恐惧再也想不到其他。直到陈恒远离去,她方才回过神来,便为自己那番胆怯分外的羞愧起来。   萧月白看她没有答话,一双眼睛红红的,遂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你没有站出来,倒是好事。”   明珠不解“姑娘”   萧月白轻轻说道“如果你出了头,言语上略有些不到之处,便给他拿住了把柄,栽派给我们一个治下不严的罪过,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以下犯上是重罪,而作为明珠主家的安国公府,也逃不了干系。   然而萧月白如此说,实则只是为了宽明珠的心。   明珠比她还小一些,如今也不过就是个略见过一番世面的小女孩儿罢了,她自己都怕的人,又凭什么让明珠不怕呢果然,明珠听了她的话,破涕为笑,心中的扭结就这样松开了。   萧月白理了理衣衫,令明珠自地下起来,说道“咱们去西配殿一趟。”   明珠一怔,问道“姑娘,可是为了太子适才那话可是”她总觉着陈恒远的言语似有机关,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但直觉那西配殿里没有好事,姑娘竟要以身犯险么萧月白却想的清楚,方才过来假传太后旨意的宫女,指明要陈博衍一人过去,而陈恒远又得意神秘的要她去西配殿看热闹,显然西配殿里设下的是陷害陈博衍的圈套,而不是她萧月白。   她去西配殿,该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陈恒远这个人一大毛病便是过于张狂,因张狂而行事不机密,诸事不密则为害。   萧月白走前先看了一眼堂上,陈博衍并不在屋中,而院中似也没有,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里有些不安,想着陈博衍会不会真的被人喊到了西配殿,因而着了道,想着步履便越发快了。   好在,这会儿太后不在殿上,余下的人多是成群的在院中看烟火,即便是萧柔也被李氏叫去见见各位夫人,没人留意到她。   萧月白便同着明珠,往西配殿而去,路上并没碰见什么人。   到了西配殿,只见里面乌漆墨黑的,一无声响。   明珠有些怕,低声道“姑娘,里面没人,咱们回去吧”   萧月白没有言语,她伸手去推门,那雕花的朱漆门扇咿呀一声便开了,里面黑洞洞的,宛如一张大嘴张着,等着人自己送进门去。   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迈步跨过了门槛。   明珠胆怯,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主仆两个进到了屋中,殿上当真空无一人。   萧月白有些奇怪,正当这个时候,身后的门却被人关上了,只听咔嚓一声,那是落锁的声音。   明珠慌了,忙说道“姑娘,咱们被人锁在这里了”   萧月白定了定心,倒没怎么慌,说道“你去将灯点上。”   明珠看她沉着,便也冷静了下来,自袖中取了火折子出来,将殿中四角放着的侍女捧心灯给点上了。   暖黄色的光在殿中四散开来,将这屋中的事物照的纤毫毕现。   西配殿里原先住过一位太妃同太后的姊妹交情甚好,先皇大行之后,便随着太后住在了寿康宫之中,这位太妃过世后,西配殿便也空了下来。   因此这西配殿平日里除却来洒扫的宫人外,再无人问津。   这些事,萧月白大约知道些,便更是笃定了这是个圈套。   但这圈套要装的人不是她,她也并不害怕。   想着,她便在一张枣木圈椅上坐了,等着余下的事情。   明珠在旁立着,心中七上八下,双手扭来扭去,但看萧月白面色恬淡,镇静自若,渐渐自己也不慌了。   片刻,但听轻微的脚步声响,一人便自软壁后面转了过来。   那人身段纤细修长,低着头一路走到了前面,还未开口脸先一烫,半晌才嗫嚅着道“把你这样请来,你不会怪我吧”   话出口,没听到那心上人的回音,倒是传来一女子轻轻的噗嗤小声。   她惊了一跳,抬起头来,只见一丽人端坐在椅子上,笑意盈盈,双眸炯炯的看着自己,不是萧月白,却是何人姚软儿一呆,不由脱口道“怎么是你”   萧月白微微一笑“不是我,该是谁宝禄郡主是和谁私相授受了,约在这里”   姚软儿一时语塞,知道这事是穿帮了,好歹还是个知道羞耻、要脸面的姑娘,怎么当面说她私自约人家未婚夫出来见面,还是假传了太后的旨意她站了一会儿,将牙一咬,跺脚扭身往后走去。   萧月白抬起脸,眯细了眼眸,扬声道“郡主别慌着走,还有话没说呢”   姚软儿头也没回,丢下一句“我没话跟你讲”她急着离开,再停一会儿就要丢丑了。   萧月白看她走的慌张,微微有些奇怪。   正思忖着,却听姚软儿在那软壁后面惊叫了一声,便是晃动门板的声响。   萧月白听见这动静,晓得出了变故,便起身走了过去。   绕过软壁,只见姚软儿正拼命摇晃着那门,外头有锁子响声,显然是在外头被人锁上了。   萧月白冷冷说道“你别摇了,这门从外头锁上了,人家不想你出去。”   姚软儿被这句话打醒了,她转了过来,背贴着那门,软软的滑坐在了地下,愣了一会儿,便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这西配殿有前后两扇门,萧月白适才是从前门进来的,而姚软儿则是从后门进来,现下前后门都被人锁了,三个人算是被关在了这西配殿里,再也出不去了。   萧月白看着姚软儿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既嫌弃又觉得有几分可怜,遂说道“你假传太后的旨意,把四哥约到这儿来,是打算干什么”   姚软儿擦了擦脸,抬起头恨恨的看着她,咬牙道“同你无干萧月白,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我怎会落到这个尴尬境地里”   明珠听不下去,说道“郡主,你好没道理。这西偏殿是你自己来的,又不是我们姑娘骗你来的,绑你来的,如今被人关了,怎么倒怪起我们姑娘来何况,你私自约四爷在这里相会,又打算干什么好事情了倒好意思说起别人来”   明珠却并不怕这个郡主,毕竟姚软儿在宫里的地位人尽皆知,敬她的人有,怕她的却一个都无。   姚软儿啐了一口“你们主子都还没有说话,有你这个奴婢什么讲话的余地”说着,又向萧月白怒斥道“萧月白,你不过就是仗着和四哥打小定的亲,神气些什么”   萧月白看她撒泼乱闹起来,说的话也颠三倒四,反倒气笑了,说道“宝禄郡主,你这话也未免太逗人发笑了。我是和四哥打小的亲,所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往来。反倒是你,你鬼鬼祟祟的干这些事,成什么道理你还假借太后的旨意,这幸亏四哥没有落套,不然”   她话未说完,却看姚软儿的眼神散了,脸上也莫名的潮红起来,身子竟像抽去了骨头一般的软在了地下,整个人气喘吁吁,胸脯起伏不定。   萧月白惊疑不定道“郡主,你这是怎么了”   姚软儿眼眸低垂,没有说话,脸却越发红了,不知是因羞耻还是别的什么。   萧月白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只觉得怪异,突然间打了个激灵,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咬了咬嘴,吩咐道“明珠,把郡主扶到椅子上。”   明珠答应着,上去搀扶,然而姚软儿身子如同软瘫了的泥也似,竟扶不起来。   没奈何,萧月白也上去帮忙,主仆两个搭着手,把姚软儿搀到了椅子上。   姚软儿瘫在椅子上,两手紧紧的捏着扶手,身子不住的微微发颤。   萧月白心里明白她这是怎么个缘故,不由低低啐了一口,向明珠说道“四下找找,看有没有冷水,有便倒一瓯子过来。”   明珠依言去寻,好在这寿康宫各个屋子里是备的有净水的,她倒了一杯过来,按着主子的吩咐,喂给了姚软儿。   姚软儿倒是没有倔强,将那冷水一口口吃了,一杯冷水下去,腹中的那团火便逐渐浇灭,身子也不烫了,也不觉得喘了。   她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吭。   萧月白看着她,冷冷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今儿晚上这是唱的哪一出,你总算能说了吧”   姚软儿握着那杯子,忽而低声狠道“如果不是你来搅局,四哥就是我的了”   萧月白看她竟不知开悟,斥道“宝禄郡主,你到底要蠢到何种地步你当那替你出主意的人,是在帮你么他哪里管过你的脸面死活”   姚软儿猛然抬起头“你胡说,你是怕我抢走了四哥,所以才这样瞎编排”   萧月白见她执迷不悟,只得一一讲给她听“你适才那副怪样子,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不消我明说了,你心中自然有数。你假传太后的旨意,把四哥叫到这儿来,打算做什么,我也清楚。但瞧你那样子,你是没想到那人能把门全锁了吧那个人是打算你们干丑事的时候,抓个当场,既毁了四哥,也毁了你。他压根就不在乎你的脸面名声,只是一门心思要达成他的目的。你是个聪明人,你如今的身份在宫中是何等尴尬,你当真赖上了四哥,对你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姚软儿听着,满脸怔怔,没有反驳。   萧月白便又下了一记重语“今儿晚上如若来的人不是我,你和四哥便都一起完了。你父亲为何把你送到宫中,朝廷又为何封你做郡主,你当明白。所以,老祖宗一直不让你和皇室子弟过多往来。你如真和四哥有了什么,又被人抓个当场,太后皇上自然无话可说,总要给你和滇南王一个交代。但我和四哥是早已定下的亲事,你也就只能当个妾罢了。然而是你设计构陷了四哥,他能真心喜欢上你么你一个女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一世的名声也都完了。即便你豁了出去,皇上又要如何看待四哥你的父亲又要如何自处朝廷与滇南王的平衡,也势必打破。你为了一时痛快和一己私欲,葬送了这么多人和事,只不过是白白趁了那个幕后设计之人。与人做嫁,何其愚蠢你快些清醒清醒吧,再这样傻下去,怕是连骨头都要被人啃干净了。”   姚软儿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当头一棒,耳中嗡嗡作响,双手一颓,但听当啷一声,一只小瓷瓶从袖中滑脱出来,落在地下。   作者有话要说 e,跟大家说个事儿,现在有三个备选项1高冷王妃x暴躁军爷 2小宫女和皇帝 3穿越女配种田文,大家下篇想看哪个呢 第74章   萧月白不知那是什么,明珠自作主张捡了起来,递给了她。   姚软儿看在眼中,却并未加以阻止。   到了眼下,她已然心如死灰,之前筹谋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并非不明白这里面的凶险,也不是猜不到陈恒远与胡欣儿是想借她的手,然而她还是想试试,毕竟这是她人生第一场热恋。年轻的姑娘对于此,总是抱着飞蛾扑火一般的勇气与热情,孤注一掷的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萧月白自明珠手里接过瓷瓶,问道“郡主,这是什么”   姚软儿仰起头,脸上蜡一般的苍白,她惨笑道“是什么,你还猜不着么一定要我自己说出来,再羞辱我一番你便去交给太后,告发了我罢。”   萧月白叹了口气,走到她跟前,将瓶子塞到了她手中,说“我不告你。”   姚软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你竟不要告我”说着,脸色便沉了下来,阴郁道“萧月白,我不用你来可怜示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无需他人的怜悯饶恕”   萧月白瞧着她,淡淡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口气倒是不小,然而你有担待的本事么道理我已同你讲明白了,这件事一旦发了,要牵扯多少的人和事后果,是你能承担的我不是在可怜你,只是不想你替那真正使坏的人背了这口锅罢了。”   姚软儿不语,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将烛火打的忽明忽暗。   萧月白又轻轻添了一句“你当真甘心么就任凭那些人借着你的手闹了这一出,待事发了就把你丢出去,他们却都太平无事的看热闹再说,他们大概从来也不曾将你的死活放在心上。”   姚软儿心口阵阵的发紧,萧月白说的道理,她其实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甘心罢了。   便在此时,屋外忽然人声鼎沸,脚步声杂沓而来,似有许多人朝着这边过来。   姚软儿坐着不动,萧月白明白过来,冷笑了一声,便也在一旁坐了。   门哐当一声自外头开了,太子陈恒远扶着太后走了进来。   陈恒远原本一脸得意,但见了屋中的情形,不由一怔,脱口道“月萧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萧月白向他一笑,说道“太子殿下,我在这里,哪里不对么我和宝禄郡主在这说几句话,门却不知道被谁锁了,我们还在纳闷呢,您可就来了,还真是及时雨呢。”   说着,便起身向太后行礼。   太后原本一脸的阴冷,但看清了屋中的两个人,反倒高兴起来,眉目缓和,微笑颔首“你们青年姊妹,出来说话也是有的,人之常情罢了。”一语未休,便瞥了陈恒远一眼,淡淡说道“这门,却是谁上的锁两位主子都在屋中说话,瞎了眼睛了”   她这话音虽极力压制,却还是透着隐隐的震怒。   当下,便有一小宫女上来,跪下磕头道“回太后的话,是奴婢。奴婢瞧这西偏殿门锁未上,只当是哪位姐姐忘了锁,也没留意里头是否有人,便自作主张锁上了。”   太后却连瞧也不瞧她,掷下一句“拉下去,杖二十”   众人登时一惊,太后素来慈和,少见这亲口下旨刑罚宫人的时候,这显然是震怒至极。   那宫人亦白了脸面,瘫在地下,还未来得及开口求饶,便被太监拉了下去。   陈恒远站在太后身侧,看着那宫女被拉了出去,满脸难看,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来。   太后扫了一眼众人,冷冷道“都给哀家记着,瞎了眼睛不认人,就是这等下场”   众人各自一凛,齐声答应。   太后没有看姚软儿一眼,只说道“月丫头,这儿又黑又冷,随老祖宗到前面吃汤圆去。”   萧月白答应了一声,上前扶着太后,便一起走了。   众人风也似的来,又风也似的走,丢下姚软儿一个在屋中枯坐。   陈恒远走上前来,满脸阴鸷“贱人,你敢摆我一道”   姚软儿微微一震,抬头看着他,眯眼问道“陈恒远,你这个时候挑唆太后过来,是蓄意抓奸呢你压根没想过我的死活”   陈恒远将手一扬,喝道“你是死是活,爷才不在乎你敢坏了我的大事,我定饶不了你看在南疆王的份上,我暂且不和你一般见识。等朝廷撤了你爹的帽子,瞧爷不揭了你的皮”撂下这句话,他便负手出门而去。   姚软儿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全身发冷,一忽儿想起萧月白的那番话,一忽儿又是陈恒远那恶狠狠的样子。   她其实也晓得陈恒远的算盘,但她琢磨着四哥原本也不会当皇帝,这件事对他而言也没多大坏处。他同萧月白虽已定了亲,自己这样贴上去,怕是只能当个妾,但她喜欢四哥,也心甘情愿的让萧月白当姐姐。   萧月白说的那番道理,她心底里其实明白,只是刻意的没有去想。   然而她当真没有想到,陈恒远居然连她的脸面死活都不顾,想要抓她和陈博衍的当场。   如果今天来的不是萧月白,而当真是陈博衍,那她还有脸面再活在世上么姚软儿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冷笑,陈恒远和胡欣儿当真以为她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的么萧月白随着太后重新回到了殿上,太后面色恬淡,只是张罗着让她吃汤圆,只字不提适才殿上的事。   萧月白心中明白,自也不提。   待吃了汤圆,小太监又放了几串烟火,宴席便也散了。   陈恒远与姚软儿,都再也没露面。   陈博衍将安国公府的一众女眷送出了午门,萧月白临走之前,将他叫到了马车边,自己趴着车窗说道“四哥,有件事要告诉你。宝禄郡主她”   陈博衍却莞尔一笑,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说了,我都知道。郡主是鬼迷心窍了,经了今日这一场,她该能明白过来。”   萧月白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不由笑了。   她之前还有些担忧,怕姚软儿这样思慕陈博衍,不惜赌上自己的贞洁,是不是陈博衍同她当真有些什么,眼下这些疑虑都尽数打消了。   夜已深,李氏催促回府,两人也说不了几句话,马车一动,当即就没入了夜色之中。   萧月白看着陈博衍已不见了,方才缩回头去,在车中坐好。   明珠说道“姑娘,今晚上这一场,真是把我吓死了。宝禄郡主哪里来的胆量,一个没嫁人的姑娘,敢去勾搭人家汉子。”   萧月白面上笑意浅浅“她这是借来的胆量。”   姚软儿是听了谁的蛊惑,来行这没脸事儿,如今已不用猜了。   但经了这一出,陈恒远是容不下她了,太后只怕也容不下她老祖宗重惩那宫女,便是为了震慑这幕后之人。   不管如何,姚软儿自此都再也翻不起风浪来了。   明珠瞧着她,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说道“姑娘,我觉着你好似有些变了。”   萧月白微微一怔,向她笑道“怎么变了”   明珠说道“我也说不好,只是觉着姑娘以往不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事儿。”   萧月白又笑问道“那你觉着我是现下好呢,还是以前好呢”   明珠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看着,是现下好。以前姑娘总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这一段,我觉着姑娘快活多了。”   萧月白笑了笑,点头道“我也觉着,如今比以前好。”   以前,她是有一天过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是长辈们甚至于是陈博衍安排好了,她即便想出力也没个方向。但如今不一样了,她总算看见了希望在什么地方。   过了十五,这年便算过完了。   萧月白回了府,闲日无事,便和萧柔一道在随着母亲习学掌管家务。   自从二房的蒋氏被撵了出去,安国公府中消停安宁了许多,日子倒是顺遂太平。   然而蒋家从年前派人过来求情说和,被甄母打了出去之后,便再不曾来过人了。甄母派了几茬人马去蒋家,要他们来商量这事。   按道理,萧家如真要休妻,一封休书连着蒋氏的嫁妆一道送过去就是,就凭蒋氏干下的事情,没蒋家说话的余地。   他们想争,就得上官府打官司,可蒋家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人家,哪里敢招惹国公府邸这民告官,进了公堂先得吃上一顿杀威棒,官老爷才开口问是非。再说,这事儿传扬开来,蒋家的名声算是完了,蒋氏底下还有个守寡的妹子、一个尚未娶亲的小弟,这名声臭了还怎么嫁人娶妻话虽这样说,然而甄母并不是个狠毒刻薄的人,到底亲家一场,也没想着赶尽杀绝,所以思量着和离也罢了。   但在蒋家,能攀上安国公府这门亲事,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若不是当年捡了漏,他们上哪儿找这样的富贵亲家。所以,无论如何蒋家都不甘愿黄了这门亲,也就躲到现下,还不曾了结。   这蒋氏实则也没回蒋家,蒋家压根不收,她没地方去,便去了慧心那院子。   慧心如今已复了俗家姓名,因甄母不准她进门,萧可为同父亲商议了,在后街上赁了一间小院,便把这慧心放在这小院里。连着那个被轰出安国公府的鹭儿,蒋氏都住在这里。   这慧心在娘家时有个小名,叫做春莺,于是人都叫她莺姑娘。   这婆媳两个就都塞在那院里,这消息断续的有传到安国公府甄母耳朵里。   只是在年里,甄母不愿意节外生枝,横生出些是非给大年里添晦气,所以就当全不知道了。   所以这件事,拖延到了现下。   十五才过没两天,宫里又传出消息来。   掖庭局在胡欣儿之前所住的钟粹宫里,查抄出来一些违禁、不能见人的丑物,且据闻竟是姚软儿在太后面前告发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建议看见了,打算还是先写王妃,女配种田和宫女文顺序再议哈 第75章   萧月白听见这消息时,正同萧柔在房里写账。   萧柔听了来信儿,有些纳罕,朝萧月白说道“这事儿倒是稀罕,宝禄郡主从来安分守己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倒是把胡妃给告了,还掀出来这么大的事,真是让人想不到。”   萧月白心里明白里头的勾结姚软儿身在皇宫大内,又是个自幼在深宫长大的千金,从哪儿听来的那东西,又是从哪儿淘换来的,随意想也能想明白。   姚软儿和陈恒远既然恨上了彼此,姚软儿自然是不会再替他们打掩护了,为了自保也得先把他们揭条了出来,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   详细情形,她是不得而知了,但料想那胡欣儿是再也好不了了。   太后与淑妃都等着她确实的把柄,献祥瑞的事还能说她是被奸人糊弄,这些东西可再也推不到旁人头上了。   这些玩意儿,堆到了皇帝面前,他再怎么想庇佑胡欣儿,都张不了口了。   然而当着萧柔,这话她是不会讲的。   萧月白浅浅一笑,说道“兴许这两人以前就有过节呢。”   萧柔却待信不信的,说“一个是郡主,一个是皇帝的宠妃,这两人要怎么有过节要说太后不待见胡氏,这也还罢了。”   萧月白又道“不提这个了,柔姐姐,周大哥的官司有眉目了,你开心不”   萧柔面上先是一红,便斥了一句“我开心什么我不过是替他的老母亲担忧罢了。一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丈夫又早早不在了,这若是周枫再有个什么好歹,她该怎么办呢”她嘴里虽硬气,脸上却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起来。   自从那卷戏文在京里流传开来,民间自然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双眼睛盯着刺史府,除此之外皇帝亦下了旨严查此事。   恰在这个时候,姚软儿又告发了胡欣儿,太后亲自将这件事问到了皇帝面前。   虽说那些东西,大多是以往胡欣儿讨宠之际用过的,皇帝心里也明白,但这被太后问到脸上,到底也是挂不住。   何况,姚软儿又在太后跟前揭发出来,胡欣儿唆使她下药迷惑四皇子陈博衍,这一点却戳中了皇帝的忌讳。   胡欣儿以此为手段向他讨宠是一回事,但她试图插手前朝乃至于皇子之间的争衡便是另一回事了。而皇帝,是深恶后宫干政的。   于是,皇帝索性将此事丢给了太后,再不过问。   太后便颁了懿旨,定了胡欣儿欺君罔上、犯上忤逆、狐媚惑主、祸乱宫廷等数条大罪,桩桩件件都是能问胡欣儿死罪的。   皇帝听说了这一消息,原本还有几分于心不忍,然而事有凑巧,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大理寺又查出这假祥瑞中所用的仙鹤,便是这胡府横死的小少爷所购。其托人在花鸟市场上买得一只寻常仙鹤,而后密送入宫。时间,便正是胡欣儿向皇帝报称,母家府上觅得五彩仙鹤,要当做祥瑞敬献于皇帝的那几日。   这件事再要强说胡欣儿不知情,那是三岁的孩子也不信了。   皇帝彻底厌恶了胡欣儿,就此不闻不问。   太后令掖庭局走过场也似的审理了一下,便赐了毒酒、白绫,勒令胡欣儿自己了断。   胡欣儿自然不甘心,她哪里会想到,自己筹谋万般,竟然阴沟里翻船,还把命送了进去。   她穿越过来,本是要当皇妃、当皇后,要做天下至尊,享尽荣华富贵的,就像她以前看过的那些里的女主角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步错了,明明从胡府到进宫都还是一帆风顺,怎么到头来竟然把自己算进死局里去她不甘愿就死,在掖庭局里疯狂吵闹,令那几个掌事太监花费了些力气,才送她上路。   白绫在颈子上越收越紧,胡欣儿在几近窒息之中,似乎看见了太后、淑妃、陈博衍及至姚软儿的脸,这些人原本都只是她指间的棋子,临到头来自己却反被他们算计了。   直到断气,胡欣儿也没能想明白,这宫廷从来就不是她能游戏的场所。   胡欣儿死了,后宫之中上至嫔妃下到宫人,震动不已。   这个曾经宠冠六宫,不可一世,气死了先皇后的跋扈女人,就这么死了。她生前做过的所有事都被查处、清算,跟她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也没有逃过惩治。   曾经一度,那些大小嫔妃们都以为这宫廷就要这般下去,不见天日,而如今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邪不胜正,终究是如此。   皇帝还是有些不忍的,然而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   他在养心殿里写了一篇祭稿,令太监焚在火盆里。   淑妃听闻这事,嗤之以鼻,堂堂一国之君,识人不清,拿得起放不下,还干这婆婆妈妈的事,实在令人看不上。   她随着太后收拾着胡欣儿留下的乱局,压平四处燥乱的人心,填补亏空等事,着实花费了不少精力。   明面上说是她辅佐太后,实则太后年岁大了,又亲自处置了胡欣儿这场大案,心力实在不济,多数都是她出来主持局面。   没了小人当道,以淑妃的才干,处理起这些事务自是得心应手。   不过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宫廷之中便又是一番清和气象。   太后心中满意,又怕往后宫里再出个胡欣儿这样的人,没人能够主持局面,便亲自对皇帝提了,要他把淑妃封为皇后。   皇帝却正为着胡欣儿的事心中不痛快,不肯吐口,只说孝靖皇后三年未过,怕亡人地下寒心。   太后听了他这说辞,只觉得头上冒火,他宠幸胡欣儿的时候,怎么就没管过亡人寒心不寒心为着这件事,这母子两个险些反目。   好在淑妃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她压根不稀罕当什么皇后,有了胡欣儿这颗“珠玉”在前,后头再有人效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遂劝住了太后。   太后不甘心,便要皇帝先将淑妃封为皇贵妃。   皇帝也算退了一步,答应下来,宫里为这件喜事,还小小热闹了一下。   人人都道,这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胡欣儿盛极一时,终究是败在了淑妃手下。   淑妃听见,只是一笑了之,这若不是胡欣儿自己作死,谁能把她怎么样这些消息,皇宫瞒得极严,只是安国公府非比常人,自有渠道得知。   而京都刺史王昭霖,自然也知道了这些消息。   胡欣儿死了,胡府便没了后台靠山,加上皇帝之前的训斥,京城里更沸沸扬扬的传言起他收受了胡府的贿赂,才这般为难周枫。   王昭霖几乎惊出一脖子外加一背的冷汗,火速退了胡府的银两,秉公照章严查此案。这没了外力干涉,那胡家小公子怎么死的,几时染的病,经仵作查看,又把给他医治过的大夫抓来打上二三十板子,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招了。   人证物证确凿,又有仵作的证词,胡府小少爷之死与周枫全无干系,王昭霖当堂就把周枫放了,还把胡府的家奴狠狠训斥了一番,责令胡府赔偿周家的损失。   经过此事,胡府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折了胡欣儿,又白死了个男丁,名声臭了不说,在朝廷在宫中是再也没了能提拔的人。原本,太子陈恒远是孝靖皇后的养子,还有些亲缘关系。但出了这样的事,陈恒远自然是明哲保身,敬而远之了。   胡府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久,皇帝便随意找了个由头将这一家子发配关外,永不得入关。   周枫的官司,与宫里的假祥瑞案,就此告一段落。   尘埃落定,京城之中重新复于平静。   外头这些事同萧柔一概没有关系,她只关心一件事,周枫既然平安无事,那该是能够来府上提亲了。   周府这场劫难,安国公府在后头出力不少,她也时常遣人过去探望周枫的母亲,这周枫再是个呆子,也该明白她的心意了。   这种事,没有让一个姑娘上赶着的道理所以,萧月白提起这事的时候,萧柔照例还是脸红了一下,却并未多说什么。   萧月白听着,在脸上刮了一笑,嗤笑道“八字没一撇,就先担忧上未来婆婆了。柔姐姐,我真替你臊得慌。”   萧柔急了,起身挠起她来“坏丫头,你和四爷那不害臊的事,我还没羞你呢,你倒先说起我来了,瞧我饶不饶你”   萧月白是最怕人挠她痒痒的,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躲闪一面求饶“柔姐姐,你饶了我吧,我是再也不敢惹你了。等你将来出阁嫁给周大哥时,我定好生写一副对子,给你做贺礼。”   萧柔听她前半句看似服软,后半句又取笑起自己,更不肯饶她。   姊妹两个,说笑打闹不停。   萧月白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她的柔姐姐的命运和前世必定是不一样了。   周枫经过这一场磨难,颇有几分萎靡憔悴,回到府中休养了一阵。   他思来想去,自己被诬打出人命还罢了,竟还被官府捉去,关在牢里,这等屈辱可不是能忍的下去的,自思无脸见人,索性闭门不出。   是日,陈博衍过府探望,周枫的母亲宋氏将他引至周枫的住处。   陈博衍踏进门内,见大白天周枫竟裹着被子躺在床上。   他微微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姨母,阿满这是病了么”   宋氏摇头“他没病,只是从官府出来,就日日如此。”   陈博衍脸色一沉,走上前去,揭开了被子,斥责道“阿满,青天白日你赖在床上成什么样子那萧家的三姑娘,还等着你去提亲呢” 第76章   周枫没有说话,将被子从陈博衍手中拽了回来,重新蒙在了头上,闷闷说道“四哥,你回去吧,去跟萧家那丫头说,让她另找个好人家便了。”   陈博衍不由气结,一拳捶在被子上,呵斥道“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萧三姑娘等了你一场,就等来你这句话”   周枫闷不吭声,半晌才说道“她是个好姑娘,跟着我这么个窝囊废,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我不能拖累了她,她还是嫁给别人的好。”   陈博衍却怔了一下,他倒是没有料到这件事能给周枫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仔细想想,倒也是的。   毕竟上一世,周枫投靠了他,便一直在军中生活,行军打仗,他那一身力气和武艺都有了用武之地,那日子再苦再难,心也总是快活的。   这辈子到了眼下,他一事无成,还遭遇这场飞来横祸,志向难免受挫。   宋氏从旁说道“博衍,这萧家三姑娘,当真肯嫁给我们家阿满”   陈博衍看了宋氏一眼,说道“姨母,这哪家的姑娘会没来由的对一个无瓜葛的人好”   宋氏一时语塞,这段日子周枫被关进大牢,安国公府时不时派人过来慰问,也常送些东西,细问下才知道是萧家那三姑娘的好意。   身为一个过来人,宋氏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也是着实的高兴喜欢,但他们家这个情形,哪里配得上呢宋氏踌躇道“博衍,这萧姑娘委实是好,但是我们家如今这样子,怕是要委屈了人家。再说,那安国公府是什么门第,怎么肯把一个好好的千金小姐嫁到我们家来不是我们有眼无珠,但不是梧桐树,怎招金凤凰”   陈博衍淡淡说道“姨母,你当这些事,人家没有想过”   宋氏一呆,便低下了头去,揉了揉眼睛,哑着喉咙说道“柔儿是个好姑娘。”   陈博衍又把周枫从床铺上揪了起来,斥责道“你这样颓丧下去,莫不是这一世都不娶亲不成家了即便不是萧三,换成别的姑娘,你就不拖累委屈人家了”   周枫耷拉着脑袋,低低道了一句“不是那丫头,别的女子我也不要。”   陈博衍却气乐了,问道“你不娶萧三姑娘,又不要别人,你要当和尚”   周枫说道“我看也没什么不好。”   陈博衍尚未说话,宋氏便先急了,斥道“阿满,你说什么傻话你当了和尚,叫娘怎么办我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这不孝的东西”说着,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周枫也自悔失言,起来劝慰他娘“娘,我那也不过是随嘴一说,你别当真。”   丫鬟递了手帕过来,给宋氏擦了脸,宋氏方才慢慢停了哭泣。   陈博衍冷眼看了半日,忽然说道“阿满,若让你从军,你可愿去”   周枫与宋氏皆是一怔,周枫疑惑道“四哥,你是说”   陈博衍微微颔首道“西北军正缺人手,你若去当能有一番作为。萧家老大开春要重回军中,你想去,补一张文书即可。”   周枫眼眸一亮,尚未来得及说话,宋氏便已先急急说道“我家阿满不去”一语未了,又向周枫斥道“阿满,娘不准你去娘就你这么个儿子,你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要活了”   周枫便说道“娘,我在家也是闲着,真成了个无用的废物。您不如让我去军中,自有我一番道理。我能功成名就,娘你也光彩不是。何况,再出这样的事,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宋氏急红了眼,跺着脚说道“我不稀罕那些,娘就是不让你去你爹就是因为早年战场上受的剑伤一直没好结实,到晚来发作人就没了。娘不能再没了你这个儿子”   周枫眼看一时说不动他娘,便对陈博衍说道“四哥,你先回去,改日我必定回你消息。”   陈博衍心中会意,答应了一声,便告辞出去了。   出了周府,迎面便是一阵冷风。   风还冷的如刀,割人脸颊生疼,然而路边的柳树枝条上已见了一些青意,春天的影子倒是一步步近了。   陈博衍心中松快,除去了胡府与胡欣儿,等同于卸掉了陈恒远的左膀右臂。没了胡欣儿在后面出主意,陈恒远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不足为惧。   文心书肆在兰春生的运作之下,在京中已渐有名气,又依着他的指使,以文心书肆主人的名义,在京资助了一些贫寒的学子。   这些学子,大多是他记得的,上一世有真才实学,后来也出人头地的。   占了这重生的便宜,他便提前将这批人笼到自己的麾下,待时日成熟,自能派上用场。   之前,萧月白那一卷冤屈录令他看见了声言的威力,这些文人旁的本事或者没有,但一根笔杆子总还是行的。   文心书肆只靠着兰春生和萧月白,远远不够,他还需要更多的人才。   陈博衍十分清楚这些文人的心气儿脾性,尤其是出身寒微又有几分才学的,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若上去就送钱物,人大概是不收的且还要以为你是在羞辱他。   陈博衍遂指使兰春生,以文心书肆的名义,时常举办些品书斗诗的集会,并邀约这些文人之中的翘楚参会。   有兰春生和萧竹君的大名作为招牌,这些人便都肯来。每次集会,由兰春生出面,请这些人拿出自己的诗文品鉴,有上乘之作,便由书肆出资买下,刊行发售。   这些人既得了钱财,又能扬名,面子里子俱都全了,何乐而不为这消息渐渐传开,那些文人墨客,囊中羞涩想换些钱钞使用又羞于从事卖力气行当的,亦有不为钱粮所苦只想扬名的,都被吸引过来。   这些人受了益,自然念着文心书肆的好处,而对于那位神秘的书肆主人,也越发的推崇向往起来。   陈博衍却并不打算在此时便挑开自己的身份,他自有安排。   一路无事,回到宫中,尚未脱了衣裳,便有宫人过来传话“皇贵妃娘娘请四皇子过去。”   陈博衍答应着,动身前往长春宫。   到了长春宫,因是母子无需避忌,宫人通传了一声,他便进去了。   淑妃打从被封为皇贵妃,这住处倒是没改,只是额外多添了许多摆件儿装饰下来,长春宫比之以往更显得富丽堂皇。   陈博衍立在堂上,正打量着一扇紫檀木蜀锦绣红鲤屏风,便听一阵裙子拖地响声,遂晓得是母亲来了。   他回身,果然见母亲着一袭大红色富贵牡丹锦缎裙子立在后面,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陈博衍莞尔一笑,拱手道“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皇贵妃当然晓得他是在跟自己玩笑,便斥了一句“老大不小的人啦,眼瞅着就要娶媳妇了,还跟娘耍贫嘴哪”言语着,便同他一道在西窗下的炕上坐了。   皇贵妃一面叫宫女上茶,一面问道“看你一身出门的衣裳,从哪儿回来”   陈博衍说道“去看了看阿满与姨母。”   皇贵妃点头,又笑道“说了那件事你姨母必定不答应吧”   陈博衍应和道“如母亲事前所料。”   皇贵妃将手一拍“我怎么说来着,你姨母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哪里肯让他上西北前线这一局,你可输了”   陈博衍有些无奈,他是不知道母亲这段俏皮心性到底是从哪儿来,一把年纪了还要跟自己的儿子下赌局。   他点头说道“母亲赢了,儿子愿赌服输。然而母亲倒也没料到一件事,阿满为着萧家的三姑娘,总还是会去的。”   皇贵妃有些纳罕,说道“萧柔那丫头他俩几时看对的眼”便兴致勃勃的问了起来。   陈博衍讲了几句往事,又笑道“母亲倒是好兴致,不是捉弄儿子,便是打探小辈的趣闻。”   皇贵妃顿了一下,声音有些滞涩道“那还能怎么办呢进了这牢笼,总得给自己找些乐子,不然一天天的想东想西还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陈博衍想想这些年来母亲在宫中,虽说也曾受尽荣宠,深受太后与先皇后的看重,但依旧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晚来更是出了胡欣儿这件事。若不是自己占了重生的便宜,母子两个也就一起栽了。   苦中作乐,也就是如此了。   好在,皇贵妃是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她只略消沉了一下便回转过来,笑道“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母亲有件好事要告诉你。老祖宗发话了,要给你和月丫头做主,上半年就把婚事办了你欢喜不欢喜”   陈博衍微微一惊,不由问道“老祖宗先前不是说,孝靖皇后丧期未了,要等下半年再提么”   皇贵妃兴高采烈道“原是如此说的,只是十五那天”话至此处,她忽然缄口,顿了顿又道“老祖宗是怕夜长梦多,你这里又或月丫头那边再出什么变故。你也晓得,那边对月丫头一直不肯死心。”说着,她便朝东指了指。   陈博衍晓得母亲说的是太子陈恒远,能够早些迎娶萧月白,他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陈恒远设计构陷于他,却间接促成了此事,可谓是意外之喜,让他知道,还不定要怎么懊恼呢。   仅是想想,便觉得痛快。   当下,这母子两个商议了几句如何上安国公府提亲,如何制定礼单等事,这些事情实则都有礼部现成的规章,也无需他们多费心思。   陈博衍坐了片刻,思量着外头还有些事务,便起身告去。   皇贵妃知道他正事忙碌,也不留他。   陈博衍出了长春宫,顺着宫道慢慢往回走,途中忽然见得一人。   那人一袭素淡衣裳,身段窈窕,一脸漠然,正缓缓过来。   到得近前,那人竟似未看见陈博衍一般,就要擦肩过去。   擦身而过之际,陈博衍道了一句“宝禄郡主,多谢你了。”   姚软儿这方停下了步子,脸上已经淡漠如水,她开口“不必谢我,你却替我转告萧家姐姐,就说软儿多谢她一棒打醒,方才不至于铸下大错。”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朝完结进发:3」 第77章   陈博衍微怔,便又重新审视起这个女子。   相较于之前,姚软儿仿佛瘦了几分,越发显得单薄起来,仿佛风一吹就能将她吹跑。然而那眉宇间的神色,却退去了稚嫩生涩,多了几分成熟。   似乎一夕之间,这个姑娘就长大了许多。   陈博衍微微有些动容,这个姑娘两世命都不算好,上一世是凄惨收场,这一世又险些成为陈恒远构陷自己的牺牲品。尽管如今那事并没成功,她也告发了胡欣儿,却也惹得太后与皇帝的厌恶,在宫中越发的艰难。命运于她而言,可谓是毫无善意。   他不是不知道姚软儿对自己的心思,但他到底有萧月白了。   前世不管是身为叛军首脑,还是称帝之后,都有许多女子向他献爱示好,然而再多的莺莺燕燕,再美妙的如玉佳人,都无法走进他的心底。他始终念着萧月白,从未有过更改。   只怕世人都想不到,这位权倾天下的帝王,后宫里竟无一个能够伺候他床笫的女人,他宁可怀念着萧月白留给他的柔情抚慰着自己度过一个个孤寂的夜晚。   没有谁能取代萧月白的位置,这与情爱有关,但更是陈博衍心中的执念。   陈博衍是同情姚软儿的,但并不打算表示什么,以免令她误会因而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待来。   但听姚软儿又道“之前多有得罪月白姐姐的地方,还请姐姐见谅。”   陈博衍侧首,淡淡说道“内子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郡主不必介怀。”   姚软儿死死的咬着唇,面上却现出了一抹笑意,她说道“四哥,你不用担心,我再怎样糊涂,这点子骨气却还有,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陈博衍默然,半晌才道“郡主能想通,是最好不过。”   姚软儿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便过去了。   太后有意要萧月白早日过门,便将此事同皇帝商议。   陈博衍若然成家,自然不能再以皇子之身居住在宫中,需得封王开府。   既然四皇子封王,余下的几位皇子,自也顺理成章了,这却也是太后的目的之一。   皇帝是无甚不可,后宫中那几位皇子的母妃则是喜出望外,儿子封王开府,将来皇帝大行,她们也能跟着儿子搬出宫去住了。   于是这些日子里,长春宫道贺之人络绎不绝,人人都是喜气洋洋,只除了陈恒远。   陈恒远没有想到,他之前同胡欣儿一场筹谋,竟然间接催促了的陈博衍与萧月白的婚事,这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他在自己的宫中大发雷霆,将不慎犯了些小错的宫人重重责罚了几个,胸膛中憋闷着的怒火方才稍微平息了些,遂阴沉着脸,在宫中转来转去。   有幕僚劝慰道“太子殿下何必这等焦躁,四皇子娶亲之后便要封王,于太子储君之位的安稳是一件好事。”旁人便也跟着附和。   陈恒远将手一挥,斥道“尔等知道些什么陈博衍若娶了萧月白,安国公府必然就站在了他那边。何况,我怎能甘心甘心就这样将月儿拱手相让”   众人看他竟然将心底私欲宣之于口,对自己弟弟的未婚妻心生觊觎并毫无半分羞耻之意,不由诧异震惊。   陈恒远立在廊下,看着远处宫室的飞檐翘角,不发一言。   有人过来奏道“殿下,京里近来新出了一家文心书肆,在各学堂书院中名声甚广,时常集会,笼络人心,臣只恐”   他话尚未说完,陈恒远便打断道“区区一间书肆,能翻的起什么风浪这等小事,往后不必来回我”言罢,他心烦意乱,又道“今日议事便到此处,尔等退下罢。”   一众幕僚看太子竟是这般品性,各自摇头叹息,依次离去。   原本,孝靖皇后还在世,对陈恒远尚有教养制约,然则这刻于骨子里的秉性却是轻易改不得的,只是人前不敢过于显露。孝靖皇后过世之后,胡欣儿便同陈恒远狼狈为奸,虽说胡欣儿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因着利害相关,对陈恒远的性子总还能约束几分。   然而如今这两人都不在了,陈恒远便如脱了缰的马,横冲直撞,那自大张狂又自负的性子便显露无疑。   他身边虽也有几个远见卓识之辈,算是孝靖皇后当年托付之人,能时不时的说上几句劝谏之言,然而陈恒远却只愿听顺耳的,渐渐这些人便被排挤开去,又恐惹怒太子,再不敢多言一字。   稍加时日,陈恒远身侧便只余下一些溜须拍马、逢迎媚上的小人,这些人揣摩他的心性,更是无所不为起来。   这喜讯传到安国公府时,阖府上下虽有些吃惊,却都十分欢喜。   尤其是老太太甄母,安国公府中已许久没有过喜事了,萧月白是她最为疼爱的小孙女,如今要出阁,自然是十万分的看重,每日叮嘱林氏仔细预备。   好在萧月白的嫁妆是早前就备下的,亲事提前虽有些手忙脚乱,倒也不算匆忙。   虽说亲事提前,陈博衍封王开府,府邸亦需酌定修缮,再快也还需要时日,礼部遂将日子定在了五月下旬的一黄道吉日。   喜期既定了下来,林氏便严格约束起女儿,平日只许她晨昏定省到甄母跟前问安尽孙女的礼数,别处一概不许去,只准在闺房里学规矩,连花园也不许她去,更别说迈出二门一步了。   萧月白这般被关在家中,只觉得自己仿佛坐牢,气闷不已。   憋闷的久了,她忍不下去,便悄悄使人传信儿给陈博衍,要他想法子接自己出去透透气。   于是,元月下旬陈博衍便来安国公府,邀请萧家姐妹同萧逸安于花朝节那日到城郊芷园去踏青游玩。   因是陈博衍来邀,又是甄母点头答应的,林氏便也无法拒绝。   萧家姊妹平日里难有出门的机会,听说了这个消息,各自欢喜不已。   萧月白倒还罢了,萧柔听闻周枫也去,不由柔肠百结。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等周家前来提亲,然而媒人来了几个,却没有一个是为周枫来的。   等来等去,她也毛躁起来,心中想着等见了周枫,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凭什么,让她一个姑娘等上这么久   到了二月二这日,陈博衍来府上接人,林氏先将女儿叫到屋中仔仔细细叮嘱了许多,临了竟还添了一句“月儿,虽说你和四皇子婚期将近,但相处之时必要恪守礼数,别一时情迷放浪起来,失了分寸。不说皇家规矩森严,即便你过了门,也要吃他笑话看不起。”   萧月白没想到母亲竟然当面说起这个,被臊的满脸通红,娇声嗔道“娘,您说什么哪我们就是踏青罢了,还有这么多人跟着,怎么会怎么会”   林氏却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打量着你和博衍干的事我不知道是怎的若不是我在你爹面前替你们打掩护,你们这次休想出门了”几句话说的萧月白脸上发烧不敢抬头。   但听林氏语重心长道“你们要好,那是好事,但凡事也得有个度。月儿,你是个女孩儿家,很多事情还不明白。博衍是个男子,同女人是不一样的,他这样喜欢你,你又爱同他在一处,娘不能不担心。虽说如今世风宽松,但若成婚前就出了这样的事,你在他心里到底是矮了一截子。娘不希望你在这种事上吃亏。”   萧月白听着这番话,心中忽然五味杂陈起来,无论怎样母亲还是为她打算的。   自己一门心思的想和陈博衍在一起,却忘了父母的一番苦心。等自己出了阁,虽说还在一城里住着,见面也算容易,但到底不再是一家的人了。   想着,萧月白忽觉得鼻子一酸,便偎依在了林氏身侧,拿脸颊磨蹭着母亲“娘,女儿都知道,女儿一定听话。”   林氏摸了摸女儿柔嫩的脸,微笑颔首“去吧,博衍在等你呢。”   萧月白同萧柔一道去了荣安堂,果然见陈博衍正陪甄母说话,一旁周枫也在。   萧柔便有几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萧月白拉了她,一道上前见过祖母。   甄母兴致颇高,呵呵笑道“这是好日子,你们年轻人一道去玩罢。我老人家了,腿脚自去年中秋之后就一向不大利索,不然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呢可惜了这大好春光,我是看不得了。”   陈博衍微笑道“等傍晚归来,月儿自然讲给您听。”   几句话说的十分恭敬有礼,将甄母哄得甚是开心。   当下,几个人拜别了甄母,便相携出门。   门口有萧家安排下的车马仆从等候,萧逸安亦穿着深衣大氅,精神抖擞的骑着一匹枣红马在门上等着。   萧月白奇道“原来哥哥已经出来了,难怪适才老太太跟前没见着。”   萧逸安笑道“我早跟祖母说过了,哪里如你们啰嗦磨蹭,再等等太阳就下山了。”   众人说笑着,便登车上马,往城外而去。   花朝节在本朝,是个不大不小的正经节日,各家各户祭祀花神,便也有妇人姑娘借这一日的由头出门踏青游玩,采摘各样鲜花制成肴馔点心。   众人今日所去的芷园,乃是一处私家园林,其主人是一位巨富商贾。   这园子依山而建,引得活水一弯,园中珍奇花木遍栽,春日花开时节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美艳奇绝,更因是民间所建,不似皇家园林那般规整,颇有一番野趣,在京中很有一些名声。京城中那名流贵府闲时都爱来此地游玩,又或借园子摆酒宴客,那园子主人也借着这个机会,结交权贵,算是各取所需。如今听闻本朝四皇子同朋友来玩赏,园子主人更是喜如天降,早早就驱散了外人,备下酒菜,空了整座园子等候贵客。   然而众人今日来此,便为散心,都不愿再在屋中闷着,萧月白更带了些自己做的点心出来,与众人品尝。   陈博衍便谢过了主人好意,只留了些果点,便领着众人到园子里一处名叫含翠坡的地方玩去了。   萧月白走到此处,放眼只见是一座小小的山坡,坡下一汪溪水汩汩东去,坡上芳草如翠,再远处便是丛丛的海棠桃树,正是花开时节,那花开的如云如雾,如烟如霞,美不胜收,心中暗道难怪叫做含翠坡,自坡下往上看去,真是含着翠色的。   一行五人四处走了走,萧月白和萧柔两个姑娘,赏花斗草,倒是颇得乐趣。   然而那三个大男人,却大眼瞪小眼,干站着无事可做。   少顷,萧逸安忽然笑道“原是陪你们来,打掩护的,倒是把我自己给搭进来了。如今,咱们干些什么去”   陈博衍淡淡一笑,目光胶着在不远处的萧月白身上,没有言语。   周枫倒也一直在瞧萧柔,然而萧柔这一路过来,一句话不跟他说,一眼也不看他,叫他干着急上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心中烦乱,不知道自己蹲牢房这段日子有没有什么变故。她是安国公的亲侄女,又是这么个好模样,若肯略松些口,求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段日子不见,也不知萧家有没有为她定亲。   萧逸安看出端倪,便说道“阿满,这一年多不见,你骑乘功夫怎样了你要同我去西北,功夫拿不出来可不成。西北军,不收累赘。”   周枫不能被人说这个,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回口道“萧大哥,你莫小瞧人我看你今儿骑的那马,也就不过如此。西北军若都是这等识马的功夫,那也没什么好夸口的。”   萧逸安大笑道“你别说嘴,咱们手下见真章”说着,便拉周枫去比试骑乘功夫了。   萧月白和萧柔已走出了一射之地,二人商议着放风筝。   萧月白收拾着风筝线,便说道“周大哥好似跟哥哥走远了。”   萧柔蹙着眉,寒着脸说道“不理他,这个不通情理的蛮子,过了今儿,回去我就答应我娘”   萧月白心中亦有几分奇怪,却也不敢再劝什么。   今日她们带来的是一只飞燕风筝,这风筝扎的极是精巧,趁着东风飞上云端,倒真像一只活的燕子在天上摇摇摆摆。   萧月白拉着风筝线,迎风小跑起来,春风和暖,天气晴好,看着那纸鸢在天上悠游自在,心境也宽阔松散起来。   熟料,一阵疾风刮来,甚是猛烈,萧月白猝不及防,手中的线不及松,竟而断了,只见那风筝顿时就朝着西边栽了下去。   萧月白心中可惜,只向萧柔丢下一句“姐姐等等,我去捡来。”便跑远了。   萧柔正想说“让丫头去拾罢。”却见萧月白竟已跑远了,只好作罢。   萧月白顺着那风筝掉下去的方向,走了许久都不见,心中正在疑惑,抬头忽见一茂密的蔷薇花丛上挂着一五彩物件儿,却正是她的燕子风筝。   她走了过去,心中暗道这风筝落的地方不对,适才瞧着不过须臾的路途,怎么掉的这么远了那风筝挂的甚高,萧月白踮起脚来亦够不着。   正当此刻,一只臂膀忽从头顶越了过去,将那风筝取了下来,递到她眼前。   萧月白微微一惊,又忽而心头一甜,接了过去,抿嘴笑道“你要跟我说话,叫我出来就是了,做什么还要绕这个弯子”   眼前之人,正是陈博衍。   他穿着一袭藏蓝色深衣,头戴白玉冠,在日头下熠熠生光。他身段颀长,玉树临风,宛如天神降世。   陈博衍淡淡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颊,开口道“月儿,嫁我好不好”嗓音有几分低沉暗哑。 第78章   萧月白有些迷惑,她红着脸,将头稍微歪了歪,轻声问道“不是太后下了懿旨,礼部也挑好了日子么”   陈博衍为什么又特地来问她呢   陈博衍凝望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深邃的情愫,他的手自萧月白的脸颊滑下落在了她的肩上,而后又停在了那纤细的腰肢上。   萧月白的腰十分细软,就像这初春的柳条,他胳臂微微用力,便将她搂在了怀中。   萧月白不明白他是怎么了,然而成熟男子的麝香味儿混合着陈博衍身上的龙涎香,几乎将她淹没。他的体温,他的味道,都蛊惑着她的心智。   尽管陈博衍并无更进一步的举动,但那在自己腰身上滑动的手掌却烫着衣衫下的皮肤,令她心猿意马起来。   萧月白不由的想起离家之前母亲的交代男人和女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难道是因着婚期将近,陈博衍竟忍不住了么她的脸一阵阵的发热,忽然忆起前世那癫狂迷乱的一夜,男人强悍的身躯紧压着自己,将自己卷进了激情的漩涡之中。之后,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他共度的那一晚,哪怕得知自己未婚先孕,那夜甜蜜的记忆一直支撑她度过后来那些苦难的岁月。   但如今和前世是不一样的,两人成婚在即,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呢陈博衍却不知她的心思已经转了这么多弯,他的眼中全是心上人那绝艳的秀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下头向那柔嫩的樱色唇瓣贴了上去。   然而萧月白却将头一侧,躲了开去。   陈博衍一怔,问道“怎么”   萧月白脸上微有些怨怪的神色,她轻轻说道“你这样不尊重人,我要生气了。”   陈博衍愕然道“我怎么不尊重你了”   萧月白抿了抿嘴,低声道“若不是,你为什么这样这样轻薄我”   陈博衍顿了一下,忽而哑然失笑,他说道“月儿,我喜欢你,所以才忍不住的想和你亲热。这能是轻薄”   萧月白轻轻埋怨道“咱们五月就要成婚了,你就不能再忍耐些时候”   陈博衍却长叹了一声,言道“月儿,上一世到如今,连着两辈子,我都只要过你一个女人。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只要看着你,我就忍不住的想要亲你抱你,同你亲热,你叫我怎么忍耐”   萧月白垂首不言,春风和暖,不知名的花香和陈博衍那暗哑的嗓音有如美酒,令她迷乱而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知道是该听从母亲的教诲,还是顺从于自己内心的意愿。   陈博衍瞧着她,看着心上人乖巧而迷惑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他放开了萧月白,自一旁的蔷薇花丛上折了一支半开的粉色蔷薇,插在了她的发髻上,轻轻说道“你不愿的,我总不会强迫你。但,我想问你一件事。”   萧月白抬起头,微带着疑问的看着他,粉色的花朵将她的脸庞衬的越发娇艳起来。   只听陈博衍重新问道“你愿意嫁给我么”   萧月白心中奇怪,说道“我适才说过了啊,太后下了懿旨,礼部也来穿过消息了,日子都定下来了,你怎么又问”   陈博衍负手,一字一句道“那都是外人的意思,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月儿,你从心底里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婚期越近,陈博衍心底却冒出许多奇怪的念头来,萧月白未必情愿嫁给他,便是其中之一。   仔细想想,萧月白从未亲口说过中意他,喜欢他,肯嫁给他。   两人从上一世走到如今,总是被婚约推着。近来,萧月白对他总算多了几分亲近,却也并没许过他什么。   尽管,事到如今不论萧月白自己怎么想,她都要嫁给他了,但他还是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月白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什么,她心里忽然生起了一股想要捉弄他的念头。   促狭一笑,她说道“若是我说不愿意呢,你能让老祖宗收回成命么”   陈博衍心头一紧,不由握紧了双拳,失声道“什么”   萧月白颔首道“是啊,博衍哥你才说了不会勉强我,我不想嫁给你,你能想法子么”   陈博衍面色铁青,他当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一语成箴。   萧月白当真不情愿嫁他,世上所有的噩耗加在一起都没有比此更打击他的事情了一时里,陈博衍只觉得万念俱灰,天地间的景物尽都失了颜色。   他将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一字不发的转身走开。   萧月白有些莫名,忙追了上去,问道“博衍哥,你做什么去”   陈博衍冷声道“回宫,求老祖宗,咱们明儿就成婚月儿,我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我先娶了你,总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做我妻子的。”   萧月白本有心再逗逗他,但看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不忍,忙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博衍哥,你别去,我是哄着你玩的。”   陈博衍不动,亦不言语。   萧月白有些慌了,又说道“博衍哥,你别生气,我我就听你那样问,忽然就想捉弄你”她话未说完,却猛然被陈博衍搂在了怀里,他的唇粗鲁的贴了上来,着她的。   萧月白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陈博衍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揉搓着她软嫩的唇瓣,欺进了她口中,狠狠的欺凌着她灵巧的小舌。   在亲吻的间隙之中,陈博衍暗哑且恨恨的斥道“你玩什么不好,拿这种话来吓我月儿,我疼你,可不意味着什么都能容忍下去。”   萧月白却早已迷了心智,她无意识的喃喃着“博衍哥,我错了,你饶我这一次,好不好”   陈博衍却掐着她的窄腰,在她耳边低声问道“那你的心里话到底是什么”   萧月白迷迷蒙蒙的说道“我喜欢博衍哥,情愿嫁给你我、我打小做梦都想给你当新娘”话才出口,她猛然回过神来,再看陈博衍正一脸得意的看着自己,双颊顿时红的如天上的云霞一般。   她还是落入陈博衍的掌握之中了,看来这辈子她都别想从这个男人的手心里逃掉了。   萧月白娇斥道“你又欺负我了,我不依”   陈博衍浓眉一抬“不是你先拿假话来唬人,谁欺负谁呢”   他的紧张与惊慌也都是真的,现下想想这丫头适才说话之时,眉眼带笑,分明就是捉弄人的意思,他却依旧将那话当了真。   他所有的沉着稳重与谋算到这丫头身上,都溃败瓦解,他这一世都要栽在这丫头身上了。   萧月白将脸偎依在陈博衍的胸膛上,眯细了眼眸,她总算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陈博衍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人,是她这一世认定的男人,她根本不忍心伤害他一分一毫,更看不得他难过伤心。   从这一刻起,萧月白才真正有了与他生死与共,携手一世的觉悟。   她会是陈博衍的妻子,且绝不后悔。   萧月白离去半日不归,独剩萧柔一个百无聊赖的在草坡上。   她看四下无人,陈博衍也不知何时去哪里了,停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过来这两人必定钻到没人地方亲热去了,独剩我还傻兮兮的在这里等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萧柔本想着待会儿萧月白回来,必定好生奚落笑话她一番,但转念又颓丧起来。   无论怎样,萧月白与陈博衍都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她和周枫呢上不上下不下,甚至于现下她连周枫到底怎么想都不知道萧柔心里想着,便顺着草坡往下走去。   正闷闷的想心事,猛然听见一阵马蹄与马匹粗重喘气声,更有人惊叫道“马惊了,快让开”   萧柔抬眼望去,只见一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扬着蹄子,喷着鼻息,口中白沫横飞,朝着自己飞奔过来。   她一个闺阁小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有心要躲开,却早已吓得两腿绵软,瘫在地下动弹不得。   跟来的仆人,早已被惊得四散奔逃,哪里来得及顾她。   眼见萧柔就要丧命在疯马蹄下,后面忽然飞速蹿来一道人影,那人驭马功夫极好,拽住缰绳,一个打挺便跃上了马背,口中连声吆喝,不知又使了些什么手段,竟而生生将一匹狂奔的烈马静了下来。   那马就在萧柔跟前停了下来,马上之人向萧柔问道“你没事吧没伤着,哭什么”   萧柔满脸惨白,心跳如鼓,听那人这般说,伸手一摸,方才觉察自己竟然满脸的湿凉。   她自地下爬起来,想着这狼狈模样竟落在他眼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斥了一声“你这个粗野蛮横的疯子,给本姑娘滚开”撂下这一句,她便向坡下跑去了。   萧柔适才是又惊又怕,这会儿却是委屈交加,连带着怨起了周枫好容易出来见面,不说先来跟她说话,倒先去骑什么劳什子的马,把她一个人丢着,还遭了这一场惊吓果真是个蛮子,不解风情的。分明、分明就是没把她当回事正这样想着,她却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进而一道强壮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拉上了马背。   萧柔只觉得裙下生风,双足离地,不由失声惊叫起来。   但闻身后男人的声音“我还有话跟你说,你跑什么” 第79章   萧柔一颗几乎要跳出腔子去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然而她随即便生起气来,以手肘狠狠的顶了周枫的胸膛一下,怒斥道“你蓄意作弄我么几乎将我吓死还不快将我放下去,这像什么样子”   周枫却似乎十分高兴,将萧柔揽在马背上,粗嘎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兴奋“爷偏不放阿柔,我有话要跟你说,你跟我走。”   萧柔斥了他两声疯子、蛮子,却没再挣扎,任凭周枫将她带走。   春光明媚,和暖的风夹杂着花草的香气扑在面上,令萧柔忍不住的眯细了眼眸。身后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微微的汗味儿,不断撩拨着她的心。虽然不知周枫要带她去哪儿,说些什么,但她的心情却是欢悦快活的。   从年前到现下,两个人几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马蹄急急向前,周枫不住的吆喝鞭打,于一岔路口忽然拨转马头。   萧柔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马匹就停了下来。   她放眼望去,只见这是一处山坳,园中所引的那弯活水到了此处汇集成了一口小小的塘子,水面上飘着片嫩绿的荷叶。   岸边数株贴梗海棠,花开艳红,在春光中格外的艳丽别致。   走开三四步,更有一座小小的八角亭,上悬匾额一方,刻着兰亭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只是约莫年深日久,失了修缮,亭子上的漆已大块的剥落,显出了些许旧日时光的痕迹。   萧柔在岸边信步走了走,又上到那亭子里,打量了一番四下的景致,便将一方手帕铺在凳上,依着栏杆坐了下来。   她扫了周枫几眼,便将目光停在了一旁的海棠花枝上,遮掩着心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疯子,你说吧,什么事”   周枫定定的看着她,猛然觉察到,这么些年来,唯独只有她一个人叫他疯子蛮子,他不生气。   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   柔和的日光洒在这女子身上,令那精致的眉目越发的艳丽妩媚起来,大红石榴褶裙上仿佛洒了一层碎金,她美的肆意张扬。在这姹紫嫣红的春季里,就连那最红艳的海棠都美不过她,沦为她的陪衬。   周枫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胸膛里似有一团火焰在烧,想想自己即将远行,最舍不得的除了自己的生身母亲,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艳丽的女子。   凭着她的容貌,她的家世背景,萧柔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到呢这念头才冒出来,便如尖刀一般的狠扎着他的心口。   萧柔或许终归不属于他,但那些话他还是要说,他不能那么自私的拴着她。   萧柔见他始终没有答话,便又扫了他一眼,语调轻扬道“你到底有什么事真没话说,本姑娘要走了。”   周枫那铜色的脸上红了一下,又复归平常,他挠了挠头,说道“阿柔,我想跟你说,我要走了,去西北从军。你、你不必”他本想说你不必等我,但仔细想想萧柔也从无同他许诺过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依着她的性格怕是要生气,便改了口,说道“这一走不知几时才回来,特地跟你说一声。”   萧柔却只觉得心被揪了起来,她颤颤的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周枫,质问道“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跟我道别”   周枫不说话,厚实的唇抿的紧紧的。   萧柔心头火起,她抡起一对粉拳,狠命的捶打着周枫的胸膛,娇斥道“那你走吧,以为我很稀罕你这个蛮子吗等我回去了,我立刻就叫我娘找媒人来,等着娶我的人,在我们萧家门口排长队呢”   周枫不言亦不动弹,男人像铁塔一般的矗立着。   萧柔锤了他几下,看他竟似毫无波澜,更是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一片情意都喂了狗,遂又推了他一下,大声道“我要嫁给别人啦,你都不在乎的吗”   周枫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拳,连带着胳臂上的肌肉也偾张起来,他双眸赤红,像一头受了伤的凶兽,怒吼起来“我怎么不在乎我恨不得现下就把你抢走,跑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可是”   话至此处,他又颓丧了下来,低声道“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已经答应了四哥,过上半个月,就同你堂哥一起到西北军中去。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甚至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不一定的。我不能拖着你,你、你想嫁谁就嫁谁吧。我大不了以后我回来了就当和尚。”   萧柔起先还在生气伤心,听到这里却又破涕为笑,她说道“你这个呆子,宁可去当和尚,也不肯来我家提亲”   周枫郑重说道“阿柔,那是西北前沿,不比别处,凶险的紧。西北军一直人手紧缺,过去了少时里只怕回不来,再说也怕万一。你是个好姑娘,不该被我绊着。”   萧柔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粗糙的手心里满是老茧,显然是舞弄棍棒的痕迹。   她轻轻说道“阿满,你一定要去西北么就不能不去么”   西北凶险,她哪里不知道,她的父亲就是在西北战亡的,丢下她和娘相依为命。她不想周枫也去那边,那个鬼地方不能一连夺去她两个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周枫叹了口气,说道“阿柔,你也知道,我在京中,全无半分前途”   他话未说完,萧柔已抢着说道“我不在乎”   周枫看着她,郑重说道“话不是这样讲,这人活在世上,总该有所作为。我是个手脚健全的大男人,又有一身武艺,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我不能贪图享受,缩在后面。你大哥说得对,护卫黎明百姓,我们这些世家子弟责无旁贷。”   萧柔有些茫然,她知道周枫说的在理,萧家世代忠良,以忠君爱国传家,无论男女皆自幼耳濡目染,也因此在她父亲阵亡之后,大伯又将自己的长子送到了西北前线。这些家国大义,她懂。   但,难道她就要这样和周枫从此别过么周枫看她不言语,忍着心痛说道“阿柔,你嫁别人吧。我我唉,你别管我了。”   萧柔低着头,半晌忽然斥道“嫁别人嫁别人,你都有胆子去打仗了,就没胆量来我家提亲吗”   周枫一怔,不由道“阿柔,你是说”   萧柔抬起头,冲他一笑,妩媚嫣然,她说道“枫哥,你来我家提亲吧。你活着回来,我和你做夫妻。你不在了,我替你赡养母亲。”   周枫欣喜若狂,他捏着萧柔的肩,问道“阿柔,你说真的你不后悔吗”   萧柔微笑着,眸中莹亮,目光坚毅,她说道“不悔,不悔,我萧柔决定好的事情,绝不后悔”   周枫没再多说什么,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既然萧柔都这样说了,他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好推辞的何况,他是大从心底里的喜欢着萧柔,心爱的姑娘肯嫁给他,世上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么他长吸了口气,将萧柔猛然拥在了怀中,狠命的抱着她,感受着那柔软躯体的温暖。   萧柔依在他身上,妖艳的眸子眯得细细的,满足的笑了。   周枫是在意她的,并且是十分的在意。   良久,只听男人的声音自头顶落下,粗哑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阿柔,你知道么依着蛮族的习俗,你现下已经是我的人了。”   萧柔有些不解,抬头看着他。   周枫微微得意,笑道“这是我爹告诉我的,在蛮族每年有一场赛马会,男人看中了哪个女人,可以将她抢去。若女人不吵不闹,那就算是成了,就可以办婚事。阿柔,你说咱们算不算成了”   萧柔看他脸皮厚了起来,轻轻啐了一口,笑道“你真是个蛮子”   周枫瞧着她,心里不住的发痒,一时按捺不住,双手捧着她的脸,便贴了上去。   萧柔心里也如小兔乱跳,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而周枫全不通风情,根本不懂怎么取悦姑娘,他之前偷看过他四哥陈博衍和萧月白的亲昵,便照葫芦画瓢,往萧柔那红嫩的唇上又吸又咬,不慎就吃了一嘴的粉渣萧柔脸上的妆粉。   萧柔将他推开,满是怨怪的瞅了他一眼,但看他嘴边那些胭脂红痕,狼狈不已的样子,又忍俊不禁,含笑说道“你可真是个呆瓜,什么也不会的。”便拿了手巾去替他擦脸。   周枫这会儿倒似开了窍一般,老着脸皮说道“我要是什么都会了,你不生气吗”   萧柔又是笑又是咬牙,拧了他一下,嗔道“这会儿倒耍起嘴皮子来了”   两人出来了一会儿,恐那边着急找他们,便要回去。   因怕人瞧见他们两人同骑不雅观,便没再骑马,周枫牵着马,同萧柔一道慢慢的往回走。   到了此时,两人情投意合,说话心甜意洽,只恨这路太短,巴不得永远走不到头。   趁着萧柔不注意,周枫忙往路边狠狠的呸呸两口,心里念叨这姑娘脸上的粉,真是一点儿也不好吃。那些人连着四哥,都是骗人的。   走到半途,萧柔忽然想起来一事,问道“你和我大哥去做什么来的回来就说要去西北了。”   周枫说道“四哥引荐我去西北军,萧大哥就说要看看我的骑乘与拳脚功夫,所以我们赛马去来着。”   萧柔淡淡说道“我大哥看好了你,所以答应带你去”   周枫有几分眉飞色舞“萧大哥说我功夫俊的很,只这一膀子力气,就是世间罕见的,说大帅一定高兴收我。”说到此处,他忽然醒悟,捏了捏萧柔的手,郑重道“阿柔,不论将来你做什么打算,我都不怪你。”   萧柔眉目舒朗,她反手握住了他的,目视前方,一字一句道“我娘在我小时候教导过我,男人上前线打仗去了,女人就要看好家。”语调虽轻,却铿锵有力。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周枫,这么多年从未改过。   周枫身上没有那些京城纨绔子弟的污浊习气,该他承担的,他绝不退缩,哪怕不轮到他的,他也敢于出头,他的性子刚强且纯粹。   两人漫步走回含翠坡,果然见陈博衍萧月白及萧逸安,正等候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阿柔要当军嫂咯 第80章   萧月白原本还有几分担心萧柔,见他们两个回来,心才放下,又戏谑道“好呀,你们两个人做什么坏事去了”   萧柔白了她一眼,亦说道“适才你捡风筝,捡到哪里去了还好意思来说我呢。”   萧月白看了看身旁的陈博衍,小脸微红,没有说话。   陈博衍淡淡一笑,揽住了她的肩膀。   萧逸安遂打圆场道“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回去了,免得家里老太太、太太担忧。”   众人这方收拾着回去,临去之际,这园子的主人亲自恭送出门,硬送了几匣子果脯点心。陈博衍本不想收,却情不过,还是接下来了。   一路无话,回到安国公府时,已是傍晚时分。   萧月白与萧柔在门前下车,两个女子对着自己的恋人都有几分恋恋不舍之意。萧月白倒也罢了,横竖她和陈博衍成婚在即。萧柔却有些难受了,再过不久周枫就要去西北,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两人才定情便要分别,于一个年轻姑娘,都是难以承受的。   陈博衍同萧家兄妹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要离去。   周枫走到萧柔跟前,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说道“你先回去,我改日就请媒人来提亲。”   萧柔眼眶微微有些红了,她低低应了一声“我等你。”   当着萧家人面前,周枫也不好多说什么,捏了捏她的手便放开了。   而国公府里,也早有下人抬了软轿等候。   陈博衍和周枫看着那姊妹两个坐了轿子,进到府中,这方同萧逸安告辞。   萧逸安拱手一笑“今日为二位打掩护,成全了两位兄弟的好事,这红包我是必定要收的。”   陈博衍淡淡一笑,回道“放心,改日必定请你吃酒。”   萧逸安说道“你们一口气拐走了我两个妹子,区区一顿酒可不成。”言罢,便大笑而去。   陈博衍这方同周枫骑马往回走,两人沿着路边慢慢的溜着。   陈博衍问道“你们商议好了”   周枫答道“是,阿柔答应嫁我,我回去跟娘说了,就请媒人上门。”   陈博衍笑了笑,言道“我早说过,她不会在意的。”   周枫却搔了搔头,叹气道“但只是苦了她,我心里过意不去。”   陈博衍说道“她心里甘愿,便不为苦。如你之前那般拖泥带水不肯回应,才是叫她受苦。”说着,他话锋一转“你既有此心,去了军中便要努力向前,边疆早日平定,你也能早日回来与她团聚,方才不负了三姑娘这一片待你之心。”   周枫点头,语声坚定道“到了西北,我一定奋勇杀敌”   萧月白同萧柔乘着软轿回了后宅,萧月白自然回了闲月阁,萧柔回去换了件衣裳,又过来跟她说话。   明珠送了两碗蜜饯金橙子泡茶上来,说道“老太太吩咐了,今儿她老人家吃斋,两位姑娘就不必过去吃晚饭了。”   萧月白答应了一声,便向萧柔笑道“打从南安寺回来,我真是怕了素斋两个字了,幸好老太太发慈悲,不叫咱们两个去陪着”   萧柔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看着手里的茶碗出神。   萧月白看出端倪,打发了丫鬟出去,走来按着她的肩膀,娇憨问道“柔姐姐,你和周大哥怎么样啦你看我和博衍哥的笑话这么久了,也该告诉我实话。”   萧柔拍了拍她的手,心想自己的事情对这个堂妹却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想找个人来排遣一番。   她话还未出口,便先笑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方才将今日的事情和盘托出。   萧柔讲着,便将下午的事又重温了一番,脸上又红又热,她抬头却见萧月白正托腮出神,便嗔道“你叫我讲给你听,你倒不听了。”   萧月白醒悟过来,当即一笑,说道“我有在听呢,但是柔姐姐,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萧柔怔了怔,便笑着低下头去“当然是等他来提亲了。”   萧月白却说道“那么,婶娘会答应么”   萧柔呆了一下,随口说道“我娘她应当会答应的,她一直挂心我的亲事,如今他肯来提亲的,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萧月白却皱了皱眉,沉声道“柔姐姐,我觉着你先问问婶娘为好。周大哥既要去西北从军,我怕婶娘心里会有芥蒂。婶娘如真的有什么想法,你也好有个预备,不然明儿周家的媒人上门,婶娘当面拒绝,这事就死了,再没回旋的余地。”   萧柔被她这般一说,心里猛地一震,她倒是忘了这一点。   周枫要去前线,这便意味着他们是不能即刻成亲的,不知还要等几年,她娘真的会答应么而萧月白却是另一番心事,她倒是没想到今生竟然能出来周枫从军的事情来。萧柔和周枫,还真是前途多舛,这对情侣想要走到一起,真不容易。   然而她呢   她心中也生出了一丝不安,她和陈博衍能不能顺顺利利的走到一起还是说,也如萧柔周枫一般,看似顺畅临到跟前却又横生枝节,上天似乎并不打算这般轻易的就放过他们。   姐妹两个各怀心事,也没了闲谈的兴致。   晚来丫鬟送来了晚饭,萧柔无心逗留,忙忙的吃了一碗鲜笋鸡丝粥,便起身回去了。   这一夜,萧月白卧于锦被之中,辗转难眠。   已是初春了,天气却依旧寒冷,她裹紧了被子,怎样也睡不着。   窗外的月色很好,银白的月光将一室照的莹亮。   她索性坐了起来,望着绣了草叶纹的帐子发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断弥漫上来,她的亲人朋友似乎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逐渐离开她。   大哥依旧要回军中,如今周枫也要去,不安像一只铁爪子牢牢的攥住了她的心。   下一个,会不会是陈博衍   萧柔回了自己的住处,进门只见母亲李氏正在东窗下头,埋头针线。   她走上前去,偎依着母亲坐了下来,勾着母亲的脖颈,问道“娘,你做什么呢”嘴里说着,探头一瞧,只见李氏手里正缝着一件褂子。   这褂子是大红的料子,样式花哨,时下最新兴的,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是女人里面穿的小衣。   萧柔好奇问道“娘怎么做这么艳丽的衣裳”   李氏自从丈夫死后,守得是终身孝,一向穿素,这衣裳怎样也不似她穿的。   李氏笑睨了她一眼,说道“傻丫头,这是给你做的嫁妆。虽说你大伯替你都预备下了,但这贴身儿的衣裳,总不好借别人的手。你大了,就要出嫁,这些衣裳娘都给你准备起来,免得事情到了赶不及。”   萧柔一愣,失神无言,看着母亲那满是慈爱和期许的目光,她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氏觉得女儿有些奇怪,便问道“柔儿,怎么了”   萧柔应着,还是决定将她和周枫的事讲出来。   她将脸贴着母亲,轻轻说道“娘,我有想嫁的人了,你高兴不”   李氏愕然,忽而微笑起来,她停了针线,抬眼瞧着女儿。这个孩子从来眼界高,这个瞧不上那个不愿意,一口气拖到现下,她忽然说想嫁人,那可真是喜事一件。   李氏含笑问道“谁家的孩子,能得你的喜欢说给娘听听,明儿娘就去老太太跟前求她给你做主。”   萧柔轻轻说道“就是周枫,四爷的表弟。”话才出口,她心突突跳着,小心翼翼的瞧着她娘。   果然,李氏的眉略皱了皱,但旋即又舒展开来,她说道“可是武安侯的独子”   萧柔点头“正是他。”   李氏笑着,意态温柔“也好,我记得他的父亲也是早年过世,娘两个相依为命这些年实在不容易。周家的小哥,和你也算打小一起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儿的,挺好。我以前就瞧着你们两个似有些意思的,你果然是喜欢他的。”   萧柔看着母亲,又低声问道“娘,你答应啦”   李氏笑道“你这傻孩子,娘可不是那目光短浅的势力小人,为着虚荣阻挡女儿的姻缘。武安侯府虽说破落了,但枫哥儿是个好孩子,性格爽朗耿直,他会好好待你的。”   萧柔倒也高兴,然而她的心依旧紧绷着。   她咬了咬唇,还是说道“娘,他要去西北从军,等回来了我们在成亲,好么”   虽说不知道母亲会怎么想,但萧柔还是选择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婚姻大事,她不想欺哄自己的娘亲。   李氏呆了,颤声问道“西北从军这是怎么回事”   萧柔略有些手足无措,她将手藏在了裙下,拧了自己一下,嘴上轻快说道“就是,枫哥说打算过半个月就同堂哥一起到西北军中去。”言语着,又赶忙添了一句“他是去戍卫边疆,报效朝廷的”   李氏呆愣着,手中的针线不由自主的滑在了膝上,继而落在了地下。   她脸色煞白,半晌忽然起身,厉声道“不行,我不准我不答应你嫁给他”   萧柔身子一震,抿了抿唇,委屈问道“为什么娘你才说我嫁他挺好的。”   李氏抓住了女儿的双臂,十根指头牢牢的陷在了肉中,令萧柔生疼。   她嗓音尖锐道“你不能跟娘一样,娘不让你当寡妇” 第81章   萧柔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她是预料到母亲听到周枫从军的消息会不同意,却没想到母亲竟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李氏双眸泛红,声音颤抖“柔儿,听娘的话,咱们再找一户人家,不管贫富,好赖能守着你。周枫周枫是个好孩子,但你们没这段缘分,你不能被他拖着”   萧柔瞪大了眼睛,泪珠一颗颗的自眼眶里掉了下来,她强压着心里的沸腾,说道“娘,打小儿您就教导我,爹在前线打仗,咱们娘两个在家就得替他守着家业,替他孝敬祖母。怎么临到我身上,您就不这样说了呢”   李氏只觉得心头苦涩,她说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一语未完,她却哽咽了一下,停了停继而说道“打从我嫁给你爹,他就没在我身边多留过几日,每一次都是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即便有了你,也是如此。我就那么熬着,想着总有一日他从西北回来,一家子就团聚了。谁晓得,他就这么扔下我走了。这么多年啊,如果不是有你,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挺过来。这里面的艰难苦楚,我也说不出来。阿柔,你就听娘的话罢,娘这一辈子也就算了,你不能再走娘的老路”   萧柔有些茫然,她回想起来自记事起,父亲便时常不在,母亲常抱着她站在庭院里的柿子树下头,告诉她等柿子通红的时候,父亲就会回来。果然,每年深秋柿子熟透了,父亲也就会从边关回来,在家过了年才会离开。每一年这个时候,母亲脸上的笑影都是最多的。   后来,柿子红了又红,父亲却再也没能回来。   麻布和灵幡就是那段日子的回忆,母亲好似并没有怎么哭过,只是她模糊记得,很多个夜晚她醒来的时候,能瞧见母亲就在床畔坐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或者就那么枯坐着,看着蜡烛燃成一堆透明的泪滴。   李氏是个罕言寡语的温柔妇人,把所有的苦楚都埋在了心底,人前从不显露什么,但想及那一个个枯坐至天明的夜晚,这里面的滋味儿,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萧柔怔然无言,良久她握住了母亲的手,柔和却坚定的说道“娘,我知道往后也许会很艰难,但你总有我在。周枫去了西北,他家中便再也无人,武安侯夫人只他一个儿子。我想着,枫哥是去为国尽忠的,他的母亲不该落个老无所依的处境。”说着,她浅浅一笑“何况,西北军那么多人,又不是各个捐躯沙场了,兴许过几年边境战事平定,朝廷跟那边讲了和,枫哥就回来了。”   李氏脸色微沉,语重心长道“你可真正是个傻孩子,若是这么容易,你爹也不会在西北没了娘不是要拆散你们,只是不想你往火坑里跳”   萧柔又道“但枫哥就要走了,他娘”   李氏打断了她的话“凭是谁,也不该是你谁愿意下去谁下去,我不许你去”   萧柔哑然,一向通情达理的母亲忽然这般的执拗,她也不知说什么为好。   她默然了片刻,轻声道“娘,我喜欢枫哥,我想和他在一起。将来无论怎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如若你强让我嫁给旁人,就算那人再富贵,日日陪在我身边,我心里也不快活,日子也必定过不好的。”   李氏斩钉截铁道“不成,我不答应。”   失去丈夫这些年的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能让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   萧柔见说不通,心里又急又是难过,明日周家就要来说媒,母亲若当面回绝,这事可真如萧月白所说,就死了她心念急转,忽而想起了什么,起身说道“娘既不答应,我同老太太说去,请她老人家做主”言语着,便快步往门外走去。   李氏怔怔的看着女儿那水红色裙摆晃动着没入了门外深深的夜色之中,她有些茫然,俯身将那小褂捡了起来,掸了掸,自言自语道“夫君,你觉得我该答应么”   她轻抚着褂子上精细的花纹,戏水的鸳鸯交颈而欢,又喃喃道“我晓得,你若在世必定是要答应这门亲事的,但是我我真的不忍心看着女儿吃我吃过的苦我实在是想你。”说着,泪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沾湿了光滑的绸缎。   萧柔急匆匆的到了寿安堂,才踏进门,守夜的丫鬟喜鹊一脸诧异道“三姑娘,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萧柔有些气喘吁吁道“我有急事,老太太可睡下了”   喜鹊答道“老太太吃了安神药,才躺下。”说着,见萧柔走得额上有汗,粉脸微红,不知她有什么急事,便自作主张道“三姑娘在这里略等等,我进去通报。”   萧柔便立在外堂上等候,喜鹊进去不过须臾的功夫,又重新出来说道“老太太尚未睡着,请三姑娘进去。”   萧柔遂跟着她转进了内室,只见屋中灯火暗暗,靠东墙的雕花红木栏杆大床上帐幕半垂,甄母倚着一方豆绿色素面软枕,身上着一件贴身的秋香色小袄,揉着太阳穴问道“三丫头这时候跑过来,可有什么急事”   萧柔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床畔,跪了下来,仰面求道“老太太,柔儿求您做主”   甄母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是怎么的,谁欺负你了不成”说着,一面吩咐丫鬟“都呆着干什么,快扶三姑娘起来,也不看地下这样冷,不怕跪出病来”   丫鬟上来搀扶劝解,萧柔却不肯起来,只说道“求老太太先听我的话”   甄母不知她是怎么了,只当她又在哪里受了委屈。   萧劲走的早,只撇下这么个女儿,甄母向来格外的怜惜她,想到或许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以为三房没顶门立户的人,就上去欺负孤儿寡母,她便沉下了脸来,斥道“这又是谁欺负你了,你不要怕,有祖母在。你先起来,祖母定然替你出气”   萧柔这方自地下起来,丫鬟端来一条春凳,她侧身坐了,遂说道“老太太,柔儿长大如今,年岁已大,亲事却始终定不下来。柔儿和武安侯的独子周枫一向很好,今日花朝节外出游玩之时,他亲口向柔儿许诺,明儿来家求亲。”便一口气将她和周枫的事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一旁丫鬟们听着,忍不住都红了脸,暗道这三姑娘可当真大胆,自己私定终身,还跑来大喇喇的当众讲出。   甄母起先皱着眉头,听到后面,便又笑了“好啊,这是大喜事。武安侯家的孩子,差不多也算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是个实诚的好孩子,你们也挺相配的。你来跟我说,想必是要请老太太给你做主你放心,明儿周家来了人,老太太一定替你主张。”   萧柔摇头道“倒并非全为这个,我娘她不答应呢。”   甄母疑惑“这不应当,你娘她一向通情达理,也不是那以富贵家境论人的,怎会挡你的姻缘”   说话间,外头便有人来报,大太太三太太同四姑娘都到了。   原来,萧柔夤夜闯进祖母院子一事,已传遍了后宅。林氏恐有什么要紧事,便请了李氏一道过来。   萧月白听见动静,便也自作主张来了。   一路上,林氏问过李氏,然而李氏却不肯说。   三人经传报进了内室,向甄母告罪过,便各自落座。   李氏拉过萧柔,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出口。   林氏笑问道“这是怎的了,三丫头有什么要紧事,半夜一定要见老太太如有要事,问我也是一样的,想必是我不能做主了。”   甄母向她一笑“老大家的,这事当真你做不了主,这是三丫头的喜事呢。”   林氏疑惑笑道“果然是这样,那倒该道一声恭喜了。就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萧月白走到萧柔身侧,和她并肩而立,握着萧柔的手,只觉得那手冰凉不已,萧柔亦反手握住了她的,紧紧的。   李氏上前,向甄母福了福身子,语态坚决道“老太太,儿媳恳请您老人家回绝掉这门亲事,咱们不能任着柔丫头胡来。”   屋中所有人都诧异不已,只除了萧柔与萧月白。   甄母问道“老三媳妇,这是为什么周家的孩子,人品容貌都是不错的,你为何不同意”   李氏直视着甄母,一字一句道“周家的孩子,再半个月就要到西北从军去了。”她知道自己无礼,但为了女儿,她不能退缩。   甄母有些诧异,她看了萧柔一眼,随即微微颔首“原来如此,你是怕三丫头独守空房,所以不答应。但戍卫边疆,报效社稷,这是好事,咱们不应拦着孩子。往后若是艰难,咱们也尽可帮衬着三丫头。”   萧柔脸上微有喜色,李氏却急切道“老太太,西北凶险,那可不是说着玩的。我守了这些年,这滋味儿我心里明白。我这辈子就罢了,却不能将柔丫头也送进去。”说着,她面上一阵激动,就跪了下来,悲戚道“老太太,求您看在您三小子英年早逝的份上,可怜可怜他撇下的丫头罢”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堂上寂静无声。   萧柔没有料到母亲能做到这个地步,她上前扶住母亲的肩头,却和她一起跪了下来,说道“娘,我心甘情愿的。”   李氏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看着甄母。   甄母默然,良久才沉声道“是啊,大伙都知道凶险。可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你我,又能是谁呢”   李氏言道“但为什么一定要是咱们萧家柔丫头的叔爷爷,堂房里的两个叔叔,一位大伯,还有三个小子,都折在了西北。柔丫头的爹已是为国捐躯了,柔丫头讨这个饶都不成么萧家的男人上战场,萧家的女人守寡,这都是为什么”说着,她捂住了脸,水滴不断自指缝里落下。   甄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那双因衰老而有几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澜。   林氏上前,低声道“弟妹,这话过了。到底、到底都是为了社稷安泰。”   李氏却道“大嫂,侄儿去西北,你心里不怕么”   林氏转过了脸,她怎会不怕   小叔阵亡之后,萧覃便要把他们的长子也送到西北,萧逸安也很愿意去。她一个妇道人家,没有反对的余地,只好强撑着国公夫人的体面,但心里是恐惧担忧到了极点。   她甚而随着甄母去信了佛,日夜祈求着佛祖保佑萧逸安。 第82章   萧月白坐在春登上,看着地下跪着的李氏,五味杂陈。   之前,她打从心底里觉得,萧柔能和周枫喜结良缘,是一件好事。然而看着眼前这场景,却有几分不确定了。   萧柔和周枫固然是真心喜爱彼此的,但若周枫真的有个万一,萧柔又该如何是好呢她看着李氏,那瘦削的背影在火光里显得越发的瘦削孤绝。   这么些年,三婶在人前一向温柔平和,大伙都以为她是过来了。如今看来,三叔其实一直扎在她的心里,从未离开过。   原先,三婶儿的娘家也曾劝她到底还年轻,再走一步,不必守着女儿,而甄母也怜她青年丧夫,她要改嫁绝不会拦着。然而三婶儿始终没有点头,守到了如今。有人曾揣测,李氏不肯改嫁,除却舍不得女儿,还贪恋着国公府的富贵。   但瞧这情形,三婶儿心里一定是放不下三叔。这么些年,三婶儿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萧月白这样想着。   她转头看了萧柔一眼,只见她那艳丽爽朗的眉眼挂着一抹迷茫怅然。   萧柔,怕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如果这件事放在自己身上呢   一想到陈博衍会在战场遭遇不测,萧月白便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呼吸也不顺畅起来。   她想握紧萧柔的手,萧柔却忽然放开了她,起身走到了李氏身侧。   萧柔走到了李氏身侧,亦跪在了地上,抚着母亲的肩膀,轻轻问道“娘,那你后悔嫁给爹么”   李氏微怔,原本哀愁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微带着苦涩的甜蜜笑意。   她摇头“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这件事了。”   萧柔便说道“那么,将来无论怎样,我也不后悔。”   李氏语塞,但听萧柔又说道“娘,将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晓得,我若没有嫁他,那是一定会后悔的。再说,守家卫国的娶不到媳妇,贪生怕死的却活的安泰,这个世道不该如此。”   李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从女儿嘴里听来,还是如刀割一般。   她正想开口,却听上头甄母叹息了一声,说道“老三媳妇,你先起来,柔丫头说的在理。”   一旁侍立的几个妇人便上来,将李氏搀扶了起来。   甄母招呼着李氏上前,握着她的手,郑重说道“三儿媳,这么多年辛苦你了。老三在的时候,你就常年的守着空房,替他料理三房的内务。老三走了,你又辛苦将他丢下的一根独苗拉扯大。你的苦,老婆子我是看在眼里的。身为老三的娘,我得好生谢谢你。”   李氏心头微酸,但这些事在于她却不算什么,她摇头道“老太太话重了,我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甄母话锋一转“但柔丫头说的也句句在理,倘或肯上战场的人却被世人鄙弃,那还有谁肯上呢长此以往,长城不存。”说着,她拍了拍李氏的手背,又说道“你也安心,老婆子在这儿给你打个保票,安国公府是她的娘家,将来不管如何,只要萧家还有人在,就有人照管她。老婆子在,老婆子管她。老婆子若不在了,那么老大家的”   甄母说着,看向林氏,林氏晓得她的意思,连忙回道“弟妹放心,便是老太太不在了,我们长房一定也照管着柔丫头。柔儿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就是我们的姑娘,我和国公爷待她同待月儿,都是一样的。”   甄母又向李氏说道“如此,你可放心了”   李氏并非是为此才不愿萧柔嫁给周枫的,但看婆母已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女儿也不肯回心改意,自己也不能执意倔强,只好退步道“那便多谢老太太照拂了。”   她这话一出,此事便算定了。   甄母便呵呵笑道“如此说来,柔丫头的好事近了。明儿周家来提亲,咱们别太为难人家了,这聘礼上虽说不能失了规矩,也别太苛刻,毕竟武安侯府家的日子,咱们心里都清楚。”   李氏无心听这个,随口答应了下来。   众人闹到此刻,都已过了子时了,甄母精神不济,便叫大伙散了,有话明日再说。   众人不敢再耽搁甄母就寝,当即就起身各自告退。   李氏与萧柔免不了又给甄母磕头,算是谢她老人家做主。   待大伙都去了,喜鹊过来服侍着甄母躺下,放了帐子,随口说道“老太太,我看三太太还是不大情愿呢。”   甄母浅笑“她怎么会情愿呢她可只有柔儿一个丫头片子,怎能不心疼”   喜鹊便问道“老太太往日那么疼惜三姑娘,怎么还答应这门亲事”   甄母不答反问“你也觉得这亲事不好是不是”   喜鹊忙说道“我一个丫头,不敢议论姑娘的婚事。”   甄母淡淡说道“一则柔儿确实中意周家的小子,我仔细瞧过了,她娘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脸上尽是两难的神色。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必如此这恶人,不如就由我来做。二来,她说的也确实都是道理。不错,这幅品性,是她爹的亲闺女,是我萧家的女儿。”   喜鹊笑道“老太太当真是疼惜晚辈,一个都不肯亏待呢。”说着,便掖好了帐子,熄了烛火,到外头守着去了。   甄母躺在床上,双眼微眯,眼前的景物竟有几分模糊了。   她叹了口气,全无后悔么疼惜晚辈么也不全是呢。   若不是她当年跟着老国公爷在边关一住那许多年,没能把二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二房怎会弄到如今这个样子对于二子,她心中是有愧疚的。   然而,自古以来家国难两全,即便身为女子,也不能幸免。   这般想着,眼眶已然湿润了。   萧柔搀着母亲,一道回了自家院子。   李氏一路无话,回到房中,亦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回去歇着罢,明儿早些起来收拾打扮,预备人来。”   萧柔看着母亲那憔悴疲惫的样子,心中难过万分,她说道“娘,你真的很不想我嫁到周家么”   李氏直视着女儿的眼眸“对。”但转而,她笑了笑“然而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娘拦不住你,娘也不拦你。娘还是会好好替你打理一切,将来真有了什么,你回来咱们娘两个相依为命。”   萧柔只觉得心口又酸又疼,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将头埋在了母亲的胸口。   李氏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发髻,无奈却又疼惜的笑道“你得记着,娘总是望你好。但你既然相中了他,一定要嫁,娘也不说什么了。柔儿,你总还是娘的闺女。”   萧柔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李氏没再多说什么,她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很多时候,长辈眼中的弯路,终究是绕不开的。   萧月白回到了闲月阁,她贴身服侍的几个丫鬟忙上来问候,又问出了什么事。   萧月白没有回答,只说累了要睡,便遣散了她们。   今日这场事,令她心中不能平静。在萧柔与周枫身上,她头一次明白,这相爱成婚并非是你好我好便行的事情。这是她以往没有想过的,林氏在情爱上是个极任性的女人,而父亲又总是溺爱纵容着母亲。   但她也知道,哥哥初去西北的那段时日,母亲常常夜不能寐,每月初一十五,她必定随着祖母吃斋念佛,就为了求佛保佑哥哥平安。   难道一定要如此,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么这一夜,安国公府里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无眠。   隔日,武安侯府果然请了媒人前来求亲。   除了宋氏与周枫母子,为他们当媒人的竟然是前朝一位老太妃本是一位亲王的母亲,如今在宫外王府随子居住。   这样一位媒人,可谓是分量十足,能为武安侯府来说媒,自然是皇贵妃的功劳,就为了给周枫与萧柔做脸面,同时也是安国公府的脸面。   而周家送来的聘礼礼单,送到了甄母跟前,她看过之后,既有些惊讶亦感欣慰欢喜。   周家不仅是按照规矩备齐了聘礼,还足足添了两倍上去,原因不必多想,自然还是为了萧柔的面子。   论起来,萧柔虽然父亲早亡,但她到底还是安国公府的小姐,嫁给周枫,那是下嫁。   武安侯府如今已然势微,萧柔愿嫁过来,周枫母子两个都不愿意委屈了她,更不愿意因着聘礼寒酸让外人看了她的笑话。当然,陈博衍是帮了他们不少的,他今日也一道来了。   周府人与甄母李氏同林氏在正堂上谈论亲事,陈博衍便绕到了后面去寻萧月白。   此时,萧月白正在院中坐着,看着两个小厮搭花架子。   陈博衍踏进院中,正瞧见这一幕。   众人都晓得他是未来的姑爷,又是往日见惯的,便也不避忌,上前行礼问安。   陈博衍见萧月白坐在一株合欢树下头的豆青瓷石墩上,遂走了过去,莞尔道“这个时候了,才搭花架子”   萧月白穿着一件旧日里的月白色对襟夹衫,下头一条水波纹的草青色裙子,头上挽着一个纂儿,没有戴首饰,打扮的清清淡淡。   她见陈博衍过来,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轻轻说道“不是看花的,想让种些葡萄。庄子上的管事送来几株苗,我使丫鬟讨来的。”   陈博衍笑道“种了有什么意思横竖你只能看个青,果子是吃不到了。”   萧月白听出他话中暧昧,不由脸上一红。   葡萄月成熟,那时候她早已过门了,自然是吃不到了。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高大的身躯立在自己眼前,像山岳一般的魁伟。   萧月白心中忽然就踏实了下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只要有这个男人在,任何事都能平息。   她轻轻问道“博衍哥,你能不能不让周大哥去西北他就留在京中,你替他找个差事,不行么” 第83章   陈博衍没有答话,刀刻般的脸上,一无神色。   他淡淡问道“这是萧三姑娘,让你来说的么”   萧月白不懂他为何会这样问,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是我瞧着柔姐姐这样太可怜了。”   陈博衍摸了摸她的头顶,目光之中满是疼爱的宠溺。他掀起衣摆,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莞尔问道“为何”   萧月白便将昨日之事讲了一番,又说道“你们男人总是把干前程摆在前头,不知道女人在家等的有多辛苦,又是多么的担惊受怕。”说完,她便将头垂了下去。   陈博衍揽住了她的细腰,将她圈在怀中,刮了一下她光洁的下巴,浅笑道“那如若我也去了西北,你是不是也是这般担忧”   萧月白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低声斥道“人家跟你说正经事,你倒扯这些风言风语来调笑”说着,又幽幽说道“你不知道,我们萧家已经送出去了太多的男人,我还是看着三婶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心里难过罢了。”   陈博衍默然,他倒是真的不曾多想过这些。   一直以来,他们从长辈及夫子那里学到的,便是义无反顾的向前拼杀,将女人护在自己的身后,相信着只要自己能撑起一片天,那么身后的女人自然安泰。但她们心里怎么想,她们是否担惊受怕,他却没有怎么考虑过。   或者说,即便是考虑过,亦不能如何。   他们都不可能为了女人的眼泪,而停下步伐。战士们依旧会告别母亲妻儿踏上战场,而留在朝中的人也依旧不会停止同那些人的争斗。   陈博衍安抚也似的拍了拍萧月白,低声道“都知道凶险,但总要有人去。你三叔和你大哥,都是令人敬重的真英雄汉子。”   萧月白鼻音颇重,哝哝说道“我不想我的亲人当什么英雄,我只希望他们能平安回来。”   陈博衍彻底没了言语,他不知道再说什么为好,那些虚无缥缈的安慰之词,对于萧月白全无用处。   好在,萧月白是安国公府的女儿,她明白事理道义,很快自己便转了过来,她说道“博衍哥,道理我都晓得,我没事的。”   陈博衍颔首“将来边境战事平息,他们自然就都能归家了。”   萧月白模糊的明白了些什么,她眸中微亮,说道“博衍哥,请你一定要让边疆平定,我也会帮你的。”   陈博衍点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亲吻了一下。   “我答应你。”   因昨日李氏已然点了头,今日周家过来提亲,自然是一帆风顺。   甄母同那老太妃并宋氏谈笑甚欢,李氏面带倦容,却也应对得体。她同宋氏早先便相识,彼此也算脾气相投,两个妇人都是青年守寡,可谓同病相怜,如今要做儿女亲家,更是多了些亲近和气。   萧柔亦被长辈招到了堂上见人。   她今日穿了一件桃红色对襟盘花纽子夹袄,一条松花色金枝绿叶缠枝芍药纹盖地裙,头上挽着随云髻,一头青丝使头油打理的乌润光泽,未用花朵装饰,只用一根芙蓉金簪挽着,面上薄施脂粉,光润亮泽。   萧柔原就生的好,这般打扮,既艳丽却又不失庄重,甚是得体。   宋氏早前也是认识萧柔的,心里也喜欢这个漂亮爽利的姑娘,只是因着门第相差,始终没敢起过别的念头。日前,她听自家儿子说起要到萧家提亲求娶萧柔,还不敢相信,直至陈博衍出面作保,皇贵妃又请了老太妃来当媒人,这才算信了此事。   眼前这个落落大方、艳丽出众的姑娘,就要当自己的儿媳了。   宋氏心里对萧柔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欢疼爱之情,只想同她好生亲近亲近。   这亲事,自然顺顺利利水到渠成。   两家换了名帖与生辰八字,宋氏将萧柔叫到身侧,自手腕上抹下了一枚水玉镯子,微笑道“定了亲,你就是我家没过门的媳妇了。今日虽然送来了许多东西,但那都是礼单上的,我自己还想送你些什么。这镯子是我戴了许多年的,今儿就将它传给你。不是什么好料子,好孩子别嫌弃。”   萧柔接了镯子,略微打量了一下,宋氏果然不是自谦,这镯子的料子实属寻常,既不透亮也没有水头,又因戴久了,有些微微发黄。   萧柔父亲早亡,但她怎么也是国公府的小姐,自幼的吃穿用度同萧月白是一样的,珠玉宝石、金银首饰见过无数,那眼光自然也是高的。   这样的镯子,不过是坊间寻常的首饰铺子里三四等的货,卖个普通百姓人家妇人的。尽管武安侯府落魄了,但宋氏好歹也是侯夫人,怎么会戴着这样的镯子且一戴便是许多年萧柔心中不解,但想到这是宋氏贴身戴了多年的,必定有什么缘故,含笑谢了,当即就戴在了手腕上。   宋氏瞧着,脸上露出一抹带着欣慰的笑意,她将萧柔叫到了跟前,笑容和煦道“孩子,我家枫哥便交给你了。”   周枫在旁看着,眼眶却先红了,他抹了一把眼睛,没有言语。   那个镯子,是他外祖母传给母亲的。外祖母是个苦命的女人,原本只是外祖家中一个无名丫鬟,偶然被酒醉的外祖看上,得了一次幸,便有了母亲。   外祖从不曾将外祖母放在眼中,正房夫人也不管她们母女死活,外祖母熬了一辈子,没得过一件像样的东西,便将这镯子给了即将出嫁的母亲。母亲出嫁没过多久,外祖母便去世了。   母亲十分珍视这枚镯子,这么多年即便得了一些比这更好的首饰,也不曾替换。   母亲肯将这镯子给萧柔,可见对她的看重。   然而李氏却忽然出声道“且慢”   众人一怔,不知这丈母娘还有什么话说。   李氏浅笑问道“不知周家,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女儿”   宋氏倒是呆了,没想到她竟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毕竟,周枫立刻就要去西北,短短半月功夫委实过于仓促,怎么说也要等他回来。然而西北局势紧张,周枫这一去还不知要几年才能返家,所以亲事要先行定下。   如此行事,在京中也实在不算稀奇。   周府的人都以为李氏是默许了如此,方才来提亲,她此刻提出来,难道是想变卦借着周枫不能即刻成亲的由头,拒了这门婚事萧柔的脸顿时一白,莫非娘还是不肯答应她低低的声音急促道“娘”   李氏没有理睬她,只是向宋氏笑问道“不知亲家母,怎么打算的”   宋氏尚未答话,那充当媒人的老太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打圆场笑道“萧三夫人,两家孩子才说定亲,总要有个预备才是。哪里有这么着急说成亲的安国公府的姑娘,怎么着也得风风光光的出嫁不是”   李氏没有接腔,还是看着宋氏与周枫,郑重问道“周家,打算几时娶我女儿”   宋氏是个格外腼腆柔软的女子,她一时窘住了,半晌才轻声道“怎么,也得等枫哥从西北回来。”   李氏笑了笑“这般说来,周家是打算拖我女儿几年”   周枫倒也急了,他上前一步,红着眼睛大声道“伯母,我去了西北一定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得了功劳,回来好风光的迎娶阿柔”   李氏笑了,摇头道“不必。”   众人各自哑然,只当她真要变卦,连甄母与林氏都变了脸色。   甄母低低斥道“老三家的,这般不像话”   李氏却道“再过五日是黄道吉日,周府便预备办喜事吧”   她这话一出来,堂上顿时一寂,在场之人皆呆如木鸡,不知这三夫人到底唱的哪一出。   宋氏更是傻了,不由问道“亲家,你这意思是让两个孩子五日之后就成亲”   话到尾处,竟而忍住扬了起来   五日   仅仅五日的功夫,哪够预备一场周全的婚事这又不是乡下的柴火丫头,铺盖卷一卷,连大红衣裳都不必穿,跟了汉子去就是堂堂安国公府的小姐,受得了这份委屈萧柔却忽然明白过来母亲的用心,她心头一酸,轻轻呜咽了一声。   李氏看着周枫,浅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周枫早已傻了,听她一问,方才如梦初醒,慌忙跪下磕头“多谢伯母成全”   堂上人虽多有疑惑不解的,面上却还是各自堆欢贺喜。   萧月白听到这消息时,正在院中偎依在陈博衍的怀中。   她将头从陈博衍的胸前抬起,疑惑道“这怎生可能你是不是听错了”   琳琅急切道“我听的真真的,果真就是五日不信,姑娘只略等等,这信儿马上就来。”   萧月白不语,半日才叹了口气“可怜了三婶这一番心思。”   陈博衍却不大明白了,他问道“这是何意三夫人怎么突然就改了心思,急匆匆要他们成亲再说,五日之后就成婚,未免草率。”   萧月白幽幽说道“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心思。三婶儿,是想让他们能多相处些日子。”   陈博衍说道“待阿满自前线回来,再安安稳稳的成婚,不好么”   萧月白摇了摇头“来日方长,不如眼前为欢。即便将来有些什么,两个人总也是好过的,能够少一些遗憾。”   萧家的女人,对于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竟都有些习惯了。   陈博衍听出了她中的怅然与沉重,他握住了她的手,郑重道“你放心,大伙都会好好的。”   萧月白向他一笑“我信你。”   萧柔与周枫的亲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然而五日的功夫,委实过于仓促,国公府中人人肚中议论,但因甄母下了严令,没人敢宣之于口。   尽管如此,周家的聘礼与媒人的身份,还是为萧柔挽回了许多颜面。   婚期如此紧迫,安国公府中人人都忙碌起来,甄母虽有几分不满李氏的安排,但还是鼎力相助。   林氏身为当家主母,自也落不着清闲,每日起早贪黑的预备。   好在萧柔的嫁妆,比如床帐衣柜等大件物品,都是早已备好的,只余被褥衣裳。但这些东西,只消拿了银子,满京城的绸缎庄去寻就是了,不算什么难事。   独剩萧月白一个清闲了下来,她每日还是照旧学学规矩针线,有时去找萧柔说话,却又往往见不到她,只好一个人闲的发慌。   萧柔被李氏带着,每日奔波在各大布行成衣铺里,挑选试衣,自早及晚,没一刻空闲,一日下来累的筋疲力尽。   直到了萧柔成婚之前,萧月白才趁空见了她一面。   萧柔很疲乏,却又洋溢着幸福。   萧月白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将自己这两日为她做的一枚双鱼香囊权作新婚贺礼,送了她,又问道“柔姐姐,你会不会后悔”   萧柔甜甜的浅笑着“至少,我现下绝不后悔。”   五日后,一顶大红喜轿与骑着高头大马的周枫,接走了萧柔。   为她送嫁的,自然是安国公府的长孙萧逸安。   萧月白身为一个女子,不能去送,只好在后宅里听着那悠扬热闹的曲乐送走了她最喜爱的姐姐。   虽说,她心里明白,萧柔不过是嫁给了周枫,两人还在一城居住,见面也方便。   萧柔今生和自己的心上人终于成了眷属,她该为萧柔感到高兴,但她心里还是觉得寂寞。   再过几日,连大哥也要走了呢。萧家的后宅里,竟只剩她一个了。   萧月白想着,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夜晚间,经过白日的热烈,经过了拜堂与合卺,萧柔已正式成为了周府的媳妇,而现下她也彻底成为了周枫的女人。   红绡账中,两道身影纠缠着彼此。   周枫好容易调匀了气息,他看着怀中的女子,经过了雨露,更显得柔嫩娇媚。   他粗嘎着嗓音道“阿柔,你真好。”   萧柔抬手摸了摸他汗湿的面颊,笑着斥了一声“傻里傻气的。”   周枫嘿嘿一笑“你放心,我到了西北一定奋勇杀敌,让你威威风风的当个将军夫人。”   萧柔脸上的笑意淡了,她说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平安回来。”说着,她坐了起来,抱住了周枫,将身子贴着他,又问道“你晓得我娘为什么催着咱们成亲么”   周枫微微一怔“你不是说,岳母是想让咱们两个多相处些时候 ”   萧柔淡淡说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她是想或许我就有了呢”说着,她拉过周枫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即便是为了这个,你也要保重自身。我是早早就没有了父亲的人,你也一样,我不想咱们的孩子也过这样的日子。” 第84章   安国公府与周家的这场亲事,令京城中人津津乐道了许久。落魄侯府的小疯子,竟然娶了萧国公的侄女儿,真正令人意想不到。   除却国公府的门第,萧柔也名满京城的出众美人,京中一众纨绔子弟听得这个消息,无不扼腕叹息,大肆谈论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言辞凿凿的说着什么萧柔嫁给周枫这样一个浑人必受摧折。   然而他们却绝口不提,当初萧柔父亲过世,他们对这门亲事避之唯恐不及。   结亲的两方,对这外界的议论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这日子总是自己过的,外头怎么说跟他们毫无关系。   成亲第三日,便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周枫与萧柔一道回了萧家。   这日一早,萧月白便起来了,梳妆打扮完,便翘首以盼,等着萧柔回来。   一旁服侍的明珠与琳琅,看她这焦躁不安的样子,便笑道“看姑娘这个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姑娘嫁女儿呢,这般着急”   琳琅接口道“你不知道,咱们姑娘眼瞅着五月也要出阁,这是急等着跟三姑娘取经呢”   说着,两个人便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萧月白没好气道“今儿是柔姐姐回门的好日子,我没耐性跟你们淘气。你们等着,待我闲了,必定挨个收拾你们”   琳琅哪里怕她,笑道“姑娘恼了,要拿我们杀性子呢。要当王妃了,果然气势见长呢。”   萧月白没心思理会她们,不时遣人去前头打探。   那人去了片刻,回来报说“三姑娘同新姑爷见了老太太,正往三太太屋里去。”   萧月白便知还需一段时候了,心中却焦躁起来,拿着仕女戏蝶团扇扇了两下。   明珠看见,忙说道“虽说三月天了,到底天气还没暖和起来,姑娘别贪凉再病了。”说着,又问道“姑娘怎么这样心焦三姑娘一会儿就来了。”   萧月白摇了摇头,她也弄不懂自己这段心思,大概做了娘家人就是这样吧。   好容易,守门人报道“三姑娘来了。”   萧月白急忙起身,只见萧柔踏过门槛,笑意盈盈而来。   萧月白迎了上去,姐妹两个见过,便在桌边做定了。   不过三日没见,萧月白却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同萧柔说,还未开口先打量了萧柔一番。   只见萧柔一身簇新的衣装,因是新妇,依旧是大红的裙衫,一头乌丝高高盘起,再不复往日姑娘的打扮。她双颊绯红,一双眸子如黑玉一般的闪亮,盈着满满的喜气。   萧月白看着她这幅模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为好,先问道“这几日,过得好不好”   萧柔却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怎么跟我娘一样,问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   萧月白也被她逗笑了,言道“柔姐姐真是的,这嫁了人嘴头子越发不饶人了。”说笑了几句,又拉着萧柔细细的问,如周枫待她怎样,婆母可好相处。   萧柔想起这两日同周枫的温柔时光,脸上有些热,但看着堂妹那明亮的眼睛,还是忍了羞意,一点点的告诉了她“婆婆很是疼我,隔日一早,我甚至还未起身,竟就遣了丫鬟来送汤水。至于他,那是、那是不必多讲了。”   萧月白看萧柔这幅羞中带喜的样子,便晓得她和周枫必然是甜甜蜜蜜的,但不知那汤水是什么意思,遂问道“姐姐,这一大清早的还没起床,伯母送什么汤水啊”   萧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语塞。   这碗汤水,其实是红糖红枣合着些滋补药材一道熬煮的,有些镇痛补血的效力。新妇适人,隔日一早便喝上一碗,好收拾了去给公婆敬茶磕头。   这是本朝特有的一道风俗,然则寻常来说,都是新妇自娘家带来的奶母嬷嬷操持这些事,婆婆亲自过问的,还真是罕见。   萧月白是个未嫁的姑娘,不知有什么一回事,萧柔也不晓得该如何跟她讲解。   静了一会儿,萧柔看着堂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忽然拧了她一下,低声道“死丫头,等你跟四爷成亲的时候,就知道了”   萧月白便晓得,必是有什么羞人的缘故,亦红了脸不再问。   两人说笑了几句,萧月白便将之前一直挂在心头的事问了出来“柔姐姐,再过六日,姐夫就要启程去西北了,你那里那里”话到此处,却又讲不下去了。   萧柔脸上笑意微淡,唇角上扬,淡淡说道“我们俩才成亲,这些事尚且不及着手。过了今儿的回门,我就替他收拾着。”   萧月白心头酸涩,轻轻问道“可是姐姐,你舍得么”   萧柔叹息了一声,轻拍着她的手背,新染的蔻丹红艳艳的,闪着微微的光泽。   她浅笑道“我哪里舍得然而,舍不得又要怎样”说着,她看萧月白似要说些什么,便又笑道“我晓得,你跟四爷说想为枫哥在京里找个前程,好不去西北。”   萧月白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姐姐都知道了。”   萧柔说道“枫哥都告诉我了,我们两口子很是感谢你的这番好心。但事情,不能这样办。西北固然凶险,但前沿重地,如若不能将外族挡住,中原腹地便要遭战火荼毒,那是咱们谁也不愿见到的。所以这事,总要有人去做。”   萧月白只觉得如鲠在喉,静静不语。   萧柔又说道“我知道你在为我可惜,但无妨的,我们已是夫妻了,夫妇本当一体同心。枫哥上前线,我便在家替他奉养母亲,照顾家里,总不要叫他有后顾之忧。”   萧月白不由道“但姐姐,你们才刚成婚啊”   刚成婚,正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时候,还没享受多久,就猛地要拆开,这会有多难受前世,她和陈博衍一夜缠绵,就此各自天涯,那份折磨真是磨骨刻心。但那时他们是无可选择,萧柔如今其实还有退路,为何定要如此呢萧柔笑了笑,握住了她的小手,绵软如无骨,是备受疼爱的象征。   她一字一句的说道“月儿啊,这男女婚配不仅仅只是为了欢乐,更有一份责任。我既心甘情愿当了枫哥的妻子,这样的正事总不能拖他的后腿。”   萧月白定定的看着她,只是三天,萧柔却仿佛成熟了许多,那个昨日尚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姑娘顷刻间就不见了,如今在眼前的是一个坚韧的妇人。   她忽而笑了,心中那个结顿时散开,只觉得眼前一片开阔。   萧柔回门,安国公府迎新姑爷,自有一番礼遇。   周枫与安国公府的长辈们并不生疏,同萧逸安更是私交甚笃,如今成了一家人更觉得亲近,半日的欢聚与天伦自是不在话下。   午间家宴上,阖家团聚,言笑晏晏。   正在欢乐之时,萧覃忽然起身,举杯竟向儿子与侄女婿道“距你们前往西北已无有几日,此次离别又不知何日相见,离家甚苦,尤其是侄婿,新婚便要离别,更为苦楚。但家国天下国为上,好男儿更当担起这卫国之责。你们此去西北,必定努力杀敌,奋勇向前,勿以家中为念。我已老朽,非青年可用之身,借薄酒一杯,祝尔等功成”说罢,便一饮而尽。   萧逸安与周枫连忙起身,端起酒盅亦一口饮尽,齐声道“父亲伯父放心,我定不负所望,将身报国,绝不退缩”   萧覃没同儿子说话,倒是拍了拍周枫的肩膀“你放心的去,大胆的厮杀,不要担心家里。柔儿,和我女儿是一样的,你也就同我的半子一般。”   周枫只觉得胸膛中气血沸腾,大声到了一句“是”   萧月白看着,眼眶微微湿热。林氏与李氏,都已各自低头抹泪。   萧柔却笑着,艳丽的脸上带着一抹模糊的幸福。   回门之后,不论是萧府还是周府,女人们都板着指头数着日子的过,但这日子也还如流水一般的自指缝间溜了过去。   眨眼的功夫,萧覃和周枫要上西北的日子,就要到了。   除了这两个大男人,还有一人跟他们去,那便是二房的少爷萧可为。   萧柔与婆母李氏,为周枫收拾了大包行李,衣裳鞋袜,吃食银钱,出门用上用不上的,都给装了。   萧家这边更不必提,虽说萧逸安去西北都是老例了,但林氏与萧月白仍旧是预备了几大包的东西。   萧逸安倒也不多言,他晓得横竖自己说什么也改不了母亲妹妹的心肠,索性闭嘴,少了聒噪。   只有二房的萧可为,失了母亲照拂,孤寂萧索了些,但二房自来不招人待见,也没谁说什么。   走前这夜,萧月白独来见他。   夜色如水,她穿着旧日的藕合色衣衫,一头乌发散挽着,显得有些单薄。   萧逸安已是准备睡了,没想到妹妹会突然前来,有些诧异,笑问道“月儿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萧月白含糊应了一声,见萧逸安手中正握着一卷兵书,不由问道“这么晚了,哥哥还在用功。”   萧逸安莞尔“在家歇了这些日子,懒虫都歇出来了。这眼瞅着就要走,恶补一番功课,免得去了西北,拖累大帅。”   萧月白鼻子一酸,前世哥哥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不明不白死在了战场,还落下了一场恶名。   她原本想阻拦哥哥去西北,却什么也没能做到。哥哥并不把她的预警十分当回事,甚至于父亲和陈博衍,也并没有站在她这边。   她身边的这些男人,似乎什么也不怕,但是她怕。   他们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失去谁都是她不能承受的打击。   萧月白说不出话来,她静了一会儿,忽然扑到了萧逸安怀中,带着哭音闷闷说道“哥哥,你这次回去,一定、千万、万分的要小心”   萧逸安怔了怔,虽说他们同胞情意深厚,但自从萧月白发身之后,二人便再无亲近,如这般的亲昵,这几年都未有过。   听了萧月白的话,他明白过来,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拍抚着她的背脊安抚道“傻妹妹,哥打了这些年仗了,怎会不知小心二字你放心,没事的。”   萧月白抬起了头,看着哥哥的俊脸,说道“哥哥,如果、如果有谁要你敌众我寡的时候,贸然出兵,你一定不要去,不管这个人的身份有多尊贵。一定不能去” 第85章   萧逸安怔了一下,转而便明白过来,他微笑道“可是为了你那个梦的缘故哥哥同你说过,怪力乱神,姑妄听之。即便可能为真,你也放心,哥哥不会轻易中计的。何况西北军务,总有大帅统领。真有奸人设计,也没那般容易成功的。”   萧月白只觉得焦虑不已,前世哥哥到底为何而亡,她至今尚且弄不明白。   她曾将这件事仔细询问过陈博衍,陈博衍却只叫她不必担心。   然而,这是她的兄长,她怎能不担心   她急切说道“哥哥,这不是闹着玩的,你”   萧逸安却打断了她的话,温言道“行啦,别担心,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说着,便放开了她,走去开了一口老紫檀木兽面纹赤金包边箱子,自里面取出一件绸缎包裹的细长物事,交给了萧月白。   萧月白打开那绸缎一瞧,里面裹着的竟是一把短刀。   这短刀不过一尺有余,刀鞘上刻着草花图案,古朴大方。   她拔出刀身,只觉眼前一亮,一道白刃现在眼前,月光之下,恍如秋水。   萧月白不解道“哥哥,你这是”   萧逸安说道“你五月出阁,哥哥只怕是不能回来了。这把短刀,是当年我到西北军中,一次奇袭立功之后,大帅所赠。这刀极锋利,吹发可断,我一向十分爱惜,有几次作战,近身搏斗之时甚而还仰赖这把刀救过命。如今,我将这刀送给你,权作新婚贺礼,望你今后逢凶化吉,遇上的所有难事都能迎刃而解。你看见这把刀,就如看见我一般。”   萧月白只觉得心头有些酸涩,却又感幸福,无论何时哥哥总是护着她的,即便是他不能陪在她身边的时候。   萧逸安费了些功夫,将萧月白哄了回去,方才在床畔坐定。   他出了一会儿神,将手探到了枕头下头,自里面摸出了一封信函。   信封已是拆开的,萧逸安将里面的信件取了出来,重看了一遍,便将信丢进了火盆之中。   赤红的火舌吞没了信纸,银白的月光洒在俊逸的面容上,平静之中带着一丝诡谲。   萧月白回了房,几乎一夜未眠,直至东方发白,才微微合眼。   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外头人生嘈杂,有人说道“大少爷二少爷就要启程了,可要叫姑娘起来”   另一人说道“大少爷特特嘱咐过,昨夜姑娘睡得太迟,不要吵她起来。”   萧月白顿时睁开了眼睛,一看天色已经大亮,慌慌忙忙的穿了衣裳,头也不及梳,便踏了绣鞋往外奔去。   院中的丫鬟吓了一跳,琳琅当即大声道“姑娘,大少爷怕是已经走了。”   萧月白充耳不闻,依旧朝大门跑去。   琳琅无奈,只得提了裙子也追了上去,嘴上喊道“姑娘,你仔细跌着”   萧月白一路跑出了二门,知道了大门口,果然见一家子人都聚着,老太太甄母、母亲林氏、父亲萧覃、三太太李氏,连着二老爷萧潼都在。   余人尚且罢了,母亲林氏却泣的泪不成声,被丫鬟搀扶着,险些站不稳。   萧月白心头大急,追到门上,气喘吁吁问道“大哥可走了”   一家子人见她来,都有些诧异。   原本今日萧逸安与萧可为启程,阖家子都来送,林氏是要去叫女儿过来的,但萧逸安却说妹妹昨夜来说了许多话,睡得太晚,她素来身子羸弱,不要再吵她起来,竭力劝阻,林氏这方罢了。   谁也不曾去叫她,萧月白却如心有灵犀一般自己来了。   萧月白不及跟任何人说话,挤出了人群向前望去,却见大哥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已渐渐远去。   萧月白只觉得胸口沸腾,高声呼道“大哥,你就这样走了不成连最后一面,都不叫妹子来送的”   萧逸安骑在马上,听得这一声,回头一笑,摆手道“月儿,回去吧”   他知道萧月白必定难舍,前来送行必要令她难过一场,那又有何益处不如,就不见了吧。   谁知道,萧月白还是追来了。   萧月白看着萧逸安那俊阔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头难过,泪珠滚滚而落。   一只大手落在了她的肩上,掌心温热,透过衣裳,直传心底。   低沉的男音自身后响起“月儿,你哥哥终将平安。”   这话简短利落,却似有无穷的力量,让她的心顷刻间就踏实了下来。   萧月白回身,扑在了陈博衍怀中,大哭起来。   陈博衍拍了拍她背脊,低声道“没事的,我保他万事无忧。”   众人静默,一对未婚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搂抱在一处,自然不合礼数,但谁也没多言一句。   萧覃脸色有些难看,嘴唇动了动,但林氏在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便不语了。   周府门前,自也是一番离别伤感的光景。   周枫的母亲宋氏,将一双眼睛哭的如烂桃子一般,身子颤巍巍的,几乎站不住。   萧柔与周枫劝慰了她好久,才略略好些。   萧柔倒是性子爽利干脆,新婚燕尔,丈夫便要远行,心中虽也难过,但更怕周枫舍不得家里,脸上便也没带出来,只是替他理了理衣裳,低声交代道“此去西北,万事保重,不必顾念家中,婆母和家里总有我照料,你都放心。”   周枫平素大大咧咧,到了此刻,也觉伤感,然而看着妻子刚毅如此,倒也不觉得过于难受,只是笑道“人家都舍不得自己的汉子,你倒好,全不在乎我的。莫不是我出去三年,再回来你已经跟野汉子跑了”   萧柔大怒,推了他一下,斥道“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遍天下真没见过你这样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的男人”   宋氏亦在一旁斥责道“阿满,这眼见就要走了,你又胡诌起来。怪不得柔丫头要生你的气”   周枫笑了几声,又说道“阿柔,说真的,如若以后我不能回来”   他话未说完,萧柔便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道“你若回不来,我便奉养母亲天年。”   周枫看着妻子那坚毅的眉眼,晓得她的性子志向,余下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他叹了口气,抱了抱萧柔,低声道“我走了,你也保重。”   萧柔笑了笑,点头应和。   周枫总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性格粗率,也想不出来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便这么离开了。   周府的女人目送他离开,宋氏心如刀割,好在有萧柔陪伴,倒还能勉强忍受。   至于萧柔,她抬头看了看头顶那武安侯府的匾额,晓得从此这家就要靠自己来支撑了。   周枫走到城门楼下,果然见萧家兄弟在此等候,上前大笑招呼“萧大哥来得早,让你久等了。”   萧逸安亦笑道“你舍不得新婚娇妻,自然要温存些时候,我心中明白。”   周枫听他取笑,遂往他肩上轻轻打了一拳,转而看见他身侧畏畏缩缩的身影,好奇道“原来二公子真的要去西北啊,我还当你之前同我说笑呢。”   那人便是萧府的二少爷,萧可为了。   萧可为现下是满肚子苦水,他被萧逸安逼着去西北之后,几乎夜夜噩梦,无不是被外族那些野人一刀杀死。他在甄母跟前打旋磨子的跪了几天,甄母在这事上却如生了一副铁石心肠,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到了今日,他便被萧逸安押着上了路。   一见着周枫,萧可为立马哈巴狗一般的上前摇尾巴,哀求道“周大哥,周大爷,兄弟我可不会打什么仗,到了西北可要劳您多多照料”   周枫跟他也打过交到,晓得这萧家二少爷是个鼻孔冲天的纨绔大爷,原本听说他要去西北参军便觉奇事一件,今儿见了他这前倨后恭的样子,更是纳罕不已。   他浓眉一挑,不理萧可为,向萧逸安问道“你这二弟是怎么了吃错药了不成”   萧逸安淡淡道“不理他,到了西北,磨上两日就好了。时辰不早,路途遥远,咱们还是早些上路吧。”   周枫点头称是,便同萧逸安一道打马往城外行去。   萧可为呆了呆,随即哭丧着一张脸,肚中骂娘不已,一时挂念着那个外宅慧心,一时又想着那个妖冶的婢女鹭儿,满肚子鬼胎。又怕被丢下,只好紧跟了上去。   自从萧逸安去了西北,萧柔出嫁,这安国公府的后宅一下便冷清了下来。   李氏原本念着周枫也去西北了,萧柔一个人独守空房,想接她回娘家住。但萧柔却说婆母需得照料,不便回娘家,拒绝了母亲的好意。   林氏强打了精神,每日照常料理宅院后事。李氏虽不悦,但好在女儿还算守在跟前,倒也罢了。   唯独萧月白,兄姐都不在了,只觉得寂寞十分,想见陈博衍,也不是那般容易。   她便每日都伴在祖母身侧,有时回房写几句诗词话本,想了几个开头,都不如之前那本冤屈录来的顺畅自如。   文心书肆在京中的名声越发大了,集会亦多起来,不乏文士名流。   书肆私下资助了许多寒门子弟,故此在书院之中,口碑远盖过了京中另外几间书肆。亦有几家想效仿文心书肆的路数,一来舍不得本钱,二来也没有兰春生同萧竹君这样撑门面的笔杆子,最终也只是弄了个不伦不类。   陈博衍也日益忙碌,时常连着几日不见踪影。   两人纵然彼此挂念,但都知正事要紧,婚期又在眼前,也不急在一时。   这忙中带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京中便又出了一件大事。   河南山西一代发了蝗灾,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遭了这场劫难,地里略带些青意的都被啃了个干净,人没了吃的,便都纷纷外逃,不是北上,便是南下。   无数的灾民涌进了京城。   一时之间,京城街头皆是流民,或坐或卧,行乞者有之,卖儿卖女卖身者有之。   因着人口杂乱,京中盗窃抢劫案频发,各大衙门与京城兵士忙的不可开交。   安国公萧覃于赈灾却是早有经验,早年河南水患,便是他前往处置的。   朝中暂时不能拨银,安国公府便自行出资,在京中几个菜市口处设了粥棚,一日早晚两次施舍粥饭。   那米粥熬的甚稀,清汤寡水的,但于这些灾民而言,却是救命的口粮。每日一到施舍时候,粥棚跟前便人满为患。   这些灾民有了果腹之食,便少了许多戾气,亦免了那为了口粮食去行窃行抢的。   而陈博衍则知会了京城步兵衙门,每日加强街头巡查,将街上的人头如过篦子一般的过了几遍,将其中那些有为非作歹前科的、耍强斗狠的一一排查出来,先行丢进了牢里。   如此一番整治,京中便太平了许多。   那些豪门大户,最怕流民歹民肆扰,他们家财万贯,又有如花美眷。自流民进京,他们日夜担惊受怕,生恐被人劫财又糟蹋了女眷。陈博衍这般整治了一回,人心大定,不论民间还是权贵,都称这四皇子才干过人。   这消息,自也传到了陈恒远的耳朵里。   这日,又是御书房议事的日子。   皇帝看了几份近来的折子,便向几个儿子与臣子问道“这流民一事,诸位作何见解”   陈恒远忙不迭上前奏报“父皇,儿臣以为,应当即刻便将这起流民尽数撵离京城为是”   陈博衍剑眉微蹙,却没有说话。   几位老臣却已率先开口道“太子此策大大不妥,这起百姓是家乡遭灾方才流入京城。朝廷不能及时赈灾,又要将他们驱逐了之,只怕要激起民变啊”   陈恒远怒斥道“尔等匹夫,倚老卖老,知道些什么这起流民在京中为非作歹,闹得京中人心惶惶,真是可恶至极。再说,我大周乃上邦之国,有这么一帮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在京城街头,我大周颜面何存”   斥罢,他便向皇帝跪禀道“父皇,儿臣恳请父皇降旨,即刻便将这些流民尽数逐出京城” 第86章   皇帝没有言语,他将手中的折子放在了案上,目光便落在了陈博衍身上。   陈博衍神色淡然,无一丝一毫的波澜,听了陈恒远的“高论”竟无言语,且似乎并不打算说些什么。   皇帝微微有些疲倦,他问道“老四,怎的不出声朕招你来,是建言献策的,不是杵在这里当木头的”   陈博衍这方回道“皇上教训的是,太子殿下所言,尽为皇上与大周的颜面所虑,用心良苦,臣自愧弗如。”   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让皇帝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一团怒火直透泥丸。   自从胡欣儿死了之后,后宫之中是越发无趣了,所见尽是老面孔,想要纳几个新人,又被太后拦着。去长春宫,皇贵妃却又总是一副冰冷的态度,她恭敬守礼,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又无可亲近。   偏偏,太后还爱撺掇他去长春宫,直说皇贵妃贤德,要他常去这一切,都令皇帝深感沮丧。他自觉得同皇贵妃的情分还在,却被她如此对待。   不过是宠幸了一个新人罢了,她至于如此摆脸子给他看么再有,便是眼前的陈博衍。   往常,他时常觉得自己这个四儿子恃才傲物,甚而不把自己的父皇放在眼中。但如今想想,陈博衍那些建言,虽然大多刺耳,却言之有物,行之有效,照着实施下去,也往往能收到成效。   难民大批涌进京城,朝廷颜面无存不说,也使得京中地面乱象横生,已有许多世家大族的族长进宫抱怨过了。   皇帝亦在犯难,虽说已吩咐了户部官员加紧赈灾,但京中这起流民,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以往,还从未有过类似的事情。   皇帝倒也曾有过陈恒远那般的念头,将这些碍眼闹事的流民驱逐了之。如此作为,民心固然会不稳,但这些灾民流民的民心,重要么但今日听这话从陈恒远嘴里冒出来,皇帝的心中便不踏实了。   他也明白,自己这个儿子的主意,从来有些不着调。再听了那些臣子的言语,他便更觉得没底了。然而,他想要的是一个确实的策略,并非是这样泛泛之言。   因此,他便等着陈博衍献策,谁晓得这个四儿子竟然一反常态,附和起了陈恒远。   这节骨眼上,要他出主意想对策,他到客气上了,摆这谱给谁瞧呢皇帝脸色阴沉,陈恒远脸却也拉了下来。   他可不信这个四弟会突然来奉承自己,往常自己但凡在御前献策,陈博衍必定百般挑刺,把自己的讽刺的体无完肤。如今,他突然一改常态来奉承自己,其中必定有诈陈博衍却依旧面淡如水,他是有对策,这场流民之灾上一世也曾有过,还在京城闹过不小的乱子。那时候,皇帝听信了陈恒远的言辞,又被胡欣儿猛吹了一阵枕头风,那维护天家威严的念头占了上风,便将这些流民撵出了京城。   然而因朝廷腐败,赈灾的粮款未能发到百姓手中,皆被那些贪官污吏贪墨了,这些灾民无处安身,又被官兵驱逐,越发震怒,便结社立帮,成了一伙乱党,在京畿一代活动。   起初,他们还只敢劫掠寻常富户,有了钱粮之后便日渐壮大,朝廷几次清剿不利,终于南方叛乱之时,趁乱打进了京城,而宝禄郡主姚软儿亦是丧命乱中。   这起乱党不过是一起乌合之众,最终仍旧是被京城驻军镇压了下去,但这一次叛乱却给了周朝皇室一个重大打击,自此民间越发动荡,直至陈博衍登上皇位,方才稳定下来。   今生,胡欣儿已然死了,没有人乱吹枕头风,再有太后与母亲在后面提点着,皇帝倒也没那般容易便听了陈恒远的癫狂主意,余下的事情自然便是自己的事了。   陈恒远浓眉忽然一扬,皮笑肉不笑道“四弟的岳父如今在外头广设粥棚,施舍粥饭。每日到了饭时,那菜市口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如今谁不称赞安国公仁义,这等沽名钓誉,笼络人心,你又虚客气些什么”   陈博衍那张冷峻的脸上,这方有了那么一丝波动。   他转眸看着陈恒远,淡淡说道“太子殿下这话未免过了,安国公忧国忧民,自掏银两安抚灾民,不曾肆扰朝廷一分一毫,如何算得上沽名钓誉有那粥棚在,不知免了多少抢盗案件。这样一件好事,怎么到了太子口中,成了笼络人心再则,安国公需替谁笼络人心”   陈恒远轻浮一笑,切齿道“当然是为了你,你立马就要当人家的女婿了,这萧家上下还不为你肝脑涂地”   这话,他说的愤恨无比,心中却满是妒恨。   从献祥瑞案发以来,他便一路栽跟头到现下。   姚软儿卖了他,胡欣儿又死了,太后也不甚待见他,他连一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后宫,几乎就是陈博衍的囊中之物。   宫外,又有安国公府替他收买人心。   陈恒远是打从心底里的恐慌着,自己这太子之位,似乎真的是不稳了。如今人人都称赞他陈博衍才干过人,谁还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中甚而,太后已隐隐有意,劝皇帝改立储君了。他听到这风声时,只觉的后脖子上都是冷汗,即刻招来了他的清客谋士商议此事。   那些谋士便替他出了这个主意。   “皇上素重颜面,如若殿下能为皇上除此忧患,皇上必定对殿下刮目相看。原本,这储君就是殿下,改立他人并非易事,再看殿下如此能干,自然打消了改立储君的心思。”   陈恒远便依了这人的言语,今日议政之时,便将这主意讲了出来。   然而,皇帝好似并不高兴,反倒还向陈博衍问计策,这岂不是嫌他主意不好,他这个太子治国无方么陈博衍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个高位得宠的娘,又早早寻了个好亲事,万事自有人替他谋划,又惯会在父皇面前卖弄聪明。   这样一个人,真就是他的心头刺老天,干嘛要生个这样的人下来陈博衍笑了笑,淡淡道“太子这话更是稀奇了,臣笼络这人心有何用处”   陈恒远看着他那张笑意浅淡的脸,狭长的眸子里尽是讥讽的意思,他一时火冲上头,想也不想道“帮你收买人心,好助你在父皇跟前邀宠,而后唆使父皇改立你为储君”   这话落地,堂上死寂一片。   众臣无不震惊,没料到太子竟能当众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论来陈博衍没有接话,只是唇角微扬。   果不其然,一道暴喝响起“混账”   陈恒远打了个寒颤,忙忙看了过去,只见皇帝怒目圆睁,正瞪着自己。   皇帝怒斥道“难道你以为,朕是个无辨识之能的昏君,任凭别人挑唆几句,就活动了心思”   陈恒远见皇帝目光如电射来,腿上一软,就跪了下去,忙忙回道“父皇,儿臣绝无此意儿臣、儿臣只是、只是看不惯四弟的做派”   皇帝怒道“你看不惯哪些是看不惯你四弟素来才干过人,还是看不惯安国公为国分忧你每日里都在心中盘算些什么,没有家国子民,尽是这些狡诈鬼蜮的心思你心中怕不是对你四弟嫉妒不满已久,难怪能将这样的混账话宣之于口”   陈恒远伏在地下,瑟瑟发抖,只能说出些“儿臣不敢儿臣并无此意”等言语。   皇帝目光越发冷厉起来,一字一句道“你身为储君,不知为国远谋,倒是对自己的手足兄弟视如仇敌。看来,之前太后对你的教导惩罚,还是太轻了。你,回宫去闭门思过,将礼记抄上百遍。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陈恒远跪地发抖,却找不出一句求饶的语句来。   皇帝看着他瑟缩的样子,再看陈博衍立在一旁,相较之下越发的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对于陈恒远的嫌恶之情更甚,斥了一句“去”   陈恒远磕了几个头,便退了出去。   皇帝心中怪异,似乎胡欣儿死了之后,这个儿子也愈加不入眼了。   他按下这心思,看了一眼陈博衍,问“你还是无话可说”   陈博衍回道“回皇上,是。”   皇帝怒道“你也去”   陈博衍便告退离去。   出了门,跟他的太监元宝立马上来,行礼罢,陪笑道“爷今儿倒是出了口恶气,小的在外听着,皇上可是将太子殿下狠狠教训了一顿。小的才看见了,太子灰溜溜的走了,真是狼狈不堪。”   陈博衍笑了笑,拍了他的头一下“他是太子,你言辞上当有些礼数。”说着,便下了台阶,长舒了口气,仰头看着天高云远,心中兴致极好,撂下一句“走,咱们瞧瞧月儿去。”   元宝愣了一下,赶忙追了上去,嘴里兀自说道“爷是得去瞧瞧了,听来人回报,月姑娘没少念叨爷呢”   撵走了两个儿子,皇帝已无心再议政,便要众臣散去。   群臣将适才的情形看在眼中,不论皇帝如何想法,到底是因着四皇子,训斥责罚了太子,且还侧面认可了四皇子的才干,这里面的事不得不让人多想。   便有人奏道“皇上,四皇子成婚在即,是否择日封王,以备完婚离宫”   皇帝微一沉吟,颔首道“准”   封王诏书降下,已是多日后的事了。   陈博衍此生封号,依旧是一个成字。 第87章   封王的消息传到安国公府时,萧月白正同萧柔在三房里剥果仁吃。   时近四月,天气竟有几分热了,窗外桃花正开的热烈。   萧月白剥了一枚松果,递到了萧柔手中,说道“天气逐渐热了,姐姐还穿着夹衣。”   萧柔今日是回娘家探亲的,在甄母与李氏跟前坐了一会儿,便来看萧月白。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绣福禄纹对襟夹袄,与今日天气相较,是有些热了。   她笑了笑,说道“春捂秋冻,热些倒不妨。若是受凉得病,那可万万不妙了。家中,可指望着我一个呢。”   萧月白晓得她婆家情形,遂问道“家里可还好若有什么难处,姐姐不要客气。”   萧柔便道“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婆母为人柔弱,易被恶奴欺凌,我不得不多提着心些。”她婆母宋氏,因自幼在娘家时受尽了欺凌,以至于到了如今依旧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性格。萧柔自嫁过去后,方才发觉,武安侯的食邑虽少,但府中人口亦少,一家人穿衣吃饭是尽够盘缠的。只是宋氏柔弱,周枫又是个不通账务的粗率汉子,以往府中的账目不清,往往被刁奴糊弄,贪墨了不少。   萧柔察觉出来,少不得一一清算。那些刁奴,起初还欺凌她是个新嫁妇人,只当她年轻不通世故,性格必定腼腆,易于糊弄拿捏。谁知,萧柔却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每日细查账目,一笔笔的同这些人算账,胆敢愚弄她的,立时家法处置,且当众施行,以儆效尤。只这么来了两次,周府里便清净了许多,谁都晓得这新娶来的少夫人不好得罪。开销用度,自也就宽松了。   曾经,甄母思虑周府家境不佳,有意补贴。萧柔说日子尽可过得,谢绝了,倒也不尽是客气之言。   宋氏十分高兴,直说周家有福,娶了个好媳妇,甚而十分的依赖于她。   萧月白知道她婆家这些事情,便笑道“姐姐能干,周家真是娶到好媳妇了。只是姐姐这一过门,立刻就要当家,难免辛苦了。”   萧柔浅浅一笑,自琳琅手里接过手巾擦了把手,随口道“这有什么,既嫁了人,难道还能同闺女一般的享福偷闲么倒是你,四爷这般疼你,将来必然不会叫你辛苦。他如今又封了成王,等你过了门,就是成王妃了,这福啊还在后头呢。你就慢慢等着吧。”   萧月白听的心中甜蜜,但想到周枫远在西北,萧柔如今独守空房,面上也不敢太过显露,免得使她难过,遂转了话锋“这几日,府里开设粥厂,娘真是忙的不可开交,连三婶儿也一块拽上了。我想帮忙,她们却不许,真是好没意思。”   萧柔说了一句“你等着出嫁就是,管这等事做什么”说着,又忧心忡忡道“京里的灾民果然多,我这路上过来,看见街边卧着许多流民,老弱妇孺,俱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还有些孩子追着我的马车跑,瞧着实在令人心疼。我使人给了些糖饼,又怕被人围着,不敢给多,只好狠心走了。如此下去,怎生是好呢”   萧月白听着,亦蹙眉颔首道“博衍哥知会了京城步兵衙门,把京城地面上那些趁乱进来、浑水摸鱼的泼皮混混抓了不少,近来倒是太平了许多。但这般下去,必是要出乱子的。”   这场流民之乱,在上一世她是知情的。   那时候,暴民围攻京城,安国公府因之前有舍粥的义举,便不曾被人攻打,而旁的权贵世家则受波及甚重。但也正因如此,这场混乱过去,安国公府又被朝廷疑心与乱民勾结,意图不轨。再加上同陈博衍的姻亲关系,陈恒远一派又趁机在皇帝跟前大肆吹风,安国公府更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以至有了后来那场灾祸。   萧月白心中忧虑,不由面上就带了出来。   萧柔看着她这幅样子,有些心疼,便说道“你放心,凭有什么事,也落不到你身上。你就安心等着出嫁,别的事都有长辈们在呢,不要多想。”   萧月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过了两日,陈博衍趁空过府来看萧月白。   这几日,萧覃都为了蝗灾与流民一事忙碌不已,时常不在府中,甚而有时还在内阁过夜,如此却倒方便了陈博衍入府来看萧月白。   两人见面,说了几句亲热的话,萧月白问起京城流民等事。   陈博衍莞尔“你担忧这个做什么成王府即将修缮完毕,你有什么想要添置的着人写个清单来,我差人一一置办起来。”   萧月白小嘴轻嘟,不甚赞同“博衍哥哥,我跟你说正经事呢。这场离乱,上一世闹出了多大的灾祸的,怎么敢放任不管”   陈博衍看着她小脸嫩红,轻轻娇斥的样子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那依着你,预备怎么办”   萧月白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陈博衍被她这幅样子逗乐了,将她抱在了怀中,放在膝上,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说道“你安心好了,我自有对策。成王府修缮,工程需得人手,我吩咐下去,雇了许多流民做工,总是解了他们一时的困苦。”   萧月白说道“修一座王府,才用得几人杯水车薪罢了,再说也不是长法。”   陈博衍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月儿,若要彻底解决此事,唯有平息蝗灾,家乡平定,能够活人,这些人自然也就愿意回去。眼下,我们并无别的法子。你们府上舍粥,我这几日也着人四处瞧过了,前来领饭食的人正日益增多。我思量着,怕是你们也撑不了许久。”   萧月白无言,陈博衍说的不错。   这两天,她也听母亲同三婶儿算账时说起,每日舍粥耗费过巨,这般下去只怕撑不了十天半月。   只靠着自己一家这般接济灾民,实在吃力。京中世家,不是没有去游说,但这没现成好处的事情,无人肯做。甚而还有那阴阳怪气的,说朝廷都不管,安国公府这等上心,怕是有收买人心之嫌。女儿就要当王妃了,自然要加倍卖力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大概就是这个情形了。大批流民在街头挨饿受冻,却看着他们锦衣玉食,朱阁绮户,这心中作何感想这一家吃饱,满城挨饿的局面到底有多危险,那些大老爷们是一个也没有察觉。   他们高高在上的惯了,早已忘了底层百姓的真实感受。民愤犹如干柴,只欠那么一点火星。   萧月白垂首不言,细细思量着前世的事情,轻声细语道“爹这几日为了赈灾粮款的事,忙碌非常,连家也不得回了。”   陈博衍瞧着,低头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萧月白听着他的言语,吃了一惊,抬头道“博衍哥,你”   陈博衍挑眉“怎么,你适才还在怪我不能救助灾民,这会儿又怕起来了”   萧月白眸光闪动,樱唇嗫嚅着“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着太过冒险。”说着,她将帕子绞了又绞,勒的手指一片青白,心口猛跳不已。   陈博衍莞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怕了”   萧月白抬头,看着他的眸子,深邃如井,映出自己的身影。她扬起了纤细的胳臂,环住了陈博衍的脖颈,将唇轻轻贴了上去。   “我不怕,博衍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只要能和他并肩而立,她不知惧怕为何物。   又两日,舞阳侯家千金成方圆在城东方园设百花宴,邀请京中的世家女眷前来赏花游玩。   萧月白本不想去,但她独个儿在家也是寂寞憋闷,甄母便叫她出去玩玩,散散心也好。   萧月白遂依了祖母之言,于当日打扮了一番,甄母又吩咐拨了许多家人仆妇跟随车辆,往方园而去。   这方园建于城东,里面颇有些亭台楼阁,名花仙草也种了许多。虽及不上之前陈博衍所寻的玉园那般恢弘气派,倒也颇可玩赏。   萧月白到了园中,会着了成方圆,又同众女眷见过。   这些女子聚在一处,免不得一番姐姐妹妹的寒暄。   成方圆甚有兴致,笑盈盈道“如今时近清明,天气和暖,那日我从方园外过,见此处花开的极好,想着趁着大好春光,不如邀请姐妹们一起来此地玩赏一番,也好排遣排遣闺中的寂寞。”   众人当然齐声说好,成方圆便称园中设好了宴席,请大伙挪步过去。   当下,一众女子说笑着往方园行去。   这些姑娘皆是青春烂漫的时候,又是非富即贵,衣装华丽,首饰耀目,走在姹紫嫣红的花园之中,当真是交映生辉。   而方园外头,却聚集着一伙流民,各个面有菜色,衣衫破烂,或卧或躺,倚在墙角晒太阳,偶有几个孩童,趴在园子木栅栏外头,吃着手指朝这边看来,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些千金小姐们。   这两相比对,一天一地,成了一副诡谲的画面。   萧月白看那些孩子枯瘦非常,心中不忍,想要施舍些什么,又怕薄了成方圆的颜面,便别开了脸去,忍了不看。   明珠拿了一盘芙蓉酥皮糕过来,说道“姑娘早起就吃了碗粥,这会儿该饿了,吃块芙蓉糕罢。”   萧月白拈了一块,忍不住又瞧了那边一眼,正巧瞧见一个孩童吃着手指,眼巴巴的望着自己,顿时失了胃口,将糕放下“不大想吃,你给我倒杯牛乳茶罢。”   明珠答应着,就去倒茶。   主仆两个正说话,一道尖刻的嗓音忽然插了进来“哟,成家妹子今儿好兴致,摆了这样一出宴席来款待姐妹,偏偏有人不领情穿着素淡,打扮简单,竟连成家妹子费心备下的点心也没胃口吃。这不想来,何必硬来,真正扫人兴致”   萧月白怔了一下,明珠却已然柳眉倒竖,斥道“章姑娘,你这话是冲谁呢”   说话之人,是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一张瓜子脸,削肩膀,窄细的腰肢,有几分姿色,只是唇微薄,又不住的轻轻上扬,显得刻薄。   那女子看明珠撞了上来,嗤笑道“哪个认的,我自说哪个。真正有趣,正主儿还没吱声呢,倒叫一个奴才出来顶嘴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   萧月白凝眉看着那女子,似在细思什么。   这动静一出来,那些正嬉笑玩闹的女子各自静了下来,看向这边。   成方圆快步走来,问道“这是怎么了萧姐姐和章姐姐怎么拌起嘴来了”   明珠大声道“成家姑娘,我们姑娘好端端的在这儿站着,没招谁惹谁,这章姑娘过来莫名其妙的讥刺我家姑娘,成什么道理”   那章姓女子笑了两声,说道“我说错了不成今儿春光大好,成妹妹你好心摆了这一席赏花宴,请了咱们平日里交好的姊妹们过来赏玩。这萧家的小姐,穿戴素淡前来不说,到了这儿不说不笑,也不吃东西,岂不是分明就不把你同这么多姊妹放在眼中这不愿来不来就罢了,何必如此做作”   成方圆听着,点了点头,笑道“我想着,章姐姐是误会了。萧家姐姐成婚在即,必有心事,再说如今京里灾民这样多,全亏了安国公设粥厂接济,这方太平了许多。安国公府上,也必然忙碌。所以,我今儿才特特接了萧姐姐出来散心的。”   她这话一落地,众人脸上都颇有几分不忿的神色。   那章姓女子更加大声道“是呢,人家是安国公府的小姐,眼瞅着立马要当成王妃了,金尊玉贵的,哪里是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丫头比得上的怨不得人家不愿跟咱们说话,人家府上正当活菩萨放焰口哪,哪里肯同咱们这些俗人站在一块”   她才说完,那群人里便有几个低头嗤笑起来。   安国公府设粥厂接济灾民,令京城中许多权贵人家颇为不悦。毕竟,你安国公府行善举,岂不就显得旁的人家冷血不仁再则,如今陈博衍并未如上一世那般失势,淑妃成了皇贵妃,他地位尊贵,仪表堂堂,才干出众,还是京里淑女们议论的热门人物。萧月白是他未婚妻,自然惹来许多嫉妒,私下议论她不过是仗着世交之谊白捡了个好亲事。   然而平日里,萧月白鲜少出门,这些人无处发作。今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又没有什么长辈要紧人物在旁,有那性子轻狂的,按捺不住发作起来。   萧月白看了那章姓女子片时,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叫章淑媛,你舅舅因贪墨朝廷赈灾粮款,被连降了两级”说着,她又嫣然一笑,白嫩的面颊上现出两个酒窝“章姑娘,我没有记错吧对不住,我一向记不得那不值一提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事情比较多,更新的速度比较慢 第88章   那章淑媛的脸上一片通红,她四下看了一眼,只见众人低头议论,对着她指指戳戳。   萧月白当面揭了她家的丑事还不算,竟还说什么她是不值一提的人,所以她记不得。这可谓是将看不起明晃晃的亮了出来,她原料似萧月白这等世家的闺女,再如何恼怒,总该端着些温婉贤淑的架子,谁知人家就是这么直截了当的把看不起三个字丢了出来,且还并没有失礼失态。   何为骂人不带脏字大概便是如此了。   章淑媛忽然觉得满心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家根基不深,到了祖父一辈才发迹,算是爆发的,同安国公府这等开朝元勋相比,实在上不得台面。她每每同成方圆、萧月白这样的世家小姐站在一处,总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感,她自己从心底里也知道,她同她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近日,她舅舅被人检举揭发出贪墨朝廷的赈灾粮款,而督办此事的正是安国公。她外祖家中求爷爷告奶奶,上上下下使了无数银钱去寻人情,然而安国公却怎么也不肯轻饶,甚而还曾当面叱骂她舅舅是国贼。最终,这件案子还是被上报到了皇帝跟前,龙颜震怒,将她舅舅连降了两级,几乎就要发去看守城门了。   这件事,在她家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令她和母亲在家中颜面无光,坐立难安。她曾听母亲咬牙切齿的恨着安国公府,说安国公沽名钓誉,假作清高,跟人过不去,不给人活路。她便也深恨着安国公府,今儿见了萧月白,登时就发作了出来。   章淑媛怒视着萧月白,斥道“你们安国公府虚伪做作,我舅舅实是被你们害了”   萧月白一步步的过来,清亮的眸子凝视着章淑媛,淡淡说道“你舅舅王峰的罪名,可是当今圣上亲口定下的。你这话,是在说皇上无辨识之能,胡乱冤枉好人么”   众人一静,都没有言语。   这些闺阁小姐们,平日里只以习学针黹女德为是,家中有些见识的,还教些琴棋书画,闲来便是吃喝玩乐,朝廷中事离她们甚远。此刻听萧月白搬出了皇帝,各个噤若寒蝉,生恐说错了什么话,再传出去,为自己的家族带来灾祸。   这点见识,她们还是有的。   章淑媛倒也并不憨蠢,不敢接萧月白这话,她将脸一拧,冷笑道“河南蝗灾,自有朝廷救济,你们安国公府假装什么仁义”说着,又指向栅栏外头那些流民“比如那些人,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你们能救得了几个”   萧月白说道“我们假装仁义也好,真仁义也罢,救得一个是一个。能令一人有口饭吃,便是救得一条性命。总好过无动于衷,无所作为。”   这番话,说的在场众人各自羞愧。这些人,倒也并非真正铁石心肠,看着妇孺流离失所,心中亦觉不忍,只是懒得伸手管事,想着这些都该是朝廷管辖,与自己何干,又与自己府上何干于是,便各自心安理得起来,照旧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   如今,萧月白当面撕开了这层遮羞布,令他们无地自容。   章淑媛冷笑了两声,说道“哟,你这话说的真是大义凛然,好似独你们安国公府一家乐善好施,旁人真的什么也不做呢。”言罢,她吩咐了一声“春雨”   一名女子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章淑媛甚是满意,向萧月白道“这丫头,是我之前去南安寺上香之时遇见的,我瞧她死了父亲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便买了她在我府上做个贴身近侍。萧大小姐满口仁义慈悲,也不知身边收留了几人”   萧月白眸中光芒微闪,说道“哦,你是买的她”   章淑媛极其得意,点头说道“那是自然,这丫头卖身葬父,被我遇到。我吩咐府中下人替她安葬了父亲,便将她带到了府中。”   一旁围观的众人,便有些窃窃私语,神色之间便有些不以为然了。   原本,你若解囊相助,那是慷慨仁义,是值得称赞的善举。但如今这般,只是买了一个家奴,虽也无可厚非,但又有什么可炫耀的萧月白微微一笑,颔首“章姑娘替自己买了个丫鬟,似乎也不值得拿出来说道。”   章淑媛两只眼睛圆瞪,大声道“你这说的什么话遍地的流民,她能在卖身到我府上,有衣穿有饭吃,就该烧高香了”说着,又向那春雨呵斥道“你说,我们府上待你如何你是否感激”   那春雨似是十分恐惧,被章淑媛如此一番斥责,浑身颤抖不已,两腿一软,竟而跪了下来,低声说道“姑、姑娘待我待我恩重如山,我、我感激不尽”   章淑媛看她这般畏惧,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便踹了一脚,斥道“贱骨头,做出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敢是想让我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么”   萧月白看这女子年纪甚轻,容貌幼嫩,大约只十三四的光景,穿着一身青布衣裳,头上挽着两个丫髻,就是最寻常的丫鬟打扮。   她看这春雨在章淑媛的淫威下如此畏怯,心中正在疑惑,就看章淑媛抬起一脚将她踢倒。   萧月白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一个官家小姐,竟能不顾身份,当众打人,忙呵斥道“快住手,她并无做错事情,你怎么随意打人”   章淑媛倒越发得意起来,厉声道“我自管教我家奴才,同你一个外人有什么相干怎么,难道安国公府的小姐,还想插手旁人家的事不成你安国公府,就这等以势压人”嘴里嚷着,又抬起脚往春雨身上踩去。   春雨趴在地下,丝毫不敢动弹,浑身瑟瑟发抖。   章淑媛却如疯癫了一般,把对萧月白与安国公府的怒气,全撒在了这毫无自保能力的丫鬟身上。   她之前质问春雨是否要她背上一个苛待下人的恶名,现下却自家照样上演了一番。   萧月白看不下去,吩咐左右道“去把章姑娘扶开。”   跟着她的乳母丫鬟应了一声,上前拉住了章淑媛。   章淑媛哪里肯就范,声嘶力竭的喊着“你们安国公府仗势欺人不许你们这些腌臜的贱奴碰我”又一面叫喊跟她来的家奴“你们都死了不成,任凭他们这样碰我”   然而章淑媛性格火爆,但有不顺心便拿家人出气,人人厌她,是以萧月白令人将她扯开时,竟无一人肯上前,直至她出声喊人,方才上前,且也不肯十分出力。   这一番争执,倒将那春雨挤得趴在了地下,一边的衣袖卷了起来,露出半截白细的胳膊。   一人忽然指着春雨的胳臂大声道“你们瞧,这丫头胳臂上的伤痕好吓人”   众人目光落在了春雨的胳臂上,只见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的疤痕,或新或旧,竟还有些圆圆的烫疤,竟似是被香烫出来的。   春雨慌忙卷下了袖子,跪在地下,低头发抖。   萧月白看出端倪,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着章淑媛,清澈的眸子里尽是冰冷的鄙夷。   她走到春雨跟前,柔声道“你可愿意跟我么”   春雨听得这一声,柔软如棉,又带着一丝丝甜意,不由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张柔美姣好的脸庞,一头乌润发丝软软的卧在脑后,发髻上只簪了一支赤金如意福禄簪,耳上挂着一副白玉耳珰,便再无别的装饰。虽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装扮,却稳稳压住了那一群打扮的华丽非常的小姐们。   春雨看着这张脸,脑中只跃出来好看两字,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十五的圆月,温润而明亮。   她有些傻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明珠在旁说道“你这丫头,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只顾犯傻”   春雨如梦方醒,将牙一咬,磕下头去“我愿意跟随小姐。”   萧月白抿嘴一笑“好,你就跟我家去罢。”言罢,抬步便要离去。   这场百花宴,真令她厌烦至极。   她早已想寻找个由头离去,章淑媛唱的这一出倒正好给她递了台阶。   成方圆见她要走,连忙追上去道“萧姐姐,还没多久怎么就要走了小事情罢了,何必如此”   萧月白朝她一笑“成家妹妹,对不住,你好心设宴,我却扰了你的兴致。我再留下去,只怕更要令你烦心,不如先去了为好。”   言罢,她看了那章淑媛一眼,冷冷道“章姑娘别担心,你花了多少银子,待会儿安国公府必定原数送上。”   撂下这一句,她便往前走。   章淑媛经过这么一番拉扯,衣衫微有不整,发髻也散了,真是狼狈不堪。   她正被家人扶着整衣理发,听得这一声,便挣了出来,朝着萧月白厉声喊道“萧月白,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卖丫头你竟要明抢不成”   萧月白侧目,言道“那又如何”   无论怎么说,这章淑媛就是认定了她仗势欺人,那她索性就担了这名声,又能如何章淑媛果然被噎了一下,气结于胸,眼看着春雨竟真的被安国公府人带走,心中又有不甘,厉声高叫“萧月白,你还不是成王妃呢”   萧月白听得这一声却笑了,回头淡淡说道“然而,那不也是早晚之事么”   章淑媛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萧月白再没多言,吩咐家人伺候着,回府去。   回至府中,她思量了一番,先去见了甄母,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讲了。   甄母倒没别的话说,只是说道“就是行事鲁莽了些,该先回来问大人一声才好。”萧月白见祖母并无责怪,放下心来,又撒娇道“老太太,你是没瞧见,章姑娘一个大家闺秀,竟然以虐待丫鬟为乐,那丫头被折磨的厉害,身上都是伤痕,实在可怜。”言罢,便吩咐人将春雨带了上来。   须臾,春雨进屋,给甄母磕了头。   甄母叫她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点头叹息“真是可怜见儿的,是个苦命的孩子。”说着,又道“厨房现下缺人手,让她去那儿管烧火吧。”   萧月白说道“祖母,烧火是个力气活,您瞧这丫头皮包骨头的,哪里能干的了这个我房里的樱珠去年出去了,一直空缺着,不如叫她补了这个缺。”   甄母听了,笑道“你倒是会做主。”便也答应了下来。   萧月白陪甄母吃了午饭,自回房中。   换了衣裳,明珠倒了茶过来,说道“姑娘今儿言辞凌厉,倒和往日很不一样呢。”   萧月白笑了笑“只是看不过眼,这样无缘无故的折磨人,世间哪有这个道理”   明珠叹息道“姑娘真是心善,我们能跟了姑娘当差,也是福气了。”   言谈间,春雨已然洗净了手脚,换过衣裳上来见她。   萧月白见她换了一件锦缎掐牙背心,湖绿的裙子,倒更显得窈窕白皙起来,向琳琅笑道“这是你的旧衣,倒拿出来送人了。”   琳琅撇嘴道“春雨初来乍到的,哪里得空给她置办,只好先穿我的将就了。”   萧月白目光重新落在春雨身上,说道“其实我今儿带你回来,并非是要你到我府上为婢,只是实在看不过去章淑媛的所作所为。你流离失所,又亡了父亲,无处依靠,章家买你是为趁人之危。你有什么打算,可以跟我谈谈。如若原籍还有亲人,我便将你送回去。”   春雨又慌忙跪下,抹着眼泪道“小姐真是菩萨心肠,我愿意侍奉小姐。家乡闹了蝗灾,亲人都四散出去自谋生路,早已音信全无。爹爹带着我进了京,却又一病不起,就没了。我走投无路,才被章家买了回去。他们、他们其实也没给我什么银子,只用一领草席把我爹卷了,埋在城外的乱葬岗里。小姐千万别把我撵出去,我离了这里,只有饿死一条路了。”   琳琅与明珠也劝道“姑娘就算了罢,她若有处可去,也不至沦落如此。姑娘把她送出去,怕她要再落入歹人手里,再说一个弱女子要怎么生活呢”   萧月白听了这话,方才罢了。   春雨就此留在了闲月阁中服侍,萧月白问明了她原名叫燕儿,只是因章家人见到她那日天下着雨,方才改了名。萧月白厌恶这习俗,给人改名好似给猫狗改名一般,便叫她复了原名。   当晚,她摘了发饰,在灯下看书。   明珠过来剪了蜡花,说道“燕儿跟着小冬睡在外头炕上,她才来,今儿晚上就不让她当值了。”   萧月白点了点头,又托腮皱眉道“我是不懂,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人”   明珠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是咱们这等仁厚好善人家养起来的孩子,哪里晓得这世间的险恶与肮脏就是有这等人,以作践别人为乐,自己但有些什么不爽快,就拿下人出气。姑娘是没瞧见,燕儿换衣裳的时候,我和琳琅都看见了,她背上前胸,到处都是鞭痕和烫伤,看起来倒似是有人拿着燃旺了线香硬往身上摁出来的。我问了几句,才晓得那章淑媛,瞧着人模人样,原来有这等毛病,癫狂作热,喜怒无常,恼怒了打人,欢喜了也要打人。她打人时,还定要人说谢姑娘赏赐,贱奴感恩戴德。”   萧月白听着,只觉得双手发冷,她怔了片刻,说道“这等荒唐事,难道就没人管么”   明珠说道“我的好姑娘,你真是尊活佛。丫头原就命贱,如燕儿这等六亲断绝的流民,就是打死了,又有谁问呢外头这样乱,人命如草芥,她是好命碰上了姑娘,街上每日多少路倒呢,有谁管”   萧月白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明珠看她这样子,便道“天色不早了,姑娘别多想,早些睡罢。”   萧月白答应了,上床躺下。明珠替她掖好了被子,放下帐子,便在外头坐了。   萧月白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是白日里见到的孩子那大大的眼睛,一时是章淑媛的恶形恶状,一时又是燕儿身上的疤痕,转来转去,再无个停歇。   忽而,她想起了那日陈博衍说过的话“世事如此,你能救的了几个” 第89章   过得两日,文心书肆忽又发售了一册话本,唤做香刑记。   这书大致讲了一个豪门千金,专以凌虐作践下人为乐,又怕寻常的下人有家人来寻麻烦,便专门容留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女,诱哄其卖身作奴。进了她那府邸,便如进了魔窟一般,再没有逃脱的可能。   这书因着内容猎奇,书中主角又是个千金小姐,着实吸人眼目。才经发行,便一售而空。   此书又是萧竹君所作,著者文笔上乘,将那孤女在府中受折磨的惨烈凄苦,及那无可逃脱的绝望境地,描写的淋漓至尽,读来令人有切肤之感。   人们读了此书,再联想至街上那些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甚而变卖自身的灾民,感叹不已。   大街小巷,酒楼茶馆,凡人群聚集之处,各自议论纷纷,都说道“京里灾民这样多,朝廷也不见有什么安置举措,倒听凭他们就这样流落街头。每日京里都要拉多少死尸出去,外头的乱葬岗,快要填满了”   便有人讥讽道“这些大老爷们,一个个都只顾着自己的快活,哪有功夫去管灾民灾民,也算是人”   灾民,也算是人   这句话在京中不胫而走,传遍了街巷。   皇帝在宫中暴跳如雷,毕竟再如何懈怠,脸面到底还是要的。   他传召内阁,商议了几次,流民一时不肯离京,而又不能真如陈恒远所说,将他们驱逐了事,便须得在京中予以妥善安置。   然而这些大臣,各个心怀鬼胎,一肚子算盘,问到头上,便含糊其词。   你问他该不该安抚流民,点头称是,让他出智出力,便又岔了过去。   萧覃倒是提议,由朝廷出资,在京中设安民所,以为安置流民之用。这倒是个行之有效的法子,然而连皇帝也支吾了起来。   原因无他,国库也没钱。   南边南疆王要银子,西北战事又吃紧,才开年便同外族打了两仗,需粮草兵马。而皇宫之中的用度,当然也是不能削减的,皇帝还琢磨着今年五月选秀的事宜。这两件大事一挤兑,国库当然也拿不出什么闲钱来。   如此这般,自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来,皇帝枉自暴跳,发了一顿脾气,却也就不了了之。   离了养心殿,萧覃只觉疲惫不堪,想起自己已有数日不曾回家,便使人往内阁知会了一声,预备回府看看妻女并母亲。   萧覃出了皇宫,乘了轿子往国公府而去,路上却见流民已然少了许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回到府中,他先往寿安堂看望了甄母,甄母倒没什么话讲,只说他这些日子辛苦,要保重身体,吩咐厨房晚上预备山参鸡汤给他滋补云云。   萧覃离了寿安堂,便想去看看女儿。   才走到闲月阁外,就听里面有男女说笑声响。   萧覃脸色一沉,守门的丫鬟小冬连忙撩起了帘子,向内报了一声“老爷来了。”   萧覃一字不发,迈过门槛。   入内只见陈博衍果然在这里,萧月白坐在一旁,脸上有些红晕。   见父亲进来,萧月白微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低低道了一声“爹,您回来啦。”   萧覃哼了一声,沉声道“我再不回来,家宅后院就要起火了”   萧月白脸上红色更甚,急急说道“爹,您什么说哪”   陈博衍业已起身,向萧覃拱手作揖“国公爷。”   萧覃看着他,颔首道“成王殿下,近来往寒舍来的甚是勤快啊。”   上月底,封王诏书已下,陈博衍如今已是成王了。   陈博衍莞尔“岳父大人在上,婚期渐近,小婿过府来商议婚事。然则岳父不在府中,只得同月儿谈谈了。”   萧覃被他气乐了,说道“怎么,依你所说,你跑到我家后宅私会我女儿,反倒是我不在家中之过了”   陈博衍躬身行礼,恭敬道“小婿不敢,岳父为国操劳,小婿万分敬仰。”   萧覃斥道“油腔滑调”话才出口,他忽然醒悟过来,拂袖道“你们还没有成婚,少占这口头上的便宜”   萧月白急切道“爹,你为什么总是一见面就要训斥博衍哥呢”   陈博衍却淡淡一笑,言道“月儿莫急,我甘愿聆听岳父教诲。”   萧覃看着女儿护这小子的样子,又瞧见陈博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便觉气不打一处来这臭小子,分明是扮猪吃老虎,这个傻女儿还看不分明这二人要是成了婚,依着女儿的天真性子,怕是要被这小子吃的死死的了萧覃斥道“你整日往妇人屋中钻,倒不思量正事。如今街上流民如许,你也不见拿出什么举措。之前,你同我说的话,发的宏愿,莫不是都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萧月白却噗嗤一声笑了,上前挽着父亲的胳臂,说道“爹,你才真正误会博衍哥了。博衍哥今儿过来,正跟我说此事呢。”   萧覃眉毛一抬,言道“怎么”   陈博衍又一拱手“正要请教岳父。”说着,便将近来自己所为讲了出来。   原来,陈博衍除却那文心书肆之外,尚且开有冶铁场,需大量人手。正好京中涌入流民,他便张挂告示,招募工匠,以流民中青壮年男子为上。那些流民大多也是两名百姓,见有地方肯用,能有栖身活命的所在,便纷纷前往投聘。是以,萧覃之前回府的路上,才发觉流民已少了许多。   这法子倒好,那些青壮男子有了生计,便不会为非作歹,解了京城地面的一大难题,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京城步兵衙门日夜巡查下去,也不是长久之策。   二来,陈博衍是雇用他们做工,并非白白养着,工人多了,产量亦会上升,这是令他们自己养自己,不至于成为拖累。   第三点,则是大大扬了他成王的善名。   此一箭三雕之举,真是高明,比陈恒远那将流民逐出京城,扬大周威名的馊主意,不知高出多少倍。   之所以到了这两日方才招募,一来是修建工人住所需得时间,再则蓄意拖上几日,令流民在京中闹出些乱子,再行收容,才显出他成王义举的重要。   萧覃盯着陈博衍,半晌道了一句“成王果然才干出众,老臣佩服”   举重若轻,不动声色之间就做成了这等大事,此子果然非池中之物。   之前,京中的世家富户已在赞叹四皇子能干,如此一来他怕是要连民心一道收了。   萧月白听着,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陈博衍,心中倍感甜蜜,亦有几分自豪。她的博衍哥,就是这样能干。   多少人烦恼的事,他就这样轻易解决了。   陈博衍在萧覃面前却十分恭谦,拱手道“小婿年轻,失于历练,还需岳父提点。”   其实这场流民之灾,一直在他掌握之内。   前世那场流离,令他知晓了民间疾苦,更明白了这些底层的百姓,其实并没有多少逆反之心,只要能安生度日,吃饱肚子,谁当皇帝,他们都不关心。而谁能将他们自苦难中救,便会为他们铭记于心。   什么天道王道,吃饱才是最大的道理。   如今,陈博衍倒是很感激前世那场灾祸,他才能有了陈恒远不能理解的宝贵经验。   萧覃看着他,心中真正的激赏起来。   之前陈博衍来同他言说筹谋,他虽也赞赏其聪慧过人,但仍旧觉得此子言辞虚浮,外强中干,直到了此刻他方才从心底里认为,这是值得他追随辅佐的人。   当下,萧覃将陈博衍请到了书房,密议了些事情。林氏听闻丈夫回府,寻到了书房,陈博衍便又退了出来,重新回闲月阁找萧月白。   萧月白正跟几个丫头说话,见他回来,含笑问道“翁婿相谈,可还融洽”   陈博衍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莞尔一笑“甚好。”   正巧此刻,燕儿端了一盘点心过来,说道“前头老太太房里的喜鹊姐姐送了一盘蜜酥过来,叫给姑娘尝尝。”   萧月白听了,便让陈博衍吃点心。   陈博衍打量了燕儿两眼,问道“这丫头眼生,就是你从章淑媛手里救出来的那个”   萧月白笑着点了点头。   陈博衍亦笑道“遍京城的闺秀,独你是个厉害的。拿着一支笔杆子讨伐人,章淑媛的恶名传的全城皆知,人人都知道章家小姐跋扈残暴,以打人取乐。她的名声,是再好不了了。”   萧月白歪着头笑了笑,说道“事情是她自己做下的,与我什么相干呢又不是我拉着她的手,叫她去打人。那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怕呢。既然敢做出来,就别怕人说。”   原来,章淑媛那日百花宴上当众打人的事,被人传扬开来。   没两日,香刑记就在城中走俏,便有风声说这书里写的,就是章家的事。   章淑媛气的要死过去,在家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她原本是订过亲了的,她舅舅吃官司,那亲家意思便活动了几分,再添上这件事忙忙的就退了亲,只说不敢讨这样歹毒的媳妇进家门。   城中人也都传,章家小姐这般狠毒,谁人敢娶一时里,章淑媛几乎成了夜叉转世,修罗下凡,媒人只听得一个章字,便将头摇的拨浪鼓也似。   章家无法,只得将女儿狠狠大骂了一顿,又要登门给安国公府赔礼,却被萧家挡了回去。   明珠过来,替二人满上了茶,说道“章小姐那日那般嚣张跋扈,如今倒也软了,被她家老太太、太太带着,亲自来府上,要给咱们姑娘磕头赔罪,姑娘却不肯见她们。”   萧月白拈了一块蜜酥递入口中,笑道“我为什么要受她们的礼原本,她们也没得罪我。章家想把这事大事化小,我若见了他们,受了章淑媛的礼,这事儿可就变味儿了。那就成了,章家姑娘得罪了安国公府的小姐,方才弄到满城唾骂,亲事被退的地步。那我安国公府成了什么她打人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不成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第90章   陈博衍看着她那俏皮的样子,莞尔一笑“看把你得意的,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萧月白便又笑了,正要再拈一块蜜酥,抬眼却见燕儿立在一边,正偷偷的抹眼睛,便问道“怎么了”   燕儿揉了揉红通通的眼,抬头笑道“没什么,只是心里高兴。”   来了安国公府这些日子,这个曾经被人凌虐到几乎麻木的姑娘,心终于又逐渐活泛了起来。她终于重新明白过来,自己还是一个人。   那卷话本是姑娘写的,她知道。一本薄薄的册子,便将她所受的苦,和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大白于天下,令世人得知。   章淑媛来府上赔罪的那日,她曾躲在花厅软壁后面偷看了。   那个不可一世,折磨的她生不如死的章淑媛,淡妆素服,哭哭啼啼,立在堂上,等着给萧月白赔礼。   在抬首间,章淑媛似是看见了躲在软壁后的她,两人目光相撞。   燕儿在她目光之中,看见了惊惧、愤恨、以及软弱,她只觉得痛快非常原来,章淑媛也能有今日燕儿打从心底里的感激着萧月白,她已想好了,这一世要拿出全部的心力去回报她的救赎之恩。   她说道“我感激姑娘。”   萧月白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你,那样的事我看不过去。同样是人,凭什么作践别人来出气我写出来,也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荒唐事。此外,也是震慑那些同样喜好如此的人。”   陈博衍看着她,白净的小脸因着兴致盎然而显得生机勃勃,明亮的眼眸像星星一般的闪烁着。她是有才干的,他清楚。   虽说她只写了两卷话本,但萧竹君的大名已稳稳压在了兰春生之上。   原因无他,只因着兰春生酷爱浓词艳赋,写豪门大家中事又不甚贴合事实,雕琢感极重,且又好写一些男子意淫的桥段,虽说倒也合了那些不得志秀才的心意,但难免落笔粗俗,上不得台面。   萧竹君的文笔清丽雅致,写人画物浓淡有致,尤其写到朱门绣户时,一枝一叶莫不令人深觉真实。故事又往往只讲述世故人情,并无那些低俗情节。因而,大伙评判之时,自然将她推了上去。   京中文圈里,已有人在猜测这萧竹君的真实身份,从她的字里行间能推测出,其人的见识与教养非凡,人人神往一心想与之结交。甚而,连兰春生都几次旁敲侧击,软磨硬泡,求他引荐。   陈博衍心里却有几分不甘,她身处闺阁,没有踏出二门一步,只靠着笔墨,便造出了如此动静,声名竟不在他这个成王之下了。   皇贵妃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倒是很欢喜,满口直说,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做他的正妻。   京里人人都念着萧竹君的大名,却没人晓得她就是他未过门的娘子。   陈博衍有些得意,又带着几分微微妒意的想着。   正自出神,一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博衍哥”   陈博衍回过神来,看向萧月白,见她双眸晶亮的看着自己,问道“怎么”   萧月白说道“博衍哥,我问你话呢,你招募了流民做工是好。但冶铁场都是力气活,用的也都是青壮年男子,可是那些老弱妇孺,又要如何安置”   陈博衍看着她的眼睛,忽而一笑“月儿,你生就了一副慈悲心肠,总想照拂所有。这是你的好处,但这世间总有力所不逮之时。”   萧月白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但每每想起这路上或许还有许多如燕儿这般的女子,她心中便觉不忍。   陈博衍知道这丫头又在纠结什么,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又在瞎琢磨了。”   他起身理了理衣裳“王府那边还有些事,我去瞧瞧。”   萧月白微微一怔,说道“啊,博衍哥要走了”   陈博衍微笑“是了,改日再来瞧你。”说着,他忽而俯身,在她耳畔道“王府就快修完了,你便安心等着,我来娶你吧。”   一句话,撩的萧月白面红耳赤。   陈博衍披了外袍,便离了安国公府。   萧月白担忧的,他当然也清楚,国有难,受苦最深的恰是这些老弱妇孺。然而,要改变这一现状,唯有掌权。   送走了陈博衍,萧月白坐在桌旁,托腮默然。   他们府中每日为救助灾民,开设的粥棚,花费已然不菲,再要承担安置,只怕就要入不敷出了。   然而,能有别的法子么总还是能做些什么的吧。   她思来想去,也没个好法子,只好暂且搁着了。   隔了两日,外头下了几点雨,将那热气打下去了些。   这天下午,萧月白午睡起来,坐在廊上纳凉。看着园子里的树木花丛,才被雨水打过,显得越发翠滴,心里也觉着舒坦。   琳琅一步三蹦的过来,脸上满是笑意,她走到廊下,将手里的物件儿递到萧月白跟前,笑道“姑娘瞧,这篮子好不好看”   萧月白就着她的手瞧了一番,却见这是一只篮子,里面放着许多才摘下的花朵,便笑道“倒是有些乡野风趣的。”   琳琅说道“姑娘细瞧瞧,不一样呢。”   萧月白听了,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见这篮子与寻常见到的藤编篮子不同,枝条甚细,错落有致。她来了兴致,坐起身子,接过这篮子,细细看了一遍,半晌才道“这样的编法,市面上倒是没见过。这枝条很细,能编出许多样子来呢。”   琳琅笑道“这筐,是拿柳条编的。”   萧月白微微诧异,言道“柳条编的藤编的,竹编的见过许多,还从没见过柳条编的筐呢。”说着,便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琳琅答道“是燕儿编来给我玩的,这丫头手巧的很,会编许多东西呢。”   萧月白心念微转,便道“去把她叫来。”   琳琅应声,赶忙去找燕儿,片刻功夫,两人便又到了萧月白跟前。   萧月白微笑问道“这柳条花篮是你编的你还会什么”   燕儿回道“我还会编筐、斗笠、还有背篓。”   萧月白捏着那花篮,细细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门手艺。这柳条花篮,我还从未见过。”   燕儿觉得姑娘看重了她,心里高兴,脸也微微红了,说道“在我们家乡,柳树很多,乡下都盛行用柳条编的器具。柳条软,要比腾或竹片好使些。姑娘若喜欢,我再编几个给姑娘。”   她倒也没想到,这在家乡人人皆会、不值一提的手艺,到了京里竟是无人知道。京城里,似乎根本没人用柳条编的东西。   萧月白却皱了眉,自言自语道“只是这些器具,却也没什么稀罕。”   燕儿不明所以,愣在了那里。   萧月白想了一会儿,却向她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家乡的人,都会用柳条编东西么”   燕儿点了点头“这在我们那边算是个手艺,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会,大点的孩子也要学。编好的器具,除了自家使用,还卖给货商补贴家用。”   萧月白又道“这东西好学么你教教我怎么编可好”   燕儿涨红了脸,连连点头“姑娘要学,我一定包教包会。”   一旁琳琅打趣儿道“燕儿这话说的,好似姑娘要向你拜师一样。”一句调笑,说的大伙都笑了起来。   闲日无事,萧月白便跟着燕儿学这柳编的技艺。   燕儿讲了柳条如何打磨,如何挽,如何结,萧月白听了她的讲解,方才了悟,这编织同刺绣倒也异曲同工,无非是预先想好了哪里穿插,哪里留口,哪里结扣,无非一个是柳条,一个是丝线,道理却都是一样的。   萧月白便命人去采了些柳条回来,让燕儿给打磨了,一下午的时光便在屋中琢磨花样编织。   隔日一早,明珠打了个呵欠,进来服侍。   进到屋中,只见燕儿趴在脚踏上熟睡,桌上的蜡烛竟燃了个倾尽,桌上却散着一堆柳条,另有几个编好的小玩意儿。   明珠便嘀咕道“尽鼓捣这东西了,这一夜到底闹到什么时候才睡”说着,上前先推醒了燕儿“让你守夜,你怎么倒睡了姑娘不知时辰,你倒要提点着姑娘才是。”   燕儿惊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睡眼,赶忙去外头打水。   明珠便撩起了帐子,果然见萧月白躺在被中,睡的正甜。   她低低道“姑娘,天亮了,起身了。”   萧月白睡梦里听见,登时醒转过来,望着她笑了笑,便坐起了身子。   明珠服侍着她穿了衣裳,嘴里念叨着“姑娘昨儿夜里几更才睡子夜时分,我瞧着屋里尚有亮光。贪玩也得有个限度,瞧瞧这眼下的乌黑今儿姑娘还要进宫见娘娘呢,这要怎么好呢”   萧月白抿嘴一笑,没有言语,穿了衣裳,下地踏了那绣花拖鞋,走到桌边,拿起昨夜编好的东西,给明珠看“你瞧,好不好”   明珠听她说,便打量了一番,见是一口柳条编的花瓶,一方果盘,竟还有一支柳条挽出来的钗子。   那花瓶果盘也还罢了,钗子虽是拿柳条编的,却用发金丝穿在里面做了骨,还拿了一枚芙蓉玉花串在钗头,下面坠了两片绿玉的叶子。   萧月白平日里爱琢磨些东西,这些零碎饰品手头极多。   明珠看了,赞叹道“这钗子真好看,又雅致又古朴,那么多仿真花的发钗,总觉得失了真意,都不及这个好看。”   萧月白甜甜一笑“那么,这钗子拿去给皇贵妃娘娘,想也不失礼了。”   明珠听了,便数落道“姑娘这是要讨好未来婆婆呢即便如此,也不能作践自己个儿的身子啊。这眼瞅着大婚就在近前了,姑娘若是病了,可怎么好呢”   萧月白没有答话,嘴角泛起了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 第91章   萧月白与陈博衍成婚在即,依着周朝的规制,这与皇家婚配的人家,婚前需得进宫谢恩。   这日,便是萧家进宫叩谢皇恩的日子。   萧月白因着昨夜晚睡,今日起身时已是晚了,待梳妆完毕,林氏已派人过来催了。   她吩咐明珠将昨夜做好的几样东西都仔细包裹了,使一口红木四角包铜箱装了,提着,便一道往前头去见母亲。   到了上房,林氏正立在穿衣镜前,看着丫鬟将珠冠扶正,她自镜子里看见女儿进来,便笑道“怕你还没起来,便打发人叫你去了,你倒是比我快些。”说着,又看明珠手里抱着的箱子,遂问道“那是什么”   明珠回道“是姑娘昨儿预备下的,送与皇贵妃娘娘的小礼品。”   林氏听着,向萧月白一笑“你倒想的周全。”   须臾收拾完毕,林氏母女两个盛了车,往皇宫行去。   这一路上,萧月白透过车窗看着街景,只见路上的流民已较先前少了许多,那酒肆饭铺人群聚集之处,总能听人说起“此次多亏了成王,不然依着朝廷里那帮酒囊饭袋,这些流民还不知要在街上游逛多久。”   另有人说道“安国公府开设的粥棚,也救济了不少人。朝中还是有心系百姓的人在的,不全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   亦有人说“听闻太子曾上奏,要朝廷将流民全驱逐出去,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往后若他登基当了皇帝,咱们可有苦头吃喽”   林氏听着这些话,心里甚觉舒坦,颔首微笑道“这些日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百姓都还记得我们。”   萧月白偎依着母亲,心里有些淡然且踏实的甜蜜,她的夫婿是靠得住的人。   到了皇宫,母女两个依着礼节,与太后磕过了头,便往长春宫看皇贵妃而去。   到了长春宫,行罢了国礼,皇贵妃笑盈盈的将她们二人让进了内堂。   自从宫中生变之后,萧月白便再未来过这长春宫,今日进来只觉着此地比往常所见,更见华丽了几分。   林氏扫了这宫室两眼,便向皇贵妃笑道“恭喜恭喜,看来这皇贵妃这位子,你是坐的舒坦了。”说着,便指着堂上摆着的紫檀木蜀锦凤缠牡丹屏风说道“这架屏风是新添置的,蜀锦、紫檀、苏绣无不华贵,上面竟还绣了凤凰,这底下的意思自是不用说了。皇帝于你,还是很看重的。”   凤凰牡丹,皆是正室的象征。虽说如今并没那么严苛,这纹样民间也可用得,然而宫中如今并无皇后,摆在一个妃子的寝宫之中,难免底下是有些喻义的。   皇贵妃却长叹了口气“咱们之间,我也就不用瞒你什么了。这不是皇帝的意思,是老祖宗使人送来的,说是我封皇贵妃的贺礼。至于皇帝,为了胡氏的事儿,他跟我合气呢,见了面总没什么好话说。就是皇贵妃这位子,也是老祖宗硬要我坐的。然则,你还不知道我么我哪里是在乎这些事的,只要孩子们能平平安安的就是好了。”说着,她看向萧月白,笑道“就要当新娘子啦,心里欢喜吗”   萧月白抿嘴一笑,示意明珠将带来的物件儿取出,说道“姨妈,这是一点心意,送您的。”   皇贵妃便说道“就要改口叫娘啦,还喊什么姨妈呢”便吩咐宫女收下箱子。   萧月白微笑说道“姨妈且瞧瞧,喜欢不喜欢都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儿,上不了台面。”   皇贵妃心中便琢磨着这丫头的意思,是叫我现下就看呢,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当下,遂命宫女将箱子打开。   宫女依言,将里面的东西花瓶、果盘一一取出,呈到皇贵妃面前。   皇贵妃打量着,笑道“这倒是有意思,颇有些有田园雅致的风趣哟”她目光落在了那发钗之上。   宫女会意,将发钗取出捧到她跟前。   皇贵妃将这发钗拿起,仔细端倪了一番,便笑道“这钗子用料不算金贵,玉石金丝倒也罢了,只是这柳条拧成的钗骨,搭配起来就显得别致。这是月儿亲手做的月儿的手可真巧呢。”笑着,便将这发钗插到了发髻上,又向林氏说道“瞧,怎么样”   林氏看了两眼,只见发钗插在乌黑的发髻上,果然好看,比起日常所见的镶金嵌宝的钗子,更显古朴端庄,便酸酸的说道“月儿什么时候有了这桩本事,我怎么不晓得这养儿子啊果然就是好,闺女大了只晓得去孝敬婆婆了。”   皇贵妃啧了一声,浅笑道“这话真酸的可以,你也是养儿子的人,将来怕没有媳妇来孝敬你”撂下这话,便握着萧月白的手,亲昵道“好孩子,你要嫁过来,我还不及给你什么,你倒先惦记着孝敬婆婆。咱们娘俩也处了这么多年了,不说那些外道话,王府里还缺什么,你想要什么,都尽管讲来,娘一定替你办了。”   林氏嗤笑了一声“我闺女还没嫁过去呢,你就以婆婆自居了。”   皇贵妃则斥道“我在拐儿媳妇呢,你别乱打岔”   这一对姊妹从小相识,从江南老家一起嫁到了京城,这般玩笑早已是惯了。   萧月白微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头微笑不语,半晌才轻轻说道“姨妈,您若真觉得这发钗好看,我有件事想求你。”   皇贵妃颇有几分意外,她虽是总这样说,但萧月白也从来不曾向她开口央求。   她笑了笑,说道“你说来我听。”   萧月白便低声将昨夜自己琢磨了一晚上的事讲了出来,又抬起头,望着皇贵妃“姨妈,你说可能成么”   皇贵妃面上的笑意逐渐深了下去,她看着萧月白,问道“月儿,这主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萧月白浅笑回道“也是博衍哥提醒了我,咱们以往想着安置流民,只是一昧的去接济,全没想过其实可以叫他们自己养自己的。男人有力气,能干粗活,女人不行。但这样小巧的活计,女人和孩子是完全能做的。”   皇贵妃望着她,眸色深深,带着一抹赞许,半晌她替萧月白掠了一下鬓边散下的发,微笑道“月儿,你是个好姑娘,能娶你为妻,是博衍的福气。你放心,姨妈一定帮你。”   萧月白起身,向她深深一福“月儿替那些流离的孤女幼童,谢过娘娘了。”   自皇宫出来,回府的路上,林氏一直无话。   车轮碌碌,车厢之中却是鸦雀无声,萧月白有些不自在,偷眼瞧了瞧林氏,却见母亲面色如常,双唇紧抿,望着窗外。   萧月白心中微微有些忐忑,她没和任何人商量,就唱了今日这一出,也不知母亲心里会不会生气。   毕竟,府里为着她的婚事和接济流民,已耗费无数,再要开柳编场,怕是吃力。   自己这一番,到底还是失了考量,给家中添乱了。   但,她只有今日这个机会,皇宫不是随时都可进的,尤其是她这样一个没有品阶封号的民女。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听林氏的话音自一旁传来“城西郊的别苑,空了好一向,倒可以挪出来给你用。回了府,待娘禀明了老太太,再同你爹商议商议,就挪五百两银子给你。”   萧月白忽闻此言,一时没有领会,待回过神来,她猛然觉着鼻子一酸,不由开口道“娘,你不怪我”   林氏向她一笑,捏了捏女儿的手“傻丫头,娘会怪你什么难道娘还及不上你将来的婆婆了”说着,她拉过女儿,搂在怀中,抚摸着她柔嫩的面颊,微笑道“月儿啊,你要记住,你走到哪里,都是娘的女儿,是咱们安国公府的姑娘。娘,永远都在你后面。”   萧月白将头埋在林氏胸口,胸口有些酸胀,和说不出来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怅然。她知道,这样在母亲怀中撒娇的日子,不多了。   陈博衍觉得有几分奇怪,自从萧月白进宫拜见母亲之后,似乎变得十分忙碌,几次去安国公府都见不到她,下人都说她出去了,不在府中。   一个即将出阁的千金小姐,不在府中待嫁,还能去哪儿他安插在安国公府中的人,因二房的倒势及萧月白的力求,也都撤了,如今想知道她的行踪,竟非易事。   好容易逮到机会见她一面,问起来,她总是故作玄虚,卖关子道“博衍哥,你便等着好了,女儿家总有女儿家的作为。”   陈博衍问不出来,一时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暂且罢休,却在心里暗道你眼下尽管跟我俏皮,待将来成了亲,咱们再慢慢儿的算账。   与此同时,京中名流圈中忽然刮起了柳编饰品的风潮,豪门公府都以摆设柳编的摆件儿为风雅,而贵妇千金还追捧起了柳编的钗钏。   追其根由,还是来自于皇宫。   皇贵妃头上的一支柳编发钗,入了太后与皇帝的眼,只说风雅古朴,非寻常金玉可比。   这话传了出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股风便迅速席卷京城。   各家便都打听起,哪里有柳编的器物。   京中从未见过此物,各家的管事正在苦恼,又有消息称京城郊外一间货行竟有柳编物件儿。众人将信将疑,前往一探,果然寻得一间货行。   这货行竟也不卖别的,唯有柳编的器物,从花瓶、挂屏、碗盏、烛台到花鸟鱼虫的摆件儿,乃至于床帐钩子,首饰脂粉盒子,无所不有,皆是讨女人喜欢的。   而其中,最受青睐的,便是柳编的首饰,但此物难得,每隔几日方出那么几件。而每次上货,必被抢购一空。京里,一支柳编的步摇,甚而能卖到上百两银子。   这日晚间时候,萧月白坐在桌前看着账目,明珠过来替她满了茶碗,从旁说道“姑娘,夜深了,早些睡吧,仔细伤了眼睛。”   萧月白合了账本,揉了揉眼睛,略有几分倦意的笑道“以前也不曾亲自料理过这么多的账目,如今掌了事,才知道里面的辛苦。”   明珠叹息道“姑娘真是的,再有几日就是出阁的日子了,这么忙碌,又想起做这件事来。赚得了银钱,自己又不收,全贴了出去,图什么呢”   萧月白没有接这话,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微笑问道“燕儿在那边还好”   明珠见她听不进去,只得说道“燕儿很好,叫家人捎来消息,姑娘一切放心,她定然不负姑娘所托。”说着,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燕儿还说,柳编场里做事的妇人,都感念姑娘的大恩大德,杀身无以为报呢。”   萧月白浅浅一笑,将头上挽发的钗子摘了下来,黑亮的长发瀑一般的散了下来。   她望着明亮的烛火,意味深长道“让她们记住,她们要感念的,是成王殿下。” 第92章   时光荏苒,转瞬便是五月下旬。   这日,正是萧月白同陈博衍成亲的吉日。   天色未亮,安国公府已忙的如开水锅一般了,人人脸上挂着喜气,匆匆忙忙的进进出出。   府中的四小姐,就要出阁做成王妃了,所有人都是真心实意的感到高兴。   萧月白性格温婉柔和,敬上怜下,虽说是府中最受长辈们喜爱的小姐,却从没有什么主子架子。她今日出阁,阖府上下是既为她高兴,又深感不舍。   她乳母程嬷嬷,在甄母房里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想着那时候,小姐才生下来,跟小猫崽儿一样,又瘦又小,还动不动就生病。这好容易,熬过了三病九灾,养到这么大,眨眼功夫就要嫁人了,我怎么能舍得我说要跟着小姐一道过去,等她将来生下个一儿半女,我再替她看养伺候。没想到小姐嫌弃起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一屋子丫头连着那个燕儿都要带去,就要把我留下”   这若换做旁人,主子姑娘大喜之日哭哭啼啼的招晦气,早挨了板子了。   但程嬷嬷的心性脾气,甄母是晓得的,她是真心实意的疼爱萧月白,这一番哭诉也是发自内心的。   前两日,府里商议起萧月白陪嫁的事,问了她的意思,萧月白便说这屋里素日里跟着她的丫头,比如琳琅、明珠自是要跟她过去的。燕儿虽说进府晚些,但开设柳编场,她是头功,日后也还要她打理,自然也要跟过去。   余下的,她便在府中挑了两房勤恳敬上,忠实可靠的家人带过去,至于自己的乳母程嬷嬷,竟是留下来了。   倒也不为别的,年里程嬷嬷在亲戚家中吃酒,吃醉了出门一脚踩空,跌折了一条腿,到了眼下走路还需得拄拐。萧月白便想她年纪也是大了,不如就留在府中颐养天年。原也是番好意,但这话传到程嬷嬷耳朵里,却变了味儿。   她费尽心血,一把拉扯大的小姑娘,出嫁竟然不肯带她去,她只当萧月白嫌弃她老了,不顶用了,便跑到了甄母跟前哭诉。   甄母笑道“老货,你也罢了,月儿是你一手奶大的,她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她哪儿会有这个心思她是看你如今上了年纪,想让你留在府中养老,这去了成王府,怕是再要受累,她心疼你啊。月儿昨儿还跟我说起,往后这柳编场的收益,每月匀出十两银子来,给你养老用,你还愁什么”   一旁,程嬷嬷的儿媳妇、如今亦在国公府里当差的程四娘子,听了这话,顿时欢喜的合不拢嘴,赶忙上前说道“我昨儿就说,咱们四小姐,活菩萨一样的心肠,哪里会嫌弃您老人家老太太不知,我们婆婆这辈子最放在心上的,不是自己个儿生养的儿女,就是咱们四小姐。打从年头,宫里传旨订了日子,她可就忙碌起来,这个要带去,那个不能丢。这乍然间听说小姐不叫她过去,她可就慌了,天塌了一般的。我们在家里也都劝,她老人家就是听不进去。如今,您可放心了吧”   程嬷嬷听了那养老银子的事,却没怎么上心,并不大高兴,抹着眼睛说道“我倒也不在乎这个,只是舍不得小姐罢了。这猛可儿的离了家,往后难见面了,叫我心里怎么好受”   甄母笑着颔首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咱们舍得让月儿离了家门,但这姑娘大了总归还是要出阁的。好在,总是一个城里住着,不是那远嫁的姑娘,见面也都容易。”   说着话,便将程嬷嬷劝住了。   这话传到闲月阁时,萧月白已穿好了嫁衣,坐在妆台前,任凭宫里派来的女官喜娘为自己梳妆打扮。   一旁,琳琅捧着凤冠,将这话当笑话说与她听,又道“姑娘听着,可笑不可笑分明是为她好,忙碌一辈子了,年纪大了该歇息了,叫她留在府中颐养天年,她倒埋怨起来。”   萧月白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目光之中似有嗔怪之意。   琳琅醒悟过来,有宫里的人在,不是说笑的场合,悄悄吐了吐舌头,闭口不言了。   为萧月白梳头的女官,虽是内侍省派来的,但实则是皇贵妃自后宫之中选的妥帖人。   她立在萧月白身后,手持一柄五福桃木梳,轻轻梳理着萧月白那几乎及地的长发,微笑说道“足见姑娘性格随和可亲,能让家中的下人这般不舍,实在难得了。”笑着,又说道“姑娘天庭饱满,额头光润,眼眸明亮如水,这是福相啊。姑娘将来,必定富贵荣华,子孙满堂。”   萧月白晓得这些喜娘与新娘装扮之时,必定要说些动听的好话,便浅笑道“多呈姑姑吉言。”言罢,示意明珠。   明珠便送上了一纸红封“我们姑娘请姑姑喝茶的。”   这女官是宫廷出来的,见过世面,自然也不会因一个小小的打赏而有所震动。然而她充任女官以来,伺候过的小姐、嫔妃也是不少,出身尊贵者有之,容貌出众者有之,却也不乏跋扈矜贵的。萧月白这般的品貌,又是这样的出身,却实在少见。   国公府嫡出的千金,自幼深受长辈的喜爱,甚而连太后也青睐有加,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看她眼下的言谈举止,无一丝轻狂骄纵,通身的气度,雍容端庄,沉稳自持,再配着那柔嫩鲜妍的容貌,叫人不得不叹服这安国公府会调理人。   女官将红封双手接了,藏在袖中,笑容可掬“多谢姑娘的赏赐,姑娘将来必定是前途无量的。”   萧月白淡然一笑,她看着水银镜中的自己,忽觉的有几分陌生。   艳红满绣的吉服衬着自己的脸庞,胸前的珠子熠熠生辉。一向梳成辫子的长发,被高高的盘起,预备着戴上凤冠。脂光细腻的脸上,双唇被涂的丰满艳丽,一双眉描成了远山状,浓淡有致。看惯了自己淡妆的模样,乍见了这浓艳装扮,还真有几分吓到了。   镜中的女子,艳丽妩媚,羞涩生嫩与成熟竟交叠糅杂在一起,这大约是一个女孩子向着女人过渡的第一步。   直到了此刻,萧月白才真切的意识到,她要嫁人了。从今日起,她便不再是萧家的女儿,而是陈家的媳妇了。   她竟然,真的就要嫁给博衍哥哥了,这一路过来真的好似梦一样。   欢喜,却又带着忐忑,还有几分隐隐的忧虑,揉在一起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梳妆已毕,便听外头人传报道“迎亲的车马已到门前,请新娘动身了”   萧月白心中一颤,转了转腕上的东珠手钏,听凭侍婢将自己扶起。   依着世间礼俗,新娘出嫁之前,要去向自己的父母磕头谢多年养育之恩。   来到府中正堂上,甄母、萧覃与林氏都在等候,满面笑意的等着她。   萧月白缓步上前,看着自己的祖母与双亲,盈盈拜倒,压着胸中的酸楚,口中说道“祖母,爹,娘,孩儿今日出门去了,多谢诸位长辈的教诲与养育。孩儿离家之后,还望祖母与二老多多保重自身。”说着,深深的磕下头去。   旁人尤可,唯独萧覃同林氏,心中如浪涛翻过,看着女儿好似昨日还是偎依膝下的稚嫩孩子,今日就已凤冠霞帔的嫁为人妇,既感欣慰又觉难舍,这番五味杂陈实在难以描述。   萧覃几乎说不出话来,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安国公,此刻也只是个爱女的老父而已。   林氏眼圈通红,她只想搂着女儿大哭一场,但众目睽睽之下,国公夫人的体面自是不能丢了。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微笑道“此次出门,你便再不是姑娘了,嫁做人妇,贤惠端庄,夫妇同德,万事不可任性,不要负了家中教养。”   萧月白伏在地上,旁人或许不知,但她能听得出来,母亲的声音是发颤的。   她有些想哭,却又忍住了。   林氏亲手取过大红喜盖,将之一扬,盖在了女儿头上,言道“去吧”   漫天的红色,遮住了萧月白的视线,除了眼下的方寸之地,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琳琅与明珠两个婢女,上来将她扶起,便搀扶着新娘向外走。   萧月白目不能视,只能由人扶着,按着司仪的一句句指示,跨过一道道门槛。   走到二门处,忽然一只大手伸来,取代了丫鬟,握住了她的手,牵引着她往前走去。   就有声音讶异道“怎么新郎官跑来拉新娘子了这可不合规矩”   诸多声音便纷至沓来,嘈杂纷乱,但萧月白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只手甚是宽阔,正巧覆盖住了自己的手,掌心温热又有几分粗糙,骨节分明而有力,让自己原本漂浮不定的心,顿时踏实了下来,只一心跟着他向前走去。   未来怎样,她都是不怕的,只要前面有他在。   出门上了轿子,司仪又高喊了一声“吉时到”迎亲的车马便往启程往成王府而去。   京城街道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人皆知这新封的成王今日迎娶安国公府的四小姐。   陈博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袭剪裁合体的大红喜服将他的身段衬托的越发高大峻拔,清隽俊美的面容在日头下犹如神祗,令人心驰神醉。   成王不爱笑,京城里人人皆知,但今日的陈博衍,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更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痴迷不已。   便有人一时忘形,口不择言道“四爷若肯要我,我当妾当通房也是情愿的。”   这话一出口,顿时惹得一场嗤笑“你可算了吧,就您那副尊容,便是倒贴钱四爷也不肯讨你”   这人羞怒起来,嗤之以鼻“呸,我就不信那新娘子能长成个什么天仙模样,说不准是个丑八怪,不是靠着老子娘,能攀上这门好亲”   另有人说道“听闻,这安国公府的四小姐生的花容月貌,这亲事还是皇贵妃娘娘自个儿求来的,成王殿下自己也满意的紧”   正在众说纷纭间,街那边忽然涌来一群男男女女。   这些人身着粗布衣裳,倒是干净利落,人人皆是一脸的沧桑。他们人数众多,走在街上竟将路给堵了。   迎亲的车马不能前行,便停了下来,众人狐疑不定,街道两旁围观的更指指戳戳。   陈博衍勒住了马头,面色淡淡,看着这些人,一字不发。   陡然间,他认出了其中两幅面孔,心中顿时一阵波动。   头前开路的王府家丁迎上前去,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今儿可是成王殿下娶亲的大好日子,你们将路堵的水泄不通,什么道理若耽误了吉时,你们可能担待的起”   这些人走上前来,却并不理会这家丁,望着陈博衍竟一齐的跪下了。   头前的人大声道“成王殿下与王妃,大仁大义,对我们这样的流民,给我们饭吃,给我们地方住,给我们活干,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听闻今日是王爷与王妃大喜之日,我们没什么能报答两位的,特特来给王爷和王妃娘娘磕几个头,说上几句吉利话”   说着,这人一声令下,众人便齐齐磕下头去,撞地有声。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成亲咯 第93章   街上围观者众,见了这一幕,各自安静了下来,偌大一条热闹的街道,竟鸦雀无声。   陈博衍看着地下跪着的众人,心中澎湃起伏,这并非是他事先安排好的,甚至于也并无幕僚谋士同他说起。他们,是自发前来的。   这些人,是他冶铁场里的工人,都是之前在街上招募而来的流民。   虽说,陈博衍此举确实是有私心在的,然而看着百姓脸上那诚挚的感激之情,他心中还是深觉感动。   百姓确实如草芥,他们或许愚昧无知,但他们却有着最质朴纯粹的感情。   这群人,有些是冶铁场的工人,有些则是柳编场的女工,从河南逃荒而来,又往往是拖家带口。若非陈博衍与萧月白的义举,他们不是阖家饿死街头,便是要流落成打家劫舍的匪徒。至于妇女,大概也都沦落到为奴为娼了。   他们对于成王夫妇是发自心底里的感激着,总想报答,却又无以为报,听说了今日是这两位的大喜之日,便约好了过来送上几句恭喜的吉利话。   虽说成王府必定有喜宴招待宾客,但这些平头百姓,哪里敢去那种场合。   当下,这些人依次磕头,一人一句的说着恭喜吉祥的话语。   有百年好合的,有早生贵子的,到底大多是些没读过书的乡民,有些话便粗糙了些,听来虽令人发笑,却也令人深觉里面的朴素情感。   萧月白坐在轿中,头上蒙着喜盖,看不见外头的情景,但这道喜声却源源不断的传进了耳中。   她身子忍不住微微的颤抖着,各样吉庆话听多了,却都不及眼下这般令她感动。   陈博衍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拱手道“各位厚意,本王心领,今日是本王大喜之日”   他话未说完,竟有一列卫兵匆匆赶到。   领头之人,却是个中年武官,一张四方脸,唇上留着一撇胡子,穿着一袭玄色官衣,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向着地下跪着的人群喝道“来人,将这些刁民拿下”   那些随之而来的兵士,应得一声,亮出索子就要上前拿人。   人群顿时炸乱起来,有人高声道“我们今日过来,是为王爷道喜的,凭什么拿我们”   陈博衍眸子一眯,脸色微沉,上前呵斥道“童中尉,今日是本王成亲的日子,这些百姓特来为本王道贺,你却为什么要拿他们”   这人姓童,是掌管京城地面治安的武官,官拜中尉。京中有偷盗抢劫,又或拐卖人口事,都归他管辖。   童中尉上前,向陈博衍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王爷,今儿是您大好的日子,卑职本该道贺。但卑职受到奏报,有人在东大街上聚众滋事,阻挡街道通行。京畿重地,卑职不敢怠慢,赶忙过来。原来这起刁民,王爷您是认识的”   他这话极是险恶,已是明说这些人阻挡街道,滋事生非都是陈博衍指使。   陈博衍面色阴冷,这童中尉是的人,他因何而来自是不言而喻。   这若放在平日,倒也罢了,但今日是他和萧月白成婚的日子,这厮竟敢挑在这一天闹事,他是真要给陈恒远长点记性了。   陈博衍眸色深冷,唇边微弯,淡淡说道“童中尉这话倒是可笑,这些人都是本王冶铁场里的工匠。今日本王大喜,他们特来为本王道贺,算是本王的座上宾。你说他们是聚众闹事的刁民,岂不是暗指本王就是刁民的头,指使他们来堵塞街道”   童中尉眉毛一挑,蓄意惊诧道“哟,王爷,您这话重了卑职怎敢说您是这刁民的头想必是这些刁民欺哄了王爷您,他们蹿入京中,为非作歹,已有日子了。今儿想必专门挑了这个日子,意图不轨。您也别被这起下三滥给欺哄了,这么一伙市井无赖,怎会是您的座上宾客”   童中尉今日果然是受人指派来的,他们已先收得了消息,知晓这些工人今日要来为陈博衍道贺,也料定了若要抓人,陈博衍必然出来承认这些人是自己的所雇。   如陈恒远与童中尉这样的权贵,是从来看不起底层百姓的,以己度人,便也揣摩陈博衍定然耻于同这些人为伍,更不要说任凭这些人去“糟践”他的喜宴了。   如此,陈博衍只能听凭他们抓人,他不能庇护自己的工人,那之前养出来的民心,自是丢了个干净。   而陈恒远,还能在皇帝跟前告他一个邀买人心,聚众滋事,居心叵测的罪名。   然而陈博衍,却偏偏看不上他们这样的臭毛病。   他冷笑“童中尉是替本王写了请客折子还是怎样本王宾客都是何许人也,童中尉全都了然本王府里事,你一介武官是如何侦知的”   童中尉出了一背冷汗,他们还真没料到,陈博衍堂堂王爷,竟自堕身份,将这帮臭叫花子抬举成了座上宾。此节,之前谋士倒也曾向陈恒远建言,但陈恒远极是自负,尤其是在碰到自己这个四弟的事上,总觉自己心智稳压陈博衍一头,自己看中的女人被他抢了,便必定要扳回一城,在他成亲这日唱了这一出。   但陈博衍还真就认了这些人是自己的宾客,且四两拨千斤的将烫手山芋丢了回去,这不经上意,窥伺皇亲内府,可是重罪。童中尉不过区区一介武官,哪里承受的起这个罪名童中尉脸上抽搐着,笑了笑,兀自不肯死心道“王爷,您莫捉弄卑职,您金尊玉贵的,怎会请这帮草民喝喜酒”   陈博衍睥睨着他,目光里尽是轻蔑,他扬声道“草民如你这样的人,其实还靠着草民供养衣食你披着一身官衣,灾民在京每日饱受侵害,日日都有人不知所踪,你不能庇佑倒也罢了,如今竟还一口一个下三滥。你这样的东西,猪狗不如”   童中尉脸上神色剧变,大声道“成王,卑职好歹也是朝廷封的中尉,您怎能如此作践卑职”   陈博衍冷笑了一声“你被人作践,心里便不痛快了。我大周是靠着黎民百姓的供养,方有这天下。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这样作践百姓”   他这话落地,听得街上众人热血沸腾。   便有人大声道“王爷说的对,你凭什么作践咱们”“说我们是下三滥,你整日吃酒嫖宿,又是什么好东西”“京里进流民,乱成那个样子,还不是成王领着步兵衙门的人每日巡查,方才安宁你这个狗官,那时候在哪里睡大觉”   七嘴八舌,将这童中尉骂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见这事算是再也捞不到便宜,若强行拿人,一来没了缘由,名不正言不顺;二来,若真激起了民变,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这童中尉强行堆笑道“既然误会一场,那卑职也不耽搁王爷的好事,卑职告退。”便带着人,灰溜溜的跑了,就如过街的老鼠一般。   开路的司仪太监,急的如热锅蚂蚁,说道“王爷,再不走,可就真要耽误了吉时了”   陈博衍却莞尔“今日,有百姓来给本王贺喜,便是最大的彩头,本王还要什么吉时”言罢,高声道“诸位,今日是本王大喜之日,府中设有宴席,请各位过去吃上一杯喜酒。诸位,都是本王的宾客”   这下,不独那些冶铁场来的工匠,连街上围观的行人都纷纷喝彩,大声道“好哇,咱们吃王爷的喜酒去”   陈博衍这方转身上马,众人簇拥着迎亲队伍,向成王府进发。   这番声势,比来时更浩荡了几倍。   队伍行至成王府,王爷成亲,自有一番繁文缛节。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顿,身为新娘的萧月白,便为仆婢扶着,先进了洞房。   喜娘将她安顿下,便匆匆出去端些吃食过来。   萧月白坐在床畔,外头的热闹便不与她相干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绣了赤金凤凰的鞋面,默默无语。身为一个新娘子,这会儿当然是等着新郎进来,无话可说的。   明珠与琳琅作为陪嫁,一起跟了过来。   喜娘送了一碗米酒汤圆进来,明珠接了走到床畔,轻轻说道“姑娘,这是团圆,吃两个吧”   本朝风俗,汤圆又名团圆,凡吉庆日子,吃此物算是个好兆头,成亲当日自也不可免俗。   萧月白当然知道这个规矩,微微点了点头,伸出一双柔白的小手,将汤碗接了过去,默默吃了起来。   明珠便说道“四爷也真是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啊,碰上这样的事可真正晦气。适才,把那人撵了不就是了,何必跟他废话。”   汤圆是芝麻馅儿的,萧月白吃了两颗,只觉得十分甜美。   她将碗重新递给明珠,淡淡说道“这里头的道理,你不懂。”   陈博衍此举的深意,她怎会不知她当然不怪他耽误了时辰,那背后挑事的人,此刻只怕要深深的懊恼了。   明珠又盛了碗清水与她漱口,说道“可是姑娘”   萧月白打断了她的话“我却告诉你们两个,从今日起,咱们就不是在府里了。四爷是成大事的人,往后咱们言辞行事,必要十分留神谨慎。你们若是因言行不稳,给四爷添了麻烦,我是不饶的。”   她这话说的郑重,两个丫鬟一向只见她温柔可亲,从未听过这般的重话,一时都噤若寒蝉。   半日,琳琅忽而一笑,推了明珠一下“你还乱叫呢,怎么仍是姑娘如今,该叫王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完结在招手   新文案请收一下呗  ̄3e ̄ 第94章   这一言,化开了这僵局。   明珠笑道“你说的是,原是我叫错了,如今该叫王妃了。”   萧月白垂首不语,并非她过于紧张敏感,而是今日之事,令她的精神不得不绷了起来。   饶是这样的日子,那些人也不肯停手。朝廷上的事情,她并不懂,但大概能猜到,陈博衍同陈恒远的交锋是越发激烈了。   她做不了多少事情,只能不拖他的后腿。   想着这些事情,萧月白竟而没了新嫁娘那独有的喜悦羞涩,反倒是心事重重起来。   本朝风俗,新婚当日,会有夫族中的青年未婚女子来向新娘讨要彩头,闹新房。   然而成王府的新房,却是静悄悄的,除却陪伴新王妃的侍婢,竟无一人过来。   这场景,多少有些怪异,但萧月白心中有事,倒也没怎么察觉。   她静静坐着,也不知时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扇开合的声音,陈博衍那低沉的嗓音便遥遥传来“你们下去吧,这儿不必伺候了。”   琳琅与明珠对看了一眼,低低道了一声是,便依次出去了。   萧月白听着那门板合上的声音,便见一双簇新的云纹皂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的心陡然被提了起来,手心竟也冒出了些汗,她这才意识过来,今夜是她与陈博衍的洞房花烛夜。   陈博衍立在床前,打量着自己的新娘,将萧月白的倩影装了满眼。   过了今夜,她就彻底的属于他了,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妻子,他的女人。   红烛摇曳,将室内照的昏黄。   大红的吉服灼烧着陈博衍的眼眸,他适才分明没有喝几杯酒,但看着眼前的如玉美人,却好似醉了一样。   他顿了片刻,转去取来了喜秤,将那喜盖挑了下来。   眼前猛然一亮,仿佛光华乍现,那张在心底里描摹过无数回的玉容现在了面前。   虽早已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她新嫁娘时的样子,却依然及不上眼前风情的万一。   果然,无论自己怎样的拟想,最终还是比不上她的真人。   萧月白被蒙了一日,到了这会儿才算见了天日,她心中一阵松快,四下打量了一番。   这屋子布置的倒是雅致,大量的用了梅花雕刻的家什,看得出来是依着她的喜好来摆设的,只因是新房,四处张红挂彩,高台上更燃着两支龙凤巨烛。   陈博衍没有言语,任凭她打量房子,半日才轻轻问道“如何,喜欢么往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萧月白被这一个家字弄得两颊微红,陈博衍的目光也令她浑身不自在。   她垂首,轻轻说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从来没见过。”   陈博衍莞尔“这不同,今日你是我的妻子了。”   萧月白心头轻轻颤了一下,妻子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似带着无穷的暧昧。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从此他们就是彼此的枕边人,一生一世的伴侣。   陈博衍看她只顾低头沉默,眼眸轻眯,伸手请捏着她精巧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对上了那星星一般的眸子,他说“怎么不言语,不高兴么”   萧月白眼中波光微动,映着他的身影,娇嫩的嗓音轻轻响起“没有,我只是,只是觉着自己好似在梦中。博衍哥,我会不会还是在做梦”   直到了眼下,她依旧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这么顺当的嫁给了陈博衍。这该不会,全都是自己的一场梦她将这心事说给了陈博衍听,却惹得陈博衍笑了出来。   陈博衍捏了捏她单薄的肩,便握着她的手,将她自床上拉起,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萧月白顿时面红耳赤,两颊滚烫,陈博衍说的是“等过了今夜,你就知是不是梦了。”   他在暗指什么,她当然知道   她又想起了那个香艳的梦,梦中陈博衍那精壮赤裸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的情形,又再度浮现在眼前。   今夜,这场景就又要重现了。   萧月白很羞,却又悄悄的期待着。   陈博衍拉着她的手,走到了桌边,亲手斟了一盅酒,说道“月儿,今夜是咱们的洞房夜,依照礼俗,当先饮合卺酒。”   萧月白当然明白,出阁之前,教习礼节的女官早已教导过了。   她正要去倒酒,陈博衍却忽然一饮而尽,勾过她的脖颈,欺上前来,压在了她的唇上。   萧月白顿时只觉得血涌上头,酒液直冲下喉咙,男人的气味儿亦如潮水一般,侵入了体内。   而陈博衍却并未这样轻易的放过她,他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横抱而起,大步向床榻走去。   萧月白战栗不已,整个身子都忍不住的发抖。   男人低沉的笑声自头顶落了下来“害怕了”   萧月白却摇了摇头,搂住了他的脖颈,细声细气道“我不怕。”   陈博衍将她抱到了床榻上,欺身压了上来,细细抚摩着她凝脂般的皮肤,低声在她耳边呢喃着“月儿,我今日十分的高兴,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娶你更让我高兴的事了。你终于,是我的了。”   萧月白两手颤颤的环着男人的肩膀,攀附着什么,能让她勉强从这几乎要将自己窒息的情焰里保持着一分的理智。   陈博衍慢条斯理的,一件一件的解着她的衣裳,嗓音沉沉道“你为了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心里都清楚,都记得明白。前世,我离京之前,你送我盘缠,还肯把身子给了我。未嫁之身,怀着我的孩子却也没有流掉。今世,你开设的柳编场,安置流落的妇人,替我解了后顾之忧,还把这善名都推给了我。月儿,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楚明白。”   他这般说着,手下也没停着,当那白玉雕成一般的身躯现在自己眼前时,他深吸了口气,覆了上去。   萧月白低声啜泣着,陈博衍带给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今夜,不同于前世的癫狂,陈博衍给她的温柔,将她深深的卷了进去。伴随着他在耳畔的细语喘息,她心底明白,自己这一世都陷在这个男人的柔情里,再也没有挣脱的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洞房夜,这章短点 第95章   翌日清晨,曙光透过窗纱撒了一地。   睡梦里,萧月白只觉得背脊上麻酥酥的,她困顿不已,也不愿睁眼,翻了个身子,轻轻咕哝着“”博衍哥,别再闹我了但听身后男人笑了两声,凑在耳畔说道“天亮了,今日须得进宫谢恩,还不起来么”   萧月白神思渐醒,倏地睁开了眼眸。   入目是大红的帐子,鸳鸯戏水的枕巾,萧月白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已然嫁入成王府了。   陈博衍将头埋在她的颈子里,啄吻着细白的皮肤。   萧月白只觉得腰肢酸软,陈博衍的亲昵举动让她想起了昨夜的旖旎。她脸上微热,扎挣着起来,说道“叫丫头打水进来吧,收拾了好进宫去。”   她低着头,并不敢看身后的男人一眼,探手去拿昨夜放在床尾的衣裳。   细白的胳膊越过大红的绸缎被面,如藕节一般,落入了陈博衍的眼中。   萧月白才将抹肚抓在手中,忽觉腰上被人紧紧的勒着,往后一带,她便不由自主的向后栽去,倒进了陈博衍的怀里。   萧月白猝不及防,顿时慌乱起来,低声斥道“不要瞎闹了,快起来吧,等、等会儿还要进宫呢。”   陈博衍将她抱在了怀中,枕在了她肩上,低声问道“急什么呢”说着,又轻笑道“这新婚头日,连自己的丈夫,都不敢看一眼”   萧月白听了这话,禁不住抬头侧首,就撞上了那含笑的眼眸。陈博衍的眼中,满是戏谑与暧昧,让她的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不甘示弱,她轻轻斥道“谁不敢了适才把人吵起来,说要进宫,这会儿又拉着我不让我起来,到底要怎么样啊”   陈博衍看着她粉颈微垂,几绺发丝自鬓边垂下,粉嫩的脸颊上带着一抹微红,水盈盈的眼眸里含着一抹娇羞,恰是才做妇人的样子。   想起昨夜枕上的缠绵,他心里不由痒了起来,环着她低声说道“时候还早,晚一会儿也不妨。”   萧月白却皱了眉头,晚一会儿也不妨,那晚这一会儿是要干什么她尚未想明白,陈博衍全已埋首在她颈子里亲吻起来,宽大的手也摩挲起了她身上娇嫩的皮肤。   萧月白顿时便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来,她慌忙按住了陈博衍那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一面自以为狠厉的瞪了他一眼,斥道“别胡闹了,我身上还疼的很。昨儿你、你实在”话到了口边,却又说不下去了。   陈博衍瞧着她,抬手在她下巴上刮了一下,轻轻问道“昨儿怎么了”   萧月白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说不出话来那种羞人的事情,叫她怎么说自从重生梦醒,两人时有独处的时候,陈博衍喜欢同她亲昵,她是知道的。但她着实没有想到,这个一向于女色无甚兴趣的陈博衍,居然如此的热衷于床笫之事。   新婚夜,足足一晚上纠缠着她没完没了,萧月白只记得,自己昏睡过去之前,他依然伏在自己身上。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两辈子陈博衍忍的到底有多辛苦,而今世名正言顺的娶了她,自是不会再收敛了。   两人偎依在一起,正说着亲密话,外头传来明珠的声音“王爷、娘娘,时候不早了,可起身了么”   这若放在老夫老妻房中,房内侍奉的丫鬟便就进来伺候了,但他们是新婚,还有些顾忌。   听得这一声,萧月白便如看见了救命稻草,赶忙说道“丫头就要进来了,你不许再瞎胡闹,我要穿衣裳了。”说着,便忙忙的将抹肚穿上,一面系着带子,一面溜眼瞧着他。   经了这一出,陈博衍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只看她这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着实可爱,暗自好笑两人已是夫妻了,她又能缩到哪里去他坐直了身子,替她将颈子后面的带子系上,临了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月儿,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晚上咱们接着谈这件事。”言罢,竟还深深吻了一记。   萧月白禁不住打了个颤,嗔怪的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起来穿衣,开门吩咐丫鬟进来服侍着梳洗已毕,琳琅便进来报道“早膳已备,请二位主子挪步过去。”   二人到了外堂上,桌上果然齐齐整整摆满了碗盏。   两人入席,琳琅便将盖子依次揭开,共是八菜一汤,荤素齐全,倒是丰盛。   萧月白早起一向饮食清淡,便吩咐琳琅盛了一碗红枣粳米粥,卷了两张春饼,略吃了些菜蔬就罢了。   陈博衍夹了一块鹿肉脯放在她盘中,说道“多吃些肉食,你这般瘦弱,往后如何生儿育女”   萧月白不防他竟然当着丫鬟的面说出这话来,不由脸上微红,偏偏陈博衍却是一副正经自若的样子。   琳琅与明珠在旁侍立,各自低头掩口偷笑,萧月白看了她们一眼,方才止了。   萧月白埋怨道“当着人前,说什么风言风语,叫人看笑话。”   陈博衍接过手巾,擦了擦手,向她一笑“这怎会是风言风语传续香火,可是这世上最正经的大事。”   萧月白脸越发红了,她晓得说不过他,便低头吃饭,再不接话,心里兀自琢磨着,以前怎么不知,这男人脸皮这样厚的吃过了早饭,天色已然大亮,两人今日起的着实不算早,但好在入宫谢恩并无一定的时辰,倒也说得过去。   两人略微收拾了一番,王府下人便进来报说车马齐备,便一起出门登车往皇宫行去。   入了宫,依着次序,二人先去御前与皇帝叩首。   皇帝见了两人,倒无话说,不过勉励一番,要陈博衍勿沉溺儿女私情,以国事为重,叮嘱萧月白恪守妇德,相夫教子外,也并无别事。   夫妻两个出了养心殿,便又往寿康宫拜谒太后而去。   到了寿康宫,除却太后,皇贵妃亦在此处。   两人先向太后磕了头,萧月白又为皇贵妃捧了茶,太后便吩咐宫人放凳子,一家人坐了说话。   太子陈恒远之前倒是订过一门亲事,但尚未成亲,那姑娘就病逝了。萧月白算是皇室头个娶进门来的儿媳,又是太后与皇贵妃自小看着长大的,深喜她为人性格,此刻见了当然格外亲热。   太后笑盈盈道“原本该是各处行各处的礼,但哀家寻思着,横竖都是这宫里头,又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今儿一早,便将你婆婆喊来,免得你再往长春宫去,多一趟路程”   萧月白忙回笑道“多谢太后娘娘疼惜。”   太后又向皇贵妃说道“娶了儿媳妇,也当了婆婆啦,心里可舒坦”   皇贵妃含笑点头,满眼不住的打量着萧月白,看她端庄温婉,仪态端方,心里自然是得意的。   太后又说道“哀家这里,有一架去年得的屏风,花里胡哨的,意头倒是好。哀家上了年岁,这宫里摆不得这样的物件儿,待会儿叫人给你送王府去。”   萧月白不明就里,正要起身相谢,却听皇贵妃迟疑道“老祖宗,可是去年两河巡抚进贡的那架紫檀木水晶石面百鸟朝凤屏风这赏赐太贵重了,这孩子怕是承受不起。”   萧月白一闻此言,想到百鸟朝凤的意味,心头一震,也忙起身推却,说道“太后娘娘爱惜儿臣,儿臣感念在心。但太后娘娘的爱物,儿臣怎敢掠美还是放在老祖宗这里,儿臣想看时便进宫来瞧瞧,也好陪老祖宗说说话。”   太后将茶碗向桌上一放,浅笑道“这孩子真会说话,难怪人都疼你。”说着,便向皇贵妃说道“这屏风去年就说要给你,你不肯要。你不要也罢了,莫不是还阻扰着孩子哀家瞧月儿这孩子很好,近来她做的几件事,都很入哀家的眼。她配得这架屏风,这是哀家的意思,你莫不是也要拦着”   皇贵妃触到太后眼中的深意,心中微颤,顿时明白过来,便笑道“老祖宗要疼她,臣妾还敢拦着不成那臣妾岂不成了大恶人。”说着,又忙让萧月白谢恩。   萧月白多少听明白了些,连忙起身叩谢了太后的恩赏。起身时,她正巧撞上了陈博衍的视线,看着丈夫似有如无向自己一笑,不由脸上微热。   太后便说道“哀家有些事,要同博衍说。月儿你不如先去库房里瞧瞧那屏风的尺寸样式,也好提前想想搬回去了如何布置。”   萧月白晓得太后这是支使她出去,当即起身应了一声,便往外去了。   出了正殿,果然有两名宫女过来,引着她往库房去。   到了库房外,宫人恭敬说到奥“娘娘,这库房里杂乱,灰尘又多,怕污了您的衣裳。不若就让奴婢把屏风抬出来,就在这儿看吧”   萧月白答应着,那两名宫人便进去,少顷抬了一架屏风出来。   萧月白见这是一架六扇屏风,紫檀木的骨架,白玉水晶石的面,其上竟是用珠玉宝石镶嵌出的百鸟朝凤图,在日头下光彩夺目,耀眼生辉。   明珠与琳琅看着屏风,赞不绝口“这屏风真真是华贵,咱们在国公府里也算见过世面的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件儿呢。太后娘娘出手,果然就是一样。”   萧月白看着,面上却露出了一抹复杂的微笑。   正看着,一旁忽然插来一道清冷的女音“太后娘娘竟把这屏风给你了”   萧月白听这话音耳熟,顺声望了过去,却见说话之人竟是宝禄郡主姚软儿。   姚软儿看着她,笑了笑,说道“老祖宗当真疼你。” 第96章   自从年三十那场纷争之后,萧月白便再没见过姚软儿了,听闻因着那件事,虽说她到底揭发了胡欣儿与陈恒远,但太后仍旧是厌憎了她。她在宫中处境变得十分艰难,寻常度日如履薄冰。萧月白更隐隐听闻,太后有意在母族中择一合适子弟,与其婚配。   这人,萧月白倒也听说过,年纪同姚软儿相仿,家境却实在平常,虽说也是名门望族,但这些巨族旁支甚多,哪能各个都似太后母家一般的富贵显赫。这户人家,便是空有个名声,内里却虚的很。   萧月白倒也明白,太后如此一来是为了断了她的念想,二来她若嫁给自己族人,也便于局势的平衡,南疆王那边,也说不出什么来。   只是,可惜了这么个人。   萧月白看着姚软儿,相较之前,她瘦削了许多,穿着一袭素淡的衣裳,面上脂粉不施,背挺的笔直,立在那里,颇有几分孤寂寥落之感,与先前那个明艳娇俏的少女已是大有不同。   她心中微有触动,却也没说什么,待要自谦几句,但又怕这话落在她耳中有炫耀之嫌,索性默然不语。   姚软儿却自她眼里看出了怜悯之情,她将脸一扬,冷笑道“你也不必在心里可怜我,我并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今儿这地步,是我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也并不后悔。”   萧月白倒是无话可说了,只是笑了笑,淡淡道了一句;“郡主既觉好,那便是好了。前面太后娘娘等着,妾身便不陪郡主说话了。”言罢,吩咐了一声,便转步离开。   姚软儿看着她背影,喃喃自语“她既嫁了人,自是要改了这自称。”言语着,她仰头望天,看着天际流云,只觉得有些热热的东西,倒流进了肚中。   太后替她选的人,她见过了,是个清净守礼的好人,为人和善,容貌也佳,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太后,没有替她乱挑。   但宝禄郡主却并不开心,并没有那将为人妇的羞涩喜悦,只是平静淡然。   也好,既不能和自己所爱之人共结连理,那嫁给什么样子的人,也都无关紧要了。   她释然一笑,心里忽然放下了什么一般的松快。   萧月白离了库房,便往回走,到得门前,守门的太监陪笑道;“王妃,太后娘娘同成王还在说话呐,您看”   萧月白会意,微笑道“我再去别处走走。”便又离开。   这寿康宫有个小花园子,种着些名贵花木,萧月白一向知道,眼下无处可去,遂去了那园中闲逛。   到了园中,果然草木扶疏,北地天候回暖迟,花开甚晚,到了此刻园中依旧是姹紫嫣红。萧月白看了些牡丹芍药,心中微有几分腻烦,便想到亭子里去坐坐,迎面却撞上一人。   这人快步走来,竟不避不让,就这么径直上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萧月白微有几分气恼,但碍着对方身份,还是依礼福了福身子“见过太子殿下。”   陈恒远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在她身上,满眼都是贪欲和近乎于狂躁的执念。   终于,这女子还是嫁给了他四弟陈博衍近来,成王的名字在京中声名鹊起,人人都赞他仁义能干,心怀百姓,能有这样的亲王,是社稷之幸,为上位者当如此才是。这言下之意,岂不是在说他这个太子德不配位,皇位不该由他来继承而就在此时,陈博衍同萧月白成婚了,这传遍京城的喜讯,几乎令他狂暴起来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落在他四弟身上了。   上天生下陈博衍,是不是就是专一给他添堵的陈恒远打量着眼前的少妇,昔日里总是梳做发辫的长发已然高高盘起,堆云一般的卧在她头顶,正面戴着一支五凤朝阳钗,衬着下面娇小的脸庞越发的娇艳明媚,柔嫩的颊上染着一抹晕红,是被雨露滋润过的模样。   一想到这个美艳的女人已经彻底的属于了他四弟,她身上这一切的变化都来自于那个他深深憎恶的男人,陈恒远便觉狂妒难耐。   自己真的喜欢萧月白么陈恒远也并不确定,横竖漂亮女人没哪个男人不喜欢,但是陈博衍的,他便必定要夺过来。   被这念头驱使着,陈恒远竟已丧了理智,狞笑道“撇下新婚丈夫,成王妃独自来这花园之中,莫非是想同谁私会”   萧月白又惊又怒,无论如何,自己已经身为成王妃,更是陈恒远的弟媳妇,这陈恒远不顾太子颜面,竟也不顾人伦,竟敢说出这等轻狂调戏的言辞,当真令她意想不到。   这陈恒远,怕不是已经疯了   她转过头去,强压着满腹怒火,低声斥道“太子殿下请自重,妾身如今已是皇帝钦封的成王妃。殿下言语辱没妾身,怕是也不曾将皇上放在眼中”   陈恒远却冷冷一笑,神情甚是浮浪,他抬手想去触碰萧月白的面颊,却被她躲了开去。   他便说道“你不要抬出皇帝来吓唬我,我早前便同你说过,这天下将来必定是我的。老四同我作对,我必定容不下他,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处”   萧月白竟有几分惊诧了,陈恒远居然能将这番话宣之于口,他不是有了什么把握,便是丧心病狂了。   她脸色微沉,淡淡说道“太子殿下,皇上正当盛年,你这话似是不敬。”   陈恒远狞笑了一下,说道“即便不敬,那又如何你是能去御前揭发,还是如何无有人证,又有谁会信你的说辞身为臣妇,诋毁太子,更是大罪。”他说着,目光落在了琳琅与明珠身上,又说道“仅凭你这两个侍女,怕是不能作证。”   萧月白眸光如水,面色冷淡,她没有言语,只是向着陈恒远福了福身子,转而离开。   陈恒远没有阻拦,只是在她身后扬声道“月儿,你好自为之。你若一心助着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萧月白步履微顿,却未加停留,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陈恒远看着那纤细窈窕的身影远去,眯细了眼眸,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空气之中还留着她的幽香。   他心情忽而大好,萧月白似乎已是他囊中之物,在他掌握之中。他在心中幻想着,自己登基称帝之后,将陈博衍打入狱中,把萧月白传召入宫,充作自己的嫔妃,而后尽情她的情形。   想着,他甚而飘飘然起来,连脚下的步子也虚浮了几分。   萧月白离了这里,缓缓的向回走去。   走了片刻,她忽然止步,说道“今日之事,莫要对任何人提起。”   明珠与琳琅正低头跟随,忽听得这一声,都吓了一跳。   琳琅当即应下,明珠却疑惑道“娘娘,太子如此蛮横无理,又出语无状,娘娘倒怎么要忍着他”   萧月白不语,半日才淡淡说道“如若我仍旧是安国公府的小姐,我自然要去告发了他。但如今我是成王妃,成王与太子不和,人所共知。我若声扬出这样的事来,未免叫人以为是成王指使来污蔑太子的,反倒落人疑惑。”   明珠仍旧有些不解,萧月白却再无言语,又向前走去。   她柳眉轻蹙,心中暗自琢磨着些什么。   陈恒远那些无礼轻狂的言辞,她可以全不放在心上,她只是不明白,他这幅胜券在握的样子,到底来自于何处。   朝中已逐渐有人提起更换储君一事,她尚未出嫁之前,也曾听父亲说起过一些。陈恒远枉自暴跳,甚而当着皇帝面前就和那些人起了争执。   皇帝纵然斥退了那些人,却也责备了陈恒远一番,加上蝗灾一事,陈恒远所言所行都颇为不如人意,太子原就不佳的口碑,越发恶劣起来。   然而,他怎么就突然跋扈起来   莫非   萧月白心事沉沉,一路走了回去。   回到前头正殿,太后与陈博衍总算是谈完了,夫妇两个拜别了太后与皇贵妃,一道离了寿康宫。   至于太后赏赐的那架屏风,落后自有人送至王府。   路上,车行碌碌,萧月白倚着陈博衍的胳臂,眯着眼眸,静默无声。   陈博衍只当她累了,低声说道“再有片刻时候,就到家了。”   到家两个字,在萧月白心里漾起了涟漪,一圈圈的散开,带着甜蜜。   成王府,是她和陈博衍的家,从今往后夫妇两个更要同进同退了。   入夜,陈博衍在书房之中的灯下,写着些什么。   两人才成婚,本该是如胶似漆、尽享闺房之乐的时候,但一件件公务催促着他几乎无法停歇。   萧月白端了一碗糖水莲子进来,看着丈夫埋首于案牍之上,便不曾打扰他。   她将碗放在桌上,就手剪了剪蜡花,那烛火猛地蹿了一下,险些燎了她的头发。她吓了一跳,拿着剪子,手足无措的立在一边。   陈博衍放下了笔,抬首看着她,微笑道“有事”   萧月白先点了点头,而后却又摇了摇头。白日在寿康宫花园里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同他说。   陈博衍将她送回了成王府,竟又出去了,直至傍晚时候方才回来。进了房,他只说晚饭已然吃过,脱了外袍,便钻进了书房之中。   萧月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虽然明知他必有正事,但这才是两人成婚的第二日而已。   她在房中胡思乱想,亲自去炖了一碗莲子,借着这个由头过来跟他说话。   萧月白在心中想着,总要把陈恒远那件事告诉他,然而在看见丈夫温润的笑脸时,她又语塞了。   陈恒远的事情,真的有他正在处理的事要紧么她其实,就只是想来跟他说话吧。   这点私心,让她着实有些羞愧。   陈博衍看出她的异常,拉着她的手,将她放在了自己膝上,轻轻问道“月白,你到底怎么了这一段,你似乎很不对劲。”   萧月白垂首缄默,她将手里的剪子放在了案上,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她和他心意共通的那一刻起,她便决意这一世都追随他,辅佐他。即便是嫁与他为妻,她也告诫着自己,收敛心性,不要用儿女私情困住他。   然而,这才多久,她便忍耐不住寂寞了那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呢萧月白静了一会儿,还是将今日在寿康宫花园里遇见陈恒远一事讲了出来。   陈博衍听了,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的望着她。   萧月白见他目光灼灼,脸上一阵热烫,低声问道“怎么了我并没有扯谎。”   陈博衍莞尔,低声道“不,你在扯谎。”   萧月白一怔,却听陈博衍又道“你过来,不是要同我说这个,你其实有别的话说。”   萧月白顿了顿,说道“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我来其实我是、我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话。”说着,又看他唇边带笑,脸上更红了,低低又道“咱们从宫里出来你就走了,连晚饭都没一道吃。我心里有些想你,但又怕吵着你办正事。”   她低头絮絮的说着,青葱一般的手指轻轻勾着陈博衍的衣衫,一副小女儿的做派。   陈博衍心里却忽然舒坦了,这两日间她总是端着一副端庄贤淑的架子,令人难以亲昵。   还是,她现下这样好。   他拦住了她的细腰,在她额上亲了一记,轻轻叹息道“月儿,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了。得你这样的贤内助,是我陈博衍三生有幸。然而,你也得记着,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放在心上的人。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万事有我。”   萧月白却睁大了眼眸,问道“我真的帮了你许多”   陈博衍颔首“是,你写的书,你张罗的柳编场,都帮了我的大忙。”说着,他忽然一笑,望着萧月白的眼眸“说到这里,月儿,你还需助我一件事。”   萧月白应道“嗯,博衍哥哥说。”   陈博衍唇角微勾,泛起了一抹狡黠的笑意,将那事讲了出来。   萧月白微微吃了一惊,有些讶异。   陈博衍笑道“怕么”   萧月白摇了摇头,说道“只要能够帮你,我什么也不怕。” 第97章   河南的蝗灾,在萧覃陈博衍等人的极力斡旋之下,终于逐渐平定。   朝廷调拨了大批粮草前往赈灾,而工部亦派出了专属官员治理蝗虫,虽说其中混着不少中饱私囊的蛀虫,但今生不比前世,安国公府稳若磐石,朝中能臣如萧覃等人,依旧占据着上风,这些鼠辈终究还是一一被挖了出来,按律处置。   吏治清廉,这赈灾事宜自也进行的顺利。   而流落在京中的灾民,在陈博衍与萧月白的布置之下,都有了妥善的去处,自也不会再作乱生祸。少数存心不良的,聚集成匪,被官府派兵一一清剿,已不能形成祸患。   前世,这场乱京之祸,竟就如此消弭于无形。   待河南平定,部分流民返乡,而相当一部分人却思虑家中已无有家产,回去也无以为生,便索性留在了京中,彻底做了工人。而萧月白所开之柳编场,收容的大批妇人,有好些便是这些工人的女眷。   陈博衍在京郊寻了块地方,盖了许多房舍,与这些工人居住。他们在此地休养生息,逐渐聚集成村落。萧月白更以柳编场的收益,在村中建了一所学堂,请了一位先生,教授村童读书,所需资费亦由柳编场出。这于那些工人而言,更是从没想过的好事。他们都是些出身极贫苦的人,流落至京,连活路尚且未知在哪里。如今不止有了安身之所,连孩子亦能读书入学,对于成王夫妇感念之余,越发死心塌地为成王干活办事。   这些人大多是乡下的出身,既有了土地,便免不了要重操旧业,种些瓜果蔬菜。到了收获时节,家家户户摘了汇集在一处,推选了两个人出来,用车装了送到城中成王府门前。   这时已是七月下旬,天气炎热,萧月白只穿了一件月白色丝绸褂子,一条青色薄纱裤子坐在天井里一株老榕树下头看账本。   听了下头人的奏报,萧月白放了笔,自水晶发金丝盘中拈了一枚蜜渍杏脯递入口中,微笑道“乡下人性情质朴,只是他们自家辛苦种出来的东西,我怎好收呢莫说王爷不在家,即便在家,也不会答应。告诉他们,心意我与王爷记下了。他们日子艰难,还是留着自家吃罢。”   回话的人却没动弹,只是笑道“娘娘看不上倒不打紧,但好歹是一庄子人的心意。人家大清早起,赶着车巴巴进城送来,到了王府却吃闭门羹,心里怕是要难过。再怎么说,也是王爷手下办事的人,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萧月白没有说话,一旁明珠微微有些恼怒,斥道“你这厮话说的真是招人发笑,娘娘是什么身份,王爷会为了一伙工人来跟娘娘为难不成”   那人也自知失言,忙陪笑回道“姑娘别急,原是我说错了。我这就出去,回了他们,叫他们走。”言罢,便慌慌张张的向外去。   萧月白却叫住了他“你且站着,那些人还在门上等着”   那人回话“是,他们跪在王府门口,定要王爷娘娘收下他们带来的东西。”   萧月白略一思忖,说道“也罢,我穿衣裳。”说着,遂起身往屋里去。   琳琅颇为不赞同,追着萧月白进屋,嘴里说道“娘娘,您近来为着王爷的事劳心费力,弱症竟发了两次。太医都说您这是操劳过甚,心神交瘁所致,要您好生调养。您不肯休息也罢了,还见这些人做什么就算要收,打发管家见一面不成么”   萧月白淡淡说道“你没听见么他们是跪在王府门前的,外头人来人往,众目睽睽。王爷又不在府中,我身为成王妃,当然要做出个样子来。不然,成王仁义的名声,就要受损了。”   琳琅追问道“可是,叫他们进府到堂上等候也是一般,何苦娘娘要亲自到大门上去见他们”   萧月白踏入门槛,进到房中,一面吩咐明珠取衣裳服侍自己更换,一面说道“若是如你所说,那一切的功夫就都白费了。”言罢,看琳琅终究是不能懂,便也不再多言,换了衣裳便要出去。   明珠说道“娘娘,头发还没梳呢,发髻有些松散了,还是梳好了再去。”   萧月白却笑了笑“不必,这样就很好。”   主仆一行出了王府,大门上守门的下人小厮一见王妃出来,唬了一跳,慌忙起来打千问安。   萧月白眼见果然有三个农人打扮的中年汉子,跪在王府阶下,脸上便挂起一抹浅笑,缓缓步下台阶,说道“难为你们大老远过来,一路辛苦了。王爷今日不在府中,待他回来,我必定将你们的厚意如实转达。”   这三人原本压根就没有指望能见到成王或者王妃,只是想着能让王府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收了,就是喜出望外了。谁晓得,等了片刻,倒把个成王妃等了出来,真是意想不到。   听着那又圆又脆的嗓音自上头响起,就如盛暑天气吃了一块井里拿出的西瓜一般,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熨帖舒坦。这三人禁不住抬头望去,就见一盛装丽人缓缓下来。乡下人没什么见识,只觉得这成王妃比那年画里的美人儿还要好看许多,就像天上的仙子下到了凡间。想到她又是成王的妻子,自家女眷在她那柳编场里做工的,也说过不少她的善行义举,下意识的就把她当成了观音菩萨,便咚咚的磕起头来。   萧月白忙叫人拉住了他们,温婉一笑“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日子清苦不易,好容易种了这些瓜菜出来,自己不舍得吃,倒拿来给我们。王爷同我倒该谢你们才是,你们这般实在让我们过意不去。”   领头的人抹了抹眼睛,哑着嗓子大声道“俺们这些人,家里遭了灾流落到了京城,想着那时候京里到处都在撵俺们,嫌俺们。要不是王爷同娘娘收留俺们,给俺们吃住和活计,俺们这起人怕是都已死了,哪能有今日的安泰日子王爷与娘娘的恩德,俺们没齿难忘。穷家小户,拿不出啥像样的东西,也就这些地里的玩意儿,胜在新鲜,拿来孝敬王爷娘娘只望娘娘不要嫌弃俺们这点儿穷心”   萧月白浅笑道“你们这话就真是太客气了,凡人没有不吃五谷杂粮的。你们地里结的瓜菜都是最新鲜当时的,我和王爷正想着从哪儿淘换些来吃呢,你们可就送来了,真是送对了时候。”   这三人都是乡下最诚朴的汉子,哪里经得起她这样一顿夸,那被太阳晒的黝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粗着脖子大声说道“娘娘既喜欢,那俺们就日日送。咱们这样的人家没别的,这些倒是尽有”   萧月白笑了笑,便吩咐下人,将他们带来的瓜菜尽数收下,请他们入府喝茶款待。   自这三人在王府门前跪了,便有许多人围观,直至萧月白出来,来的人越发多了,议论纷纷。   起初说这乡下人真好没见识,就这么愣头愣脑的撞来,莫说王爷王妃,就是管家也未必会出来见他们。再说了,人家王府高门大户的,什么稀罕物没有,还会要他们这些破烂货谁晓得,人家等来等去,可真把成王妃给等了出来。   便有人说道“这成王妃面嫩的很,生的也好看,难得一丝儿架子也没有,对这伙乡下人也客客气气的,还叫他们进去喝茶歇脚。成王果然是仁义王爷,所以王妃也是这幅菩萨心肠。”   另有人道“听闻成王娶的这王妃,是安国公府的小姐,倒是门当户对的,就是这仪容怎么不整齐头发也没梳光净,就出来见人。”   又有人嘲他“你懂个啥这就是说,人家听到有这事,没等耽搁立刻就出来了,好不叫人多等。这是人家王妃,把咱们老百姓当个人看成呐这遍京城里的大老爷们,哪个能有这样的门风要是往后成王当了皇帝,那才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福气呢”   萧月白没听见这些话,她吩咐府中管家收了这些人送来的土产菜蔬,又命人款待了他们一顿茶饭,酒足饭饱又给了许多银两布匹作为酬谢,方才打发他们出门。   这伙人本只望着来送一份孝心,没想到竟有这等厚待,一个个心花怒放,回了村中四处宣扬成王如何仁义,王妃如何慈善等等。   到了晚间时分,陈博衍归府,萧月白替他脱了外衣,交给明珠保管,随口问了几句白日里的闲话。   陈博衍洗了手,说道“饿得很了,可有什么好吃的”   萧月白朝他一笑“今儿可有几道新鲜的好菜。”言罢,便拉着他一道去了外间堂上入席。   陈博衍在桌边坐定,见桌上仍如往日一般四碗八碟,倒是有几样少见的菜,不由笑道“怎么,才收了人家一车子瓜菜,你就迫不及待施展厨艺了”   萧月白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知道啦这也是他们的好意,我听厨房里人说起,菜新鲜的很,还有几样京里不常见的,我技痒起来,便想着做给你吃。今儿这顿饭,除了汤饭,旁的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陈博衍捏了捏她的手,不无触动道“你身子弱,该好好调养休息才是。你已替我做了不少事了,这些事交给下人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   萧月白笑得温柔“我是你的妻子啊,为丈夫张罗饭食,是理所当然的事。”笑着,又道“你不要只顾着说话,尝尝菜啊。”   陈博衍望着桌上一只甜白瓷盘子,里面盛着碧绿的瓜菜,切得齐齐整整,只是上面疙疙瘩瘩许多凸起,倒是平常不见的东西。   他莞尔“这是赖葡萄,寻常人都只拿来做摆设观玩的,你倒切来炒菜了。”   萧月白说道“我听那些乡下人,这东西在他们家乡也叫作苦瓜,是日常吃的蔬菜,清热下火,暑天尤其适宜。我想着你这几日朝政忙碌,心火定然很旺,便做来给你吃了。”一面说,一面夹了一筷子放在他盘子里。   陈博衍便执起筷子,夹起苦瓜递入口中,细嚼之下只觉这瓜菜虽带着些微苦味,却清苦怡人,暑天无有胃口,这菜倒是极合时令。   他点头道“虽然苦,却好吃,月儿倒是甚通食经。”   萧月白笑着又替他盛了一碗丝瓜虾仁汤,方才动筷吃饭。   这一顿饭,虽说荤腥甚少,但因用了许多新鲜菜蔬,又细加烹调,倒是清淡爽口。陈博衍吃的舒心,丝瓜汤竟喝了两碗。   晚饭将歇,他放了筷子,长舒了口气,望着萧月白,忽然说道“月儿,我倒真想咱们就是普通人家的一对夫妻,就这么平安喜乐的度日。”   萧月白顿了顿,她放了筷子,自丫鬟手里接过面巾擦了擦口角,微笑说道“今儿我见了那些乡下人,不过是我见了他们一面,收了他们的东西,给他们一顿饭吃,他们就感激涕零。百姓良善,易被鱼肉。若为君者不仁,他们就只能受苦,别无他法。”说着,她正色道“博衍哥,你一定要当上皇帝。”   陈博衍望着她郑重其事的小脸,不觉也是一笑“我晓得,你放心。”   萧月白自嫁到了成王府,同陈博衍没过几日恩爱甜蜜的日子,陈博衍便为朝政公务所累,整日不着家门。而萧月白则替他看管着冶铁场、柳编场的账目,又要打理成王府内事宜,亦是忙碌不堪。   忙里易过,日子倒是顺遂,眨眼暑天已过,西北军已趁着盛夏酷暑,打了几场胜仗。夷族损兵折将,马匹亦折损不少,被迫后撤了三百余里,西北局势顿时一松。   与夷族这场交战之中,萧覃与周枫立功甚伟,萧覃设计奇袭敌部,而周枫则是阵前一连锤杀了敌方三员大将。甚至于在萧覃的家书之中,提起萧可为到了边关,性子竟也收敛了不少。虽说他不能上阵,只在军营中做些主簿之类的活计,但也沉稳了不少。正如萧覃所说,军中是历练人的地方。   萧月白不知大哥的这场灾祸到底是怎么躲过去的,但依着朝中这两日风云变幻的形式,她便猜测上一世害了哥哥的人,必定也在那起下马的官员之中。   虽然不易,但一切都在朝着曙光的方向前行。   眨眼便是九月,秋风渐起之时,皇帝却忽然病下了。 第98章   皇帝病倒,除却六宫嫔妃需得前往侍疾,各皇子亦要每日早晚前往问安。   陈博衍已然封王开府,这早晚进宫问安多有不便之处,萧月白遂每日早起了一个时辰,为他预备早饭,整治行装,晚上又一定等着他回来一道吃饭。   陈博衍虽心疼她辛苦,但又拗不过她,只好每日晚上事毕之后尽早便尽早回府。   这日,他自议政出来,看天色已渐黄昏,便忙忙的往养心殿而去。   走到养心殿,只见东宫的侍从正在门上等候,便晓得太子陈恒远必在里面。   守门的太监见他到来,连忙打躬作揖陪笑道“王爷来了,太子殿下正在里面陪侍皇上,怕是不便。”   陈博衍淡淡说道“太子在,旁人便不能进去了。一般都是天家子嗣,王公公倒替皇上厚此薄彼起来”   言罢,竟不理睬这太监,径自迈步跨进了门槛。   他走到殿中,只见御前服侍的宫女都在外堂上侍立,大殿上焚着御制合香用以驱散药味儿,然而却和那浓郁的药气混杂在一起,扭成了一股复杂的气味儿,令人窒息。   陈博衍在殿上略微站了片刻,便转而向内殿行去。   皇帝病倒,宫中人心不定,他是有权势的王爷,自也没人敢阻拦于他。   行进内殿,却见这殿里空无一人,龙床上帐幕低垂,里面无声无息。   陈博衍心中微微有些狐疑,走上前去,透过帐幕见皇帝正卧在被中,双目紧闭,神色恹恹。若非他胸前微微起伏,静谧之中能听到那极细微的呼吸声,陈博衍真要以为躺在这里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低声道“皇上,儿臣前来问安了。”   皇帝似是全无知觉,依然闭着眼眸,并无回应。他面容枯瘦,一脸病气,仿佛一夜之间就衰老了数年。   躺在这里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个衰朽的老人。   陈博衍看着他,面色沉沉,心中五味杂陈。   皇帝尚未回答,陈恒远那轻浮里夹着嘲讽的声音便自一旁插了进来“四弟今儿倒是百忙之中抽出了空闲,能来瞧瞧父皇了。”   陈博衍顺声望去,果然见陈恒远自屏风后面绕了过来,手中端着一只药碗,脸上挂着一抹冷笑,一步步走上前来。   他面色从容,淡淡说道“父皇病倒,身为人子,自当前来问候。太子这话,倒似是无理。”   陈恒远轻蔑一笑“你正值新婚,守着娇妻沉浸在温柔乡里,每日晚来早走,何苦又做这面子上的功夫何况,父皇并不想见你。”言罢,他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将帐子轻轻掀起,凑在皇帝耳边低低说道“父皇,四弟来看你了。”   皇帝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皮微微一动,睁开了一条缝隙,原本散乱的视线忽然凝在了一起,聚在陈博衍身上。   他抬起一只手,颤巍巍的指着陈博衍,神情激动道“逆子逆子你来干什么,你想弑父篡位”   陈博衍剑眉微扬,沉声道“皇上糊涂了不成臣是博衍。”   皇帝听见“博衍”两字,越发狂躁起来,他身子一震,扎挣起来,怒道“畜生逆子你给我滚出去来人,护驾,护”他吼到一半忽然卡住,顿时猛烈咳嗽起来。   陈恒远连忙扶住皇帝,替他捶背顺气。   陈博衍走到外殿,吩咐宫人传召太医前来伺候。   皇帝病种,太医院早已排了人手日夜守在养心殿,听闻传召,即刻敢来伺候。   太医宫人鱼贯而入,为皇帝把脉诊治起来。   皇帝却并不配合,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陈博衍,双手不住的抓着胸口,干瘦的手背上甚而青筋凸起。   众人满面疑惑,太医无可奈何,只得过来,拱手作揖道“成王爷,皇上神志不清,似是受了什么刺激,还请您到殿外等候。”   陈恒远则适时说道“你在这里,怕父皇更受刺激了。”   陈博衍扫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静了一会儿,忽大步离去。   皇帝看不见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宫人见此情形,低声议论不止。   陈博衍离了养心殿,略一思忖,便往长春宫而去。   其时,皇贵妃正在宫中同几个嫔妃商议宫务琐事,外头宫人报传成王到,这些嫔妃便都起身告辞了。   陈博衍走进宫室,皇贵妃正吩咐宫人收拾了茶水点心,重新布置一番上来,母子两个方才坐着说话。   皇贵妃笑道“从养心殿过来皇帝的样子,唬人么”   陈博衍颔首道“是,儿子倒是不曾想到,他竟然已到了这个地步。陈恒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母亲可有十足的把握”   皇贵妃抬起一只手,看着那白皙纤细的十指,杏色的指甲干干净净,竟不似旁的嫔妃那般染得艳红,她不做艳色打扮已有许久了。   半日,她淡淡说道“若无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敢如此托大。”说着,她向陈博衍一笑“你放心,陈恒远那点三脚猫把戏,都在我的眼里。”   陈博衍心中微微一松,便端了茶碗啜了一口,莞尔道“有母亲这句话,儿子当真是放心。”   皇贵妃淡淡一笑,絮絮说道“原倒也没料到,他竟会这样快就下手。十天前,御前宫女前来报信,言说皇帝屡发噩梦,梦中被孝靖皇后缠扰,心神惊惧难安,我便猜这厮必定是下手了。”   陈博衍端着茶碗,静默不言。皇帝生病一事,他只晓得大概,其中具体细节,却一无所知。   这件事,宫中隐瞒甚紧,太后与皇贵妃都曾下了严令,不许宫人乱传。然而,那消息依旧如透过墙缝的风一般,吹得四处都是,人云亦云,说什么的都有。   陈博衍未曾接话,只静听母亲述说。   原来,蝗灾平定,西北又大获全胜,皇帝一时龙颜大悦,便于十日前招幸了一名宫人。夤夜正当熟睡,他忽然于睡梦之中狂呼出声“梓童,莫要如此看朕,朕并无此意”那侍寝的宫人被吓了一跳,忙将皇帝唤醒。   皇帝醒来,脸色阴沉,一字不发,只将她打发了出去。   自此之后,皇帝每夜必定噩梦缠身,总是疾呼着孝靖皇后的名讳醒来。太医开了许多安神方,总不见效验。   唯独宿在先皇后的寝宫时,方有那么一两夜的安宁。   未过多久,皇帝便一病不起。   宫中便有流言,都说皇帝有意更换储君,因而惹怒了列祖列宗,故此先皇后前来托梦警示,皇帝方有此病。   太后自是不信这等怪力乱神,斥之为荒谬,下了严令不许人再瞎传,甚而还重责了几个宫人,但这言论还是不胫而走,悄悄散开。   陈博衍听罢,半日忽而一笑“他倒是学聪明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   皇贵妃叹道“也是吃过这么多亏的人了,再没半点长进,可是连三岁的娃子都不如了。”   陈博衍又问道“老祖宗却是什么意思”   皇贵妃言道“老祖宗虽常年信佛,但她老人家是从来不信这等子虚乌有之事的。她倒还提点我,必定是有人在后面生事,意图祸乱朝纲。她老人家倒是有些疑心陈恒远,只是没有明说。”话至此处,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道“老祖宗到底年纪大了,何况皇上又是她的亲生儿子,好容易抚养大,又辅佐着他登上皇位,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如今亲眼瞧着他病成这幅模样,偏生自己一点力也出不上,忧心伤神,这两日精神也不大好了。”   陈博衍脸色淡淡,问道“皇帝的身子,可还能撑得住”   皇贵妃向他一笑“母亲自有把握。”   陈博衍点头,将茶碗放在了桌上,起身道“宫中是非多,母亲辛苦了,仔细留意身子。天色不早,儿子家去了。”   皇贵妃微微错愕,说道“这个时候了,不如留在长春宫吃了晚饭再去吧。我吩咐小厨房,炖了你爱吃的酸笋野鸡汤。”   陈博衍却说道“不了,月白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去同他一道吃。”   皇贵妃一怔,旋即挑眉笑道“好呀,真正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了。没良心的小东西,母亲在宫里为你忙死忙活,你尽顾着和新娘子快活了。”笑了一阵,又敛了神色问道“博衍,和月儿处的还好她,还成么”   陈博衍向她一笑“她很好,我们也很好。”   皇贵妃看着儿子脸上那淡然宁静的笑意,顿时了然,微笑点头“看你这样子,是非常好了。行,你快些回去吧,别耽误了正经事,争取早日让娘抱上小孙子。”   陈博衍倒是惯了母亲这样直辣辣的调笑,也笑着去了。   又过几日,宫中传出消息,陈恒远荐了一名道士进宫为皇帝驱邪。皇帝吃了这道士的符水,倒是不再发噩梦了,身子略微好了些,夜里也能睡得踏实。   皇帝龙心大悦,遂不顾阻拦,封了这道士做国师。   周朝自从建国以来,便未有国师一号,皇帝此举真令群臣变色,各个摇头叹息不止。   这日午后,萧月白吃了午饭,在园中卷棚下头喝薄荷绿豆汤纳凉。明珠在旁替她轻轻打着扇,微风习习,她有些昏昏欲睡。   正当这个消闲时刻,管家忽然疾步匆匆进来,脸上神色扭曲,大声道“王妃娘娘,不得了,御审司派了一队人马,把咱们王府给围了” 第99章   萧月白微怔,却还算冷静,只说道“御审司,他们可有说来此何事”   管家神色惊惶,急急说道“没有,只是一昧的要王爷出去见他们。”   萧月白斥道“荒唐,他们分明知道王爷今日去外地公干,怎么又到府上来找人。”说着,脸便沉了下来,起身往屋里去了。   这御审司,那是本朝专为皇亲国戚所设的监察审理衙门,经此衙门审理的必为权贵所犯的大案要案。   陈博衍是实权在握的成王,若非皇帝亲自授意,御审司也绝无胆量来包围成王府。   萧月白立在穿衣镜前,明珠仔细的为她打理着衣装。   镜中人面如花,眉宇间却是一片淡然,丝毫没有被这惊天的消息惊吓到。   明珠想要替她插上一枚翡翠发钗,手却不由自主的发着颤,一个不稳,那发钗掉在地下,跌了个粉碎。   明珠吓得白了脸面,双膝一弯跪在地下,垂首告饶“婢子手软了,娘娘恕罪”   屋中众人皆不言语,更有人竟轻轻啜泣起来。   萧月白浅浅一笑,说道“你们怕什么横竖,有我在呢。”   说罢,她竟不言语,抬步便向外行去。   一路上,她心绪如电转过这起人,显然是趁着博衍不在特特过来的。想赶着府中无人主持局面,拿住什么把柄证据。他们胆敢围了成王府,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想着,她快步走到了堂上。   御审司大阁领衣着甲胄,腰佩长刀,正在堂上坐着饮茶,见她到来,便也起身拱手道“见过成王妃。”言辞口气,倒还算得上客气恭敬。   萧月白浅笑“大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我家王爷外出公干,不在府中,如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妾身可代为转告。”   那阁领说道“王爷不在府中却也无妨,我等是奉旨前来。”说着,当即自袖中取出一纸黄卷,宣读旨意“今获密报,成王陈博衍私造兵刃,并私藏龙袍,有染指龙庭之嫌,特命御审司前往查抄,钦此”   这是密旨,语气口吻都极为潦草敷衍。   萧月白听罢,顿时花容惨白,一副受了巨大惊吓的模样,颤着声音道“怎会如此我家王爷一向奉公守法,忠于皇上,怎会行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这必是、必是有人蓄意生事,诬陷我家王爷。大人,您可一定要明察”说着,她泪落如雨,竟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那阁领看了她两眼,心中嘀咕道都传成王妃如何能干,秀外慧中,端庄稳重,连太后娘娘都深为赏识器重。怎么如今一瞧,竟和普通女娘没甚两样。逢到事上,一般的啼哭哀求。果然世间传闻,只能听听。   他心中这般想,面上却丝毫没带出来,只是说道“娘娘放心,我们也是秉公办事。若王爷当真无错,我等也不会无中生有。”   萧月白以袖掩面,抽抽噎噎道“如此,便多谢大人了。”说着,遂吩咐下去,府中各处管家执事,任凭这些兵士搜查验看,如有需开门下锁的,一概不许阻拦。   那阁领听了她这一席话,倒是高看了她两眼,暗道这妇人倒还明事理,不似一般愚妇,到了这种时候,只会撒泼耍横,又或啼哭阻拦。   当下,他向萧月白一拱手,便下令入府搜查。   御审司的人马,进到成王府中,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人见惯了世面,又直接听命于皇帝,任你多么尊贵的身份,都不放在眼中。总好在陈博衍朝野名声甚好,这些人敬佩他为人,心底里也情知顶上是趁着成王不在府中,只余一个成王妃,大有欺凌妇孺之嫌,更是不服。   这般情绪作祟之下,这些人上手搜查之际,难免就带了几分恭敬客气,并不似查抄别府时那般翻箱倒柜,如土匪洗劫。   萧月白坐在堂上,请人为那阁领上了茶水点心,虽不再抽噎,倒是默默流泪不止。   阁领吃了碗茶,看她一个娇嫩妇人,安安静静的坐着,六神无主,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个原本办了无数大案心肠如铁的汉子,竟也忍不住的动了恻隐之心。   他放了茶碗,出声说道“王妃勿要烦恼,如若王爷当真无罪,在下必定在皇上面前陈情。”话出口,他自家不由一怔,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办过那么多的案子,他可从未宽慰过任何一个疑犯家眷。   萧月白细细说道“那便多谢阁领大人了,妾身委实想不明白,我家王爷一向忠心,怎会有这等飞来横祸。再则,妾身听闻皇上病体沉重,怎会突然疑心王爷有不臣之心,特特下旨叫大人前来搜查呢”言至此,她话音轻飘,又问道“敢问可是有什么人在御前告了我们王爷”   阁领耳闻此言,心中不由一震,看着萧月白那清澈明净的眼眸,口唇微微一动,险些就把内情讲出。   他忙低下头去,心底暗道好险,这王妃看似柔弱,倒甚会套话。   萧月白见他不答,倒也并不追问,只吩咐侍女换了新茶,安静等候消息。   堂上一片静谧,御审司阁领竟有几分不自在,他看了几眼萧月白,见她面上泪光未干,双目无神,就是个寻常的娇弱妇人,与适才盘问套话之时判若两人。   他暗道莫非只是本座多心这王妃不过是无心之问。   少时,外头忽然一阵争执声响起,两人互相拉扯着进了大堂。   萧月白见状,连忙斥道“陈忠,不可无礼御审司的大人们都是奉旨前来,你怎可如此顶撞”   那名唤陈忠之人,是王府的内宅管家,听闻王妃训斥,撒手丢开那与他纠缠的兵士,上前气愤道“娘娘,王府西边的鸣凤楼,可是王爷亲口嘱咐过的,没他的准许,绝不准人上去乱碰乱动。这人不由分说,定要上去查看。小的照实说了,但这厮不依不饶,胡搅蛮缠,小的故而同他争执。”   他这话才说完,那同他争执的兵士理了一下衣裳,一步上前,抱拳道“阁领,卑职适才搜查至王府西北角一处小楼。这人自称是王府管家,又说有成王的命令,拒不开锁,不肯让卑职等上去查看。”   那阁领眸中精光一闪,看着萧月白,问道“成王妃,这鸣凤楼却是何等要紧去处,竟守的铁桶也似。”   萧月白面上微有难色,说道“大人,这鸣凤楼是王爷消闲小憩之所在,平常不喜人去打搅,故而紧锁楼门,不愿人去搅扰了清净。”   阁领冷笑道“横竖王爷不在府中,我等上去搜查,也绝谈不上搅扰了王爷的清净罢”   萧月白更显为难,迟疑道“然而王爷确实下了严令,若他回来得知妾身让大人上去了,怕要怪罪妾身。再说,那上面除了一些古董字画,便只有些用不上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大人,妾身绝不说谎。”   阁领冷冷道“有无可看,也待我等看了再说。我御审司监察阁领乃奉旨前来搜查成王府,娘娘还请顺从,不然怕是我等顾不得成王府的体面了。”   萧月白面色惨白,半晌才道“既是大人执意,又是圣旨难违,妾身只好依从。”言毕,遂起身向堂外走去。   众人随着她,一路向西走到一处小巧楼前。   阁领仰头望去,只见这楼建的甚是别致,隐在诸楼群之中令人不易瞧见。他心中暗自思忖若要藏些什么,此处倒是个绝好的地方。   萧月白走上前去,自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小手轻轻一笼,那锁便咔嚓一声开了。   她提起裙子,拾级而上。   阁领说道“王妃便不必上去了罢。”   萧月白淡淡说道“我家王爷极看重此地,妾身定要亲眼瞧着,方才安心。”   那阁领顿时一呆,旋即跟了上去,其余从众鱼贯而上。   到了楼上,阁领打眼一望,见这楼中倒是宽敞,四处琴棋书画,剑瓶在墙,布置的倒极是清幽雅致。   萧月白立在一旁,说道“妾身并未说谎,此地当真只是王爷休闲之所。”   阁领冷淡说道“王妃不必如此,是非曲直,我等搜过自然便知。”   萧月白无可奈何,朝着他深深一福“还请大人手下留情,莫要弄乱了我家王爷这片清净地。”   阁领心中兀自道这成王当真是好福气,娶得如此一个花容月貌的王妃,还对他深情如斯。   当下,他收起这等思绪,下令众人搜查此处。   这些人便四下查看,一时摸摸书架上的书籍,一时翻动墙上的挂画,却无一处异常。   萧月白冷眼旁观,说道“阁领大人,今日若然无果,只怕我家王爷回来不依。”   阁领正自沉吟不语,忽有人呼道“这罗汉床下有东西”   他身子一震,顺声望去,便见一兵士趴伏在地上,自罗汉床下拉出一竹藤箱子。   萧月白一见此物,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阁领观察细微,大声道“打开它”   萧月白不及阻拦,那兵士已然用佩刀将箱子上的锁撬开。   箱盖打开,只见里面金灿灿一件龙袍,整整齐齐折叠在内,一旁竟还摆着平天冠。   阁领大喜过望,一步抢上前去,颤声道“这这却是什么”   萧月白冷声说道“大人且看仔细,那果然是龙袍么”   阁领心中狐疑,将那龙袍提了起来,抖开一瞧,只见这龙袍上的金龙竟是无爪无角,且极其粗略,徒有龙的形貌,却无龙的精气神。这“龙袍”甚是销薄,细节也不合规制,细细看来竟是戏班子唱戏用的戏袍再看那所谓的平天冠,也是草壳子编成的,恰也是戏班所用之物。   阁领顿时陷入了困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捧着那“龙袍”立在当地,发呆发怔。   一旁,萧月白又掩面啼哭起来“府中之前有戏班子来唱戏,所以有这些东西。后来皇上病重,王爷忧虑皇上龙体,府中便禁了曲乐,将这些东西锁在箱中,储于此地。也是自勉,皇上大安之前,绝不可取乐。王爷一片苦心,谁知却被小人拿来生事。不知什么人到皇上跟前弄嘴,硬把戏袍子说成龙袍。堂堂敕造成王府,竟被查抄,实在可耻大人既要拿赃,就拿着这件龙袍回御前交旨罢”   那阁领早已窘到不堪的地步,听成王妃如此说来,更是无地自容。   偏偏这个时候,他散出去的手下纷纷来报,将成王府翻了个底朝天,竟是一无所获。   萧月白更哭泣不止,这阁领无奈,只得说道“王妃勿烦恼,卑职之前已说过,卑职必定在皇上跟前如实上奏,绝不会无中生有。今既查明,成王府并无私藏龙袍一事,卑职便入宫交旨了。”说着,吩咐手下将那“龙袍”与“平天冠”都揣了,匆忙告辞离去。   萧月白直将他们送出门外,看那起人马飞土扬烟的远去,方才折转回内宅。   适才那惊惶啼哭的神色,已一扫而空,只余下淡然与一抹疲倦。   回到屋中,明珠打了水与她洗脸,便笑道“想着这些人来时,那等耀武扬威,临去竟然如此狼狈,真正解气”   琳琅捧壶进来,接口道“就是娘娘,今日着实辛苦了。”   萧月白拿着茉莉花胰子打出雪白的沫子,洗干净了脸上的泪痕,浅浅一笑“为了王爷,不算辛苦。”   城郊冶铁场中,御审司副阁领望着满箱的锡纸元宝,满面铁青。   一旁围观的众人,大多是这冶铁场的工人,一个个光着膀子,赤着臂膊,双手环胸,瞪视着此人。   见了这等情状,便有人嘲讽道“咱们家乡遭灾,多少亲眷不幸没了,小老百姓一无所有,好容易弄些纸钱说烧给九泉下的亲人,怎么着也碍了大老爷的眼不成”“就是,俺们受灾那时候,你们这群当官的在哪里成王爷仁慈,给俺们吃住,给俺们生计。你们这群狗官又看不过眼,要来找王爷的麻烦,编排出什么王爷私造兵刃。其实俺们日常造的,只是生铁,哪里有什么兵器”   这副阁领面上神色如常,对这些粗鄙言辞充耳不。他将箱子重新盖上,走到成王身侧,一拱手道“王爷,卑职不过秉公办事,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陈博衍端坐于卷棚下头,手中正端着一只青瓷盖碗。他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便将茶碗放下,言道“宋大人客气,你等奉旨前来,即便是本王,也要遵旨行事。如何,可查看明白了”   那宋阁领面上不动声色,肚里却直骂晦气今日一早,御前便下了旨意,称成王私藏龙袍,更于冶铁场私造兵刃,有谋反之嫌,令御审司派出两拨人马前往搜查。   这宋阁领领到的任务,便是冶铁场这一路了。   到了冶铁场宣读了旨意,成王倒是客气,任凭他们搜查,他自己便坐在一旁卷棚底下,饮茶静候。   成王倒是无话,然而这些冶铁场的工人,倒是围在一旁,指指戳戳,阴阳怪气,更有甚者竟直言秽骂。   这些人自恃身份,又有任务在身,自是不会同这些市井匹夫一般见识,然而是人皆有三分火气,这些言语不绝入耳,那心中也不会如何痛快了。   偏生成王作壁上观,不论他们如何在冶铁场里翻找搜查,还是工人对他们口出恶言,他都无动于衷。   好容易找到了那秘报之中所谓的私藏兵刃的箱子时,宋副阁领着实喜出望外,满心道这下可拿住了证据,就要看那成王如何惊慌失措了。   箱子普一打开,日头照耀之下,满箱银光闪闪,却并非什么私藏的兵器,而是上坟烧化用的锡纸银锭这一来,宋副阁领越发下不来台,而那些工人口中的言语也越发难听。   正在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时刻,偏生他的手下又四处聚拢过来,报称搜查完毕,这冶铁场里只有原石生铁同冶炼工具,并无可疑之物。   宋副阁领面上难堪至极,但他好歹也是场面上的人物,索性拉下脸面走来向陈博衍道歉。   当下,这宋副阁领道“王爷见谅,卑职搜查已毕,并无所获,想必消息有误。”   陈博衍浅笑“大人是奉旨前来,何错之有只是大人可当真搜查明白了别等着回去之后再想起来什么地方还未搜过,又请了圣旨,跑来再搜。本王这冶铁场关系着许多人的生计,可经不起这等折腾。”   他这话,便是讥刺宋副阁领无办事之能,宋副阁领也是见多了世面的人,哪里听不出来他倒也不生气,只道“王爷说笑了,卑职这便回宫复旨。”言罢,一拱手,便告辞离去。   待御审司人马潮水一般的自冶铁场退去,陈博衍的亲随上来低声道“王爷,这些人走得倒是干脆。受了这许多奚落,倒也不见着恼。”   陈博衍淡淡一笑“御审司经办大案无数,他能坐上这个位置,这点点心性自然是有的。”说着,又问道“王府那边如何了”   那人回道“王妃打发人送来消息,只说成了。”   陈博衍一怔,旋即笑道“好,咱们这便回府” 第100章   御审司两位阁领在宫门前碰面时,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自打御审司建司以来,经办大案要案无数,无论案犯身份如何尊贵,又或是怎样的刁钻狡诈之徒,无不手到擒来。但只御审司出手,必定有所斩获。   然而碰到成王这件事上,栽了个大跟头不说,还丢人现眼,狼狈至极宋副阁领倒也罢了,被几个乡野村汉讥讽几句,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在御审司刑审犯人之时,再恶毒污秽的咒骂,也都领教过。   然而那阁领却是另一番滋味儿了。回宫路上,他每每想起成王妃那双幽怨哀伤的泪眼,周身便如被雨淋湿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堂堂御审司阁领,竟落得去欺凌一个柔弱妇人,这可当真窝囊一路回来,这阁领已在心中骂了无数遍混账,胸口憋着一股气却又不知道朝何处撒去。   两人见了面通了气儿,晓得这次算是栽了。御审司正副阁领一道出手,却铩羽而归,真是前所未有。   宋副阁领清了清喉咙,低声道“待会儿见了皇上,却要怎么回复”   阁领脸色阴沉,冷冷道“照实说便可,他这般作弄我等,咱们也不必替他遮掩什么。再则,你我是皇上的臣子,他还没有登基。”   宋副阁领心中了然,知道这位正职已然动气,点头应下。   他心中也生气,堂堂御审司,竟然被人像猴子一般的戏耍两人进了宫,径直往养心殿面圣。   然而才走到养心殿外,远远便见两名梳着太极髻、头戴混元巾的少年道童立在阶下,两人脸上立时便现出不屑的神色来,晓得那位新封的国师正在里面。   这位国师,是太子陈恒远引荐与皇帝的。   皇帝自打病倒,便极听陈恒远的言语,几乎言听计从,又被病痛折磨的久了,病急乱投医,遂依从了他的言语,招了这道士入宫。   这道士自号清和上人,于终南山下修炼了三百余年,已是半仙之体。他入宫之后,便于养心殿布阵施法,言称是在驱魔除祟。太后虽极其震怒,斥责皇宫大内自得上天庇佑,怎会有邪祟奈何皇帝却已到了白日撞鬼的地步,不论谁说,都听不进去,准许这道士在宫中做法。   一顿鼓捣之后,皇帝在养心殿中果然不再见到那些憧憧鬼影,吃了他两丸药,夜间也能睡踏实了。皇帝心花怒放,便将这道士奉为神仙,封了他做国师,口称其为上师。   然而旁门左道,向来为这些读圣贤书经科举进朝堂的臣子所不齿。即便是皇帝亲自管辖的御审司,这两位阁领亦是轻蔑不已。   何况,成王府这次的事件,还是这道士捅出来的。   守门太监见他二人到来,进去通传之后,便出来道“皇上请二位大人进去。”   两人一先一后迈步入内,绕过屏风,便有御前宫女迎上来道“皇上在偏殿等候两位大人。”   两人一顿,便转了步子,往偏殿去。   进了偏殿,果然见皇帝半倚软枕,歪在罗汉床上,一旁一身着鹤氅头戴玉冠的道人立在地下。   这道人须发雪白,面容倒甚是年轻,一条皱纹也无,仿佛一个青年长了一头白发和一把白胡子。他手持拂尘,立在一旁,精神奕奕,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   两位阁领并不瞧他,径自上前,俯身下拜“臣等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皇帝那衰弱的声音自上飘来“起来吧,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只将结果告知与朕。”   两人起身,宋副阁领推后一步,正阁领言道“臣二人兵分两路,往成王府与冶铁场而去,将这两地彻查了一番,并无搜到任何成王谋反的证据。”说着,他看了那道士一眼,又补了一句“臣等依照指示去搜,在成王府中只寻到了一件戏袍同一顶唱戏所用的平天冠。冶铁场那箱子里,却是一整箱的锡纸锭,更无什么兵器。”   他言罢,似有如无的瞟了那道士一眼,只见那道士面上依旧平静淡然,喉咙却微微一动,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   皇帝经过这一场病痛折磨,形容枯槁,两只眼窝更是深深的陷了下去。听了阁领这番话,那凹陷的眼窝里竟似流露出了些光彩,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又问道“你是说,成王并无谋反之嫌”   阁领回道“臣,并无寻到证据。”   皇帝颔首连声说道“好好好,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当然不愿意相信陈博衍有意反了自己,毕竟陈博衍是他所有儿子之中最为优秀也最为器重的。自小至大,这儿子都是众皇子之中最熠熠生辉的那个。他的母亲皇贵妃,如今虽是生疏冷淡,但也是自己宠爱多年的女人。他实在不愿,临到老来却看见这个儿子前来反自己。   御审司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也让他心中的郁结散开了些许。   皇帝看向清和道士他钦封的国师,心中起了那么一丝丝的不悦,他张口问道“国师,你这次卦象可是不准。”   道士向他一个稽首,朗声道“陛下,贫道的卦象,一向是准的。比如先前,皇上为先皇后所扰一事,足以为证。”   皇帝微微有些尴尬,之前一连十数日他都在梦中看见了孝靖皇后。先皇后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乌黑幽愤的眼睛看着他,折磨着他,直至黎明。   如此这般往复,甚而他在白日里也能瞧见孝靖皇后的身影,他不堪其扰,日夜惊惧,终于一病不起。   直至这道士进了宫,当面为他卜卦,并一语道出了他心中真病其实,他心底其实是动过那个念头的。   事到如今,皇帝心中也明白,论及才干,陈恒远一百个及不上陈博衍。他所有的儿子之中,有为君之才的,只有这个四儿子。   然而,陈恒远入主东宫多年,储君更迭不是小事,一个不稳就易造成局势动荡,故而这念头皇帝也只是放在心中想了想,并未说与任何人知晓。   这道士居然说中了他的心事,并且直言孝靖皇后之所以入梦缠绕,便因他这段念头而来,做了一段法事请退了孝靖皇后的亡灵,皇帝才重得清净。   皇帝因此信极了这道士,陈恒远是孝靖皇后的养子,也是她一力举荐方才将他推上了太子的位子,这些宫廷往事怎会为一个山野道士所知并且,更换储君的念头只存于他心底,因而惊动幽冥,令先皇后亡灵重返阳间入梦而来,也说得过去。   而此次成王谋反一事,亦是这道士卜卦出来的。   他倒并未直言陈博衍谋反,只说卦象显示,京城西南方有龙气上冲,直逼皇宫大内,似于龙庭不利。京城西南,有龙气的,那指的可不就是陈博衍成王府就在京城西南,陈博衍亦是皇子,若有龙气那也只能是他。   恰在此时,又有密探奏报,成王府里私藏龙袍,成王下属的冶铁场更私自打造兵刃。成王意图趁皇帝病危,逼宫大内,上一出黄袍加身的戏码,就登基称帝。   皇帝又惊又怒,他信极了这道士的本事,又收到这样的密报,两厢印证,虽不愿相信自己这个四儿子会有谋反之意,但还是下旨令御审司前往严查,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然而,御审司无功而返,两位阁领都称没有找到罪证,这让皇帝心里着实宽慰,也因而对清和道士有了些微的迁怒。   但听他提及前孝靖皇后一事,皇帝又无言以对。的确,若然不是他先动念头,怎会令先皇后入梦而来,这道士的卦象也还是可信。   清和道士又道“贫道先前见这卦象之中,京城西南有龙气逼犯大内。但今晨,自皇上下旨令两位大人严查之时,贫道又卜了一卦,见这股龙气竟被一团祥云笼住,隐隐绰绰,不易察觉。想必,是有什么人暗中相助,方才令两位大人无功而返。”   皇帝疑惑不定,看向御审司的两位阁领,问道“你们二人今日去搜查,可有被什么人或事物阻拦”   这二人心中大骂道士胡扯放屁,用这些牛鬼蛇神迷惑君王,面上却还得依礼回复。   阁领回道“回皇上,今日臣二人前往成王府与冶铁场,无论成王还是成王妃都以礼相待,遵守圣旨,任凭臣等搜查,绝无阻拦。”言罢,他紧盯着那道士,一字一句道“成王府中只搜出一件戏袍,一件唱戏的假平天冠,可就是国师口中的迹象了”   皇帝皱眉不言,那道士又道“皇上,贫道细观这祥云便是出自成王府中。成王府的那股龙气得此云辅助,方有上冲之势。今次,亦是为这祥云所笼,方使得龙气隐蔽起来。”   皇帝接口问道“如国师所言,是这股祥云作乱,方才令这龙气不利于龙庭”   道士微微一笑,却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云实属祥瑞,只是不该生于王府之中,如若归于龙庭,可于龙庭大有助益。”   那两位阁领面面相觑,不知这道士又在胡诌乱扯些什么。   皇帝却似是明白过来,问道“国师的意思,这朵祥云竟是成王妃么”   清和道士躬身回道“吾皇圣明。”   皇帝沉吟不语,那阁领却忽然说道“国师这话实在荒谬,成王妃一个娇弱女流,能成些什么事”   清和道士看着他,双目炯炯,甚而连宋副阁领亦有几分诧异。   清和道士言道“阁领大人,贫道只是描述卦象所现,并无别意。”   阁领张口便道“荒”   那个唐字尚未出口,后腰便被宋副阁领捅了一记,他当即便不说话了。   皇帝病体为愈,听了这半日的话,甚感疲倦,便说道“罢了,尔等辛苦了一日,既已查明成王并无谋反之嫌,你们便下去歇息罢。”一言未了,又道“今日之事,务必不可外传。若有泄露,朕必定唯你三人是问”   两位阁领齐声称是,一起道了告退。   待这二人离去,殿上寂静无声。   俄而,皇帝说道“国师,你适才之言,这朵祥云若托于皇家,于龙庭大为有益”   清和道士心头一震,面上神色如常,回道“皇上,贫道只是描述卦象所现。”   皇帝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说这朵祥云便是成王妃,你可知这话何意”   清和道士躬身道“皇上恕罪。”   皇帝看了他半晌,方才道“罢了,国师也下去歇息罢,今日的药由宫人送来便是。”   清和道士慌忙道了一声是,便退出了养心殿。   皇帝独自坐在殿上,看着满眼的雕梁画栋,忽觉满心的倦怠与寂寥,他不禁喃喃自语“朕,到底错在了何处”   两位阁领离了养心殿,走出许远,眼看四下无人,宋副阁领这方问道“大人,适才听你话中的语气,似是有意回护成王”   阁领微微一怔,便道“本座无意回护任何人,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宋副阁领说道“那妖道话里暗指祥云便是成王妃,你怎会忽然动怒这若非在下提醒,只怕大人就要在皇上跟前失言了。”   阁领不语,宋副阁领又说道“大人,恕在下多言,皇上可是最忌讳御审司同哪位王公贵族关系密切。如若让皇上察觉,只怕就要有祸事临头了。”   御审司是皇帝用以侦查管辖诸皇族的机构,只能绝对忠诚于皇帝,若是被皇帝发觉御审司阁领竟敢站到了任何一方阵营之中,其下场必定是惨烈无比。   前朝曾有阁领参与皇位角逐,为其襄助的皇子罗织构旁人,制造了许多冤案。落后事发,那皇子被废为庶人,逐出关外。而这位阁领,则落的凌迟处死,满门抄斩,妻女尽数充军为奴的下场。   想起此事,两人都打了个寒噤。   阁领便道“兄弟多虑了,本座并无那个意思。只是今日前往成王府,本座细观那成王妃言谈举止,虽说是个大家闺秀,知进退明事理,但其性格娇柔软弱,成王不在府中便六神无主,无以为靠。这般一个妇人,硬要说她能谋划什么,本座不信。”说着,他略顿了顿,又颇有几分愤恨道“再则,我等前去搜查,是今日早上才领到的旨意,我们御审司行事向来机密严谨,事前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成王妃又怎会事前便有预备,硬将那证物换去兄弟,咱们怕是被人利用了。”   宋副阁领摸了摸下巴,说道“今儿卑职率领人马到了京郊冶铁场搜查,那些工人十分回护于成王。下来,我私下找了两个人问了问,方才知晓这成王果然如传言所说,收容了许多难民,待他们也甚是不薄,衣食无忧,并非如太子所言,只为沽名钓誉,敛财肥己。成王与太子,孰优孰劣,自是不言而明。”   两人说着话,步出了皇宫。   那阁领回首,只见紫禁城在夕阳余晖之下越发的肃穆静谧,他淡淡说道“莫不是,咱们将来就要效忠于这样的主子么”   宋副阁领兀自一惊,却也即刻便复了常态,说道“大人,咱们是不能挑主子的。贸然行事,怕惹祸上身。”   阁领向他一笑“兄弟说的是,我自有分寸。横竖,咱们只按规矩行事,是什么便是什么,不偏不倚。”   宋副阁领心中会意,点头道“大人说的是。”   入夜,成王府中。   上房之中,红烛高烧,将帐幔之中两抹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投在了墙上,暧昧的情韵在屋中如水般的四散蔓延。   女子蜜甜的娇吟声与男人粗哑的快活声缠在一起,令人脸热。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这动静方才停了下来。   萧月白香汗淋漓,娇嫩的小脸上满是红晕,嘴角边噙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她枕着男人的臂膀,将两条雪白细长的胳臂放在被子外头。   陈博衍替她笼了一下汗湿的鬓发,将纱被朝上拉了一下,把她严严实实盖了起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低声说道“虽说夏天,夜间到底是凉,咱们才欢好过,仔细着凉了。”   萧月白那原本就红艳艳的小脸,越发变得如火烧一般,她浅笑斥道“又说这些话了,方才还没说够呢。”   陈博衍爱她语态娇媚,将她抱在了怀中,轻轻说道“说多少句,也是不够的。”   两人又亲热了一番,萧月白说口渴要下床喝水,陈博衍这方放开她。   她穿了抹肚亵裤,只披了一件衣裳,便下床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桌边,一连喝了两盏桂花露,便倒了一碗递给陈博衍。   陈博衍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但因是萧月白倒的,便接了过去,一口饮干,咂摸着滋味儿不对,挑眉道“这花露里,怎的有茶味儿”   萧月白笑道“晓得你不爱吃甜的,我没叫她们放糖,是拿碧螺春茶水沏出来的。我吃着不错,又解渴又清香,你还喜欢么”   陈博衍看着妻子明亮水润的眼眸,窈窕的身段在烛火照耀下妖娆艳丽,嗓音暗哑道“你特特为我做的,那当然是好。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好的。”   萧月白笑了笑,重新回到床上,自己便拱进了丈夫的怀里。   陈博衍搂着这具轻盈柔软的身躯,心中充盈着幸福与满足,他低声问道“今儿那些人来,害怕么”   萧月白摇了摇头,咬唇道“没觉着怕,就是有些慌。但还好,我一昧的哭,那位大人该是没起疑心的。”   陈博衍叹息道“我当真是无用,竟然把你也牵连进这些事里。”   萧月白笑着,抬手抚平了陈博衍那皱起的眉,她说道“博衍哥,我心甘情愿的。我下定决心要帮你的那刻起,我就想好了,无论以后多艰难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这点点小事,不算什么。我只担心一件事,皇帝一定会信么”   陈博衍向她莞尔“他信不信都不打紧,我们要的只是成王府并无谋反的罪证。他若不信,那倒更好。皇帝越是信陈恒远与那妖道,之后事发,他们的罪便也越重。”   萧月白在听到陈恒远的名字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平滑的小腹,淡淡说道“博衍哥,你答应我,一定要杀了陈恒远为我、为咱们的孩子报仇。”   陈博衍搂紧了她,一字一句道“这是自然,你不说,我也会的。”   经过了白天一场阵仗,晚上又和陈博衍享了许久床笫之欢,萧月白已感疲倦,却兀自强撑着说道“博衍哥,接下去要做什么呢”   陈博衍有些不忍,说道“月儿,下面只怕要让你受些委屈了。”   萧月白呢喃道“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话未说完,她已沉入了梦乡。   陈博衍细细的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头,微弯的唇角,心中暗暗发誓他一定会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清和道士回到自己的住处之时,推门而入,却见陈恒远正端坐桌旁,手里翻着几卷经文。他吓了一跳,连忙将门掩上,快步上前,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怎么突然来贫道这里让人看见,怕是要走漏风声。”   陈恒远嗤之以鼻,将手里的太平经丢在了地下。   清和道士忙将书捡起,微微有些怒意“太子殿下,有话但说,何苦来作践教派经典。”   陈恒远起身,双手背后,洋洋说道“爷是太子,将来这天下都是爷的。爷跟谁来往,都是理所当然,怕什么走漏风声你罢了,一个假道士,还假充什么清高你真把你们教派的教义放在心上,也不会跑去喝花酒找小娘了。”   清和道士心中恚怒,只是不敢言语顶撞于他。   陈恒远说道“今日之事,如何了我听闻御审司竟是无功而返你可在皇帝跟前递话了”   清和道士说道“贫道试着说了,然而那两位大人并无找到什么证据,皇上似有疑惑。”   陈恒远冷哼了一声,斥道“真是一群废物密探既查到了陈博衍有不臣之心,又怎会找不到罪证这御审司,也不过是一群吃干饭的”   清和道士不敢接这话,只是说道“太子殿下,今日贫道试着向皇上提了成王妃一事,然而皇上似乎极其不悦。恕贫道直言,此事还是等太子殿下登基大宝,再行为好。”   陈恒远骤然大怒,斥道“你这个牛鼻子,爷叫你来是做甚的,你便乖乖做就是旁的,轮不到你插嘴”狂怒之下,他将道士桌上的香烛法器尽数扫落在地,乒乒乓乓跌了个粉碎,方才拂袖离去。   他一定要以太子的身份,把萧月白抢过来,好叫陈博衍知道,他哪点儿也不比他差清和道士看着满地狼藉,脸上阴晴不定。   自己大概是跟错了主子,但骑虎难下,也是回头无路了。 第101章   时进九月,金风四起。   天气凉爽起来,萧月白那自幼而来的弱症却又复发了。   这一次,她病的厉害,一倒下去竟连床也下不得了,请了许多大夫看诊,都没有什么效验。   太后与贵妃在宫中知悉,各自忧心不已,调拨了太医院医术最为高明的太医前往为萧月白诊治。   太医到成王府看诊过,思忖了一番,便到寿康宫回话。   “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成王妃得的这病甚为凶险,且会扑人,只怕是不宜留在成王府中养病。”   太后才念过经,正在西窗下炕上盘膝而坐,听了这消息,眉头一皱,向皇贵妃道“没想到月儿这丫头,这次竟病的如此重。”   皇贵妃便问那太医“你说王妃这病会扑人,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太医回道“臣今日为王妃看诊,见她面色发红,时有高热,问起近侍,亦说王妃夜间常有咳嗽,且有痰液。臣以为,王妃这患的怕是伤寒。”   这话一落,太后与皇贵妃一起变了脸色。   伤寒在本朝,祸害实重,曾有一年京中竟有百余人因患此疾而亡。   太后便道“如此说来,她当真是不能留在成王府中了,需得另择一处安稳所在,让她养病方好。”   皇贵妃则忧虑道“博衍同她是新婚,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怕是不依。”   太后语态坚决“这病非同小可,却由不得他了。再则,又不是拆散了他们,这亦是为了他们好。”   皇贵妃便不再多言,想了片刻,遂说道“嫔妾当初住过南安寺,倒是个僻静所在。人少清幽,适宜养病。况且,有佛祖护持,月儿必定能逢凶化吉了。”   太后凤眸轻眯,点头“如此,也好。”   口谕极速到了成王府,陈博衍固然不舍,但也只能遵照执行。   他吩咐了下人收拾行囊,自己则走进了上房。   明珠与琳琅两人正开箱收拾,萧月白依旧卧于床上,见他进来,扎挣着想要坐起。   陈博衍在床畔坐了,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我舍不得你。”   萧月白偎依在他胸口,抬眼就瞧见他下巴上乌青的胡渣,不由抬手轻轻摸了摸,说道“有日子不收拾,连胡子也长出来了。”说着,又抚摸着他的手背,浅笑道“为了一世的厮守,眼下分别这几日又算什么咱们连一辈子都等过来了,还担心如今么”   陈博衍苦笑道“你倒是比我更爽快些。”   萧月白直起了身子,捧着他的脸,明澈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不是我爽快或者心狠,只是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咱们都只能走下去了。”   陈博衍摸了摸她的头,言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月儿,你好似长大了许多。”   萧月白先是一怔,旋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都已嫁做人妇了,当然不能再似小女孩儿一般的撒娇了。博衍哥这样说,我很高兴呢。”   陈博衍叹息道“然而我就是喜欢你小女儿的样子,喜欢你撒娇的样子。”   萧月白嘴角微勾,笑道“那好呀,我便向你撒一辈子的娇”   两人亲密笑语,外面人便来报说车马齐备。   饶是陈博衍再如何不舍,也只得送她出门。   萧月白乘上马车,透过窗子,望着丈夫,满眼的痴迷不发一言,良久将腕子上的手钏抹下,放在他手中,说道“月白在南安寺中,静候夫君大功告成的好消息。”   陈博衍接过那手钏,却见正是上一世萧月白在南安寺里与他一夜鱼水之后送与他那串。两人成婚之后,萧月白便将这手钏讨了回去,而今又交到了他手中。   他出神不语,萧月白已吩咐启程。   车轮转动,转瞬便已行出了一射之地。   萧月白自车窗里探出头来,看着那逐渐远去的男人身影,以及成王府朱红的门扇,影影绰绰的飞檐翘角,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涩。   明珠替她披上了斗篷,轻轻劝道“娘娘,外头风大,还是别看了。”   萧月白这方坐正了身子,却只是怔怔不语,鼻子却渐渐酸了起来。   当着陈博衍,她不敢表露什么,怕更增伤感之情,但心中却是着实的不舍。   眨眼到了南安寺,那寺中主持早已获悉,亲自出门迎接。   萧月白下了马车,与她见过,微笑道“主持师傅,一别半年有余,谁想我竟又来叨扰了。”   主持水月双手合十,恭敬道“贵人踏足寒寺,鄙寺上下蓬荜生辉。”   她心中暗暗庆幸,当初弟子与安国公府二少爷偷情那件事并未闹得难堪,这小姐如今做了成王妃,还能到这里来养病。   当下,水月毕恭毕敬的将她引入寺内,亲自送她到了住处。   萧月白一见仍是自己之前所住的庭院,便笑道“故地重游,倒也是缘分。”   水月赔笑道“贫尼思虑,王妃是来养病,还是住过了的地方更习惯些。王妃如有所需,尽可打发弟子来知会贫尼。”客套了一番,方才离去。   两个丫鬟忙忙的铺好了床铺,替萧月白换了衣裳,服侍她歇下,才去收拾行李。   明珠一面归置衣裳,一面说道“年初咱们从这儿走,临到年末又住进来,这一年就在这南安寺打转了,真不知是个什么缘法。”   萧月白托腮凝神,淡淡说道“是啊,不知是什么缘法。”   琳琅沏了一碗香片上来,问道“娘娘其实并没得什么伤寒,何苦要遭这场罪呢舍不得王爷,又要住到这尼姑庵来”   萧月白啜了一口茶,眼眸微垂,说道“这话,不要出去说。”说着,她抬眼一笑“对外,要传的我病的越重越好。”   宫中,陈恒远收到奏报,腾的一下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厉声问道“成王妃病重,挪去了南安寺消息可确实”   底下人回道“奴才看的真切,成王府一大早便预备了马车,搬了大件小件的行李出来。不一会儿的功夫,成王便送了成王妃上了马车。奴才跟着马车一路出了城,亲眼瞧见成王妃进了南安寺。”   陈恒远便在地下转来转去,又问道“她得了什么病,竟然要去南安寺静养难道成王府竟无处养病那又为何不回安国公府”   那人答道“小的也探听明白了,说是成王妃患了伤寒,很是凶险,太后娘娘恐她传人,方才令她搬去南安寺。”   陈恒远搓着手,暗道不曾想这时候,她竟病得如此重,我却该如何是好原来这些日子,有清和道士在皇帝跟前迷惑君心,他得意忘形,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萧月白夺来,遂指使那道士编造言辞,硬将萧月白说成什么天命福女,有辅佐帝王之相云云。   然而皇帝尽管日渐荒唐,又笃信因果鬼神之说,却也并非绝对的呆傻,于这些话一直将信将疑。   而近来,御审司向御前递交了几分秘报,上面写些什么,除皇帝外并无一人知晓。   但皇帝却对于那道士的身份似乎起了怀疑,虽并未将其驱逐问罪,但见面之时已不再称其为上师,亦不再招他演算卦象,谈论天道。   这让陈恒远十分着急,如若此事穿了帮,他这太子之位也不必坐了。   而这个节骨眼上,萧月白偏又得了伤寒这样传人的恶疾。在周朝,人染恶疾便是不详之兆,更遑论是会传人的疾病她若当真是什么天命之女,怎会得上这等病症这尽管荒唐,但在迷信的人眼中,就是道理。   陈恒远深知皇帝性子,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他是再难相信清和道士的话了。若他再要追查下去,于他心中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又把清和道士传来,关起门来同几个谋士,密谋了一日夜,却也没商议出个什么法子。   这般过了两日,陈恒远正在寝宫中闲坐,心腹太监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慌张道“太子殿下,大事不好。清和道长被皇上拿去了。”   陈恒远大惊失色,起身喝问“皇上不是去了园子里怎会突然要拿清和”   那太监道“果然如此,是园子里派了一列卫士过来,将清和道长拿去的”   陈恒远万念俱灰,跌坐在地   他本就是个莽撞之人,之前全仗着胡欣儿与他出谋划策,如今胡欣儿身死,孝靖皇后留与他的臣子也大多被他撵走,他也想不出来什么解困之法。   半晌,他忽然一咬牙,满脸扭曲狰狞“罢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京城西郊玉山上的皇室园林,于这日深夜忽起大火。   火光冲天,直将整个玉山照的亮如白昼。   而腾腾火焰声中,竟还夹杂着刀兵相撞之音,以及凄厉的惨叫声响。   这场火直烧到了隔日天明,方才被人救了下去。   正心殿中,皇帝坐于龙椅之上,怒视着殿下被绑缚之人。   陈恒远满面焦黑,衣衫破损,一身狼狈,被捆绑结实,跪在地下。   他垂着头,一字不发。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怎会想到,皇帝不过是去园中消闲小住,怎会带的如此众多精锐兵卫,几乎是将京畿护卫军调来了一半。自己的人马才踏入园林,便落入天罗地网,苦做困兽之斗。   一夜过去,他手下已损伤殆尽,只余他自己,被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怒斥道“蛇心豺性的孽畜竟然敢干出犯上谋逆、弑父杀君的罪行”   陈恒远垂着头,一声不吭,任凭皇帝的叱骂如雨点一般落下。   皇帝痛骂了他片刻,忽感疲倦不已,叹息问道“这皇位迟早是你的,你到底为何要行出这大逆不道的勾当”   陈恒远忽然狂笑,他抬头,双目通红,目呲欲裂,怒道“迟早是我的父皇,你敢说你心中从未动意要把皇位传给老四”   皇帝语塞,这念头他不是没有动过。   陈恒远又怒道“从小,皇爷爷、太后娘娘、父皇你们这所有人,动辄博衍长博衍短,什么都是他最好,他是人中龙凤。老四既然如此好,你们当初为何不将他立为太子,好叫我干脆死了心”   皇帝气的双手发抖,斥道“这般,就是你来弑君的理由么”   陈恒远大声道“若不是清和被父皇抓来,我也不至如此”   皇帝疑惑道“清和”   陈恒远破罐子破摔,索性就把如何在一勾栏院找到这落魄道士,如何同他勾结为奸,如何弄来迷药令皇帝夜间噩梦白日幻觉,以至病倒,又如何将他弄进宫来取信于皇帝等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   皇帝真没想到自己这个长子、太子竟然算计自己到了这般地步,几乎被他气晕过去。   只听陈恒远又道“儿臣只是不能明白,既然老四谋反是铁板钉钉,为何御审司竟会查不出来,难道不是父皇你偏袒所致”   皇帝到了此刻,已被这儿子犯下的罪行、扭曲的心性气的七窍生烟,再加上他自己倒出清和道长之事,他已不再信陈恒远口中的每一个字。   听了陈恒远这言语,皇帝冷声道“你自己唆使妖道来诬陷你四弟谋反,既是诬告,自然并无证据。   你四弟清白无辜,御审司查不到证据也是理所当然。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又来耍什么花样”   当初成王陈博衍被人指证私藏龙袍,私自打造兵器,有谋反之嫌,便是清和道士那所谓卦象所显,更甚至于连这些物件儿藏于何处,都算了出来。   那时,皇帝对这道士奉若神灵,他的卦象更是信任有加,便下旨令御审司前往搜查。   如今,陈恒远既供认出清和道士是他同党,那此事必然也是他同清和道士密谋所为。   陈恒远怔了怔,正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道清朗嗓音“皇上,臣已审问明白,清和尽都招了。”   陈恒远回头,只见陈博衍一袭甲胄,长身玉立,步履生风,大步走上殿来。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完结了 第102章 终章   陈博衍走上殿来,向着皇帝行礼已毕,言道“皇上,清和道士已尽皆招供,与太子合谋犯上及构陷等事,供认不讳。”   皇帝却有几分糊涂了,不由道“朕,并未叫你捉拿清和。”   陈博衍回道“是,然则太子谋反,同党自该一并捉拿,提防其逃窜。再则,这清和同太子勾连已有时日,御审司亦查到了些许证据。今日太子谋反,臣恐清和逃窜,便先行捉拿。”   皇帝默然,他看着殿下一跪一立的两个儿子,只觉得一阵晕眩。   他到底是为君多年的人,这里面的勾连曲折,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这是为人父,为人君者,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他本以为自己于局势平衡拿捏的甚好,谁知还是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皇帝忽觉头疼欲裂,胸口亦如有千钧巨石压着,不由大叫了一声,捂着头自龙椅上滑了下来。   殿中一片慌乱,陈博衍唤了宫人将皇帝抬入后殿,又招太医前往侍奉。   于是这殿里,眨眼就只余下他与陈恒远两人。   陈博衍走到了陈恒远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他目光森冷轻蔑,看着地下跪着的太子,彷如在看一只卑微渺小的蝼蚁。   两世了,陈恒远依然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一点从未有所更改。   陈恒远抬头瞪视着他,两只眼睛里血丝满布,他切齿“我明白了,父皇并没有下旨捉拿清和。是你,是你你假传圣旨,派御前侍卫去往皇宫擒拿清和,便是要激反我”他吼着,神色癫狂。   陈博衍睨着他,淡淡说道“你眼下想明白了,又能如何横竖,谋反大罪你已是犯下了。你,是个反贼。”   陈恒远不断扎挣,如一头发狂的困兽,想要扑上去咬断陈博衍的喉咙。奈何那绳索捆绑的甚是结实,他无论怎么扭动都无法挣脱,只是越发的狼狈。   他喘着粗气,狠狠道“我是叫清和算卦对父皇说你有谋反之嫌,但你私藏龙袍、私造兵刃是确有其事,不算我诬陷”   陈博衍没有答话,只是满眼鄙夷,似是在看一个十足的蠢货。   陈恒远醒悟过来“你是故意叫我知道的”他拼尽所有的力气,自地下一跃而起,却连陈博衍的衣角都尚未沾到,便摔在了地下。   陈博衍那冰冷的嗓音自上头飘来“总还不算太过愚蠢,但这事后诸葛,却是毫无用处了。你败局已定,我劝你省省力气。”   陈博衍萎在地下,又哭又叫起来“一切都怪你,全都是你害我,如果没有你,没有你的话”   陈博衍面色如水,淡淡言道“陈恒远,你这么个人,从来就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他仰头,看着梁上雕刻繁复的云纹,同那在云中探出爪来的金龙,“的确我是设了套,然而却是你自己心甘情愿钻进去的。”   翌日,太子陈恒远举兵谋反,震惊朝野。   御审司更查证,陈恒远伙同妖道清和,以迷药等物,惑乱君心,蒙蔽圣听,毒害龙体,诬陷忠良。   皇帝之前那所谓噩梦缠身,日见亡灵,皆是因那道士的药物所致。药既是他们下的,皇帝依了他们的言语行事,他们私下再停了药,那便是所谓的国师手段灵验了。   然而皇帝身处大内禁地,日常饮食无不精细谨慎,怎会这等容易被陈恒远下手这些事,这些关窍,无人过问,也无可过问。   陈恒远谋逆铁证如山,如此就够了。   又五日,御前降下圣旨。   陈恒远密谋犯上,弑父弑君,大逆不道,酌废为庶人,驱逐出京,无招永世不得再入京城。   储君被废,东宫无主,朝中群臣上奏,议立成王。   适时,民间又传颂起成王仁义的名声来,文心书肆聚拢的文人群笔齐下,文章飞的漫天都是。   甚而,西北军亦送来折子,奏请皇帝改立成王。   皇帝经此一场劫难,元气大伤,已没了精神再去争衡计较什么,又看众望所归,也就罢了。   周朝顺德十三年腊月初二,上立成王陈博衍为储。   这些消息,如腊月里的雪片一般,纷纷扬扬的洒进了南安寺之中。   萧月白披着大红羽缎斗篷,立在一株梅树下头,看着枝头那艳艳红梅,兀自出神。   雪花一片片的落下,粘在她细密的睫毛之上,又化成水珠,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淡然。   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三月有余,而朝里那些惊天动地的消息,也陆续经人传来。   她知道,归去的日子不远了。   不知何时,一双坚实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肢,将她带到了怀中。   男人身上那再熟悉不过的麝香味漫了上来,几乎将她裹住。   低沉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月儿,我来迟了,我来接你回家。”   萧月白回首,向他嫣然一笑,满是妩媚与眷恋。   又五年,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改年号为昌宏元年。   萧月白立在穿衣镜前,看着镜中自己,头顶凤冠,身着吉服,面敷珠翠面花,耳下挂着双排玉珠环,庄重华丽却又陌生。   陈博衍登基称帝,而今是她的封后大典。   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今日。想想那遥不可及的前世,再看今生的繁华如锦,她只觉恍如梦中。   再往后,还有漫长的一生。   时辰已到,宫人请她挪步前往坤宁宫受封行礼。   行到坤宁宫,华丽的宫室外,一身着衮服之人正立于殿外阶下。   那人,正是新帝、她的丈夫陈博衍。   陈博衍向她莞尔,伸出手来。   萧月白亦回之一笑,将手轻轻覆了上去。   两人握了手,并肩拾级而上。   不论将来还会遇上怎样的坎坷,他们必将信任着彼此,携手度过。   与子携手,与子并肩。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熬完了,这本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写到最后整个人根本掏空了一样,连语句组织都变得艰难务必但不论如何,是写完了。   作者菌要去休息充电一段时间了   打算写的新坑都在作者的专栏里,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收一下,万分感谢目前预定要写的是我的王妃高贵冷艳大概讲一个婚后相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