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想守寡》 作者:素楹 文案: 上辈子薛铖对星象命数之说嗤之以鼻,直到在渭水城下万箭穿心,一语成谶。 这辈子薛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瞧瞧那个言之凿凿说他要死的神棍方士,没想到是个女神棍,长得还挺漂亮。 女神棍:将军你要死! 薛铖:夫人想守寡? 一个苦逼兮兮的将军与一个神棍方士携手成王的故事。 1V1,HE,男主重生,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重生 主角:薛铖,溯辞 第1章 重生   薛铖死在渭水城破那日。   万箭穿身,活生生将他穿成一只刺猬,钉死在城门下。   北魏的将士们从他身旁流水般涌入城中,没有人再看他哪怕一眼。   北宫政似乎对他这副模样非常满意,命人清扫尸体时竟特意吩咐不要动他。   “就那么放着吧,让大晋的百姓们瞧瞧,他们的镇北将军是怎么死的。”北宫政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戏谑。   很奇怪,明明身体早已死透,却还残存着一丝意识,或是不甘,或是愤怒,久久不肯消散。   承光四十七年十一月,北魏踏破晋国最北的防线,长驱直入中原腹地,晋国镇北将军薛铖战死。同日天降大雪,三日不绝,把这修罗地狱一般的渭水城掩盖在一片洁白之下。   薛铖的尸身在渭水城前立成了一个雪人,而他身后整齐划一的北魏铁骑挥师南下,顷刻之间踏碎了晋国皇室的美梦。   大晋,王气尽矣。   而薛铖只能瞪着死灰色的双眼,盯着眼前白茫茫的雪地,死不瞑目。   大晋安逸多年,朝廷党派纷争,承光皇帝晚年多疑,三个皇子为储君之位明争暗夺,早已将这个曾经鼎盛的国家蛀光了锐气。   这才有了十一道金令在战事胶着之际喝令他停战还朝,有了迢迢千里来向北魏乞和的使者,有了迟迟不至的援军和粮草,有了北魏铁骑围困渭水城足足一月,更有了他薛铖一腔热血以死殉国。   何其不甘!   然而一腔怒火失了载体,空余一缕孤魂愤声呐喊,却传不出一丝声音。   雪越下越大,慢慢沾上眉头眼睫,将这方寸的视野逼成一线。没有人敢来给薛铖收尸,他就这样立在呼啸的风雪之中,足足五日。   在第六日天将破晓之前,莹白的雪地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   披着一件破旧的大氅,松松垮垮的古怪长袍若隐若现,一缕黑发从兜帽的边缘露出,在风中飘飘荡荡。   是个女子。   她哈着白气,紧紧抱着大氅,边跑边嘟囔:“老天诶,渭水城怎么能这么冷,脚都要冻掉了。”   “等找到人了,非得好好敲他一笔才行。”   “不过……”她在城墙下站定,扶着兜帽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喃喃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救得活么?”   积雪没过小腿,她举目四望,很快发现了堆成一个小雪包的薛铖。   “啊在这呢!”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快步跑上前,慢慢拂去他满身积雪,露出银亮的铠甲。   曾经威风凛凛的战甲千疮百孔,干涸的血迹附着其上,结成一块又一块的暗褐色。年轻英俊的面容染满污渍,一双眼不甘地睁着,眼底一片死灰。   她歪下头凑近看他,毫不避讳地伸手摸上他的脸颊。   薛铖就这样“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与中原人迥异的长相,眉目深邃,凤眼上扬,鼻梁笔挺,下唇微丰,是典型西境人的模样。然而她的皮肤却白皙无暇,眉心一点状若兰花的红痕给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增添了几分柔软,粉黛不施,依然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长得不赖嘛。”她一边摸薛铖的脸,一边点评,“难怪那些小姑娘提起镇北将军的名号都脸红。”   “只是可惜……”她在薛铖脸上、脖子上摸了好一阵子,终于眉梢一垮,摇头道:“死得这么透,怎么救啊。”   女子有些气馁地蹲下身,抓了把雪往薛铖身上丢去,“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还是来不及。”她仰起头望着薛铖那双圆瞪的眼,轻声说:“你也是个傻的,蠢死了。”   薛铖:……   “你不知道渭水城是死局么?”她伸出冻得微红的手指戳了戳薛铖,问:“薛铖,你的死守除了这苟延残喘的一个月,什么都没换来,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一点都不值。”   薛铖想骂人。   就算渭水城是死局,他也必须守下去。他是大晋的镇北将军,背后是晋国数以万计的子民和如画江山,他不能退!即便心知身后是无尽的冷箭暗算,他也必须正面北魏的铁骑长刀、耗尽体内的最后一点热血。   苟且偷生、为了性命枉顾这家国天下,他薛铖做不到!   “所以说你傻。”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只银色的笛子,拍了拍他的脸颊,“被人卖了还数钱的薛大将军,愿你来世生得聪明一点,别再蠢死了。”   说罢,她后退两步,轻轻将笛子放在唇边。   清亮的笛声悠然响起,伴随着乍破的天光和纷飞的乱雪,女子的大氅扬起、兜帽吹落,露出一头乌亮的长发,孑立皑皑白雪之中,不似凡间物。   那支曲子令人心神安定,慢慢度化连日来积攒难消的悲愤与怨念。薛铖只觉这仅剩的一丝意识慢慢脱离躯体,随着笛声直上云端。   晨光绚烂,皑皑白雪、万里河山尽收眼底,然而还不等他惊异,笛声戛然而止,这缕残魂仿佛就此失去依托一般从九天直坠而下!   失重的感觉格外真实,薛铖只觉眼前景象飞速退后,最终沉入无垠的黑暗之中。   恐慌骤然而起,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已远去的景象,然而好似有一双手按着他下坠一般,不论他如何努力,都只是徒劳而已。   不!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   薛铖奋力挣扎。   当浑身的压力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一线亮光突然从极远处伸来,破开这无边暗色!   薛铖只觉浑身一轻,骤然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的颜色,他躺在榻上,身上斜盖着一床薄被,汗水湿透重衣。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里惊色未褪。   这是……哪儿?   薛铖慢慢坐起身来,惊觉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万箭穿心的伤痕,完好如初。   目光慢慢扫过四周,是极为熟悉的陈设。   是军帐,他的主帅营帐。   佩剑横于床头,战甲放在衣架上,桌上是铺开的地形图,火盆燃着熊熊火焰,甚至还能看到投映在帐子上守备士兵的身影。   这里,不是渭水城。   天气还不太冷,他没看到棉衣大氅。   如今不该是十一月么?他不是死在了渭水城么?!   这是怎么回事!   薛铖喉头发紧,霍然起身抄起桌上的水囊猛灌了几口。   黄粱一梦?怎么可能!   将士们拼杀的鲜血、孤城死守的扶持、兵临城下的绝望和万箭穿心的痛苦是那样的真实,不是梦、怎么可能是梦!   薛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钻了出来。   他活过来了?   “将军!”不等他细想,帐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后,一个高大的军士掀帘走了进来。   薛铖的目光陡然凝滞,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乃是他的副将魏狄,与他一同死在了城破那日。他也活过来了?!   许是薛铖的目光太过古怪,把魏狄到嘴边的话活生生吓了回去,他看着薛铖,有些担忧地询问:“将军,你怎么了?”   魏狄的反应十分平静,至少这不是一个死而复生之人看到死去的同袍应有的反应。薛铖目光一沉,陡然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魏狄的手。   入手温热,手指掐搭在脉上,能摸到跳动的脉搏。   魏狄吓了一大跳,磕磕巴巴地说:“将、将军!”   不过一瞬,薛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道:“没事,有些睡糊涂了。”   他转过脸揉了揉眉梢,心里确认了两件事。   一是他的的确确活过来了;二是魏狄也活着,但他显然没有经历过渭水城那一战。   时间不对。   薛铖问:“现在是什么年月?”   魏狄蒙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承光四十七年,八月。”   果然。   薛铖缓缓吐了口气。他不仅活过来了,还活回来了。此时距离那场死战还有三个月,算起来现在他应该刚从王都出发不久。   “将军。”这一连串奇怪的反应落在魏狄眼里,令他心下一惊,压低声音道:“你莫不是……魇住了吧?”   薛铖一眼横去。   魏狄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那个方士说得忒吓人,好几个弟兄都差点被唬住了。你也别多心,就当听评书了。”   方士?   被这么一提醒,薛铖恍然想起来,当初他出征不久,确实有个方士闯入了军营,大放厥词说自己是去送死的云云。由于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那人也根本没到自己跟前就被关进了牢中。   没想到,一语成谶。   薛铖叹了口气,转而道:“找我何事?”   “噢!”魏狄一拍脑袋,忙道:“是牢里头人在闹,说是镇不住了,请将军定夺!”   “牢里?”薛铖转过脸,皱眉问:“莫非……”   “是那个方士。”魏狄苦着脸说:“我先前去看了一眼,确实……”他的语气十分忐忑又为难,“确实镇不住了。”   薛铖突然来了兴致。   若是以前,他恐怕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不过现在,他突然对这个大放厥词说他必死的方士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个神棍的乌鸦嘴挺灵的嘛,不知道咒一咒北宫政会不会有用?   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啼笑皆非,薛铖随手披了件外袍,对魏狄道:“走,带我去看看。” 第2章 凶卦   牢房在营地的西北角,远离了粮仓马厩等重要设施,孤零零地杵着。虽说是牢房,但在这种行军临时扎的营地里也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帐子,除了有三两士兵把守,与别处无异。   然而此时本该安静的牢房却十分热闹,小小的帐子里围满了人,全都屏息凝神盯着盘腿坐在干草堆上的那人。   “这千崇镇的古怪可不止这一桩。”清亮的嗓音在帐中回荡,弥漫着些许紧张的气氛,“人皮案告破后不到两个月,镇子里又出了事。最初是更夫发现的不对劲,每每到夜半时分,镇子里大户李家的宅院里就会传来古怪的声音,有时候是婴儿啼哭,有时候是女子尖细的笑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一房的女眷,可这种声音每夜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出现,最后李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夜半阴风,诡异的哭声和笑声,镇子上慢慢开始传李家闹鬼之说,但奇怪的是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没有人真正撞上过。”   “直到有一天……”   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李二爷醉酒晚归,正准备回房时突然听到那诡异的笑声,不远不近,就在右手旁垂花门后。李家人本就对留言不胜其烦,加上有酒壮胆,李二爷竟准备转道前去一探究竟,看看这所谓鬼怪是个什么东西。”   那声音极富感染力,一帐篷人屏息凝神,有的甚至不自觉握紧了手。尤其当讲到李二爷穿过垂花门什么也没发现,正准备再往里去却突然觉得后背阴风阵阵、那似有若无的笑声从耳畔吹过时,不少人跟着后背凉了一凉。   立在门边的一个士兵更是觉得后背发麻,在说到李二爷僵着脖子准备回头,他竟然也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不回头不要紧,这一回头正对上薛铖那张黑沉沉的脸,登时吓得大叫起来!   正是故事紧要关头,被他这一叫,帐子里的人都猛地颤了颤,还有人嗖地一下从地上窜起来,齐刷刷扭头看去。   对上一帐子惊慌的脸,薛铖的脸更黑了。   大半夜不好好睡觉、不好好站岗,竟然跑来牢房听说书了?!   薛铖五指一攥,指节咯吱作响。   这一次带兵北上,随行的不全是他的亲兵,还有威字营的人马。威字营刘都统乃是兵部魏尚书的表侄,素来与他不对付,军中出现这种事,多半也有他的纵容。   “将……将军。”待帐子里一众人从惊吓里回过神后,顿时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向薛铖行礼。   薛铖没有说话,冷锐的目光从这些人面上一一滑过,嘴唇微抿。   都不是他的人。   薛铖内心冷笑,最后看向层层低垂的脑袋后、那个坐在干草堆上的人——   一身松松垮垮的奇怪袍子,乌发如缎,眉目深邃,眉心恰有一点状若兰花的红痕,只是那张脸不知沾了什么东西,青一块黑一块,遮去了好颜色。   竟是她?!   薛铖一愣。   对方也在看他,那双眼十分清亮,仿佛一眼就能看进人心。   四目相对,女子冲他眨了眨眼。   薛铖很快收回目光,对着满帐战战兢兢地士兵冷声道:“既然都睡不着,就给我跑圈去冷静冷静。围着营地五十圈!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威慑力十足,众人噤若寒蝉,齐声道了句是,便一个接着一个跑出了帐子。眨眼间,拥挤的帐子内就只剩下他和那个女子,以及身后立得笔直的魏狄。   “你也出去吧。”薛铖对魏狄摆摆手,吩咐道:“不必守了。”   “是!”魏狄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应声,转头就往帐外走,走了两步又悄悄回头瞥了眼对视的二人,心里嘀咕一句:将军今儿怎么怪怪的?   帘子重新落下,帐中只剩他们二人。   薛铖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她,单刀直入:“你是西境人。”肯定的语气,不容辩驳。   “是。”显然没料到薛铖会这么开口,女子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毫不掩饰地回答。   “哪个部落的?”   西境三十六部,散落在无垠的沙海戈壁中,与大晋的关系并不紧张,甚至与一些部落有商贸往来。西境人出现在中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但是出现在被北魏攻破的渭水城下就难说了。   女子摇摇头:“我不属于任何部落,我是云浮宫人。”   “云浮宫?”薛铖皱起眉。   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似乎是某个信奉神明的神秘西境教派。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你来此有何目的?”   “救你。”   “救我?”薛铖想笑,但女子的表情格外认真,让他回想起前世雪地里的那副场景,薛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这副无言紧绷的表情落在女子的眼里,变成了警惕与怀疑,她连忙起身解释:“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她搔了搔头发,手镣上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哐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鬼使神差地,薛铖打断她的话。   “诶?”女子又愣了愣,转瞬面上浮起笑容,道:“溯辞,我叫溯辞。”   “溯辞……”薛铖沉吟,又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要死了啊。”溯辞回得理所当然。   薛铖:……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以为他不信,溯辞挺直背脊,正色道:“我是个占星师,用你们中原人的话大概就是方士。一个月多月前我夜观星象,发现星有异动,你的命星暗淡,是将亡之兆。”   这声音、这张脸把前世雪夜的记忆点点勾起,薛铖双眉紧锁,心绪有些烦乱。   他会死,会死在渭水城,仅仅因此她就要救他?薛铖不信,但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一无所有,单单尴尬的身份就足以让所有人避之不及,就连手握的兵权也不过镜花虚影,她救这样的他,图什么?   溯辞见他沉默,又忙换了种说法:“薛将军,你看,你印堂发黑眼窝深陷眼底青黑,头上乌云压顶因有血色,不出月余必有血光之灾!”   薛铖:……我来之前照了镜子,你说的那个绝对不是我。   见他毫无反应,溯辞越说越没底气,心里不住嘀咕: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么!怎么就不管用了?   她拼命搜肠刮肚回想一路上遇到的各种神棍是怎么忽悠人的,却突然灵光一现:“薛将军若不信,卜一卦如何?”   薛铖的思绪被拽了回来,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竟点了点头。   溯辞心花怒放。整个西境没人在见过云浮宫的卜卦后还敢怀疑的!   她飞快趺坐于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奇形怪状的石子开始摆阵,薛铖盯着她纤细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渭水城下这双手似乎摸过自己的脸。   薛铖的目光闪了闪。   就这点功夫,溯辞已摆好阵,瞅着像八卦,却又不是。摆完阵后,她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腰,才想起被关进来的时候随身的匕首就已被人收走,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   占卜要放血,没有匕首难道要她上牙咬?   溯辞盯着自己黑漆漆的手指,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目光飞快在帐子里巡梭起来。可惜帐内干干净净,别说刀剑,就连个尖锐的木片都见不到。目光溜了一圈,突然定格在薛铖的脑袋上。   薛铖今日以冠束发,插着一支细细的铜簪。   溯辞眼睛瞬间亮了,微微倾身,冲着薛铖勾了勾手指。   薛铖不明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上前蹲下了身子,“什么……”那个事字还没说出口,溯辞突然伸手拔了他的发簪。   她的动作极快,快到薛铖正要出手防备,头上的发冠就铛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头黑发顿时铺下。   薛铖生得极好,眉目英挺,目如朗星,皮肤泛着微微的麦色,身上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令人不敢逼视。现在一头长发铺下,竟平添几分诡异的美感,看得溯辞眼睛都快直了。   啊呀,薛大将军长得真俊!不知道摸起来手感如何?   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溯辞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铖,又飞快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成功留下几道黑印。   手感不错。溯辞心里美滋滋。   但随后她就反应过来,霎时呆了呆。   而薛铖脸上防备和怒意还未完全展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摸给摸愣了。   两张脸的距离不过一拳,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帐子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微妙。   “咳,那啥……我……”溯辞往后挪了挪身子,眼珠子一转,无比诚恳地说:“我这是沾你的生气,气息相融才卜得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又伸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   生怕她再来一下似的,薛铖噌地站起身,脸上青青白白,许久才看向她手中握的簪子,问:“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啊?”溯辞晃了晃手里的簪子,解释道:“我们卜卦需要以血为引,匕首被你的人收了,只好借你的。”   薛铖后退两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溯辞深吸了一口气,摒去脑中杂念,沉心静气,之后用铜簪在指尖一刺,鲜血滴落阵中。   奇怪的是血滴并未渗入泥土,竟在阵中缓缓移动,溯辞双手结成一个奇怪的手印,一眨不眨的盯着血滴。血滴经过的小石子一个接着一个渐次亮起,发出蒙蒙微光,最后那滴血挪向石阵中心最大的那颗石头,瞬间融了进去。那颗石头陡然一亮,青黑的光芒从中发出,夹杂着丝丝鲜红的颜色,一瞬即灭。   溯辞的手这才松开,长长吐了一口气。   “你看到了。”她抬头看向薛铖,语气十分认真,“命星暗淡,有血光之兆。”   薛铖抿唇不语。   他以前素来不信这些鬼神命数只说,但现在,他是死了又活过来的人,往事历历在目刻骨铭心,让他对这种事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况且眼前这个女子是他前世最后见到、千里迢迢而来说要救他的人。   “有何破解之法?”薛铖破天荒地问。   没想到事情出现如此转机,溯辞喜上眉梢,飞快收好小石子,起身笑道:“很简单!”   薛铖几乎以为她下一句会说破财免灾。   然而没有。   溯辞抬手指向自己,一字一顿道:“若想破此劫,薛将军只需把我带在身边即可!”   薛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什么?!” 第3章 梦魇   薛铖,年二十三,京城人士,晋国镇北将军。自幼长于军中,四处征战,一身铁血,有杀神之名。   然而这二十三年,他相熟的女性除了他娘就是他奶娘,如果他娘养的那只母猫也算,大概也就区区三个。   所以当一个妙龄女子以如此直白、不可抗拒的态度说要留在他身边时……薛铖有点蒙。   溯辞生怕薛铖反悔,非常耐心地解释:“云浮宫的卦千百年来从未出过错,你可以去西境问一问,多少部落首领削尖了脑袋都想得到一次卜卦的机会。而且我很好养的,不挑食不挑剔也没洁癖,绝不会给你添乱子。你要是不放心,安排人监视我都成!我敢担保,只要你把我留在身边,可保你五十年无性命之忧!”   很好养?薛铖有些头大,目光锁在她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   说完这一大长串话,溯辞也有些紧张,一双眼不露痕迹地在他身上溜了一圈。   看面相,大概二十来岁,五十年无性命之忧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溯辞咬着唇,突然有些后悔嘴快了。   她占卜可占不出具体寿数,万一他活到五六十岁翘辫子了,他的子孙会不会把自己打一顿?   溯辞正犹豫是不是该改个说法给自己留条后路,薛铖却先一步开了口:“那又如何?我命在我身,我自会一分一秒地从老天手里把命争回来,不劳旁人费心。况且……”薛铖顿了顿,目光微沉:“我不留无用之人。”   许是渭水城那一战留下的阴影太重,即便知道眼前的人恐怕与自己有些联系,但他仍然不想这么早让出先机。如果她真的有心……   “薛将军放心,我很有用的!”溯辞笑得更开心了。   “何以见得?”   “我会观星象、卜凶吉。”溯辞在心里飞快盘算一遍,挑了个目前来看最占优势的用户抛给薛铖:“而且我很能打!”   薛铖眉头一挑,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即便裹在宽大的袍子里,也不难看出她并不壮实,骨架太小,怎么看都不像练家子。   “你若不信,可以试试。”溯辞对此有绝对的自信,以至于她想都没想地又冲薛铖勾了勾手指。   这回薛铖没再上前,却低眸笑了起来。   这个提议,正中薛铖下怀。   对于薛铖而言,想要试探深浅,没有什么比直接交手更来得直接。   他说:“好。”   但今日夜色已深,溯辞面上的表情再如何兴奋也掩盖不住那种跋涉而来的疲累。薛铖顿了顿,道:“你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试身手。”   溯辞忙不迭地点头。   事情敲定,薛铖不再逗留,从她手里接过铜簪拾起发冠,即刻转身离去。   帘子在身后落下时,薛铖听见帐子里传出溯辞兴奋的笑声:“老天诶终于成了,可吓死我了!”   薛铖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一时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不远处守着的魏狄见他出来,一见他披头散发的模样愣了愣,忙道:“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无碍,不是什么大事。”薛铖轻描淡写带过,与他前后走向主帅营帐。   一路上,薛铖思绪万千。   他此时非常确定,仅有他一人回来了,但他不确定到底回到了什么时候、是否还有额外变化。   八月。薛铖的印象中他是八月初离开京城的,行军一路驻扎过的地方不计其数,然而时间太过久远,这一次驻扎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临时抑或有什么事,他并不确定。若问得太过直白详细,又恐下属担忧,何况军中还有威字营的人,他不想出任何纰漏。   待二人入了主帐,薛铖在榻前坐下,斟酌片刻后开口问:“丰将军呢?”   他挑了个十分讨巧的问题切入。   八月离京不久后,他收到信令,说丰年丰将军将率军与他在并州汇合一同北上,为此他曾在并州扎营停留过一段时间。   魏狄答得很快:“如无意外,丰将军这两日应该就能到了。”他见薛铖一脸肃色,又问:“莫非丰将军……”   “我只是问问,不必多想。”薛铖截断他的话,补充道:“这几日把该补的东西补齐,等丰将军到了我们即刻出发。”   “是!”   还真被他撞对了。如此一来,他也有足够的时间试探溯辞的虚实。   “还有。”想到溯辞,薛铖压低声音吩咐道:“明日正午让赵五他们几个去营地东边的林子里等我,你带溯……带那个方士去。这件事要悄悄的办,不要让旁人知道。”   魏狄惊道:“难道那个方士有问题?”   “是有问题。”薛铖轻轻点着膝盖,露出一丝笑容,“有趣的问题。”   他这副表情令魏狄瞪大了眼,思路瞬间从“那个神叨叨的方士可能是敌国细作”,发散到了“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也是个女子”、“声音怪好听的”、“将军这么多年未近女色难道看上人家了”、“万一长得丑怎么办”、“完了我要怎么跟王爷王妃交代”。   薛铖不知魏狄飞上九霄云外的思路,又叮嘱了两句便让他回去休息。   魏狄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差点同手同脚挪出了主帐。   帘幕垂落,帐中恢复一片寂静,仲秋的深夜已有些许寒意,火盆熊熊燃烧,偶尔有爆开的火星带着几缕灰烬飘落地面。   薛铖重新躺回榻上,一闭眼前世渭水城惨烈的景象就浮现眼前,让他不得安眠。如此往复几次,他便再没了睡意,睁眼盯着帐顶出神。   三个月。   即使他活了过来,距离渭水城的死局也只剩下三个月,何况如今他已领兵北上,箭已离弦,毫无回头余地。   若想阻北魏南侵、扭转城破身死的局面,就必须提前破此困局!   薛铖抿了抿唇,眸光微沉。   ***   薛铖这厢难以入眠,溯辞那边也睡不安稳。   眼皮下眼珠乱转,她紧紧抿着唇,眉头蹙起,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梦中是烧得发红的天空,黑甲长矛的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惨叫声、哀嚎声、利器破开肉躯的闷响声在耳畔炸开。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红的人潮涌来,所经之处血流成河火光冲天。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甚至连闭眼都无法做到。   目光穿过鲜红的血河,看向杀戮尽头那个负手立于战车上的男人。   一身铁甲,黑红的大氅扬起,手中利剑泛着血光,他的脸上是畅快的笑容,鹰一般的目光突然越过厮杀的战场投向她。   她听见他说:“我找到你了。”   溯辞陡然惊醒。   她紧紧抓着衣袖,胸口剧烈起伏着,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不断放大。她大口呼吸着,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这样的梦魇从五年前开始就从未停过。帝星失陷,天下沉入血火,不管她卜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还好……   溯辞吐了口气,重新闭上眼。   还好她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薛铖与帝星息息相关,若欲阻止帝星失陷,她必须救活他!决不能让那个人登顶天下!   溯辞定了定心神,重新合上眼准备补一觉。谁料身体还没完全放松下来,她便察觉到一丝异样——   帐外有人!   不是驻守或巡夜的士兵,那人刻意压低了气息,谨慎小心地从帐外经过。然而不论他如何掩藏气息,依然被溯辞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如同搜寻猎物的蛇信。   但仅仅一瞬,那个人很快远去,隐去了踪迹。   溯辞侧过脸看向厚实的帐篷,蹙起眉头。   这种时候,谁会鬼鬼祟祟在这附近出没?   刺客?   溯辞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蹭地一下坐起身,锁链的碰撞声叮叮当当响起。她低眸看了看手脚的镣铐,思索片刻又慢慢躺了回去。   贸然闯出去必会引起骚动,她不想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关系毁于一旦。况且即便真是刺客,对方也不会在布防严密的军营里动手,多半是来刺探消息的,恐怕会等着薛铖落单的时候下手。   溯辞留了个心,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薛铖把自己带在身边。   “薛大将军。”溯辞翻了个身,低声喃喃,“我这么为你殚精竭虑,你可千万对我好点啊。再不济,给口肉吃也成呐。”   漫漫长夜就这样在溯辞想吃肉的怨念中迎来了破晓,一夜安稳。   薛铖起了个大早,例行公事后又额外练了一套剑,直到大汗淋漓才停了下来。紧绷的肌肉,吐息之间冷热间杂的空气,这才让薛铖有了更加真实活过来的感觉。   他低眸看着自己握剑的手,目光变幻之后只余下冷定的神色。而后他换好衣服慢慢在营地巡查一圈,摸了摸如今的情况。   直到正午将近,才悄无声息地折道往营地东面的营地走去。   此时,魏狄正一脸复杂地去提人。   当他掀开帘子对上溯辞那双亮晶晶地眼眸时,心里梗了梗,问:“姑娘,你要不要先洗把脸?”   溯辞:?? 第4章 比试   等魏狄把溯辞带到树林中时,薛铖与赵五等四人已在林中等候。   见到溯辞走来时,赵五等人皆是一愣,不着痕迹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瞥了一眼薛铖,却没有多问。   溯辞浑若不觉,晃着手镣上的铁链子,眉眼弯弯地冲薛铖打招呼:“薛将军。”   薛铖微微点头,对赵五等人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人。”   赵五的神色瞬间变得微妙起来,问:“将军,这不是……”   就算当日只是远远一瞥,但这身装束赵五绝不会认错,不正是那个神棍么?这人居然是将军所说的“可塑之才”?况且,还是个女的?这身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打的,将军莫不是看走眼了罢?   即便有满腹疑惑,赵五依然没有质疑薛铖的决定,平复情绪后迈前一步向溯辞抱拳拱手行了个礼。溯辞同样回礼,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魏狄。”薛铖道:“把她的手镣脚镣打开。”又对赵五等人道:“你们与她比试比试,不许用兵器,点到为止,但也不可掉以轻心故意放水。”   赵五等人正色称是,再次看向溯辞的眼里就少了几分轻慢。   毕竟是将军看上的人,恐怕确有过人之处。   此时溯辞丢开了束缚,简单活动关节之后,摆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起手式。她的外袍十分宽大,活生生把她罩成了一个桶,随着清风吹拂依稀还是能看出她纤瘦的身型,一张脸青一块黑一块令人不忍直视,唯独那双眼仿佛浸着万千星辰,璀璨发亮。   薛铖并没有对溯辞报以太大的期望,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溯辞赢。他挑出的赵五这几人都是亲兵里的老人,随他四处征战,不说无人能敌但也非等闲之辈,不是这样一个女子能轻易赢过的。不过,若能在这几人手下过个几十招,倒还真能算上是可塑之才了。   但溯辞完全不这么觉得,她从薛铖一脸轻松的状态里读出了他质疑自己武力值的意思,于是看向赵五的眼神瞬间凶了凶。   拿这几个人打发自己,未免太小看人了,怎么着也得亲身上阵啊!   所以溯辞出手时,没有留一点余地。   她的动作非常轻快,脚下步法变幻莫测,一双手时而成掌时而成拳,脏兮兮的手指很快在赵五身上各处要害留下了黑漆漆的指印。   不说赵五,连薛铖都收起轻松的表情,微微眯起眼。   得益于身体轻巧的缘故,她整个人如泥鳅一般灵活难抓,又十分擅长借力打力,对于正面刚习惯了的赵五而言,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捉摸不定,屡屡扑空。   二十招扎眼过去,他竟完全抓不到她的空档。   溯辞炫技结束,抓了个机会很快把赵五掀翻在地。   一个也罢,等她接二连三把剩余的人全部掀翻之时,魏狄的嘴张成白煮蛋的形状,薛铖的眼神又深了几分。   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没骗人,的确挺能打的。   薛铖如是想。   溯辞看了看自己快蹭干净的手,双手往腰上一掐,冲着薛铖扬了扬下巴,得意得不行。   薛铖失笑,正准备说什么就听见她开口道:“薛将军,要不要过两招?”   闻言魏狄愣了,灰头土脸的赵五等人也愣了,看向溯辞的眼里带上了几分怜悯和几分隐隐的兴奋。   他们有很久没有见薛铖出手揍人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几年前禁军里哪个不知死活的公子哥出言挑衅,惹得薛铖出手怼掉了人一口牙,差点闹上了金銮殿。此后揍人这活就自动交给了他们这票亲兵,就此宝剑藏锋。   若薛铖答应出手……想想有点小兴奋。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薛铖。   在如此热切的注目礼下,薛铖捏了捏手腕,道:“好。”   “不过!”溯辞伸出一根手指,道:“薛将军,我能不能有个条件?”   “说。”   “若我赢了你。”溯辞露出一口白牙,“可不可以请我吃顿肉?”   魏狄、赵五等人:姑娘,你醒醒。   薛铖:“依你。”   溯辞嗷地一声就朝薛铖扑了过去。   还是老套路。   薛铖不动声色地和她拆招过招,但当他真正出手想要压制住溯辞时,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掌法和拳法极具进攻性,但步法却留下了足够的回防余地。看似是空档,但每当薛铖准备以此入手时,却都被她用步法狡猾地躲了过去。   的确很有意思。有胆色,有小聪明,也有一技傍身,勉强算个人才,可用。   薛铖上了心,出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几分。   在他觉得难以下手的同时,溯辞同样压力很大。薛铖的招式很稳,而浸淫沙场多年的直觉也异常敏锐,不论她从什么刁钻的角度切入他都能及时防范,并且很快化守为攻一掌向她推来。   眨眼间十几招过去,魏狄赵五等人看得目不转睛,手里捏了一把虚汗。   越到后来,薛铖的招式越没了顾忌,溯辞也渐渐感觉到了吃力。   在她又一次一掌切向他肋下时,薛铖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向她胸口。薛铖身量高出她许多,手臂自然也比她长了些许,在她手指还未触及他衣襟时,薛铖的手掌已至她身前,并丝毫没减速的意思。   隔着宽大的衣袍溯辞都能感觉到他浑厚的掌风当胸而来,她顿时一惊,不得不咬牙避让,同时出手切向他的腕间。   一旁的魏狄赵五等人默默捂住了眼:将军!你往哪拍呢?!   在溯辞避让的那瞬,薛铖低低笑了,陡然收掌捏住了她的手腕,大力一拽,将她拽向自己。   溯辞猝不及防被拉得踉跄一步,但很快反应过来,借着他手腕的力量轻身一跃,抬脚向他踢去。薛铖不慌不忙一档,又将她的腿向前一推,溯辞便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由于手腕还被薛铖捉着,她并未合身飞出,反而在薛铖的力道下很快落在地面。但还不等她站稳,薛铖带着她的手腕在她头顶一绕,将她整个人背转过身,紧接着将她的手反剪于后背,同时抬膝在她腿窝一顶,瞬间把她压跪于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魏狄赵五等人眼里惊愕之色还未褪去,溯辞就老老实实地垂下了脑袋,心里默默哀叹。   玩脱了,到嘴的肉又飞了!   薛铖有心提点她,遂道:“功夫不错,力道上差了点。不是所有人都像赵五他们那样见你是女子便手下留了几分,若遇上力道狠辣下手不留情的对手,你这点小聪明还真不够看。”   溯辞腹诽:真要遇到我早就开溜了,鬼才和你打!   但腹诽终究只是腹诽,她艰难地侧过脸,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向薛铖,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有肉吃不?”   薛铖失笑,遂放开她的手腕,向后退了两步,道:“你是几月不知肉味馋成这样了?”   溯辞揉着发酸的手臂站起身,撇撇嘴:“谁让你们的牢饭难吃成那样。”   “行。”薛铖心情不错,索性圆了她的心愿,对魏狄道:“你去看看能不能给她烤一块来,送我帐子里去。”又对赵五等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今日之事切不可和旁人提及。”   赵五等人毫不犹豫地领命离去,唯有魏狄神色又微妙地变了变。   怎么办将军要把姑娘带回营帐去!   “还有。”又想到了什么,薛铖道:“再去备一身干净的士兵衣服给她,穿成这样在营里太扎眼。”   魏狄:怎么办将军不仅要把人带回去还要给人换衣服!   见他一脸苦相地立着不动,薛铖也有些奇怪,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魏狄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没、没有!我这就去!”说着扭头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林子里只剩下薛铖与溯辞二人。   想到昨夜的异状,溯辞神经紧绷,开始密切注意周遭动静。   这种时候确实是刺杀的好机会,不过……   想到之前薛铖的身手,溯辞不免有些气馁。   怎么办,他的功夫似乎比我还要好呢。   “走吧。”薛铖背过手,侧脸对她道:“吃肉去。”   听到有肉吃,溯辞瞬间抖擞精神,忙不迭跟上了薛铖的步伐。   ***   把昨日还关在牢房的神棍带回主帅营帐这件事,并没有像魏狄预想中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大概是薛铖一贯严苛的作风让旁人毫不怀疑他这么做绝对是为了好好治一治这个大放厥词的神棍。   可惜事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当溯辞把帐子里的东西摸了个遍,终于把手伸向薛铖的杯子时,他终于没崩住,冷着脸把她抓去洗手。   溯辞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非常干脆地把她掩藏了一路的伪装洗了个干干净净,但也仅局限于手。   毕竟一会还要吃肉嘛。   洗去那些灰黑的痕迹,露出的肌肤莹白如雪,即便是曾见过她的薛铖也不免目光凝滞了片刻,而后慢慢看向她的脸。   这时薛铖总算理解她为何要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即便有武功傍身,但以她的容貌独自一人从西境至此、甚至混入军营的确太过招摇和危险。   剑走偏锋,但行事也还算稳妥。   薛铖心里又给溯辞盖了个戳。纵然此时他依旧没搞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地要救自己,但心中的戒备已然放下了不少。   这样一个人若想害他,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为什么?”薛铖再一次问道。   溯辞愣了愣,扭头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心头没有缘由地一跳。   这回她没有用简单的回答揭过,反而转身走向他,在他前面行了一个云浮宫的大礼,正色道:“薛将军,我若说你死后晋国将亡于北魏之手,你信么?从此天下将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你信么?而阻止天下苍生失陷与战火是云浮宫每一任占星圣女、也是我的责任,你会信么?”   三个问句字字敲落在薛铖心头,她的眼眸太过清亮,她的神色太过严肃认真,以至于薛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信?自然会信。他可是亲身经历过那地狱一般的渭水城!   见他沉默,溯辞又上前一步,伸手按在心口,又道:“薛将军,我敢以身家性命对天起誓,我绝不会对你不利。虽然我武功可能不如你,但我会卜卦测凶吉、能助你破开今后的死局。”   “我别无所求。”溯辞垂下眼帘,低声恳求:“只求将军能信我一次、带上我,不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薛铖感觉到她身上忐忑的气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起身向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不留无用之人,但也不会苛待有才之士,若你的卦象真如你所说这般灵验,添双筷子、添个帐篷的事我还是能定的。”   溯辞霍然抬眸,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嘴上却纠正道:“不止多双筷子,还得多点肉!”   这种充满浩然正气感动人心的氛围被这句话败了个干净,薛铖没好气地重重捏了捏她的肩,看着她龇牙咧嘴嗷嗷直叫唤,也慢慢笑了起来。   前路太长太黑,有这样一个人在侧,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第5章 开端   魏狄的动作很快,切了条昨日新猎的鹿腿抹上盐烤得滋滋冒油,香气馋了大半个营地的人,又备了一小壶酒解腻,这才忙不迭地送去薛铖帐中。   溯辞大老远闻到香味哪还坐得住,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帘。   当魏狄挑帘而入,那一句将军还没说出口,就被溯辞太过热切的目光吓了回去。酒壶的盖子抖了抖,在这样的注目礼下,魏狄的步子被活生生地改了道,先将鹿腿放在了溯辞面前的卓案上,之后才转向薛铖行礼道:“将军。”   薛铖点点头,看了看早已按捺不住开始上刀片肉的溯辞,牵了牵嘴角,对魏狄道:“剩下的鹿肉也别留了,分下去给大伙尝尝鲜罢。”   “是。”魏狄得令,十分知趣地退出帐子。   溯辞嘴里塞着肉,还不忘冲他挥了挥手里的小刀,含糊道:“谢谢啊。”   魏狄瞥了眼溯辞的脸,心里又梗了梗。   姑娘你咋还不洗脸?!   鹿肉十分鲜嫩,然而军营里烹饪水平实在有限,仅仅以盐佐味,期初吃着还觉新鲜,越往里去越发觉得有些寡淡。溯辞停下刀呷呷嘴,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将最后仅剩的那点佐料粉末倒入碟子中,再片一刀肉,往碟子里一滚,喂入嘴中。   层次鲜明的佐料味道混合着鹿肉的鲜美在舌尖绽开,溯辞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整张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薛铖坐在榻上静静看她吃肉。鹿肉这种东西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稀罕吃食,以前往往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回,他着实无法理解溯辞这一脸幸福的表情,尤其目光看向那碟佐料时,也带上了几分好奇。   就这么好吃?   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溯辞咽下一口肉,忙又切了一块,裹上佐料乐颠颠地凑去薛铖面前,往他嘴边一伸,道:“你尝尝,可好吃了!”   薛铖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争先恐后钻入鼻尖的香味还是让他喉头滚了滚,他睨了眼溯辞满怀期待的眼神,终于张口就着她的手咬下这块肉。   唇齿间的味道瞬间变得丰富起来,然而还不等薛铖细细咀嚼,脸色倏地一变!   期初闻着还没有感觉,真正入口之后,那股辛辣的味道顿时迸发而出,占据了口腔中的所有感官,而后直冲脑门!   薛铖捂住了嘴,囫囵将肉咽下,一双眼被辣得发红,慌忙起身去拿水囊,连灌了小半囊的水才堪堪压下去一些。   “将军?”溯辞吓了一跳,见他这副狼狈样子,恍然道:“你不吃辣呀?”   嘴里的辣味火燎一般,薛铖小口吸着气,幽幽看了她一眼。   溯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回去切了块肉,讨好似的送到他嘴边,道:“这个不辣,你、你尝尝。”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复杂感情,薛铖咬过这口肉,而后木着脸走回榻上坐着,再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魏狄带着干净的衣物再次掀帘而入,先看见坐在榻上一脸阴沉、嘴上泛着可疑红润色泽的薛铖,有看见满脸心虚大口吃肉、同样嘴唇红嘟嘟的溯辞,整个人都惊了。   魏狄: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我是不是坏了将军的好事?!   “将军。”魏狄忍住拔腿想走的欲望,硬着头皮上前道:“衣服送来了。”   “嗯,放着吧。”薛铖点点头,思虑片刻又道:“你先在门口等着。”   魏狄顿时如遭了霜打般蔫了下去,梗着脖子扭头往外走,内心哀嚎:完了,真坏事儿了!   可惜薛铖并感知不到下属的内心戏,只静静地看溯辞吃肉,直到她吃饱喝足瘫在椅子上满意地舔了舔嘴角,他才收回目光看向魏狄送来的衣服。   那副懒样,真像娘亲养的那只猫。   他的眼里有一瞬的柔和。   就是太能吃了。   “吃够了就来试衣裳。”薛铖屈指敲了敲那身新兵的行头,道:“你这身装扮在军营里走动太不方便也太惹眼,换上这身,回头再给你分个小帐子,谨言慎行,若再大半夜开评书铺子,一样军法处置。”   溯辞嘿嘿一笑,连忙抱起衣服钻进了屋角的屏风后。   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传出,薛铖别开了眼,思考起另一件事——往后至少还有三月的时间,他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把溯辞放在军中?   若都是亲兵还好遮掩,但如今有威字营的人不说,丰将军也不日将至,她又是这样一个麻烦的身份。   总不能栓在主帐里罢?   薛铖摇摇头,顿感棘手。   不等他想到什么两全的计策,溯辞已经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即使魏狄挑的是最小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大,不过已比她那身肥大的袍子好了太多。腰带束出纤瘦的腰身,衣袖偏长被溯辞往上折了折,比起那张脸,露出的手与脖颈颜色白得扎眼。   薛铖垂下眼睑,暗自把另一件事提上了日程——是该好好给她易易容了,现在这模样成什么样子!   “将军!”正欲开口之际,帐外候着的魏狄突然挑脸而入,满脸肃色疾步而来。他轻轻扫了溯辞一眼,而后越过她行至薛铖身侧,附耳低声道:“丰将军到了。”   薛铖一愣。   这么快?   惊愕转瞬即逝,薛铖看了看溯辞,对魏狄吩咐道:“你先带她回原来的帐子,缺的少的都备上,好好收拾收拾,旁的事容后再议。”   “是。”魏狄领命,并不向溯辞多解释什么,只道:“姑娘,走吧。”   溯辞也不多言,十分爽快地随魏狄出帐。   待他二人走后,薛铖又命人收掉帐内碗碟用具,整肃仪容,亲自前去迎接丰将军。   ***   丰将军丰年,年四十有余,统庆林军,常驻肃州,亦是一员悍将。   他与薛铖的关系不好不坏,早年薛铖曾在他帐下经历过一战,得过几句提点,也不算全无交情。   前世丰年战死渭水城,今日再次得见,薛铖内心五味杂陈。   当时丰年身陷敌阵,北魏欲劝他归降,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现在薛铖都还记得丰将军的呐喊:“北魏贼子!我大晋儿郎铁骨铮铮,岂会因汝等巧言令色折了脊梁!欲取渭水城,需踏着老夫的血肉过去!”   只是等他率军突围,也只来得及抢回丰将军的残躯而已。   那一晚,满城哀哭,白烛的光芒盖过了月色。   薛铖心情复杂,丰年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这次来不仅仅是得到调令让他率军随薛铖北去渭水城,他的怀里还揣着一封沉甸甸的、来自京城的密信,上头那个金灿灿的宫印烫得他坐卧难安。   乱了啊、全要乱套了!   二人各怀心事前后进入帐中。   “丰将军一路颠簸辛苦,待晚间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薛铖抱拳道:“不过战事吃紧不能过多逗留,恐怕明日就需拔营启程,望将军见谅。”   “无妨。”丰年摆摆手,眉心依然皱着,“在此之前,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薛铖诧异:“何物?”   丰年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递给他,道:“京里的密信。”   雪白信封上那枚金灿灿的宫印刺痛了薛铖的双眼。   那金印,他曾见过足足十一次。   这代表了大晋承光皇帝的亲令。   “这是随调令一同给我的。”丰年道:“传令的是陛下身边的裴公公,要求我把这密令一并带给你。”   薛铖抿了抿唇,拆开信封。   薄薄的洒金笺展开,扫过信上的内容,薛铖的面色陡然一沉。   丰年见他面色不虞,长长叹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你心系家国,但此事你还是早有决断为好。”   薛铖指尖微微用力,将精致的信笺捏出一道道狰狞的褶子。   ***   砰——   名贵的瓷杯摔在地面,溅得满地都是,上头勾勒得惟妙惟肖的君子兰四分五裂,只剩残花断叶。然而杯子的主人犹不觉解气,抬手又将那只玉似的白瓷壶扫落于地,怒道:“他疯了么?!”   屋内的下人早已被遣尽,外头候着的人瑟缩着肩,眼睛紧紧盯着足尖半寸地,只恨不得自己是聋的瞎的。   屋内立着的那人蟒袍玉带,流云暗纹从衣领滚到下摆,华贵非常。   此人正是大晋九皇子、瑞王薛昭珩。   桌子另一侧端坐着一个华服女子,雪肤云鬓,珠翠满头,极尽妍丽。正是瑞王的生母淑妃。   她慢慢品了一口茶,颇是惋惜地看了眼地上粉碎的瓷片,叹:“徽州官窑几年才得一件的珍品,就这么砸了,怪可惜的。”   “母妃还有闲心管一个破杯子?”薛昭珩怒极反笑,“父皇老糊涂了,您也不劝劝?”   “那是我能劝的?”淑妃横了他一眼,“皇后尚不敢劝,何必滚这趟刀子路。”   “那就由着父皇把他请回来供着?哪天再一个不忍心,顺带也把皇位让了他?!”   “你急什么?”相比薛昭珩的怒发冲冠,淑妃淡定得很多,“有人比你更急呢,别自乱了阵脚给他人送把柄。”   薛昭珩重重哼了一声,撩袍坐下,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位仁德的太子殿下会是个什么反应!” 第6章 局势   承光帝年事已高,越发相信鬼神命数之说,连带着钦天监水涨船高尾巴翘上了天。好在如今天下太平,除了边患战事外也没什么可操心的,惯会做人的钦天监自然也是专挑好的报,多年来也算风平浪静。   然而如今却出了大事。   且不说越发咄咄逼人的北魏,大晋国内这一个月怪事连连。   先是栖霞江于越州清县一带莫名其妙决了堤,淹死了不少人。朝廷赈灾的款项还没拨到,凉州这种年年风调雨顺的地界又遭了雹灾,屋舍农田毁了不计其数,差点没砸死承光帝恩师、回乡省亲的鲍老太傅。   户部忙得脑袋冒烟,礼部也不消停。西北边陲一带有人挖出了个奇怪的墓葬,内无棺椁陪葬,只有五个古怪的石板刻画。刻画线条十分简单,亦无文字,年岁至少数百年,但却不似任何一个已知民族、部落、国家的遗迹。   这若放在平时,恐怕也不过是件稀罕事罢了,但这五幅刻画上的画面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五幅画连在一起,描绘了一条潜龙闭目盘缩于地底,地面上盖有一座九层宝塔,背景乃是一片火海,伏尸遍野,触目惊心。   这种东西,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家大忌。   礼部勒令封口,但流言还是在乡野间飞快传开。   更要命的是,向来报喜不报忧的钦天监在又一次观星卜时运之时,那个油嘴滑舌的灵台郎竟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带出了令朝野哗然的消息——   紫薇星不在正位!   据说那夜承光帝头一次发落了他捧在心尖的宠妃阮昭仪。   这种星象只在史书中出现过,出现的那回恰是数百年前夏朝宦官窃国群雄并起之时!   种种迹象汇聚一处,肱骨重臣齐齐噤声。   若是别国,恐怕早就开始肃清谣言,甚至稽查乱党。但晋国却无法这么做。   帝星不在其位,血脉不正之事,所有人心知肚明。   其中渊源还得追溯到三朝之前。   晋国极看中血脉嫡庶,历来皇太子皆为嫡长子,明熙帝在位时亦是如是。只不过当年皇后早逝,只得一子薛铭,明熙帝爱重发妻,不愿另立新后,并亲自教导薛铭。   按常理,这样教导出来的皇太子多半有治国之才能成一代明君,况且薛铭资质不错。但谁都没想到,自幼浸淫朝堂的皇太子在成年之后竟然看破红尘寻仙问道去了。多少肱骨重臣乃至明熙帝费尽口舌耗尽心力,直到明熙帝长辞也没能把这个皇太子掰回来。   最后朝臣们硬是把他架上了龙椅,可还不到三天,薛铭留下一纸诏书禅位庶弟广平王,消失得无影无踪。   广平王继位,为宣晖帝,大晋王族的血脉从此而乱。   好在薛铭眼光不错,宣晖帝心怀黎民天下,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晋国在他手中承接盛世四海安稳,也让朝野中不满的声音减弱了不少。   宣晖帝仁德,兼之皇位来得太过离奇,他尽心治国同时也不断寻找薛铭下落。在宣晖六年,终于找到了隐居清屏山的薛铭,接回王都,封东陵王,敬重非常,甚至在驾崩之前留下了若子孙后代德行有亏愧对天下,东陵王可取回王位的密诏。   可惜薛铭即便回京也无心朝堂,年逾四十才得一子,顺带也把儿子养成了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世子,令多少老臣痛哭流涕。   帝王之心最不可测,宣晖帝仁心也难普及子孙万代。自宣晖帝后,历经庆德、嘉阳,直至当今承光皇帝,已经历三朝之久,血脉之说与宣晖帝的密诏如利剑日夜悬于帝王头顶,即便历代东陵王韬光养晦鲜涉朝政,猜忌之心依旧一代胜于一代。   东陵王府一贯子息单薄,如今薛敬这一代,也只得一子,正是薛铖。   薛铖虽无诸皇子在京中的美名,但他挣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况且晋□□以兵马平天下,令各皇子与承光帝不得不忌惮。若非大晋如今边患频繁乃用人之际,他这点铁血威名恐怕也早被扼杀在京城的软语香风之中。   所以当钦天监传出消息后,所有人心里都捏了把汗,或叹息或焦急,更有暗自送了口气甚至幸灾乐祸之人。   但这个节骨眼上,承光帝却做了件令人大跌眼镜的事——他把东陵王薛敬请进了王宫,促膝长谈足足一整日,连太子都没放进御书房。等日暮时分薛敬离宫回府后,宫里的封赏流水一般送入了东陵王府。   等皇后急匆匆去探承光帝口风时,这个年迈的皇帝只是拍了拍椅子上的龙首,叹道:“朕居危楼四十余年,今日总算踩回了实地。”   此后,承光帝欲还政东陵王的消息如野草般在后宫前朝与诸皇子之间传了开去。   天公爱凑巧。   北魏的国书正是在这个时候送抵京城。   北魏与大晋战事焦灼多年,此番修书而来却是欲与大晋修好,求取晋国公主。   多年征战早就磨光了晋国的锐气,朝中本就主和派声音居多,若非还有猛将在前,晋国乞和的国书恐怕早就送去了北魏。如今北魏主动示好,朝野欢腾,哪里还有人去深究这国书背后意义,纵有质疑,也很快被盖了下去。   承光帝龙心大悦,就趁着这个机会密令丰将军接替薛铖,欲将薛铖请回京城!   欢欣的水花瞬间沉入谷底。   太过凑巧的事情,往往容易引发无穷的猜想与怀疑。   薛昭珩慢慢转着翠玉扳指,眼中暗光涌动,低声道:“不过也不能这么由着父皇胡来,本王还是得好好备一份大礼,贺一贺咱们的薛将军,也贺一贺咱们的太子殿下。”   淑妃柳眉一挑,不置可否。   ***   京中暗潮汹涌,此时薛铖的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这等事,他前世可从未经历过!   别说什么承光帝转了性子,单单北魏欲与大晋修好这件事,他死都不会信!   安顿好丰将军后,薛铖即刻召来魏狄,问:“探子那边可送来了北魏的消息?”   “刚送来没多久。”魏狄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竹节递给薛铖,见他满脸肃色,不由问道:“莫不是渭水城出什么事了?”   薛铖展开字条,寥寥数字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北魏欲与大晋修好,的确事出有因。但令薛铖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北魏三皇子欲拉太子北宫政下马,翻出了不少所谓罪证,令北宫政不得不暂时放弃南侵计划返回王城。   内忧外患,北魏皇帝十分果断地选择了先平内忧。   薛铖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完全不一样了。今世种种竟与他曾经历全然不同,彻底走上了另一条危机四伏、充满未知的道路。   “渭水城没事。”薛铖叹了口气,把字条递给魏狄,道:“北魏内乱,欲与大晋修好,求娶公主。陛下命丰将军接替我前去渭水城,让我回京。”   魏狄也愣了,喃喃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不坏。”薛铖眼眸深邃。   北宫政的野心薛铖非常清楚,他不认为与北魏修好是长期之计,虽能令晋国休养生息,但对于北魏又何尝不是养精蓄锐?一旦北宫政平定内忧,必将卷土重来。   他与军中各将军都是主战派,力求彻底挫灭北魏锐气,但宫中送来的密信却说明——两国修好已成定局。无怪丰将军会那样劝他。   “大局已定,不是我等能一力扭转的。”薛铖很快做了决定,“明日你亲自调一队人,带上溯辞,与我一同返京。”   “是!”   看着摇摆的门帘,薛铖有一瞬的失神。   有一件事他并没有和魏狄说。   承光帝密信中大有让他进入朝堂的意思。   帝心难测,何况他这样尴尬的身份,是试探抑或别的心思,薛铖拿捏不准。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京中几个皇子甚至那些重臣必然已探知此事。   回京之路恐怕不会安稳。   薛铖缓缓闭了闭眼。   ***   薛铖那边诸事烦扰,溯辞一无所知,落得清闲。   魏狄早把帐中的物件准备妥帖,还十分贴心地打了一盆热水外加一面铜镜。溯辞摸了摸脸上青青黑黑的痕迹有些犹豫,转念一想这些东西确实也不能在脸上留太久,遂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化入水中,撸起袖子开始洗脸。   一盆清水很快变成青黑的颜色,等到溯辞把脸从布巾中抬起来时,露出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庞。   眉目如画,眉心那点红痕正是点睛之笔,无需雕琢,如美玉天成,如画中仙子。   溯辞看着镜中的自己,柳眉微蹙。   如今薛铖已答应自己留下,还用不用易容?贸然顶着这张脸出去,会不会太招摇?不过那些易容的染料她并没带多少,或许该去问问薛铖?   犹豫之际,帐外传来魏狄的声音:“姑娘。”   溯辞想也没想地回答:“进吧。”   “将军他……”魏狄掀帘而入,顿时被那雪肤花容晃瞎了眼。   溯辞犹自不觉,狐疑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魏狄,歪头问:“大人有何事?”   一缕散发从颊边垂落,坠在红润饱满的唇边,她朱唇微张,露出贝齿皓白,眸光闪动,长睫细密的阴影垂下,明灭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如皓月骄阳一般无法令人忽视。   魏狄转身夺路而逃。   姑娘,你下回洗脸前打个招呼好么! 第7章 归途   魏狄是红着耳朵闷头闯进薛铖帐中的,张嘴连话都说不大利索:“将将将将军,她、她……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魏狄这副窘态可不常见,薛铖只当溯辞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便亲自往溯辞那边去。   此时,溯辞正在梳头。   一头乌亮的长发尽数拢在脑后,她叼着发带,正用手抓着鬓边的碎发。白皙的手指穿梭在乌发之中,色彩鲜明的对比产生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薛铖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溯辞歪过头仰起脸看他,含混不清地问:“出事了?”   “嗯。”薛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一瞬,很快明白魏狄那副窘态的原由,声音不由得带上几分笑意:“明日你随我一同回京。”   “回京?”溯辞一愣,讶然道:“不去渭水城了?”   薛铖点头,低眸看见一缕发丝垂在她颈后,顺手替她捞起塞进她指缝中,“你收拾收拾,若有什么需要的,尽早说。”   溯辞三两下束好头发,问:“可有易容用的东西?”   自然有。薛铖的亲兵中有一队专门的小队,负责奇袭、深入刺探敌情,改装换面是常有的事,就连薛铖也会备上一两样以防不时之需。   但此刻他看着溯辞的脸庞,突然改了主意:“不必这么麻烦,我还有一只面具,你路上带着。”   溯辞欣然同意,又问:“薛将军,我可否冒昧问一问为何突然折返京城?”   “奉召。”   “莫非北魏出了变数?还是京城……”   “你这是在刺探军情。”薛铖眯起了眼。   “薛将军误会了。”溯辞定定地回视他,毫不躲闪,“我既然说了要护将军性命,自然不能两眼一抹黑,与将军关联的事情知道得越详尽越好。”   “有些事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薛铖并没有松口,只道:“北边的战事一时半会打不起来,陛下亲令,我岂有抗旨之理?”末了顿了顿,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回京一路,你打起精神,不可松懈。”   溯辞的眼神亮了亮,笑道:“将军既有忧虑,何不让我为你卜一卦?”   下意识地要拒绝,薛铖张了张嘴,却硬是把话咽了回去,撩袍在溯辞对面坐下,道:“愿闻其详。”   溯辞欢快地应了声,伸手去取布阵的小石子。   云浮宫的占星阵,根据阵法不同,大可问天下时运,小可卜前路凶吉。她在来找薛铖之前为他卜过一卦,北行之路乃必死之局,不出三月必有大祸。但如今突然中途折返,她心中庆幸之余也有疑问。   老实说,那一卦她参了很久,始终找不到破解之术,所以才出此下策死皮赖脸非得留在薛铖身边。可如今稀里糊涂的竟绕过了死局,已是一桩变数,返京之路恐怕难以安稳。   思虑间,手指却没有停滞,飞快摆好石阵。魏狄早将她被收缴的匕首送回,她不必再借用薛铖的发簪,颇为遗憾地睨了眼他,随后收敛心神以匕首取血。   鲜血入阵,与上回一样在阵中游走,只是这一次,血珠颤动,在阵中穿梭的速度快了很多,没有丝毫规律,甚至可以用乱窜来形容。   溯辞的面色非常不好。   这一卦,依然是凶卦。凶险,且迅疾,应劫之日恐怕已迫在眉睫。   石子接二连三地亮起,每一颗都泛着暗红的血光,而阵中心的那枚石子却依然黑沉沉的,不见丝毫光亮。而后那星点红光仿佛浸透了土地,慢慢从石子上蜿蜒而下,铺满阵中的每一寸土地。血滴的速度也在此时打到巅峰,直直撞向中心的石子!   在接触的那一瞬,血滴滋地一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石阵也在那刻恢复如初。   薛铖的目光凝在了她的面上。   她的面色从一开始的凝重到最后的惊慌全部被他收入眼底,薛铖已经知道了答案。   “将军。”溯辞骇然抬头,道:“有……”   薛铖竖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溯辞一噎,慢慢把话吞了回去。   “看来你的卦还算准。”薛铖轻笑,面上竟有几分赞许,“所以这一路务必警醒着点,别出什么岔子。”   “将军。”溯辞面色复杂,压低声音道:“这可是死卦,会丢命的。”   “那又如何。”薛铖摇头,“既然避不过,迎刃而上就是了,畏首畏尾不是我的作风。况且……”他挑眉,“之前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要保我五十年无虞,这就打退堂鼓了?”   “嘁。”溯辞撇了撇嘴,“我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不自己抹脖子。唔,不对,你就算抹了脖子我也能给你救回来。”   薛铖失笑:“承你吉言。”   二人又寒暄几句,薛铖被急匆匆赶来的魏狄叫走,余下溯辞一人盯着尚未收起的石阵发呆。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重新摆阵。   这一回,问的是天下时运。   不出片刻,石阵的光芒令她惊讶地张大了眼。   那颗百年之前就不知歪去哪儿的帝星,第一次有了归回正轨的迹象。   ***   军中的事务交接得十分顺利,翌日清晨,一行人整装待发。   但临行前薛铖突然改了主意,除了魏狄与溯辞,他只留了一人随行,说是轻装从简。丰将军也劝不动他,只能说一句万事小心,目送他们四人绝尘而去。   旁人或许不解,溯辞却猜到了薛铖的用意。   若回京之路真如她所说一般是死卦,缩减人手一则可避免大面积的伤亡,二则也灵活便于行动,况且他单独挑的那个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那个士兵高高瘦瘦,乃是薛铖手下最出色的探子,名叫孙展。洞察力极为敏锐,轻功了得,最善暗器,恰能弥补魏狄正面硬刚的短板。   临行前,薛铖曾悄悄交给孙展一封密信,让他若遇上变数,必须脱身将这封密信带回京城。   敌方的目标是他,魏狄耿直绝不会独自逃走,溯辞又指望不上,孙展正好合适。   即使一切安顿妥帖,薛铖心中依然有一个猜不透、也不敢多猜的疑惑——若真是死局,对他出手的那人是谁?除了北宫政,还有谁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   ***   八月秋高气爽,路上偶尔能看见山野村落间金黄的稻谷,偶尔风送桂花香气,惬意非常。   他们一路走官道住驿馆,即便有露宿的时候,也挑的是视野开阔、一有风吹草动可及时防御的地方,十分谨慎。   溯辞罩着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一双忽闪的眼看着一路景色,很是雀跃。每当人少或只剩下他们四人时,她便会摘下面具透透气。一开始魏狄和孙展还有些不自在,过了两天似乎也习惯了,不必见着溯辞抬手去摸面具就条件反射似的扭头。   直到第三日黄昏时分,一行四人顺利抵达并州边陲。从此至丰州最近的一个村县也有大半日的脚程,期间尽是山路,四人沿山溪而行,寻了个猎户的空屋暂时落脚。   溪水清澈,有鱼畅游期间,正是一年中最肥美的时候。溯辞见到活鱼哪里还肯光吃干粮,一面嚷着加餐吃肉,一面忙不迭地甩开鞋、卷起裤腿就往溪水里淌。   夕阳余晖洒落,水波粼粼泛着金黄的颜色,一双足小巧玲珑,趾头圆润如珠,踩着鹅卵石一步步朝溪中央走去,双眼盯着乱窜的游鱼直冒光。   魏狄和孙展十分自觉地别开脸,一个说去拾柴,一个说去找点野味,扭头跑没了影。薛铖被晾在屋前,给马喂了点吃食,正准备去屋里歇歇就听见溯辞喊他:“薛将军,你的剑呢?借我叉个鱼!”   薛铖扶额。敢问他借剑抓鱼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他的剑杀气极重,自然不会轻易出鞘。薛铖扭头折了两根树枝,用匕首削尖,伸手仍给溯辞一根,顺带也脱去鞋袜,下水与她一同抓鱼。   二人的准头都不错,不多时岸上便躺了五六条肥鱼。   溯辞十分满意地收手,乐颠颠地跑上岸,鞋也不穿,蹲在岸边摸出匕首开始杀鱼。她的动作很利索,刮鳞破肚一气呵成,薛铖不善此道,捡了块石头坐下,眯眼看她忙碌。   瞥见他一副清闲模样,溯辞头也不抬地道:“薛将军,你再去削几根木棍来,一会儿还得烤鱼呢。”   薛铖无法,只能依她吩咐。   待魏狄和孙展满载而归,就看到自家将军和女神棍并排蹲在溪边,一个闷头削木棍,一个麻利地收拾肥鱼,偶尔搭上两句话,十分和谐。   “薛将军,除了辣,你还有忌口不?”   “不吃蒜。”   “唔,那你爱吃什么味儿的?”   “咸的。”   “将军,我没见谁不吃咸的。”   “嗯。”   魏狄忍住想要冲上去说“将军他不太挑嘴但最喜欢王府隔壁三条街庆宝斋的醋鱼你可以浇点醋试试虽然我觉得不管你做成啥样将军八成都爱吃”的冲动,慢吞吞放下柴火,对他们道:“将军,可以烤了。”   暮色四合,篝火燃起。   六条鲜肥的鱼抹上盐架在火上,香气四溢。溯辞走之前把伙房能搜刮的调料都搜刮了一遍,还顺手倒了一小罐蜜,正好派上用场。有的撒上一层细细的香料,有的铺着红彤彤的辣椒粉,有的一层层刷着蜜,这样鲜美别致的味道很少在餐桌上见到,尤其这三个常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变得焦黄的鱼。   刚烤好的鱼还冒着热气,撕开焦脆的外皮,露出内里雪白的嫩肉,一口下去混着香料的香、辣椒的辣、蜜的甜和鱼的自然鲜美,尤其在一天奔波之后,简直人间绝味。   六条肥鱼眨眼间只剩下一地残骸,连魏狄都直呼若有酒可堪比琼林御宴,夸得溯辞托着脸,笑弯了眉。   吃饱喝足,魏狄拉着孙展去收拾屋子,溯辞不愿动换,坐在篝火边上仰头看漫天星子,突然道:“嬷嬷说这天上的每一颗星子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命途,星辰浩瀚无尽,就如世间生灵生生不息一般。想要找一个人、卜一段运,很难很难。”   她歪过头看了薛铖一眼,问:“薛将军,你说我们会是那几颗星呢?”   星辰倒映眼底,薛铖摇摇头,他不知自己的归途、不知前路几何,不过她嘛……   薛铖想,如果星子也能吃东西,她大约是最贪吃的那颗吧?   夜风吹弯树梢,笑容还未在唇角展开,二人同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小心!”他们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同时伸手去拽对方,恰好十指一扣纵身而起!   那一刻,数枚弩/箭没入他们方才坐着的地方,在星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芒。 第8章 刺杀   薛铖征战多年,遇过的明枪暗箭不知几何,加上早有提防,并不慌乱。   相扣的手指很快松开,淡淡的余温和细腻的触感消散在肃杀的空气中,紧接着长剑出鞘,回身迎向扑来的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清一色的双手短刀,狭长的眼仿佛紧盯猎物的鹰鹫,阴狠毒辣。但人数不多,现身的不过五六个人,目标十分明确,直奔薛铖而去。   薛铖毫不怯战,剑身颤动,发出渴血的低鸣,剑招干脆利落,每一式都是沙场血海中打磨出的杀招,锐不可当。   溯辞拔出短匕,缠上两个黑衣人。她身形灵巧,短匕在她手中如入无人之境,上下翻飞,转眼间便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了数道血口子。   黑衣人恼怒,双刀转道向她横切而来。溯辞不慌不忙矮身避过,同时出手在他腿窝一扎。在黑衣人吃痛之际,毫不犹豫地反转匕首,直直刺入他的下颌!   鲜血喷溅,甜腻的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薛铖那边也利落地一剑切了一个黑衣人,屋里魏狄和孙展听到动静纷纷出屋相帮,不过片刻,六个黑衣人皆伏诛。   血腥味随夜风飘散开来,除了在远处放暗箭的孙展,其余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上鲜血。魏狄蹲下身想要搜身,却听见薛铖的声音:“不用搜了,没有任何徽记,衣料和刀都是最常见的材料,后槽牙里藏着毒,是很标准的死士,不会让你搜出什么来的。”   谨慎起见,魏狄还是四下摸了摸,正如薛铖所言,没有任何发现。他蹙起眉,正色道:“莫不是北魏的探子?”   “不好说。”薛铖眸色深深,吩咐道:“收拾收拾,血腥味太重,别引来什么……”   “你们不觉得,味道有些怪么?”一旁溯辞正蹲在一具尸首前,鼻尖耸动,突然打断了薛铖的话。   三人微怔。   人血的味道,不都……不对!   薛铖仔细嗅了嗅,也察觉出了异样。   这味道,有些甜得过分了。   溯辞用指头沾了点血凑到鼻尖闻了闻,面色陡沉,立即伸手在那具尸首上摸索起来。   “你在找什么?”薛铖问。   魏狄搜得很仔细,若真有什么东西,不会搜不出来。   溯辞不答,将尸首前前后后翻了个遍,最终在腰带位置摸到一个夹层,薄薄的一片,内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溯辞伸手在夹层的布料上捻了一把,凑近鼻尖一嗅,面色又变了。   “被算计了。”她霍然起身,咬牙切齿说道:“他们身上带着特殊的香粉,不知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在林中亮起,伴随着兽类的喘息慢慢向他们靠拢,灰黑的皮毛在星光下时隐时现。   是狼群。   但这些狼与普通的狼并不大一样,毛色晦暗,体型大了足足一倍有余,露出森冷的獠牙,口涎从嘴边淌下,显然一副久饿未曾进食的模样。   四人后背顿时一毛。   这些狼明显不是这地界该有的东西。   前头的几只狼在尸首前停了下来,低头嗅了嗅便张口咬去,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在寂夜中格外骇人。但更多的狼去慢慢朝他们四人围来。   薛铖喝止住想要走近的孙展,道:“你没有沾上血,别过来!”   先是死士刺杀,接着狼群环伺,往后还有什么?   薛铖当机立断。   “孙展。”他沉声道:“丰都。”   孙展意会,即刻轻手轻脚地摸去牵马。   饿狼的数量太多,幕后操控之人还不知是否有后招,在此处强行镇杀并不可取,但也需予以一定震慑。   薛铖慢慢调整握剑的姿势,同时伸手把溯辞拉向身后,“你的短匕派不上用场,在后头捡漏单的。”   溯辞闻言自觉地又往后挪了挪,颠了颠手里的匕首,紧紧盯着慢慢围拢的狼群。   利爪踩上枯枝,一只狼蓦然低啸,张着血盆大口朝薛铖扑去!薛铖翻转手腕,双手持剑,迎面而上。只见雪亮的剑光闪过,那头饿狼顿时身首分离,腥臭的血喷了一地。   剩下的狼纷纷弓起身子,喉咙间发出低鸣,蓄势待发。   薛铖与魏狄并肩而立,长剑指向狼群,眼里满是戒备。   夜风传林而来,狼血的腥味和那股怪异的甜香涌入鼻尖。那一刻,群狼动了,他们也动了。   两柄长剑切入满目灰黑的颜色中,或劈或斩,挡开扑面而来的獠牙,切断当头拍下的利爪,不多时狼尸遍地。   溯辞跟在他们身后,专门负责捡这些受伤却不致死的狼扎,一戳一个准。   腥臭味越来越浓,薛铖与魏狄染了半身血污,但握剑的手冷定非常,一身杀气甚至镇住了狼群。那些狼睁着幽绿的眼睛,背部紧绷,前爪不安地在地面刨动,一时间竟停止了进攻,隔着一丈左右满是狼尸的空地静静对峙。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薛铖微微喘着气,环视一周,看着戒备的群狼,心道是时候了。   这念头刚刚萌芽,屋后便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得得马蹄声渐次而来,溯辞转脸便看见三匹马从屋后绕出,向他们奔来。   群狼听见马声,抖了抖脑袋,脖颈一圈毛微微炸起,龇牙咧嘴地低吼出声。   薛铖和魏狄的坐骑都是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战马,丝毫不惧狼群的威慑,径直朝主人奔来。倒是溯辞的马不过是普通的品种,还是匹性情温顺的,被群狼这么一吓,马蹄子抖了抖,登时停下来,不安地原地踏步。   溯辞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连忙冲着马儿打了个呼哨,马儿耳朵扇了扇,仰头喷了口热气,这才重新迈开蹄子向她挪来。   似乎感觉到了那匹马的惧意,一只狼抬足向前踏了半步,突然冲着马儿的方向一声长嘶!   溯辞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完了……   她非常清楚地看见马蹄子歪了歪,劲瘦的马腿一抖,而后它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夺路而逃,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她。   就这么跑了?!   溯辞回头极度凶恶地瞪了眼那匹坏事的狼,恨不得扑上去撕光它的毛。   薛铖与魏狄早已翻身上马,看她一脸要去跟狼拼命的表情,差点没崩住笑。   “该走了。”薛铖丝毫不给溯辞反应的时间,伸手在她臂弯一抄,轻轻松松将她带上马背。   见他们欲走,狼群再度蠢蠢欲动起来,魏狄弯弓搭箭,三箭齐发,登时射穿了三匹狼的脑袋。群狼这才又戒备起来,低声嘶吼,再没有上前。   二人抓紧时机策马扬鞭,飞快在山道上远去。身后狼群并未紧追不舍,空于此起彼伏的狼嚎回荡山野。   ***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男子白皙的面庞上。   女子的手十分纤细,尾指上带着斑斓的甲套,细碎的宝石在面颊上留下一道红痕。   万籁俱寂。   凤仪宫中灯火通明,孟皇后白着一张脸对面前黄袍玉带的太子怒道:“你怎么敢!”   太子薛昭仁慢慢正过脸,眼里没有一丝波澜,面上甚至还带着谦和的浅笑。   孟皇后悚然。   这是她的儿子,大晋无人不赞一声谦和仁德的太子!但也正是这样一张温和的脸,对她平静地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母后。”薛昭仁曼声道:“是您教儿臣,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也同样教过你!”孟皇后几乎是嘶吼而出:“谋事需谋时机,否则一步好棋转眼也能成死局!”   “母后觉得如今不是好时机?”薛昭仁上前半步,眼里冷光骤现,“非要等到那柄剑架到了儿臣的脖子上,才是时机么?”   “没人能动你。”孟皇后闭了闭眼,声音流露出一丝疲累,“你是嫡长子、是东宫太子,没人能动得了你。”   “以前或许是。”薛昭仁嘴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但现在母后说这句话,心里不虚得慌么?”   纤长的手指一颤,慢慢垂落身侧,孟皇后喃喃:“不至于……”   “您还教过我,帝心难测。”薛昭仁伸手扶住孟皇后,慢慢将她扶至座椅上,低声道:“既生变数,那就怨不得儿臣了。儿臣在太子之位困了这么久,拱手让人怎能甘心。”   “那也太过鲁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东宫、盯着凤仪宫,万一、万一……”孟皇后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不成器的庶弟何须令母后担忧。”薛昭仁安抚似的顺了顺她的后背,道:“母后以为是莫须有的罪名大,还是构陷皇太子的罪名大?”   “可若你父皇起了疑……”孟皇后仍旧担忧。   “母后放心,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孟皇后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向他,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儿臣是孝子,能做什么?”薛昭仁仍是笑着,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只是请母后安居凤仪宫,静候佳音罢了。”   安抚完皇后,薛昭仁离开凤仪宫。   此时夜已深,他的眼里也浮上疲色,伸手捏了捏眉心。掌印太监提着灯不慢不紧地躬身跟在他身侧,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等行至宫墙僻静之处,只听得薛昭仁淡淡开口:“递个话出去,既然九弟想掺和进来,就让他掺和得更彻底一些,不必污自己的手了。” 第9章 生死   仲秋夜的风很冷,马蹄四散跑得飞快,连耳畔的风声都隐隐有了呼啸的味道。   溯辞被薛铖圈在怀中,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温热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传来,短暂地驱散了秋风的凉意。   如果没有断断续续狼血的腥臭味,溯辞可能会忍不住再往他怀里缩一缩。   她叹了口气,抬眸看向漆黑的山林,眉心蹙起。   太奇怪了。   此时已听不到狼嚎,山林间静得只剩下他们的马蹄声。   溯辞在西境也曾遭遇过狼群,在有头狼领队的情况下,如遇上威慑力极大的劲敌,狼群的确不会穷追。但今夜,她不曾见过头狼。   如此大面积的狼群出没,却不见头狼。其次,这明明是一群饿狼,就算薛铖与魏狄确实在气势上镇压了狼群,但这些群龙无首的饿狼居然轻而易举地集体放弃了追击。怪哉。   这种情况,她只能想到一种解释——这些狼不是山中野狼,乃人为豢养,最后集体放弃猎物恐怕也是人为操控,这些人目的本就是把薛铖逼进山中!   树影重重,在夜风中乱舞仿若鬼手爪牙。在满目的夜色之中,溯辞突然捕捉到一线微弱的亮光稍瞬即逝,常年在西境沙漠中摸爬滚打出的直觉让她蓦然抓住薛铖的手,惊叫道:“停!快停下来!”   薛铖与魏狄骤然勒马,马儿一声长嘶,马蹄高抬,在三步内停了下来。   “怎么了?”薛铖低眸皱眉看她,问道。   溯辞没有理他,兀自翻身下马,一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道路,小步慢慢向前走去。匕首出鞘,转刃向前,她笔直地伸着手,双眼从上到下仔细观察,走得格外小心。   薛铖看见她的动作,很快明白过来,心下一沉。   走了不到五步,溯辞停了下来,她的匕首恰抵上了一根极细的钢索。钢索通体漆黑,细如发丝,绷得笔直,若按照薛铖方才的速度撞上去,必定会被切为两段!   溯辞保持着轻抵钢索的姿势,眯眼上下仔细看了看,果不其然,在上下还各有一条钢索,虽然不起眼,但借着偶尔洒落的星光还是能发现稍瞬即逝的金属光泽。   溯辞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今夜不算太黑,又是钢索,不然……   这口气还未完全吐出,她又变了脸色。   不对,若真想用这种伎俩杀人,何不换成更不容易发觉的风筝线或琴弦?   她顺着眼前这条钢索向左右看去,深林漆黑,不知它延向何处、绑着什么东西。   溯辞吸了吸鼻子,哭丧着脸开口喊薛铖:“薛将军,我好像碰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薛铖闻言即刻下马朝她走去,也看见了那三条钢索,刚要伸手触碰就被溯辞喝止:“别碰!”   她神色凝重,伸手指了指钢索两头,沉声道:“这钢索尽头不知有什么机关,小心些。”   薛铖闻言朝钢索一头的树林走了走,发现钢索并未系在附近的树上,反而向林子深处延伸而去。他拧了拧眉头,即刻掉头折返,低声道:“魏狄,你去那头,放心暗器。”   魏狄点头,随后在溯辞另一侧站定。   二人分立左右,皆面向钢索延伸的林间,长剑出鞘,戒备非常。   “别怕。”薛铖侧过脸安慰溯辞,“一会儿我说断,你直接把钢索切断,不要乱跑。”   “嗯。”溯辞点点头,紧了紧握着匕首的手。   薛铖重新正过脸,凝望着黝黑的深林,慢慢转动剑柄,骤然低喝:“断!”   溯辞闻言扭动手腕,锋锐的钢索在匕首下犹如泥线,稍加用力轻而易举从中切断。   紧绷的钢索瞬间弹开,卷曲着向林中飞速收回,与此同时,弩/箭的破空声传来,一排排利箭从两侧树林中射出,剑尖淬着毒,散发着幽暗的光芒。   薛铖与魏狄同时出剑,长剑在手中快速翻飞,交错的剑光织成一道剑幕,将射来的利箭一一击落。   溯辞十分听话的没有乱动,侧过脸看着薛铖的背影,抿了抿唇角。   等到了镇子上,或许是时候寻一样趁手的兵器了,否则再遇上这样的情况,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忍住想要伸手去揪薛铖衣角的冲动,暗自下了决心。   箭雨并没有维持很久,等最后一根利箭被斩落于地,薛铖和魏狄纷纷转头,在确认无人受伤后皆松了口气。   “还好你发现得及时。”薛铖的目光流露出些许赞许,“否则真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连魏狄都忍不住夸了一句:“姑娘好眼力。”   惹得溯辞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嘿嘿笑了两声。   轻松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很快击碎了三人面上的笑容,他们相互背对,各持兵刃警惕地看向四周。   风声呜咽,冷兵利刃从掩映的树叶间透出,数十个黑衣人蜂拥而至,瞬间将他们包围!   这些人果然有后手。   薛铖面色一沉,却没有思考的余地,挥剑迎上敌人。   三人与黑衣人缠斗一处,刀光剑影击碎了暗夜的宁静。这些黑衣人比先前几个身手高了不少,加上人数优势,薛铖三人一时间竟没能占据优势。   但沙场悍将毕竟老练,骨子里那股杀伐的血性被激发出来,慢慢扭转了局势,加上还有溯辞这么个身手灵活见缝插针的帮手,杀手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没有人退缩,即便逐渐居于下风,那些杀手反而更加凶狠地进攻,舍得一身剐,拼命也要给薛铖留下一点伤痕。   乱战之中,受伤在所难免。利剑割裂衣袍,在手臂、后背留下了道道血痕,薛铖眼都不眨,一剑将扑至眼前的黑衣人捅了个对穿,而后转腕横挥,利剑破骨而出,将那个惨叫的黑衣人甩开,又迎向下一柄利剑。   魏狄护着薛铖的后背,不给旁人任何可乘之机,溯辞则灵活地穿梭在黑衣人之中,匕首毫不留情地划开一个又一个人的手腕或脚踝,伤筋见骨,惨叫连连。   然而她的眼睛却不住瞥向深林,眼中仍有犹疑。   这场刺杀声势浩大,但即便是现在的围剿,她依然不觉得是最后的杀招。薛铖久经沙场,这种局面恐怕屡见不鲜,单枪匹马都可于敌军中突围,何况是这些个杀手。想要杀他,必须攻其不备,一招制敌,一旦令他有了防备,再难突破。   溯辞突然开始祈祷老天保佑这场刺杀的策划者脑子不太好使,否则……   ***   兵刃相击的声音在夜风中扩散,黝黑山林的深处、树影重重之间却立着一个人,夜色吞没了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轮廓,细长的手指搭在弓弦上,一下一下缓慢敲击着。   他似乎在欣赏这场堪称失败的刺杀,心情十分愉悦,以至于低笑出声。   手臂抬起,一只食指粗细、箭头满是倒刺的羽箭缓缓搭上弓,双指夹着箭羽,慢慢拉开弓弦,直至弓如满月,箭尖遥遥指向树林之外那个拼杀的身影。   手背青筋暴起,弓箭沉稳非常,持箭的人低低哼起了小曲儿,慢慢闭上双眸。   在眼前景象泯然一线间的那瞬,羽箭离弦,猛地扎了出去。   这是弓箭好手才有的准头和力道,这一击,他志在必得。   薛铖此时正一剑劈进了一个刺客的肩头,频繁交击的兵刃声响盖过了羽箭的破空声,前仆后继的黑衣人令他无暇分神。长剑抽出,血溅满地,当他转头看向下一个杀手时,溯辞的惊叫再度响起:“薛将军!”   薛铖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眼神却瞥向了声源方向。   她的速度很快,他看到她惊慌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近在咫尺的羽箭声终于冲破了金石之音撞入耳际。一个温软的身躯扑向他的怀抱,扑得他脚下一个趔趄,矮了矮身子。与此同时,那支羽箭重重扎入了溯辞的肩头,力道之大,几乎穿透了她的右肩!   溯辞闷哼出声,左手紧紧抓住薛铖,道:“林中还有人,快走!”   一击未中,林中那人抬手做了个手势,再度弯弓搭箭。   又有数个黑衣人从林中荡出,手持铁索飞轮,向薛铖掷来。   分身乏术,薛铖当机立断:“往林子里跑!”说罢弯腰抱起溯辞,扭头朝另一侧林中奔去。   魏狄打了个呼哨,紧追薛铖步伐而去。   那两匹战马得了信号,也调头追向各自的主人。   翻身上马,他们用尽全力向山林深处狂奔。   羽箭被重重树影遮去了目标,那个持箭的人啐了一口,将弓箭往地上一掷,大步走出树林。   “主上,他们逃了。”剩余的黑衣人齐齐跪倒在地,声音平静如水。   “无妨。”那人眯了眯眼,冷哼一声:“到了迷谷山涧,他们无路可逃。”   ***   树影飞快后退,溯辞缩在薛铖怀里,疼得眼泪汪汪,一只手死死揪着薛铖的前襟,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老天诶,这才几天就成这副模样了,薛将军的灾可真不好挡!   不多时,三人冲出了树林,身后的追兵暂时没了踪影,但眼前的景象更令他们大惊失色——   峭壁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断崖边怪石嶙峋,野草疯长。探头看去,往下是一片漆黑的深涧,已没有去路!   “将军!”魏狄惊道:“怎么办!”   薛铖眉头紧蹙,翻身下马蹲在断崖边向下张望了片刻。   身后树叶的窸窣声再次传来,他回头看了看面色煞白的溯辞,又看向魏狄,突然问:“魏狄,敢跳么?” 第10章 拔箭   他敢我不敢啊!   溯辞疼得短暂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恨不得冲上前晃一晃薛铖的脑袋。   将军!我帮你挡箭不是为了来看你跳崖的!   可惜薛铖转过了脸,没看到她龇牙咧嘴的表情。   魏狄倒十分淡定地走到薛铖的位置,蹲下身伸手仔细向下探了探,片刻后转脸对薛铖道:“没问题。”   “带上她呢?”   魏狄瞥了眼龇着牙的溯辞,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道:“问题不大。”   “你带她下去。”薛铖闻言起身,不容置喙地下达命令。   “将军你呢?”魏狄惊道。   “雁过拔毛,刀都削到你头上了,难不成还要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去?”薛铖把溯辞扶下马,伸手在两匹马身上一拍,看着它们奔入树林隐去踪迹,这才抽出长剑,向树林方向走了几步,吩咐道:“快带她走,不要让我分心。”   溯辞有些不甘心地撇撇嘴,然而老长一根羽箭还戳在她背后,令她不得不服软。十分乖觉地爬上魏狄的后背,她冲着薛铖道:“薛将军,你可悠着点,别砸了我的招牌诶。”   “放心。”薛铖牵了牵嘴角,声音带着浅淡的笑意,“你的招牌五十年内还倒不了。”   话音方落,魏狄背着溯辞跃下山崖,追击而至的黑衣人也在这时踏出了林子。   星光笼罩山林,银月如钩,仅余极细的一弯。星辉与莽莽山林构成了一副泼墨画卷,而这画卷中央,一个颀长的身影静立,雪亮的长剑垂在身侧,手指轻点剑身,乌沉沉的眼盯着鱼贯而出的黑衣人,面无表情。   直到那个射箭的人走出树林的阴影。   他的面上带着一个红色的鬼面,一身黑衣十分利落。他缓步上前,负手对着薛铖轻笑一声,开口道:“薛铖,你已无路可退。”   薛铖不置一词,慢慢转动手腕。   那人继续讽道:“昔日威武的镇北将军沦落到葬身荒野山涧,不知将军心里是何滋味。”   薛铖不动声色地把在场所有黑衣人打量了一番,最后又停到鬼面人的身上。   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衣黑靴,与之前一样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这个鬼面人明显是头领,想要获得什么线索,恐怕只能从他身上下手。   薛铖很快拿定了主意。   见他一直沉默,鬼面人顿觉无趣,冷声厉喝:“薛铖,交出虎符,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别想。”薛铖毫不犹豫地拒绝。   “敬酒不吃吃罚酒!”鬼面人冷笑,“你已无路可逃,死到临……”   他的话被薛铖的剑阻在了喉间,薛铖出手如电,暗器从左袖中飞出,瞬间定住了鬼面人身侧的几个杀手,同时右手出剑,袭向鬼面人咽喉!   鬼面人手中并无兵器,最近的帮手被定住,远些的反应不及,而薛铖的剑已至面前。来不及拔剑,鬼面人竟徒手去档!他的左手五指上都套着金属指环,冷光流转,直向薛铖的剑抓来。   在手指即将触及剑身时,薛铖突然变换了招式,剑身一立,放弃了他的咽喉要害,削向他的面具。   鬼面人瞳孔骤缩,偏头躲避,然而锋利的长剑还是斩断了鬓边的系带,面具随着他偏头的去势微微扬起,露出面具下的皮肤。   察觉到对方的用意,鬼面人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薛铖,陡然伸手按住面具,极速飞退。四周的黑衣人也再度围拢,挡在鬼面人身前。   薛铖收手,一甩长剑,道:“我认得你。”   鬼面人心头一跳,又听见薛铖不慢不紧地补了一句:“或者是我见过就一定能认出来的人,否则你不会如此在意面具,甚至不惜放弃杀我的机会。”   薛铖的眸光锐利,仿佛穿透了面具看见了他的本来面目。   鬼面人不语。   方才,他确实有一瞬的机会可以杀薛铖,但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那一刻他本能的动作是护住面具,而不是拔剑削断他的咽喉。   “你没有把握杀我。”薛铖继续道:“你熟知我的身手,所以你下意识地躲开了。”   “那又如何。”鬼面人终于沉不住气,恶声相向:“你背后是迷谷深涧,林子里都是我的人,你插翅难逃!”   “你是北魏刺客?”薛铖无视他的威胁,问道。   “哈?”鬼面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继而大笑道:“薛铖,你不会真以为只有北魏想要你的命吧?”他的声音充满恶意,一字一顿道:“大晋有数不清的人,巴不得你战死沙场、永远消失。”   薛铖没有像鬼面人预想中一样勃然色变,反而笑了:“是么?”   他重新抬眸,剑指鬼面人,面上明明笑着,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骤然而起的杀意另鬼面人也暗自心惊。   剑光再次从他手底铺开,这一刻,他仿佛身披战甲回到了沙场孤军突围的那刻,无所顾忌,所以无坚不摧。   以命相搏的杀招令人胆寒,鬼面人眼睁睁看着薛铖斩落一个又一个杀手,步履毫不停歇,至奔他来。他咬了咬牙,仍旧一手撑着面具,一手拔剑出鞘。   几乎是剑尖离开剑鞘的瞬间,薛铖一剑挥来!   清脆的声响在耳畔炸开,这一击震得他虎口发麻,拼尽了全力才堪堪将薛铖的长剑阻在离脖颈方寸之地,那双没有温度的眼近在咫尺,看得他后背生寒。   鬼面人心里十分清楚,他不是薛铖的对手。在这种正面硬碰硬的情况下,整个大晋没人是薛铖的对手!   “来人!”对于死的恐惧在这一瞬盖过了他想手刃薛铖邀功的贪婪,鬼面人放声大呼:“快来人!拦住他!杀了他!”   林中很快传出人群奔走的声音,薛铖冷笑:“只知偷袭的懦夫!”说着手下力道加重,将鬼面人的剑击飞,大步向前,一剑刺向他心口。   鬼面人拼尽全力闪避,却终究没能避开剑锋,只听噗的一声,长剑扎入血肉,捅穿了他的右肩。   薛铖并未停顿,扭转剑锋斜削而出,血肉飞溅,鬼面人颤声惨呼。   这条右臂,怕是再拿不了弓箭了。   散落的黑衣人急忙回护,林中也飞出铁索飞轮,齐齐缠向薛铖。他并不恋战,压下刺来的利剑,借力轻身而起向后退回崖边。   夜风撩起衣摆,薛铖看着跪坐在地浑身颤抖的鬼面人,道:“那一箭,还给你了。”   言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跳下悬崖!   黑衣人一惊,疾步奔至崖边张望,然而除了漆黑的深涧,什么也看不到。   “主上!”有人回头抱拳对鬼面人道:“他跳下去了。”   红色的鬼面具跌落在地,鬼面人垂着头,蓦然一拳砸在地面,狠声咆哮:“死要见尸!给我搜!就算把迷谷深涧毁了,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   山崖长着茂盛的野草,但在野草掩映之间有一条条粗壮的树藤盘绕在崖壁之上,若仔细勘查并不难发现。魏狄正是借助这些藤条安然将溯辞送至谷底,而薛铖也是凭借这些藤条在跳崖后安然落地。   等薛铖抵达谷底时,溯辞的面上已失尽血色,座靠在树下,双眼紧闭,气息虚弱。   魏狄在一旁攥着止血的药粉有些不知所措,正犹豫是不是要撕开溯辞的衣服拔剑止血,耳边就听到了脚步声。他警觉地起身回眸,正看见薛铖大步流星而来,瞬间有了主心骨,忙迎上去道:“将军,你快看看溯辞姑娘吧!”   薛铖神色一凛,立即快步走去。   他蹲下身看着溯辞惨白的脸庞,低声唤道:“溯辞?”   溯辞费劲地掀开一只眼,在薛铖面上溜了一圈,问:“薛将军,没缺胳膊少腿吧?”   “全着呢。”   “那就好。”溯辞重新闭上眼,“少了怪可惜的。”   薛铖有些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后在她身前跪坐下,伸手扶住她的肩靠向自己怀中,低眸检查起她的伤势,顺带吩咐魏狄:“去找找有没有隐蔽的地方,上头那些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溯辞的伤势不太乐观,箭头上估计倒刺不少,哪怕只轻轻牵动肌肉都会撕裂伤口内部,血流不止。再这么下去无法止血,她迟早会失血过多而亡,必须尽快拔出羽箭。   身上还有止血的药粉,有火折子,溯辞身上还有匕首,工具倒是不缺,就看魏狄能否迅速找到隐蔽的藏身之所。   好在老天相帮,魏狄很快折返,带来了附近有一处山洞的消息。   薛铖颔首,将溯辞横抱而起,跟随魏狄飞快朝山洞奔去。   发现的这处山洞并没有多深,好在洞口狭小,又有厚重的蔓藤枝叶掩映,叫人不易发觉。   溯辞伤在背部,薛铖只能让她伏在自己怀里以免触碰伤口,等魏狄燃起篝火后,又吩咐他去寻干净的水。   魏狄任劳任怨,只是走之前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薛铖。   想给溯辞姑娘拔箭止血,大概要脱衣裳吧?将军,你可要负责到底啊!   可惜薛铖并没有想这么多,从溯辞怀中摸出匕首,干脆利落地割开她后背的衣衫,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眼前。   仔细将匕首置于火上烤过后,薛铖垂眸对趴在自己肩头的溯辞低声说道:“我准备给你拔箭,若是疼,忍着些。”   溯辞大约没太听清薛铖说的什么,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然而在匕首刺入伤口的那瞬,她浑身一颤,喉见一声呜咽,蓦然张口咬住了薛铖的肩头!   薛铖:姑娘你不怕牙疼么? 第11章 迷谷   熊熊火光将依偎着的两人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暖橙色的光晕笼罩身周,带着几分天成的暧昧气息。   但薛铖正在做的事跟这种氛围半点沾不上边。   匕首刺入伤口,将满是倒刺的箭头剜出,紧接着止血上药一气呵成。即便隔着层层衣料,他依然能感觉到肩头的刺痛,十有八/九已经见了血。   下嘴真不留情。   薛铖无声咧了咧嘴,低头翻出内袍撕出布条准备包扎。溯辞慢慢松了口,依旧埋首在薛铖肩头一动不动。   待撕好布条,薛铖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她伤在背后,若想妥善包扎,至少也要穿过腋下,难道要隔着衣服?   肩背雪白的肌肤映入眼帘,此时他从拔箭的紧张状态中回过神,见到溯辞这幅样子,不免耳尖发热默默撇开了眼。   然而伤口必须包扎,薛铖盯着石壁吐了口气,稳定心神后再度垂眸,低声一句:“得罪了。”而后伸手将她右肩的衣衫褪下。   浑圆的胳膊暴露在视线中,微微移动目光还能看见修长锁骨的一角。布条从腋下穿过,一圈圈缠绕肩头,手指无可避免地偶尔触碰上温热的肌肤,细腻的触感令薛铖的动作时有停顿。这短短的数分钟可堪比一场硬仗,等他最终系紧布条、视线从她的肩头解脱,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原本完好的衣衫早被撕得七零八碎,即使拢回肩上,也无法遮全肩背的肌肤。薛铖想了想,还是脱下外袍罩在溯辞身上。   拎着水囊回来的魏狄恰恰看见了这一幕,宽大的外袍罩下,雪似的肌肤一闪而逝。此刻薛铖背对着洞口,以魏狄的视角只能看见自家将军正揽着溯辞,而溯辞的脑袋搁在薛铖的肩窝,简直就是相拥的姿势。   魏狄拿着水囊停在了洞口处,默默看向洞顶,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将军果真神速也。   可惜这么一个大活人进石洞薛铖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甚至没有回头,一边整理外袍的边角,一边开口问:“找到水了?”   “找到了!”魏狄的思绪从九霄云外回落,即刻上前将水囊递给薛铖。   薛铖只手拔开木塞,伸手轻拍溯辞的脑袋,温声道:“来喝点水。”   怀里的人一点反应也无,只有均匀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肩窝。薛铖皱了皱眉,伸手慢慢将溯辞侧过身,只见她面色煞白双眸紧闭,已然昏睡过去。   薛铖心下一软,又从内袍上撕下一小块布,沾上水一点点浸润她干燥的嘴唇。   魏狄见状又慢慢挪回了洞口附近,捡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默默掏出了干粮。   长夜寂寂,鬼面人受伤,那些黑衣杀手一时半刻也追不过来,薛铖并不太担心,反倒是溯辞的伤势令他心下担忧。   山涧的夜很凉,溯辞伤在后背自然不能躺在地上,可洞窟中也没有什么可依靠的舒适之处,所以薛铖让她半伏在自己身上,披着外袍也能暖和些许。可即便如此,等到后半夜,溯辞开始在他怀中瑟缩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襟,向他怀里贴去。   薛铖睁开眼,立即伸手探上她的额头,入手温度滚烫。   到底还是发热了。   他眉头蹙起,飞快用冰凉的溪水浸湿布条,贴上她的额头,同时伸手揽过她的腰身,把她往怀中紧了紧,缓解了深夜的寒凉。   整个后半夜薛铖都没能合眼,反复用溪水给她降温,直到天际翻起鱼肚白,那烫人的热度才减弱了一些。   薛铖长舒了口气,仰头靠在石壁上浅眠片刻。等天光透亮、魏狄探路归来,他背上溯辞,三人一道向谷中摸索前行。   山涧中的树木极高,树干笔直拔地而起,树冠枝叶繁茂,阳光被叶片的缝隙切成丝缕,一道一道投射在满是落叶的地面。   落叶在靴底发出咯吱的声响,鸟儿的啼鸣声在谷中回荡,偶尔还有小型的走兽在林中一闪而逝。显然一副人迹罕至的模样。   举目看去,每一颗树、一段路的模样都十分相似,即便提早确认了方向,一路走来景色竟没有什么变化。   魏狄开始在树干上留下记号。又复行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兜回了原处。   这个半大不小的深涧山谷就如一个巨大的迷宫,不知起始,难辨方位。   当薛铖准备再挑一个方向探路的时候,耳边幽幽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别走了,你们闯进别人布的阵里了。”   溯辞不知何时醒了,戳着薛铖的肩头,哑着嗓子道:“若找不到阵主人留下的生路,你们走一辈子也未必能走出去。”   “醒了?”薛铖侧过脸,问:“好些了?”   溯辞晃晃脑袋,闷声道:“还是疼。”   “再忍忍,等出去了给你找大夫。”薛铖温声安慰。   “唔,你们再兜一圈,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溯辞也不墨迹,暂时头昏脑热搁在一边,强打精神观察起林中的一草一木。   又是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回到最开始留下记号的地方,溯辞也差不多把林中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里的阵法并不厉害,却十分巧妙,借用了山涧中相差无几的参天大树,加上这遮天蔽日的树冠迷惑人的方向感而已,让人以为仍是按照原定方位行走,实则早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方向。   “薛将军。”溯辞把下巴搁在薛铖的肩上,说:“你闭上眼,我怎么说你怎么走,千万别走歪了。”又对魏狄道:“魏大人,一会儿不论我指的路有多匪夷所思,你千万别出声干扰。”   薛铖自然不疑有他,十分干脆地闭上了眼。魏狄更没有异议,看着溯辞的眼中甚至有了星点亮光。   将军的眼光真是不错!   “薛将军,朝你现在的面向,往前走二十步。”   薛铖抬足向前。   “薛将军,你算术好不好?要不要我帮你数着?”   薛铖:“……不必。”   明明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心中没有半分犹豫,完全按照溯辞的话语前行。   “唔,算多了,往后退两步。”   “对啦,再往左边转一转。再转一转……停停停,多了多了,回去点。”   “再往前走二十步。”   ……   “薛将军你再不停下来要撞树了。”   ……   “哇,好大一条蛇诶,薛将军你吃不吃蛇羹?”   薛铖、魏狄:姑娘你有忌口么?   三人在溯辞的指挥下绕了小半个时辰,眼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参天大树终于慢慢显露出了边境。   “好了。”溯辞拍了拍薛铖的头顶,声音又耷拉下来:“到了。”   薛铖睁眼,正看到最后一颗大树,再往前便是一片碧绿的青草地,野花盛开,全然不似仲秋时节。   薛铖与魏狄对视一眼,面上俱是一喜,立即快步奔出。   青草地后是隔成小块的田地,有些栽种着蔬果,有些鲜花盛开。篱笆小路在田间蜿蜒,尽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显然有人居住于此。   待走近了,便看见花田间有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女坐在木质轮椅上,正侍弄着盛放的花朵。乌发盘成最简单的发髻,簪着一朵淡紫色的花,面容恬静。   发觉疾步而来的不速之客,少女有一瞬的诧异,但并不惊慌,反而转动轮椅迎向他们。   “三位稀客。”少女笑道:“谷中已有很久未曾有客,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懂得那个阵法。”   既然谷主人以笑脸相迎,薛铖与魏狄再如何心有戒备,面上还是客气地与她打招呼:“误闯此地,还请姑娘见谅。”   等少女行至面前,他们才发现她虽相貌平平,却是一双天生异瞳。一只眼漆黑如暗夜,另一只灿如黄金。   二人愣了愣,不自觉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少女却不以为意,笑道:“看来三位也是误打误撞至此,可惜我腿脚不便,如要出谷,恐怕需等阿清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高呼:“棠棠!”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轻功疾步而来,把少女挡在了身后,十分警惕地盯着薛铖三人,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被唤作棠棠的少女从少年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温声解释:“阿清,他们误打误撞闯进来,没什么恶意。”   阿清面色缓和了一些,嘴上却不留情:“既然如此,就请各位即刻出谷吧。”   棠棠伸手拽了拽阿清的衣角,嗔道:“这么凶做什么,没见还有个受伤的姑娘么。”   薛铖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面上转过,随之道:“我们确实是为赶路偶入此地,只是我朋友受了伤,现在还发着烧,请二位行个方便。”   “这么严重?”棠棠一惊,即刻道:“阿清,快请人进去吧,若耽误了姑娘的伤势可不好。”   阿清无奈看了眼棠棠,终究还是没有拂她的意思,硬声硬气对薛铖道:“随我来。”   倒是棠棠有些雀跃,跟在后头说:“我读过一些医书,如不嫌弃,让我给这位姑娘看看可好?”   “棠棠!”阿清十分不赞同地拔高了音量。   魏狄及时解围道:“不必如此麻烦姑娘,有些药材就足够了。”末了还补了一句:“我们会付钱的。”   阿清这回没再反对,道:“常见的药材倒是有,稀罕的可就未必了。”   言谈间,一行人走至木屋前,棠棠差阿清去弄些吃食,自己亲自将薛铖等人带进了木屋。   “阿清性子谨慎。”棠棠推开屋门,解释道:“如有冒犯之处,请各位多包涵。”   薛铖小心翼翼将溯辞放在床上,摇了摇头,“本就是我们唐突。”说着又伸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见热度不太高,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棠棠盯着溯辞看了许久,又将视线投向薛铖,突然问:“二位可是京城人士?”   薛铖和魏狄同时心头一跳,防备之心再度筑起,警惕地看向这个坐在轮椅上言笑晏晏的少女。   少女恍若不觉,又问:“二位可知道京城季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个奖励副本【 第12章 少女   京城季府,只要不是闭目塞听之人都听说过。   清贵世家,四朝纯臣,稳坐御史台,两片嘴皮子利得连皇帝都无可奈何。不涉党争,不与任何一个皇子贵胄交好,办起事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却偏偏深受历代帝王信任,以至于朝臣对御史台又爱又恨。爱他办对手案子时雷厉风行不留情面的作风,也恨他转脸顺带还能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季家到这一代,任职御史大夫的乃是季家大郎季明渊,腰杆笔直,走路生风,一张嘴一支笔不知戳了多少人的脊梁骨,连素有手段的大理寺卿见着他都发憷。正所谓御史大夫猛于虎。   季老太傅年过花甲,早早致仕闲赋在家,顶着个太傅的虚衔一天到晚在京城附近给要报官的穷苦百姓写状子,把附近这些个县衙的知县甚至是京兆尹气得吹胡子瞪眼。   更别说季明渊的幼子季舒城混进大理寺做了寺丞,走马上任第一天拿了安国公府的四公子,细数十数条罪状,桩桩件件皆有实证。安国公捞人不及,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一家子刺儿头把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皇帝却用得十分安心,多有偏袒,那些雪片似的折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了过去,弄得朝堂谈“季”色变。   这些事迹薛铖自然知晓,以季家的名声,这样一个丰州边境山谷中的少女有所耳闻也并不太过稀奇。但令薛铖疑惑的是,打听季家也就罢了,怎么专挑人内宅里头的事问?   她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问来问去左右离不开季家三郎。   季三郎季明博乃是季老太傅的幼子,如今不过三十来岁,资质平平,被上头两个明珠似的兄长衬成了鱼目,更无心仕途,领了个闲职无所事事。可再如何平庸到底是季家儿郎,加上一副俊俏的皮相,早年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公子哥儿,说媒的人络绎不绝。   按常理,在季家严谨的家风下,季明博的人生路基本可以一眼看到头。但这样一个从小中庸到大的人,却在十五年前做了一件另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季明博云游归来,带回了一个南境女子,要娶她为妻。   此事当时轰动京城,只因这女子乃是南境珈蓝国贵族的女奴隶,天生异瞳,身上还烙有奴隶印记。   晋国本就视异瞳为不祥之物,遑论此人还是个女奴!   可不论季老太傅当年如何反对,季明博却是铁了心非卿不娶,最后季老不忍太过苛责这个幼子,还是遂了他的意。只是当年这场喜宴十分低调,那女子深居简出,慢慢也淡出了众人视线。   后来不知怎的,这女子一年后突然失踪,季明博从此消沉下去,孤身一人,至今未再续娶。   薛铖对这些内宅里的传闻并不上心,只是单纯地奇怪棠棠打听季明博的用意,倒是魏狄十分惊奇地打量了她几眼,欲言又止。   不多时,阿清端着清粥小菜回屋,棠棠也适时停住了嘴,转头去看溯辞的伤势。阿清虽一脸不同意的表情,到底还是没拦住棠棠,棠棠也不敢托大,开了个保守温和的方子,又催他去煎药。   薛铖适时递了个眼色,魏狄立即从怀中摸出碎银塞给棠棠,一面说着去帮忙,一面出屋追上阿清的步伐。   木屋中顿时静了下来。   溯辞睡得很沉,面色依然苍白,薛铖替她掖好被子,又端来水慢慢沾上她的唇角,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察觉到他身周低沉的气场,棠棠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指,低眸轻声道:“薛将军,你不必如此防备,我真的没有恶意。”   薛铖的手蓦然顿住,眼皮一掀,锐利的目光直刺棠棠,看得她心头一跳,连忙摆手解释:“薛将军,我并非刻意刺探,只不过认出你罢了。”   她睨了一眼薛铖毫无表情的脸,低声道:“阿清曾在镇子上给我带过些话本,里头有你的画像。”   薛铖的面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问:“你打听季家做什么?”   “我……”棠棠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又把魏狄方才给她的碎银放在桌上,这才说:“薛将军,我能治好这位姑娘的伤,也不要你们的银钱,能否求将军一件事?”   “我若拒绝呢?”   棠棠顿时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   屋内的气氛再度陷入尴尬的僵局,床榻上的溯辞突然发出几声轻咳,缓解了紧绷的气氛。   薛铖立即端起水杯凑到溯辞面前,看她慢慢睁眼,低声询问:“要不要喝点水?”   溯辞点头,在薛铖的帮扶下直起身,就着他的手浅抿几口,目光在屋内一溜,很快落到了紧张不安的棠棠身上。   “你的眼睛……”溯辞对上那双异瞳愣了愣,旋即笑道:“真漂亮。”   棠棠从未被如此夸赞过,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姑娘谬赞。”   “在我们那儿,金色的眼瞳可是神明的象征呢。”溯辞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差点就要脱口问她要不要算个命,结果被薛铖拿杯子在嘴边一压,硬生生把话压了回去。   被灌了一口水的溯辞十分委屈地抬眸瞪了眼薛铖,鼻尖微动,很快嗅到了饭菜的香味,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说:“我饿了。”   薛铖默默放下水杯,转头去端饭菜。哪知溯辞瞅了眼满目绿油油的青菜,又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想吃肉。”   一边的棠棠闻言眼前一亮,终于发现了用武之地,立即接话道:“厨房里还有一只阿清刚猎的野鸡……”   “不许。”薛铖断然拒绝,“你受了伤,烧还没退,忌油腻荤腥。”   溯辞内心哇地一下哭出声。   薛大将军,你这样会失去你的挡箭牌的!   她默默捂住脸,垂死挣扎:“喝、喝肉汤行不行?”   薛铖无言,没能抵挡住从指缝中投出的热切目光,叹声道:“行吧。”   溯辞瞬间眉开眼笑,对棠棠道:“麻烦了。”   棠棠正愁无用武之地,忙不迭地应下,推着轮椅扭头去准备炖汤。   实在看不过溯辞那副窃笑的模样,薛铖黑着脸硬是喂了她一碗清粥配蔬菜,塞得她不得不挤出两滴眼泪叫着肩膀疼,才让薛铖准备盛第二碗粥的手停了下来。   恰逢魏狄端着药碗赶来,进屋就看见溯辞歪在榻上用一脸你要负责的表情看着薛铖,左手轻抚肚子,幽幽叹道:“将军,想吐。”   魏狄:我错过什么了?   薛铖:我什么都没做!   大约是知道自己的伤势不妙,溯辞喝药倒喝得十分利索,一大碗墨黑的药汁下毒,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末了呷呷嘴,十分嫌弃地把碗丢给薛铖。   喝完药薛铖准备给她换药,昨夜太过仓促,并没有好好清洗伤口,这回他差魏狄打来热水,又问棠棠要了些布条和一身干净的衣衫,再次把挺尸的溯辞拎了起来。   外袍褪下,衣衫拉下肩头,后背大片雪白的肌肤又一次暴露在视线中。相比昨夜昏黄火光模糊视线,此时薛铖看得更加清楚,无论是细腻的肌理还是那狰狞的伤口,令他的耳朵尖再次烫了起来。   西境民风相比中原开放得多,溯辞对此并没有感觉到不适,反而忧心忡忡地问:“严重么?会不会留疤?”   薛铖将温热的布巾帖上她的后背,慢慢擦拭血污,十分耿直地回答:“肯定会。”   这样深的伤口,不发炎就谢天谢地了,还有心思想留疤的事?   谁料溯辞竟认真想了想,安慰自己道:“没事,大不了刺朵花上去。你觉得刺牡丹好,还是刺芍药?”   薛铖腹诽:刺块肉挺适合你的。   不等薛铖开口,溯辞又摇摇头,自我否定:“算了,太艳了不好看。”   薛铖扬了扬下颌表示同意。   “刺什么好呢?”溯辞揪着一缕头发,苦思冥想,“花鸟虫鱼太普通,总不能把名字刺上去吧?”   “你们云浮宫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图腾圣物?”薛铖提议。   溯辞眼前一亮:“凤凰!”   薛铖:“……别想了,这东西你想刺也没人敢给你刺。”   溯辞又蔫儿了下去:“你们规矩真多。”   “整只的凤凰必然不行。”薛铖清洗干净伤口,开始重新上药,“凤羽倒是问题不大。”   伤口的刺痛令溯辞倒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应道:“也好,凤羽不错,回去也不怕被嬷嬷骂。”   薛铖的手顿了顿,“你要回西境?”   “嗯。”溯辞应得理所当然,“等你安然度过死劫,我就回云浮宫去啦。”   “不是说保我五十年无虞么?”薛铖眸色深了几分,问:“诓我呢?”   溯辞猛然发现说漏了嘴,连忙补救:“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度过死劫,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长命百岁!就算你这一劫要历五十年,我也五十年后再走,决不食言!”   “说得好听。”薛铖冷哼一声,“你所谓的劫数我一点感知也无,你若明天就说死劫已过扭头要有,我岂不是也得由着你去?”   溯辞一时语塞。   好像……是这个理?   她歪头想了想,突然使劲侧过脸,十分严肃地对薛铖道:“薛将军,你可别是舍不得我吧?”   薛铖蓦然收紧手中的布条,疼得溯辞大叫起来:“嘶,轻点轻点!就算你恼羞成怒也不能这么谋财害命吧!”   “你哪来的财?”   “那就谋色害命!”溯辞理直气壮。   薛铖看了看她光裸的后背,一时语塞。 第13章 鸡汤   换过药后,溯辞又倒头睡了过去。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尽数收敛,侧蜷在床榻上,缕缕乌黑的发丝垂在脸颊,长睫低垂,呼吸绵长,好在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薛铖替她拂开颊上乱发,轻手轻脚地慢慢走了出去。守在外间的魏狄嗖的一下缩回脖子,低头吃饭,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棠棠和阿清还在后厨忙碌,屋内只有他们二人。薛铖并不多话,提起筷子默默吃饭,倒是魏狄憋了一肚子话,几度抬眼瞄向他,直到食不知味地塞下最后一粒米饭,终于按捺不住,低声开口问:“将军,你觉不觉得那个小姑娘长得确实有点像季家三老爷?”   “是么?”薛铖讶然。   魏狄连忙科普:“这么多年天生异瞳的就只听过说过一人——十五年前季明博带回来的那个女人。那姑娘看年岁应该差不多,也是天生异瞳,又在打听季家的事情,我瞧着说不定就是季明博的女儿!”   薛铖睨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清楚。”   “当年那么大的事,也就将军你不知道了。”魏狄小声嘟囔。   “是又如何。”薛铖放下筷子,“以我现在的身份,与季家牵扯越少越好。”   一个是军功赫赫的东陵王世子,一个是朝中举足轻重的纯臣,真要摆在了一起,对谁都不利,何况是如今这种局面。   魏狄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却还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四朝纯臣,以季家如今的声望地位,若能卖他一个人情,将军回京之后也能多一道保命符。可惜了。   “此处不宜久留。”薛铖又道:“陛下召我回京,若耽搁了时日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何况那些杀手未必找不到这里,等溯辞烧退了我们就走。”   魏狄没有异议,只是有些担忧地瞥了眼内间,问:“溯辞姑娘的伤势撑得住么?”   “没有伤到筋骨。”薛铖也不敢断言,“伤口太深,等到了丰都还是要找个大夫瞧瞧。”   “嗯。”魏狄点点头,试探着又问了一句:“等到了京城,将军打算如何安置溯辞姑娘?”   准备倒茶的手一顿,薛铖有些诧异地看向魏狄。这个问题他确实不曾考虑过,但……魏狄什么时候对这种事上心了?   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魏狄急忙解释道:“溯辞姑娘舍命为将军挡了一箭,情深义重可见一斑。况且她一个女儿家一路追随将军至此,将军也都……”想到薛铖给溯辞拔箭的场景,魏狄挠了挠鬓角,更加肯定地说:“就算西境民风开放,也不能太过轻率。”   除了当头那一句还能听,越到后来越没了谱,就差没直接说“将军你都看了人家得对人姑娘负责不能当负心汉啊”。   薛铖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怒道:“吃你的饭!你家将军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必须不是。”自知没管住嘴的魏狄借坡下驴,夸了一句:“将军是有担当的好人,绝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之事!”   薛铖: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威胁呢?   虽然没闹明白魏狄为何突然对溯辞的事上了心,但却刚好给薛铖提了个醒——是该考虑一下回京之后安置溯辞的问题了。   ***   此时京城东宫之中,太子薛昭仁正在书房练字。   浓墨在宣纸上晕开,笔锋苍劲有力,挥毫之间,一个锋芒毕露的“唳”字跃然纸上。薛昭仁凝视片刻,伸手将纸揉做一团弃于纸篓,又重新铺纸,写了个圆润的“和”字,这才满意地放下笔。   东宫的掌印太监裴书疾步入屋,在书桌前行礼,轻唤了句:“太子爷。”   “有消息了?”薛昭仁背过手,问。   “没成。”裴书弯腰低眉,道:“公子受伤了。”   薛昭仁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平静,又问:“那边呢?”   “如您所料,瑞王插手了,只是薛铖跳崖没了踪影,那边没能赶上。”   “嘁。”薛昭仁嗤笑,“老九还是那副样子,做什么事都赶不上时机。”   裴书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接话。   等笑够了,薛昭仁心情颇好的松了松肩,道:“罢了,我也没指望能一击必杀,薛铖命大,就让他去吧。北魏的使团不出半月也将抵京,镇北将军在这时候出了事确实不大妥当。左右还有瑞王的人,看他造化。”   “是。”   “公子那边,送些上好的药材过去,让他安心养伤。”薛昭仁又吩咐道:“让他切勿操之过急,这一笔帐,有他还的时候。”   “是。”裴书领命,又道:“左相大人到了。”   “请他来书房。”薛昭仁理了理衣袖,从桌案后走出,缓步行至外间。   瑞兽香炉熏着御赐的龙涎香,墙上字画、屋角花瓶,无处不透着华贵与精致。不多时,裴书领着左相孟乾步入书房,而孟乾身后还有一个带着黑纱斗笠的人。   裴书上好茶水便知趣地退出书房、带上门,顺带遣散了附近的下人。书房内,孟乾笑着对薛昭仁行礼,道:“殿下,我把人带来了。”   薛昭仁微微点头,那个头戴黑纱斗笠的人躬身上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头微白的发,脸上堆着笑向他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太医,许久不见,身子骨可还好?”薛昭仁虚扶一把,笑容和煦。   太医令李荣林眼中精光闪烁,脸上的笑容可以称得上是谄媚,忙道:“劳殿下记挂,微臣这副老骨头还能为殿下尽犬马之劳。”   孟乾负手立于一旁,转动着翠玉扳指,与太子一样眉目含笑,成竹在胸。   书房附近一片安静,有风穿树丛,带着仲秋的寒凉慢慢吹遍整个皇城。   ***   溯辞这厢睡得格外踏实,直到阿清端着炖好的鸡汤入屋,鸡汤鲜香的味道争先恐后地钻入鼻尖。只见她鼻尖动了动,瞬间睁开双眼,掀被子、下床套鞋一气呵成,嗖地一下蹿了出去,大叫道:“肉汤!”   阿清被吓了一跳,险些把盆给掀了;薛铖与魏狄默默别开眼,不忍直视;倒是棠棠噗嗤一声笑了,把手中的碗搁上桌,笑眯眯地对溯辞说:“刚出锅热乎着呢,快来尝尝。”   溯辞点头如捣蒜,忙扑到桌前坐下,双膝并拢背脊挺直,两只手的指尖搭在桌沿,目光灼灼地盯着棠棠给她盛汤,就差在脖子上栓个牌子,写上求喂食仨大字了。   肥美的山鸡配上鲜嫩的豆腐和饱满的菌子,文火慢炖,末了又添了一把绿油油的野菜,把肉的香、菌子的鲜和野菜的清爽通通溶进汤中,更别说那白嫩嫩的豆腐,一口混着汤从舌尖滑进肚里,说不出的舒服熨帖。   许是薛铖先前那句忌荤腥的震慑,棠棠给她盛的那碗一根肉丝都寻不出。溯辞左手不太利索地拈着筷子,一面吹着气,一面三下五除把汤吞下肚,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嚼着最后一片菌子,一手托腮,直勾勾盯着薛铖的碗看。   薛铖吃了一大半,碗里剩一只鸡腿,还没下嘴。   溯辞微微倾过身,手指摩挲着筷子,蠢蠢欲动。   薛铖早就感觉到她那灼热的目光,偏偏慢条斯理地喝汤吃肉,可直到一碗汤见了底,那只鸡腿依然完好无损地靠在碗边。   这下溯辞忍不住了,目光在旁边这几人的面上一转,蓦然出手一筷子戳向薛铖碗里的鸡腿。薛铖自有防备,筷子在手中一转,刷地敲向她的手背。   溯辞吃痛收手,看向薛铖的眼里又多了几分幽怨。   “出息。”薛铖轻嗤一声,摆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把自己碗里的那只鸡腿夹去了溯辞碗中。   溯辞的眼神瞬间亮了,冲他龇牙一笑,埋头大口啃起肉来。   薛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伸手端起茶杯送至唇边,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另一边喝汤吃肉的魏狄也重新把目光放回碗内,内心冷哼一声:将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特意给人姑娘留的!   吃饱喝足,溯辞又乖乖喝了一碗药,精神恢复了不少,又不愿在床上窝着,便一脸好奇地去找棠棠说话。   见她来了精神,薛铖也盘算起出谷的事,与魏狄一同向阿清打听出路。阿清对他们的敌意消减了一些,遂提议带他们去出谷的小路转一转、探探情况。   棠棠腿脚不便,溯辞身上有伤,自然留在了木屋。恰时近日暮,天边层云染上红金的颜色,给小小山谷点缀上斑斓的光影。溯辞鲜少见过这样的景色,兴致勃勃地拉上棠棠去花田里看云彩。   风送花香,光影变幻。溯辞坐在石头上,仰着脖子看天边逐渐流逝的金红色,感慨道:“真美啊,西境走几里的路都未必有树木,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色。”   “你是西境人?”棠棠好奇地发问。   “嗯。”溯辞伸手在虚空中勾勒云彩的轮廓,说:“在西境,金色的眼眸是神明的象征,金色异瞳代表着天神和人间的桥梁。你若生在西境,很有可能就是某个部落的神使,别人和你说话可都是要弯腰低眸,不能直视你的。”   棠棠闻言垂下眼睑,盖去了眼中的低落,她轻声说:“可是娘说异瞳是不祥之兆,生来就是不详之人,会累及旁人。可能,都是命吧。”   溯辞闻言愣了愣,突然侧过身抓起棠棠的手,目光灼灼问道:“棠棠,算个命么?” 第14章 命格   金眸异瞳之人,溯辞从小到大只知道一人。那是西境最大的部落中的大祭司,自出生起就被族人捧在云端。她幼时曾远远见过一次,高高在上,受族人朝拜,从头到脚都透着华贵。   通神之子在西境一直以来都是被神化的存在,溯辞从知道这个人开始就好奇这样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命途。那次她曾试图卜算大祭司的命数,却被嬷嬷拦了下来。   云浮宫的卦象从未出错,但对方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大祭司,若真卜出了什么灾祸,只怕会招来别有用心之徒。   往后溯辞再没见过此人,偷偷卜卦的念头也就这么   年复一年地搁置下来,谁知竟让她在晋国遇到了另一个金眸异瞳之人!   征得棠棠同意后,溯辞郑重地取出一颗小石子放到棠棠手心,嘱咐道:“握好这个,千万别松。”   棠棠有些紧张地点点头,看着溯辞摆出石阵、取血入阵。   与薛铖的卜阵不同,她的阵中亮起的光芒带着淡淡的金色,大多都盘绕着隐隐青气,唯独代表气运的那颗石子黯淡无光。   溯辞惊讶地睁大了眼。   金光盘青气,这种卦象她只在书中见过,非命格奇贵之人不能有,但她的气运却已至末路。   溯辞看了眼满脸惊奇的棠棠,心下了然。   命格奇贵,却生错了地方。   阵中光芒稍瞬即逝,溯辞一边收拾石子,一边道:“可以松手了。”   棠棠闻言张开手指,却发现掌心的石子已成齑粉,顿时慌乱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溯辞替她拂去掌心粉末,解释道:“头一次卜命都会这样,别紧张。”   棠棠这才松了口气,又问:“算出什么了?”   “命由天定,但世事无绝对,卜命也只是给你指出一条天命认为正确的路而已。”溯辞再度握住她的手,异常认真地说:“棠棠,中原吞没了你本该有的光华,你的命途应该在西方,那里苍穹广袤无垠,你不必再顾及旁人的眼光,可以尽情展翅。”   “西境?”棠棠目光闪烁,喃喃:“可我从未去过西境。”   溯辞笑了:“这没关系,西境我熟呀。”   棠棠更是惊讶:“你要带我去?”   “若是以前,我亲自送你去都没问题,可惜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溯辞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道:“如果你去西境,就把这个带上,凭它去找昌都部落的大祭司,他会收留你的。”   棠棠吓了一跳,连忙推拒:“大祭司?我这种人不会被赶出来么?”   “你忘了我说过,在西境金眸异瞳可是神明的象征,他们求你去还来不及,怎么敢把你赶出来。”溯辞硬把东西塞进她的怀里,拍拍她的手道:“不过这终究只是我的建议而已,去留凭你决定。”   棠棠揣着这只锦囊,只觉怀中发烫,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听阿清说,外头方士给人批命都是要收钱的,我、我都没给你钱,你还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我……”   “没事没事。”溯辞笑着摆摆手,截住她的话,冲她眨了眨眼,说:“批命也讲求缘分,就当你对了我的缘,送你的。”   棠棠面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羞赧地垂下眼睑,道了句谢谢。   溯辞忍住想要伸手摸一把的冲动,凑上前神神秘秘地小声问:“既然我们都是有缘人了,那能不能告诉我,白天薛铖拒绝你的那件事是什么事?”   “咦?”棠棠惊讶:“你装睡?”   溯辞轻咳一声,摆摆手:“凑巧、凑巧而已。”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想请将军帮我送一样东西去季家而已。”棠棠吐了口气,摇头道:“既然将军不愿,就算了。”   “什么东西?”   “我娘的一件遗物。”她抬头看向天空,曼声道:“娘死前告诉我,我爹是季家三老爷季明博,若有朝一日遇到了他,就把这样东西还给他。可惜我腿脚不便,这双眼睛又太惹眼,怕是去不了京城。”   溯辞兴致勃勃地提议:“我帮你啊!”   她的眼里倒映着漫天云霞,亮晶晶的眸光闪动其中,光华灼灼。   许是这亮光太过令人迷醉,棠棠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等薛铖一行人回到小木屋时,正看到溯辞从棠棠手中接过什么,迅速塞进了怀里。抬头瞅见薛铖探究的目光,溯辞顿时一阵心虚,夸张地伸了伸胳膊,嚷嚷道:“唉哟真累,我去睡会。”一面说着,一面打着哈欠往里屋蹿。   薛铖眉头一拧,尾随其后,在溯辞即将一头倒向床榻时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带,把她往后拽了拽,问:“拿了什么东西?”   溯辞上半身前倾,手指在空中奋力抓了几下,指尖离床沿始终隔着半寸的距离,无法逾越。   她认命地垂下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什么……”   薛铖不信,手下用力又把她往自己身前拽了几分,另一只手绕去她的腰际,沉声道:“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动手?”   溯辞转过脸,一手捂着胸,满脸不可置信地质问薛铖:“将军,我伤还没好呢,你要对我做什么?”   薛铖:……   一只脚踏进里屋的魏狄见状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还顺手带上了门。   “你知道她什么身份么?我都不敢接的东西,你倒是胆大。”薛铖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挑眉道:“拿来。”   他可不认为溯辞这副心虚的模样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这种隔世山谷中能有什么让她如此宝贝的东西,再想一想棠棠先前的请求,十有八/九和他拒绝了的事有关。   “我和你不一样。”溯辞撇了撇嘴,还是把棠棠给她的东西拍到了他的掌心,道:“你是镇北将军自然有所顾忌,可我又不用。”   但你是我带回来的人。   薛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松开她的腰带,将手中的小布囊打开,里头只有一只平平无奇的断钗,再无其他。   生怕他拿去还了人家一般,溯辞劈手把布囊夺回重新塞进怀里,又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拍了拍胸脯,道:“我既然要跟你去京城,自然得有所倚仗。你们大晋民风不如西境开放,你总不能把我带回王府这么关着吧?现在既然有一个送到手边的倚仗,哪有轻易丢弃的道理。况且我又不顶着你的名头形式,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不得不说,溯辞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他不能把溯辞直接带回王府,一来太过招摇,二则府中女眷大多深居简出,于行动也有不利。但若不在王府,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局势,真未必能滴水不漏地罩全了她,能有一位京城权贵做倚仗,的确能帮不少忙。   而她偏偏不知哪来的运气,正好撞上了季家。   薛铖叹了口气,道:“罢了,也算你的运气。京城不比别处,就算是清名在外的季家,也留点心眼。”   “放心。”溯辞眉眼弯弯,拍了拍薛铖的肩头,道:“在没有破你的死劫之前,我会努力活蹦乱跳的。”   见她的笑脸,薛铖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点点头当做默许。   溯辞的手却并没有随着他的颔首而离开肩头,仿佛生了根似的粘在了他的肩上,二人之间的距离连半臂都不到,溯辞仰着脸,目光凝在了薛铖的面上。   他的脸浸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中,英挺的眉目染上几分朦胧的美感,看得溯辞手指蠢蠢欲动。   “将军。”溯辞喉头滚了滚,低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好看的?”   这回薛铖及时反应过来,捉住了她差点就摸上脸颊的手,细瘦的腕骨圈在他的掌心,动弹不得。   那知溯辞仍不死心,指尖努力向前探了探,在他颊边挠了两下。   摸不到,挠两下也不错啊!   溯辞心满意足。   薛铖登时黑了脸,一把丢开她的手,扭头就往屋外走。可惜魏狄把门关得太严实,薛铖使劲拉了好几下才把门拉开,大步迈出,砰地一声反手关上门。   背后是溯辞小人得逞的大笑声,面前是魏狄一脸“将军你怎么这么快”的表情,薛铖磨了磨牙,顿觉手痒。   “明天就出谷。”薛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的。   她那副样子,哪有半点重伤之人的模样!   而后他一眼横向魏狄,道:“你去问他们买点路上吃的东西,今晚就准备好。”   他把今晚那两个字咬得极重,听得魏狄一阵心惊肉跳,临去时还狐疑地瞥了眼门,思考将军是不是情场不顺迁怒自己。末了得出了一个“将军追妻路劫难横生,尽职下属惨遭牵连”的凄惨结论,一路唉声叹气地去干活,内心十分忧愁。   做媒这种事看来还是得回去请教请教爹才行。   魏狄如是想。 第15章 出谷   虽然薛铖嘴上说着明日出谷,却依然对溯辞的伤势不大放心,又在谷中歇了一日,于第三日清晨启程。   没有马匹,三人只能徒步前行。魏狄背着行李,薛铖揣着一兜子伤药,唯有溯辞两手空空最是轻松,一路拈花逗鸟,快活得很。   穿过逼仄冗长的峡谷,在长草密叶掩映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山中。据阿清所说,沿着这条路走两个时辰,便可到达最近的一个小山村,可以在那里置办车马等物品。   薛铖一路十分警惕,但那些黑衣刺客却似蒸发了一般,直到他们翻过山岭,看到青黑的村舍屋顶和袅袅而起的炊烟,他高悬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溯辞早就饿了,看着阵阵炊烟两眼放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一马当先直奔村落而去。   此地正处并州与丰州的交界处,群山绵延交通不便,这里的村寨大多处于自给自足半避世的状态,民风淳朴,对鲜见的来客十分热情。   年迈的村长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老大娘笑眯眯地拉过溯辞的手,念了一路“这么俊的姑娘今年多大啦议过亲了没”,惹得溯辞拿出这些年给人算命胡诌的本事,把老大娘从头发丝到鞋底儿、从儿媳妇到还不知道有没有的大孙子夸了个遍,夸得老大娘一张脸笑成了花,才把这个话题揭过。   跟在后头的魏狄听了全程,默默戳了戳薛铖,语重心长地小声道:“将军,你得加油啊。”   薛铖:“嗯??”   魏狄把目光投向高阔的天空,幽幽叹了口气,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溯辞的相貌就算放去京城也是拔尖的那一拨,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不!正因为不是出身名门,这副样貌摆在京城里,指不定会惹来几个纨绔!万一趁将军一个不注意……   魏狄磨了磨后槽牙。   不行,一回京就得找老爹支招去!   薛铖有些不明所以地睨了眼他恶狠狠的表情,重新把目光放回前天有说有笑的溯辞身上。   如若顺利,从此处到京城也就剩下三四天的脚程,稳妥起见,等到了丰都还需给溯辞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再雇辆马车,分开入京比较稳妥。   前世的遭遇和这次的刺杀让他对京城的看法有了变化,况且溯辞已为自己挡了一回,怎可再将她牵入困境。能缓一时是一时吧。   薛铖心念已定,慢慢将目光转向别处。   溯辞正觉得一路上后背目光灼人,寻了说话的空档扭头看去,却只见薛铖转脸盯着街旁摊铺看得出神,面部线条冷峻,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歪了歪头正在疑惑,又被老大娘的一声呼唤拉了回去。   薛铖眼角瞥见她转头,转眼看去时只见她正侧着脸笑着对老大娘低语,唇角勾起,鬓边一缕发丝垂下,迎着和煦的阳光,给侧脸度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   老村长的盛情款待给他们省了不少事,薛铖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让魏狄悄悄放了不少银钱。可毕竟还是山野小村庄,能端上桌的也都是农家小菜,溯辞倒不挑,风卷残云般扫了个干净。   饭后寒暄两句,薛铖便问老村长借了小厨房,亲自给溯辞熬药,又差魏狄去置办车马等物。溯辞则托着腮蹲在炉子旁边,十分自觉地扇风打扇。   薛铖卷起袖子抖开纸包,细碎的药材尽数倾入罐中,再合上盖子,水汽袅袅,不一会儿药味便充盈整个厨房。   “将军。”见四下无人,溯辞一面打着扇子,一面试探着问:“那些黑衣人,你有什么头绪?”   “你说呢?”薛铖反问。   “北魏的杀手,或者是……”她睨了眼薛铖的面色,低声道:“或者是京城那边的。”   薛铖目光闪了闪,问:“何以见得?”   “算出来的。”溯辞用扇柄在地上画阵图,说:“薛将军,你命中的死劫是由血脉牵连之人招致的,京城未必会比边境安稳。”   薛铖看着地上歪歪扭扭的阵图,避重就轻地回:“这不是有你这道保命符么。”   溯辞深深看了他一眼,撇嘴道:“再怎么会保命,也架不住人作死。”   “你是说我在作死?”薛铖顿时心情有些复杂。   “我怕你作死。”溯辞丢开扇子站起身,直视薛铖的双眼,认真说道:“薛将军,老实说我观察你很久了,不论是突如其来的回京调令还是这次的刺杀,你都表现得太过平静、太逆来顺受。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拦不住缺心眼的人啊。”   “缺心眼”的薛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耳垂,只道:“王命不可违。”   “若王命要你死呢?”溯辞冷声发问。   薛铖心头一跳,抬眸对上她的双眼。那双眼依旧清澈明亮,让他不忍令其蒙尘。   见他不语,溯辞上前一步,继续逼问:“我说过,你死后晋国必将亡于北魏之手,天下从此陷入血火,即便如此,只要一句王命,你也会心甘情愿引颈就死么?”   “你僭越了。”薛铖叹了口气,道:“这句话若被旁人听去,明日你就会被腰斩于弃市!”   溯辞一噎,目光突然变得幽怨起来:“薛将军,我可是赌上性命来保你的,你总得和我通个气吧?”   “如今京城局势未明,过早下论断不是什么好事。”薛铖弯腰捡起扇子,走到炉子前看火,想了想还是给她吃了粒定心丸:“放心,忠君是臣子本分,但我也不是愚忠之人。”   心知无法再从他口中挖出什么来,溯辞垮下肩靠在门边架子上,目光不露痕迹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嘟囔道:“罢了,大不了到时候直接敲晕抗走。”   薛铖没听清,狐疑地转头问:“你说什么?”   溯辞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岔开话题:“药熬好了么?”   “没这么快。”薛铖慢慢扇着风,看着水汽蒸腾而上。溯辞歪着脑袋俯视他,目光从他的发冠溜到侧脸,又转到衣领脖颈,最后重新溜回那根细细的铜簪上。   有点手痒。   溯辞捻了捻手指。   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薛铖头也不抬地警告道:“别动我的簪子,想放血剑借你。”   溯辞闻言有些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哼了一声。   等到熬好药,魏狄也恰好赶回来,有些为难地对薛铖道:“将军,村子里没有马,只买到一辆驴车。”   “噗。”溯辞一口药汤呛在喉管,差点摔了碗。   薛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摆摆手,道:“罢了……凑活用吧。”   溯辞好不容易缓过气,把碗往灶台上一搁,笑得直不起腰:“有生之年能看到镇北将军赶驴车,这一箭挡得不亏,哈哈哈。”   而慑于薛铖充满警告的眼神,魏狄还是把那句“我们将军连牛都骑过,何惧区区驴车”给默默咽了回去。   ***   薛铖并不欲在此多做停留,待一切收拾妥当,三人便准备向老村长辞行。   买来的那匹驴十分乖顺,脑袋上顶着个红彤彤的绒球,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在溯辞忍不住伸手摸它脑袋的时候还乖觉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相比溯辞的满脸惊喜,薛铖和魏狄的表情就十分微妙了。   坐着驴车去丰州,若是遇上认识的人……画面太美不敢细想。   然而,还不等三人把驴车牵出院子,院墙外有数枚□□破空而来,几个黑衣人随之跃起,手中刀剑锃亮,袭向三人!   薛铖和魏狄反应极快,长剑出鞘,斩落射来的□□,同时大步向前,拦住黑衣人。   那匹驴受了惊,一声长嘶,撒腿就跑去了墙根,瑟瑟发抖。溯辞身上有伤不能正面应敌,也追随着驴子的脚步躲去了一边。   “驴兄,借个地儿。”溯辞搂着驴的脖子猫在墙角,左手拢住几个小石子,眼睛紧紧盯着黑衣人的动作,准备来个偷袭。   但很快她便发觉,这回似乎没有她的用武之地。   这次来袭的黑衣人不过四五人,手上招式虽然狠辣,却也不过三流武功,与之前的黑衣人天差地别,薛铖与魏狄游刃有余,甚至并没有下死手,大有活捉的意思。   院内刀剑声梆梆作响,不免惊动了周围的村民,穿过院门看去,便能见到一张张惊恐的脸远远缩着,胆大的伸长了脖子向里头张望,还不忘给身边人描述院中战况。   溯辞有些无聊地撇撇嘴,把石子收回怀中,拍了拍驴的脖子,又慢慢挪了出去。   就这点功夫,薛铖一剑刺入黑衣人的肩头,魏狄又踹飞几个,回身将剑横在一个黑衣人脖上。胜负已定,离得远的那几个黑衣人想也想地调头就跑,惊得外头村民纷纷尖叫着窜远了。而薛铖魏狄手底下那两个双颊一动,不等他们卸了下巴便服毒身亡。   薛铖皱了皱眉,收剑归鞘。倒是魏狄踢了踢脚边尸首,冷笑道:“打起架来不利索,这会儿死得倒是半点不拖泥带水。”   溯辞三两步赶上前,探头问:“前几天那些黑衣人?”   “不是一批。”薛铖嘴边浮起一丝嘲弄的笑,蹲下身仔细在尸体上摸索起来,“这回恐怕是专门来给我们送消息的。”   魏狄有些一头雾水,倒是溯辞看见了他嘴角讽刺的笑容,心道:这货果然还是没跟我说实话!小气鬼!亏我掏心掏肺要保你的命!   这么一想心里更是来气,索性双臂一抱,后退两步作壁上观。   薛铖注意不到她的小情绪,一门心思扑在了眼前这两个黑衣人身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衣服夹层里翻出了一块小小的牌子。   牌子通体乌金,刻着一片柳叶的纹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正准备暂放一旁时,微风拂面,一股极为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尖。   薛铖的手一顿,有些惊疑不定地将那个牌子凑到鼻尖嗅了嗅,面色陡变。   “魏狄!”他霍然起身,扭头将牌子递给魏狄,道:“你闻闻。”   魏狄不明所以,但见他一脸肃色,还是接过牌子置于鼻尖仔细闻了闻。那股味道并不十分浓烈,却也足以令他勃然色变。   “这是?!”魏狄蓦然抬头,双目圆瞪。   见他面色惊恐,薛铖心底的那点惊疑也慢慢沉落,缓缓点了点头。   那只牌子上染着一种熏香的味道,一种只有那红墙琉璃瓦下瑞兽金炉才敢用的香料——   龙涎香。 第16章 谋划   出了这样的事,村里人多少都有些心有余悸不敢再挽留,薛铖沉默地塞给颤巍巍的老村长一些碎银,权当赔礼,而后领着魏狄溯辞一路出村。   小毛驴蹄子欢快地踏在乡野小路上,魏狄满脸嫌弃又无奈地挥着鞭子赶车,溯辞背过身坐在驴车的末尾,看着不断倒退的山村,足尖一晃又一晃。薛铖盘膝侧坐在车上,盯着手中的乌木牌子有些出神。   这两批黑衣人实在差距太大。前一批训练有素步步为营,半点破绽不露,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今日这几个行事并不周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鲁莽,况且还在败露后留下这么重要的信物。   太过刻意。   薛铖摸索着牌子上的柳叶纹,眉头紧了紧。   他敢肯定,今日的黑衣人与上次的绝非同一人主使,这回来的更像是故意来卖破绽给他。   但是,为何?   龙涎香在晋朝只有皇帝能用,早年承光帝曾赐了一盒给太子,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木牌染上龙涎香的味道绝非偶然,除了那高高在上的两位,就只有近侍能接触到。   想告诉他此物出自皇宫么?或者……前一批黑衣人出自皇宫?   他的耳边再度响起鬼面人古怪的笑声:“薛铖,大晋有数不清的人巴不得你战死沙场永远消失!”   所以当北魏兵临渭水城时,他就成了弃子么?   薛铖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   乡野间的路并不平坦,轮子磕上凸起的小石块,车身一颠,将他的目光拉回牌子上。   这东西看着并不像宫里的物件,等回京后恐怕得托人查探一番。   将牌子收回怀中,薛铖看向广袤的山野,心绪复杂。   从小到大他从未将视线投向朝堂波谲云诡的暗涌之中,一门心思扑在了卫戍家国上,盔甲、利剑、战旗、厮杀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直到前世死前才真切感受到了上位者只手翻覆云雨的威压,他不过是棋,可弃、可毁,却唯独不可成为最后一步将军之棋。   功高震主,历来都是上位者大忌。薛铖曾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不料早已成了旁人的心头刺。   他缓缓吐了口气,眼眸依然平静。   既然老天再给了他一次机会,自然不能再这么窝囊地死去,至少绝不能把万里河山拱手送到北魏铁蹄之下!   一路行至暮色将近他们才停在路旁停下,包里的干粮早就没了余温,冷硬的饼子混着水咽下,食不知味。   三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直到魏狄拾来干柴燃起篝火,薛铖才开口道:“往后一路我们不在驿馆停留,等到了城里买几匹快马直接去丰都与孙展汇合,再奔京城。”   溯辞没多大感想,倒是魏狄犹豫着开口:“将军,恐怕京城也……”   这回薛铖没有再回避,直接道:“回京未必安稳,但不回就更给了他们杀我的理由。”   如今他能信任的只有这几个前世出生入死的亲信与溯辞,既然头顶的刀子已经逼近顶心避无可避,不如早做打算。   魏狄顿时炸了,怒道:“将军南征北战出生入死,陛下怎能如此对待将军!”   “未必是陛下。”薛铖摇摇头,“第二次刺杀太过刻意,留下的东西指向性太强,未必就是真相。”   “那……”魏狄转念一想,又惊道:“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挑拨?”   溯辞睨了眼魏狄,心道:脑瓜子还算灵光嘛。   “有这种可能。”   “将军打算如何?”魏狄的眼里倒映着熊熊篝火,竟有些兴奋的味道。   薛铖从不在意朝堂的明争暗斗,但不代表旁人不会。魏狄乃太常寺卿魏英之子,虽早年入伍从军,但幼时在自家老爹的带领下也是玩过朝堂大染缸边水的人,上位者对于薛铖乃至整个东陵王府的态度他都一清二楚。只不过薛铖从前根本不在意,加上军中氛围与朝堂截然不同,也就慢慢被他抛之脑后。   不过如今嘛……将军既然上了心,他岂有不出谋划策的道理?   薛铖无视了他兴奋的表情,慢慢吐出一个字:“等。”   这下别说魏狄,就连溯辞都有些懵,异口同声问:“为何?”   “一味龙涎香算不得什么真凭实据,不过投石问路试探而已。”薛铖耐心解释:“我们若对此毫无反应,他们下一回送来的必然是比香料更加确凿的东西。送来的东西越明显,他们留破绽的几率就越高。”   “将军在等他们自投罗网!”魏狄恍然。   薛铖点头,“不过这个柳叶牌子的来历倒是可以查一查。”他从怀中摸出牌子丢给魏狄,“这东西不是宫里的物件,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柳叶纹,你找些见多识广的江湖人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摸出头绪。”   “是!”   见魏狄满脸兴奋地揣好牌子,薛铖又转向溯辞,道:“溯辞姑娘,有一件事还想请你帮忙。”   溯辞托着腮,眼神示意他继续。   “你不是爱说书讲故事么。”薛铖唇角绽开笑容,“这一路,还请你说着去京城。”   “你说什么?!”溯辞登时瞪大了眼。   ***   气高气爽,山野间除了松柏还有绿意,旁的都渐次染上金黄橙红,放眼看去,层层色彩相叠,美不胜收。   东乡村口掉秃了叶子的老槐树下,刘大婶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和李大婶说:“你听说没,隔壁村那头来了个说书娘子,还会算命,给李老二算出了个孙子!”   “吓!就那个儿媳妇进门三年肚子没动静的李老二?!”   “可不!听说那娘子就这么一掐指,对着李老二就说他近日有儿孙缘!人还不信,结果还是他儿子带着媳妇往镇子里跑了一趟,请郎中号了个脉。你猜怎么着?他媳妇怀啦!”   “这么准呐?”李大婶啧啧称奇。   “不准我能跟你说?”刘大婶吐出最后一片瓜子皮,亲亲热热地挽上李大婶的胳膊,怂恿道:“要不要去瞅瞅?顺带给你的孙子算算前程?”   李大婶有些犹豫:“要不要钱?贵不贵?”   “这哪能。娘子只收了李老二三文钱,后来还是李老二儿子从镇子回来,千恩万谢地给人送了一吊钱。”   “哎哟,走走走,瞧瞧去。”李大婶顿时眼睛一亮,拉着刘大婶就往出走。   “你别说,那娘子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指不定是哪儿世外高人的弟子呢!”   ……   “阿嚏!”此刻仙风道骨的溯辞正坐在驴车上打了个极其夸张的喷嚏,拿着话本正了正脸上的面具,对一旁改装易容的薛铖道:“将……”   军字还没出口就被薛铖截断,道:“改口。”   溯辞委屈地撇撇嘴,说:“薛大哥,我都讲了三场鬼怪奇谈了,下一场要不要换个本子?”   “换。”薛铖点点头,“前头就快到镇子上了,换个时下新鲜的。”   “还有!”溯辞不满地抗议:“卜一卦三文钱也忒低,你看都有人来问养的羊今年产几个崽了!”   “这附近都是小村子,你又是生面孔,价定高了无人问津。”薛铖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也有点忍俊不禁,“等前头到镇子上,把价钱抬高就是,若遇上富户乡绅,收个十来两银子也成。”   溯辞把在西境一卦要收一锭金子的事默默咽下,幽幽叹了口气。   算了,大不了胡乱诌诌好了,神棍谁不会当呢!   念及此处,溯辞重新抖擞精神,问:“时下新鲜的事不少,你想听哪一出?”   薛铖想了想,却问:“你们西境可曾有星象大乱灾祸横生的事情?”   “那可多了去了。”西境部落一直冲突不断,溯辞对此见怪不怪,问:“想听哪种的?”   “可有违逆天命天降神罚的事?”   “有。”溯辞点头,却不明其意。   “就这个,编得离奇玄乎一点。”薛铖一锤定音。   这下连魏狄都有些不解地问:“为何偏偏要编排这种事情?”   “西境附近挖出墓葬的事这一路你还听得少么?”薛铖道:“借着这个事添把柴,你猜火会往哪边烧?”   魏狄瞬间反应过来了。   星象紊乱,人间遭祸,加上那个神秘的墓葬,种种有意无意都指向了东陵王府,而薛铖恰在此时遭遇刺客,又得到了暗指皇宫的信物。若说是巧合,谁会相信?承光帝态度未明,谁敢保证他心头的刺会不会越扎越深?   与其步步试探上表忠心,不如借着这股东风,把天命鬼神的传说彻底传开。故事不指当朝,官府也没有由头勒令封堵,一旦声势铺开,且不说万年极信鬼神的承光帝会不会有所顾忌,至少上面那群人不敢令东陵王府横死。   他薛铖尚还有一身热血可以一争到底,但府中闲散了半辈子的父王和深居简出的母妃,以及上上下下多少无辜的仆人却没有这种能力。   他不仅要安稳归京,更要护住身后的东陵王府。   “将军。”魏狄满脸肃色,沉声承诺:“末将魏狄虽没有通天的本事,但就算舍这一身血肉,也必会护王爷王妃周全!”   薛铖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若见你这副样子,你爹又该哭了。”   沉重的气氛被打破,魏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扭头继续赶车。薛铖重新将目光放回溯辞身上,又道:“除此之外,也能为你去京城造一些势。”   薛铖想了很久关于溯辞的安置问题,勋贵大户的圈子她没办法一头撞进去,以她的身份倒不如在市井百姓中争得一块高地。   “溯辞姑娘。”薛铖微笑道:“不知你是否有意争一争这京城神算的名头?” 第17章 仙姑   西境三十六部在几朝前势力最大的是博古部落,末代部落首领巴图坦沉溺美色,部落大权落至近侍木赫手中。木赫贪婪,一面把巴图坦捧得心花怒放,一面在部落中大肆揽权、清除异己,凡有不服者,杀无赦。   部落中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年迈的大祭司怒斥木赫祸乱部落会遭上苍降罪,权势滔天的木赫竟一意孤行将大祭司处以极刑!   血溅刑台,鲜红的颜色仿佛蒙受诅咒一般丝毫没有消减,不论水洗刀刮都不能除去。七日后,血色在一夜间蒸发,却在刑台上留下了一个乌黑的巨大图腾,张牙舞爪仿佛地狱恶鬼。   木赫触怒神明的流言在部落中传开。   但木赫丝毫不惧,把控巴图坦的同时,甚至大放厥词,说神明已从人间消失,所谓天命不过愚者自欺欺人的把戏。   这等言论令部落中不满的声音瞬间爆炸,同时也触怒了西境众多部落。博古部落的衰亡由此而始。   博古部落所处绿洲的底下水脉一夕间干涸,很快鸟兽遁走树木干枯,不管木赫用什么样的法子,甚至请来巫师做法,井里再也提不上一滴清水。等到水缸见底,神罚已至之说愈演愈烈,部落族人纷纷逃离。   不论木赫如何不甘心,却无法抵抗沙漠之中自然强大的力量,只能带领剩余的族人迁徙,寻找新的绿洲。   更诡异的是,就在博古部落准备出发那日,刮起了遮天蔽日的沙暴。黄沙盖住了太阳,昏暗的黄黑色笼罩在整个部落之上,再也没有散去。   ……   溯辞端起桌上的杯子抿了口水润喉,扫了眼堂里头面色多有惊恐的看客,曼声继续道:“博古部落的遗迹如今是一座死城,终年被沙暴笼罩,据说当年木赫搜刮到的无数财宝全部埋藏在了城中。每年都有无数探险者想要摸进博古遗迹之中寻找珍宝,但至今无人返还。”   “据说遗迹每夜都会传出人的哀嚎声,那就是木赫的魂灵,被神明永远囚在城中,受烈日灼烤黄沙侵蚀,永生永世不得安息。”   瓷杯重新落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四座看客这才惊醒,议论声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说木赫咎由自取,还害了剩余的族人,简直可恶。   有人感于上苍神罚,说回头得去山上好好烧烧香拜一拜。   还有人说天命神授,木赫强行夺取逆天而行,无怪上天降罪。   更有人把此和之前墓葬的说法掺和到一起,脑补得相当精彩,连溯辞都听得眼皮直跳。   晋人迷信,比西境有过之而无不及。不需她再多暗示些什么,这些市井小百姓也能自己传出另一种别样的话本来。   溯辞见好就收,施施然起身,谢过店家,拂袖离去。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宽衣广袖,步履翩然,再加上有风穿堂,顿时有些乘风而去的味道。   见她欲走,立即有人高声道:“仙姑!今日可还赐卦?”   溯辞墩住脚,正站在门槛处,也不侧目,反而抬头望向高阔的天空,装模作样地伸手一掐指,摇头而叹:“未到时辰。”言罢头也不回地翩然离去。   一堂看客盯着她的背影望眼欲穿,却无一人敢再多言。   从并州边境至此,白衣仙姑的美名已在市井间流传开来。且不说仙姑游历四方故事有趣,她的卦更是奇准无比,只可惜仙姑算卦看时辰看心情,时辰对了心情好了,哪怕只用一把枯草也能就地给你卜出个所以然来,可若时辰不对,万金求不得一卦。   尤其在前一个镇子上,当地恶痞非纠缠着仙姑算卦,被仙姑的两个侍从打得吐了血后,再无人敢造次。   感受着路人殷切期盼的眼神,溯辞面具下的表情十分复杂,却偏偏还得端着架子稳稳地走。   天知道她多想拔腿跑回客栈把出主意的薛铖拖出来打一顿!   老天诶,她好歹是堂堂云浮宫的圣女,卜天下时运问人间命途,掌握着云浮宫至高的秘术,以血为媒、铺石成阵,将浩瀚星象命数呈于掌中方寸之地。多带劲!   现在呢?她这一手占星术不能轻易使用,反而揣上了蓍草、铜钱、竹签,推算演化,测字问签,观面相手相,就差烧龟甲了!简直把那些或古朴或蒙人的法子用了个遍!要被嬷嬷知道,还不得抽死她?!   溯辞心里苦。   想想还是把薛铖打晕扛回西境省事。   可是……打不过他怎么破?   溯辞撇撇嘴,心里更苦了。   ***   大约是知道她辛苦,薛铖早在客栈备下了吃食,特意买了溯辞眼馋好些天的大闸蟹。   香醋浸着姜末,白瓷碟子里垒着好几只橙红的螃蟹,每一只个头都有巴掌大小。薛铖卷着袖子坐在桌边给她剥螃蟹,一个碟子里堆着白嫩的蟹肉,一个碟子里盛着黄澄澄的蟹黄。   溯辞闻着味儿进门,眼睛都直了,径直扑到桌边,直盯着薛铖手里那只蟹钳看。   她自幼长在西境,别说螃蟹,鱼虾都难得吃,如今骤然闻到这股鲜美的气味,哪里按捺得住。   “给你的。”薛铖瞥了她一眼,将两个碟子推到她面前,继续专心致志地扒蟹肉。   溯辞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夹了一筷子蟹肉送到嘴里,舌尖鲜嫩的口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口下肚又迫不及待地去夹第二口。   “蘸这个吃。”薛铖又把醋碟往她面前推了推,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由得低眸笑了笑。   二人坐在桌边,一个闷头吃一个闷头剥,不一会儿就只剩一堆空壳。薛铖洗完手回来顺带冲了壶姜茶,满斟一杯放在溯辞手边。   她面前的碟子空了一只,还剩下一小撮蟹肉。姜茶浓郁的味道把她从螃蟹鲜美的味觉中拉出,抬头正对上薛铖深邃的眉眼,眼角瞥见这一桌狼藉,她才恍然发觉这些螃蟹似乎全进了自己的肚子,薛铖一口没动。   溯辞低眸瞅了眼盘子里那一小撮蟹肉,挣扎了片刻,伸筷子夹起,抬手往薛铖面前一送,道:“喏,你尝尝?”   显然没料到她会临了给自己分一口,薛铖往后缩了缩脖子,有些惊讶。然而溯辞又把手往前送了送,还努努嘴示意他快吃。   薛铖僵了片刻,目光微闪,最终还是低下头含住那一口蟹肉。   “爷,我找……”门在那瞬被推开,魏狄一只脚踏入屋内,抬眼正看见这幕。   抬起的后脚停在半空,还不等薛铖溯辞的目光转向自己,魏狄蓦然后退,砰的一下关上门:“你们继续。”   溯辞刷的一下收回筷子,薛铖嚼也不嚼地把那口肉咽下肚,轻咳一声,沉声道:“进来!”   门外正准备溜走避一避的魏狄被叫住,只好硬着头皮摸了回去,眨巴着眼顶着一张无比真诚的表情看向薛铖。   将军,我真不是故意的!   “找到了?”薛铖直接忽略掉他的表情,单刀直入。   “嗯!”说到正事,魏狄瞬间收敛情绪,低声道:“找到孙展留下的记号了,他已经去了丰州城。”   薛铖点点头。   看来这些杀手的目标十分明确,并没有转道去追孙展,他们的首要目的恐怕还是自己的性命罢。   “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去丰州城。”薛铖看向溯辞,“这几日辛苦你了,等到丰州城与孙展汇合,你也能松快两日。”   “不妨事。”溯辞摆摆手。   她的伤势自从前几日找郎中换药之后便好了不少,伤口愈合速度很快,到如今已经结痂,连薛铖都十分惊奇。溯辞对此见怪不怪,只说自己这副身子从小天材地宝地养着,区区小伤算不得什么,反而忧愁起后背的伤疤。   薛铖与魏狄商量起汇合后的事宜,溯辞倚在桌边小口啜着姜茶,突然问道:“丰州城可有什么大户人家信卜卦算命的?”   “怎么了?”薛铖狐疑。   溯辞捧着茶碗道:“你不是想让我凭借这个在京城站住脚么,单单靠这一路的小打小闹恐怕入不了京城贵人的眼吧?既然要造势,何不造个大的?”   “我看你前几日老不情愿的样子,还以为你不想呢。”薛铖道。   “这不是吃人嘴软么。”溯辞又啜了口茶,只觉浑身上下舒坦极了,眯起眼道:“我总得努把力吧。”   薛铖笑道:“你愿意自然好。”   然而他对这种事却不大精通,倒是魏狄思索片刻,眼前一亮,一拍手道:“有!丰州城里还真有这么一家,逢年过节得把附近的寺庙道观拜个遍,迷信得不得了!”   溯辞顿时来了兴致,忙问:“哪一家?”   “丰州城赵府!”   ***   丰州城赵家,世代皇商,专做玉石生意,富贵泼天,与京中不少勋贵交好。   然而赵家一直以来子息单薄,到了赵问石这一代,只得了赵大公子一个独苗。然而赵大公子自幼体弱,药就没断过,天材地宝将养着却越养越弱。眼看要活不成了,却遇上了一个云游老道,老道给赵大公子批了命,说他是仙人座下金童托生,散去了前世修为,却为不凡命格所累,易染人间污秽。后又做了一场法,给赵大公子留了一块血玉,告诉赵家人必需多行善事供奉神明为赵大公子积福泽,方可保他一生平安。   说来也奇,自此之后,孱弱的赵大公子竟慢慢康复起来。赵家人感恩戴德,便依老道之言在丰州地界做起善事,顺带供奉了周围大大小小所有寺庙道观,成了丰州出了名的大善人。   这日赵夫人正准备带着丫鬟出门置办进香的东西,一出门却见自家门口站了个脸戴面具一身白衣手持拂尘的道姑,那双眼清透明亮,仿佛沉着九天星辰,正直直看向赵夫人。   正可谓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赵夫人眼睛瞬间一亮。   “赵夫人。”那白衣道姑向她行以一礼,曼声道:“我观贵府有金光笼罩,想是有贵人相护,但这金光中却生一缕黑气,敢问贵府近日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好友神棍已上线。 第18章 批命   赵夫人近日确实遇上了怪事,有关赵大公子的。   自从多年前那位云游老道给赵大公子赵承泽批命做法之后,赵承泽此后身体康健,赵家更是顺风顺水,玉石生意越做越大,前两月还得了京里贵人青眼拿到一笔大单子,怎么看都是更上一层楼的势头。   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大公子出事了。   头疼脑热的小病若放在别人身上恐怕也就是一帖药的事,但搁在赵承泽身上就引起了阖府上下的关注。赵老爷请来了丰州城最好的大夫给他看病,用的全是最好的药材,可几帖药下去病情却反复起来,明明一个小风寒愣是养了大半个月都不见好。   赵承泽终日精神恹恹食不知味,转眼瘦了一大圈,赵老爷赵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不论请什么大夫来瞧都只说是风寒,瞧不出旁的毛病。赵夫人又往寺庙道观走了一趟,请了大师回来,谁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赵老爷便差人去京里请高人,而赵夫人连日来四处进香祈求上苍庇佑。   如今这些事被眼前的白衣道姑一语道破,赵夫人又惊又喜,想到当初给儿子批命的老道也是这种架势,立即快步上前道:“仙姑真乃神人!”   溯辞嘴角微微一瞅,突然由衷佩服起魏狄搜罗八卦的能力,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唬过去了?   她面上不显,云淡风轻道:“夫人过誉,不过恰巧看到,不忍贵府金光蒙尘出言提醒罢了。”   做派洒脱不拿乔,赵夫人心下更信了几分,又问:“不知仙姑是何方高士?”   “高士不敢当,在下虚辞,师承渭呈子门下,不过一云游散修。”溯辞一本正经地胡诌。   “原来是虚辞仙姑。”赵夫人向她行了个道家的礼,道:“既然仙姑已看出端倪,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仙姑能入府一观、解一解府中怪事。”   溯辞深深看了眼赵夫人,面露难色,又抬头看向赵府上空,神色变幻,幽幽叹了口气。   赵夫人适时下了剂猛药:“若能解府中怪事,赵府必有厚礼相送,哪怕为仙姑和您师尊修金身玉像都行!”   溯辞强忍住惊恐的表情,摇头而叹:“夫人误会了。我不过偶过此地,还有要事在身,但……”她又有些不忍地看了看赵府,停顿片刻还是道:“罢了,既然遇上就是缘分,既然夫人开口,那我便看一看。”   “好好好!”赵夫人连声应下,忙不迭地将溯辞请进府中。   ***   赵家不愧是富贵之户,大到亭台楼阁,小到路面上的石砖,无一不透着精细。   赵夫人并没有直接领她去见赵承泽,而是带着她慢慢在府里逛了一圈,问:“仙姑可看出什么来了?”   溯辞眼皮都不抬,道:“府中黑气笼罩西北角盘桓不散,敢问夫人西北方现今住着什么人?”   赵夫人登时就激动了,道:“住着小儿承泽!”   溯辞一拂衣袖道:“请夫人引路。”   二人一前一后,身后跟着一串的家仆,浩浩荡荡朝赵承泽的院子走去。   许是养病的缘故,院子里此时十分安静,弥漫着隐隐的药香味。赵承泽披着外袍坐在院中看书,眉清目秀,隐有病容。见赵夫人进来,赵承泽诧异地起身迎上,道:“母亲?”随后目光又落到溯辞身上,疑惑地问:“这位是?”   “这是虚辞仙姑,来给你看病的。”赵夫人拉过他的手,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心下不免有些酸楚。   好在老天保佑,终于让她等来一个高人!   溯辞对赵承泽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个院落。   院落不大不小,布局精致,满是书卷气息,仆从不多,皆低眉顺目规矩得很。再看赵承泽,一副标准文弱书生的长相,形容消瘦,这副面相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长寿的模样。   溯辞捻了捻手指,对赵夫人道:“能否让我给令公子卜一卦?”   赵夫人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连忙请她坐下,又差丫鬟端茶倒水。   溯辞从容落座,从怀中取出石子布阵,眼角余光瞥见赵家人不解的表情,一面布阵一面解释道:“家师云游四海,研习过各地卜算推演之法,这种法子出自西境一个部落,最适合赵公子如今的情况。”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赵夫人不疑有他,在一旁屏息凝神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摆好石阵,溯辞按例塞给赵承泽一颗石子,随后取血入阵,双手结印,看着阵中血珠的走向。阵中光芒泛着隐隐的金红色,但每个石子的光芒都不甚明亮,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   溯辞眉头一挑,开口道:“公子命中有贵人庇佑,得以顺遂半生,但命中仍注定有一劫,历过此劫,才能后半生无虞。”   赵夫人顿时紧张起来,忙问:“敢问仙姑是何劫数?”   “钱财浮名转世空。”溯辞并不看赵夫人,反而抬眸看向赵承泽,一字一顿道:“公子心中执念之地便是安然渡劫之所。”   赵夫人还犹自奇怪,赵承泽反而笑了起来,道:“仙姑果然高人。”   溯辞微笑颔首,心中却仍有疑惑。   赵承泽的卦象确实有些古怪,但他如今这副模样并不是命中那一劫所致。历劫时间尚早,又有那个老道庇护,赵承泽按道理不该有事才对。   见儿子认可,赵夫人也不好再当面说些什么,转而问:“那……仙姑,我儿的病……?”   溯辞回过神,慢条斯理地收拾起小石子,起身道:“公子的病不是什么大问题,待我做一场法为公子驱祟即可。只是我来得匆忙,许多东西还要置办,等明日申时我再登门为公子做法。”   赵夫人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应下,又挽留她在府中用膳、提议帮她置办所需物件,都被溯辞一一婉拒,分文不收,翩然离去。惹得赵夫人望着她白衣飘飘的背影,叠声赞叹仙姑高风亮节不染世俗尘埃。   等溯辞不见了踪影,赵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这才轻声附耳道:“夫人,近日丰州并州一带都在流传有位白衣仙姑卜卦奇准无比,宛如神仙降世。这位虚辞仙姑莫不会就是传闻中的白衣仙姑吧?”   经丫鬟这么一提醒,赵夫人也想起前两日确实听到过类似的传闻,眉间喜色更浓,吩咐道:“快!差人准备好谢礼,明日无论如何不能怠慢了仙姑!”   “是。”   ***   赵府那边因此忙得不可开交,溯辞全无感知,怀揣着一肚子疑问回到客栈,换了身衣裳后才悄悄溜去找薛铖。   薛铖魏狄已和孙展汇合,正在商量回京事宜。溯辞也不打搅他们,独自歪在椅子上嗑瓜子,等到他们议完事,薛铖投来询问的目光,她才慢慢开口道:“我估摸着赵家有些古怪。”   “算卦算错了?”薛铖揶揄。   “想什么呢,我的卦要能出错,天底下就没有准的卦了!”溯辞抓了一把瓜子凑去薛铖身边,边嗑边说:“那个赵大公子命格不错,又有高人庇佑,可惜明珠蒙尘,他的志向应该不在这里。若强留下去,命里那一劫恐怕避不过。”   “但奇怪的是,赵大公子现在完全就是一副短命的面相,已经招了灾。天定的命数虽说确实可以人为扭转,但谁会无缘无故往坏里扭呢?改命之人少得很宝贝似的,哪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照你这么说,不还是算错卦了么?”薛铖挑眉。   “不是!”溯辞没好气地往他脸上丢了粒瓜子,继续道:“赵大公子的命数并没有被彻底扭转,只是被影响到了。这种情况恐怕是被身边亲人所累,我估计根源十有八/九在他爹身上。”   薛铖一个指甲盖弹飞落在衣褶子上的瓜子,道:“既然已经算出因果,直接告诉赵家人不就是了。”   溯辞摇摇头,把一手瓜子皮堆到薛铖手里,示意他拿去丢,自己悠哉哉地往椅背上一靠,道:“现在说不得。”   “为何?”薛铖十分无奈地起身给她丢瓜子壳,问道。   “赵大公子恐怕中毒了。”   薛铖魏狄孙展:……姑娘你的重点出得太慢了。   “溯辞。”薛铖深深吐了口气,沉声道:“下回你那些神棍理论能不能留给别人,对我们直接说重点?”   “啊呀,神棍装久了扭不过来了!”溯辞捂住了脸,从指头缝你瞄薛铖,“简而言之就是赵大公子中了毒,还是那种显山不露水的毒,而且应该和他老爹有关系。”   薛铖没好气地走回去弹了她一记脑瓜崩,问:“需要我做什么?”   溯辞捂住脑袋露出一口白牙,嬉笑道:“薛将军,给我打个杂呗。”   ***   薛铖征战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乔装易容刺探过敌情,扮过贩夫走卒,也扮过纨绔恶霸,但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花花绿绿跳大神的衣裳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在一旁憋笑憋到满脸通红的魏狄,又看了眼默默扶着腰往外蹭的孙展,手指几度收拢又放开,才忍住了拿花衣服糊溯辞一脸的冲动。   反倒是溯辞见他一副费解的模样,奇怪道:“你们中原人不是可信这玩意了么?”   “噗。”魏狄终于没忍住噗出了声,立即双手捂住嘴巴,憋得眼眶里泪花打转。   然而溯辞的下一步动作彻底打碎了魏狄看戏的心情——   她从包袱里掏出另一件花衣裳丢向魏狄:“别笑,你也跑不了!” 第19章 做法   翌日申时将近。   溯辞依旧是一身雪白的袍子,长发高高束着,仙风道骨。薛铖和魏狄则身穿彩衣,半身的破布条随着步子一晃一荡,面上涂着厚重的颜料,几乎分辨不清本来面貌,手上拿着摇铃,活脱脱两个神棍模样。   为了让他俩跳得更真实一些,溯辞昨日还特意带他们去城郊观摩了一个疯乞丐现场“跳大神”,末了一本正经地道:“将军加油,能得他七分神/韵,你就能混过去了!”   薛铖听罢掉头就走。   然而不管他内心有多不愿意,今日还是认命地套上彩衣,面无表情地涂了一脸颜料。   毕竟他们并不只是去跳个大神而已。   赵家世代皇商,能得到如今这地位必然有所倚仗,谁会贸然对这样的人下手?还用的是慢性毒这种法子?   若是同行,瑕疵的货品、可令人身败名裂的陷害才是最有效的法子;若是仇家,且不说按时保证□□剂量的问题,既然都能给人悄无声息地下毒,何不索性一剂猛药让人一命呜呼?   疑问太多。   如今皇后生辰将近,宫里宫外都在忙着给皇后准备贺礼,而皇后喜玉,赵家从京城贵人手中接到的大生意单子十有八/九与此相关。既然牵扯上此等人物,顺手探一探底细也能有所准备。   三人这幅模样一路引人侧目,到赵府时赵夫人也吓了一跳,复杂的目光在薛铖和魏狄两人身上掠过,对溯辞道:“仙姑,这……”   溯辞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致歉道:“贵府黑气已盘桓多日,我此次也是偶然路过,带的东西有限,若不能驱尽污秽恐怕会给贵府遗祸,才连夜请了两位大师助阵,请夫人勿怪。”   薛铖和魏狄适时给赵夫人行以一礼,也不说话,满脸肃色,倒真有那些模样。   既然仙姑都这么说了,赵夫人便不再多言,将三人请入府中。这回一行人径直去了赵承泽的院中,赵家准备十分充足,就连做法的香案烛台等物都已备好。   溯辞略扫一眼,回身对赵夫人道:“烦请夫人将院中人全部请出,这两位大师需在各厢帮我驱赶污秽,我在院中做法才能保证将院子的秽物尽数清除。”   赵夫人有些犹疑地看了眼赵承泽,后者微微向她颔首,赵夫人这才让管事吩咐下人来院中集合。   等清完人,溯辞对薛铖颔首示意,薛铖与魏狄顿时将手中摇铃晃得叮当作响,嘴中念念有词,摇头晃脑地分头向各厢房走去。   溯辞看着他俩的动作,嘴角微抽,差点没忍住笑,立即轻咳一声遮掩过去,上前燃起香案上的烛台,恭恭敬敬点起三支香插入香炉,深深一揖后慢慢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长剑。   素手执宝剑,金银相间的剑柄坠着红缨,衬着雪白的肌肤,锃亮的剑脊折射着灼灼日光,投映在她斑斓的面具之上。淡樱色的双唇轻抿,单手翻出一个剑花,继而举剑齐眉,莲足挪移广袖荡出,剑光在她手下铺开,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赏心悦目,看得赵夫人都有些惊艳地张了张嘴。   这做法的剑舞也能舞得这么好看?   鬓发贴着颊边扬起,抬腕、落足、抬眸,剑指长空白衣翩然,将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汇聚在自己身上。进入厢房的薛铖和魏狄无人注意,保持着跳大神的姿势,目光却在房中各处仔细巡梭起来。   从主屋到书房,从后厨到下人住所,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逃出二人的视线。   等溯辞一舞毕,将手中长剑掷起,锋锐的剑刃在半空中飞快旋转,而后她踏足一跃,凌空抓住剑柄,轻叱一声,蓦然击落在香案的上空!这一击有杀气陡然而起,凌厉的剑气震得烛火颤动,沉浸剑舞中的众人陡然一惊,纷纷回神。   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她这一场剑舞结束,赵夫人只觉院子里的天都比先前明亮了许多,面上顿时一喜。   此时薛铖和魏狄跳完大神回到溯辞身边,面无表情地向赵家众人颔首行礼。溯辞收剑转身,对赵夫人笑道:“院中污秽已除,夫人尽可安心。”   赵夫人轻抚胸口,念了句无量天尊,这才上前殷切地携了溯辞的手,问:“承蒙仙姑相救,赵府感激不尽。如今污秽已除,那小儿的病……”   溯辞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赵公子命格不同于常人,本就易为邪物所侵,加上这黑气盘桓已久,公子的身体恐怕已有受损,所以久病未愈。”   见赵夫人面露忧色,溯辞继续道:“不过夫人放心,我这里有一枚师尊留下的灵丹,只要令公子服下,必会好转。”说着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递给赵夫人。   这药丸乃溯辞从西境带来的解毒秘药,可解百毒,如今不知道赵承泽所中的毒究竟是哪种,虽然药丸珍贵,也只能如此了。   颇为肉痛地看赵夫人给赵承泽端水喂药,溯辞默默哀叹一声,又道:“赵夫人,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赵夫人诧异转头,看见溯辞颇为郑重的目光,随即意会,遣散下人,只留下心腹管事与赵承泽,这才道:“仙姑但说无妨。”   “贵府风水极佳,我观此黑气并不像自然汇聚,倒有些人为故意所聚。”溯辞斟酌了片刻,道:“敢问夫人,近几月赵公子或者赵老爷是否惹上了什么人?”   赵承泽低眸,赵夫人眼光一闪,叹道:“仙姑也看到了,赵家家大业大,生意场上难免有眼红之人,但也都是些生意场上的摩擦,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人存了如此歹毒之心,要害我儿性命!”话到最后,声音愤然。   溯辞也不多说,只道:“我能清这府中汇聚的黑气,却清不了人心污浊,还望夫人早做打算。”   “多谢仙姑。”赵夫人满口应下,向身边管事使了个眼神。管事意会,随后快步出院,不多时便捧着一只盘子回来,盘子上盖着红布,不用猜便知是谢礼。   “仙姑劳累,区区薄礼还请仙姑莫要嫌弃。”赵夫人掀开红布,露出里头一排黄澄澄的金元宝,差点没晃瞎溯辞的眼。   溯辞强忍着想要伸手摸一把的冲动,艰难地别开眼,面上还要维持着云淡风轻的表情,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清修之人钱财都是外物,能救令公子一回就当是结了善缘,哪里还需收这些钱财。”   见她推辞,赵夫人又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递到溯辞手上,笑道:“俗物难入仙姑的眼,但是这样东西还请仙姑莫要推辞。”   玉佩的成色不算上佳,雕刻得十分精致,右下角有一个赵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溯辞正在疑惑,只听赵夫人说:“赵家商铺在晋国割各地都有分铺,仙姑若有事,只管凭着这个玉佩上铺子里找管事,虽说可能帮不了什么大忙,但出门在外衣食住行这些琐碎事情还是能帮衬一二的。”   这不就是个长期稳定饭票的意思么?   溯辞眼睛亮了亮。   赵夫人见她没有再推拒,趁热打铁问道:“先前听仙姑说有要事在身偶过此地,不知仙姑下一步要往哪里去?”   溯辞的眉头微不可觉地一皱,斟酌道:“往京城去。”   “那可巧了!”赵夫人抚掌一笑,“我家老爷最近正在京城,待我修书一封给仙姑带上。仙姑一人初来乍到难免会有不熟悉、磕磕碰碰之处,若遇上麻烦事,尽可去找我家老爷。”   这一番话正遂了溯辞的意,自然不再推拒。二人又闲话了几句,这才领着薛铖和魏狄告辞出府。   赵夫人一路相送,赵承泽却留在了院中。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他有些疲惫地吐了口气,慢慢走回书房,他身边的书童随后而至。   “去请梁大夫来。”赵承泽靠在椅背,吩咐道:“和往常一样悄悄地去,从后门领进来。”   “是。”书童得令,一溜烟也没了影。   赵承泽闭目养神,不多时一个水粉色衫子的丫鬟端着茶碗步入书房,曼声道:“公子,请用茶。”   “去告诉你家主人。”赵承泽眼皮都不抬,低声道:“他要等的人已经出现了,不日将前往京城。”   那丫鬟低眉顺目福了福身,一言不发地又退了出去。   偌大的书房终于只剩下赵承泽一人。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慢慢张开了眼,那双眼浸着冷光,哪里还有先前病弱公子的温和。   不管这个白衣仙姑是真仙姑还是假神棍,她有一句话确实没有说错。   若身上的毒真的解了,他的确不能再留下去,若想彻底切断此身所系的灾劫,他必须离开。离开丰州,甚至离开晋国!   ***   溯辞这厢离开赵府后七弯八绕地避开众人视线、卸去一身伪装后重新在客栈房中聚首。   薛铖没有什么太大的发现,只是觉得赵公子卧房里的几幅古画有些奇怪,他似乎以前在别处见过真迹。倒是魏狄猛喝了一口茶,道:“我可在赵公子的书房里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溯辞薛铖齐刷刷看向他。   “墨!是那方墨!”魏狄神神秘秘地敲了敲桌子,“我闻出来了,那味道掺着一种西境特有的香料,绝对是前年徽州刺史献进宫的那批!”   他伸手比了个数字,啧啧道:“那香料据说十分难得,统共也就做了七块墨,当年礼部尚书得了一块给我爹炫耀,我问过那味儿,绝对没错!”   溯辞惊讶:“鼻子挺灵的啊。”   薛铖的面色却不大好,沉吟片刻问道:“那批墨你可记得去了哪里?”   “好像……”魏狄想了想,也有些不太确定:“好像去年宁王去南方游历说什么要拜访名家高人,陛下把剩下的墨都赐给宁王了?”   串起来了。   薛铖脑中灵光骤现。   前世他驻扎渭水城时的确听到过京中发生的一件大事——瑞王私造玉玺意欲谋反,被诛于御前。   他轻叩桌沿,沉声道:“让孙展留在丰州,去查一查赵家的生意。赵夫人必定有所隐瞒,他们家的生意一定有猫腻!”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钥匙*1 get! 第20章 归京   探完赵家后,孙展独自留在丰州继续查探,薛铖同魏狄带着溯辞一同出发前往京城。两匹快马一辆马车,小半日的时间便抵达京郊。   三人在京郊茶摊上歇脚,摊子上茶客众多,三人带着斗笠面具衣着朴素坐在摊子角落,并不惹人注目。   薛铖将一只钱袋推到溯辞面前,低声道:“这些钱你拿着,到京城去归去来客栈落脚,等忙完了我让魏狄给你置一处小院子。”   溯辞麻利地收好钱袋,点头道:“行。正好我还得去趟季府帮棠棠送东西,再去会会赵老爷,说不定住所的事都不用你们费心了。”   “不行。”薛铖断然否定,道:“不管是季家还是赵老爷要给你置宅院,必须拒绝。赵家情形不明朗,季家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就算他们的势力真的能为你所用,多留一分心眼没有坏处。”   魏狄腹诽:将军你是怕溯辞姑娘住到别人的院子里,自己不好去见人家吧!   溯辞眨了眨眼,欣然同意。   一碗茶下肚,三人重新上路。   等京城高阔的城墙慢慢出现在视野中时,三人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换回原先的装束。薛铖与魏狄先行一步,策马扬鞭直奔城楼而去,溯辞理了理雪白的衣袍,慢悠悠一人缓步前行。   白衣仙姑的名声虽算不上远近闻名,但在附近一带的市井闲谈中也算得上是出现频率极高的谈资,一路上不时有人侧目,还有胆大的上前试探虚实,皆被溯辞一一应付过去。   顺着人潮穿过巍峨的城门,京城热闹的市集在眼前铺开。道路宽阔,呈井字型向四面八方延伸,十分规矩。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更有小摊小贩穿插其间,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红澄澄的糖葫芦串,脂粉铺子点心铺子,各种香味、各色吆喝声弥漫四周,热闹非凡。   溯辞一面走一面看,嘴角不自觉地挂上笑容,若不是碍着这身仙风道骨的打扮,她定然要拎上两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逛!   颇为遗憾地叹口气,溯辞收回目光,还是决定先去季府办正事。   季家名声在外,随便向路人一打听便知季府所在。溯辞不紧不慢地穿过闹市街巷,最终在一处僻静的道路旁看见了季府棕木色的牌匾。   宅院古朴,两尊石狮子立在院门两旁,青石台阶棕红大门,虽然地处偏僻,却有一番威严之态。   溯辞整肃仪容,缓步上前叩响门扉。   不多时,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后,见到溯辞有些惊讶,上下将她打量一番,问:“请问姑娘是?”   溯辞后退半步微微颔首,道:“请问季三老爷可在?”   这一问小厮更诧异了。季家客少,素有往来的都是熟面孔,偶有生面孔来访,多半也是来求季老太傅写状子的百姓,这上门来寻季三的还是这些年头一回。   “敢问姑娘寻我们家三老爷何事?”   “受人所托,给季三老爷送一样故人旧物。”溯辞微笑道。   那小厮暗自纳罕,却也不敢怠慢,遂道:“劳姑娘稍候片刻,我去通传一声。”   溯辞颔首,目送他消失在门口,从怀中摸出那只布囊在手心掂了掂,耐心等候。小厮办事十分麻利,片刻后折返,将溯辞请进了季府。   府中格局依旧方方正正,小厮将她领至偏厅等候,还有丫鬟奉上茶点,十分周到。溯辞喝了半盏茶,正准备伸手拈点心时,屋外大步流星走入一个身着鸭卵青色外袍、三十来岁的美大叔,眉眼间确实与棠棠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季三老爷季明博。   既然正主来了,溯辞只得收回手,起身对季明博行礼,道:“季三老爷。”   季明博的确长相不赖,但脸色略显憔悴,眼底青黑,连着目光都没有什么神采。他不动声色地将溯辞上下打量一番,眼里的希冀顿时灭了一半,但心中仍有几分忐忑,问道:“姑娘找季某所为何事?”   溯辞立即将布囊奉上,道:“受人所托,将此物交还季三老爷。”   季明博目光闪了闪,接过布囊即刻拆开,将囊中物件倒于掌心。那是一只断钗,有些发旧,并不是什么稀罕材质款式,往集市上随意寻家店都能找到类似的发钗,但季明博的手却慢慢发起抖来。   “文娘……”他低声喃喃,霍然抬头看向溯辞,眼里迸发出骇人的亮光,颤声问道:“谁给你这只钗的!她人呢!”   溯辞不慌不忙道:“是一个叫棠棠的女孩子交给我的,钗主人已过世,将此物交还季三老爷便是她的遗愿。”   季明博如遭雷击,呆愣了片刻后又慢慢低头看向手里的发钗。一瞬的静默之后,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突然迸发出一声呜咽,将脸埋进掌心,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文娘……文娘!”季明博双肩颤动,背脊弓起,摇摇欲坠。   溯辞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顿时吓了一跳,看着几乎要跪下去的季明博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急得抓耳挠腮拼命想词准备劝一劝他,正斟酌着准备开口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三叔!”   眨眼间一个身着天青色衣袍的公子大步入屋,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季明博,目光不露痕迹地在溯辞身上一转,旋即对季明博道:“三叔仔细身体,莫要伤心太过。”   然而季明博连连摇头,已是泣不成声。   青衣公子微微蹙眉,扭头唤来门外侍立的仆人,将季明博搀回房歇息,又差人去请大夫。直到季明博的哭声远去,他才回过身,对呆立的溯辞拱手抱拳道:“我家三叔性情中人,请姑娘勿怪。”   溯辞强笑一声,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是我考虑不周。”   那公子眉目舒展,这才道:“在下季舒城,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溯……”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溯辞连忙改口:“虚辞,我叫虚辞。”   “虚辞?”季舒城轻笑一声,道:“这个名字倒有意思。”   溯辞把胡诌来的身世过了一遍腹稿,以防季舒城多问,谁料他并不深究,却问起季明博的事:“请问阿辞姑娘方才交给三叔的可是三婶婶的旧物?”   溯辞愣了愣,点点头。   “三婶婶可有亲人在世?”   溯辞继续点头。   季舒城长舒了口气,道:“那就好,有孩子在,三叔的心病就有得治了。”   溯辞狐疑,“你怎知那人是你三叔的孩子?”   “三婶婶是三叔带回的孤女,在大晋没有血亲,当年三婶婶离开时找相熟的大夫开了几贴安胎药。这样一看,你口中的亲人除了是他们的孩子,还可能有旁人?”   溯辞搓了搓鬓角。好像是这么回事。   季舒城又道:“多谢姑娘将三婶婶遗物带回。不知阿辞姑娘能否告诉我,三婶婶的孩子叫什么?现在何处?”   他的态度诚恳,溯辞松口道:“她叫棠棠,住在并州与丰州边境的迷谷深涧之中。不过……”她深深看了眼季舒城,补充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把她带回京城。”   “为何?”季舒城诧异。   “她和你三婶婶一样。”溯辞沉声一字一顿道:“天生异瞳。”   季舒城面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低眸沉吟。   “大晋视异瞳为不祥之兆,你三婶婶离开季家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吧?”溯辞道:“恕我多言,她并不适合生活在晋国。”   季舒城并未反驳,沉默片刻后叹声道:“罢了,此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三叔如今悲恸不能自已,待他缓过来后我会将事情如实相告。”   “那便麻烦季公子了。”   二人闲话几句,又有小厮匆匆而来,附耳告诉季舒城说季明博不大好,竟是哭晕过去了。   季舒城沉沉叹气,转头对溯辞道:“三叔身子骨不好,今日怕是不能再见姑娘了。不知阿辞姑娘在何处下榻?待三叔身子好了,我再差人请姑娘入府一叙。”   溯辞也不多话,报了归去来客栈的名字后便告辞离开。   出了季家,溯辞直奔客栈,要了间上房后立即换了身衣裳悄悄出门往市集而去。   先前端着架子不敢乱逛,这回脱了神棍的皮,顿时没了顾忌。先是买了串糖葫芦慢慢啃着,又奔点心铺子包了一油纸包的糕点,什么松子糖龙须酥绿豆糕揣了一怀,一面吃一面在林立的商铺间穿行。   一路逛下来,脸上多了个童子面具,怀里多了支铜簪,还买了些符纸以备不时之需。等把怀里的糕点吃得一干二净,又往街边的馄饨铺子里一坐,要了碗鲜嫩的荠菜馄饨,一面吃得直哈气,一面往对街名叫漱玉斋的铺子里瞄。   按照赵夫人的说法,这家店便是赵家在京城的产业,门庭气派非凡,有不少衣着鲜亮的贵客进进出出,迎门的店伙计舌灿莲花,把进店的客人说得眉开眼笑。   溯辞吞下一口馄饨,转脸向摊主打听起来:“店家,这京城最大的玉石铺子是不是就是那漱玉斋啊?”   摊主手上包着馄饨,头也不抬道:“最大的玉石铺子在东安街,叫石园,京里上百年的老字号了。不过论贵气,还是漱玉斋当头。”   “此话何解?”   “漱玉斋的东家是丰州赵家,那可是皇商,能进漱玉斋的客人都是京里的显贵,旁人轻易进不得的。”   溯辞又问:“这漱玉斋除了玉石,可还经营别的东西么?”   “玉石为主,旁的古玩字画也做。”摊主好奇地抬起头,问:“姑娘想去收东西?”   不等溯辞回答,摊主自顾自地道:“我看姑娘脸生,怕是刚来京城,我就多劝一句,若收玉石尽管往石园去,若收字画古玩就往万宝阁去,别去漱玉斋。”   溯辞奇道:“这是为何?”   摊主冷哼一声:“里头的掌柜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个月前安阳坊的瞎眼徐老太太的孙子进去当了学徒,没一个月就被打死丢了出来,漱玉斋拿了些银钱封口,仗着自己后背有势硬是把这事压下去了,连句明白话都没有。可怜那个小娃娃雕东西的手艺极好,就这么没了。”   “多谢店家告知。”溯辞心里默默记下,把找赵老爷的事又往后排了排。   等一碗馄饨下肚,日头也渐渐西去,溯辞付过账,又去店里拎了半只烤鸭,心满意足地慢慢往归去来客栈走。   这一日,溯辞没能等来薛铖也没能等来魏狄,倒是从客栈食客们的嘴里听到了另一个大消息——   镇北将军薛铖被封为左骁卫上将军,统领左骁卫,戍卫京师。   这一夜,京里多少府邸灭灯的时辰都比往常晚了许多。 第21章 小院   左右骁卫为晋国帝王亲卫,右骁卫戍卫皇城,为宫中禁军,左骁卫戍卫京城,维城中治安、护百姓安居。   左骁卫上将军一职在原上将军几年前致仕之后一直空缺,由右骁卫上将军荣达暂时兼任。如今承光帝一道圣旨钦点薛铖出任,荣达倒是松了口气,但满京贵胄的心却轻松不起来了。   民间流言四起,天生异象,各州县灾祸横生,承光帝偏偏在这个时候召回薛铖,将半个京城亲手交到了他的手上,教人如何不多想!   孟皇后彻夜难眠,翌日一清早便召孟夫人入宫叙话,东宫太子幕僚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瑞王气红了眼,淑妃欲往御书房探探皇帝口风,却头一次被内侍拦在了门外。就连云游在外的五皇子宁王也提前出发返京。   外间风云暗涌,薛铖则默不作声地受了旨意,如今正跪在东陵王府的祠堂中。   烛火幽微,映照着台上沉默的灵牌,案上一线长香早已燃至尽头,化作一滩温热的香灰。薛铖就这样跪在满室寂静中,眼眸低垂,凝望着膝前方寸之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门被推开,东陵王薛敬从中走出,看着跪着的薛铖,叹声道:“可想清楚了?”   薛铖闻言抬头:“父王。”   “接任左骁卫上将军,你是怎么想的?”薛敬在香案边站定,反剪着双手,声音不辨喜怒。   “王命莫敢不从。”   “除此之外呢?”   “忠君乃为臣者本分。”薛铖沉声道:“儿臣既接任左骁卫上将军,必当尽忠职守,不敢有丝毫怠慢。”   “哪怕之后北魏使者来京,你也依然会负责使团安危?”   薛铖静默了一瞬,点头道:“是。”   薛敬吐了口气,道:“你常年征战在外,对京中形势不甚了解。出任左骁卫上将军,相当于手握了一大半的京城禁军,必然招人侧目。”   “儿臣行事无愧于心,只愿守天下清明,无所畏惧。”   “清明?”薛铖低低一笑,道:“只怕不会如你所愿。”   “父王?”薛铖差异地看着薛敬,然而室内烛火幽微,并不能分辨出他面上究竟是何神色。   薛敬并没有解释太多,却问:“铖儿,我问你,你欲守家国,还是愿守天下黎民?”   “有何差别?”   “家国,是薛家的晋国、薛家的利益,勋贵、血脉、权势交织网罗而成,牵一发则动全身。但只要薛家血脉不亡、支撑的勋贵不倒,哪怕天下血火民不聊生,晋国只剩弹丸之地,你的家国依然会在。”   薛敬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室内,字句铿锵。薛铖惊讶得张大了眼,几乎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不问世事闲散半生的父亲口中说出的。   “但天下黎民却只是在晋国治下休养生息的百姓,中原千百年来王朝更迭,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依附于王朝也支撑着王朝,但却永远不会是某一朝、某一位帝王的所有物。苛政会致民怨,战火会损民生,若想护这天下子民,你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勋贵重臣、世家血脉。”   “铖儿,我再问你一次,若这家国与天下黎民你只能择其一,你选谁?”   这一句几近大逆不道的话掷地有声,薛铖怔愣了片刻,耳畔突然响起溯辞与他说过的话——   “你死后晋国必将亡于北魏之手,天下从此陷入血火,即便如此,只要一句王命,你也会心甘情愿引颈就死么?”   前世渭水城那一场殊死恶战重新浮现在眼前。他拼进最后一口气、一滴血,为了什么?千百将士嘶声呐喊不退半步,为了什么?   为了京城皇宫金銮殿上高坐的那位?   不。他们穿上战甲拿起兵器,不是为了来自金銮殿上的垂怜与赞赏,而是为了他们身后千千万万道殷切的目光,为了那些在广袤土地上耕稼陶渔的百姓能安然迎接一个又一个恬淡的清晨。   他们看过太多哭嚎的稚子、死别的新妇和一抔黄土葬归人的老妪,血泪太多,不忍再看。   天下家国的分量在他心中早已划出了轻重。   薛铖对着薛敬叩首,接过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儿臣,愿守天下黎民。”   一句话后,满室寂然。   薛敬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慢慢弯腰搀起薛铖,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薛铖有些不明所以,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多问,行礼告辞,慢慢退出祠堂。   在他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候,薛敬突然喊住他:“铖儿。”   薛铖侧首。   “记住你今日的话。”薛敬的身影在烛火的掩映下格外沉重,薛铖垂眸颔首,而后迈出祠堂。   厚重的大门重新合拢,薛敬依旧负手立在灵牌边,长长吐了口气。他身后内室的门再度开启,缓步走出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眉眼隐含笑意,一捋长须道:“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这白须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季老太傅。   “承太傅吉言。”薛敬叹道:“若他真是个愚的,就白费我送还的那卷密诏了。”   “不打紧。”季老太傅呵呵一笑,“这小子有成王者最基本的东西,不开窍慢慢□□就是。况且那密诏还有一份压在季府,你送一份去安安人家的心也不是坏事。”   薛敬摇头苦笑,“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时也,命也。”季老太傅神叨叨地晃着脑袋念了一句,“你且看着吧,他若能从这趟水里淌出来,必成大器。”   ***   左骁卫这股微妙的风一夜之间吹遍京城,溯辞对此丝毫不担忧,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房门被拍得震天响才慢悠悠爬起床穿衣开门。   一开门便对上了魏狄火急火燎的脸,他看见溯辞睡眼朦胧的模样,顿时无言:“溯辞姑娘,京城都炸锅了你还有心情睡呢?”   溯辞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道:“你家将军又没出事,我怎么没心情睡了?”   魏狄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一大早来找我有什么事?”溯辞半靠在门边,懒洋洋地问。   “这……”魏狄眼珠子一转,忙道:“姑娘快去看看将军吧。”   他言辞急切,溯辞瞬间清醒了,皱眉问:“薛将军怎么了?”   魏狄搓了搓手,道:“姑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溯辞狐疑地睨了他一眼,回屋收拾一番后便随魏狄离开。   二人穿过闹市街巷,七弯八拐地走过小胡同,最后在城东一个幽静的街道边站定。   “到了。”魏狄指了指手边这个小院子,道:“进吧,将军就在里面。”   溯辞推开门扉,院中景象呈现眼前。一进不大不小的院子,墙角栽着一株郁郁葱葱的海棠树,树下有石桌石凳,还摆着一只秋千架。薛铖坐下树下,桌上摆着茶盘,正细细品茶。   “薛将军。”溯辞快步上前,问:“你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薛铖昨夜彻夜未眠,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淡淡青色,溯辞见状心头一紧,立即伸手贴向他的额头,又问:“你病了?挨打了?还是中毒了?”   薛铖一脸莫名其妙,放下茶盏拨开她的手,抬头问:“谁跟你说我出事了?”   “魏狄啊。”溯辞脱口而出,然而等她回头去找魏狄时,身后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她顿时反应过来,狠狠磨了磨牙,低声嘀咕道:“胆肥了啊!”   薛铖勾了勾嘴角,还是解释道:“我没事,就是昨夜没睡好,精神不济而已。”   溯辞闻言松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一手托腮,问:“叫我来有什么事?”   “你看看这院子,喜欢么?”薛铖抿了口茶,问道。   “咦?这是给我的?”溯辞环首四周,顿时笑道:“瞧着挺不错的。”   “魏狄托了相熟的人置办的。这里安静,人不杂,离东陵王府也不远,你若有急事就以烟花为信,我能看见。”薛铖转过身指了指主屋,道:“你去屋里瞧瞧,看还缺什么,回头给你办齐。”   溯辞却没动,笑眯眯地倾身道:“不急。看在将军如今费心费力的份上,我在送你一卦如何?”   薛铖欣然应允。   一回京城便遇上如此大的变故,再卜一卦或许能心安一些罢。   他看着布阵的溯辞,突然低眸失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开始密信这种东西了?   溯辞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专心布阵取血。倒是薛铖有些疑惑地开口问:“我见你给赵承泽卜卦时让他握了个石子,为何我不用?”   “因为……”溯辞目光闪了闪,摆摆手道:“人跟人不一样,你不用这么麻烦。”   薛铖不懂其中奥妙,自然也无从反驳,只能静等她卜卦。   等到阵中石子亮起,溯辞紧盯着卦象,面色也有点不大好。   “将军啊……”半晌,她抬眸有些神色复杂地看向薛铖,“你好像又快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溯辞:将军你咋这惨呢? 第22章 前奏   北上渭水城是死局,但回京更有死劫。溯辞瞬间感觉压力很大。   薛铖倒淡定了很多,眉头一蹙又很快舒展开,问:“可有解法?”   “这死劫源于你命中宿敌。”溯辞低眸重新看着卦象,眉头深深蹙起,“北方的宿敌将为你带来灾祸。”   “北方?”薛铖颇为意外地一挑眉,“北魏?”   溯辞没有回答,却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眸光微变,低声喃喃:“北宫政……”   “你也知道他?”薛铖的声音带上几分探究的味道。   “破军星命,锐不可当的人间战神,也是天下血火的起源。”溯辞恍若不觉,低声吐出北宫政的命数。   不等薛铖再问什么,溯辞从冗长的记忆中抽离,霍然抬眸看向薛铖,急声问:“我之前听说北魏派使者来晋,求娶大晋公主,以修秦晋之好。你知道使团何时抵京么?”   薛铖沉思片刻,道:“应该快了。”   “使团中有什么人?”   “据说此次使者乃是北魏异姓王临安王瞿嬴和国师黎桑。”薛铖很快反应过来,问:“你的意思是北宫政会混在使团里来京城?”   “有可能。”溯辞虽敢肯定,但以她的了解,这种事北宫政绝对敢做。   但薛铖不这么认为。   北魏停战的原因就是北宫政深陷夺嫡之争,北魏三皇子不惜延误战机也要拉北宫政下马,可见他手中的证据绝非儿戏。北宫政才陷进泥沼,哪有时间跟着使团悄悄来晋国京城!   似乎察觉到了薛铖的疑虑,溯辞有些不满地抬起下巴,伸手在桌上一拍,肃色道:“薛将军,我说过,我卜的卦,绝、对、不会有错!”   薛铖回神,瞧见她龇牙咧嘴要咬人的表情,举手投降,“是,我会小心的。”   正好他如今掌管左骁卫,等使团入京后借这身份去探一探虚实也好。毕竟他也不认为北魏此番前来,目的仅仅是求娶公主这么简单。   溯辞这才满意地收回手,还想说些什么,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咕噜声。薛铖一眼瞥来,溯辞僵了僵,露出一个不大好意思的笑容,小声道:“来得太急,还没吃东西,嘿嘿。”   薛铖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起身道:“走吧。”   “好好好!我们去吃什么!”溯辞一蹦三尺高。   “你倒是自觉。”薛铖睨了她一眼,领着她往院子外走,“往后再穿一条巷子,有个阿婆家的面不错,带你去尝尝。”   溯辞眉开眼笑地跟在他后头忙点头,期待地搓了搓手。   二人一前一后穿巷而过,期间薛铖时不时回头给她介绍这四通八达的胡同巷子和京里各处有名号的地方,譬如以酒闻名的醉兰坊、有京城第一楼美名的满双楼、京城贵人都爱去听曲子的墨园等等。   待薛铖搜肠刮肚把京城名店盛景倒了一半,正好到了那间临街小店门口。店面不大,甚至有些狭小,似乎是从寻常宅院里隔出的一间,一个满头银丝的老阿婆正在擀面,圆脸儿的小孙子见到薛铖,顿时眼前一亮,跳起来向店里喊:“奶奶、奶奶!薛将军来了!”   老阿婆闻言抬起头,笑眯眯地招呼:“薛将军回京了啊,快请坐,面一会儿就好。”又看向他身后走出的溯辞,赞道:“好俊的小姑娘。”   薛铖笑着点了点头,捡了张桌子坐下,圆脸儿小孙子颠颠儿地捧来碗碟筷子一一摆好,又跑进去端调料。   溯辞看着他圆溜溜的小脑袋,外头对薛铖道:“看来你还是常客啊。”   “能找来这家店的都是常客。”薛铖看了看忙碌的老阿婆,温声道:“小时候常来吃,如今阿婆年岁高了,开店的时间也少。今日是你运气好正赶上了。”   里头老阿婆闻言抬起头道:“将军若想吃面敲敲门就是了,哪还用赶时辰呢。”又问溯辞:“姑娘吃不吃辣?搁不搁葱?”   “都要!”溯辞直起腰杆,骨汤浓郁的香味钻入鼻尖,惹得肚子又是一阵咕噜声。   不过多时两碗面出锅,薛铖见状起身上前,帮老阿婆将面端出,放至桌上。   溯辞那碗飘着一层红油,骨汤为底,雪白的手擀面沉浸其中,上头码着一堆细细的肉臊子,油绿的青菜、细细的笋丝点缀其间,中间卧了只嫩嫩的荷包蛋,色香味俱佳,令人食指大动。   老阿婆洗完手又去给他们切了碟酱肉,见溯辞吃得欢,不由道:“姑娘慢些吃,小心烫嘴,若不够我再给你添。”   溯辞腾不出嘴说话,一边吸溜着面一边连连点头,看得薛铖十分无语。吃得急了还差点被辣子呛到,捂着嘴咳嗽连连,薛铖忙给她倒水,伸手顺了顺她的后背,失笑道:“饿死鬼投胎呢?”   溯辞好不容易把辣味压下去,抬眸瞪了他一眼,伸手毫不犹豫地把他碗里最后一块酱肉塞进嘴里,示威似的冲他鼓了鼓腮帮子。   坐在门边择菜的老阿婆见状也笑了,对薛铖道:“将军这是几时议得亲?不知是哪家小姐?我瞧着简直天仙似的,人也有趣得紧,二位站一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薛铖溯辞顿时呛了一口,齐齐出声道:“哈??”   ***   直到吃完面他俩也没能把这件事解释明白,临走时还被老阿婆塞了一包点心,说是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能拿这亲手做的点心权当贺礼,还望不要嫌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二人推拒不得,只能接了点心告辞离开。   一转过巷角,薛铖立即将手中的点心纸包塞到了溯辞怀里,一人走在前头,看也不看她,一言不发。   相比他的尴尬,溯辞倒自然得多,悄悄打开纸包拈了块糖喂进嘴里,笑嘻嘻地说:“老阿婆手艺真好,人也好,还夸我来着呢!”她的声音喜滋滋的,若是长了尾巴,只怕已然翘上了天。   薛铖一脸复杂。   是,她除了夸你还说了别的呢!你的注意点不对吧?!   溯辞浑然不觉,又问:“薛将军,你不是接任左骁卫上将军一职么?今日不用去?”   “明日上任。”薛铖叹了口气,暂时把老阿婆的话抛诸脑后,问她:“你去找过赵老爷了?”   “没。”溯辞摇摇头,“我去了趟季府把东西送了,赵老爷那边再缓缓。”她嚼着糖,又把昨日街上打听到的事给薛铖说了一遍,道:“能纵容手底下的人做出这样的事,这个赵老爷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薛铖点头,“在孙展尚无消息前,你还是少和赵家接触。”   “我有分寸。”溯辞三两步走上前与他并肩,把手里的纸包往他跟前凑了凑,道:“不过还是可以探探消息,万一摸出什么大鱼,岂不是能帮你立个大功!”   “你管好自己就成。”薛铖也拿了块糕点喂进嘴,口感细腻,确实是好手艺。   “将军的事也是我的事嘛。”溯辞歪过头瞧他,兴致勃勃地问:“要不要我给你算算官运?”   “不用。”   “测测财运?”   “不必。”   “那……算算姻缘?”   薛铖一口糕噎在嗓子眼,半天才顺了下去。   溯辞满脸担忧,“薛将军你二十几啦?听阿婆说你从没带过姑娘去,可别这么多年一个心仪的姑娘都没有吧?将军你这样下去要打光棍的呀。”   薛铖:“……吃你的!”   “哎呀将军你真没有中意的姑娘啊?”溯辞紧追不放,“让我给你算算嘛,在云浮宫的时候每年都有很多人来问姻缘呢!”   薛铖加快了脚步,只觉耳朵一阵阵发烫。   “将军你别害羞啊,我不收你钱,万一成了给我封个大红包就成,我不贪的!”   “你别说话!”   ……   二人你追我躲一路回到小院,却见魏狄在门口翘首以待。薛铖见状瞬间敛去面上表情,大步上前道:“有事?”   “荣达将军让我递个口信,请你去府中一叙。”魏狄道:“事关左骁卫。”   薛铖蹙了蹙眉,道:“好。”又转头对溯辞道:“你再看看还缺什么,回头再给你置办。我今日还有事,先走一步。”   溯辞欣然点头,对薛铖挥挥手:“你忙去吧。”   薛铖的目光在她明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转身离开。   走了还没有五步,溯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了薛铖。他狐疑地转身,却见溯辞快步小跑而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道:“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薛铖疑惑地拆开,只见里头躺着一支细细的铜簪。簪子通体光滑,雕刻着苍鹰的图腾,材质虽然普通,但胜在做工精细。   “昨天偶然看到的,瞧着挺好看,况且你的簪子也怪旧的,也改换一个了。”溯辞指了指他的脑袋,解释道。   薛铖眸光微闪,最终还是没有推拒,默默收入怀中,道了句多谢便转身而去。   倒是魏狄顿时瞪大了眼,瞅了瞅溯辞又看了看薛铖,努力维持住面部表情不崩塌,慢慢跟上薛铖的步伐,但心内早已咆哮起来。   这这这、这是定情信物?!都给定情信物了,那老爹支的招岂不是没用了?不行,得再跟老爹取取经去!   ***   送走薛铖后,溯辞简略收拾了下院子便折返归去来客栈取行李。   等她把昨日买的东西统统包好、准备离开时,房门突然被叩响。   一开门便见店小二笑眯眯地递来一封信,道:“几个时辰前有位公子来寻姑娘,姑娘不在便留了封信,嘱咐小的务必要交给姑娘。”   溯辞道了句谢,回房拆开信封,白纸上墨迹洋洋洒洒,乃是季舒城的手书。内容再简单不过——季明博身体有所好转,问及棠棠的事,请她明日过府一叙。   意料之中。   她利索地收好信,拎着包裹退房离开。   顺道又在街上买了些吃的用的,溯辞抱着大包小包、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十分愉悦地回家去。一想到那精致的小院子和海棠树下的秋千架,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暖意,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闷头急匆匆地往巷子里走,却在拐角处与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溯辞哎呀一声,手中的包裹兜不住,有一个顿时脱离了臂弯往下坠。不等她腾出手去捞,一只修长的手伸来,替她接住了那只包裹。   顺着那只手看去,身前立着一个玄衣公子,衣摆袖口暗纹精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再往上便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瞳仁四周泛着隐隐的蓝色,柳眉细长,面容温和俊秀,薄唇微微弯起,对她说:“姑娘小心。”   “多谢。”溯辞连忙接过包裹,对他点点头,随后快步离去。   若此刻她回头,便能看见那个玄衣公子依然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嘴边的笑容逐渐扩大。 第23章 任职   右骁卫府。   蜷曲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沉浮,热气袅袅而起,茶香弥漫。室内除了荣达的絮絮低语,再无旁的声音。   荣达简略介绍了左骁卫日常职责,浅抿一口茶后开始说起营中的人,“薛将军,左骁卫里大多都是将门之后,还有从各营里头层层选□□的精锐,以你在军中的声望驾驭他们应该不是难事。”话到最后又颇为难地笑了笑,转言道:“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地方难免会有几个自命不凡的刺儿头。”   荣达倾身对薛铖说:“安定侯府的小少爷就在里头,我当时不过暂代左骁卫上将军一职,安定侯府的勋爵摆在那儿,我也不好管教什么。只能原封不动地交给你了,还望将军海涵。”   安定侯府小少爷的名号薛铖也有所耳闻,是京里头出了名的能打能闹事的刺儿头,本名李檀,人送诨号李小天王。上敢打皇子皇孙,下敢踢市井恶霸,京里年纪与他相仿的世家公子小时候没少挨他的打,可谓童年凄惨的一代。亏得安定侯府有先帝亲赐的丹书铁券,又有太子这颗大树罩着,否则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折腾的。   对于这么个刺儿头,薛铖倒不大担心。   爱打能打是好事啊。   他收了收手指,关节发出咯吱的轻响。   就怕是个光磨嘴皮子不敢上手的!   然而面对荣达满脸担忧与歉意,薛铖还是拱手道:“多谢将军告知,我心里有数。”   荣达闻言大笑,又与他闲话起左右骁卫的琐事,末了还盛情留他与魏狄吃过晚膳,二人才告辞离去。   晚霞渐次在天边铺开,一地金红洒落,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魏狄回头看了眼沐浴在霞光中的右骁卫府,疑惑地对薛铖低声道:“荣达将军为何突然向你示好?”   “荣家世代执掌右骁卫,为历任帝王心腹。和季家一样,能在这个位子上屹立不倒的人,对圣心往往拿捏得很准。他向我示好,一半是将共同戍守京城的缘故,另一半恐怕也有陛下的意思。”薛铖慢慢说道,脑中却盘算起明日去左骁卫府赴任的事。   “有道理。”魏狄沉吟片刻,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又问:“这样看来,荣达将军应当是友?”   “左右骁卫本就连根同枝而生,一边出了事另一边也难撇干净,荣达不会自断其臂。”   魏狄顿时安心不少,也摩拳擦掌期待起明日赴任之事,“不知道明日那个安定侯府小少爷会使什么花招。”   薛铖瞥了他一眼,道:“你好歹也是接任左骁卫长史的人,稳重点。”   “噢。”魏狄这才收起一脸贼笑,一边腹诽将军我就不信你不手痒,一边在街上四处观望起来。   随着离左骁卫府越来越远,街边的店铺也越来越密集,魏狄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家铺子上。那铺子店面并不大,装潢也十分古朴,案台上摆着各色各样的玉佩,样式瞧着十分新鲜。   魏狄心念一动,转脸看向薛铖,又瞄向他脑袋上的那支铜簪。   定情信物这种东西不都该成对的么?   魏狄摸了摸下巴,立即喊住了薛铖:“将军!”   薛铖转头,抬眼便看见他熠熠发光的双眼。   “溯辞姑娘送了你一支发簪。”魏狄试探着问:“将军打算回什么礼?”   大约是话题太跳脱,薛铖愣了片刻,很快便顺着魏狄殷切的目光看到了那家玉器铺子。   魏狄:我简直太贴心!   ***   搬完新家的溯辞十分自在快活,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晚间美滋滋地蒸了条鱼吃,不到二更天就睡了,一夜安稳。   翌日起了个大早,直奔附近的早点摊填饱肚子,而后回家换上一身神棍的装束,带好面具,慢悠悠地往街上晃去。   溯辞的算盘打得很好。   先靠着这身扮相去各个闹市街区混个脸熟,顺带摸清市井上的规矩,好回头找地方摆摊落脚。再去打听打听赵家铺子的事,说不定能从那个死去的小学徒身上摸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最后等下午再去季府拜访,务必把棠棠的事办妥。   她多年前便离开云浮宫独自闯荡,对市井中的生存规则十分熟悉,不消多时便把附近几条街摸了个透,期间不时能看见有人指着她议论起有关白衣仙姑的事迹,不由得端足了仙风道骨的架子,每一步都走得有模有样。   如此一路逛下来,不知不觉便到了漱玉斋的门前。   溯辞看着忙碌的店小二,还是转头走向斜对面的馄饨摊子,向摊主打听起那个小学徒的事情。   “仙姑要找安阳坊徐老太太?她就住在安阳坊东边那个小破庙旁边。”   “老太太是个可怜人,几个月前刚没了孙子,如今身子更不好了。”   “仙姑若是有心,能否为老太太度一度她孙儿?”   溯辞辞别摊主,沿着他指的路朝安阳坊走去。   闹市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但走着走着她便觉察出一丝不对劲。身后似乎有什么人盯着自己,如芒在背。   她蓦然驻足回首,然而此时熙攘的人群成了天然的掩护,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从眼前晃过,却失去了那道目光。   溯辞皱了皱眉,继续前行。可过不了多久,那道目光重新出现,粘在她的身后。   但不论她借着小摊、拐角、还是出其不意地折返,那人藏得十分巧妙,一路下来竟没有让她捉住任何破绽。   如此往复几次,溯辞心里有些起火,脚下一动,突然转变方向,扭头朝一处巷子内拔腿奔去。盯着她的人愣了愣,很快跟上她的步伐。   飞快穿行在满是岔路的巷子内,溯辞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向。然而那人十分懂得拿捏时机与距离,即便是身处人烟稀少的空巷内,也没能让溯辞发觉丝毫踪迹。   那人,必定是个高手。   但,为何会盯上自己?   溯辞想不明白,只能暂时先把甩脱人置为首要目的。   这些四通八达的胡同巷子成了一个天然的迷宫,溯辞在其中闷头乱闯,在每一个拐角处故布疑阵,调头转向、动作飞快。然而即便如此,也在里头穿了接近小半个时辰才彻底摆脱那道粘人的目光。   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细汗,她靠在墙边伸手扇着风,勉强辨认方位后,这才插着腰慢慢往出走。   ***   在溯辞遭人尾随之时,薛铖与魏狄正在赶往左骁卫府的路上。   虽然对李檀闹事有了心理准备,但李檀堪称狂悖的行事作风还是超出了二人的预料。   这日李檀竟提着枪坐在了左骁卫府的门口,骁卫府上下不知多少人、多少个脑袋趴在门边墙头,等着看这场热闹。   京城敢捅破天的李小天王对上边疆铁血杀神薛大将军,若非军中明令禁赌,这些人恐怕都要当街开赌盘了!   远远看着薛铖与魏狄策马而来,李檀嗖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拎着枪上前两步,面向薛铖,结结实实地把枪往地上一杵,拦在了左骁卫府门口。   薛铖一路策马而来,见状眉头一挑,即便临近府门口也不曾减速勒马,直接朝李檀面前冲去!李檀竟也毫不露怯色,横眉冷对,半寸都不曾避让。   直到黑马几乎要撞上李檀,府内外一片倒吸凉气之声,薛铖蓦然勒马,马蹄贴着李檀的面门扬起又踏落,仅隔半寸之地,稳稳停了下来。   府内外又是一阵喝彩声。   李檀毫发无伤,却吸了一鼻子土,耸着肩微微咳嗽起来。   薛铖翻身下马,立即有人从府内一溜烟小跑而去,乖觉地把马牵走。   他今日穿着左骁卫上将军的服饰,一身银甲,腰悬佩剑,连头顶铜簪也用了溯辞新送的那支,苍鹰图案泛着冷光,与他冷峻的面色浑然一体,散发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威压。   李檀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土味儿去掉,冷不防对上薛铖这一身威压,心头颤了颤,还是强撑出气势,笑道:“哟,这不是薛大将军么?好威风。”   薛铖静静看他,一言不发。   李檀又道:“听闻你是陛下钦点来的左骁卫上将军,可是我怎么记得薛大将军常年在外,恐怕连京城是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吧?这样一个人来戍卫京师,真是笑话。”   薛铖手握剑柄,眉头动了动,依然不说话。   见他不语,李檀怒从中来,指着薛铖的鼻子道:“我不服!凭着运气打了几场胜仗就敢来坐我们左骁卫的头把交椅,薛铖,不要以为你姓薛我就不敢说什么了!”   李檀对薛铖确实没什么好印象,安定侯乃太子一党,素来忌惮东陵王府,尤其这个军功赫赫的东陵王世子。李檀在此环境下耳濡目染,对薛铖的印象早不知被扭曲成了啥样。此时他只觉得眼前的人不过是靠着王府的余荫、皇族的血脉以及那点子狗屎运爬上的来的人罢了。   这种人,李檀素来是见一个打一个的。   薛铖突然冷笑,“不服?”他的声音低沉,带上了些许战场上血与铁的味道,又令李檀心头一跳。   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李檀身上,扶着剑径自越过他、大步迈向左骁卫府内,高声道:“若是不服,来演武场!”   李檀看着薛铖大步而去的背影,哼笑一声,随即跟上。府中一大票子看热闹的人一窝蜂朝演武场涌去,反倒是魏狄悠哉哉地跟在最后,差点要叉腰仰天大笑起来。   将军要打人,这下真是有好戏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好多小天使猜玄衣公子是北宫政,然而并不是。辞辞认得北宫政的,第三章就有提到~ 至于到底是谁嘛,下章就知道啦!给你们比心! 第24章 立威   府中的演武场不大不小,薛铖站在比试用的台子上,看着李檀步步走来。台下是一张张兴奋的脸,个个翘首以待。   李檀丝毫没有怯色,倒提红缨枪稳步而上,最后在薛铖面前五步外站定,右手一甩,枪身颤动,扬首对薛铖道:“如何?”   薛铖拔剑出鞘:“既不服,就比一场。”他的剑浸着冷光,慢慢指向李檀,“出手吧。”   李檀微微一笑,很快敛去轻慢的神色,紧盯薛铖的动作,慢慢摆出一个起手式。   他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当年进入左骁卫,凭着一杆枪挑遍骁卫府。这李小天王的名号的确是真才实学打出来的。   然而,未饮过血的枪,敌不过以血肉为石磨利的剑锋。   李檀的招式和他的人一样,直白、攻势凶猛。红缨枪在他手底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枪花,每一招都挑各个刁钻的角度攻去。   薛铖手持长剑,竟不出招,只是看着李檀招招袭来,不攻不防,却每每都能在最后关头识破他的套路,轻易避开。   银枪头屡屡击空,每一次都只差半寸,李檀不由心头火起,怒道:“你为什么不出招?看不起人么!”   薛铖转动手腕,沉声道:“如你所愿。”   剑光乍起,李檀在那一瞬感受到他身上突然迸发而出的杀意,手中的枪竟一抖,再次一击落空。而此时薛铖动了,长剑挑开他的枪,瞬息间欺近身前,面无表情地一脚揣在他的肚子上,登时将人踹飞出去!   台下静了一瞬,旋即掌声如雷,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李檀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土,听到台下的叫好声,顿时爬起身向薛铖怒目而视,道:“方才不算!再来!”   薛铖面上浮起一丝笑容,伸手冲他勾了勾手指。   李檀气愤难当,大喊一声再度向他袭来。   ***   薛铖单方面殴打李檀的时候,溯辞这边已经来到安阳坊徐老太太的家门口。   破旧的茅屋立在破庙旁,一派萧索凄凉的景象。屋内传来老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透过破败的窗户看去,能看到一个花布头巾的妇人正坐在床边给徐老太太喂药,一边喂一边劝:“小双儿没了,您也要保重身子才是。否则小双儿心里不好过,赵家那些恶霸更要拍手称快了!”   “对!”徐老太太喝下一口药,恨声道:“不能让他们如愿!我的小双儿不能这么平白无故的没了!京兆尹不管是,我就找管事的大人去!拼着我这把老骨头,就算闯皇宫告御状也要为小双儿报这个仇!”   或许是言辞太过激烈,徐老太太又开始激烈咳嗽起来,那花布头巾妇人又是拂背又是劝慰,折腾了许久才让老太太逐渐安定下来。   溯辞默默收回眼,最终还是没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去。   徐老太太心神脆弱,或许她可以问问季家敢不敢管这茬事、再给老太太找个好些的大夫瞧一瞧,稳住心神再打听她孙儿的事。   如此想着,溯辞转头原路折返。   还没拐过破庙,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喊住了她:“仙、仙姑?您可是白衣仙姑?”   溯辞回头,只见一个粗布衣服面色黝黑的少年正揣着一个包裹看着她,乌亮的眼里满是希望。   见她回头,那个黑脸少年面色一喜,三两步跑上前对她拱手作揖,忙道:“仙姑!我、我能不能求您件事儿!”说着又从怀里摸出半吊钱,又补充道:“我能付钱的!”   溯辞的目光柔和下来,问:“什么事?”   “我刚才看您在小双儿家门口站着,想必已经听说小双儿的事了。”他看了眼茅屋的方向,声音有些低落,“小双儿和我是漱玉斋同期的学徒,他的手艺被掌柜的看上了,跟着掌柜手底下的鲁大师傅做事。本以为能出人头地,谁知发生了这种事。”   溯辞心念一动,问:“你知道小双儿为何遭此横祸么?”   黑脸少年摇摇头,“他这个人手艺好脑子灵、人又本分,不可能犯什么大错。那几日他都跟在鲁大师傅身边,我也没怎么见着他,等再见就是……”说到最后,黑脸少年眼眶红了红,使劲用手背擦了擦,抬头对溯辞道:“求仙姑可怜可怜小双儿,给他做场法事、度一度他吧!”   溯辞这才知道,漱玉斋说着是给了刘老太太银钱封口,左右不过几两银子,办丧事看郎中抓药,这一折腾下来所剩无几。小双儿死得惨,漱玉斋在上头压着,满京城甚至找不出一个敢给小双儿诵经超度的人来,如今碰上了溯辞,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面对黑脸少年充满希冀的眼神,溯辞没有推辞,跟着他一同去祭小双儿的坟。   一路上黑脸少年絮絮叨叨地与她说起漱玉斋当学徒的见闻。   鲁大师傅乃是漱玉斋最金贵的手艺师傅,最善雕琢玉器,偶尔也做些金银器的模具,小双儿跟着他学的也是这些。偶尔还会抱怨鲁大师傅严苛,让他雕些古怪的模具。但抱怨归抱怨,小双儿的尽心和热忱所有人都是知晓的。   言谈间,二人很快来到城郊一处新坟前,坟头光秃秃的,仅立着一个简单的墓碑,秋风拂过,带着说不出的萧索味道。   黑脸少年从包裹里翻出祭祀用的东西在坟前摆开,又拿出另一个小小的布包,念念叨叨地说:“小双儿,这些都是你在漱玉斋的东西,掌柜的嫌晦气都给丢出去了,我偷偷捡了些眼熟的回来。你最爱琢磨这些东西,我把它们埋在这,也算个陪伴。”说着就在坟边刨起小土坑来。   溯辞眼尖,一眼就从那一堆小玩意里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弯腰拾起,问道:“这是什么?”   她的指尖拈着一个小圆铁片,状如铜钱,上头雕刻着深深浅浅的花纹,却被刻痕划花,辨认不清具体的图样。   黑脸少年搔了搔头,道:“好像是前阵子鲁大师傅让他练手刻的。”   溯辞问:“可否借我一用?”   黑脸少年有些茫然,想了想并未拒绝,道:“仙姑请便。”   等他收拾妥帖后跪在坟前上香烧纸,溯辞从怀中抽出银笛置于唇边。悠远的笛声散入风中,以曲安魂乃是云浮宫引渡亡者的习俗,一支镇魂曲清婉绵长,听得黑脸少年都忍不住伸手擦了擦眼角。   直到一曲终了,溯辞一手抚胸,朝着孤坟行了个云浮宫的礼。   ***   再说左骁卫府。   李檀不敌薛铖,却越挫越勇。在不知被第几次揍趴下后,他拄着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手背擦去唇边血迹,冲着薛铖扬首道:“再来!”   台下一片鸦雀无声,早从最开始看热闹起哄变成了一派肃色。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以李檀如今的实力,根本无法与薛铖匹敌。薛铖在起初简单粗暴地殴打之后,也慢慢开始提点一两句李檀的枪法,纵然他满脸不屑,但往后的招式竟慢慢规避开这些短处,十几个回合下来虽然落了一身伤,但枪法却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是个可塑之才。   薛铖心里给李檀扣了个戳。   就是愣了点。   他并不理会李檀的挑衅,反手收剑归鞘,顶着他错愕的目光大步上前。   李檀顿时怒从中来,一枪又朝薛铖捅去。   可惜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薛铖轻巧避开那一枪,一记手刀劈落在他的腕间,震落红缨枪。同时出手一把揪过李檀的领子,推搡着将他带到高台边缘,毫不留情地把他丢进人堆。   “找大夫给他看看。”薛铖整了整袖口,拾起红缨枪对李檀道:“这份狼狈样子还好意思说再来?等什么时候有长进了,再找我拿你的枪罢。”   李檀面色有些复杂,避开了薛铖的目光,低低哼了一声。其余的人得令,连忙架着李檀往外跑。   “剩下的人。”薛铖面色一沉,冷声道:“若我没记错,这个时辰应当是骁卫府当值巡街、留守操练的时候吧?”   看热闹的一众骁卫面色顿时一僵。   “擅离职守偷闲摸鱼,统统给我跑圈去!”薛铖喝道:“围着骁卫府,跑不满一个时辰谁都不许停!”   “是!”众骁卫虽面露菜色,但无一人敢抗令。   这样一尊大佛压在上头,谁敢造次?   等演武场的众人散尽,魏狄这才乐颠颠地走上前,对薛铖抱拳道:“恭喜将军威震左骁卫府。”   薛铖瞥了他一眼,把李檀的枪丢到他怀里,道:“你盯着他们,我去看看那些巡街的。”说罢大步流星朝府外走去。   负责巡街的一共五个小队,以穿连南北的朱雀大街与玄武大街为纵轴、横贯东西的长安街与长乐街为横轴,将京城分为四块,一个小队单独负责一块的巡视。由于主干道的特殊性,另有一小队负责朱雀玄武大街的治安。   左骁卫府位于城西北地区,薛铖巡视过西北区巡街小队后,策马向东而去,途经皇城高墙,不多时便来到了东陵王府附近。   马蹄渐缓,薛铖转头看向东面那层叠的屋舍院落,伸手抚上衣襟,昨日魏狄带他去挑的玉坠子此时正躺在他的怀中。   既然都到这里了……   薛铖微微拧了拧眉,犹豫片刻后还是翻身下马,将马系在街边的棚子处,而后慢慢朝幽深的巷子里走去。   这个时辰应该起了吧?说不定出去了?   薛铖有些迟疑。   罢了,出去了正好,悄悄给她留屋里好了。   薛铖点了点头,怎么想都还是觉得悄悄放她屋里比较省事。否则,他该说些什么?   长这么大给人送礼次数屈指可数的薛铖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难道要像她一样?   “路过一家铺子看到的,瞧着挺好看,你应该……”   等等……她带过这种东西么?   薛铖皱起眉头,开始努力回想。   脑海中突然蹦出那光裸的后背,肌肤细腻,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这才想起溯辞似乎说过想刺个凤羽,或许该给她寻个好手艺的师傅?   薛铖纠结一路,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小院门口。转过巷角,却突然听见一声清叱。薛铖抬眼看去,正见一袭雪白与一袭玄衣缠斗一处。   正是溯辞与昨日的玄衣公子。   溯辞本想回来小憩片刻、收拾仪容再往季府去,谁料还不到家门口就遇上了玄衣公子拦路,她本来还以为是慕名来求卦的,谁知对方一言不合就动手,甚至用上了迷药,大有把她活捉带走的架势。还好溯辞体质特殊,否则险些着了对方的道。   见溯辞有难,薛铖即刻抽剑上前。玄衣公子察觉到身后的杀意,顿时将目标转向薛铖。   玄衣公子身手与溯辞有异曲同工之妙,四两拨千斤,加上轻功了得,虽占不到薛铖的便宜,但一时间也没有被薛铖压制住。   直到利剑割开他的衣角,玄衣公子皱眉,随后一个旋身而起,轻巧地落在了墙上。   在破碎衣料扬起的那刻,一个极为熟悉的纹样跃入了薛铖的视野,他瞳孔骤缩,立即停止了追击,退到溯辞身前,严严实实地将她挡在身后。   “北魏国师黎桑。”薛铖盯着玄衣公子隐含笑意的脸,冷声发问:“你不随使团同行,孤身潜入我大晋王城,意欲如何?!” 第25章 国师   北魏国师黎桑,乃北魏历朝权势最大的国师,弱冠之年承先任国师衣钵,极擅占卜星象之术,深受帝王信任。   此刻他被薛铖识破身份却也并不慌张,反倒十分苦恼地看了看破碎的衣摆,叹了句:“可惜了。”   溯辞在听得北魏国师四个字时面色陡变,悄悄从薛铖背后探出脑袋看向黎桑,不自觉地伸手拽住了薛铖背后银甲的一角。   黎桑拂了拂衣摆,重新抬眸看向薛铖,见他满脸戒备的神色,轻轻笑道:“意欲如何?自然是来拾薛将军身后这颗沧海遗珠的。”   溯辞心头一跳,忙小声对薛铖道:“我不认识他。”   黎桑闻言又笑:“无妨,我认得你就行,往后你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慢慢认识我。”   溯辞呛他:“可别了,我这个人很挑的,不是什么微末尘芥都想往脑子塞。”   薛铖也道:“我若不许呢?”   “她是云浮圣女、西境人,你是晋国的镇北将军。敢问薛将军是以何种身份说这句不许的?”黎桑似笑非笑地问道。   “她是我的人。”薛铖斩钉截铁道:“若论身份,不如请国师先到大理寺说一说你混入京城的缘由罢!”   “这就不太妙了。”黎桑颇为苦恼地叹口气,对溯辞道:“溯辞,我改日再来接你。”言罢轻身而起,飞檐走壁,很快便消失在屋舍之间。   “溜得倒挺快。”溯辞看着黎桑消失的方向,低声嘟囔一句。   薛铖并没有追,收剑归鞘,转头问溯辞:“没事吧?”   “没事。”溯辞摇摇头,却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奇怪地看着薛铖,问:“你不是去左骁卫府了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回去再说。”薛铖深深看了她一眼,领着她朝小院走去。   溯辞看着他宽厚的背影,突然没有缘由的一阵心虚,抬手搓了搓鬓角,小步跟上。   薛铖径自走入主屋,在溯辞进屋之后反手关上门,而后在椅子上坐下,一手轻点桌案,挑眉对她道:“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大约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凌厉,溯辞缩了缩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个……我一会还得去季府呢。”   “我一会儿差人送信过去,说你去不成了。”手指在案上一敲,薛铖面无表情地说道,双眼微眯,露出一丝警告的神色。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与北魏的关系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   溯辞顿时怂了,十分干脆地举手投降道:“我坦白!我是真的不认识他,但我知道黎桑这个名字!”   黎桑,这个名字在云浮宫几乎快要成为一种禁忌。   云浮宫世世代代信奉神明、天命,以维护天道命途为使命,力求以凡人之目窥得天机、得到天命预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甘于止步知晓天命,千百年来有无数自命不凡者妄图以人力操纵命数,而黎桑就是其中之一。   十四年前,黎桑毁坏圣物逃出云浮宫,一路逃至北境,被当时的北魏国师收留。黎桑天赋异禀,又在云浮宫修习多年,被国师视为天赐瑰宝悉心教导、倾囊相授,最后接任国师之位,步步走向巅峰。   “期初我一直以为他和那些叛逃的人一样,只不过运气好了些,攀上了北魏这颗大树。”溯辞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一字一顿道:“直到五年前,我遇到了北宫政。”   那一瞬,薛铖的手指不自觉紧攥成拳。   七年前,溯辞离开云浮宫四处游荡,最后在北边的月桑部落落脚。她不曾暴露身份,直到五年前,北魏的骑兵攻入月桑部落,为首的年轻将领拿出了她的画像。   部落中人心善,偷偷瞒着北魏人要将她送走。临去前,她央着部落里手脚最快的孩子将占卜用的石子偷偷嵌在了割肉用的匕首上,在那个年轻将领握住匕首的那一刻,溯辞看到了他的命途。   北魏太子北宫政,锐不可当的人间战神,也是天下血火的起源。   她被仓促送走,但等到她凭借云浮宫圣女的身份求来昌都部落的援军重返月桑部落时,整个部落早已被大火焚为灰烬。   “我在西境找了足足一年,没有发现一个月桑部落的幸存者。”溯辞闭上眼,轻轻颤抖着。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想法设法遮掩这张脸,开始筹备东去晋国之路。   薛铖的面色软和下来,起身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双肩,温声道:“放心,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薛将军。”溯辞伸手按上他的前襟,道:“黎桑是云浮宫人,他选择北魏绝对不是偶然,他看中了北宫政的命格,要拥他为天下之主!一旦让北宫政入主天下,月桑部落的惨剧将会在各地重演!”   薛铖眸色微沉。   北宫政嗜杀,他手底下军队那种不要命的打法薛铖领教过很多次,他毫不怀疑若北宫政上位后会更无所顾忌地南攻屠城而下。   “不会有那一天的。”薛铖斩钉截铁道。   无论是为了自己、为了家国还是为了天下,他必须阻止北宫政的铁骑!   溯辞慢慢弯腰低头,将额头抵上他的胸甲,低声喃喃:“但愿如此。”   察觉到她身上哀伤的情绪,薛铖改握为揽,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二人的姿势像一个不太亲密的拥抱,在光影割离的室内慢慢染上一丝旖旎的味道。   但这种氛围没能维持太久。   溯辞吸了口气,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狐疑问道:“我坦白完了,所以将军你是为啥突然跑回来的呢?”   薛铖有一瞬想堵她嘴的冲动。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布包递给她,“给你的。”   溯辞咦了一声,伸手接过,从中取出一个红绳串着的小玉坠来。那玉坠通体洁白,乃是一只貔貅的模样,雕琢得玲珑可爱。她爱不释手地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往薛铖面前一递,道:“帮我带上。”说着又转过身去,撩起垂落的长发。   薛铖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伸手将红绳系上她的脖颈。雪白的肤色让他想起那道伤疤,他的手微微一顿,问:“伤口好了么?”   “早就没事了。”溯辞偏过头道:“这点伤奈何不了我的。”   “凤羽……”薛铖顿了顿,又问:“你还想纹么?”   溯辞眼前一亮,点头如捣蒜,“当然想!”   “回头帮你留意着。”薛铖系好红绳,又帮她放下长发,道:“黎桑行踪暴露,应该不敢再轻易造次。最近你还是留点心,以防万一。”   溯辞乖巧地点点头,问:“北魏使团何时抵京?”   “按之前的情况少说也还有四五日,但现在……”薛铖摇摇头,“说不定明日就到了。”   溯辞低眸沉吟。   “放心,使团入京后会下榻鸿胪寺,虽不能说可将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但也不会放任他们胡作非为。”见她眉间忧色颇重,薛铖出言宽慰,“就算黎桑想把你绑回北魏,应该也会挑使团离京的时候,到时候你跟着我就行了,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我手底下抢人。”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溯辞抬眸看向他,“薛将军,你还记得我为你卜的那一卦么?你的这一死劫是伴随北魏而来的,他们抵京,就意味着你的劫数将至。”   薛铖心底有微微的暖意,道:“我会小心的。”   可惜这句话在溯辞眼里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她咬了咬唇,问:“左骁卫府还缺不缺人?给我搞身衣服我混进去跟着你?”   “胡闹!”薛铖瞪了她一眼,“能这么轻而易举混进去人,还怎么戍卫京城?”   “那……”溯辞眼珠子一转,“我去你们骁卫府门口摆摊怎么样?求签算卦说书变戏法我都行的!”   薛铖忍无可忍地弹了弹她的脑门,怒道:“你是想进骁卫府的大牢里蹲两天?”   “也行啊!伙食好就成!”   溯辞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彻底打败了薛铖,他无奈扶了扶额头,道:“罢了,左骁卫府附近有间茶楼,你若想说书算卦,可以去那里。”   “谨遵大将军令!”溯辞嬉笑着抱拳行礼。   薛铖叹了口气,转脸望了望窗外天色,道:“我还有事,你好好在家待着,这附近有巡城的士兵,万一出了事往街上跑就行。”   “那我晚上吃什么呀……”溯辞可怜兮兮地眨巴眼。   “……回头我给你送吃的来。”   溯辞这才喜笑颜开地送他出门,一面走一面念叨:“我想吃烧鸡,还有满双楼的栗子糕,六安街那个李大叔的春饼也好……”   “我给你带。”薛铖及时止住她的话头,又嘱咐了一遍让她好好待着,这才大步离去。   直到巡视完各处巡城小队回府后,他才想起要给溯辞递信去季府的事,即刻提笔草书一句,支使魏狄寻人送去季府。   而等季舒城拿到门房送来的信,看着上头龙飞凤舞的一句“今日不宜登门,明日再来拜访”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这仙姑还真是随性之人。   正要收起信时,外出归来的季老太傅正巧看见,奇怪地咦了一声,劈手夺了信笺仔细端详起来。   “爷爷,怎么了?”季舒城奇道。   季老太傅上上下下端详了许久,皱眉问他:“这信是谁送来的?”   “就是那个带回棠棠消息的白衣仙姑。”   季老太傅眼睛滴溜溜一转,沉默片刻,突然拿着信笺大笑而去,笑得季舒城满脸莫名。   直到入夜后,薛敬看着眼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季老太傅有些发愣,问:“朝中出事了?”   季老太傅神神秘秘一笑,把那张信纸塞到薛敬手中,道:“朝中尚还安稳,你府里恐怕要来事咯。”   薛敬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皱眉道:“那小子闯祸了?”   季老太傅拍拍薛敬的胳膊,挤眉弄眼笑道:“你家小子长进啦,带了个姑娘回来。”   薛敬:??? 第26章 季府   等翌日溯辞来到季府时,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季老太傅亲自将她领进了屋,一路上絮絮叨叨问了许多诸如多大啦、哪里人、家里可有什么长辈、可曾许过人家的问题,问得溯辞一头雾水。   她真的只是来递个东西、顺带捞个靠山,为什么有种媒人看相的感觉?!   这还不算什么,待入了正厅,溯辞顿生扭头就跑的欲望。   厅里不仅坐着季明博,还坐着季家大郎季明渊,还有各房女眷,满当当坐了一屋子,齐刷刷地看着溯辞。   溯辞强忍住想要扒门边的手,十分疑惑地问季老太傅:“这是……”   季老太傅投以她一个慈祥的微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老三是个痴的,这么多年苦等着文娘。如今文娘故去,却留下了他们的血肉。这孩子不仅是三房唯一的骨血,更是季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子。得阖家重视理所当然,姑娘请勿见怪。”   除了季明渊的面色有些不太自然外,其余人纷纷点头。   溯辞将信将疑地入屋行礼入座,早已按捺不住的季明博急忙问道:“姑娘,敢问棠棠如今何处?”   “她居于丰州与并州边境的迷谷深涧之中。”溯辞重新将棠棠的情况细说一遍,看着季明博越来越激动的面色,心下不免有些感慨,遂道:“若想寻棠棠,你们可以去附近的村寨里打听一个叫阿清的少年,他常在附近采买生活所需之物,村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他。”   “好好好。”季明博忙不迭点头,“多谢姑娘告知!”那模样几乎恨不得立即动身前往迷谷深涧。   溯辞叹了口气,又道:“我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可能有些不大中听。棠棠与她母亲一样天生异瞳,并不适合在此生活,季家或许并不在意,但旁人却未必能接受。有文娘的前车之鉴在先,还请诸位三思。”   提及文娘,季明博面上浮起哀泣之色,颤声道:“文娘……都是我的错,若我能及时注意到,她也不至如此……”   “不过,您也无须太过担忧。”溯辞道:“实不相瞒,我曾替棠棠卜过命,她命格极贵,只是宜久居晋国而已。”   “此话何解?”   “不知在座诸位可听过西境的传闻?”溯辞目光在一众人脸上扫过,不慢不紧道:“金眸异瞳在西境乃是神明的象征,昌都部落的大祭司就是金眸异瞳,棠棠若生在西境,必将成为众星拱月般的人物。”   季家众人面面相觑。   “另外,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季三老爷。”溯辞看向季明博,问:“您可知文娘的身世?”   季明博皱了皱眉,摇头道:“我遇到文娘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能记起幼时的事了,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南境。”   溯辞眼里有一闪而逝的遗憾,却很快收敛情绪,说:“关于她的命格我并没有向棠棠隐瞒,你们若没有在迷谷深涧找到棠棠的话,或许可以往西境去昌都部落看一看。”   “她去西境了?”季明博噌的一下站起身,神情激动,“你怎能让她孤身一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三弟!”季明渊低声呵斥,又对溯辞道:“他也是关心则乱,请姑娘海涵。”   季明博还想说什么,被季明渊一眼瞪了回去,季老太傅适时出来打圆场道:“不论如何总算有棠棠的下落了,老三,你自己种的因便自己去偿还吧。”   说完又笑眯眯地向溯辞致谢:“姑娘不辞辛苦带回棠棠的消息,季某感激不尽,日头姑娘在京城有任何难处,尽管开口,若能相帮,必不推辞。”   溯辞谦虚几句,又被几位女眷带着聊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不多时便告辞离去。   送走溯辞后,季明博垂头丧气地回了屋,满屋女眷倒是没动,各个目光精亮,面上吟着笑互相给对方递眼色。季明渊面色复杂地清咳一声,转脸对季老太傅道:“爹,您这是何意?”   季老太傅慢悠悠地品了口茶,道:“人都见过了,如何?”   “是个心善的孩子。”大夫人最先开口,“知礼有分寸,看着不似心思杂的人。”   “可惜戴着面具,不过模样应当不错,那双眼可清着呢。”二夫人接话,“这通身气质不比世家小姐差多少,配上一身白衣,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白衣仙姑的名头我听过,据说神机妙算,可有本事了。”   “不像那些江湖方士漫天要价,姑娘确实是个心善的。”   “可惜出身不高。”一顿夸赞后,不知是谁惋惜地补了一句,一屋子的目光又重新汇聚到季老太傅身上。   “爹,您这是要给舒城……”季明渊有些犹豫地开口问。   “哼。”季老太傅一挑眉,“想得美!”   想跟镇北将军抢媳妇儿,那小子也不怕被打断腿!   “散了吧。”季老太傅也不愿解释太多,只道:“我知道你们看人的眼光素来刁,来弥补弥补我这双老花眼罢了。这姑娘有恩于季家,往后都上点心。”又对季明渊道:“明渊,你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厅,留下一屋女眷面面相觑。   穿过狭长的走廊,信步闲庭,季老太傅反剪着手,对季明渊道:“那姑娘是薛铖带回来的人。”   季明渊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今日他如此反常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衣仙姑,这个名号我找人打听过,大概就是在并州与丰州附近一带开始流传开的。”季老太傅立在池塘边,看着塘中鲤鱼游曳,道:“算算时日,大概就是薛铖返京的路上。造了这么大的声势入京,想必也有薛铖的意思在里头。”   “您的意思是?”   “明里暗里都帮衬着些吧,所幸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在明面上,不必插手太深,但也别让他们走得太偏。”季老太傅眯起眼,“最近京城的天可不大好啊。”   “儿子省得了。”   季老太傅点点头,又问:“你觉得如何?”   季明渊愣了愣,随后道:“人应当不错,只可惜出身太低。”   “你也会这么想?”季老太傅奇道。   季明渊摇摇头,“不管怎么说,那里到底还是王府啊。”   ***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的溯辞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毛,抬头狐疑地看了眼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的太阳,心里一面嘀咕难道要变天么,一面往骁卫府附近的茶楼走去。   那茶楼离骁卫府并不算太近,远远地能看见院墙的一角,溯辞在附近晃了一圈,并不着急开摊,反而慢悠悠晃进茶楼,要了一壶茶、几样点心,和店小二打听起京城最近流传的琐事来。   诚如季老太傅所言,京城近日的天的确不太好。才过酉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转眼间下起了倾盆大雨。街上行人很快散尽,只余零星几柄油纸伞在雨幕中穿行。   溯辞倚在窗边不慌不忙地吃她的点心,目光飘向骁卫府的方向,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这么大的雨,不知薛铖带没带伞?   转念一想,偌大的骁卫府还能找不出一柄伞来?顿时摇了摇头,只觉自己担心太过。   可惜她的担心薛铖已顾忌不到,单人匹马冒雨奉召疾驰向皇宫。   雨水四溅,马蹄踏在一块又一块水洼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秋雨带着冷意染上一身银甲,肃肃秋风吹散那些还未来得及汇聚流淌的水珠,混入密集的雨丝中击向地面。   此时薛铖的心情就如同这压抑连绵的阴云一般,只因他此次奉召入宫,乃是为了北魏使团入京一事。   或许是黎桑行迹暴露的原因,驿馆送信来报,北魏使团已至京郊驿馆,明日即将入京面圣。虽说接待使团乃是鸿胪寺的职责,但北魏与大晋的局势依然处于剑拔弩张的时候,不可不防。而薛铖与北魏交锋数次,可谓十分了解北魏,如今又接任左骁卫上将军一职,不论是处于防备或是监视,由他与鸿胪寺一同负责安置北魏使团,再合适不过。   但承光帝虽有此意,却并没有把话挑明,只是模棱两可地告诫他在使团在京期间,务必要守好京中治安,绝不可出任何纰漏,在必要时可先斩后奏,决不能让北魏轻易小看了晋国。   薛铖向来头疼这种可是可非的命令,但这回却没有任何细问或推拒的余地,况且鸿胪寺卿乃瑞王一党,防备北魏的事恐怕只能靠他自己了。   从皇宫出来到骁卫府一路,薛铖不断在想如何安排最为妥帖。   派人驻守驿馆是必须之事,但并不能限制使团人员行动,恐怕还需挑几个机灵的暗中盯梢,若有异动也能及时得知。   可惜他接任左骁卫时间太短,当务之急是得选出合适且靠得住的人担当此任。   等他回到骁卫府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天色尽暗,雨依旧淅沥沥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他换下银甲,穿一身青色常服,独自撑伞而去。   长街比往日冷清许多,薛铖踽踽独行,脑中思绪万千,步子走得十分缓慢。正当他思索明日如何问鸿胪寺卿要一份使团名册时,脑袋顶上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将军!”   薛铖恍然回神,穿过雨帘抬头看去,只见路边茶馆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一个十分眼熟的脑袋,嘴角还沾着一点糕点碎屑,正咧着嘴冲他招手。   正是溯辞。 第27章 雨夜   雨天茶馆客少,薛铖径直上了二楼雅间。甫一推开门便看见溯辞端着一只点心碟子三步两跳地蹦到自己跟前,歪着脑袋眨眼问他:“将军你忙完了呀?将军你饿不饿呀?将军你这是准备回府么?将军你……”   薛铖侧脸睨她,终于没忍住伸手在她唇角一刮,道:“都吃脸上了。”   溯辞愣了愣,用手背蹭了蹭他刮过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薛铖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心下了然,问:“被雨困住了?”   “谁知道天变得这么突然。”溯辞有些委屈地拈起一块栗子糕喂进嘴里,道:“将军你若要回府,就顺路捎上我嘛。”   薛铖看了看她一身白衣飘飘的神棍扮相,顿了顿道:“我去问店家借把伞。”   正转身欲走,溯辞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袖,忙道:“不必这么麻烦,雨也不太大,一柄伞足够!”   薛铖转脸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犹豫道:“你这身……”   知道他心中担忧,溯辞灵光一闪,笑道:“这简单!”说着伸手摘下面具扣到薛铖脸上,“今日雨天人少,你穿着常服,再戴上面具,没人认得出的。”   薛铖目光闪烁,最终还是点点头,同意了溯辞的办法。   溯辞见状眉开眼笑地放下碟子,细细替他系好面具,道:“薛将军,我们走吧。去吃饭还是直接回家?”   “……你还没吃饱呢?”薛铖瞄了眼桌上的空碟,语气无奈。   “点心哪能当正餐吃!”溯辞肃色道:“你不正好也没吃么,正好一起。我听人说仙留居前两日出了道新菜……诶!将军你等等我啊!”   细密的雨丝坠落在油纸伞面,汇聚成股从伞沿落向地面,黑靴沉稳,沿着道路稳步前行,一旁的白袍衣摆带着几分雀跃,即便沾上雨水的湿意,也无法阻挡那轻快的步伐。   二人共撑一柄伞,并肩而行。秋日的衣料并不厚实,不时紧贴的胳膊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薛铖有些不大自在,却无法拉开距离,只能将伞往她那侧倾了倾。   溯辞眉眼弯弯,絮絮说起她的打算:“这两日我都快把京城逛遍啦,想了想还是那家茶楼好,人不多不少,离骁卫府也近。将军每天应卯下值说不定都能同路,万一有什么事,也能及时知晓。”说完她还满含期待地转头问薛铖:“如何,是不是特别棒?”   看了眼她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的脸,薛铖道:“不错,你打算在茶楼做什么营生?”   “我和掌柜的商量好了,他请不来有名的说书先生,我呢不收他的钱,在店里说书算卦都行,他只要包了我的茶水点心即可。”   薛铖嘴角抽了抽,心里默默为那个素昧蒙面的店掌柜捏了把汗。   可千万别把人吃关门了就好。   溯辞毫无知觉,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这才问起薛铖的情况:“你那边呢?”   “北魏使团明日抵京。”薛铖压低了声音,快速说了一句。   “这么快……”溯辞愣了愣,随后十分坚定地握住薛铖撑伞的手,道:“你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护你性命!”   伞面颤了颤,薛铖看着她坚定的眸光,在这萧瑟的秋雨寒风中突然生出一丝暖意。他低眸掩去眼底温柔的神色,正想开口说什么,又听溯辞坏笑道:“既然北魏使团明日抵京,那明儿的话本就说一说临安王这些年的风流韵事吧。”   薛铖一时无言,拉着她拐进街边一家酒楼。   ***   北魏使团的消息伴随着这场淋漓的秋雨很快传遍京城。此时瑞王府书房中,瑞兽香炉吞云吐雾,矮桌上一盘棋几近尾声,瑞王薛昭珩手执黑子轻敲棋盘,眉宇间喜怒莫辨。   坐在他对面的乃是鸿胪寺卿李广彦,他小心翼翼落下一子,低声道:“殿下如何打算?”   薛昭珩很快一子落定,道:“父皇既然命左骁卫协同你一并安置北魏使团,就让薛铖操心去吧。不知道北魏人看到接待自己的人是赫赫有名的大晋杀神,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李广彦又将一枚白子落向棋盘,道:“要不要暗地里给薛铖……”他没有把话说全,拖长的尾音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北魏猖狂,你说大晋之内有多少人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薛昭珩抬起头,面上笑容意味不明,“若这些北魏人出了什么事,你猜会是谁干的?”   细长的手拈着黑子落至棋盘,一招之间黑子吞并白子半壁江山,胜负已定。   李广彦抚掌而笑,赞道:“殿下好计谋,只是棋行险招,难免会伤及自身。”   “只要不在你鸿胪寺下辖范围内出事,谁能怪到李卿头上呢?”   李广彦做恍然状,拱手道:“下官受教了。”   薛昭珩心情不错,靠在软垫上拿了几粒棋子在指间把玩。这套棋子乃玉石琢磨而成,通体温润,冬暖夏凉,十分难得。然而在他眼里也不过寻常玩物,很快随手弃于桌面。   “做得利索些,别拖泥带水出什么纰漏。”他沉声道:“旁的尽管放开手去做。”   “是。”李广彦颔首应道。   薛昭珩没了再下棋的兴致,闭眼挥了挥手示意李广彦退下。等到脚步声消失在雨幕中,他才缓缓睁眼将亲信随从喊了进来,吩咐道:“让钱十一来见我。”   随从得令离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个面上横贯刀疤的短衣男人大步入屋,在薛昭珩身前跪下,道:“主上。”   “李广彦未必能成事,这件事你去添一把火,我们埋下的棋,到发动的时候了。”   “属下遵命。”   ***   在瑞王府沉浸于诡秘的氛围中时,薛铖正领着吃饱喝足的溯辞慢慢往家走。   天已尽暗,街边偶有摇晃的灯笼照亮方寸之地。溯辞提着问店家要来的灯笼,数着步子缓步前行。   许是一天忙碌下来疲累发酵而出,二人这一路都沉默了许多,偶尔闲话一两句也很快中止在淅沥沥的雨声中。   一路无话,直到抵达小院。薛铖将溯辞送进屋,现在门外看着她点燃屋中烛灯,正准备告辞,却被她喊住。   “等等。”溯辞快步走到他身前,道:“面具还没摘呢。”说着伸手去解系带。   薛铖十分配合地微微弯下腰,离得近了还能闻见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清香。   溯辞很快解开系带,慢慢取下面具。   英挺的眉目在面具后慢慢露出,他的眼睛有一丝凤眼的味道,眼尾微微上扬,瞳仁黑白分明,离近了看能感受到漆黑眼里深沉内敛的情感。   溯辞摘下面具,一抬头便撞入这样一双眼里。   四目相对。   薛铖望着她的眼睛,仿佛于万千星辰中窥见自己的轮廓,太过清亮的颜色令他不忍打破。   而溯辞直勾勾盯着薛铖,看着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上温暖的颜色,目光闪了闪,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   薛铖只觉眼前这张脸骤然欺近,颊边突然多了一种柔软温润的触感,脑子里瞬间一空。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溯辞砰的一下关上了门。近在咫尺的巨响震得他闭了闭眼,骤然拉回神智。   刚才……那是什么?!   薛铖瞪大了眼瞧着门上晃动的光影,一时间有些发懵。   而门内的溯辞背过身,心跳如雷,瞪着眼眶瞧着眼前方寸之地,突然抬起手捂住了脸。   她、她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瘦……看在明天三更的份上!原谅我吧QWQ 第28章 使团   东陵王府。   万籁俱寂, 正院书房中孤灯一盏,薛敬坐在桌案后,手边摊着一本杂记,看得心不在焉。   不多时王府管事疾步而来,道:“王爷,世子回来了。”   薛敬立即起身,“让他来见我!”   管事得令离去,很快将还在神游的薛铖请进了书房。   对于这个儿子,薛敬一直都希望他能远离朝堂倾轧, 然而时至如今他却早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除了迎刃而上,别无他法。但即便如此, 他依然希望他能对朝中复杂的局势早有防备。   “北魏使团明日入京,陛下可是命你协同鸿胪寺一同安置使团?”薛敬直截了当地问。   这句话把薛铖游离的神魂拉了回来, 他点点头道:“是。”   “你可知鸿胪寺卿李广彦是瑞王一党?”   “孩儿知道。”   薛敬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时至今日, 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东陵王府尴尬的处境,你军功显赫,如今陛下召你回京又将左骁卫交付于你,你可知此举已招致多少人侧目?”   “孩儿知道。”薛铖眸色渐深,很快便猜出薛敬想传达给他的意思, “安置北魏使团一事,我必会慎之又慎,绝不会徒留把柄与人。”   薛敬十分欣慰地点点头, 又叹道:“京中虎狼环伺,为父帮不了你许多,只盼你能事事谨慎,切莫行差踏错。”   “孩儿知道。”薛铖再度应道,面色肃然。   这番谈话本该到此为止,谁料薛敬面色不过缓和一瞬,旋即又板起脸问:“今日下值后你去了哪里?”   薛铖一愣。   早知道薛敬从小到大从不过问他的行踪,除了必要的引导外,大小事宜皆由他自己拿主意。如今破天荒头一回问起他的行迹,又偏偏赶在这个尴尬的时候,令薛铖吃惊之余还莫名有些心虚。   想到溯辞那个意味不明的吻,薛铖含糊其辞:“没去哪儿,雨太大就在骁卫府附近吃了顿饭再回来的。”   “是么?”薛敬拉长尾音,慢慢道:“可我一刻钟前怎么见你个一个白子女子共撑一柄伞,往后头巷子里去了?”   薛铖面色陡变,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申辩!   见他这副模样,薛敬语重心长地叹道:“铖儿,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但东陵王府地位特殊,加上你常年征战在外,所以这些年我和你母亲从未提过给你议亲之事。但你若有合心意的女孩,好歹也和我和你母亲吱个声啊。”话到最后,竟然有了几分儿大不中留的感慨。   这样诡异的转折令薛铖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薛敬,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不对……爹!你这是几个意思?!   薛敬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又道:“从小到大都是你自己拿主意,我们也不曾真正管束过你什么,婚事上我和你母亲更不愿过多指手画脚。只要是个好姑娘、合你心意,我们会尽可能为你争到世子妃的封赐。”   薛铖发现自家老爹会错了意,心情十分复杂,正想开口分辩,又被他堵了回去。   “我今天远远瞧那姑娘模样不错,不知是哪家闺秀?改日得了空,请人来府上一叙,正巧你母亲养的墨菊开了,邀她来赏赏花喝喝茶,也能让你母亲瞧瞧嘛。”   “父亲……”薛铖及时止住这走向越来越诡异的谈话,哭笑不得道:“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薛敬双眼一瞪,自然不信。   薛铖虽在军中摸爬滚打,但不意味着他从未接触过旁人。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他对哪家女孩儿上心,如今这般殷殷切切送人回家,怎么能让薛敬不往偏里想!   “她救过我一命,我……”   “那更得请来府上了!”薛敬截断他的话,理直气壮道:“那可是我们东陵王府的恩人呐,我和你母亲必定要当面致谢!”   薛铖深深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是想真心致谢的表情。   然而薛敬十分坚持,薛铖万般无奈,最后只能拿天色已晚明日还要筹备使团安置事宜为借口,单方面告辞,脚底抹油溜得飞快,余下薛敬一人在书房唉声叹气了许久。   但这种碰壁的失落并没有维持太久,薛敬摸了摸下巴,决定明日抽空带上王妃与季老太傅好好商量商量。   哼,你不把人带回来,我还不能带着你母亲悄咪咪去见么!   疾步奔回房的薛铖只觉鼻尖一痒,顿时打了个喷嚏。   ***   这夜,溯辞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战旗烈烈的战场之上,湛蓝的天空从及远处延伸而至,将满目血红取而代之,血火炼狱般的修罗场在眨眼之间变成无垠的山峦绿地。   流水淙淙,有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披银甲,背后鲜红的披风烈烈。他面容英俊眉目温柔,踏着浮云游离的影子来到自己的身前。   他向她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薄唇吻过脸颊,有力的臂膀揽住她的腰肢,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呢喃——   “溯辞,这是你欠我的。”   眼前的脸慢慢放大,在唇与唇的距离缩短至一寸时,溯辞陡然睁开了眼。   她愣愣地盯着帐顶出神,不过片刻,只听她大叫一声,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了个结结实实、滚去了床榻的角落。   老天诶!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这夜薛铖同样睡得不太好,一闭眼就能回想起那猝不及防的一吻,女子温软唇瓣的触觉还残留颊边,令他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无措。   直到天光乍破,薛铖叹了口气,翻身起床。狠狠用冷水洗过脸,这才清醒了些。   毕竟现在可不是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北魏使团即将抵京,这满京城暗涌的风雨将随之压顶而来。   ***   雨过天晴,阳光却已被秋雨洗尽暖意,发挥不出一丝余热。   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来,车盖镀金镶玉,珍珠幔帐从旁垂落,车沿伏着两条四爪蟠龙,龙首高昂栩栩如生。   车内有美人娇笑,一抬眼便能透过珠帘缝隙看到临安王瞿嬴靠在软垫上左拥右抱,媚若无骨的美人伏在他的怀里,衔了一颗葡萄味到临安王嘴边。瞿嬴毫不避讳满街窥探的目光,揽过美人腰肢、接过那颗葡萄,顺势一番深吻,车内顿时娇嗔连连,令旁人不能直视。   国师黎桑策马在前面色如常,侍卫分列马车左右,将临安王护了个严严实实,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个个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倒是街边围观百姓面露不耻之色或多有愤慨,连前来接待引路的官员也十分尴尬。   派这样一个人出使晋国求娶公主,可见北魏态度何其轻慢!   然而无人敢置喙一词。   北方边境大军压境,薛铖留驻京师,连年征战已使王朝疲累不堪,如今好不容易获得这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些主和派的党羽不敢露出哪怕一个不满的眼神。   北魏似乎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所以使团排场奢华敢比肩王驾,临安王敢当街恣意妄为,国师黎桑敢孤身潜入京师。   瞿嬴和美人侍妾在车内肆意调笑,兴头上来了,还大笑着掀起珠帘,随手将些金银珠宝抛洒向路边。不少人蜂拥哄抢,也有不少人面露鄙夷之色,甚至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同伴。   但即便如此,街道旁也顿时乱了起来。   左骁卫的士兵们不得不出手阻拦,看向使团车驾的眼里也带上了几分愤然之色。   黎桑看见骑马立于路旁的薛铖,面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待走近时他突然开口低声道:“昔日在沙场上手刃我魏国儿郎的铁血杀神,今日却亲力亲为在晋国京师护卫魏国使团车驾,不知心里是何感想。”   薛铖眼眸幽深,按在腰侧佩剑上的手紧了紧,终究没有说话。   黎桑很快与他错身而过,仰头发出一串大笑声,糅杂在美人的柔声娇语、百姓的哄闹以及车驾马蹄纷乱的声响中,格外刺耳。   这短短一路,北魏使团目中无人、临安王当街与侍妾嬉闹戏耍百姓、国师黎桑出言挑衅薛大将军的事迹眨眼传遍京城。   尚在茶楼说书的溯辞听闻后怒从心起,顿时恶向胆边生,把这些年路上听闻有关临安王各色不知真假的传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而后卦也不算,急匆匆跑回家换了身行头,跑去鸿胪驿馆附近蹲守。   临安王与黎桑入宫面圣,随行的侍卫和姬妾自然被先安置在了驿馆。那几个临安王姬妾十分傲慢挑剔,将住所从里到外挑了个遍,连一丝灰尘都要讽上半天,把驿馆上下气得七窍生烟。最后勉为其难地歇下,负责接待的人吹胡子瞪眼地走了,简直不想再理这帮事儿精。   许是这几个姬妾把驿馆人员折腾得头疼,众人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些手持兵刃的侍卫身上,她们居所附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岗哨。   没过多久,一个披着浅灰色斗篷的女人轻手轻脚地从驿馆角门溜了出来。   即便已褪去一身华贵的钗环服饰,然而那张极美的脸和眼角藏不住的万种风情还是让溯辞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   这个时候偷偷溜出驿馆做什么?   溯辞一口咬下糖葫芦串上最后一颗山楂果,鼓着腮帮子慢慢跟了上去。 第29章 潜伏   即便有北魏使团这个不甚愉快的插曲, 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京城各市集见的热闹景象,尤其今日在浣花溪还有花市的赏花会。   溪水潺潺,两岸各色花卉争奇斗艳,还有不少前来赏花买花的公子小姐,云鬓香腮人比花娇。   那个灰袍女子就这样挤进了熙攘的人群中,溯辞紧跟其后,只见那女子在人群中穿行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又一头扎进人群,三两下失去了踪迹。   溯辞拔腿就追, 可惜人群密集摊铺众多,好不容易瞥见一闪而逝的脸庞,又很快失去线索。最后她将花市逛了个遍, 却再没能发现那张艳丽的容颜。   跟丢了?   溯辞举目四望,微微皱起眉头。   一旁的商贩见她踟蹰, 殷切地捧了盆娇嫩的月季凑到她跟前卖力推销起来:“姑娘,我们家的花满京城人人都赞一声好, 你看这品相这……”   商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溯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搜寻,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耳膜,其中有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令她浑身血液陡然凝滞——   “可惜没赶上牡丹花开的时节。”   一声叹息, 却没有多少遗憾的成分,声音带着丝丝的沙哑和与生俱来的轻慢,是溯辞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声线。   她霍然转头循声看去, 只见身后不远处的花架旁,火红的花朵妖娆盛放,那样浓烈的红色之中是一双狭长的眼,眸光没有丝毫温度,冷锐如同山野间捕猎的灰狼。那双眼似乎也看到了她,微微一眯,有笑意一闪而逝。   溯辞骇然后退半步。   北宫政、那是北宫政!   此时恰有结伴同游的女郎巧笑着从她面前走过,紧紧这一瞬短暂的交错,等溯辞再抬眼看去时,花架旁哪里还有人影?!   她疾步上前,可不论是举目张望还是询问商贩,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彻底失去了踪迹。   溯辞立在人群中,慢慢收紧了拳头。   那是北宫政,她绝不会认错。既然黎桑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京城,北宫政又为何不能?那个从驿馆出来的女人恐怕就是来找北宫政的,这次北魏使团来京,到底准备做些什么?   她想到了薛铖的死劫,心里涌起一阵惶恐。   难道黎桑也算出什么了?   思及此处,她不再犹豫,转头挤出热闹的花市,朝左骁卫府狂奔而去。   ***   临安王与黎桑入宫面圣,奉上北魏国书,带来了北魏帝王欲与晋国修好的诚意与条件。   其一,魏晋两国从此休战,双方以渭水河为界限,不再越雷池半步;其二,两国需交还双方被俘将士;其三,北魏欲为太子北宫政求娶晋国公主为太子妃。   国书不像临安王张狂的做派,反而十分合情合理,何况使团此番还带来了丰厚的聘礼,其中就有一颗极为罕见的鲛珠。承光帝心情大好,自然欣然应允,唯有宫中数位适龄的公主战战兢兢,有几个沉不住气的早就抱着母妃哭晕了过去。   之后承光帝摆宴宴请北魏使者,薛铖对这种宴会不胜其烦,他也本就属于边缘人物,寻了个空档便同魏狄一道离宫返回左骁卫府。   红墙巷道高且深远,二人并肩缓步而行,待至无人处时,薛铖低声问:“可寻到合适的人了?”   “寻到了。”魏狄应道:“在留守的亲卫弟兄里挑了几个机灵的,定会牢牢看着他们!”   薛铖点头,又走了一段路,突然问:“最近若得空,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合适的院子。”   “啊?”魏狄一愣,问:“溯辞姑娘住得不舒坦?”   “这倒没有,就是……”薛铖叹了口气,小声说:“被我爹看见了。”   魏狄内心叫嚣:那就麻溜接回府成亲啊将军!   然而薛铖面色有些严肃,令魏狄心头一跳,试探着问:“难道王爷他……”不满意溯辞姑娘?不应该啊!人美心也好,一定是还不了解!将军你还是麻溜把人带回府吧!   薛铖摆摆手,“我爹……没什么,还是换个院子吧。”   魏狄闻言挺直了腰杆,正色道:“将军,金屋藏娇这种癖好我作为下属确实不好说什么,但作为多年老友,我还是要劝将军一句。”他转脸看向薛铖,差点没崩住满心激动,手舞足蹈地惊声道:“你都对人姑娘那样……”   薛铖一眼横来,把他后半句话吓了回去,“我怎样?”   “人姑娘可是舍命救了你。”魏狄缩了缩脖子,撇嘴道:“溯辞姑娘的伤一路上可都是你亲力亲为照顾的,你都把……”他睨了眼薛铖的脸色,把那几个字吞了回去,默默说:“将军,这是要负责的。”   薛铖这才恍然发觉,原来想偏了的不止他爹一人,这里还有一个早不知偏去哪儿的!   他和溯辞就这么容易令人误会么?   不期然地想到昨夜那个吻,薛铖的心跳漏了半拍。   如今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了。   为何自己会从一开始就纵容她的所作所为,为何她受伤后自己亲自照顾不愿让旁人插手,又为何昨夜那个吻令他心乱至今。   见薛铖神情恍惚,魏狄适时收住话头,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往前走。   一路无话。   直到二人回到骁卫府,一勒马就看到溯辞叼着个大包子从墙角探出脑袋,使劲冲他们眨巴眼。   薛铖的目光慢慢停在了她的唇上,一瞬后默默转过头,僵着脖子往府里走。而魏狄心领神会,状似不经意地从她身前路过,听到溯辞的一句低语:“有要事,茶楼见。”   魏狄神色如常地绕了一圈后回府寻薛铖,不过多时,三人在茶楼雅间聚首。   “北宫政就在京城。”待他二人落座,溯辞直截了当地肃色说道。   二人闻言俱是一惊,薛铖皱眉问:“你见到他了?”   溯辞点头,“今日我在鸿胪驿馆附近,看到一个美姬偷偷从角门溜了出来。我瞧她行踪古怪就跟了上去,直到在花市上跟丢了人,却见到了北宫政。”   短短几句话,可解读的信息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北宫政出现在京城,是否意味着北魏内乱已平?若已平定,为何还要与大晋讲和?而北宫政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来到大晋王都?   临安王的姬妾私会北魏太子,这可不是什么风流韵事,北魏使团中必有人对北宫政来晋心知肚明,甚至有意配合。   目的呢?   若使团平安将公主迎回北魏,两国盟约成立,断没有骤然发难的道理。若北宫政想顺意而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他若……   “看来,北魏皇帝与太子之间嫌隙已生。”薛铖轻叩桌沿,低声道。   北宫政好战,若魏帝也有征战天下的意思,并信任北宫政,这场和谈根本不会产生。魏帝主和,但北宫政不愿却也不敢公然抗旨,所以潜伏入晋,意欲破坏这场和谈。黎桑本就是北宫政的心腹,而临安王只怕也早被北宫政掌控,使团明面上大张旗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正方便北宫政暗中行事!   这是最坏、却也最合理的解释。   “他们要破坏和谈,恐怕还想顺手取我性命。”薛铖沉声一字一顿说道。   魏狄一惊,随后沉思道:“他们如今就在晋国境内,若敢妄动,我们直接拿人就是。”   “就怕我们不仅拿不了人,还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将军的意思是?”   “你们小心被自己人捅刀子。”溯辞接过话头,道:“黎桑不会做自损八百的事情,他们若真如将军所说,必然图谋的是可全身而退的计策。”   “想要全身而退,就要借刀杀人。”薛铖神色一肃,吩咐魏狄道:“近日加派人手,务必守好驿馆,决不能有丝毫差池!”   “是!”魏狄应道,又问:“那北宫政……”   薛铖皱眉不语。   想要在偌大的京城找到这条老狐狸,确实不是易事。   “薛将军。”溯辞思索片刻,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愿一试?”   薛铖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溯辞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他身体僵了僵,犹豫片刻还是倾身附耳过去。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畔,溯辞贴在他耳边低抵说了一句话。薛铖的眉头顿时皱起,毫不犹豫地否决:“不行!这太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溯辞丝毫不怯,道:“况且这不是还有你们坐镇么,我都不虚,你怕什么。”   薛铖丝毫不松口,只说:“会有别的办法。”   “但这最快。”溯辞冲他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问:“薛将军,你别不是怕我被抢跑了吧?”   一旁魏狄十分自觉地捂住耳朵撇开眼,薛铖耳朵尖可疑地红了红,仍旧维持着面上肃色,道:“瞎说。”   “那就这么办吧。”溯辞眉眼弯弯地一手托腮,道:“计策我都献给你了,剩下的想必薛将军比我拿手得多。”   她神色坚定,而薛铖一时半刻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暂定如此。   见事情敲定,魏狄立即告辞去准备安排守卫之事,雅间内只剩下薛铖溯辞二人沉默以对。   一说完正事,二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尴尬起来。溯辞一双眼在屋里头乱转,脑袋里一会儿是昨夜那鬼使神差的一吻,一会儿是那个古怪的梦,偶尔对上薛铖的目光,只能咧咧嘴干笑两声。   这副模样落在薛铖眼里却变成了另一种味道——昨儿明明是她亲的自己,怎么这会儿她没事人似的,他却紧张得要命?!   薛铖轻咳一声,终于慢慢出声问:“昨夜你……”   “将军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没忍住。”嘴皮子动得太快,这句话没过脑子直接就从心底蹦了出来,等溯辞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连忙摆手解释:“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唔……好像就是没忍住吧?   实在想不到合适的词找补,她着薛铖越发幽深的面色,干笑一声,口不择言道:“那个……要不然,你亲回来?” 第30章 轻吻   薛铖从没见过这么找补的人, 看着她很是无辜又隐含期待……等等!你在期待什么?!   薛铖默默捂住了眼:“还是……欠着吧。”   这句话毫无悬念地让溯辞再次想起昨夜的那个梦境,顿时一个激灵。   欠着?然后日后加倍偿还么?!将军,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溯辞面有不忿之色,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将军,这一码事归一码事,我昨日的确一时冲动亲了你,但你不能以此要挟我啊!”   薛铖满脸茫然:我怎么了?   溯辞一拍桌子,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不就是亲了下么!我、我让你亲回来不就是了, 互不相欠!”话到最后明显底气不足,却强撑着气势,睨了眼薛铖十分复杂的面色, 索性心一横眼一闭,把脖子一伸, 将一侧脸颊递过去,道:“喏!来吧!”   薛铖在心里默默道:溯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 薛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盯着她的侧脸有些失神。   肌肤雪白细腻,脸部轮廓柔软饱满,他这才发觉,哪怕只是这样一个侧脸, 他也能想到她一颦一笑的模样。灿烂的眼瞳,眉眼弯弯嬉笑的模样,嚼东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模样, 眼馋的模样认真的模样,甚至是惶惑不安的模样,每一种都在脑海中栩栩如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总会投向她?   眉宇间的神色柔和下来,薛铖静静看着她,不知不觉慢慢凑向她的脸颊。   这样美好的侧脸,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可以溯辞并不知道薛铖漫长的心路历程,只觉得自己伸了这么久的脖子脸都要僵了,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溯辞顿时不满地睁开眼,转脸看向薛铖,道:“薛将军,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   眼前的空间在转脸间变为逼仄一线,鼻尖相贴,四目相对。   唇上的触感太过柔软,令他们同时瞪大了眼。唇瓣轻轻相触,太贴近的距离让他们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眸光闪烁,却谁都没有动。   温润的触感让薛铖有一瞬的沉醉,生出想要更加贴近的冲动。溯辞睫毛轻颤,慢慢垂下眼睑,长睫的倒影遮去了她眼底的神色,而后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微微抬了抬头,彻底贴上他的双唇。   薛铖浑身一颤,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的吻很生涩,带着一丝丝的颤动和怯意,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堪堪维持住这个动作。薛铖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指动了动,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溯辞眨了眨眼,慢慢离开他的双唇。直到再度坐直身体,她的眼里有光华流动,一眨不眨地看着薛铖,突然捂住嘴轻笑出声。   这一声笑令薛铖意识回笼,等回想起方才的一切,脸颊无可抑制地开始发烫。他看着溯辞满是笑意的眼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溯辞笑够了,放下手咬着唇再次倾身上前,惹得薛铖如临大敌般猛地向后缩了缩。溯辞伸手戳了戳他的前胸,低声问:“薛将军,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这回薛铖的脸瞬间红了个透,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看着溯辞目光闪烁,道:“我……”   “你从没拒绝过我。”溯辞歪着脑袋掰指头算了起来,“我说要留在你身边你答应了,这大半个月我所有的要求你几乎都同意了,我的伤是你亲自照料的,就连吃穿用度也都是经你手操办的。薛将军你若不喜欢我,干嘛对我这么好呀?”   留下你是因为上辈子见过你;你提的要求也无非就是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根本无需拒绝;照料你的伤势是因为这是为救我而受的,而既然把你留下,顺手操办吃穿用度这些琐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至于对你好……   她列举的每一条似乎都能找到合乎情理的解释,但罗列到一处,谁都能看出薛铖对她的上心程度非同一般。   薛铖也注意到了,所以他面对溯辞的问题,唯有沉默已对。   溯辞一点也不介意他的沉默,反而兴致勃勃地自己总结起来:“所以啊,薛大将军,你肯定喜欢我。”   薛铖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眼,脸上仍然一阵阵地发烫,脑海中思绪纷乱,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溯辞起身凑到他眼前,看着他眼里自己的投影,问:“我说的对不对?”   薛铖面色复杂,终于伸手按上了溯辞的肩头,十分无奈又郑重地对她说:“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溯辞的意料,她以为他会否认甚至会扭头就跑,却没料到得来的是如此正式答复。她愣了愣,在薛铖肃然的目光中眨了眨眼,点头道:“好、好啊。”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默又尴尬起来,薛铖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溯辞也有些忐忑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心里滋生出一种既欣喜又惧怕的情感。   为了阻止这份情感无休止地扩大蔓延,她深深吸了口气,换上笑脸,转头对薛铖道:“薛将军,送我回家好不好?”   薛铖没有拒绝,缓缓点了点头。   ***   午后的街道依然热闹非常,溯辞的注意力很快被街边各式各样的小摊吸引,步履慢慢变得轻快起来,在摊贩之间穿梭,手里很快多了些小点心或小玩意儿。粗糙的衣衫并掩盖不去她的光华,加上那张笑脸,连卖枣儿的大娘都忍不住笑眯眯地给她塞了块自己做的枣泥糕。   薛铖在她身后五步开外的地方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她轻快的步伐、跳动的衣摆,眼神也慢慢温柔起来。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穿行在街道只中,偶尔溯辞会回头对他投以含笑的一瞥,晃一晃手中新得的东西。无需言语,一个动作、一次回眸,他就能猜出她想传达的意思。   温和的阳光慢慢拉长投向地面的影子,薛铖就这样一路将她送回小院,等将迈进院门时,溯辞却突然驻足回头,往他嘴里塞了快饴糖,问他:“甜不甜?”   甜腻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薛铖点了点头。   溯辞背过手歪头对他笑,突然踮起足尖倾身上前再度在他颊边留下一吻,趁着薛铖有些发懵的时候低声道:“薛将军,明儿再见。”说完便转身一蹦一跳地入了屋。   薛铖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慢慢转身离去。他的腮帮子动了动,舌尖翻转嘴里的饴糖,轻轻咬下。   嗯,很甜。   他慢慢沿着巷子往外走,当嘴里最后一点糖融化殆尽时,他看见魏狄远远走来,行色匆匆。   搜寻的目光定格在薛铖身上时,魏狄如蒙大赦,快步上前道:“将军,出事了!”   ***   原是宫宴结束后,那位从头高调到脚的临安王终于不负众望惹出了事。   瞿嬴与黎桑本该在宫宴后返回驿馆,但瞿嬴嚷着无聊,抛下黎桑带着两个侍卫上街溜达。谁知这一溜达便撞上了刑部侍郎裴元泊的千金裴婉然,这位裴小姐乃是京里头出了名的美人,瞿嬴好色,一瞥便再挪不开眼,充分发挥纨绔王爷的恶霸本性,当街拦住了裴婉然。   他出言轻佻惹得与裴婉然同行的平阳侯孙家二少爷怒发冲冠,当即给了瞿嬴一拳。可惜这一拳还没砸到瞿嬴脸上就被他的侍卫拦下,出手狠辣,面不改色地直接卸了孙少爷一条胳膊。惨叫声骤起,不仅惊了满街百姓,也吓得裴婉然花容失色,差点昏了过去。   如此一来自然惊动了巡街的骁卫府士兵,但一边是平阳侯与刑部侍郎,一边是北魏临安王,哪头都是不好惹的主,眼尖的士兵一看不对劲,立即往骁卫府禀报,这才有了魏狄寻薛铖救场一事。   等他二人抵达出事的地点,现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见薛铖走来,纷纷自觉让出了路。等走到人群正中,便看见满脸轻蔑的瞿嬴、面色煞白的裴婉然、抱着胳膊倒在地下哀嚎的孙二少爷,以及同行之人愤怒的指责。   “这是我大晋王都,就算你是北魏使者、北魏王爷,也不能当街行凶,视大晋法度为无物!”   “况且你意图轻薄裴小姐在先,又不问青红皂白出手打伤平阳侯二少爷,举止狂妄!今日必要拿你去刑部问罪!”   瞿嬴一声冷笑:“你算什么东西,敢问本王的罪?”   薛铖正是踏着这句话进入众人视野范围内的。   瞿嬴瞧见薛铖,挑眉道:“哟,这不是薛大将军么?听闻你接手左骁卫,管这京城治安,正巧本王这里有一桩案子,还请薛大将军裁夺。”   不等薛铖发话,他伸手一指地上哀嚎的孙二少爷,冷声道:“此人意图行刺本王,已被我的侍卫制服,敢问薛将军,在你们大晋刺杀别国使者是个什么罪名?”   此言一出,颠倒是非黑白,硬生生给孙二少爷冠了个刺杀使者的罪名,围观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愤而指责。   薛铖眉头一拧,却道:“临安王既然说此人意图行刺,敢问凶器何在?”   瞿嬴看了身侧侍卫一眼,那人意会,随即抽出腰侧佩剑,丢到了孙二少爷的身旁。利剑落地其声铮铮,瞿嬴笑道:“那不就是么?”   薛铖冷笑:“临安王这是说刺客用你亲卫的剑来刺杀你?”   “我说是,如何?”瞿嬴半步不让,似是铁了心要激怒薛铖。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人群外突然传来一个饱含威仪的声音:“这是出什么事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人群外围,车盖杏黄,绣有祥云龙纹,乃太子车驾。   作者有话要说:  日完三更仿佛身体被掏空,瘫成一张饼OWO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给你萌比一个大大的红心! 第31章 刺杀   太子薛昭仁缓步走下车驾,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吵嚷的声音霎时静了下去,众人低眸颔首齐齐跪下。瞿嬴面色有些不大自然,也梗着脖子给薛昭仁行礼。   “太子殿下。”薛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薛昭仁虚扶薛铖一把,的目光扫过哀嚎的孙二少爷,又扫过瑟瑟发抖的裴婉然,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薛铖睨了眼面有忐忑的瞿嬴,道:“临安王声称自己遇刺, 指认平阳侯府二少爷为行刺的凶手。”   薛昭仁的面色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瞿嬴背过双手,微微抬起下巴, 目光却飘向了别处。   他本就只是仗着使者身份想给薛铖难堪或者干脆激怒他,一则以如今的局势, 薛铖不敢拿他怎么样,二则就算真敢把他扭送去刑部大理寺, 黎桑也能把自己捞出来,还能顺手给薛铖扣个破坏两国邦交的帽子。谁料到半路竟遇上了太子!   他所恃的不过是对方身份地位不及自己,但太子不是薛铖,一国储君金口玉言,真要细究起来, 搞不好这破坏邦交的帽子就要扣到自己头上。若被魏帝得知,他临安王的位子可就坐不稳了!   在瞿嬴内心忐忑之际,却听得薛昭仁一声大笑:“临安王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此言一出, 薛铖愣了,瞿嬴也愣了,满地跪着的人更是吃了一惊。   太子这副态度,是打算就此揭过去了?   只听薛昭仁笑道:“平阳侯府的二少爷,满京皆知是个喜好风花雪月最风雅不过的人物,莫说舞刀弄棒,恐怕就连这柄剑都提不起。临安王这种玩笑未免开得太过了些。”话到最后,隐有警告之意,同时不着痕迹地看了薛铖一眼。   瞿嬴喜大过望,旋即笑道:“哈哈哈,本王在魏国口无遮拦惯了,初来乍到一时没改过来,让薛将军误会了。”   薛铖目光幽暗,紧紧抿着唇看向薛昭仁,却得到一个十分不赞成的眼神,他听见太子道:“既是误会,解释清楚也就好了,弄这么大阵仗,不知情的还以为临安王要大闹京城呢。”   “不敢不敢。”瞿嬴连连摆手,瞪了眼身侧的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扶起来,请大夫来瞧瞧,可别伤着侯府的公子!”又向裴婉然拱手道:“令姑娘受惊,小王深感歉疚,改日定登门赔礼,还望姑娘海涵。”   这一通样子坐下来,轻轻巧巧把方才跋扈的行径接了过去,而太子不置一词,众人心中虽有怨气,却无一人敢发声。   薛铖垂下眼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   “既然无事,都散了吧。”薛昭仁摆摆手,对薛铖道:“剩下的事就交给薛将军了。”言罢转头回到车驾上,赶车的侍从挥动马鞭,车驾缓缓驶离闹市。   待太子远去,围观的人群很快散了。孙二少爷被人抬走治伤,裴婉然被侍女搀着逃也似的远去,唯有瞿嬴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掸了掸衣摆,走近薛铖低笑道:“薛将军,天不帮你,本王也很无奈啊。”说着大笑一声,负手而去。   薛铖缓缓闭了闭眼,额上青筋骤起,很快又慢慢平复下去。   此时魏狄疾步上前,看了眼瞿嬴的背影,恨恨道:“将军!就这么让他走了?!”   薛铖霍然睁眼,一字一顿道:“太子发话。”   “可!”一腔子火气憋在胸口,魏狄无从驳斥,最后只能朝瞿嬴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什么玩意!”   “回府。”薛铖沉着脸扭头离去。   ***   回到骁卫府,二人换了身轻便的装束,一头扎进了演武场。   这个时辰演武场上没有旁人,薛铖与魏狄弃了刀剑,赤手空拳切磋起来。二人心里都有火气,出手比平时重了许多,偶有一拳扎扎实实地打在身上,那种钝痛却无法与今日所受的屈辱相提并论。   二人打得难解难分,最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停下手,心头郁结才稍稍消了一些。   “将军,我想不明白。”魏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盯着高阔的天空发问:“他明明只是个北魏的王爷,嚣张跋扈,太子殿下为何要回护他?”   “盟约未定,太子恐怕是不想旁生枝节。”薛铖低眸整理衣袖,声音有些沉闷。   “可人都到咱头上作威作福了!派出这样猖狂的使者,北魏定然没有多少诚心,这样的盟约要来何用?!”魏狄气愤。   薛铖的眼眸暗了暗。   他能说什么?朝堂上那些人早被安逸的生活磨光了骨子里的血性,对于他们而言,内斗似乎永远都比攘外来得有趣。   “我也不明白。”薛铖神色复杂地开口问:“为何在明知对方心怀不轨的情况下,还要继续这场没有丝毫保障可言的交易。权势的诱惑就如此巨大,大到可以让人罔顾天下苍生?”   这句话魏狄也接不了,只能沉沉叹了口气。   薛铖的脑海中不其然地浮起溯辞的脸,想起她提及月桑部落时那样哀伤的眼眸,耳畔又想起那夜东陵王的声声诘问——   “若这家国与天下黎民你只能择其一,你选谁?”   他不敢忘记当时的答复。   “不能让北魏太过肆无忌惮啊……”薛铖低语一句。   面色茫然的魏狄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双眼一亮,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凑上前问:“将军,要不要给他一点教训?”   薛铖理好衣袖慢慢抬起头来,“一点?”   他的眸光幽暗,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杀鸡儆猴,若不给点难忘的教训,他们真当大晋都是软骨头么?”   魏狄摩拳擦掌地嘿嘿一笑,问:“将军准备怎么办?”   “姑且先等着吧。今日临安王当街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正好给了那些想动手的人一个绝佳的机会。”薛铖眯眼看着逐渐沉落的太阳,道:“等到这位临安王哭着闹着要人做主的时候,就到了我们动手的时候。”   ***   是夜,闹市依旧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瞿嬴喝得满身醉意,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温柔乡,哼着小曲儿慢慢晃回驿馆。中途经过安静幽深的巷子,摇摇晃晃地走过被烛光切成一道道明灭间隔的路面。许是喝得太醉,或是温柔乡太让人回味,他连身后跟着的侍卫被人悄无声息抹了脖子都没有发觉。   直到走到巷子的岔道口,两三个黑影从天而降,拦住了瞿嬴的去路。   瞿嬴愣了愣,扫过黑衣人身份莫辨的装束和手上明晃晃的刀剑,他先是一惊,却很快又笑了起来。   “还挺像模像样的。”他摇摇晃晃地指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笑道:“这就开始了?黎桑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啊。”   黑衣人意义不明地看了眼同伴,显然不知道这个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瞿嬴打了个酒嗝,摊开手道:“罢了,来吧。”而后又四处看了看,问:“我该怎么配合?要不要喊两嗓子?”说着就仰起脖子大喊道:“来人啊!有刺客啊!”   声音带着醉意,一丝紧张的感觉也没,软绵绵地飘散在夜风中。   此举显然激怒了黑衣人,其中一人冷声道:“杀!”随后提剑刺向瞿嬴。   直到那包含杀意的利刃到了眼前,瞿嬴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避开一剑,却又被另一人划伤了手臂。疼痛让酒醒了大半,他又惊又怒地看向黑衣人,道:“反了你了!你想刺杀本王么?!”   其中一个黑衣人冷笑道:“是,我们正是来请王爷上路的。”   那声音嘶哑难听,裹着冰冷的杀气,把瞿嬴吓出了一声冷汗。此时他再怎么反应迟钝也明白过来,眼前的黑衣人不是自己一伙的,他们真的是来刺杀他的!   瞿嬴心里抖了抖,举目四望,这才发现自己的护卫早就没了影,而黑衣人的剑却再度向他刺来!   “来……来人啊!”瞿嬴骇破了胆,调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道:“救命、来人救命!有人刺杀本王!”   瞿嬴虽是纨绔子弟,但却有些底子,一路抱头鼠窜,虽然身上留下了许多伤痕,却没有受到致命伤。加上此处离街市不算太远,最后竟被他逃了出去,撞入人群之中,狼狈跌倒在地。   被撞的那人正要发火,扭头却见满身是血的瞿嬴,顿时惊叫起来。巡街的骁卫察觉异状,也很快赶向这里。   藏在巷子阴影中的黑衣人悄然止步,在被人发现之前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去。   浑身是血的瞿嬴拉住身旁的一人,声嘶力竭道:“请大夫!快给本王请大夫去!”   ***   瞿嬴被送回驿馆后直奔黎桑的房间,一入屋便抓住黎桑的胳膊惊声道:“有人要杀本王!那不是我们的人!黎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黎桑十分不耐地拂开他的手,冷声道:“王爷,我劝你最好安静些,否则明天整个大晋都要知道你来晋国另有所图了。”   瞿嬴涨红了脸,怒道:“本王差点连命都没了!”   “那是你蠢。”黎桑毫不客气地讽道。   “黎桑,我死在大晋你回去也脱不了干系!”瞿嬴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小心我把太子的事告诉晋国,你也别想全身而退!”   “你只要说一个字,立刻就会是具尸体。”黎桑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等回去我把侵吞库银主谋是你的事告诉陛下,你说陛下会赏我还是罚我?”   瞿嬴顿时没了音,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往桌边一坐,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那我总不能就这么白白等死啊!”他捂着伤口狠狠瞪了黎桑一眼。   黎桑垂眸沉吟,片刻后道:“无妨,按计划来。虽然刺客不是我们的人,让王爷受惊了,但结果是一样的。”他面上浮起一丝笑容,“明日王爷可以尽管放开胆子去闹。堂堂北魏使者在晋国天子脚下遇刺,你说他们该不该给你、给魏国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溯辞:将军,在搞事前能不能先给我答复?   薛铖:容、容我三思。   溯辞:亲都亲了,就别害羞了。   (魏狄:可能没亲够?)   溯辞:那……我们再啵一个?   薛铖:!@#%#%^$^&#.. 第32章 邀约   临安王遇刺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了大街小巷, 联想到他先前污蔑孙二少爷刺杀他时的猖狂样子,顿时生出几分讽刺的味道。   可讽刺归讽刺,出了这样的事,京中上下无不震动,从京兆府到左骁卫,甚至是大理寺刑部都打起精神仔细查探起来。   然而如此事态却并没有给京中百姓的日常起居带来多大的影响,除了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之外,一切如旧。   翌日,溯辞换上白衣神采奕奕地往茶楼去, 心情颇佳,还额外帮前来算卦的醉仙居老板娘算了回姻缘,哄得老板娘满面红光地出了店。   这些日子在她在茶楼算卦, 定的规矩乃是一日五卦,先到先得, 绝不卜第六卦。今日头一回破例,惹得附近慕名前来求卦的人蜂拥而上, 店小二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掌柜的更是笑开了花。   溯辞慢悠悠地饮一口茶,而后起身留下一句:“今日上吉,午时过再卜三卦。”而后施施然往楼上雅间去了。   等入了雅间,楼下喧嚣隔绝门后, 溯辞伸了个夸张的懒腰,三两步走到窗边坐下,将窗户推开一角, 一边看着街上往来人群,一边拿小钳子夹核桃吃。   没过多久,她便看见薛铖一身官服,大步流星从骁卫府的方向而来。她顿时直起身子拍拍手,抄起一颗核桃,两眼放光看着薛铖越走越近。等他到窗下时,核桃嗖地一下脱手而出,穿过窗户缝隙砸向薛铖的脑袋。   薛铖这边刚被承光帝耳提面命了一番,准备象征性地去看看“受惊过度”的临安王,心里还在盘算该怎么把这事收场,冷不防就被核桃砸了脑袋。   他的步子陡然顿住,低头看着那颗咕噜噜滚到脚边的核桃,心情复杂地抬头看去。只见窗边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龇着牙对他招了招手。   薛铖无奈地揉了揉眉梢,还是折身走入茶楼。避开路人视线摸进溯辞所在的雅间,看着她笑盈盈的眼,薛铖有些别扭地微微错开视线,走到桌边坐下,问:“怎么了?”   “无事就不能见见你了?”溯辞托着下巴冲他眨了眨眼。   “不是。”薛铖想到昨日的那个吻,耳廓又红了红,垂眸给她剥起核桃来,道:“你想什么时候见,都行。”   溯辞脸上的笑容扩大,伸手从他手中拈了块核桃肉塞进嘴里,问:“那你今晚有没有空?”   只听咔擦一声,核桃在他手中四分五裂,薛铖拿着钳子有些慌乱地抬起头,道:“今、今晚?”   “是呀。”溯辞点点头,“这里不是说事情的地方,关于北宫政的事,得好好商量商量才行。”   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回落,薛铖舒了口气,道:“我下值后去找你。”   “再顺路带点好吃的来,干巴巴地谈事情多没意思。”溯辞提议:“我想吃松子鱼了。”   “好。”薛铖点头应允,垂眸又给她剥了几颗核桃,而后拍拍手道:“我还有事在身,就不陪你了。”   知道他得应付临安王遇刺一事,溯辞也不多留,只道:“记得带松子鱼呀。”   薛铖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待行至门边,却突然被溯辞拉住了手,柔软的手指在他手心轻轻一挠,酥痒的触感从肌肤一路撞进心头,薛铖指尖轻颤,又惊又疑地转头看向她。却见溯辞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核桃仁,道:“临安王的事费神,多吃点补补。”   薛铖愣愣地点了点头,一路云里雾里地出了茶楼,直到在热闹的街市里走了许久才恢复清明,低头看了看手心那一堆核桃仁,拈了一颗喂入口中。   不知是不是被溯辞揣了太久的缘故,核桃仁似乎也沾上了她的味道,带着丝丝缕缕的甜意。   ***   一直歇到午后,溯辞重新戴上面具慢悠悠地走下楼,堂里等着求卦的人立即蜂拥而至。头两卦被蹲候已久的大娘抢了去,第三卦落座的却是个年轻公子。   玉冠束发,暗青色的袍子滚着流云纹,面容十分清秀。正是季舒城。   溯辞有些诧异,问:“公子想卜什么?”   “测字。”季舒城笑答。   溯辞取出纸笔,推到他面前。季舒城提笔挥毫,劲痩的字体暗藏锋机,不过须臾便将纸推回她面前。   溯辞低眸,只见纸上写着三个字——漱玉斋。   她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又递去一张纸,问:“不知公子所问何事?”   季舒城又书——安阳坊。   溯辞抬眸看向他,只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三分疑惑七分探究,正深深望着自己。她轻轻吐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收起两张纸,笑道:“此卦玄妙,请公子楼上详谈。”说着起身比了个请的手势。   堂中茶客听得此话更是吃了一惊,看着他们二人先后上楼的背影窃窃私语。   这白衣仙姑在茶楼算卦数日,虽都知晓她在楼上雅间歇息,却还从未有一人被请上去过。季舒城还是头一个,又是个模样俊俏的公子,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与此同时,角落里还有两双瞪大的眼望着他们消失在楼梯尽头的身影,神色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乔装后的季老太傅和薛敬。   他们本不过想暗中瞧瞧这个薛铖看中的姑娘,看看她平日都做些什么、为人处世如何,谁料却看到了这一幕。   薛敬:完了,儿媳妇要被拐了!   季老太傅:完了,乖孙的腿要不保!   ***   再说溯辞将季舒城引入雅间,沏上一杯热茶,端坐桌前,正色道:“季大人想问什么,尽管开口。”   称他季大人而非季公子,必是已知晓他的来意。季舒城微笑着颔首,道:“姑娘既心知肚明,那在下就不兜圈子了。”   “前日安阳坊的徐老太太求了我家祖父写状子,说要告漱玉斋的掌柜草菅人命、谋害她孙儿小双儿的性命。这份状子到了我的手里,大理寺卿命我查明真相,给徐老太太一个交代。”   “昨日我去安阳坊查探此事,遇到小双儿的同伴阿四,他告诉我几日前曾请白衣仙姑给小双儿超度、葬了小双儿生前在漱玉斋的物件,还告诉我白衣仙姑从中拿走了一样练手的模子。”   “另外我还得知,白衣仙姑在丰州时曾入赵府给赵家大公子做法驱祟,得了赵夫人青眼,而这漱玉斋正是赵家产业。”   “敢问姑娘,你从小双儿遗物中取走的究竟是何物?如今在何处?又为何要这么做?”   他的话语直接简练,却道出了其中关键所在,溯辞心下赞了一句,顺水推舟从怀里取出那只包好的铁片递给季舒城。   她本就有让季家细查此事的意思,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由头,如今季舒城自己找上门,再好不过。   “实不相瞒,我也是在京中打听漱玉斋时听说这件事的。”溯辞曼声道:“本着修行之人多行善事的本心去安阳坊探望一番,恰巧遇上那少年,才有了此事。至于这样东西,只是直觉有些奇怪便收下了,既然季大人追查至此,便交给大人处理。”   她的态度太过爽快,以至于季舒城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现是否早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他深深看了眼溯辞,伸手拆开布包,取出那枚铁片。   铁片不薄不厚,甚至不甚平整,无论材质样式都不像是正儿八经的模具,恐怕只能从上头的花纹入手了。   季舒城看着被划花的纹样,深深皱起眉头。   溯辞慢慢喝了口茶,又道:“季大人,我当时在赵家为赵公子驱祟时还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她将赵承泽中毒一事换了个说法娓娓道来:“赵家风水上佳,按道理不会惹上那些秽物。赵公子此劫,私以为是人为所致。”   季舒城挑了挑眉,意义不明地唔了一声。   既已得到想要的信息,季舒城不再多留,很快告辞离去。溯辞透过窗户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慢慢咬下一颗核桃仁。   但愿这位季大人能够摸出条大鱼。   这一整个下午,溯辞再没下过楼,楼底那些期待又探究的目光随着日头西沉逐渐散去。苦等一下午的季老太傅和薛敬最后也唉声叹气地各自回府,心里都在盘算同一件事:该回去好好提点提点家里那个没眼力见的小子了!   薛敬:再不上点心你小子就哭着打光棍吧!   季老太傅:再敢上点心你小子就哭着坐轮椅吧!   各自忙碌的薛铖与季舒城同时打了个喷嚏,狐疑地看了眼云高风清的天空。   ***   等到暮色四合,薛铖结束了巡查,提着松子鱼快步往溯辞的小院赶,还没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   叩门而入,抬眼便看见溯辞将手中的碟子放在石桌上,正笑盈盈地转身向他走来。   满头青丝梳成简单的发髻盘在脑后,露出细长的脖颈,她伸手将一缕垂落的发丝拢回耳后,皓腕凝雪,眉目如画,颊边残留着忙碌过后极浅的一抹红晕,眉心那一点红痕如点睛之笔,极近温柔之意。   她说:“来得正巧,我的松子鱼可带了?” 第33章 月夜   石桌上摆着碗碟, 中间放着一只汤盅,盛着炖得酥烂的小排和鲜嫩的菌菇,熬出的汤鲜香非常,缀着嫩绿的葱花,令人食指大动。旁边还摆着一碟白嫩的藕片,甚至还有一壶酒,加上薛铖带来的松子鱼,不可不谓丰盛。   溯辞摆好碗筷,给他盛上一碗汤, 饱含期待地说:“你尝尝。”   暖而鲜的肉汤下肚,驱散了一日忙碌的疲累,整个人顿时松快起来, 他一口喝掉半碗,道:“好喝。”   “那就好。”溯辞顿时笑了起来, 这才动筷子开吃。   薛铖一面喝着汤一面看她大快朵颐的模样,突然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来谈事的还是来吃饭的。他夹起一片藕细细嚼着, 清爽的口感在舌尖翻滚,顿时觉得就算只是来吃顿饭也很不错。   一碗饭下肚,溯辞取来两只杯子斟满酒,这才慢慢开口道:“临安王遇刺一事,你有何想法?”   薛铖端起杯子浅抿一口, 酒香清冽,带着丝丝的辣,不过是寻常酒, 但在此刻入喉,却如佳酿一般令人回味。   他说:“无论此事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真假与否,都需给北魏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溯辞又道:“但北魏想要的说法必然对晋国不利,甚至会以此要挟从和谈中谋取更大的利益,你打算怎么应对?”   薛铖道:“必然不能让他们如愿。”杯酒入喉,眼底冷光骤现。   溯辞闻言献宝一般地倾身上前,道:“我有个法子,你要不要听?”   薛铖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刺客’,为何不让北魏自己认了?”溯辞目光灼灼,低声道:“北宫政来晋国,必定是瞒着魏帝、不愿暴露身份行踪的。将军何不利用这一点,让黎桑和临安王打落牙齿和血吞?”   薛铖心念微动,问:“你想把北宫政扯进刺杀一事?”   “自然。放任这样一个人潜藏暗处太过危险。”溯辞又给他斟了杯酒,“况且,我有很大的把握能引他出来。”   “太危险。”薛铖皱眉,下意识地反驳。   溯辞放下酒壶,顺手握住了薛铖的手。柔软的手指钻入他的掌心,薛铖本能地一缩,却被她牢牢攥住。   然而她面上的表情十分认真,仿佛冒然捉他手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她说:“薛将军,你该多信任我一些。虽然打不过你,但我真的挺能打的!”   薛铖没能把手抽回来,叹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过两日乃月圆之夜,那夜我只卜一卦。此卦千金,可卜天下古今任何事。”溯辞成竹在胸,“只要放出这个消息,北宫政一定会来。”   她了解北宫政,他无比自负,在黎桑的影响下早视天下为囊中物,不容许有任何脱离掌控的东西。但黎桑能力有限,而她不同,无论是她还是天下时运,对于北宫政都有足够的吸引力。   “到时候你带人藏于暗处,切勿暴露身份。一则以防北宫政妄动,二则等我确认那的确是北宫政本人无误,咱们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薛铖挑眉道:“若真是北宫政,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我们抓住。”   “能抓住最好,不能也无妨。”溯辞嘿嘿一笑,“只要能确认北宫政的的确确身处晋国,这刺杀的黑锅,他背定了!”   薛铖很快明白过来。   北宫政潜伏入晋,一旦卷入这样的事态,绝无自证可能!只要能确认是北宫政无疑,剩下需要做的就只剩下将他引入众人视线中这一件事。   这确实不失为一计良策。   见他意会,溯辞便不再多言,捏了捏他的手心,道:“剩下的就靠你了,务必在月圆夜之前准备妥当。”   薛铖点头应允。   事情敲定,但溯辞却没有丝毫要松开他手的意思,薛铖进退不得,憋了半天才犹豫着开口想提醒她。然而话刚到嘴边,就看见溯辞将他的手翻转过来,用手指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道:“将军你的手真暖,帮我捂捂呗。”   薛铖:?!   不知是不是秋夜天凉的缘故,她的指尖的确有丝丝的凉意。薛铖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收拢手指,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又腾出另一只手给她倒了杯酒,低声道:“夜风凉,喝口酒暖暖吧。”   溯辞笑眯眯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向他讨酒喝。二人推杯换盏,不多时一壶酒就见了底。   此时夜深,漫天星子在夜幕中显露痕迹,弦月只差一弧便得圆满,月华倾洒,令星光黯然失色。   溯辞贪嘴,又去拎了一壶酒来,抬头看着星汉灿月,侧过脸问薛铖:“薛将军,你可见过京城的夜景?”   这句话却将薛铖问倒了。   他虽生于京城,然而东陵王府素来行事低调,他的童年大部分时光都在王府的院子里度过。再大些便被送进了军营,一路摸爬滚打至今,不是没有夜归之时,只是从来没有仔细留意过这夜色下的万家灯火到底是何景色。   见他怔愣,溯辞索性拉过他的手,三两步跑向屋子,轻身而起直上房顶!   夜风吹拂而过,醉意上头,她的步子不是很稳,落脚时有些摇晃。薛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腰,这才免去了滚下屋檐的惨剧发生。   溯辞浑不在意,眺望向京城中心的方向,踮起脚尖,兴奋地指着远处对他说:“快看!”   怕她立不稳,薛铖没敢松手,站在她身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小院屋顶不算十分高,但附近并无多少高楼,视野中暖橘色的灯火一路蔓延,远处有玉宇楼阁参差林立,月光星辉与满地灯火交相辉映。再往远去,是沉浸在夜色中的大晋皇宫,星点光芒隐隐勾勒出宫墙飞檐的轮廓,光影明灭,神秘而饱含威仪。   “真美。”溯辞由衷赞叹,“西境的夜晚就没有这么多灯,绿洲和沙漠都沉睡在黑夜里,只有月亮和银河的光芒。这个时候部落里的年轻人就会烧起高高的篝火,美酒和胡琴相伴,胆大的姑娘还会约见自己的情郎。”   她转身看向薛铖,脸上的笑容恣意张扬,“薛将军,你可曾见过沙漠女儿的舞蹈?”   不等薛铖回应,她把手里的酒壶往他怀中一塞,脱离了他的双臂,踩在屋顶细长的脊上张开了双手。足尖点起,衣袂裙摆在风中轻扬,她的双眸闪着动人的光芒,每一个动作、回眸间都定定看着薛铖。   薛铖忽然想起那日在赵家的剑舞,彼时她手中执剑,似界外修行的剑仙。如今她手中空无一物,素手在光华中翻转,却如执彩锦,恍如从灯火中走出的月夜精灵。他仿佛听到了大漠旷野中回荡的胡琴声音,嗅到了篝火灼灼的气息,脑海中有零碎的画面一闪而逝,难以捕捉。   溯辞在屋顶尽情的旋舞,在最后面向薛铖伸出了手,整个人向后仰去。恰有风吹过,拂起她的衣摆,整个人似要乘风而去。   薛铖一惊,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却见她盈盈一笑,借着他的力道倾身向前扑进他的怀抱。   酒香气混着她身上的味道钻入鼻尖,薛铖僵了僵,还是扶住了她的肩头。   溯辞抵着他的前襟抬头问:“好不好看?”   薛铖目光闪烁,慢慢点点头,又道:“你喝多了,夜又凉,该早些歇息。”   “薛将军。”溯辞十分不满地嘟起了嘴,“你躲什么呀?”   “我没有。”猜出她话中所指,薛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我只是担心你……”   溯辞突然凑近他的脸,吓得薛铖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噫——”溯辞眯起眼,道:“借口。”   大约太过贴近,薛铖感受到怀里人儿玲珑的曲线,身体又是一僵,想要将她推开一些,却被勾住了脖子。她的脸上又薄薄的醉意,但是那双眼却清明得很,薛铖一时间也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借着这点酒意胡闹。   “薛铖。”她轻唤他的名,有些委屈地问:“我都等你一天啦,你怎么还这么别扭呢?”   薛铖十分无奈。他这一天忙得焦头烂额,一得空便往她这儿来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思考这些。   “喜不喜欢这种事还需要深思熟虑么?”溯辞眨了眨眼,循循善诱,“大方一点嘛。”   “溯辞。”薛铖拿她无法,叹气道:“我不想如此轻率对待。”   “借口!”溯辞轻哼一声,道:“那我问你,你可有心仪的女子?可有青梅竹马的婚约?”   薛铖摇头。   “那你可曾亲力亲为照料过别的女孩?还这样抱过别的女子?可还……”她凑近他,飞快在他唇上一啄,问:“可还这样吻过别人?”   薛铖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屏息凝神瞪眼看着溯辞。   “唔,看着就不像。”溯辞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随后仰脸笑了起来,“薛将军,你看你现在抱着我、刚才亲过我,若不喜欢我,这算什么呀?”   刚、刚才那是你亲的!   薛铖心里无语凝噎,但却无从反驳她的话。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多年之前魏狄拉着他听过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过了许久,他慢慢垂下眼眸,侧过脸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修长有力的手臂揽着她的腰肢,薛铖低头贴在她的耳边,十分生涩地念出了当年故事里那个书生的唱词:“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是啊,如若真不曾放在心上,有岂会有如今种种?   作者有话要说:  溯辞:将军啊,我听不太懂这句啥意思,你解释解释呗?   薛铖:……夸你好看来着。   魏狄季老太傅薛父:辞辞,他说他看上你了!   溯辞:将军你真别扭!   薛铖:(默默扛起人就走) 第34章 风波   这夜薛铖记不清最后是怎么和她在屋顶喝完那壶酒的, 也记不清是怎么把这个挂在自己身上不肯撒手的人送回房的,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期间遇上了薛敬,似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什么,然而薛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等回到房中仰面倒在床上时,他神游九天的意识才一点点回落。   鼻尖还萦绕着溯辞身上的香味,手上还残留着她柔软腰肢的触感,怀里似乎还有她的温度。薛铖闭上眼,那张灿烂的笑容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轻颤的长睫、流转的眼波、酡红的脸颊还有那娇艳的双唇。   薛铖霍然睁开眼, 他听见自己沉沉的心跳在黑夜中慢慢放大、慢慢变得急促,黑沉沉的眼盯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他突然翻身而起, 大步朝屋外走去。   疾步穿行在寂静的巷子里,薛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仿佛那个眉眼带笑的女子终于推开了他心门的一角, 令那些敛藏在后的渴望悸动蜂拥而出、无法控制。   溯辞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一面不满地嚷着“谁呀”, 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往门边走,不料听到的却是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她愣了愣,睡意登时褪了一半,立即跑上去开门,看着站在她房门外的薛铖, 十分诧异地问:“薛将军?你怎么……”   她的话没能说完,薛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下去。   溯辞顿时瞪大了眼。   双唇相贴, 还沾着浅浅的酒味,柔软的触感令他沉迷,令他无法满足于浅尝辄止。   薛铖伸手揽过她的腰,轻轻吮着她的唇瓣。溯辞眼睫颤了颤,慢慢闭眼迎上他的吻。   一步步撬开牙关,唇舌相触时有细微的战栗蔓延全身,他无师自通一般追逐她的舌尖,攫取她口中柔软的味道。就像战场上挥师而下的将军,攻城略地,一丝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她。   溯辞警告一般地轻咬他的舌尖,薛铖这才放缓了动作。   发烫的掌心贴在她的腰侧,隔着衣服慢慢摩挲她的腰窝脊背。溯辞轻轻踮起脚尖回吻他,伸手攀上他的前襟,后退半步将他拽入屋内。   屋门被薛铖反手关上,溯辞推着他的肩将他压在门上,身躯紧紧贴上他的,毫不客气地深吻回去。从生涩到娴熟,二人意外地十分合拍,溯辞勾着他的脖子,薛铖抚着她的腰背,极尽缠绵。   一番缠吻结束,二人微微喘息着,四目相对,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动情的色彩。鼻尖轻触,溯辞弯起唇角,再度将他拉向自己。   情难自禁。   在这星火即将发展成燎原之势前,薛铖及时松开了溯辞,十分克制地按住了她的肩。溯辞茫然地看着他,有些不满地撅了噘嘴。   薛铖面上一红,所幸屋内不曾点灯,看不清他的面色。只听他轻咳一声,抬手拢了拢她的鬓发,道:“夜深了,你该睡了。”   溯辞欣然点头,拉着他的衣襟就往屋里走。薛铖吓了一跳,立即抓住溯辞的手,道:“别……”   “嗯?”溯辞狐疑回头,“不睡么?”   薛铖涨红了脸,强自镇定道:“你……我、我该回府了,明日还要查临安王的事。”一面说着一面把衣襟从溯辞手里拽出来,又睨了她一眼,道:“那……我先回了。”说着后退两步,扭头出屋。   溯辞愣了片刻,随后跑出屋子,看着薛铖飞快离去的背影,一手掐腰,狠狠地磨了磨牙。   撩完就跑,薛将军你会后悔的!   ***   翌日,薛铖神采奕奕地到左骁卫府,拿着卷宗赶来的魏狄十分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低声问:“将军,你这是遇上什么喜事了么?”   “何出此言?”   “如今满朝堂都为临安王遇刺一事愁眉苦脸,你怎么反倒笑开花了?”   薛铖立即收敛嘴角弧度,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问:“有线索了?”   “有了,不过……”魏狄冲他使了个眼色,道:“不太妙。”   细问之下薛铖这才得知,昨夜大理寺在城郊荒庙中发现了四具尸首,黑衣蒙面,和临安王所遇见的刺客一模一样。这些人身份不明,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当仵作验尸之时,却在其中一人身上发现了一枚令牌。   令牌通体乌金,上头刻有一枚柳叶的纹样,沾染着些许龙涎香的味道。   这枚令牌此刻正捏在承光帝手中,狠狠摔在了立于案前的太子脸上。   “逆子!”承光帝冷声怒骂,“你干的好事!”   薛昭仁额上顿时红了一块,等他看清这令牌的模样,瞳孔骤缩,立即跪倒于地,道:“父皇息怒!儿臣冤枉!”   “冤枉?”承光帝嗤笑,“龙涎香出了你只有朕这儿有,你的意思是朕刺杀临安王么?!”   薛昭仁跪伏于地,道:“儿臣不敢。但此事绝非儿臣所为!龙涎香这宫中内侍宫女也有机会接触到,定是有人陷害儿臣!”   “你若不留下这样的把柄,谁能以此陷害你?!”承光帝拍案而起,语气笃定,几乎已认定此物乃太子之物。   薛昭仁只觉后背沁出冷汗,沉声道:“儿臣行事坦荡,绝……”   “坦荡?”承光帝打断他的话,扬手就将一本奏章摔在了他的面前,“真以为朕老了、眼瞎了?!”   薛昭仁指尖一缩,不敢多言。   “你和老九斗了这么多年,结党、攀咬、明争暗夺,真当朕看不见是么?”承光帝慢慢绕出桌案,行至薛昭仁身侧,痛声道:“你是大晋太子!这么多年我给足了东宫和皇后的脸面,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结党就罢了,如今竟豢养起杀手来,接着是不是就要养私兵、逼宫造反了?!”   “儿臣不敢!”薛昭仁重重叩首,鬓边冷汗滴落。   承光帝冷哼一声,背过身慢慢走回桌后,“还好大理寺拎得清,这件事知者甚少,该怎么做不需要朕教你了罢?”   “儿臣省得。”   “不要再让朕失望了。”承光帝慢慢坐下,不愿再看太子,挥手道:“退下吧。”   “是。”薛昭仁捡起那枚令牌,躬身退下:“儿臣告退。”   殿外阳光倾洒,却没有多少温度,薛昭仁只觉浑身血冷,低眸看了看掌心那块熟悉的令牌,蓦然收拢手指,大步离去。   ***   与此同时,左骁卫府中,同样一枚令牌置于案上,魏狄将一份卷宗递到薛铖面前,道:“这种柳叶纹我去打听过,如今江湖上知者甚少,但并非全无踪迹。”   “早在二十多年前,丰州一带曾有一个盛极一时的杀手组织,组织头目名叫竹柳公子。此人行踪诡秘,组织上下均以此柳叶纹为令,多年前曾刺杀过丰州一地的知府,所以卷宗里有几笔记载。”   “但十多年前这个竹柳公子就销声匿迹,江湖上众说纷纭,不过大多都说是他为人张狂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被灭了口。”   “你的意思是此人并没有死,并且还在暗中活动。”薛铖轻点卷宗,皱眉道:“甚至……和里头那位有所牵连?”   当日山中刺杀环环相扣,杀手个个武功不俗,若非溯辞,他恐怕早已没了命。如此作风,的确像江湖的杀手组织所为。但刺杀临安王……   薛铖并不认为太子会做这种事,他伸手拾起那枚令牌,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很快得出定论。   真正刺杀临安王的人恐怕和当时给他送来这枚令牌的人是同一幕后主使,目的再明显不过——拉太子下水。   薛铖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京城天,的确太脏了。”   随后他将令牌交还给魏狄,吩咐道:“此事必已惊动陛下,定会警示太子,我们不可插手,以防惹祸上身。但北魏那边还需有一个交代,我这边有个法子可以一试。”说着示意他附耳过来,将昨夜溯辞所言重复了一遍。   魏狄面色又惊又喜,道:“若能成,的确能让北魏自食恶果,但也确实有些冒险。”   “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薛铖摇摇头,道:“务必挑些身手好靠得住的人,不能让溯辞有丝毫闪失。另外,让守着驿馆的人盯紧了临安王的那几个姬妾,一旦有行踪诡异之人,即刻上报。”   “是!”魏狄领命,立即去着手准备。   薛铖缓步踱至窗边,看着碧蓝的天空,思索起如何逼北宫政现身的法子。没过多久,只见一个守门的士兵快步走来,向薛铖行礼道:“将军!”   “何事?”   “外头有个算命的胡言乱语,说咱们骁卫府有红鸾笼罩,非得让我把这个交给将军。”那士兵双手奉上一张桃花笺,一板一眼地说道。   薛铖嘴角一抽,猜出了这个算命的是谁,无奈接过那张桃花笺,对他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等那士兵走远了,薛铖慢慢展开那薄薄的一纸,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写着一句话——愿为惜花人。   薛铖的手抖了抖,默默捂住了脸。   此时骁卫府外,溯辞扬眉吐气步子轻快地往茶楼走,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惜一惜薛大将军这朵“娇花”。   谁让你把我一个人丢下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面上却笑了起来。 第35章 姻缘   这一天, 京城市井间飞快传开一条消息——九宝茶楼那个算卦奇准的白衣仙姑将在月圆之夜卜问天机,可窥古今天下万事。但只卜一卦,此卦千金起,将于明日再九宝茶楼公开竞价,由价高者得之。   此消息甫一放出,满京哗然。甚至有不少权贵听闻此事,有的嗤之以鼻,有的跃跃欲试。   在府中逗鹦鹉的瑞王薛昭珩听下人说起此事,嗤笑道:“或许咱们的太子殿下该去求一卦, 问一问他到底能不能问鼎那至尊之位。”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然而侍立的仆从早已见怪不怪,面上波澜不惊。   不过多时, 钱十一顺着游廊疾步而来,薛昭珩见状挥退了仆从, 把剩余的鸟食撒回碟中,看着他在身前单膝跪地, 问:“如何了。”   “依殿下所言,均已办妥。”钱十一答。   “甚好。”薛昭珩大笑着靠回椅背,道:“盯着太子那边的动静,我要看看他如何壮士断腕、自折羽翼!”   ***   在仙姑卜算天机的消息飞快传开的同时,大理寺又接到了一桩十分棘手的案子——御史台监察御史宋书的长子被人割喉死在家门口, 血溅门扉,惨不忍睹。巧的是这位宋御史前日才刚刚递了折子弹劾兵部尚书魏荃滥用私权、纵容亲属强占民女等数条罪状,其子惨死, 整个御史台都为之愤怒。   御史大夫季明渊领着一众同僚浩浩荡荡跪在宫前,慷慨陈词,请求圣上彻查此事。又将宋书弹劾魏尚书一事点出,嘴上虽说的都是信任魏尚书为人、断不会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但落在旁人耳朵里却不是这么回事。急得魏荃嘴上燎泡,赶忙也跪去了宫前,为证清白力竭声嘶,吵得承光帝脑仁疼,一挥手将案子推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着手查案,没过几个时辰便在宋家公子身边发现了遗落的柳叶刀,上头的纹路与先前发现的那枚令牌一模一样!同时经验丰富的老仵作更是一语道破,言说宋公子被人一刀割喉而亡,刀法极快,无论作风还是伤口都与二十多年前名骚一时的竹柳公子如出一辙!   这下急得不止是魏荃,连太子都失手摔了茶盏。   据御书房当值的内侍所说,太子从御书房出来时面色十分难看,额上又红了一块,甚至隐有血迹斑驳。   东宫风声鹤唳,薛铖这边也被天子余怒波及。   北魏使者遇刺在前,不到两天,朝廷命官之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残杀,负责京城治安的左骁卫免不了责罚。只是如今案子未破,加上太子牵连其中,承光帝只能将薛铖训斥一番,责令他协助破案,绝不可再旁生枝节。   相比太子的失态和旁人的忧心忡忡,薛铖显得平静许多,甚至有些恰逢及时雨的感觉。   无论此事幕后主使是谁,目的已十分明朗——牵扯出二十多年那个消失的竹柳公子和太子之间的联系。堂堂一国储君在暗处蓄养臭名昭著的杀手,这种事莫说承光帝,恐怕满朝堂的人都绝不愿意见到。   但竹柳公子本就行踪诡秘,加上已消失了二十多年,无人知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恰恰给了薛铖一个完美的、可利用的身份。   现在身处晋国的北宫政,为何不可以是这个竹柳公子呢?若能把这个“凶犯”扭送到黎桑面前,不知他会是何种表情?   与此同时,远远围观完大理寺查案的溯辞在袖底捻着手指,慢慢往茶楼走。只觉这晋国内忧外患,果然应了星象中将亡之兆,不免长长叹了口气。   薛将军,你可要加油啊。   等她回到茶楼准备歇口气,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嬷嬷正含笑向她走来。   “仙姑。”那嬷嬷生得一张圆脸,眉目温润,语气十分客气,“我家夫人想向仙姑求一卦,不知仙姑可否赏光?”   溯辞瞧她面相极好,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口中那位夫人,只见一个素衣女子坐在窗边,梳着高髻,发上并无多少钗环首饰,整个人透着一种温和雅致的气息,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主母。   “嬷嬷客气了。”溯辞微笑颔首,随嬷嬷一同走向那位夫人。   溯辞行礼后落座,开口问:“不知夫人想算什么?”   “想请仙姑替犬子算一算姻缘。”素衣夫人眉目含笑,声音十分温柔。   溯辞恍然,十分娴熟地摆出蓍草竹签,又问她要了一样所卜之人的贴身之物,慢慢在桌上摆出阵型,娴熟地推演起来。   这期间素衣夫人十分好奇地将她打量了一番,断断续续地与她闲话起来:“做儿子的对这种事从不上心,我也不好催促,只能找这些法子旁敲侧击问一问。”   溯辞手上动作不停,飞快抬眸看了眼素衣夫人,笑道:“夫人苦心,令公子必能感同身受。”   “若真是如此,我可要烧高香了。”素衣夫人笑着看了眼身边的嬷嬷,又道:“他常年忙碌在外,连个哪家的姑娘都不曾留意,更别说什么可心的人了。每每提及总是推搪阻塞,我和他爹实在无奈。”   溯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唔,难怪这卦象早年姻缘一片死寂,原来是自个儿不上心。   “最近他爹突然来和我说,说这小子怕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却藏着掖着不知上进,只怕要眼看着姑娘被旁人带跑了。”素衣夫人掩口轻轻一笑,“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才来仙姑这里求一卦,好安安心心。”   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不过……   溯辞蹙了蹙眉。   似乎并不十分顺遂。   手上的动作停下,她在心底斟酌了一遍措辞,这才抬头笑着对素衣夫人道:“夫人所问之事已经明朗。”   “何解?”   “令公近日子红鸾星动,必遇良人。”溯辞笑答:“只是虽有佳人,令公子还需……”   正当溯辞卜卦之时,薛铖恰从茶楼外路过,一扭头边透过窗子看见了两张极为熟悉的脸。他面上浮起惊愕之色,双唇微抿,犹豫片刻后折身走入茶楼。   溯辞话到一半只觉如芒在背,后背有阴云缓步接近,她倏地收住话头转脸看去,却看到薛铖正沉着脸向她走来。   见他还穿着官服,溯辞更是诧异。   他怎么来了?还是这种情况,莫非有急事?   然而薛铖的目光只是十分意味深长地在她面上掠过,随后看向那素衣夫人。   素衣夫人也看到了薛铖,面上笑意更深,施施然起身,笑道:“铖儿。”   薛铖:“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溯辞:啥?!   “来给你求一卦。”薛母又转向溯辞道:“仙姑,这就是犬子,正巧他来了,劳烦仙姑再将卦象说一遍吧。”   薛铖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问:“娘,你求的什么卦?”   溯辞闻言抖擞精神,挺胸昂首信誓旦旦道:“这位公子近日红鸾星动,佳人在侧,只要公子敞开心扉,不日便能喜事将近!”   薛母满眼笑意睨了薛铖一眼,薛铖顿时大窘,正准备向溯辞递去一个告诫的眼神,就看见她面具下的亮晶晶的眼冲自己眨了眨。   薛铖梗着脖子默默收回了视线。   既得卦文,薛母十分欣慰地点点头,命嬷嬷奉上银钱,随后告辞离去。薛铖深深看了眼面上带笑的溯辞,紧跟薛母步伐而去。   “铖儿。”薛母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上马车,转头温声对薛铖道:“你爹说你心仪的那位姑娘,想必就是她罢?”   薛铖一愣,忙道:“母亲你……”   “我瞧着不错。”薛母笑道:“何时请回府坐坐?”   薛铖耳尖红了红,这回却没有直接反驳,只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送娘了。”   薛母佯瞪了他一眼,道:“好好好,你忙。晚上回去咱们再好好细说。”   薛铖目送马车远去,而后扭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溯辞的方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入茶楼。   溯辞透过窗子看着薛铖远去的背影,目光投向桌面上已经拂乱的卦象,若有所思。   红鸾星动,必遇良人,然而若不能完全敞开心扉,易被情所累。   她伸手点了点下巴,了然地点点头。   薛将军,你就庆幸遇到的是我吧!敞开心扉这种事,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溯辞舒了口气,收起满桌蓍草和竹简,慢悠悠往楼上走去。   街上人声鼎沸,商贩过客川流不息,在茶楼对面的院墙屋檐阴影下,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一身玄衣面上覆着面具,一个头戴帷帽白纱覆面,都看向茶楼的方向。   “主上,就是她。”女子声音娇娆,细声低语。   “千金一卦。”男子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玩味,“如她所愿。” 第36章 头筹   翌日。临近九宝茶楼竞价卜卦的时辰, 店内人满为患。大约是这段时间白衣仙姑名声鹊起,即便看热闹的人居多,但也有不少求卦之人,从京城名店的大掌柜到勋贵世家衣着低调的嬷嬷小厮,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就连薛铖从街边路过,见此盛况也不免咋舌,慢慢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二楼。那个熟悉的雕花窗户此时紧紧闭着,并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跟在他身后的李檀见状好奇地辏过来,问:“将军也对这个感兴趣?”   他自薛铖任职那日被揍得体无完肤之后老实了许多, 后来又寻遍由头又比了几场,无一例外均以惨败告终。最近的一次被薛铖夸了句有长进之后,整个人都雀跃了, 如今偶尔跟着薛铖办事,也算有模有样。   “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多人。”薛铖摇摇头, 收回目光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街市,直奔大理寺而去。   此时大理寺卿沈丛言正在厅内恭候薛铖大驾, 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近日沸沸扬扬的临安王遇刺及宋大公子惨死的案子。   这两桩案子皆由大理寺经手,其中关节和棘手程度沈丛言心知肚明。虽然瞒下了其中与太子有关的线索,但案子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必须尽快找到这个竹柳公子。   然而沈丛言翻遍卷宗, 有关竹柳公子的记载寥寥无几,根本无迹可寻。他找来薛铖,一则因他常年在外, 多有接触过江湖草莽,兴许能有些线索;二则出了这样的事,需要抽调人手保护宋御史的安危。   等薛铖和李檀抵达大理寺、听沈丛言说完来龙去脉后,薛铖低眸沉吟片刻,道:“魏狄的路子多,此事倒是可以让他去打听打听。至于宋大人的安危……”他看向沈丛言,问:“沈大人觉得竹柳公子还会再犯案?”   “不无可能。”沈丛言道:“杀手受雇于人,宋大公子平日与人素无仇怨,理当不该横遭此祸。”   薛铖道:“沈大人以为杀手是冲着宋御史去的?”   “宋御史为人耿直,为官数载得罪人的数不胜数,杀其子为警示,这样便能说得通了。”沈丛言又道:“大理寺已经征得宋御史首肯,正在调查他近日经手的事件,应当会有所发现。”   一旁的李檀皱眉插话道:“若根据沈大人推测,那近日刚被宋御史弹劾的魏荃魏大人岂不嫌疑最大?”   薛铖和沈丛言同时深深看了他一眼,看得李檀一脸茫然:“难道我说错了?”   见他一副天真模样,沈丛言顿时有些想笑。   安定侯和魏荃同为太子一党,你这个饱受太子照拂的安定侯府小少爷竟然带头把魏荃拉下水,若被安定侯知道,非得气死不可。   他又看了看薛铖,目光带上了几分深意。   看来这个敢把李檀带在身边的薛大将军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事情还未有定论,慎言。”见沈丛言半天不说话,薛铖开口训道:“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找出这个竹柳公子,才好摸出背后主使。”   沈丛言这才点头,拱手道:“这两件事就拜托薛将军了,但凡有任何消息,劳烦尽快知会大理寺一声。”   “自然。”   ***   正当薛铖等人议事之时,九宝茶楼这边热闹非凡。   溯辞今日并未以仙姑身份亮相,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装束,带着帷帽缩在茶楼角落里,一双眼不着痕迹地将楼中人打量了个遍,听着旁人议论纷纷偶尔还兴致勃勃地插上一两句话,仿佛摆下这么大阵仗的人不是她一般。   巳时三刻一过,茶楼掌柜笑呵呵地掀了帘子出来。   溯辞昨日就已吩咐茶楼掌柜不必等她露面、并留下了夺得头筹者卜卦的时间地点,如今即便没有白衣仙姑坐镇,茶楼掌柜也应对自如。   见主角不在,不少人难免唏嘘一声,但很快被出价的盛况吸引了过去。   聚宝阁掌柜率先出价,引得京城各家名店竞相追逐,一轮下来将价钱抬到了一千八百两金子。兰苑的窈娘绞烂了帕子,一双妙目狠狠瞪着春风得意的石园掌柜,终究还是没敢再往上加。   围观之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一千金本就不是什么小数目,如今竟被抬到了一千八百两!这得是多少人这辈子都够不着的数目!   见无人加价,石园掌柜笑眯眯地起身催促茶楼掌柜拍板,哪知话不到一半,就被另一个声音压了下去:“两千两。”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衣着素净,眉目间透着一股无可比拟的沉稳气势。石园掌柜一眼瞪去,刚想开口却认出了对方身上衣料上绣纹的出处,一句话噎在嗓子眼,脸涨得通红,还是灰溜溜地又坐了回去,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人群又是一声惊呼,然而呼声过后堂中倏地安静下来,好奇、探究的目光纷纷投到那个中年男人身上。石园身价不知几何,能让石园掌柜噤声认输之人,只怕来历匪浅。   这种反应似乎早在那中年男人的意料之中,他施施然起身,曼声道:“掌柜的,这一卦我可以拿走了么?”   茶楼掌柜愣了愣,忙不迭道:“若无人加价,那此卦就……”   “且慢!”堂外突然传来一个娇娆的女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裙、蒙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而来,她的身后跟着数个抬着箱子的人,穿过层叠围观的人群,慢慢走入茶楼。   “我出五千两。”红裙女子亭亭而立,一字一顿道:“现钱。”   伴随着她的声音,四五只箱子齐齐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只见那女子一挥手,那些伙计立即掀开了箱盖。   黄澄澄的光泽瞬间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饶是溯辞也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如何?”美目溜过众人大惊失色的面孔,笑盈盈地对茶楼掌柜道:“这一卦,我家主人要定了。”   堂内静了一瞬,很快爆发出纷杂的议论声,然而这议论声中却无一人敢与之竞价。茶楼掌柜激动得手抖,忙不迭地将一片竹简递到了她的面前,恭声道:“恭喜姑娘夺得头筹,此竹简上有卜卦的时间地点,请务必收好。”   红裙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染着艳丽蔻丹的手接过竹简,略扫一眼便收入袖中,而后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去,余下掌柜忙不迭地喊人来抬金子。   人群中的溯辞默默抚了抚心口。   老天诶,不知道薛将军看到这么多金子会不会吓一大跳?   她一面揣测着薛铖的反应,一面轻手轻脚摸出了茶楼,远远跟上那个招摇的红衣女子。那双风情万种的眼,溯辞总觉得在哪见过。   一路跟着红裙女子,看着她在城中兜兜转转,最后拐入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保险起见溯辞并没有跟进去,在客栈对面的小摊上买了只烤地瓜,缩在墙角一边啃一边等人。   等她手上半个地瓜下了肚,正见一个衣裙华丽的女子款步而出,瞄着精细的妆容,一双妙目顾盼生姿,正是先前那个红裙女子。而她这身行头,不就是临安王的姬妾么!   溯辞抬眼看了看客栈,默默记下方位,慢悠悠啃着地瓜继续跟着美人走。   谁知美人这回真在京中闲逛起来。   溯辞跟着她溜遍了京里头有名的绸缎庄脂粉铺子,一路上从糖葫芦吃到桂花糕、从肉包子啃到水晶饺,等美人提着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终于回到驿馆时,溯辞站在外围默默看了看天,打了个饱嗝。   好像……有点吃撑了。   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唉声叹气往回走。   ***   等薛铖回到左骁卫府,安排好诸多事宜后,守门的骁卫又匆匆跑了进来,低声道:“将军,门口有个人,说有重要的线索呈报将军。”   薛铖诧异,随后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吃撑了的溯辞扶着腰慢慢挪进了房中,薛铖顿时大惊,忙关上门正要责问之时,却见溯辞仰起脸,用一脸泫而欲泣的表情对他道:“将军,你这儿有什么消食的药么?我好像……撑着了。”   薛铖:……   此时办妥夜里占卜守备事宜的魏狄恰好回府,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薛铖赶去抓药。   魏狄:将军,你这是滥用私权晓得不!   而屋里溯辞蔫嗒嗒地趴在桌上,声泪俱下地向他控诉临安王的那个美姬是如何财大气粗、如何能逛街、如何领着她吃遍了京城各色小摊。   “那是你嘴馋!”薛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你跟着她做什么?”   “今天在茶楼拔得头筹的人就是她。”溯辞捂着肚子唉声叹气,“否则我才不稀得跟呢。你是没瞧见,五大箱黄金,足足五千两!”她歪过脑袋看他,低声道:“能在晋国拿出如此巨款,你说是北宫政的还是黎桑的?”   薛铖皱眉沉默下来。   “还有那个客栈,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叫什么万喜客栈。”她伸手戳了戳薛铖的胳膊,道:“什么时候咱俩探探去?”   “先把你这一肚子点心消化完再说。”薛铖瞪了她一眼。   溯辞顿时捂着肚子哎唷地叫唤起来,惹得薛铖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去捂她的嘴。   “小点声!”   “啊撑死了,将军快帮我揉揉!”   “……自己揉。”   “啊呀撑得手动不了了怎么办?”   薛铖:刚不还动得挺欢么?! 第37章 相遇   这日溯辞赖在薛铖屋里消食, 半趴在桌上看薛铖翻阅卷宗,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若有人来,薛铖就赶她去屏风后躲着。有几回溯辞懒得动换,薛铖直接抄起她就往屏风后的软塌上丢,惹得溯辞撇着嘴索性占了他的软塌,缩在屏风后晃着腿同他闲聊。   “那两桩案子你有什么头绪么?”   没了那灼人的视线,薛铖心底那股子紧张劲儿消散了不少,合上手头的卷宗,又拆开令一卷, 慢慢道:“这点微末的线索就像大海捞针,这个竹柳公子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无人知晓,想要从此处入手, 难上加难。”   “不过,这两桩案子指向性太强, 很难说是否有人故意为之。”薛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这些现在都算不上顶要紧的, 不管幕后主使究竟是谁,这件事都必须尽快了结。”   “既然决定让北宫政背锅,你为何还要看这些卷宗?”溯辞奇道。   薛铖揉了揉眉心,推开面前的卷宗,叹道:“这件事如何处理是一回事, 真相是另一回事。”   溯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今晚的事都准备妥了?”   “不必担心。”薛铖转脸看向屏风,道:“魏狄已经安排好了, 你只管去。”   溯辞想了想,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问:“要不要给北宫政留个见面礼?”   薛铖不解,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在西境有许多追踪人行迹的办法,就算我们这一回打草惊蛇,也不会完全失去他的行踪。”   “他若真现身,必定有所防备。”   “但有些东西,防不胜防。”溯辞晃了晃手指,低低一笑,眼里满是精光。   “也好。”薛铖点头,“你自己注意。”   “知道。”溯辞冲他眨了眨眼,又缩回屏风后,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软塌上。   薛铖收回目光,慢慢吐了口气,重新开始翻阅卷宗。   室内慢慢沉寂下来,出了纸张摩挲的簌簌声,再无旁的动响。星点阳光透过窗格洒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地面留下一串游离的光影。等到薛铖从这繁杂的卷宗中再次抬起头时,日头已经染上一层薄薄的橙色。   他抻了抻胳膊,起身绕去屏风后,却见溯辞蜷在榻上早已沉沉睡去。帽子被她胡乱丢在一旁,一条腿悬在榻边,青丝铺在枕上,许是睡得太甜,白皙的面颊带着丝丝的红晕,双唇微张。不知梦见了什么,还十分回味地呷了呷嘴。   薛铖的表情柔和下来,没舍得将她叫醒,伸手将她那条腿捞回榻上,撩袍坐在榻边。   她的睡颜十分乖巧,薛铖默默凝望她的眉眼,伸手将一缕垂在脸颊的发丝慢慢拨回耳后。手指从细滑的发丝间滑过,缎子般的触觉令他留恋,指尖微微一勾,便将一缕头发慢慢绕在了指尖。   溯辞在睡梦中低低呢喃一声,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嘴。   薛铖失笑,伸手抚过她的脸颊,低声道:“睡得一点防备也没有,也不怕遇上歹人。”   可转念一想,这里是左骁卫府,又在他的房里,哪有什么需要防备的人呢。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溯辞哼哼了两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搂到了胸前。薛铖被她拉着向前俯身,心底一惊,然而却见她依旧双眸轻合,一点要醒来的意思也无。   无奈叹了口气,薛铖就维持这个姿势静静看着她,目光不知怎的慢慢停在了她红润的嘴唇上。眸光微动,他慢慢俯下身去。   在双唇即将接触的那刻,榻上的溯辞动了动鼻尖,慢慢张开了眼。一睁眼就看见薛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四目相对,她顿时瞪圆了眼睛。   没料到她突然转醒,薛铖的动作僵住,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溯辞眨了眨眼,突然又重新闭上眼,小声说:“我没醒,你继续。”   薛铖面上一热,蓦然直起身子,把手强行抽了回来。   只觉榻边陡然一轻,溯辞睁眼看见薛铖起身就往屏风外走,忙不迭道:“将军我还能再睡会!继续呀!”说着一咕噜从榻上爬起来,紧跟上他的步伐。   薛铖喝了口茶压下纷乱的心绪,哪知一回头就看到紧贴自己站着的溯辞正仰着脸、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自己,一字一顿道:“将军,做事要有始有终。”   薛铖眉头一抖,伸出手指点上她的额头,止住她欲往前凑的脸,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准备准备。”   溯辞的目光顿时幽怨起来:“将军你这是始乱终弃。”   薛铖无奈:“先办正事。”   溯辞:“这怎么不是正事了?”   薛铖:“先把北宫政的事办完了再说!”   溯辞摆出一副我才不信的模样瞪了他一眼,转头看了看天色。   看时辰,的确是该准备一番了。   “先欠着。”溯辞暂时放过了他,走回屏风后拿上帷帽,道:“那我先走了,亥时竹园见。”   薛铖松了口气,点头应允。   溯辞戴好帷帽,却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惊道:“对了!将军,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嗯?”薛铖不解。   溯辞肃色快步上前,示意他附耳过来。薛铖不疑有他,弯腰侧身过去,然而话没听到,颊边倒是多了一个浅吻。   薛铖愕然抬头,却见溯辞笑眯眯地放下帽上白纱,声音里满是得意的笑:“先收个利息!”说着扭头就跑出了屋,留下他一人愣愣地站在屋里,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脸颊,慢慢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   卜卦之地选在了城南的一处竹林中,林中有一小院,十分雅致,乃是魏狄托了人暂时租下的。卜卦时辰定在了亥时二刻,想必早已连同地点递到了北宫政的手中。   溯辞身着白衣戴着面具端坐在院中。   此刻九天无云,月朗星稀,一地月华流转,在周围竹林的映衬下更显幽寂出尘。石桌上摆着一只香炉,一线细细的长香火星明灭,袅袅腾着白烟。   待到那只香燃到三分之一处时,院外传来不缓不急的脚步声,糅在竹叶摩挲声中,几不可闻。不出片刻,院门叩响。   溯辞抬了抬眼,道:“请进。”   咿呀一声,木门推开,一袭玄服缓步而来。   来者身量颀长,玉冠束发,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只露出削尖的下巴,薄唇一线轻轻勾起。面具后的目光锐利,直直看着溯辞,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好奇,但更多的是志在必得的欣喜。   溯辞只当不觉,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道:“请公子入座。”   玄服男子低低笑了起来,却道:“溯辞,你引我前来恐怕不只是请我来坐坐的吧?”   “那要看公子面具下的是张什么样的脸的。”溯辞微笑道。   玄服男子闻言揭下面具,随手丢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恣意张扬,赫然就是北宫政无疑。   他说:“这张脸如何?”   溯辞不自觉地在袖底收拢,面上仍旧平静无波,说:“可卜一卦。”   “哦?”北宫政挑眉,饶有兴致地在她对面坐下,问:“何卦?”   “太子殿下最想问的那一卦。”溯辞迎上他的目光。   “说来听听。”北宫政屈指敲了敲石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一卦我很早之前就给殿下卜过。”她曼声道:“只怕殿下想稳定天下的雄心注定要落空了。”   “我看未必。”北宫政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尽,他盯着溯辞沉声道:“晋国早就从根里烂透了,没有人能阻止我挥师南下。”   溯辞道:“破军星命,人间战神。但事事都没有绝对。”   “你指望薛铖能救晋国?”北宫政低低笑了起来,“溯辞,这条路,谁拦我,谁就得死。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杀不了他。”   她太过肯定的语气惹怒了北宫政,他冷笑着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改主意了。”   他慢慢附身靠近她,道:“我本想把事情解决完了再带你回魏国,但现在……”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巡梭一圈,慢慢说:“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我就先收下了。”说着伸手抓向溯辞。   溯辞早有防备,伸手在石桌上一拍,衣袖扬起,整个人飞身后退。   雪白的衣袖在北宫政脸颊擦过,他目光一冷,立即追上。   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在院中交错,白的灵活异常,黑的狠厉无比。毕竟是沙场上千锤百炼而出的身手,加上她一身宽衣广袖行动多有不便,交手中已有数处衣料被他撕裂。   溯辞咬牙应对,瞅准时机就把衣袖往北宫政脸上抽。北宫政被她扰得不胜其烦,眉心一拧,身手扯住了她的长袖,只一个错身便将袖子撕下半截,同时出手如电,钳向她的咽喉!   在手指即将触及溯辞肌肤的那刻,空气中陡然传出利箭的破空声。北宫政身形一滞,不得不错身避开。   而就在这一刻,溯辞脱离他的攻击范围,还未站稳就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只见薛铖一身夜行衣,半搂着溯辞,手执利剑只指北宫政。   “北宫政。”   他的声音蕴含无边的怒意和杀气,激起剑芒吞吐,在月光下闪过一道道雪亮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成狗……更的比较晚,见谅! 第38章 藏娇   “薛铖。”北宫政的目光落在薛铖面上, 又看了看溯辞,低声笑道:“你们这是打算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么?”   他随手甩开那截衣袖,负手而立,面上笑容戏谑:“你们真以为我会孤身赴会、一点准备也不做?”伴随着他的声音,四周院墙上蓦然跃起十数条黑影,齐齐立在墙头。   溯辞略略扫了一眼,悄悄挠了挠薛铖的手心。   薛铖面色如常,沉声道:“北宫政,你带着杀手私自潜入大晋王城, 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立斩你于剑下!”   “薛铖,话不要说得太满。”北宫政道:“我本只想先把她带走,但既然你也在, 索性一并处理了。”话音方落,只见他轻轻一抬手, 院墙上的黑衣杀手顿时跃入院中,团团将他们围住。   薛铖不慌不忙抬手打了响指, 又有十数个黑衣人出现在院中,各个手持刀剑向这边迅速围拢。正是魏狄等人。   北宫政的面色沉了沉,眯眼看向薛铖,道:“看来薛将军也是有备而来。”   薛铖并不接话,只是将溯辞拉到身后, 侧脸低声道:“自己小心些。”   “你也当心。”溯辞捏了捏他的手指,依言退到了后侧。   “两年前青云山麓一战未有胜负,令人不无遗憾。”北宫政又道:“今日既然重逢, 何不借此良机清算清算?”说着反手抽出长剑,指向薛铖,挑眉道:“薛将军意下如何?”   “正合我意!”薛铖一声清叱,转腕翻出一个剑花,直击向北宫政。   这一刻,北宫政动了,满院子的黑衣人也动了。   刀光剑影在月下铺开,魏狄与溯辞等人拦住了杀手,给薛铖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他与北宫政双剑交错,全然是沙场上以命相搏的杀招,凛凛杀气在清冷的夜风中令人胆寒,但彼此眼里无一丝惧意。   薛铖眼瞳冷定中透着怒气,而北宫政眼里却是一片狂热之色,二人出手极快,百招之内胜负难分。   溯辞不知从哪捡了把刀,招式大开大合,加上灵活的身法搅得对面晕头转向。在一脚踹开一个黑衣人后,她注意到了薛铖这边胶着的战况,双唇一抿,从袖底摸出一排飞镖。   虽然不好直接插手,但捣捣乱还是可以的。   她弯了弯嘴角,飞镖蓦然离手,扎向北宫政!   北宫政虽然注意到了溯辞的偷袭,但薛铖咬得十分紧,很快抓住了他击落飞镖的空档一剑刺去。锋锐的剑芒割破他的衣襟,在胸前带出一道血痕。   北宫政啧了一声,调转身形一剑削向薛铖下盘。薛铖抽手回防,双剑相击的清脆声音响起,隐有火星迸溅。   眨眼间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双方谁也没能在彼此手上讨到好处,而即便竹园偏僻,如此激烈的打斗到底还是惊动了附近巡街的骁卫,不多时便有火把和脚步声向院落靠拢。   “看来这场胜负今日是分不出来了。”北宫政不欲再暴露身份,很快抽手后退,又看向溯辞道:“溯辞,我改日再来接你。”   随后一声令下,院中黑衣杀手得令,很快带着北宫政一同遁走。薛铖等人追了几步,看见不断逼近的火光也停住了追击。   “撤。”薛铖沉声发令。   众人颔首,随即悄然退出院子。   等巡街的骁卫推门而入时,除了满院流转的月华,再无旁的痕迹。   ***   离开竹园后,众人四散离去,薛铖则亲自护送溯辞回家。   一身白衣太过扎眼,薛铖寻来斗篷给她披上,也盖去了她身上略显凌乱的衣衫。二人并肩在巷子里穿行,偶尔还能听见别家院里的动响,或其乐融融的笑闹声、或尖利的叫骂、或孩童稚嫩的啼哭,伴随着徐徐的夜风,慢慢将方才紧张与杀气逐渐吹散。   溯辞悄悄拉住了他的手,悄声道:“放心,北宫政跑不掉,之前那会我把药粉洒他脸上了。”   她的指尖有些凉,薛铖慢慢握住她的手,问:“你的药粉能持续多久?”   “十天半个月的不成问题,到时候找个鼻子灵的狗,绝对能嗅到他的踪迹。”   “不会被什么洗掉?”   “用云浮特制的解药就能洗掉,不过……”溯辞轻轻一笑:“不过那药难闻得很,就算他能拿到,估计不会也不会把那玩意在脸上敷一天。”   薛铖失笑:“你的鬼点子倒多。”   溯辞扬了扬下巴,道:“那自然,这种药粉我还是从嬷嬷那偷拿的,就算是黎桑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调配出解药。北宫政绝对跑不了。”   薛铖含笑睨了她一眼,拉着她朝巷子深处走去。   高高低低的院墙屋檐在路面投下间或的阴影,溯辞走了一段路,只觉这些巷子十分陌生,并不像是回家的路。她晃了晃薛铖的手,狐疑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今夜北宫政失手,难保不会再有动作。”薛铖解释:“你的小院子恐怕不太安全,带你去另一处暂住。”   早在黎桑现身之时他就有了给溯辞换房子的打算,然而诸事繁杂,也是这两天才寻得另一合适的院子,还未来得及跟她说。恰巧赶上今日这事,正好亲自带她去一趟。   穿过七弯八绕的巷子,薛铖最终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院外驻足,利落地取钥匙开门,拉着她走入院内。深夜院子并未掌灯,溯辞还没来得及细看院子的模样就直接被薛铖拉进了屋内。   明亮的月光被隔绝门外,室内似乎早被打扫过,还熏了香,鼻尖萦绕着清淡的味道,十分舒服。薛铖松开溯辞就要去点灯,却被她重新拽住了手。   黑暗里有女子特有的香味拂面而来,手臂勾上他的脖颈,温软的躯体帖上他的胸膛。薛铖顿时一僵。   “既然确认了北宫政的确在京城,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溯辞仰起脸看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反而十分认真地探讨起接下来的对策。   “栽赃。”被话题分去部分注意力,薛铖缓了缓,开始试图把溯辞从身上扒下去,“既然临安王的姬妾与北宫政接头,那就从她入手,让她领着大理寺去找北宫政吧。”   溯辞不依不饶地搂紧他的脖子,又问:“可目前两桩案子都和那个姬妾扯不上关系。”   “那就再制造一桩。”薛铖没能把她扒下去,反而被搂得更紧,只得放弃,伸手搭在她的腰侧,说:“临安王遇刺侥幸逃脱,那凶手再卷土重来一回也不足为奇。”   溯辞的眼睛瞬间亮了亮,问:“把他诓出来揍一顿?”   薛铖摇摇头。此时眼睛已经习惯屋内的黑暗,甚至能看清溯辞脸上十分兴奋的表情,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道:“就在驿馆里动手,必须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听出他言语间的杀机,溯辞眨了眨眼,问:“但如此一来,盟约……”   “只要北宫政还活着,这一纸盟约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薛铖微喟,“这种梦上头那些人还是早些醒了为好。”   “那就好。”溯辞这下彻底放下心来,“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夹在中间陷入两难之境。”   薛铖笑着摇摇头。   若是以前,或许他会按捺下心中种种不满,听从承光帝的旨意。但经历过渭水城那一战、看过这京中肮脏的争夺之后,又怎会轻易把这一切交由这些人决断,何况他身边还多了一人。   “将军。”出神之际,溯辞凑近他轻声问:“既然现在忙完了正事,那今天你半途而废的那件事,是不是该好好收个尾了?”   薛铖眼皮一跳,看着溯辞满是期待的眼,顿时觉得自己又踩进她的圈套了。   见他半天没动静,溯辞撇撇嘴嘟哝道:“将军,每次都让女孩子家主动,多不好呀。”她伸手点了点他的下巴,轻轻勾过他脸颊的轮廓,而后闭上眼仰起脸道:“我闭好眼睛啦,薛将军你……”   双唇被轻轻吻住,吞没了她接下来的话语。这个吻很浅,不像那夜的情迷意乱,十分纯粹地轻轻相贴,有青涩和细微颤栗的感觉。   很快,薛铖结束这个浅吻,低声道:“夜深了,你该睡了。”   这句话太过耳熟,以至于溯辞瞪眼瞧他,质问:“薛铖你又要跑!”   薛铖一噎,无奈道:“我不走,我在外间守着,以防万一。”   溯辞盛情相邀:“天这么凉,进屋睡吧!”   薛铖默默推开她的脸,沉声道:“快去睡!”   溯辞十分委屈地嘟了嘟嘴,还是慢慢蹭去了里屋。薛铖松了口气,点起屋里的灯,正准备和衣倒向软塌时就听见里屋溯辞啊呀了一声。他心头一紧,立即冲进屋内,道:“怎么了?”   然而一抬眼就看见外袍脱到一半的溯辞正背对着自己,后背衣裳露出老大一个豁口。溯辞扭过脸,问:“衣服破了,怎么办?”   薛铖一时无言,半晌后才道:“我去找找有没有备好的衣服。”   等他翻出合适的衣服返回里屋时,溯辞已经缩到了屏风后。里屋不知何时点了灯,那屏风本就不甚严实,灯光一照更映出屏风后那玲珑的曲线,令薛铖微微别开眼。   “找到衣服了?”听到薛铖的脚步声,溯辞从屏风后伸出一只雪白的臂膀,挥舞两下,道:“给我呀。”   薛铖的目光凝在她如雪的腕上,忍住心头的异样,快步上前将衣服往她手里一塞,立即背过身去。   身后衣料的摩挲声响起,不多时溯辞换好衣服转出屏风,轻声唤他:“薛将军。”   薛铖回头,只见溯辞一头乌发披下,穿着一身浅蓝的绸衣,许是尺寸大了许多,广袖低垂,露出细长的锁骨。她问:“你真不打算进屋睡么?”   薛铖扭头夺门而出,声音有些发颤:“早点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被放鸽子的溯辞:薛将军你这样是会失去本宝宝的! 第39章 机会   薛铖这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是熊熊火焰、满目疮痍, 他身披战甲手持长剑立于这沙场上,身周是厮杀的将士,战鼓擂响,鲜血飞溅。然而这一切似乎只是一副画卷,他虽身处其中,却无法触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晋国的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到底,嘶声呐喊,却得不到半分回应。   薛铖举目四望, 目光却陡然凝住——在远处破败的城墙上,吊着一袭白衣,斑驳的血迹在白衣上染开, 红白交错,格外刺眼。   他的心在那一瞬蓦然揪紧, 耳畔有□□破空声骤然转来,还不等他转身防备, 一支尖锐的羽箭扎入他的后心。钻心的疼痛太过真实,薛铖向前踉跄半步,然而不等他站稳,无数羽箭从四面八方而来,眨眼间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万箭穿心, 和当初渭水城下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一袭在视野中飘荡的白衣。   鲜血和体温不断流逝,薛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唯有死死瞪着那袭白衣,眼里有他都未曾察觉出的恐慌。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拂去他一身积雪,不会再有人看向他的双眸,更不会再有人为他吹奏一曲笛音。   指尖颤抖,随着鲜血的流失,薛铖内心忽然涌出怒气。   开什么玩笑!他好不容易活过来,可不是为了看见这副景象的!   双拳蓦然攥紧,浑身的羽箭在那一瞬崩碎,极远的天际传来熟悉的笛声,眼前的景象就在这笛声中慢慢淡去。   软榻上的薛铖蓦然睁开了眼,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的手紧紧抓着软榻,轻轻喘息着。   溯辞就站在他身旁,吹着短笛,见他醒来,忙蹲下身去握他的手,道:“将军,你魇住了。”   薛铖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最后落到了她的身上,喉头滚动,他突然倾身而起,伸手将溯辞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力气很大,溯辞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后伸手轻抚他的背脊,温声道:“没事了。”   不知抱了多久,薛铖却一点松开的意思也无,埋首在她颈间低声问:“什么时辰了?”   溯辞转脸看了看外头才蒙蒙亮的天色,道:“天还没亮透呢,要不要再歇会?”   “嗯。”薛铖依旧埋在她的肩窝,低低应了一声。   温热的鼻息拂上颈侧,有微微的酥痒,溯辞眼角浮起笑意,蹭了蹭他的头,问:“梦到什么了?”   薛铖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却问:“溯辞,你可曾给自己卜过卦?”   溯辞摇摇头:“云浮的占星师是不可以给自己卜问命途的,小时候嬷嬷曾帮我算过,却不肯告诉我卦象。”说着面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又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曾说我的劫数因北魏而起,那……”他顿了顿,慢慢说:“你的命中是否也有这种劫数?”   “我的劫数呀。”溯辞轻咬下唇,低眸微笑,“我命里这劫不正是你么,薛将军?”   薛铖霍然抬头,看向溯辞,却见她眼波流转,轻声呢喃:“这一劫名叫情劫,若不得将军垂怜,可真是要令人心痛至死了。”说着摆出一副西子捧心状。   薛铖差点信了,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道:“不是卜不了自己的命途么?”   溯辞吐了吐舌头,撇嘴道:“薛将军,这种时候怎么能较真呢,你该说‘本将军怎舍得美人心碎,必当万般怜惜’。”   薛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里带上几分深意,心道不能再让她看那些市井流传的话本了。目光又落到她单薄的衣服上,薛铖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把她抱上软塌,抖开薄被裹在她身上,将人严严实实地圈在自己怀中,道:“天还冷,穿成这样跑出来也不怕着凉。”   “总不能丢你一人在这里做恶梦吧。”溯辞靠在他怀里,把头贴在他的肩上,仰脸道:“多寂寞呀。”   薛铖的心底有些暖,紧了紧手臂,轻吻她的乌发,道:“我没事,下回记得披上衣服再出来。”   溯辞的眼睛亮了亮,问:“将军你是打算搬来和我住么?”   薛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里离骁卫府不远,等事情闹出来,我恐怕都会留在府中。”   溯辞自动把他留驻骁卫府和搬来同她住划上了等号,乐滋滋地点了点头。   二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天光大亮,薛铖简略收拾一番后出发前往骁卫府。   ***   府中,魏狄一早就在房内等候,见薛铖入内即刻迎上前去,低声道:“将军,没出什么事吧?”   薛铖摇摇头,问:“你那边呢,可曾惊动了什么人?”   “没有,弟兄们很小心,没被人发现。”   “那就好。”薛铖走到桌前,看着满桌的卷宗,沉声道:“驿馆那边务必要盯紧,还有,让弟兄们都准备好,找到机会立刻行事。”   “是!”魏狄应下,面上却有些担忧,“如今驿馆全是骁卫府的人和北魏那些侍卫,想要把咱们的人安插进去,只怕不好遮掩。”   薛铖点点头,屈指轻敲桌案,道:“就看能不能寻到合适的机会,重新安排驿馆的守备。”   “这……”魏狄低眸沉吟,摇头道:“难。”   薛铖道:“不急,这两日先把人盯紧了,我和溯辞先探一探北宫政那边,必求万无一失。”   ***   等时近中午,薛铖安排好府内事宜,又去挑了件新裙子给溯辞带去。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驿馆附近的一家酒楼。   入座雅间,薛铖推开一侧的窗户,正能看见驿馆附近的动静。而溯辞穿着一身葱绿的新衣裳,捧着一碗甜汤喝得正开心。她今日梳着简单的发髻,发上只有一只白玉簪子,搭上这一身葱绿的衣裳,更显唇红齿白,平添几分娇俏可人。   她顺着薛铖的目光看向驿馆,望着街上人来人往,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薛将军。”她放下汤碗,兴致勃勃地问:“你可认识什么易容高手?”   “有倒是有,你问这个做什么?”薛铖不解。   “你与其指望北宫政的人带你们去找他,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索性演一出戏,也可免去半途被人识破的风险。”   “演戏?何解?”   溯辞道:“这里毕竟是晋国王城,北宫政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此地狡兔三窟,我们可以提前确认好他的位置,然后绑了那个美姬。”她伸手指了指自己,曼声道:“再由我易容成她的样子,引你们去找北宫政。如何?”   若真能找到北宫政藏身所在,这样做的确要稳妥许多。但昨夜的那个梦却让薛铖一时间犹豫起来。   他沉吟道:“的确是个法子,但……你来假扮美姬,有些冒险了。”   “你若不放心我和北宫政对上,我可以只引你们到附近,这样你多费些心思圆回来就行。”溯辞的把握倒是很大,目光十分笃定,“况且我功夫也不差,不必担心太过。”   薛铖看着她自信满满的脸,许久才松了口:“可以一试。”   溯辞顿时眉开眼笑,顺口夸他:“将军英明!”   二人在酒楼吃过午饭便分道扬镳,一个回原先的院子收拾东西,另一个则折返骁卫府。   午后的日头带着些许热意,薛铖继续待在屋里翻阅卷宗,浅金色的阳光在窗下游离。约莫一个时辰后,门外传来骁卫的禀告声:“将军,大理寺送来卷宗,请将军过目。”   近日左骁卫协助大理寺办案,有关案件进展沈大人都会送一份卷宗给薛铖,薛铖自然不疑有他,开口道:“进来。”   一个士兵模样的人低着头推门而入,捧着一份卷宗走向薛铖。   许是他的脚步太轻,又或是身上杀意并没有掩藏好,不等他近身薛铖就发觉了不对劲,然而在他抬眸将手中卷宗掷出的同时,那个伪装成骁卫的人正拔剑而出,直刺薛铖!   薛铖毫不犹豫一脚踹上桌子,沉重的书桌撞上那刺客腰腹,迫得他吃痛后退几步,等他再度袭来时,薛铖已拿到置于一旁的佩剑,利剑出鞘,一击将人击退!   骁卫府午后的宁静就这样被打破,那名刺客被薛铖踹出屋门,踉跄半跪于地,呕出一口鲜血。附近有人瞧见,登时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而薛铖携剑而出,又向那刺客袭去。   刺客勉力支撑,然而技不如人,几十招后长剑脱手,被薛铖一剑横在颈边。但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般,他的反应极快,不等薛铖抬手卸了他的下巴便一口咬碎藏好的毒囊。   当府中骁卫向此处聚集之时,那刺客七窍流血瘫倒在地。   薛铖的目光沉了沉。   这人十有八/九是北宫政的人,昨夜交手今日就派人潜入骁卫府,北宫政只怕意不在杀他,而是给自己一个威慑。   既然能轻而易举潜入骁卫府不被发现,那也能潜入京中各处、甚至可以是皇宫。   李檀恰好赶到,拨开人群走到薛铖身边,看了眼地上那名刺客,脸色也十分不好。   戍卫京城安危的左骁卫府竟然轻易潜入了刺客无人察觉!   他抱拳道:“将军!此事必须彻查!”   薛铖眸光微动,却有了别的想法,沉声道:“去请大理寺卿沈大人来。” 第40章 解毒   左骁卫府上下沉浸在一片肃色之中。等沈丛言抵达时, 薛铖正立在正厅中,地上摆着那个刺客的尸首,厅中除了李檀和左右司阶之外,再无旁人。   沈丛言上前拱手行礼,薛铖回礼后引他入座,而后直奔主题,简略将遇刺一事描述一番,道:“沈大人,这此人武功不俗, 又能避开所有人耳目潜入骁卫府,必做足了准备。若今日再多来几个,沈大人此刻见到的尸首恐怕就不止一具了。”   沈丛言眉心微拧, 问:“薛将军可有线索?”   “这种刺杀绝非一时起意。”薛铖眸光闪烁,“恐怕与今日京城的案子有所关联。”   “你是说……”沈丛言沉吟:“这和刺杀北魏临安王的是同一伙人。”   “不无可能。”薛铖道:“沈大人可将此人带回大理寺验尸, 不过这些人行踪身份诡秘,私以为恐怕发现不了什么东西。”   见沈丛言沉思, 薛铖又道:“以防万一,是否要加派人手护卫驿馆?刺客刺杀失败,未必会就此收手,此番行刺于我,猜测恐有令骁卫自乱阵脚之意。”   毕竟若能诛杀左骁卫上将军, 必定会对京中布防有所影响,借此良机趁虚而入再度行刺北魏使团,不失为一计上策。   兹事体大, 沈丛言只能小心为上,沉思片刻后道:“我将此尸首带回大理寺,必会向陛下禀明其中关节。至于驿馆的防卫就劳烦薛将军了,还望薛将军千万小心。”   “有劳沈大人。”   待送走沈丛言,一直沉默的李檀终于沉不住气,开口问:“将军,这么大的事就这样全权交给大理寺了?!”   薛铖看了他一眼,却问:“你可知我为何只留你们三人在此?”   三人俱是不解。   “堂堂左骁卫府,竟能让人刺客光天化日之下潜入。”他的眸光幽深,一字一顿道:“耐人寻味。”   品出他话说所指,三人顿时大惊,李檀率先道:“将军是说府中有细作?!”   “不无可能。”薛铖道:“真相未明之前都无法下论断,但不可不警醒,尤其是驿馆的防卫,这次无比要挑可靠信得过的弟兄,不可有失。”   “是!”三人抖擞精神,很快去准备增添驿馆守备之事。   薛铖一人立于厅中,眼前的视野有一瞬的恍惚,疲惫地抬手抵住眉心,袖口微微下滑,露出的手腕背部一线极浅的伤痕。   方才交手只时,那个刺客虽没有得手,却也在他手上留下一道伤口。起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薛铖只觉呼吸逐渐变得沉重,整个人也跟着昏昏沉沉起来。   他皱眉晃了晃脑袋,勉力维持着一线清明慢慢向外走去。   薛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这交错街巷的,眼前的影像已经开始出现重影,他紧咬牙关拖着略显虚浮的步子前行,直到眼前出现那熟悉的院门,用尽力气扣响门扉。   不多时,院门缓缓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薛将军?”   薛铖张了张嘴,却似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般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溯辞看见他煞白面容时已是吃了一惊,又见他迎面栽倒,忙不迭伸手捞住薛铖,心道不妙。   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溯辞立即将薛铖拖进屋搬上床,只见他面无血色,浑身发冷,无意识地颤抖着。溯辞皱眉将他上下查验一番,很快在他手上发现了那道伤口。   伤口仅仅极细一线,但此刻却隐隐发青,溯辞见状立即反应过来,随后起身去拿解毒丹。还好来中原前做足了准备,就算溯辞并不精于医术,却也应付得过来。   乌黑的药丸用水化开,一点点喂入薛铖口中。但解毒丹也不是立竿见影的效果,加上薛铖这毒来势汹汹,喝完药后依旧双目紧闭浑身发冷,不一会儿眉宇间竟凝出一层薄霜。   溯辞抱来屋里所有能翻到的被褥衣物,一层层将薛铖裹了个严严实实,而自己跪坐在床前,将手伸进被子,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薛将军,你可不能有事!   溯辞眉宇间满是担忧,给他服了解毒丹也不大放心,一咬牙又起身走了出去。   身为云浮圣女,溯辞从小到大几乎是在天材地宝里泡大的,以防被别有用心之人操纵利用,她自幼接触到最多的东西就是毒与解药,以至于到现在寻常□□在她身上几乎起不了作用。虽然并不知道薛铖身上的毒究竟是什么,但为求安心,也只能试试了。   锋利的匕首割破手腕,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碗中,足足接了半碗溯辞才收手,胡乱包扎一通便急匆匆端着碗跑回房中。   又给他喂了一碗血,溯辞这才安心不少,老老实实守在他的床边。见他眉宇间霜色未褪,身体依旧发冷,她又拧来热帕子给他敷脸。如今天气转凉,帕子冷得很快,如此往复几次,溯辞索性般了个火盆搁在床尾。   忙碌半晌,加上刚放完血,溯辞只觉疲累,趴在床边也慢慢睡了过去。   阳光游移,日头慢慢向西沉去,橙红的云彩在天际汇拢,托着那轮太阳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光芒。   薛铖最后是被热醒的。   解毒丸和那碗血起效后,这满床的被褥和熊熊火盆将薛铖烤出了一身热汗,迷迷糊糊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被子一层层掀开,长长舒了口气。而后才看到趴在床沿的溯辞,洁白的额头和脖颈上也是一层细汗,鬓发黏连在颊边,而手腕上缠绕的隐有血迹的白布令他邹起眉头。   她受伤了?   薛铖伸手轻轻触上那层白布,沉睡的溯辞睫毛一颤,蓦然睁开眼。   抬头看见苏醒的薛铖,溯辞眼里顿时浮起惊喜的笑意,忙问:“薛将军你醒了!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难受的地方?渴不渴?饿不饿?”   薛铖却捉住了她的手,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放了点血。”溯辞抽出手腕,随意摆摆手,道:“你等等啊,我给你倒水去。”说着急忙起身快步跑出屋子,眨眼的功夫就端着茶碗折返,坐到榻上将茶碗喂至薛铖嘴边。   薛铖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涸的嗓子,这才问:“我这是……”   “中毒了。”溯辞接话,“我认不出是什么毒,不过好在解毒丹有用。”又问:“谁伤的你?”   “刺客。”薛铖将府里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道:“恐怕是北宫政的人。”   溯辞眉间浮起怒色,冷哼道:“真是嚣张之至!这回说什么也得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薛铖抬手抚平她眉间褶皱,道:“这次刺杀反而给了我一个绝佳的理由,线已铺好,过两日就能收网了。”   “若抓住了北宫政,你打算怎么处置?”溯辞问。   薛铖眸光幽暗,慢慢道:“刺杀北魏使团意图破坏邦交,更行刺朝廷命官,按律当腰斩于市。”   溯辞一惊,道:“黎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他的手还没那么长,除非北宫政愿意暴露身份,否则咬死了他是刺客,就能依我大晋律法处置!”薛铖的声音饱含杀机,然而心中仍有担忧,“只要上头那些人没有连这点胆子都磨没了……”   溯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尽人事,听天命。”   薛铖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她的双眼,“我命由我,不由天。你如今不也正在跟老天爷抢我这条命么。”   溯辞歪着脑袋眨了眨眼,道:“所以我都为你与天争了,薛将军也不打算垂怜垂怜我么?”   这回薛铖没有转移话题,笑着抚上了她的脸颊,倾身上前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溯辞,谢谢你。”   溯辞愣了愣,随后接话道:“将军,我都救你两回了,按照话本上的发展,你就不考虑考虑来个以身相许?”   薛铖竟也没有反驳,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把她拥入怀中。   屋里很热,溯辞老早就脱了外袍,身上此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衫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怀中灼人的温度。溯辞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今天的将军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   薛铖静静拥着她,低头轻吻她的颈侧,酥麻的感觉瞬间在皮肤上蔓延开来,溯辞瞪大了眼,呆愣了片刻后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肩将他推开,满脸惊恐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惊道:“将军我没给你吃错药吧?难道毒傻……”   薛铖堵了她的嘴。   轻吮她柔软的唇瓣,揽着她的腰肢背脊,撬开贝齿追逐缠绕她的舌尖。他嘴里有微微的涩,溯辞慢慢闭上眼,沉浸在他温柔的吻中。   没有了那夜的生涩和慌乱,他的吻十分耐心细致,慢慢探索、迎合,甚至带上了一丝引诱的味道。溯辞脸上攀上红云,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微微倾身膝行半步贴向他的怀里。   滚烫的手游离在她的腰侧,慢慢扯开缠绕的腰带,光滑的衣衫从肩上垂落些许,露出洁白浑圆的肩头,而后背那道伤疤在衣衫的半遮半掩间时隐时现。   薛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揽住她细滑的腰背,在指尖触及小衣那纤细的系带时,他松开她的唇,轻抵她的额头,哑声问:“溯辞,你愿不愿随我回王府,见一见我爹娘?”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大概可能或许会有个车吧?【望天 第41章 求娶   薛铖至今只有两回真正意义上在鬼门关前溜过一圈。   一回是年少是随军入西境, 在沙暴中走散,迷途难返,差点活活被渴死在沙漠深处。最后不知被谁喂了一口清水,救了回来。第二回就是渭水城下万箭穿心那刻。   今日他身中剧毒,毒发时脑中混沌一片,钻心的痛楚侵蚀四肢百骸,慢慢吞没意识。但在他勉力维持的那一线清明之中,残存的意识却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去找溯辞。   薛铖此时才发觉,他对她的信任已经慢慢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就算身后虎狼环饲危机四伏, 只要她在,披荆斩棘、哪怕拼上最后一口气,也能回到她的身边。   不仅仅因为她给的那句承诺, 更多的是他那点连自己都差点没有发现的私心——如若是最后一面,他也希望能留在她的身侧。   指腹轻轻摩挲光滑的肌肤, 薛铖眼眸低垂,掩去了眼底变幻的神色。   初见, 是渭水城下的雪夜,透过那双亡魂的眼看到她令人惊艳的容貌、听到她的惋惜的叹息和指责。对于这个千里而来为他安魂的女子,薛铖是好奇的。而重新活过来后,却发现她竟就在自己的营里!   好奇、试探,她的率直坦诚、她的聪慧胆大、她的舍身相救、她的一颦一笑就在日日相处之中无比鲜活地钻进了他的心里, 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扎下细密的根须。   不、应当有所知觉,否则不会有一直以来的默许和纵容,不会有那一夜纠缠不清的深吻。   薛铖抬起眼, 望进她的双眸,在她潋滟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他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溯辞,你可愿意?”   溯辞长睫轻颤,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进展直接发生质的飞跃,她如今脑子有些发懵。   张了张嘴,溯辞费了好大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问:“薛将军,你这是、是打算把我娶回府么?”   “是。”薛铖的回答不带半分犹豫。   溯辞的脸噌地一下热了起来,目光微闪,“可、可是……”   明明前两天连喜欢都说不出口的人,今日怎么如此……直白!   薛铖捏了捏她的后腰,问:“不愿意?”   溯辞忙摇摇头,轻咬着唇抬眸睨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问:“薛将军,你真的没吃错什么药吧?”   薛铖哭笑不得,低头狠狠吻她,吻得她面色潮红呼吸不匀才放开她,问:“这下知道了?”   看见他眼里压抑的欲望,溯辞喉头滚动,轻轻点了点头。   不太妙!   她内心有些忐忑。   今天薛将军这般简直胜似吃错药!   “那你愿不愿?”薛铖牵起她一缕垂落的发丝,在指尖绕了一圈,凑到唇边轻吻,“愿不愿做我薛铖的妻?”   溯辞心跳满了半拍,而后如擂鼓般疯狂跳动起来,她轻咬舌尖,极力克制住内心翻滚的情愫,颤声道:“我、我自然愿意,但是将军你……”   后半句话被薛铖截断,他倾身吻她,宽厚的手掌在后背游曳,将欲褪的衣衫扯落,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此时窗外的天彻底暗了下来,屋内火盆尚还熊熊燃烧,明灭的火光为皮肤镀上一层浅蜜色。   手指勾上背后的系带,轻轻一挑便解去了束缚,溯辞一惊,伸手推了推薛铖。   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薛铖抬眸看她,问:“怎么了?”   溯辞喘了口气,红着脸问:“你们中原人不是可讲求什么三媒六娉换帖过礼么,可你现在连云浮宫在哪都不知道,就……”   “你是我看上的、要娶的姑娘,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会慢慢去了解,旁的繁文缛节我并不在意。”薛铖打断她的话,温声道:“溯辞,我并非一时起意,只是如今才发觉罢了。”   他轻抚她的脸颊,声音隐含笑意:“既然你总说望将军垂怜,我再无动于衷启不有负佳人?”   溯辞突然生出一种被反套路的感觉。   ***   屋内火盆的热度驱散了秋夜的寒凉,灼热的掌心贴着细腻的肌肤,薛铖轻吻她的脖颈,手指撩过她的背脊、抚过她的腰肢,手中粗糙的茧给肌肤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痒,而后那只手滑入摇摇欲坠的樱色肚兜,覆住了她胸前的柔软。   溯辞浑身颤了颤,有些羞赧地垂下了头。   手心的触感同样令薛铖颤栗,他轻咬她肩胛的皮肤,留下一点点红痕,手指收拢,将那柔软轻轻揉捏着。指尖从尖端滑过,像拂过含羞草的嫩叶,柔软收拢,余下一粒挺立。   “别……”溯辞轻吸了口气,发出一个短促的音符。   此时她的声音拖着颤动的尾音钻入薛铖的耳中,六分的软带着三分的甜,余下半分慌乱半分媚,撩动起他心底深处那潜藏的欲念。   薛铖恶作剧似的拨动那一点红晕,抬头吻住了她的唇。   溯辞一拳砸在他的胸口,揪住了他的衣襟,一声嘤咛化在他的舌尖。   唇齿纠缠,衣衫坠落,相贴的肌肤将对方的那份悸动真切地传来。薛铖揽住她的腰,将她压倒在层叠的衾被之间。   青丝铺泻,雪白与乌黑交错,染着微微的粉,纤腰一握,双腿修长,薛铖略直起身便将这无边艳色尽收眼底。他眸光闪动,仿佛看到了深谷中从未被人发觉过的稀世花朵妖娆绽放。   许是他的目光太直白,溯辞脸色又红,伸手要去挡他的眼,却被他捉住手腕按过头顶。另一只手从腰际滑下,抬起她修长的腿,探向那充满神秘诱惑的地方。   “溯辞。”薛铖轻唤一声,附身吻落在她的眉心。   身体的契合是这世上另一种极致的愉悦,令人战栗,令人贪迷,更令人无可抑制地索求更多。娇软的身躯贴着紧绷的肌肉,水光潋滟的双眸染着难以言说的诱人味道,她娇声呼唤,他以吻回应。   修长的双腿盘在他的腰间,溯辞挺起上身勾住薛铖的脖子,借力直起身子,合身坐在了他的身上。骤然的深入令薛铖低吟出声,掐着她迎向自己的腰肢,欲念的暗光占据了他的眼眸。   没有什么比身体的反应更加真实。摆动的腰肢,迎合的韵律,还有她身上诱人的味道,薛铖此刻只剩下一个不断放大的疯狂念头——   他想要她,只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躯,恨不得将这个如夜魅般惑人心神的女子拆吃入腹。但他又不舍,盼能细细品味她的甜美与柔软,盼这夜永不迎来黎明。   全身的感官都在叫嚣狂欢,甜腻的嗓音在屋内回荡,似意犹未尽的撩拨,似不胜其力的讨饶,最后带上隐隐的哭腔,伏在他肩上连话都说不清楚。   直到那无边的快感从脊柱窜入脑中,如焰火般轰然炸开,溯辞整个人没了气力,懒懒挂在他身上,娇声喘息。   薛铖细细摩挲着她的腰,低头轻吻她的肩头,喃喃轻唤:“辞辞。”   溯辞哼了一声,上挑的尾音带着慵懒的媚意,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背,没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静静拥了片刻,薛铖离开她,将她塞回被子里,独自起身披衣准备去烧些热水给她清洗。刚走两步便觉脚底有些虚浮,不禁回头看了眼埋在衾被间的溯辞,摇头失笑。   等他打完水回来,溯辞已经抱着被子睡去,呼吸均匀而绵长。   薛铖半哄半劝地给她清理完,丢开多余的被褥,熄了火盆,又出去收拾干净自己一身狼藉,这才回房钻进了她的被窝。   伸手把半睡半醒的溯辞捞进怀里,赤身相贴,那样美妙的触感没一会儿便又令他心猿意马起来。   当溯辞被身后食髓知味的人闹醒的时候,十分不满地抗议道:“将军!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薛铖哄她:“既是以身相许,自然要有诚意。”   言罢,又是红浪翻滚一室旖旎。   但到底是刚清完毒的人,又怜惜溯辞,要了两回后薛铖便安分地搂着她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直到窗外阳光倾洒满地,薛铖神采奕奕地起床,溯辞则抱着枕头死活不撒手。等薛铖洗漱收拾妥帖见她毫无动静,不禁笑着跪在床上向她耳语:“夫人该起了。”   溯辞一枕头摔在了他的脸上。   最后饿了一宿的肚子不满地向她出声抗议时,溯辞这才眯着眼爬起身。然而脚尖刚落地,身子还没直起来,溯辞顿时啊呀一声,转头又滚回了床上,把脸埋进被子一动不动。   薛铖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嘴角荡开笑容,上前轻揉她的腰,道:“夫人辛苦。”   溯辞的脸早红了个透,捂着被子嚷嚷:“我饿了!要吃灌汤包!”   “买。”薛铖笑道:“还要不要粥?”   “要。”溯辞瓮声瓮气地说:“还要豆腐脑。”说着又伸脚踹了他一下,道:“你去买!”   薛铖捉住她的脚踝,低头烙下轻轻一吻,应道:“好。”   等他春风满面出门给自家小馋虫买吃食的时候,一开门便正碰上准备敲门的魏狄。四目相对,魏狄有些尴尬地别开眼挠了挠头。   “有事?”薛铖收敛了些面上的笑,问道。   “昨儿把那个姬妾绑回来了。”魏狄心虚地睨了他一眼,低声道:“昨夜我本想告诉你的,结果……敲门没人应来着。”   薛铖:……哦。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狄(委屈巴巴):来啊!把我的狗粮端上来!   (看到小天使要寄刀片,从床上跳起来更新,瑟瑟发抖) 第42章 走水   这日溯辞的早饭是薛铖亲手一口口喂的。她裹着被子坐在床沿, 光裸的足在榻边轻晃,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灌汤包,时不时伸腿轻踢他的小腿,似乎在嗔他昨夜的孟浪行径。   薛铖眼角眉梢俱透着笑意,喂完饭后将手探进被子里,在她腰迹摸了一把,低声道:“夫人好好歇息,晚些我再来接你。”   末了在她额上留下一记浅吻,又恋恋不舍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才起身离去。   溯辞依旧裹着被子看着薛铖离去的方向,许久后才眨了眨眼,嘴角升起笑容, 轻轻呀了一声,顿时把脸埋进被子, 倒头滚去了床角。   这一声夫人,真是甜滋滋。溯辞如是想。   ***   薛铖这边即刻前往魏狄留下的地址。那是城西一处偏僻的老屋, 艳色逼人的美姬此刻手脚被反绑,关在阴冷黑暗的地窖中,一双美目有惊慌也有怨恨,正死死瞪着立在阴影里、面罩面具的薛铖等人。   魏狄绑到此人实属机缘凑巧,昨日刚往驿馆增添了守备, 没多久就看到此人鬼鬼祟祟地乔装遛出驿馆,往东北方而去。魏狄立即带人悄悄跟上,不料在一处闹市失去了她的踪迹。   魏狄遂命人蹲守, 于几个时辰后发现了从闹市街角折返的美姬。她较去时步履轻快了许多,魏狄判断她必已与北宫政接头,如今又是蓄势待发之际,未免夜长生变,他当机立断将人绑了回来,又寻一个身材相仿的女子易容后悄悄送回驿馆。   好在这美姬独居一间房,而临安王近日惴惴不安未有召幸,这才未曾被识破。   但此人嘴十分严实,不论用什么法子也没有从她口中撬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一双妙目死死瞪着薛铖和魏狄,那美姬讽道:“不必白费心机了,我家主人的行踪你们永不可能知道,就算抓了我,主人也有万种方法达到目的!”   薛铖只看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的娇笑,扭头和魏狄离开地窖。   “人都安排进去了?”薛铖问。   “都已备妥。”   “好。”薛铖沉吟片刻,道:“带上易容的匠人,回头把溯辞送进去,今夜子时我们就动手。”   魏狄颔首:“是!”   等薛铖等人折返溯辞住处时,已是正午时分。溯辞挽着头发正准备做些吃食,见薛铖归来有些诧异,迎上去笑问:“这么快就办完事了?”   薛铖眼底浮起笑意,温声道:“嗯,就等你出马了。”   溯辞伸手去勾他的手指,问:“要送我去驿馆?”   “入屋细说。”薛铖回握她的手,拉着她朝屋内走去。   魏狄落后几步跟在后头,当他二人迈入屋门后,他突然伸手拦住了准备跟上去的易容匠人,低声道:“在外头候着。”   那易容匠人十分不解地看了眼魏狄,魏狄一挑眉,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又道:“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觉悟不够啊。”   人小两口屋里头说话,你跟上去做什么?!   说着他又伸长脖子往里头看了眼,顺手替他们关上了门。   屋内薛铖坐在溯辞对面,将来龙去脉解释一遍,沉声道:“如今北宫政必然已得知我们增派驿馆守备之事,最好尽早动手,以防他有所准备。”   “但……”溯辞皱起眉头,“时间太仓促,如今我们连北宫政身处何处都尚为确认。”   薛铖捏着她浑圆的指腹,道:“子时动手,我们还有时间准备,只是要辛苦你了。”   “知道辛苦你还……”溯辞嗔了他一眼,后半句话含在嘴里,化作一声含混不清的嘟哝。   薛铖也有些不大好意思,眼角余光瞥见屋门紧闭,这才道:“等这件事完了,我就接你回王府。”   “不成。”溯辞理直气壮道:“你这么压榨我,不给我补一顿烤羊腿才不和你回!”   薛铖失笑:“好,依你,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溯辞也笑了,立即凑上前在他颊边亲了一口,问:“什么时候动身?”   “宜早不宜迟。”   等二人腻歪完,魏狄才领着那个易容匠人入屋,先给薛铖和溯辞换了个不起眼的装束,又去骁卫府牵了只大黑狗,认好药粉的气味,便由魏狄牵着前后出门而去。   一行人最先去的就是城西的万喜客栈。   果不其然,在客栈附近发现了药粉残余的踪迹,那只大黑狗寻味而去,在客栈门口左右徘徊,冲着客栈低吠两声。魏狄及时拉住绳索,将它牵去别处。远远跟在后面的薛铖与溯辞对视一眼,在魏狄远去之后慢慢走入客栈。   店小二笑脸相迎,二人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两碗面一碟小菜,不露痕迹地将这客栈打量一番。此地偏僻,客栈并不大,客人也只零星几个,二楼一圈厢房屋门紧闭,未曾见有人走动。   待店小二端面上桌,薛铖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问:“店家可有空房,住一晚多少银钱?”他露出十分苦恼的神色,伸手摸上钱袋的位置,活生生一副囊中羞涩疲于奔波的模样。   店小二倒没摆脸色,只是为难道:“住店倒不贵,只是不凑巧,如今店里客满,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   薛铖叹息一声,将筷子搁在溯辞的碗上,叹道:“快吃罢,吃完还得去寻落脚的地方。”   溯辞嗳了一声,埋头吸溜面条,仿佛早已饿极。   店小二看他俩衣衫半旧,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好心提了一句,“二位若想寻个落脚的地方,不妨去这后头的巷子里看看,那里头有个荒宅,不知是谁家产业没人打理,这些年附近的乞儿都在那块落脚,将就一晚应当不成问题。”   薛铖眼睛一亮,忙道:“烦请小哥指路。”   “不难找。”店小二道:“出了客栈沿左边的巷子一直往后走就是了,只不过……”他顿了顿,低声道:“二位最好备些防身的东西,最近听说荒宅闹鬼,吓死了好几个乞丐。”   薛铖默默记下,感激道:“多谢小哥!”   而这言谈的功夫,溯辞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呷呷嘴,打了个饱嗝。   这副宛如饿鬼投胎的模样令薛铖一时无言,突然有种想把自己这碗也推给她的冲动。谁知等店小二背过身去,溯辞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无声对他比了个真难吃的口型。   薛铖绝倒。   待吃完面离开客栈,只见魏狄迎面而来,在错身而过的那刻低语一句:“有情况,河畔老柳树见。”   薛铖与溯辞交还一个眼神,神态自若慢慢走出客栈所在的巷子,而后即刻往附近河畔飞奔而去。   三人在柳树下碰头,魏狄肃色道:“客栈后头那条巷子里也发现了药粉的味道,只是巷子僻静幽深,少有人烟,我没敢再往里去。”   美姬的行踪、药粉的味道、突然客满的偏僻客栈再加上那个近日闹鬼的荒宅,所有巧合放在一处,几乎就拼出了真相。   北宫政不可能掌控整个京城,这些线索足够他赌上一赌。能扯出北宫政自然能完美收官,若不能,即便魏晋盟约破裂,他也能在沙场上与北宫政一较高下!   薛铖当机立断:“北宫政应当就在荒宅,今夜依计划行事。”   ***   日渐西沉。   薛铖趁着守卫换值的空档将溯辞换进了驿馆。   屋中帷幔低垂,溯辞换下侍女的服饰,穿上姬妾的华服。裙摆曳地,广袖低垂,红绫抹胸,肌肤胜雪。易容后的脸与那美姬有八分相似,眼角眉梢满是妖娆惑人的风情。   薛铖替她拢了拢肩头的衣服,嘱咐道:“你千万小心,若有不对的苗头,立即离开。”   “嗯。”溯辞点点头,轻轻握住他的手,“放心。”   未免令人起疑,薛铖不便久留,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悄声离去。   驿馆内一如往常,除了比平日更密集的巡逻脚步声外,没有任何异样。   直到阳光隐没在天际,夜色笼罩京城,闹市的喧哗声隔绝在高墙外,驿馆内点着幽幽的灯火,万籁俱寂。   溯辞坐在房中,有些紧张地来回踱着步子,听着外头梆子声慢慢传来,只悔没把占卜的石子带来,再卜上一卦才好。   直到三更的梆子声响起,寂静的驿馆突然爆发出人慌乱的喊声:“来人!走水了!快来人啊!”   溯辞疾步行至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隐隐可见驿馆一角有浓烟窜起、火光若隐若现,纷乱的脚步声随后在驿馆四处响起。   着火的恰是驿馆中存放卷宗的屋子,纸张帛书本就易燃,火势一起便难止住,驿馆上下忙着救火、抢出幸存的卷宗,甚至拉来了本该守在驿馆各处的骁卫帮忙,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薛铖正是在此时踏入驿馆的,看着眼前纷杂的身影,随手拉住闻讯赶来、正带人往着火的阁楼奔去的鸿胪寺卿李广彦,问:“临安王那儿如何?”   李广彦正心疼这满屋子卷宗,骤然被薛铖拉住先是不耐,正想甩开他的手,等听清他的话心下又是一个咯噔,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薛铖心下了然,道:“你去控制火势,我去看着临安王。”   就算李广彦再如何不愿与薛铖合作,如此局势也由不得他选,只能梗着脖子道一句:“那有劳了。”   薛铖眼中有暗光一闪而逝,向李广彦略略颔首,随后领着魏狄朝临安王瞿嬴住处走去。   ***   瞿嬴此刻正惴惴不安地缩在房内,看着外头隐隐的火光,眉头紧皱。驿馆大部分守卫都被抽调去灭火,此刻他的院子里空无一人,而黎桑今日恰去和北宫政议事不在驿馆,他此刻连个拿主意人的都找不到。   老实待在房中,还是寻个别的地方躲起来?   正当他犹豫之际,屋门悄然开启,两条人影钻入屋内。只一个抬手,屋内烛灯骤灭,瞿嬴吃了一惊,立即回头看去,却只见一柄雪亮的剑抵上他的喉间。   “临安王,别来无恙?”   黑暗中,他听见薛铖低沉的嗓音,如同夜半索命的无常。 第43章 计策   瞿嬴此刻内心的恐惧不亚于遇刺那日, 但此刻剑抵喉间他无法逃窜,魏狄出手封了他的穴道无法呼救,只能瞪眼盯着薛铖和他手中的长剑,两股战战。   窗上投映着星点火光的颜色,隐约能听见外间嘈杂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他此刻无比希望有人能撞破这一幕,但如今他院里随行的侍卫也早被迷晕拖去了角落,戍守的骁卫也被调去灭火。死局已定。   他眼珠乱转,几度试图开口, 但薛铖从一开始就没有听他说话的打算,用剑刃轻轻点了点他的颈侧,道:“三更鬼门关开, 念在昔日不打不相识的情分上,我二人特来送你一程。”   瞿嬴眼底惊怒的神色还未展开, 薛铖毫不犹豫地挥动剑刃,一剑削断了他的咽喉!   “更深露重, 王爷慢走。”   一腔子热血喷涌而出,瞿嬴连眼都来不及眨,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迅速委顿于地。   薛铖后退两步,取出布帛将短剑包好, 正准备递给魏狄时就听见外头有骁卫厉声问:“什么人!”   二人飞快交换一个眼神,三两步摸至窗边,透过一线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屋外小径一侧拱门处有衣袍一角稍瞬而逝,繁复华丽的花纹十分眼熟。   “是溯辞。”薛铖无声对魏狄说道。   而小路另一头有几人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李檀。   薛铖没料到李檀会来得这么快,立即同魏狄从后窗翻出,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而后大步流星沿路向瞿嬴的院落走去。   李檀正是得知驿馆内骁卫大多都被抽去灭火后赶来查探北魏使团安危的,刚至门口便撞见了准备留下线索的溯辞,正要命人追赶时就听见身后有人疾步而来,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李檀回首,只见薛铖大步而来,立即抱拳行礼,道:“刚看见一个行踪鬼祟之人在附近徘徊。”   薛铖皱眉,蓦然转脸看向瞿嬴的屋子,问:“临安王呢?”   李檀一惊,面色陡变,立即向瞿嬴的屋子奔去,抬手拍门,急声道:“王爷?”   然而房门未锁,他一巴掌刚落下去就将门扉推出一道缝隙,心底顿时咯噔一声。   “你们去前头看看。”薛铖瞥了眼李檀,随后吩咐另两个骁卫去追溯辞,同时大步向李檀走去。   喉头滚动,李檀一把推开门抢身入屋,屋内烛灯尽灭,只有外头幽微的光芒投下点点光斑。而就着这暗淡的光线,他还是看清了屋内的情形——临安王瞿嬴仰面倒在地上,脖子上一线红痕,双目圆瞪,血流成河。   李檀倒吸一口凉气,疾步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然死透了。   “将军!”李檀霍然起身惊呼,“临安王遇刺!”   薛铖一只脚正迈入屋中,闻言面色陡沉。   “尸体还是热的,凶手刚走不久!”李檀很快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人,忙道:“方才那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魏狄!”薛铖冷声道:“差人守好这里,再去请大理寺卿火速来驿馆。”   “是!”魏狄抱拳领命。   随后,薛铖扭头拂袖而出,道:“李檀,随我去看看。”   几人兵分两路,很快行动起来。薛铖与李檀穿过拱门,迎面遇上了先前派去查探情况的两名骁卫,二人回道:“禀将军,前面是临安王姬妾的下塌处,人是在那儿没了踪迹的,屋里黑着灯,我们不敢擅闯。”   薛铖摆摆手,低眸沉吟。   李檀又道:“将军,方才那人我虽没看清模样,但她身上的衣服十分华丽,整个驿馆恐怕也只有那几个姬妾会穿这样的服饰。”   薛铖挑眉看了他一眼,随后道:“去看看。”   当头一间便是溯辞所在的屋子,此时她端坐屋内,慢慢平复呼吸双手抓着袖口,心中不无忐忑。等敲门声响起时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立即站起了身,她看着映在门上漆黑的影子,缓缓吐了口气,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等第二声扣门声响起后,才不慢不紧地问:“谁呀?”   她的声音慵懒却带着一丝不耐与高傲,薛铖垂眸道:“左骁卫上将军薛铖。”   溯辞又缓了缓,过了半晌才慢慢走去开门。   门开半扇,屋内灯火幽暗,并看不真切。她双手环在胸前,懒懒倚着门框,一双美目扫过在场众人,拈着胸前一缕黑发,扬眉道:“何事?”   “今夜驿馆失火,我等正追查纵火犯的踪迹,敢问夫人可曾看见什么可疑人物?”薛铖问。   溯辞的目光越过他,探头向失火的方向看了看,嗤笑道:“我都歇下了,若不是外头吵嚷,本该有个美梦的。将军惊人美梦就算了,驿馆出事你们不问我们使团人员是否安好,反倒声声诘问,难不成怀疑是我们所为?”   李檀立刻呛声道:“姑娘若是歇下了,怎还一身华服?”   “难道这位大人想妾身穿着寝衣相迎么?!”溯辞一眼横去,冷笑道:“到时候只怕左骁卫借职务之便意图轻薄临安王姬妾的事就要传到你们陛下耳朵里了。”   “你强词夺理!”李檀气急。   溯辞弯唇一笑,眉眼俱是轻蔑之色。薛铖看着她,默默递去了一个眼神。   嗯,演得不错。   溯辞眼波流转,低眸拢了拢鬓发。   过奖过奖。   李檀还欲再说,却被薛铖拦下,他道:“好了。夜半惊扰姑娘清梦实乃抱歉,既然姑娘安好,我等就不打扰姑娘歇息了。”说着背过身去对李檀道:“走。”   “将军!”李檀面色焦灼,指着溯辞道:“她……”   “走!”薛铖手背在身后,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檀憋着火气重重哼了一声,这才扭头离去。而就在他与别的骁卫转身的那刻,溯辞悄悄迈出了屋子,与此同时,薛铖袖底包裹的短剑划出,递向溯辞。溯辞飞快接过,还不忘用指腹蹭了蹭他的掌心,这才缩回屋子。   等走下台阶,李檀皱眉回望,只见薛铖缓步拾级而下,他身后那半扇门悄然合上,将那身锦衣华服关回屋内。   “将军!”待走出数丈,李檀不甘地怒道:“她在心虚,绝对和刺杀脱不了干系!驿馆起火,她根本不问临安王的安危,这本就不是身为姬妾正常的反应。况且她句句带刺,就是不想我们入屋搜查!若当时闯进去,必然能发现线索!”   “她确实可疑,但也容易打草惊蛇。”薛铖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你觉得单单凭一个姬妾,可以瞒过驿馆重重守备的情况下纵火并且同时杀害临安王么?”   李檀一愣,略思片刻后幡然醒悟,压低声音惊道:“将军是说她有同伙?!”   薛铖点头,“能在咱们眼皮底下纵火杀人,绝非常人,若你刚刚冲进去,就算发现了线索,对方只要把这个姬妾推出去,这桩案子很有可能就停在这儿了。不如让她缓口气,暗中盯紧了,放线钓鱼。”   李檀很快意会,面色一喜,道:“将军英明。”   几人又分别询问了别的姬妾,并未发现异状,而驿馆的火势得到控制也逐渐压了下去。待薛铖折返临安王住处时,魏狄已重新安排了院子的守备,沈丛言和李广彦也已至此处,一个盯着瞿嬴的尸首沉思,一个神色灰败满脑子只剩下“完了”二字。   “沈大人。”薛铖大步入屋,向沈丛言抱拳行礼,道:“半夜请大人前来,实数无奈,请大人见谅。”   沈丛言拧着眉摇摇头,道:“出了这样大的事,多亏将军及时告知。”他看向薛铖,又问:“可有什么线索?”   薛铖张了张嘴,却突然看了李广彦一眼。   李广彦此时满心盘算的都是如何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以及该如何向瑞王求情,巴不得不掺和进来,立即道:“卷宗之事还未了却,下官先行告退。”言罢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等他走远,薛铖这才低声道:“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姬妾,恐怕与此事有牵连。”   沈丛言点点头,道:“一剑毙命,没有任何挣扎痕迹,确实有可能是熟人所为。将军可拿下那名姬妾了?”   “驿馆守备森严,纵火和刺杀仅凭一人之力绝办不到。”薛铖慢慢说出设定好的结论:“我暂时没有动她,已派人暗中监视,她若真是刺客,必定会找机会逃脱或者去寻接头人。届时,左骁卫和大理寺合力,必能捉住幕后主使。”   “好!”沈丛言眼前一亮,赞道:“将军洞察先机,真是帮了大忙。只是临安王已死,只怕此事是不能善了了。”   魏狄在后头抿了抿差点翘起来的嘴角,心道:大人,这事要成了,不仅能善了,还能让北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局至此已彻底撒出,就看最后压在北宫政身上的这一注到底能不能成。   薛铖心里略松了口气,随后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扭头问:“临安王遇刺,黎桑呢?”   众人面面相觑,今夜从始至终,黎桑似乎都不曾出现。   “我去看看。”李檀自告奋勇开口,疾步离去。   不过多时,李檀折返,面色有些不大好,他上前低声道:“黎桑不在驿馆,他屋里没人。我问了当值的守卫和驿馆的仆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难不成……刺客杀了临安王,掳走了国师?”沈丛言惊道。   薛铖低眸沉吟。   黎桑不在驿馆,一方面令他的计划顺利了不少,但也成了令一个变数。他深夜离开,会不会是去见北宫政了?   思量之际,外头又匆匆跑来一个骁卫,道:“将军,北魏国师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正在前头撒酒疯呢。”   一屋子人都愣了,很快露出或惊异或沉思之色。最后还是薛铖开口道:“走,看看去。”   ***   黎桑今夜的确是去见北宫政了。   那名姬妾在与北宫政接头后并未回来和自己禀告,而是一反常态地缩在屋里。黎桑那时就已知道姬妾被人掉包之事,但眼下并无可用之人,只能自己亲身前去知会北宫政,让他好有准备。   但令黎桑没想到的是,薛铖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   等他看到驿馆起火之时,就知不妙。然而却无法直接赶回驿馆,否则难以解释今夜他的去处。无奈之下,黎桑只能往附近的小酒馆买了坛酒,灌了半坛,余下的尽泼在身上,弄出了一副酒醉夜归的模样,在驿馆前装起酒疯来。   待薛铖等人赶到,他正被两个侍从搀着慢慢往住所走,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   刺鼻的酒气涌入鼻尖,薛铖露出一丝戏谑的笑,道:“既然国师醉了,今夜的事就不拿去烦他了,等明日酒醒再议吧。”又对魏狄道:“记得给国师大人备碗醒酒汤去,否则明日可有他头疼的。”   黎桑步履虚浮,仿佛没听清薛铖所言一般仍旧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唯有二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刻,都在对方眼底看到幽暗的冷光。蓄势待发。   目送黎桑远去,沈丛言又回到瞿嬴住所查探现场,李檀则去安排监视溯辞之事。薛铖抓了个空档对魏狄低声道:“告诉溯辞,计划提前,让她今晚行动。” 第44章 落网   后半夜驿馆大火扑灭, 大部分人的心也跟着落回了实处,开始连夜忙碌善后事宜,逐渐归于平静。   但这平静之中,依旧有无数双警醒的眼盯着驿馆内各处的动向。沈丛言连夜调来大理寺人马以备不时之需,李檀则暗中将溯辞所在的院落围了个严严实实,却又故意露出破绽,诱她上钩。   等到街市的喧嚣声逐渐褪去、李檀几乎以为她今夜不会有动静之时,后窗悄然开启,停顿片刻后, 一个灵巧的身影翻窗而出,没入夜色之中。   李檀眼前一亮,低声吩咐:“去通知将军。”随后率人悄声跟上。   九天云层蔽月, 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仅有零星的灯笼照亮道路一隅。溯辞穿着夜行衣在街巷中穿梭, 时不时警惕地驻足回头查探身后动静,接着又似什么都不曾发觉一般继续飞速前行。   李檀手里捏着一把汗, 时时注意着她的动向,从驿馆一路跟随至万喜客栈,最后看着她窜入客栈后那条漆黑的小巷,失去踪迹。   那巷子狭小,一丝灯火也无, 但凭借他往日巡城的记忆,这里应该是条死胡同,除了几户人家外唯有一处无人打理的荒宅。未免打草惊蛇, 李檀率人在巷子口埋伏,又命人回去通知薛铖。   而此时,溯辞也没有再往里去,贴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转头看着巷子外星点灯火。   他们要做的都只剩同一件事——等薛铖。   薛铖和沈丛言的动作很快,不出一刻钟,左骁卫和大理寺的人抵达巷子口。与此同时,魏狄也暗中命人将那个绑走的姬妾悄悄带到了附近。   万事俱备。   薛铖沉着脸调动左骁卫,将这一带团团围住,随后与沈丛言一同,带领两队人马朝巷子内摸去。在路过魏狄身侧时,薛铖暗中递去一个眼神,魏狄意会,很快便以检查布防为由,朝约定好的地点赶去。   听见巷子外隐约的脚步声,溯辞屏息凝神摸进了一户人家,轻手轻脚地绕过院子,紧贴在后院墙根下。   三两人的动静尚能瞒人耳目,但一时间涌入这些人,就算刻意放轻动作,但这极细微的动响在静夜中也难逃过高手的注意,尤其此刻的北宫政并没有入睡。   在黎桑连夜赶来告诉他事情生变之时,他就在准备提前行动、趁乱下手,此时刚拟定方案,不料仍是被薛铖抢先了半步。   “主上。”随行的黑衣刺客疾步入屋,沉声回禀:“巷子外有人。”   北宫政将桌案上的纸揉成一团,咬牙切齿道:“薛铖!”   “主上,是否先撤?”   “杀出去!”他眸底腾起杀意,“能斩薛铖者,赏金千两!”   ***   薛铖等人已至荒宅门口,众人贴在在门的两侧,其中一个骁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大门。   只听咿呀一声,冰冷的夜风吹拂而来,带着荒宅中久未打理的灰土气息扑上面颊。这一刻,利箭的破空声骤响,薛铖喝道:“小心!”同时拔剑出鞘,将射来的数枚羽箭一斩为二。   此时遇袭正证明了刺客窝藏于荒宅,其余人不再犹豫,立即涌入宅中。   风吹云散,月亮在云层后露出一角,皎洁的月光倾下,顿时照亮了宅院。只见二十多个黑衣蒙面人各执刀剑,警惕地盯着薛铖等人,而在他们身后,有一个玄服男子负手而立,面上的银色面具在月光下发出冰冷的光泽。   “沈大人。”薛铖环视一周,低声对沈丛言道:“那个带面具的人恐怕就是这些杀手的头目。”   “竹柳公子?”沈丛言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这个人。   但没等薛铖回应,只听北宫政一声令下,黑衣杀手顿时扑了上来!   在荒宅喊杀声骤起的那刻,躲在另一户人家墙根下的溯辞听到墙外传来叩击声,三声又三声,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溯辞松了口气,立即回叩三下,很快一只包裹从墙外丢了进来。她蹲身拆开,飞快将里头的骁卫服饰套上身,随后抹花了脸上的妆容、扣好帽子,翻墙而出。   墙外等候的正是魏狄,他见溯辞收拾妥当,略略颔首,低声道:“溯辞姑娘,跟我来。”随后很快领着她走出街巷,光明正大地塞进了自己的队里。   再看薛铖这边。   黑衣杀手身手不凡,但薛铖这边胜在人多,虽各有伤亡,但也逐渐压制住了杀手,北宫政陷入苦战之中。   “主上!”其中一个杀手在一剑捅穿一个骁卫后,高声疾呼。   北宫政挡开薛铖切来的剑刃,终于咬牙道:“撤!”   然而薛铖岂会让他如意,一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同时高声道:“弓箭手!”   院外墙头埋伏的骁卫闻声而起,手中弓弦如满月,银亮的箭头齐齐指向北宫政。黑衣杀手见状立即回护至北宫政身旁,拦住了薛铖的长剑,同时带着北宫政轻身而起,立即向外掠去。   薛铖阻拦不及,立刻下令:“放箭!”   箭雨倾盆而下,直奔北宫政而去,黑衣杀手舞动手中刀剑,将利剑一一斩落,甚至以身为盾,严严实实地护住了北宫政。同时开路的黑衣人招式狠辣,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撕出了一道裂口,眼见就要冲出巷子。   薛铖双眸微眯,立即取来特质的铁箭,弯弓搭弦,乌黑的箭头对准了北宫政,双手冷定无比,直到弓弦拉至最饱满的那一瞬,细箭离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穿了北宫政的小腿!   北宫政闷哼一声,攀住了一个黑衣杀手的肩头。   但这只特质的铁箭上还连着细长的铁索,见命中目标,薛铖拽着铁索狠狠一拉。那箭头本就遍布利刺,在这大力拉扯下直接卡进了腿骨!北宫政一声惨呼,顿时被拉倒在地。   “主上!”黑衣杀手惊呼。   北宫政回眸看向紧拽着铁索的薛铖,眼里满是恨色,他心知难逃,当机立断对黑衣人道:“走!”   只要不是尽数折在这里,就还有一线生机!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意会,一咬牙,对北宫政道:“主上放心,我等必会救出主上!”而后毫不犹豫地转头率领残余部众夺路而逃。   网住了大鱼,薛铖的心彻底落了下来,交代李檀继续追击之后,便与沈丛言一同走向被扣住的北宫政。   “沈大人,看来主犯似已落网。”薛铖看着北宫政怒火燃烧的双眸,扯了扯嘴角,对沈丛言道:“如今尚有残余党羽窜逃,此人还望沈大人严加看管。”   沈丛言面上浮起笑容,对薛铖拱手抱拳道:“多谢薛将军相帮,此人大理寺必会重兵看守、严加审讯,不日便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那就先恭喜沈大人了。”薛铖道。   “沈某岂敢居功,将军妙计,在下必会如实禀明陛下。”沈丛言笑着对薛铖点点头,随后便命人将北宫政押解往大理寺。   此计至此可谓大获全胜。除了追击的李檀那队人马外,其余众人收拾残局后尽数回归左骁卫府。   薛铖心情颇佳,刚回到屋子卸下佩剑,就见一个端着茶水、士兵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魏狄在门外冒了个头,挤眉弄眼道:“将军,人我带回来了。”说完便关上门溜得没了影。   薛铖的目光这才落到眼前这人身上,只见她仰起一张花花绿绿的脸,笑眯眯地喊他:“薛将军。”   “瞧你这样子。”薛铖失笑,问:“没伤着吧?”   “没有。”溯辞放下茶盏,自己先喝了一口,“就是忒吓人。”说着拍了拍胸口,摇头晃脑道:“除了偷溜出云浮宫,我还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呢!”   薛铖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坐着歇会,我去打水来给你洗把脸。”   “唔。”溯辞毫不客气地在他椅子上坐下,翘着腿说:“要温的,不洗冷水。”   “行。”薛铖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这才出门给她打水去。   等他端着温水和帕子回来,一进屋就看见溯辞蜷在椅子上,脸垫着膝盖,竟就这样睡了过去。薛铖愣了愣,轻手轻脚放下铜盆,伸手抚过她的脸颊,低声道:“累坏了吧?”   回应他的唯有溯辞绵长的呼吸声。   薛铖笑了笑,拿过帕子沾水仔细替她洗净脸上的易容,将人抱去屏风后的软塌上,脱掉这身骁卫衣服。   “将军。”不知是不是做了梦,溯辞抓住了他的手,低低呢喃一句。   薛铖只手抖开被子盖在她身上,轻声回应:“我在。”   熟睡的人儿没了下文,却依旧抓着他不松手。薛铖静静看着她的睡容,附身在她额头烙下一吻。“好好睡吧,我陪着你。”   松懈下来后,劳碌一整夜的困顿涌了上来,薛铖捏了捏眉心,犹豫片刻后索性也爬上软塌,将溯辞整个人圈在怀中,和衣而眠。   怀里的温软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鼻尖萦绕着她独有的味道,薛铖将脸贴在她的颈后,也渐渐睡去。   半梦半醒间,只觉怀里的人翻了个身,柔软的手臂揽上他的腰际,又向他怀里蹭了蹭。   一夜安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我没断了【正经脸】 第45章 王府(捉个虫晚些更)   翌日天刚亮, 临安王遇刺和主犯落网的消息就传进了皇宫,承光帝一口蠢材还没骂出去就被沈丛言一句“幸而薛将军急智已将首犯竹柳公子捉拿归案”给噎了回去,重重哼了一声,道:“临安王遇刺身亡非同小可,既已抓到主犯,务必将前因目的审讯清楚,给北魏一个交代。此案就由大理寺全权负责,不许出任何纰漏。”   “臣遵旨。”   相比承光帝的态度,太子薛昭仁的心情就复杂了很多。一夜之间, 临安王身亡,京城近日的刺杀案告破,主犯竹柳公子落网。但显然, 这个竹柳公子与他知道的并非同一人。   他的难题迎刃而解,心中不无庆幸, 但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局,明显是想把自己拉下去, 为何到最后又以这种方式收场?   难道……   薛昭仁陡然瞪大了眼。   难道他们要借这个所谓“主犯”的口,彻底把自己咬出来么?!   他霍然起身,对着垂眸静立的裴书道:“派人去盯着大理寺!必要之时,直接把这个竹柳公子灭口!”   裴书面无表情地颔首领命。   与此同时,薛昭珩在瑞王府中拍案而起, 怒火中烧。他布下的棋至此彻底废了,想借北魏使团遇刺断太子臂膀的计划彻底成了泡影。   “好、好得很!”薛昭珩咬牙切齿道:“好一个薛铖、好一个大理寺!这事,还没完!”   ***   但身为始作俑者的薛铖此时温香软玉在怀, 心情轻松无比。   事已至此,就不再是左骁卫能插手的范围了。   魏狄昨夜已趁乱将那名姬妾伪装成服毒自尽的模样丢在了荒宅中,大理寺也在姬妾房内发现了凶器,证据俱全,北宫政无法自证,只能背下这口黑锅。余下的就看承光帝的决断,以及黎桑的动作了。   今日凌晨时分李檀率队归来,虽未能将余党一网打尽,却也不影响大局。   薛铖把玩着溯辞的一缕乌发,垂眸沉思。   既有帮手,黎桑说不定会铤而走险劫狱。不过……   他轻吻她的发梢,低低笑了。   天牢也不是这么好闯的。   思虑之时,怀里的溯辞呢喃一声,慢慢睁开了眼。那双眼里仍有睡意朦胧,抬眸对上薛铖含笑的眼,她弯起嘴角伸手搂上他的脖子,贴过去蹭了蹭他的脸,声音满是懒倦的味道。她说:“薛将军,早啊。”   薛铖揉了揉她的头,低声应道:“早。”   溯辞把脸埋进他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搂着他睡了过去。薛铖听着她细细的呼吸声,有些无奈地捏她的耳朵尖,轻声道:“该起了,若还困咱们回家再睡。”   溯辞扭了扭身子,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声,依旧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薛铖无奈,又轻声唤她,伸手去捏她的腰。   手刚碰上她的腰际,溯辞突然抬起头十分幽怨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仰起脸在他唇上嘬了一口,喃喃道:“吵。”随后又重新埋进他的怀中。   薛铖呼吸一滞,揽着她的手紧了紧,面色有些复杂。   现在还在左骁卫府呢,不能乱来!   他轻轻吐了口气,继续推溯辞,“该起了,再迟你可就吃不上灌汤包了。”   一听到吃的溯辞顿时来了精神,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伸出两根手指道:“我要吃两屉!”   “吃多少都没问题。”薛铖坐起身,掀了她的被子,道:“你先起来。”   溯辞眼巴巴地瞅他,伸出手道:“抱。”   薛铖拿她无法,只得将她抱下床,正准备放下时却又被溯辞搂住了脖子,凑上前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薛将军。”溯辞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我们那儿,最亲密的人每天晨起和睡前都会亲吻对方,我都亲你两回啦,你呢?”   薛铖的手又僵了僵,此时屋外还偶尔能听见匆匆路过的脚步声,他看着溯辞亮晶晶的眼瞳,掐了掐她的腰,低声道:“别闹。”   可溯辞不依,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说:“将军你怎么还别扭呢。”   天知道薛铖这回可真不是别扭,他眸光微沉,还是慢慢低头轻吻上她的唇瓣。一触即走,不敢贪恋这柔软的味道,随后立即撒手将溯辞放在地方,飞快转身绕出屏风。   “把衣服穿上,我送你回家。”   隔着屏风,溯辞听见他有些低沉的声音,十分狐疑地挠了挠头。   不就亲一口么,怎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而薛铖背对着屏风伸手按着桌面,慢慢将心底蠢蠢欲动的贪念压了回去。昨日紧张忙碌倒不觉得,如今放松下来,前夜那旖旎、令人神往的滋味轻而易举地被她的小动作勾了起来。那温软的触感、甜腻的味道、娇声软语……   不能再想了。   薛铖猛然闭上眼。   等溯辞从屏风后走出时,薛铖暂且压下了心中杂念,挑了个没人的空档将溯辞从小门送了出去。   二人出门后分道扬镳,溯辞先回家梳洗,薛铖则去买她爱吃的灌汤包。   不过一刻钟,二人在溯辞的小院里聚首。   梳洗后,溯辞换了身水绿的裙子,长发用绸带松松系在身后,面上粉黛不施,如清水芙蓉,正在屋中摆开碗筷,抬眸冲薛铖盈盈一笑。   薛铖则换回常服,坐在桌边看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很快摆满了小半个桌子。溯辞两眼放光,飞快夹起一只汤包轻轻咬开小口,鲜美的汁液顿时在舌尖溢开,鲜得她十分满足地眯起眼,发出一声饱足的叹息。   见她吃得香,薛铖也食指大动,不一会儿便将这一桌吃食一扫而空。   “溯辞。”薛铖放下筷子,正色对她道:“今日和我回王府吧。”   吃饱喝足的溯辞脑子没转过来,眯着眼一边回味灌汤包的鲜甜,一边无知觉地点点头。直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登时坐直了身子,问:“你说什么?!”   薛铖都在盘算回去要如何向自家爹娘开口,冷不防被她这么一问,疑惑道:“你不愿?”   发觉自己没听错,溯辞紧绷的肩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有些忐忑地看着薛铖,问:“那……我要不要准备些什么?穿什么去?该说些什么?”   虽说早已见过薛母,但今时不同往日,身份不一样,心境自然不同。弄得溯辞也生出几分惴惴不安之感来。   薛铖回想了一下自家爹娘对溯辞的评价,觉得她这些问题全不是事儿。“你这样就很好。”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和你往日一样就行。”   只要他将这个姑娘好好地带回去,保准他们能笑得见牙不见眼!   但溯辞会错了意,思虑一番又问:“那我该给他们算个什么卦比较好?”   薛铖:夫人,你是去见公婆的,不是去装神棍的!   ***   这日,东陵王薛敬在府中侍弄他最得意的一盆兰花。养了数月,终于开出了一只花骨朵儿,他心情好得不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正精心修建绿意盎然的叶片。   王府崔管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刚进拱门就忙不迭地喊他:“王爷、王爷!世子回来了!”   薛敬眼皮都不抬,道:“他三天两头地不着家,惹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先回来通个气,我理他作甚。”   崔管事连连摆手,道:“王爷,世子带了个姑娘回来!”   “姑娘?”薛敬蹭地一下直起身子,瞪圆了眼扭头看崔管事,问:“什么模样的姑娘?”   “不知道是哪家闺秀,瞧着眼生,是世子亲自领进来的。”   薛敬脑中闪过那袭白衣,眼睛蓦然亮了,随手把剪子一丢,也顾不得他那盆宝贝兰花,急匆匆地就往园子外走,边走边道:“快快快!人呢?人现在在哪呢?可告诉王妃了?”   “人就在前厅,王妃那儿桂嬷嬷已去通禀。”   “去,把我书房藏着的白毫银针拿来沏上,再让厨房备些新鲜的小点心。”薛敬抬头看了看天,又道:“顺带准备准备午膳。”   崔管事忙不迭应下,又听到薛敬自顾自地嘟囔:“早知道该打听打听小姑娘爱吃什么。混账小子,这么大的事也不晓得提前说一声,连个准备都没有。”   崔管事憋住笑,正准备去忙活,又被薛敬拉住。   “红包,再给我封个大红包来!”一通吩咐完,他这才放过崔管事,急忙往前厅走去。   同时,在院子里逗猫的薛母顾氏听得桂嬷嬷通禀后也万分惊讶地站起身,嘴角是藏不住笑意,略略整了整衣袍,便同桂嬷嬷一道往前厅去了。   二人几乎是同时抵达前厅。   此时溯辞正坐在厅里喝茶,见二位入厅,立即笑盈盈地起身行礼道:“溯辞见过王爷王妃。”   “不必多礼,都……”薛敬被顾氏掐了掐胳膊,这才把后半句“都是一家人”给吞了回去,改口道:“都坐、坐。”   顾氏则亲热地拉了溯辞的手,引她坐下,柔声道:“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前儿我和王爷还在猜这浑小子得藏到什么时候才敢把你领回来。”   溯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我总怕太冒昧,拖到今日才来拜会,还望王爷王妃勿怪。”   “哪里的话。”顾氏拍拍她的手,道:“王府清闲,我平日也没什么事做,巴不得来个可心的姑娘陪我说说话呢。”   “那往后二位可别嫌我烦就成。”   从进屋到现在没得到哪怕一瞥的薛铖低头摸了摸鼻尖,继续安安静静地当他的背景板。看着三人笑语连连,欣慰之时也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   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怎么到他这儿反成了有了儿媳妇不要儿子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薛铖:爹,你那宝贝似藏的银针,我可都没喝过呢。   薛敬:边去,老不带儿媳妇回家的憋说话!   薛铖:娘,这么多年小厨房也没特意给我做过点心啊……   顾氏:老不着家的还想吃点心呢?   薛铖:你们这是差别对待!   溯辞(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捧着点心):可能因为我比你萌。 第46章 小住   东陵王府人不多, 规矩也不多,短短一上午加一顿饭的时间内,薛敬和顾氏就将溯辞的身世家底探得一清二楚,怎么看怎么满意。   虽不是晋国人,但以东陵王府如今的地位,这样的出身反而容易请封世子妃。模样好性子也好,最重要的是薛铖时不时看向她的眼里那样柔软的情感藏都藏不住。薛敬和顾氏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着点点头。   倒是溯辞不知道薛敬早已暗中观察她许久,面对如此盛情反倒生出几分不踏实的感觉, 默默在桌子底下踢了踢薛铖的腿。   薛铖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鱼,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但再如何满意,该有的礼节还是缺不得的。婚姻大事, 素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溯辞虽双亲早亡, 但自幼被嬷嬷养大,这样大的事如论如何都该先知会一声。况且东陵王府请封世子妃也不是小事, 也需好好准备一番。   是以薛父薛母点到为止,在饭后盛情邀溯辞在王府小住几日。在薛铖的默许下,溯辞欣然同意。管事早就命人收拾出了屋子,殷勤地领她前去。   “铖儿。”待溯辞走出屋子,薛敬喊住薛铖, “我有话和你说。”一面说着一面示意他去里屋。   知道他们爷俩有事要谈,顾氏也不多留,领着桂嬷嬷去看溯辞那儿可还有要添置的东西。屋内顿时只剩下薛敬薛铖父子二人。   “铖儿, 临安王遇刺一案,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在太师椅上坐定,薛敬缓声道:“陛下会不遗余力地促成魏晋结盟之事,你若是想回边疆战场,只怕是要落空了。”   知子莫若父。薛敬一直知道他胸怀抱负,更知道这次捉拿刺客绝非仅是一句急智这么简单。薛铖冲得太猛,或许还未察觉这整件事的关键所在,只能由他这个当爹的出面提醒了。   薛铖闻言皱起眉头,道:“我并未在此事上抱太大的期望,但孩儿不明白,北魏此次求和包藏祸心,如今明明有机会和理由推拒,为何非结盟不可?”   薛敬叹了口气,慢慢说出最关键的一环:“半个多月前,御史大夫季明渊弹劾户部侍郎贪污赈灾银,证据确凿,大理寺曾经手此案,但却不了了之。你可知为何?”   薛铖心头一跳,顿时有了不大好的预感。   “十万两雪花银不翼而飞,户部侍郎入狱抄家,但只在他家中抄出不足万两银子。”薛敬轻叩桌面,语气十分沉重,“严刑逼供下,据说这位侍郎攀咬出了不少人,几乎将这大半朝廷要员拖下了水。同时,细查户部账册,竟发现国库亏空近千万两白银,均是这些年一点点不着痕迹搬空的。”   薛敬看向薛铖,一字一顿道:“铖儿,若真再打起来,他们恐怕连粮饷都要拿不出来了。”   薛铖倒吸了口凉气,顿时想起前世渭水城那一战。   迟迟不至的援军和粮草,只怕不是有意拖延,而是根本就没有!   心头火起,他怒道:“如此巨大的亏空,既已抓到线索,为何不查?为何如今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如何查?”薛敬叹声道:“单单一个户部侍郎牵出的人都足够塞满刑部大牢的,真要一个个抓进去,只怕明日金銮殿的早朝就要空一半。”   “那又如何!”薛铖道:“尽是些蛀虫,不要也罢,一个个抄下去,只怕不出两日,国库库银就都能满回来了!”   薛敬摇摇头,说:“如今的朝堂势力盘根错节,背后连着勋贵世家,不是一句抄家就能了的。”   “只要有心,何事不能成?”薛铖反问。   “可如今承光帝老了,这种胆识和魄力早就消磨透了。何况太子如今正是勋贵世家撑起的,他又怎会在这个时候折损太子羽翼?”   薛铖陷入沉默,内心有怒亦有哀。   薛敬见状起身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些事我本不愿同你说的,但如今……你还是早些知道更好。如今的晋国……”他没有把话说完,唯剩一声长长叹息。   那句话,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晋国已经开始从里头烂透了,若不能割开尚还完好的皮肤、挤净浓水刮干腐肉,渭水城破之局绝无可能避免。   ***   从里屋出来后,薛铖的心情十分沉重,紧抿着唇慢慢沿小路前行。白晃晃的阳光洒在身上,提不起一丝暖意。   穿过拱门,路过亭台,路上遇到了满脸笑容的崔管事,十分殷切地同他说了些什么。薛铖一个字都没听见去,只是下意识地按照崔管事指的路向前走。   不知不觉就到了溯辞暂住的院前。   雕花窗户洞开,此时溯辞正趴在桌前,对着桌上铺开的信笺唉声叹气,从薛铖的角度正能看到她晃来晃去的脑袋。   游离的目光渐渐落到实处,薛铖远远看着她撅起的嘴,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随后迈开步子,大步朝她走去。   “这是在愁什么呢?”薛铖推门而入,缓步行至桌前,轻声问道。   溯辞蔫嗒嗒地趴在桌上,有气没力地吐出两个字:“完啦。”   “怎么了?”薛铖捏了捏她的脸颊,附身问。   “薛将军,你说我该怎么委婉地告诉嬷嬷我不仅跑来了中原、还要嫁给这儿的世子殿下呢?”溯辞把脸在信笺上滚了一圈,委屈巴巴地扬起脸问他。   七年前离开云浮宫在西境游历,溯辞都还定时会给嬷嬷写信汇报近况,哪怕是北宫政率军捉她、月桑部落覆灭之事,她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嬷嬷。然而这回来中原确实瞒着云浮那边的。   不知为何,自幼时嬷嬷替她卜过命之后,就不止一次地告诫她绝对不要擅离西境,却对其中缘由三缄其口。若不是当年目睹了月桑部落的惨状、卜出了天下动荡,她很有可能就这么一辈子缩在西境。   可如今……偷偷跑来中原不说,还拐了个大将军,真不知道嬷嬷会是何反应。   溯辞噘着嘴,十分惆怅。   “实话实说。”薛铖又捏她的鼻尖,道:“刚这句不是说得挺不错的嘛,就这么写吧。”   溯辞直起身子思考了一下,顿时把头摇成拨浪鼓。   真要这么写,嬷嬷非得拿竹板敲她不可!   见她面有难色,薛铖想了想,道:“书信能传达的终究有限,嫁娶毕竟是大事,不如我陪你去一趟西境,当面和嬷嬷说?”   溯辞诧异道:“你能去?”   “有何不可。”薛铖道:“等刺杀一案告一段落,我就向上头告个假,陪你一起去。他们总不会不放我娶媳妇儿吧?”   溯辞闻言莞尔,伸手去勾他的手指,“那自然好。”   薛铖将她的手拢在手心,细细摩挲着她的指腹,望着那雪白的颜色微微有些出神。   只是不知这件事能不能有个完满的收尾。   见他走神,溯辞歪着头冲他眨眨眼,问:“薛将军,你好像有心事?”   “嗯?”薛铖重新看向她,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有些想不通罢了。”   “唔,要不要再算一卦?”溯辞兴致勃勃地提议,说着就准备去拿石子。   “不必了。”薛铖按住她的手,眉头皱起又松开,最后轻声道:“就让我亲眼看看吧。”   看看这烂到根里的地方到底肮脏到什么地步。   溯辞看着他心事重重的眉宇,突然站起身紧紧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没事,我陪你一起看。”   心底涌起暖意,薛铖眉目舒展,伸手将她环在怀中,低头细嗅她颈间的香气,低低应了句:“好。”   此时正来给溯辞送东西的顾氏恰在门口见到了这一幕,顿时低眸掩口一笑,悄悄折身离去,末了还不忘回头又瞥了一眼,步履松快地准备去和薛敬好好说上一说。   ***   等到入夜后,薛敬又独自一人悄然来到祠堂,步入暗室。室内季老太傅已等候多时,悠哉哉地吃着揣来的点心,道:“今日怎么这么慢?”   “才得了空就过来了。”薛敬在他旁边坐下,叹了口气。   “怎的?给薛铖说了?”季老太傅把点心揣回怀里,凑过去问。   薛敬点点头,道:“这孩子从小在外,从没接触过朝堂里这些事情,怕他有些受不住。”   “没事。”季老太傅丝毫不担心,一捋长须,道:“我的眼光向来准,他可比你有悟性多了。”   薛敬一时语塞,哀叹道:“老太傅,您好歹也做过我几天的老师,就这么唱衰我?”   “谁一辈子没收过一两块顽石呢。”季老太傅笑眯眯地说:“你只管听我的。薛铖这小子生死沙场都经历过,还会被这点东西唬住?”   话是没错,但天下父母心哪个不还是盼着自家孩子能顺遂的。   见薛敬仍然面有忧色,季老太傅伸手重重抽了下他的胳膊,挑眉道:“行了,有些事躲不掉的,他都看得开,你何必自扰呢。”   薛敬捏了捏胳膊,暂且把这些烦心事抛去一边,顿时想起薛铖和溯辞,立即乐滋滋地对季老太傅道:“不过这小子确实悟性不错,他今儿啊把溯辞给带回来了!”说着还冲他挤了挤眼睛,说:“你孙儿这下没戏咯。”   季老太傅:我就没想过他有戏!我可不想要个瘸腿的孙儿! 第47章 夜市   晚间夜市热闹非凡, 趁着如今有闲,薛铖索性带着溯辞去逛夜市散散心。   恰逢京城一年一度的评花榜盛会,溯辞听得路人议论顿时来了兴趣,拉着薛铖就要去看评花榜。薛铖拽着她的手腕,十分不赞同地蹙起眉,道:“你去那儿做什么?”   “看热闹呀。”溯辞塞了块饴糖进嘴里,兴奋地说道:“我们西境也有这样的盛会,每年天神寿辰之日,各大部落的首领们齐聚昌都部落, 会带上部落里最出众的女孩为天神献舞。昌都的大祭司会选出其中最优秀的一人为她和她的部落赐福,这个女孩就会得到西境第一美人的称号。我可是每年都会去看的,若非要事, 绝不缺席!”   薛铖解释道:“这里的评花会和你们天神寿宴不一样,这是为京城秦楼楚馆票选花魁所设的, 在场的都是昔日各大青楼的恩客们,你去凑什么热闹。”   “那、那远远地看一看嘛。”溯辞扯着他的袖子, 央道:“他们不是说那些姑娘们会坐着花车沿街往芍药居去么,咱们就在街边看看嘛。”   架不住她的叠声央求,薛铖只能挑了个折中的地方,说:“去归雁居吧,那里顶楼雅间视野开阔, 半条街都看得见。他们家的糖水芋艿也有些名头,正好带你去尝尝。”   溯辞顿时两眼放光,连忙催促薛铖往归雁居去。   此时评花榜尚未开始, 二人正巧赶上了最后一间雅间,点了一碗糖水芋艿又加了三两样点心酒水,凭窗而坐,抬眼便能看见灯火辉煌的一整条街。街边商贩林立,已有不少人挑了个好位置守在一旁翘首以待,再往远去还能看见芍药居门前搭起的高台,为五彩琉璃灯和锦带装点,光华之盛连九天星子都黯然失色。   溯辞不免咋舌:“这样大的排场,得烧掉多少银子哟。”   “都是京里的巨贾斥资所办,花费自然不少,但这一晚上下来,单单芍药居的酒水钱恐怕都能赚回一半。”薛铖遥遥看着芍药居,内心只觉讽刺。   朝中巨贪、国库亏空、外敌逼近,但这些达官显贵、巨贾豪绅照样能夜夜笙歌一掷千金。   他垂眸默默饮了一口酒,低低叹了一声。   溯辞的注意力全然被这闪耀的灯火所吸引,趴在窗边极目远眺,忽见长街上有两条光带渐次向前延伸。仔细看去,原是两路粉杉侍女提着琉璃灯缓步前行,从芍药居一路至街口,五步立一人一灯,在长街上引出一条琉璃灯路来。   “这是什么?”溯辞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奇出声询问。   然而薛铖也是头一回看评花榜,同样一问三不知。   好在前来送点心的店小二解了围,笑着解释道:“二位头一回来看吧。这个呀,叫引仙灯,各家花车就沿着这条路往芍药居去,旁边还有各家打手守着,一则引路,二来也免得有人闹事。”   “还挺讲究,这花车什么时候来?”溯辞又问。   “等引仙灯铺到街口,花车就该来了。”店小二放下碗勺,欠身道:“二位慢用。”随后退出雅间。   溯辞看了眼还在蔓延的引仙灯,收回目光,捞了只芋艿送进嘴里。桂花的甜香和芋艿的绵糯在舌尖交缠,她眼前一亮,又舀了只喂去薛铖嘴边,道:“你尝尝,可好吃了。”   薛铖就着她的手含下那只芋艿,道:“你喜欢就好。”   溯辞收回勺子抵在唇边笑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不知是谁喊了声:“花车来了!”   溯辞闻言而起,探身向街道尽头看去。   只见有白马驱车而来,后头接着的是一人多高的台面,为轻纱装点,台上坐着一个白衣高髻的美人,轻纱罩面,怀抱琵琶,细长的手指在弦上跳动,一支灵动的琵琶曲遥遥传来。十步之后又是另一辆车,插着怒放的鲜花,一个身姿绰约的舞姬翩然起舞,水袖抛洒间有花瓣纷扬而落。   每家的花车争奇斗艳,车上女子更是各具风姿,最绝的一家乃是四个彪形壮汉抬着一面鼓,红衣舞姬于鼓上起舞,身轻如燕,引得路人纷纷叫好。   溯辞看得投入,几乎将上半身整个倾出窗外,薛铖劝不住,只得起身到她身后扶住了她的腰,看着街上花车一辆辆行过,闷声问:“就这么好看?”   “当然了!”溯辞十分兴奋地指着刚过去的那辆花车,道:“你看那鼓上舞,西境最好的舞姬恐怕都做不到呢。”   薛铖环住她的腰,将她往回拉了点,道:“当心点,万一跌下去,京城这十几年来头一位看花车以致坠楼的名号可就归你了。”   溯辞笑着回身推了推他,嗔道:“那你可抓紧点。”   薛铖又收了收手臂,低眸道:“如夫人所愿。”   溯辞又回头看了眼如流水般驶过的花车,突然伸手戳了戳薛铖,问:“你说今年的花魁会是谁?”   “这得问芍药居里那些挥金如土的客人了。”薛铖一挑眉,道:“我如何得知?”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溯辞仰脸又问。   薛铖的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滑过,沉思了许久,才慢慢答道:“肤白,眼窝深,眼角要略向上扬一点,但不能过分。鼻梁要挺,唇要软,要爱笑,还是个贪嘴的。最好眉心还有朵花。”   溯辞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惊道:“哎呀,那不就是我么?”   “不是你,还能有谁?”薛铖屈指探了探她的脑门,笑答。   溯辞伸手捂着额头,鼓了鼓嘴,眼睛一转,又道:“将军,我想吃糖了。”   薛铖愣了愣,随后转头看向桌面,道:“那糖水芋……”   他的话没能说完,溯辞伸手掰过他的脸,凑上去在唇上轻轻一吻,温软的舌尖从他唇上一撩而过,而后呷呷嘴,道:“唔,真甜。”   薛铖呼吸一滞,搂住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而溯辞眉眼含笑,冲他眨眨眼,低声问:“这么甜,将军想不想尝尝?”   楼下又传来一阵阵欢呼声,薛铖突然伸手扣住窗子,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斑斓的灯火钻过窗子的缝隙投在他们紧贴的衣摆上,流转出令人目眩的光华。   ***   闹市辉煌的灯火和喧闹并未照亮这城中昏暗的角落,此时城南一处僻静的角落里,树影幢幢间两条人影相对而立,均披着宽大的斗篷和兜帽。   一人玄色袖口滚着精致的暗纹,满脸肃容,正是黎桑,而另一人低眸颔首,乃是昨夜北宫政所率的黑衣人之首。   “大人!”黑衣人声音焦灼,道:“殿下落入晋人之手,我们该怎么办?”   黎桑捻着袖口花纹,半晌后道:“我们还剩多少人?”   “还有十七人。”   “够了。”黎桑颔首,道:“明日我会设法去天牢确认殿下情况,你们藏好,等我消息。”   “大人有办法?”黑衣人欣喜。   “此局未必是死局。”黎桑眯眼道:“我要让晋国亲自把这个‘刺客’交给我大魏处置!”   “他们肯?!”黑衣人难免惊讶。   “谁让这‘刺客’杀的是我们大魏的临安王呢。”黎桑道:“只要晋国还想与大魏修好,他们就必须把人交出来。”   黑衣人顿时抖擞精神,抱拳道:“我等听凭大人差遣!”   黎桑颔首道:“明日我确认殿下情况后,你带两三个好手去劫狱。记着,这次劫狱意不在把人救出来,但必须闹出足够大的声势,最好把骁卫也闹进来,而且必须全身而退。”   “唯有如此,我才有理由迫使他们必须把人交给我处置!”   “是!”黑衣人领命。   黎桑又道:“你们做好准备,一旦事成,我们即刻返回大魏。还有,临走前你们把九宝茶楼那个白衣仙姑一同带走,迷药不管用,换个别的法子,务必将人带到。”   清冷的月光倾泻,黎桑乌黑的瞳仁里暗光涌动,等那个黑衣人趁夜色匆匆离去后,他才独自走出了树丛,手指在袖底飞快游走,编着一束蓍草。   棋差一招,以如今的情况想取薛铖性命恐怕是不行了,只能先将溯辞带回魏国。   “若是带了蛊师来就好了。”黎桑喟叹一句,身形没入夜色中,很快消失不见。   ***   等评花榜几近尾声,薛铖领着溯辞回到王府。   万籁俱寂,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石板路慢慢走回溯辞住处。院里只点着几盏灯,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   溯辞在门前站定,回过身看向薛铖。薛铖亦回望她,四目相对,却都没有说些什么。   许久后,溯辞才慢慢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轻声道:“总皱着眉头会变老的。”   薛铖捉了她的手,将有些发凉的指尖捂在掌心,低低应了一声。   溯辞顺势一步上前轻轻靠上他的肩头,在他耳畔低语:“将军,你知道西境那么多部落为什么都甘愿屈居昌都部落之下么?”   “为何?”   “不仅仅因为昌都部落有异瞳的大祭司,更因为他们的部落不仅有沙漠里最精锐的士兵、还掌控着西境连接中原的咽喉要道。”溯辞慢慢扣住他的手,一字一顿道:“在西境,想要让整个沙漠听你的号令,就必须握有足够重的筹码,而两手空空的人是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声音的。”   她慢慢直起身子,看向薛铖的双眼,问:“将军,如今你手里握着的,是否能配得上你心中所愿呢?”   薛铖怔然,半晌后紧紧回握她的手,沉声道:“终有一日,会的。” 第48章 承诺   大理寺的动作很快, 翌日一大早案件的卷宗便呈到了御书房的桌上。   北宫政无法暴露身份,顺口认下了竹柳公子这个名头,但对于为何行刺、如何行刺却每回的说法都不一样,最后甚至能说出诸如“看不顺眼所以杀了”“顺手放了把火而已”之类的话,无论如何严刑逼供都没能再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沈丛言头疼不已,好在人已认下刺杀一事,遂呈给承光帝定夺。   御书房熏着香,承光帝靠在椅背十分疲累地揉着额头,略略翻过卷宗, 道:“既然已经认罪,就这样吧。”   没料到承光帝会说这样的话,沈丛言有些愕然, 随后问:“那此人按律处置?”   “暂缓。”承光帝道:“今日北魏国师来见朕了,说要见见这个刺客。毕竟死的是北魏的王爷, 你去安排吧,等见过人之后再看如何处置。”   “是。”承光帝既已发话, 沈丛言只得领命。   这条消息很快送到了左骁卫府,魏狄大步入屋,低声对薛铖道:“黎桑要去天牢。”   “随他去。”薛铖于桌案后抬眸,道:“天牢附近咱们的人都布好了?”   “都安排妥了,但凡天牢内有风吹草动, 咱们能立刻赶到。”   “这就够了。”薛铖起身负手道:“今明两夜务必盯紧了,北宫政有伤在身,黎桑没有拖延的时间。”   魏狄颔首, 又道:“大理寺已将卷宗呈给陛下,但似乎上面并未有决断。将军,会不会有变?”   薛铖低眸沉吟,许久后才缓声道:“事已至此,若还有变数……”   那便只能是有人不作为了。   停顿片刻,薛铖摇头道:“静观其变吧。”   ***   此时黎桑在沈丛言的安排下抵达天牢。   天牢内阴暗幽冷,除了火盆的哔啵声外,只能听见脚步声回荡。北宫政被关押在天牢最里间,牢房为精铁打造,门口有两名带刀侍卫把守,看守严密。而北宫政被锁链绑缚、吊于半空中,披头散发浑身血迹斑驳,见有人走近,他只慢慢掀起眼帘睨了一眼,又重新闭上双眸。   黎桑面上不动声色,问随行而来的沈丛言:“这就是那刺客?”   “正是。”沈丛言答。   “他可招供是何方人士、为何要行刺临安王?”   沈丛言面不改色回答:“此人诡辩非常,经大理寺详查,已确认此人乃是曾在京城兴风作浪的刺客竹柳公子。至于为何刺杀临安王,此人满口胡言,且还在京城犯下别的案子,我们推测恐怕是为了重出江湖制造声势。”   “哦?”黎桑挑眉,道:“我可不觉得冒险刺杀我魏国使者只是为一个江湖客成名铺路。”   沈丛言眯起眼,冷声道:“敢问国师有何高见?”   黎桑道:“此人必有隐瞒,让我进去和他说两句吧。”   沈丛言极不赞同,道:“此人穷凶极恶,下官劝国师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人都被你们打成这样了,还能掀什么风浪?”黎桑一眼睨去,语气露出几分玩味,“或者是晋国为了迅速了结此案,寻了个替死鬼来,所以怕本国师一问之下露陷么?”   “国师慎言!”沈丛言怒道:“此案牵涉两国邦交,陛下万分重视,大理寺连同骁卫府连夜破案擒得此人,证据确凿,岂是你空口白牙可以诋毁的!”   “既然证据确凿,又何惧我三言两语验一验呢。”黎桑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在沈丛言耳畔道:“遇刺的是我大魏堂堂临安王,可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能随便糊弄过的。”   沈丛言面上一阵青白,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来人!开牢门,送国师大人进去!”   黎桑微笑颔首:“有劳。”   沉重的牢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黎桑矮身入内,在门边侧脸道:“请诸位在门外守着。”   沈丛言被他命令般的语气气得不轻,索性命人重新锁上牢门,将他们二人锁在牢中。   黎桑嘴角吟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缓步走向北宫政,待他近身,北宫政紧阖的眼眸倏地睁开,眸光锋锐,蕴藏乌云惊涛,直看向黎桑的双眸。   外头的沈丛言同样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只是在他的角度,黎桑恰遮住了北宫政的面容,掩去了乱发之下的满目峥嵘。   黎桑的声音在寂静的牢中响起:“你刺杀临安王,有何目的?受谁指使?”   北宫政声音虚弱,漫不经心说道:“无人指使,一时兴起就杀了,哪有什么目的。”   “撒谎!”黎桑的手钳向他的喉间,迫他抬起头,借着身体的遮挡不着痕迹地将一粒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语气满是怒意:“费尽心机纵火行刺,以为用如此荒诞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么?”   北宫政嗤笑:“爱信不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此态度,与大理寺审讯时如出一辙,沈丛言微微挑眉,浮出一分看好戏的表情。   大理寺重刑加身都没能让他开口,你一个国师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黎桑却慢慢松开了手,背过身去,看着牢房外的沈丛言,低低笑道:“你尽管嘴硬,晋国撬不开的嘴,可不代表魏国没有办法。”言罢,负手而去。   沈丛言的面色有些沉,待走远几步后问道:“国师方才所言何意?”   “莫非大人真的相信那刺客所言?”黎桑声音不无讽刺,道:“如此荒诞的理由魏国绝不接受,既然诸位没有办法撬开他的嘴,那我只能禀告承光帝,将此人带回魏国严审!”   ***   等黎桑入宫觐见、魏狄揣着热乎的消息赶回骁卫府时,溯辞正在薛铖屋里喝茶。   她悄悄留下了上回穿走骁卫服,今日摸着之前薛铖送她出府的路又悄悄溜了进来。近日骁卫府守备森严,中途还差点被人发现,好在有惊无险,寻了个空档钻进了薛铖屋内,将他吓了一大跳。   魏狄进来时,她刚被薛铖说了一顿,缩在屏风后委屈巴巴地捧着他的茶碗小口啜着,竖起耳朵听魏狄急吼吼地向薛铖禀告。   “将军,黎桑那厮去了天牢,扬言大理寺既然查不出来,就要将人带回北魏审问,如今已入宫觐见去了!”   薛铖屈指轻叩桌面,沉默不言。   溯辞闻言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道:“放心,他这次入宫必不会有所收获。”   “溯辞姑娘?”魏狄吓了一跳,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溯辞并不回答他的疑问,自顾自道:“大理寺和骁卫才前脚破案后脚就被讽为无能,承光帝好歹是一国帝王,再怎么摄于北魏威视,也不会容许脸面被一个国师轻易拂去的。况且大理寺全权负责此案,沈大人必不会轻易放人。”   薛铖点头道:“黎桑必会想方设法保住北宫政,只怕他还有后招。”   魏狄则心情复杂地瞥了眼屏风,有一瞬的走神。   说起来是不是该把将军这屋里的软塌换张大点的?这得多挤啊。   “万一他们劫狱成了……”溯辞蹙起眉头,有些担忧。   “不会。”薛铖断然否定,道:“天牢守备森严,若无内应很难成功,就算真把人劫出来,也难安稳把人送出晋国。以真相未明为借口把人光明正大带离晋国的确是上策,只怕黎桑会死咬着这点大做文章。”   魏狄陡然回神,焦声道:“那我们如何是好?”   薛铖摇摇头:“刺杀来使,按晋国律例当腰斩于市,他既认罪,如此处置无可厚非。但若为向魏国示好,将首犯交由魏国处置也无不可。只能看陛下如今是尚有如此决断和魄力,还是甘愿向魏国俯首了。”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沉闷起来,魏狄只觉胸口憋得慌,闷声说了句“我再去看看”,便低头匆匆离去。   薛铖依旧望着深棕的桌面出神,溯辞见他面有忧色,伸出一只胳膊向他招了招,道:“将军。”   薛铖闻声看去,随后起身走到软塌旁坐下,问:“怎么了?”   溯辞搭着他的肩起身跪坐在他身侧,把手塞进他的手心,道:“这下是不是觉得我偷偷跑来特别有先见之明”   “何以见得?”   “你看魏狄跑得那么快,我若不来,可怜的薛将军岂不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溯辞冲他眨眨眼,拿肩膀撞了撞他。   薛铖失笑,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有何高见?”   溯辞倾身上前,低声道:“将军,其实此事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无需在意,不论承光帝是何态度,你心里的疑惑都会有一个答案,不是么?”   “最重要的决断不在他们手中,而在将军心中。”溯辞眼眸闪着亮光,一字一顿道:“只要将军心里有了决断,必可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她翻过他的手掌,葱白的指尖在他手心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图腾的形状,她说:“上位者若为明君,将军可成千古贤臣;若上位者不仁,将军这双手同样能翻云覆雨扭转乾坤。”   “昨夜我曾问将军,你手中所握是否配得上心中所愿。今日,我再问将军一次,为了心中所愿,你这双手敢握住什么?”   “烙铁利刺、生杀予夺、天下兴亡,将军敢不敢、愿不愿伸手一试?”   她的双眸仿佛蕴含着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将他缓缓拉入其中。   薛铖伸手拥住她,轻笑道:“你这番话可是大逆不道。”   溯辞眉眼弯弯,道:“若能蛊惑一代名将,这大逆不道妖言惑众的帽子我就勉为其难戴着吧。”   “胡说什么。”薛铖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溯辞扭了扭身子,哼哼两声,又道:“薛将军,你看我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你可千万罩着我呀。”   “放心。”薛铖摸了摸她的头,慢慢说出至今最重的一句承诺:“我哪怕是从阎王手里抢一口气来,也必不会丢下你。”   没料到半玩笑的话得来了如此郑重的承诺,溯辞惊讶地从他怀里抬起头,面有动容,而后凝望着他的双眼,郑重其事道:“薛将军,我一直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但如今,我更愿你能无所迷惘与畏惧,走出一条坦途来。”   薛铖神色温柔,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低声道:“再等等。”   等到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泯灭,或许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前行。 第49章 落定   诚如溯辞所言, 这回黎桑入宫并未得到承光帝的应允。   据说沈丛言被气得不轻,在御书房和黎桑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能说服谁,最后承光帝被吵得脑仁疼,稍稍安抚了黎桑,又命沈丛言详查此事,务必给北魏一个交代。   至此,不欢而散。   魏狄一面绘声绘色地描述沈丛言是如何怒骂黎桑的,一面还不忘夸了夸溯辞有远见。   溯辞得意洋洋, 薛铖则平静许多,只吩咐魏狄今夜务必守好天牢。   直至午膳时分,薛铖才将溯辞带回家。由于还有公务在身, 薛铖陪她吃过午饭后便返回骁卫府,耳提面命告诉她若有事就去茶楼, 切不可再私自偷溜进骁卫府。末了还收走了她那身骁卫服,任凭溯辞撒娇打滚绝不松口。   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 薛铖临去时揉了揉她的脸,承诺晚上给她带点心回来,这才将她哄了过来。   送走薛铖后,溯辞顿时闲了下来,左思右想还是换上她的仙姑装扮, 乐颠颠地往茶楼蹲薛铖去了。   不让我进去,我等着还不成么!   然而她刚进茶楼的门,掌柜便从柜台后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将一张信笺交给她,低声道:“仙姑几日未来,有个公子寻了仙姑好几回,昨日留下一张字条,说仙姑看后往府里寻他即可。瞧他的样子似乎有急事。”   “多谢掌柜的。”溯辞狐疑接过信笺,展开一看,只见安阳坊三个字跃然纸上。她眉头微蹙,立即将信笺揣入怀中,扭头疾步走出茶楼。   那是季舒城的字迹,留下这样的字条,恐怕是小双儿那件事有了眉目。   溯辞直接赶往季府,禀明来意后门房客客气气地将她请入花厅,言说季舒城今日尚在大理寺,却早留下话,若她前来则即刻差人请他回来。   “请姑娘稍后片刻,我家公子很快回来。”丫鬟奉上茶水,侍立一旁低眸温声道。   溯辞颔首道了句有劳,伸手端过茶盏轻轻撇着沉浮的茶叶,耐心等候。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季舒城赶回季府,匆匆奔入花厅,对着久候的溯辞抱拳致歉道:“姑娘久等了。”   溯辞起身回礼,问:“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季舒城屏退下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溯辞,沉声道:“安阳坊的阿四失踪了。”   阿四?不正是那个引她去小双儿坟前祭拜的黑脸少年么?   溯辞心下一沉,立即接过那张纸展开。纸上是简略极致的线条,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张简笔地图的轮廓。她诧异看向季舒城,问:“这是地图?”   季舒城点头道:“这是小双儿那块铁片上的图案,我请了位老师傅将它复原出来,就是这张地图。可等我拿着地图去寻阿四的时候,却被告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安阳坊了。”   “漱玉斋呢?”溯辞又问。   “漱玉斋也说他已缺席数日。”   溯辞的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地图,凝眸不语。   季舒城又问:“姑娘可认得这地图?”   溯辞摇摇头。她对晋国并不十分熟悉,又是这样简略的地图,半分头绪也没有。或许该去问问薛铖?   “或者姑娘可有别的有关漱玉斋的线索?”   溯辞仍旧摇头,道:“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赵公子那件古怪事了,但这张地图我倒是可以帮大人打听打听。”   季舒城面露喜色,道:“那在下先谢过姑娘了。”   二人又寒暄两句,溯辞很快揣着地图告辞离去。季舒城目送她消失在门后,沉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沿着游廊慢悠悠走来的季老太傅,疑惑问道:“爷爷,此事她当真能能帮上忙?”   季老太傅笑眯眯地看着溯辞离去的方向,道:“放心,我什么时候坑过你?”   季舒城将信将疑,却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不再多说些什么。   左右如今线索断了,不妨就这样等等看吧。   ***   这日薛铖公务繁多,溯辞在茶楼眼巴巴地望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他提着一包点心过来。入屋倚窗而坐,十分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溯辞为他倒了杯茶,轻声问:“又出事了?”   薛铖灌了口热茶,一边替她拆点心包裹一边说:“这才把北宫政抓住,今日朝中就有人弹劾我统帅不利以致出此大案,难堪重任。为此陛下把我召进宫又是一顿耳提面命。”   溯辞顿时惊道:“谁这么大脸?!”   薛铖失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尖,道:“不过那些不愿我执掌左骁卫的人罢了。”   溯辞拈了一块山楂糕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打算如何应对?”   “任他们去吧。”薛铖抿了口茶,道:“这个位子本就非我所愿。”   “唔。”溯辞点头应了声,又给他喂了块糕点,兴致勃勃地说起今日在茶楼卜的几个卦来,将这个略沉重的话题轻轻揭了过去。   可惜薛铖今夜还要守着天牢的动静不能久留,吃过晚饭后便准备离开。   临去前薛铖轻抚她的脸颊,低声道:“早些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万事小心。”溯辞伸手轻轻抱了抱他,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   暮色四合,天际涌来黑压压的云层遮蔽了月色,阵阵秋风穿街过巷,卷起地面零落的枯叶,擦着靴尖滑过,带着几分萧索味道。   天牢门口只亮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守卫腰悬佩剑分立左右,附近巡街的骁卫比往日多了许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次传开。薛铖和魏狄守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紧紧盯着天牢的动静。   “将军,他们今夜一定会来?”魏狄小声问道。   “北宫政有伤在身,黎桑不会拖太久,况且他今日才刚发难,必会借势而起。”薛铖靠在墙边,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低低说了句:“要下雨了。”   魏狄抹了把脸,不再多言,专心盯着天牢的方向。   直到二更的梆子敲过,寒凉的秋风带上了些许湿润的味道,万籁俱寂之中陡然听到天牢那边传来叠声呼喊:“来人!有人劫狱!快来人!”   薛铖与魏狄一跃而起,立即奔向天牢!   附近骁卫很快赶来,兵刃出鞘纷纷涌入天牢。只见牢中火盆被撞翻,火星溅了一地,牢房深处有激烈的打斗声传来。薛铖一人当先持剑直奔牢房深处,不多时便看见三个黑衣蒙面人和狱卒缠斗一处。   那三人功夫了得,身法灵活,在狭窄的牢房过道见周旋于十数个狱卒之中游刃有余,很快便将狱卒掀得人仰马翻。然而这三人目的并不在劫狱,一见薛铖率骁卫赶来,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调头提剑迎向薛铖。   兵刃相接火光四溅,一交上手薛铖很快也发现了他们的目的,心中猜想顿时坐实了一半。   等到附近的守备均闻讯而知时,那三人便毫不犹豫地突围逃离,典狱甚至调来弓箭手围堵,但三人轻功了得,即便留下皮肉伤也很快遁逃而去。   在典狱气急败坏命人追击之时,薛铖反而十分平静地收剑归鞘,叫住了正准备带人追捕的魏狄:“追捕就让今夜当值的人去,剩下的弟兄都回去好好睡个觉。”   魏狄尚一头雾水,薛铖却转脸看向了天牢深处的那间牢房,火光在黑暗深处跳跃,他似乎都能看到北宫政脸上得意的笑容。   “明晚可就未必能睡得着了。”薛铖低声说道,随后拂袖大步离去。   ***   天牢劫狱未遂之事很快上抵天听,索性要犯未被劫走,但劫狱之人同样没能被擒拿归案。大理寺、刑部几位要员,甚至连左相右相都匆忙入宫齐聚御书房。   承光帝捏着眉心听完典狱和薛铖的禀告,只手重重拍在案上,半晌无言,最后沉沉叹了口气。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外头内侍战战兢兢低声禀告:“陛下,北魏国师在外请求觐见。”   “他的消息倒灵。”承光帝冷哼一声,对着薛铖等人摆摆手道:“下去吧。”   待黎桑入内时,屋中只留下了左右二相。   薛铖和沈丛言十分自觉地在御书房外候着,看着泼墨般浓重的夜色,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御书房内很快传出争执之声,黎桑拔高的音调透过窗子断断续续传出——   “贵国天牢重地也能让人如入无人之境,连劫狱者是谁都查不清楚,如何能让本国师相信能查出刺杀临安王的真相呢?”   “有一必有二,我看这些人分明就是试探,若下回计划周密再来劫狱,敢问陛下是打算将首犯拱手放了么?!”   “你放肆!”斥责之声紧接而来。   随后屋内就着嫌犯的审讯与看管问题开始另一番唇枪舌战,沈丛言倒是竖起耳朵巴不得贴在窗户上听,薛铖却盯着夜里那一盏盏宫灯出神。   此时的争执已没有了任何意义,他算计黎桑和北宫政,他们同样能反过来捏着晋国朝野态度算计他,哪怕御书房内争得头破血流,最后的决断也不过龙椅上那位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恍惚间,他听见黎桑厉声诘问掷地有声:“临安王身为北魏使者横死晋国王都,晋国无力查探背后真相却阻挠魏国帮临安王讨一个公道。敢问陛下,这就是晋国与魏国修好的诚意么?这一纸盟约还未成陛下就打算撕碎了摔在本国师脸上么?!”   一室寂静。   薛铖慢慢闭上眼。   黎桑所恃的不过就是这些人求取丝毫安稳的渴望罢。   一线极细的雨丝从天幕坠落,砸在平滑的玉石台面,留下一个豆粒大小的湿痕。   仲秋夜雨,如期而至。   御书房内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后湮灭在淅沥沥的雨声中。两刻钟后,黎桑与左右二相前后走出御书房。   黎桑瞥了眼薛铖,极轻一笑,随后便由内侍撑着伞将他送出宫去。左相孟乾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也随之离去。倒是右相叹了口气,对他二人道:“回吧,陛下又犯头疼了,此刻不会见你们的。”   薛铖还未开口,沈丛言便匆匆上前行礼问道:“大人,此事可有定论?”   右相深深看了他一眼,只道:“两日后,北魏使团离京返回魏国,盟约已成。”   薛铖的心在那一刹跌入了谷底,就连沈丛言脸上也难掩失望之色,压低声音道:“这、就这样把人……”   右相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撑伞而去。   沈丛言唉声叹气,薛铖一言不发迈开步子,拒绝了内侍送来的伞,独自走入雨幕之中。   他还穿着一身银甲,雨丝击落在甲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目不斜视稳步行于宫道之上,慢慢向宫外走去。   身后宫灯飘摇,红砖琉璃瓦在雨夜中沉睡无声,有风呼啸而来,吹动檐角的铜铃,然而早已失了铃芯的铜铃无论如何击打都再也发不出丝毫声响。   薛铖就这样慢慢走离皇宫,走出这高得压抑的红墙,走出重重守卫,走到空旷的长街上。雨幕模糊了视线,然而他还是看见一柄油纸伞静立在街角,撑伞的人雪肤云鬓,缓缓抬足迎向他。   深色的伞面盖住了头顶的雨幕,溯辞仰起脸看他,伸手拭去他脸上的雨水,轻声道:“将军,回家吧。”   薛铖静静回望她,看着她温柔的面庞、她乌瞳里投映的星点光芒,而后慢慢握住她撑伞的手,低声应道:“好,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emmm简化了配角之间的摩擦,还是比较想突出将军的前后变化,希望不会太仓促!么么扎! 第50章 知心   这阵秋雨令京城的天彻底凉了下来, 天牢闯入刺客、北魏使团接手审讯嫌犯即将返魏的消息也在这一夜间传遍了各家府邸。   然而外界的轩然大波丝毫没有影响到薛铖,他今日休沐在家,两扇大门将外界的喧扰隔绝门后,府中依旧一片宁静。   雨仍在下,将黄叶片片打落,薛铖持剑立于亭台中,面上情绪莫辨,抬手抚过剑鞘上的花纹,蓦然拔剑出鞘。   铮地一声, 雪亮的剑刃在沉闷的空气中划开一道裂痕,剑身颤动,仿佛能感受到主人内心翻涌的情绪一般。   薛铖静静凝望利剑, 片刻后蓦然翻转手腕,凌空一剑刺出!   剑芒吞吐, 剑气纵横,凌厉的剑招在他手下铺开, 招式极稳,却又像蕴含着无边怒意、下一瞬就要爆发一般。剑刃荡出屋檐,切断坠落的雨丝,带着水滴收回,又随着他的动作甩出, 溅落于地。不多时,亭中地面便被雨滴溅得斑驳一片。   薛铖专注练剑,没有注意到小路另一头溯辞撑伞立于拱门下, 看向他的眼里不无担忧。   “溯辞。”正当她准备走上前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女声,转头看去,正见薛母顾氏款步而来。   “王妃。”溯辞诧异道:“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来了?”   顾氏的目光越过她,看了看练剑的薛铖,笑道:“同你一样。”   溯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低眸一笑。   顾氏上前于她并肩而立,看着薛铖的身影温声道:“铖儿自幼便这样,心里憋着事不爱说,就偷偷跑来这里练剑,不累得动弹不得是不肯收手的。”   溯辞十分意外地转脸看她,只见她面容柔和,望着薛铖的眼里满是疼惜。   “后来我发现他这个习惯,每回他再来闷声练剑,我就会让厨房做一碗杏仁酪来看他。能开解两句自然好,若不能,有人陪着也比放着他一人要强。”   溯辞点点头,道:“王妃苦心,将军定然会懂。”   顾氏笑着看向她,从桂嬷嬷手里接过食盒递给她,道:“去吧。”   “这……”溯辞有些犹豫,问:“您不去看看么?”   “哄了这么多年早哄腻了。”顾氏拍拍她的手,道:“去吧。”   溯辞这才拿过食盒,对她道:“多谢王妃。”   顾氏笑着点点头,看着她缓步走去亭台,片刻后转身对桂嬷嬷道:“咱们回吧。”   等溯辞走近亭台,薛铖也发现了她的到来,慢慢停下手中的剑,看着她拾级而上,收好油纸伞,抬脸笑盈盈地瞧他。   “怎么跑这儿来了?”薛铖收剑归鞘,大步迎向她。   “自然是来看你。”溯辞晃了晃手中的食盒,道:“顺带帮王妃带点东西给你。”   看见那熟悉的食盒,薛铖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道:“让你们费心了。”   溯辞冲他眨眨眼,将食盒放在桌上,一面开一面道:“知道费心还这么一声不吭跑来练剑。”   素手掀开盖子,还不等薛铖说些什么,溯辞瞧见里头两碗乳白的杏仁酪,顿时笑着哎呀了一声,喜滋滋道:“王妃真是贴心。”她抬头对薛铖挤眉弄眼,说:“这下不用眼巴巴瞅着你吃了。”   薛铖失笑,伸手去捏她的脸,道:“贪嘴。”   溯辞龇牙,作势要咬他,被薛铖轻易躲了开去。二人闹了一阵子才在桌边坐下,一人端着一只碗,一面闲谈一面吃酪。   这一幕正落在远处枝叶掩映间探头探脑张望的薛敬和季老太傅眼里,二人看着那香甜的杏仁酪,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看我就说嘛。”季老太傅瞥了眼薛敬,道:“有溯辞陪着,薛铖没那么容易被打垮的。”   “我只是担心嘛。”   “有啥可担心的!”季老太傅瞪圆了眼,“都到这地步了,他要再醒悟不过来,那脑子也没救了。”   那边薛铖一口酪喝得急了,呛得连声咳嗽起来,惹得溯辞一边给他顺气,一面笑道:“这也能呛?”   薛铖半晌才缓过气,幽幽转脸看了那碗酪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刚才谁念叨我了?   等一碗酪喝完,雨也小了不少。薛铖此时已无练剑的兴致,索性陪着溯辞一同去还了食盒,再送她回院子。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二人共撑一柄伞并肩而行。不愿再提那些烦恼事儿,溯辞抬眸看着天际的一线光亮,突然道:“将军,若午后雨停了,咱们去市集逛逛吧。来京城这么久,我还有好些地方没有好好逛过呢。”   薛铖垂眸看她,见她眼里满是期待,心念一动,遂道:“何须等放晴,雨天京城也是有好去处的。”   溯辞顿时惊喜地拍手笑道:“那正好!就有劳将军引路了。”   薛铖微微俯身,低声道:“荣幸之至。”   ***   雨天的京城确实有一个好去处,名曰霜园。园主人酷爱东南一带的园林建筑,仿其风格建造霜园,院中奇花异石雕栏画栋应有尽有,还有水榭亭台极尽雅趣。霜园一直以来多为京中文人士子青睐,但园子每日接待客人数量有限,加上高昂的酒水费用,也令不少人望而兴叹。   但雨天客少,想得一席位较平日也要容易一些。   等薛铖带着溯辞抵达霜园时,只剩竹居和曲水亭还空着,溯辞想了想,点了竹居,薛铖又要了一壶酒,而后便跟着侍者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向竹居而去。   竹居顾名思义,乃是一间为翠竹林包裹的木屋,无门无窗,四面垂着层层纱幔和竹帘,内有软塌矮桌,甚至还烧着火盆。侍者将酒放下后便告辞离去,偌大的竹居顿时只剩薛铖溯辞二人。   薛铖拉着她在屋檐边坐下,雨水从檐边坠落,滴在光滑的石面,溅起水花朵朵,整个屋子沉浸在雨穿竹林的簌簌声中,自有一番能宁静心神的氛围。   溯辞索性脱了鞋,光着脚伸出屋檐外,冰凉的雨丝洒落在光滑的肌肤上,激得她顿时打了个颤。   “也不怕冷。”薛铖想去拉她却被躲开,无奈道:“当心着凉。”   “不会的。”溯辞将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脸颊,笑眯眯道:“就一会儿。”   薛铖捉了她的手,转头斟了杯酒递给她,道:“尝尝。”   溯辞兴致勃勃地接过小巧的酒杯,想也没想地一口闷了,辛辣的味道顿时冲上脑门,刺得她眼泪汪汪直吐舌头,道:“怎么不是甜的!”   薛铖顿时笑了开去,晃了晃手里的杯子,道:“霜园从不卖甜酒,这里的酒多是窖藏的佳酿,照你这个喝法,三两杯就得上头。”   “那你不早说!”溯辞愤愤瞪他一眼。   “谁知你喝这么急。”薛铖又倒了一杯递给她,嘱咐道:“慢慢品才品得出味道。”   溯辞鼓着嘴接过杯子,狐疑问道:“将军你怎么这么懂呢?”   薛铖摩挲着杯沿,轻声道:“我爹最喜欢这种风雅的东西,在我第一次出征前,他就带我来的这里,大醉一场,最后还是我给他扛回去的。”   溯辞看着他,慢慢抿了一小口酒。醇酒入喉,在最初的辛辣于舌尖散尽时,口腔里漫开一股清香的味道,如初生的嫩竹叶,而后慢慢涌起一丝回甘,萦绕唇齿之间,经久不散。   从没喝过这样的酒,溯辞眼前一亮,赞道:“好喝!”   薛铖含笑睨她一眼,道:“悠着点,这酒烈,可不许贪。”   身体里慢慢升起暖意,连浸在雨幕中的足尖也不那么冷了,溯辞靠在薛铖的肩上,抬眸看着雾蒙蒙的天,轻声道:“小时候教我课业的师傅们总是告诫我谨言慎行,一直说我是云浮的圣女,每一句话都代表着云浮,必当慎之又慎。但凡我说些他们觉得不合身份的话,就会毫不留情地训斥我。到后来,我也变得不爱说话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无论是喜悦还是难过,都一个人默默受着。”   薛铖微愣,转脸看向她,却见她凝望着屋外的雨帘,继续道:“有一回师傅训得狠了,我满心委屈满腹牢骚却一句话也不敢说,最后只能悄悄躲在阁楼里哭。那回是嬷嬷找到我的,我问她为什么我成了圣女却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了?嬷嬷却告诉我,人这一生真真假假需要说很多话,一半是说给别人听的,另一半才是自己内心真实所想。”   “她说我不能把心里的这一半到处说给旁人听,因为有些人不在乎,而有些人会利用。”   她又轻抿了一口酒,目光似乎穿过了这山河万里,看向遥远西境深处那座洁白的宫殿。   “我当时问嬷嬷,是不是我这一半的话就要永远闷死在心里了。但嬷嬷说不是的,她说这一生每个人都能遇到那个愿意为你倾听心声的知心人,令你的万语千言得以安放。”   溯辞抬起头看向薛铖,凝望他的双眼,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将军,你愿不愿让我成为你的知心人?”   薛铖的目光柔软下来,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将头贴上她的额头,低声道:“我让你担心了。”   “这样大的变故,说不担心都是假的。”溯辞眨眨眼,“不仅是我,恐怕王爷王妃心里也是担忧的。”   “我没事。”薛铖叹声道:“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溯辞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没事的,现在看清了总比他日生死关头才恍然大悟要好。”   薛铖没有说话,轻轻印上她的唇,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溯辞眸光闪动,伸手攀上他的衣襟,低声问:“将军,你这算默许了?”   “嗯。”薛铖应道:“总不能让你白担心。”   “那下回你再一个人闷头练剑,哼,我可要罚你咯。”溯辞轻哼一声,恶狠狠地说。   薛铖眸中笑意更浓,问:“夫人打算怎么罚?”   溯辞欺身上去,在他唇角轻咬一口,道:“这样……”那个罚字还没说出口,只听薛铖低笑一声,深深吻下,将尾音吞入腹中。 第51章 惊险   雨珠顺着光洁的脚踝滑下, 薛铖捧着溯辞的脸吻得深入而沉醉,舌尖残存的那点酒意渡入对方的唇齿间,温软的唇舌勾缠,他贪婪地掠夺她口中的香甜,一手滑向她的颈侧,一手探向她的腰迹,将她揽向自己。   风穿竹林而过,带着湿润的水气闯入屋中,卷起轻纱幔帐贴向薛铖身侧, 粘向溯辞垂落的衣袂,将二人轻轻包裹。   薛铖手上发力,只手将她抱起, 放在自己腿上,这才松开她的唇, 轻轻抚摸她颈侧的肌肤,看着她浅浅喘息, 哑声道:“溯辞,此生能遇见你,实我之幸。”   前世无知无觉的横冲直撞全在遇见她的那天戛然而止,开始折向另一个虽然未知、却能看清一切迷局的道路。他甚至开始怀疑上苍重新给他一次机会,是否就是为了遇见她。   “那当然。”溯辞一点也不谦虚地满口应下, 道:“为了能到你身边,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薛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真是辛苦夫人了。”言罢又凑去吻她。   溯辞紧紧贴着他, 推着他的胸膛想把他压向地面,薛铖识破她的想法,紧紧圈着她的腰,又捉住她的手,在她唇边低语:“想做什么?”   溯辞吟着笑,伸出粉嫩的舌尖在他唇上勾过,曼声问:“将军以为呢?”   薛铖轻咬她的唇瓣,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然而正当他准备将溯辞抱去屋内时,潇潇雨声中突然传来一丝异样的动响,薛铖尚未起身,想也不想地抱着溯辞往旁边一滚。   只听笃笃笃三声,在方才他们坐的位置,赫然钉着三枚短镖!   薛铖扶着溯辞起身,警惕了看着短镖袭来的方向,拉着溯辞慢慢走向放置一旁的佩剑。   然而这一击过后,竹林中再没了动静,又或是这细密的雨声遮住了那轻微的声响,薛铖不敢大意贸然上前,只将溯辞护在身后,聚精会神捕捉着哪怕一瞬的异常。   时间缓慢流逝,再几乎教人以为方才那一瞬只是错觉的时刻,呼啸的风声夹杂着锁链的窸窣声陡然从身后传来。薛铖蓦然转身,搂着溯辞弯腰仰倒,勾着铁索的飞镰几乎贴着面门而过,一击落空后又很快连着锁链被拽回。   薛铖拔剑出鞘,立即带着溯辞直起身看向袭来的人,只见四个各持一对飞镰锁链的蒙面人慢慢走入屋内,在光滑的木板上留下一个有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来者何人?”薛铖冷声发问,但意料之中的未得到任何回应。   蒙面人的目光在薛铖面上一扫而过,随后落在了溯辞身上,溯辞心头一跳,很快反应过来,蹙眉道:“黎桑?!”   那一瞬,蒙面人动了,锋锐的飞镰脱手而出,齐齐掷向溯辞。薛铖即刻提剑就挡,然而溯辞没有趁手的兵器,仅靠薛铖一人难以拦住四对飞镰,她看着一只漏网之鱼切向自己,闪身避让的同时伸手握住了连接的锁链,顺势轻身而起,攀上了房梁。   赤裸的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溯辞翻过房梁,带着那截锁链绕过木橼落向地面,同时手上发力狠狠一拽。   那铁索飞镰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扣在蒙面人腰上的,被她猛地一拉,令那蒙面人猝不及防向前跌了几步。薛铖瞅见空档顿时一剑荡去,与此同时溯辞将锁链在手上飞快缠了几圈,向反方向发力狂奔几步。   这些蒙面人善用飞镰远程布阵,但一旦近身自然敌不过薛铖的快剑,一个避闪不及便被薛铖一剑贯胸。鲜血溅落,看着同伴抽搐着倒地,剩余三人顿时后撤几步,又将飞镰向薛铖缠去。   此刻溯辞距薛铖已出五步之外,忙甩开锁链正欲上前相帮,然而后背陡然一凉,令她生生止住步伐扭头看向身后。只见雨幕重重间又有三个蒙面人持剑跃入屋内,剑锋直冲她而来!薛铖被飞镰绊住手脚,却也察觉了她这边的异状,顿时惊叫道:“溯辞!小心!”   溯辞急中生智,一把抓起锁链绞住逼近的利剑,弯腰侧翻,又避过了劈下的两柄剑。但这几人训练有素,很快从溯辞手中脱身,又齐齐攻来。   细长的锁链在她手中如长鞭般舞动,一次又一次化解了逼至眼前的杀招,但这些人武功不俗又是有备而来,溯辞不会用飞镰,仅靠铁索能守却难攻,也渐渐有些吃力起来。   薛铖那边又捅穿一个蒙面人,这才得以从层层锁链中脱身,回护溯辞。   看见她被铁索勒得发红的手,薛铖心头涌起怒意,狠辣的剑招不遗余力地施展开,顿时迫退了那三个蒙面人。那三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又提剑缠向薛铖,一人虚招先行,后两人专攻薛铖空隙,顿时紧紧咬住了薛铖的注意力,令他无法分神。   而溯辞刚喘一口气,想到那几个使飞镰的蒙面人,不敢大意,立即回身看去。然而除了那两具倒地的尸体,另两名蒙面人竟凭空消失在屋内。四周幔帐随风而动,竹帘低垂,成了绝佳的藏身之处。   她握紧了手里的铁链,屏息凝神四下张望。眨眼的瞬间,凉风吹开幔帐,一名蒙面人赫然出现在一侧帐后,同时飞镰脱手而出,击向溯辞。   溯辞同时甩开锁链,链条缠住飞镰,她翻转手腕蓦然用力一拽。但这回,那蒙面人不知何时接下了缚在腰间的铁链,在她发力的同时突然松手!溯辞猝不及防,顿时向后急退,而就在这瞬,她身后另一个蒙面人掷出锁链,缠向她的后背。   溯辞用尽全力翻身避让,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铁链缠住她的两只手臂,顿时将她拽着向后倒去。而面前的那蒙面人疾步而来,也将锁链缠住她的腰腹,二人一见得手,同时朝屋外奔去!   “将军!”溯辞被拖着向后滑出,惊声疾呼。   薛铖这才注意到她的险状,惊怒之下被面前的蒙面人抓到空档,在腿上留下一道剑伤。他眼也不眨,反手切断那人手腕,又一脚踹开挡路的一人,飞快朝溯辞奔去!   使锁链的两人轻功极佳,须臾之间便奔出屋子,闯入漫漫雨帘,雨水当头浇下,顿时将溯辞淋透。薛铖眦目欲裂,想也不想地将手中长剑狠狠掷出。   这一剑极快也极准,破空声响起,而后将一个蒙面人的头颅扎了个对穿!   铁链脱手,溯辞身形一滞跌倒在地,但双手的束缚已松,她立即爬起身,一边去解腰间的锁链,一边奔向薛铖。   另一个蒙面人显然被骇住了,步履有一瞬的停顿,甚至被溯辞拉着向后退了几步。等他骇然回首,只见雨幕中薛铖疾步掠来,虽失了兵器,但那双眼、那一身迸发而出的杀气足以震得人肝胆俱裂!   只一个恍神,薛铖拦腰搂住溯辞,同时也握住了那截锁链。手臂青筋暴起,只听他厉喝一声,瞬间将那蒙面人拽了回来。   后头那三人一见失了先机,很快抽身而退,眼前这人正要咬破毒囊自尽,就被薛铖卸了下巴。手如铁钳般死死捏着那人的下颌,大力之下几乎要将他的牙床捏碎,薛铖在确认溯辞安好之后,慢慢附身看向他,冰冷的双眸中怒火燃烧,他说:“回去告诉黎桑,北宫政还没交到他的手上。他若再敢动溯辞的主意,我哪怕是闯了天牢,也必斩下北宫政的头颅为他践行!”   一字一顿,饱含威慑与杀意,那人手足冰凉冷汗涔涔,被薛铖捏着下颌狠狠掼在地上,一脚踩在心口,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呼。   “记住了?”薛铖冷声道。   那人捂着下巴连连点头,等薛铖一松脚便连滚带爬地逃窜而去。   这样的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园主人,薛铖刚把溯辞抱回屋中,几名侍者便撑伞而至,一见这满室狼藉和二人狼狈的模样便连连告罪,立即差人给他们送来伤药热水和干净的衣物棉布。   园主人似乎也是经历过风浪的角色,手下处理起尸首血迹也十分利索,不问缘由、不好奇窥探,只是委婉地告知薛铖这些损坏的幔帐恐怕要记在帐上了。   薛铖摆摆手,一言不发地抖开棉布紧紧裹住溯辞,侍者见状很快清理干净屋舍告罪离开。   薛铖拥着溯辞坐在火盆边,等人走干净了才掀开棉布查看她是否受伤。湿漉漉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依稀还能看出铁索勒过的痕迹,看得他面容紧绷、眸光森冷。   “我没伤着,就是胳膊有些疼。”溯辞轻声道,低眸就看见薛铖染血的衣摆,惊道:“你受伤了?!”   “皮肉伤,不妨事。”薛铖掀开她的衣服,看着手臂上的淤痕,又轻轻捏了捏各处关节,这才松了口气,道:“没脱臼,回头好好揉揉,怕是要青上好几天。”   “淤青而已,倒是你。”溯辞连忙去拿药粉和棉布,跪坐在他身侧,又伸手去卷他的裤腿,却被薛铖拉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搂进怀里。   “哎呀,先把伤口处理了。”溯辞拍了拍他的肩,皱眉道。   “一会儿,就一会儿。”薛铖埋首在她颈间,轻轻闭上眼。   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方才那一剑慢了或者偏了会是怎样的后果,只能庆幸老天爷终究还是眷顾了他一回,没有眼睁睁地失去她。   黎桑敢如此肆无忌惮,不就仗着捏死了这满朝的软肋么!不能再犹豫了,不论是溯辞还是他想守住了江山黎民,他若再无所行动,只怕对手的刀剑就要横在自己、甚至是他所在乎的人的喉头!   “是我大意了。”他轻吻她的颈侧,沉声道:“黎桑贼心不死,不得不防。这几日你好好待在王府,我让魏狄过来守着,必会护你平安。”   溯辞神色柔软下来,轻轻拥住他,在他的脑袋上蹭了蹭。   二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不过片刻,溯辞又皱起眉将他推开,道:“一身湿漉漉的也不嫌难受!快换衣服去,小心一会着凉了。”   薛铖搂着她的腰不撒手,提议道:“你手都这样了,我来帮你换。”   “……将军,你这是借机耍流氓!”   作者有话要说:  车是什么?不存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ω\*) 第52章 燕云   二人一身狼狈回府, 薛敬和顾氏俱吓了一跳,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暂时压下心头种种疑问,一边去寻伤药,一边去吩咐厨房熬姜汤。   薛铖的伤只是皮外伤,未曾伤及筋骨,上药包扎后立即赶去溯辞屋里。   溯辞双臂的上的淤痕此时已是青紫一片,落在白皙的肌肤上更加触目惊心。薛铖进来时她正用药油揉着淤青处,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一见薛铖入屋便耷拉下嘴角,委屈地说:“疼。”   “疼也得揉开。”薛铖走去她身侧坐下,抬起她的胳膊, 用掌心轻轻揉着,安慰道:“揉开了好得快。”   溯辞小声嘶着气, 问:“你的伤处理好了?”   “嗯,皮肉伤, 养两天就好了。”薛铖抬眸看她一眼,道:“倒是你,这几日记得揉,不许偷懒,回头我再去抓些活血的药来。”   他的话方落音, 就听见门边传来一声清咳,二人抬眸看去,只见顾氏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道:“就知道都在这儿,姜汤熬好了快来喝,免得染上风寒。”   “王妃费心了。”溯辞笑着起身去接她手里的托盘,却被顾氏避开,嗔了她一眼,道:“手还伤着,乖乖坐好。”言罢将托盘置于案上,先端了一碗给溯辞,又嘱咐道:“慢些喝,当心烫嘴。”   薛铖摸了摸鼻尖,十分自觉地自己去端另一碗,一扭头就发现顾氏把自己的位子占了,只能默默在桌边坐下。   溯辞乖巧地捧着碗小口啜着,一旁顾氏看着她手上淤青,也是格外心疼,道:“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   “没事。”溯辞宽慰道:“没伤到筋骨,等淤血化开就好了。”   薛铖闻言默默投去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方才谁喊疼来着?   顾氏看着二人喝完姜汤,却并未离开,反而卷起袖子亲自拿着药油给溯辞揉胳膊,一面揉还一面说:“铖儿五大三粗下手没个轻重,姑娘家身子娇贵,还不如我来呢。”   溯辞忍俊不禁,抬眸冲薛铖吐了吐舌尖。   薛铖满脸无奈,见溯辞这已没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心里便开始盘算起别的事,不多时便默默离去。   回屋换了身玄黑的衣裳,撑一柄不起眼的油纸伞,薛铖沉着脸冒雨离府。在途径前厅时恰遇上薛敬,见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薛敬欲言又止,最后只说:“等你回来,来书房一趟。”   “嗯。”薛铖颔首,道:“我去去就回。”   薛敬并不多问,摆摆手便由他出府。   雨天的街市较往日清净许多,薛铖伞沿低垂,穿梭在漫漫雨幕中,直奔天牢而去。   亮出骁卫府的令牌,天牢守卫随即放行,领着薛铖走向关押北宫政的牢房。还未至牢房跟前,薛铖便看见牢房外还守着数人,并非天牢的狱卒,却是北魏使团随行的侍卫。   薛铖皱起眉头,一问才知昨夜承光帝答应将犯人交给北魏处置后,黎桑就以防止歹人再劫狱为由,往天牢内安排了使团侍卫专门看守北宫政。   “大人若想问话便快些吧。”引路的狱卒压低声音道:“今晨沈大人欲再提审犯人,半途被北魏国师拦了下来,这些人如今气焰嚣张得很。”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在牢房前站定,薛铖侧脸说道。   那狱卒应了声是,又看了看目不斜视的北魏侍卫,默默退了出去。   虽有专人看守,北宫政依旧被铁链吊在半空中,见薛铖来了,慢慢抬起头低声笑了起来。   “薛铖,看来这一回你我都棋差一招。”北宫政毫不避讳地笑道:“你奈何不得我了。”   薛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拢。   “不,不仅是奈何不得。”北宫政摇摇头,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还得把我安安稳稳地送出京城。”   他的目光满是戏谑和挑衅,慢慢说道:“京城在你手底下出了这样的乱子,只怕已经有人开始弹劾了吧?若再出什么事,只怕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过得如何用不着你操心。”薛铖冷声道:“棋差一招我认了,但来日方长。北宫政,他日沙场上相见,才是真正你死我活一较高下之时。”   “正有此意。”北宫政目光慢慢变得锋锐,低声道:“权术谋略杀不死的,我的剑一样能斩断!”   薛铖紧攥的手在那一瞬松开,蓦然拂衣离去。   他从未在意过手中的权柄,直到如今、直到出现这唯有无上权势可以轻易扭转的局面之时,心底的渴望如同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直入云霄。   半数禁军、戍守京师之权,不要也罢!   此刻他只愿将杀伐握于掌心,扫净这大树上无数依附盘踞吸血的蛀虫,才能谈戍守二字!   ***   乌云遮天蔽日,一丝放晴的意思也无。等到天色暗淡、府邸的灯笼一盏盏亮起之时,薛铖来到薛敬的书房,对着书桌后堪堪放下笔的薛敬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双膝重重嗑在地面,薛铖垂首盯着自己漆黑的影子,一字一顿道:“父王,我欲辞去左骁卫上将军一职!”   薛敬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不无意外,盯了他许久才慢慢将手按回桌上。宣纸上的墨迹未干,笔锋凌厉,正写着一个锋锐的“战”字。   “为何?”薛敬缓声问。   “京师根本不需要戍守,它所畏惧的并非外敌,而是内患。”薛铖抬头看向薛敬,目光坚定,“若不能把这些内患连根拔起,这座城迟早会被他们蛀空,一味的守已经没有意义了。”   “清扫内患,说得轻巧。”薛敬轻叩桌面,问:“你若辞去左骁卫职务,便是真正的双手空空,拿什么去清扫?”   “晋国以兵马定天下,我失去的可能是这京中人人羡慕的名号,但那些虚衔永不可能比得上兵权。”   薛敬眯起眼,厉声诘问:“你是打算反么?!”   “孩儿不敢。”薛铖毫不怯弱地直视薛敬的双眼,道:“但想压制住这些盘踞的勋贵世家、还朝廷一片清明,唯有兵权!”   “你已交还虎符,陛下不会让你北上的。”薛敬道:“且不说你拿这兵权要如何,一旦辞去左骁卫职务,你手上没有一兵一卒,要如何掌握兵权?”   “爹,七岁那年您就把我送进了军营,试问当时我手中可有一兵一卒?”   “如此说来,你是打算从头做起了?”薛敬挑眉。   “不错。”薛铖道:“就算不能北上,我还能去西边、去南边。西边沙盗猖獗,南方多有匪患,虽不及北方形势严峻,但也一直是朝廷所头疼的事。我若主动请缨,应有一线希望。”   “但这两处的兵可不比京师、不比那些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士。”   “一年时间,我有自信必能练出一支精兵!”薛铖字句铿锵。   薛敬长长舒了口气,道:“看来你这是把所有事都筹划好了,只是象征性来通知一下我吧?”   薛铖默默低下头。   “也是,否则也从没见你如此自觉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礼。”薛敬慢慢坐回椅背,面上的神色却松快起来,笑道:“太傅大人,您出来吧。”   薛铖闻言顿时大惊,霍然抬头看向薛敬,却见他一脸老神在在的表情。与此同时,里屋传来一声低笑,季老太傅拈着白须缓步而出,看着薛铖堪称惊恐的表情,对薛敬道:“你好歹也铺垫一下嘛,瞧把这孩子吓的。”   薛敬:“没事,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了。”   二人熟稔的口气薛铖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突然有种自己被骗了感觉。   东陵王府和清贵季家,这两个看起来绝凑不到一块儿去的地方居然还有如此牵连?!况且薛铖似乎记得早年季明博还骂过薛敬玩物丧志有损皇家颜面来着?   “爹……”薛铖半晌才缓了过来,十分复杂地开口道:“您这些年,是在韬光养晦么?”   “没有没有。”不等薛敬开口,季老太傅抢先道:“他是真不学无术来着,别把你爹想成人精,他可没那脑子。”   薛敬:“太傅大人,这好歹当着小辈的面,您就不能给我留点威信么?”   季老太傅白了他一眼,慢慢上前扶起内心波涛翻涌的薛铖,笑眯眯地说:“方才的话我都听见啦,别担心,我呀,是和你一条心的。”   薛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能有如此觉悟,老朽很是欣慰。”季老太傅十分亲热地拍拍他的胳膊,道:“但这条路会比你以往走的路都要难,甚至会有性命之忧,你可想好了?”   思绪被这沉重的问句拉了回来,薛铖看着二人,坚定地回答:“不论前路如何艰险,这一步我走定了!太傅大人,我不愿再眼睁睁看着明明可以抓住的东西,因为这些人的畏缩与胆怯被旁人占得先机。”   “好!”季老太傅面露赞许之色,后退两步,道:“薛铖,跪下!”   薛铖撩袍向季老太傅俯首。   “这一跪,你跪的不是我,而是明熙帝!”季老太傅正色道:“你听好了。自晋太/祖平定中原开始,晋国皇族设有一支亲卫军,名曰燕云。”   “燕云军乃太/祖一手创立,军中将士个个骁勇,只听命于帝王一人,四海平定之后逐渐转至暗处,仅在需要时出动。”   “晋国历任帝王都会接掌燕云令,但至明熙帝时,燕云令并未传给太子。”   季老太傅深深看他一眼,继续道:“当年太子沉迷仙道,明熙帝唯恐惹出乱子,将燕云令交给了当时的顾太傅,命他辅佐太子,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将燕云令交给太子。”   “谁知,这个时机再也没有到来。”   “顾太傅心力交瘁,在故去之时将燕云令交给他的弟子、我的父亲,叮嘱务必要守好这最后一件筹码。”   “薛铖,如今燕云军就在西南边境,只是时历四朝之久,这柄利剑你能不能收归己用、令它再现昔日锋芒,就全看你自己了。”   季老太傅从怀中取出燕云令交给薛铖,郑重道:“殿下,望你能铭记今日的决心,切莫辜负这几代人的心血。” 第53章 结发   二更的梆子敲过, 溯辞捏了捏有些疲累的眉心,正准备吹灯入眠。才刚揭开灯罩就听到轻轻的扣门声,溯辞诧异地跑去开门,只见薛铖垂手立在门外,灯火投映在他乌黑的瞳中,隐有星点斑斓。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溯辞侧身将他让进屋,关上门一回头就撞上了薛铖的胸膛。他伸出手按在她身后的门扉上,慢慢弯腰低头,将脸埋进她的肩窝, 一言不发。   溯辞吓了一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和爹商量好了, 决定辞去左骁卫的职务,离开京师。”薛铖闷声道。   “好呀。”溯辞轻轻攀着他的肩, 笑道:“离开是非之地对你而言是好事。”   薛铖长长吐了口气,将燕云军一事略说了一遍, 而后慢慢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肃色道:“溯辞,西南不比京师,地处偏僻,匪患严重, 十分艰险。我此去归期未知,你……”   “我随你去。”溯辞打断他的话,郑重道:“说好了要带着我的, 你可不许把我丢在这儿。”   薛铖贴上她的脸颊,声音带上几分歉疚:“我没打算把你留在京城,只是这样一来,请封世子妃的事就得暂时搁置了。否则一旦旨意下来,你恐怕非得留在王府不可了。”   “不妨事。”溯辞闻言开开心心搂上他的脖子,道:“能在你身边就好。”   薛铖将她搂进怀里,低语一声:“委屈你了。”   溯辞摇摇头,又问:“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我就向陛下请辞,等调令下来到出发,应该也需四五日的时间。”薛铖道:“京里你若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这几日我陪你去。”   溯辞眼前一亮,道:“我们再去一回霜园吧,王妃说里头有一处名叫登仙台的地方,夜里景致极美,一见难忘。”   “娘和你说的?”薛铖愕然。   “嗯,王妃说当年王爷曾带她去过一次,那时是梨花开的季节,花瓣如飞雪,流萤穿行,远有丝竹乐声,台下流水环抱,有河灯漂浮,令她难忘至今。”   溯辞的声音饱含向往,薛铖眼里浮起笑容。   这恐怕是当年爹求娶娘时准备的,如今提起似乎也恰是时候。   “好,等使团离京后我们就去。”薛铖轻轻吻了吻她的颈侧,笑着应下。   贪了会儿他怀里的温暖,溯辞突然想起一件事,从他怀中挣脱,一边小步朝里屋跑,一边说:“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看看。”   薛铖疑惑跟上她的步子,只见她从抽屉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自己,道:“大理寺在查一桩与赵家有牵连的案子,季家一位大人将这东西给了我,问我认不认得。我想你和魏狄见多识广,说不定能认出来,就带回来了。”   薛铖接过展开一看,也同样狐疑道:“地图?”   溯辞点头,道:“你看看可有眼熟之处?”   目光在那些简略的线条上滑过,薛铖沉吟道:“这地形是有些眼熟。”而后又摇摇头,“不能确定是何处,等明日得了空拿去给魏狄瞧瞧。”   溯辞点点头,一手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薛铖见状立即收起那张纸,温声道:“天也晚了,早些睡吧。”   然而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丝毫准备离开的样子。溯辞看着他眨眨眼,问:“将军你呢?”   薛铖按上她肩,推着她往床榻走去,道:“今晚我陪着你,安心睡吧。”   白天就敢派出杀手明目张胆劫人,保不齐晚上不敢夜闯王府,在黎桑离开之前,还是亲自守着更妥帖些。   烛灯熄灭,溯辞脱了外袍钻进被窝,手还抓着薛铖的手腕就要把他往床上带。薛铖半跪在床沿,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闹。”   “你的腿上还有伤呢。”溯辞倾身上来抓住了他的衣襟,说:“今天又淋了雨,在外头睡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薛铖还欲推拒,然而在溯辞的坚持之下还是点了头,任由她三下五除脱了自己的外袍,一同缩进被子。   溯辞贴在他怀里蹭了蹭,嘟哝道:“有温香软玉不抱满怀,还要去睡外间,将军你在想什么呢。”   薛铖在她腰间捏了捏,脸上微微一热,道:“胡说什么。”   溯辞嘟起嘴,毫不客气地戳了回去,说:“这就不想抱我了呀?”   “想。”薛铖低笑着搂紧她,温声道:“快睡吧。”   溯辞抓着他的前襟偎在他怀中,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二人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   翌日。   早朝时,有关薛铖的弹劾如同雨后新笋般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薛铖失职导致出了这么大的事险些搅黄了魏晋盟约、难堪重任必须严惩之类的话。沈丛言十分不忿,替薛铖辩驳了几句,也很快也被怒斥声压了下去。   龙椅上的承光帝揉着额头,静静看着底下一帮大臣吵得不可开交,末了一句再议将此事揭过,十分疲累地退朝离开。   朝臣对此议论纷纷,有人私下说陛下最近身子似乎不大好有些力不从心,也有人说莫非之前的传言属实、陛下还对东陵王府有所期待所以才对薛铖如此宽宥。但无论是□□还是瑞王党,此刻似乎都打成了一致的共识——得先把这个军功赫赫又身份微妙的东陵王世子拉下来再说!   正当这些人忙不迭地写折子弹劾薛铖之时,一封请辞的折子已悄然送到了承光帝的书案上,正是薛铖递上来的。   折子内容言辞恳切,正借用了朝臣弹劾的话语,言说愧对陛下信任,差点酿出大祸,难当此任,故而自请辞去左骁卫上将军一职,同时请求下放西南前去平定匪患、磨练心性。   这条消息很快如插了翅膀一般传遍朝野,惊得所有人齐齐噤声。   那些忙着弹劾薛铖的大臣个个傻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将这消息翻来覆去嚼了好几遍,生怕是传错了话。待确认薛铖真的请辞之后,他们更懵了。   前一刻还摩拳擦掌准备给对手一记重拳,没想到这一拳刚砸出一半,对面的钢板顷刻间变成了棉花。虽说正应了他们所愿,但这种滋味竟有些说不出的憋屈。   而那些为薛铖辩驳的人得知后更是扼腕叹息,然而事已成定局,除了骂一句世道不公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力挽狂澜的计策。   承光帝盯着这请辞的折子目光也十分微妙,很快召了数位重臣入宫探讨此事。然而这些人大半都是早朝上弹劾过薛铖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摸不着头脑,若顺着说吧,显得太落井下石,若说一两句好话,又与先前的态度对不上,况且他们本就不想薛铖继续留在京师。   这次召见,异常沉默而难捱。   最后还是御史大夫季明博慢悠悠说了句话:“陛下,如今魏晋盟约已成,北方的战祸自然随之平定。但西南一带的匪患素来是朝廷心头之患,先前是抽不出得力的人手治理,现在薛将军主动请缨,何不顺水推舟?”   “季爱卿的意思是同意薛铖请辞,让他去南方?”承光帝挑眉问。   “北魏使团遇刺,京城连发两起命案,若说左骁卫一点过失也无,恐怕难以服众。”季明博拱手道:“但此案也是薛将军急智,得以迅速破解、捉拿首犯,也算将功抵过。”   “既然功过相抵,再调配西南有些欠妥。”右相皱眉道。   “非也。”季明博摇头道:“薛将军沙场悍将,朝中若说谁最适合西南平乱,非他莫属。若陛下觉得调配西南对薛将军不公,大可保留左骁卫上将军一职,若他能平乱归来,官复原职,如此不仅可平悠悠众口,薛将军这左骁卫上将军的位子更是实至名归、无人置喙。”   这番话暗中带刺,孟乾听了面色一沉,冷声道:“季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薛将军职位乃陛下钦定,何人不满?”   “咦?”季明博奇道:“先前各位大人不是口口声声说薛将军难堪此任么?”   “那是薛铖辜负陛下信任!”孟乾怒道:“他若有真才实学,何至出此打乱!”   “陛下。”季明博立即向承光帝躬身道:“留职调配西南,恰能检验薛将军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若能平定匪患归来,臣以为将左骁卫交给薛将军必为众望所归。”   他这一轮话说圆了回去,待孟乾等人发觉不妥之时,承光帝已点头将此事敲定。   孟乾一肚子话卡在嗓子眼,憋得面色一阵青白。   留职调配西南?开什么玩笑!这一半的禁军好不容易从丰将军手里抠了出来,又把薛铖赶了下去,正是让自己人上位的好机会!结果被季明博三言两句弄出留职一说,这滔天权柄就重新勾回了薛铖的指头尖,让人如何咽的下着口气!   可惜季明博一早看出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离开御书房后还满面笑容地对孟乾道:“恭喜左相大人得偿所愿,把薛将军赶出京城了。”末了拂衣离去,留孟乾一人气得内伤。   ***   而薛铖这边利索地将左骁卫府的事宜收尾完毕,只等上头旨意下来。正在屋里歇息,就听见外头有人叩门入屋禀告:“将军,外头有个姑娘,说是受东陵王妃之命,前来给将军送东西的。”   薛铖闻言挑眉,只道:“让她来吧。”   不出片刻,果然看见溯辞拎着食盒迈进了屋。   “这回学聪明了,会借王府的名头了。”待她关上门,薛铖笑道。   “以前不是借不成么。”溯辞吐了吐舌头,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三两步上前直接坐到了薛铖怀里,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质问道:“早上居然悄悄一个人走了,也不叫我一声。”   “见你睡得太沉就没吵你。”薛铖自然地环住她的腰,问:“给我送什么来了?”   “把我自己送来了还不够呀?”溯辞歪头瞧他。   “我若说不够呢?”   “唔。”溯辞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香囊,道:“那就只能再加上这个咯。”   “这是?”薛铖拿过香囊,拆开一看,只见里头裹着一缕乌黑的发丝,顿时惊喜地看向溯辞。   “你们这儿的人不是讲究这个么。”溯辞笑眯眯地说:“我也给你做了一个,就当是你去西南的护身符。”   薛铖将香囊攥在手心,低声道:“我们讲求的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是不是该把你的也绑进去?”溯辞捏着下巴问。   “嗯,若……诶你又拆我发冠做什么?”   “剪一绺呀,你的剑呢,快借我用用!”   “嘶……少点,这一剑下去得秃咯!”   “没事没事,我一会给你梳好,保管谁都看不出来。”   最后薛铖摸着鬓角一缕怎么梳都梳不上去的鬓发,看着溯辞笑得牙不见眼的模样,恶狠狠地把她摁在怀里好好揉搓了一番。 第54章 线索   在这场绵绵秋雨的尾声中, 北魏使团的车驾缓缓驶离京城。相比来时的张扬跋扈,去时低调了许多,尤其车队中那一尊漆木棺椁在秋雨的洗刷中更填一分凄凉味道。   然而薛铖的表情并不轻松,他立在街边茶楼上,凭栏看着车驾缓缓前行,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溯辞从屋里走出,看了眼在雨幕中远去的车队,伸手覆住他的手,道:“都走了就别再想了, 北魏的事够他们忙活一阵子的,况且盟约刚成,不会这么快就毁约的。”   薛铖反手握住她的手, 低低应了声:“嗯。”   “那就别皱着一张脸啦。”溯辞拉着他的手就把他往屋里拽,说:“好不容易一起出来吃顿炙羊腿, 我都把肉片好了,你还在看别人。”   溯辞把薛铖摁在凳子上, 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他:“薛将军,到底是我好看还是那烦人的车队好看?”   薛铖失笑,道:“自然是你。”   溯辞眉开眼笑地夹了片肉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道:“快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一整只羊腿被她剔得干干净净, 肉均片成薄片,饱蘸酱料,入口后层次丰富的味道在舌尖漫开, 带着肉的鲜嫩,没有半分腥膻,的确是做工精良的佳肴。   溯辞风卷残云般扫了大半盘,支着下巴呷呷嘴,颇为遗憾道:“还是觉得上回在军营里那块鹿肉好吃。”   “那是你馋了饿了,好不容易盼来一顿有油水的,自然觉得美味。”薛铖笑道。   “不一样。”溯辞摇头,“饲养的禽畜就是没有猎来的野味好吃,再鲜嫩的肉也感觉缺点什么。”   “那好办。”薛铖道:“这往西南去的一路尽是山地,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猎什么。”   “真的?!”溯辞眼睛瞬间亮了,直起腰兴致勃勃地问:“山里头有什么好吃的?”   “寻常的山鸡野兔自然不用说,运气好还能猎到鹿和狐狸,甚至还有狼。”薛铖道:“除了这些山里还能采不少野菌,若有溪流,说不定还有鱼虾。抓一把野菌用山泉水熬一锅鱼汤,那味道才叫鲜。”   “啊!”溯辞捧住脸,眼冒绿光,道:“我们明儿就出发吧!”   “瞧你这馋样。”薛铖笑着往她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肉,道:“吃口肉压压惊。”   溯辞鼓起腮帮子,目光十分怨念,“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前两日还说想去霜园,怎么这下全抛之脑后了?”   “唔,也是。”溯辞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西南迟早要去,可霜园错过了就不知何时才能来了,还是先去霜园!”   如此一想,溯辞重新振作精神,提起筷子开始下一轮风卷残云。薛铖被她逗笑,眼底的阴翳一扫而空。   午饭后二人分道扬镳,一个去骁卫府,一个回王府。   随着使团离京,薛铖的调令也下放至左骁卫府。他面不改色地接旨谢恩,心里无甚波澜,倒是府里不少人扼腕叹息,尤其李檀还跑来劝慰薛铖,甚至还说出来要让安定侯向圣上进言这种话。闹得薛铖一脸复杂地将他劝了回去,打心眼里觉得安定侯府能养出这么个小少爷的确不容易。   待府中重归平静,魏狄也在此时赶了回来。   薛铖的调令刚下,他随后也辞去了左骁卫府的职务,请命与薛铖共赴西南。他在军中的职位并不十分高,加上又是薛铖的老搭档,这件事甚至没往承光帝面前递就应了下来。正好回府麻利的收拾完东西,扭头就来问薛铖出发日期。   “把门关上。”薛铖并不急着回答,反而从怀中摸出溯辞给的那张地图放在桌上,“你来看看这地图,可认得出来?”   魏狄面露疑惑之色,快步上前仔细将那地图扫了一遍,指着地图上那条三岔路皱眉道:“这地形是有点眼熟。”   那条路被一座山峦所截断,左右各分出一条岔道环山而过,又在半路各分一条岔路于山的另一侧汇聚,将整座山合抱围住,而被围住的那座山在地图上恰似一只倒放的葫芦。   “葫芦峰?”魏狄思考了半晌,恍然道:“将军,这和咱们三年前路过的越州葫芦峰十分相似!”   “越州。”薛铖低眸沉吟。   越州在西,与西境的赤崖山接壤,并不在商道上,加上环境恶劣,地广人稀。三年前他和魏狄曾率军途经越州,的确路过葫芦峰,还感慨过这奇特的山势地貌。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向导是怎么说的?”薛铖问道。   “这个……”魏狄挠挠头,一边回想一边说:“大概是越州地方不好吧,葫芦峰再往西就是赤崖山了,越接近赤崖山土地越不行,最后寸草不生啥都种不了,没人会往那边去。”   “可这地图画的分明是葫芦峰往西的方向。”薛铖抬眸看向魏狄。   “将军的意思是赤崖山那边有古怪?”魏狄低声接话。   “不确定,但能给一个无依无靠小学徒带来灭顶之灾的东西,恐怕不是什么好的。”薛铖默默收起地图。   “将军可要去探一探?”魏狄试探地问。   “再看吧。”薛铖摇摇头,“先把离京的事准备好再说,此去路途遥远,该备的东西都不能落。”   “是!”   薛铖看了眼魏狄,有些担忧地问:“你这样孤注一掷和我去西南,可和你爹商量过了?”   “将军放心,我和我爹说了。”魏狄挺直腰杆,斩钉截铁说道。然而想到他爹那双不知道灵不灵光的耳朵,心里突然虚了一下。   反正他也点头了,就当……同意了吧!   魏狄默默在心里点了点头。   薛铖颔首,放魏狄回去收拾行李,自己揣着地图也很快赶回王府。   既然是季舒城给的地图,如今有了线索,还是尽快知会他一声罢。   ***   薛铖将此事告知薛敬后,当夜季老太傅便带着季舒城沿他平时走的小路悄悄摸进了王府。   季舒城看着自家祖父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默默在心里给他盖上了深藏不露老谋深算的戳。若非今日季明博对他挑明了季府和东陵王府的渊源,他恐怕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又想到他爹还曾指着鼻子骂过东陵王,季舒城简直要给他俩竖大拇指了。   真能演!   思路放飞之时,季老太傅已领着他摸进了薛敬的书房,薛敬父子二人正在屋内等候多时。   简单见礼过后,季老太傅拉着薛敬去里头观摩新收的古籍,留下薛铖与季舒城二人谈正事。   薛铖在桌上铺开地图,单刀直入:“这地图应该是越州的葫芦峰,敢问季大人如今可有眉目了?”   季舒城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薛铖,懵了半晌反应过来为何交给溯辞的东西会到薛铖手上,也反应过来为何前些日子季老太傅耳提面命要他少勾搭小姑娘。   原来是薛将军的人啊。   季舒城很快敛去眼底意味深长的神色,道:“小双儿的案子想必将军已经知晓,我如今所有的线索全卡在了漱玉斋。这些人嘴严得很,咬死了小双儿之事是酒醉后失手,如今人也葬了钱也赔了,再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看来只能往越州去一趟了。”薛铖叹声道。   “将军也对此感兴趣?”季舒城狐疑道。   “赵家乃皇商,所经手的东西大多都入了宫或是各王侯府邸,出了这样古怪的事,不查清楚,难免令人不安。”   季舒城面色一喜,随即道:“将军,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事?”薛铖抬眸看向他,问。   “若此时真有蹊跷,背后之人必然已知朝廷在暗查此事,我若在此时离京去往越州,必会令他们有所警觉和防备。”季舒城道:“但将军与此事并无关联,且不日正要离京。若将军方便,可否请将军往此处查探一番呢?”   薛铖挑眉:“季大人倒落得清闲。”   季舒城笑道:“只要将军能查清这地图所指,在下有把握可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薛铖的目光重新垂落向桌案,半晌后道:“我只能尽力。”   季舒城躬身抱拳道:“季某先谢过将军相帮!”   在二人言谈之时,里头季老太傅和薛敬贴在帘子上偷偷看他们,等到薛铖应下此事后,薛敬瞥了眼季老太傅,悄声道:“又是您出的主意吧?”   “只是有些事情比较在意,我这把老骨头跑不动,就让年轻人折腾去吧。”季老太傅捋了捋长须,笑眯眯地说。   “您怎么就盯上漱玉斋了呢?”薛敬倒是十分好奇。   “一个做玉石生意的铺子,在短期内运出去一大批泥塑模子,你不觉得奇怪?”   “这倒是,您是从哪儿知道的?”薛敬又问。   “给隔壁乡刘老汉写状子的时候,他同我抱怨的,说数月前有一支商队路过他们村,他的小孙子贪玩不小心撞了货箱,打碎了一只模子,领头的还发了好大的火。”季老太傅道:“可巧这商队里有个他眼熟的人,正是漱玉斋的一个伙计。直到后来出了小双儿这桩事,我就觉得里头有猫腻了。”   薛敬垂下眼,心里打了个突,悄声道:“您说会不会……”   “慎言。”季老太傅凉凉瞥了他一眼,“这种话瞎说不得。”   沉默片刻后,季老太傅又道:“宁王殿下快要回京了,据说带了个世外高人回来。让薛铖早些离京吧,这种时候惹上的事越少越好。”   薛敬看了眼仍与季舒城埋头商量的薛铖,慢慢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吃完糖咱们继续向搞事的道路进发!gogogo! 第55章 离京   三日后, 西南之行的相关事宜均准备妥当,薛铖也订到了霜园的登仙台。   承光帝给的时间十分宽宥,命他半年内到任即可,因插了地图一事,三人一番合计后决定先去越州,顺路去西境云浮宫,最后再往西南赴任。   行程既定,只等带溯辞去霜园后便可动身出发。   等到这日傍晚薛铖来接溯辞,却被顾氏和桂嬷嬷拦在了门外。   “娘?”薛铖一脸疑惑, “您这是?”   “你先去霜园。”顾氏把他往外推,笑道:“我让桂嬷嬷给溯辞换身像样的行头,晚些给你送去。”   “我就在这等吧。”薛铖道:“又不赶时间。”   “让你先去你就先去。”顾氏瞪他一眼, 嗔道:“你不得给小姑娘准备点什么?”   薛铖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顾氏半推半搡地赶了出去, 末了还吩咐他不许偷看。薛铖无法,只得先行一步, 临去前回眸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嘴角漾开一抹笑容。   此时溯辞在屋里瞠目结舌地看着床上铺开的数件衣裙,讷讷转头问顾氏:“王妃,这些都要……”   “快试试。”顾氏笑着捡起一件石榴红的裙子塞到她手里,道:“这些模样都不错, 你挨个试,挑一件最合身的。”   溯辞敌不过顾氏满眼的期待,只得一件件从头试到尾, 最后在顾氏和桂嬷嬷惊喜的目光中选定了一件海棠红的襦裙,搭着一件薄纱衣,再罩一件绣着花蝶图样的外袍。还没等她仔细端详一番,又被桂嬷嬷拉去妆台前坐下,一头青丝散下,被一丝不苟地梳成高髻,簪上步摇,又差人去院子里剪了几枝海棠花缀在发间。紧接着描眉画目薄施脂粉,用胭脂在她唇上抿出一抹嫣红。   她五官本就生得好,加上桂嬷嬷这一双巧手,更是锦上添花。只见妆台前的人儿雪肤云鬓,珍珠步摇在鬓边轻晃,黛眉凤目,颦笑间眼波流转如风过荷塘惊起的潋滟水波,眉心那点红痕与这一身衣裳相得益彰,连顾氏都不免惊叹。   溯辞十分忐忑地站起身,在原地打了个转,小心翼翼地问顾氏:“这样好看么?”   顾氏笑着执了她的手,打趣道:“看来今夜霜园的登仙台是真要迎来一位下凡仙子了。”   溯辞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低低垂下眼眸。   顾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无甚缺漏后,便让桂嬷嬷将她送往霜园。   这时薛铖已将霜园打点妥当,等到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时,王府的车驾也停在了霜园门口。桂嬷嬷陪着溯辞在侍者的牵引下一路走去登仙台,待到遥遥望见薛铖伫立的身影时,桂嬷嬷便笑着告退,牵引的侍者为她指明方向后也低眸离去。   石灯沿路蜿蜒向前,裙摆曳地,软底鞋踩在路面格外轻巧,溯辞捏着手,忐忑又期待地慢慢走向薛铖。   而此刻薛铖的眼里只能看见朦胧的光晕中有位美人款款而来,云鬓花颜,清亮的眼里如浸着星子,又透出几分潋滟的娇色。他露出惊艳之色,随后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柔夷落至掌心,薛铖握住她的手,低眸道:“你这样,很美。”   溯辞吐了吐舌尖,与他并肩而行,嘟哝道:“桂嬷嬷折腾了许久呢。”   薛铖含笑道:“那可多亏了桂嬷嬷一番心思,能见此姝颜。”   溯辞一眼横去:“将军是说我平日不好看咯?”   “怎会。”薛铖带着她走上石阶,笑道:“只是今夜更甚,一见难忘。”   石阶蜿蜒向上,直通高台上的亭子,夹道有桂子馥郁、海棠压枝,更有诸多名贵菊花争相绽放。越往高去,视野越渐开阔,几乎将整个霜园夜色尽收眼底。楼宇亭台,各色灯笼,甚至还能看见远处莲花台上舞姬曼妙的身姿。   等步入亭台,便能见亭子另一侧乃是直削向下的峭壁,底下是流淌的清溪,有无数花灯漂流其上。还有乐师立在竹筏上顺水而行,曲声悠悠,令人心旷神怡。   溯辞正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眼里尽是惊叹之色,薛铖走上前环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中,指着园子一处道:“你看那儿。”   溯辞顺着薛铖的手指看去,只见灯影零星的院子一角腾起一丝亮光,而后接二连三向周边蔓延,一圈圈将整个霜园覆盖。而后那亮光腾空而起,慢慢飘向夜空。   “天灯!”溯辞惊道:“这么多天灯!”   夜幕之下无数天灯冉冉升起,彩色斑驳,如星幕下的彩虹,直上九天。   薛铖将脸贴在她的鬓边,低声道:“这些本该留在喜宴上的,谁知偏被这些事搅乱了。”   溯辞搭上他的手,看着满天天灯,笑道:“如今你把这些都用了,来日喜宴你要怎么办?”   薛铖轻吻她的耳际,道:“无妨,他日我必会给你一个难忘的喜宴。”   溯辞转过身,仰起脸看他,笑道:“薛将军,你这是在求娶我么?”   薛铖看着她眼里狡黠的神色,低头吻上她的眉心,郑重道:“溯辞,我们成亲吧。”   “不管封世子妃的旨意能不能下来、何时下来,只要你点头,咱们择日即可完婚。”他目光灼灼,说:“爹娘不会反对,云浮宫那里我亲自去说。就算不能在京里办,咱们也能去西南办。”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了?”溯辞轻咬下唇,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   他捧起她的脸,目光温柔似水,“西南之行艰险,归期未定,我不能一直让你这么没名没分地跟在我身边,徒惹闲言。”   “我不在乎的。”溯辞轻声道:“当日我在营里求你带上我的时候就想好了,就算只是以盟友的身份,我也愿和你走遍天下。”   “不行。”薛铖抚上她的唇,摇头道:“我在乎。中原不比西境,我如此珍重的人,断不会让旁人用那样轻视和猜疑的目光来看待。”   溯辞眸光闪动,凑上前在他唇角留下轻轻一吻,道:“将军一片真心,我收到了。”   薛铖低眸而笑,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斑驳的光影投映在二人身上,溪水上飘荡的曲子恰至最酣畅淋漓之处,与二人的心跳声一同冲入云霄。   等到天灯逐渐远去,溯辞伸手掐了掐薛铖的腰,歪头道:“薛将军,我好像还没吃晚饭呐。”   薛铖:我好像也没吃来着?   ***   等到翌日薛铖和溯辞收拾好行囊、向薛铖顾氏辞行后,在城外与魏狄汇合,一道向越州出发。   为方便赶路,溯辞易做男装,跨于马上英姿飒飒。薛铖的目光凝滞在她身上,脑海里却浮现起她昨夜的万般风姿,眼神有一瞬的飘忽。   魏狄检查好行囊,一抬头便看见薛铖眨也不眨的目光,又看了看溯辞,慢慢挪过去对薛铖道:“将军,你和溯辞姑娘怎么样了?”   薛铖恍然回神,转脸看见魏狄一脸兴奋探究的模样,微微挑眉笑道:“你只管等着喝喜酒罢。”言罢翻身上马,招呼溯辞策马而去。   “诶?!”魏狄愣了一瞬,瞅着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如梦初醒,立即翻上马背扬鞭追去,“你们等等我啊!”   四散的马蹄声随风散去,身后的京城不断远去缩小,直到最后隐没在山林之后,再无一丝踪迹。   ***   随着薛铖的离京,京城中剑拔弩张的暗潮安静了一瞬,很快又向旁的地方涌去。   这日承光帝未能早朝,太医院的太医们齐聚帝王寝宫,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十五岁登基、已临政四十七载的承光帝在历经这些日子的起伏之后,败给了这副风烛残年之躯,卧倒病榻。这病来势汹汹,诸多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用温和的药养着,祈祷承光帝能尽快苏醒。   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太子薛昭仁,他满面担忧地赶到乾元殿,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宫中事宜,而后毫不犹豫封锁了承光帝病重的消息。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一两处透风的墙将这缕寒风送出宫外。   瑞王薛昭珩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不可否认,承光帝如今已六十二岁高龄,再如何用天材地宝堆砌,也填不满岁月凿出的沟壑。   如今太子尚在,若承光帝真出什么事,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到那时候他别说翻身的机会渺茫,薛昭仁会不会留他一命都难说!   不能这么干等着了。   薛昭珩瞬间拿定主意,疾步出屋而去。   此时东宫书房中,薛昭仁看着案前垂手而立的太医令李荣林和左相孟乾,道:“父皇身子如何了?”   “陛下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不大好,加上之前依殿下吩咐的……”李荣林顿了顿,道:“这病的确来势汹汹,不过还有余地,但就算这回好了,也是元气大伤。”   薛昭仁点点头,道:“太医院尽管全力救治,旁的事还照原计划。”   “是,殿下。”李荣林颔首领命。   薛昭仁轻叩桌案,又对孟乾道:“薛铖今日离京了?”   “是,今日一早走的。”孟乾道。   “也算暂少了件烦心事。”薛昭仁舒了口气,又问:“宁王呢?”   “宁王这两日应该就到京城了。”   薛昭仁嗤笑一声,曼声道:“也好,能见父皇最后一面,也算成全他的孝心了。”   “殿下。”孟乾蹙眉道:“传闻宁王这次带了位世外高人来京,至今无人查出到底是何方神圣。此人心思深沉,还请殿下莫要掉以轻心。”   “那又如何。”薛昭仁有些烦躁地皱起眉,道:“只要父皇一日不废我这个太子,那张龙椅他们就别肖想了!”   做了二十几年的太子,薛昭仁仅有的那点耐性早就在兄弟无尽的争斗和承光帝模棱两可的态度下消磨殆尽,只等时机成熟,承光帝重病不治,这天下就该归于他手! 第56章 醋意   半个月后, 澜州边境,安阳城。   正是初冬十月,天气彻底凉了下来,溯辞也变得贪觉起来,不到日上三竿薛铖无可奈何去掀她被窝决计不肯起,甚至还抱着被子不撒手,只要薛铖一伸手就嗷嗷直叫唤。   薛铖说她懒,溯辞就理直气壮地回应:“天冷了熊都知道找个洞睡觉,我怎么不能赖会床了!”   薛铖:“你见过?”   溯辞更加理直气壮:“没见过还不许我听过了!”   然而再如何贪觉, 饭还是得吃的。薛铖摸准了她的脾性,后来也懒得掀她被子,一大清早往外头溜一圈, 把热腾腾的早点拎回屋子,坐在桌边数数。五个指头都不用全伸开, 床上的人必裹着被子跳下床。   溯辞小口吸溜着面条,扭头看了看屋外的天, 含糊不清地说:“将军,你又早了。”   “不早了。”薛铖放下碗,道:“昨儿不是说想去看擂台么,再晚些可就没有好地方了。”   溯辞这才想起昨夜入店时听闻城中通汇钱庄的万老爷设比武招亲擂,为他的小女儿寻觅良婿。   “对对对!”溯辞三两下把剩下的面吞下肚, 连忙钻去屏风后换衣裳,问:“擂台何时开始?”   “快开始了。”薛铖看着屏风后手忙脚乱的身影,低声笑道。   溯辞哎呀一声, 赶忙加快了手下的动作,很快从屏风后窜出,将长发高高束起,来不及易容便抓了张面具往脸上一罩,拉着薛铖就往外跑,嘴里念叨着:“快走快走,再晚看不上啦!”   薛铖摇头失笑,任由她拽着自己一路奔入街市。   溯辞如今一身男装,在客栈里尚不引人注目,这一头扎进街市后,两人的举动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或惊讶或意味深长,更有年长者掩面痛声道:“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然而二人浑然不觉,一路问一路走,很快来到了万府门前。   此时门前擂台高高搭起,周围乌泱泱围满了人,翘首以待,时不时与身旁人议论几句。溯辞挤不进内圈,只好在外圈捡了块高地站着,薛铖给她买了包炒瓜子,一面嗑一面听旁人闲聊。   在看客的闲谈间,他们得知这万老爷的小女儿万娇娇乃是安阳城出了名的美人,可惜自小沉迷那些讲江湖儿女的话本,如今二九芳龄,半点和大家闺秀不沾边,反而是刀剑中的好手。   年前她瞒着家里人悄悄跟了钱庄上送货的车队,美其名曰护送,力挫半路山匪,胳膊上挂了彩。万家夫人得知此事差点没吓得晕过去,万老爷痛定思痛,决定给她觅一门亲事收收性子。谁料万娇娇得知此事,非要比武招亲自寻良人不可,这才有了今日的的比武招亲擂台。   溯辞磕着瓜子连连咋舌,道:“话本里的故事哪能全信,她也不怕招来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是疤的彪形大汉么?”   薛铖道:“万家必有能压场子的高人,不会全凭她胡来的。”   言谈间,万老爷领着万夫人和万娇娇登台入座,万家管事则满脸堆笑上前与围观众人讲解擂台的规矩,很快这比武招亲擂正式拉开帷幕。   慕名而来之人个个摩拳擦掌争先恐后跃上擂台,打斗声叫好声此起彼伏,溯辞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点评几句。   “哇你看他的剑法,真漂亮!”   “花架子罢了。”薛铖不知从哪又买了包炒栗子,剥了一粒塞进她嘴里,道:“不出十招就要被打下来。”   他的话未落音,那个花架子侠客就被对手一脚踢下了台子,惹得围观众人一阵嘘声。   溯辞睨他一眼,低声笑着说:“将军高见。”   薛铖又剥了颗栗子递给她,但笑不语。身旁路人瞥见二人亲昵的动作,抖了抖肩,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   万府这边人声鼎沸,两条街外的集市上同样热闹非凡,在小贩的吆喝声与客人的讨价还价声中突然冒出一个清朗的声音:“让一让!借过借过!”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黑杉侠客在集市中狂奔,灵活地穿梭于摊贩路人之间,而他身后跟着三五个满面狰狞的江湖人,不耐烦地将挡路的人一个个推开,直追黑杉侠客而去。   那黑杉侠客穿梭自如,还时不时替路人捞一捞被惊掉的物件、扶一扶被碰得东倒西歪的老人小孩,偶遇逆向而来的板车,便轻巧往车面上一按,整个人凌空翻过,落地后还不忘回头冲追兵咧咧嘴,随后又狂奔而逃。   恰遇路边店家支出帐子,黑杉侠客纵身而起,借着帐顶直上二楼,伸手攀着栏杆转身对为首的追兵道:“鲁大有,我今日不想与你打,别不识好歹!”   “徐冉!今日若不把你绑回寨里,老子跟你姓!”鲁大有直指黑杉侠客,怒发冲冠。   “别吧。”被唤作徐冉的侠客十分嫌弃地撇撇嘴,道:“你名字那么难听,我徐家可不收。”   鲁大有双目圆瞪,立即拔剑出鞘,纵身跃起一剑朝他刺去,喊道:“徐冉!纳命来!”   徐冉一见不妙立即开溜,三两下跃上房梁,飞檐走壁,夺路而逃。   他本就是悄悄出来办事不欲声张,谁料流年不利遇到老仇家,只得先跑再说。   一面在屋顶上飞奔,他一面四处搜寻可以脱身之处,很快便远远看见万家人声鼎沸的擂台。心念一动,徐冉立即调头朝擂台掠去。   此时擂台上两人旗鼓相当正打得难舍难分,溯辞看得起劲,连瓜子都不嗑了,往前挪了挪,点击脚尖向台上张望。   初冬的日头还带着些许暖意洒落人群,台上那个使棍的终于抓到了对手的破绽,拦腰一棍击出,将对手迫退,而后又是一棍捅向对方胸前。溯辞正要叫好,只觉头顶有阴霾罩下,侧身抬头看去,只见一袭黑杉从天而降,恰落向她所站着的这块石台!   徐冉正想调整落地点,谁知溯辞这一抬头,阳光在银色面具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瞬间晃了他的眼。只一个闭眼的功夫,他已落到溯辞站立的地方。   溯辞本能退让,却一脚踩在石台边缘,眼瞅着就要一脚踩空仰倒下去。薛铖立即出手想要拽住她,却不了被人抢了先。   徐冉半眯着眼伸手向旁一勾,直接揽住了溯辞的腰,微微一个旋身交换错位,将溯辞重新换回台上。而他半踩在石台边缘,正对上溯辞的双眼。   短短一瞬,徐冉脸上漾开笑容,揽着她的手甚至在她腰间轻轻一捏,笑道:“姑娘的眼睛真好看。”   薛铖顿时黑了脸,溯辞也急忙去推他。   谁料徐冉手快一步,伸手揭了她的面具往自己脸上一戴,在她耳边低语:“姑娘莫怕,咱俩一样。”   话音未落,薛铖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徐冉摁住脸上的面具,踉跄几步才站稳身形,抬头看着薛铖道:“哟,这位兄台脾气挺大的嘛。”   不等薛铖再出手去夺面具,徐冉又对溯辞弯唇一笑,道:“有缘再见。”而后扭头钻进人群跑远了。   此时鲁大有等人也追至此处,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恨恨啐了口,兵分两路,分头去寻人。   而薛铖黑着脸看着徐冉消失的方向,怒从中来,狠狠握紧拳头,对溯辞道:“别担心,我再买个面具来。”   “嗯。”溯辞一脸茫然地点点头,脑子里还在想他刚说的话。   一样?什么一样?   出了这样的插曲,薛铖心里憋得慌,溯辞也很快察觉了他的不对劲,不等擂台结束就拉着他去别处逛逛。一路上又是说笑话又是扮鬼脸的,最后悄悄钩了他的手指头,闷声笑道:“将军,你再酸下去,今晚的菜可都不用搁醋了。”   薛铖无奈叹了口气,道:“那人太张狂。”   溯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道:“可如今人都跑了,就别气了。等下回遇上,再好好教训他一顿不迟。”说着抚了抚他的胸口道:“不气不气。”   路人纷纷抖了一地鸡皮疙瘩。   二人在集市上转了转,买了只面具便回到客栈。一入房门,溯辞正想倒去床上歇一歇,前脚刚迈出,后脚就被薛铖揽住了腰,紧紧将她圈在怀中。   溯辞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薛铖埋头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手还不忘在她腰际搓了搓,惹得溯辞咯咯笑了起来。她仰起头,轻轻拍了拍薛铖的脑袋,转移话题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薛铖轻咬她的颈侧,低声呢喃一句:“那人着实可恶。”   溯辞失笑,转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轻吻他的脸颊,道:“下回教训他就是了。”   薛铖轻抚她的脸颊,摇头道:“不会再让你遇险了。”   此时门外捏着信报准备敲门的魏狄听到屋内动静,硬生生止住了手,摇头默默感慨了下自己的反应速度,轻手轻脚地悄悄离去。   还是将军的人生大事重要,旁的统统往后排吧!   ***   白日虽说着下回再遇见徐冉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但无论薛铖还是溯辞都没有想到,这“下回”来得如此迅速。   深夜时分,溯辞正准备熄灯入眠,却听外头巷子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她狐疑皱起眉,正准备上前查看,窗子却被人蓦然撞开,一个黑影滚进了屋内。   溯辞警觉后退,抓起了床头的短匕,十分警惕地看向那不速之客。   然而那黑影在滚入屋内后便没了下一步动静,甚至没能爬起身,半晌后发出一声低吟。   “你是何人?”溯辞冷声开口。   那团黑影僵了僵,慢慢挪动身躯抬头看向她,脸上赫然戴着溯辞被抢去的那张面具。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溯辞更加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短匕,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反倒是徐冉松了口气,慢慢坐起身来,捂着腰腹处,嘴里吸着气,低声道:“误闯至此,姑娘见谅。”他的目光在屋内巡梭一圈,又问:“姑娘可有伤药或是烈酒借我一用?”   “借着灯光,溯辞看见他腰腹间一片血迹斑驳,指间还有鲜血不断渗出,顿时惊道:“你受伤了?”   “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包扎包扎就没事了。”徐冉仰头笑道,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去找人给你包扎。”溯辞皱起眉,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别!”徐冉摇摇晃晃站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溯辞的衣袖,似乎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起牙,道:“你帮我就行,不要惊动旁人。”   “可你……”溯辞瞪大了眼。   这大半夜的,男女授受不亲啊大兄弟!   看出溯辞所想,徐冉笑道:“没事,我和你一样,也是女……”   “溯辞!出什么事了?”他的话没说完,隔壁的薛铖魏狄听到动静,推门闯了进来。   薛铖一抬眼就看到那张欠抽的脸,而这人的手还拽着溯辞的衣袖。   “又是你!”薛铖面色一沉,大步上前打开徐冉的手,将溯辞挡在身后,怒道:“白天就罢了,半夜居然还敢闯来!”   徐冉抬起手,笑道:“这位脾气大的兄台,你误会了。”   薛铖很快发觉他的伤势,侧脸向溯辞,狐疑道:“他怎么了?”   “他受伤了。”溯辞探出头,又问:“你方才说你和我一样?什么一样?”   徐冉耐住性子解释道:“我和这位姑娘一样,是女扮男装,兄台你真误会我了。”   徐冉的面容俊秀,又有几分英气,的确是一副雌雄莫辩的长相。可薛铖不轻信,挑眉看向他。   伤口隐隐作痛,徐冉不愿再多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走上前伸手对溯辞道:“手给我。”   “你想做什么?”薛铖警惕地问。   “你怎么这么啰嗦呢?”徐冉皱起眉,不由分说地抓住溯辞的手,扯着她一手按上了自己胸,道:“这下信了吧!”   别说薛铖和魏狄大吃一惊,就连溯辞都目瞪口呆。   虽然小,但手下的触感的确是软的!   溯辞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忘了抽回,半晌才转脸对薛铖讷讷道:“她……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溯辞:第一次摸到别的女孩的胸,激动.jpg   徐冉: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薛铖魏狄:……   PS:修了下上一章承光帝命薛铖到任的时间,从三个月改成了半年~ 第57章 凑巧   许是徐冉的豪放将三人震慑住了, 薛铖一言不发地差魏狄去拿伤药,神色复杂地看了徐冉一眼,而后行至窗边确认并无旁人之后才略略放下心来。   左右不过一个受了重伤的人,闹不出什么乱子。   溯辞在收回手后还十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向徐冉摇摇欲坠的身形,这才慌忙扶她到桌边坐下,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   薛铖双手环胸,问:“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何人伤的你?”   “我叫徐冉, 江湖过客耳,不足挂齿。”徐冉牵了牵嘴角,笑道:“这伤也是最近语气不好, 遇上了老仇家罢了,不会给各位带来麻烦的。”   她的笑容十分爽朗, 天生带着几分令人信服的气质,见薛铖仍皱着眉, 她又道:“等止住血包扎好伤口我就离开,各位搭救之恩在下铭感五内,来日必当重谢。”   “不行。”谁知溯辞看过她的伤口后却皱着眉拒绝,起身道:“你的伤口太深了,如夜已深, 且不说你去何处落脚,单单这伤口也很容易再次崩裂。即便姑娘若有急事,也请在此歇一晚再走吧。”   徐冉眉开眼笑, 无视薛铖那针扎一般的目光,伸手拉住溯辞的手,道:“姑娘善心,先前唐突你实在抱歉,只是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溯辞。”溯辞应道:“徐姑娘还是住一宿再走吧。”   徐冉看着溯辞清亮的眼眸,片刻后点头道:“也好,既然溯辞姑娘开口,却之不恭。”   薛铖的眸光微微一沉。   此时魏狄拿着伤药棉布、端着热水返回,由于徐冉是女儿身,又伤在腰腹,清洗包扎的事自然只能由溯辞来做。薛铖与魏狄没有离去,却背过身立在窗边,身后很快传来衣物的窸窣声和徐冉压抑的痛呼。   魏狄瞥了眼薛铖,伸手扯了扯他的袖角,无声比了个口型:怎么办?   薛铖睨他一眼,突然心里有了主意。   溯辞的动作很快,不过多时便将伤口清洗包扎完毕,忧心忡忡地对她道:“你的伤太深,我们的伤药也只是应急用的,明日还是寻个好大夫再看看吧。”   徐冉双唇惨白,额上遍布细密的汗珠,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低声道:“多谢。”   听得徐冉回话,薛铖转过身径直走向溯辞,拉过她的手,道:“伤口既已处理完,徐姑娘今夜就安心在这里歇着吧。”又转脸招呼魏狄:“你今夜在这守着,以防万一。”   “啊?”魏狄瞬间垮下脸。   徐冉看了看一脸苦相的魏狄,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溯辞,道:“兄台,这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吧?”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况且姑娘有伤在身,特殊时期特殊处理。”薛铖面不改色回道,拉着溯辞就往屋外走,一丝商量的余地都不留,一面走一面道:“夜深了,徐姑娘早些休息罢。”   房门再度合上,将两张极不情愿的脸关在门后。   待回到房中,溯辞这才疑惑地问:“为何要把魏狄留在那,就算是特殊情况,也不太妥当吧?就算要看着她,我也能呀。”   薛铖深深看她一眼。   直觉告诉他,若真敢把她俩放一起,明日早上他绝对能看到两人同床共枕的模样!况且……   “方才可以直接打发她走的,何必再留她一晚呢?”薛铖将她垂落的鬓发拢到耳后,道:“她身份未知,惹上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就不怕她包藏祸心?”   “只是觉得徐姑娘看着不像是那样的人。”溯辞解释道:“而且咱们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让她欠我们一个人情总比得罪一个人好,结下善缘,说不定他日有用武之地呢。”   薛铖捏捏她的脸颊,道:“不无道理,但下回可不许再这么莽撞了。”   “知道啦。”溯辞扑去他怀里,嘟哝道:“折腾这么久都困了。”   “睡吧。”薛铖附身抱起她,大步走向床榻。   静夜里这一盏柔和的灯很快在她细微的呼吸声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而此时隔壁的徐冉和魏狄大眼瞪小眼。   徐冉率先抢占了床铺,理直气壮道:“我有伤在身,我得睡床。”   魏狄一挑眉,心道:说的好像我稀得跟你抢似的,况且就算我真要抢,这病怏怏的样子还想抢过我呢?   但他面上不显,默默走到桌边坐下,说:“你睡吧,我在这守着。”   徐冉眯起眼,又道:“这位兄台,我自幼睡觉枕头下都会垫把剑,如今我虽然有伤在身,但反应还是很迅速的。为了安全起见,请千万不要接近我身侧一丈之地。”   魏狄内心冷哼一声,举起手指道:“徐姑娘放心,我以我爹最宝贝的那只画眉鸟儿发誓,我对姑娘没有半点兴趣。”   徐冉嘴角一抽,立即倒在枕上,咬牙切齿道:“那就好!”   二人内心:瞧不起谁呢?!   一夜无话。   翌日,饱睡一宿的徐冉撑出一副已无大碍的模样向他们三人辞行,感谢之话必不多说,末了还殷殷捧了溯辞的手,信誓旦旦说若有缘再见,必请她去家中做客。   临走时还向溯辞换了张面具,大步流星而去。   魏狄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背,看着徐冉离去的方向,问:“将军,今日启程么?”   薛铖慢慢收回目光,点头道:“歇了两日,该出发了。再有四五日的行程就能到越州边境,往后恐怕就没有这般清闲了。”   ***   再说徐冉。   辞别薛铖等人后还没走出多远,她的步子就开始变得虚浮,腰腹伤口隐隐作痛,显然方才精神奕奕的模样乃是强撑。她咬着牙稳住步子,摸进客栈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扶着墙撞入一户人家宅院。   木门咿呀声骤响,她反手将门关上,后背抵着木门大口喘息着,还不等她再迈开步子,屋内奔出一个青衫女子,见她如此狼狈模样,惊呼道:“大当家!”   听到熟悉的声音,徐冉的心顿时落回实处,内里强撑的一口气卸去,整个人慢慢靠着门扉滑了下去。   “你受伤了?”青衫女子快步上前扶住徐冉,架着她慢慢往屋里走去,声音惊怒交加。   “燕娘。”徐冉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快、快去给我煮碗糖水来……”   燕娘的步子微微一滞,哭笑不得地问:“我说大当家的,你这究竟是受重伤了还是饿的啊?”   “我被鲁大有那个小人埋伏中了一剑。”徐冉抬头瞪她,“我从昨儿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上饭,还来葵水了!这可是三重伤害,比受重伤厉害多了!”话到最后声音又软了下来,靠在燕娘肩上哎唷直叫唤:“不行了不行了,快快快,煮碗糖水来……”   燕娘无奈看她一眼,道:“你小点声,隔壁还有人呢,一嚷嚷整条巷子人都知道你来天葵了。”   徐冉一副死人样挂在她身上,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哼哼两声以示不满。   把徐冉放到榻上,燕娘扭头直奔厨房,不多时便捧了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来,还十分贴心地加了个蛋。在榻上挺尸的徐冉闻见味儿挣扎着爬起身,也不怕烫,滋遛滋遛地把一碗糖水嘬了个干净,又倒头在榻上躺了一刻钟,顿时又精神奕奕地爬了起来。   “缓过来了?”燕娘问:“你的伤要不要紧?”   徐冉摸了摸腰侧,想想还是道:“昨儿简单处理了下,你这儿还有药么,我重新上药。”   “有,上回你娘给的药膏还没用完,我去给你拿。”燕娘即刻起身去拿药。   徐冉解开衣服,将棉布一层层拆下,看着那还混有血迹的布条,叹息一句:“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燕娘拿着药膏回来,蹲在她身前给她上药,疑惑问道。   “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徐冉摇头感慨。   燕娘深知她爱美人的秉性,无声挑了挑眉,看在这狰狞剑伤的份上,忍住没开口戳破她的幻想。   等到重新上药包扎好后,徐冉恢复了一副凝重的表情,手指轻点膝头,沉声道:“燕娘,这件事恐怕没法悄悄查了。鲁大有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凑巧碰上了,搞不好已经有旁人盯上了那地方。”   燕娘同样肃色问:“要不要派人把他们截下来?”   “截了一个保不齐还有旁人。”徐冉摇摇头,沉思片刻后道:“你去通知分舵的人,让他们在越州与我汇合。既然不能悄悄查,那就光明正大地抢吧。”   徐冉眉梢扬起,神采飞扬,“论打劫,我徐冉敢认第二,整个西南没人敢当第一!” 第58章 再遇   离开澜州后, 眼前的景象一日比一日萧索。植被逐渐减少,岩石光秃秃地裸露在外,脚下的路也逐渐为沙土覆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沙尘的味道。这种味道溯辞再熟悉不过,甚至有些怀念。   待入越州,三人换了身防风沙的衣服,继续西去。   越州东部尚还有城镇错落,越往西人烟越稀少,西北部更是走几个时辰都未必能见一户人家。   三人风餐露宿好几日, 终于在这天日落前远远看见了一缕炊烟。薛铖率先勒马,举目四望。荒芜的戈壁向四面八方延伸,高高低低的石堆错落而生, 目所及处未见丝毫人气,唯有那一缕炊烟孤零零地飘在晚霞中。   “去看看。”薛铖一夹马腹, 再度扬鞭奔去。   待走近了,三人才惊觉这炊烟升起的地方竟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 外头用篱笆围出院子,里头是幢二层小楼,边上立着客栈的幡,在戈壁的风沙中磨蚀多年,略显破败之感, 门上还悬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牌匾,朱漆早就褪了色,隐约可见“风雨楼”三个字。   三人面面相觑, 均在对方眼底看到狐疑的神色。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客栈?   即使三人此时已是满身疲惫,却不敢掉以轻心,思虑片刻还是决定觅他处落脚。   还不等薛铖调转马头,客栈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一个人飞出客栈,跌在地上,惊起一片灰尘。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扭头呕出一口血,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   与此同时,客栈内传出一个飞扬的女声:“鲁大有,你也忒不识好歹。”   这声音格外熟悉,三人同时勒住缰绳,循声看去。只见客栈昏暗的厅内走出一袭黑衣,面容俊秀,英气凛凛,正是徐冉!   徐冉手上拎着一条腕口粗的棍子,往门前一杵,扬眉道:“识相的就快滚,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不是他该肖想的东西就别动歪心思,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言语之间,客栈内又有几人把鲁大有的同伴甩了出来,那几人在地上滚了一圈,狼狈不堪地爬起身去扶鲁大有,其中一个抬头恨恨对徐冉道:“徐冉你等着!”   徐冉十分不屑地捏捏耳垂,道:“谁没事等你啊。”   看着那几人狼狈离开,她的目光才慢慢落向薛铖等人,一面看一面笑眯眯地侧脸冲客栈内喊:“老板,我把烦人苍蝇给你赶跑了,这立马就来新……啊!溯辞?!这么巧!”徐冉很快认出了溯辞,眼睛顿时亮了,把手上棍子一丢,拍了拍手,大步上前倚在门扉处仰脸对她说:“你在寻落脚的地方吧?这里戈壁荒得很,十里内难见人家,在这落脚正好。”   溯辞看了看眉开眼笑的徐冉,又看了眼破旧的客栈,有些犹豫。   看出她的担忧,徐冉又道:“放心,这不是什么黑店,你们是外地人恐怕不知道,风雨楼是这附近老牌的客栈了,从南往西境去的都会在这里歇脚。老板和我相熟,给你们算便宜点。”   “徐大当家,这少收的钱我可都算你账上去了。”似乎是应和她的话,门内远远传来客栈老板郎朗笑声。   薛铖饱含探究的目光落在徐冉身上,指腹轻轻摩挲缰绳,不知在思考什么。而溯辞下意识地看向薛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你们好歹救过我一回,我若害你们在江湖上哪还有面呢。”徐冉讪笑一声,看向薛铖,撇嘴道:“你们俩向去外头睡石头堆我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可拉上姑娘一块儿跟你们受罪,你们良心不会痛么?”   薛铖看了看溯辞风尘仆仆的模样,垂下眼睑,片刻后松开缰绳翻身下马,道:“既然如此,先谢过徐大当家的美意了。”   徐冉又换回笑脸,殷殷上前想引溯辞入屋,不料薛铖抢先一步拉住溯辞,带她大步走入客栈。徐冉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尖紧随其后。魏狄一面去栓马一面瞪了眼徐冉的背影,心里默默念了句:该!倒是溯辞回眸对她笑了笑,无声比了个多谢的口型。   在戈壁了走了这么久,三人终于吃上了一顿正经热乎饭,若没有挤在一旁说个没完的徐冉,薛铖和魏狄都会认为这是个十分愉快的晚餐。   可惜徐冉话痨,且言语之间不无试探之意。时不时问起三人来历、跑来越州的所为何事等等,均被薛铖言简意赅地敷衍过去。   双方心里俱有疑惑。   时机太巧。   从澜州初遇到误打误撞救人,再到今日风雨楼再聚首,若真是巧合,那得是多深的缘分?   可惜在这种特殊时期,任凭谁都是不信的。   此处再往西北去,不过一日的脚程就可抵达葫芦峰,从葫芦峰往西便是赤崖山。若此后的路再相同……   薛铖和徐冉的目光都沉了沉。   这就很难是巧合了吧?   薛铖在想难道京中的眼线一路未断,甚至想要摸到他们身边探听什么?   而徐冉在思考,莫非除了西南这些匪寨,还有人盯上了那个东西?   气氛十分微妙。魏狄一面留意店内徐冉手下的动作一面埋头吃饭,溯辞则看看薛铖又看看徐冉,在想如何能确定这一行人究竟是敌是友。   一顿晚饭在生硬的气氛中不欢而散,外头天色擦黑,店内烛灯昏黄,加上奔波的劳碌,不论是薛铖一行还是徐冉一行俱很快各回各屋,客栈内顿时安静下来。   戈壁的夜很冷,天上一丝云彩也无,月亮虽缺一角,却依旧亮得出奇。溯辞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手里抚弄着那支短笛,目光飘向黑夜深处,隐有几分怀恋味道。   薛铖正是这个时候摸进她的房里的。   结实有力的手臂环过腰际将她圈在怀中,溯辞十分顺从地靠上他的肩,轻声道:“月色真好。”   “赶了这么多天路,不早些歇着?”薛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也道:“戈壁的月总觉得要比他处亮一些。”   “将军不是也没歇下?”溯辞笑问。   “不放心。”薛铖轻吻她的发迹,道:“徐冉身份目的未知,这家客栈也未必安全,况且她对你太殷勤,我怕你出事。”   溯辞转头睨他,提议道:“既然都睡不着,不如去赏月吧。”   “也好。”薛铖点头应下,揽着她的腰直接带她翻窗而出。   他的动作很轻,但夜十分寂静,隔壁同样警觉的徐冉自然没有漏掉这点动静。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看着二人略向戈壁石堆的身影,略思片刻,也悄悄翻窗跟了上去。   薛铖带着溯辞在高高的石堆顶上坐下,寒凉的夜风拂面而过,依旧带着那股子沙土味道。溯辞整个人窝在薛铖怀中,摸出短笛轻轻放在唇边。   悠扬的笛声缓缓流淌,音符柔和绵长,如女子的低声呢喃,随风而逝。曲调糅着几分愁绪几分怅然,轻轻颤动,扣人心弦。   远处的徐冉缩在石头后,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   这大冷天跑出来吹笛子,什么毛病?   薛铖垂眸不语,等到一曲终了,他低声问:“想家了?”   “离得太远反而没什么感觉,如今近了心里却不好受起来。”溯辞抚着笛子低眸而笑,“这支曲子是嬷嬷最喜欢的,却也是最不愿吹的,她说这叫离愁。”   “等查完事我就陪你去西境、去见嬷嬷。”薛铖低声承诺。   溯辞贴上他的手,五指慢慢从他指缝中穿过,最后十指紧紧相扣,她转过脸望向他的双眸,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薛将军,若嬷嬷舍不得把我嫁去中原可怎么办呀?”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薛铖轻吻她的额头,最后低声笑道:“实在不成,那我也只好抢人了。”   溯辞噗地一声笑了,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戏谑道:“当初手足无措的薛将军如今怎么如此生猛了?”   “你招惹的,得问你。”薛铖捏住她的鼻尖,道:“况且既然招惹上了,就别想再把人从我这里夺回去。”   远处徐冉顺着风零星听到几句,又是一通猛搓胳膊。   大兄弟,情话咱回屋说行不行,你们就不能聊点正事?比如接下去要去哪之类的?   可惜二人没能如她的愿。   溯辞伸手勾住薛铖的脖子,侧身伏在他怀中,看着九天朗月,突然鼓起嘴道:“将军,按照你们那的礼节,我给你送过定情信物了,还做了香囊。如今都要往西境去了,你是不是也该按照我们那的规矩,好好地求娶你的心上人呢?”   “怎么个求娶法?”薛铖低眸问。   “在我们那儿,小伙子会挑一个月夜,给心爱的姑娘跳支舞或唱首歌。”   “哈?!”薛铖顿时有点懵。   这算哪门子求娶?   “真的。”溯辞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们那儿向心爱的姑娘表白都是这样的,姑娘点头同意之后,男方才能去向长辈正式求娶姑娘的。”   薛铖盯着她,喉头滚了滚,慢慢道:“所以……”   “所以将军打算给我跳支舞,还是唱首歌,还是边唱边跳呢?”溯辞满脸期待。   在沙场上一路滚过来的薛铖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他……根本不会啊!   然而面对溯辞亮晶晶的眼,他不忍心直接拒绝,抬头看了看月亮,半晌才道:“今天月还没圆,下回。”   “快圆了,差不多嘛。”   “别闹,这么正经的事自然要挑对时辰。”   “你是不是不想跳来着?”溯辞皱起鼻子斜眼睨他。   “……没这回事。”薛铖有些心虚地错开眼,嘴上还是说:“我也得准备准备不是,下回、下回一定。”   “真的?”溯辞将信将疑,不等薛铖答话,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小拇指,用力拽了拽,道:“那可说定了,月亮看着呢,你不许反悔。”   薛铖无奈看着自己被拉紧的小拇指,脑子里飞快盘算起该怎么办。   等等……魏狄会跳么?   刚刚睡下的魏狄猛一个喷嚏把自己吓醒了,茫然转头看了眼窗户,嘟囔道:“明明关好窗了啊,哪漏风呢?”   待夜风渐冷,薛铖带着溯辞回到客栈。徐冉在石头后等了等,也木着脸慢慢往回走,边走边摸了摸肚子,狐疑道:“晚上也没吃多啊,咋有点撑呢?” 第59章 试探   翌日清晨, 薛铖三人一大早就离开客栈继续西行。徐冉打着哈欠透过窗户缝看他们离去的方向,神色晦暗,半晌后转头对燕娘道:“派人跟着,看他们去哪。”   燕娘点头,随后出屋去点人。徐然重新倒回床上,盯着帐顶,蹙起眉心。   溯辞一看便知是西境人,但薛铖与魏狄口音并不明显,又都未透露姓名, 她也不确定究竟是何方人士。若是道上的人,不该没听过她的名号,若不是道上的人……如此相似的行程无法令她不多想。   希望至少不是敌人。   徐冉摸了摸腰上的伤口, 重新闭上眼。   ***   薛铖三人快马加鞭,大半日的脚程便远远看见拔地而起的葫芦峰。山体陡峭, 怪石嶙峋,零星散落着杂草和不知名的灌木, 还有一些枯老的枝桠从石头间探出蜷曲的手,格外狰狞。   本就不甚平坦的道路在葫芦峰口裂做两道,分别向南北环绕而去。三人在岔道口勒马,下马仔细查看了两条路,其中一条散落着碎石, 很难策马而过,另一条平坦许多,面上浮着松散的沙土, 仔细看还有马蹄和车辙留下的浅浅痕迹。   薛铖向那条平坦的路张望片刻,沉声道:“痕迹没有被刻意抹掉,就走这条。”   三人重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此时徐冉正率人远远跟在后头,信马由缰慢悠悠晃荡,才堪堪看见葫芦峰的山尖。她也不急,甚至哼起小曲儿,只是一双眼紧紧盯着葫芦峰的方向。直到视野尽头出现一个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时,徐冉才慢慢挺直背脊,看向来者。   那人正是燕娘差出去跟踪薛铖行踪之人,他在徐冉身前勒马,抱拳道:“大当家的,他们进山路了,没往北边走,折到山西面去了。”   徐冉挑眉,随后笑道:“看来闻到肉香的人可真不少啊。”她一夹马腹,扬鞭率先驰出,清朗的声音散在风中:“走!咱们的肥羊可不能被别人抢先了!”   马蹄声四溅,灰黄的尘土扬起,缠绕追逐着马蹄,沿路飞快向前蔓延。与此同时,薛铖一行已接近葫芦峰西侧出口。   山崖陡峭,凸起的石块交错向上,一眼望去似乎尽是山石,但当真正走近后便能看清这石块间自有缝隙,在视线死角处,大可容人。薛铖若有所思地看着岩石间的缝隙,目光慢慢便得警惕起来。   这种地形,无疑是伏击的绝佳之处。   看了眼远处山体尽头,薛铖转过脸对溯辞道:“这里地势复杂,你多小心些,若出什么……”   他的话还未说完,前方山壁上突然传来碎石子滚落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格外醒目。三人顿时齐刷刷看向声源处,各自按上兵器。   远处静默片刻,突然传出一句低低的咒骂声,随后窸窣的脚步响起,十数个短衣抗刀的彪形大汉从石堆中前后跃出,落在路中,将前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为首一虬髯大汉扛着刀往前走了两步,仰着头道:“怎的才三人?徐冉呢?”   薛铖三人面面相觑。   见他们不说话,那人又道:“呔,问你们话呢!徐冉那妮子莫不是怕你鲁爷爷,不敢冒头,派你们来讨饶的罢!”   说着对面一阵哄笑,而薛铖三人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魏狄十分尴尬地开口道:“这位大侠,你认错人了,我们并不认识什么徐冉。”   那虬髯大汉半信半疑地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也没分辨出什么,末了不耐烦地挥了挥刀,说:“老子管你们认不认识徐冉,今儿这条路你鲁爷爷占了,识相的就快滚,少在这里碍事!”   薛铖目光一沉,不动声色地以拇指将剑刃顶出一道缝隙,沉声道:“若我们非过不可呢?”   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虬髯大汉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转脸对身后十来号人高声道:“弟兄们,他说要闯过去,你们说让不让路?”   身后又是一阵哄笑,十数人杀气凛凛地看着薛铖三人,有人高声回:“咱们劫的道,何是放过人?”   虬髯大汉转过脸,刀背在手心一敲,道:“小子,敢挑衅我们虎牙寨,的确有几分胆色。可惜这点子胆色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薛铖三人:虎牙寨是啥?没听说过。   在虎牙寨众匪提刀向他们走来之时,薛铖率先跃起,长剑顺势出鞘,雪亮的剑光闪过,凌空劈向那虬髯大汉。与此同时,魏狄拔剑跟上,溯辞随之抽出袖剑,三人卷入众匪之中,刀光剑影,一场酣战。   纷杂的步子和激荡的剑气搅起一地沙土,远远看去仿佛戈壁中酝酿的沙暴,只见人影穿梭在灰黄的沙土之中,时不时能听见一两声惨呼。   这些土匪招式虽然狠,却大半都功夫不济,除了那虬髯大汉使得一手好刀法以外,旁人不过虾兵蟹将。但虽身手不行,却有人数凑补,加上他们惯会使阴狠的小把戏,三人虽有伤人,却暂未完全压制住这一众土匪。   常言道,擒贼先擒王。这虬髯大汉显然是这群人里的头头,薛铖在见识过这帮人仗着人多各种悄咪背后偷袭的把戏后,索性专攻虬髯大汉,若能力挫或者杀他,这帮乌合之众失了主心骨必散无疑。   如此想来,他手下的剑法顿时凌厉起来,全然忽略旁人,直击那虬髯大汉。而溯辞和魏狄见薛铖招式变化,十分自觉地回护他身后空门,将冷箭偷袭尽数拦下。   众匪久攻不破,又在他们手上吃了苦头,顿时烦躁起来,薛铖捏准空档,一剑斜削而去,活生生斩下虬髯大汉的右臂!   惨叫顿时响起,惊得众匪高呼:“四当家的!”立即扔下三人不管,朝虬髯大汉围去。   薛铖毫不恋战,立即道:“走!”随后三人掠回马上,朝着豁口策马扬鞭飞驰而去。   虬髯大汉惨叫连连,捂着肩膀惊惧哀嚎,哪里还顾得上他们。反倒有个不起眼的喽啰恶狠狠地看着三人背影,霍然起身,将背着的铁索飞镰用尽全力掷出!   只听马儿一声悲鸣,锋锐的飞镰割断了溯辞那匹马的后腿,马儿站立不稳,眼见就要把溯辞甩飞出去。薛铖眼疾手快掉转马头,回身一手抓住溯辞的手臂,将她带上马,置于身前,立即从腰间摸出一支飞镖,至掷向那罪魁祸首。   不过眨眼间,薛铖重新策马回归正道,而那枚飞镖也没入了那人心口,无声倒地。   三人绝尘而去,留下一路扬沙,久久未能落定。   众匪手忙脚乱地给虬髯大汉止血包扎,然而带子还未系好,路的另一头又传来急而密的马蹄声。众匪大惊失色,顿时提起刀警惕地看向声源方向。   这回来的正是他们本欲伏击的徐冉等人。   徐冉一身黑杉当头冲来,在众匪十步开外勒马,看着那虬髯汉子的惨状与众匪的狼狈模样,眉头一挑,眼里露出几分意外之色,随后大笑道:“鲁大正,你还没吸取宝贝弟弟的教训呢?这回废了一条胳膊,你这手刀法怕是完蛋了。”   “徐冉!”鲁大正双眸通红,眦目欲裂,怒吼道。   “吼我你胳膊也长不回去。”徐冉捏了捏耳垂,冷笑道:“告诫过你们,不该肖想的东西别乱碰,非得见了血才知道收敛。”   “徐冉你别猖狂!”鲁大正吼道:“你等着,我们大当家的绝不会放过你!”   “哟。”徐冉挑眉笑道:“你和鲁大有还真是亲兄弟,除了会放狠话还会什么?”她十分傲慢地微仰起头,一字一顿道:“放心,我就在燕云寨里等着。我倒要看看你们缩了大半年不敢出门的大当家有什么本事来取我徐冉的人头!”   话方落音,她不再看鲁大正一眼,重新策马,高声一句:“走!”一行人驾马继续前行,留下扬沙阵阵,喷了鲁大正一脸一身。   真动起刀枪来,徐冉从不惧虎牙寨,但也不可否认这帮土匪也是西南一带的刺儿头,薛铖不过区区三人,竟给了鲁大正这么大的教训,令徐冉不得不重新评估起是否该和他们产生正面冲突。   时间太短,来不及去摸查对方的底细,又不曾探听到什么,万一他们还有后手……   徐冉微微摇了摇头。   她不能贸然拿这帮弟兄的性命做赌。眼瞅着目的地一日比一日近,等再相遇,或许是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   薛铖这边三人两马也在疾驰的路上,丝毫不敢松懈。溯辞坐在薛铖身前,看着漫漫前路,心里却不太踏实。   徐冉察觉到的事他们自然也发现了,事到如今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人和他们的目的地几乎一致。他们是跟着小学徒的地图来的,那些人呢?这荒芜的戈壁里究竟有什么东西,竟能引来这些土匪?   先是徐冉,后有虎牙寨,再往前会不会遇上别的?   “将军。”溯辞开口道:“那前头的东西恐怕在这一带已经传出去了,若里头真有猫腻,说不定那里的人已有所警觉,我们这样闯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薛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她的腰际拍了拍,以示安抚。等到身后的葫芦峰逐渐缩小,三人寻了个可供容身的石堆歇脚,这才认真商量起办法来。   “溯辞说的不错。”薛铖靠着石头道:“我起初只是想悄悄去摸一摸情况就好,但如今此地早已泄密,想必已打草惊蛇,况且还和匪寨扯上了联系,只怕不能不查了。”   “可我们只有三人,里头的东西是何物、是何情况都不知,在对方已有戒心之时再摸过去,太过冒险了。”溯辞蹙起眉头。   “溯辞姑娘不必担忧。”魏狄以手抱胸道:“我和将军早年都曾做过斥候,探听敌情这种事手到擒来,只是略费些时而已。”   “可按照这进度,徐冉应该很快就会道。”溯辞道。   三人静默一瞬,薛铖眸光一闪,突然说:“那正好,由她打头阵能分去不少注意力,我们跟在后面见机行事。”   “就怕她未必会如我们的愿。”溯辞摇摇头,伸手从怀里取出小布囊,道:“既然前路未知,容我卜一卦再说吧。”   薛铖和魏狄没有反对,静静看着她取石子布阵。   可惜石阵未成,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徐冉跟着马蹄印子一路至此,远远瞧见石堆后露出的马耳朵尖,朗声道:“那边可是溯辞姑娘?”   溯辞正专心布阵,冷不防被点了名,顿时一个激灵,惊讶地抬眸看向薛铖。   薛铖眸光微沉,片刻后对她点点头。   溯辞这才收起石子,起身绕出石堆,对徐冉道:“徐姑娘,这么巧。”   “谁说不是呢。”徐冉高声应道,而后微微眯起眼,语气微妙地低声补了句:“真巧。”   两方人再度聚首,各怀心事在石堆后坐下。   但就现在的人数来看,徐冉占了极大的优势,她这回领来的都是分舵中的好手,足足有二十个,而薛铖不过三人。但徐冉心有疑虑,并不托大,反而笑着与他们寒暄,半试探半开玩笑地说:“这一路都遇见四回了,莫非咱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溯辞和薛铖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徐姑娘要往赤崖山去?”   “赤崖山?”徐冉有一瞬的诧异,很快收敛神色,笑道:“那光秃秃的山有什么好去的。”   “可这条路再走下去,不就是赤崖山么。”薛铖曼声道。   徐冉没有贸然接话,目光在三人面上缓缓掠过,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准他们究竟是在套话、还是真不知道。   而他们三人见徐冉这反应,心里也冒出了疑惑——难道不是赤崖山?   徐冉眉头一锁,转脸和燕娘对视一眼,手指围拢,索性把话彻底扯开,隐有戏谑道:“你们……不会连这前头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闷头往里闯吧?”   见她起头,溯辞忙问:“这前头的东西,徐姑娘知道?”   徐冉的目光落回溯辞面上,软和了几分,却依然反问:“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薛铖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却谁都没有开口。   徐冉的目光更是探究,也不逼问,琢磨半晌后突然站起身,满目戒备,惊道:“你们是官差?!”   作者有话要说:  徐冉:小的们!给我把他们仨的马甲扒咯!   薛铖:徐大当家,来重新认识下,我是你未来顶头上司。   魏狄:我是你上司的副手。   溯辞:我是你上司的夫人。   徐冉:……人干事?? 第60章 合作   徐冉至今打交道最多的有两类人, 一类是山匪,一类是官差。   燕云寨盘踞西南苍山之中,守着苍山一带大大小小的村寨,莫说别处匪寨不敢轻易进犯,就连官府都要给三分面。加上寨子里二当家是个惯会做人的,逢年过节上上下下打点妥帖,还时不时带着她去混脸熟。一来二去也见识过一些兢兢业业的官差,这些人的办事风格也摸了个大概。   薛铖三人不是道上的人,对里头的情况怕是也不甚清楚, 却偏偏知道路线,对身份消息来源讳莫如深。除去所有不吻合的猜想,便只剩下一种最接近的可能——这三人是官府派来查探消息的。   燕云寨众人顿时戒备起来, 徐冉的目光重新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心情十分不美妙。   若是友, 她大可抛出利益与他们合作;若是敌,大不了就是打一架, 凭他们二十个好手,还捆不住这仨么。   但偏偏是官府的人。   魏晋盟约一事她略有耳闻,西南山匪无数,以往是朝廷抽不出手来管,如今边患平定, 指不定就想起这块脓疮。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头鸟。   薛铖从一众人的脸色中隐约猜出了他们所想,眼底有一瞬的笑意,点头道:“不错。”言罢还煞有介事地从怀里拿出自己镇北将军的令牌在徐冉眼前一晃而过。   徐冉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抱拳道:“不知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敝姓薛,单名一个铖字。”薛铖慢声答道。   徐冉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有些古怪,眯眼一字一顿问:“镇北大将军、东陵王世子薛铖?”   “正是。”   徐冉慢慢转过脸,与身侧的燕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薛铖的手虚虚搭在剑柄,神态自若。   他调往西南的事,消息灵通的恐怕早已知晓。徐冉这帮人明显对官差身份有所忌惮,此时把这重身份亮得越明,他们反而越安全。   溯辞全程默不作声地看着薛铖和徐冉你来我往,不着痕迹地将燕云寨众人的神色表情收入眼底,心里也冒出一丝疑惑。   明明隐约猜出了身份,为何当薛铖报上名号时,徐冉和她身侧那位姑娘的脸色那般古怪?似有出乎意料的惊和一丝等候已久的喜。   徐冉沉默片刻,又问:“敢问薛将军来此所谓何事?”   “徐大当家为何至此?”   “恕我直言。”徐冉目光牢牢锁在薛成身上,低声道:“那里头的东西,仅凭你们三人是动不了的。”   “何意?”   徐冉一咬牙,索性把话摊开了说:“那里头有座铁矿。”   此言一出,薛铖和魏狄俱惊。   历朝历代国土内的铁矿均为朝廷把控,民间绝不可私自开采。况且以他们的印象,越州这一带未有矿山记录在案,按如今的情形看来,徐冉说的必是座私矿!   联想到漱玉斋运出的大批模具,薛铖顿时后背生寒。   “薛将军,私铁矿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徐冉不徐不疾道:“这条消息我敢说西南的几个大寨子都知道了,就算你们现在折返去调人,只怕回来的时候铁矿已经被这帮亡命之徒严防死守起来。以你们三人之人,根本无力回天。”   “不如……”徐冉眼中精光毕露,咧嘴道:“我们合作。”   一介山匪堂而皇之地向朝廷命官寻求合作,这种事大概也只能应上官匪勾结沆瀣一气这种词了。薛铖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沉思片刻后问:“条件?”   徐冉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讲。”   “剿匪。”   这两字出口,莫说薛铖三人,就连燕云寨众都大吃一惊。燕娘更是瞪圆了眼,几乎以为她得了失心疯,立即伸手扯住徐冉的胳膊,惊道:“大当家的!”   徐冉轻轻拂开她的手,重复道:“剿匪,你们没听错,我也没说错。”   薛铖挑眉道:“徐大当家这是……投诚?”   “非也。”徐冉摇摇头,曼声道:“堂堂镇北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我想薛将军此行恐怕和西南的调令有关吧。”   燕云寨的消息网遍布整个西南,早在几日前她便听闻京里似乎要调一个大人物来,如今遇上薛铖,十有八/九便是他了。   见薛铖不否认,徐冉继续道:“我说的剿匪可不是让薛将军大刀阔斧把这西南匪寨拔个干净。”   “薛将军虽在边疆战功赫赫,但在西南却是一点根基也没有,这里的山水和人将军不了解,但大大小小百八十个匪寨却是在这里扎根多年的,想要一夕铲除几乎不可能。何况你不会一辈子都扎根在西南,只要你一走,这些匪寨就算死得连渣都不剩了,也能再长出来。”   说到此,徐冉啧了一声,补充道:“跟韭菜精似的。”   溯辞没忍住,噗地笑出声。薛铖嘴角一抽,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若强龙和地头蛇联手,还怕镇不住底下这些四脚兽么?”徐冉回归肃色,抛出了她的条件。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你想以官府为靠山,做西南的匪大王。”薛铖挑眉,却反问:“西南百八十个匪寨,谁做这地头蛇不行,我为何要和你合作?”   徐冉双臂一抱,好整以暇道:“你尽管去打听我燕云寨在西南的名声,我们寨子从不是那等为非作歹之徒,也有实力敢摘这匪大王的名头。况且……”她面露戏谑之色,沉声道:“若不和我合作,那座铁矿,你想都不要想。”   然而三人的注意力却被燕云寨三个字彻底吸了过去,这下轮到他们面露微妙之色。   ——“晋国皇族设有一支亲卫军,名曰燕云。”   ——“燕云军就在西南。”   “燕云……”薛铖低声重复,“你是燕云寨的大当家?”   “正是。”徐冉颔首。   薛铖低眸沉默片刻,而后慢慢抬眼看向徐冉,点头道:“好。”   徐冉闻言而笑,转身拿过水囊猛灌一口,叹:“磨得嘴皮子都干了。”   薛铖莞尔,慢慢坐回溯辞身边,握住她伸来的手,细细抚着柔软的指腹,又陷入沉思之中。   不论是权宜之计还是货真价实的合作,如今两方人达成了短暂的共识,休息片刻后重新出发赶往矿山。   等到晚霞染透天空,徐冉勒马立于石头坡上,指着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包对薛铖道:“就是那儿了,里头有人守着,等天黑了我们再摸过去。”   薛铖点点头,看着矿山的方向盘算起该如何处置此地。   “等占了矿山,你打算怎么办?”徐冉好奇问道。   “徐大当家原本打算怎么办?”   “继续采咯,运回去铸点兵器啥的,或者打几口锅。”徐冉看着薛铖一副微妙的表情,摸了摸鼻尖,讪笑道:“匪寨嘛,没有足够的兵器傍身怎么行,况且那不是没碰上大人么。既然合作了,这矿山任由将军处置,炸了埋了也是行的,我这边备着火药呢。”   “徐大当家这是做了抢不到矿就毁的打算啊。”薛铖挑眉。   “总比白白让给那帮亡命之徒好。”徐冉扯了个笑脸,随后骑着马与寨众去找落脚的地方,余下薛铖三人仍停留原地。   薛铖和魏狄的脸色都不大好。   戈壁的私矿,漱玉斋的模具,加上被灭口的小双儿,这三者结合在一起,他们脑中都只留下一个念头——有人在大量制造兵器。   漱玉斋赵家和宁王过往甚密,难道是宁王的意思?这样一个云游天下鲜少在朝堂露面的王爷,造这么多兵器做什么?   薛铖不敢再往下细想,心底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愤怒和疲倦。   溯辞同样望着矿山出神,却在想另一件事。半晌后在他怀里仰起头,轻声道:“将军,关于这矿山,我倒有个主意。”   “嗯?”薛铖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低声问。   “这矿山势必与京里有关联,而且只怕运作了很久,如果贸然截断恐怕会打草惊蛇。”她说:“不如维持这矿山的运作,一则可以顺藤摸瓜拿到幕后之人的线索,二则……”她顿了顿,扭头看了看徐冉的背影,低声道:“不论将军是要平西南、或是要积攒自己的势力,这批铁矿都能成为将军的助力。与其白白浪费或旁落他人之手,不如牢牢捏在将军手中。”   一旁的魏狄十分讶然地看着溯辞,而薛铖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溯辞似又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补充道:“若能摸出他们造兵器的地方,将军连冶炼的事都省了,直接借来用就是。”   “你倒是机灵。”薛铖在她腰上捏了捏,碍于魏狄在场,止住了更亲昵的动作。   魏狄正要转头,却瞥见徐冉在马背上回头看向他们,不由得狠狠瞪了她一眼。   看啥!没见过小两口说私房话啊!   徐冉只觉这一眼被瞪得莫名其妙,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脸对燕娘道:“我看薛铖那个副将,多半有病。”   燕娘一时无言,片刻后忧心忡忡问:“大当家的,这样真的好么?”   “有什么不好。”徐冉丝毫不担心,撇嘴道:“这祖训可没说不许试探他的深浅。何况他若没本事,我凭什么要认他为主,咱们寨子里百来号弟兄,可不是把他捧上去的垫脚石。”   燕娘无从反驳,只能默默去带人安营扎寨,留下一声叹息。 第61章 矿山   戈壁的夜晚很快降临, 万籁俱寂,唯有呜咽的风声和璀璨星河照亮远处的矿山。   薛铖将溯辞的想法和徐冉说了一遍,徐冉闻言眼前一亮,抚掌笑道:“溯辞姑娘好计策,只是不知里头的人会不会乖乖听话。”   “即便不配合,以徐大当家的能力,控制住一座小小的矿山应当不在话下。”薛铖接话道:“这种偏僻地界,又是矿上,难免出些事换些人, 只要铁矿按时送出去,外头不会轻易起疑。”   徐冉颔首,转头看向矿山的方向, 说:“待进去摸摸情况再定吧。”   此刻溯辞坐在微弱的火苗旁,专心致志地看着石阵中升腾而起的光芒, 眼里有几分欣慰。   终于不是死卦了。   她微微吐了口气,抬眸看向正与徐冉商议的薛铖, 唇边漾开一抹笑容。等他们结束谈话、薛铖扭头向她走来时,溯辞收起石子起身迎了上去。   十分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臂,溯辞微微踮起脚在他耳畔轻生道:“将军,卦象上说贵人已经出现,可助你达成夙愿。”   薛铖借着夜色在她额上烙下一吻, 笑道:“我的贵人不是一直就在么。”   溯辞戳了戳他的前胸,嗔道:“不是这方面的。”   “那说说看,你是哪方面的贵人?”薛铖抬手捏捏她的脸, 笑问。   “我呀?”溯辞眼珠子一转,道:“我是将军的命定之人。”   薛铖眼中笑意更浓,低头轻轻吻她。   远处的徐冉看了眼两人交叠的身影,心情十分复杂地扭头对魏狄道:“他们俩一直都这样?”   魏狄十分理所当然道:“是啊,将军和溯辞姑娘感情甚笃。”   徐冉撇嘴:“你居然忍得了?”   “人小两口还不能有点说体己话的空间了?”魏狄十分鄙夷地瞪了她一眼。   徐冉摸了摸下巴,将魏狄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十分认真地问:“魏狄,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就没见过这么自觉的背景板!   魏狄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徐大当家怕是连心上人都没有吧?”   “啥?”徐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知情趣。”魏狄硬邦邦地丢下四个字,扭头就走。   徐冉气得柳眉倒竖,又不能大声说话,只能狠狠将脚边的一颗石子踢飞向魏狄。   不知情趣?!呸!我在西南撩遍小姑娘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喝奶呢!   ***   等月升至中天,一行人终于出发,悄然向矿山摸去。   人工凿出的矿洞被油布帘遮挡,偶尔呼啸的风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便能透出星点亮光。一行人埋伏在矿洞两侧,一人趁着风起之时从下方挑出一道缝隙向内张望,很快发现守在矿洞口正哈欠连连的守备。   那人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抬手向对面的徐冉比了个手势。徐冉颔首,竖起手指比了个斩的动作,两侧各有一人立即掀帘滚入矿洞,丝毫不给守备反应的时间,一手捂住嘴一手短匕出鞘在喉间一抹,轻而易举地将人放倒。   等帘子再次掀动,薛铖徐冉等人才随后入矿。   矿道幽深,分出无数岔路向下延伸,仿佛已将这座矿山挖空一般。然而除了起初门口的守备,他们再没遇上旁人,只是矿道中间或有散落的血迹,不知是否已和旁人交锋过。   说来也是运气,此时矿山内除了早已歇下的苦力矿工,其余人均聚集在监工的屋内,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那块今日才从地底下挖出的矿石。这块矿石不同于普通的铁矿,通体漆黑,剖面泛着幽幽冷光,乃是一块玄铁!   那监工十分仔细地将这矿石验看后,发出一声惊叹:“老天诶,这底下真有玄铁矿!”   众人面色一喜,已有人出声恭贺:“恭喜大人此次立下大功!”   监工朗声大笑,指着那玄铁矿道:“将这块送去打一柄匕首献给殿下!明日继续挖,务必要将整个玄铁矿挖出来!”   等薛铖徐冉找到此处时,里头的谈话已近尾声,二人略略一眼扫过里头光景,当机立断闯入屋内。   里头的人尚还沉浸在挖出玄铁矿的喜悦之中,冷不防被明晃晃的剑光晃了眼,还不等他们拿兵器防备,雪亮的剑脊已至眼前。   薛铖的目光凝在那监工的脸上,双眸一眯,出手如电霎时将长剑横在监工的喉间,冷笑道:“拓跋晟,居然是你。”   拓跋晟的目光也凝在了薛铖面上,目光惊惧万分,“薛铖?!”   徐冉眉头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此时燕云寨众已将屋内人制住,溯辞并不知薛铖口中的拓跋晟究竟是什么人物,投去好奇一瞥,同时在屋内四处搜寻起来。   旁人或许不知,但薛铖和魏狄对此人再熟悉不过。   拓跋晟乃平西候次子,幼时为宁王伴读,与宁王交情甚笃。去岁宁王离京游历四方,拓跋晟正在随行之列,可如今竟出现在了越州西北这不毛之地。   薛铖眸色幽深,一字一顿问:“既然你在此,这处矿是你爹平西候的,还是宁王的?”   没料到他会来此,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揭开这件事,拓跋晟的脸色不大好,叱道:“薛铖,你的手未免太长!”   “手长的是你们这些人罢!”薛铖陡然拔高音量,“你们瞒天过海开私矿铸兵器,是打算谋反么?!”   拓跋晟冷笑一声,道:“这谋反的帽子我可担不起,薛铖,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私铸兵器?况且这座矿早就被人盗采,我只不过近日才发现,没来得及上报朝廷而已。”   “你以为我查不出么?”薛铖沉下脸,冷声道。   拓跋晟牵了牵唇角,道:“请便。”   正当二人针锋相对之时,溯辞正从角落里翻出一张地图,扭头唤道:“将军,你看这个。”   薛铖没有松开拓跋晟,点头示意溯辞上前。   溯辞拍了拍地图上的灰土,大步上前将地图摊在桌上。   那张地图很大,几乎将西境和中原接壤的这一片全部画了出来,上面用奇形怪状的文字符号标注了很多地方。众人虽能看明白地图,却根本不知道标注的都是些什么。   见他们眉头深锁,拓跋晟杨眉而笑:“这种鬼画符谁看的明白,仅凭这个可说明不了什么。”   他的话为落音,溯辞盯着地图上的标注奇怪地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伽央部落的古语么?”   “你知道?”薛铖惊讶问道。   溯辞点点头,笑着说:“西境大大小小所有部落的语言文字我都知道,小时候嬷嬷压着我不知道背了多少书才记得的。”   拓跋晟的面色顿时阵阵青白,眼底再次涌现恐惧之色。   他们自发现矿脉一来,为防万一所有地图、账簿、通信均用的是不同西境部落的古语文字,防外人发觉,更防内鬼作妖。即使被人找到,这翻译的时间也足够让他们抹灭剩余的证据。   可万万没有想到,薛铖身边有个精通西境各部落古语的西境女子!   瞥见拓跋晟灰败的脸色,薛铖并不急着让溯辞说出地图的关键,转而对徐冉道:“徐大当家,这些人就交给你处理了。”   徐冉颔首,招呼手下将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推搡着赶去别的房间看守。   安排妥帖后,徐冉领着燕娘再度折返,屋内五人的目光这才落到桌面上那块矿石身上。徐冉眼前一亮,抢身上前将那矿石仔细端详一遍,惊道:“这是玄铁矿!”   “难怪拓跋晟会在这里。”薛铖伸手抚过矿石的剖面,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玄铁矿十分稀有,造出的兵器削铁如泥,是难见的宝物。若他们再晚一些,这些玄铁矿彻底落到宁王和平西候的手中,这天下只怕很快就要不安稳了。   “把这里的玄铁矿挖出来。”薛铖沉声道。   “薛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徐冉挑眉问。   薛铖沉默片刻,道:“先运回西南。”   “好啊。”徐冉轻敲桌面,道:“燕云寨正好还缺一批兵器,若用玄铁矿打造,将军剿匪之路绝对会更顺几分。”   薛铖向他投去淡淡一瞥,并没有应下,转而问溯辞:“看出什么了?”   溯辞点点头,伸手指向地图的一角,道:“他们在这里造兵器,每月十五会运矿石过去。”   素手指着的地方乃是梧州苍城,地处京城西南,离京也不过七八日的脚程,屯兵于此,的确进退相宜。   “徐冉,这现成的兵器,你要不要?”薛铖沉思片刻,抬眸看向徐冉。   “我不挑,有就行。”徐冉微笑。   薛铖指了指苍城,道:“都在这了。”   “薛将军打得好算盘啊。”徐冉抱臂道:“你想拦下的东西,怎么偏偏要我去?咱们就算合作,也不是这么个合作法吧。”   “玄铁矿全给你。”薛铖抛出最终的筹码,“我只要三柄剑,其余的任凭你处置。”   徐冉愣了愣,伸手搓搓鬓角,半晌后笑道:“成交。”   “如此,开采的事你自己安排。”薛铖又道:“魏狄和你去苍城,除了截下兵器外,再去查一查还有谁牵涉其中。”   “是!”魏狄领命。   徐冉这回没有反驳,目光明灭不定,将他上下扫了一遍后又问:“你呢?”   “我要去趟西境,事了结后,咱们西南见。”   ***   毫无波澜地解决完矿山的事,徐冉打着呵欠和燕娘去找空房间歇息。矿道的灯明暗交错,徐冉负手走在前头,许久后低低一笑,对燕娘道:“你说,薛铖这回来西南,是不是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燕娘不明所以,徐冉抬头看向熊熊燃烧的火把,轻哼一声:“瞧他那把我当自己人使唤的模样,真想给他来上两刀。”   燕娘:“大当家的,不是我泼你冷水,你怕是打不过。”   徐冉:……   作者有话要说:  薛大将军表示:苦活还是让手下忙活吧,终身大事比较重要【正直脸】 第62章 西境   这一夜过得十分安稳。   到底是盘踞西南的大寨, 二十余人有条不紊地看住拓跋晟等人、在矿道各处轮班布防、又连恐带吓地镇住了那帮拿钱干活的矿工,黎明时分还打跑了试图闯进来的虎牙寨众,有惊无险。   翌日清晨,薛铖重整行囊,很快带着溯辞折道北去西境。魏狄看着二人不断远去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忙碌的燕云寨众,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羊入虎口的悲凉之感。   徐冉安排好采矿的工作后,捏着肩朝魏狄走来,伸手在他肩上一拍, 道:“魏大人,我又不会吃了你,把这视死如归的表情收一收, 该干活了。”   “什么活?”魏狄狐疑。   徐冉露出一口白牙,道:“咱们总不能两眼一蒙就这么去苍城, 总得在他们嘴里撬出点东西。”说着扬了扬头,示意魏狄和她走。   二人前后走在矿道中, 待走到关押拓跋晟等人的房间附近,徐冉侧过脸,阴测测地说:“魏大人随薛将军南征北战见多识广,可曾见识过南境巫族处置逼供的法子?”   “不曾。”   “巫族擅蛊,他们会给人喂一种蛊, 刚吃下去的时候没什么,半个时辰后发作,起初奇痒难忍, 然后慢慢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撕心裂肺的疼来。要足足疼上二十四个时辰,人才会咽气。更妙的是,只要人还尚存一息,服下解药后这蛊立解。”   看了眼魏狄眉头紧皱的模样,徐冉搓了搓手,补充道:“正巧的是,早年我认识一位巫族的姑娘,她曾送了我一些还没用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房内拓跋晟等人听见,而魏狄也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微微挑了挑眉。徐冉这才转过脸,敛去面上的笑容,肃色推门而入,不出意料地对上了满屋惊惧的目光。   带房门重新关上后,矿道中安静了一瞬,很快传出一声惨呼。   ***   这厢徐冉魏狄正忙着审讯,那边薛铖带着溯辞一路北上,赶往西境商道入口——梵城。   从此地到梵城虽不远,却也要近两日的脚程,待二人风尘仆仆抵达城中,头一件事便是寻了家客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满身疲惫一扫而空,溯辞在浴桶里十分舒畅地吐了口气,贪恋这水的温暖与柔滑,索性靠在桶壁闭目养神起来,直到薛铖收拾完来寻她,这才恋恋不舍地爬出来穿衣,一面擦着头发一面去给薛铖开门。   “怎么这么快?”溯辞鼓起嘴,微微抱怨道。   屋内暖融融的,薛铖低眸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笑道:“这都多久了,也不怕水凉。”   “才不会,我提前多备了一大壶热水。”溯辞得意洋洋地仰起脸,“机智如我。”   “瞧把你能的。”薛铖没忍住伸手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眼里尽是笑意。   此刻她一头长发完全披散下来,有几缕湿漉漉的还粘在颈侧,肩背的衣衫也被水渍浸湿,隐约可见底下细腻的肌肤。薛铖拿过她手上的棉布替她轻轻擦拭着长发,撩起后背如瀑的青丝后,目光自然而然被这若隐若现的春光吸引过去,也看见了隐在薄衫后那一块狰狞的伤疤。   薛铖伸手触上濡湿的衣衫,在那道伤疤上轻轻抚过,有些歉疚地叹道:“京城诸事烦杂,都没来得及带你去刺凤羽。”   “那等到西南你再补给我嘛。”溯辞端起桌上的茶杯浅抿一口,道:“然后作为补偿,再给我添件新衣裳!”   此行轻装从简,只怕到西南后该置办的东西还有许多。   薛铖俯身在她颈侧轻轻一吻,问:“之前娘给你挑的那身如何?”   “可别!”溯辞连连摇头,“那太贵重了,又麻烦,穿上可不自在,添件穿着舒服的就成。”   “行,依你。”薛铖点头,却又想起了什么,随后闷声笑道:“不过有另一件麻烦又贵重的,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啊?”溯辞狐疑地侧过脸睨他,“哪件?”   “中原新嫁娘的凤冠霞帔可不是那么容易穿的,等到来日正式册封还得穿一回礼服,都不比你上回穿的简单。”   “就没有简单点的么?”溯辞垮下眉梢。   “没有,你挑的夫君就不是个能简单的。”薛铖将她的长发尽数裹入棉布中,毫不犹豫地掐灭她星点的幻想。   溯辞叹了口气,认命地点点头。   否则还能如何?自己撩的,再难也得走下去。   等长发半干,薛铖丢开那条潮湿的棉布,伸手把溯辞捞进怀里,借着方才的话头问:“从这儿到云浮宫还有多久?”   “这里离云浮可远着呢。”溯辞顺势在他腿上坐下,揽着他的脖子道:“不过嬷嬷未必在云浮,这个时候部落里祭祀的事很多,嬷嬷指不定在哪个部落给首领祈福呢,一会去城里找叶赫兰问一问就知道了。”   “那……我要不要准备点什么东西去?”薛铖问:“按你们的规矩该备点什么?爹娘的书信和信物我倒是带了,若还需旁的东西,就得抓紧准备了。”   “我上回不是说了么。”溯辞笑眯眯地说:“你先得给你心爱的姑娘唱个歌或者跳个舞……”   “这个再议。”薛铖及时截住了她的话头,“有什么必须带给嬷嬷的东西么?”   “有王爷王妃的书信和信物就够了,云浮的规矩不多,只要两情相悦,没什么不行的。”溯辞又把话题拐了回来,问:“将军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唱个歌呀?”   薛铖顿时沉默下来,在她热切的注视下,半晌后才小声说:“等……等成亲那日。”   “嘁。”溯辞撇嘴:“这还藏着掖着的,我又不会嫌弃你唱得不好听、跳的不好看。”   薛铖深深看她一眼,大概知道她兴头起了,不达目的决不会忘,于是心里默默把“找个人现学一段”这事提上了日程。   二人又腻了一会儿,待溯辞头发干透,随手绾了个发髻,穿好衣裳,便和薛铖一道出门去找叶赫兰。   云浮宫对于中原而言或许神秘,但在西境势力却遍及每个角落,即使是梵城也有从商的云浮宫人。叶赫兰便是其中之一。   叶赫兰在梵城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酒馆,看着是寻常营生,实际上也在为云浮收集各路重要的消息,尤其是西境各部落与中原的联系。她扎根梵城十数年,手底的消息网四通八达,自然也有关于云浮内的消息。   当溯辞一头扎进小酒馆时,叶赫兰第一时间便看到了那张如花的笑靥,顿时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上前给了溯辞一个大大的拥抱,惊道:“你怎么来了?”   “这么久不见当然是来看看你。”溯辞笑眯眯地牵了她的手,道:“顺带再向你打听点事。”   “这两句话怕是要反过来说吧。”叶赫兰满眼笑意地嗔了她一眼,随后抬眸看向溯辞身后的薛铖,一双狭长的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长地对溯辞道:“哟,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小公子终于找到了?”   薛铖闻言眉梢一挑,略带疑惑地扫向溯辞。溯辞顿时背后一毛,手指不露痕迹地捏了捏叶赫兰的虎口,背着薛铖冲她比了个别说这事的嘴型,打着哈哈把这话快速揭过。拉着叶赫兰跑去角落,低声道:“你知道嬷嬷现在在哪么?”   叶赫兰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慢步走来的薛铖身上,闻言睨了眼溯辞,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能说!”溯辞顿时瞪大了眼,十分心虚地回头瞥了眼薛铖,见他走近,立即清了清嗓子,问:“兰姐姐,你就告诉我嬷嬷在哪吧,我真有事找她。”   叶赫兰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道:“嬷嬷最近应该在风城给新添的小公主卜卦呢。你这一声不吭消失了这么久,现在去找她,铁定削你一顿!”   溯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道:“事出紧急,我也是来不及才先斩后奏,这不就回来给嬷嬷请罪么。”   “请罪?怕是给嬷嬷递喜酒的吧。”叶赫兰冲她一挑眉毛,低声道:“你的小公子看你的眼神可和别人不一样哟,你兰姐姐的眼睛亮着呢。”   溯辞一吐舌尖,脸颊浮上淡淡的红晕。   薛铖站在她们身后三步外,目光若有所思地凝在溯辞身上。   溯辞和叶赫兰又闲聊几句,不多时便告辞离去,临走时叶赫兰还拉了她的手,把腰上的一块玉塞她手中,道:“你这匆匆忙忙的我也来不及给你备什么贺礼,收着这块玉吧,回头的喜酒可不许落了我这杯!”   “定少不了兰姐姐这杯。”溯辞并不推辞,收了玉佩笑嘻嘻地说:“到时候我给兰姐姐备你最爱喝葡萄酒,拿大长老那个水晶杯给你装。”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一言为定!”   待离开酒馆,溯辞心情甚好。   风城离此地不远,三两日便可抵达,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和薛铖亲自来提亲羞赧让她暂时忽略了一路沉默、眼神复杂的薛铖,自顾自地在街上吃吃逛逛,兴奋异常。   但薛铖却盯着溯辞连蹦带跳的身影,脑子里的那个疑惑越团越大。   最后等他们返回客栈,溯辞蹦跶着入屋就要去拿水喝的时候,薛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压在门上,俯身凑近她的脸,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问:“你心心念念的小公子,是谁?” 第63章 往事   溯辞和薛铖间的渊源还得追溯到十年前说起。   彼时薛铖在军中崭露头角, 随小队护送使臣前往昌都部落,不料路遇沙暴,薛铖与小队失散,迷失在茫茫沙漠之中,因缺水昏死过去。   而这年,恰是溯辞第一次以圣女身份前往昌都部落为王子赐福。   茫茫沙海,烈日炎炎,自幼生于西境的溯辞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气,裹着层叠的袍子坐在驼背, 一面哼着西境的童谣,一面观察着风与沙的走向,寻找下一处水源地落脚。   没过多久, 眼尖的溯辞便发现了倒在沙地里的薛铖,顿时扭头惊声道:“嬷嬷!你看, 那里有个人!”   许是沙漠环境太过艰险,西境人对于沙漠中的落难者总是多怀一分悲悯与善意, 一队人闻言立即调转方向,超薛铖走去。   溯辞第一个滑下骆驼,快步跑上前去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却仍然有温润的气息拂上她的指尖。“呀!他还活着!”溯辞兴奋地叫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薛铖翻过身、仰面朝上, 一面好奇地打量着他,一面还不忘伸手替他挡了挡灼人的日头。   他的脸上是灰扑扑的沙土痕迹,一头脏兮兮的乱发, 嘴唇发白干裂,但即便如此,也依稀能看清略显英挺的轮廓。此时侍女拿着水囊上前,半扶起薛铖,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溯辞则扯了扯嬷嬷的衣袖,道:“嬷嬷,你看他的衣服,不像西境人。”   嬷嬷闻言俯下身,从他腰际翻出一块令牌,眉头微皱,道:“是晋人。早听闻晋国派人去了昌都部落,这小子怕是使团中人,遇上沙暴失散至此。”   “昌都?”溯辞闻言眼前一亮,拍手笑道:“那正巧,咱们顺路捎他过去吧!”   嬷嬷斜眼瞥她,捏着那令牌沉沉叹了口气,道:“也罢,能遇上咱们也算他命不该绝,捎上吧。”   ……   十年前的往事给薛铖留下的仅仅是死里逃生后的回忆,他眯起眼,只觉后槽牙发痒,曼声道:“这么说来,十年前沙漠里救我一命的是你?”   溯辞忙不迭点头。   “所以给我换了身小裙子丢营帐门口的人也是你?”   溯辞干笑两声,小声说:“那不是没你能穿的衣服了么……”   当年溯辞一行救下薛铖后,带往昌都部落。薛铖一路未醒,而遭逢沙暴又在沙漠里流浪数日,一身实在脏得没法看,当在绿洲歇脚时,两名侍女在溯辞的吩咐下给他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脏衣服自然不能再穿,但她们一行均是女子,未带任何男子衣物,加上薛铖当时也是少年模样,只能从溯辞的旧衣里翻了一件,勉强给他套上。   薛铖眉梢一抬,又问:“好,衣服姑且不说,当时我脑袋上的发髻是怎么回事?”   溯辞缩了缩肩嚅嗫道:“将军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   薛铖气结。   他模样生得好,当时又是一副尚未完全张开的脸庞,溯辞胆子也大,顿时起了玩心,仿着遇见的中原女子给他梳了个七歪八扭的妇人髻。远远瞧着薛铖被人抬进营地,才捂着嘴溜回去找嬷嬷。   她这厢玩开心了,却苦了薛铖。这身装束营里的人半点没动,直到薛铖清醒过来,发觉不对劲时险些砸了铜镜,惹得队里众人笑得打跌。直到回了京城,还是不是有人以此开他的玩笑。若非后来他征讨杀伐、军中积威颇重,这事才慢慢被人淡忘。   “我当时可是发了誓的。”薛铖咬牙切齿低声道。   “什、什么誓?”   “若让我逮到这个人,必揍得他脑袋开花!”   溯辞瞪大了眼,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十分委屈地瞅着薛铖,说:“别呀,你这一巴掌下来得多疼啊,咱能换个法子不?”   打是必然舍不得的,薛铖气得牙痒痒,伸手揽了她的腰,埋头在她颈侧张口咬下,毫不留情地烙下一排牙印,低声哼道:“从小胆就这么肥。”   溯辞十分心虚地嘿嘿了两声。   贪恋她的气味和细嫩的肌肤,薛铖仍旧俯首她的颈间,从细细地啮咬变成轻轻地吮吻,一路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撩起阵阵酥痒的颤栗,扶在腰际的手也慢慢压上她的后背。   “溯辞。”衣衫滑开些许,露出精致的锁骨和浑圆的肩头,薛铖望着眼前雪白的颜色,轻声问:“当年你是不是偷偷帮我卜过卦?”   溯辞点点头,说:“当年嬷嬷说你命好也不好,我好奇,就偷偷给你卜了。”   薛铖低低一笑,伸手抚上她的锁骨,问:“当初我问你为何给赵承泽卜卦要捏石子、而我不用,你支支吾吾不说,是不是就怕我知道这件事?”   溯辞勾着他的衣带嘟囔道:“小时候干的坏事,缺心眼才主动提呢。”   “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的兰姐姐,令我多年疑惑得解?”薛铖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道:“确实该罚。”   不等溯辞再开口,薛铖再度俯首吻住她的唇。   长睫轻颤,万语千言尽数揉化在唇齿之间。这个吻带着惩罚的味道,有些恶狠狠地攻城略地,溯辞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螓首高仰,俏面通红,几乎被吻得快喘不过气来。整个人软在他怀中,伸手攀着他的肩,试图寻得一丝喘息之机。   十年前她瞒着嬷嬷给薛铖卜过一卦,自那时起她便知道他命格极贵、却注定命途多舛,天下时运有极重要的一缕牵系他身。期初不过秉着云浮圣女的信念辗转打听他的身份,再得知其间曲折后难免对这个挣扎在外的少年生出一丝怜惜。   可越到后来,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花这么多的注意力在这个不过一面之缘的人身上。隔三差五偷偷替他卜卦、托叶赫兰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他在何处从军、经历过多少生死血战、在何处大破敌军、何时得到封赏,她几乎一清二楚。   隔着西境的漫漫黄沙,她就用这种方式“注视”了他整整十年,若不是嬷嬷曾耳提面命她不许踏入中原,只怕她早就带着包裹不远千里跑去他所在的城池。   直到卦象中死局初现,她顾不得尚有事情未筹备妥当,单人匹马直奔晋国。   还好、还好把他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二人低低的喘息声交叠回荡,衣衫松松散散,春光乍泄。薛铖松开她通红的唇,指腹流连她的颊边,四目相对,眼神颤颤,皆浸着意乱情迷。   溯辞伸手从他的衣襟边缘慢慢滑下,屈指勾住他的腰带,正欲发力之时却被薛铖捉了手,将她横抱而起,扭头走向床榻。   落在松软的被褥上,溯辞一头长发散开铺与衾枕之间,薛铖伸手撑在她在身侧,拂去她脸颊颈上黏连的发丝,忽然弯唇轻轻笑了。   溯辞尚不明白这笑的含义,正要伸手拉他,却见薛铖先一步抖开被子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末了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道:“好好休息。”说罢起身整肃衣衫,脸上憋着笑扭头出门。   溯辞愣在床上,半晌没回过神,直到房门重新关上,她才蹭地掀了被子坐起身来,瞪着房门方向气急败坏地怒道:“薛铖!你还是不是人啊!”   门外薛铖没忍住,捂着脸笑出声。   溯辞听见笑声,终于回味过来他说的罚是怎么一回事,登时红了脸,又羞又气地大喊一声,埋头捂着被子狠狠捶了捶床板。   而薛铖笑着回房,灌了一大口冷茶才慢慢压下那些旖旎的念想,一面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一面想把她惹急了该如何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如给她带点好吃的来的实在,便满面春风出门而去。   溯辞则气哼哼地埋在被子里,心里戳着小人碎碎低语,不多时旅途的疲累涌上,竟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   此时越州矿山内,魏狄和徐冉从拓跋晟等人嘴里撬出了些许有用的情报,正各自准备运“货”去苍城事宜。徐冉差人送信回燕云寨,再抽调人手来此采矿运矿,务必在消息泄露之前将玄铁矿运回寨中。   魏狄对徐冉有一百个不放心,但他如今孤身一人,也只能盯紧了徐冉的动作,以防薛铖被人背后捅刀。   他正立在灯下擦拭佩剑,脑中仍盘算着要如何试探徐冉,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直往外冒,却又被他一个个否决。正纠结之时,徐冉拿着衣物走了进来,见魏狄阴晴明灭的面色,嗤道:“琢磨什么呢,脸都能开染坊了。”   魏狄睨她一眼,十分耿直地说:“琢磨你到底是真心合作,还是坑一把就跑。”   徐冉闻言而笑,把手中衣物往椅子上一丢,道:“矿上这些人都穿这种衣服,明日我们出发去苍城,记得换上。”说完也不走,大喇喇往桌子上一坐,支着下巴又道:“甭管我是真心假意,你们如今也只有这一个选择。”   “何以见得。”   徐冉摊开手,道:“否则以你们三人,怎么拿下这个矿?况且,你们想剿匪,凭官府那些个老弱残兵是不可能的。就算把这些玄铁矿打成神兵利器塞他们手里,他们也是去匪寨送肉的,你们薛将军哪怕有通天本事,也没法把他们调/教出来。与其指望老天开眼,不如指望指望我有良心不始乱终弃。”   “西南官兵就如此不堪?”魏狄皱眉。   “不然你以为这些匪寨如何能风生水起混了这么多年?”徐冉跳下桌子,朝魏狄伸出手,“所以,魏大人你就甭想了,先把苍城的兵器搞到手。合作愉快。”   看着她一口白牙,魏狄慢慢放下手中佩剑,长眉一挑,伸手在她掌心轻轻一拍,权当同意。 第64章 嬷嬷   溯辞向来心宽, 等迷迷糊糊一觉睡醒,瞅见桌边眉眼含笑的薛铖以及满桌吃食,顿时两眼放光地跳下床,鞋也不穿,三两步蹦进薛铖怀里,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薛铖将她搂在怀中,看她迫不及待地提筷子,笑道:“慢些吃。”   溯辞咬了口酥嫩的烤肉,又夹了一筷子喂到薛铖嘴边, 歪在他怀里道:“我们明日就出发去风城吧,嬷嬷卜卦不会停留太长时间,若错过了恐怕真得去云浮宫了。”   “好。”薛铖点头应下, 一手抱着她,一手拿过筷子, 亲自喂她。   溯辞懒猫似的腻在他怀里,享受着饭来张口的待遇, 和薛铖不一会儿便将满桌菜肴一扫而空,末了赖在他怀里不肯动换。薛铖环着她,牵起她的手,细细抚着修长的指节,恍惚间只觉此生际遇有如神眷。   “溯辞。”他贴着她的头, 低声轻唤。   “嗯?”溯辞正闭目养神,软绵绵地应了声。   薛铖没有再说什么,盯着她葱白的指尖出神。溯辞半晌没得到下文, 狐疑地睁开眼仰脸看他。薛铖在她额头轻轻一啄,低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以往从不信命,如今却突然有些感谢命运垂眷。”   “那不是命运垂眷。”溯辞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脸上贴金,“那是我历尽千辛、排除万难、百折不挠把你从老天手里抢回来的。”   薛铖闷声笑道:“是,夫人辛苦。”   溯辞握了他的手,十指相扣,十分认真说:“将军,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信你自己、也信我,前路无论是荆棘或是坦途,我都会陪你走下去。逆天改命,在所不惜。”   薛铖轻吻她,叹道:“这话太重了,就算真是逆天之行,也该我来担。”   窗外暮色四合,街市的喧嚣声未褪,又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   翌日,二人重新整装出发。   为了缓和这连日奔波留下的痕迹,出发前薛铖特意给溯辞置办了身新衣裳,又带着她去叶赫兰那儿仔细收拾了一番,这才安心带她出城。   溯辞坐在马上笑眯眯地看他,问:“将军,你是不是在紧张啊?”   薛铖睨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挥动马鞭。   “诶,等等我呀。”溯辞连忙跟上,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风城毗邻梵城,乃西境商道上第一站,为昌都部落的附属城,因城主老年得女大宴宾客,近日城中热闹非常,连带着从风城归来的商旅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近乡情更怯,别说薛铖紧张,就连溯辞的心也怦怦直跳,不住盘算见到嬷嬷该怎么开头。   是撒娇卖乖还是老老实实认错领罚?而至于嬷嬷见到薛铖、知道他的来意后会是什么反应,她心里更是没底。   念及此处,溯辞悄悄瞅了眼薛铖,望着他侧脸利落的线条,只盼嬷嬷疼她,不要多为难薛铖才好。   溯辞口中的嬷嬷名叫苏蘅,乃是云浮宫大长老,地位尊贵仅在教王与圣女之下,加上溯辞是她一手带大,因此她在云浮宫中的地位格外特殊,连教王都要礼让她三分。溯辞的婚事只要她肯松口,云浮上下断不会有人敢反对。   可惜苏蘅此刻对溯辞满心的算盘丝毫不知,正结束了风城小公主的卜卦,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下榻之所,屏退屋内侍女,长长吐了口气。   如今她上了年纪,这样来回折腾的事格外费精气神,只怕再过几年就折腾不得了。本来这些事都该由圣女来做,但近年溯辞音讯全无,再这样下去只怕要由旁的长老接手了。   苏蘅慢慢饮了一盏茶,正思量要不要往中原去寻溯辞时,门外便传来了侍女细声细气的声音:“苏长老,圣女殿下来了。”   “谁?!”苏蘅顿惊,霍然站起身。   “圣女殿下来了。”门外的侍女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还未落音,就看见满脸喜怒交加的苏蘅长老冲出屋子,风一般地朝外走去。   那侍女也吃了一惊,连忙跟上。   穿过游廊拱门,苏蘅很快看到立在院中笑语连连的溯辞,目光捕捉痕迹地将她从头到尾大量了一番。   唔,还是老样子,精神看着倒是不错,似乎还胖了点?   不过一瞬,她面上种种情绪悉数收敛,回归一派威严模样,又十分不满地看了眼她身侧的薛铖,而后缓步走向溯辞。   溯辞瞧见她走来的身影,一路的顾虑全抛之脑后,眉眼弯弯快步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甜腻腻地喊她:“嬷嬷!”   苏蘅脸上不自觉浮上笑容,却伸手一拍她的手背,佯怒道:“这些日子都跑哪去了?一封信都不留,让人担心。”   “事出突然嘛。”溯辞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见她这副心虚模样,又看见薛铖的长相,苏蘅自然猜到了溯辞的去处,轻哼一声,道:“都进来说话吧。”   溯辞嗳了声,一面搀着苏蘅往里走,一面回头向薛铖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薛敬向她点点头,紧跟其后。   待到厅内入座,苏蘅才将薛铖仔细打量一番,问:“这是?”   “嬷嬷,这是薛铖薛将军。”溯辞说得小心翼翼。   薛铖闻言上前行礼,做足了晚辈姿态。   “薛铖?”苏蘅重复一边,微微蹙起眉,“这名字倒有些耳熟。”   薛铖立即道:“晚辈乃晋国人,在朝任镇北将军一职,曾领兵途径西境边境,或许……”   他的话没说完,苏蘅勃然色变,惊道:“你是东陵王世子薛铖?!”   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薛铖十分错愕,还是点头道:“正是。”   苏蘅拍案而起,面有愠怒,狠狠瞪了眼溯辞,转脸对薛铖道:“薛将军,老身有话要和溯辞说,劳烦暂回避一二。”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薛铖心里一个咯噔,看了眼面色忐忑的溯辞,还是按捺下心头万般疑惑,暂退出屋内。   待屋门关上,苏蘅深深吸了口气,声色俱厉地对溯辞道:“跪下!”   溯辞心头一跳,连忙转至她身前跪下,伸手抓着她的衣摆,嚅嗫道:“嬷嬷……”   “溯辞,自幼我耳提面命告诫你什么了?”苏蘅厉声问。   “嬷嬷。”溯辞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违逆……”   “不得入中原,不可接触魏晋皇族!”苏蘅并不理会她的解释,一字一顿道:“贪玩跑去中原也就罢了,居然还和薛铖在一起!”   “嬷嬷,我并非贪玩跑去中原。”溯辞急忙道:“薛将军死局已现,若不救他,天下将陷于水火!您自幼教导我,云浮圣女既可窥天道,就要为匡正天下尽一份心力。我既已得知天下大难将至,又怎可袖手旁观?”   “那你也不可贸然去中原找薛铖。”苏蘅皱着眉,说:“云浮十位长老在位,总会有别的法子。”   “来不及的嬷嬷,我若当时未去救他,他早死在半途了。”溯辞十分委屈地看着苏蘅,“您就念在事出紧急,饶我这一回罢。”   苏蘅看着她,无奈摇头,叹道:“你既已救了他,便同我回云浮罢。”   “不行啊嬷嬷,薛将军死局未解,天下战祸一触即发,我得跟着他。”   “哼,所以你这回来找嬷嬷,就是来知会一声的?”苏蘅挑眉。   “那、那倒不单是。”溯辞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苏蘅见她小女儿模样,心里一个不好,就听她说:“我是带、带薛将军来的。”   在屋外等候的薛铖只听屋内一声脆响,而后传出苏蘅怒气滔天的声音:“我绝不同意!”   薛铖想也没想,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茶盏摔碎在地,水迹斑驳,溯辞仍牵着苏蘅的衣摆,闻声转头,惊慌失措。而苏蘅抬眸看向闯入的薛铖,目光冰冷。   薛铖一个箭步上前,抱拳道:“此事本不该由溯辞来说,请嬷嬷不要苛责于她。”   “哦?”苏蘅冷声道:“老身倒想听听薛将军的说辞。”   薛铖撩袍单膝跪地,朗声道:“晚辈倾心溯辞姑娘,特带来东陵王府书信和信物,求娶溯辞姑娘,望嬷嬷成全。”   苏蘅闻言而笑,道:“你倒是比她还直接,但我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不许。”   薛铖目光未有动摇,十分坚定地继续道:“晚辈对溯辞之心,天地日月可鉴。纵如今身处风雨飘摇之世,但我必护她怜她,愿许她以盛世,刀山火海、披荆斩棘,绝不推辞!若敢负她一丝一毫,必受万箭穿心火海地狱之苦!”   他的誓言极重,饶是冷怒如苏蘅也难免动容。   溯辞亦抬脸望着她,道:“嬷嬷,是您告诉我,若能得一知心人,便是一生之幸。如今我找到了知心人,您却要狠心拆散么?”   苏蘅缓缓闭上眼,一股无力之感由心而生。   “嬷嬷……”   “溯辞。”苏蘅截断她的话,叹道:“你先出去,容我和薛将军谈一谈。”   溯辞眼底升起一丝希冀,转头看了看薛铖,向他点点头,而后欢喜地应道:“嗯!”   待她出了屋子,苏蘅这才对薛铖道:“将军,请入内一叙。”   里屋燃着檀香,门帘降下,将外间的声音隔绝在外。苏蘅负手而立,看着薛铖挺拔的身姿,叹道:“溯辞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的脾性我比谁都了解。她若是云浮寻常的女孩,只要她高兴,这桩婚事我不会阻拦。但偏偏……”   她沉沉叹息,问道:“将军,她可曾告诉过你,她无法替自己的卜命?”   薛铖颔首。   “但我能。早在她幼时,我便替她卜过。七年前她离开云浮游历西境时,我也替她算过。”   “溯辞与你一样,命中注定有一死劫。你的死劫关乎天下时运,而她的死劫,尽数系于你身。”   “薛将军,不是我不愿成全你们,而是我不敢。”   “她离你越近,这一劫来得越快。而近月来,我已经无数次梦到她了,不论那一次都是同样的结尾。”   “耗尽心血,血枯而亡。与上一任圣女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唔,不要紧张,不会虐的!你们就当是两个都想让辞辞活得无忧无虑的人悄咪咪地通了个气好了,劫数这种东西吧,辞辞能解的,薛将军一样能解   【怕小天使们想歪了还是决定提前说一嘴】 第65章 血誓   云浮宫自古有一件传闻, 相传宫中有一件至宝名曰琉璃宝镜,以圣女心头热血为祭,可令镜中所藏宝物现形。   有人说那里头是上古帝王墓的地图,也有人说是长生不老药的药方,甚至有人说里面藏着一支阴兵,得知可征天下。但从古至今,种种传闻未有一样被人证实。   “本都是无稽之谈,却挡不住人心的贪婪和妄念。”苏蘅面有沉痛之色,道:“上一任圣女因此而亡, 我不能让溯辞重蹈覆辙!”   薛铖心头已是惊涛骇浪,想起之前黎桑种种行径,只觉后背生寒。他双拳紧握, 稳定心神,立即道:“嬷嬷放心,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会令她落入歹人之手。”   苏蘅抬眸看他, 目光冷锐,“薛将军,恕我直言,溯辞的死劫正与你身边之人有关。以你如今的地位势力,若她身份暴露, 皇帝要你献出她,你有何余力反抗?”   薛铖抱拳道:“我自认可侍明主,却绝不奉昏君。若连这点事都拦不住, 岂不愧对十数年戎旅!”   他声音坚定,苏蘅面上也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却没有松口,继续问:“但你选的这条路同样险象环生,成可名垂青史,败则粉身碎骨,我如何放心将溯辞交给你?”   她这话问得隐晦,薛铖却琢磨出话中所指,诧异地看向苏蘅。只见她挑眉笑道:“怎的,溯辞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她算得出的,我就算不出了?”   薛铖恍然,答道:“羽翼丰满之前,我绝不会轻易冒进,溯辞的身份自然也会遮掩好,另给她一个适合在中原行走的身份。”   苏蘅摇头道:“这些还不够。”   她的语气已不复期初的厉色,薛铖不禁松了口气,忙道:“请嬷嬷指点。”   “你若真心实意地想娶她,就必须解开她这一劫。”   “如何解?”   “想要避开已不可能,剩下的唯有一个法子。”苏蘅正色问道:“薛将军,你可敢起誓?”   “愿闻其详。”   “此生此世,绝不将她孤身弃于险境、绝不做出伤她一分一毫之事,否则她所受的苦痛,必将百倍加之汝身!”   “晚辈愿起誓。”薛铖丝毫不惧,正欲重复誓言,却被苏蘅拦下。   只见她摇摇头,道:“我要的不是普通的誓言,而是云浮的血誓。”   此时等在门外的溯辞满心焦虑,趴在门上瞪着眼向内张望,嘴上叠声唤道:“嬷嬷,嬷嬷?”   苏蘅听见她焦声呼唤,无奈叹了口气,高声道:“进来罢!”   溯辞闻言面露欣喜,忙不迭推门入屋直奔内室,悄悄勾着薛铖的衣袖将他打量一遍,略带委屈地向苏蘅道:“嬷嬷和他说什么悄悄话呢,竟还要瞒着我。”   “说两句也不行了?”苏蘅瞪她一眼,回身从桌上取来一只茶碗,盛一碗清水,又将随身匕首递给薛铖,道:“薛将军,取血吧。”   溯辞尚在疑惑,薛铖则毫不犹豫接过匕首刺破指尖滴血入碗。   苏蘅微微点头,又将匕首递给溯辞,“你的。”   溯辞依言取血。   看着血红的颜色渐渐在碗中漾开,苏蘅双手将茶碗平端于胸前,肃色对薛铖道:“薛将军,请立誓。”   这下溯辞彻底反应过来,惊道:“嬷嬷!您这是做什么!”   “这事你别管!”苏蘅呵斥道:“薛将军既已答应老身,不会在此刻反悔吧?”   “怎会。”薛铖顾不得溯辞的拉扯,竖指朝天,郑重道:“此生此世,我绝不将溯辞孤身弃于险境、做出丝毫伤害她之事,必专心无二,爱她惜她,护她一世周全。若违此誓,她之痛楚必将百倍加诸吾身,万箭穿心,永堕阿鼻地狱!”   “好!”苏蘅将茶碗递给他,看着他一饮而尽,面色这才缓和下来,向他行了一个云浮宫的礼,道:“薛将军,老身把溯辞交给你了,请你莫忘今日之誓。若她有半点不测,我就算闯晋国王城,也必将她带回云浮!”   “晚辈绝不负嬷嬷所托。”薛铖郑重回礼。   一旁的溯辞急得直跺脚,道:“我就想嫁个人,怎么还把血誓搬出来了!”又对薛铖道:“你知不知道血誓有多重,就敢随便乱说!”   “怎是乱说。”薛铖笑着拉了她的手,“字字句句,皆是我肺腑之言。”   溯辞耳尖微红,低声道:“那也……”   苏蘅轻咳一声,道:“就不必在我这个老人家面前卿卿我我了吧?”   溯辞闻言立即将手抽了回来,背在身后。   苏蘅摇摇头,笑道:“罢了,难得回来一趟,这两日就在风城住下吧,趁着宴会也能好好玩玩。”   “嬷嬷呢?”溯辞问。   “陪你待两日我也该回云浮了,宫里还有事要处理。”苏蘅上前拍拍她的胳膊,道:“正巧这回你姝妹妹也来了,不去看看她?”   “真的?”溯辞喜上眉梢,“在哪呢!”   “就在隔壁院里。”苏蘅温声道:“去吧。”   溯辞眼里亮晶晶的,扭头低声对薛铖道:“我去去就回,你等我呀。”   薛铖含笑点头,看着溯辞飞奔出屋,慢慢同苏蘅一道离开。   “薛将军。”等溯辞没了影,苏蘅才慢慢开口道:“我之前的话说重了,还请将军勿怪。实在溯辞的身份太特殊,令我不得不小心提防。”   “嬷嬷一番苦心,晚辈知晓。”   “溯辞命里这一劫虽是死劫,但并非毫无回旋余地,只要你能护住她,应无大碍。”苏蘅嘱咐道:“切记,让她远离北魏。北魏国师黎桑曾为云浮宫人,对云浮种种秘闻了如指掌,又狼子野心,恐会对溯辞不利。”   薛铖颔首应下。   “至于此事,还请薛将军不要告诉溯辞。”苏蘅迈出屋门,看着高阔的天空,道:“她卜不出自己的命途,若知道此事也不过徒增烦忧,想必你也不愿令她为此事所累。”   “晚辈知道。”   二人都不是爱闲话家常的人,此事既已落定,苏蘅便放薛铖离去,嘱咐他明日务必带溯辞来寻她。   望着薛铖大步而去的背影,苏蘅背过双手,慢慢闭上眼睛。   她太过了解溯辞的脾性。在最初的惊怒过去后,她很快反应过来此事绝不可一味强拦,溯辞既然将他带回西境,必然是认定了此人。若蛮横强拦,只怕今夜溯辞就会带着薛铖跑回中原去。   既然难以扭转,便只能从薛铖入手。七分真三分吓地将溯辞的劫数捅出去,若薛铖是个不可靠的,必有犹疑;若是个靠得住的,将溯辞交给他也好过任由她闷头乱闯。况且北魏近年越发嚣张,就算将溯辞留在西境,也不知到底能护到几时。   苏蘅慢慢吐了口气,睁眼望着碧蓝的天空,低声道:“都是命啊。”   ***   此时溯辞那边正与颜姝亲亲热热地说体己话,她们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格外亲厚,又多年未见,自然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好在溯辞还念着薛铖那边,不敢让他久等,遂约了颜姝明日再聚,便一步三回头地告辞离去。   一出院门便看见薛铖立在树下,身姿挺拔,腰悬佩剑,与这枯藤老树在一块儿,倒有几分侠客味道。   溯辞小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想到之前的血誓,又不免皱了眉,问:“嬷嬷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不都听到了?”薛铖笑道:“嬷嬷要我真心待你、护你、怜你,永生不移。”   “才不信。”溯辞撅起嘴,“这点事嬷嬷才不会让你立血誓呢。”   “这点事?”薛铖低头望进她的双眼,郑重道:“这于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小事,为此立血誓,我甘之如饴。”   “就你嘴甜。”溯辞伸手戳他。   薛铖笑着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慢慢往外走,边走边说:“嬷嬷让我们明日再去找她一趟。”   “记得把书信和信物带上。”溯辞挤眉弄眼地笑道:“明日让你见见我们西境嫁娶的规矩。”   “好,等这边彻底落定,咱们就去西南成亲。”薛铖眉眼含着无边温柔,低眸看向她。   “那也得先过了嬷嬷这关。”溯辞道:“况且,你还欠我一支舞一首歌呢,不许赖账!”   “不敢。”薛铖亲吻她的手背,揽着她一路出了宅院。   风城立于商路要道,十分富庶,加上这两日城主大宴,城中更是张灯结彩,人人衣着鲜亮,各家各户更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装点门面,放眼看去处处透着精细华贵。   溯辞对此地十分熟悉,拉着薛铖穿梭在大街小巷中,路上遇见不少熟悉脸孔,接过舞姬抛来的鲜花,捧过相□□人送来的瓜果,一路将薛铖带进街边一家酒楼,趴在二楼栏杆上兴奋地向外张望。   “西境有一支舞团非常出名,风城城主每有大宴必会请他们过来。”溯辞一面张望一面对薛铖解释:“他们有西境最好的琴师和最美的舞姬,若能见到,你这趟西境之行可真值了!”   看着溯辞兴奋的侧脸,薛铖点好酒菜,笑道:“只怕真正想看的人是你才对。”   溯辞轻哼一声,正要转脸瞪他,眼角瞥见街道尽头缓缓而来的马车,顿时惊叫道:“快看!来了来了!”   薛铖起身上前,轻轻揽她入怀,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绚烂的阳光下,葱白的指尖和浅粉的指甲泛着柔和的光晕,而这光晕之中圈出一辆金灿灿的马车,胡服舞姬立于车顶,恰摆出一个凌云飞天的舞姿。 第66章 焰火   晋国。梧州边境。   一队商旅在客栈落脚, 领头的入店后吆喝小二点了一桌美酒佳肴以慰风尘,众人嬉笑着谢过领头人,坐在堂中大快朵颐好不热闹。   然而其中却有一人与这氛围格格不入,沉默着两碗饭下肚,便拿着剑走去院中。将押运的箱子仔细检查一遍后,便问店家借了磨刀石,独自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磨剑。   清水泼在磨刀石上,泛着乌亮的光芒,他抽出剑, 看着雪亮剑脊上映出的眉眼,却迟迟没有下手。   出神之际,屋里那个领头的端着两盏酒大步走了出来, 一身褐色衣袍干净利落,却是易做男子模样的徐冉, 而那个磨剑的正是魏狄。   “里头那么热闹,你跑出来作甚?”徐冉把酒盏递到魏狄跟前, 挑眉道:“莫非嫌我们是匪,不屑同席?”   魏狄收剑起身,接过酒盏,道:“英雄不问出处。若这点眼界都没有,我也不用跟着将军了。”   徐冉豪饮一口酒, 笑道:“既然如此,何不进去一起喝。”   “苍城近在咫尺,你倒还有心思喝酒。”魏狄浅饮一口, 语气却无疑惑或责备之意。   “这弓拉满弦,一直这么绷着也是会断的,不如最后……”她比了个拉弓射箭的姿势,“咻——,一击必杀。”   魏狄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你也懂用兵之道?”   “燕云怎么说也是顶尖的大寨,能盘踞西南这么多年,没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怎么行。”徐冉将酒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呷呷嘴,道:“你等会儿。”言罢扭头走回堂内,不多时抱着两坛酒折返,往地上一放,道:“既然你喜欢陪着这些木箱子,咱们就在这喝!”   修长的手指揭开酒封,顺手将酒坛塞进魏狄怀里,大喇喇地在他身旁坐下,一面轻嗅酒香,一面低声问:“你们这回去西南剿匪,可有什么计划?”   “你这是刺探军情。”魏狄轻敲酒坛边缘,低声道。   “这么说可不对啊,如今咱们强强联手,我总得打听打听你们将军的行事风格,日后好配合啊。”   “与其打听这个,你倒不如想想到苍城该怎么办吧。”   “苍城是小事。”徐冉摆摆手,“打劫可是我的看家本领,到时候后咱们摸进去,摸清楚兵器的位置,趁夜黑风高偷出来!”   “若被发现了呢?”   “那就打!”徐冉说得理所当然,“我带的都是一顶十的好手,怕他不成!”   魏狄深深看她一眼,说:“徐大当家,我收回方才说你懂用兵之道的话。”   徐冉挑眉,“不服咱们比划比划?”   “免了,我还是省点力气到苍城再说。”   “嘶,我说魏狄,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魏狄点头道:“嗯,瞧不上你。”   “找打!”徐冉拎着酒坛就去踹魏狄,被他轻巧躲开。二人就这样各自抱着酒坛子,在院里上蹿下跳。   堂内喝酒吃肉的燕云寨众看了看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纷纷摇头,有人不免嘀咕道:“他俩都打了一路了,莫不是打上瘾了吧?”   ***   魏狄这边在打闹中一天过去,而薛铖与溯辞领略了风城奢华的群宴,亦是一夜安枕。   翌日清晨,溯辞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拉着薛铖就去找苏蘅,顺道还在苏蘅院里蹭了顿早饭。   因是城主贵客,苏蘅院里的早饭格外丰盛,薛铖慢悠悠地喝着羹,瞥了眼溯辞狼吞虎咽的模样,总算明白她今日哪里来的勤快劲了。   等到溯辞吃饱喝足,苏蘅这才吩咐侍女将昨日置办的衣物拿了出来。   黑红相间的礼服叠得整整齐齐置于托盘内,苏蘅伸手抚过上头细密的花纹,对薛铖道:“薛将军为晋国人,这婚事只怕要回晋国办了。但溯辞毕竟还是西境云浮宫人,纵无法以云浮的礼节置办婚事,但好歹也得按定亲的规矩走一趟,才算真正把她交给你了。”   薛铖颔首道:“劳烦嬷嬷了。”   “去吧,把衣服换上。”苏蘅拍了拍赖在椅子上消食的溯辞,温声吩咐,看着二人各自入屋,转头吩咐侍女将前厅收拾出来。   待他们换好衣裳出来时,厅内已布置妥当。   案上燃着一线长香,香炉后摆着一只洁白的神像。二人均深衣广袖,溯辞手中执一柄团扇半遮面,眼波潋滟,悄悄冲他眨了眨眼。   “圣女的嫁娶本该由教王亲自主持,可惜按如今的形势,也只能由我来简单操办了。”苏蘅引他二人在神像前站定,郑重道:“云浮的古礼与中原和西境的礼节都不大相同,旁的都可以省去,唯这一步不可省。”   苏蘅示意他二人在蒲团上跪下,取来朱砂,在二人手心各画了一个相互颠倒的图案,而后十指相扣,叩拜神像。再取来酒樽,祭过酒后便算礼成。   此时薛铖取出薛敬交给他的书信和一块家传的血玉递给苏蘅,苏蘅只收下书信,将血玉交给溯辞,而后从袖中一只玄黑、以金线绣出凤纹的锦囊递给薛铖,道:“这是溯辞的命签,往后,我便将她交给你了。”   薛铖郑重接过锦囊,正色道:“嬷嬷放心。”   ***   苏蘅此番来风城,并未预料到会碰上溯辞,如今赐福一事已毕,加上云浮尚有他事未了,不能在风城久留。陪着溯辞在风城又逗留了一天,这才带着随行侍女折返云浮。   “往后成亲了,记得递个信回来。”苏蘅立在马车前,握住溯辞的手,低声嘱咐道:“若得了空,也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外头比不得宫里安逸,千万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溯辞笑眯眯地应下,心里难免生出几分酸涩。   苏蘅拍了拍她的手背,又看向薛铖,向他点点头,而后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上马车。   阳光慢慢将影子拉长,溯辞看着马车在长街上远去,消失不见,微微垂下了头。薛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咱们抽空去云浮小住几日吧。”   “那也得等诸事落定后才能去呀。”溯辞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深深吸了口气,闷声道:“我没事的,抱一会就好了。”   薛铖轻抚她的后背,低低应了一声。   这日恰是宴会最后一天,听闻晚间还有烟火,薛铖便带溯辞又在风城停留了一日,权当散心。   待入夜后,城中灯火辉煌,人们提着花灯穿行在热闹的夜市中,汇聚成一条又一条绚烂的光带。   薛铖拥着溯辞坐在楼阁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听着远处传来的丝竹乐声,十分惬意。   夜风渐次袭来,溯辞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发出一声舒畅的喟叹,道:“许久没有这样看过西境的夜色了。”   薛铖握住她的手,道:“往后得了空,我常带你来。”   溯辞回眸笑睨了他一眼,声音有几分怀恋,“小时候嬷嬷看我看得可紧了,从不许我乱跑,宫里待久了也无趣,有时候我就会半夜偷偷溜出去,带着颜姝去宫殿后头的山上吹笛子赏月。若天气好,远远地还能看见最近的部落发出的星点亮光。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等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西境各处的模样、看尽天下风光。”   “年纪小志向倒不小。”薛铖打趣一句,道:“往后这天下风光,我陪你一同看。从南向北,自西往东,山水园林,黄沙雪海,你想看什么,我们就去哪。”   溯辞转过身,好奇问他:“西南可有什么好看好玩的?”   “西南……”薛铖顿了顿,笑道:“山水秀丽自然好看,好玩的就得看这百八十个匪寨能不能玩起来了。”   想到徐冉那副样子,溯辞也笑了,问:“徐大当家那边,将军可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给你算算她的命?”   “先不必。”薛铖道:“看他们这回能不能顺利把东西带回来,若有这本事,再谋划吧。”   “将军信不过燕云寨?”   “燕云蛰居西南多年,她想看我有没有能力驾驭,我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实力让我下功夫了。”   看着薛铖眼底的亮光,溯辞奇道:“徐大当家知道将军来意?”   “既然京里都有传承的信物,燕云寨也必然有。徐冉身为大当家,我知道的事,她一定也知道。”薛铖轻点她的鼻尖,解释道:“亮出身份后她就在试探我,我自然也要试她了。”   溯辞恍然,想了想又噗嗤一声笑了,道:“可怜魏狄。”   薛铖还欲张口说什么,便听见外头传来烟花的炸响声,色彩斑斓的烟花在夜幕中陡然绽放,一朵接着一朵。炸响声和人群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溯辞立即从他怀里跳了起来,三两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连片的焰火,眼里满是惊艳。薛铖随后而至,搂过她的腰,将她紧紧贴在怀里。   “今夜看过大漠的焰火,明日陪你赏孤城落日可好?”薛铖把脸贴在她的鬓边,温声低语,“总有一天,定会带你看遍天下美景。”   “好。”溯辞扭过头看他,眼里浸着闪烁的光芒。   伴着升腾而起的绚烂焰火,薛铖微微俯首,唇齿相拥。 第67章 汇合   累日奔波后, 魏狄徐冉一行人顺利抵达苍城。许是矿上一直以来事事顺遂,他们在到达目的地后,对方仅仅验看了信物便很快放行。   里头不出所料正是一处私铸坊,冶炼锻造有条不紊,还有数个专门存放兵甲的仓库。未免惹人怀疑,魏狄徐冉暗自记下位置,将铁矿运进去后便告辞离去,悄悄潜伏在城中。   “东西都放进去了?”改换装束后,徐冉去寻魏狄, 询问道。   “都藏好了。”魏狄正好画完地形图,叼着笔指着几个仓库的方位道:“等入夜,先潜进去把西北角的仓库烧了, 你们趁乱把兵器运出来,一旦事成, 以烟花为信,直接炸了作坊。”   徐冉看着地图, 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道:“甚好,我在城郊接应你,若中途有变,仍以烟花为信。”   魏狄睨了她一眼, 道:“你只要不带着兵器自己跑了就成。”   “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信义二字,就算我是匪,也不能干这么没良心的事啊。”徐冉拍拍他的肩, 以示安慰,“你只要不带一大串尾巴来,万事好商量。”   魏狄意味深长地瞧她,许久后才点点头,收起地图道:“入夜后行动。”   初冬的天黑得格外早,苍城又是小城,天一黑摊贩们便纷纷收摊关店,除了零星几家客栈酒肆还开着,长街一片寂静。   九天云层蔽月,是个打家劫舍的好时候。   魏狄徐冉等人便趁着夜色翻墙进了作坊,兵分两路,一路放火、一路劫货。   坊中匠人早早歇下,只有偶尔几个巡逻路过。待西北角仓库起火之时,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渐次而起,徐冉带人埋伏在外围,听着里头纷杂的声音,咧嘴一笑,随后带人翻墙入院,直奔南面的仓库。   坊中众人为灭火手忙脚乱,等到发觉异样之时,徐冉等人早已将兵刃装车,快马扬鞭疾驰而去。她在马背上回首,看着气急败坏赶来的追兵,大笑着引燃了传信的烟花,末了还得意地冲众人吹了个口哨。   烟花的光芒还未熄灭,铸造坊深处传来一声巨响,烈焰硝烟夹杂着无数碎石砖瓦冲天而起!一声方歇,一声又起,不过顷刻,整个铸造坊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徐冉等人顺利逃出,连夜出城。而魏狄也趁乱逃出,虽无可避免地被熏了一脸黑,却并无大碍,赶在惊动官府之前策马而去。   徐冉信守承诺,命属下先带兵器走,独自一人在城郊等候魏狄。待见到他一脸灰黑仓促赶到时,眉梢一挑,笑道:“魏大人这是打哪个煤窝来的呢?”   “再不走人就追来了。”魏狄冲她翻了个白眼,一夹马腹,扬鞭驰出。徐冉轻笑一声,随后赶上,很快赶上了前头运货的燕云寨众。   一行人押着满当当的兵器,取道直往西南而去。   ***   魏狄徐冉这边忙着打劫,薛铖和溯辞就要轻松许多。   赏过梵城的日落,二人不徐不疾策马南下,路遇美景古迹必有停留。   这日,薛铖带溯辞看过舍利塔,共乘一骑,在山野间信马由缰。溯辞靠在他怀里,嚼着从西境带来的奶酥,不免问及魏狄那边的情况。   薛铖并不担心,只道:“这矿藏和私铸之事恐怕至少历时半年多,一直未被人发觉、也从未出过岔子,矿上的守备并不严,铸造坊恐怕也不是铁桶一个。魏狄加上徐冉,还有燕云寨的精锐,应该不会有事。”   “矿上的事一时半刻不会暴露,但铸造坊一旦出事,幕后之人很快就会得到风声,只怕会随之出手。”溯辞道:“若真下狠手,该怎么办?”   “无妨。铁矿地处偏僻,徐冉挖够了会直接炸矿,一旦炸平后想再重启,没有数月时间绝对不成。况且铸造坊那边的动静一旦大了,很难瞒住朝廷各方耳目,即便压下了,宁王投鼠忌器短期内不会妄动。”薛铖道:“只要魏狄和徐冉顺利入了西南,到了她的地界,谁还能拦得住?”   薛铖把目光投向远处,低声道:“至于逃命……徐冉好歹是个土匪头子,这种事,她只怕比魏狄更擅长。咱们一路去西南,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上。”   溯辞拈了块奶酥喂他,问:“他们必然改装易容,你说若真遇上了,能不能认出他们来?”   “徐冉不敢说,魏狄嘛……”薛铖含下奶酥,笑道:“他很好认的。”   “怎么认?”溯辞满眼好奇。   “魏狄走路爱垫脚尖,就算刻意压制,不出十步就会露馅。不过幅度不大,平日不仔细看也很难看出来的。”   “居然还有这种习惯。”溯辞噗嗤一声笑了,又问薛铖:“将军呢?会不会也有这种小习惯?”   “我?”薛铖微微挑眉,片刻后低笑道:“那得夫人自己来发现了。”言罢一扬马鞭,带着溯辞在山野小道上疾驰而去。   ***   诚如溯辞所言,魏狄徐冉一行出梧州入蜀州,改换了不计其数的行头。从世家车队到贩夫走卒,甚至连出丧和迎亲都试过。徐冉甚至还编排了种种情节,以防路遇不测,可惜一直没用上,惹得她唉声叹气好几天。   魏狄瞧着她蔫蔫的面色,不免小声嘀咕:“戏真多。”   徐冉顿时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铸造坊之事在苍城引起轩然大波,宁王很快得知此事,不得不派人上下打点隐瞒铸造坊的存在,同时派出杀手寻迹追杀,甚至不惜买通江湖势力多面追剿。   徐冉此人在道上颇有名头,加上西南几个不对付的匪寨头目都知道她在寻铁矿寻兵器,诸事一对,很容易猜到她的头上。宁王势力或许难知其中关节,但江湖杀手却很容易锁定那几个可能性最高的目标。   是以梧州尚还安稳,但从蜀州南下涿州的路上却早有人布线埋伏。   一行人在蜀州阳城暴露了踪迹。   拦下他们的是飞鹰堂的人,堂主陈广与徐冉打过交道,对她的行事作风十分熟悉,当徐冉带人从小路翻山而过时,便看见陈广拦在路中央,抱着刀对她笑:“徐大当家,真巧啊。”   徐冉不动声色地皱皱眉,随后笑道:“哟,这不是陈堂主么,怎么有闲情来这山野散心了?”   “徐大当家不也是么。”陈广笑答,身后立着十来个打手,没有丝毫要让道的意思。   “哪里,我这是做苦力来着。”徐冉抱拳道:“我还着急赶路,改日再请陈堂主来寨里喝一坛好酒。”   “赶路也不差这两句话的时间。”陈广扫了扫她身后数辆马车,慢悠悠地说:“徐大当家难道没听闻,江湖上有位贵人放出了追杀令,说有人在苍城盗了一批宝物,能斩匪首、追回宝物之人,赏银千两。”   “不愧是贵人,出手阔绰。”徐冉道:“那在下就不耽误陈堂主赚钱了。”   陈广冷笑一声,道:“徐冉,别不识相,念在昔日交情的份上,你留下东西,我能放你一条生路。”   徐冉伸手搓了搓下巴,道:“陈广,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能从我徐冉头上拔毛的?到了我手里的东西,你想都别想。”   “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广目光一沉,蓦然抽刀出鞘,高声道:“给我杀!”   这来来回回的时间早令徐冉这方有所准备,在陈广发难之时,燕云寨众同时暴起,直扑飞鹰堂而去。魏狄亦拔剑出鞘,与徐冉同时切向陈广。   擒贼先擒王。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燕云寨众个个骁勇,陈广带来的同样也是堂里的好手,一场恶斗在所难免。而山路狭窄,徐冉怕惊着马匹,出手格外狠辣,将飞鹰堂的人迫退三丈,一面进攻,一面留神有人从后方偷袭。   漫山黄叶尽染,鸟雀惊飞,兵刃的脆响声替代了鸟语虫鸣,激荡的剑气搅碎满地枯叶,远远看去竟别有一种美感。   薛铖也没料到,居然真能在此碰上魏狄与徐冉。   他正巧带着溯辞探访山间古刹,游玩归来的路上听见打斗声,过来一探才发现是魏狄徐冉一行。他与溯辞立在高出,有树林掩映,并未暴露痕迹,看着下放缠斗的身影,若有所思。   溯辞皱起眉,道:“看来还是被人寻到踪迹了。”   “在江湖上张榜追杀,的确更容易找到徐冉。”薛铖伸手抚上腰侧佩剑,道:“既然都遇上了,出手帮一把吧。”   “好。”溯辞笑答。   二人纵身而起,直掠向下,兵刃出鞘,眨眼间搅入战局。   正在酣战的魏狄与徐冉自然注意到了来人,正满脸警惕地转脸看去,不料撞上了两张熟悉的脸,心下顿时一喜。   “陈堂主,看来今日老天要帮我。”徐冉哈哈一笑,荡剑迫退陈广,恰薛铖从林中杀出,自他身后一剑劈下!   陈广未料到半路杀出的竟是徐冉的帮手,一个不查后背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前有徐冉魏狄联手,后有薛铖溯辞劫道,陈广只恐他们还有援手,一见不妙立即招呼人撤退。   念及还有货物,众人未追。徐冉看着陈广逃窜的背影,收剑归鞘,笑道:“这厮,跑得比兔子还快。”   魏狄则一脸喜色走到薛铖面前,抱拳道:“将军。”   “咱们行踪暴露了,为防隔墙有耳,几位还是改个称呼吧。”检查完货物,徐冉慢悠悠走上前,目光停在溯辞身上,眉开眼笑道:“溯辞姑娘,一路可好?”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殷切,薛铖不动声色地错前一步挡在溯辞身前,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找个正经落脚地方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更晚了QWQ 第68章 锋芒   行踪既已暴露, 一行人不敢逗留,快马加鞭改道而行。山路蜿蜒曲折,好在徐冉等人对蜀州地形了如指掌,看似没头苍蝇似的在崇山峻岭中乱窜,实则避开了道上人常走的路,专挑偏僻小路曲折前行,直赴涿州。   入夜后,一行人在山中寻了处石洞歇脚。   熊熊篝火在石壁上投下光影斑驳,溯辞裹着薛铖的大氅睡在角落, 其余人也各自歇下,除了篝火细小的爆裂声和夜枭的怪叫声,万籁俱寂。   薛铖睡得很浅, 半梦半醒之间一丝轻微的脚步声立即让他警觉地睁开眼,抬眼便看见徐冉伸着懒腰, 轻手轻脚往外走。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徐冉皱眉回头, 对上了薛铖的双眼。眉间褶皱顿时一松,冲他比了个手势便径自走出石洞。   薛铖低眸给溯辞掖了掖大氅,而后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山里的夜很冷,月光很亮,从树影间洒下, 照亮地面堆积的枯叶。徐冉立在树下,正站在月亮投下的光斑中,皎洁的月光从头倾洒至足, 将那一身黑衣衬得更加冷冽。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徐冉转身对着薛铖拱手行礼,道:“薛将军。”   薛铖在她身前三步外顿住脚,立于漆黑的树影下,说:“这么冷的天,徐大当家倒是好兴致。”   “若舍不得暖洋洋的篝火,又怎能引来将军一叙?”徐冉笑答。   薛铖没有接话,静候她的下文。   “苍城的铸造坊已毁,幕后之人必已得到消息,矿上很快就能收工炸矿。等铁矿和兵器都运抵涿州,将军打算如何?”徐冉懒得再寒暄,直截了当问。   薛铖道:“兵器和玄铁矿既然交给了徐大当家,自然任凭你所用。”   徐冉:“我问的不是这个。此处到涿州境内不过四五天脚程,将军打算以何身份入涿州?”   薛铖挑眉问:“我还能以何身份入涿州?”   “朝廷调任西南的征西将军,或者……”徐冉咧嘴,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我燕云寨的座上宾。”   “何意?”   “你不会真想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这么大喇喇跑去上任吧?”徐冉顿时已一种看寨里痴傻多年的李二的目光瞧他。   薛铖嘴角一抽,沉声道:“自然不会,到任期限尚远,在摸清局势之前不会贸然行动。”   “所以嘛……”徐冉正要接话,却被薛铖打断。   “但暗访可有多种办法,我为何要选去燕云寨?”   “民间暗访你的确可以摸清官府的态度,但匪寨可不是你在市井乡野里就能摸到底的。”徐冉道:“我劫了虎牙寨的道,夺矿毁矿,西南可有不少眼睛盯着呢。如今我把东西运回寨里,你说他们会怎么办?”   “你想让我掺和进去?”薛铖眯起眼。   “这怎么能叫掺和呢。”徐冉摆摆手,道:“你该比我更清楚,正面交锋,能有比这个更容易摸清对手实力的机会么?”   薛铖默然。   他无可否认这的确是个绝佳的机会,不仅能摸清官府和匪寨的局势,更能打探清楚燕云寨的情况。徐冉这番提议,更像是试探投诚。   “好。”思量片刻,薛铖点头应允。   徐冉心头也是一松,笑着对他颔首,随后大步流星走向石洞。路过报剑倚在石洞边的魏狄身边时,她心情颇好地侧脸冲他道:“魏兄,起夜啊?”   魏狄:……   看着徐冉走进石洞,魏狄这才朝薛铖走去,道:“将军。”   薛铖抬眸看向九天皓月,低声道:“此行一路,你觉得徐冉此人如何?”   “可为悍将,就是……”魏狄顿了顿,道:“说话有些不着调。”   薛铖低笑道:“她邀我们去燕云寨,我应下了。”   魏狄一愣,忙道:“不去沛城了?”   “先摸一摸情况再说。”薛铖道:“矿山一事闹大,西南的匪寨必会盯上燕云,正好能探一探燕云如今的实力。”   “是!”   等薛铖回到石洞,溯辞仍在安睡,只是等他坐下后,她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摆,呢喃一声,向他身侧贴了贴。薛铖神色柔和,轻轻抚了抚她的头,低声道:“无事,睡吧。”   ***   一行人如此奔波四日,未遇劫道之人,顺利抵达蜀州边境。但徐冉并未一鼓作气入涿州,反而暂时歇在山中,并差人去附近的村寨里断断续续置办了车马等物。   “我们现在已被道上的人盯上了,走山路虽然安稳,但这些人久未寻得踪迹,必然会在边境埋伏,直接闯过去难免一场恶战,不如分头行动。”待车马等物置办妥当,徐冉这才和众人解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薛铖看着那些模样相似的箱子,明白了徐冉的用意。   徐冉点头道:“我们做饵引开那些人的视线,燕娘,你带三个人扮作商贩将兵器回寨里,入了涿州就去找山镇找四哥,他会接应你。”   “魏狄。”薛铖道:“你与他们一同去,有个照应。”   魏狄颔首应下,徐冉并无异议,又道:“咱们一会把这空箱子装上石头,用干草垫一垫,拉下山走大道。燕娘你们仍走山路,务必比我们快一步到,只要那些人发现了我们,你们即刻入涿州去找四哥。”   燕娘点点头,皱眉问:“你们怎么办?要不要我们带人来接应?”   “不用。”徐冉摇头,“把货带回去要紧,我们好脱身,到时候把箱子一丢,那些人还拦得住我不成!只不过……”她顿了顿,看向溯辞,“这两路都有危险,委屈溯辞姑娘了。”   溯辞笑吟吟地摆摆手,道:“我没事的,山匪劫道罢了,我能应付。”   薛铖伸手在她肩上一按,道:“我带你共骑,不会令你涉险的。”   闻得此言,魏狄面色如常,倒是徐冉抖了抖肩,猛搓胳膊。   事既敲定,众人分头行动,很快重新出发。   铁矿铸造坊一事令西南大半的匪寨和循赏金而来的江湖人紧紧盯着徐冉动向,然而自飞鹰堂失手后,徐冉钻入山林没了踪迹,众人搜寻多日未有所获,索性在蜀州边境等候。   蜀州与涿州边境多高山,路难行,从蜀州入涿州唯有一条官道马车可过,在此埋伏,必能等到徐冉现身。而这一代多有商贾出入,这群人在此盯了好些天,不知劫了多少商人的道,却均未等到徐冉。正是心浮气躁之时,前路的探子却送来消息,说是发现了徐冉的踪迹!   众人大喜过望,立刻循迹而去。   再说徐冉这边一行高调沿官道而来,脚程却不快,不慢不紧地在边境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歇脚,还煞有介事地藏好货箱。   前脚才在村里歇下,没多久便在附近见到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探头探脑,一行人只当不觉,甚至大吃大喝闹了起来,大有好事将成提前庆功的意思。   探子立刻将村中情形回报,有人存疑有人不屑,但无论如何徐冉现身千真万确,这一趟,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一时间,盘踞在官道附近的人大半都来到村庄附近,摩拳擦掌,准备动手。   徐冉成功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而燕娘和魏狄则利用连日土匪劫道、商贩战战兢兢的心态,成功煽动了附近往涿州去的商队结伴而行,他们混迹其中掩人耳目。加上边境盯梢的人减少,竟有惊无险蒙混过关,顺利进入涿州!   这期间,有三两零星为赏金而来的江湖客试图劫货,均被燕云寨众打了出来,或狼狈而逃,或被捆成粽子丢出村外。   等到把这些零零散散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外头的山匪也聚齐了,也不挑什么下手良机,直接提着兵器一路浩浩荡荡往村里来,吓得村中人或四散避难或闭门不出。   徐冉提着酒坛子站在门口看着气势汹汹的山匪,笑着饮一口酒,冲着为首的那几人咧嘴道:“嗬哟,今儿是什么日子啊,大家伙都到齐了。”   虎牙寨的三当家齐雄提着九环大刀冷笑道:“徐冉,你装什么装!”   “唔,让我猜猜啊。”徐冉打了个酒嗝,曼声道:“莫不是各位看我得了好东西眼馋,想从我手里分点好处?”   “识相的就赶紧把东西交出来!”齐雄将刀尖指向徐冉,厉声道。   “交出来!饶你一命!”有人附和。   徐冉低眸而笑,又饮一口酒。在醇酒滚入喉的那瞬,她面上的笑容倏地收敛,随后将手中酒坛往地上一砸,冷声道:“我徐冉吃进去的东西,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话未落音,院墙内蓦然探出数人,手持弓箭,弦如满月,利箭伴随着破空声骤然射向人群!众人皆惊,反应快的尚能用兵器抵挡,反应慢的一个不查便中箭倒地,一时间惨叫连连。   徐冉面上重新浮起一丝笑容,拔刀出鞘,掠入人群。她身后薛铖等人鱼贯而出,杀向山匪!   这是溯辞第一次见徐冉用刀。她的刀很薄很利,在阳光下切出的弧度一点也不圆融,让她想起西境寒冬呼啸而过的风沙,粗糙如被狼爪撕裂。   若说薛铖的剑是快、是狠,那徐冉的刀是野、是狂妄。   她从不顾念身后,她的双眸只看向前方,一心一意,一刀一人。燕云寨众十分自觉地为自家主上斩断后背一切顾虑,收放自如,从未失手。   溯辞的眼里露出一丝惊羡的神色。这样不遗余力、匪气十足永无顾虑的刀法,她第一次见。   而薛铖也注意到了徐冉,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为何魏狄会说那句话——“可为悍将。”   她若为刃,可一心往前,所向披靡。 第69章 入寨   徐冉一行再如何骁勇, 毕竟以少敌多,起初趁人不妨尚可偷袭,待众匪反应过来后,无可避免地陷入苦战。   好在他们的目的在于拖延,并不求退敌。见时间差不多了,徐冉一个呼哨,但闻马儿嘶鸣,得得马蹄声响起,院子中十数匹骏马疾驰而出。   一行人纷纷上马, 在众匪怔愣之际杀出一条血路,绝尘而去。只余徐冉的笑声回荡空中:“你们要的货就在院子里,有本事就去拿吧!”   众匪面上有喜有疑, 几个匪首对视一眼,立即命手下几人去追徐冉, 自己则亲自率人入院搜查,果然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些货箱。   然而当他们打开箱子看见里头的碎石与干草时, 众匪勃然色变,为首的几个大怒出手,将箱子一斩为二,怒道:“给我追!”   烟花信令在村落中升起,留守官道的土匪们见状立即打起精神, 提着兵器准备拦路。马背上的徐冉扭头回望,不过一瞬便收回目光,高声道:“咱们一鼓作气, 冲过去!”   溯辞被薛铖圈在怀中,看着徐冉飞扬的发梢,不免赞道:“徐姑娘真乃豪杰。”   薛铖弯了弯唇角,高扬马鞭,疾驰而去。   官道上被马蹄惊起的尘土久久未息,伴随着残破的枯叶,随风散开。   官道口蹲守的土匪们各执兵刃全神贯注地盯着道路尽头,不多时,马蹄声遥遥传来,棕黑的骏马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拐角处,徐冉一人当先,气势汹汹闯了过来。   众匪一个激灵,立即招呼同伴拿上钩镰和绳索,准备将徐冉等人击下马。   徐冉遥遥看见人影,咧嘴一笑,抬起手比了个手势,身后燕云寨众立即弯弓搭箭,人未至箭先发,顿时将前头几个土匪射了个对穿。   守在此地的人本就不多,更没几个主心骨,被徐冉先发制人这么一吓,立即露了怯。纵使后头还有追兵,也挡不住这些人气势汹汹,不出片刻便被砍瓜切菜般收拾了个人仰马翻。带后面的土匪大部队赶到时,徐冉已率人闯入涿州,逃之夭夭。   被摆了一道的众匪恨得牙痒痒,不过片刻分头离去,各自回寨准备商议如何治一治嚣张狂妄的燕云寨。   ***   再说涿州境内,燕娘和魏狄顺利和燕云寨四当家谢枯碰头,很快增添人手将货物押往燕云寨。燕娘到底不太放心徐冉,将始末告知谢枯后请他接应徐冉。   谢枯应下,随后带人前去接应,恰在半路遇上直奔如月镇的徐冉一行。   “四哥!”徐冉惊喜地迎上前,道:“你怎么来了?”   “燕娘放心不下你,让我来接应。”谢枯的目光在一行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薛铖和溯辞身上,道:“这两位是?”   “贵客。”徐冉冲谢枯挤挤眼,薛铖和溯辞也向谢枯颔首。   谢枯没有多问,领着一行人慢慢朝如月镇行去。   “东西怎么样了?”徐冉和谢枯并肩而行,问道。   谢枯:“拨了人随燕娘一道,应当无碍。”   徐冉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谢枯聊起近日寨里的事,薛铖和溯辞跟在后头,看着侃侃而谈的二人,对视一眼,均没有说话。   一行人在如月镇暂时歇脚,休息一日后重新出发赶往燕云寨。   燕云寨地处涿州北面玉峰山中,群山环抱绿水穿流,山中多松柏,及时是初冬亦是满山绿意。大大小小的村落珠玉般散落山峦之中,偶尔从村旁路过,村民认出徐冉还会笑吟吟地打招呼,道一句大当家好。   薛铖一路看在眼里,不免对燕云寨更添几分好奇。   翻过两座山头,穿过清溪,眼前有一面绝壁拔地而起,耸入云端,绝壁正中有一线极窄的小道,仅有马车宽。阳光在此割裂,岩壁上长满青苔,湿滑黏腻,抬头看去,在极高的地方似乎修出栈道,通向小道尽头。   一行人在逼仄的山道上前行,徐冉回头看了薛铖一眼,道:“穿过这条道就是燕云寨了。此路极险,上头还有人驻守,易守难攻,这么多年不知多少寨子想要这块地,没一个得手的。”   薛铖由衷赞道:“凭此天险,徐大当家的确占尽了地利。”   “地利?”徐冉笑了起来,“等进了寨子,你就知道我们燕云寨,是天时地利人和占齐咯!”   言谈间,一行人先后出山道,阳光从头顶倾洒而下,视野霍然开朗。绝壁之后乃是一片宽阔的谷地,往后依旧青山绵延,山势趋于平缓。无数屋舍高低错落,梯田盘山而上,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乍一眼看去,竟如世外桃源。   附近打鱼而归的村民看见徐冉,一面笑着向她问好,一面转脸朝寨内吆喝:“大当家的回来咯!”   徐冉下马而行,几乎是被人拥簇着回到徐宅。寨中民风出人意料的淳朴,这一路走来,连溯辞手里都多了不少蔬果腊肉,不知所措地摊手瞧向薛铖。薛铖失笑,替她拿了些重的,牵着她追上徐冉的步伐。   待到徐宅门口,却见魏狄大步流星迎面而来,见到薛铖与溯辞无恙,神色一松,喜笑颜开地上前道:“将军!”   听到这个称谓,谢枯眉头一皱,再次将薛铖审视一番,又狐疑看向徐冉。徐冉轻咳一声,吩咐燕娘:“燕娘,带他们去安置吧。一路奔波辛苦,请三位稍事休息,晚上还有庆功宴呢。”   等薛铖等人走远,其余人散去,徐冉这才对谢枯道:“劳烦四哥将各位叔伯爷爷请来虎贲堂吧。”   谢枯眼里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虎贲堂,寨中非大事不得用,上一回虎贲堂议事还是徐冉父亲被害、定下一任大当家人选之时。   但见徐冉神色郑重,谢枯不再犹豫,立即差人去请。   而徐冉回屋简略梳洗后,换了身衣裳,随后便往虎贲堂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寨中各个当家的、各大家老一辈的前辈齐聚虎贲堂。谢家太爷眯着眼呷了口茶,对端坐的徐冉道:“冉丫头,这回把我们请来,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徐冉颔首,环视一周后郑重道:“薛家后人已至。”   一言出,四座俱惊。   谢老太爷瞪圆了眼倾身而起,问:“你说谁?!”   “东陵王世子、镇北将军薛铖。”徐冉一字一顿回答道。   谢老太爷怔愣了片刻,缓缓坐回椅子上,四座之人纷纷看向对方。   薛家后人。这四个字对于燕云寨意义太过重大,令他们不得不小心谨慎。   “冉丫头。”沉默良久,谢老太爷缓缓道:“说说吧,你们怎么遇上的、他为何来此?”   徐冉应了声,将这一路曲折娓娓道来。   ***   当徐冉在虎贲堂议事时,薛铖和溯辞被燕娘领到各自的房间。梳洗后,溯辞换了件深藏青色的裙子,走到院子里看着碧空如洗层峦叠嶂,闭上眼慢慢嗅着清新的空气。   “漂亮姐姐,你是谁呀?”沉醉之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   溯辞睁眼循声看去,只见院门边站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正好奇地看着她。   溯辞顿时笑眯眯地走上前,在她跟前蹲下身,道:“我叫溯辞,你是谁呀?”   “我叫谢潇,小名潇潇。”谢潇眨着黑玉似的眼睛,又问:“姐姐是新来的么?”   “是呀。”溯辞捏了捏她圆乎乎的小脸,“我今天才到的呢,你呢?”   谢潇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在寨子里出生的,谢四当家是我爹,徐大当家是我姑姑。姐姐你这么好看,我会罩着你、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溯辞失笑,点头道:“好,就请潇潇侠女罩着我。”   谢潇点点头,伸手去拉溯辞的手,说:“姐姐我带你去吃糖呀。”一面说一面拉着她就往外走。   等薛铖出来时,只能看见溯辞猫着腰被个小娃娃拉走的背影。他诧异地皱皱眉,随后大步跟上。   谢潇直接把溯辞偷偷带回自己的小屋子,拉着她在凳子上坐下,扭头悄悄从小箱子里拿出一只食盒,取出一碟桂花松子糖放在桌上,对溯辞道:“这是我娘给我的,爹爹不许我多吃,我就悄悄藏起来啦!姐姐你尝尝,可香可甜了!”说着拿了块糖塞到溯辞手里。   溯辞笑着将糖喂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忍不住揉了揉谢潇的头,道:“真甜。”   谢潇嘿嘿一笑,也吃了块糖。两双弯成月牙的眼对望一眼,顿时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屋外薛铖听见她们的笑声,神色柔和下来,并没有冒然进屋,而是背过身立在屋檐下,静静等候。   此时溯辞将谢潇抱到膝上坐下,搂着她圆滚滚的小身子,一边喂她吃糖,一边问:“你徐姑姑呢?”   “姑姑和爹爹还有太爷爷去议事啦,好多人都去了,姐姐也要去么?”谢潇仰脸问她。   可还不等溯辞回答,谢潇又自顾自地摇头道:“那里娘不让我去,姐姐也别去了,不然又没有人陪潇潇玩了。”   “好,我不去。”被她可怜又严肃的表情逗笑,溯辞又喂了她一块糖,问:“潇潇想玩什么?”   谢潇眼前一亮,嚷嚷道:“风筝!潇潇想放风筝!”说着指向墙上那个漂亮的花蝴蝶风筝。   看着她满是期待的脸,溯辞却犯了难,道:“山谷里没什么风,只怕……”   “后山!后山风大!”谢潇兴奋地打断她的话,说:“爹总说我还太小,不许我去放风筝,他和娘又忙,总没时间带我去,姐姐带我去嘛。”谢潇偎在她怀里扭着身子撒娇,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眸瞧她。   若是在这附近玩玩还好,若是去后山,还是和将军说一声比较好。   如此想着,溯辞低声哄她:“好,等姐姐去找个大哥哥说一声,咱们就去好不好?”   “嗯!”谢潇用力点点头,即刻从她膝头爬下来,忙不迭让她去拿风筝。见风筝到手,又立刻拉着溯辞往屋外跑。   才跑到门边,谢潇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回头张望。只听她啊了一声,颠颠地又跑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收起还没吃完的桂花松子糖,又将食盒放回箱子里,再拿布盖好,这才拍拍手领溯辞出屋。   屋门咿呀一声打开,檐下的薛铖回头,正对上溯辞含笑的脸,目光下移,又看到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大肉丸子,不免眉头一挑。   “将军?”溯辞惊喜地唤道:“正要去找你,你怎么来了?”   “嗯。”薛铖应了声,问:“怎么了?”   “潇潇想去后山放风筝。”溯辞说到一半突然改了口,问:“将军一起去吧。”   “潇潇?”薛铖狐疑看向那个粉嫩嫩的小娃娃。   “这是谢四当家的掌珠。”   谢潇适时开口软软地说:“将军哥哥一起来玩吧。”   薛铖看了看满脸期待的谢潇,又看了看同样期待的溯辞,还是点头应下,说:“走吧。”   谢潇喜笑颜开,左牵一个右牵一个,领着他们直奔后山。   ***   虎贲堂内气氛十分严肃,徐冉将来龙去脉细说之后,堂内陷入一片沉默。   在座谢老太爷辈分最高,众人心里有了思量后都纷纷看向他,静等他开口。谢老太爷也不急,慢悠悠地喝完一盏茶后才开口道:“联手剿匪,冉丫头的法子倒是不错,可剿匪之后呢?”   “若他没这个本事,就算拿出了信物,我也绝不会认。”徐冉斩钉截铁道。   “但若有这个本事呢?”谢老太爷问。   徐冉闻言起身,对堂内诸位拱手道:“如今晋国动荡,西南匪患严重、北方魏国陈兵边境。但朝廷对匪患多年束手无策,北方战事更是与魏国乞和。魏太子狼子野心,凶名天下尽知,纵使如今立下盟约,也不过暂时拖延战事罢了。”   “燕云为太/祖皇帝一手所创,不就是为了保国安民平定四海么?而今天下黎民期盼英主,若他真有这等胸怀实力,燕云岂有龟缩求一隅安稳之理!”   她神色肃然,字句铿锵,掷地有声。堂内静默一瞬后,只见谢老太爷抚掌而笑,道:“好!冉丫头,你爹没看错你。”   徐冉灿然一笑,道:“谢爷爷,您答应了?”   谢老太爷将手压在膝上,叹道:“燕云军,沉寂太久了。如今正是国之危难之际、用兵之时,若遇明主,岂能龟缩!”言罢,他抬眸扫视屋内其余众人,问:“你们的意思呢?”   其余众人无不附和,有人甚至神情激动。   谢老太爷点点头,又对徐冉道:“冉丫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条路凶险之至,一旦踏上去绝无回头之路,你可要想好了。”   “爷爷,我想好了。”徐冉点头,再度抱拳施以一礼,“若真有这一天,寨中上上下下的事就要仰仗各位了。”   待议事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徐冉独自立在虎贲堂前,看着天清山明,长长舒了口气。谢枯慢慢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低声道:“阿冉,你真的想好了?”   “四哥,我早就想好了。”徐冉笑道:“纵使薛铖不出现,若北魏挥师南下,攻破渭水城,我也必率军北上。”   谢枯闻言而笑,“这话若你娘听到,铁定要抽你。”   “她抽我又如何。”徐冉满不在乎道:“她抽我我也不坐上大当家的位子了。”   谢枯笑着摇摇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还想开口说什么,便看见自己娘子荆氏急匆匆地赶来,高声问他:“谢枯!潇潇在你这儿么?”   谢枯和徐冉狐疑对视一眼,道:“不在。出什么事了?”   荆氏掐着腰一跺脚,咬牙切齿道:“这丫头,不知道跑哪野去了,寨里找遍了都没瞧见人影。”   “嫂子莫急。”徐冉出言宽慰道:“潇潇贪玩,却也是懂事的。寨子统共就这么大,我再调些人陪你一起找。”   说着便陪荆氏往出走,可走了还不到十步,就看见魏狄匆匆忙忙赶来,迎面便问:“徐冉,将军呢?”   徐冉一愣,慢慢琢磨过味儿来,和谢枯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几分无奈。   “嫂子,潇潇房里可少了什么东西?”   ***   后山。   诚如谢潇所言,后山风大,山背面是一处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河水湍急。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山川绵延,沉浸云雾之中。   薛铖和溯辞就在山顶带着谢潇放风筝。   色彩鲜艳的蝴蝶风筝飘得老高,溯辞抱着谢潇拿着风筝轴,薛铖则在一旁负责牵线,偶尔低声问一句累不累。等溯辞抱得手酸,薛铖就接过肉嘟嘟的谢潇,甚至在她的央求下牵着风筝线在山顶跑了起来。   风吹草低,笑语连连。等徐冉一行四人赶到山顶时,看到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宛如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荆氏又好气又好笑地瞪自家闺女,谁知谢潇沉浸放风筝的欢乐中,压根没发觉。谢枯默默叹气扶额,徐冉则在一旁哈哈大笑,倒是魏狄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画面再温馨不过。 第70章 宴饮   徐冉此行满载而归, 又带回了贵客,寨中按规矩办起了庆功宴。   谢潇黏着溯辞不肯走,在山顶玩到累得睡着了,才被谢枯和荆氏抱走。临走时谢氏夫妇连声向薛铖溯辞致歉,连徐冉也说:“我这侄女贪玩得很,今日真是辛苦二位了。”   “哪里。”溯辞笑吟吟地看着谢家三人离去的背影,道:“潇潇活泼可爱,我和将军也玩得很开心。”   薛铖瞥她一眼,伸手从她身后绕过, 在她腰迹捏了捏,惹得溯辞转脸瞪他。   徐冉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轻咳一声, 道:“走吧,再晚些庆功宴就开始了, 你们是贵客,可不能缺席。”言罢领着薛铖三人朝寨子里走去。   按照寨里的规矩, 从聚义厅前到寨门口长长一路摆出了流水席,美酒佳肴点心碟子应有具有。待太阳落山,路边灯笼高悬,整个寨子彻底沸腾起来。   高歌笑语,把酒言欢, 还有舞狮舞龙穿行其间。   薛铖等三人作为贵客,被请上聚义厅,坐在徐冉右手下方。一坛坛烈酒被抬上厅, 在厅中垒成半人多高,随后便有人上前给在座各位斟酒。   徐冉高举酒盏,慷慨贺词自不用多说,领着聚义厅内一众人豪饮一盏,又满斟一盏敬薛铖等人。   三两盏酒下肚,厅内的气氛顿时活络开来,推杯过盏,笑语晏晏。山中野味多,炙烤的各种肉食流水般端上桌,从山鸡到鹿肉应有尽有。溯辞看得食指大动,不等酱料上齐便下筷子去夹肉。   烤肉外酥里嫩,溯辞吃得欲罢不能,只是寨子里的吃食并不精细,烤肉皆是块状,把旁的碎肉吃尽,便需以刀分割。薛铖见溯辞大快朵颐,眼底浮起笑意,伸手拿过她手上的刀,亲自为她片肉。   溯辞鼓着腮帮子嚼着肉,转脸冲他眨了眨眼。   烈酒的劲头足,这会儿功夫便将她的两颊染得绯红,一眼望去,黛眉凤目,眼光潋滟,更显得肌肤似雪,如冬日初雪后绽放的第一朵红梅,惹人侧目。   又一巡酒下肚,徐冉也注意到了闷头大吃的溯辞。旁人桌前各样菜肴余量还算均匀,唯独她跟前旁的没吃多少,肉却几乎见底,还转脸去瞥魏狄案上的肉。徐冉见状不免抿唇一笑,悄悄招来一人,吩咐他让厨房多切些肉给溯辞送去。言罢又倒了一盏酒,起身向溯辞走去。   魏狄一双眼正在厅内乱瞟,一见徐冉端着酒朝薛铖溯辞这方向走来,又看了眼面有醉色的溯辞和专心片肉的薛铖,想也没想直接端起酒盏上前拦在了徐冉面前,高举酒盏道:“徐大当家,我敬你。”   美人被魏狄挡了个严实,徐冉眉梢一挑,道:“你敬我什么?”   “敬……”魏狄此举完全临时起意,一个字吐出去愣是没想好下个字接什么,又见徐冉瞪圆了眼冲他龇牙,顿时口不择言道:“敬徐大当家苍城不离不弃,没把我丢贼窝里。”   他的声音不小,厅内的目光瞬间投向徐冉,就连薛铖也抬脸看去,目光诧异又隐含几分探究。   徐冉嘴角一抽,咬牙切齿道:“我说魏狄,挑事是吧?”   魏狄十分莫名,道:“不是,苍城我断后,可不就是你接应的么?”   “那叫按计划行事!”徐冉抬腿就要踢他,怒道:“什么叫不离不弃!”   魏狄闪身躲过,忙道:“就这个意思,一样一样。”   “一样个鬼!”徐冉一脚踢空,转脸啧了一声,瞥见一旁尚为开封的酒坛子,改口道:“要敬我是吧?”   魏狄连忙点头。   只要你别去灌溯辞姑娘就成!   “那咱也甭这么喝了,多没劲。”徐冉把酒盏往旁边桌上一放,走过去拍了拍酒坛子,扬眉道:“用这个喝,敢不敢?”说着还十分挑衅地冲魏狄勾了勾手指。   “有何不敢!”魏狄闻言也把酒盏一放,上前掀开酒封,拎着坛子往徐冉怀里一送,道:“这坛酒,我敬大当家的!”   “爽快!”徐冉丝毫不怯,接过酒坛和魏狄对饮起来。   正在啃鸡腿的溯辞悄悄靠近薛铖,小声问他:“将军,他们俩在苍城发生了什么?”   “谁知道。”薛铖咬了一口肉,摇头而笑。   溯辞眨眨眼,含糊不清地说:“总觉得好像一夜之间成生死之交了,赶明儿给魏狄算一算,是不是最近好事将近了。”   “他有没有好事将近我不知道。”薛铖将切好的肉叠到她的碗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好事确实近了。”   溯辞嘴角不自觉扬起,又见对面人的视线都看向这个方位,立即垂眸试图把这副表情敛下,却抑制不住翻腾起的喜悦,拿胳膊肘撞了撞他。   这点功夫,魏狄和徐冉都将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在座即刻有人抚掌而笑,赞道:“魏兄好酒量!”   徐冉抹了抹唇角,将酒坛一放,眼里露出一丝赞赏,道:“不赖嘛。”   魏狄提溜着酒坛,上半身微微后仰,摆摆手道:“小意思。”   徐冉的酒量是寨子里出了名的好,一见魏狄这副轻描淡写的模样,顿时觉得遇上了对手,好胜心一起便再收不住,顿时笑着又拿了坛酒丢给魏狄,道:“再来!”   “来就来!”   这庆功宴眨眼间就变成徐冉和魏狄的拼酒赛,有人拿起筷子敲着碗边高歌助兴,甚至有好事的拉着身边人下注赌魏狄到底拼不拼的过徐冉。   薛铖深知这些人做了多年山匪,江湖气重,若想融入,魏狄此举不失为是一个好的方法。是以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开口阻拦,只望最后能有人搭把手把魏狄扛回去。   等酒至酣处,有人载歌起舞,酒量浅的趴在桌上醉成一滩,酒量好的抚掌而和。魏狄喝得打起了酒嗝,徐冉指着他笑得弯了腰。   溯辞半靠在薛铖身上,笑看满厅喧闹。夜风从厅外徐徐而入,带着深夜的凉意吹去面上的热度,薛铖虚揽着她的腰,低声问:“他们只怕还得喝一阵,要不要去外头醒醒酒?”   “好啊。”溯辞在他的搀扶下起身,绕过尚在耍醉拳的谢枯,慢慢走出聚义厅。   聚义厅地处高地,视野开阔,夜风吹去满身酒意,溯辞凭栏远眺,只见底下的寨子灯火通明,九天之上星光璀璨,远处的山峦隐没在夜色中,唯有轮廓依稀能见。   “真像世外之乡啊。”溯辞靠在薛铖肩头,低声感叹,“就算一生隐居于此,想必也能乐在其中。”   “山河多姿,世外之乡也不止这一处,还有更美的景等你去赏呢。”薛铖拢了她的手,轻声回应。   溯辞问:“将军见过更美的?”   薛铖:“见过。东南徽州有天下盛景的美名,幼年时曾和爹去过一次,虽是仓促之行,但所见景色之秀美,难以比拟。”   “那将军可想在徽州常住?”   “不想。”薛铖摇头。   “为何?”   “徽州天气异常潮湿,当年去的时节似乎恰是梅雨季节,换洗的衣物往往三五日都干不透,差点无衣可穿。”薛铖低眸而笑,“印象太深,至今心有余悸。”   溯辞噗嗤一声笑了,道:“这样说,将军该留在西境,一夜半桶水都能给你干透咯。”   “西境风沙太大,北境苦寒,南境多湿瘴,想来想去还是京城好。”薛铖拥住溯辞,笑问:“咱们还是得回京去,京里的风光也不差。”   沉默片刻,溯辞看着蜿蜒的灯火问:“那九十九级白玉石阶上的风光呢?”   薛铖紧了紧手臂,许久后才叹道:“那是很多人穷尽一生都想领略的风光。可玉阶太冷,我一人站不上去。”   溯辞轻轻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道:“将军,从始至终,你都不会是一个人。”   薛铖贴着她的鬓角,长长吐了口气。   ***   当这欢宴接近尾声时,厅里已经七歪八扭躺了一片。魏狄抱着柱子勉力维持一线清明,而徐冉亦是满眼醉色地扫了扫一地狼藉,正准备招呼人收拾残局,厅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一身黑衣的哨兵匆忙跑进大厅,对徐冉抱拳道:“大当家的,有人来下了战书!”   “战书?”徐冉闭上眼捏了捏眉心,再度睁眼时眼底醉色敛去大半,浮起冷锐的光芒,“谁下的?”   那哨兵将一支羽箭双手奉上,道:“是虎牙寨,没逮到人,只有此箭。”   徐冉皱眉接过羽箭,拆下上头绑缚的字条,只手抖开细看。她眼里的醉意慢慢消退,待看完战书后蓦然大笑起来:“好啊!”   这一句把昏昏欲睡的魏狄吓了个激灵,立即睁眼瞪向徐冉,却见她面有酡红,一双眼却是精亮,正捏着那战书朗声笑道:“这病猫好不容易蓄出了爪子就想来挠我一块肉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大当家有什么本事!”   言罢拍了拍那个哨兵的肩头,道:“今夜辛苦弟兄们守寨了。”   “大当家的客气。”那哨兵抱拳颔首,随后快步退出大厅。   听见动静的薛铖和溯辞归来,看着满眼亮光的徐冉,互相对视一眼,开口问:“出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徐冉冲薛铖扬了扬手里的战书,道:“薛将军,你不是想领教领教西南匪寨的厉害么。可巧,有个最不济的送上门,正好让你热热身。” 第71章 约战   虎牙寨和燕云寨素有旧怨, 加上鲁氏兄弟二人重伤,这新仇旧怨一叠,虎牙寨大当家的再无所作为必失人心。徐冉对此并不意外,也不打搅这一夜好梦,随手把战书往怀里一揣,招呼尚还清醒的人把这些醉汉抬回房去。   魏狄是被薛铖拖回去的,硬灌了一碗醒酒汤才放他安睡。寨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和山峦共沉夜色之中。   翌日魏狄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脑袋仍有些晕沉沉的, 在床沿坐了半晌才缓过来。待他揉着脑袋慢慢开门走出房间时,抬眼便看见徐冉正在院中与薛铖溯辞说话。   见他出屋,徐冉笑着出声揶揄他:“魏大人, 酒量不错啊,没趴一整天。”   魏狄摸了摸鼻尖, 忙转移话题问道:“怎么都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虎牙寨昨夜下了战书。”徐冉没再难为他, 解释道:“这不正在商量怎么去呢。”   见他面露疑惑之色,徐冉继续解释道:“虎牙寨大当家尉迟恭约战我于白溪滩,要为鲁家兄弟讨个说法。”   魏狄闻言皱眉,下意识看向薛铖,只见薛铖同样一脸肃容, 问:“此战必须去?”   “必须去。”徐冉斩钉截铁道:“燕云寨虽易守难攻,但这玉峰山中大大小小受燕云寨庇护的村子可不是什么固若金汤的城池,我若不应战, 尉迟恭必然会想法子逼我现身。况且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然下了战书,我若不接,倒显得我怕了他。”   “你打算怎么去?”   “带齐人手,按时去。”徐冉问薛铖:“薛将军可否同行?虽然未必有出手的机会,看一看也是好的。”   薛铖沉吟道:“按你的说法,这虎牙寨虽是大寨,但实力在西南并不出色。尉迟恭退守寨子多年,如今却堂而皇之点名下战书,实在反常,会不会有诈?”   “有诈也不怕。”徐冉拍拍胸脯,咧嘴一笑,“只要带足人手,哪怕是黑龙寨的祁老爷子来,也不怵他!”   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薛铖和魏狄也不好多说什么,点头应下与她同行。倒是一旁的溯辞盯着徐冉看了许久,突然插话道:“徐姑娘,不然我给你算一卦再定?我卜凶吉可是很准的。”   难得溯辞主动,徐冉自然满口应下,笑眯眯地跟着溯辞去她屋里。薛铖和魏狄尾随其后,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浮宫独有的占卜石阵,薛铖和魏狄早已见怪不怪,徐冉却是头一回见,满脸好奇地看溯辞布阵,嘴上问个不停。一会儿问这石头是什么做的竟有如此神奇的用法,一会又说要不留颗给她当个纪念。   溯辞哭笑不得地往她手里塞了一颗,道:“握好!”   徐冉这才闭上嘴,握着石子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等溯辞取血入阵,卦象逐渐显露之后,其余三人紧紧盯着石阵,屏息凝神。溯辞看着变幻的卦象,眉头轻轻皱起,又慢慢松开,直到卦象消失后她才抬头看向徐冉,曼声道:“不是凶卦。”   三人才松了口气,又被溯辞后面半句提了起来:“却也不是吉卦。”   徐冉看着溯辞一脸肃容,喃喃道:“溯辞姑娘,这会儿就真觉得你有几分神棍模样了。”   溯辞嘿嘿一笑,一边收石子一边说:“此行去倒是可去,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徐姑娘带足人手即可,不过嘛……”她顿了顿,重新抬眸,正色道:“徐姑娘,你可能会因此遇上另一件麻烦事。”   “和虎牙寨有关?”徐冉问。   溯辞:“未必,此行只是一种诱因,这桩变故早已种下,即便没有此行,也早晚会遇上。”   徐冉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梢,无奈道:“所以我才不喜欢算命啊。提前告诉你往后会发生某种事,弄得人提心吊胆的。”   “可以解法?”薛铖开口问。   “有。”溯辞点头。   徐冉闻言露出诧异又期待的表情,问:“何解?”   “徐姑娘只要一往无前地前行,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   既得溯辞解卦,徐冉很快准备好赴约之事,挑选了寨里顶好的四十个高手,二十人随她同去,另二十人由燕娘带领,埋伏在白溪滩附近,见机行事。   翌日,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寨赶往白溪滩。   白溪滩位于玉峰山和青石山之间,溪水穿行期间,两岸鹅软石呈乳白色,因此得名。此地距离燕云寨和虎牙寨都不算太远,不出两个时辰,徐冉一行便策马浩浩荡荡来到白溪滩上。   尉迟恭早已率虎牙寨众在此等候,远远看见徐冉一身玄衣策马而来,敛起了与旁人嬉笑的神色,挺直背脊紧紧盯着徐冉。   待徐冉行至跟前,她也将白溪滩上的情形看了个大概,只是除了虎牙寨的人之外,她还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   “尉迟恭,你这是什么意思?”徐冉在十步外勒马,高声道:“你夜送战书约我一战于此,我以为是咱们之间的恩怨,怎么还劳动了北溟寨和侗英寨?”   尉迟恭这边人手统共有三十余人,加上还有两寨的帮手,又见徐冉这边不过二十来人,顿时有了底气,冷声道:“你伤我寨中兄弟,这的确是咱们之间的恩怨。但你私吞铁矿兵器,可就不是咱们两家寨子的事了。”   徐冉挑了挑眉毛,顿时明白过来尉迟恭的用意,不由笑道:“你这是抢不过我,所以拉了俩帮手来助阵么?”   尉迟恭脸上一阵青白,斥道:“徐冉!那矿藏的消息也不是你独一家知道的,各个寨子均派了人去。况且那么大的矿,你竟然独吞,未免太过贪心!”   徐冉十分好笑地看他,说:“尉迟恭,咱们都是匪,有必要搞这一套假仁假义的东西么?我凭本事吃下的东西,凭什么吐给你?”   北溟寨的三当家吴阔沉下脸,道:“徐冉,你不要忘了祁老爷子说过的话。咱们都是靠着这片山吃饭的人,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越雷池,祁老爷子不会坐视不管的。”   “越雷池?”徐冉嘲讽一笑,“敢问吴三当家的,我是屠了哪家的寨子还是在祁老爷子头上动土了?我求自保多囤点兵器,还轮不到你来管吧?”   吴阔面色不虞,一旁尉迟恭煽风点火道:“吴三当家,咱也甭跟她磨叽了,这丫头片子不见棺材不掉泪,咱们直接把她绑了去燕云寨拿铁矿和兵器,他们的大当家在咱们手上,岂敢不给!”   “尉迟恭,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徐冉朗声大笑,旋即拔刀出鞘,纵身跃起,提刀掠向尉迟恭,“既是约战,生死有命刀剑无眼,就莫怪我无情了。”   尉迟恭这边一见徐冉出手,也纷纷亮出兵器,叫嚣着朝他们冲来。   薛铖、魏狄与溯辞改装易容同徐冉一路而来,眼见双方打了起来,自然也加入战局。   燕云寨众素来以悍勇闻名西南,虽目前人数略有劣势,却也没让尉迟恭那边占到半点便宜。尉迟恭、吴阔和桐英寨的大当家目标明确,直奔徐冉而来,只求生擒徐冉。但徐冉刀法勇猛无比,加上还有薛铖三人相助,尉迟恭等人久未得手,甚至开始用上暗器迷药之类的阴招。   埋伏在白溪滩周围的燕娘见状心头火起,低低骂了句,抬手就要领着弟兄们冲出去给他们一个教训。谁知还未等她起身,白溪滩另一头突然传来哨声,一短三长,尖锐刺耳。   正在酣战的众人听得哨声,纷纷停下了手,面露惊疑之色,齐齐看向声源方向。   只见乳白的鹅卵石滩上慢慢走来一行人,当头的一身暗红色的袍子,腰佩刀,刀鞘上嵌着七枚殷红如血的红宝石。他身后有四名壮汉抬着一顶肩舆,上头坐着一个裹着裘皮大氅、头发花白的老者,左右还跟着四个玄服佩剑的随从。   那老者精神矍铄,一双眼锐利如鹰,除了满头华发之外,不显半点老态。   此人正是黑龙寨的大当家祁龙,人称祁老爷子。   祁老爷子慢悠悠转着核桃,闭目养神,待肩舆走近,众人纷纷收手向祁老爷子微微颔首,他这才重新睁开眼,冷冷扫过在场众人,笑道:“哟,都在啊,这么热闹。”   “老爷子。”尉迟恭准备先发制人,忙道:“徐冉伤我弟兄,又私吞铁矿兵器,做得太不地道,所以按规矩约战以解决此事。”   祁老爷子不咸不淡瞥他一眼,转脸看向徐冉,声音不辨喜怒,问:“徐丫头,我听说你和即将来的那位征西将军搭上线了?”   尉迟恭等人吃了一惊,立即转脸看向徐冉,神色惊疑未定。徐冉心头一个咯噔,却笑道:“祁老爷子哪听来的消息,我连那什么将军长啥样都不知道,还搭什么线呐。”   “噢?”祁老爷子仍旧转着核桃,笑了两声,道:“没有最好。”   他直勾勾地盯着徐冉,许久才又开口道:“北方战祸刚平,皇帝这时候把曾经的镇北将军调下来,安的就是剿匪平乱的心。咱们这些个寨子啊,祖祖辈辈扎根在山里,靠天靠地就是没靠过朝廷。这件事你们心里都要有杆秤,若不小心歪了,就给我掰回来!”   “强敌在外,窝里就别斗了。”祁老爷子停下手,对徐冉道:“徐丫头,你凭本事吞的东西我也不让你吐出来了,只一点,若他们真挥师进山,你再敢缩在后头,我就拿你祭刀。”   此话一出,完全斩断了尉迟恭试图夺兵器的路子,但对徐冉亦是一次警告。   徐冉笑着向祁老爷子拱手道:“自然不敢推辞。”   祁老爷子点点头,重新闭上眼,道:“闹够了就都散了,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乒乒乓乓地吵死了。”言罢敲敲把手,一行人重新迈开步子,沿着溪水一路而去。   这场约战至此无疾而终。   而徐冉彻底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领着众人回寨。   等走出老远后,薛铖才问出心里疑惑:“这祁老爷子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你们如此忌惮?”   “祁龙。”徐冉深深吸口气,低声道:“他是黑龙寨的王。”   “而黑龙寨,是整个西南匪寨的王。”   “将军,你若想平西,最大的敌人就是他。” 第72章 出寨   黑龙寨, 乃西南第一大寨,却不仅仅是个匪寨。祁龙年轻时是江湖上有名的刀客,对朝廷官府深恶痛绝,三十多年前一人一刀拿下黑龙寨的第一把交椅,一手将这个不甚起眼的小寨变成西南第一大寨,引来无数江湖异士。   如今的黑龙寨,更像一个江湖帮派,早已不屑于做那些土匪勾当,反而将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匪寨治得服服帖帖, 一声号令,莫敢不从。   承光帝调拨镇北将军薛铖以定西南的事祁龙早已得知,近月来正紧锣密鼓地准备, 以防薛铖上任来犯。   徐冉没有料到会如此快遇见祁龙,更没料到他竟然知道自己和薛铖搭上线的事。纵使祁龙恐怕也并不确定, 只是出言试探和警示,但这消息从何而来, 细思之下不免令她心惊。   徐冉一路沉着脸回到寨子,寻了个无人的时间,将薛铖三人请进自己的房里。   她的屋子十分干净简练,几乎没有任何修饰。四人围桌而坐,只见徐冉十指交握, 肃色问:“薛将军,你这一路来,可曾暴露过身份?”   “理应没有。”薛铖思索片刻, 道:“这一路我们十分谨慎,皆化名而行,除了你们应当没有人知道。”   “若不是盯着你的人,就是盯着我的人了。”徐冉皱起眉,道:“不论哪种,祁龙已得风声,只是消息并不十分可靠,所以他仅出面警告我,而不是直接带人来燕云寨。”   说完她又看了眼溯辞,叹一句:“溯辞的卦还真是准。”   溯辞安慰道:“卦象并不凶险,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是,我若老老实实待在寨子里,不再去谈什么联手剿匪,的确不凶险。”徐冉道:“但这条路如今是非走不可了,否则他日比刀兵相见。”   薛铖道:“他如今只是怀疑,我们还有机会。”   徐冉摇头,“你不了解祁龙,只要他心里有一分疑虑,必会刨根究底,往后燕云寨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在他的监视下。本想借着清算往日仇怨的机会,带你摸一摸各匪寨的情况,现在看是不可能了。”   说着又想到一件事,忙对他们道:“往后还是得化名行事,薛将军,今日起你便叫薛大,你嘛……”她伸手指向魏狄,挑眉道:“你叫魏二。”   不等魏狄开口抗议太难听,徐冉便撇过脸笑眯眯地看向溯辞,“溯辞不是京城人,不用化名了。”   溯辞瞥了眼魏狄瞪圆的眼,又看了看薛铖一脸无奈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清脆的笑声暂时化解了屋内沉闷的气氛,四人面上的表情皆松快下来,而薛铖早在来时就已做好了面临最坏情况的准备,内心并不十分担忧,遂问:“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情况嘛还是要探的,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做事。”徐冉道:“不过我无法出面,这副样子没两下就会被认出来,寨子里靠得住的大多都脸熟,怎么去探确实是个问题。”   “没事,我和将军易容去就成。”魏狄连忙接话。   “你们?”徐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撇嘴道:“黑龙寨的人眼尖得很,易容得再好,细节的举动和哪怕一个眼神都有可能被识破,太冒险。”   “既然徐姑娘不能去,他们也不能去,那……”溯辞的目光在三人面上溜了一圈,慢慢道:“或许我可以?”   一句话瞬间点醒了薛铖和魏狄,薛铖转脸看向溯辞,问:“你是想……”   “故技重施。”溯辞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眨眼笑道。   唯独徐冉一头雾水,狐疑问道:“什么故技重施?”   “徐姑娘,你觉得我算卦如何?”   看着溯辞自信满满的笑容,徐冉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你想用神算的江湖身份混进去!”   “你孤身前去,会不会也太冒险了?”薛铖有些不放心。   “我一不是京城人,二和匪寨没有联系,他们就算查到什么,那也是我在西境的身份,哪有破绽可露。”溯辞伸手拉住薛铖的手,道:“何况我功夫也不差,就算他们想把我怎么着,我也能跑呀。”   徐冉思量片刻也道:“若溯辞真有这本事,去探黑龙寨她确实最合适。黑龙寨别看是匪寨,祁龙毕竟江湖刀客出身,却是还有几分信义,对老弱妇孺也十分宽宥。何况他的四夫人是个迷信的,若溯辞能得她的青眼,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座上宾请去寨子里。”   薛铖和魏狄对视一眼,终究没有反对。倒是溯辞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问:“那我给他们算卦还能收钱么?”   徐冉闻言大笑,道:“钱你尽管收!若你分文不收,他们反而起疑。”末了又凑过去小声道:“越贵越好,讹她个百八十两的。”   “嗯!”溯辞深以为然地猛点头。   薛铖和魏狄看着她们兴奋地商量该怎么把祁龙四夫人引入套的计策,突然有种这话没法再谈的感觉。   ***   几个时辰过去,四人最终敲定了计划。   黑龙寨由溯辞一人去探,扮作神棍在寨子附近的村落和四夫人常去买胭脂水粉的镇子里摆摊算命,一来混个脸熟,二来好引四夫人注意。   而徐冉则以行猎为由头,带薛铖魏狄燕娘等人去打探其他几个寨子的情况。无论关系好恶,其他那些大小匪寨可比黑龙寨容易对付得多。   计策已定,四人决定休憩一晚,明日再分头出发。   ***   傍晚日落时分,山林被艳丽的彩霞染透,薛铖和溯辞并肩沿着山路走上后山,远观日落。   晚风撩动发丝,薛铖牵着她的手,轻轻摩挲她柔软的指腹,欲言又止。   “将军?”溯辞察觉到他的情绪,低声唤他。   薛铖转脸望向她的眼瞳,笑道:“该改口了。”   “难道我要和徐姑娘一样,喊你薛大?”溯辞笑道。   “你可以再多加一个字。”   “薛大哥?”溯辞眉目弯弯,轻声唤了一句。   “嗯,我在。”薛铖伸手替她拂去颊边乱发,含笑应道。   溯辞起了玩心,眨眨眼甜腻腻地又喊了声:“薛哥哥。”   薛铖的手顿了顿,突然低下头凑近她,顺着她的话说:“辞妹妹寻我做什么?”   “哎呀。”溯辞伸手推他,嗔道:“也不嫌腻得慌!”   “不腻。”薛铖在她额上啄了一口,这才直起身,道:“你喊的,怎么听得腻。”   溯辞屈指挠了挠他的手心,重新把目光投向绵绵山川。   “黑龙寨一行,我不放心你。”并肩立了许久,薛铖才低低说了句。   “没事的。”溯辞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道:“我又不是头一回出门的小孩子,够敢一个人千里迢迢从西境跑来找你,这点事不必忧心。”   “知道你能是一回事,担不担心是另一回事。”薛铖揽过她的腰,轻叹道:“你跟着我,似乎总是出入这种险境。”   “我愿意,你还能赶我走不成?”   “舍不得。”薛铖将脸帖上她的头,“也舍不得让你饱经波折。”   “世间万事,哪有顺遂到底的,就当是上苍在考验我们的决心吧。”溯辞宽慰他,“不改初衷,才能一往无前。唯一往无前,可破这万般阻碍。”   薛铖面有动容之色,伸手紧紧把她拥入怀中,良久才嘱咐道:“你自己去,千万小心。”   “我有分寸,你们尽管等我的好消息吧。”溯辞把脸埋进他的怀里,细嗅他怀抱里清爽的味道。   二人相拥晚霞之中,直到那变幻的色彩逐渐在天际泯于一线,地面的影子慢慢揉进夜色中时,薛铖才在她耳边郑重道:“涿州风光这样好,不如咱们就在这儿择日成婚吧。不等什么劳什子旨意了,世子妃我如今说了不算,但将军夫人的名分还是给得出的。”言罢顿了顿,又轻声叹:“不愿再委屈你了。”   溯辞在他怀里蹭了蹭,笑着说:“那我就等着将军以这涿州万顷山水风光为聘,来迎我过门了。”   “定不负卿所望。”   ***   翌日。   溯辞重新翻出那一身神棍装扮,一丝不苟地套上,又备好占卜所需一切物件,揣上细软,戴好面具,这才走出屋门。   徐冉头一次见她这副装束,满脸惊艳,围着她左右转了好几圈,赞道:“这身装扮,说是九天玄女降世我也信呐!”   魏狄白她一眼,腹诽一句:油嘴滑舌!   把溯辞从头到脚赞了个遍,徐冉这才从袖中摸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递到溯辞手上,说:“黑龙寨那些我认得的、有头有脸的人叫什么、有什么喜好禁忌我都给你写上头了,包括四夫人的。你一路上自己琢磨着,也别表现太过,适可而止。还有自己小心些,我让一个信得过的哨兵偷偷跟着你,但不会跟太紧,最多护你路上周全罢了,若入了黑龙寨,就得靠你自己了。”   完了又塞给她两支烟花引信,道:“若遇上实在处理不了的险境,就把这个放了,我放了人在外围,必会想方设法救你。”   她拍了拍溯辞的肩,肃色道:“我只愿你永不会放这引信。”   “徐姑娘费心了。”溯辞将东西一一收好,笑着致谢。   “别整天徐姑娘啦。”徐冉不由分说挽了她的手,道:“叫我徐冉就成,或者阿冉也行,徐姑娘太生分了。”   “好。”溯辞点头应下,看着她喊道:“阿冉?”   “诶!”徐冉整张脸都亮了,也不管后头还杵着薛铖魏狄和燕娘,拉着溯辞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带你走小路,那上头还有花,前两天就开了,可美了!”   后头三人看着徐冉一副兴奋样子,同时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跟上她们的步伐。   一行人未走大路出寨,而是从山寨后头一条隐秘的小路,慢慢绕出山去。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好友神棍即将上线 第73章 入瓮   黑龙寨地处盘龙山峰, 背靠断崖,仅一条山路通往寨中,沿路岗哨无数,非寨中人不得入。   徐冉对西南的地形了如指掌,溯辞凭借她的小册子,很快对黑龙寨有了基本的认知。想要偷偷潜进去是不可能了,只能在附近的村寨里摸摸情况,入寨的唯一办法只有想法设法得到四夫人的青眼。   溯辞并不着急,头一天先在黑龙寨势力范围边境的一个镇子里歇脚, 在集市上寻了个角落摆出事先准备好的招牌,盘腿一坐,气定神闲地摆摊算命。   她本就是生面孔, 又打的是算命的招牌,引来不少人侧目。有好奇窥望议论纷纷的, 也有凑上前问她能算什么的,还有人好奇打听她的来历。   溯辞还旧照老规矩, 一日三卦,算完收摊,旁的能不多说必不多言。   人皆有好奇心,尤其对于这样神秘的人,加上溯辞头一日算的卦无一不准, 待第二日摊前便围了不少人。   如此往复三日,直到第四天她算完最后一卦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坦言自己一路从西境游历而来, 乃是为寻一处龙脉。   历经这三天,镇里人都认为她是哪方修道高人,对这番说辞自是不疑有他。有年岁高的老人听得她开口,便在摊子前坐下,叼着旱烟杆对她说起附近的传说来。   “从这儿再往西去,有座山叫盘龙山,传说上古时候有龙眠于此,生成此山。盘龙山巍峨壮阔,有大大小小十数个峰头,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主峰,山下有潭水溪流,清可见底。”   “仙姑既通风水堪舆之术,定然能知这是怎样一处风水宝地。”那老者悠悠吐出一口烟,问:“敢问仙姑寻龙脉所谓何事?”   溯辞本就已从徐冉那了解到盘龙山的来历,寻龙脉只不过是套个看起来符合她如今身份的借口罢了,自然早准备好一套说辞。   “我自幼随师父修道,奈何道缘尚浅,至今未窥得天道。”溯辞叹息一声,道:“去岁师父驾鹤归去,临走前点拨我,说若寻得龙脉之地,在此修行,或可得机缘。”   众人恍然大悟,只是那老者摇头道:“可惜这盘龙山如今是黑龙寨的地盘,在山下看看倒尚可,寻常人只怕上不去。”   溯辞讶然道:“还有这规矩?”   “黑龙寨可不是什么小寨子,仙姑要真往那边去,可要小心些。”有人插话道。   “不过仙姑也未必执着此地,涿州群山绵延,定还有龙脉之地,只是盘龙山有名些罢了。”见她双唇紧抿,老者出言宽慰。   溯辞点头应下,又闲话几句后便收摊回到客栈。结过房钱备好干粮,又去买了头驴,晃晃悠悠地出发朝盘龙山的方向而去。   她本就准备入黑龙寨一探,一路留下名声和线索,就算黑龙寨的人想查她,也会最先查到这些消息。   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溯辞倒骑在驴背上,一面啃着干粮一面觉得自己实在聪明。   **   与此同时,徐冉带着薛铖魏狄和燕娘将附近的匪寨摸了一圈。大部分寨子仍是老样子,少数几个暗自结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四人一路策马,在远安城郊的山崖边勒马,放眼看去,天高云阔,城墙巍峨绵延,城中高高低低的楼阁屋舍错落,繁华恢宏。   “这就是涿州的主城,就算别的地方穷得叮当响,这里也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身处其中一点也不觉得是在西南。”徐冉冷眼看着繁华的远安城,冷声道:“我敢打赌,你若去上任,他们铁定会把你拉进这酒池肉林销金窟温柔乡里浸一浸再论别的。”   “那他们可打错算盘了。”薛铖蹙眉道。   徐冉:“这醉生梦死的池子,可不知道泡软了多少人的骨头,若泡不动,或许会让它直接折在里头。薛将军,这些人为了他们的私欲,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薛铖静静凝望远处的城池,半晌后道:“多谢徐大当家提点。”   徐冉搓了搓耳朵,叹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说上这几句话了,那里头我可插不上手,只能等你上任自己去解决。”   “走吧。”立了片刻,薛铖帅先调转马头,四人重新出发,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   再看溯辞这边。   她一人一驴慢悠悠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村镇,其间多有停歇,所停之处必留下一件远近闻名的壮举。   算过令人惊异的卦,说过看客满堂的书,打过闹事的恶霸,救过无助的妇孺。等到接近盘龙山时,白衣仙姑的名字已是耳熟能详。   溯辞不慢不紧地在盘龙山下转悠了一圈,转道往附近的明月镇行去   明月镇乃附近最富庶的一个镇子,常有商贾往来,祁龙的四太太陆娇就是明月镇人士,即便嫁去黑龙寨多年,也最爱跑来明月镇买衣裳胭脂首饰,往往隔三差五便会下来一趟。   溯辞在客栈落脚,在陆娇最喜欢的一家脂粉铺子附近摆出摊,只等陆娇上门。   这陆娇深得祁老爷子喜爱,千娇百宠,有求必应,连出门的排场都比寨里旁人威风许多。这日她带着贴身丫鬟香蕊去明月镇做一件新大氅,精致的辇轿被四个壮汉稳稳抬着走向寨门,后头还跟着六个各执兵器的护卫。香蕊小步跟在轿子旁,下颌微扬,神色有几分倨傲。   一路走来,遇上的人或堆着笑脸颔首示意,或默默退让,有眼熟胆大地还会道一句“香蕊姑娘好”,香蕊十分受用,脸上的笑容也不免有些得意。   此时寨门外一行人打马而来,为首的一身暗红衣袍,正是之前随祁老爷子去警告徐冉、带宝石佩刀的男子。他远远看看轿子走近,率先放慢马蹄,慢慢给陆娇让出道。   轿子毫不停歇地与他错身而过,唯有香蕊停下来,看着高坐马背的男子,微微屈膝,道:“六爷。”   祁六爷点点头,香蕊盈盈一笑,随即快步赶上轿子。   待轿子走远了,祁六爷身后有人开口道:“六爷,您瞧她那轻狂样子,什么时候连个丫鬟行礼都敢抬头看您了!路上竟还要给她让道!您可是老爷子最看中的孙子,她怎么敢……”   祁六爷凉凉一眼瞥去,那人登时住了嘴,只是面上仍有不忿之色。   “那是老爷子的女人,真按辈分我可是要叫一声奶奶的,也是你能编排的?”祁六爷嗤笑一声,“小心老爷子一刀把你剁了。”   他重新牵动缰绳,慢慢朝寨里走去,面上对此并不大在意,慢悠悠说道:“闲的没事就去找二叔练练刀,跟个女人较什么劲,没意思。”   祁六爷名望山,乃是祁龙的亲孙,家中行六,弱冠之年,武艺非凡,深得老爷子看重,寨里人称祁小六爷。后因老爷子点名让他协理寨中事务,慢慢这个“小”字便被抹去,成了如今的祁六爷。   他这边云淡风轻,坐在轿子里的陆娇却绞着帕子,目光闪烁。犹豫半晌掀开帘子看向香蕊,欲言又止,又突然摔了帘子咬着唇缩回去。   香蕊看她这副模样,幽幽叹了口气,也不敢冒然多说什么。   等入了明月镇,陆娇迫不及待地下轿,领着香蕊往裁缝铺去,把随从通通打发在店外,独自拉着香蕊走进铺子。   店掌柜的一见是陆娇,立即堆着笑将她迎进雅间,躬身问她:“四夫人这回想做什么?”   陆娇心里有事,打发他道:“把你们这儿新的、好的料子拣个十来样拿我瞧瞧先。”   掌柜的忙不迭扭头去办。   陆娇见掌柜的没了踪影,立刻拽过香蕊,压低声音道:“方才可是遇着六爷了?”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瞧着香蕊,隐有忐忑又期待之色。   她如今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加上保养得宜,看起来十分年轻,加上她长得娇美,一双杏眸嵌在巴掌大的脸上,身段玲珑有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带着几分勾人的娇媚,连香蕊都有些不敢直视。   然而她此刻眼中的神情,却让香蕊心头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陆娇咬着艳红的唇,轻声道:“他……有没有看我?有没有问到我?”   香蕊吓了个激灵,忙去捂她的嘴,骇然道:“我的姑奶奶诶,这话说出来你还要不要命了!”   陆娇撅起嘴,气闷地往椅背上一靠,嘟囔道:“寨子里不许说,到这儿还不许说。我又不图旁的,图他多看我两眼多对我上几分心也不成。”   “他要真对你上了心,咱可就全完啦!”香蕊一个头两个大,忙劝她:“小姐,你都熬了这么多年了,可别因为这点事儿前功尽弃。况且,你是老爷子的夫人,他是老爷子的孙儿,人还得叫你一声奶奶呢,肖想什么呢。”   陆娇垮下肩,把手里的帕子一摔,轻哼道:“我就想怎么了。”   香蕊无言望天。   被这么一搅,陆娇也没了做新衣裳的心情,草草挑了两件便和领着香蕊往外走。见自家小姐心里不痛快,香蕊只能哄她:“小姐不是前两日还念叨徐掌柜家的胭脂么,不如再去挑两样?换一种妆,瞧着也新鲜。”   瞧着新鲜,说不定六爷就能多看她几眼。   陆娇如此想着,心情顿时轻快起来,娇娇一笑,扭头就往脂粉铺子去。   还没到脂粉铺子前,远远就看见那附近围了一大圈人,不知在做什么。陆娇看着好奇,对身后的随从道:“去看看那边做什么呢。”   随从领命,快步而去,不过多时折返道:“夫人,那边有个算命的在摆摊。”   “算命的?”陆娇眼前一亮,却笑道:“围这么多人,要么是算得准,要么就是诓人被人来砸场子了。”   这话未落音,就看见街道另一头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狂奔而来,连鞋都跑掉一只,面色狂喜,大喊道:“仙姑!仙姑!灵了、真灵了!”   围着溯辞的人顿时抬头看去,只见那人直奔到溯辞面前,哐的一下跪下,把溯辞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他,就听他手舞足蹈道:“仙姑!我依你所言,把家中祖上传下来的东西统统翻了一遍,最后真的在我们家那块地里挖出来我太爷爷的爷爷埋的箱子!足足有百来俩银子!拙荆的病有救了、有救了哇!”末了又埋头痛哭起来。   周围的人无不动容,看向溯辞的眼里更多了几分敬畏,连陆娇也诧异看向香蕊,道:“还有这等本事?”说着顿时来了兴趣,也不去挑胭脂了,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溯辞这边。   镇里人认出陆娇,纷纷避让,溯辞才送走那书生,便看见这个娇艳的美人在自己摊前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说:“仙姑,算一卦?”   一旁的香蕊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丢在溯辞面前,道:“若算得准,我们夫人有赏,若你敢糊弄夫人,仔细你的脑袋!”   溯辞伸手握住那锭银子,眼睑垂下,遮去了眼里流动的暗光。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说,好说。”溯辞慢慢站起身,问陆娇:“不知夫人想算什么?”   陆娇抿着唇思量片刻,突然笑道:“你随我来。”言罢,扭头就走。   溯辞慢慢收拾好摊子,尾随其后。   陆娇径直把她带进一家酒楼的雅间,屋内唯有陆娇、香蕊和溯辞三人,那些好奇窥探的目光统统被隔绝在外。   “仙姑,请坐。”陆娇向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溯辞大大方方坐下,还问:“不知夫人想算什么?”   “你既是神算,不如先算一算我想算什么吧。”陆娇托着腮,目光流转,似笑非笑地看她。   “好。”溯辞应下,很快像模像样地摆出蓍草,埋头推演起来,不过多时便抬头道:“夫人想算的,可是和一个人相关?”   “谁?”   “此人乃夫人心中所念、日夜所思。”溯辞徐徐道:“对着的是一个情字,一个求不得的情字。”   陆娇心头一跳,而香蕊脸色一变,斥道:“胡言乱语什么!”   “蕊儿!”陆娇敛起笑容,训斥香蕊,“不得无礼。”   香蕊闻言垂眸,恨恨瞪了眼溯辞。   “仙姑,敢问我与他之间……”陆娇低声道。   “夫人,我方才就说了,此情,求不得。”   “果然还是没缘分呐。”陆娇长长叹息。   “既相遇,就是有缘。”溯辞笑道:“世间每个人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缘分,只是这缘分是成是散,要看天命也要看人为。”   “请仙姑赐教。”陆娇目光灼灼。   “夫人若是想把这缘扭成姻缘,那我还是方才的三个字——求不得。”   “若我只想让这缘再深一些、哪怕一点也成呢?”   一旁的香蕊闻言恨不得立即去堵陆娇的嘴。她怎么敢对外人说出这种话呢?!   溯辞微笑道:“夫人若想盼君一顾,我有一言赠与夫人。”   “仙姑请讲。”   “你们之间本就有一丝斩不断的牵绊,夫人与其停留原地一心盼求,倒不如投其所好。”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看见陆娇发痴的双目,香蕊又怒又怕,一步上前拉起溯辞就往外推,一边推一边道:“我看你就是个无赖神棍,来给我们夫人喂迷魂汤的!还不快滚!”   溯辞也不恼,笑吟吟地对陆娇说:“夫人一试便知我这卦算得准不准,若准,还请夫人不要忘了赏钱。”说罢,拂开气急败坏的香蕊,扭头出门而去。   陆娇仍坐在桌前发呆,许久才扭头对香蕊喃喃道:“蕊儿,她算得还真准啊。”   香蕊两眼一黑,差点迎头在下。而陆娇眸光潋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捂着脸笑了起来,娇态十足。   而溯辞走出酒楼,清风扫起街边落叶,她缓缓回头看向楼上紧闭的窗子,很快收回目光大步朝客栈走去。   这黑龙寨,只怕被她摸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个肥章QWQ 第74章 重逢   溯辞回到客栈后把面具一丢, 整个人仰倒在榻上,盯着帐顶的双眸神色复杂。   若徐冉的情报没错,那人必是四夫人陆娇,可不论她卜出来的卦象或是试探下陆娇的反应都在告诉她——陆娇的心不全在祁老爷子身上,且她的卦象同样十分古怪。   陆娇与黑龙寨的羁绊深厚,但卦象晦暗,福祸不定,兴衰荣辱皆与她相关。但徐冉的小册子里对陆娇的身世来历并未着墨过多,令溯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除去四夫人的身份, 她和黑龙寨究竟有何羁绊?她心里偷偷念着的那人又是谁?   溯辞枕着胳膊闭上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乱转。不多时,她猛然从床上弹起来, 起身麻利地换了身不起眼的装束,又悄悄溜上街。   既然有疑问, 自然要去打听个清楚!   那边陆娇挑完胭脂,心情大好地领着一行人准备回寨, 溯辞蹲在糖画摊子前,看着他们浩浩荡荡远去的身影,状若不经意地感慨:“四夫人好大的排场。”   卖糖画的老头一面勾勒图案,一面接话道:“那可是祁老爷子心尖上的人,再大的排场都不稀奇。”   溯辞又问:“这四夫人不知是哪家千金, 竟得祁老爷子如此宠爱?”   老头抬头溜她一眼,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溯辞嘿嘿一笑,答:“我回乡探亲路过此地, 的确不是本地人。”   “难怪。”老头把糖画铲起来递给溯辞,低声道:“十年前镇上有一陆姓大户,四夫人当年就是陆家的小小姐,许给了远安城商家的三少爷,就在成婚当天被掳上山的。”   当年商陆两家上下打点,欲救陆娇,谁知祁老爷子看上了她,放出话去要娶她做四夫人,更是未此办了场人尽皆知的盛大婚宴。   陆娇委身土匪,陆家深以为耻,与她恩断义绝,退了商家的亲事,阖家搬离明月镇,发誓绝不再踏足涿州一步。   话到最后,不免唏嘘感叹:“别看如今风光,但未尝不是个可怜人。”   溯辞舔着糖画继续在镇子里溜达,又向几人打听了一番,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一时陷入僵局。   难道要偷偷动用石阵给她卜一卦?   溯辞咔擦一声咬下一块糖,微微眯起眼。   但愿她的猜测没错,不然再想寻机会摸去黑龙寨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目光在街上溜了一圈,溯辞三两下把剩下的糖吃掉,举步朝一家酒楼走去。   如今干着急也没用,倒不如先把肚子填满再说!   ***   陆娇回黑龙寨后便没了音讯,溯辞依旧留在明月镇摆摊算命,又过了两日依旧一丝影子也不见,她心里终归还是生出一丝忐忑。   这日算完卦依旧没有等来陆娇,溯辞沉沉叹了口气,正准备收摊回客栈,一双墨黑的靴子就停在了摊前。   溯辞只当是来求卦的,头也不抬,淡淡道:“今日三卦皆卜完,明日再来罢。”   “规矩是死的,却有变通的余地。在下这里有一句话,恳请仙姑一解,否则寝食难安。”   含笑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溯辞一惊,霍然抬头看去,果不其然撞进一双熟稔的眼,眼底不由得浮起喜色,却仍旧一本正经地答:“规矩有破有立,但若谁人都前来轻言更改,那我这小摊子可就永无宁日了。”   藏在面具后的双目含笑,薛铖微微颔首,道:“仙姑乃修道之人,悲天悯人,难道忍心看在下忧思成疾?”   溯辞状似为难道:“阁下既然如此诚心,那……”她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请随我来。”言罢收摊起身。   薛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回到客栈,待房门将将合拢,他伸手拉住溯辞的手腕,将她带入怀中。   “我很想你。”埋首在她的颈间,薛铖低语呢喃。   溯辞环着他的腰,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徐冉有东西要送去黑龙寨,正好同道来看看你。”薛铖摘下面上面具随手一丢,又伸手去摘她,深深看着她的眉目,眼里尽是温柔缱绻,又问:“可还好?”   “你不都看到了嘛,我很好,就是事情不太顺。”溯辞连忙将探知的情况告诉薛铖,“不过我倒是探到了个大消息,祁龙的四夫人心里恐怕有别人,那个人十有八/九是寨子里举足轻重的人。我给她下了个套,若能成应当可以取得四夫人信任,到时候可以入寨一探。”   “可她这两日都没有出现,还不知到底成没成。”溯辞慢慢垮下眉梢,低声嘟囔着。   “嗯。”薛铖从头到尾含笑看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庞,叹道:“往日不觉得,这回分开小半个月,才真发觉何为度日如年、思之如狂。”   “诶!”溯辞哭笑不得地伸手捶了捶他的胸口,瞪他一眼,“你听没听我在说什么啊!”   “听了。”   “听了你还……”   薛铖低头吻她,将后面的话语吞入腹中。   柔软的唇瓣相贴,浅吻细啄,摩挲勾勒那令他惦念的唇形。慢慢撬开贝齿,舔舐过那整齐的弧度,缠上她柔软的舌尖。一手压着她的后背,一手按在她颈后,慢慢纠缠深入,攻城略地。   屋里静极了,唯有低低的喘息和唇齿间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薛铖几近贪婪地掠夺,几乎将她揉化在怀中,直到她不胜其力、抗议般地嘤咛一声,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道:“我不随他们回寨了,就留在这陪你,那些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溯辞面有薄红,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娇,轻声道:“其他寨子都查完了?”   “摸了个大概。”薛铖道:“徐冉说的没错,要想平西南匪患,必除黑龙寨,那些旁的都是小事。”   “黑龙寨也不好探呀。”溯辞声音带上几分失落,轻轻揪着他的衣襟。   “不急,咱们徐徐图之。”薛铖抚摸着她后颈细嫩的肌肤,再次俯首衔住她的双唇。   ***   黑龙寨中。   徐冉离开后,祁老爷子仍旧坐在交椅上转核桃,双目轻合,神色莫辨。不过多时,祁望山大步入内,向他颔首道:“爷爷。”   “人都走了?”祁老爷子闭着眼问。   “是。”   “东西呢?”   “验过了,没问题,都收去库房了。”   “她倒乖觉。”祁老爷子慢慢睁开眼,笑道:“在山里‘行猎’了这么久,也知道给我送张上好的狐皮来。”   祁望山颔首,嘴角也略略勾起。   “可乖觉是一回事,安不安分是另外一回事。”祁老爷子声音慢慢冷下来,问:“她和征西将军的牵连,查到了么?”   祁望山摇头道:“这征西将军半年内才会到任,我差人在周边打听了一圈,没有他出现的痕迹。会不会消息不对?”   “不可掉以轻心。”祁老爷子手里的核桃一停,眯起眼道:“燕云寨如今的势力不可小觑,徐冉这丫头机灵着呢,联手朝廷坐西南匪首这件事,她干得出来。”   祁望山皱起眉,问:“难道要和燕云寨……”   “不可。”祁老爷子摇头,“朝廷那边动向未明,这个时候和燕云寨对上非明智之举。不过,这么大的隐患,不可不防。”   祁望山垂眸,并未接话。   核桃摩擦的声音重新响起,思虑半晌后,祁老爷子突然一挑眉,问:“望山,你不是挺中意那丫头的么?”   祁望山愕然抬眸看向他,而正携着香蕊款款而来的陆娇在屋外也恰听见了这句话,莲足一顿,悄悄停在了门后。   “你这点小心思就不必瞒我了。”祁老爷子哈哈一笑,“既然中意她,不如索性把她娶回来好了。”   “爷爷?”祁望山眼里有一分喜色,但更多的是惊愕与疑虑。   “徐家也只得她一个女儿,燕云寨的头一把交易素来都是徐家人坐,本以为徐温一死燕云寨必会乱上一乱,哪知竟被她给撑起来了。”祁老爷子摇头而叹,“但说到底终归是个丫头片子,你若娶了她,燕云寨绝不会让祁家的人插手,这大当家的位子你猜谁会想坐?”   祁望山回味过来,问:“爷爷想让他们自顾不暇?”   “一举两得。”祁老爷子眉目舒展,笑道:“你也是黑龙寨的翘楚,又喜欢她,她嫁进来,你们俩都不委屈。这样吧,你同你爹说一声,过两日我亲自去燕云寨给你提亲,他们不敢不应。”   祁望山面上难得露出几分不大好意思的笑意,单膝跪地,抱拳向祁老爷子道:“孙儿谢过祖父!”   而门外的陆娇变了脸色,死死攥着帕子,一旁的香蕊紧紧扶着她,心惊胆战,生怕她脑袋一热冲进去。   祖孙俩的笑语不断从门后传出,陆娇只觉整个人浸在冷水中,牙关轻颤,整个人都慌乱起来。   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想在六爷这边谋得一丝垂怜,可他竟然心里有人了?!还要娶她?!   陆娇红了眼眶,一言不发扭头快步离开。   一口气回到房内,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眸泪光盈盈,泫而欲泣。这副模样在旁人眼中只怕疼她都来不及,但香蕊却满心惶恐,连忙给她倒了杯茶,低声劝她:“小姐,收手吧,你也听到了,六爷心里有人,老爷子就要去给他提亲了。”   陆娇揪住胸前衣襟,霍然抬眼看向香蕊,恨声道:“我不服,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连活路都不给我留一条!”   “小姐这是哪里话,你老老实实跟着老爷子,一样是寨子里明月似的人物,哪个敢给你脸色看?”   “香蕊,老爷子时日无多了。”陆娇道:“他的身子骨我比你清楚,耗不了多久。等他一死,你觉得我有什么活路可言?单凭咱们俩想离开寨子,难于登天。”   香蕊吓了一跳,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你以为我真的完全是为了这些心思才向搭上六爷的么?”陆娇摇头苦笑,“这个寨子迟早是六爷的,只要他肯怜我,旁人不敢拿我怎么样。可若他眼里没我,区区一个妾,要么杀了陪葬,要么就被这些虎狼分了,连你也讨不到什么好结果!”   这番话连唬带吓,彻底让香蕊失了分寸,颤声问:“小、小姐,那咱们怎么办?”   原以为安安分分熬过去,等老爷子一蹬腿就能找机会离开。但陆娇这番话也不无道理,令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陆娇拧着帕子,左思右想,突然眼前一亮:“仙姑!她既然能算出来,也必然有法子帮我拢住六爷!”   香蕊一时语塞,但转念一想,似乎暂时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去备轿,我要去明月镇!” 第75章 落子   陆娇领着人匆匆赶到明月镇, 却没有发现溯辞的踪影,差人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仙姑一日三卦算完恐已回住处歇息。   然而陆娇心焦,哪里肯再等一天,又去寻溯辞的落脚处,半天才找到她落脚的客栈,浩浩荡荡而去。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位仙姑开罪了四夫人,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而溯辞这边还偎在薛铖怀里商量若四夫人这条路走不通怎么办,冷不防门被急匆匆敲响,二人一惊, 警惕地看向房门,就听门外传来香蕊脆生生的声音:“请问仙姑可在?”   溯辞面上一喜,连忙起身把薛铖推去屏风后, 重新戴上面具理了理衣衫,这才缓步前去开门。   门外陆娇见到溯辞, 心里大石放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笑道:“仙姑可让我好找。”   溯辞颔首道:“夫人再度造访,可是先前的卦有了结果?”   “仙姑乃高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陆娇道:“我今日来,是想请仙姑再卜一卦。”   溯辞毫无意外之色,笑着侧身请她们入屋, 道:“请夫人入内详谈。”   陆娇见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更加深信她必定有帮她的本事,立即领着香蕊迈入屋内。   待在桌边坐定, 溯辞缓缓开口问:“夫人可是要我帮你得那人垂眷?”   陆娇闻言一惊,倾身上前低声道:“仙姑可有法子?”   溯辞摇头道:“夫人,我曾说过,此情求不得。”   陆娇道:“我不求他的心,更不求他娶我,只求他能有几分怜悯,可庇护我们周全。”   溯辞问:“此人必为夫人关系亲近之人,夫人可否告知他究竟是谁,我才好卜上一卜。”   陆娇慢慢直起背脊,侧脸看了香蕊一眼,香蕊意会,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放到溯辞面前。   “夫人这是?”   陆娇并不答话,示意她打开锦囊。   溯辞伸手拆开,只见里头躺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浑圆无瑕,光华流转,乃是上品。   “仙姑,此为定金,若事成,还有重金相筹。只是……”陆娇顿了顿,语气蓦然冷了下来,“这件事,仙姑绝不可向旁人泄露半句,否则,我好歹是黑龙寨的四夫人,在这里想抹掉一个人,可比碾死一只蚂蚁容易得多。”   溯辞无丝毫慌乱之色,只笑道:“我卜卦多年,若这点规矩都不懂,怎还能坐在此处与夫人高谈阔论?”说着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夜明珠。   陆娇闻言笑了开去,嗔了眼香蕊,道:“我早说仙姑是个聪明人。”   溯辞:“此事我可为夫人谋划,但需徐徐图之,确保万无一失。”   “劳仙姑费心。”陆娇颔首,道:“这人是黑龙寨的祁六爷、祁老爷子的亲孙儿,最得他宠爱看重,甚至已让他开始处理寨中事物。他若肯眷顾我一二,往后无论如何,我都有资本在此立足。”   陆娇将祁望山的事情娓娓道来,薛铖躲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这才发觉溯辞探到的果然是个大消息。   攻下黑龙寨,说不定真可以从陆娇和祁望山入手。   待陆娇说完,溯辞沉吟片刻后道:“夫人稍候,我先为夫人卜一卦。”说着又取出蓍草,装模作样地推演起来。   陆娇一双眼紧紧黏在溯辞手上,攥着帕子,神色肃然又带着几分忐忑。   “夫人。”推演完毕,溯辞道:“你和祁六爷之间如今仅止于祁老爷子这一层关系,一步登天绝无可能。”看着陆娇眼里露出惶惶之色,她又道:“不过,却有一条路可走。夫人大可用这层关系光明正大地寻求六爷的庇护,他不会拒绝。”   陆娇眼前一亮,忙问:“此话何解?我如今在寨子里哪个不让我三分,再说有老爷子在,怎么去寻他的庇护?”   “夫人,恕我直言。这位子越高,背后的暗箭就越多,往日伤不到你,自然可以视而不见、嬉笑而过,闹不到老爷子跟前。可你若真委屈了,有人自然看得见。”   陆娇略思片刻,恍然而笑,“仙姑果真妙人!”   祁望山如今协助老爷子处理寨中事物,有些事若真的伤了她的颜面,祁望山绝不会坐视不管,否则老爷子怪罪下来,他也吃不消。   想透这一层,陆娇心情轻松了不少,又问:“我若寻得六爷暂时庇护,可往后呢?”   “夫人,此时需徐徐图之,一卦算不到底的。只有等这一卦落定,我才能为夫人卜下一卦。”溯辞解释道:“只请夫人回去一试,我在此恭候夫人佳音。”   “好!”陆娇抚掌而笑,起身道:“若当真灵验,我会差人接仙姑上山小住,不必委屈在这小破地方了。”   她脸上笑容洋溢,隐隐透着跃跃欲试的激动,一旁的香蕊似乎知道事已成定局,默然不语,低头跟着她告辞离去。   等到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薛铖这才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溯辞摘了面具大口饮茶,笑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蛊惑人心的本事。”   溯辞瞥他一眼,道:“那是她心里本就有欲,我不过借她一股东风,把火烧起来罢了。”   薛铖在她身旁坐下,含笑望她,只听她又信誓旦旦道:“不出三日,我必能名正言顺入黑龙寨!”   “借陆娇之力固然是捷径,但如今管事的是祁望山,你这样上去,不怕被他拦了?”薛铖轻抚她的脸颊,语气却有几分担忧。   “陆娇好歹也是四夫人,他不会驳她的面子,最多派人去摸摸我的底罢了。”溯辞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道:“你放心,我都准备好了,他就算派人去查,查到的也是本仙姑神算的美名!况且,我还特意留了个名正言顺的私心在呢。”   “什么?”   溯辞清咳一声,正色道:“在下受先师遗命,寻龙脉之地参悟天道。盘龙山乃传说神龙长眠之所,钟灵毓秀,风水宝地,心之向往,这才借了四夫人的光,还请四夫人见谅。”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向薛铖行礼作揖。   “行了。”薛铖握住她的手,在她鼻尖一点,“还知道给人留点自己别有所图的软肋,倒是聪明。”   溯辞冲他努努嘴,道:“过几天我若上了山,你也别在这干等着了。陆娇曾是明月镇大户人家的女儿,与远安城的商家定过亲,过门那天被掳上山的。你若想给剿匪添把事,不妨去查一查商家。”   “好。”薛铖颔首。   溯辞长长舒了口气,突然倾身伏去他怀中,懒懒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舍,“这一趟上去又不知要多久了……”   薛铖轻抚她的发,道:“事成则退,切勿多留。”   溯辞把脸埋在他怀中闷闷应了一声,半晌突然抬起头兴致勃勃地说:“这两日都是得等,不如我们去玩吧!”   “去哪?”薛铖愕然。   “去远安城呀!”溯辞道:“离这儿也不算太远,快马来回一日,咱们今日就走,后天就能回来。”   “远安城。”薛铖沉吟。   “咱们换身装束去,不会被认出来的。”溯辞央道:“这一路我听了不少关于远安城的事,繁华盛景纸醉金迷,比京城不遑多让。反正日后你也得去,就当提前去摸摸底?”   薛铖失笑,捏捏她的脸颊,点头道:“你若想,咱们便去。”   “想!”溯辞开心得蹦起来,扭头就去收拾东西。   二人前后脚离开客栈,走时溯辞特意在掌柜那儿留了一锭银子,说若四夫人差人接她,便请人多等一日。   安排好一切后,溯辞寻了个僻静角落换回普通装束,与薛铖一人一匹快马,疾驰出镇。   ***   燕云寨。   薛铖留在明月镇陪溯辞,魏狄倒是闲了下来,一天到晚在寨子里瞎溜达,认识了不少寨中弟兄。他年少时也曾鲜衣怒马游荡江湖,与这些人十分聊得来,小半天时间便收获了一帮笑脸相迎的兄弟。   等到日薄西山,他提酒归来,刚进门便看见徐冉在院中练箭。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劲瘦的胳膊笔直,弓弦如满月,一双眼紧紧盯着靶子。只听咻的一声,三箭齐发,正中靶心。   “好!”魏狄不禁叫了声好。   徐冉闻声回头,看着魏狄手上的酒,挑眉笑道:“这点功夫就会骗酒回来了,你可以啊。”   “这怎么叫骗。”魏狄晃了晃手上的酒坛子,道:“这叫交友!”   “一样一样。”徐冉放下弓弦,扭着手腕朝他走来,道:“不如咱们分分赃?”   魏狄立即抱紧了酒坛子,问:“干嘛要跟你分。”   “有酒无肉,多没意思啊。”徐冉搓了搓手,道:“你分我半坛,我嘛,赏你一碟祖传酱肉,如何?”   “祖传酱肉。”魏狄撇撇嘴,“传到现在都长毛了吧?”   “我娘的手艺你都敢嫌,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徐冉作势一脚踢去。   “拿我瞧瞧先。”魏狄连忙蹦开,嚷嚷道。   徐冉指了指后头,道:“后头亭子里,等着啊。”说完一溜烟跑去厨房偷肉。   魏狄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禁笑了,拍了拍酒坛子,慢悠悠往后头走。   不过多时,徐冉端着一大碟酱肉回来,色泽饱满,切成薄薄的片状,隐隐散发着酱料的香味,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这是我娘走前做的,就剩这么点啦。”徐冉把碟子往桌上一放,又搁下两只碗,顺手拈了片肉塞进嘴里,道:“够意思吧。”   魏狄也伸手去捞了片,差点半路被徐冉劫下,待有惊无险地喂进嘴里,便去开酒坛倒酒,顺势问:“来寨里这么久,好像还真没见过你爹娘。”   徐冉端起碗浅饮一口,道:“我娘前些日子去了远安城,估计过几天就回来了。我爹早没了,否则也轮不到我来当这个大当家。”   酒碗在唇边一顿,魏狄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道:“那啥……我不是故意要问这个的……”   徐冉摆摆手,并不在意,埋头喝酒吃肉。   魏狄见她这样,呷呷嘴,道:“其实吧,我跟你差不多。我娘没得早,是我爹把我拉扯大的。他总希望我能好好读书考个功名,混个一官半职的,可那会我懒得听他的,非要从军,还是瞒着我爹偷偷去的。如今好不容易混得人模人样,轮到他不听我的了。”   “他不听你的?”徐冉奇道。   “嗯,我爹啊,他有耳背的毛病。”魏狄一口饮尽碗中酒,摇头道:“也不知到底真的假的,反正除了骂他的话和他想听的话,别的话讲给他听,那就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   “噗。”徐冉一口酒喷了出来,哈哈笑道:“故意的!他铁定故意的!哪家的耳背专挑想听的话听的?”   魏狄无奈摊手,“御医都是这么说的,谁敢不信呢。”   徐冉冲他竖了个大拇指,道:“若有机会,我定要拜会拜会你爹这个奇人。”   魏狄十分同情地看她一眼,又悚然一惊,忙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你可千万别被气急了出手打他,我爹当年可是连大将军的瓷都敢碰的,小心他讹死你。”   徐冉掐着腰笑得半天喘不上气,半晌才道:“魏狄啊,我知道你爹为啥不想理你了。”   魏狄一脸茫然,徐冉摇头喝酒,却不再说,心里默默道:恐怕就是被你坑怕的!   甘冽的酒入腹,徐冉长长舒了口气,转脸看向魏狄,把碗伸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碗边,道:“魏狄,你这人真挺有意思的。”言罢无视他呆愣的表情,将一碗酒饮尽,放下碗便负手大步离去。   魏狄看了看碗中慢慢散尽的涟漪,又看了看徐冉的背影,喃喃道:“酒还没喝完呢,这就走啦?”   半晌又自顾自补了句:“还是留点给她送去吧,省得又说我讹她的酱肉。” 第76章 偶遇   远安城之繁华, 无愧外间的传说。从城门沿宽阔的主街道一路向里走,沿街的商铺屋舍渐次拔高,越往中心去,亭台楼宇越是精致。   从外头乍一看似乎只是做工细致,但里头往往暗藏玄机,城里最有名的酒楼甚至比京城的霜园更加奢华,玉石铺街金箔扎花,连里头侍女发间簪的都是东珠、身上披的都是云锦。寻常稍有格调的酒楼虽不至如此,但堂内摆放的瓷瓶、墙上挂的字画也都是名家之手。城中时不时就能看见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 头顶玉冠,腰镶金石,明珠缀履, 步摇衔翠,风姿卓然。   薛铖与溯辞坐在沿街的酒楼上, 看一路车水马龙,品一壶陈年佳酿, 一时间竟也有回归京城的错觉。   面前一碟烩鱼片尚冒着热气,雪白的鱼肉缀着点点葱花,入口滑嫩鲜美。溯辞一片入腹,不由得感叹起来:“这一趟真是没白来。”   薛铖笑着摇头,目光却投向远处一片园子, 目光幽深。   这远安城中不少名头响亮又金贵的店铺,纵使有钱也不接生客,非城中显贵之人不得入。先前他们被涟水园拦在门外, 转头便看见店伙计笑脸迎了一位陆姓公子和几位同伴入园。单看衣着举止,恐怕都是城里有名的大姓世家。   这里世家之间的牵绊联系,恐怕不比京城简单。等来日他孤身赴任,想在这些利益相关的世家间撕出一道口子,绝非易事。   醇酒入喉,混着种种思虑,深埋入心。   不多时,街上突然传来骚乱之声,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在熙攘的街道上快马疾驰而来!   长街人群密集,可这位公子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哪怕一路惊得人连连退让、撞翻了不少摊铺,他依然高扬马鞭,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无辜遭殃的路人摊贩虽心有不忿,但一见这位公子相貌衣着却不敢出声,只能自认倒霉嘀咕两句。   但这样快的马速不是所有人都来得及躲闪的,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恰在街边挑团扇,不知被谁搡了一下,踉跄两步竟往街中央跌去。此时快马已至跟前,那公子见状皱了皱眉,竟未立即勒马!   眼瞅着即将撞上那妇人,路边突然伸来一只手拽了妇人一把,同时一条扁担从旁挥出,狠狠击在了马腿之上。   马儿吃痛一声长嘶,向另一侧倾斜过去,那公子顿时大惊,好不容易制住了马儿,立即向出手那人怒目而视,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打本公子的马?!”   “段公子,你该庆幸这一扁担打的是你的马,而不是你的脑袋。”   这话回得嚣张放肆,周围的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齐刷刷看向声源方向,唯那妇人劫后余生惊疑未定地向出手之人连连道谢。   出手的是一个穿着花布裙子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发盘在脑后,无半点钗环首饰,反而簪着数枚梅花镖。她仰着脸看段公子,大喇喇地把扁担往肩上一搭,柳眉倒竖,大有再给他来一扁担的架势。   这段公子乃是涿州刺史段荀幼子段年彰,素来嚣张跋扈,是远安城出了名的霸王,仗着段家权势肆无忌惮,无人敢触其逆鳞。   如今骤然当中吃了一记扁担,段年彰怒从心起,立即一鞭子抽向那花裙妇人,恶狠狠道:“敢同本公子这么说话,我看你是活腻了!”   花裙妇人一挑眉,赤手抓了他的鞭子,道:“小子,没直接抽你脑袋上已是看了你爹的面子,别不知好歹。当街纵马行凶伤人,就算是刺史,也得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段年彰想要抽回鞭子,却被她攥得死死的,撼动不了分毫,又骂道:“在此之前,还是先问问你当街行刺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吧!”   “你这挂个虚衔的也好意思称朝廷命官呢?”花裙妇人嗤笑,见他实在拽得辛苦,冷不防松开鞭子。   段年彰正使大力拽得起劲,陡然那头撤去力道,差点没一个仰倒栽下马背,顿时气红了眼,怒道:“当街行刺、出言不逊,你就等着我爹拿你问罪吧!”   “那我可就在苍山上恭候刺史大人大驾咯。”花裙妇人不以为意,曼声应道。   听得苍山二字,周围的人变了脸色,楼上薛铖溯辞二人讶然对视一眼,而段年彰也目光陡沉,半晌冷哼一声,道:“算你命大。”言罢重新扬起马鞭,驾马而去。   花裙妇人摊摊手,这才弯腰去捡方才情急之下丢在路边的包裹。   谁知正是这弯腰的功夫,段年彰于马背上回首,同时袖箭从手底射出,竟使暗器欲背后伤人。花裙妇人面色一凝,抬手摸上发间梅花镖,可还不等她出手,隔空飞来一只石子,霎时将那袖箭击落。   段年彰见失手,面色又黑了几分,立即策马毫不犹豫地飞速离开。而花裙妇人捡起包裹抬头看向酒楼二层,正见溯辞倚在窗边,手里抛着石子,向她颔首示意。   “她是寨里的人?”薛铖收回目光,问溯辞。   “苍山只有燕云寨,她瞧着面生,想来是没见过。不过能这么大张旗鼓打着燕云寨的名头行事,应当是寨中人无疑。”   言谈之间,那花裙妇人背着行囊走上二楼,笑着向溯辞这桌走来,抱拳道:“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夫人严重了。”溯辞回礼道:“方才即便我不出手,夫人只怕也是能避过的。”   花裙妇人闻言大笑,道:“这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过姑娘既然觉得我能避过,为何还要出手?”   “只不过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一时没忍住罢了。”溯辞笑答。   花裙妇人皱起眉头,露出几分狐疑之色。   溯辞道:“前些日子有幸应友人之邀,曾在苍山燕云寨小住了几日。”   花裙妇人看了看溯辞,又看了看一旁闷声喝酒的薛铖,问:“敢问姑娘可是一行三人,被大当家的亲自带回去的?”   “徐姑娘盛情难却。”   花裙妇人眼前一亮,突然凑上前问:“你就是那个溯……溯啥来着?噢,溯辞姑娘?!”   这回轮到溯辞和薛铖愣了,她诧异看着花裙妇人,问:“夫人知道我?”   “何止知道哟。”花裙妇人满眼笑意,道:“阿冉前些天送信来,说寨子里来了个小姑娘,催我赶紧带点好东西回去招待人家呢。竟然在这儿遇上了,也是巧。”   溯辞脑中灵光一闪,讶然道:“夫人莫非是……”   “我是阿冉她娘,你们喊我徐大娘就成。”   这样一说,二人细看她眉眼,倒真和徐冉有几分相像。溯辞忙笑着请徐大娘入座,又唤店伙计多添一副碗筷。   徐大娘道一句谢,目光这才落到薛铖身上,不着痕迹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这位想必就是薛大吧?”   薛铖一噎,默默称是。   徐大娘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然不过一瞬,她收回目光,转脸问溯辞:“我今日正准备出发回寨,你们怎么反倒跑来这儿了?”   “自然是久慕盛名来玩儿呀。”溯辞给她斟酒,道:“大娘对这里熟,可知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徐大娘呷一口酒,微微眯起眼,说:“这远安城繁华盛景尽在这一条朱雀街上,从街头到街尾没一间屋子都能数出点故事来。不过啊……”她顿了顿,又饮一口酒,压低声音道:“方才你们也见到了,这些远远看个热闹就成,这漂亮皮相底下藏着的东西,还是轻易别碰为好。”   这话虽是对着溯辞说的,双眼却看的是薛铖。他不徐不疾放下酒杯,应道:“皮相再漂亮也都是假的,不把底下的暗疮脓血挖干净,这块地永不可能愈合。”   “你就不怕撕破皮,那些藏着的厉鬼把你也给拖进去?”   “若怕,我便不会来此。既然来了,又怎可视而不见?”   徐大娘盯了他半晌,突然大笑道:“也是个有胆色的。”言罢转向溯辞,温声道:“人都这么说了,这些事就丢给他操心,女儿家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才好,可千万别像我家阿冉,一身皮糙肉厚专往刀口上滚还净傻乐呵。”   远在寨中的徐冉只觉鼻子发痒,顿时打了个喷嚏,结果手一抖,一箭脱靶射偏,惹得魏狄哈哈大笑。她颇为懊恼地揉了揉鼻尖,看向咧嘴笑得正欢的魏狄,没好气地把长弓摔他一脸。   而溯辞薛铖相顾无言,只觉徐大娘言语跳脱发散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这三两句暗示了远安城盘踞的凶险、试探了薛铖的态度,还顺手扯出徐冉。毕竟如今正准备带着徐冉滚刀口的正是薛铖,最后这句数落也不知究竟是在说徐冉还是在怪薛铖。   不过徐大娘倒也没揪着不放,三两杯下肚后又提议带他们在城里玩玩再回寨子,二人欣然应允。   有了这么个向导,二人这趟远安城着实没白来。徐大娘领着他们逛遍城中好吃好看的铺子,把这错综复杂权贵世家娓娓道来,溯辞从头到尾嘴就没歇过,极享口腹之欲,而薛铖则默默把这些关键信息一一记下,收获颇丰。   三人在城中游玩一日,于翌日清晨启程。徐大娘同薛铖一道返回燕云寨,而溯辞则折返明月镇,静候四夫人音讯。   待徐大娘和薛铖回到燕云寨时,徐宅的气氛略显压抑,一众人齐聚主厅,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见他二人前后入内,徐冉微愣,迎上去问:“娘,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去了?溯辞呢?”   “凑巧遇上了。”徐大娘摆摆手,道:“小姑娘回明月镇了,说有事先不回来。”她将包裹一丢,见众人眉宇间隐有忧色,又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冉道:“黑龙寨派人送来帖子,说五日后祁老爷子亲自前来拜会。”   徐大娘下意识地看了看薛铖,问:“你应了?”   “没有不应的道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徐大娘点点头,“也不知这祁龙到底安的什么心。薛公子,你以为呢?”   薛铖沉吟片刻,道:“以不变应万变。以如今的局势,黑龙寨不会轻易与燕云为敌,或敲打试探、或示好结盟皆有可能。只是如何周旋,还得看大当家的意思了。”   徐冉点头,道:“就是这个理,各位叔伯兄长也无需担心太过,若这点波折都经不起,咱们谈何平西南?”   厅内顿时又议论开来,薛铖眉头微拧,心里反倒担心起溯辞。   不知她那边是否平顺? 第77章 底牌   溯辞抵达明月镇, 前脚刚回客栈坐下喘口气,后脚香蕊就带人来请她上山。溯辞捏了捏后颈,重新抖擞精神随香蕊上山。   盘龙山山清水秀,沿路层林尽染,青黄的颜色交织渐变,远远看去美不胜收。轿夫的步子很稳,在崎岖的山道上健步如飞直上山巅。   黑龙寨规矩森严,即便是四夫人请回的客人,依然少不了盘查这一步。守门人将此事报给祁望山, 祁望山略问了几句,到底没拂四夫人的面子,将溯辞放进寨, 只吩咐人回头去探一探此人来历。   陆娇十分开心,亲自带她熟悉居住的院落, 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屋。待屏退左右后,便迫不及待地对溯辞道:“仙姑卦象极准, 我已依你所言寻了件事向他示弱,他果真没有拒绝我。”说这话时,陆娇眼里闪着动人的光芒,整张面庞都灿烂了几分。   溯辞见状颔首笑道:“恭喜夫人。”   然而她娇娆的笑靥仅维持了一瞬,随后叹道:“可是我觉得他多半是看在老爷子的面上才应下的, 若老爷子走了……”说着轻咬下唇,绣眉微蹙,隐有焦急。   “此事急不得, 如今夫人第一步已成,往后稳当当走下去,必能心想事成。”溯辞出言宽慰。   “可我等不了了。”陆娇长叹,抬眸看向她,犹豫片刻后低声道:“老爷子准备为六爷娶一位夫人,若她进了门,哪还有我筹谋的余地!”   溯辞道:“夫人是老爷子心尖上的人,即便六爷娶了妻,夫人也可从她入手,怎会没有筹谋的余地?”   “那是你不知道老爷子看中的是谁。”陆娇摇头而叹,一想到近日忙里忙外准备聘礼就觉头疼,恨恨道:“六爷要娶的可是燕云寨的大当家徐冉!”   溯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不容易按捺下几欲脱口的惊呼,摆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问:“燕云寨的大当家?”   “仙姑有所不知,燕云寨也是涿州数一数二的匪寨,徐冉年纪轻轻稳坐大当家的交椅,可不是寻常女子。”陆娇道:“我听闻她武功了得,为人张狂,雷霆手段,毫不留情。只怕不是我能算计的人。”   对祁六爷她好歹还有这张脸、这点自恃的身份,可对上徐冉,她可是半分筹码也没有的。必须赶在她过门前解决此事,否则……   想到寨里那些瞧不起她的人的嘴脸,陆娇激灵灵打了个颤,登时抓住了溯辞的手,焦声问:“必须赶在她过门前得到六爷垂念!仙姑,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溯辞轻咳一声,拍拍她的手背,道:“夫人莫急,我这就替夫人算卦。”   陆娇叠声道好,又不甘心地补充道:“仙姑能不能再帮我算算六爷和徐冉之间会如何?”   溯辞嘴角一抽,停顿片刻后点头应下,一言不发地取出蓍草推算。   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提了如何羞耻的要求,陆娇悄悄睨了溯辞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而溯辞心里却道:这祁老爷子的鸳鸯谱点得也够乱的,黑龙寨的门徐冉怕是不会进,就算进了也是要搅个天翻地覆的,绝不会是陆娇所担忧的儿女□□。只是不知祁老爷子若亲自去下聘,燕云寨会如何应对?   脑中思虑千回百转,这一卦的时间在陆娇眼里格外漫长,在她等的几乎生出几分不耐烦的时候,溯辞终于停下手,微微垮下肩,似乎十分疲累地长长吐了口气。   陆娇心头一紧,忙问:“仙姑,如何了?”   吐息片刻,溯辞这才慢慢睁开眼,道:“夫人,六爷和燕云寨之间并无太深厚的姻缘,此事夫人不必忧心太过。”   “你是说,徐冉进不了祁家的门?”陆娇顿时一喜。   “天机不可泄露。”溯辞神叨叨地说:“我能告诉夫人的,就是他们之间的牵绊远不如你们之间的。夫人不如仍旧把心思用在六爷身上,暂不去考虑旁的。”   “我知道了。”陆娇顿时来了精神,忙问:“仙姑快说说,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夫人有两条路可选。”溯辞腰板挺直,伸出两根手指,曼声道:“其一,以情打动他。知己之情、亲人之情、男女之情,六爷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能历过多少人世情仇?为情所动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但这样,夫人需深知六爷好恶,摸准他的脾性,投其所好最为重要。”   陆娇反复嚼着这些话,眉间喜忧参半,半晌才问:“那第二条路呢?”   “其二,谋其软肋。”溯辞眼中暗光流动,低声道:“若不能以真情动他,便意味着夫人失去了令他怜惜的机会。如此一来,想谋得一条生路,夫人就该握有足以令他正视你的筹码。”   “你让我威胁六爷?!”陆娇悚然一惊,“怎么可能……我不过是个妾,他可是祁六爷啊。”   溯辞:“夫人想差了,我并非要让夫人凭借什么去威胁六爷,而是以此与六爷结盟。”   “此言何意?”   “夫人说这寨子早晚是六爷的,但卦象却并不平顺。”溯辞道:“想来六爷年纪轻轻便得老爷子重用,已经引起旁人不满了吧?”   陆娇眸光闪动,叹道:“不愧是仙姑,这点事都被算中了。”她慢慢站起身,款步行至窗边,看着纸窗上模糊的光影,低声道:“老爷子子女众多,如今的三当家、四当家早年更是老爷子看重的儿子、也是左膀右臂,若非当年那一乱令这几位当家的失了老爷子的心,也轮不到六爷。”   “老爷子固然金口玉言,但谁能保证六爷上位一定能服众呢?”溯辞趁机道:“六爷心中想必也对此一清二楚,夫人若不愿以色侍人,不妨成为六爷的助力,让他不得不保你。”   陆娇立在窗边久久未动,溯辞也不急,慢慢收好蓍草,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嗓子。直到一盏茶见底,才听得陆娇幽幽的声音:“下一卦该何时算呢?”   “这要看夫人的选择了。”溯辞笑道:“只要夫人做出选择,我便可为夫人卜下一卦。”   陆娇慢慢转过身,看了她许久才道:“好,仙姑请先歇着吧,若有什么缺的,知会香蕊一声即可。若院子里觉得闷,也可去寨里走一走,记得带上丫鬟,有些不能去的地方,她会告诉你。”   “多谢夫人。”溯辞起身含笑行礼,“在下静候夫人佳音。”   “承你吉言。”陆娇点点头,随后转身慢慢走出屋子。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溯辞这才松了口气,也不敢太过大意,将包裹放好,又把屋子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确认无暗室机关后才倒头躺去床榻上,面具也不摘,直接埋进衾被间长长叹息。   昨日玩的太狠,加上今日奔波,只觉万分乏累。但心底千头万绪却片刻也不肯停歇,想着如何探一探黑龙寨的虚实。   不过祁望山要去徐冉的消息着实令她吃了一惊,也隐隐生出担忧,这两大寨子过早对上,只怕留给将军准备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早摸清黑龙寨盘踞多年最大的倚仗和底牌,才好对症下药、连根拔起!   ***   燕云寨。   这些日子魏狄常来找徐冉练武,二人从越州起便是打出来的交情,相互切磋,也把对方的脾性摸了个大概。   如今薛铖回来,魏狄便兴冲冲地对他道:“将军,徐冉这人确实有将才,功夫不错,也有些谋略,更重要的是够猛!她和寨里那几个当家的训出来的一支精兵个个悍勇豪迈,颇有咱们亲兵的风姿!”   薛铖正在研究地形图,听他兴冲冲地说了这么一大段,饶有兴致地抬眸看向他,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倒是把寨子摸透了,徐大当家怕是也把你摸透了吧?”   魏狄嘿嘿一笑,说:“我这不是为将军招揽人才么,总不能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将军面前堆,可塑之才才能让将军出面嘛。”   “说谁牛鬼蛇神呢?”门外传来徐冉清朗的声音,随后一身劲装的徐冉推门而入,瞪了魏狄一眼。   魏狄缩缩脖子,道:“谁应说谁。”   “啧。”徐冉眉头一拧,哼道:“我看你就是皮痒。”   薛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轻咳一声,道:“徐大当家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找你商议对策的。”徐冉冲魏狄挥了挥拳头,转脸对薛铖正色道:“关于黑龙寨这番来访,我和叔伯兄弟几个都商量了,想听听你的意思。”   这话便是不拿薛铖当外人了,他看着徐冉一脸肃色,嘴角轻轻勾起,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了。”   “将军请说。”   “徐大当家曾说要与我结盟共剿匪,不知如今还作不作数?”   徐冉道:“若不作数,现在你早就被困成粽子送去黑龙寨了。”   “既然大当家有心剿匪,那就该开始谋划动手时机了。”薛铖道:“祁龙来访,无论是敲打还是结盟,必定已对燕云起了忌惮之心。不论你示弱或示好,他都不会轻信你,多半是想借你的手搅乱燕云如今稳固的局势,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而疑心存得越久,防备就越重,咱们就越难下手。必须要在他未完全准备妥当前,出手平寨。”   徐冉闻言而笑,“将军的想法倒是和我四哥如出一辙。只是,斗胆问将军一句,平黑龙寨,我有燕云数百精锐,所向披靡,可将军的筹码呢?”她的目光雪亮,语气带上几分逼问的味道,“结盟可不是光动嘴皮子不出力的,你来西南只带了魏狄和溯辞两人,就算今日就去远安城赴任,那些老弱残兵根本扶不起来,你怎么剿匪?”   她语气满是怀疑,听得魏狄心里也不大舒服,低声斥道:“徐冉,你这什么意思?”   徐冉看都不看魏狄,只问:“事到如今,我已坦诚至此,将军的最后一张底牌还不打算亮么?”   薛铖并不恼,反而笑了,道:“徐大当家果真如魏狄所赞。”言罢后退半步,抱拳正色道:“越州至此一路,承蒙大当家照拂。薛某至此的确别有所求,只是往日不知燕云如今局势、想法,不好贸然而言。如今徐大当家坦诚以待,再隐瞒便是薛某浅薄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燕云令,亮至徐冉面前,一字一顿道:“吾乃东陵王世子薛铖,受先人之命,来此请燕云军——出、山!”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么么扎! 第78章 近虑   燕云令既出, 薛铖与魏狄被徐冉请上虎贲堂。寨中各当家的、和各位资历高的老辈再聚堂中,各个神色肃然地看着薛铖拿出燕云令。   谢老太爷郑重请出寨中珍藏的另一枚令牌,仔细辨认后,长叹道:“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薛家后人持燕云令来此。”他看着薛铖,目光不免带上几分唏嘘,问:“薛将军,不知你欲用此令,换得何物?”   薛铖向他抱拳行礼, 一字一顿道:“燕云军历来非大事不出,如今正是国家动荡之时,内忧外患。我此番前来, 是想请燕云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匡正天下!”   “好一个匡正天下。”谢老太爷问:“不知将军这第一步打算从何入手?”   “平西南匪患,肃贪赃枉法不正之风。”   谢老太爷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沉声道:“西南匪寨大大小小近百个,若无实力相当的人手,岂是一句话就可平的?官匪勾结沆瀣一气在此处已是常态,将军孤身赴任,又要以什么震慑这些地头蛇?”   薛铖眸色微沉。   事已至此, 若再有所保留,只怕会毁掉他这一路好不容易积攒出的微薄信任。   他沉默片刻,道:“我并非孤身赴任。”   此言一出, 除了魏狄仍神色自若,其余众人皆露出惊疑之色。   薛铖从军十数载,淌过的明刀暗箭不计其数,除了一支所向披靡的亲军外,他和魏狄早在数年前就着手培养暗卫,到如今已有百余人的规模。王府的守备、先前设计捉拿北宫政,均有暗卫参与其中,此番来西南,他们更是早一步命暗卫散入西南各处,收集情报、听候调令。   相比燕云令而言,这才是薛铖最后的底牌。   “来此之前,我已在西南各地安插了人手。”薛铖道:“即便守军不可用,我也能调动这些人,虽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精英,可堪大用。”   “如此甚好。”谢老太爷捋须而笑,道:“燕云可为利剑,却绝不可为随手处置之棋。”   徐冉接话道:“你的暗卫加上燕云的精锐,平匪患应当问题不大。若将军能还西南一个太平,燕云军愿随将军北上,做你披荆斩棘的利剑。”   在场众人闻言肃色颔首,借无异议。   薛铖更是抱拳郑重道:“必不负众望。”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徐冉道。   “但说无妨。”   “经历这么多年,燕云早已不是当年的一支听凭调令的军队,更是上下数百口人安身立命之所。燕云军可随将军出山、南征北战,但这寨子里留下的老幼妇孺,请将军务必护他们周全。”徐冉向薛铖抱拳颔首,语气却不容商量,“他们是燕云军的家人,更是燕云的后盾。”   “我答应你。”薛铖毫不犹豫道:“我必保燕云寨安危,绝无后顾之忧。”   徐冉脸上浮起笑容,朗声道:“好!将军是爽快人,既然如此,就按我们这儿的规矩,请将军喝一碗盟约酒,共同起誓!”   她脸上的笑容恣意张扬,连带着整个虎贲堂的氛围都变得激昂起来,众人挺直背脊端坐于座,只听清朗的声音响起,冲着外间高声道:“来人!抬酒来!”   ***   燕云寨这边以酒为盟,溯辞那厢正被四夫人院里的丫鬟请去用晚膳。   虽说是请她去正堂吃饭,然而今日陆娇在祁老爷子那,院里也没有别的主子,偌大的饭桌也就溯辞一人而已。可即便如此,还是摆满了一桌子菜肴,丝毫不敢怠慢。   溯辞慢条斯理吃完饭,摸了摸有些鼓囊囊的肚子,转脸问丫鬟可有什么能散步消食的去处。   丫鬟早得了香蕊吩咐,恭声道:“后院有小花园,仙姑若是乏了,可去后院转转。”   溯辞点点头,又问:“寨里可有观星之所?”   这问题令小丫鬟犯了难。黑龙寨是个不折不扣的匪寨,哪里会有什么观星之所呢!   绞尽脑汁想了半晌,那丫鬟道:“观星之所是没有的,不过山顶上倒是有一处赏月的好去处。”   溯辞闻言一喜,忙道:“请姑娘指路。”   “路倒不难走,只是仙姑若要去,请务必带上我们。”那丫鬟解释道:“寨中岗哨甚多,仙姑是生面孔,独自一人只怕会被拦下。”   “劳烦姑娘引路。”溯辞欣然点头,起身道:“我预感近日将有大事发生,需夜观星象卜上一卦,才好知凶吉。”   那丫鬟从香蕊那儿听过她的本事,自然不疑有他,一面眼神示意另一侧的同伴,一面向溯辞比了个请的手势,道:“仙姑请随我来。”   两名丫鬟取了灯笼,领着溯辞款步朝山顶走去。   这一路诚如她们所言,随处可见岗哨,守备森严,溯辞默默记下路线和沿路岗哨位置,再时不时问上一两句,等到山顶时,几乎将寨子的地形了解了大半。   黑龙寨依山而建,根据地势高低划分主次,身份越高的人,住得越接近山顶。虽说一眼便能分出主次,但高处的岗哨更加密集,也能将低处的情形尽收眼底,攻守皆宜。   想要攻破黑龙寨,沿山路攻上来,除非强兵,否则绝无胜算,只怕要另寻他路。   思虑之间,三人已至峰顶。   山顶人为修葺过,铺出一条整齐的石板路,四周有松竹,还有花圃的痕迹,只是如今初冬时节百花凋零,无缘得见。在石板路的尽头有一处八角亭台,正立在整座山峰的最高处,内置石桌石凳,四周还有兽首石灯,颇有几分雅趣。   置身其间,可将山水风光尽收眼底。只是夜色正浓,看不见山光水色,但一抬头却能将浩瀚星河看的一清二楚。   似乎应了溯辞那句夜观星象,今夜万里无云,九天残月一钩,星辉遍野。这景色落在普通人眼里至多得一句赞叹,但在占星师的眼中,却能轻而易举看出这万千星辰之后隐藏的玄机。   溯辞本只是拿观星为借口,摸一摸寨子里的路罢了,可如今立于山顶看见这灿烂星河,她的面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帝星的光芒比之前又暗淡的了不少,莫非京城出事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石子,转头对那俩丫鬟道:“我欲做法卜卦,烦请二位往后退些,万一波及二位姑娘,就是我的罪过了。”   两名丫鬟闻言颔首,退至亭台外。溯辞这才从怀中取出石子,飞快布阵。   山风渐起,鼓满衣袍,溯辞滴血入阵,借着星光月色,仔细端详阵中卦象。   薛铖的命星和之前一样,虽明亮,却陷在迷雾之中。帝星暗淡明灭,泛着隐隐血光,是末路将亡之兆。而北方的破军星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蕴藏无边杀机,蠢蠢欲动。   京城变故已生,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溯辞眉头紧蹙,盯着卦象,脑海里全是要如何尽快摸清黑龙寨软肋、如何寻找时机脱身通知薛铖,全然没有发觉身后小路上有两人相携而来,在亭前驻足。   正是祁老爷子和陆娇。   祁老爷子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停在溯辞身上,低声问陆娇:“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仙姑?”   陆娇含笑点头。   这时溯辞终于听见身后的低语,飞快收起石子,敛去眸中忧虑之色,缓缓回身看向祁老爷子,行礼道:“大当家。”   祁老爷子随意摆摆手,和陆娇一同步入亭中,抬眼看了看漫天星子,问:“仙姑在算卦?”   溯辞:“正是。”   “何卦?”   “区区不才,妄图问天下时运。”   “天下时运?”祁老爷子挑眉而笑,“仙姑倒是装了颗忧国忧民的心。”   “修道之人的毕生所求罢了。”溯辞摇头而笑。   “娇儿说你算卦算得极准,我倒想问仙姑一件事。”祁老爷子慢慢在桌前坐下,道:“天下时运我不关心,只想问问我黑龙寨的气运。”   溯辞道:“大当家请稍候。”   祁老爷子轻敲膝头,看着溯辞卜算,一旁的陆娇倒有几分忐忑。她跟在老爷子身边近十年,深知他的脾性。老爷子虽纵容她,却是个从不信天理命数的,本来向老爷子说起仙姑只是报个备以防有人嚼舌根,哪知竟在此遇上,还要她卜黑龙寨的气运。   这一卦且不说准不准,若说不到老爷子心坎里,仙姑只怕都留不长,那她的谋划可就危险了!   等到一卦推演完,溯辞捏着蓍草抬眸看向祁老爷子,斟酌片刻,缓缓开口:“黑龙寨在大当家的治下日益昌盛,此地又是潜龙之地,气运不绝。”   祁老爷子转头看向陆娇,指着溯辞道:“这些江湖神棍惯用的伎俩就把你唬住了?”   陆娇嗔他一眼,娇声道:“仙姑还没说完呢。”说着示意溯辞赶紧补救。   溯辞神色自若,继续道:“可也仅局限于大当家的雷霆手腕。”   “你这是什么意思?”祁老爷子微眯起眼看向溯辞,不怒自威。   “寨中种种大当家心里自然有数,在下不赘述了。”溯辞丝毫不惧,直视他的双眼,沉声道:“这一卦只有一句话要告诉大当家——这碗端不平的水,是福亦是祸,若招架得住,气运天佑;若招架不住,一生基业,必毁于一旦。”   祁老爷子闻言一掌击于桌上,横眉倒竖,杀机一闪而逝。陆娇在一旁心惊肉跳不敢贸然出言相劝,而溯辞嘴角吟着淡淡的笑容,不亢不卑静静与他对视。   在亭中气氛僵硬到极点时,祁老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自顾自起身向外走去,只余下一句话散入夜风:“倒是有点胆色。”   陆娇这才松了口气,给溯辞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忙不迭跟上祁老爷子的步伐。   溯辞仍旧独坐亭内,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捻着蓍草,眼底慢慢浮上笑容。   半猜半算,又让她碰对一回。   黑龙寨恐怕没有表面上看去这样平静,祁老爷子重用祁望山,恐怕已招致诸多不满,甚至令他自己都开始有几分动摇。   不过说回来……   溯辞低头十分嫌弃地看了看手里的蓍草,无奈叹了口气。   还是没有石阵来的好用啊,看来还是得寻个机会,找个关键人物正经卜一卦才踏实。 第79章 暗鬼   等溯辞在山顶吹够了夜风, 这才慢悠悠走回寨子。此时寨中大多人家已经安歇,除了道路两旁熊熊燃烧的火把和各处岗哨,万籁俱寂。   沿着石板路顺路而下,高处这几间宅院还亮着灯,依稀还有热闹的声音传出,溯辞侧目遥望,半张脸浸在夜色中,唯有银色的面具在火光中折射出冷光。   两名丫鬟低眸垂首立在她前,也不敢冒然催促, 只能等她看够了,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待接近四夫人院子时,光影憧憧的道路另一头有三条人影疾步而来。接着火光依稀可看清三人穿着, 均是寨中守卫寻常的衣着,行色匆匆, 似有急事一般。   两名丫鬟只瞥了一眼,转道走向院门。溯辞缓步跟上, 在与那三人错身的瞬间鬼使神差般地转脸看了一眼。   光影交替,火光照亮了三人的脸庞,却仅一两步的瞬间,而后很快重新归于夜色。   但仅这一瞥,却令溯辞心头一跳。   其中一人的脸, 竟有几分眼熟!   她驻足静立,循着这蛛丝马迹搜肠刮肚反复思量,终于有了线索——   这人她在远安城见过。那日徐大娘带着他们在城中游玩, 曾路经刺史府门前,恰逢有客上门,府中管事出门亲迎。因徐大娘言语多有讥讽,她也多看了两眼。   方才那眼熟之人,正是刺史府管事!   溯辞蓦然回首,目光惊疑未定,看着那三人沿路而上,最终消失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宅院门口。那院子地处高地,虽不是祁老爷子的主屋,恐怕也是几位当家的住所。   丫鬟见她久久不动,上前唤她:“仙姑?”   溯辞回神,抬手指向那三人消失的宅院,问:“那儿不知住的是何人?”   丫鬟抬头张望,答:“那是四当家的院子,仙姑怎么突然问这个?”   溯辞随口胡诌:“我方才见有星光隐没于此,想来你们四当家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仙姑好眼力。”丫鬟抿唇而笑,却不多言,随后请她入院。   溯辞深深看了眼四当家的屋子,转身入院。   这夜她睡得很不踏实,脑中思绪翻涌,颠来倒去都是黑龙寨的这些事。   老爷子偏宠祁六爷,欲让他接手黑龙寨,此举已招致其他当家的不满。陆娇对祁六爷情愫暗生,欲从他身上谋得一条安稳的后路。四当家暗地和老爷子最不喜的官府搭上了线,不知要谋划什么,恐怕和老爷子的偏宠有些关系。   黑龙寨内部并非一片铁壁,早有无数蚁穴蛀出了隐秘的豁口,只待大水决堤。   若能摸清四当家谋划之事,这一趟便可满载而归!   一觉迷迷糊糊到天亮,溯辞揉着有些昏沉的头爬起床,拿清水洗了把脸才略清醒了些。正逢丫鬟来请她去用早饭,略收拾一番便扣上面具随丫鬟去正院。   陆娇不知昨夜得了什么消息,一吃完早饭就拉着她钻进自己屋中,信誓旦旦说要选第二条路,要她助自己一臂之力。   溯辞虽感意外,却还是依言给她卜卦,再出一条计策。   这回她直言道破祁望山如今最渴望得到的必是黑龙寨大当家的交椅,陆娇能在祁老爷子身边近十年,靠的必然不仅是这副皮相。不如就靠这一点,在祁望山走向那头一把交椅的路上,铺下一块至关重要的石头。如此一来,祁望山无论如何也会为她留一条无忧的后路。   这番话令陆娇陷入沉思,许久后才笑道:“原来是我想得浅了,多谢仙姑指点。”   陆娇这回选择第二条路并非一时兴起,眼看老爷子很快就要去燕云寨提亲,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打动这个骄阳一般的男子。何况,昨夜她在老爷子的房外无意间听到他和二当家说了这样一句话——   “老柳啊,你说我选了望山,是不是选错了?”   她比谁都清楚,只要祁老爷子活着一天,这满寨子的风就是向着老爷子吹的,一旦失去他的看重,加上寨中这么多老资历的当家的,六爷必会失势。   所以今日她才急匆匆来找仙姑问卦,原本只想成为六爷和祁老爷子之间的传声筒,来问问仙姑的意见,没想到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她。比传声筒更牢固的,是盟友。   看着陆娇踌躇满志地离开院子,溯辞站在檐下抬头看向山高出的屋舍,长长叹了口气。   这样的气势,不知能保存到几时。但愿这个为了后路、为了那点私心情爱的女子,最后能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罢。   ***   这几日陆娇四处奔走,溯辞也没闲着,变着法地想打探有关四当家祁振的事。奈何寨中守备森严,她无法接近祁振的院子,而寨中人嘴也严,多问怕人生疑,一番折腾下来,除了祁振那些名动江湖人尽皆知的轶事,竟没能探出更多的消息。   最后溯辞十分气馁地蜷在椅子上,捏着石子挎着嘴角独自发呆。   云浮的占卜之术固然好,可她没法把这石头塞进祁振的手里,就无法正经卜一回。若她能以什么丫鬟的身份混进来,搞不好还能接触到祁振起居用具,可偏偏她是四夫人请回来的贵客,而这几个当家的又不信这东西,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可令她憋屈坏了。   总不能每一次都碰运气吧?   溯辞哀哀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膝间。   若将军在就好了,好歹还有个能商量的人。   如此想着,顿时分外想念薛铖,只恨不得能会个五行搬运大法之类的,凭空把人抓过来才好。   许是她念得狠了,此时在燕云寨和魏狄商议该如何把暗卫名正言顺弄进将军府的薛铖顿觉后背一毛,不自觉打了个颤。   她这正愁苦着,外头却突然热闹起来,笑闹声起哄声此起彼伏。溯辞满眼好奇,立即蹦下椅子,三两步推门而出,快步走去院门口张望。   只见道路两旁聚满了人,祁老爷子仍旧坐着轿子,裹着一身裘皮大氅,满面笑容。他身后跟着祁望山,高高坐在马上,脸上亦有几分喜色。再往后是一条长长的马车队,红绸装点,摆着一只只红漆大箱子,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围观之人多在向祁六爷道贺,溯辞悚然一惊,这才想起祁老爷子要去燕云寨提亲一事!   “都这么多天了……”她低声喃喃。   聘礼送去燕云寨,两寨之间这点看似平和的窗户纸就彻底捅破了。徐冉嫁,燕云寨或为黑龙寨掌控,或内部会因大当家一事再生波折;不嫁,便是公然和黑龙寨为敌。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必须商量出万全的对策,薛铖恐怕也不能在燕云久留了。   如此一想,溯辞顿时拿定了注意。   是时候离开黑龙寨了。   等车队远去,溯辞正想该上哪寻陆娇,转脸便看见她颇为失神地慢慢走进院子,一双水灵灵的杏眸蒙着层层雾霭,颤颤看向溯辞。   “仙姑。”陆娇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他答应了。我帮他笼络二当家,他应了,可是……我怎么一点也欢喜不起来呢?”   溯辞无言以对。   陆娇眼里的光芒慢慢灰败下去,喃喃道:“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欢喜。从十年前踏进这寨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这种东西了。”   一旁的香蕊吓得小脸一白,生怕她再说什么被旁人听去,连忙拉着她的手,半扶半推地将陆娇送回房中。   溯辞看着主仆俩匆匆逃开的背影,许久后才转身回房,研墨铺纸,留下一封手书交给香蕊,只说机缘已现不可耽搁,讨了一些赏银做盘缠,随后潇洒而去。   香蕊本就一直担心陆娇被人撺掇做什么出格的事,巴不得这个神棍仙姑早些离开,别祸害她家小姐。信也懒得拆,随手往屋里一放,扭头就去让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宽一宽陆娇的心。   或许是寨中有喜事的缘故,今日守备比以往宽松了不少,她下山也没遭遇过多阻拦,不过问了三两句便放行让她离开。   盘龙山山势高俊,坐轿子上来倒不觉得什么,这回两条腿走下山,还未到半山腰就出了一身薄汗。溯辞抬头看了看天色,索性走到路边林子里寻了个地方歇脚,喝口水喘口气再走。   及时是初冬时节,山间仍能听见鸟雀啼鸣,伴着徐徐山风,倒有几分惬意。溯辞倚着树干闭目养神,听着莺莺鸟语,正自得之时却听见山路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蓦然抬眸,转头看去。   只见几个寨中装束的男子扛着数个大箱子匆忙而来,为首的那个不断低声催促,时不时四处张望,似乎生怕遇见什么人一般。好在溯辞歇脚的这边尽是茂盛的松柏,恰掩去她的身形,并未被发觉。   这些人走到此处并未再沿大路上山,而是闷头往另一边的林子里走去。   溯辞见状皱了皱眉,思虑片刻,随后轻身而起,悄无声息地远远跟上这一队人。   这些人在山中七拐八绕,最终抵达一处隐秘的山洞前,为首那人见四周无人,这才拨开厚重的藤蔓,催促后头的人赶紧把箱子搬了进去。等放置妥当,又重新掩好洞口,匆忙离去。   溯辞藏在树冠上,看着那些人消失不见,又抬头看向山顶的方向,依稀可见枝叶掩映间山寨的围栏。   这里距离黑龙寨并不太远,况且寨中能囤放东西的仓库不少,何必鬼鬼祟祟藏于此处?   溯辞很快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跃下树冠,朝那处山洞走去。   拨开藤蔓,溯辞捏着袖底的匕首悄悄钻进山洞。这山洞别有洞天,有微光从洒进洞内,光线昏暗却四通八达,囤放着一排排整齐的箱子。随手打开一个,只见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刀剑,制造精良,制式统一,甚至在刀身上还留有印记。   溯辞啧啧而叹,顺手捞了把剑,重新合上盖子,又往里翻了几只箱子,清一色俱是刀兵。再往里走,空气里的味道渐渐发生变化,她摸了摸鼻尖,只觉这味道有些熟悉。   不及细想,她快步往里走了几步,又掀开一只箱子。这回里头放的不是兵刃,枯草上堆着一只又一只包好的纸包,用细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溯辞心里顿感不妙,戳破纸包一角,露出了里头漆黑的粉末,拈了点在鼻尖一嗅,满是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是火药!   溯辞大惊失色,把里头的箱子接二连三地掀开,果不其然俱是包裹整齐的一箱箱火药,粗略算起来有十来箱之多!   这么大的分量,怕是把整个寨子炸平都不成问题。   溯辞倒吸一口凉气,飞快拿出一小包揣在包裹里,又将这些箱子齐齐盖好,不敢再留,疾步离去。   一路下山买马,又换了身寻常装束,快马加鞭赶往燕云。   私藏火药兵刃,还刻意避开寨中耳目,这绝不像是黑龙寨为了御敌所囤。那么便只有一个最大的可能——祁振和涿州刺史的密谋!   徐冉可以和官府联手剿匪,想要接管黑龙寨祁振为何不可?!   若此事属实,让他抢了先,那薛铖平西南的路,可就难走了! 第80章 聘礼   对于黑龙寨的到访燕云寨早有准备, 可饶是如此,众人看见流水般的红绸木箱被抬进寨子时,面上的表情十分微妙。   徐冉嘴角抽了抽,问:“祁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老爷子瞥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只吩咐人仔细箱子别磕了碰了,否则不吉利。等到箱子尽数抬进寨门,他才负手慢悠悠道:“燕云寨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堵在寨门口说话的么?”   徐冉面色微沉, 然而不好在此时发难,只能讲人请上聚义厅。   这一长溜的红绸木箱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议论纷纷, 等人走远了便有人嘀咕道:“这阵仗怎么看着像迎亲的呢?”   众人齐聚聚义厅,心中隐有猜想, 面色都不大好看,等将祁老爷子请入上座, 徐冉便懒得再糊什么面子功夫,直截了当道:“老爷子带这么多东西来,所谓何事?”   祁老爷子慢慢喝一口茶,却看向徐大娘,笑道:“我这回来是想结两寨之好, 为我孙儿祁望山求娶徐冉。”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谁想不到祁老爷子的如意算盘,脸色骤变。徐大娘差点拍案而起, 被徐冉按了回去。   只听她道:“多谢老爷子美意,我亦有两寨交好之意,只是如今还没有嫁人的打算,这礼……”   “婚姻大事,素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做主的道理。”祁老爷子打断她的话,转而问徐大娘:“徐夫人以为如何?”   徐冉忍住想要问他娶的几房夫人可曾有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冲动,默默向徐大娘投去一个眼神。   徐大娘按捺住心中火起,冷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不错,但老爷子今日的阵仗不像来议亲的,倒是像来抢人的。”   “瞧徐夫人说的。”祁老爷子哈哈大笑,道:“我这回可是带着望山一块儿来的,徐夫人不如听听他的意思。”   祁望山顺势上前,对徐大娘躬身行礼,道:“徐夫人,我倾慕阿冉已久,这回是我央着祖父来的。”说着目光灼灼地看了徐冉一眼,信誓旦旦道:“若能娶得阿冉,我愿一生一世倾心待她,绝不纳妾,护她周全,永不相弃。”   他言辞真挚恳切,若非是祁龙的孙儿,徐大娘几乎要抚掌叫一声好了。而徐冉目光复杂地瞅他一眼,摸了摸下巴,腹诽道:说的这么好听,必然是个惯会哄姑娘的,想诓谁呢!   祁老爷子十分欣慰地点点头,道:“瞧瞧,我这孙儿也是黑龙寨顶好的儿郎,武功样貌俱是不俗,和阿冉门当户对,又对她情根深种,这门亲我可不是乱点的哟。”   一老一小把话说到这份上,再强硬拒绝必然会同黑龙寨结怨,厅内众人面面相觑,都将目光投向徐冉和徐大娘两人。徐大娘颇是担忧地看了徐冉一眼,却见她眉眼淡淡,盯着一旁的彩礼箱子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厅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正当徐大娘心一横决定彻底推了这桩婚事的时候,徐冉突然笑了,按住她的手,走上前对祁望山道:“六爷情真意切,令徐冉动容。既然老爷子也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子如今屈尊降贵亲自做媒,做儿女的,自然就听爷娘的意思了。”言罢转头看向徐大娘,递去一个应允的眼神。   徐大娘嘴角一抽,半晌才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轻咳一声道:“这……既然黑龙寨有如此诚意,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六爷一片真心、毁一桩好姻缘呢。”言罢干笑两声,又狠狠剜了徐冉一眼。   “好!”祁老爷子一拍掌,道:“亲家母爽快,这事就这么定了,三月后我黑龙寨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前来迎娶徐姑娘!”   徐冉好似羞赧一般地垂下头,眼中笑意高深莫测。   瞬息之间一桩婚事敲定,一直缩在外头偷听的魏狄心里一个咯噔,立即调头急匆匆回去找薛铖。   薛铖仍在房中研究地图,魏狄门也不敲直接闯了进来,焦声道:“将军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鲜少看到魏狄这样焦急的模样,薛铖忙放下地图,问道。   “徐冉要嫁去黑龙寨了!”魏狄一双眼瞪得老大,说:“祁龙今天上门提亲,给那个什么祁六爷求娶徐冉,徐大娘居然应了!”   薛铖眉头一皱,屈指轻敲桌面,半晌后琢磨过味儿来,神色一松,笑着问魏狄:“徐姑娘如今也是嫁人的年纪,祁六爷是西南道上有头有脸的任务,来求娶徐姑娘算得上门当户对,徐大娘应下没什么好奇怪的。倒是你急什么?”   “将军!”魏狄十分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沿,道:“徐冉嫁去黑龙寨咱们还怎么剿匪啊?燕云军你不要啦?”   “燕云虽历代都为徐家执掌,徐冉固然有将才,但统御燕云也不是非她不可。总不能为了燕云军一辈子不让她嫁人吧?”薛铖颇有深意地扫了眼魏狄,道:“何况她嫁去黑龙寨说不定能从内部策反呢,顺手收了黑龙,咱们剿匪可轻松多了。”   “可她……”一番话被堵死在嗓子眼,魏狄一想似乎也是这么个理,但心里总觉得有股气,就是顺不下去。他十分气闷地一拍桌子,扭头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闷声道:“可我就气不过。”   薛铖失笑,问:“你气不过什么?”   “她怎么能说嫁就嫁给祁那啥……”   “我嫁不嫁跟你有什么关系?”魏狄正说着,门外就传来徐冉的声音。   二人抬眼看去,就见她大步流星入屋,走到魏狄跟前弯腰眯眼道:“你是我爹呀?这也得你同意?”   魏狄默默移开视线,梗着脖子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大老远就听见有人编排我。”徐冉屈指在他脑门上一弹,直起身道:“我还气不过呢。”   魏狄撇撇嘴,轻轻哼了一声。徐冉冲他挑了挑眉,这才转脸看向薛铖,道:“黑龙寨来提亲,我应了。薛将军的意思呢?”   魏狄闻言又瞪大了眼,十分惊恐地在他俩人身上来回瞟。   薛铖懒得理他,对徐冉道:“你想对黑龙寨下手了?”   “薛将军果然是明白人,不像某些人,呆瓜脑壳。”徐冉轻飘飘瞥了魏狄一眼,看着他的神色从惊恐变为愤慨,这才心情舒畅地继续和薛铖说:“这几日不是一直在想剿匪该如何下手么,这不人就把由头亲手送上门了。”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薛铖问。   “三个月后。”   “三个月……时间不太多了。”薛铖沉吟。   徐冉:“将军应尽快赴任,把你的暗卫名正言顺的安插进去,三月后迎亲那日我们就动手。”   沉默片刻,薛铖点头道:“等溯辞一回来,我们就去远安城。”   “好。”徐冉道:“静候佳音。”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顷刻间就把事情敲定,而魏狄仍旧一头雾水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狐疑道:“迎亲?动手?你不嫁啦?”   徐冉啧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敲他,道:“说你是呆瓜你还真呆啊?!我们这是……”   话没说完,屋外便远远传来徐大娘气沉丹田的怒吼声:“徐冉你个死丫头,给我滚出来!”   徐冉顿时抖了三抖,也顾不上收拾魏狄,转脸对薛铖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三个月,别忘了!”言罢忙不迭窜出了屋子。   魏狄茫然看了看徐冉的背影,又看向薛铖,问:“这咋回事啊?”   薛铖无奈瞥他一眼,语重心长道:“魏狄,你这是关心则乱吧?”   “我、我这是不是怕你捞不着燕云军么。”魏狄挠了挠头,莫名有些心虚。   “罢了。”薛铖摆摆手,无奈叹口气,“自己去想吧。记得联系暗卫的弟兄们,这两日把东西都收好,等溯辞一回来我们就去远安城。”   “噢。”魏狄闷闷应了声,苦着脸起身往外走。   薛铖看着他颇为苦闷的背影,忍不住摇头而笑。   这件事的关键,以魏狄的头脑不该想不到。   黑龙寨来提亲,看似修好,不过是为了压制住燕云寨。徐冉不应,立即和黑龙寨撕破脸,只怕明日黑龙寨就会刀兵相向。唯有应下以谋后路。   连日来商讨的剿匪一事,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绝佳对黑龙寨下手的机会,以官府名义剿匪必然会提前走漏消息,但以旁的名义,黑龙寨守备森严难以攻克,只怕是一场苦战。但这下不同了。徐冉嫁去黑龙寨,自然少不了嫁妆,送嫁妆的人均可换成燕云精锐。而黑龙寨为了这门亲事必然会开寨门大宴宾客,就算再如何严密的盘查,这门一开绝挡不住漏网之鱼。   这时动手,正是黑龙寨防备最低的时刻,里应外合,可占据上风。   只是拿女儿家的婚事做棋子,就算徐冉胆识不同于常人不计较这些,只怕也拦不住外头的悠悠众口。   也该为她寻个妥善的法子,好歹是日后的心腹大将,不能这么委屈她。   正在仔细思量之时,垂头丧气出去的魏狄突然折返,兴高采烈地冲薛铖道:“将军!溯辞姑娘回来了!”   薛铖霍然起身绕出桌子,就看见溯辞一身风尘仆仆疾步入屋,对薛铖道:“薛将军,不好了,黑龙寨……”   薛铖没让她把话说完,一个箭步上前,伸手紧紧把她拥在怀中。   魏狄默默移开目光,慢慢挪出屋子,顺手带上了门。   “平安回来就好。”薛铖轻抚她的发,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   溯辞嘴角扬起笑容,埋首在他怀中,轻声道:“嗯,我回来了。”   二人相拥而立,许久也不曾放开。薛铖只觉抱不够,而溯辞一肚子话要说,有些不安和焦急地扭了扭身子,嘟囔道:“咱们一会儿再腻,我这回是真有大事要和你说的。”   “再大也大不过夫人。”薛铖笑答。   溯辞没好气地在他腰上戳了戳,抬起脸肃色道:“黑龙寨是真的出大事了。”   “除了向徐冉提亲外,还有更大的事?”   “对,提亲我们尚还有一半的主动权,可这件事,我们再不抓紧可就真来不及了。”溯辞一板一眼地说道。   薛铖:“何事?”   溯辞:“黑龙寨的四当家和涿州刺史勾结,极有可能想和咱们干同一件事——联手官府剿匪,做大自身势力,甚至接掌黑龙寨!”   “四当家?”薛铖顿时皱起眉头。   “不错,我在黑龙寨亲眼看见刺史府的管事半夜去了四当家的院里,回来时还在寨子附近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藏了很多兵器和火药。”溯辞离开薛铖的怀抱,一边说着一边将拿回的刀和火药放在桌上,“这是我偷拿回来的,这刀做工精良,可不像是普通作坊出来的。”   薛铖拿起那柄刀仔细端详,脸色慢慢沉了下去,随后把刀和火药用布一裹,拉着溯辞往外走,“咱们找徐冉去。” 第81章 商榷   徐冉被徐大娘提着耳朵立在墙根下, 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娘你轻点,疼。”   “还知道疼呐?”徐大娘柳眉倒竖,掐着腰怒道:“你怎么招惹上祁家那小子的?居然还敢让我应下这门婚事!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还要命不要了?!”   “这礼都收了,你骂我也于事无补啊。”徐冉堆着笑伸手试图把她的手拿开,被徐大娘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无奈道:“娘,我有我的打算,你别担心了, 闹不出什么大事的。”   “上回你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转天就把虎牙寨掀了个底朝天!”徐大娘摆出一副再信你就有鬼的表情,咆哮道:“在床上躺了半来月, 忌口吃不了荤腥被馋哭的事就忘啦?”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徐冉有些讪讪,徐大娘却不放过她, 继续提着她的耳朵喋喋不休。   薛铖拉着溯辞走进院子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对视一眼, 面面相觑。   徐冉正被念得头疼,一看见他俩顿时跟见了救星似的,高声道:“啊呀,溯辞你回来啦!”   徐大娘闻言松了松手,转头看去, 徐冉借着这个空档从她手下挣脱,一脸欣喜快步奔向溯辞,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 问:“这一趟还顺利吧?黑龙寨好不好玩?没人欺负你吧?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先歇歇?”   一连串的问题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股脑地抛出,连徐大娘都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一声,缓步走上前,十分嫌弃地看了眼徐冉,道:“也不怕吓着人。”又对溯辞说:“平安回来就好。累坏了吧,我去弄些吃的来,你好好歇着,别由着这丫头瞎折腾。”   徐冉欢天喜地送走了徐大娘,这才松了口气,浑身轻快,这才笑吟吟地问溯辞:“怎么突然跑来找我了?”   “我在黑龙寨发现了些东西。”溯辞从母女二人的热情中回过神,正色道。   徐冉神色一肃,瞥了眼薛铖手里拎着的东西,拉着溯辞就往屋里走,“进屋说。”   等入屋后、包裹打开,露出那柄锃亮的刀和火药时,徐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溯辞将黑龙寨的发现娓娓道来,又问:“这刀你看得出来历么?”   “这可不是普通作坊的东西。”徐冉屈指敲了敲刀身,冷笑道:“是官造。”   薛铖问:“何以见得。”   “你有所不知,涿州从不养兵,虽有军屯,却都是些老弱残兵,从未招募过新兵。但这些赚钱的玩意却从没停过,牢牢捏在刺史这帮人手里,尤其是铸造坊。”徐冉捏着刀面将刀的一侧递到薛铖眼前,道:“铸造坊的老匠人是个爱财的,我和他打过几回交道,这人和他的徒弟们都有点手艺人的毛病,爱在刀兵上留点记号。你瞧。”她点了点刀柄和刀刃的衔接处,示意薛铖来看。   薛铖凑上去眯眼一瞧,果然看到了一个细小的图案,似乎刻着一个字。   “这东西就是从他们手里造出来的。”徐冉重新放下刀,“这黑龙寨的四当家还算聪明。”   “会不会是祁龙授意?”薛铖问。   徐冉:“不会,祁老爷子最痛恨官府,说他单枪匹马杀去刺史府我都信,勾连官府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溯辞接话道:“祁老爷子想让祁望山接手山寨,必然招致了四当家的不满,他背着祁老爷子勾结官府谋取黑龙寨,确实说得过去。”   “不错。”徐冉道:“你来涿州赴任他们必会有所谋划,段荀此人十分自大,他不会容许你在涿州压他一头的。若能赶在你上任前,先把匪寨招安了,你恐怕就要被他彻底架空了。到时候官匪真正成了一家,你想要动他们,难上加难。”   溯辞点头,忙道:“将军,你必须尽快去远安城赴任。只要你到了,他们一时半刻是抽不出手越过你做这件事的。”   薛铖面色凝重,盯着桌上的钢刀火药看了许久,沉声道:“好。不过,黑龙寨四当家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心狠手辣。”徐冉慢慢吐出四个字,“八年前黑龙寨乱过一回,祁老爷子最喜欢的大儿子、当时的二当家回寨路上遇袭,被乱刀砍死。虽然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不过都说三当家和四当家联手干的,如今又瞒着老爷子干这种事。是个狠角色。”   薛铖点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去远安城。”   “薛将军,官府里的事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徐冉正色向他抱拳行以一礼,道:“只盼三个月后,咱们能联手荡平黑龙寨。”   薛铖回礼,“必不失约。待我稳住涿州,攻克黑龙寨一事,还需仔细谋划。”   徐冉颔首应下,又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溯辞也和你一同去?”   “自然。”薛铖道:“我和魏狄都有官职再身,一旦去了必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但溯辞不同。飞鸽传信也不安稳,若有什么重要需商榷的事,她可以从中周旋。”   溯辞在一旁猛点头,眼睛弯成月牙。   “你还真舍得使唤。”徐冉嘟囔一句,有些恋恋不舍地拉溯辞的手,叹道:“自打来了你也没好好住几天,我还没带你把山里好玩好看的都逛一遍呢。”   “总会有机会的嘛。”溯辞笑着安慰她,“等匪患平定,把整个西南的大山逛一遍都不成问题。”   徐冉捏着溯辞的手,心里一面感叹姑娘的手真软,一面哀嚎明儿就摸不着了,老半天不松手,表情瞬息万变精彩得很。   最后薛铖实在看不下去,硬把溯辞拽了回来,一边说着赶了这么久的路得好好歇息,一边拉着溯辞快步出屋,留下徐冉一人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长吁短叹。   还没等她感叹够,门边慢慢冒出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徐冉抬了抬眼皮,瞬间收起伤心垂泪的表情,朗声道:“鬼鬼祟祟趴门边上干什么,进来!”   那颗脑袋缩了缩,这才端着个碟子慢慢挪进屋,把碟子往她面前一伸,“喏,给你的。”   瓷白的碟子里整齐地码着几块金黄的烤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徐冉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问:“哪来的?”   “路上遇到大娘,她让我给你送点来。”魏狄端着碟子立在她身前,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几度欲言又止。   徐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咽下一口肉,道:“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影响食欲。”   魏狄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纠结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那啥……你、你真要嫁去黑龙寨啊?”   徐冉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问:“你是真傻啊,还是装不知道来套话啊?”   “我……”魏狄语塞,把碟子又往她面前凑了凑,闷声道:“吃肉。”   徐冉拎起一块鸭翅,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十分好心地为他解惑,“祁老爷子早就视燕云寨为最强劲的对手,这回朝廷钦点薛将军来此剿匪,他必然要做足准备,这桩亲事就是为了压制燕云寨。我应下了,才能令他稍稍放松警惕,借着迎亲寨门大开、宴请宾客,咱们才好混进去动手。”   “这我都知道!”魏狄在她对面坐下,皱起眉头,“可这是你的婚姻大事,就算你只把它当个幌子、当一条妙计,但别人可未必这么想。别人只会说你心狠手辣,连夫婿的性命都敢算计,狠一点的搞不好要说你天煞孤星克夫克亲。”   徐冉闻言笑了起来,问:“魏狄,你觉得我像是在乎这个的人?”   “你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会这么看你。”魏狄语重心长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被人说道,多难受啊。”   徐冉把鸭翅一放,往前凑了凑,问:“怎么,你难受啊?”   “难受。”魏狄脱口而出,对上徐冉那双含笑的眼,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补救道:“我、我是说你以后可就是将军手下的猛将,同僚被人误会,我当然难受了!”末了又补充道:“没别的意思,你别想太多。”   “我也没说你有别的意思啊,你紧张个什么劲?”徐冉冲他挑了挑眉,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魏狄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道:“吃你的肉。”   徐冉顿时失笑,重新拿起鸭翅,道:“好好好,我吃。”   两人对坐桌前,一个慢条斯理啃着鸭翅,不住拿眼瞥他,目光讳莫如深;另一个坐如针毡,却不知为何就是不走,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徐冉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往桌上一丢,龇着牙对魏狄道:“可如今礼都收了,此时绝无回旋可能。要不……你替我想想,挽救挽救本当家的一世名声?”   魏狄十分愁苦地看她一眼,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等徐冉一盘鸭肉啃得干干净净,正捧着茶碗喝茶解腻的时候,魏狄这才慢慢抬起头,十分严肃地看向徐冉,慢慢说:“不如迎亲那天,我替你去吧?”   “噗。”徐冉顿时喷了。   这会儿徐大娘正好给溯辞送完吃食,悠哉晃回院子,前脚刚进院门就听到徐冉惊天泣地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魏狄你要是穿嫁衣、描眉画目贴花钿,我绝对得找十里八乡画功最好的人给你画下来,回头裱起来就摆聚义厅上头,把那猛虎图换了。莫说是燕云寨,这百来里的匪寨都能给镇住咯!”   “不行不行,你要是往轿子里一坐,回头外面不传我心狠手辣克夫克亲了,该传我徐大当家看着不显,实则是个重逾千斤的大胖子哈哈哈哈。”   魏狄十分委屈:我不胖啊!   外头的徐大娘满眼惊恐:闺女疯了吧?!   ***   此时远安城内,刺史府中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段荀躺在亭中摇椅上,闭眼听着池塘对岸歌姬绵柔的唱腔,好不悠哉。   管事段久沿着游廊稳步而来,在段荀身边站定,低声唤他:“老爷。”   段荀眼都不睁,问:“办好了?”   “东西都送上去了,久等时机成熟。”   “好。”段荀又问:“薛铖那边有消息么?”   “还没有。”段久答:“他从西境回来后一路慢慢往南,却在蜀州失了线索。”   “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了。”段荀睁开眼,慢慢坐起身,道:“按脚程,怎么着也该到了。”   “说不定路上游玩耽搁了。”段久道:“他从西境来一路上游山玩水,身边似乎还跟着个姑娘,佳人在侧,少不得缠绵几日。”   段荀嗤笑:“铁骨铮铮的沙场悍将,也难逃这温柔乡嘛。”   段久颔首称是。   “不可大意。”段荀道:“继续找他的下落,再给祁振递个话,让他尽早动手。咱们最好赶在薛铖到任前把黑龙寨拢进来,到时候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   “老爷英明,我这就去办。” 第82章 赴任   远安城。   晴空无云, 耀眼的阳光带着丝丝暖意撒遍整座城池,街市依旧热闹非凡,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仍旧有显贵闹市策马,引来阵阵惊呼。   城内的官署门前倒是十分清净,守门的衙役佩刀分立左右,目不斜视,对街仍有小摊小贩,但喧闹声丝毫影响不到这边。   门前落叶飘零的高树下, 静静站着一个人,一身破旧的军服,身量颀长, 剑眉星目,立得笔直。只是如今已是初冬天气渐凉, 他身上仍旧的单衣,透着几分萧索味道。   对街面摊的老板刚给客人送完面, 抬眼看了看那人,颇为痛惜地摇头叹了口气。   这人日日往官署来,日日被拒门外,已锲而不舍地站了有小半月,附近来往的人都见怪不怪, 也有人好心劝过,然而他执意不肯放弃,唯余一声嗟叹罢了。   面摊老板正准备给他送一碗热汤过去, 这头便有三人入篷,在桌边坐下,吆喝道:“店家,来三碗面。”   “好嘞。”店家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埋头掀锅盖下面。   再看这三人,皆头戴斗笠,一身劲装,腰配剑,似江湖客。乃是薛铖溯辞与魏狄。   三人入座后心思都不在吃上,压低帽檐看向官署的方向。   “就是这儿了。”魏狄压低声音道:“兵马营在城郊,将军先去兵马营看看还是直接进去?”   “先看看再说。”薛铖的目光落到树下那人身上,道:“那是什么人?”   “衣服像是军服,莫不是……兵马营的人?”   “兵马营的人怎么现在这里?”   “许是犯了事,或是求见什么人。”   溯辞瞧了一眼,道:“以段刺史那德行,若是犯了事,哪还能这么安生立在那,必是求见什么人被拒之门外了。”   薛铖仔细将那人打量一番,蹙起眉头。   他身上的确是军服,却十分破旧,初冬十月仍着单衣,面容瘦削,想来营中吃穿用度并不尽人意。但兵马营有屯田。自耕自足,棉衣等物资由官府发放,如今秋收才过没多久,何以至如此窘境?   言谈之间,面摊老板将三碗热乎乎的汤面端上桌,道:“客官,您的面。”   “好香。”溯辞迫不及待地嗦一口汤,对面摊老板问道:“店家,对面那人可是犯了什么事?一直在官府门前站着。”   “姑娘有所不知,那人没犯事,是西郊兵马营的一个百夫长,叫单青。”面摊老板擦了擦手,道:“如今入冬了,西郊山上天寒,他是来请刺史大人拨粮饷棉被的。”   薛铖问:“按例,这军营的军需物资是由州府按期统一发放,为何此人还要来官署请刺史大人拨粮饷?”   此时生意也不忙,面摊老板索性在他们身旁坐下,小声同他们说起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三位不是本地人吧。这兵马营在涿州闲置已久,这附近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或是流浪孤儿乞儿,哪个会去兵马营当兵。这些年涿州从上到下各官府皆扩充了衙役人数,说是应对匪患,多近百人,少的也有二三十人,这兵马营早就名存实亡。”   “营里的人走的走、调的调,现在剩下的也就一些穷苦人家,官府更加不闻不问,粮饷能拖则拖,如今曹都尉故去,这兵马营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面摊老板唏嘘感叹,薛铖等人听得更是心惊。   “本朝法度,州都尉掌一州军务,兵马营为涿州驻军,由都尉管辖。如今都尉故去,竟无新人到任么?”薛铖强压怒气,沉声问:“刺史如此对待兵马营,也不怕寒了将士的心?”   “涿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有刺史镇着,哪里还透得出风去。”面摊老板摇摇头,也不愿再多说,道了句客官慢用,扭头盛了碗热汤给单青送去。   三人食不知味,目光复杂地看向官署方向。   单青背脊挺直,面无表情平视前方,眼角余光瞥见面摊老板端着碗走来,立即转身迎上,低声道:“陈叔,您就别过来了,一会他们看见又要赶你。”   陈叔笑呵呵地把碗递给他,道:“我就来给你送碗汤,天凉你穿得少,喝碗汤暖暖身子。”   单青面露感激之色,也不推辞,接过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热汤入腹,驱散了四肢的寒凉,由内到外泛起些许暖意来。   见他大口吞咽,陈叔叹息一声,忍不住劝他:“单青啊,你都守了小半个月了,何苦呢。”   单青喝完汤一抹嘴,把碗递给陈叔,摇头道:“陈叔,我若不在这守着,山上的弟兄们可就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陈叔也万分无奈,只能收了碗拍拍他的肩头,道一句保重。   单青重新走回原处,这温暖的热汤给他增添了几分力量,支撑又一日的苦候。   等薛铖这边一碗面见底,一台轿子慢慢长街一头行来,单青眼前顿时一亮,待轿子走近立即上前拦在轿前,抱拳道:“大人,在下兵马营百夫长单青,有要事禀告!”   轿子里坐的乃是判司刘弘文,他一听单青的声音就觉头大,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是你,打发走打发走,别挡道。”   随行的衙役闻言恶狠狠地搡开单青,道:“听到没,大人让你别挡道!”   单青哪里肯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慌忙拽住轿夫,手下一时失了轻重,将轿夫拽得一个趔趄,轿子猛地晃了晃。   刘弘文差点撞到脑袋,顿时火起,怒道:“停轿!”   轿子将将落地,刘弘文便怒气冲冲地掀帘而出,指着单青骂道:“大胆!光天化日竟想谋害本官!”   “大人误会!”单青单膝跪地,抱拳道:“方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大人,请大人见谅!”又连忙道明来意,“大人,按例月初就该发放兵马营的粮饷和冬衣,如今月已过半,再拖下去营里的弟兄们可就没法过冬了!”   刘弘文冷笑一声,“按例,这粮饷和冬衣早发下去了,你如今在这堵本官,意欲何为?”   单青焦声道:“大人,兵马营上下并未收到粮饷和冬衣,请大人明鉴!”   “没收到?”刘弘文眯起眼,弯腰问:“你的意思是本官克扣了你们那点粮饷,还是本官老糊涂了忘了给?”   “小人不敢。”单青不亢不卑,直言道:“只求大人给兵马营一条生路。”   “生路?”刘弘文直起身子,一拂衣袖,冷声道:“谁扣了你们的粮饷找谁求去,休要在这里纠缠本官。”言罢,抬腿就往官署走去。   “大人!”单青霍然起身,眉间隐有怒意,高声道:“那可是近百条人命,眼睁睁看着他们挨饿受冻,大人良心何安!”   “你大胆!”刘弘文转身指向单青,道:“朝廷命官岂容你如此要挟污蔑!来人,给我打!”   衙役得令立即围向单青,纵使单青会武,但双拳难敌四手,加上身体虚弱,不多时便被踹翻在地。那些衙役更是下了狠手,拳脚相加,半点不留情。   魏狄见状在桌上狠狠一拍,骂了句狗仗人势的东西,随后起身快步而去。薛铖并未阻拦,结过账后领着溯辞跟上他的步子。   那些衙役打得正起劲,刘弘文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只听一声厉喝,正在围殴单青的衙役顿时被击飞!   刘弘文骇然后退一步,只见乌金的剑鞘横扫,眨眼间便将那些衙役掀了个人仰马翻。   魏狄弯腰扶起单青,问:“大兄弟,没事吧?”   单青抹去嘴角血迹,感激道:“多谢兄台搭救。”   那头刘弘文气得吹胡子瞪眼,尖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在衙门口行凶!”   “我行凶?”魏狄挑眉冷哼道:“明明是你在衙门口纵容衙役伤人!”   “本官教训狂徒,还轮不到你插手!你这是扰乱公务!”   “哼,我看你是做贼心虚被人道破,想杀人灭口掩盖罪行罢!”   “你!”刘弘文一口气噎在胸口,憋得满脸通红,怒道:“反了反了!来人,把这个刺客抓起来!”   门口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里头人早已听见,刘弘文一开口,官署内便涌出十几个带刀衙役,团团将他们围住。   见人一多,刘弘文立刻有了底气,恶狠狠对魏狄道:“插手管事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斤两,敢在衙门口行凶,不教你尝尝这牢狱里的滋味,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多管闲事的后果!”言罢一挥手,下令:“给我抓起来!”   那些衙役才围拢一步,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谁敢妄动!”   薛铖与溯辞轻身而起,眨眼落至刘弘文的面前。刘弘文又吓得后提两步,指着薛铖问:“你又是何人?”   薛铖并不答话,道:“刘大人这张嘴颠倒是非黑白的功力果然了得。”   刘弘文撑出官威:“既知我是何人,还不速速退下!衙门办差,岂是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可以插手的。”   薛铖的目光颇为意味深长,曼声道:“江湖草莽管不得,那这个总能管了吧?”说着取出令牌,亮至刘弘文眼前。   只一眼,差点教他骇破了胆,他目瞪口呆盯着令牌上那几个烫金大字,目光闪烁,只觉喉咙发紧,半晌才道:“这、这是……”   “征西将军亲令。刘大人不识字?”薛铖的语气颇为戏谑。   这下不仅是刘弘文,在场衙役和单青俱是一惊。只不过前者惊骇,后者万分惊喜。   征西将军薛铖,不是还没音信么,怎么就到远安城了?!   刘弘文脑子里一团浆糊,甚至想伸手把那块将军令拿开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他手刚抬起,薛铖便把令牌拢回手心,道:“敢问刘大人,这下兵马营粮饷冬衣克扣一事,我能不能管?”   刘弘文抬眸颤颤看向他,只觉两眼一黑。   **   刺史府中。   段荀还悠哉哉在廊下品茶逗鸟,段久急匆匆而来,附耳对他道:“老爷,薛铖到远安城了,正在官署里。”   “什么?!”段荀霍然起身,茶盏打翻,精致的白瓷杯子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他还说,要查兵马营克扣粮饷棉衣一事,刘弘文顶不住了。”   “没用的东西!”段荀心下烦躁。   薛铖陡然出现,打乱了他布好的棋。不过,他也不是没准备的人,就算到了又如何,这涿州可是他的天下!   “去给四当家送个信,让他姑且再缓缓,静候时机。”段荀沉吟片刻,道:“拿我的官服来,咱们去会一会这个薛将军。” 第83章 刺史   官署内。   堂上一片沉寂, 薛铖端坐桌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魏狄溯辞分立左右。刘弘文坐在下首,一脸菜色,单青则立在一旁,是不是瞥向薛铖,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起初刘弘文还会狡辩几句,还明里暗里地暗示自己和刺史大人的关系如何亲密,但薛铖不吃这套, 咬着克扣粮饷一事一问到底,问得他哑口无言。最后刘弘文索性闭了嘴,眼观鼻鼻观心, 默默祈祷刺史大人快些来解围救命。   平日里尚不觉得如何,此刻薛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铁血杀伐的威压彻底蔓延开, 溯辞魏狄无甚影响,但刘弘文却早已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这两炷香的时间简直比两年还要漫长!   正当刘弘文几乎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威压之下时,堂外有一着绯色官服者大步而来。正是段荀。   只见段荀满脸笑意步入堂中,全然无视这凝重压抑的氛围,看也不看刘弘文,只对薛铖作揖道:“薛将军, 这来远安城也不提前差人知会一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薛铖扯了扯嘴角, 道:“我不过奉命赴任罢了,何须刺史大人亲迎。”   “将军这是哪里话。”段荀道:“谁不知将军此行为剿匪而来,乃是为涿州百姓谋福祉,我身为一方父母官,自然是要替涿州百姓好好迎一迎将军的。正巧,这……”   “段大人。”薛铖直接打断他的扯皮,道:“既然你也知道剿匪一事,敢问段大人,这剿匪用兵,用的是哪个营的兵?”   段荀面上笑容一滞,很快恢复如常,道:“自然是涿州兵马营。”   “好。”薛铖站起身,指着单青道:“为何涿州兵马营的百夫长身着旧衣来官署讨要粮饷冬衣?无粮无衣,这匪如何剿?”   段荀立即露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看向单青正色道:“竟有此事?!”   单青抱拳道:“不敢欺瞒大人,按例这月初粮饷和冬衣就该发放至兵马营,但月已过半,兵马营却未曾收到。眼看天一天凉过一天,再拖延下去,弟兄们怕是扛不住了。”   “岂有此理!”不等薛铖发话,段荀勃然大怒,扭头看向刘弘文喝道:“这怎么回事!”   刘弘文缩着肩,一脸苦相,道:“大人明鉴,兵马营的粮饷和冬衣月初就拨下去了,账目上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哪想会出错呢。”   段荀道:“既然账目上有,必然是出了府库的,兵马营怎会拿不到?”   刘弘文答:“这……下官也不清楚,都是和以往一样差人送去兵马营,怎么就出岔子了呢……”   段荀眯起眼,道:“莫不是半途被人昧下了?”   刘弘文大惊,倒抽一口冷气,磕磕巴巴道:“这这这、这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如此放肆?!”   段荀瞪他:“还不去查!兵马营的弟兄都找上门了,还想得过且过么!”   “是是是。”刘弘文忙不迭应了,也不看薛铖,扭头就往外走。   这二人一唱一和,好话赖话都说全了,半句没让薛铖等人插上嘴。薛铖双目微眯,静看着二人演戏,魏狄多有不忿,溯辞则盯着段荀轻轻啧了一声。   等刘弘文迈开腿,段荀立即转向薛铖,抱拳道:“将军,出此大事实乃下官监管不力,索性未酿成大祸。请将军放心,此事我必会给将军、给兵马营一个交代!”说着又看了看单青,叹道:“如今天气转凉,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吧,我差人彻查此事,同时把兵马营的粮饷冬衣添补上,好歹让营里的弟兄们过冬。将军以为如何?”   “既然刺史大人都放话了,我能有什么异议。”薛铖捻了捻手指,道:“就按段大人的意思办吧。”   一旁的单青喜忧参半,抱拳道:“多谢大人。”   段荀随即高声道:“来人!带这位百夫长去领粮饷和冬衣,务必清点好,不许缺漏!”   闻声入内的衙役颔首称是,对单青比了个请的手势。单青向薛铖抱拳施礼,这才随衙役走出大堂。   待单青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段荀这才又恢复了笑脸,对薛铖道:“早听闻将军南下之时,我便差人将城里的将军府翻修了一遍,前几天刚修缮完毕将军就到了,也是巧了。三位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不如随我去将军府稍事休息,顺带看一看是否还有缺漏。”   “这兵马营……”   段荀直接打断薛铖的话,叹道:“我知将军忧国忧民,可剿匪一事急不得,得从长计议,将军也得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这繁冗事宜。况且,补拨粮饷也不是一刻两刻就能清点完的,往将军府里走一圈不碍事的。”   薛铖静静凝视段荀,看着他这副不动声色的老狐狸面孔,半晌低笑一声,道:“也好,请段大人带路吧。”   段荀面上堆着笑,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   ***   将军府位于城东延庆街上,足有四进院子,气派恢宏。从门前的石狮子到游廊上悬着的琉璃灯,无一不精,尽显奢华。   段荀十分热情地带着薛铖逛遍了将军府,把每一处景致、字画、山石的出处一一道来,听得魏狄和溯辞在后头连连咋舌。   这将军府从内到外加起来,只怕抵得上百户人家好几年的口粮了!段荀斥巨资修葺将军府,其中意思昭然若揭。   薛铖不动声色地随段荀把府邸摸了个透,见他讲得眉飞色舞还时不时附和两句,末了站在园子里负手点头道:“不错。”   段荀眼里闪过精光,面上依旧笑道:“西南比不得京城繁华,这园子恐怕连王府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能得将军一句赞赏,实在惭愧。”   “段大人不必自谦,这园子,的确很好。”薛铖睨了他一眼,笑道。   “既然将军喜欢,就安心住下吧。回头我再送些奴仆来,以供将军差遣。”段荀趁热打铁,道:“晚上我率众同僚在澄心楼摆宴,为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将军赏光。”   薛铖望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问:“城中大小官吏都会到?”   “那是自然。”段荀笑眯眯地说:“一方面为将军接风,以尽地主之谊,另一方面也好让将军认识认识衙门里的人,方便将军办事。”   “甚好。”薛铖点头,道:“段大人费心了。”   “那下官就不打搅将军休息了。”段荀躬身施礼。   薛铖似乎仍沉浸在这园子如画的风景中一般,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段荀颔首,不着痕迹瞥了眼溯辞与魏狄,这才扭头走出园子。待穿过拱门,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微微侧脸回望,蓦然冷笑一声,拂袖大步而去。   这世上还没有温柔春风吹不化的硬骨头!沙场悍将又如何,还不是看迷了眼睛。   等段荀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薛铖倏地收回目光,沉着脸向另一侧出口走去。   魏狄跟在后头,十分担忧地开口问:“将军,这宅子你真打算收啊?”   “这么好的宅子都送到我手里了,为何不收。”   “可……这真要住进来,外头的人该怎么想?!”   “谁说我要住了?”薛铖转脸睨他一眼,嘴角含笑。   “啊?”魏狄有些懵,问:“不住你收它干嘛?”   “我们初来乍到,兵马营一事已经算给了段荀一巴掌,若这个再直接拒绝,段荀必会戒心更重。”薛铖解释道:“不如顺了他的意,让他觉得我是能泡化的软骨头又如何。”   魏狄问:“那这宅子要如何处置?”   溯辞一双眼乌亮亮的,转脸问他道:“方才段大人勤勤恳恳把宅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数了一遍,你可记住了?”   魏狄茫然点头。   “那就好。”溯辞抚掌而笑,道:“赶明儿把这些都包一包,拿出去卖了,换来的银钱恐怕够兵马营吃一年呢!”   魏狄恍然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送上手的不要白不要啊!”   薛铖笑看溯辞,道:“就你鬼点子多。”   “将军敢说自己不是这么打算的?”溯辞伸手戳了戳他的腰,冲他挤眉弄眼。   薛铖却不答话,道:“走吧,咱们去兵马营看看。”   ***   兵马营位于西郊四明山上,沿路草木凋零,有田地零星散落,盖着厚厚的枯草,静候来年。   三人沿路而上,不多时便来到营地门前,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三人大吃一惊。   这兵马营乍一眼看去不似军营,倒像是什么破败荒村一般。篱笆栅栏破旧,有的还嵌着利箭,两侧岗哨塔伤痕累累,无人看守。再往里去屋舍破败,满目萧条,营中士兵衣着破旧,面容瘦削,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裹着不知哪一年冬衣坐在墙根下一动不动。   营里的人见三人走来,或好奇或警惕,但更多的却是无动于衷的木然。   薛铖环首四望,只觉痛心。   好好的兵马营,竟被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正欲寻人问一问兵马营如今境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喊:“薛将军!”   三人回身看去,只见单青牵着老马拖着一溜破烂的板车走近营里。他一见薛铖,立即丢了马鞭,三两步跑上前来,抱拳道:“将军救命之恩,兵马营没齿不忘!”言罢撩袍跪地,重重向薛铖磕了一个响头。   薛铖避而不受,连忙扶起单青,然而入手的衣料单薄,身板瘦削,令人惊痛。他将单青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我不过做了分内之事罢了,只是兵马营乃是涿州驻军,何以至如今这般田地?”   单青眸色微暗,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将军入屋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 第84章 唱戏   兵马营为涿州驻军, 由都尉曹贲统领,理应从军事方面协助刺史。然而段荀一直想将兵马营收归己用,明里暗里示好曹贲,奈何曹贲为人耿直,拒与刺史同流合污,因此得罪段荀。   段荀拉拢曹贲不成,便起了旁的心思。一方面以各地匪患严重、兵马营无暇顾全之由,增设各处官府衙役人数,甚至直接抽调兵马营士兵充任, 后因曹贲大怒这才转向别处招募。另一方面频繁命曹贲剿匪寨,却暗中克扣粮饷、处处使绊子,令兵马营吃了不少苦头。   去岁曹贲死于匪徒之手, 段荀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直至如今, 兵马营的人死得死调的调,已从起初的五百人锐减至二百人, 其中可堪用者不足半数!   单青句句道来,说到最后竟隐有哽咽之声,头颅低垂,道:“此次若不是将军,这粮饷冬衣真不知何时才能拿到。”   薛铖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 宽慰道:“放心,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单青抬眸看向薛铖,眼里尽是感激, 犹豫再三后低声道:“我早听闻将军此行为剿匪而来,说一句不敬的话,将军若真想还西南一个太平,切莫相信刺史段大人。涿州的官府早就烂到根里,这些人结党营私横行霸道,甚至和匪寨多有牵连,将军千万小心。”   “我知道。”薛铖道:“你先别想这么多,眼前要务是将兵马营安顿妥当。我初来乍到,营中的事暂时还需你费心。”   “将军放心!”单青抱拳行礼,眼里重新燃起亮光。   “时辰也不早了,你去忙吧,我明日再来清点名册。”薛铖按了按他的肩头,随后带着魏狄溯辞出屋离去。   将三人送出兵马营,单青立在营地前静静看着他们逐渐消失远去的背影,心中喜忧参半。一个浓眉大眼叼着草杆的士兵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看了看三人离去的方向,问:“那就是征西将军?”   单青颔首。   那人又问:“大哥,他靠得住么?”   “段氏一党树大根深,想要完全剪除绝非易事。”单青叹道:“但如今我们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他了,但愿他能压制住段荀吧。”   山风呜咽,从破败的营房间刮过,卷起残破的枯叶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窸窣的声音宛如哀泣。   **   做戏做全套,薛铖三人依旧回到将军府歇脚。   段荀的动作也很快,这会儿便送来十数个丫鬟奴仆,显然早有准备。好在府邸够大,薛铖将人差去打扫各处院子,避开这些耳目,带溯辞与魏狄缩进房中。   “这段荀只做区区一个刺史还真是委屈他了。”魏狄在桌边坐下,低声冷笑。   溯辞把方才在街上买的炒栗子拆开堆在桌上,摇头道:“他算盘打得可好了,闷在涿州一手遮天,可比去京里放什么大员要随心所欲多了。”   薛铖剥开一颗栗子,看着金黄的栗子肉还袅袅冒着热气,转而问:“都通知到了?”   “消息都送出去了。”魏狄正色道:“城里现在就有咱们的人。”   薛铖道:“好,让人去城里寻一处妥帖的院子,将军府不宜久住。”   魏狄看了看溯辞,问:“是不是该找两间?”   否则我和你们小两口住一块儿多不方便啊!   薛铖瞥他一眼,道:“这是给溯辞住的,我们俩明日就住去兵马营。”   溯辞举着栗子抗议:“怎么就把我丢城里!”   “你也看到了,兵马营破旧,又全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儿住过去多有不便。”薛铖顺手拿过她手里的栗子肉丢进嘴里,道:“放心,我会留暗卫给你,不会有事的。”   末了顿了顿又低声补充:“若闷得慌,就来山上玩。”   溯辞这才喜笑颜开继续剥栗子,心里却道:这上了山,下不下来你可就说了不算咯!   薛铖哪里猜不到她心里的小算盘,挑眉望她一眼,还欲说些什么,却察觉门外有衣料窸窣的声响,立刻噤声快步行至门前,蓦然拉开门喝道:“什么人!”   “哎呀!”门外传来一声惊呼,是女子娇软的嗓音,引得溯辞魏狄齐齐扭头看去。   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茜色罗裙的女子,巴掌脸水杏眸,娇娇俏俏地端着茶盘,怯生生地对薛铖道:“将军,我、我给你们送茶来了。”言罢微微垂首,似不胜娇羞。   薛铖面无表情看她一眼,随后从她手里拿过茶盘,冷声道:“这里不需要你,退下吧。”言罢砰地一声关上门,差点没摔人一鼻子灰。   溯辞啧啧而叹,“将军啊,你这前脚还没在远安城站稳,他就给你送美人来啦。”   “瞎闹。”薛铖放下茶盘,伸手在她眉心一点,道:“晚上澄心楼的宴会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你就别去了,在城里逛一逛玩一玩,等我回来。”   “唔。”溯辞吞了口栗子,十分乖觉地点头。   魏狄倒有些不放心,皱眉道:“这些老狐狸一看就没安好心,搞不好是场鸿门宴。”说着又看向溯辞,道:“溯辞姑娘,你算卦算得准,要不给将军再算一算?”   “这不用算都知道。”溯辞手上动作不停,曼声道:“空降一个大有来头的征西将军,段荀不会那么莽撞直接跟你们撕破脸,否则今日他也不用唱这一出。今夜的宴饮十有八/九就是想拉拢你们,若拉拢不成,后头才是杀招。”   “难道我们非得假意迎合不可?”魏狄有些郁闷。   薛铖道:“不必刻意迎合,能敷衍便敷衍,也别太过,留几分余地,就能争取出整顿兵马营的时间。”   思来想去如今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暂且如此应付了。   “暗卫打算怎么办?”沉默片刻,魏狄又低声问道。   “不急,先把兵马营能用的人抽出来。”薛铖低头将茶盏从内到外检查一番,确认并无问题后才倒了两杯茶,分别推到溯辞和魏狄跟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浅抿一口,道:“实在不行,就正大光明地把他们招进来。”   “招?”魏狄狐疑,“他们会让么?”   薛铖:“自然有让他们松口的法子。”   言谈之间,溯辞一包栗子很快剥得一干二净,外头的天色也逐渐暗淡下来,等到接近掌灯时分,段荀那边果然差人来请薛铖。   薛铖魏狄二人换了一身衣服,很快随侍从离开,而溯辞看了看冷冰冰的将军府,也扭头换了身装扮,偷偷溜了出门。   ***   华灯初上,远安城的夜景丝毫不逊于京城,放眼看去亭台楼阁沉浸在炫目的光华之中,有美人娇笑、豪客痛饮,街市热闹,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间,竟必京城夜市更添几分喧哗。   这座城隶属的官府是一潭不见底的黑泥,却无可否认它促成了远安城的繁华,引来了无数商贾异士。而忙于捞钱享福的官府对此必京城宽容很多,一路走下来,各道上见得光见不得光的都能瞧见一二,在灯光昏暗的小巷子里甚至还藏着不少黑市,但凡拿得出手、说得上的东西都能花钱买到。   溯辞一路逛下来大开眼界,顺道还在黑市里打听了处理古玩字画乃至山石屏风的价码,又算了算将军府里那些值钱玩意儿的件数,只觉天降横财两眼放光。   正当她心里打着金算盘,乐滋滋地往外走时,却在拐角冷不防被人拽住了衣角。她心中一凛,顿时警戒地转头看去。只见围墙的阴影里立着一个戴斗笠的人,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十分熟悉:“溯辞?”   溯辞微愣,蓦然把人往前一拽,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对方的脸,登时惊喜叫道:“阿冉?!”   徐冉立即伸手捂她的嘴,龇牙道:“小点声!”   溯辞忙不迭点头,闷声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她今日身着半旧的粗布短衣,脸上又易了容,没想到竟被徐冉认了出来。   “看身段和走路的模样眼熟,这味道……”徐冉说着倾身上前在她身侧嗅了嗅,笑道:“闻着也像你。”   溯辞一头雾水,把胳膊肘凑到鼻尖使劲闻了闻,茫然道:“什么味道?”   “糖炒栗子的味道。”徐冉摸了摸鼻尖,眼里满是笑意。   溯辞闻言大窘,小声说:“这也能闻出来啊……”   “我鼻子灵嘛。”徐冉亲热地挽上她的胳膊,同她一道往外走,“你怎么跑来黑市了?”   溯辞:“好奇呗,顺带来问问有没有人收古玩字画什么的。”   徐冉奇道:“这些东西找当铺不就成了,况且,你哪来的古玩要往黑市倒腾啊?”   “自然是有人送来、去不了当铺得偷偷处理的东西咯。”溯辞冲她挤了挤眼睛。   徐冉顿时意会,摇头道:“这要被人知道了,得气吐血。”   溯辞嘿嘿一笑,又问:“你怎么也跑来了?”   “来打听些人和事,你们这忙着应付官老爷,我也不能偷懒啊。”徐冉压低声音,道:“祁振也来远安城了,我的人在澄心楼把人跟丢了,这不来打探打探他还有什么棋埋在这儿。”   “澄心楼?”溯辞心下一惊,抓着徐冉的胳膊惊声问:“祁振在澄心楼?!”   “是啊。”徐冉没料到溯辞这么大的反应,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段荀今夜在澄心楼设宴,请了远安城大小官吏,给将军接风洗尘。”溯辞只觉一股不妙的预感从脚底爬上脑门,喃喃道:“我真该给他算一卦再让他去的……”   “你们和段荀撕破脸了?!他们着就要下手?”徐冉也吃了一惊。   “倒没撕破脸,但祁振搅进来还真不好说会出什么岔子。”言语间溯辞心念已定,拉着徐冉扭头就往没人的小巷子窜去。   等到喧嚣声隐没在夜色中,溯辞寻了个没人的偏僻角落,蹲在地上取出石子,仰起脸对徐冉道:“你帮我望望风,我算一卦,很快就好。”   徐冉知道她石阵的厉害,欣然点头应允。   借着月色,溯辞飞快布阵取血,屏息凝神看着阵中卦象变幻。等到石子重归暗淡,她才略松了口气,低声道:“幸好。”   “如何了?”徐冉问。   “不是什么大凶的卦。”溯辞站起身,拉着徐冉往澄心楼的方向走去,“只怕是段荀想来个敲山震虎,祁振未必会按他的意思走。”   征西将军对匪寨的威胁必然必对段荀的威胁更大,手握良机,难保祁振不会赌一赌运气,对薛铖下杀手。   澄心楼想必是段荀和祁龙的地盘,薛铖只带了魏狄,虽说还有暗卫,但这一步棋过早暴露必会影响日后计划。既然算出了端倪,她就不能坐以待毙。   “咱们得去搅搅局。”溯辞眼里精光乍现,问徐冉:“阿冉,看过戏班唱戏么?”   “啊?”这话题跳跃太快,徐冉有些茫然,应道:“自然看过。”   “咱俩演一出江湖神棍招摇撞骗,义士拔刀相助血溅澄心楼如何?” 第85章 搅局   澄心楼位于朱雀街最繁华的地段, 楼高四层,雕栏玉砌奢华非常。段荀包下第三层为薛铖接风,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大户齐聚于此,八仙桌上玉箸珍馐酒香四溢,人人脸上堆着笑容,注意力不在满桌佳肴,而是投向坐在段荀身旁的薛铖身上。   酒桌上觥筹交错,由段荀牵头,众人接二连三地向薛铖敬酒, 满口官话。要么贺一贺薛铖走马上任,又恭维两句刺史大人勤政爱民;要么唉声诉苦匪患如何头痛,多年剿匪无功而返、助长匪徒气焰。   薛铖波澜不惊地听着, 半句话也不多说,令那些或敲打或试探的话语尽数落空。   段荀饮一口酒, 看着薛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冷笑一声。   端着吧, 我看你能端到什么时候!   杯酒入喉,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后头的雅间,眼里暗光涌动。   雅间内没有点灯,街上的亮光透过窗子撒入屋内,照亮一隅。祁振抱着刀倚在窗边, 听着外头推杯过盏的喧闹声,十分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一个黑衣男子给他端来酒,低声道:“当家的, 这段荀要咱等到啥时候啊?”   “谁知道。”祁振拿过酒盏仰脖闷尽,啐了一口,道:“这还没怎么样呢,就把老子当枪使。”   今日他本是来找段荀商量如何应付薛铖的办法,却被段荀拉来说要先敲打震慑薛铖,再谋后计。段荀仍旧怀着拉拢薛铖的心思,一旦把薛铖拉入伙,他心心念念的驻军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囊中物。   但祁振可不这么想,他之所以和段荀达成协议,就是捏准了段荀虽在涿州一手遮天却无兵可用的软肋,一旦让他和薛铖结盟,那黑龙寨在段荀心中的分量可就没那么重了,倒戈将黑龙寨送给薛铖做军功也不是不可能。   祁振慢慢眯起眼。   但,若能借这机会杀薛铖的话……   段荀本意是想祁振佯装刺杀薛铖,伤残不论,留一命即可。为此他特意将祁振的人手尽数安插入酒楼,也未留下任何衙役守卫,就是为了方便祁振动手。   如今酒至酣处,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祁振咧了咧嘴,低声对身侧人道:“你说我要是当着他们的面把薛铖给宰了,这些官老爷会是怎么个表情?”   那人顿时笑了,道:“那不得吓得屁滚尿流的!”   祁振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道:“一会得了段荀的信号,咱们就出去宰了薛铖!”   那人连声附和,末了又有些担心地问:“可段荀让咱们留薛铖一命,这样做会不会……”   “怕什么。”祁振冷哼一声,“他想掌控匪寨,除了咱们黑龙寨,他还能依仗谁!”   “当家的英明!”   **   楼上两方各怀鬼胎,蠢蠢欲动准备动手,溯辞这边终于准备妥当,大摇大摆地走进澄心楼。   她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算命的招幡,脸上用胭脂和石黛画得黑一块红一块,背上还披着破布条似的彩衣,活脱脱一个神婆模样。   澄心楼到底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店小二一见她这幅打扮立刻上前就要赶人,被溯辞拿银子砸了一脸,趾高气昂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端上来,再来两个爽口小菜!”   见她出手阔绰,店小二立即换上笑脸,将她请入堂中坐下,脚不沾地地扭头就去准备酒菜。   她这幅扮相夸张,引来不少人侧目,溯辞恍如不觉,小心翼翼放好招幡,又将算命签筒往桌上一摆,双手并指合十,闭上眼摇头晃脑、嘴中念念有词。   她动作夸张,语速急,声音小,旁人根本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更加好奇地盯着她,堂中目光一时皆汇聚在她身上。   溯辞念了片刻,骤然睁眼大喝一声,伸手一掌击于桌案上,将堂中人唬了一跳。只见桌面轻颤,签筒震动,眨眼间一支竹签从筒中窜起,摔落桌面。   溯辞长舒了口气,小心翼翼拾起竹签仔细端详。只一眼,她勃然色变,起身惊叫道:“不好!”   一旁有看热闹的出言问:“何处不好?”   溯辞眯起眼睛看那人一眼,随后猫着腰缩着脖子把大堂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道:“我方才卜了一卦,发现此地煞气极重,冤魂盘桓不散,恐有血光之灾!”   有人不信,嗤道:“你们这种江湖骗子满口胡话,只怕是没钱充大爷,想讹店家一笔罢!”   “哼,你莫要不信,等来日吃了苦头,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溯辞冷笑一声,继续神叨叨地环视大堂,“我的卦绝不会错,此处今日必有血光之灾!”   那人还欲反驳,却听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不错,确实有血光之灾,不过这灾只怕是要应在你身上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劲装头戴斗笠的江湖侠客步入堂中。帽檐低垂,脸上一块硕大的胎记遮住了大半张脸,腰佩剑,整个人杀气凛凛,直直盯着溯辞。   溯辞这才慢慢直起腰,问:“你是何人?”   “江湖过客罢了。”徐冉答。   溯辞又道:“我与大侠素昧平生又无冤仇,何故如此咒我?”   徐冉在她身前五步外站定,咧了咧嘴,道:“不是咒你,说实话罢了。”说着缓缓拔剑出鞘,指向溯辞,“受人之托,取你性命!”   堂中食客俱惊,离得近的有些已然起身缩去远处,生怕被波及。店掌柜的见状向伙计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绕去后院搬救兵,而自己笑着走向她二人试图打圆场,奈何二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溯辞紧紧盯着徐冉,问:“何人?”   “看来你是坑的人太多,记不清了!”徐冉冷笑道:“我来提醒提醒你——是半月前你给算卦的王大娘!”话未落音,徐冉蓦然出招,直刺溯辞。   溯辞眼疾手快那过招幡挡开一剑,怒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她付钱我算卦,事后反咬我一口,你怎能仅凭她一面之词判我死!”   “死到临头还嘴硬!王大娘年迈孤苦,就靠着这点银钱度日,你竟然还诓骗她,还她倾家荡产连房子都保不住!居然还在此污蔑她反咬你,真是好不要脸!”徐冉招招凌厉,一边打一边骂。   三言两句刻画出一个昧着良心招摇撞骗的神棍形象,加上溯辞这身不伦不类的扮相,在场之人几乎即刻相信了徐冉的说辞,看向溯辞的目光隐含愤怒。   溯辞又躲开一剑,冷笑:“我凭本事赚来的,你来管什么闲事!”   徐冉再度袭来,道:“王大娘于我有一饭之恩,怎能眼见她被你这种无赖小人诓骗!”   溯辞跃上桌子,笑着拍了拍胸脯,道:“银子就在这,有本事来拿啊!”   徐冉翻转剑刃,又是一招劈去。   二人你追我跑,把大堂闹了个人仰马翻,店掌柜叫苦不迭,只盼帮手快些赶到阻止二人。楼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伸着脖子向内张望。   溯辞见闹得差不多了,瞅准时机朝楼上奔去,徐冉紧追其后。   店掌柜见状吓得面如土色,高声道:“去不得、去不得啊!”   今日刺史大人在此设宴,特地嘱咐不许任何人打搅,他连二楼都没敢放客,如今这俩人打上去,若冲撞了贵人就完了!   可惜溯辞和徐冉打的就是搅黄宴会的主意,任凭店掌柜在后头喊得撕心裂肺,只当听不见,直接窜上二楼。   二楼空空荡荡连灯也没点几盏,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打斗的样子把几张椅子摔下楼梯,扭头又往三楼奔去。   **   闹出这样的大的动静,三楼再如何热闹也听见了。   段荀微微蹙眉,薛铖则放下酒盏,问:“出什么事了?”   段荀眸光一闪,笑着给他斟满酒,道:“许是有人喝醉了耍酒疯罢,常有的事,不打紧。”   然而他话未落音,溯辞扛着凳子就闯上三楼,一见眼前的热闹景象即刻回身把凳子砸向随后而至的徐冉,徐冉想也没想一剑把凳子劈做两段,落在楼板上发出两声闷响。   众官吏大惊,段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拍案而起,怒道:“大胆!汝等何人,竟敢在此行凶!”   溯辞理都不理他,倒是徐冉抬眼瞅了段荀一眼,讽道:“一群不知民间疾苦的官老爷。”继续和溯辞缠斗。   段荀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乎立即想把祁振等人招出来收拾这两个狂徒,但为了不过早泄露底牌,硬生生忍了下来。   薛铖和魏狄相互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紧紧看着二人纠缠的身影。   这两人,看着怎么有些像溯辞和徐冉呢?她们怎么会来这里?   薛铖这边暗自纳罕,溯辞那边正闹得开心。二人左撞一个官员,右踢一个富户,正因段荀为了设计薛铖调开守卫、又不愿令祁振暴露,她二人误入无人之境,眨眼间将三楼闹得一地狼藉。   雅间内祁振等人躲在门后悄悄窥伺,一时间也不知这到底唱的哪出戏,又未等到段荀的信号,只能按兵不动。   左右闹的不是自己,看看热闹也不错。   段荀在涿州只手遮天,谁人不给他三分面,从未落至如此窘境,正气得肝疼,就见徐冉一剑削向溯辞,角度刁钻,溯辞避无可避,眨眼被刺中!   徐冉微不可觉地冲她点点头,溯辞微微侧过身避开众人视线,将事先准备好的鸡血包取出,顺着徐冉抽剑的方向快速洒出。   其余人只能看见徐冉抽剑,鲜血飞溅洒了一地,溯辞捂着胸口倒抽一口凉气,踉跄跪地,颤声求饶:“银、银子我都给你,求大侠放我一条生路!”   “这会儿知道求饶了?”徐冉冷笑,道:“昧着良心赚黑钱,差点害死王大娘,我今日必要替天行道收拾你这等小人!”说着毫不留情一剑刺去。   只听溯辞闷哼一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委顿于地。屋里的官老爷们多半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顿时变了脸色。   徐冉缓缓收剑,伸手扛起溯辞的“尸身”,转头对其余人道:“打搅官老爷的欢宴,真是对不住。这尸首就不留在这碍各位的眼了,你们继续,在下告辞!”话未落音,足下发力,三两步翻窗而出,又引来街上一阵惊呼。   闹成这样,薛铖也大概猜到了她二人的想法,眼神迅速在屋内扫过,在后头雅间门口停留了一瞬。   这会儿店掌柜的救兵才姗姗来迟,见这满屋狼藉面面相觑。段荀气得发抖,薛铖轻描淡写瞥他一眼,冷声道:“这远安城的规矩本将军今夜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匪徒大闹酒楼这么久,官府竟无人出动,最先到的反而是店老板的打手,真叫薛某大开眼界。”   言罢冷哼一声,带着魏狄踏过满屋狼藉,拂袖离去。   出了这样的事,完全打乱了段荀的计划,更无理由阻拦挽留,只能眼睁睁看着薛铖消失在楼梯口,气得一脚踹翻了凳子,怒道:“给我查!今夜闹酒楼的那个剑客到底是何人,敢挡着本官的面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   薛铖魏狄径直走出酒楼,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二人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眼熟的痕迹,想必她们已经逃之夭夭。正准备打道回府,一个胖嘟嘟正啃着糖葫芦的小孩走到二人面前,往薛铖手里塞了个东西,又一言不发地跑开。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快步走离澄心楼附近,这才松开手、展开手心的字条,只见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写着一处巷子的名字。   “去看看。”薛铖迅速收起字条,领着魏狄在城中绕了绕,这才慢慢拐去目的地。   那巷子正是一处黑市,二人前后走近狭窄的巷道,看着两边立在阴影里的各色黑市贩子,慢慢朝巷子深处走去。   越往深去灯火越暗,最后完全隐没于夜色,唯有幽冷的月光脚底蔓延。没走多久,旁边一处盖着篷布、看似堆放杂物的地方突然传出一丝动响,没等二人戒备就看见溯辞那张花猫似的脸从篷布后钻出,笑眯眯地对他们说:“哎呀,你们来啦。”说着撩开篷布一角,示意他们进来。   薛铖魏狄面面相觑,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溯辞钻进杂物堆,这才发现此处堆放的杂物和篷布不过障眼法,遮去了砖墙上的门洞,而穿过门洞,乃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徐冉正好洗完脸,鬓角仍滴着水珠,见溯辞领着他二人入内,十分得意洋洋地插着腰道:“怎么样,本当家的演技不错吧!你看段荀气得脸都绿了,看着真是畅快!”   魏狄闻言十分配合对她竖起大拇指,道:“妙!赶明儿你都能上梨园唱戏去了,再把嗓子掐一掐,指不定就是名角儿呢!”   徐冉眼一瞪,顺手就把臂弯里抄着的布巾甩向魏狄。   薛铖摇头失笑,伸手搓了搓溯辞脸蛋上的胭脂痕迹,问:“怎么突然跑去那儿唱戏了?”   “这事你们真得感谢阿冉,若不是她,你们今夜恐怕有的折腾了。”溯辞把手往身后一背,正色道:“祁振今夜就在澄心楼。” 第86章 计划   澄心楼这边宴会不欢而散, 当差的衙役急匆匆地去追查闹事侠客的下落,店伙计手脚麻利地把三楼重新收拾妥帖,偷偷睨了眼段荀黑如锅底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等到众人散尽,段荀慢慢坐回太师椅,道:“热闹看够了?”   雅间的门咿呀一声推开,祁振大步走出,道:“这不是为了保住段大人的这点小秘密么。”   “若被祁老爷子知道,四当家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段荀睨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地说。   “所以这都是为了咱们好,怎么能说是看热闹呢。”祁振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翘着腿道:“大人, 我看这薛铖还是一刀杀了来得干脆,何必这么弯弯绕绕。”   “人毕竟是沙场悍将, 我原想着若能拉拢他,就能省去这麻烦事。”段荀摇摇头, 沉声道:“今日看他的态度,恐怕又是一个宁折不弯的死脑筋。”   祁振一拍大腿,道:“那不正好,他不肯弯腰,咱们就……”他比了个落刀的收拾, 阴恻恻地说:“折了他!”   段荀捏了捏内心,低声道:“你去办吧,将军府里我安插了人, 自会助你。”   “大人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   段荀那边密谋刺杀,薛铖这里四人在院中围桌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谈,并没有把祁振这档子事太过放在心上。   如今薛铖到任,段荀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能越过他独自去干剿匪这件事,明里拉拢可应付,暗里阴招他也不虚,相较之下反而迅速重振兵马营更加重要些。   徐冉也十分赞同,道:“也就这会你单枪匹马容易着人的道,等你的人都来了,区区一个祁振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薛铖点头道:“明日我就和魏狄住去兵马营。”   徐冉问:“溯辞也去?”   “她留在城中,营里还没收拾利索,过去也不方便。”   “这倒是,不过……”她狐疑看着薛铖,问:“你不会让她一个人留在将军府吧?”   “自然不会。”薛铖将剥好的瓜子仁堆到溯辞手里,“明天给她找个合适的宅子。”   徐冉闻言眼前一亮,忙道:“还找什么啊,住这儿呐!”   三人齐齐看向徐冉,溯辞鼓着腮帮子问:“阿冉,这是你的宅子呀?”   “是啊。”徐冉伸手戳了戳她的腮帮,“不然我这大晚上的带你们私闯民宅?”   “你都在黑市置办产业啦?”魏狄嗑开一粒瓜子,将这院子打量一番,道:“瞧着不比别地的差。”   徐冉拿瓜子壳扔他,道:“我还是山大王呢,在这儿置处寨子怎么了。”   “置得好置得妙!”魏狄笑着躲开,对薛铖道:“这样也好,临时去找地方还未地能找到比这儿更合适的。”   “正巧我最近会暂时留在远安城,你们尽管去营里忙,溯辞这有我。”徐冉拍着胸脯打包票。   薛铖看了看溯辞,点头道:“也好,就麻烦你了。”   徐冉摆摆手道:“都是小事。”   溯辞终于把一大口瓜子咽了下去,端起茶碗浅抿一口,问:“你来远安城,除了祁振外还有别的事?”   “正要和你们说。”徐冉拍了拍手里的瓜子屑,正色道:“这回来远安城,主要是为了商家。”   远安城商家,薛铖和魏狄可能不知,但溯辞却是门儿清,忙问:“四夫人陆娇曾许的那户人家?”   徐冉点头:“你消息倒是灵。”   “为了摸去黑龙寨,我都打听一圈了。”溯辞支着下巴,满眼好奇地问:“商家怎么了?”   “其实还是和三月后的剿匪有关。”徐冉肃色道:“如今咱们人手够,玄铁矿也到手了,唯一缺的就是银子。寨子里有铁匠,但是要在三个月内把这么多的玄铁矿打成兵器,人手实在不足,况且还需□□、药材这些,单单靠咱们远远不够。所以我就在寻思有没有可以弄些银子的门路。”   “想从官府掏银子出来是不可能了,就算薛将军到任、拿着兵马营做由头,段荀也绝不会多给你半个铜子。刨开官府,这远安城最有钱的就是那些经商的富户。”   “商家生意遍及西南,家财万贯,十年前那件事让商家和黑龙寨结了仇,要寻求银钱上的盟友,商家最合适。”徐冉敲了敲桌面,沉声道:“我差人打听过了,当年陆娇那门亲事,是商家上门提的,说是三少爷对陆姑娘一见倾心非卿不娶。出了那档子事后,三少爷被商老爷关了足足一个月,等陆家退亲之后才放出来的,从此低低调调再没露过面。”   “几年前商老爷给三少爷娶妻,结果三少爷疯癫大闹婚宴,也亏得那位三少奶奶出身低,否则铁定要退亲。虽然这事被商家花大力气压下了,但是这个三少爷估计是真疯了。”   听完徐冉的话,薛铖沉吟片刻,道:“你是想从商家三少爷入手,拉拢商家出资剿匪?”   “不错。”徐冉点头,“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若能把陆娇从黑龙寨带回来,不管她最后会不会留在这儿,三少爷的疯病都算有一分解开的希望。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这点希望还是值得花些银子的。”   薛铖问:“你打算用什么身份去拉拢商家?”   “自然是打着你的旗号去。”徐冉伸手搓了搓下巴,“你是名正言顺的征西将军,为平匪患而来,商家定然早得到了消息。只要商家和刺史府那边没有什么牵连,咱们就可以借这个旗号暗中拉拢商家。得到他们的资助,兵器物资一事迎刃而解。”   “不失为一计良策。”薛铖颔首应允。   此事就这样敲定,明日薛铖和魏狄去兵马营,溯辞和徐冉则继续留在城中摸一摸商家的底。这两头都是不可马虎的大事,力求在段荀下死手之前扎下跟来。   夜色渐深,三更的梆子敲过,四人分头回屋歇息,薛铖和魏狄索性也歇在此处,以防祁振后手。   徐冉没有多少睡意,在床上翻滚一圈后索性爬起身出去溜达。即使是深夜,巷子里仍有一两家亮着灯的酒肆,徐冉打了一壶酒、包了一包卤花生,慢悠悠踩着围墙的影子慢慢往回走,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心情倒十分轻松。   悠哉哉钻回院子,一抬头便看见魏狄揣着手坐在院子里,见她进来惊讶道:“你也没睡呢?”   “睡不着。”徐冉仔细关好门,晃了晃手里的酒壶,道:“去打了壶酒来解解闷。你怎么也不睡,明儿还得去兵马营忙活呢。”   “心里不踏实,睡不着。”魏狄挠了挠鬓角,望着她的酒壶道:“也给我匀一口呗。”   “你有啥好不踏实的。”徐冉耸了耸鼻尖,在他对面坐下,把酒壶上扣着的酒碗翻下来,道:“懒得再跑去拿了,将就着一块儿喝吧。”说着满斟一碗酒,推道魏狄跟前。   魏狄端起酒碗一口闷了一半,将碗重新推向徐冉,皱眉道:“你说远安城都快要成段荀的后院了,这么多年怎么朝廷不闻不问、也不管管?”   “山高皇帝远,消息递不上去、除了匪患也没闹出大事,谁稀得管呢。”徐冉把剩下半碗酒饮了,又斟一碗,突然轻笑道:“估计段荀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年皇帝居然还真派了征西将军下来剿匪。”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事。”魏狄伸手拿过酒碗,自顾自喝了一口,道:“段荀都和祁振搭上线了,他会不会心一横直接越过将军把剿匪这事给办了?这样一来,将军可就真是无功而返了。”   徐冉夺过酒碗,道:“不会。”   “你怎么知道?”魏狄又去伸手拿酒碗。   徐冉半路截胡,说:“你也知道段荀把远安城当成自家后院,凭的是什么?是他脑袋上这顶乌纱帽。皇帝钦封的征西将军都到任了,他区区一个刺史敢越过皇帝旨意办事,若被薛将军捅去京城,指不定嫌弃什么浪,再来个钦差大人南下溜一圈,他不就什么都露馅了么。段荀在这种方面怂得很,你该担心的是他会来个杀人灭口,再顺水推舟把屎盆子往匪寨头上一扣,打着替薛将军报仇的旗号联手祁振把匪患平了,所有好事就都落他头上了。”   “想得倒美。”魏狄冷哼一声,劈手又把酒碗给夺了。   徐冉才喝了半口,登时就怒了,咬牙切齿道:“魏狄,你是专门来劫我的酒的吧?”   魏狄毫不犹豫地又一口闷完,末了眉眼舒展赞一句好酒,惹徐冉拿花生摔他满头满脸,这才一面笑着一面把酒碗还给徐冉。   “脸皮忒厚!”徐冉嘟囔一句,撇着嘴道:“早知道在外头喝了。”   “好啊!”魏狄一拍大腿,道:“反正也睡不着,出去喝两坛松快松快。”   徐冉连连摇头,“可别,明日还有事,要把你给喝趴了,薛铖得抓我去当苦力。改日吧。”   “那就改日。”魏狄笑道:“说好了啊,改日请我喝个痛快。”   徐冉啧了一声,抬眸盯着魏狄看了半晌,看得魏狄几乎以为自己脸上贴花了,这才幽幽道:“魏狄,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一个吃朝廷俸禄的,喊我一个山沟沟里的请你喝酒?”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看你坐拥整个苍山,连远安城都有你的房子。我呢?”魏狄一摊手,低头瞅了瞅自己,十分无辜道:“我啥也没有啊。”   徐冉一口酒差点噎了,捂着嘴瞪魏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欠抽呢?”   “我这是实话实说。”   “皮痒了?要不要给你挠挠?”   “可别,你这一爪子下来得刮一层肉,受不起。”   二人在桌边围着一只酒碗吵个没完,最后惹得屋里溯辞软绵绵地向外喊道:“冉冉,你们大半夜打情骂俏可不可以小点声嘛。”   徐冉、魏狄:……完了,将军被吵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冉:有山有房等一压寨夫婿 第87章 商家   薛铖等人一夜未归将军府, 令潜伏入府意欲行刺的祁振等人扑了个空。翌日上午,薛铖魏狄前去兵马营的消息便递到了段荀的跟前。   祁振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冷笑道:“我看这薛铖没你说的这么简单。”   “他手上只有区区一个兵马营,能翻出什么浪来。”段荀睨他一眼,道:“你莫不是怕了吧?”   “我怕他作甚!”祁振不屑道:“堂堂黑龙寨祁四爷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他一个没兵的光杆将军,扑腾不了多久。”   “那就好。”段荀点点头,“兵马营荒郊野岭的,你动起手来也方便。尽快动手解决薛铖, 以免夜长梦多。”   “放心,今夜我就带人去山上探一探。”   ***   薛铖和魏狄在城中买好被褥和修葺房屋所需的一应物资,流水般运上兵马营。单青等人又是惊诧又是感激, 忙喊上营中青壮一同来帮忙。有的清点分发被褥,有的腾出仓库囤放修葺物资, 有的已经开始搭上手脚架,呼朋喊伴准备翻修营房。   薛铖与单青仔细核对营中名单, 挑出可用之人重新编整,其余人皆编入后勤。魏狄则同营里的弟兄一道忙着翻修事宜,忙得脚不沾地。   兵马营突然有了主心骨,又是位靠得住的将军,营中士气突然间高涨起来, 就连那些老弱残兵都忍不住凑一份力。实在肩不挑手不能提的就窝去伙房,为劳碌的弟兄们准备酒水吃食。   营中物资有限,但即便是最普通的粗茶淡饭, 却令这些军士们尝出了堪比澄心楼招牌菜的滋味。   兵马营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西南各地收到消息的暗卫们也在策马扬鞭赶来的路上,有不少已经抵达远安城,低调地窝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静候薛铖的命令。   与此同时,京城的消息也递到了薛铖手里。   这几个月来,京城的局势又变了一轮。   宁王云游归京,带回来一个世外高人,说是隐居桃园的道士,道行极高,甫一入京便被带进皇宫。说起来这道士的确有几分本事,短短几日时间便把昏迷不醒的承光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得了承光帝的赏识,把这龙体交给道士调养。   太子薛昭仁又惊又怒,却更怕事情败露。他买通太医令李荣林给承光帝日常汤药中添些相克药材的事本可以瞒得滴水不漏,但如今宁王插手进来,有得了承光帝信任,万一摸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的太子位便岌岌可危。反倒瑞王薛昭珩松了口气,承光帝活的时间越长,他便有越多的时间筹谋废储之事。   可惜薛昭珩没能开心太久,苍城铸造坊爆炸失火一事不知怎的被人捅了上来,种种证据直至有人私铸大量兵器、意图谋反。京中风声顿时紧张起来,承光帝勒令大理寺连同兵部刑部彻查此事。   钦差没到苍城几天便摸出了铸造坊背后的管事,从他的府邸竟抄出了与瑞王来往书信。大理寺秘而不宣,直接向承光帝请了手谕,趁着薛昭珩在宫中与淑妃说话的功夫,直奔瑞王府邸,竟在后花园中掘出了三大箱兵器。无论制式做工,和苍城铸造坊废墟中清理出的兵器一模一样!   铁证如山,薛昭珩百口莫辩,除了拼命自述蒙冤外,竟找不出任何可驳斥书信与兵器的证据来。淑妃疯了一般跪在御书房门前求情,却惹恼了承光帝,废去妃位,被人拖回宫中、不许再踏出宫门半步。   但对于薛昭珩,承光帝终究没有痛下杀手,削去亲王封号,禁足府邸。   瑞王一派顷刻间树倒猢狲散,有些立场不稳的门客还捅出了瑞王密谋废储一事,惹来朝野震怒。纵有两三人拼命周旋,也无力回天。   得知淑妃被废、瑞王被贬的消息后,孟皇后多饮了一盏酪,低声叹了句天道轮回,然而薛昭仁心中却隐有不安。   自宁王归京后,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太巧了,尤其他在御书房中状似痛心的一句——“江山是父皇的江山,九哥糊涂,怎敢觊觎父皇的山河呢!”   他还记得承光帝听得此话后眼里如鹰一般警惕又猜疑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承光帝身上见到过了。   九五之尊人中之龙,身居那万万人之上的位子,就绝不会容许有第二人敢肖想此位,哪怕是他的儿子。被安逸岁月掩去猜疑本性的帝王,再一次因这一件事、这一句话燃起了猜忌之火。而薛昭仁无法肯定,这把火会不会有朝一日烧到他的头上,毕竟太子与皇位,不过一线之隔。   ***   薛铖平静地看完送来的书信,将信笺置于烛火上燃尽,低声道:“宁王的动作倒真是快。”   “他倒藏得好,这么多年从不在朝堂上活动,谁知这一出手就直接把瑞王给打下去了。”魏狄啧啧而叹。   “你也觉得是宁王的手笔?”薛铖问。   “太子没必要做这种事。”魏狄道:“瑞王好歹也浸淫官场多年,怎么会把苍城造的兵器埋在自家院子里,除了宁王不会有别人。”说着又压低声音道:“我看私矿和那个铸造坊估计都是他的。”   薛铖望着桌面的灰烬出神,魏狄自顾自想了一圈,心下一个咯噔,连忙问:“将军,你说宁王不会造反吧?”   如今北方边患无忧,南边又有薛铖坐镇,外患已平。宁王要真想兵变夺权,也不是不可行。   “未必。”薛铖摇头,“东陵王府尚在,他若敢兵变,就给了我们最好的借口。”   他缓缓抬眸看向魏狄,低声一字一顿道:“清君侧。”   魏狄倒吸了口气,问:“这样一来,宁王下一步会不会对王府动手。”   “他不会动王府。”薛铖道:“他只会直接对我动手。”   “有道理。”魏狄摸着下巴,神色突然一凛,道:“那要不要多调些暗卫过来保护你的安全?”   “他的手一时半刻还伸不过来,况且,刺杀是最下乘的法子,一旦失手就容易被对手反扑。”薛铖道:“按照瑞王这件事的风格,他若真要对我出手,必定是让我、让整个东陵王府身败名裂的局。”   魏狄闻言深深皱起眉头,问:“那咱们怎么办?”   薛铖慢慢收回目光,拂去桌上灰烬,道:“见招拆招吧,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先把涿州的事收拾干净再做打算。”   ***   薛铖这边气氛压抑,溯辞和徐冉倒是轻松自在。   两人一上午把远安城逛了一小圈,把商家打听了个遍。大至商家各处产业,小至商家妯娌们爱哪家的胭脂都探得一清二楚。   直至正午时分,二人在街边小酒楼歇脚,坐在靠窗的位子里看着不远处商家的绸缎庄,一边吃着烧鸡一边犯愁。   消息是打听得七七八八了,可要从何入手呢?   商家不喜与官府打交道,只在面子上把该交该孝敬的东西都做齐了,再无更深一步的瓜葛。若直接打着薛铖的名号上门,只怕也会被敷衍对待。但若不顶着薛铖的名号去,她们要如何走进这商家大宅、与商老爷对坐而谈晓以利害?   溯辞撕下一条鸡腿,十分自然地想到了老办法,神神秘秘道:“不如我再扮一回神棍混进去?”   徐冉有些犹豫,道:“可是咱们打听了这一圈,没听说商家逢年过节回上哪处庙或道观进香的呀,他们会不会不吃这一套?”   “吃不吃得试过才知道嘛。”溯辞拿着鸡腿饱蘸酱料,狠狠啃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唔,好吃!”   徐冉见状连忙去撕另一条腿,笑道:“我就说吧,这家店虽然不起眼,但这个烧鸡可是城里一绝,寻常馆子可做不出这个味道!”   溯辞三下五除把一条腿啃得干干净净,腮帮子鼓囊囊的,又伸手去撕鸡翅,含混不清地说:“还是阿冉你会吃,还有没有哪家酒肉不错的,晚上咱们再去。”   “那可多了去了。”徐冉眉飞色舞地说:“真要吃起来,能吃小半个月不重样的!”   溯辞闻言眼睛都亮了,忙不迭问:“那咱们晚上去哪?”   “我想想啊。”徐冉咬下一口肉,提议道:“不如去庆林斋吃酱肘子吧,他家掌勺的是从北边来的,酱料很是特殊,唇齿余香。”   溯辞嘴里嚼着肉,腾不出说话的功夫,只能忙不迭掉头以示同意,惹得徐冉笑她:“馋虫!”   一顿酒足饭饱,溯辞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饮一口茶清清口,还是决定扮神棍去商家试试。徐冉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随了溯辞的意思。   二人回家换了身装扮,溯辞仍旧那一副仙姑扮相,直接往商宅门口去,徐冉则蹲在不远处接应,以防万一。   商家到底是大户人家,高墙深院,朱红大门紧闭,阶前一尘不染。   溯辞在门前来回踱了几步,装模作样地把商家大门上下打量一番,摆出一副掐指算命的姿态。偶有路人经过,也不免好奇多看她几眼。   可惜溯辞把十个指头翻来覆去掐了遍,也不曾见有人进出,不禁暗自纳罕起来:这商家大白天的难道没人走动么?   又等了片刻,大门依旧紧闭无人出入,溯辞搓了搓手指,内心哀叹一声,索性上前去敲门。   门上铜辅扣响,不过多时大门便咿呀一声打开半扇,一个家丁模样的人露出脸上下将溯辞打量一番,问:“请问阁下因何事登门?”   溯辞温声笑答:“我乃云游散修,路过贵府,有要事告知商老爷。”   那家丁面色古怪地又看她两眼,道:“您稍等,容我通禀一声。”   溯辞微笑颔首,看着家丁重新关上门,胸有成竹,半点不担心。   只要能见到管事的,保准能忽悠住咯!   家丁的步子很快,没过多久,门背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溯辞清了清嗓子,略略整理衣衫,肚子里打好腹稿,准备声情并茂唱一出戏。   两扇大门被推开,溯辞浮上笑容抬眸看去,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后,只是……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   溯辞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管事指着她冷声道:“给我泼!”   门后霎时出现两个抬着水盆的家丁,一盆子残茶劈头盖脸向溯辞泼来。溯辞惊叫一声急忙闪开,饶是她动作快,也无可避免地被浇湿了衣摆。   还不等她出言质问,那管事就冷笑一声道:“江湖骗子,还想来诓骗商家,好大的胆子!”   溯辞完全不知自己到底哪里露馅了、惹恼了商家,正要开口分辩,那管家白了她一眼,大手一挥,朱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结结实实把她关在门外。   萧索的风从地面卷过,溯辞呆愣愣看着地面那一片水渍,茫然眨了眨眼。   怎么感觉……这么委屈呢?!   另一边目睹了全程的徐冉扶着墙笑得直不起腰来,看着溯辞委屈巴巴地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又是噗嗤一声,道:“虽然有点不大合适,但我真忍不住想笑哈哈哈。”   溯辞幽怨地瞥她一眼,猫在巷子里把湿漉漉的裙摆提起来拧了又拧,道:“还好泼的只是残茶,这要是泼了别的就完啦。”   徐冉笑够了,看着她裙摆上的茶渍,道:“不然去换身衣裳吧,反正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得想别的法子。”   溯辞哀哀叹口气,道:“这商家是有多恨方士啊,连句话都不听我说。”   “这就不知道了。”徐冉耸耸肩,标示她也没听说过商家和方士之间还有什么恩怨。   正当二人在巷子里思考对策时,突然看见对面商家一侧的角门开了条缝,有两人轻手轻脚溜了出来,其中一个披着宽大的斗篷,另一个丫鬟打扮,显然是主仆。二人四下打量一番,匆匆往巷子里走去。   徐冉和溯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悄悄跟了上去。 第88章 夜探   从商家偷偷跑出来的主仆二人正是三少奶奶贺兰欣和她的贴身丫鬟, 二人躲躲藏藏穿过窄巷,走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直奔城南而去。   贺兰欣在马车里绞着帕子,秀眉紧蹙,忧心忡忡。丫鬟在一旁温声劝她:“小姐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贺兰欣点点头,神色却并无舒展。   发生这样的事,让她怎能不急!   她四年前嫁到商家,虽说三少爷成亲那日疯癫大闹喜宴, 但往后也慢慢调理过来,虽成日在院子里,这几年却再没犯过病, 待她也算过得去。原以为就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过下去,谁料这小半年他的疯病又复发, 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贴药,就是不见好。发起疯来谁也不认, 一口一个娇娇,胡言乱语,一会儿说什么对她不起,一会儿又喊不如死了,颠三倒四, 着了魔一般。   前些日子二姑娘带回一个道士,说三少爷被小鬼缠身要驱鬼,老爷本是不信, 但奈何如今束手无策,只能试一试再看。谁知这道士是个江湖骗子,一碗符水喂下去差点没要了三少爷的命,卷着细软逃之夭夭。老爷大怒,勒令府上不许寻这些歪门左道、江湖郎中。   然而莫说远安城,就是整个西南有名的大夫都清了一遍,再想寻良医,便只能往京里去。然而三少爷如今这情况能撑到什么时候,谁都没有底。   贺兰欣抹了把泪,只觉心里发苦。   商家不愿声张此事,断不会张榜求能人医治,否则城里的黑市摸一圈,恐怕还有几分希望。此刻她也是六神无主,这才偷偷溜回娘家,求爹娘帮忙去黑市或找旁的路子寻一寻。   马车在贺家附近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停下,贺兰欣带着丫鬟悄悄叩开角门钻了进去。   溯辞和徐冉远远看着,又向旁人一打听便知那处宅子是商家三少奶奶的娘家。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计较。   商家是大户,下人嘴严,但贺家可未必了。   溯辞顿时觉得自己这身本事又有了用武之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徐冉看了眼她沾着茶渍的裙摆,笑道:“明日吧,你总得让人姑娘把苦水都倒干净了再去打听消息吧。何况衣裳都成这样了,有损你仙风道骨的形象啊。”   溯辞耷拉下脑袋,小声嘟囔:“我还是头一回被人泼出来呢。”   徐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下回我带你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溯辞点头,看了看脏兮兮的衣摆,仰天哀嚎:“白衣服最难洗啦!”   徐冉勾过她的肩,笑道:“那就不洗,本当家的带你买新衣裳去!”说着就拉上溯辞往最近的裁缝铺子去。   城南这一片没有城中心热闹,多了几分恬静,店家接待的客人也不多,见徐冉和溯辞上门便堆着笑脸迎上去。一面引着二人往里走,一面殷勤介绍起店里新到的好料子。   扫了眼一排排布料,徐冉问:“有现成的没?”   店家笑道:“自然有,不知两位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徐冉指了指溯辞,道:“给她挑身好看的。”   店家不着痕迹将她打量一番,比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随我来。”   二人前后上了二楼,店家将最近城里闺秀们热爱的款式花样一一摆了上来,溯辞看得眼花缭乱,倒是徐冉眼睛尖,挑中了一身浅紫绣海棠花图样的裙子,推着溯辞就去试衣裳。   溯辞体态纤秾合度,穿上正好合身,更显肤白。徐冉看着连连点头,毫不犹豫地立即付钱,把旧衣抛给店家包一包,提着盒子又拉着溯辞往首饰铺子跑。   别看徐冉一年到头都是一身利落劲装、布帛束发,她的一双手倒是巧,往那首饰铺子一坐,不由分说散了溯辞的发,亲手绾了一个随云髻,缀上珠花步摇,就连首饰铺子的老板娘都要赞一声好。   徐冉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索性把她的面具也摘了,戴上面纱,露出一双灿星般的明眸,眉间那一点红痕成了点睛之笔,饶是见多了大家闺秀的老板娘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才好看嘛。”徐冉十分满意,一面付钱结账一面道:“你就该这么打扮,瞧瞧你之前跟着薛大,他都把你养成什么样了!”语气十分嫌弃又痛心。   远在兵马营的薛铖莫名觉得鼻子发痒,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和魏狄单青商量招兵一事。   直到二人离开首饰铺子,溯辞这才低声对徐冉说:“阿冉,你误会将军啦,我以前在西境也是那么穿的。”   “西境风沙烈日条件艰苦,如今可不一样。”徐冉捏捏她的脸,昂首挺胸道:“以后有我在,包管把你打扮得美美的!”   溯辞咧着嘴瞅她,问:“阿冉你也生的好,怎么不打扮打扮自己。”   徐冉闻言张开手,在她跟前大喇喇地转了一圈,道:“当家的我就适合这扮相,扮软和了可镇不住人呐。”   溯辞道:“阿冉若穿上战甲,必定也很好看!”   徐冉搓搓下巴,脑袋里幻想了一下,嘿嘿笑道:“我也觉得。”   溯辞乐得捧腹,二人一路说笑一路瞎逛,不知不觉临近傍晚,这才拐道去庆林斋。   二人包了十多只肘子,雇了辆马车,搬上几坛好酒,慢悠悠往兵马营去犒劳犒劳辛劳一天的将士们。   待马车停在兵马营门口时,营中炊烟袅袅,正是生火做饭的时候。守门的士兵不认得他们,看了看玄服劲装提着酒肉的徐冉,又看了看她身后仙女儿似的溯辞,面面相觑。   徐冉一挥手,大大咧咧高声道:“让你们将军出来迎吧!”   守门兵一时半会也搞不清她们究竟是来寻衅的,还是什么贵人,遂差一人去通禀将军,其余人仍旧死死守着门浑身戒备。   徐冉并不在意,和溯辞现在一处静静等着,偶尔说两句笑话,逗得溯辞笑弯了眉。   没几句话的时间,薛铖赶至门口,见是徐冉和溯辞,不免有些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给你们送酒送肉来啦。”徐冉晃了晃手上的酒肉,笑道。   “费心了。”薛铖称谢,目光落在溯辞身上,亦不免有些惊艳。   士兵们见是将军的熟人,便不再阻拦,给她们让来路。徐冉走在前头,对身边的一个士兵道:“车里还有酒肉,自己去搬吧!”   几人闻言均露出喜色,却没有动,反而克制地看向薛铖。   薛铖:“是自己人,去吧,给营里的弟兄分下去。”   为首的士兵顿时喜道:“多谢将军!多谢姑娘!”言罢一礼,这才快步跑去马车上搬东西。   徐冉看着这些士兵,冲薛铖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可以啊,这一天功夫就收拾妥帖了。”   薛铖但笑不语,领着二人往营房走去。   魏狄在房中愁招兵的事正焦头烂额,一见薛铖进来脱口而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干脆抢人去吧!”   薛铖还没发话,就见徐冉冒了出来,满是戏谑道:“这才一天没见,咱们魏二长本事了啊,都干起这勾当了。要不要当家的教教你怎么抢人最快准狠?”   魏狄目瞪口呆看着徐冉,又看到了随后而入的溯辞,惊道:“你们怎么来了?”   “怎的,不欢迎?”徐冉把酒肉往桌子上一放,抱臂挑眉。   “怎么会!”魏狄立即道:“就是这儿都还没收拾好,怪乱的。”   薛铖无声瞥他一眼,拉着溯辞在另一边坐下。徐冉动手拆油纸包,眼也不抬地对魏狄道:“杵着干啥,去拿碗筷!”   魏狄诶了一声,足底生风,喜滋滋地就往外走。   薛铖神色莫辨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小子如今怎么这么听徐冉的话了?   然而也不过一瞬,这个念头被抛之脑后,他看向溯辞,温声道:“这身衣裳我似乎从来没见你穿过。”   “这是阿冉下午才给我置办的。”溯辞说了说在商家吃闭门羹的事,叹道:“还好能从贺家入手,否则还真是有些麻烦。”   薛铖道:“以后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吧,你这一套未必所有人都吃,万一遇上狠角色呢。”   “总不能事事都仰仗你一个人。”溯辞摇摇头,“这些事我能应付的来,放心。”   “总不想你涉嫌。”薛铖轻叹。   一旁的徐冉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道:“魏狄怎的这么慢!”   话未落音,魏狄举着碗筷酒盏跑了进来,麻利地摆好碗筷,笑着对徐冉说:“你们还给营里的弟兄们带了啊。”   “那是自然,总不能咱们在里头好酒好肉,他们在外头眼巴巴看着吧。”徐冉揭开酒封,倒满四杯酒,道:“都忙碌一天了,这杯酒就当祝咱们出师大捷万事顺遂。”   四人举杯,酒盏相碰,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夜,素来冷清的兵马营热闹极了。   得了薛铖的允许,士兵们燃起篝火把酒言欢,这一年堆积的不忿与寒心都在醇厚的酒中化开,那些质朴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无人不庆幸熬过这么久终于盼来了希望。   单青更是激动,举杯高歌,雄浑的歌声回荡山野,带着戎旅生涯的铿锵和坚韧,虽不是什么天籁之音,却足以令人为之振奋。   一曲终了,单青高举酒盏,遥遥向薛铖道:“薛将军,我代营里众弟兄们敬你一杯!从今往后,任凭驱谴,刀山火海,万死莫辞!”   其余众人无不激昂附和:“万死莫辞!”   薛铖立在不远处,同样举杯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这篝火燃到深夜才逐渐熄灭,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回房安歇。这群士兵虽失主将已久,但规矩却一点没丢,就是今夜这样热闹的气氛,也无一人酒醉,有条不紊地把一地杂乱收拾得干干净净。反倒是徐冉一不留神喝高了,七歪八扭地被魏狄架去歇息。   “谁让你扶了!”徐冉半眯着眼去推魏狄,嘟囔道:“我能走。”说着脚下一个趔趄就往一旁歪去。   “都这样了还嘴硬呢。”魏狄眼疾手快把徐冉捞过来,一边哄着一边架着她往房间走。   徐冉十分不满地捶他的胸口,道:“酒是我买的,你、你凭什么不让我喝了!”   “姑奶奶,你都醉成这样了,再喝明儿就等着头疼吧!”   “我的酒!”徐冉瞪他,斩钉截铁道:“你扣我的酒,给钱!不然我就去衙门告你搜刮民脂民膏!”   身为官差的魏狄头一回被一个土匪头子威胁要去告官,顿时笑出了声,道:“好好好,侠女饶命,我赔还不成么。”   徐冉这才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二百两!”   “抢钱呢!”魏狄目瞪口呆,心道这家伙果然还是个匪,喝醉了都不忘打劫。   “报官!”徐冉瞪他,顿时又扭头不肯走了。   “行行行。”魏狄拿她没办法,想着反正她喝醉了,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谁知徐冉站住脚把手往他眼前一伸,道:“给钱。”   魏狄身上哪有钱,胡乱把他的腰牌摸出来往她手里一拍,道:“给你了!”   徐冉把腰牌凑眼前一瞅,又拿牙咬了咬,顿时拉下脸把腰牌一丢,仍旧伸手怒道:“骗子!给钱!”   魏狄哎哟一声,连忙跑过去把腰牌捡回来揣好,又赶回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徐冉,道:“姑奶奶诶,这可不能乱丢。”   徐冉不依他,仍是要他给钱,一步也不肯走。   魏狄这时简直欲哭无泪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叫你要应她的话!   而徐冉见他久无反应,扭头就要往回走,七歪八扭的,嘴里还嚷着报官。魏狄一个头两个大,终于没了办法,索性把脖子里从小戴着的那块玉扯出来塞她手里,道:“给你!老老实实回去给我睡觉!”   徐冉摸了摸玉又咬了几口,这才喜笑颜开把玉揣进怀里,顺从地任他架着回房。   远处薛铖和溯辞看着二人打闹的背影,都笑了。溯辞靠在他的肩头,道:“阿冉怎么喝得这么醉。”   薛铖揽着她的腰,说:“那几坛酒都进了她的肚子,又没吃几片肉,哪能不醉。”   “不知阿冉明日起来还记不记得做过的事。”溯辞闷声笑道。   “让他俩闹吧。”薛铖轻吻她的发际,道:“我看魏狄对她倒是上心。”   溯辞深以为然地点头,道:“阿冉对魏狄也不同寻常。”   “你也看出来了?”   “但凡细心点的人都看得出来,也就他俩当局者迷了。”溯辞仰起脸道:“阿冉今日还和我夸魏狄来着。”说着清了清嗓子,学着徐冉的调调说:“魏狄这小子吧,人挺逗的,武功不错也有担当,才在寨里待了几天就混熟了,若是寨中的人,指不定能混个当家的做做。”   薛铖轻笑:“让他们自己慢慢拨云见月吧。”   此时月色正浓,趁着四下无人,薛铖附身轻吻她的脸颊,低声道:“你来看我,我很欢喜。”   “那我天天来呀。”溯辞笑得娇俏,月光在步摇的银片上折射出清光,衬着她的云鬓花颜,令人沉醉。   薛铖拥她入怀,道:“虽然想,但这里终究还是军营,如今又乱,你还是好好在城里,我也放心。”   溯辞环住他的腰,偎在他怀中,道:“那我常来看你。”   “好。”薛铖摸了摸她的衣服,问:“山上夜凉,你冷不冷?”   溯辞又把自己往他怀里缩了缩,笑道:“这样就不冷了。”   薛铖顺势圈紧了手,换了个方向,把夜风挡在背后,看着远去山林黑黢黢的轮廓,心里却无比踏实。   二人在月下相拥,重叠的身影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   兵马营虽未收拾妥当,众人能挤则挤,但仍旧给薛铖腾出了一间宽敞的主屋,说是曹贲都尉曾住的地方,虽然也不比别处好到哪里去,东西却是全的。   溯辞洗漱完正坐在桌前准备拆发髻,刚取下一朵珠花,薛铖便推门而入。白日的衣服换下,只松松垮垮披了件大氅,好在屋里生着火盆,倒也不冷。他在床沿坐下,静静看着溯辞拆卸首饰,一眨不眨。   溯辞感觉到身后灼热的视线,把步摇往桌上一放,扭头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好看。”薛铖眸光温柔,笑道:“看不够。”   溯辞索性起身走去他身旁坐下,把脸凑到他跟前,道:“喏,让你看个够。”   薛铖抚上她的脸颊,目光掠过她饱满的额头、弯弯柳眉,看向那双灿烂令人心驰的眼眸,滑过琼鼻落向她饱满浅粉色的双唇,脖颈修长,锁骨一线,衣裙包裹住玲珑的曲线,如弯弯的山溪,从领口一路流淌至足尖。   他的目光炽热而饱含贪恋,这样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不自觉地附身向她,哑声道:“夫人真美。”   这样露骨的视线令溯辞不由红了脸颊,腰却被他扣住躲闪不得,只能微微垂下眼帘,落在薛铖眼中,生出几分不胜娇羞的味道。   他低低一笑,用力一捞,将她抱至膝上,抵着她的额头问:“我记得夫人当初可是十分大胆勇猛,过关斩将杀得薛某丢盔弃甲,如今怎么反倒羞了?”   溯辞嗔他一眼,心里嘟囔:还不是因为知道你那会儿不会怎么样,如今你是尝了肉味的小狼崽,再乱来你哪会轻易放过我!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薛铖按住她的背脊,低声笑道:“夫人怕了?”   “哪有。”溯辞心虚地撇开眼,提醒他,“这可是在兵马营。”   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她的脊背一寸寸向上攀爬,薛铖抬起头,停在她唇边一寸处,道:“夫人为何要提醒我这是哪?难道夫人想做什么?”   溯辞哭笑不得地捶他,道:“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自然是和夫人你学的。”薛铖在她唇上轻咬一口,声线低哑绵长。   鼻息滚烫,如此近的距离令二人周围的空气迅速升温,薛铖慢慢解开她腰间系带,露出雪白的中衣,伸手隔着柔软的中衣轻轻贴上她的腰际。他的手滚烫,从腰间慢慢游走向上,将这热意熨满整个后背。   双唇轻触,蜻蜓点水般一下又一下擦过她柔软的唇瓣,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一点点慢慢吻上她的唇。舌尖勾勒过美好的唇形,慢慢滑入,撬开贝齿,试探着触向她的舌。   在相触的瞬间,酥麻的感觉从舌尖窜向全身,薛铖的手蓦然一紧,所有的慢动作消失不见,他紧紧将溯辞压进怀里,狠狠纠缠她的唇舌,吻得深入。屋内旖旎的气氛弥漫开来,扫去冬夜的寒凉,加上安静燃烧的火盆,竟一时间觉得发烫。   □□的味道如蔓藤般攀爬而上,溯辞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软在他怀中,发出浅浅嘤咛。薛铖这才松开她,看着她吻得发红的唇和迷蒙的双眼,微微喘息着。   溯辞软绵绵地伸手敲他,似羞似闹,惹来薛铖一声低笑,又是一番缠吻。   屋外月色正好,皎洁的月光倾洒山野,九天星子浮动,云朵游曳,在地面投下一块又一块的阴影。似乎是风的缘故,一片厚重的云彩慢慢飘来,缓缓遮去了明月的光华,天地间的亮色倏地一暗。   这样的夜晚,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同样也是杀人越货的最佳时机。   树丛中有刀光一闪而过,草木的窸窣声由远及近飞速传来!   在察觉到屋顶砖瓦一丝极细微的动响时,薛铖霍然睁眼,眼中迷乱的春色倏忽褪尽,在溯辞唇上一啄,很快松开她。溯辞红着脸喘息,投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薛铖慢慢抱住她,附耳道:“屋顶有人。”   溯辞同样神色一凛,道:“刺客?”   “恐怕是。”薛铖点头,又有些遗憾道:“今日怕是不成了,夫人,咱们改日再续。”   溯辞哭笑不得地拍他,嗔道:“说什么浑话!”   “这是正经话。”薛铖慢慢理好她的衣襟,捉了她的手在唇上一吻,低声道:“带兵器了么?”   溯辞点点,用下巴示意身侧后方的桌台。那上面正放着溯辞的袖剑,而不远处便摆着薛铖的佩剑。   “一会抱紧我。”薛铖低声吩咐,微微抬眼看了看房顶,又看向窗户,心里默默数着数。   待数到十的时候,窗子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被针扎穿,捅进来一小节细竹竿。而这一瞬,薛铖蓦然纵身而起,抱着溯辞直扑桌边!   溯辞捞过袖剑,薛铖也拿到佩剑,铮地一声,长剑出鞘,毫不犹豫对着竹节的方向一剑捅穿窗户。   那迷烟还没吹出竹节,就听一声惨叫,血溅窗纱!   薛铖放下溯辞,立即翻窗而出,外头果不其然立着七八个黑衣人,还有一个倒在地上不断抽搐。他环视一圈,冷声问:“何人?”   “取你性命的人!”其中一个黑衣人冷笑道,随即提刀削来。   与此同时,溯辞提剑闯出屋子,清叱一声加入战局。   剑影刀光缭乱,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然而即便如此,整个营地却没了旁的动响。薛铖心下一沉,但转念一想,若仅这几人,不可能杀光所有人再来寻他,十有八九是用同样的法子迷晕了旁人。   即便没有帮手,仅薛铖溯辞两人应付这些刺客倒并不吃力。   这场刺杀祁振本就抱着半试探的意思,没让自己人动手,雇了些专干这些事的杀手来。若能杀薛铖固然好,即便不能,也能知道对手的斤两,好再谋动手时机。   而这帮杀手拿钱办事自然尽力,眼看硬拼拼不过,就玩起了阴狠手段。他们这趟来不止带了迷药,什么□□暗器药粉一应俱全,加上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相互配合默契,那边绊住溯辞,这边虚招骗过薛铖,扬手就是一把迷药粉末洒出。   饶是薛铖反应快也不免迷了眼睛、呛了一口,杀手得了空子,便是剜心的一刀刺来。   “薛铖!”溯辞惊叫一声,一剑挥开挡路的杀手,顾不得身后的刀剑,飞掠而来截住那致命一刀。她身后寒芒吞吐,眨眼已至后心!   薛铖维持住一线清明,眼疾手快将那一剑斩落,眼里凶光毕露,蓦然转腕扎透了那杀手的心口!   血溅三尺。   那些杀手很快发现,即便薛铖中了迷药也是个难缠的角色,而他身边那女人中了□□居然半点事都没有,两人联手顷刻间已斩杀自己四五个弟兄,余下三人审时度势,毫不犹豫扭头就撤。   溯辞拔腿就追,却被薛铖拉住。   “追不上的。”薛铖脸色有些发白,紧紧拉着溯辞的手,道:“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事。”   “你没事吧?受伤了?中毒了?”溯辞一见他的面色就心里揪起,焦声问道。   “没事,就是不小心吸了口迷药,没什么大碍。”薛铖拍拍她的手背,道:“走,一起去看看。”   薛铖的屋子离魏狄的最近,二人直接推开魏狄的屋门,屋内还亮着一盏灯,借着灯依稀能看见床榻上叠着的人影。薛铖眉梢一挑,把溯辞拦在门外,道:“你在这儿,我去看看。”   溯辞不明所以,伸着脖子望里张望,却被薛铖捂住眼往外推了推,这才撇着嘴作罢,嘟囔道:“行,我等着。”   薛铖一脸复杂地往床边走,半途还喊了声魏狄,没有半点回应,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徐冉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酣,而魏狄……   薛铖有些想笑。   魏狄估摸着是也发现了不对劲,第一时间想遮掩好徐冉,谁知那迷药药劲起的太快,魏狄在床前就两眼一翻不省人事地栽了下去,这才有薛铖如今看见的这一幕——   魏狄半截身子正埋在徐冉胸前,腿还耷拉在床边,喊都喊不醒。   伸手探了探,确认二人无碍后他便原样不动地退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魏狄怎么了?”溯辞眨巴着眼问薛铖。   “没事,今晚他好得很。”薛铖答。   至于明日嘛……看造化了。   说完自己都笑了一声,摇摇头拉着一脸莫名的溯辞去检查旁人的情况。   一圈查下来,营中其余人皆被迷晕,索性没有伤亡。薛铖这才放下心来,又思忖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为何这些人警惕性如此之差,除了魏狄竟然全是安安稳稳躺在被窝里被迷晕的。   或许是该好好练一练了。   如此想着,便同溯辞一道回房。   不知是迷药的药效、还是此刻神经不那么紧绷的缘故,甫一迈入屋子,薛铖只觉眼前摇晃,一阵天旋地转后便失去知觉仰头栽下。   作者有话要说:  滴——急刹车【 第89章 招兵   徐冉做了个梦。   梦里她穿着新郎官的喜服, 满目都是大红的颜色,她沿着贴满喜字的走廊慢慢前行,推开一扇房门,步入屋内。   屋子是新房的模样,点着大红喜烛,桌上摆着八宝盘,放着合卺酒。她拿起喜秤走向床榻,只见床上坐着一个披着盖头的新娘,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空气中暗香浮动, 香炉里袅袅雾气升腾,给眼前的画面镀上一层朦胧的色彩。徐冉上前伸出喜秤慢慢挑起盖头,露出新娘的脸庞。   眉如远山黛, 肤似凝脂,明眸皓齿, 唇上胭脂娇艳欲滴。然而这张脸……不是魏狄么?!   徐冉吓地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嗷地叫了一声, 把喜秤一丢扭头就跑。而她身后,浓妆艳抹穿着喜服的魏狄掐着嗓子拈着兰花指,一面喊她夫君一面追了上来。   徐冉腿肚子都在打颤,一边玩命似的逃一边把诸天神佛求了个遍,奈何身后魏狄穷追不舍, 一点退却的意思也无。   梦中景象光怪陆离,一个不查便被绊了个大马趴,身后脚步已至, 徐冉骇然回头,就看见魏狄扯着帕子眨巴着眼扑了上来!   “嗷——”徐冉一嗓子给自己嗷醒了,只觉胸口发闷喘不上气,一低头就看见一个脑袋埋在胸前,压得她动弹不得。   “魏狄!!”静默一瞬,徐冉中气十足饱含愤怒和惊吓的声音直冲云霄,惊醒了整个兵马营。   刚起床坐在床沿喝水漱口的薛铖顿时喷了,一边捂着嘴一边拉着溯辞出屋看热闹。   一出门便看见徐冉举着不知哪弄来的棍子,追着魏狄满营地跑,一边跑一边骂:“你这杀千刀的给我站住!”   魏狄抱头鼠窜,嚷嚷道:“大侠!姑奶奶!那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个屁!”徐冉咬牙切齿道:“你当我瞎啊!”   梦里来吓我不说,居然还敢压着我睡?!   “我那是着了歹人的道!无心之失!”魏狄缩在合抱粗的大树后,探出脑袋试图解释,被徐冉一棍子敲了回去。   营里的人陆陆续续被吵醒,纷纷在门边探头探脑张望,时不时发出几声窃笑。   徐冉宿醉的乏累涌上,又被这么一气,只觉头疼得紧,捏着眉心连声叹气。魏狄见状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说:“要不要喝口水歇歇?”   徐冉一眼横去,吓得他立即缩了回去,冲远处看热闹的士兵喊道:“看什么看,赶紧去查查营里少没少东西!昨儿夜里营里进贼了!”围观的人这才分头散去。   溯辞从薛铖那里听说事情始末,这才笑着上前劝解,“阿冉,魏狄真不是故意的。”她拉着徐冉的胳膊,低声道:“昨夜有杀手闯进来了,各屋子都放了迷药。”   “杀手?”徐冉神色一凛,闪电般看向薛铖,见他没缺胳膊少腿,这才道:“都解决了?”   溯辞点头道:“逃了三个,剩下的都躺在后头呢。”   “去看看。”遇上这种事,徐冉半点不含糊,瞅了眼藏头露尾的魏狄,冷哼道:“回头再找你算账。”说着便随溯辞去检查尸体。   魏狄这才松了口气,慢慢从树后绕出来,挪去薛铖身侧,悄声问:“昨儿夜里来的是不是刺史的人?”   “去看看就知道了。”薛铖的目光在他脸上刮了一圈,问:“昨夜睡的可好?”   “挺……”那个好字没能说出口,魏狄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瞪向薛铖,“将军,你说什么?”   薛铖轻飘飘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负手朝溯辞他们走去,余下魏狄一人呆立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将军原来不这样的啊,现在怎么感觉蔫坏蔫坏的?   魏狄甩了甩头,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快步跟了上去。   ***   刺客们的尸首暂时放在了堆放杂物的旧屋里,徐冉将这些尸首仔细翻检一遍,起身拍拍手道:“道上的人。”   薛铖问:“你认得?”   “一模一样的衣服兵器,袖口绣着紫竹叶,是西南这一带有名的暗杀组织,拿钱办事,干净利落。”徐冉踢了踢其中一人的手腕,道:“这些是他们里最便宜的杀手,想来是祁振想试试你的深浅。”   魏狄皱起眉头,问:“将军,怎么办?”   “把这件事跟营里的弟兄们说,不要提祁振和刺史,让他们抓紧时间把营里收拾利落了,准备练兵,再找几个人把尸首处理了。”略思片刻,薛铖道:“敌在暗我在明,只能静观其变。”   徐冉往墙边一靠,抱臂道:“想把这些人练出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的人什么时候进来?”   “自然是正大光明的进。”薛铖低声笑道:“土匪夜袭兵马营,这个理由足够向刺史府提招兵一事了吧?”   溯辞正蹲在一旁捣鼓从刺客身上搜出的暗器迷药,听得此话抬头道:“以段荀如今的心思,你若直接提招兵他必会堵你回来,不如你去跟他抢人好了。”   “如何抢?”   溯辞掰着指头道:“你看,这些年各地官府增设衙役人手,削弱架空兵马营,以至现如今官府手上人手最足。将军你直接和段荀说要抽调各府衙役至兵马营,段荀必然要防你,只要你态度强硬,招兵一事他自然会提。”   “此计甚好!”徐冉附和道:“到时候把你的人混在其中,正大光明编进兵马营,让段荀吃个哑巴亏。”   薛铖欣然同意。   计策已定,四人分头行动。   魏狄去找单青商量练兵一事,薛铖整装入城往刺史府去,溯辞徐冉不宜在兵马营久留,也告辞回城。   ***   祁振雇杀手刺杀试探薛铖一事并未知会段荀,当薛铖在刺史府上说出有匪夜袭兵马营时,段荀那副堆出来的假笑脸孔不自觉地僵了一下,惊道:“竟有此事?!谁如此大胆敢袭击兵马营!营里可有伤亡?”   “托段大人的福,并无伤亡。”薛铖道:“这些人行事小心谨慎,未留下身份相关的线索。”   段荀暗地里松了口气,这才笑道:“那就好。”   “土匪夜袭军营,这在各州各县都是少有的事,不想涿州的匪寨竟如此猖狂。藐视官府朝廷,蔑视法度。此事若置之不理,有损军威,更有损官府颜面。”薛铖不徐不疾抛出话茬,沉着脸问:“段大人以为呢?”   “自然不可置之不理。”段荀心里一个咯噔,却不得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兵马营如今归将军调度,匪寨连年猖獗,以此事为由,给他们一个教训未尝不可。”   “好。”薛铖道:“既然段大人也同意,那么有一事还请大人解惑。”   段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请讲。”   “剿匪一事非同小可,西南大小匪寨百余个,想铲除或收编,都需要足量的人手。而兵马营按例军士当有五百人,我昨日清点名单,可用之人不过百人。但这些年来兵马营未有任何新兵入伍,反而是各地官府衙役人数倍增。”薛铖轻叩桌沿,目光锐利,“段大人,这是为何?”   果然这就要在本官头上动土了。   段荀内心冷笑,面上却露出无奈之色,痛心疾首道:“诚如大人所说,西南匪患猖獗,这些土匪完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视律法如无物,且个个悍勇。早先有曹都尉率兵马营四处剿匪,但收效甚微,还折损了不少弟兄。”   “大人,平心而论,剿匪一事重要,但平头百姓更看重的是安稳、是一家甚至一己的安稳。你想兵马营压不住匪寨,每每都伤亡惨重,百姓看在眼里,哪里还敢把自家儿郎往营里送呢!”   “况且,兵马营只有一个,可这匪寨可遍布西南,今日李家村遭了土匪洗劫,明日刘家屯被抢了粮食,这兵马营的弟兄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啊,总不能让各地都眼巴巴地干等着吧。”   “下官也是出于情势所迫,这才增添了各地各府的衙役人数,也好应个急不是。”   这一番话若不细想可以说是圆的滴水不漏。是啊,兵马营不争气,难道还不许别人自强了?   然而薛铖早知道段荀打的主意,也不在这上头纠缠,直接道:“段大人一番苦心,薛某领教了。不过如今陛下命我来此平匪患,必不会重蹈往日覆辙。但剿匪必须要足够的人手,既然段大人扩充各府衙役人数是为了防匪祸,那便把扩充的这些人暂时收归由兵马营统一调配吧,也省去了麻烦。”   段荀脑中警铃大作。   暂时?开什么玩笑!一旦把人给他了,哪里还能从他手里抠回来!辛辛苦苦布置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断不会轻易拱手相让。   “薛将军,你也知道大小匪寨百余个,平匪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事。”段荀正色道:“你若把各府的衙役都抽走了,万一那些土匪恼羞成怒,你让各府如何应对?置那些百姓于何地?”   薛铖内心冷笑,面上却仍旧坚持,道:“段大人放心,薛某戎马数载,这点事心里还是清楚的。把人给我,调配人手布防上,必保万无一失。”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面色冷沉,丝毫没有想商量的打算。段荀心头火起,冷声道:“恕下官直言,当年的曹都尉也是这般信誓旦旦,但结果如何,想必薛将军已经看到了。”   “段大人这是在说本将军无能,连区区小事都办不到么?”薛铖直截了当道。   我管你办不办得到,这事我就不能让你办成咯!   段荀强压住想要咆哮出口的欲望,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立场,道:“各府增派的衙役本就是应急所用,贸然抽调风险太高,薛将军不了解涿州,但本官是绝对不会看着将军往歧路上去的!”   薛铖猛一拍桌案,蓦然起身,眯眼道:“好啊,兵马营空缺半数以上军士、涿州久不设都尉一职、官府连年不曾不齐人数缺口,我明日便上书一封送去京城,我倒要看看这折子递上去,陛下是觉得段大人有理呢,还是同意薛某调配?”   段荀眉头一挑。   看来薛铖是铁了心要抽他的人了。递折子嘛,普通人他倒也不慌,这些年早将上下关节尽数打通,拦一遭便是。但薛铖出身王府,军功赫赫,颇得民心,指不定他能有别的路子上抵天听呢……   短暂权衡了一番,段荀决定让一步,赔笑道:“薛将军你也太心急,兵马营自然是要补齐人手的,下官虽不同意动各府衙役,但兵马营已有数年未曾征兵,正好借着这个空档,放榜征兵如何?”   薛铖面上不动声色,皱眉道:“征兵?这么多缺口,得征到什么时候去?”   征到什么时候可就不是我的事了。   段荀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恭维道:“将军有战神之美名,用兵如神所向披靡,以将军的名义征兵自然比往常官府征兵来得更吸引人。将军若嫌慢,下官可以请蜀州刺史同颁布征兵令,加粮饷,必可解将军所虑。”   薛铖闻言也不急着答话,重新做回椅子上,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直到段荀有些坐不住了,这才慢慢道:“也好,段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贸然抽调确实不好同各府衙、百姓交代。那边依段大人所言,放榜征兵吧。”   段荀心里的大石这才落地,拱手笑道:“好,我一会儿就让人去帖告示,将军只管选人就是。”   “有劳段大人了。”   送走薛铖,段荀立在厅前,眼神负责地看着大门的方向,摸了摸心口,嘀咕道:“怎么反而更不踏实了呢……”   不成,不能让他顺顺利利地把人补齐了,最好一个人也别收进来!   段荀目光一沉,拂袖大步朝外走去。 第90章 密诏   回到住处, 宿醉的后遗症彻底发作起来,徐冉只觉头昏沉的厉害。溯辞见她难受,亲自下厨熬粥,徐冉也不肯老实躺着,就靠在厨房门边,看着溯辞在灶台前忙碌,轻轻揉着眉心。   “不舒服就再去睡会儿,等粥好了我喊你。”溯辞一边埋头切肉丝,一边劝她。   徐冉不肯, “一个人躺屋里多闷得慌,在这儿你还能陪我说会话,说会儿就不难受了。”   溯辞笑着抬眼瞧她, 问:“今儿早上你和魏狄是怎么了?”   一提魏狄,徐冉眉梢一挑, 咬牙切齿恨恨道:“魏狄这混蛋!”却没了后话。   溯辞抿唇一笑,也不再追问, 专心切肉。   徐冉愤愤地又把昨夜的梦琢磨了一遍,摸了摸下巴,突然问:“辞辞,你觉得魏狄这人怎么样?”   “魏狄?”溯辞手下的刀一顿,想了想, 道:“人还不错,挺有意思的。”   徐冉抚掌道:“对,有意思!我也觉得, 办事有谱,人也好玩。”她抱着手臂,眯眼继续回忆,“我跟你说,当时他和我去苍城那会儿,盯人盯得可紧了,觉都睡不踏实,还总找茬跟我比划,试我的武功路数。有一回我就问他是不是铁打的人,这样折腾了一路还这么精神。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   溯辞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只见徐冉学着魏狄的样子,摆出一副被人小瞧了的模样,压低嗓音道:“这点辛苦就把人打蔫儿了,早就成沙场上的一具白骨咯。”   她顿了顿,又叹道:“那会我才知道,他经历的铁血战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溯辞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小,道:“阿冉欣赏他?”   “我早说过啦,他若生在燕云寨,现在指不定就是哪位当家的。”徐冉笑着点头,露出赞赏又惋惜的神色,道:“真想把人从薛铖手底下撬过来!”   溯辞噗嗤一声笑了,说:“燕云既然决定出山,往后你和魏狄就是同袍,还用撬?”   “你不懂。”徐冉叹声道:“我就想领会领会这小子在我手底下指哪打哪的模样。”   溯辞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这上头撬不动,换一种法子撬也未尝不可。”   徐冉没明白,追问:“什么法子?”   “自己慢慢琢磨吧。”溯辞却不肯多说,把切好的肉丝拨进锅里,又去切菜。   徐冉哪里肯依,央着她快说,溯辞存了逗她的心思,任她撒娇耍赖就是半个字都不透露,惹得徐冉磨着牙就来咯吱她。二人顿时在厨房闹了开去。   “做什么呢,这么热闹?”正笑得开心,外头传来薛铖含笑的声音。   二人立即停了手扭头看去,就见薛铖立在门边,正瞧着她们。   “将军,你怎么来了?”溯辞十分惊喜地迎上去,问:“事成了?”   “成了。”薛铖握住她的手,笑道:“段荀果然更防我抽他的人,应了招兵一事,今儿就会贴布告。”   “那就好。”溯辞眉眼弯弯,又道:“你来得正巧,粥快熬好了,你早晨也没吃什么,喝一碗再走吧。”   灶前默默搅着粥的徐冉投去一个幽怨的眼神,小声嘀咕:“这是我的粥。”   溯辞笑她:“本就煮得多,匀一碗出来罢了,少不了你的。”   徐冉继续嘀咕:“一整锅我也喝得下。”   薛铖充耳不闻,道:“夫人盛情相邀,却之不恭。”说着把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惹得溯辞抬眼嗔他。   徐冉起了一背鸡皮疙瘩,抖了抖肩继续搅和粥,腹诽:魏狄怎么忍得下去?!   不多时,喷香的粥出锅,三人坐在院里端着粥、就着两碟小菜吃的不亦乐乎。热粥下肚,从内到外透着一股舒畅热乎劲儿,连徐冉的头疼都消解了不少。   喝过粥,溯辞又端出瓜子泡上茶,三人围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薛铖问:“商家那边如何?”   “还没去呢。”徐冉道:“贺兰欣回娘家求援,贺家肯定要给闺女拿主意的,我原打算趁机去忽悠贺家,让他们出面和商老爷说。亲家出面,再加上三少奶奶的面子,商老爷不至于敷衍过去。”   薛铖闻言颔首,道:“我和你们一块儿去。”   徐冉和溯辞没料到他会如此提议,问:“你去做什么?”   薛铖抿一口茶,道:“商家不喜与官府又过多的牵扯,也不迷信,更吃过亏,不是那么好说动的。单单你们俩,虽能凭借贺家见到商老爷,到底分量不足。如今招兵一事已定,不出一日全城皆知我薛铖要招兵剿匪。商家和黑龙寨有仇,商家三少爷对陆娇执念,疯病也因此而起。况且我亲自登门,摆出诚意和威势,商家世代经商,这点趋利避害的眼力见想必还是有的。”   “说白了就是给我俩撑腰壮胆去的呗。”徐冉嗑开一粒瓜子,在清脆的声响中道:“我俩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商老爷犹豫,再把你这尊大佛抬出来,先礼后兵。若再不松口,这棋可就死这儿了。”   “不会。”溯辞一面从薛铖手里拿瓜子仁吃,一面摇头道:“商家不与官府亲近,却仍能在段荀手下把生意做起来,可见也是个圆滑不出错的人,不会把路子堵死的。况且,咱们只不过请他帮忙铸造兵甲,事成则许以厚利,双赢局面,不怕他不动心。”   “正是这个理儿。”薛铖把剩下的瓜子仁都堆到溯辞手里,拈了一粒喂进嘴中,微笑以对。   但徐冉仍有担忧,“这私自大量铸造兵甲,真捅上去可是谋逆的大罪啊!商家圆滑,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这不是还有段荀么。”薛铖毫不担心,“他这些年拼命架空兵马营,却死死捏着粮饷和官铸坊,如今我便要他一样样原封不动都吐出来。”   徐冉又问:“那矿呢?平白无故多出这么多玄铁矿,不免令人生疑。”   “矿就更好办啦,咱们再唱一出戏。”溯辞拿起杯盖轻轻一碰杯沿,合着瓷器清凌凌的声响道:“土匪猖獗夜扰民,薛将军神勇平匪寨,入山林、擒匪首,意外得藏宝地,缴粮矿、全胜归城!”   徐冉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溯辞又瞅瞅薛铖,半晌才道:“你们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看着他们二人相视而笑,徐冉赶紧喝口茶压压惊,心里无比庆幸这俩是友非敌,否则她得哭出声来!   ***   从小院出来后,薛铖的心情又慢慢沉重起来。   计划终归只是计划,如何把这桩桩件件按计划落到实处才是重中之重。   这样看来把铁矿弄进兵马营是最简单也最好做的,其次是说服商家,而最难的自然是让段荀让出铸造坊!   段荀盘踞涿州十多年,结党营私只手遮天,招兵一事尚未触及他的根本,但从他手里把铸造坊拨出来可不这么简单。   薛铖抬眸看向朗朗晴空,细想之下突然发觉剿匪和平定西南根本是两回事。   百姓苦于匪患他尚能平复,可若百姓苦于这些鱼肉乡里的朝廷官员呢?   仅凭征西将军的名号、仅凭兵马可动摇不了这些人。   或许该再寻一个帮手了。   他驻足片刻,看着云层浮动切割阳光,不一会儿收回目光,缓缓吐了口气,快步走出巷子。   ***   而兵马营这边,魏狄和单青将营中布置商量妥当,决定一边练兵一边修葺营房,分小队隔日轮换。   兵马营有了主心骨,有如迎来新生,一扫之前的沉郁气氛,逐渐活络起来。   招兵的布告虽然陆续贴出,但段荀显然不愿薛铖如意,一面让应征之人自行去兵马营报名,一面却加强了城门守备,对出城的青壮男子严加盘问,甚至干脆扣留,能到兵马营的人寥寥无几。   好在薛铖并不指望能征上多少新兵,只吩咐魏狄让暗卫乔装改扮分散前来,避免引人注目。   只是营里弟兄得知段荀暗地使的绊子后难免气愤,连单青也不免怒骂:“欺人太甚!”   “总比人都没法招要好。”魏狄安慰他,“况且这种情况下还能来兵马营的人,诚心不说,那必然也是有些本事的,就当人帮咱们筛一道好了。”   “可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把人补齐了?”单青不知道薛铖的打算自然焦急万分。   薛铖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兵贵在精良,真正想来的人,使多少绊子也拦不住。你们只管好好练兵,招兵一事不急。”   “我只是替将军不值。”单青沉沉叹气:“替兵马营不忿。”   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却被权贵压迫至此,如何甘心!   薛铖能体会到他们的感觉,不免叹道:“你们这些年着实不易,但越是处境艰难越不可乱了心境,否则正是中了对手下怀。你们把心思放在练兵剿匪上,旁的一切有我,不会让你们白白忍气吞声的。”   单青抱拳道:“兵马营能得将军统帅,不敢奢求过多。但段荀此人狡诈阴狠,党羽甚多,请将军千万小心。”   “放心。”薛铖点点头,又问:“这几年兵马营领到的粮饷兵器物资可有记录?”   “早些时候是有的。”单青面露难色,“但最近这些年上头能扣则扣,之前曹都尉还记着,等曹都尉故去,这些卷宗账册统统都被段荀的人收走了。”   薛铖闻言面色微沉。   单青又道:“账册应该都收在官署的卷牍库中,但将军若想查看怕是没那么容易,就算看到了也未必是当初那份。”   谁会把这些贪墨的证据留在手上呢,必然早早处理干净了。但查一查,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从兵马营的粮饷入手,也算不得他越权。   薛铖心下拿定主意,面上不显,颔首道:“好,你先去忙吧。”   单青应了一声,行礼退出屋子。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魏狄这才看向薛铖,低声道:“将军想查段荀贪墨军饷一事?”   “不止贪墨军饷。”薛铖道:“我要以此为引,把这根烂藤彻底拔出来。”   魏狄对此十分赞同,但亦有担忧,“将军,段荀在西南一手遮天这么多年,上头必然有门路。咱们如今连账册都没有,怎么拔?”   “那就把账册弄到手。”薛铖看向魏狄,挑眉道:“至于上头,不是有个季府么?”   魏狄眼前一亮,难抑兴奋之色,道:“将军想把季御史大人请来?”   “仅凭目前知道的这点事,请不来御史大夫。不过……”薛铖笑道:“季家不是还有个在大理寺当差的儿郎么?”   遥在京城的季舒城仰脸一个喷嚏,差点把手上的一纸密信喷飞。沈丛言十分嫌弃地往后挪了两步,瞪他道:“这可是密旨,仔细点!”   季舒城忙不迭应了,仔细折好收进怀中,恢复一脸肃容,对沈丛言道:“大人,下官不明白,陛下这是何意?”   “我且问你,身居大理寺,当秉持何等信念?”沈丛言不急着解惑,反问道。   “无愧天下,无愧苍生,无愧真相,无愧本心。”季舒城从容应答。   沈丛言闻言而笑,指了指他的胸口,道:“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这四句无愧,你可要记在心里。”   “下官绝不敢忘。”季舒城躬身行礼。   “陛下对苍城、对瑞王一案起疑了。”沈丛言摸了摸胡须,叹道:“此案为大理寺刑部兵部三司同审,陛下起疑,也亏得我这张老脸还有些分量,才得来这一纸密诏,否则你就该去大牢里给我送牢饭咯。”   “可此案证据确凿……”   “就是因为证据太确凿了。”沈丛言摇头道:“亲王谋逆,非同小可,但这证据来得太快太轻松,陛下如今想透了,这才要秘密重查此案。”   “但大理寺人才济济,大人为何要交给我区区一个寺丞呢?”季舒城不解。   “舒城啊。”沈丛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因为你姓季,因为季家是朝中难得的纯臣,和哪一方都干干净净没有牵连。”   季舒城只觉肩头重量沉沉压下,神色又严肃了几分。   “我也相信,敢一上任就拿安国公府开涮的人,有胆量、也有能力查清楚这件事。”沈丛言捏了捏他的肩,道:“去吧,此事绝密,我会替你寻个由头遮掩过去,离京之后万事小心。”   “定不负大人所托!”季舒城斩钉截铁道。   沈丛言欣慰颔首,又道:“还有一事,我不便与别人说,你额外留点心。西南那边我估摸着近期要扯出事来,你自己见机行事,回头往我这儿通个气就成。”   季舒城不太明白,只能点头称是。   沈丛言又嘱咐了几句旁的,这才将他送出门。负手站在门槛后看着这个年轻后生如飞的步履,沈丛言长长叹了口气。   西南段荀一脉只手遮天,大理寺不是没有耳闻,奈何山高水远,也未曾有事情捅上来,除了远远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如今薛铖欲在西南立足,除了平匪患外,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些人了。   好歹是曾经帮了自己一把的,顺水买个人情,权当还债吧。   只是这股清流能走到哪一步,就是个人的造化了。   沈丛言摇摇头,低声呢喃:“老了,折腾不动咯。”说着负手重新慢慢走回屋里去。 第91章 账册   入夜。   云层蔽月, 官署沉浸夜色之中,万籁俱寂。门口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晃,里头除了巡夜衙役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再无旁的动响。   待巡夜衙役走过一轮,官署西侧的墙头跃出两条人影,悄无声息落进院中。二人身穿夜行衣,蒙着面,警惕地左右张望后,拔足飞快向北掠去。   二人轻功不错, 贴墙而行,游走阴影之中,避开巡夜衙役直奔卷牍库而去。   卷牍库大门紧闭, 落着锁,并没有守卫。两人摸至门边, 一人望风,一人麻利地撬锁。不过片刻, 木门开启又悄然合上,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后,不留半点痕迹。   卷牍库内存放着涿州历年各方各面的账册、案件卷宗、地方志等,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木架上有的纤尘不染, 有的落着一层薄薄的灰,想来看守此处的人并不十分上心,颇为懒怠。二人穿过层层木架, 很快停在了摆放账册一类的架子前,交换一个眼神,分头查探。   火折子的光芒渐渐升起,照亮黑衣人的面容,露在外头的眉眼十分熟悉,正是薛铖和魏狄。   他们飞快翻检着架子上的账册,不多时便找到了属于兵马营的那一叠,抽出今年的账本快速翻阅起来。   存放在卷牍库的账册做的十分漂亮,出入明细详实,每一笔都规规矩矩挑不出错处,除了按例发放给兵马营的粮饷物资,甚至隔三差五还有将士额外的抚恤饷银,单看账面,简直要为段刺史大人称一声好官!   但薛铖和魏狄心中唯有冷笑。   兵马营的窘境有目共睹,这些记录在案、却没有真正发放到兵马营的东西统统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   薛铖啪地一声合上账本,眸光冷锐,将这本账册递给魏狄,道:“收好了,回头弄个假的拓本塞回来。”   魏狄将账册塞进怀里,点头称是。   凭这本账册和兵马营的情况一核对,便能知道这些官员从中到底克扣了多少东西,将这些证据整理出来呈去京中,应该能请的动大理寺出马。但……这并不是万全之策。   薛铖几乎能想象到段荀会用什么手段把屎盆子往故去的曹都尉身上、匪寨的头上扣,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甚至反而成了苦主。   必须还要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能一锤定音、百口莫辩的证据。   他借着火光看向一排排木架,突然想起了溯辞带回的消息——祁振在黑龙寨秘密囤了不少兵器和□□。这些东西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薛铖心念一动,又埋头翻找账册。   魏狄不解,轻声问:“将军,还要找什么?”   “铸造坊。”薛铖道:“段荀给祁振的那些兵器是官造,这样大批量的消耗进出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否则府库里的东西对不上,瞒不过上头的。”   魏狄恍然大悟,连忙埋头和薛铖一起翻查。   然而,二人将整个卷牍库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铸造坊的账册,倒是在府库的账目上看到了每月铁矿、兵器的出入情况。   兵马营自曹都尉故去后便沉寂至今,涿州各地也未有与匪寨正面交锋抗衡的记载,但铁矿却每月都在供给铸造坊,月月均有兵器入库出库的记录,来源为铸造坊,去向为兵马营和各地衙门。   兵马营自然没有得到这批兵器,想来各地衙门也领不到几回。况且,铸造坊的账册居然不在卷牍库。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猫腻!   薛铖慢慢直起身,熄了火折子,半张脸浸在漆黑的夜色中,沉声道:“账册不在这儿,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二人原路折回,重新将门锁好,悄无声息向官署外掠出。   巡夜的衙役恰好经过此地,其中一人转脸看来,只见库门紧闭,唯有铜锁在间或洒落的月光下发出暗淡的光芒,轻轻晃动着。   ***   薛铖和魏狄平安离开官署,却并没有直接回兵马营,而是转道去往徐冉的院子。   这个时辰她和溯辞都已歇下,正要沉入梦境就被人闹了起来,一张脸拉得老长,而溯辞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给他们冲茶喝。   “这大半夜的跑来,出什么事了?”徐冉饮了半盏茶,打起精神询问。   魏狄从怀中拿出账册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道:“你看看。”   徐冉的目光落至封皮时顿时精神一振,道:“你们去卷牍库了?!”   “不然还能从哪儿弄出这东西来?”魏狄支着下巴,回道。   徐冉立即去翻账册,溯辞略略扫了眼,却问:“账面应该很漂亮吧?”   “嗯。”薛铖放下茶盏点头道:“若不知兵马营实情,从这账面上看,段荀可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徐冉翻过几页,顺手把账册往桌上一摊,冷笑道:“难怪大大方方摆在卷牍库,也不怕人偷呢。”   “将军想查段荀贪腐,这账册的分量怕是不太够。”溯辞看着薛铖,温声道:“这半夜来寻我俩,想必你们还找到了别的东西吧?”   魏狄尚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徐冉闻言转头瞪圆了眼瞧溯辞,问:“你是他肚子里的虫儿吧?”   薛铖也笑了,轻咳一声,道:“东西没找到,不过发现了点线索。铸造坊的账册不在卷牍库。”   此言一出,徐冉和溯辞皆陷入沉思。这回,徐冉先有了主意,轻咬下唇,眯眼道:“这东西,我可能知道在哪。”   薛铖和魏狄对视一眼,道:“在哪?”   徐冉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溜了一圈,挺直腰杆颇是自得地嘿嘿一笑,道:“这事儿你们来找我还真找对了!远安城里头的弯弯绕绕,只要不是往死里藏的,我都知道。”   “你倒是快说。”魏狄催促。   徐冉瞪他一眼,继续道:“铸造坊的老匠人叫郭老六,年少成名被请来做工,在铸造坊足足待了三十年,如今整个铸造坊的匠人基本都是他的门徒。这三十年来涿州的官老爷不知换了几茬,他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有本事是一回事,和官老爷私底下的那点来回才是最关键的。”   “铸造坊历来都是个油水足的地方,段荀敢在这上头做假账,就说明铸造坊里一定有他的人。而郭老六这个人精敢和段荀合作,就必然留一点傍身的东西相互牵制,段荀想用此人,也一定会安他的心。”   “我猜,这账册十有八/九在郭老六的手里。”   薛铖闻言蹙眉,许久后问道:“既然你也说这是郭老六和段荀之前的筹码,恐怕没那么容易查到。”   “未必。”徐冉摆摆手道:“郭老六如今年事已高,他膝下无子女,可这铸造坊和手艺都是得传下去的,他一定有心腹弟子。年轻人未必和郭老六一样沉得住气,何况他的门下弟子众多,难免有些嘴快的,可以一探。”   她的话不无道理,薛铖思量片刻后颔首道:“如此看来,是该去铸造坊走一走了。”   “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铸造坊,不怕段荀生疑么?”徐冉想了想,却觉得并不稳妥。   “没有旁的法子了。”薛铖摇头道:“官府铸造坊,你和溯辞都插不上手,只有我出面。若再拖下去,人手够了兵器不足也是问题。况且段荀还在利用铸造坊给祁振输出兵器,反而让他有所忌惮、收敛收敛也是好事。”   溯辞闻言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懒懒说道:“让段荀警觉还有另一个好处。铸造坊有猫腻,他不敢让你插手太多,如今正在招兵,自然要给新兵配兵器。他若不想顺顺当当地把兵器给你,那就可以争一争兵马营可自己打造兵器的权力。有刺史的批文,算不得私铸,阿冉那边的事和商家的事就都有着落了。”   徐冉也想通了其中关节,笑道:“这样好,不管段荀选哪条路,对咱们来说都可以算是好事!”   “那就这么定了。”薛铖拍板道:“明日我和魏狄就去铸造坊看看,你们去探探贺家的风声,寻和合适的时机,咱们该去和商老爷谈谈生意了。”   此事既定,三人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反倒是溯辞两眼一闭往桌上一趴,嘟囔了一声困便没了声音。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薛铖把溯辞抱回房里,被她扯着衣角差点带上床,温声软语哄了半天才把这片衣角从她手中抽出,掖了掖被角,趁夜色和魏狄赶回兵马营。   ***   这夜,京城季府同样不平静。   密诏一事季舒城还是和季老太傅通了通气。等到夜半时分,季老太傅便悄悄把他请来祠堂内室,一边抱着点心碟子一边给乖孙儿出谋划策。   “苍城的事你只管放心大胆去查,无论什么结果陛下心里都有定论。”季老太傅呷了呷嘴,把半块白糖糕放回碟子,道:“不过这虽说是密诏,只怕消息已经漏出去了。你这回南下我给你几个人防身用,自己多警醒些。”   “是。”季舒城默默把目光从点心碟子上收回来,“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至于西南的事儿嘛。”季老太傅捻了捻胡子,点头道:“我同意沈丛言的看法,过不了多久想必就会传出事来。你本就是大理寺官员,如今又是钦差,有陛下密令。有些事就算不在密诏范围内,和大理寺沾上边的你都能管一管,万一捞个大案也是于朝廷有功。”   “还有啊,咱们季家书香门第,你也是个文臣,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我给你的人未必万事都能应付,若遇上狠角色,也别硬拼,你就往南逃。保住一条命,才有功夫查这些人到底想掩埋什么。”   季舒城嘴角微微抽搐。   他祖父这话弯弯绕绕的,但中心思想十分明确,就差直接跟他说:揣好你的小命,往西南投奔薛将军去吧!   “祖父,这苍城和涿州隔了老远呢,您和沈大人都这么说,可就算西南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去啊。”季舒城十分无奈。自己顶头上司不好直接反驳,但自家祖父还是能说到说到的。   “怎么轮不到你了。”季老太傅可不这么认为,两眼一瞪,理直气壮道:“你是大理寺的人、又是钦差,沈丛言都说你能先斩后奏,遇上案子你还要缩不成!”   “沈大人那是叫我见机行事。”怎么就成先斩后奏了?!   “一样一样。”季老太傅吞下一口绿豆糕,含混道:“听我的,祖父我还能坑你不成?”   季舒城腹诽:我觉得您现在就在坑我呢!   等季老太傅把点心吃了一半,见他仍有疑虑之色,终于叹口气来点拨点拨他,“舒城,我问你,为何京中闹出瑞王一案、结案后陛下又密诏重查呢?”   “有人诬陷瑞王?”   “若只是诬陷,光明正大拿证词翻案就是,何必费劲单命沈丛言密查。”季老太傅摇头道:“你只看到了表象,但这背后的事才是关键所在。”   季舒城一个激灵,心中冒出一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答案。   季老太傅替他说了:“说得好听是夺嫡,说难听了子觊父位,往逼宫的路子上走呢。”   季舒城惊道:“不至如此吧?!”   “不至如此?我问你,瑞王一案虽已结案,但那些兵器从何而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运进京城的查清了么?苍城私铸坊按书信来看可是经营多年了,但这么多年打造的兵器只有瑞王府里挖出来的那点?铸造兵器的矿石从何而来可有定论?”   三个问题问的季舒城哑口无言,然而细想之下只觉遍体生寒。   “这一案也就牵出了瑞王的几个心腹,但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仅仅凭他们做不到这三件事。”季老太傅摇头道:“陛下真正想查的,是到底是谁在京城、在他的眼皮底下布了这么大一张网,并且把这张网彻底□□。”   “所以……您让我去找薛将军,是为了……”季舒城只觉喉咙发紧。   “这张网令陛下有所察觉,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北方战祸虽平,但驻军仍在,不敢轻易调动。京中右骁卫乃陛下心腹,但毕竟是禁军,人数不足,而左骁卫虽暂归荣达暂领,但实际却被李檀打着薛将军的名号管着。李檀这小子虽说心思不差,但终归是安定侯府的人。安定侯这人贯是见风使舵,靠不住,真出什么事,也不敢保证李檀能拎得清。”   “把这些都刨去,再放眼一看,能镇得住局势的也唯有薛铖了。”话到此处,季老太傅不免叹息,“他绝不能折在西南!”   说着季老太傅放下点心,起身走到季舒城面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目光深沉而暗藏锋芒。他低声对季舒城道:“你记好了,倘若京中生变,不管西南局势如何,务必说服将军领兵还朝,以清君侧!”   他的手重于千斤,季舒城心头惊涛骇浪,却立得笔直,神色复杂地垂下眼睑,低声应道:“孙儿谨遵祖父之命。只是……孙儿更愿永不会有这一天。”   “把这点心思收起来吧。”季老太傅挪开手,淡淡道:“大厦之将倾,若还存着侥幸心理,只会倒得更快。”   说完,祖孙二人陷入沉闷的寂静之中。   很快季老太傅神色舒展,继续端起碟子吃点心,瞧着季舒城复杂又沉重的面色,拈了块糖糕给他,说:“瞧你这小脸皱的,快赶上我这个老头子了!吃块点心压压惊,咱家又不是要造反,你这一副有上顿没下顿的表情干啥呢!”   季舒城语塞,心道:我真觉得您是想造反来着!我读书多别诓我! 第92章 埋伏   天还蒙蒙亮, 铸造坊内就逐渐忙碌开来。匠人们吃过早饭陆续上工,炉火烧得很旺,风匣呼呼的声响此起彼伏,待到太阳升起,铁锤叮哐的声音、烧得通红的剑身入水的刺啦声和抡锤浑厚的吆喝声交织而起。   这声音旁人只觉得吵,但在郭老六耳朵里却是天籁一般。   他叼着旱烟,半眯着眼躺在院子老树下的藤椅上,空气里尽是炉火燃烧的燥热,以至于在冬日清晨只穿单衣也不觉得冷。   郭老六慢慢吐出一口烟, 只觉身心舒畅。   忙完这最后一单,今年的活计就算圆满收关,只等着过个好年。等再过两年, 这摊子事也能安安稳稳交给徒弟,坐享清福咯。   郭老六脑子里已经开始畅想往后要住什么样的大宅子, 徒子徒孙逢年过节来孝敬他,再把什么丫鬟奴仆都办齐了, 万事不操心,只管散步溜鸟抽旱烟,手痒了还能去赌上两把,美哉快哉!   郭老六眉目舒展,几乎要摇头晃脑哼起小曲儿。正是自得之时, 脑袋顶上却倏地移来一片阴影。他皱眉睁眼,冷不防见薛铖和魏狄立在他身侧,正低眸看着他。   郭老六不认得他二人, 但见他们衣着不凡,心里很快有了数。   这里可是官府的铸造坊,外头有人守着,能放进来的绝非凡人,而整个远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没有他不认得的。这两人恐怕就是最近到任的新官。   “二位,这儿是官府的铸造坊,寻常活计可是不接的。”郭老六揣着明白装糊涂,仍旧懒懒躺在藤椅上,悠悠说道。   魏狄一扯嘴角,直截了当道:“郭师傅,这位是征西将军薛铖薛大人,我们来只是想看看铸造坊打的兵器而已。”   郭老六这才恍然起身,行礼道:“老朽老眼昏花未认出将军,请将军勿怪。”   “郭师傅言重了。”薛铖摆摆手,目光投向后面忙碌的匠人们,道:“这么早就开工了?”   “毕竟吃的是官粮,自然要尽心。”郭老六躬身微笑以对。   薛铖点点头,随后迈开步子往里去。郭老六犹豫了片刻,还是拔足跟上,问:“段大人怎么没和将军一道来?”   “段大人公务繁忙,我不过来随便看看,何须劳动他。”薛铖目光扫向正在锤炼剑刃的匠人,问:“这些人全在打造刀剑?”   “正是。”郭老六心里有底,回得滴水不漏:“如今时近岁末,正是土匪猖獗的时候,往年段大人都会额外给各地官府分配新的兵器,以防万一。今年也不例外。”   薛铖闻言颔首,默不作声地在铸造坊溜达,各处都看了个遍。   郭老六跟在他们身后,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给附近的关门弟子比了个手势,让他速去请段大人。自己则安安静静跟在薛铖身后,又问则答,绝不多言。   溜了半圈,薛铖在库房门前停下,看着上头明晃晃的铜锁,问:“这里是囤放兵甲的地方?”   “是。”郭老六恭声道:“打好的兵器会暂时囤放在此处,一单做完衙门就会派人来清点,数够了就运走了。”   “这一单能有多少件兵器?”薛铖转脸看他一眼,状若无意问道。   郭老六八风不动,笑呵呵地说:“我这把老骨头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大好,往日衙门派人来点数都常数出缺漏,连夜赶工。幸而段大人宽宏,还肯让老头子我吃这口饭。将军这突然问数量,可真是为难我这脑子了。要不,等回头衙门来收单子,将军跟来看看?”   “我就随口一问。”薛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笑道:“郭师傅不必紧张。”说完遍不再深究库房,扭头上别处去了。   郭老六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只盼段荀能来得快一些。   ***   段荀那边得到风声后心中惊怒交加,立即向铸造坊赶来。   即便如此,等段荀赶到时,薛铖已将铸造坊各处摸了个大概。   “薛将军。”段荀强压心中怒意,道:“一清早就来铸造坊,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若知会了,哪里还能看到想看的呢。   薛铖笑答:“只是来看看罢了,何须劳动段大人。”   “将军对远安城多有不熟,下官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段荀可不这么想,直接问:“不知将军今日来铸造坊,所为何事。”   薛铖顺水推舟道:“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已经开始放榜招兵了么,待招上人手,自然也得配好兵器。这才来铸造坊看一看,看能不能给弟兄们都换上趁手的兵器。”   段荀内心冷笑,面上却颇是为难地说:“将军你也看到了,如今铸造坊正在赶制各地府衙所需的兵器。这岁末土匪猖獗得很,这批兵器怕是耽搁不得。”   “那段大人的意思是兵马营的新兵只能赤手空拳和土匪拼命了?”薛铖似笑非笑地看着段荀。   段荀脸色一沉,心想你招不招得到人还两说呢,在这儿逞什么威风,语气也重了几分,道:“薛将军,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之分,招兵人手不是一两日就能招齐的,但这土匪可不等你!兵马营人不齐他也照样在各地作威作福!你总不能让本官明知各地的难处还克扣他们防御所用的兵器吧?!”   “段大人说笑了。”薛铖面色不改,曼声道:“我自然知道大人苦心,也知这些匠人辛劳。但兵马营的刀兵一样短不得,否则何以安军心?克扣兵器物资,扰乱军心的责任,段大人怕是也担不起吧?”   段荀即刻变了脸色,几乎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他居然敢威胁我?!区区一个手上没兵的将军,居然敢威胁本刺史?!反了!   不等段荀发作,薛铖伸手拍了拍段荀的肩,力道沉沉,差点把段荀拍得一个踉跄,面上却笑道:“我知大人仁义,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也知如今铸造坊的难处,就不过多为难二位了。不如这样,铸造坊人手不足,我从营里拨点人来帮忙打下手,都是些体力活,上手也快,帮忙抓紧把这批兵器打完,也能匀出时间来做兵马营的兵器不是。”   所说之前的话只令段荀愤怒,但这一句足够令郭老六和段荀齐齐跳脚了!   在郭老六眼里,且不说薛铖身份,让这些当兵跑来他的铸造坊掺和算什么事嘛!嘴上说着都是体力活,但冶炼锻造那一样不是真正的手艺活?啥都不懂的二愣子跑来帮忙打下手,可别是来捣乱帮倒忙的吧。   而段荀则压根没想给薛铖兵器,但他这话里话外似乎已经认定要给他锻兵器了,这也便罢了,居然还想插手铸造坊?!这铸造坊这么多年被他死死捏在手里,是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断容不得他人觊觎!   二人情急之下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这可不行!”   薛铖也没料到自己这一番话居然真把两人炸了出来,眸光流转,立即反问道:“难道段大人不想给兵马营拨兵器?”   当然不想!   可惜这句话这会儿只能在心里说说,段荀强撑出笑容,道:“这是哪里的话!只是将军派兵来打下手实在不妥啊。”段荀把帽子往郭老六头上扣,“这铸造坊一直是郭师傅管着,冶炼铸造不仅是体力活还是手艺活,这些兵哪懂其中门道,万一出了岔子,他管不管、如何管?”   这话听得连魏狄都想翻白眼,而薛铖却摆出一副受教了的表情,道:“确实是我考虑欠妥。”   段荀和郭老六刚松一口气,又被薛铖接下来的话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既然如此,郭师傅的人还是照旧干活,匀个炉子、不,再搭几套炉子出来,去外头请两三个师傅单门给兵马营打兵器。既不耽搁郭师傅,也能解兵马营燃眉之急,岂不两全其美。”   美个大头鬼!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段荀气得两眼发黑,只恨没把祁振带来干脆一刀捅死他算了。然而他绞尽脑汁,一时间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把薛铖怼回去。   没时间?人都要插手帮忙挤时间了。没人手?那就去外头请人,保准不耽搁。就是不给你做?开什么玩笑呢,只要薛铖好好地在涿州一天,他就不得不认这个陛下亲派的征西将军的官衔!   进退两难,段荀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面色难看到极点。偏偏薛铖恍若不觉,好整以暇静待答复。   段荀一咬牙心一横,索性道:“铸造坊巴掌大的地方,哪里还匀得出位子来。将军既然想自行解决,索性把炉子搭去兵马营,在营里冶炼锻造兵器吧!”   这话一出,连郭老六看他的眼神都慢慢变得古怪起来。薛铖面上的薄笑逐渐收敛,肃色问:“段大人,私铸兵器可是谋逆的大罪,你这是想陷本将军于不忠不义之境么?!”   此话极重,但段荀已有了对策,将双手背在伸手,缓缓道:“无官府朝廷批准,私铸兵器的确罪同谋逆,但如今情况特殊,我批一份公文给将军,特准兵马营在此期间可在营中铸兵,这才是两全其美!”   这一番拉锯终于得到了一个令薛铖可以接受的结果,他和魏狄对视一眼,见好就收,道:“如此,便劳烦段大人了。”   话到此处,段荀也没了装模作样寒暄的心情,敷衍几句便把他们送出铸造坊。   郭老六的目光在段荀和薛铖身上来回转了几圈,不动生色地低眸继续抽起旱烟来。等二人身影彻底消失,段荀拉下脸扭头对郭老六道:“最近都把嘴关严了,事情不许出半分纰漏,否则我要你好看!”   郭老六面色不改,躬身叠声称是。段荀这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等那官服消失在视野中,郭老六慢慢直起身子走回藤椅,面露不屑之色。   要我好看?你最大的把柄可在我的手里,到时候看谁要谁好看!   ***   段荀一路怒火冲天地回到官署,把几个心腹喊来耳提面命了一番,将薛铖有意插手铸造坊之事说了一遍,告诫这些人最近都警醒些,该藏该掖的都埋好了,绝不可留下任何把柄。   看着这些人心惊胆战地应了,段荀这才略消了口气,扭头又换一身便服,匆匆去澄心楼见祁振。   祁振正在雅间里听曲儿,见段荀阴着脸进来,诧异地直起身子把歌姬遣出去,这才请段荀入座,笑道:“今儿是什么风把大人给吹来了?”说着又给他倒上一杯酒。   段荀也不接那杯酒,直截了当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解决薛铖?”   祁振愣了愣,问:“他给大人找不痛快了?”   “给我找不痛快?哼!”段荀重重一哼,道:“他今日去铸造坊了,若不是我拦下,只怕现在已经插手进来了!”   祁振闻言神色一肃,急声问:“他知道什么了?”   “不清楚。”段荀摇头,“此人不能再留了,立刻动手,否则真让他查出什么,你我都要完蛋!”   祁振知晓其中利害,不敢怠慢,他微微倾身向段荀,眸光阴狠,低声道:“我这就让弟兄们准备着!”   ***   这边阴云密布,徐冉的小院里倒是气氛轻松。   薛铖带回铸造坊的消息,令徐冉和溯辞都十分惊喜。   “这不是不打自招铸造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么!”徐冉抚掌而笑,“否则怎会把段荀逼得出此下策。”   溯辞也笑着说:“在兵马营单独铸兵器虽然费事但也有好处,一来可以防段荀从中作梗,二来能让商家神不知鬼不觉参与其中。待回头把玄铁矿‘劫’回来,也不用再过他们一手。”   薛铖颔首:“不错,这一趟虽没有探出账册相关的消息,能把兵器之事敲定,也算是意外之喜。”   徐冉笑得畅快,伸手冲着魏狄肩头重重一拍,在他倒吸气的声音中说:“等段荀看到咱们把玄铁矿运回来,得气歪鼻子!”   魏狄不满地嘟囔:“你笑人家打我做什么!”   徐冉咧着嘴冲他小声说:“你肉多,手感好。”   魏狄:?!   薛铖和溯辞见状十分自觉地往后挪了两步,给他俩让出空间。   兵器的事有了眉目,往后的便顺畅多了。溯辞和徐冉准备这两日再去贺家附近探一探风声,挑个好时机给贺家献策。薛铖得盯着段荀,尽早拿到公文,而魏狄则需准备锻造兵器所需的人和物。   搭建炉子都是小事,难就难在匠人上。燕云寨里现成的铁匠都可以挪来兵马营,除此外还需在城里或附近找一找别的手艺人。徐冉对这一片熟悉,自告奋勇愿带魏狄寻人。   四人分工明确,计划详实,剿匪的准备事项至此才算有了完整、圆满的计划,只待步步落实。   搞定这桩大事,四人心中都轻松了不少,溯辞特意留薛铖和魏狄吃过午饭再回,她和徐冉亲自下厨,烧出一桌好菜。徐冉更是把地窖里藏了几年的陈酿取出,每人满上一碗,淳厚的酒香合着饭菜的香气,勾得肚里馋虫直叫唤。   这顿饭,可算吃得格外香甜。   酒足饭饱后,薛铖不便久留,领着魏狄返回兵马营。溯辞和徐冉在后厨收拾锅碗,脸上俱带着笑意,尤其徐冉,甚至借着这点微末的酒意哼起小曲儿来,到兴头上还会捏着嗓子唱一段,逗得溯辞忍俊不禁。   此时,燕娘提着徐大娘给的包裹抵达小院,循着笑声走到厨房门口,唤道:“大当家,溯辞姑娘。”   “燕娘。”徐冉擦去手上的水珠,目光落向包裹,无奈道:“我娘又让你来送东西啦?”   “嗯。”燕娘点点头,把包裹递给徐冉,“大娘做了些酱菜,还有些衣服和碎银,让我一并给你。”   “寨里怎么样?”   “一切按计划进行,没有异动。”   徐冉颔首,道:“你来了正好,有件事要你走一趟。”   “什么事?”   徐冉:“你出去走一趟,给外头的弟兄们递个消息,把能用的人都调回来,暂时不需要在外头留那么多人手了。”   燕娘应道:“好,我知道了。”   徐冉拍拍她的肩,“辛苦。”   燕娘轻笑一声,摊开手心递到她面前。   “嗯?”徐冉不解,狐疑看她。   “大当家都觉得辛苦,那就不能光嘴上说说了,不得表示表示?”燕娘笑着揶揄。   “表示!”徐冉一拍她的手心,道:“准你歇半天,晚上尝尝咱们溯辞姑娘的拿手好菜,明儿再忙活去吧!”   燕娘笑着向溯辞抱拳道:“那就有劳溯辞姑娘,容我蹭顿饭吧。”   “只蹭饭怎么够。”溯辞放下最后一只碗,笑着走过来冲徐冉挤挤眼,“还有阿冉那坛好酒,就当为燕娘践行。”   徐冉顿时一脸肉痛地哀嚎起来:“辞辞啊,那坛酒我可是藏了好几年的,落在她手里两口就得喝没咯!”   燕娘充耳不闻,仍旧谢溯辞:“那我今日可真是有口福了。”   徐冉见二人不理会自己,想到那坛即将化为乌有的陈酿,顿时哭倒在门边。   溯辞顺手补刀:“今夜不醉不归!”   ***   薛铖这边正和魏狄策马奔向兵马营。   山风浸着冬日的冷意,阳光洒在身上也带不了多少热度。一路草木零落,只剩下长青的松柏和那些光秃秃的枝丫交错着,那些泛黄的长草低伏地面,在风中瑟瑟颤抖着。   兵器一事虽然进展顺利,但账册依然是一团迷雾。薛铖敢肯定铸造坊必有猫腻,但今日一圈粗略转下来,除了紧锁的仓库,也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而郭老六也并未过多遮掩。他也不敢肯定账册就一定藏在铸造坊中。   毕竟铸造坊依然是官府的地界,郭老六狡黠,应当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傍身之物留在别人掌控的地盘里。   只能差暗卫跟着郭老六摸一摸他的行踪再做定论了。   马蹄声和风声搅散脑中思绪,薛铖高扬马鞭,一声清叱,飞驰而出。   今日阳光正好,树影摇晃,山林似乎比平日更安静了几分。盘山小路弯曲向上,赶路的二人并没有注意到道路两旁的树丛中有人影一闪而逝。   在小路的一个拐角处,已有杀手埋伏,屏息凝神,待薛铖策马接近,便猛然拉起掩盖在土里的绳索,顿时绊住了马蹄!   薛铖反应极快,在马身刚刚向前倾下的瞬间纵身而起,拔剑出鞘!紧跟其后的魏狄及时勒马,同样持剑掠出。   与此同时,两旁林中冲出数十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刀剑,向二人围杀而来!   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快、且挑在白天动手,二人没有带额外的士兵随行,此处离兵马营仍有一长段距离,一时半刻援手难至。而祁振根本不打算给他们求援手的时间,直接以人数碾压,除了寻常使刀剑的,更有□□手在外围,哪怕武功不敌,也能将他困死。   薛铖暗道不妙,手中招式不留余地,与魏狄二人连出杀招,只求能破开一条生路!   但祁振绝不会让他们如意。   “放箭!”   伴随号令而来的是四面八方密集的箭雨,那些前一刻还在同二人缠斗的黑衣人瞬间后撤,将他们完全暴露在箭雨之下。   避无可避,薛铖魏狄后背相抵,手中的剑快如残影,将身周的羽箭一一击落。   然而一轮箭雨刚歇,那些黑衣人又蜂拥扑来,半点喘息的余地不留。纵然薛铖和魏狄武功不俗、身经百战,却也架不住这样来回的车轮战。   一具又一具的尸首倒在腿边,二人身上同样留下了伤痕。鲜红的血顺着剑脊滴落,薛铖背靠魏狄,低低喘息道:“咱们不能耗下去了。”   魏狄一剑刺穿一个杀手,点头以示同意。   薛铖的目光在黑衣人身上一一扫过,锐利如鹰,轻声道:“东北角,杀出去!”   话音方收,二人持剑纵身朝东北方掠出,一身杀气裹挟着凌厉的剑气击来,一时间镇住了那些黑衣人。   然,紧紧只是一瞬。   伴随着祁振的一声厉喝,黑衣人如梦初醒,重新向二人围来。   剑影缭乱,血色染透衣衫,腥甜的味道充斥鼻尖。薛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苦战的沙场,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半分温度,手起,剑落,招式极其简单,却是历经生死锤炼后的精粹,至击命门,锐不可当。   就连站在外圈的祁振看见,也不免心生惧意。   这种饮过万人血的刀剑,似乎天生就比旁人更锐几分。   但,可惜,他必须杀他。   祁振沉下脸,从背后箭囊摸出一支羽箭,弯弓如满月,直直对着薛铖后背。   此人若留,必为大患!   眨眼的瞬间,羽箭离弦,直射向薛铖。   薛铖听得动响蓦然回身,想也不想地一剑斩落!   然而,这一箭的力道超出了他的想象。   羽箭被一斩为二,然而距离太近,前半截箭尖竟然凭借着去势扎进了薛铖的胸口!   哐——   溯辞手中瓷杯落地,心口陡然一沉。   尚在说笑的徐冉闻声看来,只见溯辞脸色十分难看,惊声问道:“怎么了?”   “我……”溯辞抬起手按住心口的位置,突然生出一股恐惧,“不好……出事了!将军出事了!” 第93章 中毒   利箭没入胸口, 剧烈的疼痛令薛铖的动作微微一滞,而正是这停顿的瞬间令黑衣人寻得空档,一刀从身后劈来。   魏狄眦目欲裂,大喝一声,一剑将那黑衣人的胳膊齐肩斩下,飞快扶住薛铖,焦声唤道:“将军!”   这一箭虽未伤及心脉,却怕是淬过毒,片刻的功夫, 薛铖只觉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模糊,只能紧紧反握住魏狄的手,咬牙低声道:“突围!”   魏狄重重点头, 一边扶着薛铖,一边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但祁振哪里会放过这大好时机, 吟着冷笑继续弯弓搭箭,对准魏狄。   弓弦刚刚拉开, 道路另一头有一支羽箭嗖地射来!祁振瞳孔骤缩,蓦然翻身躲避,同时听见对面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呐喊声。   “将军!魏大人!”   祁振抬眼看去,只见单青带着兵马营的弟兄策马赶来。   原是兵马营修葺营房的材料用得差不多了,单青命几个士兵下山采办, 路遇此景,连忙回营搬来救兵,恰好赶到。   祁振目光微沉, 轻啐一口,却不愿在此纠缠,见好就收。   “撤!”祁振沉声下令,带领剩下的人飞快没入山林。   反正箭上有毒,薛铖绝活不过今天!   单青率兵赶到,一边命士兵去追捕杀手,自己则快步走来接住薛铖,焦声问:“将军还好么?”   此时薛铖只觉两耳嗡鸣,眼前的色彩慢慢流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魏狄不敢耽搁,一边说:“将军中箭了,快回营!”一边将薛铖扶上马,随后翻身而上,带着薛铖策马而去。   单青又吩咐两人去请大夫,扭头跟上魏狄的步子。   等回到营地,薛铖已然昏迷不醒!   普通的箭绝不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势,魏狄心道不妙,把薛铖搬进房中,立即差人分头准备热水烈酒匕首等一应物品,亲自为薛铖取箭。   单青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不安地双手来回交握,紧紧盯着魏狄。   魏狄撕开染血的前襟,心下一沉,“果然有毒。”随后头也不回的吩咐单青:“去把营里所有解毒的药草都拿来!”   单青即刻照办。   与此同时,溯辞徐冉二人策马上山,途径打斗之地,看见地上的尸首和斑驳血迹,心头一凛。   “果然出事了……”溯辞喃喃,随后清叱一声,扬鞭策马,朝兵马营飞奔而去!   ***   房中一片寂静,魏狄小心翼翼的取出箭头,飞快止血,但面色反而更加紧张起来。此时伤口附近的血已呈黑色,先前取箭流了那么多血也不见变化,他不敢一味放血,只能先止住再试试解□□。   “大夫还没到么!药呢!”魏狄愤愤一锤床沿,怒道。   门外有士兵揣着药瓶急匆匆赶来,刚要张口说话就听见外头传来溯辞的声音:“将军呢!”   魏狄神色一喜,蓦然起身。   此时溯辞和徐冉奔入屋内,魏狄十分自觉地让至一旁。溯辞抢身上前,目光触及那狰狞的伤口和发黑的血迹,心头一颤,问:“将军如何了?”   “没有伤及要害,但是……”魏狄垂眸沉声道:“箭上有毒。”   溯辞闻言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解毒丹塞进薛铖口中,伸手探向他的腕间,不过片刻,她眉心紧拧,沉声道:“拿碗来。”言罢抽出匕首在腕间一划,鲜血顷刻涌出。   魏狄忙递上碗,看着鲜血滴入碗中。待接够小半碗血,溯辞飞快收手止血,坐在床沿半扶起薛铖,慢慢将这小半碗血喂入他的口中。   其余人不知溯辞此举何意,面面相觑,此刻却不敢多言。   待半碗血入腹,溯辞这才低声道:“我的血能压制住他体内的毒,但此毒极为凶险,到底能不能解毒,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魏狄微微松了口气,道:“能暂时压制住就好,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溯辞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解毒丹可解百毒,再加上她的血,若依然无法解毒的话,只怕寻常大夫也束手无策。   不过多时,士兵领着大夫匆匆入屋。年迈的老大夫上前给薛铖诊脉、查验伤口,反复验看后叹息着摇了摇头,起身对众人道:“伤口倒不碍事,只是将军身中剧毒,这种毒老朽也只见过一次,中毒之人两个时辰内必毒发身亡,无药可解。”   魏狄闻言顿时红了眼,怒道:“大夫你可诊清楚了?!这种话岂能乱说。”   “这位大人稍安勿躁。”老大夫继续道:“这毒虽无药可解,但我方才给将军诊脉,发现他的脉象还算平稳,想必是已经服用过某种解毒的丹药吧?”   “不错。”溯辞道:“我见此毒来势汹汹,以防万一先喂了解毒丹。”   “那就是了。”老大夫点点头,“解毒丹暂时压制住了毒性,应无性命之忧,但是能不能醒来,就要看造化了。”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溯辞急声追问。   老大夫无奈摇头,道:“能有可压制毒性的解毒丹已是上天眷顾,此毒恕老朽无解。不过我倒是能开一副方子,说不定有助于慢慢化解毒性、令将军早日醒来。”   魏狄还想说什么,却被溯辞拦下,“请开药方吧。”   待拿到药方,溯辞又差魏狄去抓药,遣散屋内所有人,独自一人守在薛铖身边。   外头魏狄交代好抓药一事,追捕杀手的士兵正好归来,然而却未能抓到人。魏狄怒火中烧,勒令营中上下不可将薛铖中毒昏迷一事外泄,否则军法处置。单青亦知其中利害,协助魏狄安抚军心。   一圈事交代完毕,魏狄赤红着眼,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恨声道:“都怪我!太掉以轻心了!”   “事情都发生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徐冉沉声道:“不如想想后续该如何应对吧。”   二人对视一眼,扭头重新走进屋里。   溯辞正好卜完一卦,沉着脸收拾石子阵。徐冉见状上前按了按她的肩头,低声问:“如何了?”   “三天。”溯辞紧紧捏着石子,道:“三天后他若醒不来,我就得换别的法子了。”   “将军有救?!”魏狄眼里腾起希望。   “有救。”溯辞闭了闭眼,起身看向徐冉和魏狄,一字一顿道:“将军的生死你们暂且不用担心,铸兵器、招兵一事绝不能因此耽搁。杀手是祁振的人,段荀必然已经得到消息,你们今天才拿到兵马营可铸造兵器的权力,若段荀此刻反悔不给公文,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敢?!”魏狄额上青筋暴起,攥着拳头扭头就走,“我这就去找他拿公文!”   “魏狄。”溯辞喊住他,说:“段荀若以将军重伤之事为由拒绝给你,你就告诉他将派人上书入京,请大理寺来详查此案。”   魏狄重重点头,向溯辞抱拳一礼,随后快步离去。   徐冉忧心忡忡地看向溯辞,问:“有用么?”   “只要将军还有一口,段荀就不得不忌惮征西将军的名头。”溯辞道:“他的计划就是杀了薛将军,在京里的钦差赶来之前把浑水泼给匪寨,再联手祁振打着捉拿凶手的名头剿匪,彻底毁灭证据。等到钦差赶来,案子结了、证据没了,就撼动不了他半分了。”话到此处,溯辞灵光一现,忙问:“路上那么多血迹,对方一定也死了人,尸首呢?”   “单青带回来了。”   “那就好。”溯辞松了口气,“务必仔细查验尸首,妥善保管,以防有人毁尸灭迹。”   徐冉:“放心,交给我吧。”   “其他的事我也插不上手了,辛苦你和魏狄,务必保证按原计划进行。”   徐冉心有不忍,上前轻轻抱了抱溯辞,低声道:“放心,薛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溯辞点点头,缓缓把头埋进她的肩窝,只觉眼眶酸涩得厉害。   ***   这时,魏狄带着七八个人一身杀气腾腾地闯进官署。段荀得了祁振的消息心情十分舒畅,正哼着小曲准备烧了公文,然而文书还没拿起来,门就被魏狄一脚踹开,吓得他往后一退,差点跌进椅子里。   “魏狄?!”待看清对方的脸,段荀又惊又怒,道:“光天化日你带兵闯进官署想做什么!”   “段大人慌什么?”魏狄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桌前,道:“我不过是奉了薛将军的令,来取公文而已。”   “薛铖?”段荀脱口而出:“他不是遇刺了么!”   魏狄面色瞬间狰狞起来,一拍桌案,倾身上前道:“段大人这是哪儿得的消息?”   段荀发觉自己嘴快了,连忙补救道:“这、我……本官是得守卫的禀告,说城郊有贼人出没,薛将军与贼人缠斗不幸遇刺。”   “段大人消息可真是灵啊。”魏狄一张脸都快贴到段荀面前,咬牙切齿道:“托大人的服,将军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段荀被他逼着连连后退,膝窝碰上椅子边缘,一屁股坐了下去,惊声道:“不可能!”   “少废话!”魏狄懒得和他纠缠,厉声问:“公文呢!”   段荀下意识地瞥向桌上写好的公文,魏狄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抢先一步抢过公文,打开略扫一眼,冷笑道:“这不就是么。”   段荀猛地起身就要抢,嘴上怒道:“魏狄,你大胆!薛将军遇刺生死不明,你身为副将难辞其罪!不去好好查探线索,却闯进官署抢夺公文,想造反么?!”   魏狄冷笑一声,伸手从怀中取出将军令牌,重重往桌上一拍,道:“段大人,我且问你,征西将军官居几品?”   他一身杀气凛冽,加上这枚将军令牌,让段荀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梗着脖子说:“三品。但这……”   “朝廷三品大员于涿州遇刺。”魏狄直接打断他的话,问:“敢问这分量,够不够大理寺来跑一趟的?”   段荀顿时瞪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薛铖已死,他大可打着刺史的名头强压此事,但若没死……   在他出神的片刻,魏狄收好公文,恨恨瞪他一眼,扭头大步离去。余下段荀怔怔地立在桌案后,半晌才回过神,抄起桌上茶盏怒砸向地面。   薛铖身中剧毒无药可解,绝对救不活!就算拿了公文又有何用!待薛铖一死,我看你们还如何张狂! 第94章 解毒(1)   段荀这里憋了一肚子火, 祁振少不得又吃一顿数落,随后派人盯着兵马营的动静。然而直到暮色四合,兵马营与往常无异,没有任何异动,甚至还忙活着搭造铸兵器的炉子,令祁振诧异万分。   又差人去城里将今日出诊的大夫打听一圈,这才得知薛铖大难不死。   “真是命大。”祁振沉着脸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很快做出决断,“去知会弟兄们一声, 今夜再入兵马营,必须了结薛铖!”   ***   兵马营内灯火通明,将士们连夜赶工忙碌。   薛铖仍旧昏迷不醒, 溯辞坐在床前慢慢给他喂下一碗汤药,拿帕子轻拭嘴角, 又探了探脉象,眉宇间忧色浓郁。   即便如今解毒丹和血的药效已完全发挥出来, 但薛铖的情况并未好转多少,想要彻底拔除余毒,只怕真的得另寻他法。   沉思之际,屋门推开,徐冉端着清粥小菜入内, 温声唤她:“知道你没胃口,弄了些清淡的来,多少吃一点。”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托盘给溯辞递筷子。   溯辞接过筷子, 对她露出一丝笑容,起身坐去桌边慢慢喝粥。徐冉坐在她身侧,一副不看她吃完决不罢休的模样。   半碗粥下肚,溯辞突然抬头问:“阿冉,你对西南熟悉,可曾听说过有什么名医么?”   徐冉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皱眉道:“西南这地方偏僻,又乱,像今日那个资历深的老大夫倒是有,但所说有名号的名医,还真没听说过。”   溯辞咬一口菜心,眉头微蹙,叹道:“这么等下去也不是法子。”   她不敢保证薛铖三天内一定能醒来,若醒是万幸,若不能醒,也不能干等三天。   “不如……”徐冉想了想,低声提议道:“去黑市看看?”   “黑市?”溯辞不解。   “黑市鱼龙混杂,但也有不少确实有本事的人,说不定会有什么擅□□的人,能指点一二。”   溯辞立刻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道:“这倒是个法子!什么时候去?要准备点什么?”   徐冉指了指她的碗,“先把饭吃了。”   溯辞唔了一声,风卷残云般把清粥小菜扫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正襟危坐,眼巴巴瞅着徐冉。   徐冉哭笑不得,说:“你先别急,黑市就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了,今夜不是去的时候,等明儿夜里吧。”   溯辞有些疑惑,然而仔细想想也明白了其中关节。   这场刺杀目的就是为了取薛铖性命,段荀和祁振必然会紧盯兵马营的情况,老大夫看诊之事他们一查便知,很快就会知道薛铖只是昏迷,这些人必会趁此机会再次来袭。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沉思之际,魏狄扣门而入,将伤药和换用的棉布放在床边,转头对溯辞和徐冉道:“铸兵器的匠人已经请到了几位,明日单青会继续去城里打听,应该很快就能开工。”说着又看了眼昏迷的薛铖,叹道:“将军如今这样,商家的事……”   “商家必须尽快拉拢。”溯辞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铸兵一事段荀必会再从中作梗,得在他们闹得满城风雨前拉拢商家,否则以商老爷的作风,很可能会对我们敬而远之。”   “但将军无法出面,商家会同意么?”魏狄蹙起眉峰。   “拿将军印去。”溯辞道:“只要征西将军的位置还稳当当地在这儿,就有足够的分量。”   魏狄伸手捏了捏下颌,略思片刻,点头道:“行,明日我去试试。”   徐冉:“我和你一起去,不论贺家或商家,我都更熟悉。”   魏狄看向溯辞,有些不大放心独自留她在军营。   看出他的忧虑,溯辞仰脸笑道:“我应付得来,你带上阿冉,有个帮手也好。”   没等魏狄做出决定,屋外头突然传来士兵高声厉喝的嗓音:“什么人?!”紧接着便是刀兵相接的清脆声音。   三人心下一凛,齐齐看向屋门方向。   “溯辞你守好将军,我和魏狄去看看。”徐冉率先起身,低声吩咐一句便和魏狄快步出屋。溯辞走到榻前坐下,剑横膝头,将薛铖护在身后,警觉地盯着门口。   这时候不能再出岔子了!   外头的杀手已和士兵缠斗一处,好在魏狄徐冉早有布防,这才没让那些杀手再潜进营房。   祁振本想故技重施再放毒箭,不料兵马营早有准备,令□□手埋伏四周,在对方出手前先行射杀,就连祁振也肩头中箭。   伤口处又麻又痛的触觉让祁振心头警铃大作,而天色太暗又不好检查伤口,更让他怀疑兵马营是否也在□□上做了手脚。眼见陷入苦战难以接近薛铖,祁振一咬牙下令撤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潜伏而来的杀手们很快撤离,只余下来不及搬走的尸首。   以防对方调虎离山,魏狄并未穷追,而是下令将士们回防,务必将兵马营守得丝风不透。   这一来一回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等魏狄徐冉重新回到薛铖房内,溯辞紧握剑柄的手这才松开,问:“撤了?”   “吓跑了。”魏狄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他们肯定还想使偷袭的法子,早暗中准备好弓箭手了。箭头上全涂了麻药,祁振肯定以为我们下了毒,吓跑了!”末了又颇为遗憾道:“回头真该备点□□啥的专对付这种人,一劳永逸!”   溯辞的神色也松快了些许,抿唇笑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倒也痛快。”   徐冉更是略显兴奋地提议:“□□上黑市转一圈就有了,明儿我弄点来,布些陷阱之类的,防祁振再作乱。”   三人相视而笑。   又略说几句布防的事,徐冉魏狄告辞离开准备轮班守夜,溯辞留在屋内守着薛铖,同样不敢睡熟,只倚在床边浅眠。   屋外逐渐安静下来,除了巡夜守卫偶尔的脚步声,万籁俱寂。   这夜,除了祁振发觉□□上只是麻药而怒发冲冠、段荀心里憋气辗转难眠外,平静无波。   ***   翌日,溯辞留守兵马营,魏狄徐冉一大早出发前往远安城。   二人仍依计划拜访贺家,从商家三少爷的心病、三少奶奶的忧虑入手,说服贺老爷献策与商家。更巧的是贺兰欣今日恰回娘家探望,魏狄徐冉直接将其中因果利害桩桩件件摊在她面前。而贺兰欣不是糊涂人,略略思索便将引二人入商家之事应下。   魏狄徐冉大喜过望,很快揣着将军印赶往商家。   商老爷不出意料的确是个秉持中庸之道的人,不愿过多掺和官府与匪寨的事。但奈何三少爷因黑龙寨抢亲一事疯魔,时好时坏长达十年,的确成了商家的一块心病,加上贺兰欣苦苦哀求,商老爷终于有所松动。   徐冉趁机添上一把柴,做主将往后兵马营铸造兵甲一事与商家常年合作,这才换来商老爷点头。   但商家同样开出了条件——无论如何,必须将陆娇完好无损地从黑龙寨带回。   从商家出来后,魏狄拉着徐冉往巷子里一缩,低声质问:“商家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看呢,你怎么这就把常年合作铸兵甲给应承出去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商人重利。”徐冉白他一眼,“不这样你当他会点头?”   “他和黑龙寨也有仇,我再坚持坚持说不定……”   “不够。”徐冉打断他的话,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魏狄,能在远安城立足这么多年的都不是什么单纯的人。你以为商家为什么不愿过多接触官府和匪寨?因为这些人的心是填不满的,你让一寸他们就要进一尺,迟早把你彻底吞进来。商老爷要保商家安安稳稳的富贵,所以里子面子都给足了,就是不越雷池一步。”   “但你们薛将军不一样,他不会在西南待一辈子,吞了商家一点用处没有。这种白送到嘴边的肥肉,他能不啃一口?况且没有实打实的利益,你还真想用真情感化他呐?”   魏狄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挠挠头道:“好像确实是这个理儿……”   徐冉一叉腰,仰头道:“怎么样,崇拜本当家的吧!”   魏狄瞅她两眼,道:“你再抬抬头。”   “干嘛?”   “我看能不能给你鼻子里插两根葱。”   徐冉一脚把魏狄踹了出去。   ***   铸兵器一事,文书已有,器具和匠人基本到位,如今商家更是拿出了人力和财力支援,就等矿石上山即可动工。   但段荀岂会如他们的意,一早吩咐了郭老二,以要给各地的兵甲未完工为由,将矿石捏得死死的,半块也不肯漏给兵马营。   单青这边寻完匠人扭头碰了一鼻子灰,偏偏郭老二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令人发作不得,只能憋着火气回营复命。   好在魏狄等人对段荀会在别处使绊子有心理准备,直接把溯辞当时写好的那出大戏和单青略说道两句,这就准备以追查刺客的名头提前动手。   营里这边紧锣密鼓地忙着招兵练兵铸造兵器的事,那头还准备挑个匪寨打一仗,魏狄和单青忙得脚不沾地,只恨不得分出个三头六臂才好。   待入夜后,溯辞和魏狄打了个招呼,领走几个暗卫,同徐冉一起悄悄带着薛铖去黑市寻解毒线索。   远安城黑市卧虎藏龙,又全是看钱不认人的生意一袋银子散出去,很快得到一个人的消息——   有一个叫孙明的江湖客,传言曾是药王谷弟子,因沉迷炼毒被逐出药王谷。据说此人通晓天下奇毒和解毒之道,正隐居黑市之中。   一行人穿梭在阴暗的巷道中,很快抵达孙明的破草屋门前,正见一个披着蓑衣斗笠的人坐在门口逗一条碧绿的青蛇。   没等溯辞开口,孙明桀桀一笑,声音嘶哑:“算命的老神婆终于算准了一回,看来我今日的确有发财的气运。”   溯辞看了徐冉一眼,直接解下钱袋在手里掂了掂,问:“听说你通晓天下奇毒?”   “只要银子够,没有认不出的。”   “也知道解毒之法?”   孙明捏住那青蛇的七寸,抬头看向溯辞,露出一口黄牙,哑着嗓子重复:“只要银子够。”   溯辞抬手将钱袋丢进孙明怀里,直截了当问:“验毒,解毒。”   孙明将钱袋里的每一锭银子都摸了一遍,甩手把青蛇丢进屋里,蹭地站起身径直走到暗卫抬着的薛铖身畔,也不诊脉,只俯首在薛铖胸前伤口附近仔细嗅了嗅,闭眼露出一副享受的表情。   “好东西啊……”孙明慢慢直起身,扭头看向溯辞,目光雪亮,“这毒是南境的玩意儿,名叫跗骨。”   溯辞和徐冉对视一眼,追问:“如何解毒?”   “跗骨,毒如其名,一旦沾上了绝甩不开。无药可解。”   徐冉闻言怒道:“无药可解?这四个字城里是个大夫都诊得出来!”   “不要着急,我说的是无药可解,没说用别的解不了啊。”孙明揣好银子,慢悠悠地说。   溯辞问:“还有什么法子能解?”   “换血。”孙明竖起一个手指头,道:“找一个人给他换血,可拔除此毒。但给他换血之人,必死无疑。”   溯辞和徐冉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这种事,薛铖是绝不愿的。   “若不忍心,也还有另一个办法。”孙明不换不急地竖起第二根手指头,“不过这办法可比换血难多了。”   “快说!”   “蛊师。”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不太够QAQ 明天继续补 第95章 解毒(2)   南境人善蛊术, 蛊师乃是养蛊人中的翘楚。   传言蛊师蛰居南境,行踪诡秘,寻常人难以得见蛊师所养的蛊虫更是千奇百怪,医人救命或伏尸千里,全在蛊师一念之间。   南境每五年举办一次蛊王会,会中夺魁者为大蛊师,据说大蛊师毒医无一不精,被南境各国、各寨奉若神明。   “寻得大蛊师,他的毒可解。”   溯辞和徐冉对视一眼, 同时犯了难。   蛊师蛰居南境,就算她们即刻动身去南境也难得线索,何况大蛊师身份特殊, 寻常人如何请的动。   孙明见她二人神色变化,嘿嘿一笑, 继续道:“算你们运气好,如今远安城就有一位大蛊师。”   “在哪?”溯辞追问。   孙明却不答, 将手伸到溯辞面前,掌心掌上,轻轻掂了掂,道:“一件事一个价钱,这大蛊师的下落嘛, 您看……”   溯辞嘴角一抽,伸手从袖中拽出另一只钱袋,扬手丢进孙明怀里, 道:“快说。”   孙明掂了掂钱袋的分量,咧嘴笑道:“这个大蛊师是十多年前那届蛊王会出身,当时名声响彻南境。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突然销声匿迹,几年前出现在远安城,如今就在街那头的土地庙里。”   “不过,这个大蛊师脾气尤其古怪,上回一个求蛊的人被他撵了出来,没多久被人发现死在山上,骨头都快被蛀空了。你们若想请他出山,千万小心些。”   既得了消息,溯辞和徐冉不再耽搁,转头就往土地庙去。   这土地庙虽有这么个响亮名号,但实际也是一个巴掌大的破庙,孤零零地缩在巷子一角,早断了香火,入夜后更是漆黑一片,不似有人的模样。   一行人在土地庙前停下脚步,溯辞和徐冉上前扣响破旧的门扉。   不过多时,大门推开一条缝隙,探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两颗墨黑的眼睛嵌在一张煞白的脸上,乍一看有些瘆人。   男童一双眼眨也不眨地转了一圈,随后慢吞吞地从门后绕出,煞有介事拂了拂衣袖,恭恭敬敬向二人作揖,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声音尖细,犹如鬼魅。   溯辞和徐冉对视一眼,开口问:“请问大蛊师可在?”   “我家主人在屋里,二位请随我来。”男童直起身子,袖手扭头就往里去。   一行人紧随其后。   土地庙内仍旧是一副破败景象,角落零星点着烛灯,可勉强认路。男童健步如飞,眨眼将他们领入堂中。   破旧的土地公像前头摆着几只蒲团,正中的那一个上盘膝坐着一个高瘦的人,身侧点一只白烛,闭目养神。待众人走近,他才缓缓睁开眼,眸底倒映着幽幽火光,诡秘之至。   男童行至那人身前,恭声道:“主人,来客了。”   那人伸手抚了抚男童头顶,道:“知道了,下去吧。”   男童一颔首,转身快步钻去土地像后头。   溯辞看着男童消失的方向轻蹙眉头,终于发现这一路走来古怪的感觉来自何处——这男童身量不过三四岁小孩的模样,袖手而行步履快而稳,浑身上下除了那双脚无一丝摆动,就像被什么东西提着移动一般!   不待她细想,盘膝而坐的男子将她们二人打量一番,开口问:“二位至此,所为何事?”   溯辞回神,道:“听闻大蛊师毒医无一不精,可解天下奇毒?”   “不错。”男子露出一线笑容,道:“姑娘想求解药?”   “正是。”   “中了何毒?”   溯辞侧身露出身后昏迷的薛铖,轻声道:“中毒的是他,我们寻遍大夫,都说无药可解。”   “抬进来。”男子抬了抬手。   溯辞看了看徐冉,转头冲身后的暗卫颔首,暗卫得令,稳步将薛铖抬至男子身前。   那男子略略看了一眼,伸手在薛铖腕间一按,低笑道:“跗骨之毒,的确无药可解。”   徐冉蹙眉,道:“跗骨是南境的毒,有人说大蛊师可解。”   “这毒对于你们中原的大夫自然是无药可解。”男子慢悠悠把手拢回袖中,一双眼直勾勾看着溯辞,道:“二位既然已经打听出来了,想必也听说了我这人古怪得很。”   溯辞直截了当问:“你想要什么?”   男子目光莫测,曼声道:“姑娘若想解他的毒,就请明日夜里独自一人来此。”   徐冉顿时警铃大作,迈前一步,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男子却不看她,只对溯辞道:“这种毒中原无人能解,就算暂时压制住,长此以往不能根除,他一样活不了。姑娘,他的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徐冉担忧而警觉地伸手拉住溯辞,溯辞转脸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停顿片刻后对那人道:“好,我答应你。”   “爽快。”男子大笑道:“明晚在下在此恭候姑娘。”   “希望阁下如传言所说,确能解跗骨之毒。”   “放心。”男子伸手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道:“更深露重,恕不远送。”   溯辞深深看他一眼,领着徐冉等人离开土地庙。   等走远了,徐冉再沉不住气,问:“你为何要答应他?这人看着神神秘秘的,万一要对你不利怎么办?”   “阿冉,你可曾见过南境的蛊?”溯辞问。   徐冉不明所以,茫然摇头。   “南境有些蛊极其细小、无孔不入,他若真要对我们不利,在我们踏进土地庙的那时候起,就已经成他刀俎上的鱼肉了。”溯辞缓声道:“当年风光无限的大蛊师落到如今的境地,我猜他应该的确想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必须的东西、却不想被更多人知道,否则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   徐冉回味过来,有些匪夷所思地问:“你是说,他有求于你?!”   “希望是。”溯辞颔首。   “可……”徐冉睨她一眼,道:“你是西境人,他是南境人,这里是中原晋国的地盘,他能求你什么?”   “等明天来了不就知道了。”溯辞心里有了底,语气也轻快起来,很快回到兵马营。   魏狄将营中布防又重新布置一遍,守得滴水不漏,又调了几个暗卫的弟兄轮班守护薛铖,但求万无一失。待安顿好薛铖后,魏狄从徐冉那儿得知今夜之事,虽也不大赞同,却也没有反驳,只道:“咱们的确不能干等着,既然有一线希望,是该试一试。”   “可那个大蛊师看着不像善茬,我不放心。”徐冉捏着眉心,语气满是担忧。   “明儿我再调几个暗卫暗中跟着,以防万一。”   徐冉点头:“只能如此了。”   二人又围在灯下,将练兵、布防和铸剑之事核对一遍,不知不觉已至夜半时分。   “段荀那边铁定还要找茬,这些事还是越早落定越好。”徐冉瘫在椅子上,盯着房梁叹道。   “剩下的就只有玄铁矿的事了。”魏狄抱臂靠在一旁,道:“这些东西既然被我捏到了手里,凭他怎么找茬也别想我吐出去。”   “话虽如此,可真要把段荀逼急了,兔子都咬人呢。”徐冉摇摇头,“不行,我明日回趟寨子,看看玄铁矿怎么布置,咱们得抓紧时间把矿弄进来。否则就现在这点拨下来的次品,你能打几把剑?”   魏狄表示同意:“成,咱们分头行动,明儿我再去找段荀,看能不能再抠点回来。”   徐冉歪头瞧他,叹道:“你说咱现在干的都算什么事儿啊,一边和官府对着干,一边悄悄练兵铸兵器,这要是换个地方……”她意味深长地啧了两声,道:“这是要造反的节奏呐。”   魏狄伸手就去捂她的嘴,瞪眼道:“这种话你也敢乱说,小心诛九族!”   徐冉一把拍开他的手,撇嘴道:“山高皇帝远,谁闲得没事干来诛我的九族?”   “那也不行。”魏狄一本正经地说道:“万一被段荀的耳目听到了,平白落人一个话柄,你是不在乎,万一连累将军呢。”   “所以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意思。”徐冉翘起腿,用脚背踢了踢魏狄,挑眉道:“上头不好还不许底下人说两句了。”   “许许许。”魏狄拿她没办法,又嘱咐道:“跟我你爱怎么瞎说都行,但是在外头,小心为好。”   徐冉支着下巴睨他,颇是不满地说:“我说魏狄,咱俩认识也有段时间了吧?在你眼里本当家的是那种逮着谁都瞎说话的碎嘴婆子么?”   “必须不是。”魏狄笑着往她胳膊上一拍,道:“徐大当家的,最是靠谱!”   徐冉这才笑了,伸手点了点魏狄,道:“算你识相!你就等着本当家的把玄铁矿给你安顿好吧!”   二人说笑几句,很快分头回房歇下。   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回归更新!前几天工作忙+状态不好木有更,趁机把细纲撸完了,往后更新应该会比较稳定,小天使们见谅! 第96章 解毒(3)   翌日清晨, 徐冉骑快马赶回燕云寨,魏狄和单青仍旧忙碌练兵和铸兵甲之事,溯辞守在薛铖屋里,拿温热的帕子仔仔细细替他擦拭身躯、重新换药。   不知是不是跗骨的缘故,伤口愈合得十分缓慢,直到现在换下的棉布上还有大片脓血的痕迹。溯辞皱着眉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顿忙活下来额上也沁出薄汗。   等重新给薛铖掖好被角,伸手抚过他仍旧苍白的脸颊,轻轻叹息。   但愿今夜能带回解药, 否则再拖下去,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思虑之间,门外传来守卫的声音:“等等。”   溯辞抬眸看向门的方向, 很快又听到守卫的声音:“进去吧。”   屋门随之推开,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端着托盘低头走入, 在溯辞面前停下,道:“姑娘, 药好了。”   溯辞伸手端过药丸,用勺子搅了搅,道:“有劳了。”   那士兵微微颔首,飞快抬眸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退出屋子。   手里的瓷碗还冒着热气, 溯辞翻搅着漆黑的药汁,习惯性舀起一勺凑进鼻尖嗅了嗅。浓郁的药味扑鼻而入,却让她瞬间变了脸色。   溯辞自幼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 虽没正经学过医,但也懂一些,尤其对各种药材和□□十分熟悉。当时大夫开的方子她看过,几乎每一回的汤药都是经了她的手的,这药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然而今日这碗药气味却不大对。   溯辞伸手沾了一点在舌尖一抹,立刻放下碗追出屋去,问门边的守卫:“方才端药的人是谁?去哪了?”   门边的守卫都是暗卫里的人,听溯辞如此问也立刻警觉起来,低声道:“看样子不是暗卫里的,我们原以为是兵马营的人。方才见他匆匆出来,往后厨那边去了。”   溯辞捏紧拳头,怕对方使调虎离山计不敢贸然离开,只能吩咐守卫道:“带人去看看能不能把人抓回来,再差个人去请魏狄,就说有事相商。”   守卫颔首,立刻行动。   溯辞关上门重新回到屋里,低眸看着那碗药,面色冷沉。   这解□□里并没有下毒,而是添了另一味药材,剂量小,却和解□□中的几味药材相冲,真要喝下去,只怕会令薛铖伤势恶化,多服几剂性命堪忧!   段荀这回看来是打算玩阴的。   不过兵马营如今铁桶一只,竟还能让人混进来,必须详查!   不过片刻,魏狄急匆匆赶来,进屋看见溯辞冷沉的面色,急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溯辞指了指药碗,道:“营里混进人了,在药里加了别的东西,想杀将军。”   魏狄勃然色变,咬牙切齿道:“竟用如此卑劣手段!我必把他揪出来!”   言谈间,前去抓人的守卫回来复命:“姑娘、大人,属下无能,没找到人。”   魏狄在桌上重重一拍,怒道:“随我去点兵,我到要看看他是怎么溜进来的!”言罢即刻带人去寻单青。   溯辞守在屋中,看着昏迷的薛铖,忧心忡忡。   远安城是段荀的地盘,明里暗里对付他们的方法不计其数,一两回能防住,但谁能保证次次都能防得滴水不漏?   溯辞暗暗咬牙。   今夜不论如何,她都要换来解药!   ***   魏狄和单青将营中士兵清点一遍,并未找出歹人,却发现有一个新丁失踪,想来这人是趁着招兵的时候混入军营。   这下魏狄和单青都犯了难。招兵之事若停,正中段荀下怀,日后在想重新征兵必然困难重重。可若不停,短时间内他们也很难分辨招进来的究竟是真有心应征的新丁还是别有意图的细作。   二人将此事告知溯辞,溯辞权衡之下很快得出方案——招兵之事不能停,薛铖的汤药饭食皆由专人准备,旁人不得插手,同时这间屋子其余人皆不可靠近,违令者军法处置。   此虽非万全之策,但以眼下局势,也只能防一手是一手了。   如此严令下达,令不少人心生忐忑,生怕薛铖一个不好他们又要变成失去庇护、任人鱼肉的弃卒。众人惶惶,单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躁动的情绪安抚下去,忧心向魏狄坦言:“大人,薛将军若再不醒来,只怕要生变。”   魏狄怕了拍单青的肩头,道:“营里弟兄们的情绪劳你多费心,将军这边只要有溯辞姑娘在,不会有事的。”   单青不知溯辞的本事,对这句话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出声质疑,只得点头道:“好。”   等到夜里,溯辞将薛铖交给魏狄,单枪匹马直奔土地庙。魏狄差了几个暗卫暗中跟着,以防万一。   这夜万里无云,圆月高悬,月华倾泻,令满天星辰黯然失色。溯辞在夜色中疾驰,很快抵达土地庙门口,抬眼便看见那个男童袖手里在庙门前,见她来了,那双乌黑的眼轻轻一眨,拱手作揖,道:“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   溯辞翻身下马,随男童走入庙中。   此时土地庙里点着遍地的灯火,给这破败的庙宇平添几分柔和的亮光,大蛊师仍旧盘膝坐在雕像前,只是这回他带上了深深的兜帽,面前摆了一张矮桌,竟备了热茶。   见她入内,大蛊师抬手斟上一杯茶,笑道:“姑娘果然守约。”   溯辞在他对面坐下,却不接茶,直接道:“我今日是来求解药的。”   “不急。”大蛊师也不恼,将那杯茶推到她面前,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招待姑娘,薄茶一杯,姑娘莫要嫌弃。”   溯辞按捺住内心的急切,慢慢抿了一口茶,道:“这解药于我而言十分重要,若你真有解跗骨之毒的法子,就直言需要什么做交换吧。”   大蛊师放下茶盏,笑道:“人人都说我是个古怪的人,求蛊求药全看眼缘,而我看姑娘第一眼就觉得有缘。今日姑娘既然来了,何不平心静气地听一个故事,我所要的东西就在这个故事里。”   话既至此,溯辞只能点头同意。   “十二年前,南境的蛊王大会上有一个年轻的蛊师,凭借一种只在古籍上出现过的蛊虫夺魁胜出,名噪一时。”大蛊师伸手拨了拨燃烧的烛火,慢慢道:“那个蛊师,名叫那迦。”   那迦因蛊王大会名扬南境,令南境各部落和国家争先恐后想请他做大祭司,也有无数蛊师慕名而来,想要拜入他的门下。那迦千挑万选,只收一个贫寒的少年做唯一的弟子,隐居山林,潜心研究古籍上种种奇异的蛊虫。   那迦看淡名利,拒绝了无数的邀请,一心只想炼出古籍中记载的万蛊之王。外头的人见无法动摇那迦,便开始从他的弟子下手。少年出身贫寒,无依无靠,那迦虽然在蛊术上天赋异禀,却没有教人为人处世的经验。   身处眼花缭乱的金钱权势的诱惑中,少年的心在一天一天地发生变化,而那迦丝毫不查。   就在他即将炼成蛊王的那一天,尽得他真传的少年闯进了他的房间,在最紧要的关头对他痛下杀手。那迦分心,遭蛊虫反噬几乎丧命,而少年则盯着那迦的名号出山离去。   蛊毒发作了整整七天七夜,将那迦折磨得脱了人形。幸而上苍眷顾,给他留了一口气,侥幸活了下来。   等到那迦调养好身体离开山林寻找那少年时,南境已是另一番天地——所有人都说那迦死在了自己的蛊虫手下,而少年则凭借那迦传授的本事,夺得了这一届蛊王大会的头筹,离开了南境。   从那时起,那迦隐姓埋名前往中原、西境甚至北境寻找少年的下落,然而多年下来一无所获,加上这副身躯被蛊毒侵害支撑不了多久,他只得返回南境寻找奇珍异草延续寿命,慢慢停留在南境和中原接壤的这一带,不断打听少年的下落。   那迦静静说着,伸手取下兜帽,露出一张遍布疤痕枯瘦的容颜,眼窝凹陷,但那双眼却闪动着逼人的锐光。他说:“云浮圣女,我的确有解跗骨之毒的办法,而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告诉我他的下落。”   溯辞暗自心惊,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那迦轻轻一笑,伸手从身后抽出一张画卷,递给溯辞,“看看吧。”   溯辞狐疑接过,慢慢展开画卷,只见泛黄的纸上画的人赫然就是年少时的自己!而这幅画,与当年她在月桑部落、在北宫政手里看到的那副几乎一模一样!   “你怎么会有这副画像?!”溯辞顿时大惊。   “这么多年,唯有一次我几乎就可以找到他。”那迦慢慢说道:“六七年前,我在西境发现了他的踪迹,那时他和一伙人在一起,在寻找一个人。可当我找到他的落脚处时,这群人已经匆忙离去,我翻遍他们遗留下的物品,只有这幅画还算完好,我多方打听才知道画上人是云浮圣女。作为唯一的线索,我将这幅画保存至今,没想到老天开眼,竟然让我在这里等到了你。”   溯辞低眸看着画像,静默片刻后道:“这幅画出自北魏国师黎桑之手,若真是你徒弟的东西,想必他应该和黎桑有过交往。”   那迦摇摇头,说:“我不是没有去过北魏,国师黎桑我也听说过,但他身边没有蛊师。”   “可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溯辞慢慢卷起画像,还给那迦,“我和黎桑有过照面,也不曾在他身边看到过蛊师。你若想从我这里知道你徒弟的确切下落,恐怕要失望了。”   “不。”那迦断然否认,“你知道的,你会知道的。”   溯辞愕然,“可我并未见过你徒弟。”   “不需要见过。”那迦倾身上前,蓦然伸手扣住了溯辞的手腕,眼里的光芒亮得骇然,“云浮,在云浮有一种秘术,只有圣女可以施展,能凭借一丝一毫相关的东西寻找到一个人的命星所在,甚至可以卜算出这个人的生死气运。”   溯辞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一字一顿道:“这是云浮禁术,历代圣女无一人敢施展,你是从何得知的?”   “你不用管我从哪知道的。”枯瘦的手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那迦紧紧盯着她,低声道:“你只要知道,若想让你的心上人活下去,只有替我找出我徒弟下落这一条路。”   四目相对,溯辞眸光闪烁,那迦眼里是狂热的光芒。对视良久,溯辞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垂下眼睑,道:“好。”   那迦面色顿时一喜。   “不过,你要先让我看到解毒之蛊。”溯辞重新抬眸看向那迦,目光坚定毫不退让,一字一顿说道。 第97章 解毒(4)   那迦当年培育蛊王, 虽在最后关头被人破坏,但已得培育的法门。这么多年他除了在寻找徒弟下落之外,也在重新培育蛊王。   “我尝试了无数的法子,终于养出了这种蛊。”那迦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匣子,在溯辞面前打开。   只见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匣中,静静躺着两只蛊虫,均不足米粒大小,紧紧依偎着。小的那只呈暗淡的青铜色,稍大的那只隐有红光流转。   不过一瞬, 那迦重新合上匣子,道:“这蛊名叫同心蛊,每只母蛊仅有一只子蛊, 双蛊同生共死,是仅在古籍中出现过的蛊王之一。”   “跗骨之毒就算是在南境也是一味十分棘手的□□, 但同心蛊由千种毒虫毒草喂养长大,子蛊专吃各种毒物, 只需将子蛊给你的心上人种下,跗骨之毒自然可解。”   溯辞眼里燃起希望,但隐隐觉得此事并不会如此简单,又试探着问:“解毒后子蛊能否取出?”   那迦摇头道:“蛊王性烈,一旦种下, 非死不可脱身。”   溯辞心下一沉,问:“同心双蛊同生共死,我若种下子蛊, 母蛊将如何?”   “你倒是警觉。”那迦闻言而笑,扯动满面伤疤,令这笑容显得格外狰狞,“子蛊除了吞噬毒物外,需依附母蛊而生,你若给子蛊寻到了宿主,也必须给母蛊寻一个宿主。不仅需由母蛊宿主引渡子蛊至对方体内,而且每月月圆之日,需已母蛊宿主的心头血喂养子蛊,方可保子蛊存活。”   见溯辞面色变幻,那迦又道:“放心,我对操控你的情郎没有兴趣,只要你能找出我徒弟,这对同心蛊我都会给你。”   溯辞看了看那迦,又低眸看向那只小木匣,沉默良久后轻咬下唇,待重新抬眸时眼里犹疑之色散尽,斩钉截铁道:“好,我帮你寻人。”   ***   云浮的占卜术都必须与占卜人有实质的联结,唯有一样例外——云浮禁术。   云浮禁术只需要占卜人相关的物件,便可卜算出一切想知道的东西。但禁术历来只有圣女可以施展,并且极其看重时机、耗费心力,风险极大,稍有不慎或被阵法反噬,有性命之忧。   溯辞自幼研习云浮宫中各种古籍,对禁术并不陌生,但从小到大嬷嬷对她耳提面命,严令禁止她使用禁术,今日她也是头一回施展。   问那迦借了只碗,溯辞起身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九天圆月,犹豫片刻,终于从袖中抽出匕首取血。不同于往日,这回她足足放了一碗血,用鲜血在院中绘制出偌大一个圆阵的图案,而后取出石子,压在阵中各个方位。   待布完阵,她从那迦处取来他徒弟早年的贴身物件和那副画卷摆在阵的中心,随后慢慢走入阵中。   月华从头倾下笼罩周身,地面的血迹仿佛活了一样暗光流动,溯辞俯身将一抹血涂在旧物之上,又在眼睑上各涂一点,而后微微垂下头,眼眸轻合,双手在身前结印,低低吟诵着不知名的咒语。   奇异而绵长的唱腔在夜色中弥漫开来,腕间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殷殷向外淌着鲜血,顺着小臂低落阵中。   阵中似有雾气升腾而起,光芒从她脚底向四周漫开,起初只是暗淡的亮色,随着咒语的吟唱竟渐渐可与月光争辉!   在光芒盛极之时,溯辞蓦然睁开双眼,瞳孔涣散,仰头直勾勾盯向夜空。腕间的鲜血疯了一般向外涌出,她的脸逐渐失尽血色,发白的双唇翕张,喃喃道:“看到了……”   此刻在溯辞的眼里只剩下无垠星空,漫天星辰沉浮其间,每一颗都代表了一个人,或细如米粒,过光华灼人。她看到了无数熟悉的命星,但来不及细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更深的星空处行去。   直到牵引着她的画卷在一颗星辰旁一闪而逝,溯辞的视线也随之停在那颗命星之上。   找到了。   鲜血不断流逝,但溯辞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停歇,反复变幻手印,眼珠乱晃。   一旁的那迦心里也悬着大石,双手交握,只盼这次的希望不要落空。   没过多久,阵中的光芒倏地暗了,溯辞双眼恢复清明,只觉头重脚轻,几乎要踉跄倒地。那迦见状快步上去扶了她一把,急声问:“如何了?”   耳畔嗡鸣,溯辞勉强听清他的话,低声道:“找到了。”说着颤抖着抽出布条包扎手腕止血。   那迦眼里涌起狂喜,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问:“他在哪?!”   “他在北魏,就和国师黎桑在一起。”   与此同时,千里之遥的北魏国都。   黎桑负手立于高楼之上,抬眸看向乌云翻涌的夜空,轻轻蹙起眉头。身后楼阁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头戴兜帽的男子,悄声对他道:“国师大人,您要的东西我已经养出来了。”   “好!按之前的计划继续做吧。”黎桑眼里浮起笑意,呵出一口白气,伸手探出屋檐,只觉掌心有丝缕的凉意漫开。他低眸看向手心,轻笑一声,道:“就快下雪了。”   ***   溯辞是踉跄着、扶着破败的木柱墙面走出土地庙的,怀里揣着同心蛊,眼前的景象重影交叠,摇晃的厉害,耳畔嗡嗡作响,唯有那迦的话语清晰地在脑中回荡——   “切记,子母蛊相生相依绝不独活,而母蛊性烈,你若想给自己种母蛊,还是等身体恢复之后比较稳妥。否则稍有不慎引母蛊反噬,痛苦难当。”   总算拿到解药了。   溯辞面上浮现笑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在迈出庙门时冷不防被残破的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无处着力,顿时向前栽倒。隐在暗处的暗卫及时出手,堪堪扶住溯辞,不免忧心问道:“姑娘,还好么?”   溯辞摇摇头,道:“快,回营。”   暗卫领命,将她扶上马背,一路护送赶回兵马营。   魏狄在营中等候,焦虑不安地在屋中来回踱步,正想是否要再派人去看看,就听见远远传来马的嘶鸣声,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出屋子,对一旁的守卫道:“去看看是不是溯辞姑娘回来了。”   “是。”守卫领命,疾步奔去。   不过片刻,溯辞在守卫的搀扶下慢慢出现在魏狄的视野中。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展开就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心下一紧,快步迎上去接过溯辞,问:“溯辞姑娘,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溯辞的声音低哑而虚弱,她强撑着摆摆手,道:“进去再说。”   魏狄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入屋。   方才在外头看不真切,此刻到了灯光下魏狄才发觉溯辞半身衣裳都快被鲜血染透,顿时惊道:“你受伤了?!”   溯辞摇摇头,在桌边坐下,道:“小事,我自己划的,不打紧。”顿了顿又道:“我拿到解药了。”   魏狄面色一喜,又很快拧成一团,道:“我还是找个大夫给你看看,你的面色实在差得很。”   “这大半夜你上哪寻大夫去。”溯辞撑出一个笑容,道:“我真的没事,歇一晚就行。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补血的汤药,给我拿点来就成。”   “那明日请大夫来。”魏狄扭头吩咐人去准备汤药,又对溯辞道:“千万别将军刚好你又躺下了。”   溯辞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的。”   “那你早些休息,我一会让人把汤药送来。”魏狄道:“解毒之事等你缓过劲来了再说不迟。”   溯辞颔首,待魏狄出屋后将一身血衣换下,略梳洗一番,又服了药,缩上软塌沉沉睡去。   魏狄左右放心不下,索性搬了条板凳在门前坐下,亲自守夜。   一夜安枕,待翌日溯辞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魏狄一早差人请了大夫上山,又拎了只老母鸡回来,熬了一上午的鸡汤,只等溯辞醒来好生补补。等溯辞迷迷糊糊睁开眼,鼻尖充盈的满是炖鸡汤的香味,惹得肚子一阵咕噜。   大夫诊过脉,说是失血过多需好生调养,开了方子便被送下山。魏狄亲手端来鸡汤,乐呵呵地问她还想吃什么。   溯辞靠在软塌上喝着鸡汤,笑道:“等将军醒来再吃顿好的也不迟。”   魏狄挠了挠头,郑重道:“溯辞姑娘,多谢你。”   “真想谢我,回头可别忘打只野味回来。”溯辞捧着碗做遗憾状,“这些天吃什么都没味道,等将军醒了非得好好犒劳犒劳我这张嘴。”   因解药到手,二人的情绪都松快了不少,趁着溯辞喝汤的时间闲聊起来。然而外间的人却不知情,眼看着大夫匆匆请来又匆匆离去,心里的忐忑不免更深几分。   等单青回到营房稍作歇息时,便听到有人暗中议论——   “我看这薛将军怕是要不好了,这么多天屋子守得跟铁桶似的,也不见人出来。”   “可不嘛,没看见今儿早上拿出来的衣服可都是血!”   “刺史和咱们一直不对付,若薛将军没了,只怕又要和之前一样,任人鱼肉。”   “听说薛将军之前把刺史府得罪狠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报复……”   单青面色漆黑,一脚踹开房门,对里头几个窃窃私语的士兵怒道:“谁和你们说这些的!一个个皮痒想吃军棍了么?!”   里头的士兵一惊,纷纷低头,也有人直言道:“单青,这可不是我们几个说,营里的人可都是这么传的。薛将军若有个好歹,咱们的盼头也就完了。”   “薛将军不会有事。”单青断然答道,双拳紧握,心里也有几分忐忑。   魏狄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姑娘身上,到底靠不靠得住?若薛将军真……   单青悚然一惊,连忙把这些念头赶出脑海,正色对士兵们说:“这些没依没据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否则军法处置!”言罢,拂袖离去。   这几个士兵看着单青的背影,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狐疑。   而单青这头出了营房便直奔来找魏狄,也懒得绕弯子,直言道:“魏大人,将军到底如何了?现今营里已经有不好的流言传出,若再这么拖下去,我怕真的会出事。”   魏狄伸手按了按他的肩,道:“将军有救了。”说着转脸看了看溯辞,“溯辞姑娘已经寻得解药。”   单青满面的忧色闻言褪去,问:“真的?!”   “这还有假!”魏狄道:“段荀的诡计铁定落空!”   溯辞喝完最后一口汤,敏锐地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抬眸问:“单大人,营里在传什么流言?”   “说将军不好了,之前又把段荀得罪狠了,恐要报复兵马营。”单青解释道:“营里的弟兄都是熬过来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盼头,若再这么没了,心必散。何况还有新丁,再放任流传下去,我怕就要有人夜逃保命了。”   溯辞点点头,“这恐怕就是段荀塞进来的细作放的消息。”   魏狄和单青神色俱是一凛。   “攻破流言,没有比薛将军亲自出面更好的法子了。”溯辞捻了捻手指,下定决心,“我现在就给将军解毒。”   单青大喜,而魏狄则有些忧心道:“你现在虚弱,不如交给我吧。”   “这件事你做不了,只能我来。”溯辞起身走向薛铖的床榻,从怀中取出木匣,又吩咐魏狄和单青守好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等二人退出屋子,溯辞才慢慢开打木匣,看着静卧的同心蛊,准备动手。   同心蛊需先种母蛊,再由母蛊宿主以内息真气引渡子蛊至他人体内。   溯辞深吸了口气,慢慢解开手腕的棉布,露出昨夜的伤口,伸手将已凝结的伤口重新撑开些许,再将母蛊放置其上。得了鲜血的浸润,母蛊轻轻颤动,眨眼间钻入伤口处,消失不见。此时溯辞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经脉逆行而上,在体内乱窜。她屏息凝神,调用内力引导母蛊缓缓向心口移动。   诚如那迦所说,母蛊性烈,十分不服内力的引导,与之抗衡挣扎,导致溯辞不得不用尽全力压制母蛊。她如今本就虚弱,加上母蛊霸道横行,眨眼的功夫额上便冷汗涔涔,手指死死抠着床沿,青筋凸起。   几个来回后,母蛊吃了苦头也慢慢温和下来,开始顺从地跟随内力牵引而移动。溯辞松了口气,更不敢大意,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牵引母蛊上。   这时,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好些士兵不知从哪听了薛铖已死的消息,闹着前来非得见薛铖不可,否则就要离开兵马营。魏狄和单青又惊又怒,连忙喊人阻止,两拨人在门口处嚷成一团。魏狄怒火滔天,又怕打搅到溯辞,顿时拔剑出鞘,怒喊道:“这是主帅营帐,你们聚在这里闹事,是要造反么?!”   而就在他怒喝的这顺,身后屋门悄然开启,一道黑影窜入屋中。   潜心引导母蛊的溯辞突然察觉后背冷锋逼近,巨大的危机感令她不得不放弃引导母蛊,霍然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手持利剑张牙舞爪向她扑来,溯辞一个激灵,袖中短匕瞬间出鞘,一招扎入对方胸前,将利剑逼停在薛铖榻前。   还不等她松口气,心口剧烈的疼痛令她眼前一黑,原本温顺下来的母蛊因这一击再度暴起,一阵乱窜后直接撞向心口!   溯辞颤抖着按住心口,呕出一口鲜血。   谁知那个刺客并没有死透,趁着溯辞卸去力气挣扎着又要袭来。   溯辞维持着一线清明,厉声高喊:“魏狄!”又借着眼前这一剑在薛铖手上留下一道伤痕,奋力将刺客推出,同时摸起子蛊按在薛铖伤口处,疯狂调动内力将子蛊送入薛铖体内!   雪亮的利剑已至身前,溯辞缓缓闭上双眼。 第98章 苏醒   听得溯辞呼喊, 魏狄抢身入屋,见状毫不犹豫一剑掷出,将那刺客扎了个对穿!   寒芒停在溯辞身后一寸之地,不甘又无力地慢慢垂落。而溯辞全身心扑在为薛铖引蛊之上,疯了一般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薛铖体内,眼前视线模糊,耳畔听不清一切声音,全凭脑中那个无限放大的念头支撑着,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魏狄焦急的呼喊、以及榻上薛铖微微颤动的眼睑。   直到浑身脱力、丹田空空如也, 她才如失去依托的风筝一般倒向床榻。   就在她栽下的那刻,一双手伸开稳稳扶住了她。   “将军?!”魏狄又惊又喜地看着苏醒的薛铖,连忙上前帮他扶住溯辞, 道:“你终于醒了!”   兴许是溯辞不断输送内力的缘故,薛铖并不觉得十分虚弱, 只是脑袋仍有些晕沉沉的,口里干得厉害。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溯辞苍白的脸上,伸手去探她的脉象,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魏狄简略将如今的情况说了一遍,道:“营里出了乱子, 正闹着呢。”   薛铖听着外头嘈杂的人声,眉头紧皱,起身下榻, 和魏狄一同将溯辞扶至榻上,伸手扯来一件外袍披上,吩咐魏狄:“去请大夫来看看。”说着大步朝门口走去。   外头那几个兵还嚷着要见薛铖,身后围了不少围观之人,单青软硬皆施,丝毫不能将他们劝回。胶着之际,只听屋门嘭地一声推开,人群霎时安静下去,无数双眼睛齐齐看向屋门处。   身披暗青色袍子的薛铖缓步出屋,脸上仍带着病容,只是那双眼眸光冷锐,如出鞘宝剑的剑芒,身周的肃杀之气顿时令这些人心头抖了三抖。   “军营重地,不服管教不听命令,忤逆上官聚众滋事,是想尝尝军棍的滋味么?”薛铖环视四周,冷笑道。   单青面上一喜,很快抱拳道:“将军!属下管教不力,请将军责罚!”   薛铖并没有接他的话,目光落向带头闹事的那几人,目光森冷,一字一顿道:“聚众滋事,散布谣言,惑乱军心,按军法处置!来人!”薛铖陡然拔高声音,几个应征入营的暗卫闻言大步上前,拱手行礼。   “把这几人拖下去,斩了!”薛铖毫不犹豫下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几人顿时面露惊惧之色,两股战战高声求饶:“将、将军!小的知错了,求将军饶命、饶命啊将军!”   薛铖不为所动,冷眼看着他们被堵住嘴拖了下去,而后对其余人道:“我知道诸位这些年不容易,请各位放心,如今兵马营交到我的手里,就绝不会重蹈当年覆辙。但军营亦有军营的规矩,以身试法者,严惩不贷!”   众人不敢多言,颔首称是。   军中这次动乱就以细作身死、带头闹事的四人枭首示众收尾,兵马营的众将士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征西将军又多了几分敬畏。   老大夫又被匆忙请上山,见溯辞这副模样不免又多说几句:“不是说了要好好调养么,怎么又搞成这副样子!”一面数落一面给溯辞开药方,抖着墨迹未干的纸张吹胡子瞪眼,“多亏这姑娘底子好,否则定要伤了元气!”   魏狄叠声称是,捧着方子就去差人抓药。老大夫又顺手给薛铖把脉,啧啧惊叹:“将军的毒已无大碍,调养几日就能恢复如初。”   等送走老大夫,薛铖打发一脸兴奋的魏狄去练兵,嘱咐道:“单青这人心软,你多看着点,这些兵散漫久了,不狠狠磨一磨难成气候。”说着就把魏狄推出屋子,独自一人守在溯辞床前。   眉宇间的凌厉散尽,薛铖目光温柔而疼惜,静静凝望沉睡的溯辞,伸手抚过她仍旧苍白的面孔,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呢喃道:“辛苦你了。”   ***   直到暮色四合,溯辞才慢慢转醒,一睁眼便对上薛铖的双眸,心里大石落地,不由向他伸出手,笑道:“你醒了。”   薛铖握住她的手,贴在颊边,叹道:“让你受苦了。”   溯辞摇摇头,“只要你安好无事,就都值得了。”   薛铖轻吻她的手背,问:“渴不渴?”   溯辞摸了摸肚子,嘿嘿笑道:“饿了……”   “厨房熬了粥,我去给你端来。”薛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笑道。   溯辞点点头,目送他走出屋,长长舒了口气,低眸看向手腕上包裹的厚重棉布,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同心蛊,同生共死。从今往后,他们的性命真真正正地联结到了一起。   然而这是好是坏溯辞心里没有底。   近来的变故太大,等身子好了,或许是该重新卜算一回了。   思索之时,薛铖端着托盘折返,扶溯辞起身喝粥吃药。溯辞就着他的手慢慢喝粥,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把你的毒给解干净的?”   薛铖舀一勺粥送至她唇边,道:“你先把身子养好,这些事回头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溯辞含下一口粥,笑眯眯地凑近薛铖,悄悄道:“薛将军,从今往后咱们俩可就是真真正正的同生共死啦。”   “真真正正?”薛铖狐疑。   溯辞小声把同心蛊的事说了,眉眼弯弯,道:“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啦,我的命呢,也交到你手上了,可要好好保管。”   薛铖握住她的手,郑重应道:“好。”   溯辞凑过去在他唇上一啄,又道:“那迦的徒弟就在黎桑身边,以他大蛊师的身份,恐怕是黎桑的左膀右臂,你与北魏打过交道,可曾听说过有蛊师?”   薛铖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往后若和北魏交战,你恐怕要提防着点蛊师。”溯辞低眸沉吟片刻,正色道。   “蛊师有何异于常人之处?”薛铖问。   “蛊师擅驱使蛊虫,若寻常蛊师倒也还好,但这一位不仅是大蛊师,更是尽得那迦真传的徒弟。”   剧那迦所说,他这个徒弟名叫青岩,本就自幼修习蛊术,拜入他门下后潜心钻研蛊人,之所以对他起杀心,是因为那迦想要炼制的蛊王乃蛊人克星。青岩不愿蛊王重现世间,索性对那迦痛下杀手。   “蛊人是什么?”薛铖惊讶问道。   “那迦只略说过两句,说有一种蛊虫可以操控人,不论活人死人,而活人制成的蛊人威力更大,丧失感官,身体不再生长,与蛊虫同寿,蛊虫不死,蛊人不灭。”   薛铖皱起眉头,只觉这描述有些熟悉。   前世渭水城之战,北魏有一支神出鬼没的小队,队中将士悍勇异常,除非彻底斩下头颅,否则就像毫无痛觉的傀儡一样不知疲倦地进攻。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蛊人?   溯辞又道:“那迦还说,这同心蛊也是蛊王之一,一旦种下虽非死不可拔除,但寻常蛊虫也难以近身,甚至会畏惧,也算是一个好处了。”   薛铖按捺下心中疑惑,慢慢喂溯辞喝完粥,又哄她吃了药。二人依偎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直到夜色渐深困意涌上,薛铖便搂着溯辞相依而眠,一夜安枕。   ***   当段荀得知薛铖苏醒的消息后,气得不轻,就差指着祁振的鼻子骂废物。祁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这跗骨之毒无药可解,薛铖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醒过来?!   但面对段荀的盛怒,祁振不敢辩驳,只能打包票道:“大人稍安勿躁,这回是我大意了,下一次我必取他首级前来见大人。”   段荀十分不耐地摆摆手,三两句将祁振打发走,心里盘算起该如何对付薛铖。   祁振未必靠得住,还得有别的稳妥法子才好。   仔细回想薛铖到远安城至今做的所有事,段荀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压根没能拦住他。先是粮饷一事被捏住了把柄,而后招兵之事他的确暗中打点过,拦了不少欲应征之人,但兵马营几乎每日都有新兵,查起来都是什么穷乡僻壤出来的,令人匪夷所思。再到铸兵器一事,原以为能令薛铖知难而退,但谁知人竟然连工匠都请好了,有模有样地开了工。   做法和结果背道而驰,令段荀心生忐忑。他思量了片刻,立刻召集心腹,商讨到底该如何对付薛铖。   这些府衙官员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大半个时辰,仍旧没能争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衙门师爷献出一计——   “事已至此,大人也不用顾忌面子上的事了,他要征兵,咱们不批,他要造兵器,咱们不给矿,今秋收成不好,粮饷嘛也就扣了。薛铖这个征西将军是朝廷调派,他不会一辈子扎根在涿州,指不定哪天上头有什么事又把他调回去了呢。他一走,这兵马营还不任大人揉搓了。”   “一个兵马营而已,算不得什么,只要他的手不那么长,大人您仍旧坐的安稳,这口气姑且先咽了。若他真这么不识好歹非要插手进来,咱们不也还有那个法子么?”   师爷圆溜溜的眼睛在堂中一扫,众人幡然醒悟,段荀眼中精光迸溅,冷笑道:“对,还有那个法子。征西将军无处诟病,但兵马营藏的污纳的垢还不许本官提他清洗清洗了?”   师爷笑眯眯地冲段荀竖起拇指。   段荀这边忙着对付薛铖,薛铖这边也没闲着。   经此一事,兵马营练兵的强度陡增,魏狄拿出曾经训练边关将士的法子磋磨这群闲散了数年的士兵,还真教他把这些顽石打磨出了些许棱角。修缮营房的事逐渐收尾,锻造兵甲的炉子也逐渐完工,兵马营如今整日都回荡着士兵操练和匠人打铁的声音,嘈杂却让人格外安心。   薛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和魏狄一同亲自监督练兵。单青慢慢品出这位铁血将军的脾性,加上魏狄的点拨,往日里的软和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这里头就数溯辞最是清闲,成天缩在屋里养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偶尔想出去溜达溜达还被暗卫守得严严实实,生怕她再出什么岔子。惹得溯辞十分不满地冲薛铖抱怨:“我又不是瓷的一磕就碎,你得安多少眼睛在我身上才放心呐。”   薛铖轻吻她的鬓角,温声道:“等大夫亲口告诉我你的身体养好了,我再把眼睛撤了。”说着又把溯辞抱回屋子喝药,半道挨了佳人一记粉拳。   五日后,徐冉回到兵马营,带回了玄铁矿已安置妥当的消息。燕云寨挑了个总爱打劫、为非作歹的小寨子,踩了几天的点,将玄铁矿秘密押运至附近,就等兵马营出兵剿匪,当做战利品运回营中!   “正好,把他们拉出去真刀真枪地练一练,也能知道这些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薛铖指着地图,道:“此事不宜久拖,就以刺杀征西将军的理由,三日后出兵剿匪!”   隐去玄铁矿一事后,魏狄将剿匪的消息通知兵马营上下。这些吃足了匪寨苦头的士兵们顿时群情激昂,磨利刀枪、擦亮铠甲,弥漫着一股不灭匪寨誓不回营的气势。   商议完剿匪之事,徐冉乐颠颠地去看溯辞。将养了这么多天,溯辞面上恢复了些许莹润的色泽,除了眉宇偶有倦色外,看不出旁的毛病。   徐冉又心疼又愤怒地一边数落薛铖魏狄,一边仔细把溯辞打量一番,末了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慢慢凑脸过去低声问:“辞辞啊,你是不是胖了?”   溯辞:?! 第99章 郭爷   冬日的严寒随着北境初雪降落开始气势汹汹向南飞速蔓延, 天空铅灰一片,枯枝孤零零地在风中瑟瑟发抖。   空旷的官道上有三人策马而来,灰扑扑的围巾裹住半张脸,眉宇间尽是奔波的倦色。   为首之人正是季舒城。   因身负密令,季舒城离开京城后便快马加鞭直奔苍城而去,丝毫不敢懈怠。然而进入梧州后,季舒城慢慢觉出了不对劲。   从梧州边境往苍城去的这一路,似乎有人跟着他。昨夜歇脚的客栈也有几个行踪鬼祟面色不善之人,今日一早他特意挑了没人的清晨悄悄离开, 但依然没能拜托身后那似乎无处不在的视线。   “驾!”季舒城挥动马鞭,加快了速度。   莫非,密令泄露?   萧索寒风中, 他的脑海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若真是因密令泄露而起,这苍城果然有猫腻!   骏马飞驰, 扬起一路尘土,在官道旁的山林中, 有黑衣蒙面人静静看着季舒城的背影,忽然抬手,一支响箭从袖中射出,尖锐的哨声响彻云霄。   马背上季舒城骇然回首,而就在这一刻, 泥土里埋好的绳索陡然拉直,三人一个不查顿时被掀翻出去,十数个黑衣人从林中窜出, 持刀砍向三人!   两名护卫一个测滚站起身,拔剑出鞘,喝道:“公子快走!”   季舒城点头道:“你们当心!”言罢抱紧包裹从护卫杀出的豁口出飞速逃入山林。   护卫拌住大部分黑衣人,却依然有数人追向季舒城。   这一带偏僻荒凉,官道宽阔目标明显,季舒城只求能在林中甩开这些追兵、寻得藏身之处再谋后路。   枯枝在脚底发出脆响,季舒城拔足狂奔,身后黑衣人紧追不舍。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幼祖父给家中弟子请了武学师父,否则恐怕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但季舒城毕竟不是正经练家子,没过多久就被跑在前头的一个黑衣人追上,雪亮的刀刃已至身后,寒气逼人。季舒城一咬牙,拔出佩剑回身拦下那一刀。   只听金石之声脆响,震得季舒城虎口发麻,倒退两步!   而这一击的时间内,后头的三名黑衣人合围而上,将季舒城困在中央。季舒城捏紧佩剑,盯着蠢蠢欲动的黑衣人,心头一沉,试探着开口道:“各位好汉,在下不过途经此地,不知哪里犯了诸位忌讳,恳请告知一二,在下必当尽力补救。”   黑衣人一个字也不说,手腕一转,立刻向季舒城攻来。   季舒城慌忙抵挡,然而对方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压根不够看,还不过十招,佩剑脱手,被人一脚踹飞在地。   腥甜的味道在唇间弥漫开,季舒城捂着胸口、穿着粗气看向慢慢走来的黑衣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两名护卫只怕一时也不得脱身,如今他手无寸铁,只怕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黑衣人冷眼提起刀,刀尖指向季舒城,略微停顿片刻,似乎在欣赏他这副狼狈模样,而后眼眶一争,手臂扬起,一刀削向季舒城咽喉。   季舒城双目圆瞪,面色煞白。   寒芒欺近,在刀刃即将削至他脖颈处的那刻,林中一杆红缨枪投掷而出,瞬间扎透那黑衣人的手臂,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其余三人陡然警觉,齐刷刷抬眸看去,只见林子里走出一个劲装女子,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眉眼如剑,杀气凛凛。   此人正是燕娘。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四个人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公子哥儿,也不臊得慌。”燕娘缓步上前,目光不屑。   其中一个黑衣人哑声开口:“你是什么人?休要多管闲事!”   “我这人有个毛病。”燕娘慢慢抽出腰间短剑,咧嘴笑道:“你不让我管,我还偏得管上一管了。”   ***   远安城。   这日一大早,兵马营中士兵便收拾妥当整装待发。魏狄领兵,徐冉易容后充当向导,同单青一道率兵马营一半以上兵力出发剿匪。待他们浩浩荡荡进了山,段荀那边也得到了消息,惊得差点摔了茶杯。   “剿匪?”段荀问:“以什么名目?”   “好像说什么抓捕刺客。”   段荀心头一跳,又问:“往黑龙寨去了?”   “看方向瞧着不像。”探子思索片刻后道:“他们进了白柳坡。”   “白柳坡……那边不是几个小寨子么?”段荀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薛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杀鸡儆猴灭两个不痛不痒的小寨子给我看看?   冥思苦想半晌,除了立威之外段荀想不到别的理由,十分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又想到师爷的话,索性摆摆手让探子继续跟着。   只要不触碰到关键的东西,旁的都是小事。   段荀这边头痛,薛铖那里则轻快许多。   养了这么多天,溯辞的身子好得差不多,此时正美滋滋地窝在房里喝鸡汤。一碗鸡汤下肚,薛铖就拿着新衣裳推门入屋,将手里的大氅递给溯辞,道:“今日瞧着精神不错。”   “养了这么久当然好啦。”溯辞接过大氅,摸着毛茸茸的领子,欣喜问道:“给我的?”   薛铖点头,“天冷,你才刚好,别冻着。”   溯辞把大氅往身上一披,道:“天天在屋里,两个火盆烤着,哪还冻得着呢。”   薛铖忍不住捏了捏她有点圆润的脸颊,笑道:“这是待闷了?”   溯辞闻言一个劲猛点头。   “那正好。”薛铖道:“穿上你的新衣裳,咱们去城里逛逛,顺带再请大夫给你看看。”   溯辞眼前一亮,却很快露出担忧的神色。   “放心。”薛铖附身仔细给她系好大氅,拍拍她的脑袋,道:“暗卫跟着呢,不会出事的。”   溯辞伸手慢慢勾住他的手指,低声道:“不能再出事了。”   薛铖回握她的手,目光柔和,轻轻应了一声,张开手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半个时间后,薛铖带溯辞共乘一骑,快马奔赴远安城。   ***   天冷下来后,郭老六的腿疾又犯了,关节如锈住了一般行动艰涩,两腿冰凉,就连铸造坊连片的火炉都烤不暖和。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格外想念一口热酒,仰脖灌下去从舌尖到足跟都熨帖起来。   每年数着添衣的次数,等到城里那些娇养的富家小姐都披上新做的狐狸毛大氅时,登瀛楼的掌柜就知道郭老六要过来喝酒了,一大早的就给郭爷留好了位子,一壶招牌的醉玉用水温着,久等郭老六上门。   毕竟是段大人眼前的红人,谁不给三分薄面呢?   等郭老六坐着轿子停在登瀛楼门前时,掌柜的就笑脸上前,亲自将郭老六搀进雅间,一口一个郭爷喊得那叫一个热络。   对街楼上雅间里吃点心的薛铖和溯辞二人透过窗子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溯辞望了望登瀛楼的大门,又转脸看看薛铖,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的?”   “你养病的这些天,我让暗卫把郭老六好好查了查,今日带你来踩踩点,顺道给你透透气。”薛铖给她斟上一杯热茶,眉眼含笑。   溯辞恍然:“你打算从他下手把账册弄出来?”   “郭老六爱财惜命,很会审时度势,想把段荀拉下马,他就是个突破口。”薛铖眯眼看向登瀛楼,神色笃定。   溯辞拈起一块梅花糕送到薛铖嘴边,问:“若都准,你打算怎么办?”   “做点徐冉爱干的事。”薛铖就着她的手咬一口糕点,眼里有精光流动,“打劫。”   领着魏狄等人在山林里穿梭的徐冉顿时打了个喷嚏,摸了摸鼻子翻眼看了看天色。魏狄见状凑上前问:“阿冉,你是不是穿少了冷啊?把我的披风披上吧。”说着就去解披风。   徐冉把他的脸推远了些,嘟囔道:“光天化日凑这么近干嘛呢!”终究没有拒绝魏狄的好意,老老实实披上披风。   这天怎么冷得这么诡异呢?   再说郭郭老六在登瀛楼喝过小酒便坐着轿子往铸造坊去,薛铖和溯辞挪到铸造坊附近的馄饨摊子上吃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摊主攀谈起来。   溯辞吸溜溜把汤喝得半点不剩,仰脸夸还在包馄饨的摊主:“店家你的馄饨可是我来这儿这么久吃得最好吃的一家。”   摊主乐呵呵地咧开嘴,十分自得地道:“那可不,我这馄饨就连最挑嘴不过的郭爷都要赞一声好呢!”   二人默默交换一个眼神,溯辞又仿若不知地问:“郭爷?是城里哪位官老爷么?”   摊主闻言摇头,遥遥冲铸造坊的方向努努嘴,道:“早先也是城里有名的铁匠,后来入了段大人的眼,成了官府专用的匠人,如今管着官造坊呢。”   “专用匠人……”溯辞颇为遗憾道:“那这手艺岂不是旁人无缘得见了?”   “那倒不是。”摊主十分随意地说:“只要有钱,也能请动郭爷出山。想去年城里王家那个小公子学成归家,王老太爷斥重金请郭爷给他家小公子打了一柄宝剑,削铁如泥,当时还特意办了个宴会赏宝剑呢。”   “这接私活,段大人也不管?”溯辞故作讶然道。   “这哪会管。”似乎说到了摊主知道的事情,他停下手里的伙计,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如今这年岁也算太平,哪里用得着铸造坊一天到晚打兵器的。那里头啊一大半的时间都做的是从各地谈来的生意,段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敢寻郭爷的晦气呢。”接着又说了两三样自己曾见过、郭老六接的私单,末了给他们二人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继续埋头包馄饨。   这消息暗卫只探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虽一直有怀疑,但如今从旁人嘴里有根有据地说出来,令薛铖更加笃定。   铸造坊的私单恐怕就是段荀和郭老六合谋弄的,一个凭借人脉权势把货单拿到,一个出力铸造,账册放在郭老六那儿估计也是为了安这位不可或缺的帮手的心。   但对郭老六这种人而言,这样的牵制未必就是万全的。   他知道的太多,想要的也太多,处处都是缺口。 第100章 踩点   日头渐渐升起, 薛铖和溯辞离开馄饨摊子猫进附近的一处小巷中蹲等。   轿子仍旧停在铸造坊门口,等到接近午饭时分,郭老六慢悠悠走出铸造坊坐上轿子,轿夫抖擞精神转道往闹事行去。   薛铖拉着溯辞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郭老六进了梨园旁的一家小馆子,这才走进斜对面的酒楼,点了两三样招牌菜,凭窗而坐。   “郭老六每月逢二逢六都要往梨园去听曲儿,每每往梨园去都要去哪家馆子里吃一碗面。”薛铖摆好碗碟, 压低声音为溯辞解惑。   溯辞恍然,瞥了眼人来人往的梨园,好奇道:“莫非这里也有什么名角儿, 能让郭老六如此风雨不误?”   “一会儿带你去听听就知道了。”薛铖笑道。   不过一碗面的功夫,郭老六果然出了馆子走入梨园, 因熟客的关系,跑堂的还笑眯眯地弯腰颔首脆生生喊了句郭爷。   溯辞见状三下五除把饭扒干净, 同薛铖赶往梨园。   远安城认识薛铖的人本就不多,加上他今日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常服,没有惹来半分侧目,倒是溯辞戴着帷帽,偶尔能吸引来一两道好奇的视线。   梨园中一曲方歇, 郭老六被引至他惯坐的位子,薛铖在堂里捡了个既方便听曲儿又能看见郭老六的地方,叫一壶花茶, 只等登台开唱。   起初溯辞还兴致勃勃听着,那种咿咿呀呀的唱腔不同于京城曾听过的那种,带着点西南特有的味道,十分新鲜。但溯辞本就对听戏并不热忱,时间一长只觉唱来唱去总脱不开那几样,顿时兴趣缺缺。   她饮一口茶,抹了把瓜子慢慢嗑着,转脸抽了抽郭老六的方向,只见他摇头晃脑正听得起劲,不免小声对薛铖嘟囔:“他平时都要听多久啊?”   “两三出吧。”薛铖看着溯辞皱到一块儿去的小脸,低笑道:“听完曲子他会回铸造坊看一眼,然后去城南的一壶春,那附近有个茶楼有说书的,不如我们先去那边等着?”   溯辞露出心动的神色,却犹豫道:“万一不对呢?”   “留个人继续跟着就是,不碍事。”   没了后顾之忧,溯辞欣然答应。薛铖命一个暗卫留下继续跟着郭老六,带着溯辞和剩下的暗卫往城南而去。   ***   在溯辞眼里,这些烟火气息浓郁的说书人要比妆容精致的戏子有趣得多。城南这家茶楼有位上了年纪的说书人,一头华发,但仍旧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最爱说些坊间传奇故事,从什么书生小姐英雄美人到狐媚精怪阎王鬼差信手拈来,常能引得满堂喝彩。   等薛铖到店时这位老先生正说得眉飞色舞,堂中空位寥寥无几,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跑堂的小二都靠在门柱边一副入戏颇深的表情,连薛铖溯辞入店都未曾发觉。   薛铖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和溯辞一同听故事。   这会儿说书人讲的是土匪抢亲、新郎官怒闯匪寨的事,字句间都透着点当年陆娇和商家三少爷婚事的那点味道,只是在他的故事中,新郎官不惧匪寨凶险,与家族和好友一同杀上匪寨,救回新娘。尤其说到双方激战、新郎负伤、匪首诓骗新娘说已亲手斩杀新郎,新娘万念俱灰欲以死保全清白,新郎及时赶到,夺新娘匕首智斗匪首之时,茶客们屏息凝神,等听到匪首伏诛、一对璧人团圆后,不由得眉眼舒展,叫好声顿时蔓延开来。   小二这才回神,笑眯眯地端着托盘讨要赏钱。薛铖这才招呼小二过来,给溯辞点了些零嘴。   溯辞支着下巴唏嘘感叹道:“当年若商家再多几分胆色闯上山寨,商三少爷和陆娇这十年应该又是另一种活法了。”   “可惜商老爷生性谨慎,黑龙寨也不是寻常匪寨,他们之间很难有这个如果。”薛铖摇摇头,并没有溯辞这么遗憾。   “到底是缘分不够。”溯辞转过脸瞧向薛铖,咧嘴道:“若是换了你被绑了,我豁出命也要把你抢回来。”   薛铖失笑,道:“你若是豁出命了,我这命也就跟你一块儿没了。”   想起同心蛊的事,溯辞缩了缩肩,轻吐舌尖,嘟囔道:“打个比方嘛,不解风情。”   “都生死与君同了,还要如何解这风情?”薛铖伸手在她鼻梁上一刮,眼里尽是笑意。   溯辞这才笑了起来,眼波流转,似喜似嗔。   这一下午说书先生讲了不少故事,逗趣的、感人的、激昂的,凭借一张利索的嘴,令这满堂茶客听得时喜时忧,中间还穿插着卖艺女孩儿的琵琶轻曲,待到意犹未尽地收了场,才发觉天色渐晚。   溯辞听得心满意足,一顿猛夸说书先生功底深厚,恨不得明日再来听一天才好。   薛铖慢慢品着茶,目光瞥向窗外,果不其然看见郭老六的轿子晃悠悠地正往一壶春行去。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对溯辞使了个眼色。溯辞恍然回神,抬眸看去,不免惊讶道:“这郭老六行程也太准了吧?”   “也就逢二逢六这几日规律,往常他就待在铸造坊,有时候甚至直接歇在里头。”薛铖放下茶杯,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绘制起简易的地图来,一面画一面低声对溯辞道:“郭老六的宅子就在铸造坊附近,而铸造坊段荀看得很紧,都有人驻守,在铸造坊附近动手风险太大。但一壶春却离铸造坊颇远,冬日夜黑的早,等他从一壶春回家时天必已黑尽,在这条路上动手最为安全。”   “所以将军今日带我来踩点,是为了……”   “今日逢二,三日后的夜里,我们就动手。”薛铖扶乱桌面水渍,眸光雪亮。   ***   梧州。   燕云寨在势力所及的各地都设了联络点,梧州青山镇上便有一处。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在院子里烤叫花鸡吃,一只香气四溢的叫花鸡刚刚做好,院门便被人一把推开,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哟,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呢?”   几人齐刷刷看向门边,待看清来人后都笑了,其中一人用黑乎乎的手指抹了把脸,道:“燕娘,你怎么过来了?找到荆大哥了么?”   “找着了,本都打算直接回寨子的,结果路上拿了个人。”燕娘走进门,说着拽了拽手上的绳索,将那个极不情愿路面的人一把拽进了院子。   发髻散乱,灰头土脸,却还是能看清五官容貌,正是季舒城。   院里几人面面相觑,问:“燕娘,这人是谁?”   燕娘拖着季舒城走上前,把绳索交给其中一个,道:“先把他捆好关柴房里去,千万看紧了。”   那人应了一声,无视季舒城愤怒的目光,连拉带拽地将人拖走。   等季舒城没了踪影,燕娘这才在板凳上坐下,道:“这家伙是朝廷派下来的人,好像是去查苍城那件事,路上还遭人追杀,我一个手抖给救了,但仔细想了想感觉不太对劲,准备捆回去交给大当家的。”   有个机灵的顿时道:“莫不是朝廷觉得那事儿蹊跷,查到咱们头上来了?”   “不确定。”燕娘摇摇头,“以防万一,还是把人带回去保险。要真是对咱们不利,一刀咔擦了事。”   那人顿时竖起大拇指,夸道:“燕娘好魄力!”又问:“不过既然做了决定,你怎的又跑回来了?”   燕娘叹了口气,道:“别提了,这家伙功夫不咋地脑子倒挺灵光,这一路给我斗智斗勇闹逃跑,有一回差点真让他逃了。回寨子少说也得七八日,我怕一人看不过来出岔子。”说着撕下一条鸡腿,将在场几人点了一圈,问:“你们出两个人,跟我把他押回寨子。”   “好说!你直接点人就成。”   “行,就你俩吧,回头收拾好行李,明儿一早就走。唔……这叫花鸡不错啊。”燕娘嚼着鸡肉,又嘱咐道:“记得给那小子送点吃的去,别太得罪人了,万一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呢。”   “放心,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季舒城此刻被捆成粽子丢在柴房里,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幕,眉头紧皱。   万万没想到刚捡回一条命又掉虎穴之中。只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苍城的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若只是单纯不想让他涉足,完全可以像那些黑衣人一样痛下杀手,为何非得带他走?   脑海中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季舒城想得头晕眼花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正惆怅之际,方才那个捆他的壮汉端着托盘走进来,盘中一荤两素加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香气诱人。那壮汉将托盘放在季舒城面前,解了他手上的绳索,又额外拿了条铁索将人拴在柱子上,这才道:“喏,吃吧。”   前后反差太大,季舒城瞪着眼前几乎可以算丰盛的晚餐,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惊恐,那个壮汉十分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兄弟,放心吃吧,不是断头饭。”   季舒城近乎匪夷所思地抬头看向壮汉,颤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壮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说:“做事不留名的好人。”   季舒城:鬼都不信! 第101章 劫人   剿匪一事出人意料的顺利, 魏狄一行来得突然,对方毫无防备,且又是个小寨子,不过一天的功夫就收拾妥帖,匪首伏诛,剩余的散兵游勇顿时成鸟兽状四散逃开。兵马营众人士气大增,个个眼里闪着亮光,十分兴奋地连夜收拾残局、清点战利品。   当徐冉依计状若无意带人发现那成堆的玄铁矿后,就连单青也惊呼出声,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向魏狄提议将匪寨窖藏的几坛酒搬出来庆贺庆贺。   魏狄欣然应允,只嘱咐莫要喝醉, 等单青兴高采烈地去招呼人搬酒时,他才背过身冲徐冉眨眨眼, 二人相视一笑。   翌日清晨,魏狄率领众人押着战利品回营, 路上抚慰了不少饱受其害的村落,将一些缴来物资发放给百姓,令不少人激动高呼青天大老爷,一路为薛铖、为兵马营收获了不少民心。再适时提一提营中正在招兵平匪患之事,引得一些青年壮汉几乎立刻就说要往兵马营应征。   徐冉坐在马背上看着魏狄一路收拢人心的架势, 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心道:真想给他撬过来啊……   可惜徐冉也只能在心里想想,默默哀叹一声, 驾马跟上前去。   待他们满载而归,兵马营彻底沸腾起来。作为这些年来头一次几乎没有伤亡的胜仗,不少曾跟着曹都尉出生入死的老兵热泪盈眶拊掌叫好。   薛铖重重拍了拍魏狄的肩,随后传令今夜摆庆功宴,引来营中将士阵阵欢呼。   庆贺归庆贺,营中诸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甚至比往日更卖力了几分。   兵马营上下弥漫着喜悦的气氛,山里的各个匪寨却氛围压抑。白柳坡一个最近十分活跃的小寨子被一昔剿灭,还是一直被打压几乎要没了的兵马营干的,令这些匪首生出诸多猜疑。   朝廷要对匪寨下手了?兵马营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凝聚起兵力的?那个征西将军薛铖到底是何方神圣?   消息传到黑龙寨的时候,祁老爷子坐在交椅上,脚下是成色上好的虎皮毯子,脖子上围着雪白的狐狸毛,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问:“你说他们从白柳坡运出什么了?”   台阶下的探子恭声道:“铁矿,在刘家村他们遮板车的布被个小孩掀起来,虽然看不清成色,但绝对是铁矿无疑。”   “白柳坡那几个不抵事的小寨子哪来这么多铁矿?”祁老爷子摇摇头,道:“去查一查,东西是哪来的。”   “是!”探子抱拳颔首,飞快退下。   祁老爷子窝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核桃,突然问:“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老四?”   底下一人回:“四爷下山办事去了。”   “办事?”祁老爷子眉梢一挑,“最近寨里除了小六的婚事也没旁的,他跑去办什么事?”   “这……”那人有些为难道:“四爷没说。”   祁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道:“给他带个信儿去,让他别在外头惹祸,赶紧回来把小六的婚事准备好了要紧!”   那人应声称是,心里却叫苦不迭。四爷做事向来说一不二从不与旁人多商量一句,他上哪去寻四爷回寨?   ***   惊诧猜疑的除了这些匪寨之外,还有远安城的那几位大人。   “你说什么?!”段荀拍案而起,双目圆瞪,几乎不可置信地问:“他们从匪寨带回来什么了?”   “铁、铁矿。”回禀的那个探子被段荀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飞快抬头瞥了眼段荀。   段荀手紧紧握着瓷杯,指节泛白,面色狰狞,蓦然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无缘无故去剿这种不起眼的匪寨,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我昨日把兵马营来取铁矿的人打发回去,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话是探子插不上嘴的,只能躬身低眸,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段大人迁怒。   师爷在一旁劝他:“大人莫要着急,他就算拿到了铁矿也……”   “就算拿到铁矿?!”段荀陡然打断他的话,怒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那是军中威名赫赫的悍将!如今他有了兵,转眼又有了刀枪,不肯受咱们拉拢,谁知道他把刀磨利了第一个会不会就削到我的脑袋上,你让我怎么不急?!”   师爷噎了噎,伸手把探子打发下去,这才慢慢说:“大人,你先前也说了,他是被朝廷调下来整治匪患的,迟早要走的。他的刀磨利了第一个肯定削的那些匪寨,削咱们头上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既然拉拢不成,强压也压不住,就耐下心静观其变。这最后一招棋还压在手里头,大人切莫乱了阵脚,不然下头的人更是惶惑。”   道理段荀都知道,只是……   “可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段荀摇摇头,“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沉默片刻,段荀松开瓷杯,斩钉截铁道:“不行,不能静观其变,最后这一招棋咱们得准备着了,只要薛铖再有异动,就彻底把他摁下去!”   师爷直到再劝也无用,只能颔首应下,心里却十分不理解段荀为何对薛铖忌惮至此。昨儿还好好的,为何今日一听闻薛铖得了铁矿就暴跳如雷?一个固若金汤的涿州刺史,难道怕一个调任的武将夺权?   师爷想不透,但段荀心里门儿清。   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和各式各样的人周旋过,段荀自认这双眼还是看得准的。薛铖绝非善类。   征兵、锻造再到今日铁矿一事,段荀很难相信这真的只是巧合。   明明他早就把话散了出去,明里暗里的阻挠壮丁应征,但兵马营依然每日都能收到新丁,如今只怕已经填满了兵马营的半数空缺!而后铸兵器随之而来,他不愿给薛铖兵器,本想搪塞过去,哪知薛铖竟提出了兵马营单独铸兵器之事。本以为切断铁矿供给就能令他头疼一阵子,谁知没几天便从一个小匪寨里缴来铁矿?!   把这些事一串,段荀十分笃定薛铖此行是有备而来的,而目的就在兵马营。   再细想一层,他一个调任的将军就算壮大的兵马营也是给他人做嫁衣,那为何薛铖还要这么做?单单为了剿匪?绝不可能!可若不是为了剿匪……   段荀不敢再想下去了。   朝廷多年对西南一带关注甚少,如今空降一个征西将军说是为了剿匪,焉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铺路呢。   绝不能让薛铖拥有足以和官府抗衡的兵力!   段荀转瞬拿定主意,眸光幽暗。   ***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三方人马各怀心事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兵马营士气高昂,勤加练兵准备下一次出兵剿匪。   各匪寨一边派出了不少探子打探兵马营动向,一边开始准备寨中的防御工事,磨利刀兵,严阵以待。   段荀这边密谋滋事,一众人商讨了半天此计如何实施,终于敲定方案分头行动。   两日时间眨眼而逝,很快抵达薛铖密劫郭老六的那天。   这件事薛铖和魏狄徐冉通了个气,获得一致赞同,天还未黑三人便悄悄带上几个暗卫,改装易容摸出了兵马营。溯辞因大病初愈被薛铖留在营中,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的背影,噘着嘴缩回房间百无聊赖地一边看话本一边等消息。   处于风暴中心的郭老六半点没察觉,和往日一样在一壶春喝到天色擦黑,顶着一张微醺的老脸被轿夫搀进了轿子里,慢悠悠地向宅子方向走去。   这一条路轿夫不知走过多少遍,心情十分轻快,甚至想着等把郭爷送回去,得去嫣红楼里好好松快松快,才抵得过这一日辛劳。   薛铖等人身穿夜行衣,埋伏在郭老六必经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左右都是深宅大院的偏门,除了幽幽的灯笼没有半个值守或巡夜的人,是动手的最佳地点。   眼看着轿子出现在巷子口,薛铖嘴角一牵,抬手比了个动手的手势。徐冉和三名暗卫点头,等轿夫走到巷子中央,四人悄无声息从墙上翻下,几记手刀便轿夫们砍晕在地。轿子失去依托,咚地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轿子里本来迷迷糊糊的郭老六被这猛地一震吓了一跳,出声道:“怎么回事?”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人回应他。   许是酒醉的缘故,郭老六没往心里去,低低骂了一声,伸手掀开门帘探出头去准备一看究竟。灯笼的亮光还未完全展现在眼前,郭老六只觉后颈一疼,两眼一翻,被人兜头套了麻袋失去意识。   薛铖见的手立即招呼撤退,一行人扛着郭老六飞速离开,只余下昏迷的轿夫和空空荡荡的轿子,门帘在夜风中轻轻颤动,许久才恢复平静。   这两天薛铖和魏狄在兵马营附近寻了个破旧的小屋,掘出地窖。今日一擒到郭老六便将人丢进地窖中,再留两个暗卫看守,这才悄悄摸回兵马营。   溯辞在屋里看话本看得昏昏欲睡,屋门陡然被推开,吓得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扭头看去正看见含笑望着她的薛铖,身后还跟着魏狄和徐冉。   “成了?”溯辞连忙起身迎上去,问。   “成了。”薛铖捏了捏她的手,笑着拉她在桌边坐下。   徐冉翻起一只杯子倒水喝,赞道:“薛将军这劫人的手法娴熟,不输我们匪寨啊。”   “这叫谋略!”魏狄闻言抬手打了打徐冉的胳膊肘,义正言辞地纠正。   徐冉一个手抖差点没倒自己一脸水,柳眉倒竖抬脚就去揣魏狄,怒道:“土匪的谋略就不是谋略了?看不起我们匪寨啊!”   溯辞看他们大闹,噗嗤笑出声,转脸问薛铖:“劫到人了下一步准备怎么办?逼他交出账册么?”   “账册不急。”薛铖抿了一口茶,垂眸低笑:“咱们先用离间计。” 第102章 离间   郭老六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 关在黑暗的地窖中,眼前只有一盏昏黄油灯,视野逼仄压抑,后颈隐隐作痛。郭老六晃了晃脑袋,顿时发觉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他骇然瞪大眼环顾四周,浓郁的土腥味令他惶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来人!来人啊!”   上头守着的暗卫听见声音对视一眼,将脖子上的黑布拉起盖住半张脸, 这才掀开地窖的门走了下去。   光线伴随着脚步声从台阶上洒下,郭老六紧紧盯着拾级而下的靴子,待看清对方面上的黑布时, 神色更为惶恐,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惊道:“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   两名暗卫一个守在楼梯口,另一个缓步走上前, 在郭老六身前蹲下。   郭老六后背紧贴墙壁,汗毛倒立,嘴上依然嚷嚷道:“你们想做什么!我可是……唔。”   暗卫抽出一条布裹成团塞进了他的嘴里,将他后面的叫嚷尽数堵了回去。   郭老六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双目圆瞪,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离地窖,木板合上,一切重归昏暗。   两名暗卫一人留守一人潜回兵马营将郭老六已醒的消息告知薛铖, 薛铖放下擦脸的棉布,抬手示意他回去继续守着。   等暗卫告退,薛铖这才转身走向床边,看着卷着被子缩在角落睡得正熟的溯辞,一边轻唤她的名字,一边伸手探进被窝。他的手刚洗过冷水,指尖冰凉,冷不防在溯辞小臂上一撩,酣睡的人顿时一个激灵,霍然睁眼。   溯辞眼里睡意未褪,手上的动作却很快,眨眼间裹着被子翻身将薛铖压倒在床,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迷迷糊糊嗔道:“手真冷。”   “不冷怎么叫得醒你。”薛铖笑着伸手隔着被子搂住溯辞,轻声道:“该起床吃早饭了,再不起一上午又要被你睡过去了。”   溯辞闭眼哼哼两声,半点不愿动换。   薛铖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郭老六醒了,你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听得此话,溯辞这才抬起脑袋,打了个哈欠,问:“什么热闹?”   “让徐冉去吓一吓他。”薛铖将暖得差不多的手重新伸进被窝,掐着她的腰将她翻身压了回去,低头在她眉心一嘬,道:“我和魏狄不宜过早出面,你和徐冉一同去。”   溯辞眨了眨眼,抓着他的衣襟问:“怎么吓?”   薛铖附身耳语几句,溯辞眉梢轻扬,顿时笑道:“这好说,保准没问题!”   薛铖这才松开她起身,扭头从架子上取下衣服丢在床边,道:“赶紧起来吧,我去给你拿吃的。”言罢大步朝屋外走去。   ***   郭老六失踪的消息一大早就送进了刺史府,段荀面色铁青,看着底下跪着的几个轿夫,双拳紧攥。   “昨儿我们和往常一样送郭爷回家,走的也是平时走的路,可哪想在齐家胡同那里出了事。”其中一个轿夫低着头,将昨夜的事一一道来。   “没看清是什么了?”段荀问。   轿夫摇摇头,“没有,事出突然,他们是从背后打晕我们的,看不见脸。”   段荀一拳重重砸向桌案,怒道:“反了天了!”又看向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轿夫,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挥手道:“行了,下去吧。”扭头又吩咐人去城里打听有没有什么线索。   师爷立在一旁捻着胡须,双眼微眯,等段荀把事情吩咐完了才开口道:“大人,这事感觉有些不对劲。”   “何以见得?”   “素来劫人,若非有仇,左右不过谋财害命。”师爷道:“可郭老六在远安城没有仇人,这些人劫了郭老六后一没有在现场留下什么东西,二来到现在也没见人放话要赎金、没见尸首血迹,这还不奇怪?”   段荀捻了捻手指,也觉出不对劲来。   不似寻仇,不为财不害命,这人绑郭老六还能为了什么?   “铸造坊近日可还有旁的单子?”沉吟片刻,段荀低声问。   师爷摇摇头,“都是几个月前订的,若是针对铸造坊,可绑郭老六也没有用啊。”   郭老六虽说是管着铸造坊,但单子出自刺史府,匠人们按照吩咐干活,就算郭老六失踪个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影响到铸造坊的运作。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段荀轻叩桌沿,心里满满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招兵、粮饷、剿匪立威,而后……   手指一顿,段荀霍然抬眸看向师爷,骇然吐出两个:“薛铖?!”   师爷也吓了一跳,忙道:“他绑郭老六做什么?”   “做什么?”段荀蓦然冷笑,“自然是对付我了。”   “郭老六手里……”师爷一愣,勃然色变,“账册?!他怎么会知道账册的事?”   “不论他从何得知,账册决不能落到他的手里!”段荀断然道:“派人去搜郭老六的宅子,找到账册!”   ***   与此同时,徐冉和溯辞换上一身黑衣,来到关押郭老六的地窖。   郭老六惊慌地盯着徐冉,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徐冉蒙着面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哑声笑道:“郭爷。”   你是谁?郭老六想问,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徐冉伸手扯下他嘴里的布团,道:“听好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郭老六恐慌地喊道:“你是谁?!”   徐冉啧了一声,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冷声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的时候老老实实闭嘴!”、   郭老六被揍得眼冒金星,连声哀嚎。   “我问你,账册在哪?”   “什、什么账册?”郭老六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手里那本铸造坊的账册。”徐冉提着他的衣襟将人拉向自己,一字一顿道。   这回郭老六听清了,抬眸看了眼徐冉,又复垂眸,心念电转,答:“我哪有什么账册,都……”   没等他说完,徐冉一拳揍向他的腹部,阴森森地说:“我劝你老实交代,别以为能糊弄过去。”   郭老六哀嚎一声,整个人蜷缩起来,嘴上依然说道:“我不知道什么账册!这种东西都在官署,怎么可能交给我一个工匠!”   徐冉不耐烦地直起身子,活动活动关节,冷笑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吃点苦不知道怎么说话是吧?”   见她一副气势汹汹准备动手的模样,郭老六认命地闭上眼,心里却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透露半个字。   他们找不到账册,自己就还有利用价值,他们不会下死手。只要拖得时间再久一些,段大人一定能寻到这里的!   “慢。”正当徐冉挥拳准备动手时,一直不动声色站在后方的溯辞缓缓开口。   徐冉顺势收手,回头看向溯辞,一边侧身让开,一边冲她眨了眨眼。   溯辞负手上前,刻意压低声音,曼声道:“郭老六,你真以为一个字不说就能撑到段荀来救你?”   郭老六蜷缩在墙角,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可惜你的算盘打错了。”溯辞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段荀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仅如此,他恐怕还更希望你半个字都不要说、安安静静死了最好。”   郭老六心头一跳,猛然睁眼看向溯辞,道:“你说什么?”   溯辞低低笑了,“段荀还真是什么都不和你说呢。”言罢也不多说,歪头好整以暇看着狼狈的郭老六。   郭老六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前前后后细想了一边,忍不住追问:“段大人出什么事了?”   溯辞整了整袖口,慢慢说:“郭老六,你也是远安城里的老人了。我问你,这么多年匪患严重,朝廷几时管过?为何如今又派了个征西将军下来剿匪?”   郭老六想不通,却不示弱,道:“朝廷有朝廷的想法,岂是我等小民可以猜透的。”   “不错。”溯辞出乎意料地附和一句,说:“朝廷的确有朝廷的想法,只不过这点想法和你心心念念的段大人有关。”   郭老六活了大半辈子,也不是个蠢的,溯辞把话说到这份上,他陡然想通了其中关节,心里涌起惊涛骇浪。   不得不说,薛铖来远安城这么久做的事的确不像一个单纯为剿匪而来的将军的作为,若说调派征西将军一事背后另有深意、目的在对段大人动手,就完全能说通了。重整素来与段大人有仇的兵马营,拿到了铸造兵器的许可,囤足粮饷,收拢民心,真要动起手来也是不虚的。   郭老六眼珠乱转,无意识地反复抿着发干的嘴唇。   溯辞知道他听进去了,继续说道:“这种见不得人的账册以前之所以安心放在你这儿,是因为涿州是段荀一手遮天的地盘,可如今他遮不住的威胁来了,他还会放心你这个非亲非故的人么?就算他有那么一丝放心,可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溯辞微微停顿,看着郭老六眼里的疑色渐渐加深,慢慢俯下身看向他的双眼,低声道:“我若是段荀,一定觉得死人的嘴比活人靠得住。”   郭老六浑身一颤,张着嘴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溯辞见好就收,重新直起身十分无所谓地掸了掸衣袖,曼声说道:“不用想了,段荀若真的找到了这里,一定是来取你性命的。”言罢转身同徐冉一起走向台阶。   郭老六眼睁睁看着她们步步走离,心跳沉沉,嗓子里却似堵着什么似的发不出声音。   “活路我给你了。”在迈上第一级台阶时,溯辞微微侧过身,“这世上很多事宜早不宜迟,哪怕迟了半刻,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第103章 布局   回到兵马营后, 两人很快换回常服,薛铖和魏狄叩门而入,四人围坐桌边。   “他信了?”薛铖问。   “不至于这么快就全信。”溯辞喝了一口茶,道:“不过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再关两日让他自己琢磨吧。”   薛铖点头。   徐冉又问:“郭老六不算蠢,单靠嘴皮子想让他彻底相信只怕还不够。”   “咱们还有后招呢,怕什么。”魏狄得意一笑,“等着吧,后头的才是好戏呢。”   徐冉摊了摊手, 表示静候佳音。   溯辞端着杯子,轻轻皱起眉,问:“就算真离间成了, 拿到了账册,可后面该怎么办?”   “郭老六是人证, 账册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全, 往京里递一道奏疏,加上季家相助,必定会有钦差带圣旨而来,正好把这块毒瘤连根挖了。”薛铖将计划娓娓道来,“挖干净毒瘤, 平定匪患,正好养精蓄锐,一年半载下来, 燕云军必能名正言顺出山。”   徐冉不解,问:“兵马营可是涿州驻军,只是暂时归你调派,就算你能在此养兵,日后朝廷还能让你把这些兵带走不成?”   “会的。”薛铖十分笃定,“你知道北魏太子北宫政么?”   “略有耳闻。”   “此人野心勃勃,魏晋的盟约不会长久的。”薛铖轻轻抚着杯沿,眸中冷光骤现,“北宫政毁约南下之日,就是我率燕云军北上之时!”   溯辞魏狄倒神色如常,徐冉倒是吃了一惊,愣了片刻后摆摆手笑道:“我还没答应带着燕云军投奔你呢,你这算盘打得也真够远的。”   “若平西南,燕云军随我调配。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薛铖睨她,“徐大当家想反悔?”   “我是这种人么?!”徐冉一拍胸脯,哼道:“你要是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了,莫说我服你,整个燕云没人不服。”   “那你说个什么劲。”魏狄伸手打了下她的手臂,瞪眼瞅她。   徐冉在桌子底下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   吃过茶后,薛铖又吩咐魏狄派人盯着段荀动向,准备挑个合适的时机亲眼让郭老六看看段荀的态度。   再说燕娘这边。   三人押着季舒城马不停蹄地赶往涿州,季舒城起初还会耍耍小聪明伺机逃跑,后来燕娘恼了,直接将他捆成团丢在马车角落,加快脚程,将他颠得七荤八素,几日下来肚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眼见即将抵达涿州,燕娘瞅着小脸煞白的季舒城,生怕他人没到涿州就升天了,终于放慢了速度,甚至还请了个大夫给他开了两贴药服下,脸上这才有了些生气。   此刻他们在山溪旁歇脚,阳光正好,徐冉特意让人把季舒城搬出马车,让他倚靠在马车边缘晒晒太阳透透气。   经过这一路折腾,季舒城彻底歇了想逃跑的心,见他们也无害他的心,甚至开始好奇这行人费这么大力气到底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季舒城眯眼抬头看向碧蓝的天空,开口问:“你们这些天一路南行,按脚程算如今应在蜀州境内吧?”   燕娘正指挥另两人收拾柴火准备弄点吃的,听得此话不禁诧异转头看他,奇道:“你还会算这个呢?”说完想了想觉得也是常理,又道:“也对,你这种读书人知道这个也不算稀奇。”言罢转过头继续敦促那俩人生火。   季舒城浅浅一抿唇,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多问。但她方才所言已然证明了他的推论。   此处若是蜀州,离涿州就很近了。   他垂下眼眸,在脑海中回想这一带的地图。   蜀州往西南而去便是涿州,往南是蕲州,再往南就是南境。若往东去大可不必穿蜀州而过,这些人的目的地必在这三州之中。   季舒城很快得出结论,但旋即轻轻叹气,慢慢闭上眼。   如今的情势就算猜出他们的去向又如何,不照样任他们摆布么?   心里陡然烦乱起来,季舒城深深吐息,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拂去,闭目养神。   燕娘回头睨了他一眼,见他这幅恹恹的模样,不由得思考起这一路是不是有点过了,将那样生龙活虎天天变着法想逃跑的人折腾成了这副模样?燕娘在心里道了两句罪过罪过,又悄悄去给季舒城熬了一小罐鱼汤送去。   可惜是用鱼干熬的,喝得季舒城满嘴的咸腥味儿,一整天下来说话都跟吹海风似的。   季舒城十分惆怅,一言不发地缩在马车的角落,一动不动。   燕娘很是茫然,又拉不下脸问是不是那罐鱼汤喝坏了。   另两人嚼着肉干摇头感慨:听说过燕娘厨艺不佳,没想到差劲到这地步。   而对于把整罐鱼汤都喝干净的季舒城,二人表示:是条汉子!   ***   这一整日段荀都在惴惴不安的情绪中度过,派出去的人手均未打听到任何关于郭老六的蛛丝马迹,搜查郭老六宅院的人也没有发现账册的痕迹,气得段荀砸了一整套茶具。   师爷在一旁低头垂眸,等段荀稍稍冷静下来些许、重新靠回椅背,这才开口道:“大人,郭老六靠得住么?”   “他?”段荀冷哼,“若是靠得住,我也不必如此焦灼。郭老六此人贪财惜命,小事还好,但遇上性命堪忧的大事,你以为他的嘴能多严?”   师爷低眸沉吟片刻,道:“如此看来,再没有郭老六的线索,大人当有所决断。”   段荀颔首,眯眼思量片刻,突然道:“我记得郭老六曾有个老宅在远安城,派人去查一查这个老宅在何处。账册若不加郭老六家中,必在老宅里!但……”段荀顿了顿,眼中凶光毕露,“若明日仍没有郭老六的消息,他就活不得了。”   师爷很快明白了段荀的意思,拱手道:“大人放心,库里头还有好几桩搁置的案卷正愁没人背呢,必定做得滴水不漏。”   段荀十分满意地颔首,摆摆手道:“去吧,继续查账册的下落。”   “是。”   ***   暗卫很快将段荀这边的动向传回兵马营。   “老宅?”听得暗卫回禀,薛铖也有些意外,问:“可查到了?”   暗卫摇摇头,道:“还未,已经差弟兄暗中跟着段荀的人,那边一有线索即刻回禀。”   “好。”薛铖点头,嘱咐道:“盯紧些,不要暴露行踪。”   暗卫领命,低眸退出屋子。   溯辞恰好归来,手里转着短笛,看了眼暗卫离去的背影,入屋坐去薛铖身边,问:“有线索了?”   “郭老六还有个老宅,段荀已派人去寻了。”薛铖给她倒了杯水,温声道。   “莫非郭老六把账册藏在老宅里?”溯辞捧着杯子讶然出声。   “段荀是这么想的,不过未必。”薛铖道:“以郭老六的为人,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段荀多半会扑空。”   “他这连番失利,只怕要急了。”溯辞眉眼弯弯,歪头笑道。   “急了才好,急了他才会忍不住动手,一动手就有破绽可利用。”   溯辞问:“不打算再添把柴?”   薛铖道:“柴已经添进去了,只能明日火烧起来,让咱们段大人尝一尝如坐针毡是什么滋味。”   见溯辞满眼好奇地看自己,薛铖冲她勾勾手指,附耳低语几句,听得溯辞顿时笑了起来,抚掌道:“薛将军,你这可是诛心呐。”   “等着看好戏吧。”薛铖揽过她,在眉心留下轻轻一吻。   溯辞顺势靠在他怀里,“那就祝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罢。”   “就这一句?”薛铖低眸看她。   溯辞想了想,突然回想起来寻他的目的,连忙举起手里的短笛,坐直身子道:“不如我给将军吹一曲吧!今日阿冉新教了我一首曲子,可好听了。”   “好。”薛铖含笑应道。   溯辞立即起身,三两步蹦到桌子上盘腿坐下,将短笛搁在唇边,缓缓吹起。   清亮的笛声从她指尖缓缓流淌而出,曲调欢快灵动,令身体里紧绷了一天的弦慢慢放松下来,在曲声中变得无比轻快。   在校场上切磋的魏狄和徐冉远远听见着笛声也慢慢停了下来。徐冉用手背擦了擦颊边的汗珠,看向声源方向,笑道:“她倒是学得快。”   魏狄闻言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怪好听的。”   “我爹以前给窝吹的,说是我小时候太闹腾,我爹特意学来哄我睡觉。”徐冉目光飘向虚空,嘴角轻轻弯起,露出一丝怀恋的神色,“可惜我娘五音不全,我已经很多年没听人吹过这支曲子了。”   对于徐冉的身世,魏狄在燕云寨听过些许,但似乎寨里的人总刻意避讳这些,他也只听了个大概,这回是魏狄头一次听她用如此温软的语气说起自己的父亲。   然而,徐冉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不过片刻,那点怀恋的神色被敛进眼底,夸张地伸了个拦腰,说:“今儿不打啦,天也晚了,早些歇着吧。”说着挥挥手扭头慢慢往校场外走去。   “徐冉。”魏狄突然开口叫住她。   徐冉应了一声,停住步子回身看向魏狄。   熊熊火把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魏狄在原地立了片刻,把手上的剑一手,大步朝徐冉走来。行至她身侧时,魏狄顿住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张了张嘴却又慢慢垂下头,最终只轻声说了句:“晚安。”   徐冉微愣,随后笑了起来,一拳抡向魏狄的肚子,“矫情。”   ***   翌日上午,段荀的人打探出了郭老六老宅所在,将消息报给段荀。段荀即刻命人搜查老宅,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账册。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薛铖令溯辞徐冉再探郭老六,将段荀搜查老宅之事告知郭老六。   “段大人费这么大力气去搜查一个荒废已久的宅院令人费解,不知郭爷知不知道段大人在找些什么?”   郭老六没料到段荀竟然如此按捺不住,心底有一瞬的惊慌,但很快收敛情绪,垂眸不语。   将话带到后,溯辞也不多言,同徐冉一同离开,让郭老六继续自己琢磨。   等地窖恢复昏暗,郭老六重新抬眸盯着跳跃的火苗,手指几度收拢又松开。   账册被他藏在一个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只要他不松口,没人能知道,但段荀这番举动却让郭老六心里没底。段大人难道已经开始忌惮他了?若找不到账册,下一步又会做什么?   知道段荀手段的郭老六心里打了个突。   或许……只是他们随口说来诓我的呢?再等等、等等罢。   郭老六沉沉吐了口气,只觉得在地窖里关久了连胸口都开始隐隐发闷。   ***   几个时辰后,搜查郭老六老宅的衙役匆匆回禀——老宅内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账册的线索。   段荀额上青筋凸起,一字一顿道:“再搜!派人把郭老六这两处院子守好、守死,一只苍蝇都别给我放进去!”   衙役叠声称是,赶在段荀发怒暴起前匆匆忙忙离开官署。   段荀心烦意乱,在想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是否现在就要将郭老六置为弃子?若真弃了郭老六,他那些徒弟是不是也知道点什么、会不会同他作对、能不能收归己用?   正是焦头烂额之时,师爷慌慌张张冲进屋里,气喘吁吁地对段荀道:“大人,出事了!” 第104章 铁证   远安城中流言四起, 全是关于铸造坊和郭老六失踪一事的。   有的说铸造坊一直以来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郭老六知内情良心不安意欲揭发,被杀人灭口。有的说铸造坊根本就是为土匪造兵器的,否则这些年匪寨为何越来越兵强马壮、官府为何越来越不堪一击。更有人说铸造坊能安安稳稳这么多年不被发现,就是上头有人罩着。字字句句明里暗里直指段荀。   即使段荀在城中积威颇重,也依然没能阻止这股流言传遍全城。   段荀气得浑身发抖,抑制不住地低声怒吼:“薛铖!”   师爷没料到事态会往这方向上发展,也有些慌乱,忙问:“大人,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段荀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面容突然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郭老六必然已经说了什么, 否则铸造坊的事薛铖绝不可能知道。他既然不仁,就休怪我无情了!”   师爷顿时松了一口气, 静候段荀吩咐。   “去把让你准备的东西放到郭老六宅子里,草拟通缉令, 就说郭老六是土匪细作,以权谋私暗中为匪寨输送兵器,事迹败露逃之夭夭,赏银百两,全城缉拿!”   直接将郭老六打为土匪细作, 就算他供出了账册,也能反咬一口说他捏造账册陷害朝廷命官!   段荀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去让人仿一本账册放去案牍库, 记得要做旧。”   “大人放心。”师爷领命即刻着手去办。   官署的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时辰,衙役们拿着通缉令张贴全城。同时段荀又率人前往郭老六的宅子,众目睽睽之下搜出了他与各匪寨交易通信的罪证。这下百姓的口风顿时转了个向,纷纷痛斥郭老六以权谋私、暗通土匪坑害百姓,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股风很快吹到了兵马营。得知消息后,薛铖丝毫不惊讶,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拿着暗卫带回来的通缉令,让徐冉和溯辞再探郭老六。   ***   昏暗的地窖内,郭老六颓然靠在墙角,暗无天日的日子慢慢令他变得麻木,反正尚有一口气活,死熬着就是了。但当溯辞将通缉令摔到他面前时,那双几乎沉为枯井的眼里再度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   白字黑字跃入眼帘,郭老六近乎不可置信地反复将通缉令上的字读了好几遍,浑身颤抖默然半晌。在溯辞几乎以为他被气得背过气去的时候,郭老六突然挺直背脊破口大骂起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将段荀从祖上十八辈骂到子孙三世,字句不重,听得徐冉溯辞目瞪口呆。   等骂够了,郭老六停下来靠着墙微微喘息,而后抬眼看向溯辞,眸中似有熊熊火光,一字一顿道:“你们不是想要账册么?让你们的主人来见我吧。”   溯辞和徐冉对视一眼,随后走出地窖去寻薛铖。   将郭老六的反应告知薛铖后,连薛铖也愣了片刻,随后摇头失笑,一旁的魏狄更是乐不可支,捧着肚子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急眼的兔子要要咬人呐。”   薛铖不做评价,只道:“这郭老六还算有几分眼力,知道关键的东西得和幕后主使谈。”   “都到这份上,想来他也只能乖乖合作了。”魏狄胸有成竹。   “未必。”薛铖摇摇头,“如今他已无后路,左右都是死,只怕他反而有底气谈条件了。”   “他不能狮子大开口吧?”   “去听听就知道了。”薛铖起身,大步走向地窖。   地窖里的郭老六一扫之前的颓丧模样,一双眼精光毕露,在心里将筹码条件盘算了个遍,待薛铖和魏狄入内时,早已飞快打好腹稿。   墨黑的靴尖在郭老六身前五步处停下,郭老六很快调整好表情,抬头就准备抛出自己的条件。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薛铖脸上后,脸上的神情瞬间扭曲,脱口惊呼:“薛将军?!”   “郭爷似乎十分意外?”薛铖背着手,微笑以对。   郭老六愣了片刻,很快理清头绪,重整情绪,开口道:“没想到想要账册的是薛将军罢了。”   “听说郭爷打算让出这块烫手山芋?”薛铖问。   “不错。”郭老六也不打哈哈,直接道:“但这山芋将军接不接的住,就要看将军手里的东西有多大的分量了。”   “你的命分量够不够?”   “哈哈哈。”郭老六摇头笑了起来,“恕我直言,如今我的处境和没命有什么区别?我这条命若是平时或许金贵,但现在可谓一文不值。”   薛铖面色不变,摩挲着衣袖一角,低声问:“郭爷想如何?”   “段荀诬陷我以权谋私勾结土匪,这口黑锅我这老腰可背不动。”郭老六直勾勾看向薛铖,反绑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   薛铖反问:“段大人可是从你住处搜出罪证的,证据确凿,如何是诬陷?就算你拿出铸造坊账册,但段荀完全可以说所谓账册是你为脱罪而编造,没有任何说服力。”   郭老六并不慌乱,嘿嘿一笑,道:“为了防段荀,我早留了一手,只要将军答应,我就有法子反将段荀一军。”   “愿闻其详。”   “将军这是答应了?”郭老六眼睛倏地亮了。   “用这件事换账册,算不得亏本买卖。”薛铖道:“把你的后手说来听听。”   郭老六这才打开话匣子,把自己早年埋的一步棋娓娓道来。   铸造坊在早年并非由郭老六管理,当时的管事也是远安城内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匠人,名叫严令。严令当年年少气盛,看不得段荀勾结匪寨中饱私囊,明里配合段荀铸造兵器卖给各匪寨,暗中收集证据意图向上揭发段荀。   然而那时段荀已是涿州一手遮天的人物,还没等严令将证据送出去,段荀便带人闯进了他的住所,将人掳至郊外山上活活用乱石砸死!   索性老天开眼,严令还有一口气,被山上的老猎人救下,虽全身瘫痪,但却救回了一条命。不仅如此,当年的收集的罪证也因他藏得巧妙得以保全。   郭老六也是机缘巧合碰上了严令,在老猎户故去后暗中接济严令,当做一张牵制段荀的底牌。   “严令的名字只要说出来,远安城很多人都知道,一个‘死去’的人活过来亲口指控段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震撼了。”郭老六桀桀一笑,“况且段荀一直以为严令早就死了,根本不会有任何防备。直击七寸,一击必杀,薛将军以为如何?”   现在后头的魏狄瞠目结舌,薛铖眉梢微扬,道:“郭爷深谋远虑。”   “吃这口饭,没点准备怎么行。”郭老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他放肆的笑容,薛铖略思片刻,点头道:“好,我帮你洗脱这项罪名,作为交换,你要将账册交给我们。”   “账册就在严令手里,薛将军只要对他说要借他的证据扳倒段荀为他申冤,严令自会将账册交给你,甚至还会送上当年他收集的铁证!”   本来只想拿到账册,再以利诱让郭老六做人证指控段荀,没料到这件事竟能让郭老六吐出这等秘密!严令这人若真如他所说,那可要比与段荀同流合污多年的郭老六更有说服力、更震撼得多,倒是省了不少事。   薛铖问:“严令如今在何处?”   郭老六直勾勾看着薛铖,道:“薛将军,我若说出严令下落,可就真无所依仗了。将军总要让我无后顾之忧、让我明白说出线索后你不会像段荀一样置我为弃子吧。”   “你还想要什么?”   “一百两银子和通关文牒。”郭老六一字一顿道:“我要离开晋国。”   “如你所愿。”薛铖转头对魏狄低声吩咐几句,魏狄微微颔首,转身快步离开地窖。   不过多时,魏狄折返,带来一百两银票和一份通关文牒交给薛铖。薛铖拿着这两样东西在郭老六眼前晃了晃,看着他充满渴求的眼神,道:“银子和文牒在此,只要你说出严令下落,这些都归你。我还会派人送你出涿州,只要你所说属实,必会保你平安。但你若有半句虚言,我一样能要你的命!”   郭老六忙不迭点头,保证道:“将军放心,我郭老六活了大半辈子,虽说干的事不甚光彩,但这点基本的信义还是有的。”言罢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物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道:“严令就在平凉山上的张猎户家里!”   ***   离开地窖时,薛铖身周洋溢着一层淡淡的喜悦,守在外头的溯辞和徐冉见状登时大喜,忙问:“他说了?”   “不仅说了,还有意外之喜。”薛铖笑道,又吩咐魏狄:“立刻带人去平凉山将严令请回来!”   “是!”魏狄得令,立即飞奔去调人。   溯辞和徐冉对视一眼,不解问道:“严令是谁?”   “一个能置段荀于死地之人。”   薛铖同二人一道回营,路上将严令的事简略说了说,听得她们啧啧称奇,一边不忿段荀狠毒,一边又感叹郭老六精明。   “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如今竟这么轻易着了道,倒真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徐冉抱着手臂,摇头而叹。   “大概是安逸太久了吧。”溯辞接话道:“当年他刚和段荀合作,知道此人歹毒,自然处处留心为自己积攒底牌。但这么多年下来相安无事,他也成了远安城有名的人物,加上年岁大了,戒心自然不比当年,被我们抓住空档也不足为奇。”   “这倒是。”徐冉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点头附和。   薛铖递去一个含笑的眼神,伸手轻轻捏了捏溯辞的手心。   徐冉仍旧在琢磨拉段荀下马的事,又问薛铖:“把严令弄回来后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将证据公之于众拿下段荀?”   “段荀在涿州势力庞大,我虽然是钦封的征西将军,但到底是只是武将,凭我一人用这些证据去拿段荀并不妥当。”薛铖摇摇头,“我们仍然需要借郭老六和账册之名暗中拖住段荀,在秘密命人将证据送回京城,只要钦差一南下,便有十成把握可将段荀一党连根拔起。”   “可这一来一回,时间很久。”徐冉皱眉道:“万一中途生变……”   “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他再怎么说也是一州刺史,我若强拿必落人口实,传到京里有心人耳朵中,还指不定生出什么别的事来。”薛铖沉沉叹气,“为今之计只有先这样了。”   徐冉仔细一想,也确实没有更妥善的办法,只能点点头。   三人回到兵马营,还没歇口气,就得守门士兵禀报,说一个叫燕娘的女子在营外指名要见将军。   “燕娘回来了?”徐冉喜出望外。   薛铖也在诧异为何燕娘会来兵马营寻自己,遂命士兵将燕娘领入帐中。   “薛将军。”燕娘片刻即到,对薛铖抱拳行礼,又瞧见徐冉,顿时笑道:“大当家的你也在啊,正巧,省的我再跑一趟寨里了。”   “嗯?你这是来找薛铖的?”徐冉顿时诧异起来。   燕娘颔首,道:“我在梧州抓到了一个人,好像是上头派下来查苍城私铸坊一事的。”   “那件事官府不早盖棺定论了么?”徐冉奇道。   “所以我觉得奇怪,就擅作主张把人绑回来了,现在就关在黑市的院子里。”   “苍城?”薛铖低眸沉吟。   莫非京里又出了什么事,把这桩事捅出来了?   心头古怪的想法一瞬而逝,薛铖对燕娘道:“带我们去看看。”   ***   四人快马赶往黑市小院,随燕娘而来的两人将季舒城关押在柴房,此时正在院子里捣鼓吃食,陡然间燕娘带着大当家的来到小院,立即丢下手上的伙计迎上去,抱拳道:“大当家的!”   “人呢?”徐冉问。   “就在柴房。”   徐冉点点头,一人当先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往柴房走去。   季舒城这回不仅被捆成了粽子,嘴里还塞着布团以防他叫喊出声,整个人蔫嗒嗒地蜷缩在柴堆里,脸上身上脏兮兮的,哪还有往日半分风采。可饶是如此,薛铖和溯辞仍旧一眼认出了他,面面相觑,惊道:“季舒城?!”   季舒城听见熟悉的声音霍然抬眸,木然的眼里陡然迸溅出光华,顿时扭着身子试图往薛铖和溯辞的方向挪动,喉咙里呜呜呜地发出叫喊声。   徐冉尚还茫然,燕娘心里便打了个突,目光在季舒城和薛铖身上来回遛了一圈,试探着问:“薛将军,你认识这人啊?”   “何止认识!”薛铖又是惊喜又觉好笑,对燕娘道:“甚至应当算得上是盟友。”   这回不仅是燕娘,连后头跟着的那俩人也顿时垮下脸来。徐冉这下明白过来,忍不住噗地一笑,连忙推燕娘去给季舒城松绑。   燕娘心里连声高呼完了,面上堆着笑上前拿掉塞嘴的不团,一边小声说得罪了,一边飞快给季舒城松绑。   谁知季舒城能说话后第一件事不是控诉一路所受的“虐待”、不是解释自己为何来此、更没有为遇刺一事向薛铖求助,而是眼巴巴地瞅了瞅薛铖又瞅了瞅溯辞,问:“有热水么?我能不能先洗个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溯辞只觉一股咸鱼腥味扑面而来,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第105章 严令   等季舒城梳洗干净重新出来, 燕娘已在堂中备好满满一桌酒菜,众人围坐桌边边吃边聊,很快将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苍城那事原来是你们干的?!”季舒城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丢在碟子里,万分诧异地看向薛铖。   “不错。”薛铖点头应道:“也算是意外收获。”   “这么说来瑞王真是被冤枉的,这些事全是宁王的手笔?”季舒城悚然一惊,“他到底想干什么?”   “争来争去不过为了那个位子罢了。”薛铖牵了牵嘴角,问:“你奉密诏而来,可有令牌或是圣旨?”   季舒城点头:“有一纸密诏。”   薛铖眼前一亮,顿时起身道:“正好, 密诏借我一用。”说着伸手拿掉季舒城的筷子,拉着他就往外走,“跟我来。”   季舒城嚷道:“诶我还没吃完呢!”   “回头再吃, 短不了你的。”   溯辞闻言也放下碗筷,飞快包了些许松子糖跟上薛铖的步子, 余下徐冉燕娘等人看着他们飞一般消失的背影,面面相觑。   愣了半晌, 徐冉继续提筷子吃饭,燕娘则悄悄往徐冉身边挪了挪,问:“大当家的,那个季大人……我们这一路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待遇有点……”   徐冉眼皮也不抬, 道:“你见他这半天跟薛铖抱怨过路上不舒坦么?”   燕娘摇摇头:“没有。”   “那不就结了。”徐冉一边嚼一边说:“回头给人赔个礼道个歉,就当不打不相识嘛。”   燕娘想了想觉着似乎是这么个理儿,眨眼间将种种顾虑抛之脑后, 愉快地和徐冉说起一路的见闻。   而薛铖这边带着季舒城和溯辞返回兵马营,见魏狄未归,立即派人前去通知魏狄,一旦接到严令,直接带人前往官署。   季舒城在来的路上已将事情经过了解了个大概,此刻看薛铖一通吩咐下来,心里警铃大作,连忙把他拉到一旁,小声道:“这纸密诏只是命我暗查瑞王一案,虽说的确算得上是钦差,但插手涿州贪腐一案可不在这密诏范围内!”   “放心。”薛铖拍拍他的肩,道:“段荀的铸造坊每年都在和匪寨交易兵甲,这么多矿石从何而来?宁王的私矿和私铸坊绝不止一处,这里头指不定还有文章。表面上可能是涿州贪腐,可背里说不定就是瑞王案的线索呢。”   季舒城一时语塞,又问:“证据都齐了?”   薛铖冷笑:“人证物证俱全,他百口莫辩!”   季舒城这才放心了,颔首道:“好,我帮你。”   这说话的功夫,溯辞已取来一身像样的常服递给季舒城。季舒城接了衣服,扭头钻进屋内。薛铖这才嘱咐溯辞:“一会你留在营里,我留几个暗卫给你。段荀盘踞涿州多年,就算证据确凿,他也未必会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定还要负隅顽抗。你守在营里,若有意外,即刻调兵入城。”说着悄悄把将军令牌塞进她的手中。   溯辞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好,你万事小心。”   安顿好溯辞,薛铖又点了几个士兵,领着季舒城策马直奔官署而去。   段荀并不认识季舒城,只当薛铖前来又是想从他手里争得什么东西,气势汹汹准备将他堵回去。谁知刚开口象征性地问一句好,薛铖便把季舒城向前一让,还不等段荀反应过来就从怀中取出一方玄色绣五爪金龙的布帛,对段荀道:“段大人,陛下有旨。”   段荀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砸蒙了头,骤然瞪大眼,心头猛地一沉。   薛铖不给段荀反应的时间,率先撩袍单膝跪地,见段荀犹自怔愣,出声提醒道:“段大人,圣旨如陛下亲临,大人见君不跪,可是大不敬之罪。”   段荀即刻回神,浑身一颤,随后低头跪下。   那一瞬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薛铖下的圈套,但五爪金龙非天子不能用,薛铖怎么敢、怎么会用这种足以抄家灭族的东西来给他下套?   段荀不敢赌,只能听旨。   季舒城轻咳一声,依薛铖所言,半句不提瑞王案,只道京中有人密报言说涿州有官员勾结土匪以权谋私,陛下特命钦差南下详查此案,要求段荀配合查案。   段荀低着头,一双眼却左右乱转,心里一半惊怒一半庆幸。   惊的是薛铖南下果然不仅为剿匪,庆幸的是还好有郭老六这么个能背锅的。   他一面听季舒城宣旨,一面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往后如何应对,等季舒城语毕,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臣领旨。”起身正准备伸手去接圣旨,哪知季舒城自顾自地又把布帛塞了回去,顿时面露疑色。   季舒城向他一拱手,气定神闲道:“段大人,这旨意乃是密诏,请恕下官不能将此密诏交给大人,也请大人在事情未水落石出前千万保密。”说着递上鱼符,又道:“下官乃大理寺寺丞季舒城,奉召而来,请大人多多担待。”   听得他姓季,又看过鱼符上刻的官职姓名,段荀很快反应过来此人便是早先在京城扬名的季家公子,顿时不再怀疑密诏真伪,面上堆起笑容,道:“季大人见外了。”说着将他引入上座,又吩咐门外的杂役看茶。   “段大人,下官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大人。”季舒城开门见山道:“涿州有官员勾结土匪……”   薛铖掸了掸衣袖,做出一副准备开口说话的模样,段荀见状连忙抢先打断季舒城,笑道:“季大人可来得巧,昨日下官已将勾结土匪中饱私囊坑害百姓一案查得水落石出,还当场搜出了罪证,正想着上书禀告朝廷,这不刚把纸铺开大人就到了。”   “噢?主犯何人?”   “此人名郭老六,乃是铸造坊的监工。”言及此处,段荀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也怪下官失察,见郭老六一直安安分分恪尽职守,这两年盯得不牢,不料被他钻了空子和土匪勾搭上了,差点酿成大错!”言罢恨恨抬手捶落桌面。   季舒城做恍然状,问:“犯人何在?”   “说来惭愧,衙门收集罪证时不慎打草惊蛇,这厮闻得风声率先一步逃了。”见季舒城皱眉,段荀忙道:“不过请季大人放心,我已放榜缉拿此贼,并通知了州县各地,郭老六绝逃不出涿州!”   季舒城点点头,又问:“不知段大人是如何发现郭老六有问题的?”   段荀早有准备,抖擞精神将腹稿娓娓道来,讲述衙门官员如何机敏于微小尘末之间察觉蛛丝马迹、他如何用计步步引郭老六上钩暴露和匪寨交易的实情、又是如何不慎打草惊蛇未能抓获郭老六。这过程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茶楼说书先生的话本,听得季舒城心里直翻白眼,面上还得维持住肃容,时不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薛铖坐在一边,任凭段荀一张嘴说个没完,目光却飘向门外。   他带来的兵就守在外头,出任何事都能最快制服段荀,而魏狄恐怕也快回城了,只希望严令的出现能让远安城百姓为之震动、让段荀无处遁形!   ***   薛铖二人在官署与段荀打太极之时,魏狄正和单青带着严令抵达远安城。   严令在知晓魏狄等人来意后欣然同意配合,而在接到薛铖派人送来的消息后,更是主动提出用板车将自己拉进城,把这副惨状直接呈至百姓眼底。   二十多年的岁月和当年那场几乎要了命的劫数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与当年几乎判若两人,但即便如此,严令入城后还是有不少年长之人认出了他,面露惊疑之色。而严令虽然瘫痪,但这幅嗓子依然洪亮,从城门到官署这一路,他高声呼和,将当年段荀所做之事一一道来,声音饱含哀恸与愤恨。   魏狄刻意放慢脚步,让严令得以将此事完完整整说清楚、甚至反复说了好几遍,引得城中百姓跟随严令一路走来,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愤怒,纷纷嚷着要给严令讨个说法。后来还有严令当年亲友哭倒在板车旁,更激起群情激奋。   待一行人抵达官署时,几乎引来了半城百姓,不少人撸着袖子拿着木棍锄头等,一边嚷着要段荀给说法,一边往官署内推搡着涌去。   魏狄坐在马上不动如山,随行士兵立在官署门外,丝毫没有要阻拦百姓的意思。   看门的衙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边硬着头皮威吓百姓,一边差人去请段荀。   内堂正给季舒城洗脑的段荀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此刻听衙役慌张来报,只当有人闹事未曾多想,顿时苦着脸对季舒城道:“大人,西南民风彪悍,多有刁民聚众闹事,让大人见效了。”说着起身对衙役厉喝道:“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么!”   衙役有苦说不出,只能叠声告罪,求段荀出面。   薛铖想到是魏狄弄出的东西,顿时笑道:“我看这些寻常衙役怕是镇不住,既然都求到段大人跟前了,大人何不出去一看究竟?顺带也给我们瞧瞧刺史大人的雷霆手段啊。”   季舒城趁机附和:“既然都闹到官署了,必然不是小事,段大人不去看看么?”   段荀扯了扯嘴角,自知无法推脱,遂瞪了那衙役一眼,道:“还愣着做什么!随我瞧瞧去!”   ***   官署门外的魏狄远远看见段荀走来,立即向随行的几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几人得令,顿时上前将堵在前头的百姓拨开、让出一条道,恰能露出严令。严令半躺在板车上,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不断接近,乌黑的眸底升起刻毒的恨意,嘴角却缓缓绽开笑容。   段荀行至门前驻足,一时间没认出严令,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光天化日围堵官署门口聚众闹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百姓的叫嚷声顿时小了下去,严令却陡然大笑出声,笑得段荀心头火起,抬手指向他,喝道:“你是何人?竟在官署门前如此放肆!”   “段荀段大人。”严令笑着开口,字里行间的恨意令人毛骨悚然,“二十多年不见,大人风采依旧啊。”   段荀眉头一挑,定睛看去,只觉此人眉眼有些熟悉,但对这副邋遢破落样子却没有半点印象。   “大人果真贵人多忘事啊。”严令冷笑一声,道:“当年可是您把铸造坊亲手叫到我的手里,如今不过区区二十多年,段大人就不记得了?”   段荀悚然一惊,顿时想起这份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骇然后退半步,指尖颤抖指向严令,道:“你……你是……”   “没错。”严令笑着接过他的话,一字一顿道:“我严令死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亲眼看到大人,当真是缘分匪浅。是吧,段大人?” 第106章 突围   段荀在涿州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有如今的势力, 这里头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但步步行至今日,他自认将这些人、这些事藏得够深、处理得够干净,哪里料到会在如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公之于众。   甫一听得严令之名,段荀有一瞬的惊骇慌张,但很快镇定下来,看着严令冷声发问:“严令?你是什么人,胆敢公然污蔑本官?!”   似乎早料到段荀会是如此反应,严令仰头大笑道:“段大人, 十多年前可是你亲手把铸造坊交到我手里的,当年信誓旦旦,怎么如今倒翻脸不认人了?”   段荀这才做恍然装道:“你说的可是当年铸造坊的严师傅?”不等严令回答, 段荀面色陡然一沉,并指指向严令, 喝道:“严师傅已失踪近十年,当年官府倾力搜救, 只在山中发现严师傅染血的衣物和鞋。当年衙门判定严师傅坠崖失踪全城皆知,如今时隔近十年你突然冒出来自称严令,还口口声声污蔑本官,我看是哪处无耻匪徒想陷害官府以谋私利吧!”   “段荀,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任你抹杀的, 纵使时过境迁,城里仍有认得出我的人!”严令陡然拔高声音。   似是应和他的话,人群中有不少人高声道:“对, 我认得他,就是严令!”   段荀冷笑一声,道:“十年光阴,难免会令人有所变化,无凭无据仅凭一眼就断定是当年的严令未免太轻率,焉知不是有心人寻来与严令相似之人弄虚作假!”   他这话不无道理,沸腾的人群霎时又安静下来。   “段大人要凭据?”严令面上浮起一丝戏谑的笑容,一字一顿道:“我这儿倒是有些凭据,当年铸造坊的账册、段大人你与各处匪寨交易的凭证名单等等可都在我手里呢,莫非大人现在就想我拿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   他的话未落音,段荀面色铁青怒道:“大胆狂徒,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拿下他!”   一旁的衙役闻言蜂拥而上,严令不为所动,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衙役冲至跟前,而后齐刷刷被魏狄的人拦下。   “薛铖,你这是何意?!”段荀怒声质问。   “段大人,既然此人说有凭据,不问不看就抓人,未免草率。”薛铖似笑非笑。   “左右不过是些捏造的凭据。”段荀眯起眼,负手道:“况且我涿州官府办案,何时轮到兵马营插手了?”   薛铖眉梢一挑,并不接话。立在一旁的季舒城这才开口道:“兵马营插不了手,那我这个钦差总能问一问了吧?”   段荀即刻道:“季大人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些土匪最是刁钻,一肚子坏水,大人千万不要被他们所蒙蔽!”   “是非曲直待验过证据之后本官自有论断,若确为捏造,必严惩不贷。”季舒城分毫不让。   段荀还欲再拦,“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   “段大人。”季舒城打断他的话,转脸看向段荀,沉声问:“你这是打算阻拦钦差办案么?”   摄于那一纸密诏的威压,段荀登时哑了火。   季舒城这才道:“将人带进来,本官要好好断一断此案!”   话未落音,魏狄便越过衙役直接带人将严令送入官署,剩余士兵则守在门前,将看热闹的百姓阻挡在外。段荀正欲发作,却见季舒城一脸淡然跟随魏狄等人离去,他心头愤恨,但转念一想也扭头追上季舒城。   从大门到公堂这短短一路,段荀不远不近地跟在薛铖等人身后,暗中吩咐师爷去调配人手、联系祁振。   事态发展到这地步,已然超出了段荀的掌控范围,为了避免这一切完全脱离手心,他必须提前亮出王牌!   段荀盯着薛铖等人的背影,眸中凶光一闪而逝。   这里可是涿州,就算是钦差,也一样能有来无回!   而师爷得了段荀的指令,一面悄悄在官署内布置人手,一面差了名亲信溜出官署去寻祁振。   祁振这厢正听着小曲儿好不自在,骤然得信,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直起身,吐出一瓣瓜子壳,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那亲信道:“那个钦差是冲着段大人来的,那薛铖恐怕就是打头阵的,如今他们不知从哪找出了所谓的罪证要置大人于死地,若真让他们得逞,四当家和大人所有的谋划可都要毁于一旦!”   祁振眯起眼摸了摸下颌,沉声道:“段大人想我怎么做?”   “薛铖这次寻事并没有带多少兵来,凭如今官署的兵力尚能应付,段大人希望四当家的能出手牵制住兵马营。只要断了他的增援,段大人必能压制住薛铖,到时候永除后患、高枕无忧!”   “哈哈哈,好!”祁振大笑道:“对付兵马营是你祁四爷的拿手活,告诉段大人,让他放心大胆去做,我保他无后顾之忧!”   “四当家痛快!”那亲信见话已递到,便不再逗留,即刻折返官署。   祁振拿起酒壶痛饮一番,一抹嘴角,沉声道:“告诉弟兄们,抄上家伙,咱们去兵马营溜溜食儿!”   ***   兵马营。   溯辞凭薛铖手令寻来几个暗卫,将捉拿段荀之事略说一遍,命他们暗中清点可用的人手严阵以待,又命一人前去远安城紧盯官署动向,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待暗卫分头行动后,她便待在房中不安地来回踱步。   哪怕薛铖将板上钉钉的证据公之于众,段荀也绝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为了这多年基业,他必然留有底牌,逼至绝境便放手一搏。   但薛铖赌的就是段荀掉以轻心,故而并未带太多人手,除开留了一些暗卫埋伏在官署附近以求奇袭,剩下多半都在兵马营待命。   然而段荀手中除了官府衙役之外,还有一个祁振。   以祁振的身份不方便在官署抛头露面,若不将这步棋部在官署,会部在何处?   溯辞灵光乍现,顿时一惊。   最有可能的就是兵马营,目的是斩断薛铖的后路!   就在这时,屋外骚乱声骤起,有人高喊:“有人闯营!”   溯辞闻声快步出屋,转头便看见兵马营大门方向有铺天盖地的箭雨浇下,前头的士兵一个不查便被扎成刺猬,随后而来的是一群土匪策马持刀闯入营中,将中箭的士兵一刀了结,眨眼便前进数丈,血染马蹄!   好在兵马营的士兵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训练已非昔日可比,一瞬的混乱后很快反应过来,有条不紊地布防反击。   但祁振这次意不在强攻,只求以奇袭拌住兵马营手脚,令他们无暇顾及远安城中的情况。故而这群匪徒并不过分深入,堵死了下山的道路,一见士兵们集结反击便四散撤入山林,利用狭窄的山道和□□手打起了游击。况且祁振为保万无一失还带上了□□,双方对垒僵持不下,谁都没讨到好处。   溯辞见此情景怎会不明白祁振用意,更加笃定远安城里必然出了事,当机立断拿着将军手令去寻暗卫的领头人,将心中所想略说一遍。对方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遂问:“姑娘打算如何?”   “突围。”   那人皱起眉,道:“下山的路就一条,那些土匪还有□□,强行突围必损失惨重。”   溯辞道:“可穿林下山。”   那人更加不赞同,道:“山势陡峭不能骑马,土匪靠山过活,对地形怕是比我们更熟。就算侥幸逃脱,下山后靠两条腿跑去远安城更是来不及。”   他定定看向溯辞,语重心长道:“姑娘,你真打算这么……”话到一半,他看着溯辞澄明的双眸,突然明白过来,惊道:“姑娘,你是想以此引开他们?”   溯辞面上绽开笑容,点头道:“不错,祁振的目的不在摧毁兵马营,他怕我们下山。只要拨三队人马穿林下山,我们只需加大前门制造出掩护小队突围的假象,祁振再多疑也会为了这一丝可能全力阻拦。到时候就是我们真正突围的机会。”   领头人眼前一亮,立即抱拳道:“我这就去准备!”   事情既定,溯辞立刻回房翻出早先薛铖为她备下的一身戎装,看着铜镜中映出的银亮盔甲,眸光坚定,深深吐了口气,快步出屋。   ***   祁振这边气定神闲地站在树荫下看着双方你来我往,身边一个手下不禁低声问:“当家的,咱们得这么僵持多久啊?”   “等城里的消息。”祁振睨他一眼,道:“都给我盯紧咯,不仅是正门,整个兵马营都给我看牢了,一只蚊子都不许放出去!”   手下点头哈腰叠声称是,正要扭头去吩咐各处守候的弟兄,就见远处有一人飞奔而来,高声道:“当家的,不好了!”   祁振闻言直起腰,待那人跑至跟前,厉声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伸手往兵马营的西面一指,气喘吁吁道:“兵马营有三对人马偷偷从西侧溜出营地,准备绕过正门穿林下山,被弟兄们撞见了。那些兵凶得很,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祁振神色一凛,正欲开口说话,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他下意识地躲闪,锋锐的箭尖擦着他的鬓边钉入身后的树干,在颊边留下一道血痕。   “他奶奶的!”祁振目露凶光,破口大骂:“没吃饭是不是?!这点人都挡不住!”   前头有人高喊:“当家的!他们调了三排□□手!”   “立盾!”祁振怒吼,“这点事还要我教吗?!”   这说话的功夫又有几只羽箭穿过盾牌的缝隙射向后方,惊得祁振连连后退,内心咬牙切齿。   突然增大火力,怕是想吸引他的注意护送那三队人下山吧!   祁振冷哼一声,吩咐道:“让前头把盾架好咯,弓箭手和□□留下,剩下的人跟我去截人!他们敢有异动,就给我炸!”   与此同时,溯辞一身银甲提剑上马,高举将军手令,对着待命的众士兵高声道:“众将听令!薛将军为歹人算计身陷远安城,众将士即刻随我突围、前去支援将军!”   “是!”整齐划一的应和声响彻军营。 第107章 混乱   官署公堂之上, 严令将当年之事一一道来,甚至包括段荀如何拉拢其他地方官员与匪寨勾结谋取利益、坑杀百姓,将当年冒死保存下的账本、书信等证据陈列公堂。   段荀额上青筋毕现,对严令所述之事矢口否认,并斥严令捏造证据诬陷朝廷命官,若非有薛城在场,他几乎恨不得要立刻将严令杖毙。   严令挑眉冲他笑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卷牍库查一查当年的账册案卷, 验一验我说的这些蛛丝马迹到底是不是真的。”   段荀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   早年的铸造坊的账册由严令亲自记录,那时严令骗取了段荀信任,段荀并未过多防备, 后来事情败露,段荀盛怒之下诛杀严令, 也因亲眼看着他咽气,故并未回头重新细查账册, 哪成想会有今日之隐患。   正当他心焦之时,却见师爷悄悄返回公堂,在外围冲段荀微微一点头,段荀紧攥的手顿时松了下去。   “段大人。”此时季舒城恰开口问:“既然此人已陈列出证据,便取账册验看、一辨真伪如何?”   段荀阴测测地看了眼严令, 出人意料地开口道:“既然钦差大人都发话了,那下官只有取来账册以证清白。”说着起身就要向外走。   “我与段大人同去。”薛铖随之起身,道:“以防有歹人损毁账册, 令段大人无法自证。”   段荀轻哼一声,“请便。”言罢拂袖而去,薛铖点了三两个兵紧随其后。   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师爷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将公堂扫视一圈,随之隐去踪迹。   段荀领着薛铖等人缓步向卷牍库走去,一路格外沉默。薛铖分外留意周遭的动静,也并未发觉有何异常之处,但右手至始至终覆在剑柄上,蓄势待发,以防万一。   等行至卷牍库门前,段荀低眸拈起铜锁看了一眼,却并不开门,转身对薛铖道:“薛铖,你为官多年,也经历过血海沙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薛铖挑眉,问:“段大人有何指教?”   “凡事做绝,等同于自掘坟墓。”段荀负手而笑,一字一顿说得十分缓慢。   待最后一字吐出唇间,卷牍库的院门外突然涌入数十名衙役,手持刀剑,将薛铖等人团团围住。薛铖带来的几名士兵见状立即抽剑,严阵以待。   “段大人这是何意?”薛铖环视一圈,不徐不疾问道。   段荀狞笑一声,恶狠狠地说:“薛铖,你逼人太甚,就休怪段某不留情面了!”言罢一挥手,衙役们顿时向薛铖袭去!   与此同时,师爷和段荀的心腹们同样领着衙役门冲入公堂,兵戎相见。师爷斥季舒城假传圣旨、为薛铖收买欲陷害段荀,命衙役将其拿下。但魏狄等人岂容他们恣意妄为,立刻护住严令和季舒城拔剑反击。   这回段荀调动了整个远安城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力求诛杀薛铖一行。只要薛铖党羽和这个钦差死了,呈上去的奏章要如何书写,不还是他这个涿州刺史说了算么!   段荀躲在后头看着与衙役们缠斗的薛铖等人,冷笑一声,内心底气十足。   这些年他招揽进的衙役可都不是寻常人,大多山野草莽出身,身手不俗。薛铖这回带的人手不多,加上有祁振拖住兵马营的支援,不怕拿不下他!   ***   祁振这边正带着人手去围堵那三队“意图突围”的士兵,而这些士兵半数都是暗卫,在领头人的安排下早四散在林中设伏,就等着他自投罗网。祁振一心只当是兵马营暗中突围被他发现、不做他想,直到一头扎进兵马营的包围圈中陷入混战,这才恍然大悟。   “他娘的,被坑了!”祁振分离挡开一件,怒声骂道。   就在这时,兵马营门口的方向陡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裂声,黑烟滚滚而起。祁振下意识回头看去,愣了片刻后突然大笑道:“哈哈哈,敢坑老子,炸死你!”又转头对跟前的士兵道:“老窝都被人炸了,还不回去救救火?”   三队人马不为所动,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依旧全力阻拦祁振回防。   虽留有火/药,祁振依然不敢肯定能完全拦住兵马营,低声骂了句不知好歹,继续指挥弟兄们突围。   再说那爆炸声,的确落在了兵马营前,但溯辞早有准备,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待硝烟略散,溯辞立刻命令弓/弩手继续新一轮的箭雨,而自己扭头去寻趁手的兵器。   “还有没有绳索?越长越好、越结实越好。”   有士兵闻言立刻给她送来一捆铁索,问:“大人,您要这个做什么?”   溯辞将铁索扛上肩,道:“□□不除干净咱们闯不出去,这些人缩在盾墙后头,得弄点破绽出来,否则怕是来不及在祁振回来之前突围。”说着又问:“有没有骑术好的,山地上也能跑得起来的?”   “有!”士兵忙不迭点头,立刻给她喊来一个虬髯壮汉。   溯辞冲着他拍了拍肩上的铁索,龇牙笑道:“大兄弟,跟我去把他们的铁墙掀了,给弟兄们开路吧!”   箭雨密集,守在路口的土匪们丝毫不敢松懈,奋力支撑着铁盾,生怕露出丝毫破绽。在这密集的箭雨之外,溯辞一身铠甲坐在马上,铁索在小臂上缠绕了数圈,末尾一截紧紧缠绕掌心。铁锁自她手中垂落,在地面蜿蜒向山路另一侧,尽头同样盘绕在那个虬髯壮汉手中。   溯辞转脸对他扬了扬手,二人同时策马扬鞭,马儿在凹凸不平的山林里疾驰而出,朝着箭雨尽头那严严实实的铁墙飞奔!铁锁一路掀起碎石尘土,如同飞速潜行的毒蛇,轻吐蛇信。   有缩远处的土匪看到飞奔而来的二人,连忙弯弓搭箭,企图将他们射落马下。然而溯辞身形灵巧,那壮汉亦是马上功夫的好手,土匪连连射空,眼见他们越来越近,内心焦急,准星也差了不少,半点没能拦住二人,只能高声疾呼:“有人闯来了!闯来了!”   守在盾牌后的人看不见溯辞他们,只当是兵马营要正面突围,一边喊着让人准备□□,一边握紧兵刃。   但,箭雨不停,想象中的正面冲撞亦没有发生。溯辞和那壮汉从两侧出现,大喝一声,收紧铁锁。只见乌黑的锁链从地面暴起,随着他们的去势狠狠抽在盾牌上!   二人未停,反而加快速度,接着狂奔的速度和手臂的力量直接将盾牌压倒。沉重的铁盾兜头砸下,将盾牌后的人死死压在地面。   箭雨在这一刻停止,二人在盾牌后合围,又掀翻几个侥幸逃脱的土匪。纷杂的马蹄声和喊杀声自他们身后而起,兵马营的士兵们趁此机会蜂拥而来,将好不容易爬出铁盾的土匪一一斩杀。躲得远的那几个骇破了胆,慌忙去点火/药,引线燃烧的滋滋声骤然响起。   溯辞听得动静,顾不得手臂传来的隐隐钝痛,立即甩了锁链从马上跃起,袖剑出鞘直捣捏着火/药包的那个土匪。那土匪慌了神,慌忙将火/药包朝溯辞脸上掷去,又去点别的火/药。   溯辞侧身避开,于半空中转腕斜削,直接将引线一斩为二。随后落地再度跃起,冰冷的剑芒吞吐,眨眼间将那土匪捅穿。虬髯壮汉随后赶到,一脚踩灭了刚引燃的引线。   溯辞这才舒了口气,扭头看向已控制住局面的兵马营众将士,高声道:“众将听令!即刻随我……”话为落音,密林间有一漏网土匪将一捆已引燃的火/药包扔出,恰落向溯辞与众将士之间的地面。   溯辞陡然瞪大眼,想也不想地抢身一步上前,用剑身抵住火/药包的一侧,拔足向树林的方向狂奔几步,拼尽全力将那□□包挥出,同时转身大喊:“小心!”   在□□包脱离剑身不足一丈之地陡然爆炸,近距离的冲力将溯辞击飞在地,破碎的木块落叶伴随着滚滚烟尘跌落,好在她穿了身铠甲又护住了头脸,虽然依旧蹭了一脸土,到底没有受伤。   爆炸声平息后,溯辞立刻爬起身去检查士兵伤势。也亏得只是一包□□,加上反应及时,除了惊了几匹马、喷了外头几人一头一身灰土外,并没有实质性的损伤。   溯辞吐了口气,拍了拍铠甲上的尘土,谢绝旁人搀扶翻身上马,高声道:“众将听令!即刻随我前往远安城营救薛将军!”   “是!”士兵们士气高昂,喊声响彻山林。   远处祁振听得此声大叫不妙,领着剩余匪徒意欲强行闯出。三小队人岂会如祁振的意,更是全力阻拦,为溯辞争取时间。   缠斗无果,眼看着兵马营就要闯去远安城,祁振眦目欲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身上留作防身用的一小包□□包引燃,也不顾不得是否会波及自己人,大吼一声:“撤!”便直接丢向人堆!   只听轰地一声,□□包爆炸,碎石木屑乱溅、尘烟四起,祁振一身狼狈踉跄而出,借着这股混乱带着剩余残部一个呼哨唤来马匹,飞快逃向山下。   ***   官署内更是一片混乱。   无数衙役官兵涌入官署,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惹来不少人远远围观不明所以。官署内魏狄这边护着严令和季舒城冲出公堂,却陷入更大的包围圈内,薛铖这边一面击退袭来的衙役,一面向魏狄的方向奔去。   段荀气定神闲跟在后头,身边围满官兵,嘴角吟着冷笑。   今天定要你插翅难飞!   “弓/弩手呢?”段荀问。   “马上就到。”   “待弓/弩手就位,立刻射杀,不留活口!”段荀冷声下令。   “是!” 第108章 伏诛   巷道狭长, 薛铖率领手下向公堂方向奔去,身后追兵重重,脚步声急促纷杂。段荀手底下的弓弩手很快就位,在巷道两侧的墙头窜出,弯弓搭箭直指薛铖等人。   箭雨齐发,薛铖同时出手,斩落跟前的羽箭,纵身几步跃上墙头,将当前的一个弓弩手一剑斩杀!   血溅白墙, 他踢开倒下的尸体迈步向前,一面提防冷箭一面挥剑杀出血路。不多时,墙面鲜血横流, 触目惊心。   而公堂这边,魏狄早已放出信号, 埋伏在官署内外的士兵们冲破层层阻拦向魏狄这边杀来。半柱香的时间,薛铖魏狄等人在公堂外聚首, 士兵们浑身浴血却个个目光精亮,将严令和季舒城牢牢护在中心,严阵以待。   段荀的人手也已到位,城中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尽数聚集在官署。前一刻还忐忑狼狈的段荀此时再重重护卫下站到薛铖面前,负手大笑:“薛铖, 你气数已尽,若乖乖束手就擒,我或许能让你死得体面一点。”   薛铖冷笑:“谋害朝廷命官、钦差大臣, 段荀你是想造反么?”   “造反?”段荀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摊手看看左右,问:“反谁?涿州是我的地方,要造反的是你!”说着抬手指向薛铖,斥道:“薛铖,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落得此地步是你咎由自取!”   薛铖也笑了,朗声道:“话不可说太满,段荀,这世上不是什么都能任你一手遮天丝风不透的。”   “一手遮天不敢说,但单单这涿州远安城官署里巴掌大的地方,我不仅能遮全了,还能丝风不透地摁死了!”段荀陡然拔高音量,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兵马营早被人绊住,你的援兵这辈子都等不到了!”说着看向薛铖身后的士兵,挑眉道:“薛铖大势已去,识时务的现在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本官可既往不咎。”   然而,无一人回应段荀,兵马营的士兵们个个眸光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段荀面色阴沉,怒道:“好,既然都想死,本官成全你们!给我上!取薛铖首级者赏银百两!”   话音方落,双方暴起,兵刃声喊杀声震耳欲聋,眨眼陷入混战!   此刻,溯辞正率领兵马营一众士兵浩浩荡荡奔赴远安城,马蹄得得尘土飞扬。满身狼狈的祁振等人在后头策马狂追,双眼赤红,咬牙切齿咒骂出声。但溯辞一行到底快他们一步,直到逼近城门祁振也没能追上他们。   因段荀抽调大部分衙役卫兵围杀薛铖的缘故,城门守备格外松散,溯辞更是毫无顾忌地一路闯进城门,引来阵阵叫骂与惊呼。沿路百姓好奇又惊恐地张望,还有好事者呼朋引伴往溯辞一行远去的方向奔去瞧热闹,长街顿时沸腾起来。   城门外祁振一行人勒马张望,其中一人为难道:“当家的,人已经闯进城了,咱们还追不追?”   “追!”祁振思量片刻,咬牙切齿道:“他们就算闯进去也是死路一条,说不定薛铖这会儿已经伏诛。咱们不能任由他们闯去官署,否则惹段大人不快,这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   “可咱们这么闯进去,万一被老爷子听到风声……”   “待事成后,整个黑龙寨都是我的,难道还怕他不成!”祁振啐了一口,毫不犹豫地策马扬鞭,率人闯入城中。   ***   官署内一片混乱,血溅如红梅,刀口见白骨,惨叫凄厉,一眼看去如修罗场一般。   兵马营的将士各个骁勇,拿出以一当十的气势,纵使负伤在身也不退让半步,硬生生撕出一条血路。   薛铖血溅半身,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与魏狄联手如利剑般切入人群,将衙役卫兵搅得人仰马翻。   然而段荀这方终究在人数上更胜一筹,无论兵马营的众将士如何勇猛,也难敌段荀这边一波又一波的车轮战。随着时间推移,就连薛铖的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   段荀立在人群后,将薛铖等人的疲态尽收眼底,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可正当他沾沾自喜以为胜券在握时,官署外骤然传来骏马嘶鸣,紧接着喊杀声由远及近渐次传来。段荀心头一沉,惊道:“出什么事了?”   身旁他人亦是满眼迷茫向声源处张望,不过片刻,便有一衙役跌跌撞撞跑来,惊声道:“大人!不好了!”   段荀三两步上前,问:“何事如此慌张?”   “兵、兵马营的人闯进衙门了!”   段荀勃然色变,怒骂:“竟没拦住他们?!废物、一群废物!”   这说话的功夫,薛铖和魏狄也注意到了外头的喧闹和段荀阴沉的脸色,对视一眼,俱是一喜。   魏狄一脚踢开扑上来的衙役,高声道:“弟兄们,咱们的援军到了!打起精神再撑一会,一块儿杀回去!”   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顿时引来众将士高声附和。而段荀这边的衙役守卫们惊疑未定,露出怯态。   段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不许退!他们不过虚张声势!胆敢临阵脱逃者,罪同逆党!”   话音未落,一支流矢贴着段荀的鬓边擦过,惊得他连退三步,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喊:“薛将军!”段荀的面色在这一刻难看到了极致,顾不得才下了不许退的死令,扭头便慌张逃窜。   薛铖正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兵马营服饰的人领着一群士兵浩浩荡荡闯了进来,一见薛铖顿时眼前一亮,振臂高呼:“薛将军,我们来助你!”   有了援军支持,薛铖和魏狄总算能从没完没了的车轮战中抽出手来,见段荀慌张逃窜的身影,魏狄轻笑一声率先追了上去。薛铖记挂溯辞,稍慢一步,特意向赶来的士兵询问:“溯辞呢?”   “溯辞姑娘让我们先来支援将军,她应该还在城里阻挡匪寨的人。”   薛铖颔首,这才紧跟魏狄前去擒拿段荀。   此时此刻,官署前的长街上空空荡荡,百姓们远远缩在角落里探头探脑,目光统统聚集在与土匪对峙的溯辞等数人身上。   祁振一身狼狈,身后手下还有人挂了彩,一路追赶而至气息未平,眼底眸光阴鸷锐利,死死盯着溯辞,道:“让开。”   溯辞缓缓抽剑出鞘,冷声道:“想过去,先得问过我的剑。”   “哈哈哈就凭你?”祁振大笑,“不自量力!”   话音方落,祁振纵马而出,挥刀向溯辞砍来。溯辞跃下马背,矮身迎向祁振,利剑贴地,在错身的瞬间将马蹄斩裂!马儿痛苦嘶鸣倒向一侧,祁振翻身落地,刀尖划着地面,带起火花迸溅,快速向溯辞攻来。   祁振的刀法路子十分野,带着混迹山林的匪气,招式险且诡谲,专攻要害,不留后手。而溯辞身轻体柔,意在拖延不在强攻,见招拆招,游鱼般穿梭在招式间隙之中,一次又一次恰到好处的躲闪令祁振没有一招落到实处。   眨眼间已过三十招,祁振眉心紧蹙,一面惊于溯辞灵巧的身形,一面见久攻不破开始起了旁的心思。   官署内的打杀声间或传出,祁振飞快瞥了眼官署的方向,手指缓缓探向腰际。   不能在此纠缠太久,若还不能闯过去,那就……   ***   薛铖这边正与魏狄追击段荀。   段荀带了几个亲信和衙役,正在官署内慌乱奔逃,借着对此地熟悉的优势,绕过兵马营的士兵,欲从角门遁走。   薛铖魏狄紧追其后,绕过大半个官署,斩杀了数个段荀留下拦截他们的衙役后,终于在角门附近将段荀逼至绝境。   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段荀气喘吁吁,心里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抬手拨开因奔跑散乱的发丝,咧嘴对薛铖笑道:“薛铖,没用的,你就算抓了我也治不了我的罪。”   “人证物证俱全,大理寺自会依律治你的罪。”薛铖抬剑抵住段荀的脖颈,沉声道。   段荀肩头耸动,低声笑了起来,“我乃一州刺史,要治我的罪可不能仅凭你薛铖给的这点证据。折子你尽管往上递,革职贬黜都好说。只是我这条命,你怕是拿不走。”他的目光刻毒,一字一顿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我有一口气,这地底下的根须就还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薛铖,你的死期就到了。”   薛铖面色毫无波动,问:“段大人的意思,是只要你活着我就活不安稳?”   “就算我饶过你,还有别人要你的命呢。”段荀阴测测地笑道:“怪就怪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吧。”   “段荀。”薛铖牵了牵嘴角,道:“我几时说过不杀你了?”   段荀陡然瞪大眼,惊叫道:“薛铖!私自杀害朝廷命官是何等重罪,你不知道么?!”   薛铖摇头而笑:“这得多亏了段大人给我找了个好地方,又给我找了个绝妙的理由。”   冰冷的剑锋贴着脖颈,段荀僵硬地轻轻转动脖子,这才反应过来角门这处寂静无声、没有半个人影。   “你准备对我、对兵马营做的事,我同样能用在你身上。”薛铖慢慢凑近段荀,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多谢了。”   “你……”段荀瞳孔骤缩,正要高声呼喊,然而所有言语尽数在喉头截断。这一瞬,薛铖毫不犹豫地抽身出剑,寒芒稍瞬即逝,在段荀的咽喉处留下一线殷红。待他收剑归鞘,那线殷红蓦然喷涌出鲜血,伴随着段荀喉咙里漏风似的喝喝声颓然倒下。   低眸看着段荀抽搐的四肢和圆瞪的双眼,薛铖慢慢道:“段大人,走好。”   言罢,不再理会段荀,和魏狄一同赶往战乱中心。   二人还未走出五丈远,官署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地面颤动,黑烟滚滚而上。薛铖一惊,抬眸看向冲天的黑烟,一瞬的停顿后蓦然拔足向黑烟的地方狂奔而去! 第109章 收尾   官署门前的街道一片狼藉, 先前围观的人群早一哄而散,只剩几个胆大的还探头探脑张望。地面满是碎石灰土,掺杂着炸得稀烂的摊面,浓烟滚滚,角落里散落的木架冒着火苗,发出滋滋的声响。   祁振掩着口鼻一面咳嗽一面踉跄着从浓烟中退出,挣开上前搀扶的手下,盯着滚滚烟尘,满眼得意。   “啧。”见烟雾中久久未有动静, 祁振啐了一口,笑道:“就这点本事还想拦爷爷我,自不量力!”言罢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土, 继续朝官署走去。   被爆炸波及到的兵马营士兵们纷纷踉跄着爬起身试图阻拦祁振等人,奈何有伤在身, 加上人数劣势,并不能挡住祁振的步伐。   正当祁振踹开最后一个挡路的士兵时, 身后烟雾中一丝尖锐的声响令他停住步伐,只见他微微挑眉,狐疑地慢慢转身看向声源方向。   烟尘慢慢四散沉落,逐渐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利剑在火光中折射出的光芒令祁振眼底涌现出一瞬的惊慌。就在这一瞬, 利剑光芒闪动,吞吐的剑气破开朦胧的烟尘,溯辞一身银甲从中跃出, 提剑刺向祁振。她身上和脸颊沾染了灰土的痕迹,许是凭借街边摊面做遮挡避过了火药的威力,除了些许擦伤外并不见其他伤痕。   祁振没料到她竟毫发无伤,大惊之下仓皇闪避,但溯辞的剑终究快他一步扎入他的肩头。   “当家的!”众匪惊呼,纷纷攻向溯辞。   溯辞毫不犹豫地抽剑,借势击退当前袭来的一个土匪,随后错步旋身又是一剑劈向祁振。   先前那一剑虽未命中要害,但却伤及筋骨,肩头的剧痛令祁振无法挥剑抵挡,只能不断退让,周围的土匪蜂拥而上阻拦溯辞。溯辞一人一剑在人群中周旋,聚精会神出招拆招,剑影缭乱,锐不可当,将拦路的土匪掀得人仰马翻。   等薛铖和魏狄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望着那一袭银甲,薛铖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嘴角不自觉浮上一丝笑容,随后定了定神,提剑与魏狄一同加入战圈。   祁振还在全神贯注留意溯辞的招式,等身后传来惨叫时才恍然回神,扭头一眼便看到了杀气腾腾的薛铖,心头又是一个咯噔!   薛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段大人失手了?!   他飞快扫了眼近在咫尺的官署大门,并未见任何衙役守卫前来阻拦,心里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眼见着薛铖魏狄势如破竹将他的人掀得人仰马翻,心里愈发紧张不安,又扭头看了看紧咬不放的溯辞,索性心一横,怒道:“撤!”言罢领着残余部下撞出一条逃生之路。   薛铖哪里会让祁振如愿,疾步上前,踹飞阻拦的土匪朝祁振追去,溯辞和魏狄从旁夹击,将祁振逼上绝路。   祁振见官署内仍未有动静,愈发笃定薛铖已控制住官署内局面,内心愈发焦躁,在此情况下面对三方夹击,满脑子只剩下保命的念头。此刻他已顾及不了太多,将手下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推出去阻拦薛铖三人,独自捂着肩头慌忙向城门方向逃窜。   这回祁振带足了人手,即便之前留守、折损了不少,但薛铖也仅三人而已,面对土匪一轮又一轮的阻拦虽能应对却也随着祁振不断逃远渐渐耗尽耐性。薛铖眉头一蹙,劈手夺了一个土匪的□□,卯足力气掷向祁振。   □□破空而出,只听祁振一声惨叫,尖锐的枪头牢牢扎进他的大腿,破骨而出,发出一声闷响。祁振踉跄跪地,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不敢停留,颤声吩咐身侧的亲信道:“快、快扶我走!”   亲信应声将木柄斩断,一人一边架起祁振飞快朝城门奔逃。剩余土匪见状也无心再斗,象征性拦了两刀便纷纷掉头逃跑。   薛铖还欲再追,却被溯辞拦了一手,道:“让他逃吧,留他一命日后还有用处,先把官署这边收拾干净吧。”   薛铖一时没明白溯辞所谓日后有用是何意,但眼下情况确实不宜穷追,稳住城中局势才是当务之急。他这才点头收剑,凝眸看向溯辞,乌沉沉的眼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只伸手在她肩头按了按,便扭头奔向官署内。   溯辞目送他离开,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灰土,扭头去查看剩余士兵的伤势。   这场乱战至此接近尾声。   段荀已死,薛铖很快控制住了官署内局势。短短半天时间,段荀亲信纷纷落马,众衙役守卫悉数缴械投降,偶有几个不服闹事者也很快被收押。季舒城撰文布告全城,细数段荀极其党羽十数项罪责,包括勾连匪寨私铸兵器等,全城哗然。有苦于段荀盘剥者拊掌叫好,亦有平日与段荀多有牵连者惴惴不安、或收拾细软准备避风头,偶有几个胆大心思活络的竟准备呈上段荀的罪证,向薛铖投诚。   薛铖没心思理会这些人,随着段荀党羽接二连三落网,衙门内的官职霎时空缺了不少,他与季舒城忙着遴选合适的人手添补必要空缺,魏狄则忙着将官署内外的关键人手换成兵马营的士兵,又嘱咐单青好好筛选归降的衙役守卫、妥善安置。   等忙完这些事,天已擦黑,一群人几乎一整天滴米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商量着买些吃食填肚子,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从门口处飘散入内。原是溯辞去寻来徐冉等人,为官署内外忙碌的众人准备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一面招呼着,一面流水般送进官署。   薛铖从杂乱的桌案后抬起头,便看见溯辞笑盈盈地提着食盒走入屋内,对他说:“饿坏了吧?”   “方才忙着倒不觉得,这会儿闻到饭香味儿才真觉得饿了。”薛铖抻了抻胳膊,连忙将桌上杂乱的案卷推至一旁,腾出一小块空桌面帮溯辞摆放碗碟。   菜式都是些家常菜,但因此番大获全胜的缘故,吃进嘴里却格外甘美,连薛铖都一时没收住嘴,狼吞虎咽扫了三海碗饭才罢休。溯辞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笑眯眯地揶揄他:“这若是被不知情的看到了,怕是要以为兵马营穷困如斯,连将军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一桩大事落定,心里痛快,多吃两碗又何妨。”薛铖放下碗筷,笑吟吟地望着她。   见他的目光在自己手里的烤地瓜上流连了几圈,溯辞撇撇嘴,撕下一小块递给薛铖,道:“一州刺史落马,牵连出这么多贪腐官员,也不是一桩小事了,你后续打算怎么办?”   薛铖毫不客气地接了,一口吞下,含糊道:“段荀一死,他的那些所谓亲信巴不得把什么事都往他头上扣,一个接着一个地把段荀这些年作威作福的罪证招得干干净净。”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那些案卷,道:“全在这了,等整理完,明日我便派人上书进京,等陛下和三司定夺。”   “这一来一回加上京里各位大人扯皮,少不得要一两月吧?”溯辞喃喃。   “这不正好么。”薛铖伸手拈去她嘴角的一抹残屑,伸舌舔去,笑道:“这些时间足够收拾那帮山匪了。”   溯辞顿时抖擞精神,倾身问:“准备拿黑龙寨开刀了?”   薛铖颔首:“离黑龙寨迎亲的日子不远了。”   溯辞掰着指头算了算,点头道:“算起来也就剩一个来月了。将军,你真打算用这门亲事做引子?”   “放心,不会让徐冉委屈的。”薛铖捏了捏她的脸颊,目光深远,幽幽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养回点肉,这两天又折腾没了。”   溯辞:将军你在可惜些啥?!   这边薛铖和溯辞在屋里说悄悄话,那头徐冉和魏狄坐在屋顶上谈天说地,时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大笑声,唯有季舒城一人端着碗坐在石桌边,无言望天,突然生出一种自己太过多余的感觉,默默叹了口气。   涿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赶紧走!   ***   这夜黑龙寨内沉浸于一片肃色之中。   远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逃不过各方眼线,祁振大张旗鼓闯城支援段荀、重伤而归的事也早传到了祁老爷子耳朵里。据说老爷子气得砸碎了自己最爱的那两颗核桃,下令将祁振禁足院中,无令不得擅出,又将祁振身边用得上的人抽调得干干净净,除了几个老实仆人和大夫外,不许任何人探视。   眼看着血水一盆盆从屋里端出来,祁振的几个妻妾哭成了泪人,然而碍于老爷子淫威,无人敢逾矩。   老爷子虽然盛怒,但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在治伤救命上没有半点含糊。可就算良医名药塞了一屋子,祁振的这条腿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薛铖那一剑直接击碎了他的腿骨,加上一路颠簸失血过多,已错过了救治的时机,只能保下一条命而已。   等到夜色渐深,麻沸散的药效褪去,祁振躺在床上疼得牙关打颤冷汗沉沉,一双眼死死瞪着房梁,眼里恨意滔天。   当他咬牙切齿低语咒骂薛铖时,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黑影翻窗入内。   “谁?!”祁振陡然警觉。   “当家的,是我!”那黑影三两步走至床前,扯下面上的黑布,低声道。   原是白日将祁振送回的那名亲信。   “老爷子刚下的禁令,你倒是胆大。”祁振放松下来,轻嗤一声。   “弟兄们心里头都惦记着您呢。”   “惦记我?怕是害怕老爷子找他们麻烦,心里没底吧。”祁振露出浓浓的讽意。   那亲信面不改色,微微颔首道:“左右不过当家的一句话。”   “那就告诉他们,把嘴都给我闭严实了,谁要敢多说一个字,我要他好看!”   “是。”亲信点头,又问:“那山里头藏的……”   “谁都不许动、不许说!”祁振霍然一拍床板,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待我出去,我亲手要把薛铖炸成肉渣!”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年底实在忙……暂时保持隔日更的状态,见谅! 第110章 启程   段荀落马一事给涿州各地带去了不小的震动, 起初不看好薛铖的人也纷纷改观,一时间无论各地官府、百姓或是匪寨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薛铖,静候他下一步动作。   薛铖连夜将供词罪证整理成册,翌日一大早立刻派人送往京城,在京里未有决断之前,涉案人员一律收押牢中,拨专人看守,以求万无一失。   段荀一案至此告一段落,昔日只手遮天的段大人在一天内大厦倾颓土崩瓦解, 坊间茶余饭后谈及时无不唏嘘感叹,往日里摄于段荀淫威而不敢宣之于口的诸多秘密也在短时间内在坊间流传开来,一夜间便翻出了五花八门令人咋舌的各种版本, 城中各处茶楼的说书先生们顿时忙碌起来。   而随着此事尘埃落定,季舒城也准备离开涿州继续追查苍城私铸坊背后的猫腻。为此, 薛铖将苍城私铸坊爆炸一事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个干净,看着季舒城堪称精彩的表情变化, 沉声道:“宁王手下的私铸坊绝不止这一处,他私囤兵器只怕已有异心,我调几个暗卫随你去,路上万事小心。”   季舒城欣然应允,心里也对此行的目的有了底, 又花了一两日功夫将路上所需物品及行程计划准备妥当后,便告辞离开远安城。   薛铖将一团乱麻的衙门捋顺后,重新整顿城中衙役守备, 施行考核制度,不合格者一律裁撤,能力上佳者升任,又进新丁,将这股浑浊的血液彻底淘换干净。魏狄和单青则继续负责兵马营的训练,紧锣密鼓地筹备一个月后与黑龙寨的生死较量。   各匪寨见薛铖久未有动静,各个心里都开始盘算起来,个别沉不住气的竟出手袭击村寨试探薛铖。   然而薛铖早已派人盯紧各匪寨的动向,甫一得知土匪进犯村落立刻出兵镇压,这些土匪前脚刚进村正欲作威作福,后脚便迎来兵马营的迎头痛击,被打得落荒而逃。   对于这些当头闹事的匪寨,薛铖杀鸡儆猴毫不手软,连剿灭了三四个闹事匪寨后,剩余的寨子纷纷噤声。小寨子慑于薛铖雷霆手段低调自保,大寨子更不愿轻举妄动毁其根基,暗中盘算起应对之策。尤其以黑龙寨为首的几个大寨,已开始暗中联手,以防官府逐个击破。   曾苦于匪患的村寨得以安宁,对薛铖的称颂之声更盛一层。   溯辞这些日子则和徐冉窝在一块儿,整理各地探子送回的消息,偶尔开开小灶打打牙祭,倒是十分轻松。   随着时间推移,徐大娘终于差人来催徐冉回寨,一是黑龙寨请了几家大寨当家的共同议事,燕云寨亦在其列,二是婚期临近,也该回寨打点准备了。   徐冉满口应下,却不着急动身,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和溯辞张罗了一桌好菜,请来薛铖魏狄,四人在这一方小院中痛饮畅谈。期初还是插科打诨笑语连连,随着酒至酣处,话题渐入正轨。   “我准备明日回寨。”徐冉放下酒杯,正色道:“迎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下月初八,我娘催我回去准备。”   薛铖点头道:“如需人手,尽管和我说。”   溯辞也凑热闹笑嘻嘻地问:“要不要我给你封个大红包呀。”   唯有魏狄愣了愣,眸光闪动,最终没有说话。   徐冉瞥了他一眼,继续道:“祁龙近日给各大寨发了帖子,请各寨当家的议事,我估摸着就是商量怎么对付你们的,多留点心。我此去若五日后仍未有消息传回,就让溯辞进趟山,以防有变。”   溯辞应道:“与虎谋皮,你也多加小心。”   徐冉举杯,笑道:“放心,我可是一路踩着这些人走上来的,况且如今我还是祁老爷子未过门的孙媳妇,他们不敢对我怎样。”   魏狄的目光又微妙了一瞬,依然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喝完一杯酒。   对迎亲那日攻黑龙寨一事,四人很快拟定了初步计划。徐冉将兵器混入嫁妆中,随送亲的队伍混入黑龙寨,剩余燕云寨人手则以参加喜宴为由,散入黑龙寨各处。薛铖则率人埋伏在山下,力求在不惊动黑龙寨的前提下摸上山。一旦就位,以烟花为信,立刻里应外合围攻黑龙寨,只要能杀祁龙,便能占据上风。   “盘龙山守备森严,就算是大宴宾客也未必会松懈。”薛铖眉头微皱,沉吟道:“要将兵马营全部人手送上山不被发觉,不是易事。”   “但若你们支援不到,单凭借燕云寨,怕是成不了事。”   溯辞在一旁眨眨眼,提议道:“我有个法子,能掩护兵马营上山,就是动静有点大。”   此话一出,三双眼齐刷刷看向溯辞。   “咱们可以炸山呀。”   三人又是一愣。   溯辞解释道:“你们忘啦,祁振可是在山上囤了一山洞的□□。他本就想凭此窃取黑龙寨,如今折在咱们手里,与官府合作之事祁老爷子必定也知道了,以他的性格,必会重责祁振,你们猜祁振囤的这些东西会不会拱手让给祁龙?”   “绝不会。”徐冉面色浮现喜色,斩钉截铁道。   溯辞抚掌而笑,“这就是啦,到时候我们偷溜上山,先引爆□□。以那些□□的威力,少说也能炸塌半个寨子。一来直接削弱黑龙寨实力,二来跟这么大的动静比起来,几百人闯上山算的了什么?”   “倒是个好法子。”薛铖点头,又道:“可这山洞只有你去过,到时候……”   “到时候我再跑一趟就是了。”溯辞眉眼弯弯,“我提前上山确认□□,若有变数,我会传信下来,你们仍按原计划慢慢摸上山。若□□尚在,就以炸山为信,合围黑龙寨!”   薛铖三人一合计,立即拍板定下此计策,小院的氛围又渐渐松快起来。   等到一大坛酒快见底,徐冉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正和魏狄吹自个儿当年如何英武非凡闯山寨杀匪首、将手底这些人治得服服帖帖的,溯辞悄悄拉了薛铖借口买酒溜出去消食。   前脚刚出门,溯辞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冲薛铖挤眉弄眼道:“你不觉得他们俩之间差点什么嘛。”说着比了个捅窗户纸的收拾。   薛铖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道:“就你机灵。”   溯辞捂着脑门鼓起腮帮子,说:“你没看出来呀?”   “徐冉对魏狄如何我拿不准。”薛铖牵过她的手,慢慢向前走,“但魏狄心里那点小九九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我。”   “那是你不知道!”溯辞眼睛弯成月牙儿,对他说:“阿冉每次来若非有要事,必会来寻我,每每和我说上几句就要去找魏狄。他们俩一块儿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的时间可不比我们少。况且当初他们同去苍城,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可说不准。若说阿冉对魏狄全然无意,我可不信。”   薛铖也笑了,道:“正好,最近我还在愁借了她的婚事灭黑龙寨该如何补偿,这下正好有个不委屈她的法子。”   “什么法子?”   “你看过这么多话本,这江湖儿女情长里不是常有什么棒打鸳鸯的戏码么,这种话本最后结局往往如何?”   溯辞愣了愣,随后眼前一亮,惊道:“你要抢亲?!”   “不是我。”薛铖捏捏她的鼻尖,低声笑道:“是魏狄。”   ***   此时尚不知自己已被自家将军坑了一把的魏狄仍旧闷闷地一边喝酒一边听徐冉高谈阔论。这会儿徐冉正说到当年单枪匹马闯虎牙寨的事,说得正起劲,却陡然发觉应和寥寥,顿时收住话头,十分不满地看向魏狄,道:“今儿你怎么成锯嘴葫芦了?不爱听我叨叨就直说,不理人什么意思啊。”   “没、没有。”魏狄这才回神,连忙摆手,“你说,我听着呢。”   “我又不是说书的,一个人念叨有什么意思。”徐冉摇摇头,又倒一杯酒,一边晃着酒杯一边问:“说吧,你有什么心事这么闷闷不乐的?”   魏狄瞥她一眼,又垂眸叹口气,欲言又止。如此循环几次,在徐冉差点忍不住想一巴掌削下去的时候,魏狄慢吞吞地小声问:“你真决定嫁去黑龙寨了?”   徐冉顿时一脸哭笑不得地纠正他:“不是嫁,说了多少次这所谓的亲事就是个由头罢了,咱们的目的是把黑龙寨一锅端咯,你怎么反倒在意起这些细枝末节了?”   “这怎么能算细枝末节。”魏狄小声嘟哝。   徐冉没听清:“啥?”   魏狄顿了顿,终于抬头直视徐冉,肃色道:“徐冉,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以黑龙寨的作风,这件事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涿州,等到围剿黑龙寨之后,你要如何面对这悠悠众口?如何自处?”   “都说了百八十遍了。”徐冉有些不耐地皱起眉,道:“我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魏狄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受不了那些人在背后这样编排你,更受不了你清清白白的名声毁在小人的口中。徐冉,你若入将军帐下,必有扬名立万的那天,我永远不愿看到你用命用血挣回来的东西被这种人、这种事所累,让天下人误解于你。这于我而言,比剔骨剜心更难受!”   他脸上是罕见的严肃与痛惜,徐冉捏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带起一圈涟漪,而后她嘴角慢慢扬起,蓦然大笑起来,笑得魏狄顿时忐忑起来,又小声问她:“我、我说错什么了?你干嘛这样笑?”   徐冉却不答话,仰头饮尽杯中酒,又给魏狄满上,道:“来,喝酒!”   魏狄一头雾水,还想再追问什么,却被徐冉一杯接着一杯给怼了回去。   等残阳泯灭于天际,院里点起昏黄的烛灯,徐冉脸颊绯红,看着喝趴下的魏狄,低眸轻嗤一声,喃喃道:“我知道了。”末了甩甩手,抬眼看向九天明月,嘟哝一句:“一句话的事,真是磨叽。” 第111章 送亲   正如徐冉所料, 黑龙寨召集各大寨议事正是为了应对薛铖,各寨当家均表示听凭祁老爷子安排。祁龙遂命各寨筹备好粮食兵器,伺机而动,同时宣布了祁望山和徐冉的婚事,婚期定于正月十二,众人纷纷恭贺。   末了,祁老爷子还盛情邀徐冉在寨中小住几日,顺带和徐大娘商量彩礼迎亲的诸多事项。徐大娘满心满脸的不愿意,恨不得直接撂挑子走人, 然而却抵不过自家闺女笑眯眯的一声好,气哼哼地把满心的不情愿发泄在彩礼上,恨不得狮子大开口把黑龙寨吞了才好。   徐冉由着徐大娘耍性子, 趁此机会在寨中各处走动,笑眯眯地和各种人闲话家常, 一副积极融入黑龙寨的模样。祁老爷子到底还是提防着徐冉,命人留心她的动作, 在下属回禀了几次徐冉的闲谈内容后,祁老爷子便也懒得再听这些家长里短,只道如有异动再回报。   然而,等徐冉在寨中混熟脸后,便开始旁敲侧击打听起寨里旁的事情, 守卫换班、活动规律以及上下山的各种通道,拆碎了掺杂在日常闲谈中,慢慢拼凑出了个大概。趁着这帮人疲于应对徐大娘一天一变的喜宴要求之际, 迅速将收集的情报送下山。   当情报送抵远安城时,魏狄已经消沉了数日,像和谁赌气似的成天沉着一张脸埋头练兵。溯辞抱着热乎乎的栗子坐在校场边上看着魏狄挥汗如雨,扭头问薛铖:“你真不打算先跟他通个气?”   薛铖将徐冉送来的信叠好塞回怀里,笑道:“专心练兵挺好的。”   溯辞十分同情地看了看魏狄,又看了看薛铖,叹道:“碰上你和徐冉,魏狄也真够惨的。”   薛铖付之一笑,拍拍她的肩,道:“走吧。”   二人并肩离开校场,一路返回住所。刚将院门推开一角,就听咚的一声闷响,巷子拐角处跌跌撞撞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直冲他俩奔去。薛铖蹙眉斜跨一步挡在溯辞身前,伸手横剑在前,将那人挡在一臂之外。   那人丝毫不惧,竟伸手握住剑鞘,霍然抬眸看向薛铖。   那是一对深陷的眼窝,嵌在枯槁消瘦的脸上,浑浊的眼眸散发着狂热的光芒,干裂的双唇翕张,哑声呼喊:“将军!薛将军!”   薛铖更加疑惑,问:“你是何人?”   “求你,求求你!”那人并不回答他的话,握着剑柄的手指颤抖,力竭声嘶地喊道:“让我见见娇娇,就一面、一面就行!”   “陆娇?”溯辞率先反应过来,从薛铖身后探出头,惊道:“你是商家三少爷?!”   “是。”那人霍然转头看向溯辞,忙不迭点头:“我就是商景辰。”   “商家三少?”薛铖皱起眉头,“不是应该卧病在床么?”   “我没病!”商景辰疯了一般地叫嚷起来,却又突然收声,哀求道:“让我见见她,求你了。”   “陆娇如今仍在黑龙寨,并不在远安城。”溯辞解释道。   “我知道。”商景辰的目光饱含哀求,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会剿灭黑龙寨,我只求那时候让我见见陆娇。”   薛铖闻言面色更沉,道“商少爷,这件事……”   他的话还未说完,不远处便传来声声疾呼和纷杂的脚步声,“少爷!少爷!”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领着一群家丁匆忙奔来,全然无视薛铖直接上前拉扯商景辰。商景辰面色惊惶,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嚎叫:“放开我!放开我!”   薛铖看不过眼上前拦了一手,问:“你们是什么人。”   此时管家才恭恭敬敬上前对薛铖作揖道:“薛将军,我乃商府管事,我家少爷常年抱病,若是冲撞了将军,还望海涵。”说着又亮出了商家腰牌,言说需带商景辰回府看大夫。   话已至此,薛铖不好再拦,只能看着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人架上轿子。临去前商景辰还死命扒着轿门冲薛铖嘶吼:“薛将军,求你了!”最后被管家拉回轿中,匆匆离开。   直到轿子消失在街头,溯辞才摇头叹道:“也是个苦命人。”   薛铖收回目光,拉着溯辞走入院内,这才说:“看样子商老爷并未将之前商议的事告诉商景辰。”   “瞧他这样子,我若是商老爷也不敢轻易说。”溯辞走入屋内,翻了只茶碗倒水喝,慢慢说:“心中执念太深,若贸然见到陆娇,只怕会生出旁的祸端。商老爷恐怕也是担心这个吧。”   “不过如此病弱之人竟能独自从商家跑出来找到这里,他这点执念的毅力也是可叹。”薛铖赞同地点头。   溯辞付之一笑,转眼却想到了别的事,立刻放下茶碗郑重对薛铖道:“合围一事不能出任何纰漏,将军,你们临行前务必清点好人数。”   “你是怕……”薛铖差异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回想起商景辰眼里那样异常狂热的光芒,溯辞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   时光稍瞬即逝,眨眼便至正月。   今年因剿匪一事特殊,加上薛铖等人又是头一年来涿州,这个年过得异常简单,甚至兵马营的士兵们都未有回乡探亲,一头扎进了越来越紧凑的训练中。唯有年三十那日薛铖特意命人置办了好酒好菜,与这些弟兄们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   而随着婚期临近,徐冉被徐大娘拉着试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首饰,到最后几乎一听见徐大娘的声音就下意识地拔腿就跑,惹来寨中人一顿哄笑。徐冉劝了好几回不用这么正经,却次次被她以假戏也得往真里做、不能丢了燕云寨的脸面为由堵了回来,只得败下阵来任由她收拾。   等正月十一那天,薛铖亲自点兵,选出最精锐的队伍,由帐下各将分别领队,分头悄悄从远安城出发奔赴盘龙山。与此同时,徐冉正在燕云寨内拟定送亲队伍的人选,将兵器放进嫁妆箱底,盖上红绸再铺上满当当的珠宝玉石,教人看不出破绽。待事毕,徐冉和众弟兄分饮一坛酒,在酒盏清脆的碰撞声中,彼此都能看见眼里熊熊燃烧的火苗。   ***   正月十二。   一大早徐冉便被徐大娘从被窝里拖了起来,梳洗完被七手八脚套上喜服,摁坐在妆镜前仔仔细细地描摹妆容。修去偏凌厉的眉峰,勾列出柔婉的眉形,眼角染开娇色,颊边扫过红云,眉间花钿,唇上胭脂,而后将一头青丝仔仔细细盘起,将一套成色极好的宝石头面整齐戴上。   冰凉凉的流苏从颊边坠下,徐冉目瞪口呆盯着铜镜里的人,扯了扯徐大娘的衣袖,问:“娘啊,这张脸是我的不?”   徐大娘闻言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得意洋洋道:“你娘我年轻时候也是寨里一枝花,你是我闺女,能差到哪去。”   徐冉犹自怔愣,抬手想摸一摸自己的脸,又别徐大娘一巴掌拍了回去。   “不许动!”徐大娘怒道:“老老实实坐着,把妆弄花了要你好看!”   “那我出去透透风。”   “不许!喜服弄脏了不吉利。”   “那我总能吃点东西吧!”徐冉抗议,“我一大早到现在可还啥都没吃呢!”   徐大娘松口:“想吃什么?”   “肘花!”   徐大娘:“……你还是老老实实坐着等吉时吧。”   “还有多久?”   “过了午后就出发。”   “娘诶!”徐冉哀嚎:“你这是要饿死你亲闺女啊!”   最终在徐冉再三的威胁抗争下,终于争取到了一包花生,被徐大娘耳提面命不许弄花口脂后委屈兮兮地坐在妆台前噘着嘴剥花生填肚子。   待徐冉一包花生见了底,也到了该出发的时辰,黑龙寨来接亲的队伍已至门口,徐冉被盖上喜帕,由人牵着坐上花轿,一长队人吹吹打打从燕云寨出发。   与此同时,兵马营各小队在盘龙山附近集结,埋伏在各条山路口,静等信号。溯辞着一身劲装,孤身上山,赶赴祁振藏兵器的山洞。   而黑龙寨内此时更是一番热闹景象,张灯结彩,长街摆上流水席,各寨的宾客提着贺礼陆续上山入寨,人人脸上堆满了笑容,就连祁老爷子也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坐在太师椅上脸上带笑看着底下人忙碌非常。   不过多时,送亲的队伍沿山路浩浩荡荡而来,隐约的喜乐吹奏声间或传来,蹲守的兵马营众人顿时精神一震,纷纷看向山道尽头。魏狄更是紧了紧手中剑,面色顿时复杂起来。   轿子里的徐冉早就掀了盖头,透过轿帘的缝隙观察一路的动静,眼见到了盘龙山脚下,特意瞅了瞅山道旁的的密林,轻笑一声重新盖上了喜帕。   眼见队伍逐渐消失在上山的路上,薛铖这才拍了拍魏狄的肩,道:“抢亲的事就交给你了。”   “啊?”魏狄一头雾水看向薛铖。   薛铖笑道:“燕云寨素有仁义之名,更不齿与这些为祸乡里的匪寨为伍,早在数月前向征西将军投诚示好,愿为平匪患、安民生尽一己之力。燕云寨大当家巾帼不让须眉,冒死以身做饵闯黑龙寨接应官府,军中副将感其胆色率直,单枪匹马闯婚宴英雄救美,成就一段佳话。”   魏狄从一脸迷茫听到面红耳赤,慌忙道:“将军,这、这……”   “话本都替你写好了,去是不去?”薛铖挑眉。   魏狄看了看周围弟兄们一脸迷之微笑,心里一瞬的恼怒转瞬被巨大的狂喜所替代,连忙应道:“去!自然要去!”   “如此,徐冉的安危我可就交给你了。”薛铖重重按了按他的肩头。   “是!”魏狄嘴角上扬,点头应下。   薛铖又看向身后的众士兵,肃色道:“此战,只许胜,决不能辜负燕云寨弟兄们以身饲虎!” 第112章 抢亲   热闹的送亲队伍盘山而上, 溯辞立在枝头远远看着队伍末梢消失在山路尽头,待到山头隐隐传来人群的欢呼声,这才跃下枝头,朝山洞内走去。   拆了几只装满□□的箱子,仔仔细细堆出引线,又将零散的□□包丢去山洞的各个角落。大功告成后,溯辞重新检查了一遍引线,拍拍手退出山洞。   抬头看向苍绿的山顶,溯辞深深吸了口气, 麻利地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引线。火苗窜起,沿着引线飞快向山洞内蔓延,溯辞立刻收了火折子, 头也不回地超山下狂奔而去。   ***   在溯辞布置□□的时候,徐冉被人搀下了喜轿, 与一身喜服的祁望山一同立在祁老爷子身前。祁望山脸上挂着罕见的腼腆,祁老爷子笑弯了眉, 周围的宾客们更是笑容满面,时不时打趣祁望山一两句。而徐冉在盖头下低眸垂首,嘴角吟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浅笑,心里默默算着时辰。   待到良辰吉时,媒人高唱拜天地, 徐冉嘴角笑容漾开,立得笔挺,祁望山犹自浑然不觉慢慢弯下腰。就在这一刻, 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山石震荡,带着整座山寨都开始摇晃起来。众人俱惊,唯有盖头下的徐冉几乎要笑出声来。   “怎么回事?!”祁老爷子拍案而起,扶着桌角稳住身形,厉声喝问。   众人惊慌又茫然,面面相觑。很快,外头有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惊声道:“大当家的,不、不好了!有人炸山!”   话音方落,外头又是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众人惊怒交加,有人咒骂出声,有人撸起袖子就要去抄家伙,唯有徐冉在盖头下垂首低眸,无声大笑。   祁老爷子额上青筋毕现,几个呼吸后蓦然冷笑,猛一拍桌案,道:“望山,安置好新娘子,点人随我去看看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闹黑龙寨的好日子!”   众人高声附和,祁望山按了按徐冉的肩,低声道:“放心,等我回来。”言罢便有人上前搀着徐冉躲去后堂。   黑龙寨在经历短暂的动荡后,很快集结人手,随着祁老爷子浩浩荡荡向爆炸地点而去。   ***   在第一声爆炸初起之时,混入黑龙寨各处的燕云寨人手各自心照不宣地拿好兵器,趁着寨中混乱之时不着痕迹地解决了几处岗哨,换上对方的衣服以假乱真。   而山下魏狄率领一队精锐飞速上山,溯辞沿路而下,顺手解决了路上正欲上山的巡逻守备,二人半路打了个照面,各自比了个安好的手势。   目送魏狄一行上山后,溯辞继续向下与随后而至的薛铖大部队汇合,一同赶往黑龙寨。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有一个狼狈的身影,发亮的眼眸嵌在深陷的眼窝中,瘦弱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跌跌撞撞攀山而上。   ***   祁老爷子重整人手浩浩荡荡赶往事发地,还未行至寨门口便听见马蹄得得,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寨门缓缓打开,一身戎装的魏狄一马当先,率人闯入寨中!   寨门口的岗哨早被燕云寨的人取代,将魏狄一行放进寨子后立刻弯弓搭箭射向黑龙寨众人。箭矢齐发,有反应不及者顿时中箭,惨叫倒地。祁望山护住祁老爷子,眼里怒火熊熊,厉声大喊:“迎敌!”   慌乱的众人被这声怒喝唤回了神,纷纷拔出兵器应敌。但魏狄等人终究占了先机,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众将士绊住黑龙寨主力,令魏狄得以脱身,直奔山顶那花团锦簇的宴厅而去。   祁望山隐约察觉出魏狄的意图,顾不得身旁利剑,怒吼:“给我拦住他!”   魏狄闻言在马背上回首投去挑衅一瞥,随后高扬马鞭,绝尘而去。祁望山脱不开身,立刻点了几人追击魏狄。   寨中顿时陷入混战。   这时,徐冉依旧盖着盖头被带进厢房,坐在柔软的床榻上一动不动,屋里屋外都守着人,配有兵器,与其说是保护,倒更像监视。   徐冉半点不急,悠哉哉地从袖底摸出瓜子糖塞进嘴里,指尖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差点哼起小曲儿。   这会儿燕云寨的人早已按计划渗透进黑龙寨各处,她的任务已成,此时只等薛铖行动。   她抬眸看了看盖头上精致的绣纹,嘴角慢慢勾起。   说起来魏狄这家伙还真是慢呐。   徐冉将最后一块瓜子糖塞进嘴里,心里嘟哝道:再不来要不要杀出去算了,怪饿的。   ***   另一边,薛铖的队伍并未尽数冲进寨门,而是分小队从三面入寨,配合寨中燕云寨安插的人手一路清扫,一来彻底截断黑龙寨后援,二来绕背夹击黑龙寨主力、断其后路。途中顺手收割了一些见情势不妙准备撤离的他寨宾客,虽免不了恶战,但到底稳据优势。   溯辞凭借着对黑龙寨的熟悉,一路领着薛铖抄了几个当家的院子,捉了犹自喊叫谁将□□库秘密泄露的祁振,押着他前去支援先锋小队。   而魏狄一路杀上寨顶,铁甲染血,一双眼亮得骇人,在主屋的长阶前翻身下马,大喊一声:“徐冉!”提剑便向上冲。   后堂屋里的徐冉正在犹豫到底动不动手,陡然听得这一声,顿时精神起来。   守在徐冉身边的侍女神色一肃,飞快抽出匕首压在徐冉颈侧,低声道:“不许出声。”   徐冉眉头一挑,无声嗤笑。   纵使没有得到徐冉回应,魏狄依旧闯上主屋所在的高地,准备一间间屋子搜过去。那些留守的土匪哪里会轻易让他如意,纷纷执兵器叫喊着冲向魏狄。   面对蜂拥而至的土匪,魏狄一人一剑丝毫不惧,大喝一声搅入人群,手下招式简单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前行十步,血溅三尺!   听着不断接近的惨叫声,徐冉的笑容越发畅快,而侍女持匕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等到鲜血溅上窗纸,高大的身影在门前站定,侍女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魏狄却不急着进屋,在门口颠了颠手里的剑,笑道:“徐冉,要帮忙就吱个声,别自个儿逞能。”   徐冉闻言嗤地笑出声,在侍女反应过来之前飞快闪身躲开颈间锋芒,一手袭其腰腹,一手掀开盖头,三两招夺了她的匕首,将人敲晕在床。末了立在床前拍拍手,低声笑道:“就留这么点人,祁望山当真小看我。”又扭头朝门边道:“你太慢了。”   听见她的声音,魏狄笑嘻嘻地收了剑,推门而入。   鬓边流苏上的珠子随着转身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阳光透过窗户在屋内洒下一片朦胧的光影,魏狄抬眸便看见立于这光影之中的那身红裳。   那是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模样,敛去平日里的那股匪劲,喜服勾勒出女子美好的身段,精致的妆容柔化眉眼间的英气,散发出另一种美。   魏狄顿时呆在了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徐冉。徐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抓了把桌上的花生砸过去,佯怒道:“发什么愣!”   魏狄这才回神,低眸嘿嘿笑两声,轻声道:“你……真好看。”   徐冉脸上一热,别开眼嘟囔一句:“瞎说什么。”末了轻咳一声,问:“外头怎么样了?”   魏狄这才正色道:“按计划进行。”   “那咱们是不是可以杀出去了!”徐冉顿时眼前一亮,摩拳擦掌,“早就想和祁老爷子过两手了。”   魏狄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穿这身衣裳打打杀杀多可惜,我带你回燕云。”   徐冉倒是没挣扎,任由魏狄领着她走下主屋,跨上马背时望着混乱的山寨,突然笑道:“魏狄,你这么带我走,算是什么?”   魏狄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在马蹄扬起的那刻蓦然大笑道:“自然是抢亲了!”   ***   在黑龙寨陷入一片混乱之时,一个瑟缩的身影趁乱摸进了寨中,嘴里念着模糊难辨的词语,小心翼翼避开混战场所,曲曲折折向寨子深处走去。   这时陆娇正满心焦虑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早在爆炸初起时,祁老爷子就差人叮嘱她好生待在屋里切莫胡乱走动。然而不论是远处隐隐的喊杀声,还是先前魏狄闹出的那番动静,都让她心生不安。   “香蕊。”思量片刻,陆娇定了定神,唤来香蕊道:“你出去看看,想法子给老爷子和六爷递个信,说新娘子出事了。”末了又摁了摁她的手,嘱咐:“千万小心。”   香蕊嗳了一声,立刻动身出门去寻可以传话的人。然而此时寨中青壮几乎都集中在混战地附近,周边几乎找不到可用之人,香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咬牙一跺脚,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去。   再往下走,路面常能看见血迹和残肢,香蕊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避开大路沿着屋舍墙边行走,小心注意周遭,生怕冲出个什么人一刀砍了她。   等到喊杀声逐渐变得清晰,香蕊不敢再冒然前行,缩在一间屋子后四下张望,很快发现一个人立在不远处。   香蕊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定睛看去,发现那人颇为瘦弱,手无寸铁,身上除了有些脏污倒也没有血迹,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袭的敌人,遂捡了块石头捏好,壮了壮胆开口喊那人:“诶,你是哪家的?”   骤然听见人声,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蹭地回身看向她。   一张枯槁的容颜撞进她的眼帘,那双仿佛点着鬼火的眼睛由惊恐瞬间变为惊喜,他上前几步向香蕊伸出手,颤声道:“香蕊、香蕊姑娘,是我!”   香蕊的脸颊瞬间失尽血色,不可置信地倒退两步,商景辰犹自不觉继续向香蕊走来,面上笑容逐渐扩大。香蕊浑身颤抖,犹如见鬼一般蓦然将手中石块用力掷向他,顾不得陆娇嘱咐的事情,尖叫着仓皇逃离。   商景辰不明白香蕊为何是这种反应,连忙踉跄着紧追而去。   陆娇正在房中等待香蕊回信,思虑之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吓得她一个激灵直起身来,却见香蕊气喘吁吁地反手关门,脱力似的靠在门边,手指轻颤。   “怎么了?”陆娇以为她遇上了危险,连忙上前将她仔仔细细大量一番,焦声追问:“受伤了?”   香蕊摇摇头,抬眸惊恐地看向陆娇,突然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颤声道:“小姐,我看到商少爷了。”   “商少爷?”陆娇一时没反应过来,满头雾水。   “远安城商家的三少爷。”香蕊推着她走了几步,一字一顿道:“他来黑龙寨了……”   远安城商家这五个字挑动了陆娇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杏眸慢慢睁大,脑中似乎有什么轰得一声炸开。 第113章 生变   香蕊见陆娇变了脸色, 顿时想起她早年在黑龙寨那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一时后悔自己嘴快,连忙补救道:“小姐你先别急,说不定是外头太乱了我看错了。对!一定是看错了!”似乎在竭力说服自己,香蕊死死抓着陆娇的手臂喃喃重复了好几遍。   就在主仆二人心神不定之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呼喊:“香蕊姑娘!”   那声音带着沙哑,却是陆娇再熟悉不过的,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口方向,僵立在原地。   十年……十年前没有如约来的人, 竟在这时候出现了?   “香蕊。”陆娇死死盯着门,声音颤颤,问:“是他、是他对不对?”   香蕊无言以对, 只能听着门外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小姐……”待到那声音即将接近门前,香蕊下意识地看向陆娇, 却见她一双妙目通红,蓄满的泪水从颊边滚落, 晕开了今晨新扫的胭脂。   香蕊去握她的手,却是一片冰凉,指尖颤动。   这么多年,她何曾看到陆娇如此失态过!   不知哪来的勇气,香蕊一咬牙, 扭身快步冲出屋子,迎上循迹而来的商景辰,伸手用尽力气将他一推, 恶狠狠道:“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商景辰一个不防被她推得踉跄几步,却不恼怒,反而陪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说:“香蕊姑娘,当真是你,我没认错!”接着全然无视香蕊发白的面庞,继续殷切发问:“香蕊姑娘,你家小姐是不是也在?能不能带我见见她?”   香蕊心头无名火起,又伸手推他,怒道:“你有什么脸来见小姐?!十年前小姐苦苦等了你一天一夜,结果呢!”   商景辰弓着身子哀声求道:“我能解释的,香蕊,当年那并非我本意,我其实……”   “够了!”香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推搡着他往外走,恨恨道:“不论是不是你本意,当年之事已无法挽回,你走罢,不要再出现了。”   商景辰哪里肯依,一面躲闪一面解释:“香蕊,我知道我对不起娇娇,但……”话没说完,他只觉眼角余光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停住嘴霍然抬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屋门口立着一人,面容仍是记忆中姣好的模样,身上裹着艳丽的衣裳,没有了少女的天真青涩,沉淀出了几分娇媚,只是此时那双眼通红,仿佛要泣出血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商景辰。   商景辰面上露出狂喜,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拨开香蕊,伸着手向她走去,“娇娇!”   陆娇一侧嘴角微微勾起,低低说了句什么。商景辰没有听清,满脸欣喜地走近她,轻声细问:“娇娇,你说什么?”   “商景辰。”陆娇望着他露出苍凉的笑容,说:“你怎么敢来见我?!”一字一顿,恨意刻骨。   ***   此时兵马营和黑龙寨一战正如火如荼,兵马营众将士历经累月训练各个精悍勇猛,黑龙寨常年稳坐匪首之位实力自然不弱,饶是兵马营占了先机他们也不曾出现节节颓败的局面。但黑龙寨多年的顺风顺水多少消磨了这群人锋利的獠牙,一旦久攻不下便极容易萌生退意,不似兵马营这群被打压多年的兵越战越勇。   亏得祁望山等人骁勇,加上祁老爷子多年积威,这才避免了溃散之势。   当魏狄极其高调带着徐冉闯过人群,那抹红衣刺痛了祁望山的眼,他顾不得眼前锋锐的兵器,嘶声大喊:“徐冉!”   然而,马背上的人并没有回答他,却是魏狄放缓了速度,回头大笑道:“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嫁到这种破落地方多可惜!我魏狄一介粗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只是倾心徐姑娘已久,就在此请各位弟兄做个见证,从今往后徐姑娘便是我魏狄的夫人了!”言罢又向祁老爷子道:“老爷子,多谢你们备的合卺酒,可惜淡了点。”说着长笑一声,继续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兵马营众人顿时哄笑,有的吹起了口哨,有的甚至高声让魏狄请喜酒。反观黑龙寨这边个个脸上似开了染坊一般,尤其祁望山和祁龙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们也曾想过薛铖或许会在喜宴时动手,却怎么也料不到竟会来抢亲。   毫无反抗的徐冉、一丝反应也无的燕云寨众、加上如入无人之境的薛铖等人,祁龙终于反应过来,今日的喜宴就是他们设下的局,燕云寨只怕早就和薛铖搭上了线!   祁龙风光数十载,何曾被人如此戏耍?!   气急攻心,祁龙面色转为青白,险些一口气背过去,伸手死死扣住祁望山的手腕,一字一顿道:“宰了他、给我宰了他们!”   祁望山自然也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屈辱与愤怒涌上心头,看向薛铖等人的眼中更添凛凛杀意。   此举令兵马营的士兵们顿时兴奋起来,而黑龙寨这边愤怒之余不免生出些许惊慌。这些年能在老爷子眼皮底下闯上山寨劫人且能全身而退之人,唯此一人!   看着祁望山和祁龙难掩的惊怒,薛铖眼底涌现笑意,随即下令强攻。此时兵马营这边正士气高涨,黑龙寨纵有祁望山等精锐骁勇,但手下众匪已是心神摇摆,很快被薛铖抓住空档,一箭中伤祁龙!   这一箭虽没有射中命门,却也贯穿右胸,血流如注。祁龙也早不复壮年时的体魄,哪里受得住如此伤势,很快便摇摇欲坠。祁望山不敢拿老爷子的性命当儿戏,立即抽调人手护送老爷子回去治伤,自己则率领亲信全力阻拦薛铖。   不得不说,祁望山到底是祁老爷子一手培养出的接班人,纵使黑龙寨遭此重创,依然在他的调配下硬生生将薛铖等人拦下,为祁龙争得一线生机。   遥望祁龙不断远去的背影,薛铖眸光微暗,随后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   如今祁龙重伤,剩余几个当家的皆不成气候,黑龙寨的主心骨便只剩下祁望山一人,若能拿下他,则黑龙寨可破!   血战的祁望山察觉到那一道锐利的目光,霍然转脸看向薛铖,四目相对,乌沉沉的眼瞳里暗光汹涌。随后,他高声道:“黑龙寨的弟兄们听着!能伤薛铖者,今日喜宴上所有珠宝财帛任凭挑选!能斩薛铖者,聚义堂上的第六把交椅便由你来坐!”   历来土匪贪财重利,尤其黑龙寨这第一大寨当家的座椅,不知是多少匪徒梦寐以求的权力巅峰。此话一出,那些原本心生彷徨之人顿时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目光再次凶狠起来,全然不顾眼前这人曾是驰骋疆场的常胜将军,只当是一块砧板上待宰的肉,疯了一般朝他扑去。   薛铖征战多年,这种重金悬赏鼓舞士气的阵仗并非没有经历过,只遥遥朝祁望山咧嘴一笑,长剑在手底翻出剑花,随后凌空一踏,搅入人群。   溯辞在一旁并未陷入混战之中,她看了看祁望山又看向祁龙逃离的方向,心念电转,立即揪住一个瞅着眼熟的士兵,低语道:“若将军问起,就说我去截祁龙了。”待那个士兵茫然点头后,她不再迟疑,飞速脱离战圈,避开黑龙寨的人,绕路追向祁龙。   ***   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祁龙脸色煞白,在手下的搀扶中跌跌撞撞向山顶跑去。即便如此,他的双眼依然清晰警觉,一边穿着粗气一边将远处的屋舍打量一遍,随后低声道:“不回主屋,去四夫人那。”   手下得令,立刻转道赶往陆娇的小屋。   而这时,商景辰正和陆娇讲述当年他如何被家人阻拦、被迷晕关在屋子里不让他上山赎人,讲述这些年他是如何在悔恨痛苦与无尽的思念中度过,他恳求陆娇的原谅,甚至求她跟自己回商家,发誓会给她庇佑与名分。   而陆娇通红着眼静静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十年来苦心维系的那些平衡被他的突然出现击碎,那些她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黑暗再次暴露在眼前。   她也曾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经历过被家人呵护备至的时光,体会过待嫁时满心的欢喜与娇羞,亦怀抱过对如意郎君的憧憬与恋慕。而这一切,在十年前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经历了挣扎和绝望,她逐渐埋藏了曾经的陆娇,学会了匪寨里生存攀爬之道,学会了凭借自己的姿色和聪慧拢住了祁老爷子的宠爱,甚至学会了曲意逢迎审时度势,在祁龙晚年之时寻找另一个可以栖身的高枝。这一切几乎要让她忘了曾经的自己,然而这个时候商景辰的出现重新将那个遍体鳞伤的陆娇翻了回来,提醒她这十年究竟做了些什么令世人不齿的事情。   回去?一个连生身父母都不愿承认的女儿,商家又怎么会接纳这样一个儿媳?   商景辰仍在自说自话,字字句句诚恳无比,但落在陆娇耳中只剩下无尽的煎熬。   香蕊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又不好贸然打断,只能在不远处望风,以防有人撞破这一幕。   没过多久,她便远远看见祁老爷子一行匆匆向此处赶来,顿时心道不妙,匆忙回头打断他们二人,焦声对陆娇道:“小姐,我好像看见老爷子往这边来了!”   这句话令陆娇神志暂时回笼,看着商景辰顿时心头一颤,伸手去推他,“你……”   “老爷子?”没等陆娇把话说完,商景辰蓦然变了脸色,怒道:“就是那个把你劫来的人?我去杀了他!”   “你疯了?!”香蕊顿时惊叫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况且就凭你,连人一个手指头都伤不了!”   陆娇拧紧眉头,道:“你快走,趁他们没发现你,快下山去,别再来了。”   商景辰哪里肯依,拉着陆娇的手腕苦苦哀求:“娇娇,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许是心中执念,他将陆娇拽得死紧,任凭陆娇挣扎半天、香蕊连扯带拽,硬是没将二人分开。   香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见祁龙一行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视野中,索性一咬牙,将两人推进屋内,关好门窗。   “香蕊你这是做什么!”陆娇也变了脸色。   “来不及了。”香蕊透过门缝略扫一眼,抄起桌上的剪刀阴沉着脸回头对商景辰说:“你若是不想害死我们家小姐,现在就给我松手!否则我先捅死你!”   商景辰从没见过香蕊如此厉色,吓了一跳顿时松了手,缓声道:“好好好,我松开、松开。”   借着香蕊又对陆娇道:“现在让他走来不及了,下头乱的很,老爷子未必会在这里久留,多半是来带你走的。咱们先把他藏好,过了这关再说。”   陆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和香蕊一同连吓带哄地将商景辰推进里屋屏风后,敛去这一脸惊慌,这才走去外间坐下,努力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刚贴着凳子坐好,外头便传来急声呼喊:“四夫人!出事了!”话方落音,屋门便砰地一声被推开。   陆娇闻声而起,映入眼帘的却是祁龙半身浴血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惊叫道:“这是怎么了?!”   一人说:“那个天杀的将军伤了老爷子,我这就去找大夫来,麻烦夫人准备热水,照顾好老爷子。”   陆娇双手颤抖地扶着祁龙坐下,连声应好,扭头便吩咐香蕊去烧热水。香蕊飞快溜了一眼里屋,却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能一咬牙出了屋。   里头的商景辰听到祁龙受伤心下大喜,一双眼来回一瞟,很快发现一旁针线篮里的剪刀,悄无声息地将其揣进袖中,心里腾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第114章 山火   溯辞沿着血迹一路追踪, 很快抵达陆娇所在小院附近,正欲上前便见有人匆忙从院中走出,立刻闪身躲在一旁。只见那人在门口张望片刻,确认无人尾随后便向寨子另一角走去。   溯辞盯着他的去处略思片刻,料想此人多半是去找能治伤的人,愈发笃定祁龙必在陆娇院内,遂矮身悄悄摸向院子外围,准备一探究竟。未走出几步又赶上匆忙去准备热水的香蕊,差点暴露踪迹。为防再遇上什么人, 溯辞索性躲在暗处,待到小院再无动静后才谨慎摸上前去。   护送老爷子回来的人守在门口,溯辞悄悄绕至后方轻身翻入院内, 矮身慢慢向屋子摸去。离得进了隐约还能听见屋内的交谈声,她贴在墙边, 小心翼翼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向内张望。这扇窗恰是里屋的窗户,除了精致的室内陈设, 她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正当她思索是否干脆从里屋潜入时,屋内突然传出祁龙的厉喝:“他是什么人!”紧接着是祁龙的一声痛呼和陆娇的惊叫,再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屋门被撞开的声音。   溯辞秀眉微蹙,不再犹豫,翻身入屋, 快步朝外间奔去。一掀开门帘便看见祁龙单手撑在桌边,面容苍白而饱含怒色,带血的剪子丢在地上, 而商景辰胸口插着一柄短匕,在地上无助地抽搐,陆娇满面泪痕死死捂着嘴望着商景辰下意识地摇头。   溯辞微愣,显然没有料到商景辰会出现再此,但还不等她思索商景辰是如何跟来的,祁龙的手下率先注意到了她,一声厉喝便携兵器向她攻来。溯辞面色一沉,荡剑而出,与这三两土匪缠斗一处。   祁龙并没有把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放在眼里,看着商景辰颤抖地伸手去扯陆娇的裙摆,额上青筋凸起,骤然伸手将陆娇向后一拽。陆娇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含泪的双眼依旧望着商景辰。后者眼神逐渐暗淡,却依然饱含着期望与哀求,断断续续地说:“跟……跟我走,娇、娇娇,我接你……回家……”   祁龙面色铁青,反手掴了陆娇一耳光,道:“他是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偷人?!”   毕竟是习武之人,纵然身负重伤,这一掌的力道依然在陆娇白皙的脸颊留下了深深的红痕,她的脸偏向一侧,鲜血缓缓沁出嘴角。见此情景,商景辰抖得愈发厉害,拼命想要伸手去够陆娇。   而溯辞被这三人缠住一时难以脱身,见状心头亦是百感交集,却只能沉心应对眼前的刀兵。   祁龙正是气头上,指着陆娇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婊/子,这十年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竟敢偷人!活腻了是吧!”   陆娇瘫坐在地,脸偏向一旁,一点反应也无,只是轻轻颤抖的肩头泄露了她内心的动荡。   溯辞以一敌三并不轻松,纵使心有担忧也不得不全神贯注寻找可逐一击破的破绽。就在这时,准备热水的香蕊匆忙返回,在门外便听见了里头的动静,面色一白,立即推门而入,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叫起来,铜盆哐地一声跌落在地,顿时引来祁龙侧目。   他面色煞白,额上因盛怒青筋暴起,活像修罗厉鬼。香蕊吓得捂住嘴巴,低眸便看见倒在血泊中挣扎的商景辰,面色愈发惶恐。祁龙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心下笃定香蕊对此也必定知情,怒火更盛,张口便要斥骂。   而就在他分神的这片刻,一直默不作声的陆娇突然抓起那把剪子噌地站起身来,通红的杏眸失尽光彩,双手紧紧握着剪子,迈前一步狠狠扎向祁龙后颈!   利器入肉的声音和祁龙的惨叫声同时响起,陆娇面上却没有丝毫波澜,用力将剪子拔出,任由血溅了她半脸,不曾躲闪半分。   祁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枕边温顺乖巧了十年的四夫人会做出这种事,一边捂着伤口一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又一记剪子。他慌忙伸手去挡,但还是来不及。尖锐的剪子扎透了他的掌心,血流如注。   望着祁龙惊愕又狼狈的模样,陆娇却咯咯笑了起来,慢慢拔出剪子,说:“好吃好喝地供着我?祁龙,你以为这是给我恩赐是么?”   剪子抽离掌心,陆娇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扭曲,尖叫道:“明明你毁了我!若不是你,我岂会沦落到在你们这种土匪手底受尽屈辱!”说着再度扬起剪子扎向祁龙喉头。   与此同时,与溯辞缠斗的那几人一见情况不妙立刻回头欲护祁龙,溯辞自然不会让他们轻易抽身,眉头一挑,手中剑花翻飞,截住三人去路。此三人心知利害,更是舍命去破溯辞的招式。   绕是溯辞剑法不俗也难抵挡这种以命相搏的狠劲,其中一人被溯辞一剑贯胸,竟咬牙迎刃而上,任凭利刃在胸前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硬生生闯出溯辞的剑幕,拼尽全力将手中长剑掷向陆娇。溯辞来不及阻挡,惊叫道:“小心!”   这一声没能叫醒陆娇,却让香蕊回过神,几乎不假思索地抢身上前拦在了陆娇身边。与此同时,虚弱的祁龙避无可避,被尖锐的剪子扎破喉头。   “老爷子!”三名土匪骇然惊叫。   温热的血溅进眼里,陆娇眨了眨眼,慢慢松开手,看着祁龙瞪圆眼直挺挺倒地,嘴角疯狂的笑容慢慢松动,杀人时都未曾颤抖的手此刻开始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似哭又似笑的声音。   拦下那一剑的香蕊已经没有力气回头,低声喃喃:“小、小姐……”接着握着插进心口的剑缓缓倒下。   溯辞眉头紧拧,趁着那三人在震惊中尚未回神,果断出手了结三人性命,快步走向陆娇。   陆娇呆呆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又看了看失去生机的香蕊和在濒死边缘挣扎的商景辰,面上哭哭笑笑,似疯似癫。溯辞蹲下身检查完二人伤势,轻叹一口气,起身扶住陆娇,道:“快走吧。”   “走?”陆娇的目光涣散,缓缓摇头:“我不走,我能有去哪?”她慢慢拂开溯辞的手,环视屋内,突然娇俏一笑,说:“我可是黑龙寨祁老爷子的四夫人,我还能上哪去呢?”说着眼角淌下泪来,一面笑着一面歪歪斜斜向里屋走去。   溯辞微微摇头,心知陆娇心结太深,如今更是无可劝解,况且祁龙已死,此处已无她的用武之地,便不再多留,出屋赶去与薛铖汇合。   里屋的陆娇坐在妆镜前,取出最艳丽的胭脂点于唇上,重新描眉画目,末了从床底的旧箱子里取出那件她埋藏了十年、甚至有些褪色的嫁衣,一丝不苟地换上。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陆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美好的梦里,在床头点燃大红的蜡烛,看着火苗熊熊,嘴角吟着一丝笑容。等到蜡泪滴在手上,她蓦然松手,看着它落向床幔,在床前正襟危坐,宛如等待夫君挑开盖头的新嫁娘。   火舌从脚底卷起,鲜艳的红色很快吞没一切。   ***   等到溯辞回到薛铖身边,山上的火已彻底烧了起来,浓烟滚滚,大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祁望山在部下的惊呼声中回看一眼,面色陡变,惊恐与不安齐齐涌上心头。他心知寨中不服他者甚多,尤其几个叔父,若老爷子因他护卫不力身亡,那些人绝不会让他在黑龙寨有立锥之地!   这时,薛铖听完溯辞简述来龙去脉,随即高声对祁望山说:“祁六爷,你们大当家的只怕凶多吉少,群龙无首便是一盘散沙,何必负隅顽抗,若你归降,兴许我能留你一条生路。”   祁望山目眦欲裂,望向薛铖怒道:“是你干的?!”   薛铖笑道:“祁六爷太抬举我薛某人了,祁老爷子一生叱咤,风流债无数,最后死在自己女人的手上,倒也算死得其所。”   “你放屁!”祁望山怒骂,然而眼见手下人个个面露惊慌,加上身后火势越烧越大,终究没能沉住气,命一队人断后,随即率人赶往山顶。   薛铖立刻下令追击,趁着黑龙寨此刻人心不稳,长驱直入,顿时将这些散兵散将搅得人仰马翻。   大当家凶多吉少,对手势如破竹,不少土匪心生怯意,念及家有妻儿或为自身性命考虑,顿时趁乱四散逃窜。而祁望山心系祁龙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逃兵,待他率人一路冲过燃烧的屋舍、被大火彻底截住去路时,身后也只剩下寥寥数十心腹,其余的或逃或降、或死于乱剑之下。   他望着眼前连片的大火,心彻底沉入谷底。   再往上,四夫人的院落和主屋皆被大火吞没,而这一路上来没有遇到一个他派来护送老爷子的人,只怕……   密集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祁望山颤抖的手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冷定无比,他在熊熊火海前慢慢转过身,背靠着这冲天而上的山火,面向率兵赶来的薛铖,缓缓将手中剑举过头顶,高声道:“弟兄们,你们肯跟随我祁六至此,我祁六感激,如今黑龙寨已至存亡之时,各位若有牵念,尽可离去,只求他日若遇上寨里落难的弟兄仍肯念及往昔情谊搭救一把!若仍愿一战者,便随我祁六背水一战、杀出一条血路,以慰老爷子在天之灵!”   他的声音雄浑,字句铿锵,在场者无一退者,均高举刀兵,嘶声大喊:“愿随六爷血战到底!”   伴随着黑龙寨余众奋不顾身的喊杀声,最后一战在烈火阵前彻底点燃。   ***   冬日干燥,山火不出半个时辰便将整个山头吞没,火海前激战几近尾声,祁望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再如何骁勇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倒下,浑身浴血,声嘶力竭,也无法扭转败局。   待最后一人倒在脚底,祁望山喘着粗气以剑杵地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失血过多令他眼前视野一片模糊,可即便这样,他仍然瞪圆了眼怒视前方。   兵马营的士兵们仍然不敢松懈,个执刀枪围在他身前三步开外,薛铖慢慢从人群中走出,在祁望山身前站定。祁望山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吼叫,却失去了拔剑斩向敌人的力气。   “你若长于军营,必是一员悍将。”薛铖感叹,慢慢抬起剑,“可惜……”   冷光划过,一线殷红留在祁望山的脖颈上,他仍然瞪圆了眼怒视前方,双手死死撑着长剑,纵然眼中神采逐渐暗淡,他的背脊膝头也不曾弯曲版本,在这火海前站成雕塑。   “是条汉子。”薛铖收剑归鞘,向着祁望山的尸身微微一颔首。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 第115章 平定   黑龙寨的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才熄灭, 若不是薛铖吩咐人砍了附近的树、挖出隔离带,只怕要将整个盘龙山烧光才罢休。   伴随着这场大火,黑龙寨被兵马营剿灭、烧做灰烬,祁老爷子亡故的消息传遍了大小匪寨,一时众匪哗然。有人不以为然,觉得黑龙寨实力大不如前,况且兵马营倾巢出动必定也大伤元气,一时间绝不可能抽出手来对付剩余的寨子,如今时已至年关, 薛铖此举想来也是杀鸡儆猴,让剩余匪寨安稳些罢了。但也有人深感唇亡齿寒,紧锣密鼓地筹备人手、防守工事, 还有些小寨子自知实力无法与薛铖相抗,暗地商量投诚一事。   显然, 薛铖并不打算给他们喘息之机,趁着刚破黑龙寨军中士气高昂, 以盘龙山为起点,开始清扫这大大小小的匪寨。   期间,薛铖以官府名义放出布告,言说燕云寨早不满于以黑龙寨为首的匪寨恶行,早在征西将军入西南时就已投诚, 念及燕云寨未有坑害百姓之举、加之破黑龙寨有功,正式收编入征西将军麾下。   薛铖趁此机会重整兵马营,精选其中精锐和燕云寨中翘楚, 重编军队,一仍名兵马营,驻守涿州,护一方百姓;令一队名燕云,随薛铖征战西南,平定匪患。   相比与此,西南的百姓显然对副将魏狄只身入黑龙寨抢亲的事更加感兴趣,不出半月,抢亲一事便翻出了不下十个版本,流传于西南各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可惜无论是魏狄或是徐冉,在此之后忙于剿匪,对这些充满旖旎色彩的话本子充耳不闻,仿佛那日之事压根没发生过一般。众人只当他们忙得无暇顾及此事,唯有薛铖和溯辞在闲暇时彼此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   溯辞:“昨儿大半夜魏狄又来蹲墙根了,一个人碎碎叨叨念了半宿。”   薛铖:“徐冉又来帐子后头来回走了半宿。”   溯辞:“咱们要不要告诉他们,他俩完全错过了?”   薛铖:“让他俩自个儿发现吧。”   ***   在军中草草过完年,薛铖平西的步伐很快扫荡了半数匪寨。   这个年,西南百姓过得异常安稳,但京中却有人开始坐卧难安。   最早收到消息的是宁王薛昭睿。   此时薛昭睿正在府邸花房中打理他最得意的那盆兰花,管事垂首立在一旁,不慢不紧地将刚送到的密报念完,有些发灰的眉头一蹙,问:“殿下,薛铖在西南得势,于我们恐有不利。”   薛昭睿闻言起身,扯下架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扬眉道:“他倒是好本事。”   管事道:“咱们要不要……”   薛昭睿:“不着急,这件事最该着急的不是我们。”   管事:“殿下的意思是?”   薛昭睿:“透点风声给太子。另外,咱们的计划……”他微微一顿,思忖片刻后沉声道:“也该往前提一提了。”   管事得令,即刻着手去办。   不过半天的时间,薛铖在西南剿匪大获全胜的消息便传到了太子薛昭仁耳朵里,这对于犹自沉浸在无人能阻他登位之路的喜悦中的薛昭仁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就凭兵马营那点老弱残兵,他怎么可能做到!\"薛昭仁险些砸了茶盏,起身焦急地来回踱步,突然似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陡然狰狞起来,咬牙切齿道:\"莫非...他还藏了别的兵带去西南了?\"   屋内亲信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薛昭仁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将他们遣了出去,思虑片刻后决定入宫与皇后相商。   西南之事已成定局无可扭转,那就绝不能让薛铖带着一身名望人心与兵马回京!   想到自己筹谋了这么久的计划,薛昭仁面上浮起一丝狠戾。   父皇,若你当真要将这皇位拱手相让,就休怪儿臣狠心了!   ***   在京中暗潮涌动之时,薛铖这边倒是十分顺利。燕云军势如破竹,短短三个月时间便将西南重要城镇附近的匪寨收拾得干干净净,百姓人人称颂。剩余匪寨纷纷蛰居深山,一时间销声匿迹不敢再有动作,对薛铖忌惮非常。   但薛铖并不打算止步于此,边缘山林中仍有几处大寨,现今不除,若他一朝调回京城,难保不会再养出第二个黑龙寨。   然而,深山地势复杂,敌方实力未明,薛铖亦不是冒进之人,在清剿完周边匪寨后,便回到远安城与魏狄等人商量后续计策。   这一闲暇下来,溯辞便抽空往徐冉跟前凑,打探她与魏狄的进展。   说来也巧,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前还总能见着徐冉魏狄一同说笑,而从黑龙寨回来后,二人一直忙碌剿匪之事,竟没能好好谈上一回,现如今徐冉好不容易得了空,魏狄却被薛铖遣去打探其余匪寨动向,三日后才能归来。   “阿冉,你是怎么打算的?”溯辞趴在窗前望着正在忙碌的徐冉,试探地问道。   “什么怎么打算的?”徐冉正将今日寨里送来的书信归拢,一时没反应过来溯辞所问何事。   溯辞道:“自然是你和魏狄啦。”   修长的手指一顿,徐冉抬头看向溯辞,目光染上几分调笑的味道,曼声道:“好哇,我说你最近怎么不粘着你家大将军,反倒总往我这跑呢,原来为的是这事儿啊?”   溯辞咧嘴卖乖,“我这不是关心你么。”   “关心我你怎么不去打探打探魏狄的打算,再来给我汇报呢。”徐冉放下书信上前捏她的脸颊,口气佯怒,眼里满含笑意。   “魏狄哪还用得着打探,想什么全写脸上了。”溯辞好不容易挣脱魔爪,冲徐冉挤眉弄眼道:“倒是你,看不出有什么打算。”   “我还用打算呐?”徐冉半倚在窗边,屈指轻轻扣了扣窗沿,道:“黑龙寨那日一闹,如今整个西南怕都知道我和魏狄这点事了,我除了好好等着他八抬大轿迎我过门,还用打算什么?”   “阿冉,你当真喜欢魏狄?”溯辞抿唇窃笑。   “若不然你觉得以我的脾气,那日在黑龙寨会这么乖乖地跟他走?”徐冉睨她一眼,目光越过窗子飘向远处林立的屋舍,忽而低眸微笑。   溯辞见状心下更加笃定,遂笑着拍了拍徐冉肩头,道:“既然如此,剩下的便交给我,阿冉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言罢扭头快步离去。   “诶,你上哪去?”徐冉不知她心里的小算盘,高声问道。   溯辞却不回答,回头神神秘秘冲她挥挥手,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薛铖这时正和军中几位要员商议完后续计划,刚坐下来歇口气,溯辞便探头探脑地钻进了屋内。   “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笑得这么开心。”望见她的笑容,薛铖眉目舒展,伸手将她拉至身旁。   “我去探阿冉的意思了。”溯辞两眼放光,道:“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都置办好了?”   薛铖含笑点头,揽着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埋首在她颈边道:“早就置办好了,只等魏叔来看要不要再添些。”   “这都三个月了,怎么还没消息呢。”溯辞掰着指头算了算,有些不安地问:“路上不会出问题吧?”   “放心,我派了人去接,不会有事的。”薛铖蹭了蹭她颈边细嫩的肌肤,低声道:“你倒是上心。”   “阿冉的终身大事,当然要上心啦。”溯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犹自念叨着这些日子四处打听的嫁娶风俗,绞尽脑汁想是否还缺了什么。而薛铖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只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累月来剿匪奔波的疲累在此刻得以舒缓。   溯辞念叨了半天见薛铖毫无反应,不由得轻轻推了推他的肩,低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无碍,就是有些乏了。”薛铖搂紧她的腰肢,深深吐了一口气。   “要不去歇……”   “不必,这样就很好。”薛铖截断她的话,缓缓抬头,伸手抚上她的鬓角,道:“你这么操心他俩的婚事,旁的事怕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溯辞微愣,认认真真思索了一遍,皱眉道:“我应该没有漏的事呀。”   薛铖眼底含笑,在她唇边轻声道:“我们的事。”见溯辞仍是一副怔愣模样,又温声道:“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待安稳下来就成亲。如今匪患已平,燕云重归,是时候准备这件事了。”   溯辞的脸慢慢浮起薄红,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喃喃道:“可是……你爹娘都在远安城,这……”   “放心,三月前我就差人送信给父王了,想来魏叔会带着回信来。”薛铖拢住她的指尖,递在唇边轻轻一吻,含笑道:“如今时局不同,也不能让你这么一直没名没分地跟在我身边,想来父王和母妃也是答应的。只是如今尚给不了你世子妃的册封,只好委屈你姑且当个将军夫人了。”   “哪里会委屈呢。”溯辞环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垂下眼帘柔声道:“能这样守着你、陪你走下去,我就很知足了。”   薛铖轻抚她的后背,沉声道:“当日对你嬷嬷的承诺我不会忘的,总有一日,我必将这锦绣江山送至你眼前。”   ***   市井喧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离涿州边境的一处小镇,驾车之人一身劲装,长刀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缚于背后,虽容貌毫不起眼,但仔细看去却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此时,门帘掀开,探出另一个同伴的脑袋,那人说:“老爷子说加快脚程,尽快赶到远安城。”   驾车之人微微皱眉,道:“往后有一长段山道颠簸,老爷子吃得消么?”   “我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马车内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不满地嚷道:“这一路我听那些说书的讲故事,耳朵都要长茧咯。快些赶路,我倒要看看那个臭小子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说抢了个媳妇儿回家!”话到最后又不满哼哼两声,嘀咕道:“连信都不给我写一封,讨打。”   车外二人相视一笑,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味道,随即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第116章 魏父   三日后, 魏狄率小队回到兵马营,在马上就遥遥看见在营门口抱臂而立的徐冉,顿时眉梢上扬,咧嘴嘿嘿笑了两声,扭头对身侧下属道:“老八,你把东西给将军拿去,我稍候就到。”   被叫做老八的士兵一板一眼地应了声是,倒是其他人顿时哄笑起来,揶揄道:“我说魏副将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 原来是思嫂子心切,将军都得往后排咯。”   魏狄佯怒道:“少耍贫嘴,快去复命!”   看着同伴驰入营地, 魏狄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慢慢走向徐冉, 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问:“你等我啊?”   “没有。”徐冉一挑眉, 道:“我看风景来着。”   魏狄瞅了瞅周围一成不变的山林,自知问了个不太高明的问题,轻咳一声道:“最近一直在忙,都没能好好和你说说。”   “想说什么?”徐冉笑睨他。   魏狄敛去面上嬉笑的表情,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布囊郑重递给徐冉, 道:“那日在黑龙寨太过仓促,没能和你好好说。徐冉,抢亲一事于我而言并非单纯攻破黑龙寨的权宜之计, 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想娶你。你可愿嫁我?”   徐冉含笑接过布囊,从中取出一只木簪子来。木簪通体光滑,雕着朵朵梅花,惟妙惟肖。   “你就打算用这个当聘礼娶我啊?”徐冉轻抚发簪,含笑问他。   “自然不是!”魏狄连忙道:“发簪是我自己雕的,时间仓促,也不能空口说娶你,就当信物。”说着挠挠头,又说:“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该有的礼数自然不会缺,待我爹来了,就可以正式上燕云寨下聘了。”   徐冉但笑不语,轻抚着梅花,突然将发簪递给魏狄,道:“既然是信物,替我簪上吧。”   魏狄面上一喜,叠声道好,结果发簪小心翼翼簪入她的发间,望着乌发间梅花簪上那一点殷红的花蕊,不由自主伸手去牵徐冉的手。这回徐冉没有避开,任由魏狄的手覆上她的指尖。   “阿冉。”魏狄紧紧握住徐冉的手,作势就要将她拉入怀中,“我……”   “咳咳!”眼见就要将佳人揽入怀中,正是心头小鹿乱撞之时,身后蓦然传来一声极重的咳嗽声,惊得魏狄顿时松了手扭头看去。   只见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前立着一个两鬓微斑的中年男子,面部轮廓温和,此刻却皱着一双眉,瞪眼看着魏狄。而他身后两名赶车的劲装男子靠在车边,面部肌肉因努力憋笑而微微颤动。   魏狄:“爹?!”   徐冉也吓了一跳,道:“你说啥?”   魏父魏远桥望着自家儿子重重哼了一声,而后目光落在徐冉身上,顿时眉开眼笑走上前,全然无视魏狄一脸惊恐的表情,对徐冉道:“这位想必就是徐姑娘吧,我是这臭小子的爹,若不嫌弃,你喊我一声魏叔叔也是可以的。”   徐冉骤然回神,连忙笑道:“魏叔叔。”   魏狄仍旧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魏父:“爹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阿冉?”   魏父凉凉横他一眼,道:“怎么,你这是不打算跟爹说了是不?”   魏狄:“哪能呢,我这不是才忙完,正准备给你写信嘛。”   “哼。”魏父又哼一声,道:“等你的信来,黄花菜都凉透了,若不是薛将军差人送信到府上,我还不知道你小子这么能耐了。”   魏狄满脸堆笑地去扶魏父,正欲解释,就被魏父一巴掌拍开,道:“这会儿晓得献殷勤了?晚咯!”说着继续无视魏狄,笑眯眯地对徐冉道:“徐姑娘,老夫这是头一回来,人生地不熟,若姑娘方便,可否带老夫去见见薛将军?”   徐冉瞥了眼魏狄一脸吃瘪的模样,心里一边窃笑一边对魏父道:“魏叔叔请随我来。”   魏狄十分幽怨地瞅着俩人远去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这架势,真不像亲爹,反倒像岳父。然而转念一想,自家爹似乎对徐冉印象颇为不错,想来这婚期很快就能定下。魏狄顿时再度喜上眉梢,乐颠颠地牵了马,追着徐冉而去。   ***   薛铖在屋里翻阅魏狄一行带回的情报,徐冉正在此时领着魏父叩门而入。   “魏叔。”薛铖一见魏父立刻放下手中书卷迎上去,笑道:“您这一路可还安稳?”   魏父笑呵呵拍了拍薛铖的手臂,道:“安稳得很,多谢将军费心。”   徐冉见二人搭上话,便告辞出屋,顺道拽走了跟进来试图旁听的魏狄,同他打听起有关魏父的种种。   屋内二人简略寒暄后,魏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薛铖,正色道:“这是临行前王爷交给我的,让我务必转交给你。”   薛铖接过信拆开详看,越往后眉心拧得越紧,待看完信后,面色冷沉如铁,道:“看来宁王也开始有动作了。”   魏父低声一叹,道:“京中局势动荡,将军若已平定西南匪患,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薛铖颔首,五指收拢,将薄薄的信纸攥出褶皱痕迹。   这心中将三月前京中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其中还包括宫中打探出的秘辛。   承光帝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小小的伤寒也能令他卧榻几日才得以好转。太子亲自侍疾,汤药吃食均由太子亲自奉至榻前,太医令李荣林与太医院中圣手精心调理,可即便如此,承光帝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以至于隐隐有流言传出,说当今圣上时日无多。   太子一门心思扑在承光帝病榻前,赚足了孝悌美名,太子一党更是尽心尽力在朝中笼络人心,个个以为好事将近。宁王虽没有大动作,却也没闲着,与数个手握兵权的将门世子交好,偶尔也与那些寒门士子高谈阔论,引得几个世家的青睐。   旁人或许觉得太子即位已是定数,宁王不过挣扎而已,但薛铖却不这么觉得。他清楚得记得前世三位皇子相争之时,这个看似醉心游山玩水的宁王是如何步步为营减除政敌羽翼的。   而这里头还有一件令薛铖怀疑的事。   对于承光帝的病情,宁王也请了一位高人入京,乃是隐居灵州、江湖上颇具声望的杏林高手,本欲引荐给承光帝,却被太子和李荣林齐齐拦了下来,一说父皇龙体岂可交给这些江湖人士,二说宁王此举乃质疑太医院的能力,三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竟是宁王让了步,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薛铖疑惑有二。   一则,若宁王真有意抢功,为何如此轻易放弃;若他无意,上演这一出目的为何?   二乃是太子与李荣林的态度,虽然太子必不会将此事让与他人,但也应知晓轻重,宁王的提议在旁人看无论怎么说都是出自好意,他却和李荣林齐齐发难,硬生生拦下这事,细想下竟不像因不信任江湖高手,反倒像要瞒着什么似的。   “宫里究竟出什么事了?”薛铖喃喃。   魏父无奈摇头,道:“如今太子把皇宫守得跟铁桶似的,宫里的事能探到的也只有这些,再深的,就难了。”   “我知道了。”薛铖慢慢叠好信,对魏父道:“多谢魏叔,客房已收拾好了,这一路您舟车劳顿,先歇着吧。”   “好。”魏父知道薛铖此时思绪万千,也不再叨唠他,点头应好。   薛铖唤来下属领魏父前去客房,重新将自己关回屋中。   前世到薛铖死前,三位皇子都没争出个所以然来,这一世瑞王已倒,只剩下宁王与太子争锋。即使他知道宁王颇有手段,但也不清楚究竟有什么底牌令他敢在这时候与太子相争。但不管如何,按照如今这两位皇子对东陵王府的忌惮程度来看,多半不会给东陵王府留什么活路,一旦宫里出了事,只怕王府要第一个遭殃。   想通这一点,薛铖很快拿定主意。   如今他手里已有近五千精兵,若事态有变,他大可挥师北上勤王,此时只需保全东陵王府上下安全,便可无后顾之忧!   正当他准备将护卫王府之事布置下去时,溯辞恰扣门而入。   望见薛铖不大好的面色,溯辞很快反应过来,急忙问:“莫不是京里出事了?”   薛铖摇摇头,道:“还没有,不过想来也快了。”   溯辞道:“我方才给阿冉算吉时,顺道卜了一卦,卦象不太妙。”   “什么卦?”   “乱象将至,祸起北方。”   薛铖眉头一蹙,喃喃:“祸起北方……?”   溯辞点头道:“我算了两遍,只有这个结果,北方确切所指是何地,我算不出。或许是京师,或许……是北魏。”   言及北魏,薛铖顿时想到了什么。   自和亲之后,边疆安稳,他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西南和京城上,加上进来剿匪之事忙碌,他已有数月未曾关注过北魏的动向。北宫政绝非甘愿止步于此的人,只要等他将北魏宫廷里的那些事收拾干净了,薛铖相信他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而再度挥师南下的最佳时机……必是晋国内乱之时!   薛铖霍然惊觉,这一世他将面临的最大变故,甚至是晋国最大的危机,恐怕已近在眼前。   他握住溯辞的双肩,沉声道:“这场祸,恐怕既是京师,也是北魏。咱们必须尽快找个时机、找个理由返回京城!” 第117章 乱象   远安城山高水远, 纵使是最快的马,送信也需月余,魏父送来的情报纵使重要也是数月前的消息,跋涉的这段时间里,京师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越州清县有一农户上京鸣冤,言说当年水灾,朝廷赈济银两半分也未曾分到灾民手中,良田被毁导致粮食歉收,可赋税却和往年一样半分未减, 一个冬天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有的村子甚至传出了吃人的事情。   此事一时震惊京城,就连病榻上的承光帝也龙颜震怒, 勒令严查。   这一查可不得了,短短月余便牵扯出了大晋开国以来最大的贪腐舞弊案。   大理寺和御史台难得硬气了一回, 顺藤摸瓜将涉案人员连根拔起。不少王侯将军、朝廷命官牵涉其中,□□更是占了近半数, 承光帝大为恼怒,再降圣旨,命三司严办此案,若有包庇姑息者,以同罪论处。   太子急得冒火, 调动手中所有能调动的关系进去捞人,可这会三司有圣旨压着,即便是太子亲自出马, 他们也不敢造次,逼得太子不得已弃车保帅,元气大伤。与此同时,太子已失圣心的消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竟有愈传愈盛的势头,东宫与太子一党惶惶难安,就连太子在最初的盛怒之后也开始怀疑承光帝此举是否真的是冲自己来的。   而宁王亦没有闲着,趁着大批官员落马,积极地将自己结交的士子、官员填补上去,惹得太子更为不快。   两王相争的局势至此由暗处彻底拉上了幕前。   正当他们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奉密诏调查瑞王一案的季舒城抵达京城。这数月他在各州县奔波,循着残留的蛛丝马迹走访,收集到了不少存疑的证据。但由于密诏泄露,这些证据里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估计放出来误导人的,季舒城也那不太准。故他并未直接将证据交给大理寺卿或是入宫面圣,而是悄悄溜回了季府。   季老太傅浸淫朝堂多年,一眼便看出这些证据一部分指出了瑞王谋逆或为人所陷害,而另一部分极其隐晦地指向东宫。   “舒城,京里的局势你也知道了,这事你打算怎么办?”季老太傅并不急着下定论,反而一捋胡须反问季舒城。   回京这一路季舒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他看向老神在在的季老太傅,斟酌后缓缓道:“孙儿以为,这些证据还是原封不动呈交圣上为好。”   季老太傅笑问:“何以见得。”   季舒城嘴角一扯,也不直接回答,反问道:“祖父难道不希望这京里的局势再乱一乱?”   季老太傅瞪他一眼,道:“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祖父我刚正不阿,岂是这样的人?”   季舒城一脸“你说啥我都不信”的表情默默看着他,季老太傅这才收敛面上夸张的表情,道:“我这叫彻底挤破脓疮下狠药,包管药到病除。”   一直沉默的季明渊这时开口道:“父亲,这么做当真稳妥么?”   季老太傅知道这个儿子心里所想,正色道:“这些年在朝廷里你不是没有看到,太子虽名声在外,但私底下做事却异常狠辣,又倚重孟家。而孟家跋扈,且不论孟相野心如何,这高门世家背后的腌臜事你见得少了?这么多年有多少有关孟家的状子递上去了无生息你不清楚?况且宁王此人更是阴私,他二人无论是谁都撑不起如今的大晋,更不用说还有北魏虎视眈眈。”   言罢,季老太傅长叹一声,摇头道:“若无明主,大晋可谓气数尽矣。”   这一番传出去要诛九族的言论令屋内沉寂下来,许久后季明渊点点头,对季舒城道:“你就拿着这些去复命吧,只需说瑞王谋逆一案存疑,旁的无需多言。”   “孩儿知晓。”   ***   京里的种种消息接二连三送抵远安城,同时探子也送来了北魏的情报。   北宫政以雷霆手段清扫了政敌,正逐步重新获取北魏皇帝的信任,想来待他重获兵权之后,便很快会再度南侵。   对此,薛铖做足了准备。先是从暗卫中抽调人手秘密派回京师护卫东陵王府安全,而后借着剿匪的档口再度扩充军队,鉴于兵马营剿匪威名,西南一带有不少人前来应征,涿州驻军很快由五千人扩充至近万人。   人手充足,薛铖又拿出边疆领兵的那一套法子,将军队仔细拆分,能者上任,分类练兵,分驻涿州各地。   因京中动荡,导致涿州刺史一职至今未有定论,然而在涿州百姓眼里,薛铖已然成为了救民于水火的青天大老爷,无论是多偏僻的乡里,有不知当朝宰相为何人者,但绝无不知征西将军名讳者!   等涿州这一切慢慢落定,也迎来了魏狄与徐冉的婚期。   二人这段时间因练兵之事忙得脚不沾地,这嫁娶中间各个少不了的环节均是魏父和徐大娘默默完成的,虽然也办得足够热闹,但少了两位主角,总容易让人误会是魏父与徐大娘的黄昏恋。   魏父脸上笑眯眯的,待定亲宴结束、终于闲下来后,他每日在兵马营里头遛弯,逢人都得说上两句,两句里必有一句魏狄早年干的蠢事。待吉日将近,关于这位新郎官三岁认错爹、五岁被隔壁大黄狗撵了两条街、八岁还尿床等等的糗事已然传得人尽皆知。   魏狄回营后瞅着弟兄们脸上老父亲般的微笑,只觉后背凉飕飕的。   而徐冉直接被徐大娘拖回了燕云寨,听她念叨了足足一天“闺女你可算嫁出去了”“魏狄他爹太逗了”“魏狄他爹嘴皮子真厉害把下头那个嘴碎的王婆子说厥过去了”“闺女你来瞅瞅这些首饰衣裳看要不要再添点”,终于不负众望两眼一翻昏睡过去。   徐大娘还试图拉她起来试嫁衣,被徐冉甩着小手推出去,一边推一边嘟囔:“亲娘诶,你闺女可累坏了,行行好让你可怜闺女歇会吧。”反手就把徐大娘关屋外了。   “你这丫头……”徐大娘叉着腰刚想嚷嚷,却突然收了声,摇摇头道:“罢了,溯辞姑娘置办的东西想来也是齐的,姑且容你歇会吧。”   ***   溯辞这阵子也累的够呛,此时趴在软塌上让薛铖给她揉后背,手里仍拿着早先写好的清单一项项核对,时不时问薛铖可否还缺东西。   待厚厚一沓清单核对完,溯辞抻了抻胳膊长长哀叹一声,道:“你们中原人成亲礼数真是多得头疼。”   “西境嫁娶亦是大事,应该也不会简单太多。”薛铖顺着她的背脊一路按下去,笑着回应。   “或许吧,我也没做过这种事,这还是头一回。魏叔叔一个人来的,也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女眷,本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帮魏叔一把,哪想会麻烦成这样呢。”溯辞噘着嘴唉声叹气,突然又似想到什么一样翻了个看向薛铖,道:“下回我不会还得这么折腾一遭吧?”   薛铖失笑,附身捏她的脸颊,道:“放心,待你出阁那时,这些事自然有人操办。不过……”他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流连,最终停顿在她的唇角,低声道:“回头入京封世子妃的礼数恐怕要繁琐许多。”   “封世子妃不就一道圣旨么?”溯辞眨眨眼,不解问道。   “以东陵王府的特殊,你还要随我入宫去面见圣上与皇后。”   溯辞小脸一垮,又问:“我从来没有学过你们宫里的礼仪,万一出了什么错……”   薛铖道:“放心,到时候……”   “别、别不是还会专门派人来教我吧?!”溯辞抢声问道,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见她这副愁苦的模样,薛铖却笑了,他的指腹擦过她嘟起的唇瓣,附身在她额头烙下轻吻,说道:“到时候一切有我,断没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溯辞伸手抓住他的前襟,思量片刻郑重道:“虽然我真的挺头疼这些事的,不过我还是会努力学一些,不会给你丢脸的。”   “一个过场而已,不值得你如今紧张。旁人怎么看怎么想我不在乎,能有你,我此生已是知足。”薛铖抵着她的额头望向她的双眼,伸手紧紧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话语温柔缱绻。   溯辞静静回望他,半晌后突然噗地一声笑了,说:“将军,你斗鸡眼了。”   薛铖眉头一挑,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合身将她压在软塌上,警告似的轻咬一口她的耳垂,道:“你这是在笑话本将军么?”   “不敢不敢。”溯辞连连讨饶,声音确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道:“盯那么近眼珠子确实凑一块儿了嘛。”   手在柔软的腰侧一掐,薛铖佯怒道:“看来确实在笑话本将军,若不好好罚一罚,本将军威严何在啊!”说着就去挠她。   “哎呀,别挠我!痒呢!”   二人在软塌上闹做一团,连日的疲累和那些纷杂的局势被暂时抛之脑后,唯余这一室温馨。   门外的魏狄听着断断续续传出的笑闹声,默默收回了要敲门的手。   罢了……还是找爹商量去吧。 第118章 喜宴   徐冉大婚, 燕云寨上下都被红绸装点得格外喜庆。   这日天才透亮徐冉就被徐大娘拽起了床,梳洗装扮,这流程先前大致走过一会,只是这次格外郑重,徐大娘请来了十里八乡最好喜婆亲自给徐冉梳妆。徐冉困得不行,半眯着眼任由徐大娘和喜婆在她脸上左图右抹,偶尔觉得痒想伸手挠挠还被徐大娘无情拍开。   待穿好层层的嫁衣,带上整套的头面首饰,最后一抹胭脂在唇上晕开, 额前流苏坠下,徐冉慢慢睁开眼,看着铜镜里的模样半晌后扭头对徐大娘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娘, 有点心没,我饿了。”   徐大娘嫁女不舍的那点唏嘘感叹顿时被浇得没了影, 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包松子糖丢给徐冉, 嘱咐道:“仔细点,别把妆吃花了!”   徐冉笑嘻嘻地应了声好,才刚拆开油纸包,外头迎亲的队伍就到了。魏狄红光满面翻身下马,只恨不得立即进去将徐冉迎入花轿。   徐冉匆匆塞了块瓜子糖进嘴里, 将油纸包叠好揣进袖中,这才让喜婆扶着她走出屋门。徐大娘在门口看着满目鲜红的颜色,眼里突然有了酸涩的感觉, 看着徐冉在门前拜别,嘴上虽笑着添了几句叮咛,眼眶却涌起湿意。   将徐冉送上花轿后,魏狄转身看向徐大娘,郑重一拜,道:“岳母大人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好阿冉,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徐大娘含笑点头,目送他们一路吹吹打打出了寨门。   燕云寨到兵马营的路途并不算近,直至傍晚吉时,迎亲的队伍才抵达兵马营门前。溯辞和薛铖早已备好酒菜,营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平时议事的厅堂空了出来,缠上红绸摆上香案,魏父正端坐桌边,含笑遥看步步行来的魏狄徐冉二人。   营里的弟兄们统统挤在路两边,个个面上挂着笑,一边恭贺魏狄,一边簇拥着这对新人前行。而后拜天地入洞房,外头的喜宴才算正式开始。   剿匪大胜逢喜事,营里的弟兄们个个敞开怀喝酒吃肉,魏狄素来豪饮,可今日偏偏收敛许多,托醉推了不少酒,引来不少人调侃道:“魏副将这是疼嫂子啊,咱们这些人可不得往后排咯!”   魏狄嘿嘿笑着应对,还不忘偷空差人送些吃食给徐冉,顺道捎话去说自己很快就会寻空档脱身,让她先吃些,别饿坏了。   待酒至酣处,魏狄便寻了个空档悄悄溜回新房。这时徐冉翘着腿在桌边喝酒吃肉,盖头早丢在一旁,若非喜娘拦着,只怕这凤冠也得摘了。抬头见魏狄进来,一丝羞怯之意也没有,大大方方招呼魏狄:“喏,给你留了一口。”   一旁喜娘哪里见过这么豪放的新娘子,正着急怎么给新郎官解释,就见魏狄满脸笑意地往徐冉身边一坐,凑过去喊她:“夫人。”又冲喜娘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徐冉被这声软绵绵的夫人惊得抖了三抖,抬眼便撞进魏狄那双饱含深情的双眸,咕噜一口把还没嚼烂的肉咽了下去。直到被他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伸手去把酒盏推到魏狄面前,道:“喏,合卺酒。”   魏狄一手端起酒,一手握住了徐冉的手,温声道:“先前和你娘说过,现在我再同你说一遍。从今日起,你就是我魏狄的夫人了,此生此世,我必爱你惜你,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徐冉展颜而笑,伸手将酒盏绕过他的胳膊,应道:“愿同此誓。”   二人饮过合卺酒,徐冉放下酒盏一抹嘴唇,起身冲着外头高声道:“外头听壁脚的该歇歇了,否则明儿挨个滚去练兵场过我十招!”   外头一众凑热闹的兄弟们闻言顿时四散成鸟兽状,几个胆大的还高声嚷一句早生贵子,扭头跑得没了影。   魏狄顺势起身拥住徐冉,在她耳边闷声笑道:“我家夫人当真威武。”   徐冉:“那可不,我当山大王的时候,这帮新兵蛋子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   热闹外围,魏父与薛铖并肩而立,心情颇佳的魏父贪了几杯,面上泛着薄薄的醉意,眼神却清醒而温和,望着豪饮的众士兵,笑道:“这臭小子也是好福气。”   “是啊。如今想来,他和徐冉还真能说是有天定的缘分。”薛铖笑着应和。   “薛将军。”魏父转头看向薛铖,郑重道:“老夫这一世除了想看河清海晏天下安定外没有过旁的愿望,可如今人老了反而有了牵念,还望将军能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魏叔尽管说,只要我薛铖能做到,必不辜负。”   “魏狄和徐冉,我只求他日动荡之时,薛将军能保他们一条性命。”魏父道:“我所牵念,仅此而已。”   薛铖正色向魏父抱拳道:“魏叔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人伤了他们。”   魏父欣慰颔首,说:“好了,你也不用在这陪我了,去痛快喝一场吧。”   薛铖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将军!”   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中有一黑衣探子飞速赶来,行至薛铖面前抱拳躬身,将一只细竹筒递给薛铖,道:“将军,北境传来的急报。”   薛铖神色一肃,立刻接过取出内里字条,但见黑纸白字仅写了一句话——北宫政重掌兵权。   那一瞬,薛铖眼底的那点薄醉消失殆尽。   “可是出事了?”见他面色右边,魏父急忙问道。   薛铖点点头,对魏父道:“本应该多留魏叔一段时间,可如今北宫政重掌兵权,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找机会卷土重来。还请魏叔能尽快返京,一则把此事告知我父王,二来万一京中有变,还请叔父多费些心思。”   魏父颔首,道:“我明日就启程回京。京中局势将军不必太过担心,朝中还有我们这些老骨头撑着,只望将军能尽早谋定后路,寻得回京的最佳时机。”   ***   当兵马营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时,京城阴云密布。   太子薛昭仁面色阴沉地从御书房走出,缓缓沿台阶拾级而下,内侍官慑于他浑身低沉的气息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心里打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   大理寺卿已将瑞王谋逆一案寻得的种种疑点与证据呈给了承光帝,看出这种种蛛丝马迹背后指向时,承光帝再次训斥了太子,命他最近在东宫思过,少插手旁的事。   刚元气大伤的太子如今一边要料理贪腐案残余的烂摊子,一边还要提防打压宁王,骤然被承光帝安上诬陷兄弟的罪名,心里更是气不顺。   他想不明白,承光帝如今身体每况愈下,而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自问未曾出错,为何这时承光帝要如此打压自己?   难道父皇当真存了废太子之心?   想起宫里宫外的种种传言,薛昭仁只觉心头发凉。   而宁王薛昭睿正是此时面带微笑信步而来。   “太子殿下。”行至薛昭仁面前时,薛昭睿驻足,抱拳行礼,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薛昭仁此时见他只觉肝火更旺,冷哼一声,拂袖欲走。然而薛昭睿却直起腰笑道:“太子殿下今日似乎面色不佳,莫非父皇又动怒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滋味,激得薛昭仁顿住脚,扭头恶狠狠望向他,道:“你算什么东西,东宫的事也敢擅自打听!”   薛昭睿笑容不变,低声道:“我只是替殿下不值而已。”   “用不着你在这假慈悲。”   “殿下位居东宫多年,勤勤恳恳,贤名远扬,本深得父皇宠爱,可如今呢?”薛昭睿自顾自继续说道:“若说贪腐案,这么大的朝廷哪会没有几个小贪小腐之人,可这一回父皇偏偏下令严办,可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给殿下留呢。”   看着薛昭仁越来越阴沉的面色,薛昭睿继续说:“不仅如此,还三番五次训斥殿下,这满京的流言风语啊止都止不住,可父皇却同没听见一般。”他的笑容逐渐便得意味深长,向薛昭仁迈前一步,压低声音问:“殿下觉得,父皇为何这么做呢?”   “你痴心妄想!”薛昭仁攥紧拳头,几乎咬牙切齿低吼而出。   “哈哈哈。”薛昭睿摇头而笑,道:“殿下太看得起臣弟了,这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那东西还悬在脑袋上呢,殿下就不怕么?”言罢不再多说,向后退了两步,拱手行礼,道:“臣弟还要去给父皇请安,就不陪殿下多说了,告辞。”全然忽视身后薛昭仁吃人似的目光,面带笑容大步向御书房行去。   阳光洒在他衣摆的金线暗纹上,折射出流光溢彩,然而一双眼确是黑沉沉的,不见半分光亮。   薛昭睿深知薛昭仁的性格与早年的承光帝一般无二,这把猜忌怀疑的火苗一旦在他心里留下丁点火星,就必会成为燎原之火。   我的好殿下,你可千万别忍着呀。   薛昭睿轻声一笑,迈入御书房的门槛。 第119章 逼宫   一夜热闹过后, 兵马营恢复平日的景象,魏父匆忙返京,薛铖将北魏的消息告知众亲信,众人面上又逐渐染上肃杀之意。   北魏大军不比这些强盗土匪,俱是骁勇善战的精兵强将,为应对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战祸,薛铖在每日操演之外增添了许多兵法阵型相关的演练,甚至还有守城兵器的制造等等,力求在战事开始前将手下这一支军队训练成型。   同时密切注意京中动向, 一旦宁王有异,便可接机北上。   然而,京城风云变幻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甚至没能等魏父抵达京城,一股惊涛骇浪自深宫中酝酿而出。   承光四十八年六月初七, 太子逼宫。   正如薛昭睿所料,那日他的话在太子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并在太子反复思量这一年前后承光帝的态度、反应时深深扎根于他内心最恐惧的一角,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随着承光帝愈渐冷淡的态度,薛昭仁愈发确信他真的想要废了自己,便不顾孟皇后百般阻拦,一意孤行命李荣林加大药材计量, 欲置承光帝于死地。   这一日,太子命人以承光帝的名义秘密封锁了宫门,亲自端着那碗药步步走进皇帝寝宫。而孟相则守在宫门外, 一旦事成,立刻替太子掌控大局。   衰弱的承光帝躺在榻上,床帏上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在灯火中熠熠生辉,薛昭仁望着寝宫中一切精致特殊的陈设,眼里流露出贪恋的神色。   他做太子已经太久、太久了,日日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一身龙袍,望着挥袍间定江山的恣意,而心境也从最开始纯粹的敬仰与向往变成了如今的不甘。   父皇已经老了,老到看不清他累年累月的勤勤恳恳,听不清他人人称颂的贤名,甚至老到糊涂了,甚至养出薛铖这么一个军功赫赫的东陵王世子!   薛昭仁想,如若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甚至可以比父皇做得更好。   龙涎香的味道充斥鼻腔,盖去了汤药苦涩的气味,薛昭仁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端着药碗的手轻轻颤动。   就快了!这一切,他很快就能拥有了!   此时,榻上的承光帝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喊:“来人,水、端水来……”   空荡荡的寝殿无人回应,唯有薛昭仁睁眼看向床榻,嘴角浮起莫测的笑容。   “父皇。”在承光帝又一声呼喊之后,薛昭仁敛去面上的神色,换上一副恭谨关切的样子,端着药碗快步走上前去。   “太子?”承光帝看向立在床头的薛昭仁,问:“你怎么来了?内侍官呢?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薛昭仁并不回答这些问题,而是温声道:“父皇,您该吃药了。”   承光帝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道:“日日喝这些汤药也不见好,不喝也罢。”   “病去如抽丝,父皇若不按时服药,如何能痊愈呢。”薛昭仁慢慢扶起承光帝,将汤药喂至他的嘴边。   浓郁的苦味冲入鼻腔,承光帝只觉得胃里反起一股酸水,皱眉嫌恶避开,道:“一会再喝,给朕倒杯水来。”   薛昭仁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嫌恶,终究还是无法忤逆他,只得放下药碗前去端水。   这时,守在宫门外孟相远远看见一队人马朝宫门疾驰而来,立刻打起精神准备应对,然而等他看清那是宁王车驾时,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宁王怎会偏偏在此时入宫?   不等孟相想出个所以然来,宁王车驾已至眼前。   薛昭睿掀开车帘笑看向孟相,道:“孟相怎么一大早就杵在这儿?”   孟相抱拳行礼,道:“臣有事需面见圣上,再此等候传召。”   “噢?”薛昭睿颇感意外,道:“孟相乃一品大员,何须在宫门口等候传召,这些守卫未免太没有眼力见了。”   孟相但笑不语。   薛昭睿也不纠缠,走下马车向宫门走去,与孟相错身而过时还不忘补一句:“孟相也不必在此等候了,不如随小王一同进去吧。”   话方落音,宫门侍卫便将薛昭睿拦下,恭声道:“殿下,敢问可有诏令?”   薛昭睿眉梢一挑,怒道:“本王进宫何须诏令!”   侍卫不亢不卑道:“殿下,奉圣上旨意,今日无诏不得入宫。”   薛昭睿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孟相,冷笑一声,道:“可若本王非进不可呢?”   侍卫道:“在下可为殿下前去通传,若得圣上口谕,殿下便可入宫。”   孟相也笑道:“殿下还是同老臣一块等等吧,兴许一会儿就进去了。”   “等?”薛昭睿面色陡沉,冷声道:“恐怕等这口谕来了,孟相的好事就成了。”也不管孟相是何脸色,扭头对侍卫斥道:“让开!”   “殿下,您不能进去!”   薛昭睿:“本王入宫面圣,你们谁敢阻拦!”话音方落,薛昭睿带来的侍卫立刻上前架住守门侍卫,硬生生让出一条路来。   孟相在一旁看得心惊,薛昭睿的话语似有所指,莫非已经识破他们的计划了?但此事绝密,他是如何得知的?   就是这思虑的片刻,薛昭睿已率人快步走入宫门,孟相暗道不妙,立刻回头去搬救兵。   而薛昭睿入宫后将随行侍卫一分为二,一队直接前往太医院捉拿李荣林,另一队则跟随自己奔赴皇帝寝宫。   ***   当承光帝饮过水,又和太子略说了一会话后,薛昭仁终于再度如愿以偿地将药碗递至他的面前。眼见着浓稠的药汁即将送进承光帝嘴里,薛昭仁的眼里慢慢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然,在这一瞬,寝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呼:“父皇切莫喝那碗药!”   太子勃然色变,起身向殿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而承光帝的手一顿,狐疑看向太子。   只见薛昭睿率领一小队侍卫闯入寝殿,对承光帝高喊:“那药可不是让父皇病愈的良药!”   薛昭仁大怒道:“宁王!你率侍卫闯宫,想造反么?!”   “我看想造反的是太子殿下吧。”侍卫在殿门内驻足,薛昭睿一人快步上前,停在薛昭仁身前五步之处,瞥见承光帝依然放下药碗,眉梢一扬,专心应对太子。   “你血口喷人!”   薛昭睿轻笑一声,对承光帝道:“父皇恐怕心里也奇怪,这太医院圣手云集,可这么长的时间下来,用尽了天材地宝,为何父皇的身子不仅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糟。”   薛昭仁的心突地一沉,又笃定自己所做之事绝无纰漏,咬牙道:“你这是在指责本王么?”   “指责?”薛昭睿似乎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指着太子对承光帝道:“父皇,儿臣起初也不敢相信,如此贤德的太子殿下会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若非煎药的内侍官良心不安告知儿臣,儿臣只怕要见不到父皇了!”   承光帝大惊起身,先于太子一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薛昭睿上前几步,面色沉痛对承光帝道:“父皇,太子每日亲手端至您跟前的这一碗碗药里,都下了别的药材。剂量小、难以被察觉,但经年累月下来便会损伤龙体,以致病体沉珂、久病难愈!”又指向承光帝放下的那碗药,道:“而这一碗更是下足了剂量,若喝下去,父皇您就……”言及最后,薛昭睿双目赤红,泪流满面。   薛昭仁心头火起,还欲怒斥薛昭睿,然而一转脸撞上承光帝锋锐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当即跪下痛声道:“父皇!宁王说的这些儿臣根本不知晓,您的药方是太医院各位太医诊治后一起拟的,这抓药煎药也有专人负责,儿臣不通药理如何会做这种事!请父皇明鉴!”   “太子殿下自然不需要亲力亲为,这点小事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   “薛昭睿!本王已是当朝太子,做这样的事对本王有何好处?!”薛昭仁额上青筋爆出,怒骂:“构陷当朝太子你可知是何罪责!”   “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做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不忿于父皇三番五次训斥殿下吧。”薛昭睿轻飘飘地说:“父皇一番苦心却让殿下痛下杀手,如何不让人痛心呢。”   “你……”   “够了!”太子还欲再骂,却被承光帝陡然截断。他缓缓起身下榻,负手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宁王,冷声道:“朕还没有老糊涂,不论是弑父弑君还是构陷太子,不是靠一张嘴皮子就能定的。宁王,你带侍卫闯宫已是大不敬,若说不出原委,朕还要治你藐视天威之罪!”   薛昭睿闻言撩袍跪下,一字一顿道:“父皇,儿臣有证据。”   “你胡说!”太子怒道。   承光帝问:“是何证据?”   薛昭睿叩首道:“还请父皇宣一人入殿。”   “谁?”   “太医令李荣林。”   听得这个名字,薛昭仁宛如被冰水兜头浇下,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昭睿。   “宣。”   不出片刻,李荣林被薛昭睿的侍卫架入殿中,浑身瑟瑟发抖地蜷伏在地,颤声道:“参、参见陛下。”   见他这副模样,薛昭仁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不知薛昭睿使了什么样的手段,李荣林跪伏在地,将当初太子如何诱以重利拉拢他、如何在承光帝的汤药中掺入分量不易察觉的药物等事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话到最后痛哭流涕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求承光帝开恩饶他一命。   薛昭仁的面色越来越白,承光帝的目光越来越锐利,等李荣林哭诉完便挥手掀翻了一旁的烛台。   外头孟相先前没拦住李荣林被带走,如今自知事情恐已败露,急忙调动太子亲兵,赶来皇帝寝宫试图挽救,恰听到李荣林的哭诉,急忙闯入殿中对承光帝道:“陛下明鉴!太子贤德忠良,最是有孝心不过,岂会做出这样的事!请陛下莫要听信小人挑拨!”   承光帝此刻已是怒极,冷笑道:“好啊,这碗汤药还放在朕的床头,只要传太医来验一验,立刻能知太子是否清白!”   薛昭睿立刻接话道:“儿臣正有此意,私自请了一位太医前来,此刻就在门外候着。”   “好!宣!”   犹自跪在地上的太子两眼空茫茫的,在这一声宣字出口之后,他突然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身来,高声道:“拦住他!”   殿内外暗藏的太子亲兵得令立刻团团将薛昭睿的侍卫拦住,把寝殿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承光帝骇然,怒道:“太子!你当真要谋逆弑君么?!”   太子木然转头看向他,嘴角勾起奇异的笑容,慢慢说道:“父皇,您老了,这把龙椅也做得够久了,是时候让给儿臣了。”   薛昭睿微不可觉地向后退了退,低垂的眼睑隐去眼眸深处的笑意,作壁上观。而孟相此时已知事态无转圜余地,唯有将太子推上那龙椅,才能保他孟氏一门。   承光帝面上一阵青白,指着太子骂:“逆子!枉费朕多年栽培,你就是如此回报于朕的么?!”   太子嗤笑:“栽培?父皇,折我羽翼的是您,放任瑞王宁王与我相争的是您,三番五次狠狠把东宫颜面踩进泥里的也是您!这就是所谓的栽培?!”   承光帝只觉胸口闷得发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太子步步走向他,看着他满面狞笑地对他说:“父皇,这江山您不愿给,那就休怪儿臣自己来拿了!”说着伸手推向承光帝。   而这时,薛昭睿陡然大喝:“父皇小心。”   只听铮的一声,雪亮的剑光在寝殿内划过,孟相瞪圆了双眼、满目惊恐地扑向太子。   然而,还是迟了。   没有人能想到素来喜好诗书玩乐、沉迷游山玩水的宁王会有这样的身手,更想不到他竟会带兵器入殿却一直隐忍不发到现在!   薛昭仁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觉脖间一凉,他茫然眨了眨眼,发觉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颠倒,最后急速坠落,伴随着一声闷响跌在冰冷的地砖上。   一腔热血迸溅,染了承光帝半身,这个年迈的帝王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一双眼死死瞪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眼睁睁看着太子那颗头颅滚至脚边,终于骇然惨叫,跌坐在地。   而薛昭睿依旧维持着挥剑斩落的姿势,蟒袍上不见丝毫血光,抬眸看向孟相,一字一顿道:“太子与孟相谋逆,当诛。”   ***   宫乱发生后,季家埋在宫里的棋子便想法把消息递出了宫,季老太傅又火速将消息传向东陵王府,众人心中俱惊。薛铖安排护卫王府的暗卫头领知晓其中利害,当即启用暗卫训练多年的海东青将密信经由各州暗埋的联络点递往远安城。   而在与季老太傅商量后,暗卫火速将东陵王与王妃秘密送出京城,留下两名替身以掩人耳目。   恰逢魏父抵京,两位老臣迅速召集了朝中可信任的重臣密商此事,而季府终于拿出了另一份密诏,众人商定只等薛铖抵京,便将密诏昭告天下,还位于东陵王府!   若太子尚在,不少老臣恐还有犹疑,然而如今,谁敢将这天下江山交由一个敢设计弑杀兄长的人执掌?!就连往日曾与宁王颇有交情的世家也觉得胆寒,不过碍于宁王如今的声势不敢宣之于口。   太子一倒,门生有胆大之人怒骂宁王毫不顾手足之情、是为冷血禽兽,而宁王却不恼怒,只说自己救驾心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向天下人摆出一副孝子模样,积极为承光帝医治,同时借承光帝圣旨绞杀孟皇后、捉拿孟氏满门。   纵使朝中有人试图阻止宁王,也被一句轻飘飘的“凡求情者,以同罪论处”堵了回去。   这桩谋逆大案就这样未经三司详审查证,由宁王一人凭着承光帝一道口谕处理得干干净净。   孟氏满门两百余口人,斩于刑场,除了满地冲也冲不掉的鲜血,什么也没留下。昔日太子一党人人自危,有的辞官还乡,有的隐忍藏锋,还有人投奔了宁王,譬如安定侯府。   承光帝的身体并没有因此有所好转,反而应惊吓过度愈发严重,一天往往有大半的时间是昏睡梦魇的状态。朝中再无可主持大局的皇子,宁王顺理成章把持朝政。当有人提及瑞王冤案,请瑞王还朝时,宁王面上笑眯眯地应了,可第二日前去府邸迎瑞王时却发现薛昭珩昨夜暴亡。   宁王的雷霆手段再度震慑群臣。   肱骨老臣隐忍等待,其余人更不敢多舌。宁王一时权势滔天。   ***   半月后,薛铖终于收到密信,以太子谋逆、入宫勤王的名义连夜点兵北上。   此行万人的军队被拆做三股,一队百余人的轻骑有薛铖率领、马不停蹄直奔京城,另一队足有八千人众,由魏狄徐冉率领,跟在薛铖之后作为援军,而最后千余人继续驻守远安城。   风声呼啸,溯辞跟着薛铖没日没夜的奔波,中途算了三卦,俱是凶险。   随着京城的消息一封又一封送抵薛铖手中,宁王派来的杀手也一波接着一波闯进了薛铖营帐,饶是溯辞能卜凶吉也禁不住如此车轮般的刺杀。   好在连年累月的训练令随行的士兵十分警醒,加上溯辞的主意,没晚扎营薛铖必易服换帐而眠,也令不少杀手还未见到薛铖便一命呜呼。其中最凶险的一次是一位江湖高手,一人一刀杀进营中,折损了十数名弟兄,连薛铖也负了伤,最后被斩于乱剑之下,却也成功使薛铖一行的脚程不得不慢了下来。   宁王在京城运筹帷幄,不可不谓春风得意。只可惜,这份得意还没维持多久就被碾得粉碎。   承光四十八年七月初二,北宫政赐死和亲公主,率领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兵临渭水城。同年七月十一,渭水城失守,守将退守龙泰岭,以天险为最后依靠,死守大晋北方防线。   魏晋盟约至此破碎。 第120章 抵京   北魏的南侵搅乱了宁王的计划, 面对江山岌岌可危的险境,薛昭睿只能停下整肃朝堂、对付东陵王府的部署,调兵遣将以应对北宫政的强攻。可即便如此,薛昭睿依然斥北上的薛铖为乱臣,一边令沿途未有调动的守军阻拦薛铖,一边以承光帝口谕命御林军和王府亲兵将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若非暗卫早将东陵王与王妃送出京,此刻只怕已成为薛昭睿手中人质。   然而此举并未能阻挡薛铖返京之路。   薛铖在军中名望颇高,有识大局者自不会横加阻拦, 怕事者装模作样拦一拦便蒙混过了,而那些倾倒向宁王的人还没等向薛铖下手就被暗卫捆了个结结实实塞进床底,偶遇几个难缠狠辣的对手也很快扼杀于铁蹄之下。   身居京城的薛昭睿越来越不安, 老臣们接二连三上书为薛铖辩白,言说薛将军率军北上乃是因当时太子逼宫的消息所致, 纵使此举莽撞,但如今国家危矣, 应暂时将这些事情搁置一旁,共同对抗北魏才为上上之策。   但薛昭睿心里清楚,无论是放薛铖入京或者命他背上抗魏,于他而言都是养虎为患。况如今承光帝昏迷,未有立太子或传位的诏书, 虽自己乃是仅剩的最后一位皇子,但太/祖密诏仍未有下落,一旦薛铖入京, 这帮早看他不顺眼的老臣们只怕就要拥立东陵王!   事既至此,他已无退路!   看着前线送抵的请求支援的战报,薛昭睿将手边的茶盏砸了个粉碎,怒吼:“偌大的晋国,就无人能阻北魏么?!”   回应他的唯有争先恐后涌进殿内的风。   十日后,龙泰岭守军折损过半、防线岌岌可危的消息送抵朝中,朝中老臣联名上书请求承光帝令薛铖领兵增援龙泰岭,换来的却是薛昭睿的勃然大怒。有肱骨老臣失望之至,当场脱了官帽,痛斥薛昭睿不识大体、擅权专政名不正言不顺,甚至翻出他手刃太子之事,斥他不敬父兄、不忠不孝。   若非半数朝臣极力劝阻,只怕薛昭睿盛怒之下当场就要斩他于金銮殿上!   最后,此事以老臣致仕告终,朝臣缄默,然而那些摇摆不定的大臣和世家经此一事也渐渐有所倾向。   北宫政暴虐,如今国之将亡,此等危机之下,那些所谓党派、皇储又算得上什么?   正是此时,薛铖的军队抵达京城城门之下。   ***   京城已封城多日,城门紧闭,巍峨的城墙上立着一排排弓/弩手,银亮的箭尖齐齐对着城门前的薛铖。守城之人乃昔日左骁卫的李檀,得了下属禀告后急匆匆赶来城墙上,望向那张熟悉的脸孔,心里五味杂陈。   太子被诛后,安定侯转投宁王,凭借着侯府的脸面和多年游走官场的圆滑替宁王拉拢了几个勋贵,也算在宁王跟前有了一席之地。然而此举也为安定侯府带来不少非议,连带着左骁卫中人看李檀的目光也带上几分微妙的意思。   “大人。”见李檀沉默,下属上前道:“宫里的意思是……”   李檀抬手截住他的话,沉声道:“不必多言,开门,让我出城。”   下属一惊,道:“大人要迎战?我去让弟兄们准备……”   “不。”李檀摇头,“我一人出城。”言罢无视下属劝阻,倒提红缨枪,稳步走下城楼。   薛铖早已听说安定侯府转投宁王之事,亦知李檀守城,却没想到他会单枪匹马出城迎战。   灼热的夏风卷起地面的沙土,吹动枪尖红缨,李檀孤身一人立于城门前,看着前方整齐划一的队伍,面色如常,甚至慢慢露出笑容。   他仰首对薛铖道:“薛将军,许久不见。”   薛铖向他微微颔首,却拿不准李檀究竟想做什么。   似乎知晓他疑惑,李檀挥动红缨枪,高声道:“薛将军,你可还记得那日我败于你剑下,你说了什么?”   “等什么时候有长进了,再来向我拿你的枪罢。”薛铖眸光微动,慢慢吐当时出所言。   “将军竟还记得。”李檀轻抚枪身,道:“将军南行前将它还给我,从那时至今,末将不敢有丝毫懈怠,勤学苦练。如今将军返京,不知可还能与末将一战?”   薛铖微喟:“李檀,你可知这一战不比当时。”   “将军,你若能赢,末将愿为将军开此城门!”李檀断然答道。   此言既出,众人俱惊。有宁王亲信更骇然失色,急忙遣人报信与宁王,又冲上城楼怒喊:“李檀!你是想反么?!”   “国之危矣!”李檀头也不回高声道:“能者上任领兵北伐有何不可!我李檀舞象之年入骁卫,一枪挑遍京城。薛将军今日若胜我,便能胜这京城全数高手!如此本领难道要因你们一己之私折损于此、然后眼睁睁看着北魏铁骑践踏我大晋山河?!”   那亲信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一遍遍重复乱臣贼子。   而薛铖顺势接话高声道:“诸位,薛某无意谋逆,此番返京原是因废太子逼宫危及陛下,如今陛下虽安,可北魏狼子野心侵我大晋北疆!薛某只请各位弟兄放我入京面圣、求旨北上御敌!”   “花言巧语!”那宁王亲信又指着薛铖大骂:“贼子莫要巧言令色扰我军心!北疆有数位将军坐镇哪里轮得到你操心?”又对李檀道:“李檀!你若敢擅开城门,以同罪论处!”   李檀只当耳旁风,对薛铖道:“今日守城的是我李檀,不必听旁人多言。薛将军,愿请一战!”   薛铖定定望着他,伸手慢慢覆上剑柄,应道:“请。”   此时,城墙上所有目光紧紧盯着城门前的两人,宁王亲信还欲叫嚷,被人捕捉痕迹地挤去了一旁。   薛铖下马拔剑,食指轻点剑脊,稳步走向李檀,不徐不疾。   李檀不着痕迹地调整步伐,待薛铖近身三丈之内,蓦然一抖枪身,疾步朝薛铖攻去!   金石交击之声骤然响起,薛铖稳稳抵住袭来的枪尖,感受到透过剑身压来的千钧之力,心下不免有几分赞许。   李檀的功夫着实见长。虽一如当初的直白与凶悍,但其中的力道和速度已非同日而语。   一击未中,李檀换招再攻。他的眼黑白分明,仿佛只有薛铖与他的手中剑,再看不见其他。   面对眼前缭乱的枪法,薛铖见招拆招,伴随着一次又一次交击的脆响和迸溅的细微火星,累月奔波途中反复思量权衡的问题突然找到了突破之点。   宁王的势力尚未稳固。否则,这乱战之中,城墙上但凡有人放冷箭,就足够威胁到薛铖的性命。   面对京城与皇宫两重布防,薛昭睿的心腹显然不足支撑,而权衡之下,他更倾向控制皇宫而非将薛铖拦于城外。故而守城将士大多都是骁卫中人,也只遣了一两个亲信盯着,而启用李檀做守城将领,只怕更是在赌、在试探安定侯府的忠心。   至于为何控制皇宫……   薛铖眼底浮现一丝笑意,一剑格开李檀,角度刁钻力道之大瞬间将他震开。   薛昭睿绝不会弑君,否则他斩废太子名不正言不顺,甚至会被冠上栽赃设计储君的罪名,届时加上太/祖遗诏,他绝不可能登上帝位。他只能死守皇宫,守着昏昏沉沉的承光帝,一边寻找遗诏一边说服承光帝立他为太子。唯有这样,才可能坐上龙椅。   只可惜……   李檀大喝一声,足底发力一步蹬出,枪身抖动,银亮的枪尖晃出一道道残影,飞快向薛铖冲去。薛铖纹丝不动,慢慢调整执剑的姿势,待李檀逼近时蓦然错身,挥剑斩向枪头!   承光帝绝不会留着那封遗诏,而薛昭睿更不会想到遗诏会有两份!   叮地一声,李檀只觉有万钧之力压下,手臂被震得发麻,几乎要握不住红缨枪。薛铖眼中冷光毕现,贴着枪头挥剑横削,在李檀来不及反应之时切向他的颈项之间。   生死瞬间,李檀脑中一片空白。   待扬起的尘土落定,雪亮的剑脊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冷汗从颊边滚落,滴落于剑尖。这致命的一剑最终停在李檀喉头半寸之处,冰冷的杀意流转于剑刃,令他不敢妄动。   但最终,薛铖只是抬眸对李檀道:“李檀,你输了。”伴随着话音落地,李檀的枪头顿时出现一丝裂纹,随后断裂于地。   李檀怔愣片刻后突然大笑道:“好,我李檀服输!”言罢高声喊道:“开城门!”   城楼上宁王亲信气得跳脚,怒道:“谁敢?!李檀已反,今日谁敢开城门就是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有人犹豫,却也有人不以为意就要去开门。那亲信怒发冲冠陡然拔剑指向欲动的士兵,道:“擅动者,死!”   城楼下薛铖收剑,回头对溯辞微微一点头,溯辞意会,随即弯弓搭箭对准那将将露出城墙的脑袋,在那人即将挥剑砍向士兵之时一箭射出!   那亲信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箭射穿脑袋,轰然倒地。   薛铖面色冷沉,高声道:“无凭无据污蔑皇族侯府谋逆,其罪当诛!” 第121章 宫变(1)   封闭多日的城门缓缓打开, 薛铖率领部下稳步走入京城,李檀静静立在一旁,看着整齐的队伍消失在城门楼,抬头眯眼看向灼灼烈日,静立许久后将手中断枪往地上一掷,随后迈入城门。   薛铖率军入京引来不少百姓围观,还有不少书生士子捧着联名血书高声控诉北魏背信弃义暴虐无德,而朝廷却放着将才不用,白白葬送渭水城。说到激愤动情处声嘶力竭涕泗横流, 令不少人为之动容。   这种想来不乏季老太傅等人的手笔。   在这些书生士子的煽动下,有不少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待薛铖行至宫门附近时, 身后已浩浩荡荡不知跟随了多少京城百姓。   朱红的宫门紧闭,披坚执锐的骁卫将宫门围得严严实实, 个个面色紧绷,盯着步步前来的薛铖等人, 大气也不敢出。   薛铖最终停在宫门前五丈开外,并未直接闯宫,而是翻身下马,转身行至人群中一位士子面前,接过他手中的血书, 独自慢慢走向宫门。   守门侍卫大气也不敢出,手死死压在腰侧剑柄上,已是一手薄汗。   薛铖不徐不疾走向宫门, 在三丈外驻足,一身银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威严。他缓缓将血书举过头顶,高声道:“末将薛铖,未得诏而私率军入京,愿领罪受罚!然,如今北境防线危矣,山河破碎、万民陷于血火,臣恳请圣上降旨,准臣领兵北上,不灭北魏贼子,誓不还京!”   ***   在薛铖兵临城下之时,季老太傅已率季御史与朝中数位重臣以有要事启奏为名入宫面圣。   承光帝依旧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躺在华丽的衾被之间,头发一片雪白,面容枯瘦、毫无血色。偌大的寝殿日夜焚着香料也掩盖不去那股浓重的药味,薛昭睿立在床前,看着眼前这些朝廷重臣,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眼底浓重的青黑昭示着他已数日未曾安眠。   “众卿有何要事?”薛昭睿开口问。   众人沉默,唯有季老太傅上前一步,对薛昭睿说:“殿下,北魏已破渭水城,这么下去龙泰岭失守也只是时间问题。臣斗胆问一句,若国之不国,殿下守着这皇宫有有何意义?”   薛昭睿冷笑:“本王已将朝中可调遣的将军尽数派往龙泰岭,太傅说这样的话,莫不是在说我泱泱大晋没有一个将才可抵御北魏?”   “殿下,晋国以兵马定天下,但如今已有百年未曾有过战事,朝中武将屈指可数,臣等自然知晓殿下这连月来的调兵遣将,但,臣等同样疑惑,为何殿下偏偏漏了最熟悉北魏和北境边防的镇北将军?”   薛昭睿的目光瞬间便得阴厉,他向前迈了两步,咬牙切齿道:“季太傅,那不是镇北将军,是叛臣薛铖。”   季老太傅丝毫不怯,一捻胡须扬眉道:“纵使殿下出身皇族,但镇北将军同样为皇族中人,无凭无据污蔑亲王世子为叛臣,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无召率私军北上,这还不是叛臣?!”   季老太傅笑眯眯地说:“可臣怎么听说薛将军北上之时是往宫里递了奏折的?”说着从袖里摸出一封折子,在薛昭睿眼前晃了晃。   薛昭睿陡然变了脸色,一步上前就要去夺那奏折,季老太傅眼疾手快立刻揣回袖中,道:“想来是近来要紧的折子多了,这封反倒被落在了中书令那儿。”   薛昭睿的手僵在半空,许久后才慢慢落下,沉声道:“季太傅想说什么?”   “既然薛将军回京有请奏陛下,就算不得私自率军入京,而今边防岌岌可危,臣等恳请陛下降旨命薛铖北上御敌!”季老太傅与众大臣撩袍而跪,面向龙榻,俯首高声道:“请陛下降旨!”   薛昭睿双手紧攥成拳,蓦然冷笑:“本王如今看明白了,你们与薛铖蛇鼠一窝,也妄图逼宫么!”   “殿下!”季老太傅直起身子,冷声怒道:“当日在这寝宫中斩杀太子、对外言说太子逼宫的是你,谋逆一案不经三司、不详查细审而斩孟氏满门的是你,如今陛下昏迷,把持禁宫的依然是殿下你。老臣倒想问一问,比起血染宫闱的太子、率军北上请战的薛将军,到底谁更像逼宫?!”   “你!”薛昭睿怒极,指着季老太傅就要骂,却骤然被匆匆闯进寝宫的侍卫打断。那侍卫匆忙入殿,跪伏于地,双肩瑟瑟,焦声道:“殿下!薛铖已至宫门,除了他率领的那队人马,还有、还有不少京城百姓!”   薛昭睿盛怒的面色在这一刻凝固,他的目光缓缓投向殿外,看向外头绵延的宫阙,神色竟慢慢松快下来。   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刻。   此时,他不再去看依然跪在龙榻前的大臣,也不理会那个焦急的侍卫,慢慢整理好衣袍,随后大步走出殿外。   等到那身蟒袍消失在台阶尽头,灼热的夏风中远远传来薛昭睿的声音:“传令荣达,率骁卫支援承天门,捉拿叛臣薛铖,生死不论!”   殿内一众大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季老太傅微微颔首,低声道:“把人带来吧。”   ***   薛铖在承天门外一番慷慨陈情后,举着那厚重的血书迈前一步,高度戒备的骁卫们见状纷纷拔剑,剑尖直指薛铖。   然薛铖毫不畏惧,迎着利刃又前进一步。   许是这些人心有犹疑,又或许是他气势太过逼人,一众骁卫也仅只维持着对峙的状态,无人敢擅动,反而随着薛铖的逼近开始不着痕迹地后退。待到无路可退之时,终于有人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大喝一声蓦然出剑!   薛铖的步子并未因这一剑而停滞,在利剑近身之时反手拔剑,挥剑横削。寒芒吞吐,剑气逼人,只这一剑便将那人震飞出去。与此同时,他将手中血书高高跑向空中,大喊:“溯辞!”   溯辞闻言执弓箭踏马轻身而起,一身白衣飞扬,于半空弯弓搭箭,待那血书即将抛至最高点时蓦然出箭。   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扎着血书一角牢牢钉在宫门上方!   数丈长的血书倾泻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姓名,有的狂放、有的工整、有的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夹着无数人的期望与苦心,摊开在宫门前。   那样触目惊心的血书短暂地震慑住了骁卫,此时薛铖执剑继续逼近,冷声道:“薛某无意为难诸位,只是今日我必须入宫面圣!多有得罪,还望勿怪!”言罢,蓦然闯向宫门。   这时,随薛铖而来的众人齐齐下马,纷纷亮出兵器追随他的步伐而去。   众骁卫如梦初醒,立即出手阻拦。   薛铖一人一剑切入骁卫的阵型中,足尖向前,目不斜视,将接踵而至的兵刃一一挡开,以剑身、剑柄或拳脚将包围而来的骁卫击退。他身后,蜂拥而来的燕云军精锐毫不客气地将挡道的骁卫一一掀翻,不过多时便清出一条通道,直通宫门。   薛铖伸手覆上朱漆大门,还未使上力气,两扇门便从内部被人缓缓打开。薛铖警觉后退半步,待从逐渐扩大的门缝中看清门后情形时,骤然打呼:“小心!有埋伏!”   话音方落,宫门洞开,露出几丈外一排排黑甲弓/弩手,尖锐的箭头正对着宫门方向,而弓/弩手后,一脸阴鸷的薛昭睿立在车驾上,抬手指向薛铖,道:“放箭!”   羽箭离弦,铺天盖地射向薛铖,箭尖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冷光照进他的眼底,让他生出一分熟稔的感觉。   就如当年渭水城前万箭穿身那次一般。   薛铖不能退,他身后有追随而至的燕云军、有失去还手之力的骁卫、更有围观的京城百姓,他想也不想地弃了剑,挑起路旁散落的红缨枪,一身银甲挡在宫门口,目光坚定,手中红缨枪翻舞出残影,将射来的利箭一一档下!   箭头没入门柱的闷响与跌落于地的清脆声连成一片,薛铖身后的燕云军自觉组成人盾,将漏网的羽箭尽数拦下,无论是一地骁卫或者后方百姓,均未被波及。   溯辞望着孤身奋战的薛铖,秀眉微蹙,飞快将奉天门上下打量一番,很快拿定主意,趁着无人注意她,背着弓箭轻身爬上了奉天门。   因薛铖闯宫,原先守在城门上的侍卫均赶往下方支援,此时的奉天门上空空荡荡。溯辞躲在矮墙后,透过间隙将地下局势看的一清二楚。   薛昭睿带来了近百名士兵,这些人着黑甲,与骁卫的服饰全然不同,显然是他的亲兵。再往远看,似乎还有数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往此处赶来。   不宜再拖了。   溯辞抿了抿唇,悄悄弯弓搭箭,对准了正一脸得意的薛昭睿。   薛昭睿对隐藏的危及丝毫不觉,看着被箭雨逼迫得半步也无法前进的薛铖露出阴狠的笑容,高声道:“叛臣薛铖,未得传召私自带兵闯宫,乃大不敬之罪!按律,本王就算斩你于奉天门也无人敢置喙!”他的眼中涌动着胜券在握的亮光,笑道:“薛铖,这是你自己找……”   他的话没能说完,城楼上溯辞一箭射出,叮地一声射落了他的发冠,钉入车驾!   薛昭睿只觉头上一轻,发髻散落,顿时惊地膝头一软,下意识伸手扶住木框。然而不等他回神,溯辞第二箭已至。这一剑从他鬓边掠过,削断了一截鬓发,在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薛昭睿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不敢妄动。   那一箭若再偏一分,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然而溯辞的目的并不是当中射杀他,恰到好处的威慑足够令他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两箭出手,溯辞便不再躲,大大方方地在矮墙后露出脑袋,甚至有些耀武扬威地冲薛昭睿晃了晃手中弓箭,露出一口白牙。   薛昭睿很快看到了溯辞,登时大喊:“城楼上有刺客!”   弓/弩手立刻调转箭头,对准城楼又是一阵箭雨。溯辞吐了吐舌头,立刻翻下城楼。   得到喘息的薛铖不敢有任何迟疑,飞速冲向薛昭睿。得了空档的燕云军毫不客气地抢了骁卫仅剩的几个盾牌,紧跟薛铖冲进宫中,最后两个进门的心照不宣地将宫门重新关好、下钥,以防腹背受敌。   此时薛昭睿不敢再停留于车驾上,在亲信的护卫下仓皇走下车驾,看着犹自对着城楼一通乱射的亲兵就气得牙痒,怒道:“拦住薛铖!拦住他!”   正在他大喊的功夫,薛铖毫不犹豫将手中红缨枪掷出,眨眼间便将一个防备不及的弓/弩手扎穿,钉入身后另一士兵的胸膛,两人一串随着红缨枪的余劲向后倒去,顿时打乱了阵型。   薛铖就趁着撕出的豁口切入人群,从尸首腰侧摸出长剑,一剑劈向后排士兵。他身后燕云军精锐执盾牌冲来,霎时将前排弓/弩手推得七零八落。   但,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亲兵,短暂的混乱后很快找回了节奏。   后排执长/枪的士兵很快补上前排替代了溃散的弓/弩手,步伐整齐迈上前来,伴随着一声大喝,一排整齐的长/枪/刺向薛铖等人。   亏得在兵马营累月密集的训练,燕云军反应十分迅速,立刻将盾牌横放于地,避开上方刺来的长/枪,向前一个翻滚,短匕出鞘削向亲卫脚踝。   伴随一声声惨呼传,燕云军劈手夺了亲卫长/枪,一棍子敲向这些人腰腹,连人带枪急走几步,而后手底发力,将人一棍推出,霎时又倒了一排。   薛昭睿在后方看得头皮发麻,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薛铖竟能在西南那种不毛之地训练出这样一支悍勇的队伍。   眼见自己的亲卫溃不成军,薛昭睿心急如焚,双拳紧攥,不安地向后张望。   荣达怎么还不来?!   心焦之时,只见甬道尽头出现了一队银甲军的身影,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荣达的高声厉喝一齐传来:“何人在宫中放肆?!” 第122章 宫变(2)   荣家世代执掌右骁卫, 从不牵涉皇子党争,一门心思守卫皇宫、忠于帝王,深得皇帝信任。   话虽如此,在皇权更迭之间,若无恰到好处的站位与拿捏妥当的示好,即便能在新君即位之时稳住脚跟,也很快会慢慢被清出权力中心。显然荣家深谙此道,否则此时的荣达只怕早已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哪还有执剑于皇宫甬道间的特权。   此刻薛昭睿看着赶来的荣达, 内心喜忧参半。   喜的是荣达身为右骁卫上将军绝不会放任薛铖闯宫,甚至可以缉拿薛铖,若此时薛铖反抗, 他就可以借此坐实薛铖谋逆的罪名!   然而他忧的同样是荣达的身份,如今承光帝尚在, 荣达虽对他控制宫闱没有提出异议,但同样对他的示好没有半点回应, 无论如何暗示,都会被一句铿锵有力的“臣誓死守卫陛下”给推了回来,令薛昭睿拿捏不准荣达的真实想法。   听见荣达的高喝声,薛铖一个手势止住了下属的攻势,转攻为防, 再没有前进一步。而薛昭睿投鼠忌器,并未趁机偷袭。双方人马陷入一种微妙的停战状态,但却无一人敢有丝毫松懈。   扎眼功夫, 荣达率军赶至奉天门,望着对峙的两队人马和地面的血迹,面色冷沉,道:“宫中械斗是何等罪名,二位不会不知罢?”   薛昭睿蹙眉,立刻道:“荣将军,薛铖闯宫意欲行刺,本王不过出手阻拦罢了。”   薛铖对荣达一抱拳,道:“在下闯宫确有要事需面见陛下,实乃情非得已。不过,这皇宫禁地历来都由右骁卫戍守,今日宫门甫开便见满目黑甲军士,倒教人吃了一惊,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变故、被旁人把持了。”   薛昭睿脸色骤变,怒道:“薛铖你血口……”   “殿下。”荣达截断薛昭睿的话,目光扫过一众黑甲士兵,道:“王府亲卫入宫,不知可曾得陛下手谕?”   这句话令薛昭睿的面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荣达,一字一顿道:“本王得到线报,有乱臣贼子意图闯宫谋害陛下,特意调王府亲卫前来阻拦,尚为通禀陛下。”   荣达道:“戍守皇宫乃右骁卫本职,若确有此事,殿下应先告知末将,而非私自率亲卫入宫。”   他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有接乱臣贼子这茬,也没有追问宁王是何时将亲卫安插入宫的,不瘟不火的将这层揭过。   薛昭睿还欲开口发难,荣达又道:“陛下龙体抱恙,纵使薛将军却有要事,也应等候召见,而非如此莽撞率兵闯宫。”   薛铖顺水推舟:“是我思虑不周,既然至此,能否请荣将军代为通传?”   荣达紧了紧握佩剑的手,道:“不必了。”   薛昭睿闻言眸光一动,然而不等他喜悦的心情展开分毫,就听得荣达继续说:“陛下应当就快到了。”   在场众人皆惊,而荣达只当不觉,转身看向高墙见长长的甬道,神色喜怒莫辨。   此刻薛昭睿如坠冰窖,近乎不可置信地看向荣达。   承光帝缠绵病榻,满太医院无人可医,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遑论从寝宫到奉天门来?!   他顺着荣达的目光看向甬道尽头,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匆匆赶来,眉梢一跳,陡然想起之前寝宫内以季老太傅为首的那几位老臣。   莫不是他们搞的鬼?   不等薛昭睿细想,在那内侍的身后慢慢出现明黄的辇轿,华盖上的明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目。   遥望着缓缓逼近的辇轿,薛昭睿内心的不安逐渐发酵,他扫过神色毫无波动、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的薛铖,又看向静立一旁不打算有丝毫动作的荣达,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萌芽,蔓藤般疯狂滋长。   他在宫中这数月几乎翻遍了所有角落,就连东陵王府他也曾借口明查暗探过,然而那一纸太/祖遗诏依然毫无踪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朝中老臣。   所以即便他斗倒了太子和孟氏、除掉了瑞王、把持朝政广纳羽翼,这些老臣们依旧对他百般挑剔,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弑兄窃国。   这些人手上有最后的底牌,故而有恃无恐,甚至恨不得早日讲他赶出皇宫。   薛昭睿的目光最后凝在薛铖身上,内心的不甘与愤怒幻化成一张又一张扭曲的脸,歇斯底里地咆哮。   凭什么?!   当年明德太子拱手让出江山王座,任谁如何劝谏也拉不回来,若非宣晖帝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撑起这大晋山河,哪里还有今日的光景!   而如今,这些迂腐的酸儒为了所谓的嫡系血脉就要毁掉他苦心得来的一切!凭什么?!   除去一个嫡系血脉的头衔,他哪里不如薛铖?除去非皇后所出的身份,他哪里不如太子?!得不到父皇的青眼就罢了,这些人凭什么夺去他的一切!   薛昭睿目露凶光,手不自觉覆上腰侧佩剑。   太子已死,没人能阻拦他走上王座,只要……   当跟随而来的一众大臣的身影出现在辇轿旁时,薛昭睿蓦然拔剑劈向薛铖。   他这些年四处云游也学了不少拳脚功夫,虽算不得什么好手,却也算上得了台面,加上他带来的士兵均为亲卫中的佼佼者,一见薛昭睿拔剑,顿时齐齐围向薛铖,欲赶在承光帝到之前解决这最后一块绊脚石。   然而薛铖至始至终都未曾放松警惕,早在薛昭睿生出杀意之时他便已进入戒备状态,当薛昭睿拔剑时,薛铖袖底短匕出鞘,问问架住了劈来的那一剑。而燕云军同样瞬间重整队形,应对再度攻来的王府亲军。   唯有荣达面色陡变,正欲命骁卫阻拦双方,便听得薛昭睿的声音:“荣达!你若助我除此叛臣,他日即位,本王许你异姓王之尊!丹书铁券,三代世袭!”   他的话十分露骨却也充满诱惑,引得不少骁卫看向荣达,甚至遥遥传到辇轿处,另一众大臣眉头紧拧。而好不容易被杏林圣手吊回一口气的承光帝听得这句话,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伸手颤悠悠地指向声源方向,若不是老大夫在一旁压着,只怕立刻就要下轿去教训这个不知尊卑的竖子。   荣达神色不变,只沉声道:“殿下,你僭越了。”   这句话让薛昭睿彻底确信荣达的立场,随即冷笑一声,扬手便有一支响箭从袖中射出,直入云霄。   薛昭睿并不信任荣达,早在皇宫附近埋伏了自己的亲卫,一旦有变,即可入宫支援。   随着响箭射出,三方人马再度陷入混战。   承光帝的辇轿远远停了下来,一众大臣与内侍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不敢妄动。承光帝颤悠悠地撩开帘幕,浑浊的眼里倒映着红砖高墙下的剑影刀光,不期然想起当日寝宫内雪亮的剑光和飞溅的鲜血,顿时瞪大了眼,整个人颤抖起来,双唇翕张,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骂出声:“逆子、逆子!”   此刻的薛昭睿已顾及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杀薛铖而后快,然而薛铖与荣达俱是悍将,很快逼得他进退两难。薛昭睿蹙眉看向宫门的方向,却发现自己的亲卫并未如料想中一般及时出现,心下更是疑惑。   他未曾想到的是,早在响箭射出之前,宁王府亲卫在宫外各个埋伏的地点早就被人一锅端了,徐冉蹲在距离奉天门最近的一个埋伏点的矮墙上,看着满地哀嚎打滚的王府亲卫,冲刚结束拷问的魏狄咧嘴道:“太不禁打了,还不如我们那的土匪呢。”   魏狄收剑归鞘,道:“宁王布的这几个点都清完了,应当没有遗漏。”   “要不要去搭把手?”徐冉冲奉天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必,将军有他的安排,我们冒然前去万一坏了事反而不妥。”   徐冉捻了块石子往上一抛,叹道:“算了,咱还是回去守着吧。”言罢,利落地跳下矮墙,吩咐随行的士兵捆好这些亲卫,便与魏狄一同离去。   还不知道自己被端了老巢的薛昭睿在双方夹击下负隅顽抗,最终力竭被擒。   白石砖上血迹斑斑,薛昭睿发冠散落,乱发拂面,倚靠在红墙下,血染半身,手下亲卫或死或伤,皆失去反抗的力气,狼狈不堪。他看着持剑立于眼前的薛铖与荣达,眼中不甘的火焰熊熊燃烧,最终仰头大笑:“父皇!把这江山帝座拱手送与他人,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承光帝气得浑身发抖,在老大夫的搀扶下直起身子指着薛昭睿怒骂:“江山是朕的江山!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父皇,莫要忘了,若非我,这江山早就不是你的江山了!”薛昭睿笑得讽刺,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如今,你要听信这些人的谗言,反过头来害你唯一的血脉么?!”   承光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老大夫眼疾手快一针扎下去,喊来内侍扶着他坐下,对季老太傅摇头道:“可莫要气人咯,再气两遭天王老子都莫法救。”   季老太傅这才出面道:“陛下,宁王还是交由三司会审为好,太子与瑞王一案尚有诸多疑点,正好一并审理,到时候是黑是白一目了然。”   不等承光帝回答,薛昭睿抢先道:“这怕你们这些人一心想置本王于死地,就算是白的也能硬审成黑的!”   承光帝缓缓闭上眼,直到胸口的起伏慢慢缓下来,才摆摆手道:“交三司去办吧,朕乏了,回宫。”   薛昭睿近乎绝望地看着辇轿远去,蓦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双目赤红着想要奔向辇轿的方向,却被骁卫架住,硬生生拖离奉天门。   薛铖立于门下,看着这两个渐行渐远的父子,紧皱的眉头不曾舒展半分。溯辞与他并肩而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薛铖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紧回握。   季老太傅在送走承光帝后,负手缓步走向薛铖,曼声道:“陛下才苏醒,身子太过虚弱,待大夫再施针用药后,老夫派人通知将军。”   薛铖颔首:“有劳老太傅了。”   季老太傅拍了拍薛铖的肩,对他微微颔首。   这场奉天门宫变就这样落下帷幕,除了一地血腥和残兵断剑,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宁王入狱,太子与瑞王案重审,在京城掀起了惊涛骇浪。因承光帝膝下再无皇子,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东陵王府,太/祖遗诏的传闻如水入沸油,顿时炸开了锅。   而在京城局势剧变之时,龙泰岭哀歌四起,苟延残喘的守军终于不敌北魏铁骑的强攻猛打,一夕溃散。北宫政率军长驱直入,顷刻间踏碎越州城门,昔日繁华富饶的越州城陷入一片火海。   死里逃生的士兵揣着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浴血狂奔,在他身后,越州城门上飞扬的旌旗化作一片焦黑,便随着妇孺的哭嚎声飘落于地,碾作尘埃。 第123章 宫变(3)   寝宫中一片寂静, 龙涎香再也压不过浓郁的药味悄然退场。承光帝躺在柔软的衾被间,一双眼茫然望着帐顶金线绣出的祥云龙纹,颤颤抬起手想要去够什么,却又无力垂下。   殿内侍女内侍皆被遣散,只有季老太傅坐在一旁,袖手闭目,似乎在等待什么。   承光帝微微抬起下颌,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吟,他死死瞪着帐顶, 在他的眼里,那条金龙宛如活了一般吞云吐雾,冷冷地盯着他, 眼里有质问也有悲悯。   繁盛了二百余年的大晋在他手里支离破碎,北魏的铁骑在锦绣山河上烙下血与火的烙印, 他似乎能看见焦土与废墟,哭嚎的百姓在质问他为何放任北魏肆虐, 而他此刻除了躺在冰冷的寝宫内,做不了任何事。   殿外阳光投下阴影,有一道人影一点点侵入光洁的地面,慢慢迈入寝殿。   承光帝再一次颤抖地抬起手伸向金龙,双唇翕张, 却发不出声音。   他身居高位大半生,自认为对的起祖宗帝业。他费尽心机制衡群臣、利用党派间的冲突创造巧妙的平衡;他耗费心血培育太子,利用世家甚至其他皇子一步步教会他帝王心术、为君之道;他同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盯着日夜悬于头顶的利剑, 生怕一个眨眼便将自己劈成两瓣。   他错了么?不!为了稳固江山帝位、为了子孙后世不再为当年那一纸荒唐殚精竭虑,他何错之有?   然而,老天却一再捉弄于他。   东陵王交出遗诏,却不曾告诉他还有一份在季府。他尽心培育的太子却想逼宫夺位、死于兄弟之手,而那个踩着自家骨肉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自然败在薛铖手上。如今,连他的江山都岌岌可危。   这一生成败走马灯一般从这个暮年帝王眼前闪现,到最后,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大晋,不可亡于朕之手。”两鬓雪白的承光帝盯着那金龙,一字一顿说道。   一直闭目不言的季老太傅闻言抬眸看向床榻,眼里有罕见的悲悯与复杂,而薛铖正踩着最后一个落地的音符停在榻前,单膝跪地,道:“参见陛下。”   承光帝没有看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道:“朕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二人沉默。   “朕也知道朕的儿子都做了些什么。”承光帝轻声一笑,“朕虽老了,可还没瞎。朕在位四十余载,日夜担忧这柄何时会落下,如今利剑在喉,心里竟然松快了。”   “大晋岌岌可危,而朕垂垂老矣,又失去了两个儿子,仅剩的这一个又走上歧途,江山已无可寄托之子。此时你们若还不拿出那纸遗诏,朕反倒要觉得这殚精竭虑的大半生是个笑话了。”   承光帝慢慢撑起身子,转脸看向跪着的薛铖,道:“你们想要的,朕给,也不得不给。”他又看向季老太傅,浑浊的眼里露出一线亮光,一字一顿道:“大晋,绝不能断送在朕的手中。后世的口诛笔伐、列祖列宗的诘问,朕,受不起。”   “陛下。”季老太傅深深一揖,“如今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一切尚有挽回余地。”   “朕知道。”承光帝坐在床沿,紧紧抓着幔帐,死死盯着薛铖,近乎用尽了全力一般一字一顿道:“朕,会禅位东陵王。但,朕有条件。”   感受到承光帝的视线,薛铖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静候下文。   “薛铖,朕要你平北方边患,将北魏驱逐出我大晋边境、收复失地。”承光帝的眼里燃烧起熊熊的光芒,这一刻,他似乎又是当年睥睨天下掌控一切的帝王,金口玉言,掷地有声,“朕要你诛杀北宫政、让北魏俯首求和。如若做不到,你便一生驻守北疆,你和你的子孙后世永不得继承皇位!”   他颤悠悠地站起身,慢慢上前伸手摁在薛铖的肩上,几乎倾注了全身所有力量,死死扣住他的肩膀,道:“这是朕作为太上皇的第一道旨意,纵使你父薛敬也无可违逆,否则你们东陵王府永世要承受史官言官的口诛笔伐!”   他又转头看向眉头微蹙的季老太傅,道:“你们难道想捧一个末代帝王上位?那当年的一纸荒唐可就真成了笑话。宣晖帝钦定、能救大晋于水火的东陵王,成了亲手葬送晋国的皇帝,何其讽刺!”言罢,哈哈大笑起来。   “臣。”薛铖打断他近乎疯狂的笑声,一字一顿道:“谨遵太上皇旨意。”言罢,俯首扣头。   承光帝一个不防失去重心,差点栽倒在地,却又勉力支撑,最后歪歪斜斜坐在冰冷的地面,笑得满目通红。待到连笑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他抬手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正了正衣襟,趺坐于地,目光投向茫茫虚空,道:“还在这做什么,拟旨去吧。”   ***   承光历四十八年,承光帝禅位东陵王薛敬,称永平帝。   因战事吃紧,登基大典一切从简,典礼后薛铖匆匆拜别帝后,奉旨率军北上。   临行前,溯辞卜了一回卦,这次卜出天下局势即将大变,两颗最闪耀的星辰将在北方汇聚,而这次汇聚过后,必有一陨落北地。而为薛铖卜的那一卦同样昭示他此生最大的变故与威胁即将来临,而这一切也将在渭水城画上句号。   得知卦象的薛铖反倒轻声笑了,眼帘低垂,摩挲着剑柄,低声道:“渭水城……也好。”   回归前世终结的地方给这些新仇旧恨做一个了结,倒不失为是一种圆满。   然而这一次,溯辞破天荒地向他隐瞒了另一件事——这次为他卜卦,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不属于薛铖命数里的某种预兆。   那是一片混沌的血色,蛰伏在星轨命轮的背后,时隐时现。   这是她第一次在卦象中看到不属于卦主人的预示,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个原因——同心蛊。如今她与薛铖同生共死,透过薛铖的卦象能看到属于她的预示倒也能说得过去。只是她无法占卜自己的命运,对于这一片血色无法得到更确切的解释。   大敌当前,她不愿为这点不确定的可能扰乱薛铖的思路,只能随他北上,暗中一探究竟。   ***   燕云军星夜兼程奔赴北疆,半路遇上送急报入京的士兵这才知晓龙泰岭失守、北宫政占领越州城的事。听着那个死里逃生的士兵讲述越州城的惨状,所有人的心随之沉入谷底。愤怒的情绪在军中蔓延,但所有人却异常沉默,除了一遍遍擦拭兵刃、推演战术外,没有人将这种愤怒发泄到别处。   随着离越州城的距离越来越近,能看见往南避难的流民,蓬头垢面的与锦衣华服的共走一路,神色惶恐或木然,偶尔伴随着孩童稚嫩的啼哭。这些人看见军队多会驻足张望,眼里尽是希冀与期盼,还有胆大的孩子会冲着他们大喊:“将军!把他们打出去!”   待到燕云军抵达越州城附近时,前线已迁至越州城以南的景城。城中百姓大多逃难离城,剩下些许固执不肯离开故土的人与官府官兵死守城门。受伤的士兵蜷缩在墙角荫蔽处,时而发出几声疼痛难忍的低吟,守城的将军姓庞,半身是伤,甚至盲了一目,然而完好的那只眼里火光不灭,率领着仅剩的这点人手死守景城足足七日,几乎已至弹尽粮绝的境地,终于抗到了燕云军的到来。   薛铖率军入城,庞将军匆忙来迎,在见到薛铖的那一刹几乎要跪地叩首,被薛铖硬生生架住。完好的那只眼通红,泪水滚过血与灰混杂的脸庞,颤声道:“将军,末将没能守住越州、没能守住越州城,末将愧对陛下、愧对越州百姓啊!”话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此时薛铖才知,北宫政攻破越州城后纵容手下烧杀抢掠,半月未歇,除了城破那日死里逃生的人,往后再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人逃出来,曾经繁华的越州城已然成了人间地狱。   而北宫政在攻破越州城后似乎在等待什么一般放缓了攻势,转而用一种更折磨人的法子摧残后续防线守军的意志——他开始停止强攻,转派一支精锐小队暗中潜入后方截断守军的粮草供应,同时开始一轮又一轮佯攻,每每声势浩大,却又在关键时刻毫不拖泥带水地撤退。守军不敢追击也不敢有松懈,次数多了偶有懈怠就会被抓住空隙狠打一波,有一回险些失守。此后守军只能严阵以待,应对这一波又一波的佯攻,日夜不歇永无休止。   近日夜半,城外那不知染了多少血的焦土上常常传来非人非兽的嘶吼声、纷杂的脚步声和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仿佛有什么鬼怪从这血土中滋长而生,半夜游荡觅食。有胆大的人曾出城查探过,然而除了一声惨叫和一地新鲜的血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北宫政可操控妖鬼的流言就这样不知不觉在军中蔓延开来,闹得满城人心惶惶。   听完这些种种,溯辞微微蹙眉,待人散尽后悄悄拉着薛铖缩去角落。   “夜里出没的鬼怪听着有些熟悉。”溯辞附耳对薛铖轻声说:“这里头恐怕有蹊跷。”   薛铖道:“北宫政诡计多端,这种虚张声势折磨人的法子不是没有见过。”   溯辞摇头,心里无端生出几分不安来,“我怕没有这么简单。”   看出她心中的担忧,薛铖轻轻拢住她的手,问:“又想做什么了?”   溯辞轻轻摩挲着他拇指盖边缘,片刻后抬眸看向薛铖,眸光坚定而明亮,“今夜我要亲自去探一探。” 第124章 蛊人   暮色四合, 越州城沉寂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中,残砖断瓦一片狼藉,即使已收拾出还算整洁的街道,然而地面红黑斑驳的痕迹却依旧触目惊心。   北宫政坐在城中一位富户的宅邸中,一身甲胄泛着冷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狭长的眼中泛起笑意,“薛铖到了?”   黎桑立在一旁,应道:“今日刚到景城。”   “好!”北宫政抚掌而笑, 问:“你的那些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黎桑:“再养两三日便可用了。”   北宫政重新斟一杯酒,缓缓晃动酒盏,看着醇香的液体在烛火的映照下画出粼粼波光, 曼声道:“本王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   “殿下很快便可得偿所愿。”黎桑向北宫政施以一礼,恭声贺道。   晃动酒盏的手一顿, 北宫政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盏随意往桌上一丢, 起身道:“黎桑,你若当真能助本王不费一兵一卒攻下晋国,他日本王一统江山、君临天下,你想要的权势、地位、金子、美人,只要本王能给的, 一样都不会少。”   “臣谢过殿下恩典。”黎桑缓缓直起身看向北宫政,道:“臣所求至始至终只有一样东西——云浮宫。”   北宫政微微挑眉,盯着黎桑半晌,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嗤笑道:“一个西境的小部落竟能让国师大人如此牵肠挂肚,也是稀奇。”   “殿下有所不知。”黎桑道:“对于臣这样修习占星术之人,云浮宫就好比极乐之地,是穷尽一切也想要看一眼,若能拥有,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东西。”   北宫政对此并不感兴趣,也不想深究黎桑对云浮宫的执念到底是因何而生,遂摆摆手道:“待攻破晋国,本王给你一队人马去西境。”   “谢殿下。”   夜色渐浓,安静的街上偶尔会传来几声士兵们嬉闹的笑声,北宫政看着眼前奢华的宅邸突然生出几分厌烦的情绪,心头想要与薛铖一较高下、将他彻底踩落泥泞的欲望逐渐膨胀,跃跃欲试。他倏地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夜风吹鼓他的披风,甲胄的碰撞声伴着他的脚步声踏入漆黑的夜色里,高大的身躯投下比夜色更浓郁的影子,此时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他两只脚的步伐并不十分整齐,即便用心掩盖,也难免有一丝微跛的痕迹。   当年薛铖那一箭,到底留下了无可愈合的伤疤,那道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北宫政当日所受的屈辱。   血债,必要百倍血偿!   ***   景城。   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内烛光跳跃,溯辞换上一身夜行衣,长发高高束起,正将短匕绑进靴子一侧。薛铖拿来装好的暗器囊,塞进她腰间,低眸问:“当真不要我一起去?”   “只是去探探情况,我一个人足以应付。”绑好匕首,溯辞又将浑身上下检查一番,确认万无一失后笑着对薛铖道:“若真如我所想,那些东西伤不了我的。”   薛铖疑惑,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猜测。”溯辞道:“你还记得远安城的那个大蛊师那迦么?”   薛铖点头,“记得,那个给你同心蛊解毒的人。”   “当日我为了换取同心蛊使用云浮秘术替他寻一个人,此人是他的徒弟,名为青岩。青岩尽得那迦真传,却叛出师门,依我的卦象显示,他就在北宫政身边。而这人极擅长炼制蛊人,若真是北宫政帐下一员,那他手底必然会有一支蛊人所组成的队伍。”   薛铖:“你怀疑所谓妖鬼就是蛊人作怪?”   溯辞抿了抿唇,道:“据我所知,活人死人皆可炼制蛊人,为蛊虫操纵,但死人炼制的蛊人并不能阻挡尸体腐化,无法长期使用,而活人练蛊人十可成一,工序繁琐耗时长,非一朝一夕可成。况且这些活蛊人每每发动后都需要以活血喂养,这么放出来用在吓唬人上,是不是有些太大材小用了?”   薛铖闻言眉梢一挑,屈指在她脑门轻轻一弹,道:“说到底你也没把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敢不要人跟着自己去冒险?”   溯辞捂着额头鼓起腮帮子,嘟囔道:“最糟糕也就是蛊人嘛,我身上有同心蛊的母蛊,旁的蛊虫不敢接近我的。”   “万一呢。”薛铖扶着她的腰肢,叹道:“还是我跟你去吧。”   “你如今是主帅,还需坐镇城中稳定军心,哪能半夜偷偷摸摸和我去探妖鬼呢。”溯辞拍拍他的胸口,断然否决。   “那我给你拨点人。”   “别,我轻功好大不了就溜,万一别人吓破胆我还得拽个拖油瓶,多费事啊。”   “那让徐冉陪你去。”   “将军。”溯辞伸手一下一下轻轻戳着薛铖的胸膛,目光幽深隐晦,“人家如今新婚燕尔,近来又是累月奔波,好不容易有了空和夫君温存温存,你这时候把人拉出来,不太好吧?”言罢,还冲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院子另一头,正把魏狄摁在榻上的徐冉突然觉得后背一毛,身下魏狄得了空档就要翻身,又被徐冉眼疾手快摁了回去。   薛铖顺手在溯辞腰上掐了一把,换来一声娇呼,而后低头抵着她的额头,眸光流转,嗓音沉沉,“你也知道累月奔波好不容易得了空,长夜漫漫,你就这么把我一人丢在屋里自己跑去找什么妖鬼?”   溯辞理直气壮道:“那我也是助你摸清敌情,开战前知己知彼!”   “夫人说的是。”薛铖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低声在她耳畔道:“速去速回,万事小心。”   “知道了。”溯辞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将这句应承送入唇间。   薛铖却不放开她,顺势加深这个吻,偷了一抹甘甜后才肯松手,惹得溯辞满脸通红地捶他一拳。薛铖面色不改,笑着替她拢好鬓发,又低声补了一句:“良宵难得,盼夫人早归。”   溯辞深深看他一眼,轻咬下唇,而后抄起袖剑扭头出屋。   ***   景城以北的郊外已成一片焦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各种残缺的兵器、箭矢,光秃秃的树干七歪八扭,有的被烧成了黑炭,有的染着血迹,有的留下了无数劈裂的痕迹,在月色下格外瘆人。   溯辞轻身穿行在这残垣断壁之间,慢慢向北魏的营地方向摸索。头顶的月亮随着云层的游动时隐时现,在这废墟之间洒落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光影。   很快她便听见了动响。   沉闷的脚步声和拖行的声音从远处慢慢传来,仿佛有成群结队的人拖着沉重的躯壳在夜半游荡。夜风拂面而过,带着焦土陈朽的血腥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腐臭的腥味,令溯辞皱起眉头。   这着实不像活蛊人的痕迹。   溯辞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地向声源方向前进。   走出约十丈后,云开月出,视野骤然变得明亮清晰。溯辞陡然顿住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下意识屏息凝神。   前方五丈外,是一群密密麻麻的“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们服饰各异,有的粗布麻衣,有的锦缎华服,有的甚至穿着甲胄,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均衣衫褴褛、满是血迹,更严重的还有躯干残缺之人。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旷野上游荡,表情呆滞无神,如死人一般,或许正是一具具死尸。   溯辞吓了一跳,连忙找地方藏好,透过树干的缝隙向外张望。   这些人又前进了一段距离,正当溯辞考虑是否该换个藏匿地点时,他们突然齐刷刷地停了下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拧着脖子向后张望。不等溯辞仔细分辨是否有什么声音传来,这些人的面色陡然变得狰狞,原本迟缓的动作变得迅猛,他们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疯狂扑向最近的同伴,眨眼间扭打成一片。   肉体撕裂、骨头折断的声音不断传出,这些人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只知厮杀,直到对手倒下后又立刻寻找新的对象,无休无止。   腐烂的血腥味顺风传来,熏得人几欲作呕,溯辞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胃里翻江倒海。   只是,这样残杀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另一种东西——炼蛊。   就像记载中的那样,养蛊人会将培育出的种种蛊虫、毒虫置于一笼,等待它们自相残杀,而最后剩下的那个便是这一批中最毒的蛊虫。但将此法用在人身上,溯辞还是第一次见。   青岩究竟想炼出什么东西来?   思虑之时,有一个蛊人扯断了对手的头颅,那颗半腐烂的头颅从手中滑落,骨碌碌地朝溯辞所在的方向滚来,那蛊人双眼猩红,兴奋地追赶头颅。还未跑出多远,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那双眼倏地一抬,直直看向溯辞。   溯辞一个不妨正和那蛊人对上眼,心下暗叫不妙,顿时矮身准备遁走。   那蛊人却在这一刻如离弦箭一般向她狂奔而来,张牙舞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溯辞绣眉一蹙,从腰间摸出暗器射向蛊人。锋锐的暗器在月下发出冷光,她不攻别处,专门对着蛊人的脑袋砸,但令她想不到的是,这蛊人居然懂得躲避,抬手硬生生用胳膊挡住暗器,脚步未有丝毫停顿,疯了一般扑向溯辞。   袖剑出鞘,溯辞不愿惊动更多蛊人,一边躲闪一边引着他向景城方向后撤,待撤出五丈后,溯辞足底一旋,回身一剑劈向蛊人。蛊人抬手就挡,被一剑斩断小臂,乌黑的血喷涌而出,气味腥臭难忍。   为防血中带毒,溯辞掩鼻后退,然而那蛊人丝毫不觉疼痛,反而咧开嘴更加兴奋地进攻。   很快溯辞便发现这蛊人闪避越发灵巧,若遇上无可避免的伤,他会用已断的左臂或胸膛来挡,全力避免头颅手上。而当溯辞切断他整个左臂后,这个蛊人竟伸手拽了一截树枝,仿着溯辞的招式开始出招。   这些蛊人并不是只会最原始的肉搏厮杀,他们竟会学习!   溯辞只觉头皮发麻。   在过招拆招间,蛊人手中的兵器从起初的树枝到较为结实的木棍到断刀断剑在不断变化,而每变化一次,他出招就更为流畅,甚至让溯辞生出几分幼时和教习嬷嬷过招的感觉。   对方在追赶她的节奏,并且越来越快!   溯辞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没了人型的蛊人,只觉匪夷所思,一不留神竟被对方手中的断刀擦着手背划过。   一丝极细的血痕出现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浅浅的新鲜血腥味儿飘散入风中,溯辞眉头紧皱,以为蛊人会更为疯狂,启料那蛊人在嗅到血腥味后突然僵立原地,维持着举刀的姿势,眼中猩红迅速消退,整张脸因恐惧而迅速扭曲。   溯辞正觉奇怪,身后便传来风声,不等她分神回看,一只手从她身后伸来,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压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薛铖一手搂着溯辞,另一手毫不犹豫手起剑落,将呆立的蛊人从头劈成两瓣,血浆飞溅。   “别看。”他的双眸冷锐,声音却温柔带着暖意拂上溯辞的耳廓。 第125章 青岩   回到城中后, 惊魂未定的溯辞灌了一整壶茶才压下胸口不适之感。薛铖轻抚她的后背,柔声问:“好些了么?”   溯辞捧着茶壶陷入沉思,突然问:“夜里这种状态持续多久了?”   薛铖:“据庞将军所言,自从越州城破之后就开始出现所谓妖鬼的征兆了,一路退守至景城,未曾断绝,反而愈演愈烈,算起来应当已接近一月时间。”   “一个月……”溯辞喃喃:“恐怕来不及了。”   见她失神,薛铖直接捧起她的脸, 望进她的双眸,问:“到底怎么了?”   游离的视线汇聚在薛铖脸上,溯辞幽幽叹了口气, 道:“你也看到了,那些东西不是一般的蛊人, 他们彼此厮杀、学习杀人和自保的技巧。就像炼蛊一样,有人在炼这种蛊人, 一旦炼成,威力可想而知。”   薛铖想起前世北宫政手下那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奇袭小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不如我们带上人手,把这些蛊人杀了如何?”   溯辞摇头, “青岩手下肯定不止这一批蛊人,况且这些人放出来也有故意吓唬守军之意,杀了他们无济于事。想要彻底解决蛊人, 还需找到母蛊。”   “不如……”薛铖沉吟片刻,提议道:“咱们去对方营里摸摸情况?”   溯辞眼前一亮,“是个法子!”   薛铖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才松开手,颇为遗憾地说:“难得良宵,不能和夫人共度,着实可惜。”   溯辞正想嗔他不正经,突然反应过来了,皱眉问:“你要自己去?”   “自然不是,一会儿喊上魏狄,点五六个好手一同去。”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薛铖先一步点上她的唇间,低声道:“你不许去。”   溯辞抗议:“为何!”   “信誓旦旦说有同心蛊别的蛊不敢近你身,结果呢?方才若我再去晚些,恐怕就让那东西要伤着你了。”   “同心蛊真的有用。”溯辞嘟起嘴,晃了晃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说:“只不过我没想到要放血才有用嘛。刚才那个蛊人都被吓退了,明显是十分忌惮我体内的蛊。”   “那也不行,你好好待在城里,若有什么事就去找徐冉,乖乖等我回来。”薛铖并不买账,抄起剑就准备走,还没到门口又被溯辞扯了回来。   溯辞整个人挂在他脖子上,据理力争:“咱们俩现在一条命,况且你身上的子蛊还不如我的母蛊呢,万一真遇上什么险情,我还能放血吓吓他们!再说我对蛊虫的了解比你们多,带着我能帮你们省不少事呢!”   薛铖整个人被她扯着向后仰去,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转念一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最终还是捎上溯辞去寻魏狄。   睡眼惺忪的魏狄一听始末缘由立刻抖擞精神匆匆去点人,连徐冉也没了困意,蹙眉问:“会不会有些冒险了?”   溯辞解释:“此时宜早不宜迟,若等他们炼成了,麻烦就真大了。”   薛铖:“不错,不论如何也得去探探情况。城中若有事,可与庞将军商量。若我们天亮前还未归来,全城戒备,提防蛊人来袭。”   “是!”   ***   魏狄点了四名暗卫,一行七人悄无声息潜出城,直奔北魏大军营地而去。   云层游移,月影斑驳。这时郊外万籁俱寂,除了那具被薛铖劈作两瓣的尸首和空气中浓郁的腐臭血腥味,再无其他。一行人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穿梭在残垣断壁之中。   北魏军营在距景城以北六里外,一行人徒步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路上除了越来越浓的腐臭味道,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七人在营地前十丈外停下脚步,看着前方连片的敌营,面面相觑。   这和预想的情况差距甚远。   放眼看去,敌营中灯火通明,然而却无任何岗哨,甚至连个人的痕迹都没有,仿佛一座空城,敞开大门,等候什么人来临。   七人蹲守了片刻,发现里头毫无动静,薛铖沉思片刻,微微一抬手,领着一行人缓慢向营地靠近。   夜风带着凉意拂上脸庞,当月光再一次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一线光辉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笛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七人立刻警觉,分散藏于附近的树丛中。   那笛音吹出的曲调十分特别,在夜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伴随着笛声,营地里开始有了动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拖行的声音间或传出,透过栅栏和营帐见的缝隙能看见一个接着一个人的人影慢慢走过,朝一个方向汇聚过去。   溯辞用胳膊肘戳了戳薛铖,示意是否可以跟去看看。薛铖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待附近能见的蛊人都走干净了,这才起身摸向营地。待走进营地众人才发现这根本不是所谓的军营,空有营地的壳子,里头却没有半点军队驻扎过的痕迹,唯有连片的帐篷和挥之不去的腥臭味儿。   “他们居然用营地做壳子炼蛊人,恐怕真是打算把这些人作为前锋军队了。”溯辞瞄过一排排空荡荡的营帐,低声感叹。   七人继续朝声源处前进,很快便看见那密密麻麻的蛊人堆,在月色下慢慢晃动,分外诡异。薛铖打了个收拾,七人分为三股,藏在就近的营帐后,矮身观察前方动静。   只见不远处搭着一座高台,台上立着一人,宽大的黑袍掩盖住身型,宽大的兜帽遮去了大半张脸,唯有那雪白的手捏着短笛在唇边吹奏,细长的手指跃动,诡异的曲调正是出自这人之手。   等所有蛊人齐聚在高台下的空地,曲调蓦然一变,变得更为尖利刺耳,听得薛铖等人纷纷皱眉。然而那些蛊人却兴奋起来,发出非人非兽的咆哮,甚至有蛊人开始手脚并用地试图爬上高台,被黑袍人一脚踩下。   这尖利的曲调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黑袍人便停止吹奏,从袖中拿出什么东西撒向蛊人堆中。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蛊人争先恐后地去抢夺,为之大打出手,甚至相互撕咬,场面混乱至极。然而黑袍人似乎十分享受这一些,看着脚底这些蛊人厮杀,露出愉悦的笑容。   血腥味再度弥漫开来,薛铖等人纷纷嫌恶地捂住口鼻。   “那个人估计就是青岩,母蛊就在他身上。”溯辞凑到薛铖耳畔低声道。   薛铖点头,神色却并不轻松。现在这种情况,单凭他们七人想要越过这数不清的蛊人杀掉青岩几乎不可能,恐怕只有等他们结束这场盛宴后,看青岩去往何处,再做打算。   这一等便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结束进食的蛊人纷纷茫然抬起脸看向青岩,青岩垂眸轻抚短笛,没有像往常一样遣散蛊人,只静静立在高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片刻,只听他轻声一笑,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薛铖等七人闻言一惊,面面相觑。   难道暴露了行踪?   思忖之际,营地另一侧传来一个声音:“青岩,好久不见。”   那声音对于青岩而言太过熟悉,他浑身一颤,蓦然抬头看向声源方向。   月影游移,一个身穿宽大长袍,头戴兜帽的人缓缓从营帐后走出,丝毫不惧眼前层叠的蛊人,稳步走向高台。   “你是谁?!”青岩厉声发问。   “十年未见,看来你是记不得为师了。”那迦伸手一拂,那些蛊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般,纷纷四散开来,让出空地。那迦就这样一步步走上高台,停在青岩面前五步开外。   “师……师父?”青岩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那迦缓缓摘下兜帽,露出那张遍布疤痕枯瘦的脸,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影子,他对着青岩微微笑了,笑容因伤疤的存在而格外狰狞。他说:“是我,很意外?”   青岩骇然倒退一步,道:“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蛊王反噬之毒不可能有人能挨过来!”   “哈……”那迦低笑一声,道:“大概天神看不惯你的罪行,给我留了一口气。”   渡过了最初的惊恐,青岩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平静。他上下将那迦打量一番,道:“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叛出师门的逆徒,当杀。”   “那迦,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青岩。”青岩摊开双臂,冷笑道:“你受尽蛊毒折磨,早已今非昔比,纵使炼出蛊王又如何?对付你,我根本用不上蛊!”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自负狂悖。”那迦好不畏惧,侧脸道:“娃娃,出来吧。”   青岩眉头一皱,就看见一个三四岁孩童模样的人从那迦背后走了出来,小脸煞白,一双眼墨黑不见眼白,有如鬼魅。他咧嘴冲青岩笑了笑,煞有介事地拱手作揖,道:“见过师兄。”   青岩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警惕倒退半步,问:“这是什么东西?”   “你梦寐以求想炼成的东西。”那迦微笑,“死在他的手上,也算是为师对你最后的一点宽宥了。”   “傀儡虫?!”   伴随着青岩的惊呼,男童闪电般跃起,手握短匕直扑青岩面门。青岩毫不犹豫抽剑出鞘,迎上男童的匕首,金石交击,二人各退三步。   “哈哈、哈哈哈哈!傀儡虫!”青岩眼里迸发出狂热的光芒,喊道:“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你的心血就都是我的了!”他一手将短笛置于唇下,发出一个急促的音符,底下那些蛊人得了命令,顿时疯狂扑向男童。   蛊人畏惧那迦身上的蛊王,却不怕傀儡,加上男童身量小,眨眼间便被蛊人淹没。那迦微微蹙眉,就要上前吓退那些蛊人,然而青岩却趁着男童被绊住脚的功夫,携剑奔向那迦。   “师父,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蠢啊!”青岩的声音带着扭曲的笑意,高声道:“只带着一个傀儡就敢闯我的巢穴,未免太小看我了!”   剑光雪亮,对着那迦面门劈下。那边男童刚摆脱蛊人的纠缠正要回护,却又被后继的蛊人拽住了脚,急得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那迦从怀中摸出弯刀,沉着脸准备招架。   正是这时,藏匿一旁的薛铖等人蓦然现身。   溯辞轻身而起,一连串暗器射出,逼得青岩不得不改变招式躲避。而这个空档,薛铖已踩着蛊人的脑袋掠至高台上,不由分说地拦腰把那迦一抗,扭头飞掠而去。男童一见师父被掳,急得哇哇大叫两声,踹开纠缠的蛊人,甩着小胳膊小腿就往外追。   青岩怒火中烧,喝道:“给我追!”   溯辞扬眉一笑,迎着密密麻麻的蛊人跑前几步,抽出短匕在手心一划,顺手一挥。血珠溅落,闻见味儿的蛊人顿时恐惧地退避三舍,不敢再往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溯辞顺手抄起男童跑得没了影。   青岩踩着这帮蛊人的脑袋落至地面,看着一行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蹙,而后低眸看向地面的血迹,慢慢蹲下身伸手沾了一点送进唇间。   “同心蛊……”紧皱的眉头舒展,青岩抬眸看向漆黑的夜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126章 宝镜   “你说什么?”   今夜之事很快报给北宫政, 正准备歇下的北宫政闻言勃然大怒,立刻召见黎桑与青岩。   青岩跪于堂中,以额贴地,恭声道:“此事是臣大意失察,请殿下放心,蛊人炼制已至收尾阶段,绝不会因此有所延误。”   北宫政望着青岩,冷笑一声,问:“可我竟从未听说你还有一个师父, 一个能克制你蛊人的师父!”   青岩面色一僵,飞快接话道:“这世间蛊王难得,只要杀了他, 可永绝后患。”   “是该杀,可是……”北宫政摇晃茶盏的手一顿, 骤然将茶盏掷向青岩,厉声道:“你竟然放任他被人救走了!”   精致的茶盏擦着青岩的手侧摔在地面, 跌得粉碎,迸溅的碎片顿时割破他的手指。   青岩瑟瑟不敢言,只能将身体再度伏低。他跟随北宫政多年,深知这位太子的暴虐脾气,只能等待黎桑出言解围。   “殿下。”待北宫政气息稍平, 黎桑上前拱手道:“蛊人的队伍有数百人,养了近一个月,威力不容小觑。而对方不过区区一个风烛残年的蛊师, 又是青岩曾经的师父,想来他更清楚这蛊师的来历、弱点,很快就能有应对之法。”   北宫政面色阴沉,道:“景城那些守军早骇破了胆,能在这时候闯入军营掳人的只可能是薛铖。蛊人被他提前发现倒不是大事,但他一旦得了这位蛊师,必然会想法破此困局。”说着嫌恶地看了眼青岩,“滚下去调/教你的人,明日若派不上用场,提头来见!”   青岩不敢有违背,诺诺称是,立刻爬起身退出屋内。   待青岩走远,黎桑这才对北宫政道:“殿下准备明日攻城?”   “不错。”北宫政颔首,“既然薛铖已至、蛊人将成,不必再等。”   “臣先祝殿下旗开得胜荡平景城。”黎桑深深一揖,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禀明殿下为好。”   北宫政:“说。”   “青岩在溯辞身上发现了同心蛊。”   “同心蛊?那是什么?”   黎桑:“同心蛊乃是南境蛊术中一种极难得的蛊,为蛊王之一。种下同心蛊的两人从此性命相关,折损一方,另一方必将陨落。”   北宫政眯起眼,“你是说,溯辞和薛铖分别种下了同心蛊?”   “虽未确认,不过想来不会有别人。”黎桑恭声应答。   北宫政饶有兴致地将黎桑上下打量一番,似笑非笑地问:“你想让本王生擒薛铖?”   “只要留他一口气在即可。”黎桑抬眸看向北宫政,眼中仿若有鬼火幽幽,一眼望不见底,“待臣达成毕生夙愿,便可助殿下一统天下!”   或许是他眼中的欲望太过直白,让他仿佛看见当年自己的模样,北宫政在沉默片刻后道:“只要不有损大局,如卿所愿。”   ***   在北宫政安排明日攻城事宜之时,薛铖一行人返回景城。   徐冉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掳回来的那迦,十分不解地问:“这不是那个大蛊师么?他怎么在这里?!”   那迦不理会徐冉,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兀自在桌边坐下。而那个被溯辞顺手捞回来的小娃娃更无视满屋子探究的目光,颠颠地爬上桌斟了杯茶,小心翼翼地奉给那迦:“师父,用茶。”   那迦饮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道:“为何阻我杀青岩?”   “方才的局势,你杀不了青岩。”薛铖道:“就算我们出手帮你,在解决那些蛊人之前,闹出的动静势必会惊动后方守军,若引得北宫政率军赶来,便再无脱身可能。”   那迦微微点头,权当同意,又道:“诸位将我掳回来又是为何?”   薛铖直言:“青岩是你徒弟,我们需要你助我们破他的蛊人大军。”   那迦瞥他一眼,问:“我有什么好处?”   薛铖:“我们可助你亲手杀了青岩。”   那迦一笑,道:“不够。”   “你想要什么?”   那迦的目光从薛铖身上移开,伸手指向溯辞,道:“她。”   按捺不住好奇心早拉溯辞去一旁说悄悄话的徐冉听得此言顿时柳眉倒竖,怒道:“你说什么?!”   那迦面色不改,不徐不疾对溯辞道:“没有你们,我杀青岩或许费时费力,但不无希望。但若没有我,即使你们又同心蛊在身,恐怕也很难破蛊人阵。”似乎知道溯辞心中所想,他又补充道:“单凭血是不够的,活血的确对蛊人有震慑力,但一旦脱离身体超过一段时间,便失去了它的作用。你不懂如何驱使体内母蛊,纵凭一人之力走出重围,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徐冉嚷道:“你这是趁火打劫啊!”说着一撸袖子就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旁的小娃娃感受到徐冉的杀意,顿时警觉,一双黑洞洞的眼紧盯徐冉,准备伺机而动。   溯辞伸手拦住她,对那迦道:“敢问大蛊师要我做什么?”   “姑娘果然是爽快人。”那迦轻声笑了起来,一字一顿道:“云浮秘宝。”   溯辞微喟,摇头道:“不存在,所谓云浮秘宝不过谣传而已,让大蛊师失望了。”   “琉璃宝镜,并非谣传。”那迦直直看着溯辞,斩钉截铁道。   听到这四个字,溯辞和薛铖的面色齐齐变了。   琉璃宝镜乃云浮宫封藏的圣物,对外只称是云浮秘宝,但究竟所谓何物,除了云浮宫至高的几位长老和上任圣女一事有纠葛的老人外,无一人得知。薛铖知此物还是当日苏嬷嬷亲口告知,那迦又是从何得知的?   “你怎么会知道琉璃宝镜?!”溯辞沉声诘问。   “五十年前有人欲窥伺宝镜的秘密,杀害了上代圣女,此事引得云浮宫震怒,很快将凶犯缉拿处死,秘密压下了这件事。”那迦曼声道:“但,那个人的确从宝镜中看到了一些东西——是一张阵图。那人知自己触怒云浮宫,恐难以出西境,便将这阵图交给一位商人悄悄捎了出去。而这位商人很不凑巧正是南境的首富,他猜到这阵图的价值,以重金卖给了一位大蛊师。后来阵图几经流转,不巧被在下所得。这五十年来南境无一蛊师破解阵图,在下不才,潜心研究了十多年,终于发现这阵图并非不可用,而是少了东西。”   他抬手缓缓指向溯辞,道:“云浮圣女。”   溯辞失笑:“你莫不是以为需要云浮圣女来发动这个阵法吧?不可能的,琉璃宝镜藏有阵图的事云浮宫历代长老都知道,他们并非没有尝试过,却无一人成功。”   “只有云浮圣女自然不会成功。”那迦又指向自己,道:“还需一位蛊师。”   溯辞不解,问:“云浮的阵法,与蛊师何干?”   “天下秘术归根究底本是同源,只不过在漫长的演变中慢慢割裂,以至于到现在看起来毫无关联。但这阵图恐怕是上古之物,我在南境为此特意去寻找蛊师相关的所有古籍,的确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阵图产生于各种秘术尚为分裂之前,被古人称作——长生术。”   一语落定,满座皆惊。   “修炼这东西能长生不死?”徐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也太像话本了吧……”   “长生术……”溯辞低眸喃喃,突然明白了黎桑为何要生擒她去北境的缘由。   “长生术听着似乎很诱惑,但仔细研究后便可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术,不过佐以一种蛊,可达到生死人肉白骨之功效,因确实可延年益寿,所以得此名。”那迦双手一摊,道:“你们也看到了,我遭蛊毒反噬,苦苦支撑十年早已耗尽了这副躯壳,如今已是风中残烛时日无多。我可以助你们灭北魏的蛊人大军,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云浮圣女助我开阵施展长生术。”   这一番话有因有果脉络清晰,甫一听下来似乎是桩不错的交易,连溯辞几乎都有些心动。   用一点血换晋军大捷,怎么想都太值了。   然而不等溯辞说话,薛铖断然否决:“不行。”   那迦颇感意外地看向薛铖,狐疑道:“我以为我已经把来龙去脉说得够清楚了,薛将军还有疑问?”   “上一任圣女因这张阵图流干了血,如今要开启阵法,溯辞是不是会付出同样的代价?”薛铖面色阴沉,冷声发问。   耗尽心血,血枯而亡。   苏嬷嬷当日那沉痛的话语回响耳畔,令薛铖由心底生出恐惧。   启料那迦听到这句话却如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哈大笑起来,“上一任圣女流干了血乃是那人贪心太过,以为不止有一张阵图。开启这阵法的确需要圣女之血、圣女本人用云浮秘术启动,但所耗之血不过几滴而已。薛将军若是不放心,施术当日你在旁边候着,若有任何不妥,你直接把人拉出阵便是。”   即便如此,薛铖仍有不安,道:“不行,这太过冒险,我不能……”   “将军。”溯辞伸手覆上薛铖的手背,温声道:“没事的,大蛊师若想害我,当日我去向他求解药时他就可以下手。”   “可你……”   “将军,今夜我们的行踪必然以被北宫政所知,恐怕他最晚明日就会动手,这件事拖不得的。”溯辞温声劝慰,转头对那迦道:“我答应你,不过,需在你破蛊人大军之后方可施术。”   那迦向溯辞施以一礼,道:“无妨,我一时半会还断不了气。”   话既至此,已然成了定局。安置好那迦后,魏狄瞅着薛铖黑沉沉的面色,悄悄把还想说什么的徐冉一把拽走,给他俩留下独处的空间。   望着薛铖紧皱的眉头,溯辞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轻声道:“将军,如今我们性命被绑在一起,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拿你的命冒险的。所以信我这一回好不好?云浮秘术确实耗费心神,但真的不致死。”   薛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当日苏嬷嬷的预言,沉沉叹了一口气,捉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搂进怀里,道:“征战沙场,本就不该让你牺牲至此。”   “是我愿意的。”溯辞紧贴他的胸膛,笑道:“是我死皮赖脸非要改你的命,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   薛铖轻吻她的发际,闷声道:“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让那迦出手是最好的选择,北宫政不会给我们留太多时间。”溯辞道:“我也不想看着景城、看着晋国成为下一个月桑部落。”   薛铖一时半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用力将溯辞拥得更紧,沉声道:“我守着你,不会让他多取你一滴血的。”   溯辞噗嗤一声笑了,“我这么多年卜卦用的全是血,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薛铖不言,只埋首于她的颈侧,细嗅发间芬芳。   溯辞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思绪慢慢飘远。   云浮宫,阵图,蛊师……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当年阵图流出,黎桑会不会也知道其中秘密? 第127章 震慑   天蒙蒙亮时, 城中百姓被开战的号角声惊醒,营中士兵飞快奔往城门方向。薛铖一身银甲立于城墙上,燕云军早已就位,蓄势待发。而城楼下连夜搭起一座高台,黑袍蛊师正盘膝坐在高台上,闭目养神,静候北魏大军。   朦胧的晨光洒落在一片焦土之上,夏风吹起地面蒙蒙尘土,在视野尽头有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正朝这边缓慢前进。   北宫政命青岩率领蛊人做前锋, 自己则率领大军坐镇后方。他对这一战有九成胜算,纵使蛊人计划失败,他也有把握能斩薛铖于景城!   潮水般的蛊人慢慢接近城北, 饶是薛铖已对众将讲述过有关蛊人的事情,但亲眼看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时, 依旧令人头皮发麻。   青岩坐在马背上,看向景城城楼, 从袖中抽出短笛,慢慢抚过光洁的笛身,随后置于唇边奏响曲调。诡异的曲子让原本慢慢挪动的蛊人群沸腾起来,那些蛊人的眼里涌起猩红的颜色,蓦然爆发出一声咆哮, 朝着城门拔腿奔去。   城楼上弓/弩手纷纷弯弓搭箭,对准那一片黑压压的蛊人。而那迦在这一刻睁开双眼,慢慢站起身来, 待到阵阵腥风涌入鼻尖,那迦从袖中取出一片窄叶,抿在唇间发出一声细长的哨声。   这哨声听起来平淡无奇,然而落入蛊人耳中后却引发了骚乱,前排奔跑的蛊人忌惮而谨慎地放慢了步子,后排的蛊人来不及收脚,顿时撞成一片。那些狂躁的蛊人却未因此骚乱更加愤怒,反而警惕地看着那迦所在的高台,缓慢前进。最终停在城门前五丈外,面露恐惧之色,又被笛声驱使无法后退,只能原地互相推搡。   城楼上弓/弩手拉弦如满月,未得命令之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而远处青岩与黎桑并肩而立,看着这僵持的局势并未显出半分不耐、焦急之色,似乎都在等待着些什么。   这种僵持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城楼上跃下一袭白衣,落向蛊人堆中。   正是溯辞。   那些蛊人感受到她的接近,神色变得更加恐慌,眼中的猩红逐渐褪去,本能的恐惧压过了母蛊的命令,他们发出嘶哑的喊叫,推搡着逃离。随着溯辞落地,蛊人纷纷散开,留下一丈见方的空地。   溯辞反握剑柄,冰冷的剑脊紧贴着她的手臂,她环视一圈,倏地出剑切向蛊人。   被她体内蛊王的气息所慑,那些蛊人失去反抗之力,只能步步退让躲闪。前行十步,血溅三丈。   青岩面色阴沉,然而除了徐徐吹奏曲子之外,并无其他动作。而黎桑看着在蛊人群中越陷越深的溯辞,缓缓露出笑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群蛊人和溯辞身上,无人注意到城楼上的守将已悄然换了人。   就在这段时间内,徐冉和魏狄各率两小队从侧面迂回包抄,此刻已至青岩和黎桑所在地附近,借助树丛等掩体悄然埋伏下来。不过多时,薛铖和庞将军又各率两支队伍与他们二人汇合。   看着后方的北魏大军,薛铖眸中冷光毕现,悄悄打了个手势,命人开始布阵。   而北宫政正遥遥看着在蛊人堆中厮杀的溯辞,慢慢蹙起眉头。   难道他们就指望这一人全灭了蛊人再进攻么?真当他这十万大军是放着当摆设的?   刚欲嗤笑的北宫政突然觉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正准备吩咐副将去探探敌情。然而他话还未说完,薛铖这边一声令下:“放箭!”   箭雨如瀑,顷刻间浇向北魏大军,而对方毫无防备,顿时躺倒一片,哀嚎遍野。   北宫政额上青筋暴起,怒道:“迎敌!”   随着他话音落地,无数火球冲天而起,投掷向北魏军阵之中!北宫政始料未及,差点被从天而降的火球砸中,慌忙避让。然而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或死或伤,又折损一片。   火球落地后,引燃了地面上的油脂,顿时将北魏大军围入一片火海之中,惨叫声此起彼伏,惨不忍睹。   北宫政这才明白中了薛铖的陷阱,惊怒之余立刻调整军阵,准备迎敌。   薛铖在树丛的掩映间站起身来,拔剑率军冲向敌军,丝毫喘息机会也不留。   历经两世,他深知北宫政极度自负,尤其在接连破城的巨大胜利之下,哪怕知晓对手是薛铖,也难免有轻敌之心。一则景城守军已是强弩之末,纵薛铖率军支援,对于北魏十万大军而言也是杯水车薪,二则他有蛊人打头阵,守军想反攻必然要解决这些头疼的蛊人,消磨掉一定实力,待至军阵前也难发挥出实力。怎么想,这场仗他绝不会输。   薛铖正是拿准了他自负轻敌的心态,连夜悄然带人在这一带附近设下陷阱。又以那迦和溯辞吸引去众人注意,暗中率军打了一出奇袭。   即便如此,北宫政到底是纵横沙场的悍将,所率亲军实力亦不容小觑,经历混乱过后很快重整旗鼓迎战薛铖。   ***   就在薛铖发动奇袭之时,那迦随行的小娃娃也跟随薛铖等人抵达后方,手握短匕张牙舞爪地扑向青岩。   局势陡变,黎桑当机立断将青岩推开,袖剑出鞘,拦住了男童的短匕,同时叱道:“收网!”   青岩一个踉跄稳住身形,指尖微动,短笛发出一长两短三声清脆的高音。笛声方歇,蛊人中蓦然越出十数个乔装成蛊人模样的士兵,刀兵出鞘,围向溯辞。   溯辞没料到对方竟埋了这一手,惊诧之余立刻回防。然而这些人的目的似乎并不在取她性命,在将她围住后,又有五六个乔装的士兵从蛊人堆中挤出,手持盾牌,踩着前方士兵的肩头高高跃起,将盾牌拼凑成一面墙,兜头罩下!头顶光线骤暗,溯辞下意识就要从旁逃出包围,然而四周又有执盾牌的士兵上前,眨眼间将周围包了个水泄不通。   眼前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丝缕光线从盾牌的缝隙处透了进来。溯辞试图出剑寻找破绽,然而这盾牌似是特制,利剑击打在上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不断震荡,震得人耳畔嗡鸣。不过才两剑出手,溯辞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脑袋变得昏昏沉沉起来。可执盾牌的士兵并不打算就此停手,而是推着盾牌逼迫溯辞向一个方向行进,若溯辞抵抗,他们便会直接敲响盾牌,恨不得将她震晕在内。   溯辞不得不咬着舌尖努力维持清醒,不敢再有妄动,只能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飞快观察盘算是否有可乘之机。   失去溯辞的震慑,那些蛊人再度恢复活跃状态,慢慢向城楼靠拢,又被那迦阻在城下。守城的将士瞧见溯辞的异状,当机立断即刻下令放箭,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天而降,目标不仅仅是蛊人,还有那严丝合缝的盾墙。   箭矢击落在盾墙上的声音震得溯辞头晕眼花,一边佩服守城将士的胆量,一边咬破舌尖、死死抠着掌心等待破绽出现。   果不其然,在一侧士兵被箭雨放倒之后,另一侧的士兵陡然变幻阵型,一边抵御箭矢,一边想将被震得七荤八素的溯辞拉到盾牌这一侧。在有人伸手欲拽她时,溯辞蓦然一剑刺出,将那人手掌戳了个对穿,在那人惨叫之时飞快扒住盾牌一侧强身而出直接占据那人的位置,拼尽全力顶着盾牌向城门方向疾行几步,挡住这一波箭矢。   守城将士敏锐的捕捉到这一异动,立刻叫停箭雨。躲在盾牌后的溯辞松了口气,暗道还好留的是个靠谱的人,随后丢开盾牌迎向那些士兵。   远处黎桑看见此景眸色微沉,低声道:“倒是小瞧了她。”   而疲于应对傀儡男童的青岩焦急问:“国师,如今该怎么办?”   本以为只消用蛊人打头阵,消耗对方的战力即可,谁料薛铖竟直接包抄后方,切断了蛊人与北魏大军的联系。而景城城门紧闭,又有那迦以蛊王震慑蛊人,导致无法顺利攻城,使得原本可成利器的蛊人变成了尴尬的存在。   黎桑略思片刻,上前替他拦下男童,道:“把剩下的蛊人召回来,合围薛铖。”   青岩点头,随即吹响短笛。   得到指令的蛊人很快放弃包围景城,扭头就跑。城楼上的守将下意识想要下令放箭,但碍于溯辞仍在与北魏士兵搏斗,不得不将已至舌尖的命令压了下去。   “溯辞姑娘!”那迦高声喊道:“他们要撤了!”   脑袋尚还昏呼呼的溯辞击退面前的一个士兵,扭头一瞥就见密密麻麻的蛊人正向她这边狂奔而来,不由得喘着气叹息一声:“早知道多要几个帮手了……”说着又一剑捅穿一名士兵的胸口。   “既然来了,哪那么容易走!”溯辞一声清叱,转腕挥剑划破手掌,按照那迦昨夜教的法子调动内息催发体内沉眠的同心蛊。   同心蛊本就是极其罕见的蛊王,苏醒的母蛊对万蛊的震慑力可想而知,溯辞只觉有一股奇异的感觉自丹田内升起,眸底渐渐染上丝丝缕缕红痕,原本眩晕的感觉被一扫而空,她慢慢转过身面向那些蛊人,反手一剑解决掉意图偷袭的士兵,一步步迎向蛊人。   杀意无声蔓延开来,那些蛊人似乎感受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齐齐被定在原地,颤抖瑟缩,无论另一头的青岩如何转换曲调都无动于衷,甚至连避开她逃窜的能力都已丧失。而后,距离溯辞最近的蛊人率先崩溃,噗地一声跪倒在地,瑟瑟俯首。   立在城楼上的人便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先前还张牙舞爪的蛊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跪倒,最终在溯辞面前匍匐一片,无人敢动。   就连那迦也捂住心口,感受到体内那只蛊惊惧、想要逃窜的欲望。   “难怪千百年前秘术要割裂成这么多门派……”那迦低声喃喃,眼里露出几分惊羡。 第128章 交战   母蛊苏醒后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影响到了青岩体内的蛊虫, 他极度震惊地看向溯辞,甚至忘了防备傀儡男童的匕首。男童逮到空档,嬉笑着一刀扎向青岩。   “小心!”黎桑惊声提醒,然而已阻拦不及。   胸口的剧痛令青岩回神,咬牙一掌拍开男童,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踉跄后退。黎桑抢身横在青岩身前,架住男童随后而来的一刀。   青岩一遍按住伤口,一遍压制体内蛊虫的骚动,不消片刻面色便白了一层, 豆大的汗珠接二连三地从额头滚落。而男童身量娇小,加上动作灵活又无惧受伤,几乎拼了命一般想要撞破黎桑的阻拦, 很快就让黎桑隐有吃力之感。   与此同时,与北宫政酣战的薛铖亦感受到母蛊的召唤, 体内子蛊开始活跃。   这同心蛊不仅可以吞噬各种毒物,也能让宿主在短时间内功力倍增。薛铖只觉内息澎湃, 手中剑招随之变幻,吞吐的剑气暴涨,纵是北宫政也深感棘手。   北宫政没有时间揣测这种变化的根源,不得不专心致志应对薛铖越来越快的招式,一旁副将见他深陷僵局, 立刻调人前来支援。   薛铖毫不畏惧,甚至生出丝缕兴奋之感,一声清叱, 以一当十,不过数招就将围攻的士兵掀得人仰马翻。   远处徐冉恰瞥见这一幕,顿时大叫一声好,又高声对魏狄喊:“魏狄!咱们来比一场!”   魏狄一剑砍翻一个北魏士兵,鲜血溅上脸颊,闻言头也不回地高声问:“比什么!”   “在我们寨子里有个规矩,围猎时打到猎物最少的要请其余人吃酒!”徐冉□□一挑,戳穿一人后顺手带回了他的腰牌,大笑道:“咱们用腰牌计数,谁输了谁请吃酒!”末了又补一句:“要有肉!”   “好!”魏狄又杀一人,夺过腰牌往腰间一别,喊道:“弟兄们听着,今晚都凭北魏贼人的腰牌来领酒领肉!腰牌最少得刷锅洗碗!”   这消息很快在军中传开。   被魏狄徐冉一手调/教出的燕云军自不用说,原景城守军因薛铖这一出奇袭终于能转守为攻,本就异常兴奋,听得此话后更是沸腾起来,看向北魏士兵的目光顿时变了样,个个如狼似虎像盯砧板上的肉块一般,无端端瞧得人在艳阳天里后背生寒。   北魏这边被先前接二连三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哪里料到会在已是强弩之末的景城碰钉子,先是被薛铖的奇袭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兵折将,又被这迅猛的攻势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北宫政那边也是棋逢对手分身乏术。大将尚如此,小兵小卒更是吃力。如今又得面对饿狼扑食般的守军,个个叫苦不迭,甚至有些人心生退意。   千里之堤尚溃于蚁穴,这数万大军看似难破,一旦内部出现动摇就很容易被人捉住短处穷追猛打。放眼整个战场便不难发觉燕云军已捕捉到对面开始动摇的缺口,死咬不动。纵有北魏将领杀一儆百,到底难敌生死面前人心深处的恐惧萌芽。   这点恐慌和退缩如同瘟疫一般传染,战局的天平自此悄然倾斜。   黎桑那头同样逐渐感到力不从心。   人的体力与精力永远是有限的,但对上一个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傀儡,胶着时间一长便显出劣势。   身负重伤又被蛊虫暴走折磨得几近崩溃的青岩根本帮不上忙,黎桑虽勉力支撑,也渐渐拦不住攻速丝毫没有减慢的傀儡男童,一个不查便让他钻了空子,一刀削在手腕。黎桑吃痛低呼,受伤的右手几乎握不住袖剑,而男童眼珠子一转,顿时放弃黎桑合身扑向青岩。   黎桑阻拦不及,正要提醒青岩,但就是这一回头的功夫,男童已盘腿坐在青岩的肩上,笑嘻嘻地将匕首横在他喉间。   “师兄,走好。”男童咯咯一笑,双手交错分开。   热血喷溅而出,青岩瞪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很快被血水淹没。男童毫不留恋地将他踹向黎桑,完成任务一般地拍拍手,扭头就朝景城方向狂奔离去。   黎桑急退几步,依旧被血染透半身,他捂着手腕的伤口看着青岩在地面抽搐几下后失去生机,心慢慢沉入谷底。   母蛊随宿主的死亡而亡,那些匍匐在地的蛊人顿时回归一地尸体,再无动静。溯辞看着尸横满地,终于放松下来,只觉膝下一软,踉跄着就要跪倒。那迦飞身上前扶她一把,道:“恭喜姑娘。”   溯辞喘着气回头看向前方激战的大军,喃喃道:“还没结束。”言罢提起精神奔赴战场。   ***   青岩既死,黎桑不再逗留,立刻飞身而起,赶去与北宫政汇合。   北宫政瞥见赶来的黎桑面色一喜,然而看见他受伤的手、又未见青岩,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头火起,怒骂:“废物!”   薛铖嘴角含笑,递去一剑,道:“看来殿下的计划要落空了。”   北宫政架住薛铖的剑,咬牙切齿道:“莫要高兴得太早!”   但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底气。   轮番交手下来,北宫政敏锐地察觉出了薛铖的不同。他与薛铖算下来交手次数不过三四次,不敢说对薛铖了如指掌,却也是知晓一二的。但这一战与他曾经在战场上迎战薛铖的感觉截然不同,根本不像是只有三四次交锋应有的样子,薛铖对他招式、计划的洞悉程度令他心惊,仿佛已交手不下千百次,不论他出什么样的招式,对方都早有应对之策,毫无破绽可寻,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纵心中有万般不甘,久经沙场的经验与直觉告诉自己,他不能再和薛铖纠缠下去,否则他仅剩的这些人手很有可能要在这一战中折损过半!   想透这一层,北宫政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回防越州城。   薛铖料到北宫政会撤回越州城,依计划下令传讯。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景城守将面色一喜,立刻指挥后方军队运送攻城器械赶往越州城。   他不打算给北宫政任何喘息机会,下令乘胜攻城!   三军振奋,各个揣着一兜的腰牌,挥舞刀枪碾向后撤的北魏军队,稍有撤得慢的眨眼就成了某士兵腰上的一块木牌。   大军远去,那迦慢慢走向青岩的尸身。   黑袍看不出染上的血迹,那张曾经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脸浸在血污之中,双眼茫然瞪着,没有焦距,没有神采,灰黑的瞳仁里似乎隐隐残留着几分生前的不甘,无声诘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那迦静静俯看青岩,“为师早在你入门那一天就告诫过你,人间贪欲是修行者最应该恐惧和敬畏的东西,它会引诱你抛却本心,直奔欲望的泥沼,从此深陷其中,直到泥泞没顶那日,万劫不复。”   死人无法回应他的话,那迦望着那熟悉的眉眼,恍然想起当年跪在他面前那个贫寒少年眼中的亮光,不由低声叹息,摸了摸男童的脑袋,说:“阿一,切莫学你师兄。”   男童恭恭敬敬向那迦行礼,应道:“是。”   得了回应,那迦又觉得对一个傀儡娃娃说这句话纯属多余,不由得摇头一笑,跨过青岩的尸身慢慢去追大军的步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那迦微微合眸,道:“阿一,替他合上眼罢。”   ***   北宫政退守越州城,怒火滔天地责令手下各将安排好守城事宜,又遣人清点剩余人手。在得知十万大军折损近四成时,额上青筋毕现,一掌将桌案拍得粉碎。手底将领不敢多言,就连黎桑也只能沉默立于一旁。   “还愣着做什么!”北宫政怒道:“调人守城!耗费这么久攻下的越州城,本王就不信他薛铖能一天破城!”   将领得令,立刻退出大堂。   这时北宫政瞥见垂首立在一边的黎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茶盏摔向黎桑,指着他怒骂:“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黎桑立刻跪地,道:“薛铖奇袭实属意外,臣也……”   “闭嘴!”北宫政厌恶他推脱的态度,道:“若非你提议用青岩的蛊人做前锋,本王此刻早已率军至景城城楼之下!十万大军压城,薛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难翻盘!你们的蛊人被一个女人压制得死死的不说,还给薛铖创造了奇袭的机会,如今跟本王说意外?黎桑,你当本王是父皇那个老糊涂耍着玩呢?!”   “臣不敢。”黎桑俯首贴地,百口莫辨。   北宫政心头怒气难消,上前一脚踹倒黎桑,道:“滚出去!此役结束再找你算账。若军机因此延误,本王第一个拿你祭旗!”   黎桑自知已触北宫政逆鳞,不敢多言,踉跄退出大堂,眸底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北宫政短暂平复情绪后立刻赶往城楼,看着城墙上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和停在射程外的晋国大军,伸手慢慢握紧剑柄,露出一丝冷笑。   薛铖,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罢。   而薛铖立于阵前,遥遥看向城楼上的北宫政,心中已有谋划。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人心最动荡的时候揪着这一点穷追猛打,城破便指日可待。 第129章 纵火   薛铖并不着急攻城, 而是直接在越州城外扎营布防。待暮色四合,站在越州城楼上便可望见这一片灯火通明的营地,隐隐还有笑闹声传来,却偏偏在射程之外,未得命令前只能干瞪眼。   北宫政遥遥看了眼那热闹的景象,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下了城楼。   如今大军刚遭重创急需修整,但攻城不易,尤其薛铖人手依然为弱势,自不会贸然强攻, 所以故布疑阵引诱他出城,实则暗中埋伏,蓄势待发。   纵使心中憋着一口闷气, 北宫政短暂思考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看起来最合理的答案,强行压下怒火, 只令各将领安排好布防,休养生息, 不能被薛铖钻了空子。   北宫政有如此想法薛铖并不意外,他的确是故布疑阵。   营中士兵围在一簇又一簇的篝火旁喝酒吃肉,兴奋地谈论白日里那一战。肉是好肉,但所谓酒却只是白水。   他就是要让北宫政心有忌惮,以为自己在城外设伏引他出城, 不敢轻举妄动。而实际上,薛铖早已点了一支十数人的小队,准备夜探越州城。   越州城乃越州主城, 共有四门,如今城门紧闭,各有守军。薛铖并不打算从这四门入城,而是率人趁夜色摸至城西南角的城墙下。城墙高十仞,薛铖等人立在阴影中,抬头看了看城墙顶端,却蹲下身慢慢摸索城墙上的砖石。   越州城数十年前曾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后经大旱,河流枯竭再难恢复,当年的越州刺史便命人填平城中河道、修补墙洞,主事的工匠贪墨,只在内外各砌了薄薄一层,并未堵死。后朝廷惩治贪腐之风,越州刺史与关联的一众人等纷纷落马,这工匠在供状中写出当前平河道、补城墙一事,这才被外人所知。而继任的越州刺史忙着清理这堆烂摊子,并没有重新将这两处墙洞拆了重补,便一直保留至今。   薛铖也是早年随军北上时偶然听坊间传闻才知此事,当时不过当了桩新鲜事听着玩儿,不料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薄薄一层墙砖敲击的手感自然和结实的城墙有所差异,很快他们便寻得当年墙洞所在,其中两三人从怀里摸出薄薄的匕首,沿着墙砖的贴合处开始仔细凿墙。这窸窣的声音散入夜风,化为乌有,城墙上首页的北魏士兵打了个呵欠,毫无知觉。   月影游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墙砖便被卸下,轻轻放置一旁。待稍稍透了透气,薛铖引燃火折子往里一探,见火苗未有变化后即刻率人进入墙洞。   另一侧墙砖如法炮制,眨眼间一行十数人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越州城内。   越州城中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士兵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从这一角放眼看去,满目尽是残垣断壁,屋舍破败,倒塌的矮墙与篱笆随处可见,上头染着发黑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灼烧后的碳灰。   有人将洞口虚掩上,一行人分成两人一组的小队,向城中各个方向散去。   薛铖夜探越州城只有一个目的——粮仓。   北魏以十万大军南侵晋国,粮食的补给与储备必是首要解决的问题。随军粮草无法携带太多,若战事只胶着于边境,北魏大可从后方不断向前线输送粮草,若攻势迅猛接连拔城,那城中官仓尽可充为军粮。唯一需要准备的只有如今这种情况,强敌在前,战事胶着于晋国边境以内,城中储备粮草可支撑数月,但若再不破城或无后方补给,便会陷入军粮告急的窘境。   为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后方必须定期向前线输送粮草,但一来一回路途遥远,这中间空缺的时间就是可乘之机。   只要找到北宫政屯粮之地,放火烧仓,北魏大军军心必乱。人心一乱,就有机会从内部瓦解这上万大军!   ***   就在薛铖一行夜探越州城时,被勒令留在营地的溯辞瞅着自己裹得像粽子似的手,目光幽怨地低头咬了口肉,发出一声长叹。   徐冉端着碗大喇喇往她身边一坐,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揶揄道:“这才分开了多久就茶不思饭不想啦?”   “没有。”溯辞嘟囔一声,“有些担心而已。”   “放心,都是老手,又是熟悉越州城,不会出什么事的。”徐冉宽慰她,又往她的碟子里夹了片肉,嘱咐道:“多吃点,好好补补。”   见她情绪稍有好转,徐冉不免好奇问:“如今蛊人已清,青岩已死,那迦呢?之前你们说的什么阵法,他当真要你帮他?”   溯辞点头,“那迦先回景城了,等夺回越州城,我就帮他施术。”   徐冉想了想终觉不妥,遂问:“你帮他完成这个长生术,会不会于你有损?”   “安心。”瞥见徐冉紧拧的眉头,溯辞伸手按了按她的手背,道:“那迦给我看过阵图、推演过施术之法,虽然确实耗费心神,养几日也就缓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徐冉这才放心,又嘟囔:“你说这些蛊师,一辈子和虫子打交道,追求什么蛊王、长生术,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图什么呢。”   “天下秘术总有信徒,就像我执念天理命数一样,只不过他们执念的东西在旁人眼里看着吓人罢了。”溯辞闻言失笑,问她:“阿冉就没有什么执念的东西么?”   “我啊?”徐冉支着下巴想了半天,呷呷嘴一拍大腿,“酒!天大的难事,只要有口好酒有口好肉,都算不上事!”末了又十分忐忑地对溯辞道:“这也算执念吧?”   溯辞没忍住噗地笑出声,冲徐冉抱拳道:“自叹弗如。”   徐冉神色一肃,眯眼道:“溯辞,你这是在取笑我。”   “不敢不敢,徐统领豪迈,小女子佩服。”   徐冉却不信,把碗一放,撸子袖子就去挠她,“让你笑话我!”   二人闹作一团,将那点不安与焦虑冲得一干二净。   ***   薛铖这边凭借对越州城的熟悉,很快发现了粮仓所在。不出意料,粮仓有重兵值守,难以接近。发现粮仓的小队没有妄动,记下位置后按照计划返回集合地点。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在城中刺史府附近的暗巷中集合,交换了获取到的情报。   城中粮仓一共两处,一为原越州城官仓,二在城东北角,这两处皆有重兵把守,若想强攻势必会惊动北宫政大军,难以脱身,只能智取。而北宫政歇在城中一户富贾府中,同样有重兵值守,因防行踪暴露不敢太过靠近,无法确定北宫政究竟歇在哪一间厢房。至于城中哪些街道有士兵巡视也摸了个大概。   将这些信息归拢一处,薛铖很快有了决断。   不出片刻,一行人再度分成小队,赶往两处粮仓附近,而薛铖则率两人赴往北宫政所在的富贾宅邸。   要想引开守备的注意偷袭粮仓,就必须要制造足够的骚乱,而眼下这种时候,能有什么比大将被袭更能调动城内守军呢?   小队中三两人伏击了落单的北魏士兵,换上他们的衣服伪装成北魏士兵慢慢接近粮仓。   待至富贾宅邸附近,薛铖一行三人取出事先备好的火油和□□,拣了几处守备较为薄弱的地方沿墙根洒下火油,随后抛下火折子。火油易燃,加上夏季炎热干燥,而这富贾附庸风雅在院中遍植树木,火势眨眼间蔓延开来。三人就在这时引燃□□的引线,掷入院中!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灼热的火舌借着爆炸的势头飞速向内蔓延,被惊醒的北宫政抢身出屋,便看见偌大的园子火光冲天,士兵们来回奔走灭火。此刻副将匆匆冲了进来,看着毫发无伤的北宫政顿时松了口气,抱拳道:“殿下。”   “怎么回事?”北宫政皱眉问。   “似乎有人夜袭,不过……”副将微微一顿,道:“守在附近的人都没见到放火的是谁。”   北宫政眸光流转,慢慢吐出一个名字:“薛铖。”   但此时的他也有些诧异,既然有本事悄无声息潜进城来、接近他落榻的宅邸,怎么就草草放了一把火、丢了个□□就没了影?   “可有人员伤亡?”北宫政问。   副将:“有几个被波及到了,伤势不重。”   北宫政蹙眉,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在这时,接近粮仓的那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十万火急的样子匆匆跑向粮仓。   远远瞥见城中的火光、听见爆炸声的粮仓守军本就忐忑,突然见有士兵匆匆跑来,不由得心下一紧。不等人开口问,乔装的燕云军士兵就慌忙喊道:“出事了!敌军夜袭,将军被人偷袭了!”一边说一边指着起火的方向,“死伤了好多弟兄,人手不足,快请支援!”   冲天的火光映在眼底,纵使领军心有疑虑,到底不敢忽视眼见的事实,立刻扭头点了一队人向宅邸赶去。虽不忘留人守仓,但到底必之前薄弱太多。   待人走远后,乔装的这几人无声咧了咧嘴,悄无声息地摸向粮仓后方。   ***   脚步声和火苗的哔啵声在夜幕中交织,沉思的北宫政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薛铖并不想刺杀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有可能为了一件事!   “粮仓!”北宫政惊叫出声,立刻拔足向外狂奔,然而前脚刚刚踏出宅院,前后两道火光再度照亮了夜空。   火舌狂卷之上,火势比宅院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两处粮仓所在的方向! 第130章 攻城   火势随风而起飞快蔓延, 等人来扑救时已经阻止不及,烧到后半夜才将火彻底扑灭。   粮仓尽数焚毁,北宫政立在依旧散发着灼人热气的焦土旁,面色沉得可怕。   距离上一次补给只过了区区五日,下一批再如何快也需小半月的功夫,而薛铖费这么大声势创造出这个机会,根本不会给他留任何喘息于地。   开战,迫在眉睫。   “将军。”思虑之时,副将匆匆跑来向北宫政抱拳行礼。   北宫政问:“抓到人了?”   “没有。”副将头颅低垂, 道:“末将失职,请将军责罚!”   “跑了?”北宫政眯起眼,“城楼这么多守备都是摆设么?!”   “他们……是通过暗道出城的。”   北宫政惊道:“什么暗道?”   “我们的人寻踪去追, 在城西南向发现了城墙上有一个暗道,看起来像早年有河流穿城而过, 专为此设。”   北宫政闭眼捏了捏眉心,按下心中的火气, 沉声道:“若早年当真有河流穿城,这所谓的暗道就还有另一处,差人去查,务必找到另外一处。这处暗道立刻派人封死,再设岗哨, 决不能让人溜进来!”   “是!”副将领命,立刻着人去办。   北宫政不再看化作一片废墟的粮仓,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飞快思考应对之策。   若他是薛铖,他会……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城楼上的战鼓蓦然擂响!   敌袭!   ***   薛铖在返回营地后立刻调兵攻城。   这时越州城内必乱作一片,粮仓被毁,纵使北宫政雷霆手腕也阻止不了人心恐慌的蔓延,在这时骤然发难,一则北宫政如此短时间内必然忙着灭火与搜寻纵火者踪迹,城楼守军相对薄弱,二则北魏士兵刚经历粮仓被毁尚未安定心神,加之白日那惨烈一仗的打击未消,再迎敌袭,必能磋磨底层士兵的心志,事后若安抚不当,可致军心动摇。   但薛铖并不打算强攻。他手中能调用兵力不过三万余,还有一部分戍守景城和负责押运粮草,即便北魏大军遭挫,也有近七万之众,固守越州城,强攻实非上策。   他打算如法炮制北宫政曾对付景城的招数,不求一战破城,只为消磨人心。   手中士兵被分为数营,日夜不歇轮番骚扰越州城,虚实掺杂,有时声势浩大却不过虚晃一招,有时就远远放箭投石却暗中派人偷袭。每一轮进攻间隔时间不等,或长或短,毫无规律,让北宫政和手底各将无暇思索拟定对策,只能和薛铖一样拆分人手日夜轮岗。   期间怒极的北宫政曾率兵出城欲袭薛铖大营,谁料跑到半路竟中了陷阱,平白折了好些战马和人手。北宫政这才反应过来,薛铖不仅只是骚扰越州城,还借他无暇顾及之时在这一带布下陷阱,就等着他按捺不住出城应战!   碰了一鼻子灰的北宫政看着叫喊着冲来的晋国大军,还怕有诈,立刻掉头返成。   而魏狄所率的军队并不追击,就在层叠的陷阱后看着他们仓皇逃跑的背影,笑声震天。   这一仗可谓北宫政有生以来打得最憋屈的一回。   所谓战神之名,乃因他骁勇善战,经历的大小战役无一不速战速决,军队在他之手宛如无坚不摧的利刃,能直楔入敌方心脏。兵贵胜不贵久之道在他手下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在这层光辉的笼罩下,北宫政仍有他的弱处。   北魏皇子众多,背后的世家、母族根系错综复杂,北宫政身居东宫高位,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只等着揪住错处将他拉下那个位子。若非北宫政手段狠辣,恐怕早已成了兄弟夺嫡的牺牲品。   长于这样的环境中,造就了他的自负与多疑,自负于自身实力,也更猜疑旁人的用心。   这一点或因他鲜有败绩而难在以往征战中看出端倪,可前世薛铖在渭水城与北宫政胶着了数月,对此心知肚明,出手就直击北宫政痛处。   但北宫政到底不是傻的,遭此惨败、又被这毫无规律可言的车轮战折磨了数日后,北宫政终于沉下心痛定思痛,开始召集军中所有副将、参将、随军幕僚试图找出车轮战的规矩和破解之法。   他们坚信,但凡人为拟定的规则与制定人的习惯喜好学识息息相关,无论是按照时辰、天气、甚至风向,必有迹可循。这些人聚于一室,排列出近日每一战的时辰天气等等信息,与薛铖的相关情报,试图推演出其中关联。   殊不知,这间隔规矩并非薛铖拟定,而是脱胎于溯辞之手。   人为拟定的确容易留下痕迹,要想让对手摸不着头脑就必须打破这种人为的痕迹。对此,抓阄是最常见的方法。   但抓阄随机性太高,时间间隔过长过短都打不到效果,势必会人为调整,而一旦做出调整,就必然受人的习惯与经验影响。   当众人为此绞尽脑汁之时,溯辞献出一计。   一个随机却又时间长短合适,让远在越州城的北宫政无从探知的规矩——人的作息。   最终薛铖拟定了两个人,一个是营里的伙夫,一个是魏狄。   于是这几日军营中充斥着这样的号令——   “陈大吃第四个馒头了!弟兄们走!”   “魏大人起夜了!快集合!”   “陈大打鼾了!走!”   魏狄陈大:……   一天夜里,魏狄夜半惊醒,睁眼就瞧见徐冉趴在他床头正朝他耳廓吹起,吓得他蹭地爬起身来,道:“你干啥!”   徐冉伸手轻轻一抬他的下巴,轻声道:“来啊。”   魏狄脸上顿时一热,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得外头嚷嚷起来:“魏大人醒了!弟兄们抄家伙!”   那一刻,魏狄有种身处匪寨的错觉。   ***   足足七日,北宫政没能摸出期间规律,换了无数法子,都无甚效果。加上粮草匮乏,北魏士兵被折磨得精神恹恹,有心理素质差的甚至一听战鼓就两股战战恨不得两眼一翻晕过去算了。   而北宫政尝试过很多次安抚军心、重整气势,可每每话到一半就被攻城的信号打断,好不容易提起点精神的士兵顿时又蔫儿了。   望着一片死气沉沉的越州城,北宫政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力交瘁。   感觉到对手的疲乏,薛铖终于迎来了收网的时刻。   第八日黎明时分,薛铖率三万大军突袭越州城。   士气高昂、准备充足的晋国大军对上疲累到极致的北魏士兵,不出三个时辰,越州城破。   晋国大军如潮水般涌入越州城,喊杀声震天,此事多数北魏士兵战意全无,开始四散溃逃。纵使各参将斩杀数个逃兵,也无法阻止溃散的趋势。到最后,副将死死拦住双目赤红、恨不得撕了薛铖的北宫政,焦声劝道:“殿下,退吧!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人都得折在越州城。”   “薛铖!”北宫政愤怒嘶吼。   “殿下,咱们还有渭水城,粮草就在半路,何愁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副将苦心规劝,几乎是连拉带拖地劝住了北宫政。   北宫政胸膛剧烈起伏,半晌后咬牙启齿道:“退守渭水城!”   ***   艳阳洒落,士兵拼杀的声音消失在远处,城中幸存的百姓终于敢战战兢兢走出藏身之所,看着被踩进泥里的北魏旗帜和飘荡的晋国旌旗,热泪盈眶,朝城门方向俯首叩拜,双肩颤抖,泣不成声。   魏狄徐冉率军将落在后头的残兵收得差不多了便不再穷追,远远望着北宫政逃往渭水城的方向,轻嘲一声,随即调头返回越州城。   薛铖此时在城中令各营清点物资人手,查访幸存的百姓,调拨物资助百姓重修屋舍,重得安身之所。侥幸逃过一劫的城中富贾大户心怀感激,也纷纷拿出府中私藏、未被搜刮走的财帛等物资,重建越州城。   身披斗篷、改装易容的黎桑看着城内一片热闹,眼瞳漆黑,慢慢拢住袖底的一只瓷瓶。静立许久后,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摸出城去。   越州城的捷报快马加鞭送往京城。这段时日内,京城诸多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太上皇病体沉珂,崩于宁寿宫,满京缟素。太子与瑞王一案经三司详查,终于拼凑出事件真相,始作俑者薛昭睿自尽于天牢,致死不认弑兄杀弟的罪名。然而三司依然将供状昭告天下,以亲王之礼厚葬瑞王薛昭珩于皇陵。   与此同时,以季老太傅为首的朝中老臣重新清洗朝堂,严格审查各级官员,不合格者或罢黜或外放磨砺,能者上任,又开科举,选贤能,为死气沉沉的晋国朝堂注入新鲜血液。   永宁皇帝薛敬虽对朝中局势略知一二,到底做了多年的闲散王爷,很多事仍需仰仗季府。好在季府儿郎品行刚正,纵得帝王信任、掌握大权,也依然能秉持初心,鞠躬尽瘁。   望着一扫阴霾的京城光景,薛敬长长松了一口气。   季老太傅沿着白玉石阶缓步走上正阳宫前,对着凭栏远望的薛敬行礼,道:“恭贺陛下。”   薛铖虚扶他一把,笑道:“京城能有如此光景,全仰仗太傅大人。”   季老太傅捋须一笑,道:“谢陛下谬赞。不过老臣今日不是来给自己邀功的,而是给陛下送一份好消息。”   薛敬:“噢?什么消息值得太傅大人亲自进宫?”   “越州城大捷。薛将军击退北魏大军收复越州城,已兵临渭水城下。”   作者有话要说:  溯辞的法子纯属脑洞,不要较真~ 第131章 决战(1)   夕阳染透天际, 远处的渭水城沉浸在血一样的暮色中,薛铖勒马遥望,看着城墙轮廓在夕阳下散发出的朦胧光晕,神色复杂。   曾经,他也立于这一片土地上,面对北魏大军压境,血战至最后一刻。血与火将铅灰的天空染做残阳,残破的旌旗飘荡,何其惨烈。   薛铖缓缓闭上眼。   记忆深处的刀兵战马呼啸而来, 他依然能记起箭矢扎入躯壳的钝痛,同袍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愤怒与绝望,记得魏狄濒死前为他挡下的那一剑, 热血溅上面颊却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冷。   静立片刻后,薛铖一言不发地掉转马头返回营地, 再度投身于紧锣密鼓的备战当中。   北宫政退守渭水城,凭借着渭水城优良的城防与囤积的粮草得到片刻的喘息机会。十万大军仅剩余四成, 虽较薛铖仍有优势,但到底元气大伤。   渭水城易守难攻,纵是北宫政当时十万大军压境,在晋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仅凭城中屈指可数的守将, 也耗费了近七日才攻破城门。攻下渭水城后,北宫政特意命工匠修复巩固城防工事,以防万一。没料到如此之快就派上了用场。   连日来, 北宫政在渭水城中重整军心,而薛铖扎营后立刻派出斥候摸查渭水城城防状况,重新拟定攻城方案。越州城大捷的巨大喜悦在有效的疏导后并未使晋国大军陷入骄躁的境况,而人数的劣势与渭水城易守难攻的现实令所有人心里又沉甸甸地压了块大石,全军上下气氛肃杀。   行军打仗的事溯辞并不能帮上太多忙,在薛铖等人反复推敲攻城计划时,她窝在自己的帐篷里,盯着桌面的卦象出神。   时至今日,她为薛铖卜出的卦象不再凶险,渭水城一役他与北宫政势均力敌,虽仍是一场硬仗,但不无赢面,然而每一卦背后越来越浓郁的血色让她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仍无法确认那到底代表什么,无论是卜天下时运或为他人卜卦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甚至动了给自己卜卦的心思,却依旧没有结果。   溯辞叹了口气,伸手收回石子,起身慢慢走出帐外。北方的秋日十分清爽,天高云淡,阳光依旧热烈,只是风吹拂面时带上了丝缕凉意。   看着忙碌穿行的士兵,溯辞缓缓踱向营地后方,捡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取出短笛,和着秋日凉风轻奏一曲。   舒缓的音符在指尖流淌,这是一曲西境古老的童谣,吹奏着远游的喜悦与思乡的愁绪。溯辞将目光投向虚空,看向天际尽头变幻的光影,脑海中思绪万千缠绕成团,却始终没有寻得那一线头绪。   待到一曲终了,溯辞横笛膝上,摩挲着光滑的短笛,有些失神。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宽厚的手掌摁上她的头顶,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溯辞这才回神,转头看向薛铖,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事情处理完了,听见有人吹笛,就猜到是你。”薛铖揉了揉她的发顶,在她身侧坐下,问:“听你的笛声,似乎有心事?”   溯辞摇摇头,“有些不安罢了。”   薛铖问:“卜到不好的卦了?”   溯辞:“那倒没有,如今你的卦象还算平顺,渭水城一战虽不能说事事顺遂,但不至于凶险,以你的能力应当能应对。”   薛铖揽过她的肩,轻声宽慰:“明日攻城,你好好待在营地,我留几个暗卫给你,莫要多想了。”   溯辞靠在薛铖肩头,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低低应了一声:“嗯。”   ***   翌日清晨,薛铖率大军赴往渭水城。   这一战北宫政动用了城中几乎所有兵器物资,卯足了力气想要给薛铖一个教训。他不能输,否则好不容易重振的军心很快就会在接连的失败下土崩瓦解。   薛铖深知这一点,他不徐不疾,不求一击必胜,在交锋之中寻找对手的弱点,以此为契机慢慢撬动支撑北宫政南侵的最后那点资本。   他在等一个万全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很快就要到来。   北境政局复杂,纵使北宫政铁血手腕,只要他还未登上皇位,便永远不可能压制住其他皇子和派系对他的觊觎和打压。   如今北宫政率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恐已是倾半国之力,若南侵顺遂自然无后顾之忧。但一旦南侵的脚步受阻,被困城中、大军受损,饶是北宫政骁勇善战,也不得不请求支援。越州城大败的战报和求援的急报送抵朝中后会激起怎样的浪花,可想而知。   而时已至秋,北境入冬时间早,北方地区又常容易遭雪灾,不论是赈灾或预防,都必须保证国库充盈、人手充足,否则极容易引起民怨与恐慌,轻则大批流民南迁涌入国都,重则将生□□。就算北魏皇帝信任这个儿子,也不敢拿这件事来赌。   北宫政如何想不到这一点,故而他急需一场胜仗,来挽回北魏皇帝心中已经开始倾斜的那杆秤。   而薛铖需要做的就是将北宫政彻底困在渭水城内,待到援军久久不至、粮草不足的那一刻,便是城破的时机。   ***   这一战足足胶着了七日,从起初的势均力敌,到后来北魏大军渐显颓势。   北宫政焦急的同时亦尝试过出城奇袭晋军大营,但薛铖早有防备,屡不得手,伤亡惨重。以至于此后北宫政只能死守渭水城,援军未至,不敢妄动。   第八日,北魏朝堂的消息终于送抵渭水城。   这一日,北宫政摔碎了屋里所有东西。   “蠢货!一群蠢货!”北宫政一脚踹翻桌椅,青筋凸起,眸中怒火熊熊,“本王若在京城,无论多少阴谋诡计,本王陪你们玩到底!如今是战时、战时!前线数万大军的性命他们就这么当儿戏,不惜全军覆没也要把本王踩下去么?!”   副将垂首立于一旁,眉头紧皱,不敢多言。   “他们以为这时退兵,薛铖、晋国就会握手言和不再穷追么?”北宫政握紧剑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这等无异于割地乞和的事,本王宁战死,也绝不背此等罪名回京。”言罢,他执剑大步走向屋外。   “殿下。”多日未曾露面的黎桑恰于此时出现,拦在北宫政面前,“殿下莫急,臣还有一计,可彻底瓦解晋国大军。”   北宫政冷笑:“蛊人已遭惨败,若非你,本王何至于落到如今地步。趁本王还没杀你祭旗,滚吧。”   “殿下。”黎桑深深一揖,道:“蛊人之事的确是臣大意,但此次臣做了万全的准备,必能杀薛铖。”   “杀薛铖?”北宫政眯起眼,“阵前数万大军,若能杀,哪还轮得到你!”   “同心蛊。”黎桑面不改色缓缓吐出这句话:“薛铖有一个生死同命之人,就在晋军大营。”   北宫政眼前一亮,骤然反应过来,“溯辞?”   “正是。”   北宫政沉吟片刻,眉头微微蹙起,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问:“这几日不是没有尝试过奇袭晋军大营,但薛敬早有防备,别说找到她,恐怕进入大营都是个问题。”   “臣有一法可解。”黎桑直起身,唇边露出笑容,“殿下之前奇袭大营是为了攻破晋军,自然选择的是收兵回营后再寻时机奇袭,对方有所防备也是料想之中。但这一次只为一人而去,可以选择两军交战时派人潜入晋军大营即可。”   北宫政细想后摇头道:“即便是两军交战时,派一小队人从旁突围入晋军大营,势必会被对方斥候所发现,薛铖必然回防。”   黎桑道:“无需一队,臣一人即可。”   北宫政挑眉,不置可否。   “殿下只需按计划出兵,臣此番哪怕拼上性命,也必为殿下除此宿敌。”黎桑俯首行大礼,字句铿锵。   北宫政轻轻摩挲着剑柄,许久后道:“此事便交由你一人,若不成,军法处置。”言罢大步流星走出屋子,高声道:“传令点兵!三刻后随本王出城迎战!”   待到脚步声渐渐远去,黎桑慢慢站起身转头遥望向城门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破军星黯,留给他的选择不多了。若薛铖不死、渭水城失守,那么他费尽心思谋划了十几年的事就真的付之东流。   黎桑握紧袖底的瓷瓶,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离开。   毕生心血,在此一搏。   ***   这一日,北宫政率军倾巢而出,欲决一死战。薛铖深知时机已至,率领营中士兵全力应战,誓破渭水城。   溯辞看着大军远去的背影,双手合十,闭眼向上苍祝祷,祈求此役过后薛铖命中死劫烟消云散,从此顺遂。   而在大军交战之时,一个不起眼的身影远远绕路摸向晋军大营。   与此同时,越州城内正在翻检青岩遗物的那迦拾起一块破碎的布帛置于鼻尖细嗅,突然面色大变,霍然起身快步冲出屋子,高声喊道:“阿一!备马,快随我走!” 第132章 决战(2)   渭水城下硝烟弥漫, 血火交织,战况激烈。双方似都欲以这一战彻底打破如今的局面,上至将军副将,下至小兵小卒,皆拼尽全力,纵有一些心志动摇之人,也为气氛所感染,奋勇厮杀。   相较之下,晋军大营一片寂静, 守军所剩无几,溯辞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营帐,慢慢走回住处。   事至如今, 纵她有心想做些什么,但战局已非她可以操控的,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溯辞挑开门帘走入帐中, 帐内空气里那股陌生的气味令她瞬间警觉,停留在门帘之处,手指慢慢握紧袖中短剑。   气味很淡,似乎被人刻意遮盖过,但即便如此她依然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目光在帐内巡梭一圈, 最终停留在角落里的屏风上,她沉声冷喝:“什么人?出来!”   “你果然足够警觉。”屏风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走出一个身披黑色大氅头戴兜帽的人, 正是黎桑。他双手交叠于身前,立于屏风前看向溯辞,嘴角含笑,面容却透着一丝苍白。   “黎桑?”溯辞一惊,“你来做什么?”随之面色陡变,脑海中掠过无数假设。   两军交战,身为北宫政心腹的他出现在晋军大营,莫非率人奇袭?或是想故技重施,烧毁粮草?   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若是奇袭,前线斥候和留守的士兵不可能发现不了,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况且此时奇袭后方无非为了形成夹击之势,奇袭人数若少,难成困局,若多,势必影响前线战局,如此重要的一战,北宫政不可能抽调大批人手奇袭后方。而如今晋军势盛,补给充足,烧毁粮草物资并不能造成实际的损伤,多此一举。   那他是来做什么的?   黎桑静静看着溯辞,但笑不语。   “你……”溯辞还欲质问,心口处蓦然出来的麻痹般的痛觉令她骤然收声,颤颤抬手摁上胸口,神色骤变。   黎桑在这时迈开腿走向溯辞,笑道:“药效发挥的比我想象要快。”   溯辞只觉得浑身渐渐失去知觉,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想要退出帐篷却无力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就要一头在向地面。   黎桑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溯辞,捉住溯辞试图推拒的手,带着她走向床榻,轻声道:“别乱动,这药你抗拒不了的。”   溯辞微微张着嘴,勉力维持着呼吸,反复思考自己到底中了什么东西。   她如今体内有同心蛊母蛊,不惧任何□□,迷香就更不可能了。莫非……是什么能克制住同心蛊的药?而帐子里的气味并不是为了刻意掩盖血腥味,反而是欲以血腥味吸引她的注意力!   黎桑将溯辞放倒在榻上,看着她眼里惊疑未定的神色,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十分好心地回应她:“对,我的确在你的营帐里点了些东西,一些于常人无碍,却能克制住你体内同心蛊的药。”   离得近了,溯辞闻见他身上隐隐的血腥味,又想起他方才有些颤抖的手,慢慢将目光转向营帐门口,试图想要发出声音。   “说起来你那四个暗卫确实不好对付。”黎桑捏了捏有些发颤的手腕,道:“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我比较命大。”   溯辞的心在这一瞬沉入谷底。   他伸手滑过溯辞光洁的面颊,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我原本是可以留你一命的,可惜,事已至此,纵使我有这份心,也保不住你了,怪就怪你非要和薛铖同生共死。”言罢,不在看溯辞,起身走到帐中心,从怀中取出一包乌黑的粉末,在地面细细描绘阵图。   “放心,我会让你死得更有价值一点。”   溯辞剧烈喘息着,意识异常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心口的钝痛一波接着一波,冷汗涔涔,不一会儿便湿透重衣。   黎桑想要杀她来达到杀害薛铖的目的!   她的内心升起巨大的恐慌与不安,眼珠乱转,却又不得不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用那迦教她操纵同心蛊的法子来唤醒母蛊。然而,莫说丹田内力无法调动,她甚至还能感受到母蛊的恐惧与躁动。   而在溯辞竭力试图控制母蛊时,黎桑已经完成了阵图,重新将目光投向溯辞。   “不用再挣扎了。”他伸手拭去她额上的汗珠,附身抱起她入阵图,“很快就结束了。”   他将溯辞放在阵图上,从怀中取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她腕间一划。   鲜血顺着雪白的手腕落入地面,却诡异地没有渗入地面,反而被绘制成阵图的黑色粉末尽数吸收。黎桑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匣子,将匕首上的血滴入匣中,随后把匕首弃置一旁。   “你是不是在奇怪明明没有蛊师,为何我能驱动这个阵法?”或许是等待阵法成型时间太长,黎桑低头看着溯辞,意外地变得话多起来,“这个阵法其实不需要蛊师也能发挥出作用,云浮宫那帮没胆子的老糊涂之所以封存琉璃宝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蹲下身看向溯辞的双眼,一字一顿道:“长生术,的确存在。”   “以血祭神,以命续命。”   他从匣中取出一只金黄色的石块在溯辞眼前晃了晃,道:“当年从云浮宫中带出来的不止有阵图,还有这个东西。”   那石块状如琥珀,内里封着一只通体漆黑、极为细小的衔尾蛇。石块在鲜血的浸染下竟开始慢慢融化,不一会儿,那只衔尾蛇便安静地躺在黎桑的掌心。   “传说中魔鬼的使者,为死亡之神带去万物灵魂的亡蛇。”黎桑在溯辞腕间蘸取了一些活血涂抹在蛇的身上,那只不知被封印了多少年的蛇竟在鲜血的滋润下开始慢慢蠕动,黎桑面上笑意更深,曼声道:“云浮圣女,你这条命我会好好使用的。”   或许是血液流失减缓了药效,溯辞咬着牙缓缓抬起手试图去抓黎桑手中的亡蛇,却被轻巧躲过。   黎桑直起身,目光慢慢变得冰冷,“结束了。”   话音方歇,黎桑蓦然翻转手腕,将亡蛇丢入阵中!   溯辞拼劲最后的一点力气,试图翻身逃离。   与此同时,远在前线拼杀的薛铖感受到体内子蛊的不安,目光陡沉,在击杀一个北魏士兵后蓦然回头看向营地方向。然而,激烈的战况令他无暇分神,后续的北魏将士前仆后继、如潮水般涌来。   薛铖不得不将目光重新放回沙场,抬眸看了看不远处的北宫政,握紧了手中剑柄。   必须尽快结束这一战!   他挥剑横削,踏着仰倒的北魏士兵尸体奔向北宫政!   ***   就在亡蛇即将跌入阵中的那一瞬,营帐门帘蓦然被掀开,同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阿一!”   伴随着话音,一个小巧的身影闪电般冲入帐中,肉嘟嘟的小手嗖地一下捉住那只亡蛇,看也不看一把塞进嘴里,咕嘟一声吞入腹中。   将将侧过身的溯辞被这一连串动作惊得目瞪口呆,而黎桑更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况惊得愣在原地,待好不容易回神,傀儡男童一招已至眼前。   黎桑本就身受重伤,一击避让不及,被短匕刺中肩头。   傀儡男童嘻嘻一笑,拔出匕首双腿一蹬,顿时将黎桑踹飞出去。   这时气喘吁吁的那迦跑进帐内,扶起溯辞,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水喂溯辞喝下,又对随他赶来的营地守军道:“快去拿药给她止血!”   那几个士兵被眼前景象吓得不轻,一人立刻掉头去请随军大夫,其余人鱼贯入屋制住瘫倒在地的黎桑。   黎桑被这一刺一踹伤得不轻,呕出一大口血,有些发愣地看着溯辞和那迦,眼见着大夫匆匆赶来给溯辞包扎,地面的阵图被踩得看不出本来图案,黎桑蓦然大笑:“不公、上苍不公!”   溯辞尚不能言,倒是那迦一声冷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占星师一遇败绩便怨老天,明明是计划准备不足给人留下了线索可寻,却用一句不公来推脱。”他看向黎桑,眼里尽是嘲讽,“不过真多亏你们让我在青岩的遗物中发现了试药的布片,否则我这一身伤病就真此生无望了。”   傀儡男童感觉到主人的怒意,冲黎桑龇牙咧嘴地挥了挥匕首。   黎桑毫不理会那迦的讥讽,慢慢仰头看向帐顶,喃喃:“破军星黯,溯辞,你赢了。”言罢长长吐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咬破牙槽中事先藏好的□□,顷刻间间毒发身亡。   “阿一,去看看。”那迦丝毫不敢大意,吩咐傀儡男童上前查看。   阿一得令,三两步蹦上前将黎桑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末了还十分不放心地又冲他心口狠扎了一刀,这才扭头对那迦道:“师父,死透了。”   虽惊于这小娃娃的狠辣,帐中士兵听得这句话,立刻麻利地将尸首搬了出去,又差人去给溯辞收拾新的营帐。   这会儿功夫,那迦的药发挥了效用,溯辞只觉体内的蛊重归安定,那股麻痹压抑的感觉慢慢褪去。腕上的伤口虽深,好在未伤及筋骨,经大夫处理包扎后已经止血。除了浑身依然使不上什么力气、头有些发晕外,已无大碍。   营中士兵很快收拾出新帐篷,麻利地将溯辞送了过去,大夫开好方子就匆匆吩咐人熬药,剩下那迦和阿一守在溯辞身边。   这时溯辞终于恢复了些精神,颇为好奇地看着阿一,问:“他就这么把亡蛇吞了,不会有事么?”   阿一拍了拍肚皮,得意洋洋地说:“阿一没事!”   那迦解释道:“蛊虫大多都需要汲取人的精气,亡蛇乃其中翘楚,阿一是个傀儡,亡蛇在他体内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即便是别的蛊,我也有法子把他捞回来,比救你简单多了。”   溯辞这才放心下来,颇为后怕地抚了抚心口,道:“北宫政行此招的确超出了我的预料,多亏了你,否则……”她叹了口气,到底没有把最坏的结果说出口。   那迦安慰她:“兴许老天眷顾,你命不该绝。”   溯辞默默瞥了他一眼,腹诽:不知谁刚才说我们这些占星师动不动就怪老天的。   ***   黎桑事败,北宫政苦苦支撑至日落时分,终究不敌薛铖,被一步步逼退回渭水城。这回薛铖一鼓作气下令攻城,本就节节退败的北魏大军士气低迷、军心涣散,守城不足半个时辰便被晋军攻破城门。   北宫政立于夕阳余晖下,看着疯狂涌入渭水城的晋国大军,突然意识到黎桑或已事败。   “废物、废物!”他低声咒骂,再度携剑率军迎上晋军。   他不能退、也无法退。一旦撤军,面临的必是薛铖的穷追猛打,纵渡过渭水河返回北魏,也难保薛铖不会乘胜追击,且如今朝中迟迟未下令增援,那帮懦夫恐怕还在想撤军和谈之事。一旦他退回北魏,薛铖极有可能直接攻破北魏南方防线。届时就算他顺利回京,那些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的皇子们只怕要借此大做文章甚至置他于死地。   北宫政怒吼着扑向晋军,内心满是嘲讽。   援军不至、粮草已断,这些人就是想把他逼死在渭水城!   一剑破开一个士兵的头颅,热血溅上脸颊,北宫政眼都不眨地拼命砍杀,不知疲倦。   纵战死,他也绝不沦落至战败归国、任人宰割的地步!   然而,北宫政再如何骁勇,也难挽颓势。北魏士兵有动摇者已经开始溃逃,愿随北宫政厮杀到底的也渐渐不敌晋军穷追猛打,城中的防线一退再退,最后已至城北城墙下。   一剑又一剑劈落,北宫政拼着胸口最后一点热气奋力厮杀,直到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剑已卷刃,虎口震裂,手臂发麻。脚下尸山血海,断剑残兵。他血染满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提剑指向面前虎视眈眈的晋军,目光依然冷锐凶悍。   薛铖立在后方远远看着负隅顽抗的北宫政,突然感受到一丝悲凉。他闭了闭眼,缓缓下令:“放箭。”   乱箭齐发,将北宫政与残存的几个北魏将士牢牢钉死在城门下。   北宫政致死保持着挥剑的姿势,死死瞪着眼看向薛铖,死不瞑目。   这样的场景,何其相似!   历经两世,仿佛昨日重现。只不过如今他和北宫政的位置悄然互换。   同样的政局动荡、内有敌手虎视眈眈,同样的援兵不至、粮草不足,同样的围困渭水城,同样的背水一战。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北魏战神和他一样,没有真正死在沙场的较量上,而是死在自己的血亲与朝堂的权力倾轧之下。   而伴随这些带来的,同样是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   魏晋的这一战并没有止于渭水城大捷、北宫政身亡,薛铖趁着北魏尚来不及做出反应,率军夜渡渭水河,以两万大军三日内破北魏边境重镇,连拔三城,很快占领了钦州,并向景州进发。   这时收到战报的北魏朝廷终于慌了,立刻派遣使者求和。薛铖占领景州主城后终于停下了步伐,一面等待增援,一面等待朝廷和谈使者的到来。   他深知北魏地界的条件,除了靠南的几州与王都还算繁华,再往北去多是不毛之地,一到冬日冰封千里,光赈灾都要花费大力气,一举拿下的确是不智之举。况北魏并非弹丸之地,若逼得太狠,保不齐触底反弹,得不偿失。   如今他要做的仅仅就是维持大军压境的局面,逼迫北魏割地乞和。   许是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北魏朝廷一蹶不振,和谈使者抵达边境后,区区三日,北魏便同意割让南方三州、重修魏晋之盟。   溯辞这段时间被留在渭水城养伤,和谈结果传来的那日,她正好为那迦重启琉璃宝镜阵法,治好了他多年旧疾。那迦心愿已了,谢过溯辞后便携阿一返回南境继续潜心研习蛊术。   溯辞看着一日日恢复元气的渭水城,满心欢喜,收到薛铖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后更是每天一有空就跑去城北翘首期盼。   七日后,薛铖率军返回渭水城。   黑红的晋军旗帜飘扬,三军面上皆洋溢着笑容。薛铖策马在前,远远便看到了立在城外亭子前张望的溯辞,面上慢慢浮起笑容。他扭头低声吩咐了魏狄一句,便策马奔至溯辞身前,笑着向她伸出手。   溯辞仰脸看他,慢慢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薛铖长臂一捞,将她带上马背,紧紧圈在身前。   “我回来了。”埋首在她颈间,薛铖轻吻她的脖颈,低语呢喃,“咱们回家吧。”   ***   永平元年十一月,薛铖班师回朝,皇帝城门亲迎,满京百姓弹冠相庆。   月末,薛铖正式册立为皇太子,溯辞以季家养女的身份册太子妃,大婚当日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永平二年三月,永平皇帝薛敬已年迈眼花为由禅位太子,带着太后离京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薛铖登基称帝,为建元皇帝,立太子妃为皇后。   帝后伉俪情深,专宠椒房,一时传为佳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部分至此完结啦~ 感谢一路陪伴的小天使们,比心! 第133章 番外   【大婚】   大婚当日。   夜色渐浓, 喧闹的宾客散尽,新房中只剩下薛铖与溯辞两人。   龙凤喜烛的光芒给新房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溯辞坐在妆镜前,面上因薄醉泛着浅浅的红晕,一双眼水波流转,带着几分娇媚。薛铖立在她身后,帮她拆下繁复的发髻和首饰,眉目含笑,眼底尽是温柔。   太子妃的喜服和首饰十分讲究, 溯辞披着这一身行头一整天,只觉得肩酸脖子僵,连走路都不自在。好不容易卸去这一脑袋珠翠, 不由得感慨:“中原的规矩真是多。”   长发垂落,薛铖绕过一缕在指尖把玩, 低声笑道:“这就撑不住了?往后类似的麻烦事恐怕只多不少。”   溯辞闻言小脸一皱,转过身用手指勾上他的腰带, 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问:“能不能简单点?”   薛铖低头轻吻她,低声道:“规矩不能改,不过到时候可以让工匠把你的首饰做轻巧些。”   溯辞认命似的点点头,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眼前一亮,笑问:“殿下,我记得当年你似乎答应我要用西境的礼节求娶我, 如今大婚,殿下打算何时践诺?”   “你啊……”薛铖似乎早有准备,屈指轻弹她的额头,道:“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披上雪白的大氅,薛铖提着灯牵着溯辞穿过宫门和长长的甬道,走过缀着白雪的红墙琉璃瓦,向宫苑深处走去。   夜风吹在面上,带着隆冬雪夜料峭的寒意,纵使审批大氅也免不了一阵瑟缩。溯辞攥紧大氅边缘,一张口便是一团白雾,“这是要去哪呀?”   “快到了。”薛铖领着她踩过石子路穿过垂花门,一处偌大的梅园映入眼帘。   似乎提前布置过,梅园中四处点着灯,与朦胧的月色共同映衬着满园红梅白雪,美不胜收。一条蜿蜒的青石路连接着园中心的亭台,路边石灯幽幽,树影斑驳投映其上,别具一番风情。   溯辞从未见过这般风景,眸光闪动,低声惊呼:“好美。”   “来。”薛铖拉着她的手走向园心亭台,亭中桌上放着一只瓷瓶,插着数枝怒放的红梅。椅子上铺着厚厚的狐皮毯子,上头卧着一只精巧的怀炉,将这方寸之地烘得暖意融融。   薛铖引她坐下,拢了拢她身上的大氅,声音含笑:“当年嘱咐实不敢忘,今夜梅园一舞,愿博卿一笑。”   溯辞眉眼弯弯,一脸期待静候下文。   薛铖被她这副表情逗笑,伸手捏了捏她有些发红的鼻尖,这才走出亭子。   云开月出,月华倾洒在一身喜服的薛铖身上,他静立亭前空地上,身后是连片的白雪红梅,月光与烛光模糊了他的轮廓,这一刻宛如园中踏月而来的仙人。   薛铖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摆出一个起手式。   这一舞,竟是剑舞。   以折扇代剑,广袖翻飞,每一步、一转腕、一旋身、一起落都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无剑却胜似长剑在握,搅动满园清风。   溯辞不自觉地起身走至亭台边缘,看着薛铖月下剑舞,不无惊艳。许久,她抿唇一笑,从袖中取出短笛,和着薛铖的身子步伐,缓缓吹奏起来。   清冽的笛声回荡雪夜,令薛铖不其然想起了最初那惊鸿一瞥,那个不远千里赶来为他吹奏一曲的少女。如今天下平定,而他仍有她在侧,可执手并肩赏这一园红梅、满京盛景、万里江山。   上苍垂眷,何其之幸。   剑招带动清风,吹动亭台边缘探出的梅枝,碎雪拂落,洋洋洒洒顺风飘散,顺着薛铖的一招一式化作月下飞雪,流动身周。伴随着曲子的高点,薛铖抖开折扇,轻身而起,自一簇簇梅花中一掠而反,激荡的气流搅散花瓣,带着飞花细雪从天而降。在悠扬的尾音停下时,展开的折扇恰停在溯辞眼前,水墨画上正躺着一朵盛放的红梅。   溯辞含笑拈起红梅,抬眸正要说什么,却被薛铖揽过腰身,俯首以吻封缄。   唇瓣带着薄薄的凉意,却很快被驱散,灵巧的舌尖撬开贝齿,娴熟地纠缠深入。薛铖紧紧将她压向自己,托着她的后脑慢慢掠夺她的滋味。溯辞攀上他的肩,微微踮起脚尖回应他的吻。   唇齿交缠,一呼一吸近在咫尺,就连心跳声似乎都被这寂静的雪夜放大,贪恋、缱绻,令人沉醉,令人不愿放开。   等到亭子里的热度悄然攀升,薛铖这才松开了溯辞,薄唇轻轻蹭过她的唇瓣,低声唤她:“溯辞。”   “我在。”溯辞在他唇上轻轻一啄,应道。   “夜深了,咱们回宫吧。”   溯辞冲他眨眨眼,问:“这就走呀?不再赏赏月、看看雪、看看梅花?”   看见她眼里狡黠的神色,薛铖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横抱而起,大步流星朝梅园外走去。   “哎呀,好歹温壶酒小酌一杯呀。”溯辞笑着捶了捶他的肩头,佯怒:“一个剑舞就把我打发了啊。”   “合卺酒没喝够?”薛铖掂了掂怀里的人,挑眉道:“没事,咱们回屋慢慢喝。”   溯辞埋首在他颈间,往他颈间吹一口热气,低声道:“就怕回屋后殿下不肯慢慢喝了。”   扑上颈间的气息令薛铖心头一颤,不由得紧了紧手臂,咬牙切齿说:“回去再收拾你。”惹得溯辞一阵闷笑。   交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甬道尽头,红墙白雪,月色正佳。   ***   【凤羽】   时入五月,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饶是贪玩如溯辞,也不愿在正午的大太阳下走动,用过午膳便在永安宫中歇息。   殿内焚着味道浅淡的香料,溯辞趴在美人榻上,手里的罗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榻上摊着一本前些日子才从徐冉那搜刮来的话本,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连薛铖走近身侧都未曾发觉。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薛铖立在她身后盯了片刻,突然伸手抽走她的话本,笑问。   溯辞一个激灵,立刻蹦起来去夺话本,问:“你怎么来了?前朝的事忙完了?”   “差不多了,来看看你。”薛铖把话本还给她,看着她宝贝似的将话本收好,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问:“宫里待闷了?”   二人私下里习惯略去那些繁文缛节,交谈相处宛如寻常夫妻。   “还成,正午太晒了不爱出去溜达。”溯辞取出帕子拭去他额上薄汗,问:“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   “倒是有一件,昌都部落派遣使团来京,下个月便可抵达京城。”薛铖轻抚她的指节,笑道:“使团名单里有昌都部落圣女的名字,你猜叫什么?”   溯辞眼前一亮,惊道:“莫不是棠棠?!”   薛铖点头,“还有,名单里虽未提及,但我猜苏嬷嬷也会随使团来京,想必过几日便可收到书信。”   溯辞勾住薛铖的脖子,眼里亮晶晶的,“若是嬷嬷来了,你可要准我出宫带嬷嬷好好逛一逛京城。”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去。”薛铖在她颊边一吻,温声应下。   溯辞喜上眉梢,脑袋里已经开始盘算要带嬷嬷逛什么地方、尝哪家的招牌,恨不得立刻列一张清单,将她这些年在京城见过的尝过的通通列出来才好。   薛铖静静环着她,目光落向她的肩头,这才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嗯?”溯辞疑惑。   “早先一直说要给你刺个花样盖住肩头的疤。”薛铖伸手抚上她的肩,道:“现在好不容易得了空,我把人请进宫了,就在偏殿候着。”   溯辞闻言又惊又喜,立刻道:“我等这个可等了好久,快请人来呀!”   “不急。”薛铖摁住差点跳起来的溯辞,“我先给你把花样绘出来,再请人不迟。”   溯辞狐疑看向他,问:“陛下,你什么时候会画画了?”   “这有何难。”薛铖轻咳一声,不等溯辞再追问就差她去取笔墨,望着她一溜烟跑出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为这一天,他可是下了不少功夫。请教了不少人,抽着空苦练了数月,多亏了幼时被摁着学书画的那些功底,终于能绘出合他心意的凤凰来。虽算不上什么佳作,但有手艺上佳的匠人润色,应当不会差。   这会儿功夫,溯辞取来需要的笔墨颜料,又一脸好奇地盯着薛铖,“准备画什么?”   “凤凰。”这一回,薛铖没有任何迟疑。   衣衫褪下,青丝挽起,露出雪白的后背。冰为肌肤玉作骨,除去肩头那一道狰狞的伤痕,宛如无瑕白璧。   薛铖望着那道疤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提笔落于她的肩头,柔软的画笔在肌肤上游走,那不知练习了多少遍的图案一点点在他手下成型。溯辞一动不动坐在榻上,感受着冰凉的画笔在皮肤上留下的触感,偶尔有阵阵酥痒,忍不住嘟囔一两句。这时薛铖便会停下笔,轻吹墨痕,待溯辞心满意足地道一声好,才又复提笔。   如此断断续续描绘了一刻钟,一只斑斓的凤凰静静伏在溯辞肩后,那道狰狞的伤疤隐没在华丽的凤羽间,再难看出痕迹。   待这凤凰刺完,日头渐渐西去,溯辞眼泪汪汪地趴在榻上瞪薛铖:“为什么不画小点!”   薛铖失笑:“谁当初兴致勃勃想刺的?”   溯辞欲哭无泪,伸脚就要踹他,“下回我拿针扎你俩时辰试试!”   薛铖躲开这一脚,上前掀开披在她身上的衣裳,低眸看着那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刺青,由衷赞道:“很美。”   溯辞:“那是人润色得好!得亏我劝她好好改,否则哪能看呢。”   这绝对是迁怒。   薛铖哭笑不得地在她腰上一戳,道:“全天下敢嫌弃朕御笔的也就只有你了。”   溯辞向他一吐舌尖,得意洋洋。   唯一令溯辞惋惜的便是这刺绣藏于衣衫下,彻底断绝了她星点想要炫耀的心思。倒是薛铖十分受用,芙蓉帐内衾枕之间青丝铺泻,美人娇态,雪白的肌肤与那栩栩如生的凤凰相互映衬,美得令他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