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大清女医 作者:二月花 ☆、系统来自远方   据说,小孩儿的眼睛最利。   老人们讲,不满三岁的小孩子,投胎的魂魄还没有稳定,所以眼睛还能看到阴阳两界。你看见一个小孩子,对着无人的地方咯咯笑。那不是他们在发傻,很可能,是人家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当然,等到三岁以后,魂魄稳定了,这个能力也就逐渐消除了。因为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很零乱。所以长大后,人们也大多不会记得还曾经有那么“刺激”的一段时光。   又所以,年轻的父母们,会在自家宝宝无故笑闹的时候,觉得手足无措——尿布好好的,也不是饿了,这是怎么了?   …………   杨家小两口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   这是大清圣祖二十一年。玄烨皇帝在去年得到了一场大胜。   在经过了开战,败退,分化,进攻,胜利的八年军事必修课程后,三蕃已平。年轻的政权,及其不足而立的年轻的领导人,正意气风发。   战争是对于整个国家的考验。作为自古以来的粮米之乡,江南人的负担更重一些。因此,当终于胜利的时候,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举国欢庆。   杨家小两口是太仓府的一对农户。去年收成不错,今年听说赋税不会增加,就抱了只有三岁的独生女儿,来赶集了。   这可是镇子上的大集。不仅附近的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就连住在城里的一些手艺人,也会挑了担子。来卖些除臭虫药,陀螺,木屐,头花,挖痒痒勺之类,乡下很少见到的精巧东西。   不过乡下人么,过日子,讲究的是个实在。精巧之类的,那是官老爷和富户们才用的。大家也就是看个稀罕,很少有人舍得掏铜板来买。   杨家夫妇年纪不大,也挤在人堆里看了会儿热闹。正准备走,突然怀里的女儿震天价大哭起来。胖乎乎的小肉手,伸出去好像想抓什么。身子扭得拨浪鼓一般。闹着想往人家的摊子上扑。   四面的摊主和客人,都惊讶的望了过来。   杨家夫妇顿时十分尴尬。   媳妇涨红了脸想抱着女儿赶紧走。她丈夫却心疼女儿,把小娃接过来抱在怀里往摊子前面凑,准备判断一下这是看上哪一件儿了,如果不太贵……就买了!   三岁不到的小丫头,迫不及待的从自家爹爹的怀里往前趴。下一瞬间,她抓住了一根绣花针。鲜红的血珠顿时就冒了出来。   …………   距离那场赶集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杨家媳妇偶尔还在抱怨自家丈夫,太宠着女儿。三岁不到的小人儿,哪里知道个好歹?估计是看着反光亮晶晶的,就想抓,也不知道,针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杨家小哥笑呵呵的听着媳妇数落,也不还嘴。他可比他媳妇心大,并不觉得被针扎了一下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倒是有一点令人奇怪。自家的女儿,最近似乎安静了不少,白天也不哭闹了晚上也不尿床了。   下次再进镇,得到姐姐姐夫家问一问,这是不是正常的事儿。怎么好像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变好了呢!   …………   杨家小姑娘杨顺妞在外面的树下剥莲蓬。她嘴角瘪着,眼泪里泪花一闪一闪的,好像想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杨顺妞觉得她自己一点都不好!   那天赶集回来,她身体里就多出了一个怪东西。自称是什么“教学系统”的,还能在她脑子里面说话。   这不就是鬼么!顺妞忆起从前听过的那些用小孩炼药的鬼故事,就爬起身想去找爹妈去,生怕去晚了就被这鬼吃了心肝。   结果这只“鬼”,也不知道怎么看透了她,威胁说如果她敢和别人说一个字,就弄死他们家的三只小鸡。   三只小鸡是顺妞的宝贝。她每天给他们捉虫子,帮他们赶猫和黄鼠狼。怎么可以被“鬼”给弄死。   杨顺妞现在好希望当时她没有被那个坐在绣花针包上的胖娃娃,吸引的扑过去看。也就不会被扎了手,惹上了这只“鬼”。   那只“鬼”见她听话,很满意。就说了很多话。   他说是来自六百年后的智能教学系统。本来是安装在宇宙飞船上的,飞船卷进了时空风暴被搅成碎片,他这个系统竟然带着一部分能量被送回了“野蛮人时代”。   他这个医疗教学系统是最先进的缩微型,才不是什么绣花针呢!就是只有在被三岁以下的孩子接触到才能激活。杨顺妞正好满足条件。   最后,这个系统有点黯然的说,自己的能量只够坚持地球上的十年了。他会尽力的教,不过能学成什么样子就看她自己的了。   …………   这一番话,说的杨顺妞听得半懂不懂的。似乎这只鬼想教自己什么东西,然后只有十年他就魂飞魄散了——什么?顺妞今年才只有三岁,这个家伙还得跟着自己十年?!   不过听起来,好像不会被立刻挖了心肝吃掉了。于是杨顺妞就委委屈屈的跟着那东西学习起来。那东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泽泻。   第一年先是识字。   第二年跟着图片上的小人儿,记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肉叫什么名字。杨顺妞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怕泽泻“鬼”了,说话也利落了不少,俩人时常在顺妞的脑子里争执。   “这个我认识!”   “你说说看?”   “后座!上面的肉是五花肉”   “……这是臀大肌。记住了臀大肌臀大肌臀大肌,你再叫出‘后座’来我放电电你。”   …………   和谐友爱的教学生活持续了两年。杨顺妞始终也没搞清楚学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知道了后腿肉叫什么,买肉的时候也不能给便宜几个铜板不是。   杨顺妞更喜欢领着村子里的小娃上山下水到处跑。队伍里的人还有比她年纪大的呢,可是当头儿的,可是咱顺妞!咱说“去摸鱼”大家就一起去摸鱼,连个敢去挖竹笋的都没有。多神气呀!   五岁的顺妞,在这天晚上竖立了她的人生理想——是偷听她家爹娘谈话的时候听到的。   她爹说:“今年看着雨水多,说不定是个好收成呢。你又怀上了,咱家是越过越好了。”   她娘说:“还是你能干,咱家才有这样的好光景——哎呀也不知道顺妞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顺妞的伟大理想竖立起来了:嫁个能干的,最好是个像爹爹那样的!   她头脑里的“鬼”听见了这个想法,哼的冷笑了一声。顺妞没理他。这么多年都没做过坏事的鬼,就连小孩子也不怕他!   …………   这一年的雨水果然很多。   八月份,雨水成了灾。田里的苗儿已经不用去想了。就连房子,也多有冲塌的。   杨家小哥搀了怀孕后已经显怀的媳妇,背了女儿,匆匆收拾了细软,跟着乡亲们一起北上逃难。   水漫过了堤。追上了人流。哭喊声弥漫着。杨顺妞与自家爹娘失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鞠躬:) ☆、顺妞遇到了人   顺妞的小身板,被混浊的水色一冲,就看不见了。水里还浮着谁家的瓢盆,更有牛马嘶喊鸡鸭叫。   然而洪流滚滚,风雨磅礴,人,太渺小了。   半个县被冲走。几块巨大的石头在水中摇晃。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跟着一起走。   昔日平野阔,今日尽汪洋。   又一波大浪。先前勉强爬到房屋上的人,被冲了下去。有壮年小伙子自己觉得水性好,憋了一口气跳下去打捞自家东西,被浪花吹走了。   顺妞掉进水里的时候还睁着眼睛。   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咕嘟咕嘟的声响。整个人的精神,也恍惚了。头脑中泽泻在大喊。她也就伸手伸脚的用力扑腾着挣扎起来。然后,好像碰到了某种阻碍。顺妞用尽全身的力量死死缠住那个东西。   得救了。   这是一颗大树。   …………   不,不算太大。   在这样的天灾面前。一个人,一棵树,又能显得多大。大雨倾盆,雷鸣电闪,水声,把人声都衬得好似夏日的虫蝇叫。夏日——那时的顺妞还睡在爹给打造的小木床上,偷听家人的谈话,然后,盼着来年添个弟弟……   家没了。   一切都被洪水冲走,人,畜,财务,藏着顺妞宝贝的大树洞,顺妞领导小伙伴们挖竹笋的小竹林。都没有了。   顺妞脸上一道泥,一道水。目光却亮的利害。老天爷,你有什么了不起?顺妞看过他们盖房子!顺妞能自己建一个家的!   一天后,雨停了。   又一夜,水退了。   顺妞只觉得头好像快炸裂了。而身体,似乎已经散成了碎片,稍微一动,就是一阵阵酸疼。更不用说,这么久没进食,只嚼了几片树叶,似乎肚子里都着了火。   那么,爹妈还好?   顺妞终于忍不住,眼里流出了泪水来。她想爹娘了。很想很想。   哭了一会儿,终是止住。对面有几个人,从大屋子的房顶跳下来。顺妞认得他们,那是村里的李财主一家。平日里都看着让人有些敬畏的。没想到,那个走在最后的少年,在经过他面前的时候,默默地在她小手里放了一把米。   那人面容里,有一种顺妞看不懂的茫然和痛苦。然后,他跟在家人身后,走远了。顺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她终于忍不住饥饿,连吞带药的把那米吞了下去。米粒小而硬,咬不动。吃了并不管饱,甚至更饿了。可是顺妞把小手的指头缝都舔得干净,然后咬紧了后槽牙,泪花在眼眶儿里晃了几晃——只剩下自己了,可不能再哭了!   耳边传来了远处的声响:有人来了!   …………   江淮八月大雨。水深之处漫屋,兼有大风刮起树木。几十万百姓背井离乡。   消息传到皇城。皇帝玄烨摔了折子。一旁听政的十四岁的太子爷胤礽,接过小太监捧着的盘子里的酸梅汤亲手奉上。慢条斯理的劝说道:“汗阿玛暂且息怒。下面的人不会办事儿,指点他们就是了。您何苦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胤礽见玄烨面上怒气不减,眉心紧缩。他低头看见那酸梅汤,又笑道:“儿臣前日里听来个笑话,汗阿玛可愿一听——说有一位员外郎当年选职时多得妻家助力,这人才学也有限,平日里就很惧内。某日他与小妾亲近的时间久了,被正房里指桑骂槐的声音吓了出来。就跑到外面去躲清静。正遇到那位有名的吴医生,抓了人就问:‘你可有治嫉妒的方子?’”   “那吴医生沉吟一会儿,道:‘有。’低头写酸梅半两,冰糖半两,着水煮一个时辰。连喝三十天。”   “那员外郎看了大笑。道:‘可不是,天下怎么会治嫉妒的。若有也定是这等清火的头等秘方了。’”   胤礽捧着雨过天晴攒心梅花样式的盖碗,目光中真诚有殷切:“汗阿玛您笑了?儿臣这酸梅汤若有知觉,只怕也荣幸的很呢!”   玄烨脸上神色微霁,又板了脸。指着地上的折子骂道:“这群昏官。居然有人说这江淮大水,乃是因为今年地支为寅,岁星经过祈木,论术数,当有一场大水灾,如果人力阻止恐怕不详——混帐!论术数他生下来就有该死的那一天,那他还活着做什么!”玄烨说到这里,依然怒不可遏。“太仓县令江长河,这家伙居然还是丙戊科的进士!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胤礽垂着头,眼睛眯了眯。江长河么?不熟悉。可以让下面人去查一查,说不定他有什么兄弟同年老丈人,是胤褆的门人呢!   …………   顺妞惊喜地抬头看。   来人竟是个熟人。是顺妞的同村大叔。两家虽然来往也不多。可是,方才他与顺妞爹娘是在一个方向的,说不定……   顺妞迫不及待的张口喊:“卜大叔!我是顺妞呀。你见到我爹娘了没?”她的嗓音听着不像平日清脆,好像摩擦了的砂纸一般。   顺妞的脸儿还脏着。可是眼睛瞬时间亮晶晶的。她在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案,然后,自己就可以找到爹娘,重新去做爹娘小宝贝。家里很快会像原来一样……她想着想着,竟笑了起来。   卜翼听见有人声,先是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同村的女娃,脸上才换上了几分不耐烦,突然发觉顺妞的泥巴脸也遮不住的清秀,猛然间起了个坏念头。   他心里想:老子才在水里失了家当,还以为得去讨饭了。没想到上天送了个饭碗来给我!   忍不住上下又打量了顺妞几眼。果然。眉毛清秀,眼睛亮。这土丫头,还是个美人坯子呀。于是换上了一脸十分亲近的笑容:“是顺妞呀!我可不就见过你爹娘了么。他们还托付了我,让我来找你呢!”   顺妞大喜:“卜叔你真是个好人!咱这就走?”   卜翼想到从前听人闲谈过的行情,也喜的眯了眼:“这就走!我跟你说呀,你家人就在镇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杨顺妞快快跑   镇子的地势是附近最高的。因此大水过后,这里的灾情倒还稍好。人虽跑了大半,留下的,却似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安逸生活。   街面上的酒肆挑起了旗子。穿着大长袍长着一双估价眼睛的当铺朝奉,指挥着小伙计开门营业。这可是做生意的好时机。   顺妞被卜翼领着,左拐右拐,走到了某个巷子半掩门的二层小楼前。顺妞识了字,就辨认出那小楼上面的木头牌子来:艳花楼。   自家爹娘和卜翼约在这种地方?顺妞生出了几分疑惑。   …………   卜翼扣了门。   没多久,从里面晃出个体态丰腴的妖娆妇人来。眼角带着三分媚。一眼扫过前面的男人,就盯着后面那女娃顺妞,啧啧点头赞叹起来。   卜翼一见了这位就已经直了眼睛。愣了半晌,脸上涨红,鼻翼煽动,若不是紧闭着牙关,简直就会露出像猪一般的哼哼来。   半天,才挤眉弄眼的说出一句话来:我是那谁的熟人,来谈生意的。咱是不是先进去说?   这妇人如此多娇!可是艳花楼,说起来却远远算不得本城最大的花楼。如果柳巷人家真有个排名儿,那么艳花楼连前十都进不去,得排在几十名开外了。说开了,这只是一个掌柜子手下带了三五个员工,地点只有一栋小楼二层房。这和人家雕栏画栋金镶银饰的比起来,那就是个民间作坊。   当然,这行的掌柜子还有个别名——鸨儿。   卜翼来找这艳花楼的鸨儿,也是相当无奈的。哪个行业的顶尖,都讲究个规范。如果是跑到最知名的那地方,只怕先得被盘问半天:手续有么?公章在哪儿?防疫针打过没有?我怎么没看见蓝印呢?!   你看看,这能不让人心虚么。   …………   卜翼还是从前在客栈里,听两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交谈,才听来的这艳花楼的名字。这会儿带着顺妞一路问过来,一看这周边地形,已是先满意了三分。   好地方呀!这么犄角旮旯的,一看,就不是那做正经生意的地方。这可不就是咱哥们儿想的好地方么?   等到他一见了那鸨儿,更是雪狮子向火--恨不得连心都化了去。哪里还有不肯的。   那妇人听卜翼说了,觉得有理,再打量他们一回,就摇摆着身体,向里带路了。   卜翼就跟上,一时间,没想到身边顺妞,已经产生了怀疑。   进去谈?顺妞心理咯噔一下。不对。自家爹娘如果在这里,怎么也不可能躲在里面等自己进去。除非——他在骗人!关于“拐子”的种种传说顿时如醍醐灌顶翻涌下来,下一刻化作了愤怒。   顺妞猛得一启动。如同小马车一样半躬着身子狠狠冲着卜翼撞了过去。卜翼一时不察,被撞到了大腿,脚步踉跄,几乎没摔了去,回头一看,又惊又怒。登时破口大骂起来:“小兔崽子……”   顺妞根本不恋战。撞了他后掉头就跑。   那妇人听见响动,也连忙扭头。许是多日不曾做地上的运动,险些闪坏了小蛮腰。这一看煮熟的鸭子想飞走,长大了殷红的嘴唇就喊叫起来:“大狗,二狗,你们都是吃闲饭的?有丫头跑啦!”言罢,狠狠地瞪了卜翼一眼。做了多少年生意,没见过这种事情。你一个大男人居然看不住一个半人高的小丫头。没用的货!   卜翼被那一眼瞪的先酥了半边,继而反应过来。拔腿就追。方才顺妞那一下撞得不算轻。这两条腿还有点发麻有点疼。跑起来,就不怎么利落。仔细看,还是外八。   杨顺妞一马当先。贴着墙根跑。她身形小,转弯分外灵活。   艳花楼本来在那几岔路口上。周围有住宅,有客栈,有车马行,有镖局,有做小买卖,有看相测字夜观天象的,那叫一个复杂。   追在杨顺妞身后的几个汉子,只觉得这地方真是怎么走怎么别扭。自己人时常挡道,那小破丫头眼看着伸手就能抓住,偏偏一个拐弯就被人跑了。这追的,真是追出了满身的火气来。   好在几人一脚迈出去,顶顺妞倒腾小腿好几次。而且附近的地形,杨顺妞其实并不熟悉。   于是,这距离竟也越来越近了。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几人来不及高兴。下一个岔口就发现,杨顺妞,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泽泻九大真传   杨顺妞躲在一棵大树上。心跳得怦怦的。一边忙着压低呼吸长大嘴喘气且期盼那几人别抬头看见她,一边还忙着和泽泻斗嘴:   “你一直都说你多么了不起?还说我跟你学了,以后就是什么绝世名医,百里挑一。可是我怎么还是被人撵得跟兔子似的!若不是会爬树,就是不被淹死,也被抓走了。”   泽泻冷哼一声:“那是你太迟钝。那个男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如果是我,第一眼就知道躲闪……”   杨顺妞学他冷哼一声:“你这是事后说嘴。之前你根本没发现。别以我是小孩就可以哄我。”   泽泻咳嗽两声:“我不是照顾你们野蛮人智力不开化么……好了好了,既然你一心想学本领。我有真传医术九种,都可以传给你。你学哪一个?”   杨顺妞顾不得计较这家伙又顺口骂自己。她注意力全集中在后面半句了:“这么多?都是医术?快说来听听!”   泽泻再开口,语中气魄十足,显然,对这一方面颇为自傲。就听他开口道:   “第一种,食日月之精,化五谷之气,导引长生。以人体之一小周天,合天地之一大周天。心平气和,无喜怒哀乐,无颠倒梦想,或能寿数百岁。这是头一等高明的医术。”只以为这“野蛮人”的小丫头,必然惊喜莫名,立刻同意了。   却不料杨顺妞摇头道:“无喜怒哀乐,我做不到。李家小哥给我一把米,这是恩,得报。姓卜的想卖掉我,这是仇,也得报。这些事情,我必然日夜惦记,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选不选。”   泽泻稍有意外:“没看出你竟是这么个恩怨分明的性子?也好也好。你听了——我这里这第二种法子,恰是给这烈性儿人的。此法号称“蛊术”,乃是与虫兽结为盟友,合正邪,类阴阳,同生共长。能了解天下生灵的血气状况。做医生虽是个偏锋的医生,可是用来报复人却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有一点,寿数上恐怕有些妨碍。”   杨顺妞摇头笑:“你糊涂了。我虽想报仇。却也没想到宁愿自己少活几年,也得报仇的份儿上。我说你们日后的人想法都如此奇怪么?不是活着冷冰冰像个木头,就是和蟋蟀一样,动不动想拼个你死我活……这几百年发展的,难道还不如我们这些野蛮人?”   泽泻被她一噎。心知这是在报他日夜叫她“野蛮人”的仇。可是一个经历了几次工业大发展的智能系统,看不上还没有见过蒸汽机的土著,难道不是很正常么?他顿时赌了口气。抖擞精神,誓让这小丫头服了自己再说。   于是又开口道:“哼!那只是一部分而已。你不喜欢就拉倒,好好听我介绍。第三种是五禽仿生之法。学动物延年之相,静可养天年,动可增强筋骨之力,攻敌致胜。这下子你可没话说了?”   杨顺妞果然眼睛一亮。学小动物,对大部分小孩儿来说,都是相当有吸引力的一件事。然而她念头一转,又问道:“我可能把这法子教给父母?”   泽泻失笑:“自古长生法,度己不度人。哪里听说能教给父母。而且不一样的人根骨也不同,适合你的法子可能是学乌龟。适合别人的,大约就是学黑熊了。这怎么能混教!不成不成。”   杨顺妞犹豫了一下也摇了头:“既然如此——不学也罢。”   泽泻惊讶之外又生了点赌气。也不去看杨顺妞的反应,如摆摊一样,一股子气儿的念将下去:“第四种,请神上身巫医术,奉一大乘为上。你日夜供他香火,他借你的身子享人间炊烟。可谓互利共赢。这样的大能水准极高,能帮忙的地方,可不只是医家事!”   杨顺妞瞪大眼:“我自己的身子,让一个外面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占了?不学不学”   “第五种讲究先道后我,求本真而不致。用谈心的方法,消除患者胸中怨憎会,求不得之苦。论前因,将来世,患者的心胸既然阔达,大部分的病症也就好了。这法子可以度己,可以度世间。这回如何?”   杨顺妞大惊:“和尚?不能啊!我还得嫁人的?不学。不学。”   “第六种阴阳和合天下理,去阴邪之精会阳正之气,用两身为炉鼎炼化金汞。龙虎交,抱虚怀柔。有术在房中。这可是专门为嫁人准备的,而且乐趣无穷哟!”泽泻笑得猥琐。   杨顺妞一头雾水,说话也有点犹豫了:“虽然没听懂是什么……可是你笑得这么丑,不像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不学了好……”   “第七种是按摩术养生延年,能治小病。”   “你糊涂啦,男女授受不清……这东西我学了也用不了。”   泽泻听她接连否决了七种,正想开口,神色微微一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有些黯然。顿了一下,又道:“第八种动肌肤,开外体,修皮毛,换脏腑,由外而内,西家解剖之理。”   杨顺妞点点头:“听着有趣?可是这就能治病,能让那么多人不死。能让人不害人么?”   泽泻一迟疑,竟未回答。   半晌,他道:“你想的居然是这个?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这世间事,可比救活一个人,难得太多。”   杨顺妞点头:“我想让太仓不发大水。想让落单的小孩儿快点找到爹娘,想让卜翼那样的骗子改变想法不去做坏事……你这里,可有教这个道理的?”   泽泻苦笑:“我只是一个医疗学习系统……算了,你从这本书读起好了,或者能有所感悟也未可知?”   杨顺妞注视着他:“是什么?”   “第九种,岐黄一本。治病治心。或能悟出这世上轮回的道理。救人劝人向善。只可惜……你是看不懂的。”   杨顺妞福至心灵。神色一正。恭敬道:“拜见师傅。”   泽泻的声音有几分古怪:“徒儿免礼——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你还在树上……啊!掉下去了。”他平平道。掩饰不住的几分幸灾乐祸。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御驾南巡   一个大活人“扑通”一声从树上掉下来……杨顺妞就这么给抓住了。   卜翼送货上门,却没弄到一个铜板的报酬。梳着高髻抹了桃花状的鸨儿翻着白眼不认账:这丫头可是我手下抓回来的。你不是一点力气都没出么!你说是你带过来的?不记得了……证据呢?能拿出来证据再说!   卜翼望着一对手提齐眉棍的打手兄弟,艰难的咽了咽口水,苦着脸认了:“我记错了。我这就走。”   艳花楼的掌柜大获全胜,心满意足。扭着纤腰儿就进去了。剩下来,就是内部说服工作了。   …………   这位掌柜,花名唤作沈玉楼的,年轻时也曾风光过一阵子。只可惜,自从京里的上一任皇帝,宣布了“官员不准嫖妓”这条禁令后,青楼姐妹的日子就眼看着难过起来。别的不说,就说行业魁首,那京城里的八大处儿,一半以上,都变作了相公堂子。传统青楼的生意,那叫一个凋零。也就剩下点不当官的富户来光顾了。   在大家纷纷找门路从良,一片“求包养”的浪潮里,沈玉楼用了大半积蓄,跑到镇子边缘的地方弄了个二层楼,自己当起鸨儿来。虽说没将自己饿死,可是生意也比较寡淡。   沈玉楼心想:这是咱手下没有相貌出众的好姑娘的缘故。遇到了出色的苗子,誓得调,教一个出来!连那相公堂子的生意一起抢了——看看,她还惦记着这仇呢。   这天抓回个杨顺妞,沈玉楼上下一打量,笑了。这可不是老天赐给我的好苗子么?这样的底子,好生培养,长大了,就是一株活灵灵的摇钱树呀!   又有点黯然。如果赶上了好时代,只怕培养成什么李香君柳如是之类的全国知名花魁,也不是不可能。现在,也只能拼个省地区顶尖了。见鬼的相公堂子!见鬼的鞑子皇帝!   沈玉楼想了一回,虽有不满,可是一打量杨顺妞,也就和颜悦色了。她此时坐在屋子里的上手,下面立了四个茶壶——这不是物件,是对于青楼里男性雇员的一种蔑视称呼,当了面嫖客们称呼做“长随”“侍卫”的,背了人除了叫“茶壶”,也有叫“龟爪”“龟奴”的。   杨顺妞被人捆成个小粽子,就扔在下面。眼睛还咕嘟咕嘟转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打量地形准备逃跑。   沈玉楼阅人无数,一眼看出来她打得是什么主意,心里却反倒又高兴了几分。为什么呢?青楼里培养姑娘,琴棋书画,都是能学的。诗词歌赋,都是能教的。只有“气度”这一项,那是天生的。想做花魁的,决不是只有脸长得好看,会伺候人,就够了的。那得独特。能让你从水面上一溜儿花船,几百个行业人员里,一眼看出来的感觉。多少年后,也有人叫做“人格魅力”的。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杨顺妞在被抓回花楼的状况下,不是像平常人一样,吓哭了,或者认命。而是还想着逃跑,这就是“与众不同”之处。好生培养,这就是“气度”啊。秦淮八艳里柳如是是被怎么评价的?举动颇有侠义之气。这样的女子,能不独特,能不吸引男人么?   沈玉楼越看越喜,一拍桌子:“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教你本事。你长大了给我挣银子。我也不是那等不好说话的,你攒够了银子就能赎身,也别总想着逃跑。我这院子里人虽少,三五个侍从,还是看得住你一个小丫头的。你不如好好听我的话,我把你培养成那苏州府数一数二的好姑娘,让你天天穿绫罗绸缎,见达官贵人。然后从其中选一个最好的嫁了,你说如何呀?   “——对了,现在开始,你就跟我姓,叫做沈如是了。”   …………   杨顺妞被连打带吓了一通,然后被安排到厢房里去住了。她好容易等到晚上没人监视了,才开口和泽泻说话。第一句问的却是:   “他们都看不到你?这是为什么!”   泽泻虽然住在杨顺妞的脑子里,可是两人交谈的时候,这一位有时是以人形出现的。也就是杨顺妞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娃娃的形象。   杨顺妞从前只以为他是鬼,与他说话都避了人,倒是直到今日才发现,他本来就站在自己旁边,其他人居然都没有看见的模样。   泽泻哼了一声,显得很得意。这是多少年后研究的电磁波技术。波长比可见光的波长更低。正常情况下的人眼是看不到的。某些小孩子却可以。这也是当时的机器人保护法之一,不令非人的生物显示出人的模样。以免影响人类繁衍的大事情。就是智能拟真,也必须搞得虚幻,看着不像真人才好。   说起来,灵魂鬼怪,也可以看作是特殊的电磁波,杨顺妞把他当作是“鬼”,原也无错。   泽泻避而不答。却是转过来问杨顺妞:“你怎么想的?真的打算等着那个老女人把你培养成摇钱树,然后‘挑个最好的嫁掉’?”   杨顺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反问:“我有病么?人家都说这青楼是普天下第一等对女子不好的地方。况且如果真像她说的那么好,她自己怎么没嫁掉?”   泽泻咳嗽了一声掩盖笑意:“那么你想逃跑么?”   杨顺妞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学着也不知道是谁的语调说:“谈何容易啊。从前我养了三只小鸡,还没让他们跑出去过。这些人看着我,怎么也不能比不过我养小鸡看守的严密呀。只能看情况再跑了。这之前,先赖在他家,好好吃几顿饭,吃穷了他最好。”   这俩人谈笑如旧,竟是谁都没把这“陷入火坑”当作一件大事。   泽泻本来有着超越时空的见识,也就罢了。更难为的是杨顺妞小小年纪,不仅不被富贵迷惑,还能够分析出自己还有几年时间缓冲,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   若说她此前,也不过是个村妞。便是得到了神奇系统认了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知遇到这样的困境,却能头脑清楚的分析利弊。天生其才,便是没有遇到泽泻,只怕也不会是个普通的人。   …………   于是杨顺妞就坦然在这艳花楼里住了下来。一不哭闹找父母。二不找机会去逃跑。若不是沈玉楼清晰的记着这是那天自己带人活捉回来的,只怕都以为这是在自家的亲生姑娘呢。   你看她吃饭!给什么吃什么,一点也不客气。造了三大碗,还添呐!   你看她睡觉。当天晚上就占了炕头。那杭绸月季花的被子,老娘我自己都舍不得盖呢。你小子居然翻出来了。   沈玉楼艳花楼里还有三个姑娘。两个成年结客的,一个快梳弄的。这三个人都是她从小养大的,那都是什么步骤呢?   第一年,哭!然后沈玉楼下手打,打得怕了。第二年,开始教东西,时而还得打几次。学个三五年,接客了,又别扭。又打。然后恩威并施给她展示一下美好前程,实在不行下点药,然后再别扭个一年半载,这才算安心给挣钱。这才是正常步骤啊。   看看杨顺妞,啊不对,沈如是——看看我们的如是姑娘,那是多么的让人省心。这简直不是“宾至如归”,这是“喧宾夺主”,太自在了。   这弄来的姑娘如果养不熟,成天哭哭啼啼的,那的确看着闹心。可是弄来的姑娘如果都是这号的——他更闹心啊。   沈玉楼冷眼观察了这家伙几日,也没看出端倪来。有一次很偶然的,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事儿:这小家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跟谁说话呢。沈玉楼亲耳听见一次,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呢。   回头一想。怪不得人家气质好,怪不得人家不怕。怪不得这丫头长相出众——管仲大人,梁红玉姐姐呀!你看我这是请回来个什么东西。是不是招上什么了?   从此以后,沈玉楼看着杨顺妞的眼神就有点闪躲。谁知道,她心里一直犹豫着呢——大仙儿呀!我现在把你放了,还来得及不?   …………   杨顺妞没想到自己不谨慎,让人看见了和泽泻说话,还给人家,带来了十足的鸭梨。   她每日接受着沈如是的琴棋书画教育,当作放松。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学习岐黄之术上。背典籍,背诵药方,看病历,然后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妓院不是什么正统的学习场所。泽泻再神通广大,教具是弄不到的。这就得自己想办法。学针灸的时候,全身的穴位被掐得青肿。学药性时恨不得见到地上的一根草都拔起来看看成分。   与此同时,她也没忘了关注着逃跑的事儿。只是沈玉楼外松内紧,看着对她已经毫不警惕,其实几个大汉轮班职守。杨顺妞只得一边策划着,一边耐心等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楼里迎来了一件大事。比沈如是大六岁的嫣红,准备梳弄了。   …………   这个时候的京城中,也迎来了一件大事。   文武百官正装齐聚在永定门,站在护城河边送行。   玄烨,骑着白马,走在队伍中间,过南苑,上石桥   这是本朝第一次皇帝南巡。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权卖身女   玄烨皇帝南巡,是因为之前的一段公案。两个臣子各自阐述了治河的道理,针锋相对,谁也说不服谁。于是闹到了最高领导人面前。   玄烨是个极爱读书的皇帝,早先还和西洋人学过算学之类。他还是个做事特别仔细认真地,准备不好的宁肯不发动。那么自傲的性子,装了八年懦弱儿童。才如雷霆一般,悍然出手,把当时的大权臣鳌拜一举擒获。   这么个性格,做皇帝也不比寻常。两个大臣争论河工争论到他面前,他发觉自己也有点拿不准。根本就没有不懂装懂假装高深莫测,也没有任人唯亲看谁顺眼听谁的。而是一合计:河工这是大事情。弄不懂不行啊……来来来,我亲自去考察一下。   这就是出门之前的缘故了。   不过就跟邻居家四哥出门买萝卜,顺路就去买点酱油一样。玄烨皇帝出了门,除了看河工,顺路先去了山东。   二十三年九月,御驾离京。十数日后,到达山东。玄烨在孔庙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在此之前,他的同行们大多都是两跪六叩行礼。   然后,御驾向南。   南方是汉族聚居之地。而清朝龙庭上坐的一家,是满族。明朝末年江山易手时,杀人盈野的事情才过去了不久,人心犹恨。多少人盘算着弄死他。   玄烨乘舟而下。京中奏折三日一递,有次竟等到四鼓天,却是当即批衣坐起改奏折。他空闲时与高士奇等谈论《尚书》,夜里看星星,作词赋。过的十分小资。   龙舟泊处,人上岸来。第一站,竟是金陵明太祖的墓前。   …………   杨顺妞坐在大树下,扔了手中的木棍,扭头向回走:“这法子太慢了。该记的也都记住了。可是我这哪里能算是个医生呢?”   泽泻慢悠悠的在脑海里嘲笑她:“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经过个几十年积累经验认识病历,根本算不得是有名的大夫。你想见效快?学跳大神见效最快了。你偏偏还不学。”   这两个一边拌嘴,一边向内走。正上楼梯时,遇到嫣红捂着脸从楼上跑下来,还小声抽泣着。   杨顺妞愣了一下,转身追了出去。嫣红是个好性子的姑娘,杨顺妞虽是个喜欢在同辈人里争老大的,可怎么也争不到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身上。何况,这一段日子以来,嫣红着实很照顾她。   这一问才知道。嫣红被沈玉楼抓去谈天。通知她,准备上架。   自几百年前的朱某人开始,“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的观念深入人心。就连杨顺妞这样的乡野幼童,听到这里也知道了对方哭的是什么。虽说进了这地方就知道是火坑。可是究竟湿没湿身子,还是大不一样的。   杨顺妞陪着嫣红叹了会儿气。突然想起自己前日和泽泻学的某样东西来,登时有了个念头。她猛地抬头,踮脚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郑重道:“或者,可以如此……”   …………   嫣红出门就哭了。里面的沈玉楼可正喜着呢。多年栽种,浇水除草,现在总算是到了能收获的时节了。   这青楼里有青楼的规矩。可不是手提着两个臭钱,到了前台往桌子上一拍,就能上楼去找谁跟谁XXOO的。忒粗俗!忒不风雅了!   稍微讲究一点的地方。想和一个姑娘睡觉,这就得经过这么几个步骤:   第一步,见面。专业术语叫“会茶”。两人在某个小隔间里单独坐在一起了。只能说话,不能动手动脚。然后嫖客手拿一个茶碗,斟满茶递过去。如果姑娘接了。这就成了。从此以后,你们两个就算是“相好”了。   如果没接,也就是人家没看上你,以后的事情也就没有了。有人问了,这见了面什么都没做呢,是不是免费的?想的太美了!承惠,二两银子——这就是所谓的“茶钱”了。   如果嫖客“茶杯中选”,那就可以进入第二步了。从此这嫖客来这里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到姑娘的闺房里,谈谈哲学问题。比如人是从哪里来的之类。   当然,进门的费用,是不能不交的。还是双份。门口给鸨儿一份,进门给姑娘一份。   一般来说,这时候姑娘可能同时接待着好几个“茶客”。有的时候大家的时间没有协调好,碰上了。那就比较一下谁的来头大,谁留下。来头不够大的,有可能还得委屈的蹲在床板下面听床脚。比如北宋某著名诗人周某。   青楼这个地方,很容易产生才子。有的时候才子和美女感情深厚,双方看对眼,非对方不可了。又因故不能赎身。那么,这就可以走进第三步了。摆一桌酒席。   地点在青楼外。找一家大酒楼。请七个以上的客人,和一桌以上的席面。两人互相介绍一下自己,喝个交杯酒。从此,彼此之间,这就算是“相好”了。相好茶是在男方的朋友面前喝的,从此青楼的姑娘也就不和别的客人一起睡了。因此这个步骤,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   如果嫖客选择做到这一步。在此之前,就得和鸨儿商量礼金的问题了。日后姑娘在楼里的一切花销都有她的“相好”负责。所以礼金包括且不限于茶水钱,饭费,化妆费,服装费,车马费,佣人费,房间费,摆设费,等等。算下来和民间娶媳妇的费用差不多。   只是,还有一点,如果这姑娘此前是个没有“梳拢”过的,以上所有费用翻倍。   由此,你可以想象,沈玉楼如今是多么兴奋了。这行当损阴丧德。这行当来钱快。   …………   沈玉楼打出招牌去。   没几日,就有了几个来打问的冤大头。朝廷虽然“不准嫖妓”了,可也不是人人都受得了龙阳。传统行业里,艳花楼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了。圈内口碑很好。   沈玉楼不忙着应承,三天两头的请这几位来“吃茶”,暗地里派人打听这几位的身家背景,又观察看谁的手笔更大点舍得砸钱。   这一通挑选用了半个多月。皇帝的圣驾都从山东到了金陵。等到沈玉楼终于选定一位年龄四十多岁做绸缎生意的风月老胖子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嫣红的态度居然大为配合。见那胖子的时候,虽说还做不到笑容满面,可是至少不那么哭哭啼啼了。   这就对了么!沈玉楼很满意。   吉日良辰很快就到了。十月初三,那胖子穿红着绿的,带着满面酒气,推开了嫣红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写着写着睡过去了,醒来是一点.于是没有更新.很抱歉!放帅哥图一张望息怒……   这位是玄烨的六代孙,光绪的弟弟,清朝最后一位摄政王载沣,他是宣统皇帝溥仪的老爹。是不是感觉很腹黑很王爷。望天。 ☆、那销魂的一夜   贾胖子贾来发先生,少年时是个货郎。积攒了十年后开了一家店面,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是苏州府都数得上的绸缎商人了。   成功人士么,多少有些个爱好。贾来发独喜欢赏美女,还不喜欢那被调,教的风情万种的类型。各类“开,苞”“梳拢”的拍卖会上,就常能见到这一位的身影。   人生日日做新郎。舒坦啊。贾来发出门前小饮了一杯。骑着大白马就晃悠到艳花楼了。楼下的鸨儿,龟奴,都一水儿的鲜亮服色,进门还跨个火盆,躬身齐贺:新郎官来啦!   有点像人家娶亲是不是?妓院里,这就是很隆重的庆祝了。仅次于“相好”的定情席面。有人捧场,气氛更热烈些。贾来发也没功夫和这些闲人磨牙——鸨儿和你说什么话,都是一个目的,多从你兜里掏俩钱儿。于是由人领着,大摇大摆的进了房门。   他这会儿满心都是到了房间里面,先这样,再那样。对着领路的鸨儿都老大不耐烦。沈玉楼也不在这种时候招人烦,说了两句吉利话儿,推开门看见嫣红迎上来,就又说笑几句,下楼去了。   …………   贾来发一推门,就看见嫣红俏生生站在当地。心中顿时一荡漾,脸上的横肉也颤了颤。   换个毛头小子,在这种时候,只怕不管不顾就扑上去了。先入了巷儿再说!可是贾先生,那是阅花无数的风月高手,时常能玩到女人。人也就比较精致了,更看重情趣。   比如贾来发先生对于今天夜里是这么设计的:   最一开始,先聊几句话。说一说家乡在哪里,平时忙不忙之类,取得好感和共鸣。   再然后呢,就摸摸小手,培养一下熟悉感。用自己这等成功男士的魅力震撼之,让小姑娘接触一下男性气味,估计她就立刻酥软心乱如麻了。   这个时候就可以上手调,教,羞涩的花儿慢慢的为自己开放什么的最有爱了,然后情绪准备的差不多了,两个人滚到帐子里。还可以讲一点黄色笑话什么的。   最后让人家身心都为自己倾倒,这就比较完美了。   …………   以上是贾先生设想好的步骤。他这推门一见嫣红,喉咙里滚动了两下,眼睛也发直了。于是调情步骤启动起来。   第一步,聊个天取得好感。   贾先生走了两步。嫣红低着头上前服侍,把他领到酒桌前,低身就开始倒酒。   少女身形窈窕,腰部盈盈一握。贾来发本来就喜欢这一口儿,再矜持也忍不住,接过酒来就喝了。   嫣红大概有点紧张,起身来又倒了一杯。   贾来发就又喝了。这杯酒喝了他有点反应过来了,这个不对呀,自己这个老手才应该主导么。于是咳嗽了一声,作风流倜傥的模样。笑眯眯(色迷迷)摸着人家小手问:“嫣红今年多大了?”   夜色阑珊,红烛一对,多么美好的时刻呀。嫣红正准备回答呢,楼外突然传来了“汪汪汪”一阵狗叫。贾来发往前凑了凑,才听见嫣红说“……十二岁了。”心里就有点诧异。外面怎么会有狗?艳花楼管理真差劲。   不过狗叫么,叫上两声就过去了。贾来发满心都是XXOO,也没把这回事儿放在心上。又凑近了点,这回能够闻到人家身上的香味了,还一脸正人君子呢:“十二岁好呀。‘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说的就是你这么漂亮的……”   “汪汪汪,汪汪汪!”   贾来发的才子模式才启动了一半,外面又开始狗叫了。酝酿的诗情画意都被打断了有木有!贾来发忍不住扭头怒视了下窗户。艳花楼的鸨儿是死人?这点事情都管不好!   当然,这个火气是不能冲着小美人发的。贾来发忍了忍,和颜悦色地扭回头继续跟嫣红说话了:“爷就是扬州的人。嫣红你遇到爷那是三生有幸啊。”   这句话他说过好多次,每一次都是无往而不利。女人么,不就是爱听个“缘份”“前生”之类的东西。听到人夸她,这已经受不了,听到用诗词夸,那简直当下就交待了!只是这一次,贾来发被两通狗叫搞得有点火气上涌,情绪也没酝酿好。真是太破坏心情了!   嫣红低着头也不知道想什么呢。见他看过来,又递了一杯酒。贾来发就被治愈了。多温顺的小姑娘呀!她一定觉得只有我才是她的天,她的依靠。   贾来发这么一想,拿起酒杯来十分豪迈的一饮而尽。为了表达自己的体贴,挟了一块雕花的水晶萝卜给艳红,正想柔声说两句什么,表达一□贴。窗外又有动静了。不错,还是狗叫。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贾来发觉得自己某个部位瞬间就软了。他面无表情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全喝下去。心里想:沈玉楼真是个废物。明天就让人来找她麻烦!   …………   到这个时候,别说情趣,就是“性致”,也不剩下几分了。谁能在一片狗叫里还金枪不倒啊。又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然而,贾来发今天是花了大价钱来的。就是吃的不完美,怎么也得把东西吃到了嘴里再说。   他脸色一变,也不讲情趣了。回头对着嫣红命令道:“脱衣服。”   嫣红脸色一红又一白。细着声音半垂着头问:“到屏风后面好不好。可以,一起,沐浴……”   贾来发的怒气稍有缓和。这就对了么,温香暖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小美人这是第一次,一定心里十分紧张,我怎么能迁怒到她身上呢?   于是态度顿时柔软了:“错了吧,你得说‘你来服侍爷洗澡’才对!”手就往人家的衣服下面伸了伸。   嫣红的头低的更低了。   贾来发这会儿也不君子也不诗人了,半抱人家迤逦往屏风后面走,两个人的衣服一路走就一路落。屏风后面是个挺大的木头桶,放两个人绰绰有余,还泡了香花儿什么的。   贾来发放下嫣红,自己一只脚才想伸进去,突然动作止住了。身体有点不适!   ……用非诗人的语言描述,他有点想拉屎了。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你听说过哪个腹黑总裁多情王爷邪魅狂狷的一代二代,在风月场上滚床单的时候,突然出现,这种囧事的么?   贾来发迟疑了一下。跑一趟马桶没什么的。可是……这也忒木有面子了。   然而,这感觉来的如此突然,又如此磅礴,好似八月十八钱塘潮,它来了它就不让你忽视它!就单脚迈进木桶停顿的这点功夫,贾来发深切的感觉到:憋不住了!   于是他扭头就跑。   嫣红愣了一下,起身擦了擦身子,披了件外衣就去追……   贾来发对艳花楼不算太陌生,于是他成功地找到了马桶的位置。然后,立刻,舒爽了。这是拉稀,来如江海尽成空,没多会儿就没事儿了。   贾来发把自己拾掇好了起身。心里面盘算了一下,准备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说,都有点损面子。这和你是不是成功商人无关。你就是九重天子,当着别人的面儿跑好几次厕所,也得意不到哪儿去。   贾来发起身扭了扭腰,一抬头就看见嫣红小步往这边走呢。身上湿着,只披了个外罩,若隐若现,却是更有诱惑感了。为什么小步?因为她才从水里出来,地上是上好的青砖,滑!   贾来发此时还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他硬了。   尴尬的感觉也没有了。哼哼,爷是出钱的爷是大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不是得乖乖来服侍我。   头脑里也不知道乱七八糟想什么呢,脸上已经又得意起来了。手扶着腰,肚子有点大,低着眼,看对方陪笑过来,越来越近,然后——   “啪”的一声摔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地上滑”这个念头,是贾来发的最后一个清醒念头。因为再下一瞬,嫣红因为摔在地上的挥舞着的双手抓住了一样东西,然后她把自己拽了起来。   那个东西,是贾先生身上的某突出位置……   疼啊!   …………   贾来发缓过来,已经又过了两刻种了。疼得都顾不上骂人,不过嫣红曾经包含歉意地伸手来揉,那玩艺儿一边疼一边肿。贾来发只觉得都恍惚了。   还有一点,两刻钟的时间之内,贾先生还跑了三趟马桶。身子都虚脱了。最后一趟是嫣红扶着回来的。从心情上讲,贾来发很愿意立刻离开艳花楼这邪门地方,下辈子也不来。   不过,贾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成功的商人,第一能忍耐,第二讲究一个成本核算。今天自己虽然“心有余力不足”了,可是不能亏本啊!   怎么办呢?还可以玩点情趣和道具么!   …………   青楼这样的专业地方,一应准备是俱全的。不过嫣红这算才开张,该准备的东西还没准备呢。   于是嫣红柔声致歉,出门去找了。贾来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得养神啊,太得养一养了!   门外传来了几句交谈的声音。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听不见狗叫了。   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作者有话要说:   ☆、名医何处而来   贾来发先生眯着眼躺在床上。就听见嫣红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进来了:“贾大爷,你头疼么?妾身给你揉一揉?”   她这出去了一趟,身上的脂粉味道,好像更重了点,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儿。贾来发闻着只想昏头睡过去。   于是他就磨蹭了一下,没睁眼睛。嫣红的动作不停,接着就感觉一双柔若无骨的葇荑,摸到了他头上。贾来发心中“不能亏本”的信念支撑着他,好悬没有睡过去。心中迷迷糊糊的想,这艳花楼虽然有点邪门,可是嫣红真是一个好姑娘啊!   又然后,他感觉垂在床上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了,倒也挺舒适的。那手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放在他头上的两只手倒先离开了,醉人的香气好似也远去了……   嗯?贾来发惊得一睁眼,方才这只手搭上来时,头上已经有两只手了,那么手腕上这只是谁的?!   他看见了一个坐在床角晃悠着两条小腿抓脑袋的小姑娘。嫣红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   那小姑娘当然就是杨顺妞。   这一晚上贾先生遇到的事情,当然也不全是凑巧碰上的。   杨顺妞遇到嫣红哭得那天,就想起了给人下泻药这个法子。再遇上兴致勃勃惟恐天下不乱的泽泻,更搞出了狗叫之类的办法。至于抓到贾先生的重点部位……这个却是纯属偶然,请勿模仿。   后来大家合计了一下,还是嫣红提出,如果对方还有兴致,能不能弄一点迷幻药。这就是原本的设计了。拖延为主,只求拖过了这一夜。   迷幻药这不是能轻易使用的东西。剂量稍小达不到目的剂量稍大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杨顺妞进门就是来把脉的。只等把药下足了就功德圆满。   青楼这种服务行业,是有时间限制的。贾先生如果折腾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办完事儿,还是因为自己睡过去这样的原因,估计他也不好意思张扬。跑到妓院里做柳下惠,很光荣么?   当然,折腾了这么多,也只不过解决了这一夜的问题而已。嫣红既然已经挂牌儿出售,也不能每次都搞这些。治标不治本。能跳出这地方,才是最关键的。   可是火烧眉毛,先顾眼下。后面的事情,说不得有什么转机呢。杨顺妞本来就是个想逃跑的,见到嫣红俨然一副“失了身子就去死”的架势,也就只当添了一个同盟。   当然,这是最开始的设计。   杨顺妞一搭了脉,嫣红就先离开了。这是因为这个时候各种手艺都比较保守。各种传授秘方是不能轻易给人看见的。嫣红以为杨顺妞有什么特殊手法呢,就回避了。   没料到她这一出门,杨顺妞诊清了脉,反而,有了新的想法。   …………   贾来发睁开眼,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就听得那小女孩道:   “半夜惊醒,出一身大汗。白天有细小的不间断的耳鸣,神情倦怠?”   贾来发一怔。   那小女孩继续道:“白天气虚乏力,不太耐烦说话,站久了疲乏。房事上心有余,力不足。”   贾来发尴尬。   那小女孩再道:“吃了很多补药,五年前吃了‘神仙方’,三年前吃了‘长生丸’,今年吃了‘逍遥散’,都是当时有效,过了一段时间,反而不如先前的?”   贾来发惊诧,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被人看透,下意识的用被子捂了捂身子,几乎没有交叉着双手护胸了……   那小女孩一拍手:“现在还算轻的。你再这样下去,只怕精关难受,见到女人就得泄出来。到时候就不好治了。”   贾来发面色数变。事到如今该看出来的东西也看出来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什么也比不得自己的身体。他一把抓住杨顺妞的手,挤出个和颜悦色的怪大叔笑来:“谁和你说的这些?快让我见他!”   …………   杨顺妞不意他这么说,愣了一愣,方才甩了对方的手回道:“没有谁说的,是我自己诊出来的。”   贾来发就眯了眯眼睛。   杨顺妞直觉很强,感觉不好,张口就扯了张大皮:“我师傅那是天下有数的名医,他可不让我和别人说去!”   贾来发先惊后喜。惊的是这小家伙居然有个大来头,很多手段用起来就有顾虑了。喜的是她说的那些症状无一不准,如果真的是这小家伙自己诊断的,日后岂不是旷古绝今的大名医?   这么点岁数,这是怎么学的?   这般名家弟子,又怎么会混在妓院里?   今天晚上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她的参与?   她主动说出给自己治病的事情,目的是什么?给那个叫嫣红的求情呢,还是有别的爱好?   自己是做受害人状控诉威胁呢,还是做患者的凄惨模样请求呢,哪一个,让她给自己治病,效果更好点?   贾某人心中一个问号接着一个,应接不暇疑云密布,最后千万思绪汇做了一个念头:“擦!我小儿子也是这么大,怎么就没有人家这么本事!”   …………   杨顺妞学医才一个月。她就是有了扁鹊华佗的天赋,也没可能在这点时间内,把望闻问切四诊融会贯通,张嘴就诊断出人家的病根儿来。   不过她也不是胡乱说的。因为诊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这结果,是泽泻判断出来的。   泽泻是有诊断功能的。贾来发觉得“冰凉凉”的,其实不是杨顺妞的手指的感觉。   泽泻能查看对方的脏腑。看阴阳,察表里,辨虚实,别寒热。八纲探别清楚了,病因病根也就出来了。至于症状,那简直就是看图说话。他阳精不足,自然“心有余而无力”。他气虚少运化,自然眼花头晕耳鸣。   贾来发的症状说来简单,房事过多,又乱吃补药,该禁欲了。   …………   贾来发是生意场上的人。此时一心想保命,简直是口中生花,三两句话就把杨顺妞的想法套出来了。这是为了想离开艳花楼,找人帮忙呢。   有条件就好啊。贾来发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这才算信了杨顺妞的诊断。有所求,那估计说的就是真的,方子也是真心开的。若不然,你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做什么白给别人好处不收回报呢!   等到杨顺妞趴在那里写方子了,贾先生又泛了嘀咕。虽然对方是真心的。给她帮个小忙,也不是不能商量。可是她的看病水平到底怎么样呀……认症准确,这不代表会治病啊。这小孩儿就是从娘胎里开始给人看病,也不过是五六年。五六年的大夫是什么?菜鸟!   假装没有这回事儿?更不好。如果她开的方子有效果,而自己顾忌太多没吃,以后真的严重了,这是自己作的。   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贾来发犹豫之间,杨顺妞方子也写了。他突然灵机一动:有了!找个别人来试。有效果了,咱就吃。   …………   第二日,沈玉楼站在门口。神色迷茫的,目送着一群人远去。   青楼姑娘,入行的第二天,去拜梁红玉夫人,求她保佑姐妹们得一个好姻缘,这倒是传统。可是一般来说,没有领着嫖客一起去的。   就算是两人一夜间如胶似漆了,领着一个没梳拢的小丫头,跟着一起出门,这又是个什么道理?金童玉女?   不过贾大爷给的银子多,沈玉楼可没打算阻拦。她揉着脑袋向回走,突然就有点欣喜。今儿中午不用给那能吃的丫头做饭了。真是好事呀!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锁章 ☆、大风起于萍末   本朝的最高领导玄烨皇帝,南下第一站到了金陵。然后,他在那里祭拜了明太祖朱元璋的墓。并且留下了一篇文章,称赞对方“治隆唐宋”。   江南的火药气味,不知不觉中少了很多。   一位在顺治朝坚决反清的老先生,默默观察了几年,不清不愿的承认,本朝比明末更繁荣些。又十年后,他的态度彻底转变了,还曾经上本给玄烨,希望自己精心归纳的治国方略能被对方采用。这位老先生姓黄,是明末三大文人反清领袖之一。   一叶落可知天下秋。   纵然如此,当玄烨的龙舟来到扬州城外的时候,还是犹豫再三,停泊在了城外。   这个地名,对于满汉两个民族来说,意味的东西,太多。   世上再如何承平,人间也少不了难忘祖先血海深仇的人。当朝的皇帝因为安全考虑,最终没敢在扬州过夜。他带了侍卫趁白天匆匆进城观赏了几个景点,然后黄昏之前就出了城来回到龙舟上。   江南之行差不多了,准备回京了。   …………   许家小姐的病不算严重。对于杨顺妞来说,最艰难的,却是说服别人,信服自己。   好在她认症如神——这当然是泽泻的功劳——再加上贾来发一旁劝说,那小姐尝了半服药便见了效果。   贾来发此后对于杨顺妞,简直像在供奉庙里的神仙。不仅立刻去把她给自己的药吃了,还在亲朋好友里大力推荐。   杨顺妞今天给人看饮食不畅,明天看气滞胀满,尽是些鸡鸭鱼肉吃多了后的症状。无奈她自己有求于人,也不好拒绝。   …………   直到有一日嫣红来找她。   嫣红说:“顺妞妹妹,你我姐妹一场,姐姐不能不和你说一声,我……这几天就会赎身啦。”她脸上有些羞红,神情倒很欢喜。   杨顺妞大惊,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啊。连忙问:“真的?是谁赎你?”   嫣红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道:“是贾先生!”   杨顺妞只觉得好似世界都荒谬了。惊讶的放下手上的小木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不是为了不和他……还宁愿找幻觉的药么,怎么现在反而同意了?”   嫣红轻笑,看着杨顺妞的眼神,好像大姐姐看不懂事的妹妹:“你长大就知道啦……女人这辈子总得有个男人依靠的。我是不想在这楼里。可是嫁出去当平头正脸的夫妻,那可不是想也想不来的好事么?贾爷他人好,他……”   杨顺妞抬头看她:“夫妻?贾来发不是有老婆么……”   嫣红一噎。强自说嘴道:“就是当小星也不错了。贾爷如此富贵,多少人都没有的福气呢……”   杨顺妞微叹了口气,有些黯然:“你既然都决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希望你以后过的好就是了。”   嫣红愣了愣。眼中竟滚下泪来。“好妹妹……”她突然俯下头,在杨顺妞耳边道:“你想走就尽快走吧!姓贾的在怀疑你的来头呢。好像想和沈玉楼商量,把你控制起来给人看病……”   杨顺妞身子一震:“那,你……”   嫣红露出个笑来,三分天真七分妩媚:“我……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   嫣红说的轻松。这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大夫有多金贵,只看每个朝代有那么多骂大夫的文章就知道了。   杨顺妞这个样子的,可谓异数。如果这是自己家的孩子。贾来发只怕反而倒得阻止她成名这么早,小孩子心性未定,不懂事儿的时候名声太大不是好事。“伤仲永”么。   可是这是青楼里捡回来的,那就是另一件事儿了。赶紧趁着有价值的时候多压榨一下,至于这小大夫以后能不能顺利发展——管他呢!   其实还有个绑定手段,联姻。说起来贾来发的小儿子,和杨顺妞是差不多大小的。可是杨顺妞是进过青楼的。这样的女人领回来做媳妇,这这这,祭祀的时候只怕会把祖宗们气得活过来。太有辱门楣啦。   看清楚了么?   这就是既想用人家,还看不上人家。   贾来发抱着这样的想法犹豫了一阵子。是长远投资呢,是短期压榨呢,是给与一些自由散养呢,是严格控制起来甚至引诱小孩沾染上某种恶习好操纵呢?   只有一点很确定:想跑?没门!   不仅如此。贾来发带着杨顺妞去看病的时候,准备的齐全呢。他打问了一番,把那胡大夫——对,就是进门望绣花鞋的那位,给请了来。领着人出门看病的时候,就把这位推在前台去。杨顺妞就领在后面。介绍的时候说这是胡大夫的亲戚,跟着学医呐!   其实诊断是杨顺妞做的,胡大夫照抄一下。结果看好了病,大家还以为是胡大夫看的呢。   胡大夫名声那个大呀!就是有一点奇怪,这一位,只有贾先生能请出去。别人来请他都不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杨顺妞本来不怎么在意名声。也不着急,一边继续跟着泽泻学,一边还傻等着人家安排自己逃出去呢。哪里知道贾来发这些日子领着她给本地权贵看病,收到了也不知道多少好处。哪里舍得放她出去。   贾来发虽然很得意,可是每天借着嫣红的借口往出带杨顺妞,这也不是个事儿。他就准备近期去找沈玉楼开诚布公的谈一次。看看能不能先把人买下来,然后再看怎么控制。   …………   嫣红对杨顺妞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杨顺妞只惊得目瞪口呆。又听嫣红说,有那等专做坏事的坏人,看见人家子弟有才,就引诱着对方去嫖赌,捏了把柄在手里。对方就是考中了做了大官,也不得不奉承他们之类……   杨顺妞从记事起也没活多大岁数。哪里听得了这般花样百出的事情。连泽泻都傻了。这简直比圈养在青楼害惨。那只不过是身体怎么样。染上了坏习惯,那是心都被人控制了,说不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呢。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得赶紧逃跑啊。   顺妞和泽泻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越快越好。   好在最近总出去,外面的路线还算熟悉。也比较有机会。杨顺妞收了嫣红递的两块银子,又四处搜罗些火镰剪子绳索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并自己配的蒙汗药,泻药。装在小荷包里。   第二日,杨顺妞给人看病的时候,当着不少人闹着去茅房。贾来发不好太过紧张,怕被人看出端倪来,只遣了一个虎背熊腰的手下,说去领路,暗中却吩咐一定得看紧了——杨顺妞把那货药倒了。   然后她一点都不耽搁,从茅房的低墙,爬到人家小姐的院子里。看见角门处一个破房子,估计是看门婆子值夜时候睡的,透着一股又潮又不干净的味道。杨顺妞一恒心,就爬上去啦。蒙着被子躲了一天。她身体本来就小,那被子更破。门外的人谁也没注意这里,来来往往的跑了许多遭,杨顺妞竟然躲过去了。   …………   贾来发等了好久不见人回来。逐渐焦急起来。主人家也过意不去呀,连忙派人跟着去找那小孩。结果在茅房门口看见了一群叽叽喳喳的丫头。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大汉飞红脸儿。二门内进了男人,这是不是贼呀!   贾来发脸色都青了。连忙央主人,“好好”找一找那个“调皮”的小孩。结果,跑了好几趟也没找见半个人。   贾来发这是丢了摇钱树,放跑了财神爷。顿时都顾不得寒暄了。跑出门就去县太爷哪里,去求人贴搜寻的告示。上写:见到者酬谢五百两。送回者感激一千金!   大手笔呀!县太爷都惊了一下。   这一位县太爷前些日子生病了,还是贾来发领着胡大夫和杨顺妞这组合来看的。因此是见过杨顺妞的。还劝他呢:“别急,这小姑娘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说不定呀,什么时候就自己找回来了。”   贾来发头上大粒的汗珠就往下滴。那小姑娘确实是个能干的。可是找回来?只怕没这种好事儿!   他一出门就把胡先生抓起来,送的远远的了。杨顺妞如果找不回来,这一位也就没用了。如果能找回来,哪个地方找不出这么个演双簧的前台?   一面仍然不愿放弃,派了家丁出去,满城找。又令人去给沈玉楼通一声消息。忙的手脚不停。   另一边,县太爷等贾来发走了,觉得有点不对。嗯?贾先生是不是着急的糊涂了。这小姑娘虽然岁数小,可是是女眷呀。怎么能用贴告示的方式来找呢。这就是找回来,名声也坏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他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能不帮着对方着想一下。连忙叫了两个随从。去!赶紧去叫贾先生回来,我和他好好分说一下。   贾来发又被县太爷派来的人找过去。告示当然不能撤。然而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人解释呢,那叫一个焦头烂额。   嫣红低眉顺眼的听着沈玉楼大骂,嘴角微微向上一勾。   …………   杨顺妞在人家屋子里躲了半天。趁着黄昏的时候人员走动多,从夹巷跑到外面的青云路上了。她也不知道该走那个城门,只好认准了一个方向走。东南西北不管哪个方向总能走出去不是?   天擦黑的时候,她就看见城门了。门口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多新鲜哪!这么点儿个小女孩儿悬赏这么多钱,一定是大户人家呀。   大户人家的孩子大约是被拐子拐了。一千两银子这悬赏实在诱人。大家走路都仔细着看,见到有人领着孩子出来,都上前去辨认一番。   杨顺妞在那婆子的被子里钻了一天,身上还带着酸臭呢,怎么看也不像富贵人家的。她还是一个小孩自己走,路上的人见到了都捂着鼻子躲着走,也没人注意。   杨顺妞自己却听见那群人说话了,她心虚啊,走路也闪闪躲躲的,这就被一个眼尖的注意上了。   杨顺妞拔腿跑。   后面有人追。   杨顺妞一狠心,向着艳花楼跑。借着地形熟悉,总算把那人甩脱了。   这可不叫个事儿啊。   城里有这么多人呢。再被人怀疑了怎么办?如果,追上来的不是一个人,怎么办?   杨顺妞觉得这事儿恐怕没完,被人捉回去,不管是青楼还是被圈养都不好啊。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从荷包里摸出小剪子,自己把脑门上的头发给剪了!   本朝的男女,发型太不一样了。现在这个样子,任谁看见,也不会怀疑啊。杨顺妞后面编成个麻花大辫子。自觉脑门上,十分清凉。   第二日,她走在路上,果然,都没有一个回头看的。   杨顺妞买了几个饼子揣在怀里了,一路就向着城外走了。去哪里?她还不知道。更没有想到,将从此展开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历遍山川   杨顺妞走的有些狼狈。可真出了城,陡然见到高柳低岸一望无际的平野,反而生出了几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豪情。   兴奋过了,现实问题涌上心来。唔——天地如此辽阔,下一步,该去哪儿呢?   她一时没甚头绪。想去找父母,却也只记得“太仓府”这个地名。好在看见了江水,便同家乡的那水一模一样,实在很亲切,倒也不觉害怕,就顺流而走,希望能走到一个大一点的地方问清楚路径,然后再寻了过去。   这时候在外行走,并不容易。风餐露宿也就罢了。白日避虎狼,夜晚躲虫蛇,就是等闲筋骨强壮的大人,也受不了这一套。杨顺妞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身子还没有长大,这样的走在野外,真不是辛苦二字可道尽的。   路上遇到人,杨顺妞大多远远的避了去。只有一次看见江面上一队大船经过,万舟竞流声势浩大,她实在忍不住,才凑近了看了半日。那为首的大船漆着耀眼的黄色,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揣在怀里的几个饼子早就吃完。杨顺妞一路上追鸟抓虫,最后连出几分爬树挖洞的本领。她人小力弱,使的就是一个“巧”字。开始时失败居多,便吃些果子和野草。后来十有五六能抓回东西来,就用火镰子打了火石烤了吃。一路上三两月,身骨轻健了许多。力量技巧都胜了同龄人大半。   只有医学一事,却迟迟没有进展。   …………   杨顺妞在苏州时帮人看病,虽说是泽泻在诊断。可是诊脉开药预后,杨顺妞都一手参与了。接触的越久,越觉得妙趣无穷。竟是真的喜欢上了这门学问。   可是这学问偏生是个学的越深,越觉得看不见底的。譬如风寒,平常人也知道可以蒙头出身汗大睡一场,又或者吃一点酸辣的食物。可是仔细论理,这风寒是在皮毛在骨肉?从哪一经到了哪一经?为何用麻黄桂枝?体质特殊的话怎么办?剂量怎么称度?这简直处处都是学问。   泽泻虽然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教了她。可这些绝不是个能生硬记住的。得自己理解,得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才好。   杨顺妞一路上也没少花心思,甚至还捉了个猴子摸它脑后的经络。可是依然七窍通了六窍,不懂得地方太多。只空自把那汤头歌,千金论之类的东西,记了个滚瓜烂熟。   想那贾来发只以为杨顺妞是什么“天医星”下凡,却不知道这家伙其实也是玩双簧。论实际水平,她不过和人家药铺里的学徒差不多而已。   …………   杨顺妞一路到了镇江府。打听了去太仓了路,又折路去太仓。有的时候遇到了行商也搭人家的车船。有的时候遇到了病人也帮着人家看病。   只是她被拐骗到青楼的记忆太过深刻,心中总是带了三分戒备。换了男子装扮就一直没有换下来。也算她惊醒,一路上还算有惊无险。   太仓府已是大不一样。昔日还算平静繁荣的镇子,如今人们聚居在“水寮”里。就是连绵一片帐篷样式的窝子,等待着今天的庄稼丰收。   能吃的东西都吃的差不多了。虽说朝廷免了赋税,可如今的问题是,大家连口粮都不够了。   顺妞在寮子里住了三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人。听人说,还有一部分人向北走到徐州附近,大约在那里停留了下来。杨顺妞与一对姐弟搭伙,轮流出去抓老鼠,拣树皮,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年。   后来,太仓来了一位准备写医书的大夫。平日里也帮着乡民看病,杨顺妞就每天跑去看,看对方是怎么治病的。   一望不到尽头的“寮子”,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平原上高矮不等的房子。人们聚居成了村落。空无一屋的地方,男人们筑起了房屋,女人们养起了桑蚕鸡鸭。   灾难过去,我们依然活着。这大约便是人类,这物种的顽强与伟大之处了。   杨顺妞为了方便,依然做男孩儿装扮。她索性改了名字叫沈如是,这个名字不像“顺妞”,一听就知道是个丫头。   她逐渐开始给人治病。名声也逐渐大了起来。太仓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才□岁的沈大夫,别看年龄小,却能认识附近的草药。还能开方子。有人偶尔把那方子给城里人看。有个老大夫评价说:中规中矩,是个可以给人治病的医生了。   于是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他。   …………   沈大夫沈如是九岁时,太仓李家的儿子考上了举人。李家全家大喜,准备到京城给他助威去。   沈如是一心想去传说中的北方找父母。于是她搭上了李家的车。   车离开太仓那天。沈如是的车被乡人送来的鸡蛋,果子,糕饼填的很满。大家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着感谢。   其实,沈如是何尝不感激大家给她的信任?她站在车辕上挥手,是时正逢秋日,一鹤横空,令人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周的更新搞得提心吊胆的,某花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明儿是周日大约一更,下周继续。大家好好休息哟,周末愉快:) ☆、来蹭船的客人   天高气爽正晚秋。一队马车飞驰在路上。田地里仍有农人忙碌,葱茏景象太平年光。   中间的一辆马车里,枣木做的车厢,收拾的整齐细致。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太太半靠在座儿上,笑眯眯的打量着坐在车尾的少年。   就听得她开口道:“沈大夫不用着急。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好的医术,救了许多人,一定积了大德呢!令尊令堂一定安好,你且放心就是!”   那少年面上苦笑:“承蒙您的好话啦!我也希望能快点找到父母。我自从离开家——呃,和师傅一起离开家,就一直盼着回去呢。”这孩子脑门上的胎毛尚有些柔软,说话却一板一眼的,可不正是当年的杨顺妞,如今的沈如是沈大夫。   那老太太,也就是李家夫人,最喜欢这样齐全恭敬的孩子。何况这一位还是个医生,听他说三岁离家,真是都心疼得不得了了。见他话语中有不信的意思,也不生气,柔声道:   “你这孩子岁数还小。有些事情,得我们这些积年的老人才知道呢。积德这事情,可是真真正正的确有其事呢。我家老爷,当年遇到过一个算命的,说他是断子绝孙的命。大家听了都骂那那算命的人,只有我婆婆,说服了家里人,散财出去做好事。   先是铺桥后修路,每年施粥每年资助本地生员。结果十年后,我家老爷又碰上那个算命的,那人一见我家老爷就吃惊啊!说你这两年做什么了?怎么一个断子绝孙的命格,居然改成有儿子的了。就他说了这句话的那一年,我就怀孕了。你说巧不巧!”   沈如是听得吃惊。心中想到,医书之间,似乎也有“五运六气”的说法,总之不是常理能揣度的。莫非果然有“天命”之类?一时竟想的发呆。   李太太从窗外看了一眼骑着马走过的儿子。只觉得心中畅快不已。回头看见沈如是,突然心中一动,问道:   “我还一直说呢,沈大夫相貌真是俊俏。听人家说,留侯张良也是男生女相,想来你以后也是个大大了不起的人。”   沈如是连忙摆手:“哪里敢跟留侯相比……”   李家夫人笑着继续道:“只是不知道,小沈大夫你可订亲了?不瞒你说,我娘家有几个侄女和你同年,都是知书识礼女工出众的。她们的父亲,也就是我弟弟,虽然不敢说富贵,可是家里面至少也能陪送个几十顷的好田地……”   沈如是羞出一张大红脸。头摇的鞭子梢儿都在晃:“我……年纪还小,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李家夫人这就知道了他还没定婚。心中大喜。只觉得自己这想法极好。如这般性格温和长相俊俏还有本事的女婿,怎么能不赶紧招回来呢?沈如是本人不好意思说,这没什么,可以找人直接上他家提么。她原本就打算分开时派个随从给沈如是打下手的,如今更是看做了自家女婿,怎么看怎么喜欢。心里已经盘算起来,到时候怎么和哥哥嫂子商量,又用多少彩礼合适。   却不知道沈如是心里大窘。她本是个女孩子。前几年不是在野外走路,就是住在人们混住的窝棚里。做男孩儿打扮,不过是为了方便而已,后来也不好意思换回来。没想到都有人给她说亲了。她心里想,最好还是赶紧回了家,然后散了头发,等着长长了才好……做医生不见得都得做男人啊。   这两人各想各的心事,却觉得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李家公子在外面掀开了帘子:“阿娘,沈贤弟,快下车,我们该过江了。”   …………   沈如是走下车来,只见一条大江横在面前。色如白练,波涛滚滚,一眼望不到对岸。   李家下人忙着把车上的物品,搬到早就预订好的大船上。李家少爷却走了过来,对着大江感慨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辈学子,不可不勉力哉!”   沈如是有点尴尬。李家少爷跑来和她说话,显然觉得她是个有文采,可以交流的对象。可是她如今九岁,大半精神都用在了学医上,其他方面,稀松平常而已,实在不能理解看见水就激动,看见下雪就睡不着觉的文人情怀……于是,她毅然捧哏道:“李兄大才,何不做诗一首?”   李少爷一听,正合了心中想法。当即低头寻思起来。半晌,抬头看沈如是:“沈贤弟说的好,只是……用个什么韵脚呢?”   沈如是仰头望天望了一会儿,心中从一数到九,然后回头,做出深思熟虑的样子,建议道:“既然是咏江,就用‘江’这个字为韵好了。”心中想,还不能上船么,还不能上船?!   李少爷大喜:“沈贤弟真乃愚兄知己也。不错,可不是应当用‘江’为韵,那就是‘三江’韵了。所谓‘楼对阁,户对窗,巨海对长江。蓉裳对蕙帐,玉斝对银釭。青布幔,碧油幢……’”他自己就念叨起来了。   沈如是:……呵呵?   …………   沈如是站的百无聊赖,扭头打量李少爷的脸看:   脸色有一点发黄,这大约是路上食欲不振,这两天吃的不太好,胃土失调。嘴唇发干,这是心火盛。颜色红中带白,这是肺气侵么?不对,这是因为季节在秋天,秋天颜色为白,代入人的脸色中,这是时节之气不妨事……   沈如是捉摸的差不多了,决定一会儿给李公子诊个脉判断一下,如果确定了,就给他开点平燥气的药。   一扭头,却看见远处有一人冲着这边跑,边跑边叫:“主人家,搭个船啊!”   …………   这时候马车上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搬到船上去了。沈如是自己也是个搭船的,不好说话,就拍醒了李公子,一起向船上走。心里想,按照李家的做事风格,只怕多半允了。   走过去一看,果然如此。   那新来的人一身长袍,看着却有点邋遢,歪着的领口,居然还插了个扇子。那人眉骨高,长相奇特,却偏生有一种亲和的感觉。年龄倒不算大,也就是和李公子差不多的样子。这时候正冲着李家老爷打了个躬儿:   “小生罗德,多谢贤主人。”   这话答得中规中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如是只觉得这声音听着滑稽,竟忍不住一笑。像她这么想的人显然很多,因为围着的一圈人都笑了。李家老爷倒是点点头:   “准备好了,大家都上船吧。”   …………   这时候正是上午。太阳才爬到一半的高度。李家老爷站在西面,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他一回头,那新来罗德正巧瞧见,不知怎么,居然皱了眉头。   然后他扭头环顾四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只在看见沈如是的时候,抑制不住的惊讶了起来。   然后,他上前两步,伸手拦住了李家老爷:“等等,不能上船!”   作者有话要说:   ☆、四爷你肿了么   大家都很奇怪,于是一齐看向那罗德。有人心想,他不就是个来蹭船的么?怎么临到上船反倒不乐意了。   那罗德头摇得如拨浪鼓,说话那个刻薄:“我方才离的远没看见,你们这群人脸上都有了黑气。我搭了你们的船,这船是一定会翻的!”   沈如是尤其发怒,竟忍不住出口道:“胡扯。人面部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那是反映的肝心脾肺肾五脏荣枯。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一群人怎么可能一起冒黑气!再说了,我是个大夫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她一说完,旁边人就有点头的,又有人道:“沈大夫那是真正的神医。这小子或者是什么江湖术士的把戏!”   那罗德盯着沈如是看了好几眼,脸上大喜:“对!对对!就是这样,你再发怒一下,让我看看。你这个面相有意思啊,似男似女,似贵似贱。平静的时候看起来寻常,发怒的时候——那真是好相貌啊!”言罢啧啧,就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一样。   沈如是的怒火生生被他吓得一愣。心说天下病症我也见得多了,今儿这是遇到妄想症了?睁大眼睛就开始观察他。言语——有点癫狂。行止——有点混乱。这个应该怎么治呢?曼陀罗可作主方?她居然就这么盯着人考虑起药方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这俩人互相看着兜圈子,就是不像斗蟋蟀,他也像是在斗鸡啊。   这来蹭船的这小子,有点古怪也就算了,大家谁都不认识他。真没想到,这么俊俏温柔的沈大夫,居然也有这么一面!   …………   李公子倒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圣人说,不语怪力乱神。我偏不信你这套,什么黑气白气。你后面是不是还跟了同伙,想对我家做什么!”   罗德这才把目光从沈如意身上收回来,抽出扇子摇晃了几下。正想说什么呢,就听得一阵马蹄响。有两人带了四个随从骑马冲着这边来,还有人喊:“主人家,搭个船!”   大家忍不住都去看罗德了,连李老爷都不意外。   李老爷其实对这个来搭船的少年,很有些想法。与他儿子李公子不同,他当年是见过相术高人的,对此,也不是完全的不相信。而且这样的事情,真是宁可信其有呢。   那几匹马近了,跳下来一个青年一个少年,后面跟着四个随从。衣着打扮都很平常。大家不由得考虑着:他们过来以后,船开不开呢?如果开,出了事儿怎么办。如果不开,怎么和人说理由,说因为有人看见我们有黑气?怎么让人感觉“自己很二”。   罗德却脸色一变,低声对李老爷道:“有贵人来了,命格贵重,风浪不敢侵蚀——咱们可以开船啦。”   沈如是被他这一通神神鬼鬼搞得暴躁,想发作,李老爷似乎还挺信的,竟是真的吩咐下从准备启程了。于是沈如是气哼哼扭过头去。泽泻在她头脑里笑的打滚,怂恿她看看那贵人什么模样,沈如是自己也好奇,回了身子,就看见那几人牵马走近了。   …………   走在最前面的两位,相貌容长脸弯眉毛,小眼睛,目光清湛。说好看,其实不算好看。只不过带有一种读书人又或者什么名门子弟的感觉,显得很有气势。   这二人都是这个模子,一看就是兄弟俩。年龄大的一个二十多岁,气质端雅,不怒自威。年龄小的那一个不过十岁上下,眼光灵活,却板了一张小脸,看上去颇有点好笑。   李老爷也是有见识的,这二位看着,实在不像常人。就带了几分谨慎,走到前面,请这几人上船了。心里却在揣摩,这两个富家子弟,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那两个“富家子弟”,对李老爷的恭敬毫不在意,竟有些“理所当然”的霸道气儿。李公子原本是想喝问一句他们什么来历的,竟反而被那气势所摄,当面说不出话来。   罗德一直在观察这两人的面相,越看,他的面部表情越是震惊,最后简直抖动起来。慌忙低了头。   沈如是也在看这两人面相,当然一个学医的,和一个学术法的,看得角度并不相同。沈如是端详了一下,也看得不太仔细。只觉得前面那位眼眶有些发青,约是肝肾有失调和。后面那一位眼珠里红丝缠着眼白,啧啧,这个上火了?   她和罗德站的近,然后就听见罗德那边响动了。回头一看罗德脸上有点抖,大惊:“你怎么样?”   医家心肠没有见病不治的道理,沈如是虽然看不惯罗德,可是见他病了,还是急了起来。她心中怜悯的想:这人言语疯癫得了妄想症,只怕心神负担过重。心为火,火盛反侮木,肝经属木,风入肝——难怪会得了中风这样的病。她伸手从袖带里摸出亮闪闪一卷银针来,挽了袖子准备上手:“来来来,看我给你扎两针。”   罗德听见了,哭笑不得就想抬头。   …………   沈如是的手臂还没伸过来呢,突然手腕一松,身边陡然多了双恶狠狠的眼睛。然后,她才慢了几拍的发现,自己的银针,被人踢到河里了。   沈如是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个事情?一脸不爽的扭了头,才发现身边这人,相貌肃杀,猛然看上去,竟好像被他眼中的锐气刺伤了一半。就是随便一个谁看着,都知道——不是善茬。   这人是那兄弟二位的一个属下。李家的下人们,都看傻了,这么凶!   可是沈如是很奇怪呀。我给这个罗德治面部中风,关你什么事儿啊。还踢丢了我的针。张嘴就想辩驳,被罗德快手快脚的捂了嘴,拖到一边去了。   罗德心中直跳呢:沈兄弟呀,那两个人额角突出如龙角,三停允当五官分明。那个当哥哥的,我若是没看错,那脸上盘旋的是紫气!这样的人物,只怕比亲王和一品大臣都尊贵。萍水相逢咱也是有缘,我不能看着你送死——你是活腻歪了,敢和他们呛声!   罗德心里一捉摸,就知道沈如是的针为什么让人踢出去了——亮闪闪的,这东西能做暗器用。沈如是拿出来的时候,那“贵不可言”的兄弟两个,还在十步内呢,如果真是暗器高手,这点距离,可不算什么。   可是沈如是不知道啊。她翻着一双白眼,气鼓鼓的看那兄弟俩呢。不仅沈如是,这船上的人大部分都不知道为什么呢。大家就看见沈大夫才拔了银针,就被人蛮横无理的踢到江里了。看!多霸道啊!   还有人忧心忡忡地替李老爷担心:“这么几个,会不会是水匪,专门来抢我们的船?或者,别让他们上船?”   那兄弟俩,大的那个,淡淡扫了一眼,把下面这些人的想法都了然了。他懒洋洋道了句:“算了。”那跟着沈如是的汉子,就好像听见了什么玉旨纶因。动作眼神当下一收,刷刷几步赶上,回到原先的位置上了。   …………   这插曲时间不长。   大家都上了船,船就开了。   因为大家都看见了这事儿,都在心里觉得,这两个搭船的“富家子弟”,太凶残呀。   所以开了船,大家也尽量离着这几人远远的。他们坐了船头,大家就都到船尾了。至于他们一上船就拿了最好的房间和摆设?这个……谁敢去找啊,被踢进江里怎么办。   …………   船头上,无人打搅的兄弟两个,这时候出了一点小事故。   做弟弟的那个满眼惊恐的拽着他哥哥的袖子。指着自己的脸说不出话来。   他哥哥仔细一看,才发现端倪:自家弟弟可能是身体弱,加上这个江风凛冽……总之,他中了风,脸上的肌肉不能动了。   俗称——面瘫。   作者有话要说:   ☆、京里来的兄弟   你说这兄弟二人是谁?   不是别个,正是当朝皇帝玄烨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排行第二的太子胤礽,另一个是德妃所出,养在佟佳贵妃名下的四阿哥胤禛。   这俩人的名字听起来都挺别扭的是不?他不是什么常用字啊。难道是为了显示皇家的唯我独尊与众不同?其实,这倒是一项仁政了。   因为外面的读书人在写文章的时候,像皇帝皇子的名字,那都是需避讳的,否则就是“大不敬”。为了这个,被免了功名都是轻的!   前朝有个不错的皇帝,名字叫“病已”,看见因为不当心写了他名字,砍头的人太多,后来就改名叫“询”了。这么比较一下,叫一个不太常见的“胤”字,绝对是百千读书人的福音。   说这么多,是因为这哥俩不好好在皇宫里待着,跑到外面来,原也与这读书人的事情相关。   …………   本年江南秋闺,有人密报考官贪贿。据说几乎成了论位子分档次弄钱的水准。明码标价,第一名一个档次,二三名一个档次,前十名一个档次,前五十,前一百,前二百,又是一个档次。   有士子讽刺道:秋闱才滔滔,铜钱做金鳌。万般皆下品,唯有送礼高。   密报到京城。听见了这个消息的人都吓了一跳。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岂不是说,那些不送钱的,最多去争取一下二百以后的几十人的位置。而前二百,尽是些送了银子的人。   科举,是一个国家选拔人才,是多少人十年寒窗苦读渴望着一朝风云起自己能够大展雄才的舞台。焉能如此!   当年顺治初年,天下还未平定,可是朝廷已经推出了科举。可见这考试,对于稳定人心,对于巩固政权,意味着什么。   当时不少文人的习性,还停留在明末小抄夹带成风的那个时候。李渔就曾经自称“背三五百篇锦绣文章,进场去,只盼瞎猫碰个死耗子,遇到背过的题目,就做一回文抄公,立刻荣华富贵可期望”。   所以清朝开始考试的前两年,真有人敢拿着小抄进来。明朝的八股文考了几百年。乡试府试殿试从地方到中央,这是多少文章,哪个考官敢声称自己全都背过?认不出来的。   当时的清政府是怎么做的?清廷携改朝换代之威,行铁血政策。发现之后,绝无轻饶。重者掉头,轻者长流放。用一个新生政权蓬勃向上砍倒一切的力量,生硬刹住了这股歪风。   文坛为之一清。   顺治之后到了本朝,自从玄烨亲政以来,大力倡导朴实之风。文藻华丽的篇章得不到重用,治人治心治学问的书生们,也就把捉摸诗脚韵律的心思,放在了关注民生并国家根本大事上面。   如今这好风气不过十几年,就有人敢在江南大规模收取贿赂,破坏这等安定团结的局面。这简直是动摇国本。   玄烨震怒。   胤礽请命下江南。一路上,不宣仪仗,不见地方官。行的是微服私访的举动,走得是白龙鱼服的套路。   当然,白龙既然假装自己是鱼,那么难免,会被水蛇螃蟹之类的欺负一下。   胤礽头一次离宫独自办事,一心想不声不响就办成一桩大事。没料到开头还好,结尾时被地方势力盯上了。只得带着弟弟一起跑,简直是落荒而逃了。   这就是这兄弟俩搭船的前情了。别看他们出场多么逍遥,其实跑的像兔子一样快,后面还有野犬追着呢。   …………   如今上了船,情况当然好些。   胤礽被弟弟拽了袖子,低头看去,第一眼还没看出不对来——这个弟弟自从被皇阿玛训斥了“喜怒不定”之后,时刻扳着小脸,只眼睛灵活,还像个孩子。大家也熟悉了这一副面瘫样子。   第二眼看上去才发现他眼睛转的慌乱,似还有些疼痛之意。胤礽顿时一惊。仔细看,胤禛小手指着脸呜呜叫,声音断续,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这才发觉不好,莫不是中了风?   胤礽涉猎广泛,也看过一些医书。顿时惊了。中风不好治,尤其还不能拖延。当时急救可能有些效果,等一阵子,只怕病势便会加重。   可是别说是他了,就是一般的大夫,也不是人人都擅长治这个的。针灸和汤药是两条路,汤药治疗看书看懂的不少,可是精通针灸的,或者是家传,或者是正经拜了师的。   胤礽是当朝太子,下面多的是奉承的人。什么时候狼狈到这般境地,连弟弟中了风,身边都没有一个大夫?   他又急又怒。眼见得胤禛的一张小脸已经抽搐成了个平行四边形,腮帮子也鼓了,眼中只剩下惊恐。   胤礽当机立断,先把弟弟抱了,回房间去。船头风大,方才的病,多半是这么来的。   好容易哄弟弟先躺在床上,又伸出手帮对方轻轻按摩。胤礽这才心急如燎的盘算起来,自己看过的那点医术,中风该怎么缓建——怎么也得撑到下了船啊。   …………   船尾,罗德同沈如是两人正在拌嘴。   就听得罗德说:“我今天可帮了你大忙了。就是你,难道看不出那两位气派不同旁人?”   沈如是撇嘴:“踢了别人的针还不道歉,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对了,你这满嘴稀奇古怪的话,到底是不是真有妄想症?让我给你把一下脉。”   罗德闪躲,哭笑不得:“什么妄想症——真不爱跟你们这些学医的说话。小爷我是宋代麻衣仙人的后辈,龙虎山的张先生,娶的就是我家大师姐呢。走到哪儿,人家不敬我一声‘罗先生’!”   沈如是顿时没了兴致:“算命的啊。你真能从一张脸上看出人家的面相来?我们也讲究‘望诊’啊,怎么就看不出来!”   罗德晃头:“我自从学艺。头一年每天站在太阳下面看日光。第二年每天在暗室里分辨五色丝绦。第三年在任何光线下只看一眼人脸就辨别上面的五气--我能看见的东西,你们是看不到的!”   沈如是道:“笑话。你到随便一个农家,谁家人不是每天白天迎着太阳干活,晚上就着昏暗的光线做女工。你才学了一年,别人都看了几十年,岂不是应该更加玄妙。我怎么就没听见大家每天议论,自己的脸上是青气还是红气啊!”   罗德摆着手指:“不是这样。算命这一行也不是谁都能干的……”   沈如是冷笑:“还不是用了我们医家的结论,你们说某人天庭饱满。却不知那‘天庭’之处阔而有光的,多半是母体内收到的营养充足。这可不就是富贵之家。我们能够解释清楚的事儿,偏你们弄得稀奇古怪的,动辄说看别人百年命数。太害人呀。”   罗德辩驳不能,就挽袖子:“这不露点干货,还真让你毁了我招牌。你过来,对,站到西面冲着太阳,别闭眼睛——好了,我看看你是个什么来历的。”   沈如是就站过去了,一点都不紧张。心里想,如果他真有点本事,看出来我是个女人怎么办?再一想,那就看出来呗。我又没做过坏事。女孩子有什么不好见人的。于是大大方方迎着他:“怎么样?”   …………   这时船到了河心。不知道为何,陡然,起了一阵大风浪。   作者有话要说:   ☆、四爷你得多笑   那风浪来势古怪,起而汹涌。就好像如平镜一般的水面,陡然竖起了一道数十丈高的水做的大屏风。那屏风并非静止,随风而激荡。山呼而至,气象雄浑,似乎眨眼间就会吞没了这艘船。   船下波涛四惊,船上人们一阵站立不稳。有人向舱内跑,有人向舱外跑。一起看向变换之处,无一例外的傻了。水波劈头而下——天地之威,竟至于此。   大家下意识在心中念诵起天上神佛来,也有拜龙王的,也有颂观音的……却不知道是否这番举动起了作用,那船,原本已经倾斜了一半,风浪的水汽已经到了近前。却刹那间一个回还,在距离船上的人不过几米之遥的地方,停下了。   眨眼,风平浪静。   …………   劫后重生,众人都震惊的不能自已。半晌,无人说话。   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罗德。这小哥方才上船前说,船会翻,居然——谁能料到,这并不湍急的一段江面上,竟然无风也能掀起一团大浪。   这说的也忒准了,高人啊!   也有人忙着感谢方才的神仙,还有一时间许愿的太多,自己也忘了和哪位神仙请示过的。这会儿风浪过去,生恐自己漏掉了谁招来坏事,苦着脸一边回想一边把自己从小认识的神仙都感谢了一遍。咱炎黄子孙的处世智慧,‘礼多神不怪’么!   如李老爷这样,听见了罗德“贵人上船风浪不倾”的判断的人,却把目光投向了才从船舱里出来的那个容长脸儿青年。   就连沈如是,心中都有些动摇了。真的假的?太巧合了!可我只能看出他肾虚腰软连日疲劳恐怕撸的有点多呀——这是贵人?!   …………   罗德脸上却一点都没变化。   方才黑气一说,还真是他看出来的。大部分人脸上的黑气位于八卦方位的“坎”位,坎主水,这就是水患。一伙准备上船过河的人,都遭遇了可能威胁生命的水患,那可不就是船翻了!   一眼扫过,只有一个例外。沈如是的面上,黑气却是在“离”位的。这个位置论含义,代表的是火啊!在水里遭遇火灾?罗德有点想不透了。暗中怀疑这是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道法高人,能够五行转化之类——也不对啊,道法高人自己师傅都看不透他们的面相,自己这点水准,怎么就能看出来了?   因此,他对沈如是当下就留了心。   罗德哪里知道,沈如是的黑气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之所以和别人位置不一样,只不过这一位是个女士——男女相位置反了而已。   …………   风平浪静,大家重新各回各位。沈如是给李家几个人摸了脉,又到厨房去叮嘱人做莲子汤。   众人大多有些疲累,到船舱休息了。   太子爷胤礽按照记忆里的方子帮弟弟揉了两下,只揉得顶着平行四边形小脸的胤禛见了他的手就躲。胤礽一直觉得自己博览群书无所不知的,这会儿真是恼羞成怒了。正有点下不来台,身边有个侍卫迟疑了一下禀告道:   “船上好像有个大夫……”   胤礽大喜:“人在哪儿?先请来。”   那侍卫吞吞吐吐:“那大夫姓沈,好像名声不错,年龄有点小。还有……属下方才以为他想掏暗器,踢掉了一个布袋子,可能是针灸用的针……”   胤礽犹豫了一下。他此次出门,把原先在宫里种种“理所当然”的念头改了几分。现在这个事情,倒不是不能赔礼,只是怕人家大夫记恨,不给好好治疗啊。   这一点,皇家的人,最有经验了。看着给别人治病百治百好的大夫,给皇家治,发挥不出五分水准来。前朝有苦X的皇上是怎么在太医的诊断书上批语的?“好好治!着实的治!”看来他们也知道是被糊弄的。   胤礽犹豫了一下,扭头看见弟弟右脸斜的不能看了,右手也有点开始抖了。叹口气:“罢了,你去带路,我亲自去请。”   …………   沈如意的岁数,还真是谁见了谁怀疑。   不过太子爷这会儿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捡个大夫就是好的,也没条件挑剔,领着这位回了船舱。   沈如是把躺在床上那位的两只手,都诊了脉。爬到跟前儿去,又观察了一下肌肉是怎么抽搐的。   童蒙启蒙的时候,有医书说:“人百病,首中风。骤然得,八方通。”可见这病大名鼎鼎的——难缠。   沈如是思考了一会儿,自己先拟了方子,又问了头脑里泽泻的判断。综合考虑过了,然后,郑重下了结论:“得用针灸。”   太子爷以为这是请示呢。心理有点得意:“爷允了,你治去吧。”   沈如是望着他:“我的意思是……你这儿有针就用针灸,我的针,让你们踢到水里了。”   …………   太子爷心里这个腻歪啊。这点事儿还说了没完了。板了脸:“让你治就赶紧治。用心治!”   沈如是心说这是遇到不讲理的了。叹气。可不是么。又考虑了半天,道:“针灸是最有把握的。他这是外邪入体,首先得固本培元,然后慢慢把外邪抽出去。这个过程用汤药也可以,大约见效有些缓慢,你觉得怎么样?”   太子爷有点恨恨:“也只得如此了。”   这就商定了治疗方案。   沈如是坐下来慢慢添减方子,时而停下手再诊一下脉。从人迎到趺阳都试了。大致分析了一下,脉洪大而数,这是典型的夏天的脉象,如今已是秋天,是火融金的形象。那么解释一下,大概是这一位身体从小有点体质阴虚,旅途劳累——自己第一眼看见的“望诊”还没错,可不就是上火了么。   内因有火,外因受了风邪。中风这样的病,多半还与情志有关。比如大怒的时候伤肝,大喜的时候容易兴奋的厥过去。这个方面的症状,还得从情绪上来调整“心病还需心药医么”。这一位看脉象——只怕是压抑的有点恨了。   沈如是定了方子,递给那容长脸儿的哥哥看。   然后,她扭过身,语重心长的对着那虽然平行四边脸,可是眼光一直颇为严肃的审视着她的,那个小病人叮嘱道:“这位公子啊,你平时得多笑!”   作者有话要说:  四爷占星小档案:   太阳星座:射手。天马行空的想法。运气不错。“爷的征程是星辰大海!”   月亮星座:天蝎。传说中阴狠毒辣腹黑成大器的星座。“好纠结好难过,我承认我居然是个阴狠毒辣的家伙……”   上升星座:天蝎。(板脸酷)“我是一个阴狠毒辣成大事的人乃们都小心我滴蝎子尾巴”(是不是再说,很可能是二货为了撑场面装的)   ……呵呵 ☆、江心有匪追来   胤礽的脸上就抽搐了下。头脑中不期然出现了某个画面:胤禛像花儿一样,笑在春风里,笑在草地上——这也太寒了!   于是他僵硬着脸道:“有劳沈大夫了,你不是去熬药么,好走……不送。”   沈如是和对方说了两句话,感觉这兄弟俩也不是那么霸道,她那股到哪儿都想充大瓣蒜的性子,就又翻上来了。这会儿觉得人家性格其实也挺好。于是,又语重心长地劝胤礽:   “你们家这孩子,先天禀性就有点弱。这得多当心啊。比如不能起太早。秋天应该早卧早起。等到了冬天,就得早卧晚起,一定等到太阳升起来了才起床,这样才是长久调养的道理。这么点小孩,不能透支啊。”   沈如是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老气横秋,也没管她自己还是是个小孩儿呢。说完,自觉尽到了责任,就扭身出去找药材了。   胤礽在她身后,却是无语了。还早卧晚起呢,你知道我们家上书房几点开门么?胤禛还是寅时上学,你知道爷——对对,就是太子爷我,几点起么?丑时!一年到头都是丑时起床啊,跟牛起的一样早,也就比老鼠多睡俩小时。   却不知怎的,胤礽反而对沈如是生不出恶感来。   多稀奇的事儿啊!太子爷可是国家的二主子,全天下能让他看进眼里的,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难道是京里规规矩矩奉承自己的太医看多了?胤礽有点困惑。   一转念,想到了劫杀自己的那几个“江南地头蛇”,顿时肃了面容,眼神却狰狞起来。   …………   沈如是蹲在厨房里。翻了一气,鸡鸭肉猪肉尽有,便满意了。   这两样都算是滋补的。鸡贵鸭贱,可是给病人或者上了年纪的人补身子的时候,大夫却更偏好用鸭子。因为这个滋阴,而且补的劲头儿没有那么猛。   “中和”这两个很熟悉是不是?不管寒热温凉,过头儿了,就是毒。当然,医书也有讲所谓的“上品仙药一百二十种”,据说是不管怎么吃不管吃多少都吃不坏人的,比如人参。   可是沈如是这几年习惯了做平民医生,都有点能省就省了。人参太贵,就用党参,实在不行用熬好了的米汤,有的时候补虚也不差于人参汤么!   她挑了只老鸭,让旁边的李家人,帮着洗净了去做鸭子肉粥。沈如是自己蹲在个小叶风炉面前,抓了点荆芥防风之类,慢火开始熬药。   …………   沈如是就负责胤禛一个人。   这天中午,除了这个小病号,其他人吃的都是腌萝卜干子,炒土豆片,就稻米粥。   李家这样的乡绅,农忙的时候就是李老爷也下地做活的。大家的观念还比较接气比较淳朴,虽然自家吃得起肉,可是一伙人就坐在船上不干活,还吃肉,是不是太奢侈了哪!   太子爷吃得那个别扭啊。他这辈子可是真没有哪顿饭只有两个菜的,还一个是土豆,一个是萝卜。不,腌萝卜。就是这次微服出宫,也有底下人张罗呢。   这差距有多大,举个例子就看出来了。宫里面有个菜,叫“炸响铃”,是肉皮回锅后撒上椒盐,味道有点脆,有点咸,口感还好。太子也下雪的时候,有时候挺喜欢吃着这菜下酒,吟诵一下古今诗词的。就这么一道下酒菜,一百二十两银子。   太子爷政治素养比较高,一边艰难的往嘴里咽,一边努力做着心里建设:爷是一国储君,也不能倒在土豆萝卜面前;爷是一国储君,爷这是跟子民同甘共苦;爷是一国储君……   也不知道怎么把那小碗的东西吞咽下去了。末了,胤礽不禁在心中揣测——难怪皇阿玛每次南巡回来,都得狠吃半个月呢。皇帝真不好当啊!   沈如是可没有那么多感慨。她正在以与其身量十分不相符合的巨大胃口,犹如吞云图月一样,席卷餐桌。   土豆,不错。萝卜,不错。稻米粥,三碗不太够,那个碗底儿也给我……   李家夫人笑眯眯看着她吃饭,心里想:“能吃的女婿能干活,好!一定得赶紧把亲订下来。”   然后有点鄙视的看向太子爷胤礽。心想,这人扭扭捏捏,吃的还没有一个孩子多呢。真是不中用的公子哥儿!等我的儿子中了会试选了官,生了小孙子,一定的让他每天多吃饭,可不能和这位一样!   还好,大家都不知道,那个能吃的“孩子”,她其实还是个“女孩子”。   …………   这饭吃了才一半,不远处突然传来喧哗。   有人跑出去看了,回来时十分惊惶:“祸事了!有艘大船追上来了。”   胤礽身边,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个人,半伏身子轻声道:“打的是盐帮旗号。”   胤礽冷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的实在晚了。谢谢大家的等待…… ☆、盐帮大小头目   盐帮是个什么组织呢?   农业社会,男耕女织,衣食住行大部分都能自己解决了,必须得和外面购买的,只有盐。   官府严禁私人采购,可是官盐,不管是煮的是晒的,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这就得有人负责,把某个产盐地点制造出来的盐,运送到各处去卖。   做这个活计的一帮人,就是盐帮了。   因为这个活,几乎就是跑腿搬运工,旱涝保收的纯利润,所以官员们很乐意把自己不成器的大舅子小外甥之类,分派到这个行当。这些沾亲带故的盐商们,除了按照政府规定做生意,有的时候也搞一点小动作,比如倒腾个批文,夹带个走私之类——古往今来,多像啊!   盐帮上面有官府关系,下面走九州三江,也和地头蛇有来往。因此,那就是传说中的“黑白两道,一踢双开”。走到哪儿,都神气着呢。   …………   胡靖和是江苏盐帮的一个小头目。准确地说,他是扬州分舵太仓分堂北湾子沟小队队长。手下有二十来个弟兄。负责在江口这一带巡逻。   这里离晒盐场不太远。本地人是不怎么缺盐吃的。所以胡靖和的本职工作,就是当晒盐场的弟兄们来的时候,帮着运货上船。   因为这工作不重,大家也私下倒腾些零花。比如胡靖和这一票人,闲着的时候,就收购小船做客运货运生意。李家这一次上京,租的就是他们的船。   这天,胡靖和才吃了早饭,正准备到街面上转悠一圈松快一下,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他出去一看,顿时大惊!只见他上司太仓分堂的堂长周崀,带着两个人过来了。看三人行走的位置,那两个他不认识的人,地位还在堂长之上呢!   他才走出去,就听着周崀问道:“今天有多少人过江?”   胡靖和心说难道这是来整顿兄弟们的生意了?真是夜猫子进宅就没好事儿,平时堂里屁事儿都帮不上,还隔三差五派人来吃一顿。这是又换着花样来捞油水呢。就仰天打了个哈哈:“周老大!看你这话问的。满江上都是做小买卖,兄弟哪儿没文化,哪儿能数的清啊……”   周崀也知道他这手下这点花花肠子,不耐烦地板了脸:“总舵走脱了个点子。有人看见他们从这儿来了。快点说,今天有几拨人过江!”   胡靖和一愣。立时就想到了李家那船。现在的江上除了几个打渔的,从北沟子这边出发的船,应该就只有这一条了。   可是,李家是当地的大户,据说儿子以后就是官老爷。人家给的钱也不少,自己若是再派人截了——名声不就坏了么?!人家还以为我胡五,这是勒索客商呢。以后没人从我这边走了怎么办。   倒是总堂——走脱了个点子?你们真废物。想让我去追啊,关老子什么事儿!   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是一脸为难:“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或者您几位在这里先用个便饭,我让下面兄弟去查看一下?”   周崀有点意动。就看了看身边这两个人。这二位,一个是分舵的副舵长,另一个他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因为有分舵的副舵长在这儿,他才陪着走一趟。   那两人却一起摇头。副舵长道:“决不能放跑了人。我们随后就有弟兄来接应,你们指个方向就行。”   另一人冷冰冰的,补充了一个字:“船。”   副舵长愣了一下:“对对,你们再准备一艘大船,快!过了江就不好办了。”   周崀听说他们带了人,顿时吓了一跳。从分舵带下来的人——难道是传说中那一批能够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顿时肃然起来,心说这次的事情果然不简单。他怕胡靖和不知道轻重误了事情,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口上道:“是,我们这就是准备。”   …………   胡靖和老大不情愿的。用老子的船,还不花钱,还指示老子。龙王爷保佑你们都掉进水里去。   他心里骂骂咧咧的。动作也就磨磨蹭蹭的。   点了人手,先去确认今天早上究竟走了几艘。   等消息回来,又让人去搜罗自家熟悉的老船工。因为北沟子这一段的路线有点“邪”,有人走风平浪静,有人走就是大风浪,大家也推不出个理儿,最后过江,都得找个有把握的船工带头掌舵。   结果那几个船工,除了给李家带路的那个,一个听说昨天着了凉正发烧呢,别说指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另一个更绝,喝多了酒,这会儿看人都是重影儿。最后找来一个年轻的。算点齐了人马,出发。   …………   这一通磨蹭。虽说胡靖和留下来的船,比租给李家的更好些,可是这也追了好几个时辰才追过去。   那分舵主围在掌舵的船工面前,都恨不得自己上手去摇了。脸上急出了汗来。   周崀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恭恭敬敬的。他可是看见这两人带来的弟兄了。一个个蜂腰猿背,看外形就知道是好手!   胡靖和耐不住好奇,也跟着上了船。没人理他,他就在船头上站着看。远方的江面出现了一个黑点,然后,听见有人说:“追上了,是不是这一艘?”   …………   太子冷笑一声,起身往外走。他身边的侍卫大吃一惊,有一个拦在他面前都急了:“主子,千金之主坐不垂堂,您何必……”   胤礽一甩袖子把他丢到一侧:“有人想杀我,我怎么也得好生看看,谁这么有胆识!”   胤禛默不做声,放下小碗就跟着向外走,同时在怀里摸着什么东西。沈如是伸腿绊他一下,板着脸教训道:“你那张脸再吹了风一定会加重,说不定以后都治不好了。最好待在屋子里!”   胤禛回头看了沈如是一眼,眼睛黑定定的,配着一张面瘫脸,实在有些骇人。然后,他迈过沈如是的腿,走出去了。   沈如是跺了跺脚,快速扒完嘴里的几口饭,也往外跑。李家夫人叫她一声,沈如是留下个“我是大夫”,就没影了。   李家夫人叹了口气,才想说什么。就听见自己丈夫对儿子道:“我们也组织一下人手,看看来的是什么人。你把你那舅舅送给你的匕首带上。”   然后,李家老爷回头,对这自家夫人说了一句话,算是解释:“……他和咱们,可在一条船上。”   作者有话要说:  20130717 0:00 ☆、武林高手飞来   李家带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地里活计的能手,船上的旱鸭子。看见大船横冲直撞过来了,都在尖叫呢。   太子爷皱了个眉头,冷冷扫过。顿时安静了。不少人都想起方才的事儿了——如果这一位暴躁了,会不会被这一位的手下,给踢到江里去?   那船越来越近,果然比这一艘还大一些。约摸着,能装个四五十人。又有眼神好的,能看出上面那一批看上去就是打手的。而且人家的人数,可比搭船的这位爷,手下的打手多啊!   沈如是瞅了一眼就没兴致了。她瞪了那个不听自己话的小孩一眼,抓了两个路过的人手,就到厨房去烧开水了。万一谁受了伤呢!   …………   沈如是从泽泻那里学的虽是中医,可是严格来讲,也吸收了不少其他类别的精华。比如外伤处理这一块,各种穷讲究。   沈如是自己经历过大灾荒,很理解医生失误导致死亡,是个什么概念。自己多准备些,若能救人时多一分把握,这简直是侥天之幸。   尤其是某次她出门行医,遇到一家有个重病的,来不及抓药,还好身上带了合好的丸药。最后居然见效。挽回了那性命。   沈如是从此受了鼓舞,不仅全身上下准备的齐全,给人诊病,更是提前在头脑中思索若干遍,方才敢下手去治。   如今两边快打起来了,她没那等本事化干戈为玉帛,便到厨房里,去做救伤的准备。   罗德蹲在地上给她帮忙,神色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沈如是也没功夫和他聊天啦。外伤方面,穷讲究的东西太多,从纱布到剪刀,都得在热水里煮过。还有刀伤药之类,不算简便呢。   …………   太子爷胤礽站在船头,被若干手下簇拥着,好似山大王一样,与对面来船的人冷冷对视着。   对面船上,副舵主大喜:“就是这人!我见过他,兄弟们,准备了——”   那个和他一起来的,话少面色冷的汉子,听到这里,一挥手,带着一群蜂腰猿背的大汉就冲过去了。   周崀还好。他心中有了些预计,只是在惊讶,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家伙,居然是一个看起来更高明的好手!   胡靖和已经傻掉了。揉眼,再揉眼,继续揉眼——没看错呀,这帮人踩着水面就跳到对方船上了?我怎么不知道水面这么好踩。   副舵主脸上惊讶一闪而过。这个行动虽然是他动员的,还是他喊得口号。可是,他没有打算让这帮人一上来就冲过去啊!   大江之上,弓箭为先,咱这边的人,手里有土弓箭呢,怎么也得利用距离欺负一下对方,然后再上前去捡果子么。这次行动,上面可是交待的:死活不论呀。   算了算了,反正自己这边都是有武力的好手,这样去欺负一群普通人,估计也没什么差别。副舵主的懊恼之情转瞬就没有了。只是有些遗憾,自己这么威风凛凛的指挥,居然被下面的人误解了念头——计兄弟真是太不好沟通了。   他这样想,就抬头望着那冷面汉子,见对方身形轻巧,如同一只大鸟。几个转折,就逼近了对方船头。   副舵主心中,又有点羡慕:虽然这是个没脑子只有蛮力的家伙。可是,这家伙的功夫真俊呀!难怪是总舵护法呢。   …………   胤礽站在船头,一步没退。他也是从小弓马娴熟的。练到今日,屈指算来十一二年。虽然算不得高手,可也自信有几分保护自己的本领。   他振了振袖袋,什么东西滑落到手心里。   太子身边的几个侍卫,一个还在苦劝他回去,另有人,起身迎上了来敌。   这时刻,正是那姓计的冷面汉子,将踩上船帮却未能踩上的时候。船上的侍卫一拳递过,冷风扑面,卡的就是对方旧力不继新力未生的这个点。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你看人家轻轻巧巧这么一拳,下面还是走路时的普通姿势,就好像谁都能摆的一个架子。可如果有人长了一双透视眼儿,就会发现对方这拳从腰腹透到拳尖。如果真挨实了,只怕有开碑裂石之力。   更别说,这一拳递出的时机之巧,不是天赋极高且在武艺上浸淫若干年的,根本没有这个火候。   那冷面汉子却毫不惊慌。身子微屈,同时抬腿就是一脚,踢得是对方下阴。   武林中有个说法:“出拳不让步,举手不留情。”练拳就是在好狠斗勇,为的就是和人拼姓名。或者我弄死你,或者你弄死我,总得死了一个才可罢休。根本不是什么你来我往的花架子。   冷面汉子一拳递出又一脚,岸上的护卫会身一闪,出拳打向他咽喉。另一手似攻似守,已经将那冷面汉子能躲闪的几个角度都封死了。   却未料到,那汉子出脚竟是虚脚,身子一侧,地堂功夫滚上船来。那护卫大惊,回头已经晚了。只见那冷面汉子手中一对不知什么时候取出来的双钩,挥舞着就向站在船头的太子攻去。   …………   船上打得混乱。不少人都躲在了船舱里。一边从窗户向外面看,一边又开始打扰满天神佛。   也有胆子大的,站在门口提了趁手武器——折凳,也想热血拼斗一回。没料到对方竟是踏着水面而来的,更和这边太子爷的护卫,打得各种眼花缭乱,顿时就吓坏了。   对面的大船还在靠近。胡靖和眼看着两艘船就快撞上了,真是心若油煎。这两艘船都是他花银子弄得呀!这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爷,能不能先付了帐,再撞咱的船。   周崀看见人家都是武林高手,当即就不敢出声了。躲在一边装死,只当没看见胡靖和的眼色。不错,你小子是送过我几箱子苹果——那又怎么样,收了钱就一定办事儿么,哪儿来的道理呀!   …………   罗德从里面见到胤礽遇险,面色大变。心想今天如果折了这位爷,在场的一个也活不了。   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个重重叠叠折着的小包来。   沈如是看了一眼,毫不惊慌。这样的时候,就看出大夫的冷静了。你若是见到血就尖叫,见到险情就手抖,那怎么能做一个好大夫呢?   左右看着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抬手扯了窗纸,拎着把菜刀,就准备飞出去救场。   外面也有个想救场的呢,胤禛站在个别人一眼注意不到的地方,手中是一段怪模怪样的玩意儿。这东西可真没有几个人认得:这是火枪。   那冷面汉子第一个动作躲开护卫攻击滚上船,第二个动作还在滚着的途中,就掏出双钩攻向太子。节奏相当紧凑。一般人根本没有这么快的反应。   太子爷胤礽倒是毫不惊慌。身体一转,侧手接下了这一招。他对着两把钩一引,一避,且战且退,就像把这人向护卫的方向引。   那冷面汉子也看出了这个意图,顿时动作加快,如疾风骤雨一般攻了上来。旁边的护卫着急忙慌想往过扑,可怎么算,也得花费一点时间——足够那冷面汉子使好几招了。   胤礽那点水准,被这么一攻击,顿时局促。险境频出。窗子里面拎着菜刀的沈如是,与外面拎着火枪的胤禛,手心里都紧张的溢出了汗。这两人缠斗在一起,身形变化极快,这如果打偏了怎么办?   胤礽额头汗出。   作者有话要说:  20130717 12:00 ☆、你拍一我拍一   两艘船才对面的时候,船头上的人互相打量过一眼。胤礽那草鸡山大王站位,让人毫不犹豫地从一帮人里盯准了他:这就是个当头儿的!   大家都知道一句话:“擒贼先擒王”。冷面汉子带人上来,首先就打的是胤礽,这一点,丝毫不令人意外。   此时冷面汉子大占上风,眼看着就快生擒胤礽。在后面观战的船上,副舵主却脸色阴郁。   副舵主这会儿把事情从头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这计兄弟带人就冲上去,还不用弓箭手,说不定,这不是因为他听错了我的意思。而是另有想法呐!   什么想法?抢功!   上面的说法虽然是“死活不论”,可是谁都知道,生擒比打死难度更大,更容易邀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怪不得这小子混到了总舵护法,敢情是一肚子坏水儿呢。   副舵主越想越不爽。这是我的地盘。开船的还是我手下的人。啊,最后这点功劳就都记在你头上啦?没门儿!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武艺,想如这位冷面汉子一样,入敌群之中,一个打好几个,那是没有这个资质的。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副舵主一挥手,对着身侧的几个本舵弟兄大喊道:“点子扎手!快,大家从水下,助计兄弟一臂之力!”   那边打的热闹,扬州分舵的这些兄弟也眼热呀。不过,大家都是没有那什么站在水面上走路的轻功的。于是就都跳进水里,向着那边的大船游,还有人拿了凿子之类的东西,这可是“水鬼”们用的最多的家伙什儿。   这些人水性都很不错。其中还有一个,诨号“江里白条”的,游的最是优美。两船距离很近,不久,就到了李家大船的不远处,趁着船上的人都两两争斗,开始往船帮上爬了起来。   …………   那冷面汉子为何主动出击。副舵主揣测的对也不对。   对的是,这人的确另有想法。   不对的是,这人的想法,的确是是活捉了胤礽。却不是因为什么抢功。   这姓计的男人,除了是盐帮护法外,还有一个身份:洪门。   盐帮既然“黑白两道通行”,那么内部难免成分复杂些。   洪门却不是一般的复杂。这是号称“反清复明”想去改朝换代的天地会。   …………   胤礽此来隐了身份查案子,却并不打算在江南就地处理。   为什么呢?朝廷得有个脸面。   承认“我朝就是出了败类”,不如偷偷把那败类处理了,再对民众说“我朝都是大好人”,更加上下通达。   胤礽之所以亲自南下,多半还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以及来江南实际了解一下,自己未来的国土。摆个仪仗一路扰民什么的,那只会在自家皇帝父亲面前减少印象分。   不过江南的人不打算束手就擒啊。大家多半知道上面派了个钦差。直接袭杀了这太激烈,借刀杀人?好计,好计策呀!   盐帮就被盯上看做是“刀”了。副舵主所知不多,还真以为这是总堂走丢了什么人呢。最多自己揣测到,估计这小子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有人想处理他。哪里知道这关系着学政江山之类,而且“这小子”本人,就是天下最大的权贵之一了。   天地会人多势众各地都有举义的兄弟。得到的消息,也就更全面一些。那冷面汉子收到的命令,是活捉钦差,然后押回洪门总舵生剐了他,以慰我兄弟之情怀!   这两个命令一综合,冷面汉字就选择了主动出击。先抓住这个小子,然后归盐帮还是天地会,那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   太子身边那个主动出击冷面汉子的护卫,被对方一招闪开,再看,竟然和自己主子接上了手。简直吓得快魂飞魄散了!   他也看见了有人正在爬船,论说这边更近一些,可是,天塌下来,也比不了太子爷的安危!   这人急着往回扑。就看见,胤礽一个“铁板桥”,躲开了那人的扫腿。这招式,放在平时,胤礽是使不出来的。可见实战历练一下很有好处,这算得上是超水平发挥了。   可是这个侍卫脸都快蓝了。太子爷江湖经验太少,根本不知道“出力不能出全力,稳守还需留三分”的这个道理。他这一个超常发挥,下一招,接不上了!   果然,那冷面汉子轻巧的一个空中转身,双钩就向着胤礽的右臂而去。眼看着,就会卸掉他的一只胳臂。   四面关注着战局的人,脸色都是一变。   …………   罗德张口咬破舌尖血,把那小纸包往前一拿,就准备喷血上去。这是他师父送给他的保命符咒,说不得,今日得先拿来一用了。   沈如是的菜刀脱手而出,只是,她太过紧张,那刀飞了不到三米就落在地上。   胤禛手中一声巨响,他人小力弱,先觉得手骨生疼似乎脱了臼,再抬头,那枪偏了。   在远处张望的副舵主,心中之焦急恐慌,简直都不逊于胤禛。眼看着自己派出去的小分队,距离胜利果实还太远。他灵机一动,大喝一声:“计兄弟!我来助你!”就抓住身边的一柄大弓,拉弓射箭。   …………   说来迟,那时快!   副舵主这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冲着的,不就是纠缠在一起的冷面汉子和胤礽两个。   这一箭的准头,可比沈如是与胤禛强得太多啦。那是直冲着冷面汉子的后心去的。冷面汉子听见风声无奈一闪。胤礽死里逃生捡了条胳膊回来。   下意识的,他用另一只手的扇子挡住对方的双钩,一绕一推又一合,那钩就走偏了。   这一手并不算高明。至少比不得胤礽方才使出的硬功,更别说,和冷面汉子的武功相比。   可是,那冷面汉子见了,不知为何,面色顿时一变。   …………   若论武艺,两个胤礽也比不过冷面汉子。若论评价人捉摸人,天下比得上胤礽的也有数。   他可是从小学习怎么“治人”的储君。朝廷后宫又都是人精子扎堆最复杂的地方,忠奸贤愚,什么样的类型胤礽都见过。   那冷面汉子面色一变,或者连自己都没发现呢。胤礽一眼扫过,就看出了其中熟悉,疑惑,惊讶,犹豫种种感情。   胤礽顾不得多想,抓住心中的第一个直觉,张口,念了个名字。   …………   副舵主一箭射出,心中也有点讪讪。不管怎么说,给自家兄弟背后放冷箭,这活计不地道。   可是,咱也是帮着擒贼么。而且,计兄弟不是躲开了!   大家都是为本帮服务。那个,产生点分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如此这般的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总算又且敢于面对自己身边剩余的兄弟了。趾高气扬的抬头环视了一圈,只看见大家的脸上,都震惊的好似活见了鬼一样!   副舵主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回头,大惊:那冷面汉子被擒住了!   …………   沈如意一发不中顾不得跳脚,扭头就去找顺手的家伙了。刀都让她扔出去了,厨房里还有长勺子擀面杖切菜板之类,不是一般人等,只怕使不了这些神器。   沈如是扭头看见锅上烧着的热水,大喜。连锅端着,就往外走。   她才多大岁数呀,身材比旁人结实点儿也有限。端着个锅,走路七扭八歪的。没注意,就碰了罗德一下。   罗德准备了半天,正想喷出的一口心头血,被沈如是这么一碰,就给全咽进喉咙里了。   …………   罗德连忙向外看。   一看,顿时大惊。就这么一个抬头的功夫,怎么回事儿?这形势居然不一样了!   那太子爷胤礽,就好像打通了三百六十经脉,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那冷面汉子呢,就好像突发尿频吃了泻药软身粉蒙汗药每样五大斤,出拳也没什么力气了,准头更是歪到十万八千里了,那是被胤礽打的节节后退啊!   扑过来的侍卫都愣的一时间忘了上前。心中如同滚屏一样显现着几个字:仁者无敌。   难道,这就是真龙……那个太子的魅力?感化一切妖魔鬼怪?侍卫觉得练武二十年,人生观一朝刷新。   胤礽“百忙之中”瞪了他一眼。那护卫反映过来,连忙上前去助拳。一接手,就诧异了。   这人怎么比看见的还弱,这简直还打不过街上的不良青年么。   …………   罗德停了手。把那小纸包掖回怀里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显然已经解除了危险,这是在假打。   胤禛却动作不停,忍着疼装好了火药,瞄准着将打出第二枪去。最好的敌人是死人。他心里这样想。   沈如是带着大锅不好抬头,也没见到战局形势大逆转呢,还在不停歇的向着那边赶。小腿倒的很勤,转弯难度有点大,一甩,锅出去了。   “江里白条”从船帮上才爬了一半,被从天而降的一锅热水,烫得半熟。下半身水里,上半身火热。冰火两重天,一时间,咕嘟咕嘟,沉了。   李家下人一看,这个主意好。都扔了折凳,跑到厨房去端热水,沿着船帮烫人。   沈如是跳脚:“这是治病用的!给我留点!给我留点!”   另一边,那护卫和冷面汉子拖够了戏,终于一个把另一个捆了回来。五花大绑着,丢在了胤礽面前。   副舵主陷入了艰难的思索。跑不跑?!   作者有话要说:   ☆、黄河水天上来   冷面大汉被擒,两方势力对比登时大变。李家这一方各个精神抖擞。连拎着折凳水盆的,那都走路生风儿呐!   而另一边,跟着冷面大汉“出征”的好汉们,就都有点瘫了。大家方才忙着跟各自的对手打,也没看见那细节,怎么老大就让给逮啦?也有想拚死一战的,也有想战略性撤退的。人心不齐,此消彼长,都被人打趴下了。   副舵主本来想跑的,无奈队伍不纯洁。他身边有一个和那冷面汉子是铁杆兄弟的。方才看他射冷箭就不爽了。这会儿一看,你还想把我兄弟一个人留下?从侧后方冲着他玉枕穴来了下狠的。副舵主就软软的躺下了。   这艘船上的人,利用最后的逃跑时间,玩了一出火并。新上任的头领,也就是那个姓计的冷面汉子的兄弟,就站在船上冲对面喊话:   “那边的点子们,那边的点子们!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我们手里有弓箭!想射死谁就能射死谁!你们最好的选择,就是释放了人质!抗拒从严……”   大概就是这么些话。   胤礽听得这个哭笑不得。这不伦不类的,听着像招安。问题我们是匪?还是你们是官兵啊?   …………   这边武打激烈争斗紧张,可是此时李家船上最热闹的地方,却是沈如是,并一群家丁。   继沈如是“敢为天下先”,勇敢地做了第一个洒水人后——你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大家就好像迷雾中点亮了一盏明灯,瞬间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她好比,南行雁中领头鸟。她好比,被人捞上跑掉的漏网鱼。她好比,偷吃了谷物就不让你抓住的大麻雀……多么机智,多么能干,把迷茫群众的心儿照亮。我们端盆跟在,小沈大夫洒水的大道上,呀!洒呀嘿!   洒水这法子原理简单,不用多大力气,不用面对面跟人打斗,甚至还有小沈大夫已经烧好了几锅水……天意呀!走着!   可惜,一施行起来,大家就发现,又有了若干困难。   沈如是第一个下手,烫的“江里白条”兄弟成了一尾鲜活乱蹦的水煮鱼,说多“白条”,就有多“白条”。后面的人有样学样,也有反应迟钝挨了两下烫的。然后人家也都学精了。看见谁来,立刻就往水下一沉。   前人曾有诗感叹:“大海呀,你都是水!骏马呀,你四条腿!”如今这战场虽然是江不是海,可是对于拎着一盆热水就想御敌于船帮之外的人来说,还是太受不了的浩瀚了。   好在,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有人拎了个撑船的长竹竿,捅!有人弄出两瓢泔水来,烫不到人也得恶心了人。有人找不到道具就用脚踹——这个特别得注意平衡,很容易把自己一起忽悠下去。后来又有擀面杖切菜板火钳子窗框门板之类道具路面。想象力完暴那些号称“八仙过海”的天上神仙……   船帮子两侧那个欢乐呀。你争我夺,扶老携幼,兄友弟恭,孔融让梨。连李家老爷都用竹竿捅了两下呢。   船上的人们这是阵地战,水里的地兄弟却是游击战。有时候一个船上的对付好几个水里的,也有时候好几个船上的,对付一个水里的。间或还能传来“来呀来呀,来追我呀”之类的叫喊,使人听了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来偷袭的这群扬州分舵的盐帮兄弟,虽说是水性好,可也没谁真能在水里憋个几小时的——硬件有困难啊,这得先长出来个腮再说。   沈如是无意中扔了一口锅及一口锅里的热水,游的最快的“江里白条”兄弟就被废了。后面的人随即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真是一个字儿都不带夸张的——大家也就没有机会接近船帮,更别说游到船底去凿船了。   拎竹竿的那个就是罗德,看见谁潜进了先一捅,然后大家冲上去进行后续的泔水,热水,拿脚踹种种工作。配合的那叫一个无间。   水里的兄弟茫然了,都浮在远处竹竿够不着的水面上,默默地用目光谴责着船上的人……船上的人没有了战斗乐趣,也挺没意思的,于是默默地回视着水里的弟兄。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   那边谈判的两方战斗人员,终于谈出个结果了。   李家这边放人。除了冷面汉子的其他人都可以放。盐帮那边先毁了船舵,然后等李家开出十里后放人,让这群人随便游回去。   这个谈判的过程相当艰苦。   首先,盐帮的兄弟们大部分是本地人,说的是“吴侬软语”。胤礽这边都是京里来的。那是最正宗不过的官话了。好在两方各有翻译人才,这同声传译工作才算进行下去。   接着问题又来了,胤礽及其手下听不懂对方的江湖黑话。什么“扣蛊(喝水)搬粱(拿筷子)又蹦火(吸烟),遛狗(跳窗子)卖鸡(跨门槛)水漫了(对方杀来了)”,简直好像另一国语言。偏生对方说惯了这些,你让他好好说他,他还别扭呢。   盐帮的兄弟听着隔三差五飘出来的“之乎者也”,其实也头疼,有时候被绕的恨不得拿把斧头,把对方的船都劈了。   算了……大家都是人,仔细点儿,语言问题可以慢点沟通。   然后,终于说到了谈判的核心话题。关于冷面大汉能不能放——又嗟商了半个时辰。   胤禛一开始还满面杀气的用火枪比划着做威慑呢,后来这小孩儿蹲在了地上,又后来捂着脸回船舱了。他跟他哥胤礽说:“你们先谈着,我回去睡会儿……”   最后,被捆成粽子的冷面大汉计某人,自己站起来声称,就把他扔在这里就好,先换回其他兄弟。这才算终于终止了这场令双方都疲乏无比的谈判。我们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他可能会多出个“义薄云天计师傅”之类的称号。   …………   谈判结束,大船开始行使。对方的船守诺毁了舵,水里面凝视着的兄弟们也解脱了。   沈如是给船上的人看病。受伤最轻的一个是在玩水的时候踢空了,扭伤了脚腕。受伤最重的是胤禛,脸上的伤加重,还折了手骨。   中间也有被刀光剑影擦到的,也有青肿瘀痕的。太子爷胤礽扭了腰——铁板桥那是谁都能做的么?走路一拐一拐的,有点不雅!   沈如是这边的药材不够,又找替代品。瘀肿的清热散瘀发一片黄瓜贴到大穴上自己揉……如此做派,看得那几个见惯了京城名医的侍卫,目瞪口呆。   …………   胤礽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整理了一下今天的事情。   他是有还手之力的。   他弟有火枪,他手里也攥着一把呢。枪法也好多了。毕竟多练了两年。而且,他身边的侍卫,那是真能扑上来替死的。   他之所以和一帮“草寇”折腾了半天谈判。其一是心中对传说中的“江湖”有些好奇——太子也可以好奇么。其二,就是试探一下,对方对这事情知道多少。判断涉及到了哪一级官员。   试探的结果未出意外。这帮人知道的不太多。甚至连他是士农公商哪个行当的,都没有弄清楚。   不过,有一个人应当不同……   胤礽心中这样想,扬声叫道:“去把那个捆起来的人,带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江山谁主   那冷面汉子就被人捆得跟只粽子似的,送到太子跟前儿了。   这人一边走一边喊:“捆松点!”   胤礽笑眯眯:“捆老虎怎么不能捆紧点儿呢。”   又回头跟自己侍卫吩咐一句:“去看看老四的脸治的怎么样了!”   那侍卫跟了胤礽也好几年了。听他这么一说,听懂了,这是看来有什么机密话讲,清场呢。就默默退下了。   那侍卫一出去。下面的冷面汉子气势就是一变。你看他还是被捆绑着的模样,还灰头土脸的。可也不知怎么的,好像一下子目光锐利,竟有了让一般人都害怕的感觉。   胤礽倒不是一般人。悠闲的坐在上座,还给自己倒了杯香片。抿了一口,就嫌弃的看茶杯。这什么水啊?不轻不浮不薄,呸呸呸。   那大汉站在屋子中间,声色俱厉,压低了声音质问道:“方才你为何叫出陈老先生名讳?你的太极是跟谁学的?你是陈家的什么人?”   方才两个人打斗。胤礽看见那大汉脸色变化,就心中一动,叫出“陈大英”这三个字来。这就是大汉说的“陈老先生”了。当时,大汉正因为胤礽突然使出了陈氏家传的功夫,有点恍惚。听他这么一叫,竟然甘愿做戏被人抓起来。   这“陈大英”是什么人,竟然这么让人敬畏?高官贵族?恰恰相反!   陈大英是明末清初有名的反清义士。当时北方战事吃紧,这一位带了家中八十来个子弟,到战场上去助威了。后来袁将军被清人反间计而杀害,清军入关,才返回故里,昔日八十陈家子弟,多年征战,所剩不足十人而已。陈老先生拒绝了清廷几次招揽,闭门不出。   这一位的经历,天下知道的人不多。可是武林之中威望却极高。天地会里的人,自认是改朝换代的大干臣,对于这一位明末义士,也很敬重。就连对他的徒子徒孙,都相当给面子。   那大汉问了这几个问题,胤礽眨了眨眼,避重就轻的答道:“我和他家人学过几招……你就因为这个束手就擒?”他说来,言语中还有不可置信之感。显然觉得这些武林人士的脑回路,颇为奇妙。   那汉子有点失魂落魄:“看来你不是武林中人,怎么会知道陈家在我们心中的威望。只是没想到,人人学而不得的陈氏功夫,竟然教给了一个外人……不对!你不是鞑子手下的官么?陈老先生怎么会和鞑子搅在一起?”   胤礽心中一动。看来这个人知道的果然多一些。他知道自己是官员……那么这消息的来源不是最近的京城官场而是江南的上下衙门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暗访的时候,哪里露了行藏?   他心里这样想,口中却道:“我是朝廷的官员,做事情也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陈老先生深明大义,见识可比你强太多了!”   那大汉听到这里,面色狰狞:“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你们满人杀了我们多少弟兄。我大好中华,竟被一群蛮夷占据!陈大英竟然也是鞑子鹰犬——哼!待我先斩了你,再把这个消息传遍武林。看他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   这人确定了“陈大英”是“走狗”,立时换了称呼。他此时,眉毛上扬眼睛居然有些向外凸,显然是气的狠了。身上的肌肉块块鼓起,好似撑得那绳索都快崩裂了一般。   胤礽手中握紧了火枪。面上却哂笑一声:“你们武林中都是你这么没脑子的么?江山一统已经几十年了。人人都想过安定的生活。你们天地会近来的地盘不也是在缩小?这是因为没人想再造反了。这是天下大势!”   那大汉面色痛苦。显然胤礽的话说在了他的痛脚上。他口中却反驳道:“哼!等我们拥立三太子做了龙位,自然有千千万万的人起来响应……不对!”他双目精光一闪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会的!”   胤礽心说你都把“鞑子”当成口头禅了,谁不知道你就是一该千刀的反贼。按理说到这会儿,他想问的都问出来了,不用再和这大汉说话,听他一口一个“鞑子”的腻歪人。一枪崩了对方是最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突然起了说服对方的念头。   胤礽道:“拥立三太子坐了龙位?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有多少人么?打下这江山又得用久?!”   那大汉道:“我洪门上下弟兄不怕牺牲,能恢复中华正统,万死不辞……”   胤礽摇头:“去年江南一年的钱赋是四十亿,如果打仗,这些东西里有六成得毁于战火。顺治初年全国的人口是一万万,到今年已经成了一万六千万人,增加了原先的六七成。如果打仗,能活下来一半就是好的。你洪门弟兄才有多少?你们不想活了,凭什么绑架这么多百姓抛家别业,放弃越来越红火的日子,就为了让你们的什么‘三太子’坐上龙位,给你们每个人混个大官当当?”他话语中一开始尚平静,说到后面竟是声色俱厉。   那大汉居然一时为他气势所慑。反应过来,气急败坏:“我中华人,不做异族狗!死再多又如何,死得其所,这才是大丈夫行径。”   胤礽摇头,心说这样一根筋的家伙,我到底是和他说什么啊。然而心中却起了好胜之心。他面上做出轻蔑的表情来,冷眼看着对方,反问道:   “况且,你觉得你们真的能打赢?我朝当年的天下,也不是朱明禅让的。而是八旗铁骑打的。当时你们的实力如何?多少万大军,还不是溃散了!如今朝廷平三番,征台湾。你们若真如自己说的那班有种,何不到战场上一拼。你们没有。你们就是一帮躲在江南繁华地面,一边享受着天下太平,一边心又不足想阴谋造反的野心家!”   那大汉居然没有暴怒。他冷冷的盯着胤礽,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是大明子孙。我入洪门可不是为了当官的。你们见到了几个像陈大英这样的败类,别因此小瞧了天下好汉——”   胤礽的几分厉色都被笑意逼回去了。他心里想,这人是没有脑子么?他激怒自己这是找死?图什么啊!又想,自己这个储君,居然在和一个反贼讨论造反的可行性,这更是好笑,简直像是疯了。   这样一想,竟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这些东西,辩驳又有何用。他不看那大汉,只轻声叹道:   “如今皇上圣明,这天下相比还有几十年的太平日子。之后我……我等也必然辅佐后来帝王,行仁政。都是天下之人,做皇帝的人,日夜考虑的是共四海之力为天下之心,而不是什么分辨满汉提拔自家亲戚。算了,这些你们是不懂的。若是我朝真有一日被你们这些人灭了,必是皇帝与朝廷首先做的不好,失了民心,气数已尽。决不是什么‘蛮夷之别’‘中华正统’。笑话,按照你们的说法,李世民还是蛮夷呢!”   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了那大汉。他竟然后退两步,面色大变,发起呆来。   胤礽挑了挑眉毛,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茶水不怎么能喝……嗯这个墙角的纹路颇有意趣啊。顺便,再小规模的扭扭腰,疼,疼啊!   那大汉终于回过头来:“鞑子官员都像你这样么?我还是想不通。我能不能跟在你旁边看一看,看看你们鞑……满人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你们能坐了天下!”   胤礽沉吟了一下。   那大汉连忙补充:“我,我不做间谍的。江湖上谁不知道计三说话,一颗唾沫一颗钉。我可以给你做侍卫,你身边的那几个,功夫虽然还可以,江湖经验不怎么样……”   胤礽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这天下还真没有什么我不敢用的人。你敢效忠,我就敢用你!”   扬声道:“纳尔措!进来给人松绑!”   作者有话要说:     陈大英:杜撰人物。是把武术名家程冲斗先生与陈王廷先生两位的经历捏合在一起。前者著有拳棍方面多种著作。后者是“陈氏太极”的创始人。   天下之主那一段:玄烨皇帝遗诏“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修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说的相当儒家。 ☆、如何治疗面瘫   沈如是的屋子里。沈如是和胤禛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沈如是凑到跟前看对方的脸,指挥着对方动一动,判断病症的程度。   沈如是:“来!张大嘴。张不开啊?哦。”纪录。   沈如是:“皱鼻子,快!这个也不行啊?哦。”纪录。   沈如是:“眨眼睛!一只眼睛?等一下我把这个记好——左眼能眨右眼不能。”低头,墨用尽了,再磨点墨。   沈如是:“说两句话我听听,别害羞说什么都可以哟……”   胤禛:“闭嘴!”   沈如是兴高采烈:“语言很清晰么!居然比方才还好,这个事情太奇怪了。来,再说一遍我听听!”   …………   沈如是问清了情况,又给胤禛察了脉象,心中有些为难。一时之间,沉吟起来。   她头脑中的泽泻也叹口气:“不好处理啊!旧伤未好添新病。风邪原本就麻烦。现在这么厉害的内邪,都不能用温补的方法了——只怕温补的汤药送下去,先助长了邪气攻挞五脏。真是麻烦了。”   沈如是在头脑中答道:“可不是,而且去旧邪有去旧邪的法子,去新邪有去新邪的方式。他这病得新旧夹杂,用哪一个都不好。难处理啊——这和书上讲的怎么不一样呢。”   泽泻愣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大笑:“你这个想法……哈哈。”他笑了一会儿,正色道:“人类禀天地之气,各有各的体质。书上讲的,不过是比较普遍的一类罢了。具体怎么治,当然得看每个人的情况。你怎么做了这么久的医生,还没有想通这个道理?   难道,你能指望患者和书上的症状病的一模一样?否则就是对方病的不对,而不是书不对?死板,太死板!我们当大夫的,不过‘随症增减,变化在心’这八个字而已。”   泽泻难得说话的语气这么强硬。沈如是先是一愣。后来默默思考一会儿,不由得点头。觉得他所说的,竟好似有什么大道理在其中,令自己多少日来的不解之处,霍然贯通。在心中默念几遍记下。口中却问:“你也诊脉了,这样的情况,当如何?”   泽泻坐的不舒服,起身蹲在桌子上,道:“新旧夹杂,正邪相争。百药不用,让他饿几顿。把邪气的锐气去了,再驱邪,最后补益。”   沈如是大惊:“他身体原本就不强健,饿几顿再去邪,必然又损失了大半的正气。这是作死么?身体这么虚弱,万一遇到点风寒之类。说不定等不到你补益,他就去了命!”   泽泻抓了抓头皮道:“你觉得风险太大……”   沈如是点头:“你忘了罗德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说的话?这兄弟俩可能是什么大的不得了的来头呢。而且,他们手里那个发出巨响的暗器,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火枪呢……”   泽泻想了想,觉得有理。达官贵人,向来是医生们的天敌。史上这方面的例子真是太多了。最可怕的,是遇到那种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内行的货色。他还给你改药方呢:“白茯苓换成石膏”。换你妹啊换,白茯苓是补的,石膏是泻的,这根本不是一个作用。六味地黄丸的方子您也敢改啊——当然,若干天后,权贵又问了:“你这什么破药,我吃了怎么没用啊!”那可不是!什么仙方儿也经不住您自己改啊。   泽泻想到这一点,就有点麻爪了。风险大的方子不能用?唔……他“砰”的一下跳下来,从蹲的姿势,改成坐在桌子上。两条腿晃又晃。   沈如是却突然想起来一个:“哎呀!正邪交织,病势缠绵,这个,‘轮回酒’的方子是不是能治?”   泽泻一开始没听懂她说啥呢。后来听清楚了,当即喷了:“‘轮回酒’?这法子给权贵用?你是不是活腻了找刺激呢。原理……倒可以,不过你用这个治病,就是去治个没权没势的普通人,只怕人家也得恨你一辈子。给权贵治,当下就把你‘咔嚓’了!”   他一边说,一边做手势。在沈如是脑袋旁边比比划划的。沈如是被他弄得身体一躲。口中还有点不甘心的争辩道:“那真的不用了?能治好病的法子,居然因为这么个原因不用……”   泽泻连连摇头:“治好了他的病,弄丢了你的命。这种冤大头,咱们不做。”   沈如是低头有些失落:“那……就再想想?”   泽泻还没说话呢,有人接口问:“‘轮回酒’是什么,怎么治疗?”   沈如是随口答道:“用五斤牛肉熬成牛肉汤,把肉全化在汤里。给患者喝下,然后封闭门窗,等他,他,他……”   沈如是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傻了。问话的不是泽泻,而是坐在自己对面,冷着一张脸的胤禛。   泽泻被对方捏在怀里捂着嘴挣扎呢。   沈如是从胤禛那张不怎么规则好看的脸上,生生看出了“冷笑”两个字。   屋子里一片静寂。   沈如是张大了嘴,合住,又张大,又合住,最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还是一句废话:“你能看见他?”   胤禛扭头冲她笑了笑。手里面摸着泽泻的脑袋耳朵,眼中闪烁着好奇:“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鬼,居然软绵绵的!”说着,又伸手去戳泽泻的脸。   沈如是被他那笑容,吓得快哭出来了。但是,泽泻对她太过重要,还是勉强提着胆子,哆哆嗦嗦的威胁道:“你,你放开他。你你已经被我包围啦!我,我手上有……”左右看看,抓了个砚台:“有工具,想打你就能打。你,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就是放了人质,抗拒那个从严!”   听着熟悉不?方才盐帮兄弟喊得不就是这么几句么?沈如是学习能力很强,立刻就用上了。   胤禛戳了一会儿,满足了自己的好奇。从沈如是的话中抓了个疑问,先问道:“看来其他人看不见?”   沈如是拎着砚台的手哆嗦。正在做心理斗争。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心理太震惊了。声音干干的回答道:“啊!看不见!”   胤禛觉得有点无趣了。板着脸,抱怨的嘟囔了一句:“我又不会怎么样……”见沈如是还不怎么淡定,顺手把泽泻放下了,用沈如是今日哄他的那种老气横秋的语气道:“来,你先说说,那个‘轮回酒’是怎么回事儿。然后再说说,这个家伙是人是鬼。我就放了他,好不好?”   沈如是快哭了。心里骂自己:“叫你嘴贱!”回忆了一遍“轮回酒”的治疗过程,终于还是哭出来了:“那个,你先放了他好不好,那是我师父。轮回酒……我,我说不出来啊,你会杀人泄愤的!”   作者有话要说:     钱乙先生六味地黄丸:熟地黄八钱,山萸肉、干山药各四钱,泽泻、牡丹皮、白茯苓(去皮)各三钱。上为丸,炼蜜丸如梧子大。空心温水化下三圆。治肾怯失音,颅骨顶门不合,神不足,目中白晴多,面色咣白等。 ☆、轮回酒神仙方   前面说过,泽泻的外形,是个三四岁胖娃娃的样子。又有程序设计,只有小孩子能看见。所以沈如是最初误会他是鬼。   沈如是自从灾后,就是自己一个人,平日里也警觉地很。还好有泽泻的陪伴,少了几分害怕。只不过给人看病,这事情很大。沈如是的技艺没大成,有时也仗着别人看不见泽泻,让他出来把脉。然后两个人在头脑中讨论治疗方法。   找她看病的,多半是成人。没有几个小孩,这两个天长日久的,警惕心少了几分。   没想到今天讨论的热烈,竟这样被人“人赃并获”了!这真是自从沈如意开始行医,头一回发生的事情。   可不是这个理:胤禛他,也算是个小孩呢!   泽泻和沈如是,这两人当着胤禛说了半天话,而胤禛居然能忍着不出声儿,等了很久才突然出击。这份耐心,也算出众了。   …………   沈如是被胤禛揪住了小辫子,气势顿时降了大半。先捡好回答的支吾着道:“他是我师父,也算,也算鬼的一种。只有小孩子能看见。我给你把脉拿不准和他商量一下,一时间忘了……”   胤禛的小脸板了一下。显然对沈如是提出的“小孩子”几个字有点不爽。不过没有发作。僵着手把泽泻放开,定定看着沈如是:“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轮回酒’是什么?”   泽泻脱离了掌控,“嗖”得一下就躲回沈如是脑袋里面了。沈如是顾不得埋怨那货不讲义气,苦着脸道:“这个法子不太好,咱不提了……我另想个别的方子如何?”   胤禛一双眼睛黑透透的:“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另一个方子风险大。你先说说这‘轮回酒’是什么,爷自有主张!”   沈如是心里想:这么点个小破孩一口一个“爷”的,难道他家家长就是这么个风格?又想:他那个哥哥也拽得二五八万的,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兄弟来,难道是个贾来发一样,每天到妓院找乐子的大胖?   口中道:“你这个病虽然得赶紧治,可也不是那么着急。我可以用按摩帮你缓解一下。撑到下了船,就可以找针灸的东西来治了。这才是最对症的!”   胤禛哪里知道沈如是正在心中揣摩他汗阿玛是个嫖妓的大胖呢,坚持道:“你们都说‘轮回酒’能治病,那就解释一下给爷听。对了”他突然冷不丁儿的问:“你师父生前是谁?”   沈如是很无奈。逃不过啊。紧张之下,心中吐槽:我师父生前是宇宙飞船。口里胡扯:“华佗?扁鹊?张仲景?孙思邈?差不多就这些人里的哪一个了!”   胤禛一眼看出来这是乱说呢。也没追问。方才那两人谈话他听了不少,那个“鬼”只怕是个不错的医生。具体是谁不过是他一时兴起问的,问不出来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又追问道:“那‘轮回酒’呢?你说用五斤牛肉煮了汤汁,喝下之后呢?”   沈如是被对方炯炯双眸注视着,气若游丝的开口了:   “那个,这是前朝朱震亨先生的方子……”   胤禛脸色亮了一点:“朱丹溪?我听说过他。名医啊!”   沈如是往后闪了闪身子:“这个方子,治好了很多人……”   胤禛点头。废话。能传下来的方子必然是名医手里的验方。不然谁有闲心关心多少年前一个混得不咋地的庸医的小创造啊。   沈如是退无可退,扭头看见苍茫的江水,心说这是插翅难飞了。心一横眼一闭把话都说了:“煮好牛肉汤以后把屋子密封起来,然后病人喝了牛肉汤不让出门锁在屋子里,只能喝自己的尿。喝了之后再尿尿了之后再喝。这就是‘轮回’。连着喝三天,三天后就好得差不多了!”   胤禛呆愣了。   空气静默了。   沈如是垫着脚尖往后退,悄悄看他的脸色。   胤禛脸上白里泛青。肉都抖动起来了。突兀之间一扭头,板着脸扭身就出去了。喉咙处动作几次。   沈如是呆了一下,还以为他想打人呢。正准备把砚台悠过去!没想到居然出去了。泽泻看见没事儿了又跑出来。对着胤禛的背影赞叹道:“真能忍!是个成大器的。”   被评价为“成大器”的胤禛,一出门就干呕开了。那法子“喝了再尿尿了再喝”,在头脑中一遍一遍的重复,听起来就让人……呕!呕呕!   胤禛折腾了一会儿,脸色变得铁青了。气鼓鼓的往回走。这是什么破烂法子,居然想给爷用?爷就是一辈子面瘫一辈子抽风一辈子不会眨两只眼睛也不能用这种东西来恶心爷!   伸脚把船上的竹嵩踢到水里了。   某个李家人看见,吓了一跳。奔走相告:不得了啦,那两兄弟又开始踢东西了。   胤禛心里想着沈如是,就怒火百丈了。恨恨琢磨着,如何把对方零碎收拾了的种种办法,没想到,一细想沈如是那张脸,不知怎么,就先想到沈如是方才说的话了:这法子救回了很多人……   胤禛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一想起这句话,突然又是一阵酸气上涌,跑到船帮边缘爬下去吐了。呕!呕呕!   出来看的李家人大惊。传消息的那个都惶恐了,扑上去就去拉胤禛:“小哥儿呀,我误会啦,你是好人!竹篙掉了就掉了,你可不能想不开呀!”   …………   沈如是和泽泻在屋里面面相觑。   沈如是:“怎么办?得罪了权贵了。你说咱从船上跳下去怎么样!”   泽泻点头:“以我的经验,还是个小心眼的权贵。”   沈如是说:“你有个什么经验!”   泽泻跑到窗子旁边望了望。回头很鄙视的看着沈如是:“你会游泳?我怎么不知道!”   沈如是又发奇想:“爬到船顶上?说不定他们看不见我以为我跳了船!”   泽泻打击她:“我们到对面还有一天多。你的小爪子能坚持了一天?而且,人家手下有高手!”   沈如是呜呜了:“若不是这群混蛋弄丢了我的针。就是高手,说不定也能被我扎个半身不遂。现在因为没有针不能给他们看病,居然还得跑路。这都是什么世道!而且方子真的是好方子。能活命的啊……他好不好于我何干,我可是好心呢。”   泽泻打了个哈欠遁了:“不是死到临头,人顾忌的东西太多。死到临头呢,一般就有点晚了。这就是人间了。医生都得经过出世历练这一遭。‘救死扶伤’四个字,你以为是谁都敢往自己头顶上挂的么?纯粹的一颗想做好事的心,固然可贵。可是经历了各种磨难依然纯粹,这才是我们需求的——你这就算好的了。还有大夫方子不让人喜欢,被打出来的都有!怎么能把病治好,还不招人怨,你好好体会去!组织很看好你哦。”   沈如是开始还连连点头。后来想清楚这货是跑路了,就目瞪口呆。真是,越发无耻了……不对,我为什么说了“越”呢?   …………   太子爷胤礽听自己侍卫转述了胤禛跑出去吐的这件事。侍卫来之前,就从沈如是那里,问来了更详细的情况。   显然,“轮回酒”这仙方儿杀伤力太大。那侍卫在回话的时候,脸都有点发蓝。心中对于四阿哥胤禛十二万分的同情。   胤礽倒若有所思:“这方子听来有些道理。体内邪盛正衰,不能补不能泻。就用牛肉汤做引子,用‘轮回’之力来调整。有道理!”   又问侍卫:“沈大夫说了禁忌没有,这方子什么人适用?用了之后怎么办?”   侍卫脸色煞白:主子!您不是打算给四阿哥用这个?他虽然跟你不是一个娘生的,可是那是你亲弟弟!   这侍卫不敢劝,僵硬着声音复述了“沈大夫”的说法:“据说有两点注意的。第一是三个月之内禁房事。”太子忍不住想笑。胤禛?房事?   侍卫又道:“第二是五年之内不能吃牛肉汤……”太子终于笑出来了。这方子太促狭了。谁用了之后,只怕一辈子都不想见牛肉汤。   胤礽笑了一会儿,见侍卫一脸欲言又止。终于道:   “我不一定会用的。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如果没有……说不得他也得受趟罪了。一个伤了的皇子,汗阿玛不会喜欢的。如果再添上任性,哼。兄弟一场,我不能看着老四倒霉。当然,最好是有别的法子,那么这就算是个笑话了,留着以后来吓唬一下胤禛。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那张板着的小脸儿,就很想欺负……对了!回去说给汗阿玛听!”   侍卫听得大汗。主子,这些就不用和咱说了……咱是草芥,真心不想牵扯进你家那些事儿!   胤礽正色道:“那么,除了这个,沈如是那里还有别的方法么?我胤礽的弟弟,也不是谁都可以用破烂方子侮辱的!”   这人先前才赞好,一个转折又骂上了。   那侍卫见惯了他主子这样,倒不奇怪。点头道:“我恰好问了。沈大夫说,还可以开刀——只是不知,这是个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轮回酒”这个方子确有其事。治病范围也很广。不过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朱震亨先生之后,没几个人敢用这个方子的。   这里再介绍一个情况,不知道姐妹们看了会不会觉得暗爽。这方子虽然适用范围很大,不过当年朱先生用它治疗,治疗最多的一种病是阴精亏散自溢。据说治疗了很多XXOO过多的大富商……更神奇的事情是,朱先生居然没有被恼羞成怒的报复。我们不得不感叹一句:古人淳朴! ☆、最后还是针灸   “你会开刀?我怎么不知道!”房间里,泽泻看着沈如是很无奈。   沈如是小声答道:“那人太凶了……忍不住就说了。上午见到这对兄弟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也有针灸治不好的情况,可以用西医里面的开刀……”   泽泻蹲在房梁上拽头发:“姑奶奶,就知道个名词儿你就敢跟人说!你知不知道做大夫的,第一就得稳妥。没在自己身上扎个几千针,根本不敢给别人下手。哪有自己还一知半解,就敢跟病人说的,你这……”   沈如是被骂得委屈,抽抽鼻子:“我想着他们不一定会用,就是用了你不是还会么……”   “问题是我不会啊!”泽泻说。   “啊?”沈如是愣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一会儿。沈如是忍不住问:“你不会?你不是说你有什么九大系统让我挑么?我还记得里面有一个‘动肌肤,开外体,修皮毛,换脏腑,由外而内’什么的,你说是‘西家解剖之理’。你都准备教我的,你怎么不会!”   泽泻假咳一声,没躲过,说了:“那个,我只是个初级教学系统,为了预防小孩子在太小的时候接触过多成熟理论,贪多嚼不烂,所以在选择之后,别的选项就自动隐藏了……”   沈如是大惊:“为什么这样?我听人家说‘博览群书’才是好的,又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泽泻嘟囔了一句:“我们那会儿信息爆炸,和你们不一样。所以得限制心智不算健全的小孩子,不能让他们看到太多的东西。民间吐槽叫做‘反玛丽苏治安管理条例’,简称‘反玛条’。”   沈如是听不懂:“‘玛丽苏’是什么?”   泽泻:“……一种长着七彩头发七彩瞳孔七彩嘴唇两岁成为全世界首富三岁包揽本年度五项诺贝尔奖七岁倾倒宇宙中一半雄性的生物。”   沈如是抽搐了一下。虽然听不懂……还是决定不去问了。   她对泽泻说:“针灸没有设备,用汤药先驱邪风险大,‘轮回酒’病人不愿意,开刀我们还不会……那么,那个小孩儿的面瘫,怎么办才好?”   泽泻正色想了一会儿。道:“针灸。”   沈如是仰天翻了个白眼:“有针还等到这会儿。上午给他治了,这会儿,就能看见效果了。”   泽泻道:“其实……不用针也可以。”   沈如是豁然开朗。对啊!不就是找个东西刺激一下穴位血脉么。这个目的,除了银针,不少东西都能做到呀!   这思路一开阔,灵感滚滚来。带尖儿的东西多多啊。簪子尖,筷子尖,指甲尖,鱼叉尖……啊,这个大了点。   再有还可以借助动物么,抓只鱼,鱼骨头可以用。抓只鸟,鸟爪子可以用。抓只蜜蜂,蜜蜂的小刺……有点脆。实在不行,还可以上牙咬么!   泽泻在一旁冷汗涔涔,忍不住打断了沈如是的列举:“那个,‘轮回酒’的事儿才没过去呢。你若是用什么‘上牙咬’的方式给人治病,你就真的让人怒的扔下船了,指不定还得先打你个一脸青红皂白。”   沈如是很委屈:“又不是一定得用我的牙……”   这两人正在掰扯呢,门外有人敲了下门扇:“沈大夫在?我家主人有请,想问问你那什么开刀的事情。”   …………   太子爷胤礽待着的这间屋子里,正中间摆了个桌子,两边座椅。有点像一般人家的会客室。不过船舱里地方狭窄,另一边就是小床,胤禛在上面坐得笔直。   沈如是一进来,胤禛脸色就变啦。不是变红了表示发怒。而是白一阵红一阵的,喉咙口细听还有点声音——这可怜的娃,大约又想起方才那事儿了。   太子爷倒挺和善的。当然骨子里还有点屈尊降贵的感觉。沈如是看着他让座,根本没客气,盘腿就坐他对面儿了。   动作麻溜儿的,让一屋子的人都一愣。   宾主坐定,开始谈话。太子爷问了:“不知道沈大夫所说的这个‘开刀’是何等原理?”   沈如是路上才被恶补过。虽然泽泻不能教她具体操作。可是原理还是清楚的。当即从容答道:“就是如果他脸上血脉坏死,导致僵化,可以用他大腿处的血管进行替换。脸上换了好血管,血流顺畅,面瘫——风瘫就好了。”   太子口上抚掌而赞:“原来沈大夫认为风瘫之本在于脸上血流不畅,还想出这等替换的法子,真是绝妙!”   心中却想:脸上好了,大腿岂不有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用金刀之器这么折腾,恐怕会为汗阿玛不喜呀。胤禛的病——最好还是别用这个为好。   却发问道:“不知沈大夫师承何人,用这法子又治好了几个呢?”   沈如是有点尴尬,胤禛还在屋子里呢。这谎就不能扯的太大。只含糊过去:“我师父——不值一提。那个,这法子是我猜想出来的,还没怎么给人用过。不过,原理应该是对的。”   胤礽脸色微沉。没给人治过?   沈如是看着不好,连忙又道:“对了,我方才想到,其实令弟的病,我用针灸最有把握了。”   胤礽脸色更沉。翻旧帐?   太子爷心中其实憋闷着呢。皇家子弟,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也得三五个太医会诊。每个人独立诊了脉,关到小屋子里去默写症状,开方子,每一处一模一样了,才能下手治疗。有不一样的地方就得辩证。最后熬了药,一熬三碗。太医自己一碗,太监一碗,病人一碗——也有人说太医院的大夫在方子里都是点四平八稳的,不敢下重剂量和烈性的药物,就是怕把自己喝坏了——不管怎么说,你看看这排场!   何曾有过被个草头大夫拿住,选择还有限,不是喝“轮回酒”,就得选“从来没有给人看过原理应该正确的开刀”,这两项?这是什么?这是龙游浅滩遭虾戏呀!   沈如是越说胤礽越怒,眼看就快被胤礽丢出去喂鱼了。还是胤禛忍不住捂着腮帮子开了口:“用什么针?你有几分把握?”   沈如是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乃尊素好银!   胤禛酷酷的回看一眼。心里想的是:你敢恶心爷,爷才不让你好死。等着让我哥哥把你交给我,看我把你先这样,再那样……   沈如是给胤礽做保证呢:“把握很大,把握很大,应该晚上就能见到效果了。我可以用别的东西替代针。至少也能先缓解,拖到下了船。”   胤礽思考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纰漏。于是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可以。你治好了,爷大大有赏。治不好?哼!”   丢了句意味深长的狠话,胤礽转身出去了。   沈如是在他背后星星眼:大大有赏?是百两银子?还是赏个住宅?其实送我几顷地也很好啊……   满怀憧憬的一回头。就看见胤禛了。   这小孩不知道怎么,突然悄没声儿息的走到了她背后。张大了嘴,吐着舌头。   沈如是皱眉:“干什么啊?你这小孩应该好好坐着,你那张脸不能乱动啦。”   胤禛心里郁闷。居然没吓到?脸上怒火:“不许叫我‘小孩’,叫我‘四爷’!”   沈如是敷衍:“哦哦四爷。等等,你再把舌头伸出来一下,我看看你舌苔,怎么这么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爷胤礽星座小档案:   太阳双子:自由的心。兴趣广泛,想法多。博览群书不见得精通。逼急了可能就“爷不伺候了”。   月亮巨蟹:传统型爱家好男人,想法细腻反映迟疑时常有点纠结。   上升狮子:威风凛凛。看起来很像个魅力老大。   可惜是太子,可惜他身后还有那么多长于隐忍善于谋虑的兄弟……叹。 ☆、二缺气质医生   胤禛听说了沈如是设想的种种针灸替代方案后。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又被摧残了一回。   他有点狐疑地望着沈如是。从前他只知道两种大夫。住在宫里的,是一群温吞,只能开点吃不死人治不好病的药。住在书里的,是一群伟人,都是每天半夜给人出诊,隔着两千米一望能知到人家脸上毫毛多少,死了三小时也能救活过来。   何尝想象过,这世间,还有大夫是沈如是这么个物种也敢自称是医生。听李家人说沈如是也曾经治好了不少人,可你如果把“名医”这个词儿和这家伙放在一起,十分特别的不搭调。总觉得这沈大夫,一言一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二缺气息。   正常大夫能一顿饭吃那么多么?   正常大夫能先给摔伤了脚的下人看病,后给自己这权贵看病么?   正常大夫能发一片黄瓜让太子爷自己揉腰去么?就算你真的力气不足正不了骨,装个样子都不愿意!   最关键的——正常大夫能给人推荐轮回酒么?能么?能么?能么?   …………   胤禛板着脸,老大不情愿的让沈如是替自己瞧。   沈如是再诊一遍脉,确认自己认症无误。就对胤禛说了:   “风邪有‘闭’与‘脱’两种。最严重的情况是立刻半身不遂。你这个属于‘闭’,也就是经络堵塞的‘壅痹’。而且情况也不是那么严重,不过是口角歪斜而已……”   沈如是这是吸收教训了。先把症状给这位小爷说清楚。用不用,那是人家的事儿。   “既然是经络壅痹,那么我们就是去刺激一下穴位。让气重新流动起来。又因为你这是‘风’邪,阴阳之中属阳,头部还是三阳交会之处。所以,我们是从阳经里下针。以‘泻’为主。”   胤禛听得很仔细。这时候各行各业都有个习惯,生怕把话说得简单易懂了,让人觉得不够高深。在医生中,也是如此。这还是他头一次遇到说话这么清楚的大夫。不由得认真起来。   沈如是继续道:“不过,除了‘泻’法之外,还得加一点‘补’。为什么呢?跟汤药的道理一样。你的身体本来就阴虚,肾精不足。泻得太过了,就是驱走了邪,只怕你也得大病一场。”   胤禛暗地里咬了咬牙。看见了么?这大夫多二缺啊。当面说别人阴虚,还肾精不足。就是个没成年的小男人,听见了这话,也得跟你翻脸的好不好!   沈如是未发觉不对呢:“手足三阳一共六条。你这病今天才得的,层次算是在表面。气血调和一下就差不多了。所以主取阳明,太阳。濡养血脉。你这病最严重的地方在眼睛附近,那么先取阳白,攒竹,承泣三个眼睛下方的穴位。再用昆仑,养老两个穴位,从远端呼应。你觉得怎么样?”   胤禛道:“可以。”心中想:爷最大度了,让你这么一回。不计较你冒犯爷的事儿了。其实他这是听得满意了。他性子有点琐碎,粗枝大叶的下属他嫌弃着呢。沈如是说得这么细致,胤禛就高兴了。偏生口头里还不愿意承认。   这性子怎么说呢?别扭!   沈如是点头:“饥饿状态不宜用针。那就吃了饭之后咱试试。”   …………   当天晚上,太子爷胤礽过来与他兄弟谈心了:“你觉得怎么样。听说你被鱼骨头扎了一个时辰,好点没有?”   胤禛抿着嘴,不情愿的挤出仨字儿:“好些了。”   胤礽哈哈大笑。他这个弟弟的性情,遇上那么个不怎么懂人□理的愣头青大夫,这事儿怎么想起来就好笑呢。用力过猛,又扭了腰。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胤禛扭过头,掩饰着笑了两下。口中道:“我们这次就直接回京了么?”回忆起江南所见,咬牙切齿:“那些贪官,早晚得把他们都罚了去。真是一群败坏我朝风气的蠹虫!该杀!”   太子爷胤礽被他一脸杀气吓了一跳。心里想,这个弟弟的性子,也忒刚烈点了。官场中人,向来都是和光同尘的做派。哪有动不动想抄人家的呢。于是笑了笑,摸着他头道:“这些事儿很不用你操心。先治好你的脸,才是最当紧的。”   胤禛低头想了一会儿,猛然一抬头。目光烁烁:“那个沈大夫,能不能也弄回京去。他,他,他有秘密……”   胤禛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见鬼”的事儿。胤礽对他颇好。胤禛的性子有点一根筋儿。谁对他好他就使劲对人家好。可是胤礽还是太子,皇家自认是“真龙血脉”,向来有些忌讳这些神鬼之说。   可是沈如是却又是个相当特别的医生。就胤禛自己来说,宁愿给自己看病的是他。尤其此人没有背景。医术不错,性格直爽。胤禛觉得,或者某日能用得上。自然想到了带回京城去。   胤礽还在想江南的事儿回去怎么跟汗阿玛禀告,并没有发现弟弟的迟疑。只是略有些惊奇,扬眉“哦?”了一声。   …………   被胤禛惦记的沈如是,这个时候正在李家夫人屋子里呢。   李家夫人白日受了风,起了一小片风疹。担心会留下不好看的疤痕。就派人请沈大夫来。   沈如是一分功夫在诊病,十分功夫都花在了劝解李夫人别担心上面。后来说起了李家公子此去京城必然前途似锦之类,李家夫人这才转忧为喜,放下多余的想法去睡了。   沈如是摸着汗出来。在船边看见了有人正在看夜景。罗德回过身子来看向沈如是:“你若是个女人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终有一别   沈如是一惊。这个话问的……她一脚伸出去没站稳,险些踩空。扑腾了一会儿自己重新站起来,才平静了些许。抬头问:   “这话怎么说?”   罗德那张脸在月色下半明半暗的。也没显得英俊几分。倒透着一股神经兮兮的感觉,让人看上去就想抽两下。   这人眯着眼睛盯着沈如是的额头,口中啧啧有声。莫名其妙的答了一句:“你长得真好!”   沈如是心里一阵大寒。罗德这家伙先说了“你若是女人多好”,可见他认为自己是个男人的——那么,这时候再说这么一句“你长得真好”又是什么意思?听着真像调戏啊!   难道,这家伙是传说中有着特殊爱好的那一类?   沈如是虽然不想给李家夫人当侄女婿,她也没那个功能。可是,她同样也不想招惹上有这种爱好的一位呀!   沈如是抖了抖想跑,被罗德一把抓回来了。按在船栏上,在月光下凑近了看她的额头下巴。   口中还念念有声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沈如是愣了一下,这才不挣扎了。心里面,却有点哭笑不得。白天没事儿的时候,罗德说“不露点真本事不行了,让我看看你这面相”,后来盐帮的兄弟打过来了。看起来,他是一直都琢磨着这码事儿呢!   遇到个据说能“看透命运的迷雾”的人,一般人大约都挺兴奋的。沈如是虽然对相面的各种批判,听他说自己呢,还是忍不住问了:“看出什么了,我长得怎么样啊?”   罗德一脸迷离赞叹:“好相貌,真是好相貌啊!眼如铜铃,鼻似狮峰,准头隆起……若不是见到你,我还不知道真有人能长成这个样子!这是传说中的国母相貌啊!我说白天看见了怎么感觉有点维和!”   罗德的一脸欣赏转眼间成了愤怒。他摇着沈如是的领子咆哮:“一个男人长成这个样子做什么?你怎么能不是个女人!”   沈如是前面还听得半信半疑的。后面就哭笑不得了。皇后?您没睡醒呢!我就算是个女的,都不是满人。还当皇后。满族的皇帝,是不可能娶个汉族血统的。他敢带头开这个口子——不用太久,两代人,只怕他们那点人口,瞬间被同化的找不出来了。   沈如是在江南长大,受旁边人影响,对着那位坐龙庭的皇家,整体敬意有限。心里认定了这是相面的另一大不可信证据,就没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   沈如是怜悯的拍了拍罗德的肩膀,心说这小伙挺好的,就是学了个不咋地的行当,人都魔怔了。她从身上的荷包里弄出俩丸药来。伸手递到罗德手里:“天王补心丹,睡前就着温水服下。哎,你好好补补去。”   …………   这两人站的地方不算私密。罗德这嗓门高了点,说的话又挺吸引人,就有路过的听见了。   当天晚上,太子爷就听到了这个笑话。说那小沈大夫不仅一脸女相。女相还是据说中的国母像!多可笑呀!   太子胤礽时年二十多岁,早已娶了妻。心中暗想,我怎么没觉得那小大夫长得像我媳妇——我媳妇才应该是国母相好不好!莫名有些不爽。   下面也有察言观色的看出来了。却没当回事儿。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是个玩笑了——若沈如是是个女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一定各有心思。跟哪个女主子利益大,这绝对是值得认真考虑的问题。   可沈如是呢?一双天足月亮头,有女孩子这打扮么?众人就只把这个当作笑话。还有个记性好的,说起了前朝旧事。   ——说当年战乱,某女被相士断言“未来当做皇后”。有个军阀听说了,大喜,于是就迎娶了那女孩子,只等着以后当皇帝了。结果这个兵荒马乱刀枪无眼,这家伙一命呜呼了。他妻子,也就是当年那个据说“未来当皇后”的女孩子,背着包袱改嫁了,后来嫁的第二任丈夫当了皇帝。   你看看,就是真的国母相,也不见得谁娶了,谁都能当上皇上啊!   当然,也有思路和旁人不怎么一样的,想的复杂一点的,转念想到,这个男生女相的国母——按照本朝风气,会不会?   就有人暗中回忆起玄烨皇帝对于“龙阳”这档子事儿的喜好来……万一呢!吕不韦吕相国是怎么说的:做人口买卖,一本万利啊!   于是,就有个侍卫撺掇太子了:“您把这人弄回京去呗!四爷的病没好呀,这不得一路上都有人照料着?他还是个大夫!”   太子爷今儿第二次听见这提议了。心中有些纳罕。怎么这么多人说!他心里悠悠画了个问号,对那个据说“国母相”的沈大夫,更关注了几分。   …………   一夜无话。   第二日醒来,胤禛脸上的中风症状已大有好转。能两只眼睛一起动了。沈如是就又扎了一次针。估计着再等个三两天,就可以彻底恢复。   吃过午饭。大船终于靠岸。大家都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江景倒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北边的江岸,比南边上船处更平直些。往来的行人,听起来口音也有了不一样的变化。众人回想,这一日夜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多少都有些唏嘘。   从船上落地,大家都站立不稳,回看悠悠江水,却又觉得心怀壮阔。   沈如是本来准备跟着李家人再走一段的。绕路到青徐一带去找自家爹娘。   结果胤礽派手下来请了,说自己的弟弟病没有全好,想托沈如是照料一段,问是否能够同行。   沈如是听说这帮人也是向北走,便同意了。按照她的预计,胤禛的病当心一些就没有大问题。两三天左右,快马也跑不了太远。到时候再分开也可以。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李家夫人大约是最不舍的。可是天涯羁旅,各有各的奔头。终是难免一别。于是各自洒泪,就此分开。   罗德看起来恢复了正常。他风度翩翩的和李家人告辞,说从这里转道胶济去见自己师傅的一位老朋友。又对沈如是道:明年正月十三,两人会在京城见面,到时候再交谈。   沈如是生平头一次骑在马上,只觉得两条大腿僵硬的似木头。身子摇摆的像浮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掉下去了。也就没功夫去回想罗德这是又发了什么神经。不过,有一点很明显:这货大约确实患有某种精神幻想方面的病症……沈如是决定,如果路上遇到了,多采些曼陀罗来。做一点治疗幻觉的丸药。下一次遇到罗德这样的人,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沈如是晃悠在马上,僵硬着肩膀。心中还在得意地夸奖自己:我可真是个好医生呀!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去吃白食   家田千顷靠山河,   父作高官子登科。   堂上一呼堂下喏,   寿高八百不算多。   这一首绝句,专写那大户人家。   什么是大户呢?自己家里得有田地。商贾之类的,财帛如流水,今天流来了,明儿个说不定就流到哪儿去了,不稳妥。光有田地还不行,旱了涝了,就得减产。这后靠山,前有河的好田地就不一样了。旱涝保收。   当然了,这个社会讲究的排行是“士农工商”,有再多田地,也比不得家里出个官老爷。如果代代都能出……嘿!这日子过的就美了。   这么看起来,全天下日子最美最不想死的一群人,就应该是皇家了。不过天数盈虚,过犹不及。皇家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儿子少了发愁,儿子多了也发愁。儿子岁数小发愁,儿子岁数大了还发愁。活着被人惦记脑袋,死了还有人惦记陪葬。难怪皇家子弟感慨呢:愿生生世世,不生在帝王家。看看这些娃愁的。   不过咱们今天,先不说这皇家的事儿。   …………   上回说到,沈如是被胤礽兄弟邀请,大家一起,向北边赶路。   这一群人路上走了两天。到了淮阴县。就正好,遇到了这么一户大户人家开宴席。   这家人家门口,那真叫一个车水马龙,人山人海。胤礽和胤禛两人,骑着马就过去了。后面的沈如是,还和自己身下那匹马较劲呢。也没抬头。有个侍卫经过好奇的看了一眼,突然,很惊喜地“咦”了一声。   胤礽回头看他。那侍卫道:“主子!这家在祭神。”   胤礽扭头过去,果然看见这一户,朱墙上方,院子的东南角的位置上,一直高高的旗杆,上面挂了个碗盆之类的东西,旁边飞了两只乌鸦。   沈如是不解,正想发问,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子鞭炮响。三五十个衣服有点破烂的汉子,就喜笑颜开的挤进门去。   沈如是一时好奇,就撺掇胤禛:“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   胤禛白了沈如是一眼,心里有点哭笑不得。   这仪式沈如是不认识,胤禛却不可能不认识。这是满人习俗,祭天谢神拜祖宗。   满人在关外,传统的认识中,认为白为阳,黑为阴。所以祭神的时候用白肉。厨子趁着猪不注意,一刀捅进心脏,快准狠。那猪就死了。然后取这肉,只用花椒大料,不加盐和酱油,熬好的肉,就是“白肉”了。白肉中的上品,又称为“晶肉”,只有皇家人设祭的时候分发给大家。   好不好吃呢?一个字:腻!   那肉固然看着优美,形状也不厚不薄。可是什么作料都没放——这年头,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达官贵人们,谁稀罕吃这个呀。   其实满族人自己,一开始还是挺习惯的。大家因为原先还是游牧民族么,随身带着小刀火镰荷包手巾板之类的。皇上给大家发白肉吃,大家就掏出小工具,一人一块咬着吃。吃得还比较兴奋。   结果这风气就被一群汉人大臣给败坏啦。汉人多少年的传承啊。那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谁吃什么大肥肉啊。   就有那机灵的,随身带了一张薄纸——就是蒙在春宫画上可以描摹的那种叫做“蝉翼”的纸——然后在上面抹了酱油抹了盐。过分的可能还用鸡汤泡过。等到吃白肉的时候,就弄出这纸来,把大白肉用酱油纸抹呀抹。不错,这回不就能吃了么!   后来满族大臣就学会了。自己家弄肉的时候,也搞得花样齐全。不过这个风俗还是满人的。哪个宅子东南角的“祖宗杆”上有乌鸦飞,又放炮,那就是人家祭神了。   胤礽和胤禛哥俩当然都是满人。这帮侍卫也多半是天子亲选的上三旗。大家一看着排场,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不过沈如是这么一说,却没一个附和的。   为什么呢?祭神这个事儿,除了吃白肉的传统,还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主人家放了鞭炮大开门,就是在请大家来一起吃肉的。当然,不用交钱。甚至连声谢也不用说。这饭算是“神赐”的,而且你吃得越多,主人越欢喜。   京城的大户,有的时候一次祭神能吃掉二十多只大肥猪。   这个习俗最开始汉人还不太熟悉。后来大家知道了,这不就是白吃饭的好事儿么!于是一听到鞭炮响,浩浩荡荡许多人去吃啊!那是多少天就指着这一顿的油水呢。   于是,也就出了个词语,一个大家很喜闻乐见的词语——吃白食。   沈如是提议大家都进去看看。胤禛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这一行人领头的可是胤礽。堂堂大清的太子,跑到别人家吃白食。这像话么?   …………   那侍卫叫了一声,引出沈如是这么一句话来。自悔失言,就忽悠她转移注意力:“沈大夫啊,咱们今天先找个落脚地儿,您给我们四爷再看看病,怎么样啊?”   其实胤禛那点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沈如是原本想着这两天告辞呢。于是就应了:“行啊。往那边走?”这就被忽悠了。   这行人冲着淮阴最大的酒楼走。太子爷几个,来得时候就住在这儿,现在返回,也从这里经过。   几个人进了酒店的大堂。沈如是眼尖,突然发现,这酒楼里站了两个黄毛绿眼睛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远方有客到来   两个外国人的出现,并没有让胤礽胤禛兄弟俩多么重视。   外国人有什么稀罕的?朝廷里还有当官的外国人呢。十几年前的汤若望做皇家天文机构负责人,被同僚指证“大不敬”丢进了监狱。据说是因为他画的某一幅星图,没有把代表皇帝的北辰放在正中……十几年后的外国人南怀仁为汤若望鸣冤。那同僚兄被处理了。   你看,多熟悉的官场沉浮小故事啊。外国人在这里,和本国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大国之主,有着一种得天独厚似乎也天经地义的优越感。胡人来到这里,必然是为了向我中华文明学习的。   谁能料到二百年后,就是这批孙子,把皇帝撵得到处跑,签了一个又一个城下之盟,退位,做傀儡。死了多少民众,才使得国民了解,原来,我们不再是天朝上国啦。   …………   后来的事情且不表。   胤礽兄弟对那外国人不在意,沈如是却是很稀罕的。   黄毛高鼻子花眼珠。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对于医生来说,医家“望诊”中,有一项就是望眼睛。眼白属肺,眼轮属肝,白睛处血管属心,上下眼皮属脾,中央瞳仁属肾。这些部分,颜色如果有了偏差,那相应部位,多半出了病变。眼前这个绿眼睛的,难道是肝火旺啊旺啊特别旺,然后把心肾都烧坏了?看着还活灵灵的呀!   这两个外国人,一个年纪轻,看着身体也有点弱,气势却挺足。另一个眼睛转的极快,注视着四周的时候都十分警惕,好像很怕被摸走了钱包的感觉。   胤礽走过时瞟了一眼,突然皱了眉。吩咐身边的侍卫去暗中调查一下。这两个洋人,看着有点像……   侍卫回来的时候,冲胤礽耳语几句。一边,胤禛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了。方才他哥哥告诉他,怀疑这两个洋人不是西边来的,而是……北边。   …………   对于关注朝堂的人来说。北边的洋人——也就是俗称的“长毛”,远比西边来的洋人,事件等级严重的多。   北边清廷与俄罗斯国,两边摩擦的已经很多年了。二十二年的时候,打了一仗,对方火器更先进,不过清军胜了。   二十三年,北边的长毛偷袭,大败守军,然后占了关隘。   二十四年,清军久攻不下,采取了围困大法。历经一年时间。把里面的六百多个长毛饿死了大半,最后投降时只剩下二十多个。   二十五年,朝廷派侍卫大臣索额图,带领两个西洋人,去边界协商一下和谈的可能工作。   今年正是二十六年。在国家腹地的淮阴县遇到两个长毛,纵然可以想象这是长毛在“知己知彼”,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心中愉快。   …………   胤礽是国家的准领导人。对于这个事件的认识,远比一般人深刻许多。甚至那位派遣去做外交工作的侍卫大臣索额图,还是他母亲的叔父。算得上外戚了。   方才他让侍卫去问,那两个外国人的来路。因为语言的缘故,周围人听不太懂他们的说话。只有个行商说,这两人是打南边过来的。好像半个月前还在临安见过他们。   如果这两人真是长毛,那么跑到这个地方,必然是有算计的!胤礽抿了抿唇。当然,如果这两人只是普通的西方人,那么这个路线就没有一点可疑之处了——西方人都是从南边坐船登陆,必然是从南向北走的。   那么,问题是,怎么确定这两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胤礽有点烦躁。两个外国人,手边一时没有翻译,这真是一个麻烦的事情。哪怕其中有一个是中国人呢。以他太子的身份,抓起来严刑拷打,想问什么都问出来了。   余光突然看见了沈如是,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个洋人看。胤礽心中一动,想起了从前看过的某一则医家笔记。或者?   …………   沈如是接到胤礽的请求,有点诧异。不过去诊一下两个黄毛的脉搏?这不正是她想做的事情么!   于是立刻愉快的答应了。   在下面大堂处问了伙计,两个洋人的住处。   沈如是狐假虎威的跟在孔武大汉计三的身后,砰砰砰敲响了那两人的房门。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晕一个,把另一个按在桌子上,用一种热水褪鸡爪子一样的方式,给人上前诊了脉。   那人嘴里发出了二十多国国骂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中文,和十分清晰可辨的T—M—D。沈如是大汗之下,全当自己啥都没懂。诊完了一个诊另一个。简直是多少年后的黑社会医生才有的风范。   天朝上国是什么?天朝上国的意思是,不仅胤礽胤禛这样地权贵,就连沈如是这样的普通人,也不觉得得罪了两个蛮夷是什么大事儿。   沈如是和计三,做事利落,下手准确。做完了就掉头跑。跑到门外还能听到门里连绵不绝的洋文骂街声。可见是真怒了。   …………   “如何?”胤礽问。   胤禛搬了把小板凳坐在旁边,面色极为严肃。   沈如是沉吟一会儿——其实是在和泽泻讨论。然后,肯定地点头道:“应该是生活在很寒冷的地方。干燥且寒冷。饮食也比较单一,以肉类和土豆为主。”   胤礽点头,不再说话。胤禛抬头,望着沈如是,严肃道:“你可能确认?”   沈如是有点郁闷。这是不相信呀!点头道:“能确认。你们一说我才发现,医家的诊断是的确可以看出体质的。比如我国,住在东南的,多湿热体质。天有冷热寒暑干湿,地有高低平陡深狭,仔细辨别,是有很大区别的。比如……”   胤禛点头:“能确认就好。谁问你这么多了。”   沈如是翻白眼。他还嫌我话多了?!   太子站起身来。正准备调派手下的侍卫回京送信。   发现长毛什么的,说起来,虽然是大事。可是对于胤礽这太子来说,也就是大事儿之一。天下大事多了去,不值得为此兵荒马乱。所以派遣个侍卫送信就差不多了。   结果,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砰敲门的乱响。有人大喝道:   “大胆刁民,还不出来跪迎,长阳仙长驾到!”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这是哪根葱?   作者有话要说:   ☆、长阳大仙驾到   计三上前开了门。面上有些警惕之色。好像一言不合就准备开打逃窜。他这是在盐帮和天地会干久了,又才跟了胤礽,还没有熟悉权贵们仗势欺人的美好霸道生活。   在门外叫嚣的,果然是个小道士。一身靛青的潞绸袍子,头戴金冠,鼻孔朝天。显得不道不俗,不伦不类,暴发的气息十足。   那小道见了计三,嫌弃的向后躲了两步。从怀里掏出把细绢面子的折扇,扑扇扑扇在鼻子面前扇了一气。那扇子大约曾熏了香,这一扇香风阵阵。沈如是眼尖,还能看见上面画着牡丹戏蝶的样式。   然后,这家伙把扇子揣回到袖子里,又摸出一方鸳鸯戏水的荷包,拿出个双飞燕子并蒂莲的手帕,擦了擦……鼻子。最后,搞出个画着西洋春宫两个赤身小人交缠的鼻烟壶儿来,凑在前面深吸一口。浑身一阵摇曳。十分陶醉的样子。   他这一番做派,看得屋里几人都傻了。   胤礽不知道怎的,突然想起在京城的时候,身边人讨好他,带他出去八大处的相公堂子瞧稀罕的事情来。那里面的“公子”,可不就是这般做派?当时只觉得那些小男孩儿身形窈窕多姿别有风味。怎么看着这小道士……这么恶寒呢。   胤礽陷入了对自己审美观唾弃的思索之中。胤禛心里却怒得很了。你什么玩艺儿,也敢来砸爷的门?真是自从生下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看胤礽和旁边的侍卫都不开口,简直就快挽袖子自己上,和那小道士亲自对喷了。   胤禛正想发作,忽然看见,那小道士的袖子里面,钻出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来。胤禛眼睛一亮:狗!   玄烨皇帝当年八岁即位,朝政被鳌拜把持了近十年。后来玄烨用某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把鳌拜从肉体上放翻了。夺了对方的权。自从这件事情之后,玄烨在庆祝胜利之余,也有了警惕——如果以后我也被别人从肉体上简单粗暴的放翻了怎么办?于是,提倡宫中养狗防身。   上有好,下有从。玄烨带头养狗,宫中后妃公主阿哥,到太监宫女们,有条件的,大多都爱好养狗。宫里看大门的是西藏弄来的几条大獒犬,大家养着玩的却品种繁多。这其中,有一个前朝太监培养出来的品种,最受欢迎。那是一个身体特别小的品种。多小呢?平时能放在袖子里。晚上你上床睡觉了,你的拖鞋就是狗狗最喜欢的窝——这个品种的狗,叫做“袖犬”。   胤禛就是个最喜欢狗的。一见那小道士袖子里露出个狗脑袋来,顿时,怒气都散了一半。   …………   这哥儿两个一时都没说话,其他侍卫也就都不出声儿了。那道士,倘若有个三分眼力劲儿,趁着这个机会跑了。说不定,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可是不分青红皂白来砸门的道士,像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么?他看见屋里面的人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的“威势”震惊了这群土鳖,得意之下,又开始叫嚣了。   “我是长阳大仙座下二弟子西北风。尔等贱民,是不是你们冒犯了番国来的仙长?还不快快招认!”   胤礽和胤禛两兄弟,脸同时变蓝了。贱民?这称呼新鲜嘿!   不过他这么一说,众人也就知道为什么这家伙会找上门来了。“番邦的仙长”什么……没想到那两个长毛,还打通了地头蛇!   只是不知道,这地头蛇是个什么分量的。   沈如是心说,才和罗德那个妄想症患者分开。怎么来了个更神经的!有点好奇的张口问:“长阳大仙……是做什么的?”   那西北风道长,一句话吼了,连一个颤抖的也没有,心中多少有些惴惴。可是面儿上不能显露啊。用香气扑鼻的牡丹扇子——这回看见了,正面画着牡丹,背面还题着四个大字“国色天香”——这西北风道士,用那天香扇子,扑扇了一下自己,厉色训斥沈如是道:   “长阳大仙,乃是三清座下真传弟子。梦中有太上老君传道。自悟神通一百单八种。是当今第一位陆地神仙。你这凡俗,居然如此孤陋寡闻。罚尔到三清神庙做二百日苦工。看你还敢不敢亵渎大仙!”   众人原本还当个笑话看,没料到这一句话吼了,身后竟钻出二十多个皂衣差役来。领头的顶戴花翎,却对这道士恭敬至极。胤礽的脸色一下子沉了。官兵?居然真的是官兵?!   他怒极反笑。我大清官员,居然受一个不知所谓的妖道来指挥,还暗通长毛。这真是天大的稀奇事!   示意一下,两旁侍卫就上前一步,与抓人的官兵,成了对峙之势。   …………   气氛紧张,外面突然有脚步声。   众人回头。一个头戴冲天冠,身穿黑色道袍,背后还绣着八卦阴阳的老道士眯着眼睛走了过来。   二十来个官兵一起弯身,显得十分尊重的样子。那叫做西北风的道士,摇曳了一下回过身子,眼中迸射出惊喜来。甜甜的唤道:“师父!”   看这做派,估计这位就是那“长阳大仙”了。   胤礽见了正主,怒气反而消了。他翘了个二郎腿坐在上首。任凭那“陆地真仙”打量。   长阳道士比那道号西北风的道士有眼力多了,他上下一打量,眼神定格在胤礽手上的一只翠绿翠绿的板指上了。那东西颜色又清又正,却被主人随意的把玩着,并不显得多么精心。   长阳道士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会是碰上硬茬子了?   …………   长阳道士原本是个游方的。最开始他一直声称自己是袁派传人。就是当年给永乐皇帝朱棣先生当过国事的那位袁柳庄。问题袁柳庄人家是个相面如神的,长阳道士没有这基本功。只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哄骗成了就吃顿肉,哄骗不成就挨顿打。饥一下饱一下的,日子过得颇为窘迫。   长阳道士业务水平虽然不突出,可是为人特别灵活。他这大江南北的一跑,积累了许多经验。忽悠的水准越来越高。来到这淮阴县。他打听到布政使最宠爱的三姨太,每月去两次绸缎铺子。他就天天守在门口偶遇。终于攀谈上了。道士是方外之人,没有那么多的男女大防。长阳口才好啊,把三姨太捧的那个高兴。就把他引荐给了爱好道法的布政使。长阳道士从此就忘了什么袁派,自称是三清座下,陆地神仙了。   布政使是本省的三号人物。有了这位的支持。长阳在淮阴这样地小地方,那简直就是横着走。称呼也成了“长阳仙长”了。到处都是给他送钱的人啊!   长阳忙不过来,就又收了八个亲传弟子。这西北风,名列第二。   这么一个“大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客栈呢?   这还真与几个长毛的事情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大鱼小鱼虾米   这几个长毛,也不知道是谁介绍的门路。找上了长阳后,砸出一堆金怀表八音盒珐琅洋春宫之类的礼物。说是想请长阳引荐一下布政使大人。   自从长阳成了布政使面前的红人,就经常能接到这种请求。这一次看见礼物丰厚的份儿上,他就帮着搭了个桥。至于长毛准备干什么,他也没多想。   布政使可是索额图相爷门下的人。据说还和相爷家大师爷杜先生,是多年好友。谁不知道杜先生最受相爷敬重了。相爷还是太子爷的叔祖父——这么一算,那布政使大人,简直就是太子爷手下的干臣了。太子爷是未来的主子。这天下,可真没有多少事儿干不成的!   长阳这么一想,礼物就收的心安理得了。帮几个长毛引荐了这等水准的高官。这价钱?不贵!   只是没想到,两个长毛还没出淮阴地界儿呢,就惹了麻烦了。听说是被人闯进屋子里强行做了什么——这不就是不给我长阳仙长面子么?哼!必须是暴徒!   长阳派了最得欢心的二徒弟西北风,出来找场子了。后来想想有点拿不准,自己也跟来了。跟得好啊,这一看,就打起了退堂鼓——这几个人的架势,看着也不像是普通人啊!   怎么办?长阳迅速开始盘算了。   赶紧把人撤回去?这显得忒没种了。以后在淮阴地面儿上,我长阳还怎么混。而且,谁知道这几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啊!   不如,干脆……长阳心里一动。起了狠意。   一不做,二不休。就把这几个家伙套上个什么“在番邦面前有损我大国形象”之类的罪名,屈打成招搞定口供办成铁案。他们就是有再大的来头……还大得过太子爷不成?   咱长阳,也是有靠山的人呐!   说时迟,那时快。长阳道士眼睛骨碌碌一转动。面露狰狞。大叫道:   “呔!大胆暴民。竟敢污蔑三清道祖。反对大清文化。破坏我上国传承文明的事业。居心叵测,必有同伙——来啊,把这几人给我抓起来!”   这腔调和他徒弟,西北风道长,喊得一模一样,可见是师徒渊源。不过你听着喊的词儿,理论水平可真不是一个档次的!   长阳喊话后,身子一退,就有兵甲迎了上来,做出凶神恶煞抓人的样子来。   太子爷胤礽嗤笑一声,给计三几人打了个眼色。有人抵挡兵甲,有人半飞起身子,准备“擒贼先擒王”,把长阳或者他徒弟西北风,抓过来。   这其中计三格外兴奋。这戏码熟悉呀。天地会的兄弟,真没少和捕快兵丁之类的人物搏斗。他这兴奋之下,十成功力都发挥出十二层了。左脚一踩右脚背,像冲天炮一样飞到宫中,然后一个大鹏展翅呼啸而下,口中大喊:“清狗,哪里逃!”   胤礽:……这台词不对啊亲!   无论如何,太子这边的实力,比对方强太多了。本来官兵什么的,也就是个象征。对于“宵小”比较威慑之类。真说战斗力,不一定能打得过菜市场门口身经百战的流氓……胤礽出来带的,都是大内高手。至少一个人,能打好几个流氓。   没多久,那帮人就让扔了一地。长阳老道和他徒弟四马攒蹄捆着,站都站不直了。   …………   屋里的人还没喘口气。外面鸣锣开道,声音喧嚷——布政使大人到了。   布政使虽然看重长阳,可是还真不至于时刻注意着长阳的动静,一看见老道被打,就出来撑腰找场子。   他到的这么及时,多少有些做贼心虚。   长阳道士不知道两个长毛是做什么的,布政使可是经手人,又在这桩事情中得了天大的好处——他心里清楚地很,这两人来意,与朝廷正在筹备的谈判分不开关系。   上一次是做得准备事宜。这一次长毛派人找到自己这个索额图门下的官员牵线,这就是在赌谈判时依然是索额图大人做正史,期待着说动了他身边人,得到某种好处……   这事情往轻了说叫公关。严重点那就是卖国。   布政使看在长毛送来的金银的份上,做了这经手人。可是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事情说出去不地道!   若不是两个长毛太显眼,事情也已经捅到了上层。布政使真有心玩一出杀人灭口。这想法既然不能实施,他就派人盯紧了两个长毛。一听到有人找长毛的麻烦,顿时慌乱——难道是我的某个政敌,来抓我的小辫子?穿了官服就往过赶,那叫一个及时。   …………   长阳老道一看见布政使出面,脸上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靠山来了!小贼。你侍卫身手好又如何?能打的过一省兵丁人山人海?   他双眼扑烁烁望着布政使。希望对方能记住自己今日受到这等六月飞雪一样的冤屈,和汗马一样的功劳……   却只看到,布政使进门时还是一脸倨傲呢。当看清了主座上的人,顿时滚地葫芦一样摘了帽子跪下了。磕头如捣蒜。脸上大粒的汗珠滚滚而下,九月的天气,硬是搞得好似被酷晒了一番。   长阳呆住了。自家上司这个表现——这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   这年轻人来头不大,不过是布政使上司的上司而已。   胤礽笑眯眯的看着下面:“爷说这长毛这么有背景,不知道后面是哪一位大员呢?原来是你啊。真是有胆有识!不知道大人这是准备怎么样啊?把我们几个暴徒捆到衙门去?我说你们这布政使的衙门,什么时候管起治安了。”   布政使心中叫苦。糟了!怎么就碰上了这位。胤礽见了他眼熟叫不出名字。可是他这自认索额图门下,怎么能不认识太子爷!   更可怕的是,他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长阳那个破老道究竟做了什么得罪太子爷,让人把他捆成这样。而且,看起来,太子这是余怒未消呀。口口声声想把自己往“勾结外国”的方向定罪……长毛的靠山,这传出去,自己也就仕途到头了。   布政使一边哆嗦一边想辙。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好在这一位看来是微服来的……其他人还不知道这回事儿。自己如果能近水楼台的服侍一下,再提供一点传说中那位大阿哥的不法事迹。或者可以挽回印象。保住乌纱。   布政使拿定主意,就毅然决然的往前一趴:“太子爷饶命呀!微臣受妖道蛊惑,乃是迫不得已。微臣探听了一个与长毛有关的大事,据说乃是大阿哥和纳兰大人主笔……”   胤礽扬了下眉毛——这是真的,还是此人为了活命在攀咬呢?   …………   沈如是和计三同时回头。   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当年马关条约,就是有人公关了某当红道士,然后与李莲英结识,最后和李鸿章先生搭上了线…… ☆、太子车队回京   二十六年九月,太子微服历一月零三天后,銮舆自淮阴县,回京。   消息不太灵通的朝堂官员们,这才知道太子爷竟然跑到江南转了一圈。不少人心中暗道皇帝真是舍得放手。也有江南官员,接到这消息后,心情难以平静。一会儿想不知道太子有没有经过我的辖区对我留下好印象,一会儿又想前一阵子的某某事情不知道太子是否听说了,会不会因此对我迁怒。浮想联翩,日夜精神恍惚。江南的公务在随后的一个月内,都处于半停滞状态。   京城的人们更淡定些。大家议论的重点是,太子爷这一次带回一个侍卫和一个医生。侍卫也就罢了,说不定是什么仁者无敌的小故事。医生多稀奇呀——也不知道医术好到什么程度,值得太子爷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   家里有亲朋好友是太医院的,更是密切注视。太医院的升迁多难啊。几十年一次又一次的考试。还时常有一些草头货色来搅局。这个什么什么沈如是,是个啥来头?他爹很有名?他师父是大医生?他有什么著作?他擅长哪一科?大家都打听开了——什么,这家伙才十岁!开什么玩笑!   佞臣还是私生子?这是一个问题。京城里关注时事的医生和非医生们,闪烁着好奇的眼睛默默揣测着。   …………   沈如是为什么跟着回了京?   这当然是因为她参与到不得了的大事中了。   这大事,指的倒不是她与太子爷四阿哥一路同行,还多次用诡异工具——黄瓜,鱼骨头——毒害人家。胤礽与胤禛虽然金贵,可是,天家血脉也没金贵到别人看两眼就得灭口的份上。   沈如是被太子爷拍板,“不能走,继续跟着”。这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是她身边的泽泻鬼引起了胤禛的好奇,就挺想把她弄在身边方便观察。其二是她的“国母”面相,让胤礽身边的某些侍卫心潮澎湃,于是尽力撺掇。其三才是最关键的原因——沈如是听见了布政使和太子的谈话。然后,当天晚上,两个长毛死了。   …………   当时布政使指认,长阳老道,与两个长毛沟通,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巨大阴谋。   胤礽念在这是本派大员,不想处罚太重让身边人寒心——再说了,他自己还在淮阴地面上呢。如果当下对着布政使喊打喊杀,对方“鱼死网破”“血溅五步”可怎么办呢?于是只能从轻放了。就令他去审问一下长阳,长毛及所有涉案人员,算是将功折罪。   布政使就去办了。两个长毛原本的一脸倨傲,在“满清十大”面前顿时软了。问一说十。连小时候几岁尿炕的事儿都抖出来了。   布政使拎着口供誊抄一遍,春秋笔法么,把对自己不怎么有利的地方改好听了。进行了一整夜的艺术创造。却发现胤礽根本没注意什么贿赂金额。而是盯住了前面的一句话。   姓名:左斯特·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   这是沙皇的子孙。   …………   乾清宫。   玄烨与胤礽对坐,父子二人谈话。   黑色的木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旁边的屏风,是四年前收附台湾后,玄烨兴奋之下写的诗词:   万里扶桑早挂弓,水犀军指岛门空。来庭岂为修文德,柔远初非黩武功。牙帐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海隅久念苍生困,耕凿从今九壤同。   那字体,一笔一划都很清晰,貌似平常,却自有一代英主雄心蕴藉。诗如其字。字如其人。   胤礽一向是以自家皇阿玛为最大榜样的。此时他身体坐得极直。精神有些小亢奋。目光炯炯,轻描淡写的叙述着一路见闻,脸上的笑容,却带出了少年人压抑不住的几分自得。   玄烨有点好笑的听着儿子显摆。说到江南烟柳画桥十万人家,会意一笑。说到官场贪腐上下串联一气,低头暗叹。最后听到两个长毛的事情,玄烨竖了眉。眼中严肃起来。声音并不大却很有威严。他问道:“确认是长毛?怎么死的?”   胤礽点头:“已经确认过了。据说是半年前从北方入关,南下又北上。在我大清兜了一个圈子。朝中有不少官员和他们有牵涉。死因——有些蹊跷。我原想把他们带上京来审问,结果没等上路就死了。好像是被下了毒。”   玄烨点头不语。心知,这大约是某个收了好处的官员下的手。总不能是洋鬼子自杀啊!   胤礽说完了便不开口。他其实觉得,这事情也不大。最多就是洋鬼子们来探我大清虚实。那就让他们探去!我天朝地大物博,他们看着也就是眼馋,还能怎么样啊。   玄烨却皱了眉。大清和俄罗斯国相距岂止万里之遥,对方能派人来查——这国君不算昏庸,反而是劲敌啊。他对对方的了解呢?还止于前几年皮货商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只说好像老皇帝娶了两个老婆,第一个生了十三个孩子,第二个生了一个儿子。最后是那个二老婆的儿子当了新沙皇。前面那十三个人不服,正一片混乱呢——   从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情看,或者,俄罗斯国已经政治稳定了,也说不准。   玄烨感到全身的血液有些发热。他这一生,作风谨慎,内心却是极傲气的。最怕没有好对手。从来不信不如人!   思索了一会儿,玄烨低头嘱咐胤礽道:“俄罗斯国必然发生了大变动。加派人手探查消息。”   …………   对于大部分的清国人来说,遥远的俄罗斯根本影响不了大家的日常生活。   还是谈论一下,那个被太子爷亲自带回京的小大夫好了!   听说!那沈大夫被接到索额图大人的一处庄子去住了。   听说!佟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大手笔的奖赏了那沈大夫呢!   听说!太子妃的娘家,还送了两房下人给那大夫表示感谢呢!   听说!那沈大夫天天在厨房杀鸡宰鱼——魔怔啦!   …………   沈如是跟着回了京。上面说了,不能乱跑,最好也别见人。这是怕消息走漏了。   沈如是住在索额图大人家舒适的宅子里,头一天还新鲜人家的提花帐子玉佛手呢,第二天就失了兴趣。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难怪人家骂呢,养猪啊。   不愿意被养猪,就得自己找事情做。沈如是找人弄来笔墨,跟着泽泻,把自己从行医以来,几年内看过的病症,能回忆的从头回忆了一遍。然后思索,如果现在遇到,会怎么处理。   这其中,也有依然觉得自得的。更多的是警惕和遗憾……如果,当时能这样治疗,或者会好些?   人的记忆有限,沈如是回忆起来的,也不过不到一百个病例,还有不少是类似的病症。做完了这个,她又没事情做了。想起那天随口忽悠胤礽的“开刀”,沈如是突然有了好奇。   泽泻的系统不算完备,只能指导个原理。沈如是就自己摸索。鸡鸭和人长得不算一样,不过也可以了解到不少东西。   沈如是垄断了厨房的杀鸡大业,还声称自己在研讨医术。此人不是一刀下去给鸡鸭一个痛快,而是东一刀西一刀把血都放跑了,还在那边折腾人家的肉身。那段日子,索额图府中上上下下的人,看见了沈如是都躲着走。您问沈大夫医术?咱看不出来。您问她杀鸡?那真是好残忍啊!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月。庄子里出了一件事儿。快出阁的六小姐,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重生人士   “什么?左斯特死了?”   “野蛮的中国人。愚蠢的左斯特。他居然跑去招惹朝廷官员,他难道不知道那是一群只吃胡萝卜不肯拉磨的驴么!”   “什么?谈好的官员也被处理了?我半年的布局都被废了?左斯特这个蠢货,他居然也是罗曼斯特的子孙!”   “发正式照会!我命令你们严厉抗议,清朝人必须给我们俄罗斯国一个交待。让他们至少一个王子或者储君,来向我请罪。”   …………   一盏孤灯。   有人睁开眼。环视,愣住。这是哪里?   本以为静若深澜的记忆,刹那间喷涌而出。冲破了三十年光阴著成的大坝,润湿了心田。   她颤抖着低下头,看见一双稚嫩的手。抬起,摸到了头上的伤疤脸上的泪。   这是什么神迹?居然……重生了。   …………   “沈大夫,快来呀!我们六格格醒过来啦!”   “就来就来,哎呀春红你慢点。长生——你赶紧拿个灯笼,快点啊!”   沈如是被六格格的丫头拽的东倒西歪。单脚跳着喊人。庄子里所有的人都被闹醒了。   婆娘们跟在后面,去看因为撞了头被送到庄子里休养的六格格。大小爷们蹲在墙根底下议论着:听说是选秀筛下来了,定了个不太好的人家。想不通和嫡女吵架,然后被人推下假山啦。看看,都没等醒来,就让送进这庄子里来了。   沈如是虽然还隐瞒着性别。不过年龄却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如今十岁,正是有点尴尬,却也可以勉强不怎么讲究男女大防的年龄。就被一群老少娘们挟裹着,抹黑进了二门。   大家穿过一个园木疏朗——也就是没怎么长树——的庭院,主屋和侧面房间已经点亮了灯火。   沈如是深吸一口气进门去。其实她心中微有些担忧。治撞伤容易,只怕有内伤。治外伤容易,怕的是这姑娘心里想不开啊。   …………   六格格半坐在床上。   与平时类似的坐姿,凭空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她曾做了三十年掌握后院的主母。一举一动,早有些东西浸渗到了骨子里。只是谁能料到,最后竟然那般收场!果然是“劝君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凭他人”么!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在她胸腹中盘桓。她不知怨的是谁,是那恩爱三十年垂泪弄死她的丈夫,是那软语硬词逼迫自己家剿灭“废太子余党”的族人。是那争权夺利祸害了半数朝堂的天家龙种们,还是这势力无趣的三千红尘……   耳边突然听到秋鹤轻声唤她:“格格,大夫来了。”   她才微微一怔,下意识摆出个雍容典雅的表情。就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跨进门来。   …………   沈如是扫了一眼,习惯性先看气色。怪!一个豆蔻少女,怎么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来。   沈如是心里思考着,上前查了伤口。这是她上午诊脉时重新包扎的,原先不知道是谁随便裹起来的。可见,这位六格格大约不是很受重视。   六格格被人在自己头上“动手动脚”,其实很有些难受。她勉强压下,心中也在奇怪。上次也是这么一个大夫来诊治的么?不记得了。看起来可真是年轻啊。又有点暗恨,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经大夫——说出去,都羡慕自己是索额图的女儿,可是谁知道在这后院里,相府小姐未必及的上小家碧玉呢!   她这样想,对着沈如是就多少有些迁怒了。硬梆梆捂着手腕道:“不用看了,你快点开了药,我还得休息呢。”   沈如是有些好笑。这语气和六格格的年龄,真是不搭调啊。沈如是在江南行医,年龄更小,没少受过人的质疑。因此,并不恼怒,而是不慌不忙的笑了一下,打趣道:   “头上有伤口不治疗,你的金龟婿可就会跑掉啦!”   如果是原先的六格格,听了这话,定会绯红了脸,顺从起来。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哪个不曾憧憬未来琴瑟和谐呢?   可惜这一位是三十年后重生回来的。心情还有些激荡,“金龟婿”什么的,简直是死穴。当即冷笑一声:“我死了才好,自有那好的去配他!”   沈如是微皱了下眉。这姑娘……有点偏激的过了。听这话音,难道是曾经见过她的未婚夫婿,小两口有了什么争执?   这话不好接。她放了手,语重心长劝道:“不管你想做什么,总得自己先活着才好。何苦与身体过不去呢。”   六格格只觉得醍醐灌顶。   恰似“劈开八瓣头顶骨,一瓢冰雪浇上来”!   不错,不管是四丫头那个贱人,还是伊尔根觉罗氏一家,难道还放他们逍遥自在?天怜我不死,我必报此仇。   六格格拿定了主意。眼中迸射出精光来。她笑吟吟回头看着沈如是:“多谢您开导,大夫如何称呼?”   …………   玄烨一把将面前的纸张抓成了团,扬臂丢到门外。   大小太监低下头。顺治爷铁令:太监不准参政。这种时候,连问一句都不行。   玄烨怒气平静下来,自己走出去,把那纸团捡回来,缓缓展开。逐字逐句的再看一遍。同时,冷笑。   正想提笔朱批,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吩咐道:“传旨,叫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几人。令他们立刻到乾清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汉家兄弟难容   自家老爹传讯,几位皇子很快就到了。   太子胤礽站在队伍最前面:“汗阿玛。不知道唤儿子们来,是为何事?”   玄烨坐在御座上,示意小太监把那张团成了团又展开的纸,递给下面的阿哥们,让他们传看。御座比下面更高三尺。玄烨坐着,下面的七个儿子分做两班站立。俯视一样,看得清每个人的神情变化与肢体动作。   太子,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站在右侧。大阿哥,四阿哥,七阿哥,站立左厢。没多久,纸条传过了。   太子嘴角一缕不敢置信的冷笑,眼中傲气一览无余。大阿哥先是怒火三丈,接着眼睛一转,好像想到了什么,沉思起来。三阿哥偏着脑袋,看那张纸边上花纹的时间,好像比看正文还长。旁边的五阿哥见对面的四阿哥等着着急,从先面悄悄伸出指头推了推三阿哥。   四阿哥面无表情,攥紧了拳头。五阿哥看完后想了想,递给七阿哥,居然还笑了笑。七阿哥看过了撇嘴,传给弟弟。八阿哥从上到下看了若干遍。目光炯炯的抬头望向玄烨。   玄烨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揣测这批儿子的想法。乡下人说:“养儿子不教像养驴”。玄烨自认功绩不下古人,他的种儿,当然也得比别人强!   只是看了这一遍,暗自有些失望。都太嫩啊。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这可不是上位者的做法。   他不动声色。低声开口道:“都看过了啊……这个,什么俄罗斯国的‘照会’。你们怎么想?都说说。”   太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大阿哥。大阿哥目光闪烁的顶着太子。对视一眼后,太子胤礽出列。道:“儿子以为,番邦小国无礼。当先派饱读诗书之学士前去训斥。同时整顿兵器粮草,预备着或者什么时候打一仗,以宣扬我大清国威。”   玄烨心中有点欣慰。太子想法不算完备,可是堂堂正正之气已经培养起来了。做皇帝无能不可怕,怕的是小家气。能识人,能放手用人,那就是个好皇帝。可惜……   他面上不置可否。下面的兄弟们就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大阿哥胤褆。   胤褆垂头不语。心中想:出使?笑话!什么破烂蛮荒地方,也值得爷天皇贵胄亲自去?倒是打仗的话,说不定爷能亲领一营,弄点军功。   他这不说话。其余的弟弟也不好发言了。四阿哥胤禛拳头握了好几次。不知道想说点什么,最后也没开口。   玄烨拎过那张纸来,展开,慢条斯理的念:“……你们中国,必须派一个至少是王子或者储君的人物,来和我们赔罪……”然后,他抬头问:“这一段,你们怎么想,有没有想做这个正使的?”   太子大为诧异:“皇阿玛。番邦狂妄,怎么能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呢?派个学者训斥一下就行了。派皇家人……太给他们脸面了!”   玄烨一拍桌子:“如果就派皇家人,你们谁敢去?”   有人应声而出。好像等待了许久。却不是四阿哥,而是队伍中岁数最小的八阿哥:“儿臣愿往。”   玄烨点头:“还有谁?”   太子哭笑不得:这是老爹在试儿子的胆量?您也别用军国大事开玩笑啊。那俄罗斯国是个什么破地方。连原先的匈奴都不待见呢。饶是想通了这一点,他对八阿哥,还是有了一丝微妙的不满。   看出来的不止太子一个。大阿哥此时也挺身而出了:“小八你还太小,这样的大事,当然是我这个当长兄的去……”   三阿哥看轮到他说话了。有点着急。方才走神了,大家在说什么呢?抓了个话题就张嘴问:“俄罗斯国啥时候死的人?为啥让我们赔罪啊?”   连他身后的几个弟弟都在翻白眼。   四阿哥站前一步,竟是在唱反调:“俄罗斯国既然敢诬蔑我天朝上国,请汗阿玛搜寻全境的俄罗斯人,把他们都绑到边界去。看那沙皇还敢不敢让我们赔罪!”   玄烨才含了一口茶,听见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儿子的思路颇为神奇。绑人质威胁什么的。看着像以牙还牙。可是你一个天家子弟,怎么就养成了这么个睚眦必报的做事风格!想起来听人私下说,四阿哥读案例曾经发表议论:“继母害死了原配的孩子,就用继母最喜欢的亲生儿子去抵罪。”真是莫名其妙的脑回路,偏偏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让人哭笑不得啊……   五阿哥原本想好的话,被弟弟的想法吓回去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出列后支吾了两句什么。   七阿哥倒是耿直:“儿臣以为该打。可以令蒙古诸部调查俄罗斯国的动向。如果出使或者战争……儿臣愿往。”   众人都说过了。玄烨有点骄傲也有点无奈。儿子们都是好儿子呀。就是都还小……慢慢教啊。   他扭头,对旁边的秉笔学士道:“纪录。着翰林院,理藩院二部搜寻合适出使人选。户部调查账本统计粮草。兵部统计各绿营兵员……”   太子心中暗喜:这正是他说的那几条。   又听得玄烨继续道:“……并俄罗斯国兵员调动情报。着索额图做正使,与俄罗斯人继续商讨边界条约问题……”   太子脸色一白又一红,恭谨低头继续听下去。玄烨看到,心中暗暗点头。   …………   是夜,皇十五子降生。胤礽在酒宴上多喝了几杯,回到毓庆宫时有些微醉。   太子妃忙着帮他换衣服,准备醒酒汤,就听得迷迷糊糊的太子含着笑说了一句:弟弟好多……   太子妃半晌未眠。   第二日,太子妃听到太子起身穿衣的动作,打量了一下有些诧异:“你这是……出宫去?”   太子点头。任小太监继续在他身上挂不显眼的荷包和玉佩。随口应道:“爷到索额图府上去。午饭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治疗以及美容   天色才亮,沈如是起来洗漱完毕,就去给六格格复诊了。按照前日的情形来说,六格格伤的不重。只是大约这姑娘,平时也是饭量极小的那一类,身子骨儿有点弱,气血也虚,所以恢复的慢一些。   真正有点麻烦的地方,还是她额头上的伤疤。听说离她嫁人还有两个月。沈如是心中暗自思忖,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在这时间之前让她恢复如初。   再有,就是这姑娘的精神状态了——沈如是觉得,实在有些过于振荡了。一会儿万念俱灰,一会儿雄心万丈。吓得沈如是都不敢多刺激她。暗自怀疑,这是不是医家术语里的“外客”。民间俗称中的“鬼上身”!   一面想,一面走。没多久就到了那院子里。阳光正好,六格格并两个丫环正并排在树下打络子呢。笑语盈盈的,抬头道:“沈大夫,早啊!”   沈如是心中微讶,却被那笑容感染,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   六格格换了个老魂儿,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什么的,也不算稀奇。毕竟阅历不同了。   不过还是自己的身体,这倒没有什么可别扭的。这姑娘挑灯夜战,把自己三十年的经历记了下来。虽然直到最后也没看到下一位皇上是谁,可是三十年的记忆,也不少了。   更有私仇几桩,不能不报。   四格格,就是那个指挥丫头把自己推下假山的嫡女。嫁给了佟半朝佟家,生了个儿子还尚主。呸!   伊尔根觉罗氏,这是自己上辈子的婆家。红带子的子弟吃喝玩乐精通。原以为丈夫还算深情,没想到太子一倒台……全家都变了嘴脸。这一辈子,可真不准备嫁进去恶心自己了。当然,仇还是得报的。   这么算下来,报复老四,搅了婚礼,欺负伊尔根家,这事情还不少,都是得赶紧做的。再有将来嫁谁,也得赶紧想出人选布置下去,否则还不是让人算计了去!”   六格格想了大半夜,反而有些黯然了。娘家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嫁过去更是得凭着丈夫的眼色和儿子的多少过日子。这么一辈子,怎么感觉这么无趣呢。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却是一大早就醒了来。想起昨日的纠结微微一笑,还好,自己知道那么多……尽力经营就是,总会更好些。   …………   六格格让丫环去给沈如是搬小凳子去,自己站起身来,赔礼道:“论理说,沈大夫在我家是客的,不当让您来给我治病。可是……”   沈如是摇头:“六格格说哪里话。学医的人,岂有见到危险不上前帮忙的道理。”心中却真个奇怪了起来。不过是一夜功夫。昨日那个看起来精神不稳定的忧郁少女,怎么一下子感觉典雅大方又合体了呢!不过那股子忧郁劲儿倒还在。这个,或者是天生气质了。   六格格腼腆一笑:“我家中……想必沈大夫也能想象。母亲事情多,平时忙碌的很。我家里的姐妹又多。四姐和我都是今年出阁。四姐的夫婿是佟家子弟,格外尊重一些。我……”   沈如是微皱眉。这个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她感觉不能让这位继续说下去了。不管这六格格是真的话多,还是想让自己做什么……大户人家的阴私事,最好还是别参与。   于是有些突兀的出言道:“六格格你逢凶化吉,日后一定会好的。请伸出右手来。我看看你的脉搏。”说完,就搭上三个指头,闭目调息。一幅“我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   六格格微微一愣,面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心中却有点惊奇了。昨日,她和两个丫头打听过这医生的背景,才知道是太子和四阿哥去江南微服私访时带回来的。她上辈子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不过,上辈子的她,这会儿大约还在每天哭泣呢。确实也没关注过这些琐事。现在,自然不同。   六格格心中暗喜。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太子虽然被废,可还能做二十年的太子。四阿哥后来更是得封雍亲王,是相当受帝宠的皇子。六格格虽然厌恶天家人争权夺利殃及池鱼,可是既然重新回到了这个时代,她也不介意用自己知道的事情,谋点好处。   比如,把这个和太子,四阿哥交好的医生,收为心腹!   …………   六格格却没想到,一番计划,出师不利。这沈大夫年龄不大,倒很机灵。六格格未恼,反而有点暗自兴奋。   这就对了!如果是个一哄就跟着做的傻瓜,她还不敢和人交往太近呢。看来得使水墨功夫了。她心里这样盘算着。让丫头再去打听一下这大夫的背景家人。最好收服了他!   沈如是不知道,眼前这姑娘,已经在想着把自己收成小弟了。她诊了右手换左手,思考一番。   六格格越想越具体,一时间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就听得耳边沈如是的声音道:“六格格你身体不错,没有大问题了。不过,不能多想事儿多费神啊!”   这话说的如此之凑巧,简直令人怀疑……难道这大夫能诊断出我想什么?六格格大惊之下,险些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再一想,不错。能在这么点岁数和太子四阿哥交好的大夫,那医术一定相当了得!   这一惊再惊,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对沈如是的几分忌惮。“收服计划”,顿时改成了“交好计划”。先投其所好,然后……或者能够收服?   …………   六格格愣在一边了。她旁边的丫头秋鹤,忍不住插话问道:“那我们格格头上的伤疤呢?   沈如是:“等你们姑娘身体好了,我开个食疗的方子给她调养。   秋鹤奇怪的问:“您难道没有什么膏啊粉啊的,摸上去疤痕就没有了那种?”   沈如是失笑:“贵府上看来有这样的药膏了……这东西配置不易,我还没有试过呢。不过,你们六格格的身子骨是最当紧的,可不能先注意别的忽略了这个。最好也得等到我这边汤药停了再用。”   秋鹤面上就带出几分瞧不起的神色来。相府丫鬟,就算跟的是不太受重视的小姐,眼界也比旁人强的多。一听沈如是这平民做派,简直好像收了屈辱。正想讥讽几句这“杀鸡大夫”,却听到她自家主子的声音道:   “我信得过沈大夫。还请沈大夫帮着费心配个药。我的病,就全托给沈大夫了。”   秋鹤诧异的抬头看,见她主子笑得春风拂面温柔难言。心理“咯噔”一声。坏了!主子是不是看上哪个谁了……   …………   沈如是根本没意料到自己这是被“政治拉拢”了。回去的路上,都和泽泻讨论着古方里的去疤痕美容药。   什么“飞燕美容粉”,什么“杨妃轻身膏”。听着就一股红香绿玉的感觉。看上去,那配料铅粉麝香,什么都敢用。让人不由得敬佩古代美女,真乃壮士也。   这里面也不是见到一个美女名字,就能搬到自己身上用的。杨贵妃据说偏胖些,体质很可能有点阴虚。赵飞燕出名的那什么“掌中轻”舞蹈,大约是那种小巧精瘦的体型。看史书这一位私生活乱了些。体质可能是阳虚的样子。   这些东西,用之前如果不分辨,就有可能用错了,带来些副作用。   …………   另一边,太子跑到索额图的宅子里,和他商量了半天俄罗斯国的事情。   索额图比太子老奸巨猾些。听他转述了,一眼看出,玄烨这是不服气和人较劲呢。就心平气和的安抚太子:   “番邦小国,不过仰仗些奇技淫巧。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穿,于国计民生没有作用。按照我们春秋战国时大贤的分析。这样的君主,是早晚会因为放纵亡国的。   “前朝不也有那个爱做木匠的皇帝么?这都不是人君当考虑的事情。你别看你父亲学了西洋算数历法,他也看不起这些。他可是个明君呢。   “所以,出使这样国家的差事,即使是真有其事,也无所谓。大阿哥想去,就让他去!不过明珠那个老狐狸,只怕也看到了这一点。估计会阻拦的。您可是太子,何必为了这样的事情置气。而且,这一次多半还是派臣做正史。咱们的消息,可一点都不闭塞呢。”   胤礽这才觉得气儿稍平了些。然而他神情依然有些沮丧:“总觉得这一两年,越发的难做事了。汗阿玛的心思难猜,还有个老大在搅事。弟弟们……”   他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到了。索额图却立刻知道这说的是什么。他心想这事情当然难办。从来天下就没有好做的副职。何况是太子呢。   索额图虽然这样想,却没说什么。自古讲究“疏不间亲”。他虽然和太子关系近,可是怎么也近不过人家父子兄弟。这个话就不好说。   索额图低头一笑,转了话题:“太子今天有空。或者,可以到臣附近的庄子上打猎,放松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改成一更啦。时间在中午。字数不变。还是四千到五千的样子。   今儿欠了两千,下章补上。 ☆、和猪一起出名   沈如是琢磨了挺久。给六格格调理身体的药方好开。她当了几年大夫,自然有用惯了的药。   古方却不好借鉴。这里面铅粉她从未用过,偏偏是不少方子里分量最大的哪一种。所以给人用是不是合适,就不能全看书了——还是泽泻曾经笑话她的那一句:你能和书里的人病得一模一样么?适合杨贵妃的方子,不一定适合随便一个谁啊。   因为沈如是这两天都在厨房厮混。很自然的,就起了弄点什么东西先来试一试的想法。鸡鸭长了毛不方便,就盯上了栏里的大白猪。   沈如是饶有其事的凑过去,在那猪颈部,猪蹄几处摸了摸脉,就宣布这猪是阳虚体质了。决定按照杨玉环贵妃的方子来尝试一番。   厨房里的上上下下,听了都是又惊又笑。不少人自愿跑去围堵大肥猪,想看看这肥猪抹了杨贵妃用过的粉,是不是就变做美人猪了。   沈如是看见有人想帮忙,更加得意。把一群人指挥的鸡飞狗跳,围捕肥猪。   那猪嚎叫凄惨,以为等不到过年就会遭了毒手。拼命跑,蹿,顶,挣——想当年其祖野猪,那也是山林里响当当一条难缠的汉子。如今肥猪突遭大难,竟然使出了家传的八成功夫。把一群人累的气喘吁吁。身上都一股子臊臭味。   这些人中,虽然也有力大的。可是抓猪用的绝不仅仅是蛮力,这个大家一时之间还体会不到。更有人气得都想拎起刀了。几乎忘了这半天大家忙得是什么。只想先宰了出气。   太子爷胤礽并索额图,到达农庄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生气勃勃的场景。   …………   索额图大惊失色。冲上前就准备去呵斥。这一屋子的人都疯了不成?怎么青天白日追着猪跑,还拿了刀!   太子听旁边人说了原委,倒很感兴趣。浑然不把院子里的兵荒马乱放在眼里,反而抬头深深的望了沈如是一样。   一路同行,他自认也了解沈如是几分。这小大夫还带着点孩子一般的天然感觉,又不在乎旁人目光,因此有时会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更稀奇的是,他医术居然还算不坏。   胤礽一时起了好奇,一个眼色止了索额图的动作。这会儿,院子里的人终于把那大猪围堵住了。   胤礽上前问:“沈大夫,你准备把这猪怎么办?”   沈如是见抓住了猪,正在高兴呢。也没注意是谁问的,便道:“在腿上割个伤口,试几个古方,看看如何。”   沈如是一边说一边就拿着刀准备下手。后面的索额图脸都皱作一团了。心想这是哪里找来的爷,怎么在太子面前玩刀子。有心提醒一句,又觉得太子对她十分回护。决定再观察一下。   太子爷一想,就知道这是用几个方子来尝试比较快慢了。   不错,同一只猪,同样的伤口,用不同的处理方法来比较。这法子笨得出奇,可看着又是极为简单明确的。胤礽一时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入了神。   …………   沈如是蹲在终于被捆好的那只猪前。才划了一刀,就陷入了长长的思考。不对劲!哪里呢?手感不对劲。   是了!从前用的鸡鸭,都是先死了,再褪毛,才去取内部肠肚的。这猪,可是活生生的。都是用刀,手感当然不一样。   沈如是头脑中电石火光一闪,戳醒泽泻问道:“死去的鸡鸭和活着的猪手感不同。那么穴位气血之类,是否也有差异?”   泽泻对这问题大是吃惊:   “没想到你居然能看出这一点……不错!活着的与死了自然不同。否则我早就建议你到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去看尸体了。那些西方的医生,学的都是点‘死体解剖术’。哪里如同我中医,为了探明全身三百六十多大穴,曾经在多少囚犯身上活生生去探查的!可笑他们西医还笑话中医没有解剖术,却不知道,中医从来都是‘活体解剖’的。当然论残忍,也更胜一筹了。”   沈如是跟他久了,也知道中医西医似乎曾经有过什么学术之争。泽泻大约是中医那一挂的,说起西医,就有点咬牙切齿羡慕妒忌的感觉。她可没兴趣参与这些。   沈如是得了肯定的答案,就接着去砍猪蹄了。心里却有点忧愁。鸡鸭身上知道的原就与人不同,因为是死鸡鸭,大概还得打个折扣。所以自己这些天折腾出来的笔记。只怕大部分还用不在人身上。能怎么办呢?继续探索啊!   这么一想,其实方才泽泻说的去乱葬岗看死人,也是一条路。只是这法子按照传统说法,打扰死者,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去不去呢?   …………   胤礽发了一会儿怔,就恢复了过来。没料到今天出门来散心,倒让他无意中解决了一个难题。   朝廷如今外事中,最大的是与俄罗斯国的合约纷争。内事里,汗阿玛最关键的当属水利问题。上次汗阿玛南巡,就是因为手下两个人的治河理念大不相同。争执不下汗阿玛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去看的。胤礽自己到南方,也曾仿效自己老爹,坐着小船上去感受。只觉得治河不容易。   读过史的,都会说几句“鲧治水堵,禹治水疏,堵不如疏”之类的句子。可是生搬硬套去治河,那就笑话了。河里多少水,多少沙子,什么时候涨,什么时候退,这些都得算清楚了,或者能尝试着筑个堤坝。一条几千米澎湃汹涌而来的大江,该怎么治理,绝不是纸上谈兵能够胜任的。   玄烨虽然去了一次南方,可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该相信哪一个人。胤礽当然也在时刻思考着这个问题。这时候受到沈如是在猪身上划刀比较药品的启发,突然想到。或者,可以找一段相邻相似的水面,让那持不同学说的两人,分别去治水——谁治的好,那谁的理论就是对的。   这事情想清楚了,那简直好像天生摆在那里的解决办法一样。可是想出这个法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   胤礽灵机一动得了这样一个办法。细细揣测,只怕汗阿玛也不会不同意。那么从此之后,汗阿玛一定觉得自己更加能干——这样一想,心中大喜。   回头就看见了沈如是。   印仍再一想,自从遇到这小大夫,给四弟治病,收水匪,抓获俄罗斯人,样样顺心。难道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福将”?他这样一想,看着沈如是就十分和善了。   于是,胤礽便拍了拍沈如是的肩膀:“一只猪够不够?让他们再去弄来。”   沈如是这才回头看见太子,先唬了一跳。又看见索额图在后面点头微笑,心里一动。想人家这一家亲戚,关系真好。   …………   索额图听了太子的新主意,击节而叹。昔日太子出生后皇后薨逝,索额图看着太子从豆丁长到今日,心中不无自豪。   只是天家感情……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来。如今太子尚幼,父子当然和睦。等到他日太子长成,作为帝王,怎么不生出猜忌之心来?   只怕那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太子的局面。   无论如何,这诺大江山,无边秀丽,怎能不争!   …………   玄烨在乾清宫的书房里,把玩着一个小型的地球仪。   这东西是洋人送来的。上面的地名也尽数翻译成了汉族文字。   自古华夏以为天圆地方划九州,从这小小的圆球上看,所谓的华夏,却不过只是天下大陆的一个部分。   北面的俄罗斯,虽是苦寒之地,可面积并不逼仄。西面的丝绸旧道,通向的那一片大陆虽然形状有些零碎,可是只看来到大清的洋人谈吐,可知对方自有本朝不及之处。   更别说,大洋的另一侧,还有着那么一大块,陌生的大陆。   玄烨冷笑一声:诺大江山么?这样想的人,眼界,有些小了。   玄烨默认朝堂中大臣,把洋人的东西,批判为不中用的“奇技淫巧”。可是他自己找南怀仁牵线购买了一批又一批的火器,装配军队。这是因为那“奇技淫巧”,实际上是兵家利器。   三皇五帝,是上古传说。玄烨心中其实认为,自己是可以做一个超越那些上古大贤的天子的。他整顿吏治,他关注民生。他推行重实务的官场风格,他甚至自己每天吃饭,都绝不超过《礼记》上面规定的数目。最多的时候开宴,也不超过十道菜。多少年的皇帝,肉类只吃鸡鸭猪羊鱼。   为了什么?为了做明君。   可惜,现在遇到的这个问题,不仅在《礼记》里找不到,甚至在史书中也从未有过类似情形。   洋人。   玄烨自己亲自去学了洋人的东西。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水准。他听不同的外国人讲他们那里的历史政治,然后用中庸的标准去评判,那简直从骨子里透出的野蛮,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没有什么东西是独立的。你向别人学习,哪怕是学的语言,数学,神学,甚至艺术。其本质,都是在接受另一种思维方式。而那洋人的思维方式,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功利气息。绝对另浸淫儒学多年的人,一见就觉得恶心。   非利不为,非利不动。礼仪鄙陋,举止粗端。这简直是□,裸的小人行径。君子,不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国君,怎么能把这些东西推行天下?   教化啊!我华夏千年,追求的是忠孝,褒奖的是节义。怎么能宣扬什么弱肉强食,什么用进退废,什么自由人权,甚至什么男女平等?这真是斯文扫地!   玄烨很犹豫。   来到大清的洋人,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的,都更多,都显得更难以管教。即使是明朝,当时的火器也是远远超于外邦的。只有大清,会发现对方很多东西,已经精巧到最巧手的老匠人也难以仿造。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不管是钟表,还是最致命的——火器。可以想象,如果这情形继续,有朝一日,或者大清会在武力上及不上那些飘洋过海的人。   玄烨这样想,每每觉得不可置信。可是诏令国人学西学?开什么玩笑。这是认定了自己落后,认定了堂堂中华五千年比不上番邦弹丸之地的小道——一个大国君主,怎么可能承认这样的事情!   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已。   人心有自私本能。儒家教化令人向善。这是多少年养成的根基。如若引进西学。这是在动摇几千年“士农工商”的根基。对于天子,更似乎在自掘墓地。   变革是死,不变革也是死。总得选一个,能活得长些的路。而且,人总有些侥幸。或者西方什么时候一场大战——就像他们千年中无数次发生的那样——一群人一打死了半数,科技就后退了几百年呢?   玄烨下定了主意掩耳盗铃。就许久没有再碰过那地球仪。这样消极退让的法子,原本不是他的风格。可是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任何一点小的变化,都不能不谨慎行事。   何况,关乎国本!   ——直到今天,他收到了俄罗斯国探子传回的消息。   …………   后院,六格格听说太子爷来庄子,同沈大夫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真是大为震惊。   她虽然记不清楚上辈子给自己诊病的医生是谁。可是,上一辈子,太子爷绝对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过别院。   六格格那时对于传说中的太子爷还颇有些小儿女心思呢。只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嫡出,可是论血脉也是太子的表妹。说不定能有那等造化,日后做妃嫔呢。   她既然抱着这样的心思,府上传的与太子爷有关的所有传闻,那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身边的丫头也总替她打听着这些。   甚至,就算是定了亲,心里也不肯死心。还多次鼓动丈夫同太子的党羽交好。若不是关系实在有些近的打眼了,只怕最后婆家也不会想出那等逼死正室的法子,来向新帝效忠。   回首一看,三十年来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六格格带着过来人的眼光评定自己当年,只觉得每天都在作死。太子爷就是个天仙下凡,只凭他接连被废,最好还是保持距离。   可是究竟为什么,这一辈子和上辈子的情形不一样了呢?六格格苦苦思考。最后觉得或者太子爷心血来潮,添了变数。可心中,究竟多了几分害怕记忆改变的忐忑。   六格格这里不说话,倒是传话的秋鹤一脸愤愤。颇为不爽的议论道:   “格格,那个姓沈的,居然把准备给你的药用在猪身上了!这不是侮辱人么。让四格格知道了,一定又会笑话咱们。能不能,请老爷给重新请个好大夫!”   六格格眼睛一亮:“能不能把这话传回府里去?我那好四姐,一定会来看我笑话的!”   …………   玄烨翻着太子递上来的水利方面的条陈。心中大为欣慰:“不错!你很好。让他们就照这个去办。”   太子腼腆一笑。   玄烨指示小太监送过去另一本奏折:“俄罗斯国的探子回来了。这次折损了不少啊。我大清人和俄罗斯国人的长相和口音,实在有些差别……好在,消息还是值得的。”他声音里有点莫名其妙的感慨。   胤礽不敢怠慢,连忙接过。翻开一看。只见那奏折上面写:“新沙皇彼得在与女摄政王叶卡捷琳娜的斗争中得到了胜利……”胤礽一惊,真快!那彼得今年不到二十岁。叶卡捷琳娜可已经是多年摄政了。不由得想到自己汗阿玛除鳌拜的旧事,面色严肃起来。   继续向下看,下一段道:“新沙皇彼得命令臣下搜集西欧与大不列颠岛国的工业状况,似乎准备出游……”胤礽睁大了眼睛,险些失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可是国君!扔下国家准备去其他地方旅游。何等魄力!下意识想到洋人的怀表精美火器凶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沉思片刻。   最后一段道:“新沙皇彼得说——‘封闭的俄罗斯需要海洋’。”一股杀气腾腾跃然纸上。俄罗斯既然“封闭”,这临海,岂不是其他国家的地方。这是宣战宣言啊。想到对方的年纪和自己相当,竟然有这等豪情壮志。胤礽悚然一惊。纵然他平日并不太把洋人看在眼里,此时也难免有了三分敬意。   胤礽抬头望向玄烨。不知道是否错觉,他竟觉得,汗阿玛今日,心情极好。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心情怎能不好?   若是没有这事,只怕玄烨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蒙古诸部,以及国内吏治了。然而既然北方的君主敢孤身去外国学习先进技术。这一点,激起了玄烨的傲气和警惕。   事实是,如今俄罗斯的火器,已经比大清强了。这样的国家还在不断的学习。我们有什么资格落后?   而且,与那些飘洋过海的人不同的是,俄罗斯国,可是邻邦。   “卧榻之前,焉得他人酣睡!”   第二日,索额图接到太子手令:“请叔父督察手下,绝不可在与俄罗斯国谈判中收受任何贿赂。另:京城近期有多少洋人,各来自什么国家,当统计一份名单给我。速!急!”   …………   沈如是在肥猪身上用了好几种方子。最终筛选出一种去除疤痕最快的。   她给自己身上划了道疤痕,确认了效果,才拿去给六格格用。六格格本来有心交好沈如是,见他做事妥贴,更心中满意。   这两人几次见面,除了第一回六格格才醒,都是在院子里,考虑到男女大防什么的。   六格格试探了几回,也没发现沈如是有什么爱好。   你送了金银,沈大夫退了大半。只说诊金已经够了。你送了医书,沈大夫也不怎么欢喜。那可不是,沈如是随身带着系统呢,书籍这一方面那是什么珍本都能弄到。   衣服,饭菜六格格自己不敢送,怕人说闲话。她虽然打定主意悔婚了,可不想背个“□”的名声。还有就是送宅子了……不巧,六格格没钱。   这人怎么这么难讨好呢!六格格抓狂了。   这沈大夫的背景之类更是调查不到,就好像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其实这也难怪。沈如是自从知道跟着的兄弟俩是太子和四阿哥,就一心决定隐瞒自己的情况了。   戏文上不是写了么?某小姐病重。某王孙揪起太医的领子来咆哮道:“治不好如烟/如画/如尘/如苏……,我砍了你全家!”   多危险的职业啊。沈如是虽然没有进入太医院,可是认识了天皇贵胄们,实质上就是在做这份工作。怎能不小心点。干脆就说自己是水灾后孤身一人。记不清其他……岂不最好?就是治不好哪位小姐,想砍全家,也只能砍自己一个人的脑袋。   沈如是藏了这点心眼儿,不敢去找自家爹娘。遇到别人问,也多半就含混过去了。当然,她现在住在索额图家庄子里,半软禁状态,还没有机会见到多少京城权贵呢。   六格格苦于抓不到沈如是的弱点,正在头疼。那日太子离开,隔天送了大包赏赐来,指明给沈大夫。全院子的人眼红呀。   六格格自己用了沈如是的药,也是效果显著。没多久,去了疤痕还美白。仅这一点,就让她觉得不能不拉拢沈如是啊。   好大夫在关键时刻,能救你一条命呢。谁人不贪生?谁人不怕死!   就连秋鹤,这最不喜欢沈如是的一个,在看见自家主子脸上的神奇变化后,也扭转了态度。一群小丫头有空就去托人给外院的沈大夫送殷勤了。只求能多弄点那神奇药粉。杨贵妃用过的呢!又治疤痕又美容呀!   这种时候,大家就把除了杨贵妃之外,大肥猪也用过这件事儿,选择性的忘到后面去了。庄子里一度热火朝天的。都在讨好沈如是呢。   六格格不能做的,丫鬟们做起来毫无障碍。送个热汤送个水,织个荷包绣朵花。沈如是一时间艳福无边。   就连娶了妻的汉子,和没有娶妻的小哥儿们,也想让沈如是弄点“杨妃粉”,给自家婆娘和准婆娘带去。沈如是屋子里的地面被大家抢得打扫干净。水缸总是满的,大肥猪更是捆好了等着沈大夫来临幸。还有人帮着挥刀。决不让沈大夫多花一点力气。   大家都说,多亏了火眼睛睛的太子爷,找回这么好的一个大夫来!你看看六格格,那一点没留痕迹,脸上白里透红,别提多漂亮啦!   沈如是治脸出了名,大家就都觉得她是“名医”了。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来找她。还有一家生孩子,也派人请。沈如是原想去看死人的计划都搁浅了。每天忙着陀螺般仿佛。东家跑了跑西家。也有拿手的。也有不清楚和泽泻讨论了挑灯夜战读书分析的。几日之间,竟然进境很大。   这天上午,沈如是正准备出门。突然听到庄子门口一阵车马响,就听得一个刁蛮声音叫道:“六妹妹,听说你和猪用的一味药,姐姐心疼死了,特意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买对只买贵   这一嗓子喊的,半个庄子都听见了。沈如是心中一动,同样是相府女儿,这一位的底气可是比六格格足得多啊!   究竟这事儿和她无关。沈如是听了两句,就领了人出门看诊去了。庄子外有一家的汉子,三年前盖房子被长木砸了一下,如今阴雨天都酸疼。这是附近来了个好大夫,赶紧请人来看。   沈如是心中无奈。其实这来看三年前病的,已经算早的了。前些日子看的,还有十几年前生孩子落下的月子病的。没闲钱也没功夫去看,于是拖了下来。   天下的大夫少啊。   …………   六格格也听见了这一声。脸色顿时一阵扭曲。就是多活了一辈子,她依然不喜欢这位嫡姐。   这人的琴棋书画女红烹饪所有的本事都不上自己,衣食用度和最后选择的夫婿却样样比自己强。尤其性格还很张扬,时常和自己作对……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六格格板着一张脸吩咐丫鬟:“把凳子搬出去说话,别让那俗人脏了我的屋子。”   然后,她对着浩浩荡荡走进院子的四格格队伍,皮笑肉不笑的招呼道:“四姐姐好,没把妹妹摔死你很不满意啊。贵脚履贱地,你这是亲自来看啦?让,你,失,望,了!妹妹我还在喘气呢。”   四格格被这话噎得一阵气堵。那天假山上其实是有点意外的。一开始两个人还能说几句话,然后突然因为什么争执起来,她看着六妹气不过她那副“我有知识我清高,你们凡俗你们渣”的样子,就去推了。也没注意地形,更没发现,那人就咕噜咕噜滚下去啦。摔死妹妹什么的,还真不是她的想法。担上这么个罪名,她下半辈子能过好么?   所以今儿四格格来这里,也不是没有几分赔罪的意思的。可是一看见这个人,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生气了。你听听她那话说的。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四格格的赔罪话被噎回去了,挑衅的话张嘴就来:“六妹妹越发清高了。这都和猪一起住在庄子里,果然自在啊。你不知道啊,伊尔根觉罗家,还派了人到府上看你呢。你猜猜他们知不知道,自家媳妇和猪用的是一种药呢?”   六格格多活了一辈子,斗争经验更加丰富。冷笑一声,突然道:“你看看我的脸。”   四格格楞了一下。对手么,彼此都熟的很。她没说话你就能猜出来。这才是心有灵犀的境界。这话有点意外。四格格狐疑之下,就抬头看了一眼。六格格那张白嫩嫩的脸上五官都在原来的地方,相貌依然不顺眼,这也没什么啊——不对!   她没有留疤。   这才几天时间,她的伤口全好了没有伤疤。四格格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的额头,心里猜测莫非是对方打肿了脸装胖子,扑了三十多层粉?看不出来啊。   下意识的,四格格伸手摸了摸自己长了点小粉刺的鼻头。   六格格补上最后一击:“听说佟家少爷最喜欢肌肤白润的,还和某个清倌人关系良好。你猜,他会不会喜欢上你这张脸!”   四格格脸色一白。   …………   娶妻娶贤,纳妾纳颜。这是这个年代,男人找女人的标准。   不过“贤”不好看出来,去求娶名门大族之女也可能偶尔遇到一两个歪瓜。“颜”么,倒是一眼就能定夺。燕瘦环肥,想挑什么能挑什么。   人的本能之一就是多□多生娃。有条件纳妾却能克制住的男人,多半见事透彻,且自信。   极品可遇不可求。大部分的权贵家中,妻妾相争,就成了日常话题。   四格格和六格格作为相府女儿,都是去做“妻”的。那么长相如何,自然成了相争中一个重大砝码。   …………   四格格被一击而中,身子都有点颤抖起来了。六格格看了她一眼,早知道她最忧心这两颗粉刺了。这会儿拿出来,果然效果不错。   然而,她却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只觉得有些疲惫。四格格忧心长相,当年的自己如何不是这样。想着迎合喜好,想着被人挑选。做这样的名门贵妇,真的比去做山野村人更有趣味么?   想到前人诗词:“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留雪山”。何等壮怀。难道这宇宙之大,尽是属于男儿的么?   六格格突然连“复仇”的念头都黯淡了。是的,难道,我就应当在二门内狭小的空间里,相夫教子,再消磨一辈子么?做妻妾,就是做了皇后贵妃又如何?红颜变白发,北邙一土丘。难道,我自己就不可笑么?   六格格有点迷茫了。   …………   这思路只是一瞬。就听见四格格支支吾吾问道:“哪个,那个,你这抹脸的方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六格格一听见自家四姐的声音,什么迷茫都没有了,顿时斗志昂扬。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不能!”   四格格面色一变。想发作,有点理亏。梗着脖子道:“让丫头把你推下去是我不对还不行?你不是看上我屋里那块墨了,回头就送给你。总行了么!”   六格格脸色一变。心说你还好意思说这个。你差点害了老娘的性命!冷笑道:“赔罪我受不起。你可敢到阿玛那里,把事情原本说一遍?”   四格格脸涨的通红。她为什么老和六格格过不去?因为对方在这么多姐妹里,最得阿玛喜欢!阿玛还驳了额娘提出的人选,亲自去给她请教师。这次摔下假山的事情,当然瞒着那边。否则等待自己的,多半就是跪祠堂了。   可是,那抹脸的方子……   四格格憋出话来和六格格赔罪已经是极限了。让她陪小心,那可做不出来。这姑娘一跺脚跑了。   过了一天,六格格听说这一位真的跑去自首了,被罚跪祠堂三天。惊得顿时掉了下巴。啊哟喂,从前怎么就没觉得这小孩这么好玩。   等到又过了十天,四格格再来,六格格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和对方拌嘴了。姐妹两个别别扭扭的并肩走,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的,到了那位沈大夫的门前。   四格格看着六格格敲门进去说话,突然间好像被晴天霹雳砸到了一样。不对!其实我可以直接来找沈大夫的……这药方是他开的!   …………   沈如是正在屋子里整理药材呢。医生多半也能兼职采药。从古至今,本草记载的草药数目也在不断增加。如今大约共有几千种,分作草木,乔木,果类,蔬类,动物,土石等等类别。沈如是做了几年医生,到现在也不敢说全部见过。   这姐妹俩进了门,沈如是听说又是抹脸方子,就为难了。最近来讨这药的人太多,有两味用尽了,还没有来得及制新的呢。   给四格格诊了脉,果然,没有这两味不行。沈如是自己倒是采回药了。可是这得等晒干了,搓成粉,用酒泡过,阴干两次才能入药。还有得折腾呢。   四格格一拍桌子:“缺什么,让他们去买!”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沈如是一想也是。他们就住在京城。买药方便。看起来用车用马也挺方便的。就坐下来,开了张单子,正想递出去。六格格突兀的一插言:   “沈大夫,你可以多开几副,剂量写大点,多余的算作我们家的谢礼。”   这话说得古怪。   谢礼他没有这个谢法。   比如你拉肚子了,找了个大夫看。你和大夫说,那么我就配两副拉肚子药,一副我自己吃,一副给你当谢礼。这大夫肯定觉得你有病。拿这个当诊金,大夫不见得也拉肚子呀。   沈如是这些年到处给人看病,人□理也懂了些。一细想,就知道六格格这是提醒她呢。方子上如果写的太细——不就泄露了这药方么?这是提醒她可以随便写点什么,狮子大开口也可以。   四格格也听出来了。冷哼一声表示赞同。   沈如是不乐意占这种便宜。笑一笑,把剂量改了改,就递过去了。   四格格从丫环手上接过那张纸,一看,就是大惊。居然没有人参?什么山野地方来的破大夫,居然不给本小姐开人参!他是在糊弄于本小姐么!   …………   这里插段话。   大约是前朝末年养成的风气。大家看病,也看不懂药方里的别的。端看有没有开人参。   不仅是权贵,就是普通人家生了大病,也是这样。有人参,大家就觉得这药方用了好药,没有人参,就觉得这药肯定治不好病。   这说起来其实挺荒谬的。不见得所有的病都用人参啊。人参这药虽然是“上品补药”,可是你遇到那大补补得过足的人,你就不能再补,这是想爆炸了还是怎么的?又有,就是可以用人参,也不见得不能用别的代替啊。人参这价格好贵呢。参须两根,顶的上人家好几副药了。   可是民间就养成了这风气。如果你给家人看病竟然敢不用人参?哼!真是刻薄的子女。如果你给权贵开方竟敢不用人参?哼!一定是草头大夫,赶出去最好。   更别说,还有因为用了这药,倾家荡产,治好了病,全家却经济状况大不如前的那些事情。可是这风气却不是那么好纠正的。还有一点,医生兼职卖药——开得药方越贵,这回扣可就不少了。种种原因,这风气就蔓延到本朝了。   …………   有这么段缘故。四格格就怒了。本小姐是用不起人参么?这都是点什么便宜方子,我岂能用这么不值钱的药!   沈如是问清楚了缘故,就解释给了对方听。可能是因为有六格格这个先例。又因为四格格连“肥猪”什么的都能接受了,勉强同意了这点“冒犯。”   沈如是莫名有点叹息。若不是大家都这么追捧,那人参或者也未必这么贵。许多真用这味药的人,也许就吃得起了呢。   这样的事情,却绝不是她一人之力能够改变的了。   …………   四格格将信将疑抹了两天那“便宜方子”,有空就对着铜镜瞧。皮肤有没有变白看不出来,粉刺倒是真的没有了。大喜之下又坐车跑去找沈如是了:   “沈大夫呀!我现在是信了你的医术了。只不过你别不舍得用好药啊。你看现在效果就挺好,用了什么珍珠玛瑙,人参肉桂之类的,一定会更好不是?你就赶紧开方,姑娘我有的是钱!”   六格格在一边捂脸,不忍卒睹啊。这真是活生生的冤大头做派。不被宰不高兴。   沈如是哭笑不得的应了。末了,道:“新方子得等一等才能用。我先在猪身上试过。你若是实在着急,帮我问一问索额图大人,能不能让我进京城一趟。我只去药铺。”   六格格眼睛一亮。连忙道:“这个,我也能帮上忙。”   作者有话要说:   ☆、药方风靡京城   四格格照着“配合自己身价”的新药方,抹了一阵子药。自我感觉,简直是月里嫦娥,陆地婵娟。走路也带了风,见人也昂了头。每一次京城闺秀的聚会都不错过。顶着一张白嫩嫩的脸,冲着其他小姐炫耀道:“没化妆哦!”   于是拉了不少仇恨。   咬牙切齿的闺秀们。多有回去后与长辈撒娇的。这些孩子都还没出阁,不过豆蔻年华——其实化不化妆,就是那么个意思。闺秀们的长辈,可大不一样!   二十岁以后的贵族女人们,十个里有九个,最关注的就是保养了。年轻的希望像未嫁少女一样皮肤光滑水嫩。年纪大些的呢更希望青春不去,天山童姥……一听说有这种方子,一个字,买!   索额图那位于京城郊区的农庄,顿时车水马龙了。   这农庄成了近期最火爆的旅游景点。一般来到这里的京城人,参观顺序,是这个样子的。   首先,递个帖子给住在这里的六格格。这是和主人家打个招呼。据统计,“太子爷英明”,“太子爷真英明”,“太子爷就是英明”这三大句式,使用的频率最为大,约占双方对话总数的37%到75%。   然后,客人在六格格的陪伴下,一起到花厅见过沈大夫。在大家惊叹过沈大夫的年龄之后,或者直接或者委婉的提出开个美容方子的问题。   对于像四格格这样,有特殊需求的客人,沈如是精心准备了一份据说添加了大粒珍珠,整个人参,黄金粉,白金面,玛瑙盘子,软玉膏之类贵重成份的方剂。于是宾主尽欢。   最后,大家往往会“顺路”参观一下,庄子里的肥猪养殖基地。这东西随着沈如是一起名声在外了。有人称赞有人不屑,还有人觉得大约这里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某个月黑风高夜,曾有出没了一批武林高手,劫走了一只大肥猪。   又因为有人认为,猪,远远不能模拟自己的气质。所以后来在有需求客人的提议下,还增加了猫,狗,猴子,鸳鸯,野鸡,孔雀,仙鹤等等养殖品种。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亲切地称之为“沈大夫的小厨房”。   一个月时间,沈如是接待了十几家权贵。其中,没有一家爵位官位低于二品的。   第二个月,沈如是这里增加了两个坐堂的下手。据说是京城最大的药铺共义堂跑出来的。现在大家都说,共义堂眼瞅着就没落啦,如今全京城最红的,就是沈如是沈大夫。十岁小名医,南七北六一十三省无敌手,乃是天医星下凡,当代医仙——没有之一!   这样的大夫,还不赶紧过来混一个开山大弟子身份?   这两个一个叫华格,一个叫金井。这么跑来,不仅不用沈如是给发工钱,还倒贴呢!今天给沈大夫送个鼻烟壶,后天给沈大夫送二斤龙井。生怕还有别的拜师的人。让沈如是看上了。烧火做饭更是不落人后。   沈如是除了不敢让人帮着洗澡,别的事情,倒是乐的去做甩手董事长。把喂猪做药品之类的事情交托出去。自己总结案例。   第三个月。佟家十月初一的家族小聚会上,佟国维夫人得了满堂彩。这一位一扫满脸扑粉的打扮,皮肤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水灵灵的,甚至皱纹也少了许多——书中暗表,这位夫人,是四格格的未来婆母。   佟家此时有“佟半朝”之称。全族里算上姻亲,不知道有多少诰命。“京郊有个沈大夫”,这消息如海啸一般席卷京城官场。女眷们有等不及,当夜派了马车去问候沈大夫的。就连男人们,也有不少暗中思量:据说那谁可以让青春常驻?这个必须顶啊!   于是又过了半个月,沈如是那“天医下降小药仙”的称号,不知道怎么就被传唱为“当年徐福东渡五百童男之一,曾到西方取过真经,见过女娲补天,狐狸精乱世,天魔下凡的……活神仙”了。   沈如是第一次听见人叫自己“沈大仙”的时候,还以为是京城对医生的特别尊称。后来神情复杂的六格格替她解释了这些,沈如是一口水喷了出去。哇噻!   …………   有句话叫做“流言止于智者”。   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我们可以看到,智者什么的,其实在大家不知道的时候,也十分关注小道消息和流言。   八卦,是一种生活态度!   玄烨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妃嫔里,持有这种态度的居然还不少。敏妃侍寝的时候旁敲侧击了一番,宜妃吃饭的时候当面提了几句,德妃么,听说把四阿哥胤禛叫到宫中一通盘问。说的都是这“神医”沈大夫的事情。   沈如是么,玄烨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大夫什么的,不过是皇家工作人员而已。自家换了个厨子,哪里用的着男主人亲自接见!   …………   上好的战马从京城出去,穿过草原,走过冻土。在俄罗斯国与大清之间,传递着消息。   大清强硬的态度,让俄罗斯国坚持必须王子赔罪的态度软化了。被毒死的那位王室子弟,被赠送了一口上好铁杉板送回北面。按照清朝习俗,在其人身体部位,放了元宝玉石之类。可以想象,若干年后,又是吹灯时刻一只好粽子,古玩市场上的冤大头苦主或奇珍。   一个从来不害怕与天斗,与地斗,与同类斗争的种群,你还指望他们害怕什么?   无论是罗曼斯特,还是爱新觉罗,所谓“天授”的皇权,都是他们自己抢回来的。两个同时处于上升阶段的国家,如今被一只蝴蝶翅膀煽动,注意上了彼此。谁,会是最终的胜者?   …………   沈如是看着宾客盈门,只觉得头皮发麻。给索额图递了个条子,第二日,就有人拿着她整理出来的方子跑到各大药铺发放了。按照各种体质,每样三个方子。   多少大夫惊诧了——败家子,这能值多少钱啊!居然就免费送出去了。   按照沈如是的最近收入来看。这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大笔赔钱生意。多赔钱呢?沈如是三个月的收入大约两千两银子,足够京城郊外的一户四口之家过百年。   沈如是送出去了。免费。   一股正在积聚着准备对付她的暗流在无形中消弭了。所有人的目光积聚在了那方子里。祖传的!验方!这个小孩儿难道不知道这十八个方子,足够传世,让子子孙孙受用不尽么?   居然免费送出去了!   多少大夫的眼睛都是红的。羡慕妒忌恨,百味杂陈,一言难尽啊!   沈如是这些日子已经知道了这些东西的价值。可是,那又如何。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   多少医学前辈,能够把自己一辈子精研的结果著书,刻石,只求能令后人减免痛苦。论根本,沈如是学的也不过是前人结晶。   有何资格,敝帚自珍呢?   泽泻默认了她这个举动。沈如是甚至想尽快地读完这些古书,把适合当今的整理发表。只不过,这个设想看着过于庞大了。比十八美容汤剂,复杂的多。   古书有错谬,有难以理解的地方。也可能古人的认识,并不正确。能不能用?至少,得像这一次在肥猪身上划刀一样,在多少不同体质的贵妇人身上尝试一样,经历漫长的整理过程。才可能,得到一二结论。   沈如是感到,她似乎找到了能够支持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   …………   很奇怪的是,沈如是这个举动,并没有怎么减少索额图京郊庄子门口的人流。甚至还隐隐有了增加的架势。   虽然全京城的大夫都能够开方子了。可是,有条件的权贵,还是乐意来找沈大夫看一看。   论医术,人家是最早从事这一行的。论医德,最近这事情,隐约有了古人精诚之风。   沈如是自己的身子骨也不算太强壮。病了一场。闭门谢客。京城里这时候差不多的权贵,都人手一张美容秘方了。这股邪风才算过去。   六格格最近见到沈如是,时常神思不属。好像有了什么想法,却顾虑着不敢开口。   沈如是好容易轻闲下来。捡了个阳光灿烂日子。带着华格,金井两个跟班,准备出门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越来越晚了。很抱歉呀。   作息一定得改了。握爪! ☆、沈如是进城来   玄烨一早起来,不知道怎么了,接连不断的打嗝。嗝,嗝,嗝,一会儿一下,没完没了地。有小太监低头抿嘴忍着不笑出声来。   一旁的宜妃心里想,这打嗝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症候。民间的治法好像是吓一跳就好了。只不过,谁敢吓这位啊。可是在一旁站着没事儿也不好,就假模假式的上前拍一拍皇帝的后背。显得自己还挺忙乎儿的。   玄烨似乎也知道几个稀奇古怪的小偏方。这会儿早饭端上来了。这一位坐下来,先是大口喝水,没什么用,险些呛水进了鼻子里。宜妃连忙上去拍。又是大口咽馒头。早饭都吃饱了打嗝还在继续。嗝,嗝,嗝,音调好像还不一样,十分抑扬顿挫。   就有大太监沉稳上前道:“主子暖气,是不是找个太医来……候着?”暖气说的就是打嗝了,书面叫法。这是看着快早朝了。问皇帝是早朝之前,还是早朝之后来治呢。   玄烨摆摆手示意不用。这点小毛病,不影响说话,不影响思路,不影响办正事儿,拖一拖说不定就好了。   他看着身上穿戴差不多了。扭头大踏步上朝去了。   …………   这天早朝上。兵部有人递了个折子。从后勤到训练到指挥战术讨论,各方面论证了一下火器营的问题。最后建议增加火器营。这奏折顿时把众多昏昏欲睡的老男人,都一下子吵醒了。玄烨吃了一惊,让人把折子递上来。看完又思考,还没发现自己打嗝已经好了。   底下的人,都愣了一下。   品阶不太高的大臣想:这估计是搏眼球想出名的。说火器……啧啧,真是为了争议性,什么都敢做啊。   品阶比较高的大臣想:难道是得到了皇上的授意?这个写折子的人,他们家有什么亲戚,赶紧分析一下。就启动了庞大的记忆系统。他祖父是谁,他爹是谁……他小舅子是谁……他儿子的媳妇的兄弟是谁……   品阶更高的知道的又多了些,这个谁谁,好像和太子爷走的很近啊。也不调动记忆查资料了。一排老头子,都眯着眼睛瞟太子。这一位是欣喜呢还是欣喜呢?不错!很欣喜么,看起来,就是他示意的。又一起回头看大阿哥。这一位是沮丧呢是沮丧呢?不对!这一位也挺欣喜的。这个事情有意思了。   满堂愣了片刻。然后,哄的一声,就吵开了。   数目庞大的文官说:“‘兵者国之大事。’你居然提议搞军备竞赛。这是想拖垮民生么?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乎?”   跟太子走的很近的武官反驳:“乎你个头啊乎!宋朝就是灭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你不军备,就等着别人打你。我朝立国的时间还不长,周围那叫一个群狼环伺。你敢睡大觉以为高枕无忧,你就等着被狼咬死。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跟大阿哥走的很近的武官继续反驳:“仗是一定得打的!可是用什么火器啊。你们这群弱鸡。我大清,开国就是八旗铁骑,是真男子汉,就得比骑射功夫。铁头功,百步穿杨,金刚不坏,这才是我们的优良传统。你们用火器,真是太不把祖宗们放在眼里了!”   官场上活跃的稀泥党适时出现:“哎呀呀,这个问题很严重么。火器,这个东西,是用,还是不用呢?这个用,是个什么意思?不用,又是个什么意思呢?火,是什么样的火?器,是什么样的器……大家一定得好好想一想啊!”   这其中还有一群人时而化身文臣,时而赞成武将。时而向着大阿哥,时而帮太子说话。其实他们的眼睛都在瞄准最上方宝座上玄烨的神情呢。皱了个眉?这是觉得困难还是反对。嘴角动了动?这是同意了还是讽刺呢?这群人人数不多不少,都是“体验派”的表演高手。他们一般自称“纯臣”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一群朝臣,把漆着红柱子,挂着长对联的大殿,吵出了菜市场的风格。   玄烨看了几遍放下折子。下面吵架的顿时停止。大家都在整理本方辨友和对方辩友的观点。就听得玄烨说了一句:“大家都说一说,怎么想的。”——就迫不及待的,进入了自由辩论环节。   …………   这时候天还早。不过卯时左右。京城南边的店铺们,有不少正在忙着开门呢。   卖食品的铺子开的最早。烧饼油条豆汁馒头包子点心。有的已经开了快一个时辰了。这里面有一家,叫做正阳楼。占地,就比别人大很多。   这一家早上卖的种类很多,面条做的尤其好。大部分人来这里吃面。生意很不错。里面的店小二——江湖一点的说法叫做“勤行”的——那可以说是练就了好一双利眼。   看见那打扮不错的了:“请上座。”领着就到雅间,听说吃面,张嘴报了七八十种浇头出来。然后还赠送两碟萝卜丝。收钱不?你若是吃着好,一定得给赏赐,咱也不好意思驳了你的面子呀!   看见那打扮不怎么样的:那就爱搭不理的。“吃面?你也就能吃个阳春面啊!等着!”你就等着好了,没半天上不来,他还得狠狠摔一下。有时候人多,没座位了。那你就自己蹲到后面厨房里吃去。   这会儿天色比较早。做生意的人都吃过早点开始忙了。下朝的上工的还没有出来。这店小二有了空闲。没什么事情,就从窗子门口望外看。打量着路上的行人:这个是穷鬼。这个是肥羊。这个是装成肥羊的穷鬼,还是个穷鬼。这个是两个穷鬼攀了个肥羊,好羡慕呀!   看了一会儿就见远方走过来三个人。这个好像有点看不准啊!   …………   沈如是带着华格,金井两个跟班。弄了几匹马,就骑着进城来了。   路上,华格就问了:“师傅去我家怎么样?我家就在城东羊圈胡同……”   金井道:“……去我家好了,我家在城西。就在甜井龙王庙那里。”   沈如是摇头:“随便看看好了,谁家也不去。我还没在京城逛过呢。你们说说,有什么好地方呀?”   华格和金井对看一眼。这样啊。如果在附近,说不定能还是能顺便回去转一转。   金井先开口:“师傅没逛过城啊!巧了!徒弟我那是京城根儿下长大的。吃的,喝的,玩的,闹的,那都没有不熟悉的。师傅想玩什么,跟着我保管没错!”   华格插话了:“去去去,你沉迷玩物,还以为师傅跟你一样啊。”   沈如是挺感兴趣:“没事儿,我也挺喜欢玩的。都有什么啊?你仔细说说,咱看看去哪儿玩。”   金井就乐啦。很得意地看了华格一眼。再细想想,又皱眉头:“咱是只有今天一天时间?”   沈如是点头:“咱的病例不是都排到三个月以后了么。今天还是因为我病了一场,大家体谅,挤出来的一天。再多可就不好了。”   华格抢着说:“那是师傅你宅心仁厚啊!济世活人不辞辛苦……”   沈如是揉太阳穴:“差不多就行了啊。济世活人什么的,我才看了几年病啊,哪好意思用这个。”   金井也顾不上踩华格。问沈如是:“这一天时间,咱得有一个重点。这吃喝玩乐里面,师傅您最看重哪一个?”   沈如是脱口而出:“吃。”   金井想了一会儿。就开口道:   “这京城里吃的真不少。哪家最好,我可说不上。我给师傅说一边,你来挑好了。这城西,早上的烧饼就有马蹄,驴蹄,吊炉,发面四种。有的甜,有的咸,有的加肉,有的加菜。配的是梗米粥。”   华格连忙补充:“还有东城肉市小街的炒肝尖,这个真好吃!不过人家每天只卖一锅,我们可能起晚了。”   金井看他一眼:“大早上的,喝这个。你也算是个学医的?‘温补’这个说法你忘了。”   打击了华格,又道:“还有,西城还有西单的血馅蒸饺,面茶,甜酱粥,牛肉羹都可以尝尝,这几家倒是开的比较晚没有什么卖完了吃不到的问题。这只是说的早点了。”   华格嘟囔:“你说的都很养生么?我看不见得。”   沈如是不说话。拉了一下马,让过一个进城卖菜的小板儿车。打了一个哈欠,起得有点早了。   三人催着马走。金井继续道:“中午晚上的话,那吃的就更多了。大点的饭庄子,就连富贵人家办大宴席的时候都找他们。每家都有点拿手菜。比如东城金鱼胡同的福寿楼,他们家的“翠盖鱼翅”,可不是别家的那些“怒发冲冠”能比的——你问什么是怒发冲冠?一大盘子,就上面放了一点鱼翅,下面全是白菜。可不就是“怒发冲冠”么。”   沈如是笑了起来。金井说得越发起劲,拿出帕子,摸了摸头上的汗:“这一家不一样啊。这都是精选的鲍鱼,火腿,老鸡,鱼翅,用荷叶裹了烧一个多时辰。嘿!正宗的西南火腿。然后去了旧荷叶,用鲜荷叶再上菜。鱼翅本来就没什么味道,做的时候讲究的是一个‘借味’,这么一烧,那叫一个香气扑鼻……”   华格忍不住插口了:“说得真像啊,你吃过没有啊!”   金井噎了一下,不理。   华格对沈如是道:“师傅他糊弄你。他说的都是听来的。”   金井好像没听见那样,继续说道:“大点的饭庄子,有名的还有什刹海的会贤堂。他们家临着水,有上好的鲜藕,凉盘是别家比不上的。还有桂安门的庆和堂,‘桂花皮炸’是一绝……”   沈如是咽了口唾沫,强忍着打断道:“这好多啊!吃不过来的。你找个集中点的地方,咱们今天就在那附近活动了。”   金井偏头想。华格插话了:“那得到东市了……”   金井立刻摇头:“还是得到西单牌楼,报子街那边,有聚贤庄,同和堂两家。聚贤庄有三面都是戏楼。顺和堂院落多,气氛老派,小院子深径,嘿,就跟在家里一样。”   沈如是毫无兴趣:“跟家里一样?谁还出来吃啊。唱戏么……感觉乱七八糟的。吃不好听不好。”问华格:“东市有什么?”一边说,一边揉了揉肚子。早上的早,虽然吃了一点东西,可是听了一路这些话,还真是饿了。   华格精神抖擞。先得意洋洋的看了金井一眼。这才对沈如是道:“东市当然好了。京城第一饭馆,得数‘东兴楼’了。”   金井道:“连个饭庄子都不是,也不承接宴席,不过是摆了几张桌子让人吃饭喝酒的小饭馆,还好意思叫‘第一’。”   华格道:“饭馆怎么了?地方小,吃的自在!再说了,京城人都知道。这东兴楼后面,是前朝的大太监开的。那里面的菜,也算是半个皇家菜了。”   沈如是眯了眯眼睛,想起认识的那两个皇家人来。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华格一看沈如是好像不感兴趣,急了。连忙道:“除了东兴楼。东市的好饭馆还有好几家呢。玉华台的盐爆肚仁,小灌汤包。春华楼的肘尖,水晶蟹,都是一绝。”他这说的着急,偏偏有点拙口,不能像金井那样,把做法说出来,令人觉得口中流涎,反倒有点干干的。听着一点都不吸引人。   华格抓耳挠腮,一口气都说出来了:“东市还有玩的。唱戏的,闹蝈蝈的,斗鸡的,捏面人的……”   金井抢话:“师傅呀。你这除了吃饭,还准备干点什么呀?比如去什么朋友府上拜访一下之类?”   沈如是想了想,李家上京还真不知道住在哪里呢。就问:“是有朋友。来考会试的。不知道住在哪儿。能打听不?”   金井说:“能是能,今天估计是见不到了。你还有什么爱好,咱们听戏?喝茶?还是看热闹去?”   华格补充:“东城有斗蛐蛐,斗鸡,翻空竹,跳皮绳……”   沈如是这么个师傅,可把两个想当徒弟的愁坏了。   虽然说“达道有先后”,可是才十岁出头的师傅,你就是知道这位有真本领,可是说话,还是忍不住把他当小孩儿了。   类似什么“捧角”“逛八大胡同”之类的著名消闲方式,这两人不约而同的,一点都没提。只不过,金井说话还稍微注意一点,华格这个,顿时让沈如是瞪了他一眼。   这两人争执了一会儿,沈如是只觉得头都大了。说的哪儿都好,可是也没觉得哪里特别好。衣食住行,差不多就行了。沈如是这个环境长大的,就算现在有钱了,也还没有多么讲究呢。   金井突然道:“其实有一家,办游乐的,什么都有点,饭也不错。叫正阳楼,在南城。师傅觉得怎么样?”   华格愣了一下,居然也点头了:“不错。他家有戏班子,也有杂耍班子,还可以叫说相声的。一楼官客,二楼堂客。是挺热闹的。”   金井道:“对了!他们家的红烧猴头菌,那是用了南边快马送过来的蘑菇。他们家的大鲤鱼,还有几十斤重,现宰的。那叫一个香嫩……”   华格道:“附近还有一个卖盒子菜的,酱鸭子,酱杂碎,都不错。在正阳楼吃饭就可以叫菜,也可以吃完了带着走……”   沈如是好容易看见他们达到一致,拍板:“就这里了。”   金井挺得意:离我家挺近的。   华格也挺得意地:离我家也挺近的。   这时候已经遥遥能看见城门了。沈如是眯着眼睛。看见城门下有一个烧饼摊子。催着马就跑过去了。   金井在后面追:“师傅呀,那正阳楼里有早点。他们家的包子是南边请的人做的,很不错,大馅皮薄,咬上去一口都是汤汁。他们家的面有几十种浇头呢,酸甜苦辣咸荤的素的爱吃什么都有,面条筋斗汤汁有味……”   沈如是咬了口烧饼,回过头来。还在抱着啃。嘴里面含含糊糊的应这:“我知道。不过让你们说的早就饿了。包子面条什么的,先等我吃了这烧饼再说!”   …………   这三个人到了正阳楼。店小二心中暗自纳闷。两个稍大的少年带了个更小的。一般来说,这么出门的都是兄弟。可是这几个人,长相太不像啦。中间这个,似乎还挺受尊重的。   看衣服这也说不上高档,看样子好像也不怎么书香翰墨。可是这怎么从上到下的气质,就透着一种“爷不差钱”的味道呢。到底是肥羊还是穷鬼?   稳妥起见,店小二也没敢太怠慢。亲自领着到了个不算太好也不太差的临窗的位子上。不算特殷勤也不算特别不殷勤的念了一气菜名儿。重音说了说价钱。只见这三个眼睛都不眨。   店小二放心了……八成可能是有钱的了!当然,还有两成可能,这是专门扣了个苍蝇上门来讹诈的。   店小二想清楚这一点,拎着手巾板蹭蹭蹭又擦了一遍桌子。其实他这桌子是才擦过的。可是这么做,不是让客人心里更满意么?   沈如是果然挺满意的,上下前后看了一通。特别看了一会儿店小二脑袋后面那手巾怎么挽的。就跟俩徒弟说了:“咱们一会儿,到街上转一转。我这两天,就拿刀了,手那个酸啊……”   两个徒弟都道:“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不知道咱们沈家……”   店小二站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呢,听见“拿刀”,“师傅”,又听见一个“沈”字,吓得当时腿一软。听说太祖爷入关,汉军旗一支大将姓沈,后来全家掌了那刽子手的行当。一刀一颗人头。老天呀,咱不是碰上这位“沈师傅”了?!我说,怎么觉得脑袋后面嗖嗖的发凉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30号的……很抱歉!   下午还有一章。 ☆、遇到一老一少   沈如是和两个徒弟说话,把人家店小二吓了一跳。距离他们不远的一桌人,有人抬起头来,看了这边一眼。   这时候天色不早不晚。正阳楼里坐着的客人并不多。这一桌,是店中间位置。那桌子上坐了一老一少。看着好像是祖父出门带了孙女儿。   那孙女儿正缠着问呢:“郭络玛法,你认识他们?”这是满人称呼,称呼外祖父了。   那老人含笑道:“不认识。估计就是最近那个有点名声的小大夫。你郭络玛姆说过几次的——看着就是年轻啊。”   那小姑娘似懂非懂的一点头:“是擦脸的方子那个?这有什么意思呀!他们就不让我用粉呢。”   那老人笑:“你还小呢,用不到这个。这沈大夫,好像还是住在索额图大人家里……真是。”   小姑娘不耐烦听这个,就低下身子继续吃东西啦。她人小,手也小。一不当心,就把手里的勺子摔到地上了。   清脆的一声响。店里吃饭的和掌柜账房店小二,就都看过去了。沈如是随便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愣住了。皱了眉头。   那店小二跑的最快。手拎着手巾,簸箕。先把那碎茬子扫了。心里面盘算开了:这一老一少,看着穿的还可以,不过这京城里的‘爷’多了是了,就不知道这是那个档次的了。撇眼儿看见人家一双布袜子,心里有了谱。   他把手里的东西先放了下来。又跑过去拿了个新勺子。那老人微微一点头。等着他下去呢。那店小二突然就说了一句:“这个勺子……我们小本生意,可得记在帐上!你多体谅。”   好几个吃饭的客人都看过来了。那老人眉毛一扬。脸色有点发红了。沈如是盯着老人的面色看,想站起来,又坐下。   原来这时候饭馆是有规矩的。类似这样摔了勺子的事情,一般来说,是不让客人赔的。没有这样的道理。那店小二打量这两个人不算面熟,以为人家不懂行情呢。这是想讹诈一笔。   旁边的客人也有想说公道话的。没说话呢。那老人先应了:“好!你把勺子拿上来。”   那店小二听他没问价钱,以为今天多了一笔零花呢。挺高兴,就递过去了。   那人接过勺子,递给自家外孙女。和颜悦色道:“摔了它”。那小姑娘手一放开,“啪”的一下,那勺子就摔到地面了。   那还用说么?当然是粉碎。   店里的人都是一愣。客人也顾不上吃饭了,都回头看。沈如是盯这那老人。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另一只手的腕部。   店小二一惊。都不知道该说啥了。这是……得罪人了?该认错呢,还是就不认顶上去呢?后面的帐房推了推掌柜。   那老人说话了:“记在我账上。再拿个勺子来。”   ……这个行事略神奇了。店里面一大半人,脸色都是个“囧”字。这是让孙女撒气呢?   店小二的心放下了。撒气咱不怕。有什么气尽管撒。给钱就没问题。心里略为警醒了一下,下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别跟人家收勺子钱了。   店小二蹭蹭跑到后面,又拿了个勺子过来。才递过去,那老人给孙女一个眼色。“啪”的一声。又摔到地下了。   那老人冷笑:“你们后面还有多少勺子,都拿过来。咱今天就专门给我家丫头摔着玩。”   店里的人都看傻了。这气派。   后面的掌柜急了。这事情是自家人做的不地道,坏了行当的规矩。可是让人这么摔下去,这多少勺子也不够啊。人家还是自己花钱摔的。到哪儿也没处说理去。最后这店里的家什儿非都让人砸了不可。他拽着账房先生就出去赔礼了。   那老人点了点头。也没跟他们计较。慢条斯理的继续吃东西了。这人看着还是那么和气,可是这回,屋子里真没什么人敢小看他了。有人悄悄看那小姑娘,只觉得也特别端庄大气,估计不是什么普通人。   沈如是有点犹豫。那老人看着好像……等了半天,华格和金井都吃好了,也没出什么事情。沈如是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起身准备跟人向外走,突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   那老人摔了一下。   店小二腿一软。最怕遇到这样的事情了。而且,这一位真是不好惹啊。   附近还有人下意识的起身,想过去看。没想到那小姑娘“啪”的一拍桌子,双目圆瞪,气势之大,竟令旁边人脚步一滞。   沈如是匆匆向回返,一嗓子喊道:“都让开!我是大夫。”   到了近前,正准备蹲下,突然被那小姑娘伸手止住,眼神凶横,低声道:“你是谁?”。   沈如是这几个月没少见这样的眼神,心中有数,估计又是达官贵人了。   达官贵人心眼多,疑心重。可是现在情况危急,谁有心思好好哄小孩儿呀。沈如是耐着性子轻声道:   “我叫沈如是,太仓人,现在住在城郊索额图大人的庄子上。多余的问题你可以问我徒弟。先让我看看你家长辈怎么样?”   华格和金井这时候也挤过来了。连连点头。   周围的闲人,同时发出“哦”的一声叫唤。这个岁数也不大,自称是大夫,还什么索额图大人,今儿这热闹可真够味儿呀!   那小姑娘却郑重看了沈如是一眼。口中道:“就托付沈大人了。”干脆利落的,身子一侧。   沈如是心中一奇。哪里知道这是人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也顾不得多想。蹲下身子探了探人迎。只觉得那脉搏似有似无。大惊。连针也没时间翻了,一手人中一手神门就掐了上去。口中吩咐:   “华格,让人都走开,通风。金井,把大衣脱了。铺在地上。取针,取护心丸,倒水来,快!”   …………   过了大约一刻钟,外面有若干人匆匆忙忙跑进来。见到那小姑娘,就行了大礼。   沈如是一只手还按着地下那老人的脉搏呢,身子连忙一跳。这种礼绝不是随便能受的,说不好就结了仇。   那小姑娘却一伸手按住了沈如是:“沈大夫你受的起。别管这些了……现在如何?”   沈如是道:“大约在过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回去后当多调养,注意饮食之类。”   那小姑娘道:“有劳。”正想说什么,侍卫凑过去说:“格格,共义堂的大夫就在外面,家里还有御医。何必……”   沈如是一听就清楚了。起身来点头,给一个匆匆跑进来的男人让了位子。对那小姑娘道:“我先走了。尊驾有事可以到庄子上找我。”   转身就离开了。   …………   华格和金井都有点愤愤不平。   华格说:“他们家连声谢都没说。”   金井说:“这简直是过河拆桥。”   沈如是摇摇头。心说我又岂是为了那声谢做事情。一抬头,看见前面有个稀奇样式的建筑。顿时楞了。问身边的两个人:“这是什么?”   华格和金井对看一眼:“好像是西洋黄毛的东西……”   沈如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走!看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酬功和学洋文   沈如是几人出了门。却不知道,身后正阳楼里,发生的事情。   那小姑娘,横眉怒目“哼”了一声。那侍卫当即单膝跪下,道:“格格息怒……属下,属下也是为了王爷的身体。”   围观党听到这里,又是齐齐发出一声销魂的长吟。“哦”的声音之大,把中间说话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侍卫板脸回身斥责道:“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清场!”   众人这才在侍卫们的驱逐下,做鸟兽散了。同时心中纳罕。这个一进来就被小姑娘骂的好像狗一样的家伙,看不出居然还挺有气势的。   侍卫都这样。躺在地上的那个,难不成,还真是什么王爷?   那老人果然醒来。共义堂的大夫大喜:“王爷你别动,王爷你张张嘴……舌头,好了!”   外面被驱散的一群人,却只觉得这样走掉,实在令人有些不甘心。于是散去的人,不少有悄悄返回,站在院门,柜台,街对面之类的地方,伸脖子瞪眼睛的瞭望着。   只见到那共义堂的大夫起身,说了几句什么。又有人抬进软榻来。把那老人抬走,外面更是早就备下了十几人抬的大轿子。   别的不说,只看这轿子的规格,就是顶尖公侯人家,才可能有的做派了。   那正阳楼的店小二,悔的几乎没想去撞墙。好好的,得罪这么一位做什么啊。   如果方才搞好关系,说不定能得到几幅王爷的墨宝——对了,这一位到底是个什么王爷呀?   这一位不是别人,是当今的安亲王。   安亲王在本朝低调了一些。在前朝可是大名鼎鼎,甚至顺治皇帝还曾经笑谈,说真想把皇位禅让给他。这样的一位贤王,论出身,论能力,论门人子弟,都是相当出众的。   安亲王侧妃生的女儿,被封了郡主。郡主嫁给大族郭络罗氏。只有一个女儿。这就是那个小姑娘了。   这小姑娘也不是普通人。她是小小年纪就被玄烨皇帝一眼相中,定亲给了自己儿子,八阿哥胤禩的。只可惜父母缘浅,从小是在安亲王府长大的。   或者因为外祖家分外疼爱,或者因为未来婚事显赫有意培养气势。这姓郭络罗的小格格,如今气派,实在不比凡人。   这会儿,大轿子回到了安亲王府。安亲王福晋迎出来,看到丈夫已经清醒,先谢了随行的共义堂大夫。又请两位太医诊治。   那小格格也不退下,只坐在一边,坐着看那两个太医。不言不语,却制造出一股分外压迫的感觉。连那两个时常在公府人家走动的太医,也不由得有些战战兢兢了。   那两人诊了脉,商量过一会儿,有一人出言道:“王爷这是眩晕症。所谓眩晕,根子上是从肝风而动的。却又多了一项火。风火交加,风助火,火焚风,两相搏斗,所以头旋转,眼纷繁。这火,自然与心相关,具体来说,又分几种。或者是痰迷心窍而生火,又或者是劳累体虚,阴虚成阳火。仲景曾曰……”   那小姑娘忍不住,起身怒言道:“我郭络玛法究竟是什么病?是否当紧?就这两个问题,一大段夹杂不清。你会不会说人话!”   那太医还想拽长篇,被旁边的同僚拉了一下。才有些不情愿的说道:“急救采取的不错。已然无碍了。只是得从此当注重保养了。所谓‘痰火当用大黄,上虚当用鹿茸’……”他又被同僚拉了一下,于是顿了顿,结言道:“就是眩晕症。从此少吃肥甘厚味之类,多吃果蔬,当有好转。”   那小格格这才笑起来。露出一脸怎么看怎么天真的表情。   安亲王福晋此时出言,吩咐身边人道:“送大夫。”   …………   两个大夫离开。安亲王福晋回身对外孙女道:“你做的不错。大夫请的也很及时。”   那小格格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突然想到什么,补充说:“除了共义堂,我们还遇到了一个大夫。自称是住在索额图大人府上的沈大夫。当时也在正阳楼吃饭,是这一位先做了急救。后来共义堂的大夫才赶来的。”   安亲王福晋神色一动:“是那个做美容方子的大夫?”   她家外孙女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是了。不然……”她突然笑起来:“索额图大人的庄子里,难道还囤积了许多大夫不成?”   安亲王福晋眯了眯眼睛:“这位大夫最近名声很大啊……宜妃娘娘还专门差人来问过的。”   小格格唬了一跳:“我家姑姑?这大夫的名声都传到宫里了!大家都这么看中美容啊。”   安亲王福晋含糊的应了一句:“毕竟是太子领回来的……”   然后,她正色道:“派大管家去送帖子,请沈大夫来府上一叙。救命之恩,我王府,不能不报。”   …………   沈如是并不知道救了个那般来头的大人物。她救了人连句谢也没捞到,本来稍有些郁闷的。出门后看见远处一座异样建筑。好奇之下,那些许不快也就忘到脑后了。   沈如是想去看看,两个徒弟断没有阻拦的理由。于是三个人,就走到了近前。   从远处看,这里似乎还像个中规中矩的几重院子。走到近处,就发现了不同。门前没有照壁,这也就算了。第一重院子里一座大假山几乎没有堵了门。这是个什么建筑风格!建筑花园子讲究“翠峰叠嶂”,也没有这么搞的。这看起来分明还不是个花园么。   后面的几进就更看不清了。不过恍惚能从上空看见,东院建筑奇异,香烟缭绕。这就更稀奇了。紫气东来,东院一般更尊贵些。住长辈,主人,妻,子之类。香烟缭绕,这是一个院子都做了佛堂?   果然是黄毛的建筑!看着就不一样啊。   沈如是在人家门前转了转。在心里戳泽泻:“你说的西方解剖术,和这里,黄毛的那个‘西方’有没有关系?”   泽泻大惊:“你想干什么?”   沈如是道:“我还是觉得多学点东西比较好——你不是不能教我西方解剖术么。我突然发现,其实可以跟黄毛学么?”   泽泻愣了半晌,嘟囔了一句:“真想知道你原先是做什么的……”点头道:“我说的西方就是黄毛。不过,那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现在他们,知道的不见得有你多呢!”   沈如是眼睛顿时亮了:“……不见得么?那就问一问好了。”   就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伸手扣了口门环。   …………   当天晚上,几人骑马回去。沈如是一脸吞了苍蝇的样子,泽泻在她头脑里笑得打滚:   “哈哈,你居然听不懂人家说话,哈哈。你居然听不懂人家说话。”   “住声!”沈如是恼羞成怒。“外国人说话,我为什么一定能听懂。”   泽泻笑眯眯:“那你就没办法学了。会说中国话的那几个人不懂医。懂医的那个,偏偏是个葡萄牙人,中国话说的半通不通。啧啧。你真的打算为了说不清是不是更先进的‘死体解剖术’,先去学洋鬼子说话么?”   其实这还是遇到了玄烨皇帝。这一位甚至下诏令洋人在广东学好了中文再北上,“否则到了京里亦难用也”。不像后来的某些人,把教洋人说话的一个朝廷官员,定性为汉奸问斩。就算如此,那位葡萄牙医生,也是个漏网的。大约专业技能比较出众了。他口条不甚利落,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沈如是却是打算跟人家学医的。这个交流深度,绝对不是能随便听听就行的。或者让那葡萄牙人赶紧学汉话,或者沈如是自己,就得去学洋文了。   沈如是不语。   泽泻声音凉凉的,也不知道是感慨还是讽刺:“其实用不着么。就是只学中医,历史上也出了多少大名医呢。中医用和合天地阴阳为本,仅‘阴阳’二字,就足够人捉摸一辈子的。西医讲究的是细化整体的每一个部分,榨干了汁水烧成灰分在浸到水里油里分若干层次碾成碎末,这才算看得透彻。这是根本不一样的思路。更不用说你还得学语言——你如果只想做个好大夫,路有千千条,何必自讨苦吃呢。”   沈如是笑了:“你不用激我。你说的这些话,我大多听不懂呢。我只知道,有另一门我感兴趣的医术在眼前,只需付出些许辛劳就能学会。为何放过!”   泽泻好奇道:“那你准备怎么学习语言?”   沈如是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到当地去。其次么,就是多听多看多用了。”   …………   沈如是回了庄子。顾不上休息。就把两个徒弟都叫来。问道:“我想借西洋人的书。你们知道哪里能借到?”   华格和金井对视一下。   华格说:“宫里肯定有。”   金井说:“国子监肯定没有。”   华格说:“听说恭亲王喜欢西洋人。”   金井说:“黄毛教堂里肯定有他们的书。”   然后,两个人同时问道:“师傅你看这个做什么啊!西洋人,岂能比得上我泱泱大国?有什么值得看的!”   沈如是摸了摸下巴。问他们:“你们说索额图大人家里,会不会有……”   一句话未完,沈如是猛地回头。六格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身后带着两个丫环。沈如是起身才想招呼一下。却没想到,那六格格突然动作——   她盈盈下拜道:“我想和先生学医。”   …………   屋里的人都大惊。   华格和金井互相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退下去。   今天这事情太稀奇了。公侯之女,比起一个大夫,岂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偏偏还想拜师——这事情过于稀奇,必有缘故。这缘故,最容易揣测的方向,就是桃花方向了。   两人低头暗自端详了一下沈如是。五官清楚,眉目如画,确实是好相貌。可是情挑大小姐什么的——索额图大人如果知道,非得活剥了沈大夫的皮。   六格格身后的两个丫环也是大惊。只知道自家格格最近心思重。却没想到,居然在盘算这种事情!   医生可是“百工”之一,贱业——自家格格做这个?怎么可能!   这两人齐齐跪下:“格格三思啊!”   秋鹤更加了一言:“格格你可是定了亲的人……”   六格格脸上讽刺的笑容一抹而过。正想说些什么。   却听到沈如是的声音,平静里带着几分好奇:“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729915同学的地雷。 ☆、花开时动京城   六格格面上喜色一闪而过。她是怎么想的?最直接的念头,不过是“做不寻常之事”几个字而已。   经历了一生一死重活一次,侥幸一点真灵不昧。这是何等巨大的福分。不由得,令人贪心些,希望见到那些,前世不敢想象的风景。尝试一些,前世不曾经历的东西。   以慰平生。   如若还将自己局限在那高墙下,四角天空里,就是得贵婿,嫁王侯,举案齐眉,夫敬子爱——到底意难平。   六格格自忖,这想法来得晚了些。如若前生想到,或者早能恣意。然而终究不算太晚。今生豆蔻正华年,一辈子,想来还有那么久,不由得令人陶醉。   在这样的念头之中。那些才醒来的时候,想到的报前世爱恨情仇之类的谋划。似乎,也被衬得黯淡了。   雄心壮阔。   不过,最后还是得落在这实地上。六格格只是一个闺阁女子,甚至一个多月后即将出嫁。男尊女卑。这样的身份,谈自由,论胸怀,不过是笑话而已。   苏学士身为男儿,才华动天下,尚且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六格格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依然是个女人。想跳出这父母亲友环绕的圈子,过不一样的生活,谈何容易呢。   沈如是恰在此时进入眼帘。   …………   当初,最吸引六格格的,是因为这一位名声鹊起的沈大夫,在前世从未听说过。这样奇怪的事情,让重生的人,分外在意。   后来,沈大夫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短短时间,名动京城。六格格拉拢的念头越发炙热,心中想“借势”的想法更是一天强过一天。拉拢不得,就起了学医的想法。哪怕是作为傍身之阶呢。名医弟子,说来,也有些分量。   这主意令她犹豫许久。结果今天沈大夫出门。屋子里两个丫鬟闲聊。说到如果自己也能学点医术就好了,艺不压身啊……这话,顿时令六格格深深触动了。不错,为什么不能去学呢?就算没有成为正式弟子,学点本领,总也是好的!   这念头一出,她竟等不到第二天。起身,就向外走——   …………   沈如是笑了一下,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六格格眼光游离一下。答道:“我想像先生一样悬壶济世……”   沈如是摇头:“别说那没用的。前天还听说你罚了两个丫头跪了一整夜的院子呢。你想学医——是怎么想的?”   六格格愣了下意识抬头,又连忙低了目光:“先生是觉得我不仁慈?这个内院里无规矩不成方圆……”   沈如是笑而不语。六格格一咬牙,道:“我家中父母年高,学医可以便于照顾家人……”   沈如是抬头望了望梁柱,低头道:“这倒是真话。不过你从小长在富贵人家,多的是天下名医可以驱策,自己去学,只怕理由不算充分——还有呢?”   六格格苦笑一声。这沈大夫,果然不像一般的十岁孩童那样好糊弄啊。也不意外。她抬头。望了望沈如是,抿唇。郑重答道:   “我从小长到十二岁。接触的都是后院的丫鬟婆子。学习的也不过是琴棋书画女红针织一类。这天下之大,岂是这些东西可以涵括的?我自从……”   六格格顿了一下,继续道“我某天突然清醒,就发誓一定得去看看世界的其他方面。看那农桑如何收种,野鹤怎样翱翔,良工铸宝剑,兵戈铁马六钧弓。一十三卷太公策,万里风烟西洋船。不是好像贵妇人茶余饭后品评闲话那样走马观花,而是更深刻,更具体的知道些……”   沈如是点了点头,示意听懂了。口中却轻声重复道:“那么,为什么学医呢?”   六格格笑了一下。   半晌,她才回答道:“因为其他的东西还很遥远,而一个名医,就在眼前。”   …………   沈如是沉吟不语。   秋鹤与春荣对视一眼,心中都急了。   秋鹤想:“六格格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格格可是定了亲的人!这不是那什么什么‘不安于室’么!”   春荣心想:“六格格这想法,姨太太一定不知道。就是老爷和福晋,知道了也一定会大大的生气。格格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赫舍里家如果出了名声不好的女儿,以后的只怕婚配上都会有难度了!”   华格和金井对视一下,一个撇嘴一个挤眼睛。   华格想:“拜师,哼哼,是那么容易的么?五更起三更睡,给师傅打下手给师傅跑腿,你一个大小姐,赶紧嫁人就是了。别来抢我们的路!”   金井想:“以我对师傅的了解。八成可能不会收。真是心眼多的女人。别以为说的好听咱就不知道。这六格格好像对未来夫家有想法。这大约是看着我们师傅治好的贵人多,来抱大腿的。抱大腿还抱的一副清贵样子!女人真可怕!”   房间中默然无声。每一双眼睛,都在若有若无的,注视着主座上的沈如是。   …………   沈如是微一沉吟,开口了:   “你这性子,实在很合我胃口。不过你既然不是真心学医的,拜师收徒就算了。你若是不嫌弃,就当作朋友相交如何?恰好,我最近也对西洋人的学问很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学习西洋文字。”   六格格果然笑了:“就依先生。”   浅施一礼,转身离开。   泽泻目瞪口呆:“有没有这么夸张!你才想学洋文,就有个伴送上门来?对了,你为什么不收她做徒弟?”   沈如是不理他。口中对华格和金井道:“跑了一天也累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去。”   沈如是见人走后,合了门扇,才回头对泽泻说道:“男女大防,她快嫁人了……还是别惹事了。”   泽泻惊讶:“你还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沈如是给自己倒了杯白水,脱了外衣。换上家常轻便衣服,又坐到桌前。   泽泻意犹未尽,跟着她后面跑:“我觉得那姑娘不是个省油的,嫁人的事情多半会有些折腾。”   沈如是翻着一叠医案,手突然停了一下。   人这一生,想做苍鹰,就得不到家鸡的安逸。有舍才有得。只求无悔而已。   沈如是能救人身体上的病。可这样心中的选择,她连自己的选择,都不知道是否正确。   如果没有那一番水灾,拐卖,遇到权贵,种种阴差阳错。沈如是绝不会是今日的沈大夫。而更奇妙的是。就是今日的沈大夫,也不知道,自己是宁愿去做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儿杨顺妞,还是如今小有声名京城医生沈如是……   不过事已如此,多想无用。   沈如是低头,继续去翻医案了。静夜木萧萧,灯花瘦尽又一朝。何事萦怀抱?离思别绪万千条。   …………   第二日一早。晨光微熹。鸡叫二遍的时候,门外就有马厮人声了。   看门的老张揉着眼睛出去,顿时目瞪口呆了。四五辆好马拉着的大马车来到了门前,上面帘子半卷,能看见堆着的满满当当,都是什么绸缎绫罗,大小礼盒。后面还有活鸡活羊,十几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开始搬运。   老张大惊:这么多东西,难道,是府里把六格格的嫁妆拉来了不成?   再一细看,才发现马车上的暗记,不是自家的。他一回想,就认出来了,这是安亲王府的!   老张顿时惶恐了。安亲王可是万岁爷的叔叔,正牌子皇亲!咱家的索额图大人,虽然是太子爷的叔叔,可这亲戚,说出来多一个“外”字,叫“外戚”。他再怎么说,也不是姓爱新觉罗的人。   有个小哥儿从马车侧面跳下来,走到老张跟前。先施一礼。又问道:“不知道沈如是沈大夫,可是住在这里?”   老张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了。一扭头,冲着庄子里大喊:“华格,金井——有人来找沈大夫啦!”   心中大惊。居然是送礼的。给大夫送这么多礼,安亲王病的有多重?难道是想让沈大夫施展那“起死回生”之术不成!   …………   沈如是也挺诧异的。交谈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昨天碰上的那位。礼物不好推辞也就收下。比较麻烦的是还送来了一张帖子。邀请沈大夫有空的时候,到王府一叙。   这帖子不是纸做的,是檀香木。上面的花纹,是金银织成的线。从哪个角度看,都相当精致。   这做派,已经不是在邀请一个大夫。而是主人家,十分看重的客人了。   沈如是给权贵看病已经觉得头疼无比。这上门专程聊天,该做点什么?想来只觉得毫无头绪。   她送走了安亲王府的人,拿着帖子正唏嘘呢。六格格带着丫鬟过来了。一眼扫到那张檀香木的帖子,就吓了一跳。劈手夺过看了看,立刻塞给自家丫环:“快!赶紧给人家送回去!”   秋鹤拔腿就跑了,沈如是和她的两个徒弟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名帖么?他们送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我们留下啊!   六格格揉太阳穴:“沈大夫没出过诊?那就难怪了。你幸好遇到了我!可不是什么人的帖子都能留下的。安亲王府的金帖,人家送来,是表示人家的郑重。你若是留下了,那还得掂量一下你自己的分量。据我所知,就连我家父亲大人,也都是原样还回去的。”   沈如是目瞪口呆:“还有这种讲究?”   华格手快,从匣子里“唰”的一声,倒出一堆帖子来:“六格格快看看,这是我们师傅以前收到的帖子……”   沈如是和金井都凑过去了。虽然看过不少权贵。可是对于医生来说,那些也只是病人而已。还头一回接触到这种权贵圈子里的潜规则,这两人都十分兴奋。   六格格哭笑不得。伸手道:“给我看看。”就一张一张拨弄开。乌骓氏,钮钴禄氏,赫舍里氏——这个是自家的,佟佳氏,那拉氏,富察氏——满族几大姓这是一网打尽了。再一翻还有张家,李家,陈家——这是几位一品大员的姓氏了,又有翁牛特,巴特之类的名字——这是蒙古人了……   六格格虽然代表着主人家,可这些上门来的,也有直接绕过她来找沈如是的。因此,这还是六格格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名帖摆放在一起。想当年就算是自己做伊尔根觉罗氏的女主人,也没有见到过几次这些名帖荟萃的场景!   太权贵了。   虽然这里面的大族,多半不是其中最出色的人物。也没有皇家人参与。可是,这已经足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了。   六格格顿时生出了几分追悔,为什么昨天没有坚持一下,成了这位的弟子,岂不是……   在六格格心目中,沈如是已经成了一个名利场上纵横捭阖,“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好像当年的张培德张仙师一样的显赫人物。   她心怀复杂的回头看去,只见沈如是觉得此时无聊,又耐不过六格格卖关子,已经跑到一边去,捏着某猪的前蹄脉搏,闭目摇头晃脑,神色十分陶醉。   六格格一口气没出去噎了大半。扑天价咳嗽起来。心中陡然又生出了几分庆幸:其实没拜成师,也挺好的。   …………   当天下午,华格金井两人跑了大半个京城,都是去送回帖子的。   沈如是对安亲王府回话,说第二日上门拜访。   六格格忙着给沈如是突击补习各种礼仪,忙得昏头胀脑。   索额图第三次听见妻子含糊的说该把六格格接回来了,点头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山万里太少   玄烨带着胤礽,并若干侍卫,从宫中出来,纵马直奔南街。   一路人声熙攘车马繁华,正是盛世景象。   胤礽正在说些闲话:“……那安亲王叔祖,就令人把店里的勺子都拿过来,说‘就是全给我家丫头摔了玩,又能怎样?’”   玄烨脸上泛起个笑来:“那丫头,可是郭络罗家那个,明尚额附的女儿?”   胤礽道:“正是。您不是把她指给八弟了么……现在是咱们家的人了。”   玄烨摇头微叹,也不知道叹的是什么。突然问道:“你安亲王叔祖,最近身体有恙,你可差人去问候了?”   胤礽下意识拉紧了手上的缰绳,他□当然是好马,反应灵活,轻巧的一个减速,就突然慢了半个多马身。胤礽反应过来,连忙扔了缰绳,夹腿催马向前。口中不敢怠慢的回答道:   “恍惚好像听人说过,太子妃送了点补品去……”   胤礽声音带些怯意,头脑里已经有点慌乱了:汗阿玛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最近和几位宗室王叔联络感情的事情他知道了?这是在指桑骂槐的讽刺,告诫于我么?   胤礽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气:凭什么老大胤褆就能随便联络臣下,我这个太子却连和宗室自家人多说两句话,都会被汗阿玛猜忌……   玄烨道:“他是眩晕症。据说恰好碰了个大夫。这才有惊无险。哎!王叔也老了。”   胤礽疯狂回想:眩晕症,这个,应该不是反讽什么的。没有什么内涵。恰好碰了个大夫?这个我倒知道,还是我的人呢。不对,汗阿玛是不是在怀疑我拉拢宗室?还有‘王叔也老了’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汗阿玛对于当年玛法的那一句笑谈还不能释怀?也对,自古哪里有用皇位开玩笑的皇家人。这么看来,安亲王府的事情,汗阿玛还很忌惮……   口中道:“啊,啊,这个恰逢我朝盛世,安亲王叔祖才这个,化险为夷。我爱新觉罗自然是有上天保佑的……”   玄烨诧异的回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心想这都是说的什么玩意儿啊。胤礽昨天没睡好么?   他哪里知道,对于他,这是随口一句的父子闲聊,对于胤礽,这一瞬间转过的心眼,已经多的可以直接用作蜂窝来使唤了。   这也难怪。一把手和二把手,从来看到的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天地。你看着莺歌燕舞春日祥和呢,他看着早已是暗潮汹涌一不当心就尸骨无存了。若无外力干扰,这矛盾,终将有一日,积累到难以被人忽视的地步。   当然,反过来说,这当一把手的,被下面人这样防备奉承。父子之间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人。就算是君临天下威风凛凛,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   这时一条南北方向的大道已经走了近半。   玄烨转了马头。又行了几步。两人就在一座古怪院落前停下。胤礽心中恍然。原来今天汗阿玛出宫,是来这南堂啊。另一个问题同时上心来:到这里做什么呢?   南堂在有清一代大名鼎鼎。最初是利马窦建造的。是京城里第一个天主教堂。因为地理位置,当地人也称之为“宣武门堂”。后来这里住了汤若望。顺治皇帝曾经二十多次来这里与汤若望谈心。所以虽说是外国建筑,可是俨然有了半官方的气势。   汤若望下大狱死了,如今这里的主事是南怀仁。玄烨今日出宫,就是来找他的。   胤礽嘴里含着问题,犹豫几次,都没问出来。呆呆跟在玄烨后面,看着那朱漆大门打开,南怀仁匆匆跑出来,双膝跪下行礼。   …………   玄烨道一句:“免。”就翻身下马。   胤礽跟在后面。打眼看到三五个洋人正匆匆跑出来。其中恍惚夹杂着一个看上去有点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这不是沈如是么?他怎么会在这里。心下又有些惴惴。   就听得他汗阿玛大步向前走,口中对南怀仁问道:“俄罗斯国,素日与你们来往如何?”   南怀仁把人让进西院,亲手捧了一盏茶上来。大约是跑得急了,衣服下摆还卷着一块。躬身答道:“来往不算太多。有少许贸易的。不过北方苦寒。行走交通实在不算迅速。”   玄烨沉吟一下。放下茶杯。转头定定看着对方:“俄罗斯的火器,与英吉利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诸国相比,是强是弱?”   南怀仁撇嘴笑道:“俄罗斯算什么……”他半句话说出口,才感觉不对,连忙又改口道:“……下官多年在大清,最近的情况也不算了解。只知道曾经的俄罗斯国,大抵不算是最强大的。别说是和葡萄牙西班牙这等一流强国相比,就是在几十个国家之中,也只能算作二流。”   他这话说完,就紧紧的闭了口。心中暗自懊悔,言多语失,今天说的有些过了。   玄烨几个月前才找南怀仁牵线买了一批火器。买方说买最先进的。卖方说这就是最先进的。可是实情如何,大家心中都有数。就是山西卖面的小铺子,还晓得自家秘密配方留一手儿呢。大国之间的军工生意,卖给你最犀利的武器?怎么可能!   这情况玄烨之前并非不知道。可是西欧太远,鞭长莫及。想来对方对大清的威胁,也因为这远距离,被化解了大半。所以他并未曾把这些放在心上。可是最近持续关注的俄罗斯国,传回的最新消息。让他警惕了。今日匆匆出宫,其实与他平日的稳妥行事风格已经大不相同。问的问题,也并非他真不知道。这实在是内心有点焦躁。   胤礽心中一跳。猛然想到了月前看到的某封奏折。俄罗斯国君主计划游学西欧,难道……   他忍不住抬起头来,观察着双方的表情。   玄烨也发觉自己状态不对。他深呼吸两次。勉强平定了心情。扭头看向屋子里的摆设,语气已经看不出什么不同之处了:“这个架子……是何用处?”   南怀仁虽然当了官,可是还没有官场动物们的功力。他心中还在琢磨上一句话呢,难道是大清与俄罗斯的战争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这个消息是否传回去呢?心不在焉之下,回答的就有点随意了:   “那是听诊器。白教士与沈如是沈大夫共同研究出来的,据说可以听心脏的跳动进行诊断……”   玄烨眉毛一扬:“共同研究?”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竟轻松起来。低头想了一会儿,嘴角竟带出一抹笑意来。他又想起了什么,重复了一遍那名字:“沈如是?”回头看胤礽:“可是你带回京的那位?”   胤礽心中诧异!汗阿玛的情绪转变的这么快,究竟发生了什么?口上却不敢怠慢,回答道:“正是。儿子在江南遇到他,他年龄虽小,医术却还不错。曾经治好了四弟的面瘫,据说最近在做美容方子。儿子好像看见他就在这教堂里。只是,他是怎么和洋人认识,儿子就不太清楚了……”   玄烨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胤礽说的什么。他眉梢眼角都展开了:“沈如是!”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名字。心中却在想毫不相干的事情。不错,西人洋枪火炮在我大清之上,那又如何?我大清未必不能在西人基础上,吸收精华,进一步研究,师夷长技,化为己用。我大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如若朝廷致力于此,怎么可能比不得番邦小国?是我把洋人看得太重了!果然有了那一日。我大清以仁义之师,教化四海,未必不可啊!   胤礽心中大惊。汗阿玛这是认识沈如是不成?为何重复了两遍他的名字。心中立刻开始回忆沈如是进入京城之后的经历,不对,看不出什么相似之处啊!决定回去就立刻去盘问索额图。   玄烨计议已定。哈哈一笑,起身离开。胤礽一头雾水的跟在后面。二人沉默了大半路程。将近宫城的时候,玄烨突然开口道:   “那俄罗斯国君主已经出发了。据说在法国某工厂做技术工人。国内连个傀儡都没留。”他转过头来,目光迥然的看着眼前这个亲手培养的继承人:   “胤礽,你可有这等魄力,隐姓埋名,带一只队伍,去将他西人的才艺,都学会我大清来?”   作者有话要说:     8月5日入V ☆、登天一步太多   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九日,沈如是自角门处进了宫城。   引路的小太监略弯着胸背,脸上却带了几分傲然。在外面名声再大如何?你进过宫么!   沈如是左右看着巍峨肃穆的宫墙,见到有人经过,就略垂目,扭转视线。短短一段路,只觉得走得整个人都压抑沉凝了几分。   那太监终于停下。低声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咱家去回娘娘。”   沈如是道:“有劳。”心中却想,亏得这段路短,不然一块水灵灵的豆腐,经了这一遭,也被压成张老豆腐皮了。   她心有余悸的回头望了望来路,远远看见几个侍卫的身影。连忙正色恭立了。眼角却好奇的扫向了屋檐下半黄不绿的一段琉璃瓦。   这就是宫城啊!   “不睹城都壮,安知天子尊”的高墙。“六宫粉黛,三千娇娥”的居所。“美人相并立”的婀娜,“深宫二十年”的心事。多少尊贵,多少情怀。多少雄心,多少幽怨,便被这三尺红墙,围住了几千年。   沈如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儿时便听说,皇宫是真龙的住所。不意几番阴差阳错,今天竟然站在了这里。   …………   南城。   共义堂。   两人坐在柜台处聊天。   一个年纪轻些的一脸义愤:“天下大夫多的是。第一等大夫起死回生。第二等大夫速起沉疴。第三等大夫能治得病。第四等大夫开点日常方剂吃不死人。那什么凭借美容方子成名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排得上第五等——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叫做神医!”   另一人看着老成持重些。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角却在向上翘:“贤弟偏激了……美容方子也得调和气血。我看那流传出的十八方剂,其中几个,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增减之后,甚至可以用来治疗其它疾病。我只是可惜,这沈大夫年级太小,不知轻重。竟然就这样随意把药方给人。哪里知道‘医不轻传,术不叩门’,那是怕传错了人,不但不能治好病,甚至可能弄出坏事来!”   开始说话的那人一脸信服:“老哥果然涵养深厚。让我说,那沈如是,不过一个拿着长辈成果,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他就是从娘胎里开始学医,这才学了几年?居然被人吹捧,游走于权贵之间,啧啧!”这人语调是批驳,语气却既羡且妒,最后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那老成持重的人“呵呵”两声。突然问道:“你或者还没听说,那安亲王府,最近把那沈如是……沈大夫,吹捧的好像医圣再世一样。据说,还推荐他到宫里给娘娘们看病呢!”   那年轻的果然大惊:“有这等事!”又跺脚:“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不知道那个沽名钓誉的货色,究竟是哪里投了贵人们的胃口。竟然有这么多人,受他蒙骗!”   他忽然想到一事,迟疑问道:“那沈如是来京城不久,似乎一直在郊区给人看病。也就是说,没有考过太医院的招收医官考试……”   那老成持重的,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拈须道:“不错。这沈如是的御医能否做的稳妥,如今,还说不定呢!”或者这话题太过兴奋,他面上虽然不显露,手中一重,竟然狠狠捋下两根胡须来。   …………   沈如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有两个宫女匆匆跑出来迎接:“让沈大夫久等了,娘娘有请。快随我来。”   那宫女穿着并不艳丽,头上只有两束绒花。可是进退有度,趋止谨慎,别有一番大气。   沈如是心想,难怪自古御医不好当。你看就这么一段进宫的路,几个带路的人。就让人感觉到了皇家的无限威严——当然,皇家自然是威严的。可是对于大夫来说,这还是几个病人。本来心平气和才是最好的。   现在呢?只怕经了这么一遭,那大夫不被吓傻,也被震撼的有些胡思乱想了。等到给人开始看病。只怕提针就开始想:“哦呵呵我如果扎好了这一针,升官发财不在话下!”等到拔针的时候又想:“喔呀呀我如果这一针不见效果,会不会被推出门外砍掉脑袋?”这种心境,如果能发挥出平日的五成水平,只怕都是鸿运当头了。   沈如是自认也见了不少市面。事实上,孩提时遭遇水灾,被拐骗到青楼,借助医术逃出。此后独自谋生,辨百草,给人看病——这样的经历,的确没有多少人曾经有过。于是比起那从少时就一帆风顺的医家弟子,显得相当不娇贵。   更有一层:那些心绪恍惚的,多半是对于未来患得患失的。沈如是连名字到性别统统都是假的。其人还是个女人,她根本不渴望做什么大官。就是治不好被惩罚,只怕出动了国家机器,也不见得能找全她家的九族——水灾就够兵荒马乱的了,之后又失散了若干年。   这样的情形,沈如是就是第一次到宫中,看见人家十分华丽百分庄重千分富贵万年江山,也不过啧啧惊讶一番就过去了。与我何干!这等举重若轻的态势,真是连多少老御医也比不得!   那宫女带着沈如是进了院落。来到一处正殿前。门下的小太监微一欠身掀起帘子。那分寸,正好是领头的那位宫女走到近前!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手忙脚乱,也没有太过殷勤的感觉。   沈如是头都没抬,就跟着进去了。心中开始回想,一家人的体质多少有相似之处。那日去安亲王府拜访时,给那个据说是这位娘娘的亲侄女儿的小格格看诊时,那脉似乎……   前面传来轻轻的声响。就听见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主子,沈大夫来了。”   …………   京城西边十里送别亭。多少人在这里与朋友洒泪相别。从此海内天涯,只有那短短的尺素来寄一番深情。   有个骑着毛驴的身影,从远至近,晃悠着,缓缓行来。   毛驴上那人,一身青布棉袍,半脏不脏。一头道士髻儿,似方非方。手里拿着本书,倒也好似风流。那书却是一本春宫,翻开的书面上一行话:“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就可见这货便真是个道人,也是个不正经的野道人。   这货正是罗德。   他搭了李家的船过江。后来几拨人马分开。他转路青徐向齐鲁,去参加昆崙山修道者代表大会。   这昆崙不是昆仑。后者在大西北,是传说中的天柱。神话里共工撞倒的不周山,从此“地陷东南,天倾西北”。是大大有名的仙山。前者却在山东境内,不过是一座有水有树的风景名胜而已。   自从始皇想修仙,山东境内,就蹲守了大量神仙弟子。又因为这地方近海,偶尔能看见海市蜃楼,群众基础也好。时而有人抛家别业去学道。这风气过了两千年,还有点神神道道的。   所以修道人们的聚会,就比较喜欢在山东举行。   本届大会大家交换若干法器,一起讨论了一下推背图之后。就进入了长时间的自由八卦。   这个说:我在西南遇到一座西周大墓,嘿!都是青铜器你知道不!   那个说:我在东北老林子里采参……那个吸收天地精华,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五彩凤凰啊!我如果当时没愣神,捉下来送给官府,你说说,说不定现在就能混个“国师”当了。   罗德也在其中。给大家贡献了两条“上船之后看见风浪大作,结果后面遇到了大贵人压住了风浪”之类的信息。大家纷纷摇头。都说他吹牛。那太仓路段的江面,下面是有条黑龙的。黑龙如果不乐意了想折腾一下,没个三五天好不了。还贵人!什么层次的贵人能立刻压得黑龙不敢动弹啊!   就这么一大摊子的龙门阵,摆了十来天。若真有个樵夫之类的路过,只怕把这帮人集体当作神经病了。说了这么久,白天黑夜不睡觉的聊天,居然就没人说一句靠谱的话。   这天,有个住在北山脚下的道友,正说道“那独眼蛇一出,身长二十丈……”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大家抬头看,接着,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天上:荧惑(火星)明黄隐隐光闪烁,上面生出了一对芒角。太微桓帝星之侧,幸臣星大亮,太子星却黯淡了几分。这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大家居然都没发现!   荧惑与兵戈争斗有关。太微之内更是象征着朝堂势力纷争。这样的天象,可是暗示九州将有大变?   又有人急忙爬到高处,定位置,测距离。只看出荧惑位在奎宿。奎木狼是西方白虎七星之首,大约可以推断是祸自西方来。再想深看,只觉得满天星斗都在转,转得头晕脑胀。   这会议便匆匆停止。半数以上的人都连夜跑回老窝去,找个妥当地方,静修去了。修道者和“济世救民”从来不是一个路数的。大家顺天地,调阴阳,“得缩头时且缩头”。登高一呼救百姓于水火?还是去找儒家弟子好了,这帮人业务对口。   罗德却是麻衣一脉,向来讲究入世修行。类似这样的大变革时刻,于他们,既是机遇也是挑战。因此历代活跃在朝堂之上的术士,有一大半,都是给人相面过活的。比如那长阳老道给自己找的祖师爷袁柳庄,就是其中的一位。   因为有了这个缘故,所以罗德虽然也觉得心中忐忑,却也强逼着自己向京城而来。一路上紧张,忍不住扔铜钱想卜一课。那铜钱咕噜咕噜落在地上,却正卡在个石头缝中竖立起来——这就没法子看了。罗德揣回了铜钱。为了不让自己不太过紧张,就搞了若干春宫图,边走边看。   过了送别亭,几乎就是进了京城了。罗德长吸一口气。掐指一算,京城里他也有几个熟人。若非现在不是相见的时机,其实真想去看看那“国母面相”怎么样了。   可是如今天象有了变化,类似自己这样懂点道法的,最好乖乖的藏起来。就是麻衣一派,最好也别招摇了。罗德想一想,先拟了个假名号。又四处找,想找个人多地地方,把天机蒙蔽或者说遮掩一下。中隐隐于市么。   他骑着毛驴一路走,走过天桥,乐了。不错,这个地方很好!就在附近找了个破院子租下。第二日出门,支起了一个算卦摊子。上面歪歪斜斜几个字:   “大师张培德!”   …………   宜妃屋子里东西很多。架子格子上摆满了装饰物。多少有些纷乱。宜妃坐在窗前的榻上,正翻弄着两盒玫瑰膏子。清香的味道使得屋子里都好像甜美起来了。   这位娘娘身材有些娇小,脸形骨肉匀当,嘴角眼角微有些尖,却反而增添了一种异样的美感。   沈如是微一打量就低了头。她年纪小,这么做来,倒也不显得莽撞失礼。这一点又是多少御医做不到了。你说是望诊,想看皇上的女人?没可能!连问和闻都没可能。你就好好诊脉去,能诊多少是多少。考验你功力的时候到了。   皇家人抱怨御医不得用,谁知道御医还有意见呢。你们自己是个好患者么?这就说不清了。   宜妃对沈如是很和气,先笑了两声:“早就听说沈大夫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啊!”   沈如是脸上发热。这是笑话咱面嫩啊!不过人家说的也是实话,不好发作。板着脸严肃道:“请娘娘伸出手来。”   宜妃调戏了这小孩儿两句,心情很爽快。也不过分,就使个眼色让人放上脉枕,又盖上一小块布料。   沈如是面色平静的调整呼吸。感受了一会儿,换手,重复。又想了想。略有些惊奇:“宜妃娘娘,可是最近用了甘麦的方子在调整气血?”   宜妃身边的大宫女惊讶道:“沈大夫说的不错!正是你传出来的那个处方,很多夫人都在用,据说除燥养阴温补热宫的。我们娘娘也让人开过一剂。”   沈如是摇摇头道:“还是停了好。宜妃娘娘的体质偏热。恕我直言——只怕娘娘这个月的月信,会来得早几天了。”   那大宫女“呀”了半声回头看向宜妃。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脸上有些飞红。月信什么的,被一个“男大夫”当面说出来,总有些不好意思。   宜妃倒更镇定些。皱眉跺了跺脚:“居然又是我不能用的!也没人提醒我,庸医!”   沈如是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此时宜妃笑着抬了头:“依沈大夫看,我当如何调养?”   作者有话要说:   ☆、44一将成万骨枯   沈如是反应过来,心中暗暗叫苦。这个事情,难办了!      中医理论中,有两个关键概念:阴阳。简单说来,阴是物质。阳是功能。什么意思呢?借用孔先生一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前者“学而不思”,是物质有余,功能运用不足,可以看作阴盛阳衰。类似的,后者“思而不学”,也可以比拟为阳盛阴不足。      向来女子体质属阴。各种妇科杂症,多是因为饮食或保养不当,使得身体过于阴寒了。举个例子,就如每天一顿吃了六个馒头下去,可是体内不运化,依然觉得身体手脚寒冷。身体好像一大锅冷水。那么治疗的时候,就应该从下面点个炉子加大火,让冷水暖起来。      世上传着的养颜圣药,比如什么乌鸡白凤丸之类,就都是走的这点火的一条路。作用可以称之为“温宫活血”。      不过天生万物,有多就可能有少。有阴盛也就有阳盛。像宜妃这样,身体偏枯瘦,无端脸色微红,时常觉得口内发渴的。算是比较典型的阴虚阳盛体质。还举个例子,这就好像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就饱了,可是身体的运动量却比六个馒头还多。这就是在耗损元气。耗损的多了,体内脏气虚弱,是会出大问题的。      阴虚者,不能辖制阳火。阳火多出来了,就好像一口大锅里面没有多少水,下面却有个大炉子不断的烧呀烧。这也是病态。却不是阴寒一路的病态了。治疗的时候,就应该向锅里填水,同时把下面的火弄得更小些。这样的情况,如果用药,那跟阳虚阴盛的,是相当不一样的治疗思路。阳盛于阴,就应该滋阴抑阳。      如果此时用了其他人补阴寒的药物,不仅不能调和气血,反而,有些火上浇油的感觉了。      宜妃这情况,就是吃错药了。      …………      这症状诊断的清楚,沈如是却有点狼狈了。      为什么?她嘴快把实话说出来了。      从前沈如是在太仓看病,大半是看的附近的乡民。大家抓住个大夫就赶紧用,也没有谁专门去找别的大夫打擂台。      后来进了京城,虽然给不少权贵看过美容问题。可是大部分是对方专程上门来问的。沈如是就是不注意撬了别的大夫的场子,也全当自己没发现。      可是宜妃这里,这一诊脉,没注意,就说出口了。听到宜妃骂“庸医”,沈如是心中一想,顿时知道不好。这一位吃药自然是有人给煎的,像这样的问题,别人没注意到,被沈如是提出来了。往小说是那煎药的医生一时疏忽学艺不精。往大了说这是图谋不轨陷害宫妃啊!      沈如是虽然不齿那个胡乱就给人煎药的。可是同为医生,也绝对没想亲手把对方填进深井里,再推进两块大石头去砸砸。      沈如是一时失言,顿时把自己搞得有些被动了。她含混道:“娘娘可是夜间心烦意乱不容易入睡?我给你先开个方子试一试……”      …………      宜妃一眼看破沈如是想的是什么。她可不打算把这个问题轻轻放过了。手腕一垂,一把扇子就挡住了沈如是面前的笔墨:      “且慢。沈大夫,你先给我个准话。他们是不是给我用错药了?”      沈如是额头冒了汗出。垂眼不语。不想跟同行结仇不假,做医生也不能编瞎话啊。按照沈如是的医学水准来看,至少那流传出去的十八个美容处方里,那甘麦的,绝不是最合适用在宜妃身上的一个。      宜妃咯咯一声笑出来了:“沈大夫,你还替别人遮掩呢。就没想过别人用的原本是你开的方子。这出了问题,头一个问罪的,可是你沈大夫,不是其他人!”      沈如是猛得一抬头。居然,还有这种解释?这用心也太险恶一些了!      低头一想,宜妃说的竟然不错!自己的美容方子如果把人吃出副作用了。煎药的大夫固然不算光荣,可是人们首先谴责的,只怕就是自己这拿出药方的人了!若再有人推波助澜,只怕“美容秘药吃坏人”之类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沈如是这大夫,说不好就得被人问了罪。      想通了这一条,沈如是冷汗涔涔。心中却生出了几分不可置信的荒谬之感。宜妃在后宫是一品妃,能给她煎药的,只怕也不是太医院中的一般人了。这样的人物竟然甘愿用抹黑他自己的办法,也得陷害沈如是。何时开始,她沈如是也成了这么一号人物了!      宜妃适时加上一句,意味深长:“我用了这方子几日,也没见到效果。本来我是已经有些迁怒了的,若不是安亲王府一力推荐你……”      沈如是心中好似翻江倒海。口中却顿了一下,回道:“宜妃娘娘明鉴。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在下一时间,没有想到……”      宜妃笑眯眯放下扇子,微翘了腿。一脸“看你怎么编”的表情。沈如是的表现虽然不错,可是她震惊的那一下,就让宜妃确定。其实这人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动于衷的。      …………      沈如是面色不变,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我医家理论。想来是调和阴阳。补不足,损有余。以求阴平阳秘的。可是这么多年发展,还有一派,名曰‘补土’,走的是不太一样的路子。      “这一派的创始人李东垣先生,认为木火土金水五行当中,土化生万物,是五行之本。所以肝心脾肺肾五脏之中,也是以脾土为本。如果通过补益的手法先令这后天之本丰盈起来。脾土被补益好了,人体自然能逐渐调整,另其他脏器恢复正常。”      沈如是看了一眼宜妃,继续道:“我年纪轻。见识恐怕不足。一时没有想到。现在回想,或者给宜妃娘娘你推荐这处方的,是‘补土’派的弟子也不一定。那么思路就是不管如何先以补充元气为主。我虽然自己不会这么开方子。可是细想来,也不见得没有道理……”      沈如是这一段话说的,竟然,真的是她心中所想!她虽然被宜妃带的一时又惊又怒。可是平静下来一想,那大夫固然是用错了药,这不应当。可是是故意还是无意,这却说不好。如果对方的思路高深我自己看不懂呢?如果对方是一时疏忽呢?这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怎么能一股脑的把人家往“用心险恶”的方向刻意陷害呢?这事情沈如是做不出来。      宜妃既然是被治疗的患者。沈如是也就实话告诉她了。阴虚体质的人易燥怒。沈如是这么细细的解释了,也是想让宜妃心平气和,这才有利于她身体的恢复。当然,也有为了同行遮掩的心思。都是医生,相煎何太急呢。      …………      宜妃咯咯一笑:“沈大夫是个心存忠厚的。只怕别人不见得这么想。我可听不懂你们什么‘补土’‘补水’的。我只问你,你可知道扁鹊怎么死的?”      沈如是低头不语。心中却再惊一下。扁鹊如何死的?秦国国王听说扁鹊水平高,请他到秦国来。秦国的太医派人,在扁鹊来的路上,把扁鹊暗杀了。      宜妃在此时提起这个,意图十分明显。这是告诫沈如是对方很可能想弄死她。这样的危急之下,想让沈如是尽力去攻击攀咬对方。      沈如是垂目不答。      宜妃眼中一丝惊讶转眼而过。人皆有欲望。沈大夫能和太子搭上关系,就不是个淡泊名利的。自己已经给他提供了上好的立场,他居然能忍住不说话。有趣!      宜妃心中对于沈如是暗自点头。嘴紧厚道的太医人人爱。宜妃对此人的评价更是又翻了一番。再扣上了“少年老成”四个浓墨大字作为注释。然后,她眼睛一转,脸上笑容,顿时成了一脸怒气:      “岂有其理!有人想搞臭你沈大夫的名声,竟然敢用本宫做筏子,好一个顺手的一箭双雕!”      这“本宫”二字一出,宜妃气势凌然。      她本是宫中住久了的。虽然喜欢忠厚的手下,可是她自己的想法,是向来不惮用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这次的事情究竟如何,宜妃已经几乎认定,这是针对自己的阴谋了。沈如是这大夫指望不上,也好,省得多了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宜妃心中暗自思量,后续如何如何,先挖出那人的主子,再怎么依次整治过去……      沈如是心中捉摸,听起来好像还有宫闱阴私之类的的事情?她暗中同情那龙位上的皇帝:女人多了一定很难受!心中对这话题渐感无趣,面上却扯出个笑来,劝道:      “宜妃娘娘,还是在下先开个方子给你调理一下如何?辩证辩证,说出来的许多理论,都有道理。可是哪一个最正确,还得治得了病才能看出来。我虽然自认正确,可是此时也有些惶恐呢。”      宜妃套了半天话,只听见沈如是还在若有若无的为那前面的人开脱。心中都有点气笑了。心说这难道只是我的事儿不成?这么显著的事情,居然对于前面大夫还没有有任何过分的评价,最多,只说那方子,选择的不是最妥当的。这沈如是,也不知道是憨傻呢还是修养好呢!”      便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宜妃随意的挥了挥手,道:“有劳。”就倚在榻上,等沈如是写好了方子,身边宫女把那方子呈来给她。      沈如是沉吟一会儿,动笔写了又涂抹。犹豫再三,选了个最保守的方案。什么叫做保守?改用十分药的,只用五分。存了几分“试药”的心思。预备着时常来诊脉,稍有不对再调整。      如此,她一副药方写完,头上也溢出了满头汗来。正想起身把这张纸送过去,突然心中一咯噔。不对,我写方子如此谨慎,前面那位大夫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么?心中决定,应当好生查访一下那位大夫的日常举止了。口上却依然,什么都没说。      宜妃闲看着那张纸,心想:这大夫活的真没意思。人生呀,不就是斗来斗去,然后争取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么!有了机会,还不赶紧踩人。真是个木瓜脑袋!      却不妨,暗自有些欢喜,觉得再考察几次,或者这大夫可以收为己用。      沈如是写好了退下。苦笑一声想,今天没顺着宜妃说话,只怕得罪了人?摇头,终究不肯没凭没据说人坏话。      她略有些走神的向宫外一路行去。心想:这宫里的娘娘,对于阴谋诡计真是熟悉。这样的日子,你斗我,我斗你,也不知道活的有什么意思呢!      …………      第二日,恰逢大朝会,有人奇怪,为何未曾见到太子。      这一日俄罗斯国的使臣再次入京。大朝会上提交了双方商议依旧的关于哪位被毒杀的罗曼斯特子孙的事宜。      玄烨看了折子没说话。事后,暗中示意理藩院,把那俄罗斯国的使臣关在小黑屋里扣押了半个月。俄罗斯的使臣被关的既恐且惊。半个月一过,先前的强硬立场都跑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这人拿了清廷三五赏赐千恩万谢,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回俄罗斯国了。许久都想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被这般对待。十年后回想,这才大惊恍然。      东北有八旗将军化妆成猎人潜入俄罗斯国境。东南有跑南洋的商船迎来了一队肃然有序的客人。在观察细致的人眼中,大清上下好像在孕育着什么。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深深地降临了这片土地。    ☆、45如是做了太医 二十六年十二月三日。玄烨皇帝夜游沁心湖受惊。 沈如是当时正在太医院值班,听到消息,匆匆套了棉袄,跟同僚向乾清宫而来。 才出了太医院的门,就见黑暗的夜色下,恍惚能见到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出现了隐约的灯光。还有的如长蛇一样,迤逦而行。沈如是想一想,就知道了,这大约是闻讯赶来的各宫贵人并皇子公主之类,听到消息前来问候。 到了乾清宫,远远就见这里灯火大亮,人影憧憧。往来穿梭的宫女太监几乎挤满了所有的空间。偏偏出入行走各不打扰,均平心静气,好大一座宫殿,肃然无声。 皇家威严,一望可知。 沈如是进宫也有一个多月了。对此稍有熟悉。心中暗自感叹了一下,就整了衣襟,与同僚一起进了门去。 ………… 沈如是自从进宫给宜妃诊过脉。不知怎的,竟是投了宜妃的缘法,三天两头总会叫进宫一次。还让她给五阿哥,九阿哥两个宜妃亲生的儿子看脉。赏赐更是手笔极大。 不说别人,就是安亲王府的小格格都有些吃味了。沈如是这入宫频率,比不少诰命都多。“近人”“近人”,与贵人亲近了就能施加影响就能借势。沈如是这样的待遇,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红。若不是看她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模样,只怕还会有更难听的话传出来。 这其中最眼红的,当属太医院里的几个了。这沈如是进京后没来拜山头,已经十分不把大家放在眼里了。后来更是在权贵里风生水起的。就有不少人想抓她的错处。 就连掌院的叶院首,某次也在一个徒孙的激怒之下,当众放言:“什么天纵英才沈如是!她的那个什么吴萸方子,我博览群书,都没见过。一定是她杜撰的!” 太医院里几个早就看不惯沈如是的人,听见了这句话,那叫一个欣喜若狂!没等过夜呢,就把这句话传遍了大街小巷…… 第二日,沈如是当众送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某人名字,某书名字,页码号。叶院首大惊之下,钻进太医院的藏书室里一钻半个月,出来后颓然承认,那沈如是说的,竟然是有据可查的。 太医院里的众多医生都惊呆了。叶院首自然是博览群书的。可是连他都不知道的方子,那沈如是竟然知道且会用,这岂不是比叶院首还更博览群书?怎么可能! 大家都是医学人才,术业有专攻。对于医疗的东西还算了解。对于“睁眼说瞎话”“翻口不认人”这样的官场高级技能,尚未精通。便有人垂头丧气的自打脸,认了这事儿。坊间对于沈如是的评价,更进了一步。在宫中,除了宜妃,连大阿哥之母惠妃,和八阿哥之母良妃,也喜欢让沈大夫在进宫时帮着看个脉了。 多说一句,八阿哥生母是良妃,养母却是惠妃。此外,他与宜妃所处的九阿哥,年龄相近,关系十分之好。 叶院首经此一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太医院常务会议上拍着桌子放话:沈如是这样的天纵之才,一定得吸收回我们太医院来! 我们隐约可以从中看到,前朝某些帝王的伟大思想:打不赢那帮草寇?快招安! 大抵应该是一回事儿了。 ………… 院首发话,太医院紧急动员起来。从上到下,从老牌名医到新近学徒,那叫一个狼奔豚突! 住在京城郊外的,欣喜无比!半夜跑到沈如是门口去攀谈:“沈大夫呀!咱俩是邻居。明天手拉手,一起走,去太医院耍子去也,好不好?” 住在京城内的,假装偶遇了:“哎呀呀,这不是沈大夫么?我们太医院就在这条街后面的后面的左边的巷子里。沈大夫既然来了咱太医院的门口,进去一起吃顿便饭,交流一下怎么样?” 年纪大的,在宫中遇到了沈如是,一捋三根长须,拍一拍沈如是的肩膀语重心长:“沈大夫呀,我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虽然得宜妃娘娘看中,可是你没有正式编制,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不好被保证呀!” 年纪轻的,提了二斤烧酒,就在宫门口堵人了:“沈大夫呀!我看见你一见如故。来来来,咱们不醉不归!” 沈如是烦不胜烦。最后经不住这一通扰,点头应了,就报名去参加太医院的招收考试了。 太医院从叶院首开始,弹冠相庆。大家都认为,这是我太医院的伟大胜利。 还有细心的人,郑重传授了沈如是太医院内部流传的秘籍: “招收考试是考诊断功夫的。沈如是……贤弟呀,你切当记住,到时候会有人给你发暗号的。摸耳朵就是肾经的病症,摸鼻子就是脾经,左颧骨肝经,右颧骨肺,最后摸嘴巴是心经——你可千万别弄错了!” 沈如是哭笑不得,还得点头谢过这位“仁兄”的好意。 这考试,自是相当顺利。没过几天,沈如是就摇身一变,成了沈太医了。 ………… 倒是宜妃听说这事情,有些不太高兴。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沈如是: “你原本就是滥好人一个。如今又和一帮子庸医裹在一起。下次遇到事情,越发的替人遮掩了!” 沈如是郑重道:“我读书不多,‘操守’两个字还是认识的。我虽不愿讲话,是非却是能分清的。上次的那件事情……多谢宜妃娘娘信任!” 宜妃“哼”了一声。这才勉强掀过这页去。道:“也就算了,你上次开的那竹叶汤,喝着味道倒好。” 沈如是声调未变,答道:“食补比药补更温和些。宜妃娘娘如果喝得惯,我一会儿再留下几个方子,可以一试……。” 甘麦方子那件事,最后是那煎药的太医自认失误,辞了职,才收尾的。沈如是从此暗自警惕。说话更是谨慎起来。只不过这些也是外人知道的事情了。御花园里的池子里究竟多了多少荷花肥料,这却是无人知晓了。 宜妃一面与沈如是对话,一面在心里想。如今宫中,谁不知道沈如是是自己的人!他就是进了太医院难道还有什么不同?难得的是这人忠厚,晓得感恩。 再一细想,反正都是这个人,自己一个宫妃,当然还是用太医院里的大夫比较合乎规定。何必“官盐做了私盐卖”,说不定还惹些无谓的闲话。这样一来,才气平了些。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 沈如是跟在同僚身后,低头进了那帝王寝宫。 她不敢多看,只见得地下青砖森冷。 余光见一位妇人坐在床头,心知这多半就是皇太后了。 趁着众人不注意她,沈如是悄悄的瞟了一眼传说中的真龙天子的面容。突然间大惊。唔,这个人我曾经见过. ☆、46老纨绔变皇帝   宫中规矩:太医进门低头。除了摸脉的时候允许你抬头把三只手指对准了贵人手腕的尺关寸部位,其它时候,最好只看见你自己的两只大粗腿。   泽泻第一次听见这规定的时候还在嘲讽。说几百年后,谁想进宫谁进宫,紫禁城都开始收门票给人看了。   沈如是难得一次不和他顶嘴。此人回去后感慨良久,叹息道:“后世看一眼要钱,现在看一眼要命啊!”   泽泻狂笑。在宫中贵人看来,你眼神不老实左右乱看,不是心中不规矩有了冒犯的想法——即传说中的“大不敬”之罪;就是是你眼皮子浅,看上了宫中的好宝贝。有了“觊觎”的不良念头。说的重了,真可能因此掉了脑袋。   沈如是虽这样说,可是到了近前,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谁不好奇皇上长什么模样呢?你就是心里清楚,皇上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身体病了就和旁人一样都得找医生,可是还是好奇,还是想看看对不对?   沈如是这一看,险些没叫出声来。这不是在南堂那里,碰到过的那个老纨绔么!咱不仅见过,还和他说过话哩!   沈如是顿时就有点懵。   …………   沈如是第一次见到玄烨是在南堂。当时,她正在和葡萄牙医生,指手画脚的比划着呢。   在这之前,两人商量着做了个听诊器,就是用一个实心的东西,把对方的心音和自己的耳朵连起来。创意来自泽泻——这东西捅开了就是一层窗户纸,构造相当简单,使用起来极其便利。   第一版的听诊器,因为两人都拿不准,也就没折腾,从门外的树上撇了一段树枝,削两下就成了听诊器了。   后来沈如是回去想了,或者把这个木头柄的,改造成铁的更好用点。铁传声更快,工艺上看着也不复杂。做起来,应该和做个夹碳火用的火钳子也差不多。也就是短一点……结果就这么个改换材质的想法,两个人因为语言不通,活生生的比划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对方还在那儿摇头呢。   沈如是都绝望了,心说我不学会洋鬼子说话我不姓沈!决定跑出去,找人帮忙翻译。一帮外国人虽然被突击过汉语,可是沈如是觉得能感觉是在“说话”而不是“唱歌”的,只有南怀仁一个。这一位的词汇量也大一点。汉语说的最利落。   沈如是向外跑,心里一盘算这说两句话的翻译阵容,顿时就发愁开了——南怀仁会汉语,还会法语和西班牙语。可是那葡萄牙的医生只会葡萄牙语和英语。好在南堂人才济济,所以,这个翻译顺序是这样的:   步骤一,沈如是和南怀仁说汉语。   步骤二,南怀仁和牙里尼奥说西班牙语,或者南怀仁和奥斯特说法语。   步骤三,牙里尼奥和葡萄牙医生说葡萄牙语。或者奥斯特和葡萄牙医生说英语。   步骤四,葡萄牙医生向沈如是点头,表示听懂了。   ……不管哪一条路,这中间都得至少两个翻译,然后葡萄牙医生想表达他的意思?把上面的顺序倒着来一遍!   真心折腾。   沈如是想的腿都软了,才出门,就撞在人身上了。一头撞过去好像碰到了墙,只觉得脑门生疼。对方扶了她一下,一撤腿后退两步,沈如是反应过来了,连忙向人家道歉。顺便着一抬头再打量这人的容貌衣衫,心中给人家定了性:唔!老纨绔!   这人正是玄烨。   …………   玄烨是曾经摆了仪仗去过南堂的。那时候还有太子随侍。当时沈如是虽然也在。可是,她被那大架势吓到了,一看这样的排场,有点害怕被治个“里通外国”之类的罪名。心里一虚,就没敢往前凑。   沈如是这就连原本认识的太子胤礽,都没分辩出来。更别说,看见主座上那人长得是圆是方了。   后来玄烨受了沈如是小发明的触动,把太子打发出去学本事了。这太子是他一手养大,父子之间情谊深厚。心中,着实有些不舍得。   因此,太子出京后,玄烨有空就跑南堂。就好像多见些西洋人,也就知道了儿子在远方的动静一样。   玄烨这出宫,是因为自己想太子了。这理由——听着挺不明君的。玄烨有点明君强迫症。所以出门时,就没好意思带仪仗,轻车简从绸布衣衫,全当自己来找人聊天。   这时候他和南怀仁说了一会儿话,只说自己转转。就跟着后面某间房间里的争论声音,一路找过来看了。没想到正撞上了沈如是。心中略有不喜。就听见沈如是大大方方张口问道:“你会不会英语和葡萄牙语?”   玄烨眯了眯眼。没认出我?这人是谁?待在这里什么企图?口上却忍不住显摆了一下:“略懂。”   他一个皇帝,兴趣就是爱看书。苦X的自学了东方学西方,学了数学学外语。平日里也不能跟“治平天下”的大臣们显摆。路上随便遇到个人问,居然就忍不住了。   沈如是大喜,拽着他袖子就往里面拉:“来来来,帮忙翻译下……对了,大兄弟你怎么称呼?”   玄烨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作“大兄弟”,这人还是个身高不足五尺的豆丁。心中那个奇异,真是难言。他暗自打量一下自己的穿着,有点迷茫:我在宫中,向来“虎躯一振,百兽慑服”的!怎么今天遇见这人,蹬鼻子上脸儿。一点都不害怕呢。难道是我的震撼威力减退了不成?   沈如是拽了人进来,连个座位都不给,就立逼着人家干活了,心想如果这个捡来的家伙不合用,再出去找南怀仁不急。   …………   话说沈如是怎么这么大胆子呢?她难道一点没看出来,她扯回来的这人有什么特异之处么?   这原因有点略微猎奇了。沈如是这样做,还是因为她最近见了许多达官贵人的缘故……   沈如是这段日子,除了到南堂晃悠着,就是在安亲王府和庄子里给普通人家看病。着实见了不少宗室。   满族坐龙庭,人少,就把八旗都养起来了。生老病死有国家出钱,号称“铁杆庄稼”。如果不是心怀大志想当皇帝的旗人子弟,那还真是闲!   举个例子,旗人家里的子弟看戏入迷了,决定自己组织一个兴趣小社团。回家一说。你猜怎样?大力支持啊!钱?人?都没问题!随便用!不管是严父还是慈母,都热泪盈眶了:儿呀,你可开始干正经事儿了……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想学唱戏,就得早早起来保养嗓子,就不能多玩女人,不能喝酒,不能赌,饮食上也得控制——谁家的纨绔,如果能做到这几条,那简直是纨绔里的精英人才了。所以这唱戏,不仅是正经事,而且是大大的正经事了。   这纨绔里的“精英”就是一帮学唱戏的!这就可以想象,那普通旗人,过的有多闲了。沈如是一看玄烨跑到西洋教堂里,横冲直撞的,气势还挺足。跟谁说话,都仰着脑袋。就恍然大悟了,这也是一个出身不错闲得长毛的旗人。   再一看玄烨没带仪仗,一个人有点横有点愣。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错,可见家里有俩钱儿。然后三十多岁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坐衙门,连唱戏都不会(!)大白天的溜达到教堂来玩。他还不信教……   沈如是出动了她那不怎么灵活的小脑瓜,回想自己看过的几家权贵,见过的那些白胖白胖,容长脸儿的人。再一分析,没跑了!又一个老纨绔!   沈如是这两天见了不少容长脸儿,看见这一位还挺亲切。摆摆手就把人招呼进来了。扯到那葡萄牙大夫跟前:“我说这个东西换成铁的试一下,你,赶快用英语说给他听!”   玄烨皱着眉头想发作,又觉得因为这点事情发作,实在太不像个明君啦!“堂堂皇帝被个小儿拽来拽去,怒而杀人”这种事情,记在起居注上,一生黑,不解释!   玄烨考虑了千古名声的大事,强忍着不爽……深吸几口气,瞪了沈如是一眼,就给翻译了。   于是叽咕叽咕一气。   沈如是和那葡萄牙人均是大喜。材质问题一沟通,两人立刻辩论起来。一会儿是形状,一会儿是大小,一会儿是否空心,一会儿如何增幅之类。越说越快。   玄烨出门就是散心来的。听着听着,感觉有了趣味。直接和那葡萄牙人争论开了,说的快了竟然就顾不上翻译,沈如是就被这俩人忘在了一边……   沈如是大怒之下,再次决定,必须学好洋话!只是有意无意,究竟没去问玄烨究竟是旗人家里什么身份。   …………   乾清宫里,知道真相的沈如是全身抖呀抖。大不敬是什么东西?姑娘我都论斤卖回来拌菜吃了好不好!   只是终于抱着三分侥幸,或者他不记得我了呢……   沈如是前面的同僚诊了脉,皱眉走到一边斟酌去了。沈如是平静一下心情走上前去,一触碰上去,种种想法都退避清空了去。   一摸无脉,一探脉沉,再寻脉微迟。心惊脾弱。沈如是暗叫一声糟糕。这人最近定是饮食不足,小病也折腾出大症候了。治标先治心,治本当治脾,怎么治呢?沈如是迟疑了。 ☆、47标本治唯一心   医家有“标本”的说法。用药如用兵,君臣佐使各有各的用场。谁是首脑,谁是将军,谁是先锋,谁是捎带进来混资历的二世祖,都挺清楚的。大夫治病,就好像写八股文。破题是什么,从哪个方向下手,这得有针对性。   沈如是犹豫的就是这点。   玄烨现在的问题呢,论本,是他不好好吃饭,可能还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胃土不调。这是属于脾胃一路的事情。论标,却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昏过去了。心主神明,这是属于心,心包之类的病候。这两种症候,这个人身上都有。可是治疗的话,从哪里开始,这就有些为难了。   治本的话,用香附之类,健脾。也就是说你管他害怕不害怕呢,先让他能有食欲吃进东西。可是心惊了,这属于虚火妄动,你还给他补土,火生土,补过了,土侮火。虚火成了阴火三天两头烧啊烧。惊悸说不定就吓成傻子转成癫痫什么的了。这么是治病呢还是报仇呢!   治标的话,这就是走安神的思路。弄点凉药安神。让他先冷静下来。哪怕人大病一场呢,留口气就行。以后再慢慢滋补。可是这人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你还攻挞,还重治,这耗损的,可就是元气了。元气,道家认为是先天之本的,耗一点少一点。这样的治法——俗话说的好,折寿呢。如果不是没办法了,一般来说,不采取这样的治法。   治标治本都不行。所以好的大夫,就多半都想着“兼顾标本”。也就是从上面的两种方法之间,找到那个平衡点。治了心惊同时还补了胃。这里面的功力,就太考验水平喽!   沈如是诊了脉退出——总算能抬起头了——就站在桌子前面,凝眉思考。标本兼治,也有个主次,以那个为主呢?   沈如是想起医书上写的:“急病治标,缓病治本。”论理说,玄烨这算是急病,也就是说应该偏重于治标,兼顾治本。在这个病例里,也就是先治惊悸,后补脾胃。   沈如是侧头蘸墨,下笔写了“朱砂八钱”四个字。正想往下写,感觉重了,又划掉。总算也是认识一场,朱砂这样的药……还是谨慎点。   又写了“酸枣仁六钱”,再划掉,改做了“柏仁六钱”,点头。这才继续写下去。又添了麦门冬,熟地黄若干。洋洋洒洒,写后重头一看,推测无误,自觉十分得意,就誊写了一遍。   同沈如是一起值班的有两个,这时候也都写好了。三人各自把方子递上去。没多久就被打回来了:“你们三个写的不一样,赶紧辩证一下,看谁出了问题!”   这三个太医互相看看,就都到角落辩证了。大家把手上的纸条彼此一换,这就看出问题了:就沈如是一个写的不一样。另外两位,人家从药量到内容,完全相同。   沈如是接过来一看,顿时就惊了:四君子汤?!   …………   四君子汤,补气良方。原本是从“理中汤”来的。理中汤原本五味,有时添附子六味——不错,就是汉代大名鼎鼎的霍贵妃害死许皇后用的那个附子——这药是偏热的,用来驱寒。   四君子汤走的是另一个极端,不仅不用附子,连里面的干姜,都嫌燥热,给去掉了。只剩下人参,白术,茯苓,甘草。看!这搭配,那真叫一个“四平八稳”。润物细无声的补啊!不热不寒不燥不湿。给谁吃了,轻易都吃不出毛病来!   可是这是个补气的药啊。咱治的是什么?惊惧。最远,也就能扯到“脾土失调”上。吃补气的药,这是个什么道理!   这不是在治标,这也不是在治本。这简直是在治来世。也不知道百年内能不能看见效果!   那两个太医还吃惊呢:“你居然敢用柏仁!你怎么不写朱砂呢!你怎么不写附子呢!你怎么不写大黄呢!你怎么不写砒霜呢!这些,不能用啊沈同志!”   双方看着对方,都好像看见了另一个星球的生物。沈如是一脸无声的咆哮。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起宜妃称赞了她好几次“用药大胆”,居然是这个道理!可不是,我居然敢用柏仁,这真是好大胆吓!   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这就僵在哪里了。那两个太医都摇头呢:小沈真是年轻气盛……   其实两边的思路,一看,大家就都彼此了解了。是药三分毒,这是大家的共识。甚至认症辩症上,大家也没有分歧。唯一的不同点在于,这“三分毒”的药,对于权贵,你敢用到几分?   …………   这三个人,“辩证”的场所在一间耳房的角落。具体说,是在某扇窗子下。   三人都不说话,互相瞪眼了。半晌无声。忽然,就听到窗子外面,有路过的两个宫女,低声交谈地。   一个说:“皇上病倒,太子不在……哎呀,好可怕!”   另一个说:“好像是在沁心湖里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多奇怪,真龙天子也怕这个!该找天桥的张大师给看一看哪!”   大阿哥挺胸抬头走过了:“你们两个,说什么呢?汗阿玛病了,你们居然嘀嘀咕咕的。来啊!拉下去审问!”   隔着窗子的几个太医,顿时就一起抖了一下。   …………   沈如是缩了头回来,几乎快开口说就用四君子汤好了。   皇家水深啊!果然,连柏子仁这样的药,遇到某些情况,只怕也说不清楚了。四君子汤多好——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你能相信吃人参吃坏了么?这就算出了点什么事情,他也赖不到大夫身上啊。   这话就快出口,转个弯,咽了回去。沈如是突然想到了,那日宜妃问时,她自己所答的“操守”二字。不错。不能这样呀。   沈如是抬起头来,神色平静。正想说话,就看见另外两个大夫,一同低下头,哆哆嗦嗦的改起手上的方子来了:   “这个白术,我觉得还是不妥,算了,就用独参汤好了!”   ——你以为权贵人家请得起好大夫,就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么?   呵呵。   …………   沈如是伸手出去,左右开弓,抓住那两只笔了。有个大夫跳脚:“我才抄好的!”   沈如是心说你不是开的“独参汤”么,就一味有什么麻烦的。   她手上动作不停,猛然一使力气,把那两管笔都抢了过来。正色看着那两人。   沈如是说了一句话:“如果真的……”她指了指屋子里面:“你们觉得咱三个,如果遇到……就是开了独参汤,能活下来么?”   另两人大惊。不错。如果真是死了皇帝。太医是不是跟着掉脑袋,全看新皇帝有没有一念之仁了。跟你开了什么方子,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另外两个太医想透了这一点,顿时都吓到了。   是的。这已经不是明哲保身的时候了!   沈如是凑近了,小声加上了一句话:“再说,你们觉得……”她又指了指外面窗子:“那一位的脾气,和里面的那位相比,怎么样?”   宫中传言,大阿哥性好勇武,果毅……少仁。这如果出了事情,是一定会被抓来做替罪羊的!   两个太医都是一震。一人抱头蹲下:“哎呀我怎么就是今天值班呢!”   另一人一手抢过沈如是手里的笔,提笔就写,笔走龙蛇:“朱砂十六钱……”   沈如是低头微叹。心想,皇上呀,咱也就是一面之缘。做到这些,我作为一个大夫,也无悔了。   醒来不醒来呢,看天意,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沈如是低头改方子:“朱砂八钱。”   …………   玄烨晚间醒来,眯着眼看见有穿着太医院服色的人在床前诊脉。耳边传来了啜泣声。他抬头看见嫡母,叹息道:“辛苦您了!”   皇太后连忙摆手:“大阿哥跑进跑出的,还是他比较辛苦……”   玄烨的眼睛眯了眯。又听嫡母开始数,宫中有多少妃子和皇子,前来问候等事。   他挥挥手示意屋子里的闲杂人等都出去。等到只剩下两个人,才半倚着身子坐起来,对皇太后感叹道:“朕做了一个好稀奇的梦啊!”   …………   外面,三个太医只觉得劫后余生。   因为皇帝还没有大好,这几人,暂时还不能离开。就和衣睡在附近的小房间里。也有宫女端茶,也有太监倒水。   沈如是一双眼睛光芒四射:果然好人有好报!他没认出我来!   这真是意外之喜。 ☆、48朝碧海暮苍梧   皇太后惊讶道:“你做了什么梦?”   玄烨望着帐子上的蝙蝠出了会儿神。低声道:“龙。”   皇太后大是意外。原来自从玄烨竖着出去,躺着回来,宫中就有传言,说皇帝被沁心湖那边的女鬼缠上了……有过给荷花堆肥经历的几个妃子,各自惴惴,很怕会追查下来,被迁怒了。   此时听玄烨这么一说,难道居然不是昏迷而是托梦?   大约经历太过稀奇,玄烨声音都有些恍惚:“当时……只是先听到了什么怪声音,然后就是跟着的小太监摔了灯。那灯光一黑,湖水里浮起好大一个块头。周围雾气蒙蒙——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后来梦中再见,才知道那大约是条白龙!”   皇太后听得大是入神:“快说说,那白龙什么样子,会不会说话,有没有兴风作浪什么的。”   玄烨侧了侧头,回想道:“样子么……”他突然笑起来:“跟我袍子上面绣的还真差不多。只不过气势,实在是天上地下,人力难以描摹了。”他一时想的入神,倒不是害怕,只是这么一想,似乎那龙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是哪里呢?   皇太后惊叹一声,追问:“真的是五只爪子?”   玄烨思路被打断,回过神来,忍笑道:“没太注意,下次一定数一数。”心中一动,对了,想起来了,北海九龙壁上有一条……依稀仿佛啊!决定什么时候再去看看。   皇太后催促:“那说话呢?那龙和你说话了没有?”   玄烨愣了一下才道:“梦里那条么?说了的。他好像说今年前半年下的雨水少了,如今后半年必得补上的——难道是说今年冬天有雪灾?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否可信啊!”   皇太后听的津津有味,此时发言道:“龙都托梦了,怎么能不是真的!一定是因为你是皇帝,所以来和你汇报工作的……我听人家说,唐朝还有个皇帝,曾经到地府去视察呢。你也是皇帝,估计差不多啊。”   玄烨哭笑不得:“您那是看的唱戏对不对……都是编的。”心说天上的龙下雨,和人间帝王打什么招呼啊?再说,我当了二十多年皇帝了,有过二十年才汇报一次的手下么。   皇太后嗔怒道:“戏文上说的怎么就不能是真的!没有猴行者,唐和尚哪能取回真经来……”   玄烨知道这老太太平日里就看戏一个爱好,昧着心思应承道:“您说的对。唱戏的都是真的。”心中却着实有些将信将疑。   …………   玄烨当日醒来,用了些粥汤,第二日照旧去上朝。对于前朝后宫的许多人来说,当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几个太医,忙了一日一夜。发现玄烨身体恢复得不错,也就被放出了宫,开始太医院的正常轮值。   这一夜留宿的经历,对第一次参与急救会诊皇帝的沈如是,影响很大。那发现“皇帝是认识人”的几分惊讶好奇。那发现宫闱层层说不出的恐惧,那好像带着镣铐一般艰难腾转的开方取药试药。两个徒弟问她宫中如何,沈如是张了几次嘴,最后竟发现说不出什么来。   倒是潭柘寺附近的村落里的儿童,最近颇有些烦恼。那条住在潭里的白色长虫,好久不浮起来同大家出来玩耍了。村民们倒不以为意。寺外住了条白龙,大家都知道。听说自梁代立寺时就有的。已经几千年了。至于最近没有见到?大约睡觉去了。这样与寿命极长的物种,实在与我们柴米油盐的生活,有着太远的距离。   …………   玄烨却在犹豫。   那梦里梦见的白龙,可信不可信呢?   读书人都知道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里面“不语”二字用得极妙。   作为一个皇帝,站在一个许多人都不能达到的高度上,玄烨知道的事情,比不少人想象的还多一些。   周穆王八骏驰向会瑶台。秦始皇亲赴蓬莱找仙踪。汉武帝造金掌天外呈玉露,有明一代,龙虎山烟火繁盛,甚至险些收了个皇帝做道人。这世间的皇帝并不是都是被术士们糊弄的糊涂虫……那么多信神仙的皇帝和传说,只能是因为,这世上,是有些异常的东西存在的。   然而,可信么?玄烨眯了眯眼睛。低头看见一封折子上,奏说某大阿哥胤褆门人,进京携带大量土特产……抬笔朱批:“着吏部调查其人贪贿情形。”   放下笔,又沉思起来……不敢用啊!   世间就算有神仙,神仙站的是什么立场?他们不为功名利禄,何必来人间走动?他们为了功名利禄,那就不过是与官场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差别——能收买能背叛会党争会贪墨,甚至还法力高强,令人不敢轻易罢免了。笑话!这皇帝到底是我来做还是他们来做!   玄烨抿唇。翻开下一份折子,用力有些狠了。一眼见到那题目:“京兆尹XX奏天桥神师张陪德事迹……”只觉得怒火上涌。顺手把那东西扔了出去。   一个算命的,就长了两片嘴皮子,居然也敢自称是“神师”!他似乎想用这怒火掩盖几分心虚。   不错,玄烨内心,其实承认,或许这些人真有些门道。就像他自己突然晕倒,然后梦见龙一样。这里面有着太多不可捉摸的东西。可是,这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领域。他根本也就无从控制!   不错,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道术,据说是什么先天有资质的人才能练习的。这资质,甚至是十万挑一。就史书上看,做了人间皇帝,且有了这资质的,几乎未曾出现过。而道士们,虽然都很愿意来宫廷受掌权者驱策,却不愿意把自己的本领教给皇帝。   那么,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就是道术真有其事,天上真的飞了龙,那又如何?谁能保证,你们对我忠诚?   如果不能保证忠诚。你们说的话,是真的所谓“道术”看见的,还是你们自己的私心呢?   不敢信任啊。地上的道士如此,天上……托梦的龙,也如此。   一个完全不能亲身体验,因故你也不能判断的区域。一个你并不知道他们想得到什么,因此也不能用世俗方法控制的类型。   也有皇帝采取的方法是同时供养两个道士,让他们互相斗。期待用这样的“平衡之术”得到更多的信息。结果是朝野上下乌烟瘴气。那皇帝呢……也没见的立刻飞升成仙。   那么,为什么用道士?   做事情考虑得失。用道士,可以听到预言,甚至可以有的时候催生下雨调节天气。可是,你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却有可能从此成为那什么“上师”的傀儡。你君临天下,就是为了给不知道哪块地里长出来的野道士做傀儡的么?!   玄烨偏是个控制欲望很强的人。不仅对臣下,而且对自己。他也曾见过“异人”来自荐。挥手生烟雾,点石而成金。真是让人一瞬间觉得,似乎做皇帝都没什么趣味,不如纳头就拜当道门徒弟去!   然而,玄烨控制住了自己。历史上多少前车之鉴,玄烨可是个想做明君的人啊!   …………   这想法,他素来认识的透彻。干脆向圣人学习,“不语”而已。   只是,昨夜梦白龙。那几分压抑的好奇,忍不住又探了头。   玄烨发现自己完全批不下折子去。恨恨放了笔,找出一本《清静XX真经》翻了下去,一边看,一边用朱笔,字里行间的挑着错儿。跟自己别扭着。   陡然看见一段话:“我道门有天罡三十六法……花开顷刻,倒立无影,降龙伏虎,隔桓洞见……”玄烨眉头突得一挑。   “隔桓洞见?”他忽然笑了起来。合上了书,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道法,本来指得是,隔着小孔之类,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场景。玄烨向来看到这一段,心中都颇有几分向往的。可是这一刻,突然想到了在南堂,看到的某个不晓事的大夫(沈如是),与外国人一同做出的那个古怪模样的东西。   隔着木板听到另一个人的心音。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洞见”了!玄烨心中如同醍醐灌顶一样。清醒,接着就是大愉悦。   其实道术之类,用西人奇技淫巧,或是人间巧手匠人,未必不能模拟啊!   我大清一个小儿(沈如是),也能学会!   那么,这“非其人不传”的道术,也不见得,多么神奇啊!   关键还有,西人这些法子,是路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学习的。就连他自己,如果感兴趣,也完全可以弄清楚其中的原理……   玄烨冷笑一声,瞬间就心平气和了。   …………   当天下午。玄烨叫来两个值班的翰林,让他们拟条呈,如果今冬下雪,当如何防止。   两个翰林挥笔而就。某人写各大粮仓粮食如何调配。另一人写从京城组织医生进行医疗下乡会诊,可以由太医院牵头。   玄烨嫌简陋,令他们回家再考虑,过几天重交一份条呈来。两个翰林都觉得“独步天下”“深得帝心”的机会来了。欢欣鼓舞的应了。   玄烨倒被那“太医院”提醒了一事。叫旁边太监,把昨天给自己的用的药案拿来看。   他对医理虽然懂得不多,不过一看见不是熟悉的老朋友“人参,白术,茯苓,甘草”,顿时肃了脸色。待看到拟的方剂中还有“朱砂”一类,心中一动,才知道昨夜原来凶险。   玄烨摇头,把那什么不原意去想的“白龙”之类的记忆甩到一边。皱眉扬声道:“来个人,去太医院把昨天留下的几个太医叫过来!”   就有人一路跑着去了。   …………   天桥“张陪德大师”,最近的生意有点小不顺。   罗德私下打听了,似乎是自己的铁杆客户京兆尹想向皇上推荐自己,那折子被退回来了。许多人都在观望。   罗德自己算了一卦,觉得应该还好。就换了个地方,继续摆摊。   这天下午。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迈着横八字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张陪德?来呀!给我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八阿哥胤禩小档案:   太阳星座:白羊。热情如火,精力充沛。   月亮星座:狮子。一根筋。不乐意搞阴谋诡计。   上升星座:狮子。“大家都看我。”“我是老大,跟我混!”   好闪亮的配置。这货根本一点都不忧郁…… ☆、49龙姿天成躲着   罗德一见几个兵士冲上来了,当时紧急,真是连抓耳挠腮的功夫都没有。他脱口大叫道:“贵人可是最近有烦心事,若不解决,必将后患无穷啊!”   那青年壮男一愣:“你怎么知道?”   听听罗德这句话,其实这里的信息量很大!   两个已经确定的事情,一个对未来的预测。确定的信息有——你是贵人。以及你最近遇到了烦心事。对未来的预测是——这烦心事如果不尽快解决会有更大的麻烦。   那男子被一个陌生人叫破这一点,如何不惊。他脑子一转,改变了主意,挥挥手,示意手下把这人拉到旁边的酒楼里。准备找个隔间,弄点酒菜,慢慢审问。只是,心中原本那种杀伐之气,就被对方那一句不上不下的话,化解了大半。竟然凭空的生出了几分敬畏之感来。   罗德一掸袍子,做出个潇洒无畏的模样:“且待贫道收拾一下东西。”回头慢慢折腾着把自己的摊子收好,心里面却在抓狂的开始想辙了——接着怎么编?好捉急好捉急呀!   若有人能听到罗德此时的心声,大约就会奇怪了。你不是什么都算出来了么?怎么还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点……说来话长了。   罗德会看相不假。两个人同时站在他面前。就算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一眼就能比较出来,哪一个身份可能更高贵些。   这里有个关键词:比较。芸芸众生的人多了去了。罗德自己才看过几个相!随便揪出一个来,他大约知道这是一位贵人,可是有多贵,他不见得能判断出来啊!   封疆大吏,这是贵人。王孙公子,这是贵人。少年探花,这是贵人。皇亲国戚,这也是贵人。随便看见一个贵人,没见过太多人的话——哪里能区分出这是哪个档次的贵人呢!罗德其实只能看出,眼前这人出身良好。可是是县市级的良好,省部级的良好,还是国家级的良好,这就看不出来了!   当然,如果这人真贵到“不可言”的地步,那相书上倒是有写的。什么“头若龙骨”,什么“鼻如狮峰”之类,又比如什么“两瞳”,“四乳”之类。这个罗德还真记着。所以能看见沈如是,脱口失言。   只不过眼前这人,又不是这一种。这人还没特色。罗德就有点抓狂了。   至于他张口喊出的那句话,其实仅凭江湖术就能做到。你看见这人出门带着手下,奉承他一句“贵人”应该没错。正常人出门找碴,都是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你说他最近有烦恼——你管他是丢了钱包的烦恼还是早上刷牙牙龈出血的烦恼呢——谁敢说自己没烦恼,因此这句话,多半也能蒙得差不多。   至于那据推测——更简单了。你不说他有难,他怎么能有求于你呢!罗德现在还没想清楚自己是哪里得罪人了,这里一边磨蹭一边想辙。准备等会儿套话。   …………   传信的人到了太医院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着火炉,人手一杯浓茶的海侃。说的是新近有人研究,快马把产自北方的烟叶,送到福建,在当地的茉莉花里窖藏几月。扔掉茉莉花,哪烟叶上也就带了一层淡淡的花朵味道。   有人嗤笑道:“不就是老娘们喜欢的么!什么花啊草啊的!”   又有人道:“这么来回一运输……只怕不便宜吧?”   那说话的人等的就是这句。张口吐出四个字来:“价比黄金呢!”   众人皆叹。说白了,这就是一群半官方性质的大夫。平时虽然也游走权贵之间,可也不过混两口好饭吃而已。自己的俸禄,算不得太多呢。   沈如是没过这些,好奇便问:“许多人抽烟么?我竟没怎么看过!”   就有人从袖子里掏出点烟叶给她讲:“你看看,这个烧过了是这个颜色,这个味道的,才是上品——抽烟么,万岁爷都抽,大家当然也就跟着抽了。”   沈如是这才恍然,接过那烟叶把玩了一会儿。   又有人说起索额图大人家新近发生的事情来。好像是与伊尔根觉罗氏,两家之间弄出了什么不愉快。嫁女的时间也推迟了。   沈如是不知为何,竟想起那个对她说“我想学医”的六格格来。   她还没有说话,却有人先提起她来。问道:“沈贤弟似乎还住在索额图大人庄园里?”   沈如是缩手回了袖子里,也没注意把烟叶也卷进去了。她摇头道:“已经搬出来了。因为有时在宫中值班,就请人帮我在南城租赁了个院子……”她说的有点含糊,显然不想多说自己的事情。   果然,就有人微含酸意的挑刺道:“请人?可是郭络罗大人府上?沈贤弟果然受宜妃娘娘看重啊!”   沈如是的院子是安亲王福晋吩咐人去办的。因为沈如是尝去南堂看书,所以地点离南堂很近,又靠着通衢大道。往来方便。院子里面更有人帮着整理布置,各种用具一应俱全。   沈如是不想炫耀,胡乱应了一句,扭头,问那先前说话的人:   “究竟两家之间出了什么事情,大人可知道的清楚?”   那人正想回答,突然有太监昂首进了屋来。   围着说话的众人顿时一乱。大家还在相互打量,猜测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又会派谁去……   便听得那太监站在北面宣称道:“昨日里谁当值。赶紧着!万岁爷见你们了!”   沈如是心里一惊。再顾不得去想六格格了。脸上失色,不好!被认出来怎么办?   …………   罗德跟着那人进了酒楼。   他微闭着眼,一脸阔达,十分“得道高人”的模样。耳朵却竖着极高。   就听见酒楼的店小二招呼一声:“来啦您嘞——几位到楼上隔间儿,还是大堂?”   顿时就在心中点头了。店小二这招呼,喊的是第一次来的客人。看来自己遇到这贵人,不是住在这片儿的……   自然到了楼上。   有人抢着推门。罗德睁开一点眼睛看,见有人抢到前面去擦桌子,摸水杯。   罗德把眯缝眼闭上,继续判断:手下得力,养尊处优。至少是个世家,或者还是公侯高门哪!   就往京城的几个著名大臣家里去想了。左思右想,感觉这年龄……莫非是李光地高士奇两位大人的公子?   就听见旁边小侍卫轻声说:“爷,他们家的东西不干净。”   罗德心中大喜,旗人!又往赫舍里,纳兰几家去猜。   …………   几人终于坐定,罗德又磨蹭了一会儿。那虎背熊腰的青年问了:“先生说我有难,此话怎讲啊?该不是胡乱猜的!”   这语气,已经比才见面的时候恭敬了不少。可见这点功夫,他心里也没少回想罗德那两句瞎话。   罗德气定神闲:“大阿哥在上,怎敢乱讲呢!”   一屋子的人都惊了。那青年险些站起,目光炯炯:“你如何知道爷是皇子!”   罗德闭了眼睛装神仙,听见这话险些睁眼,原来你是皇子?我还猜你是索额图家的大阿哥呢。没想到蒙个排行居然蒙对了!   口中轻描淡写道:“您龙姿天成。小可不才,正学过望人之术……”   大阿哥无意识向前挪了挪椅子,声音有些焦躁:“你说爷有难,什么难,快说!你若说不准,看爷怎么处置你。”   罗德心里大定。忽悠这是哥强项。张口缓缓道来。先从这个上古之时开始说好了……只是自己还略有些疑惑,究竟是怎么惹上大阿哥的呢?   …………   乾清宫外等着的大臣排成排。有负责总管的,有处理偏门事务的。有去外地前来陛辞的,有千里迢迢回京汇报的。往来皆是大员,三个太医越众而出跑到前面插队,不知道招惹了多少白眼。   乾清宫里的太监出来喊:“皇上宣太医觐见。”大吏们也只好在暗地里翻白眼,同时心中怀疑,这么急着见太医,难道今上的身体……   沈如是想起自己的“大不敬”的事儿,就暗恨。真想排在最后,排到天荒地老去。无奈,她说了不算。那太监一叫,另外两个人向里走,她就得赶紧跟着。   进门,行礼,趴在地上。望着桌子后面那人袍子上的水纹。就听见某个熟悉的声音道:“平身。”   沈如是在袖子里突然摸到了那烧过的烟叶。灵机一动,抓出来,在眉毛上狠狠一阵涂抹。 ☆、50继续大不敬了   乾清宫东侧暖阁。玄烨见了来陛辞的广州总督。嘱咐了两句务必及时关注西洋消息。低头接着批折子。拿过最上面的一本翻开,满纸秀丽妩媚的董体小楷:河道总督靳辅奏请增加民工钱粮增固堤坝……   玄烨粗粗从上到下览了一遍。只见大段大段的土方量,通篇一半以上都是数字。看得人头晕眼花。他伸手狠狠揉了揉太阳穴。   突然想起来从前看过的前朝某本治河专著,某页似乎记了个什么良策,玄烨坐在位子上,抓过一叠最近拿出来用来消遣的书,翻了起来。   抬手翻出了前朝某名臣的河道建议条呈:“所以天下治理河道,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把人民迁移到不闹水患的地方去……中策,在旁边开凿运河……下策,不断地修补堤坝……”   玄烨轻声骂了句“胡扯”。把那书推到一边去。又翻了一气,却找不到印象里那本了。正想起身,到书房去找。就有小太监凑近了,轻声提醒道:   “万岁爷,那几个太医在外面候着了。”   玄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说的昨日开方的几个太医。道了声“宣”。就坐在位置上,端起了茶杯,准备休息一下。   三个太医鱼贯而入。   这几人,都穿的是石青色八品官服。头上顶着阴刻花纹的金珠,脑袋后面缀着蓝幽幽的孔雀翎。而衣裳上面的补子,按照“文禽武兽”的原则,绣着……鹌鹑。   小太监们悄无声儿的退了大半。   玄烨低头啜了口茶。品一品,咽下。漫不经心的叫了声“平身”。   沈如是只怕被他认出来。蹲在地上用那烧过了的烟叶子描眉。擦擦,擦擦擦。看见旁边两个同僚都起身了,连忙也跟着爬起来。躲到队伍最后去。藏了半个身子,继续擦擦,擦擦擦。   玄烨垂着目光,用茶杯盖随意拨了拨正在杯子里伸展卷舒透着沁香的两片绿叶子。开口道:“朕看了众位前日所拟的医方。好像一开始分歧不少啊!哪位给朕解释一下?”   沈如是挑了挑眉。这声音一听就知道,发“焦”,这老纨绔——这皇帝,多半这一天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耗心神太过。啧啧。这样想着,她低眉顺眼,袖子里掏呀掏,找小镜子。   这个是火镰,这个是小手巾,这个是放了铜钱串儿的荷包,这个是包好的点心——我还带着点心呢?小镜子放在哪儿了!两个袖子那个抖啊,低右肩,低左肩,摸完左边摸右边。找到了,嘿。   有个太医就越众而出了。这三人里面数他的资历最早。几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让这最有权威的人说话,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了。这一位也没看剩下的两人,一口南方官话,一脸苦大仇深,就说道:   “臣太医院杨晖启禀我皇。所谓‘天地俱生,万物以荣……”   沈如是在后面照镜子。哇噻,下手真狠,倒八字眉!这也忒难看了。不过手上只有能涂黑的,没有粉盒。一咬牙,干脆再画两撇胡子。这不就看着顺眼了么?继续擦擦,擦擦擦。   前面那位仁兄声音朗朗:“……水冰地坼,无扰乎阳。去寒就温,养藏之道也。天气,清净光明者也,藏德不止,故不下也……贼风数至,暴雨数起……”   玄烨眯着眼睛看茶杯,状甚痛苦。这说的是什么东西啊,听不懂!更痛苦的是,全天下的太医,都是这个德行的。说的还是自己的身体,硬着头皮继续听。说不定有一句能听懂呢?   沈如是百忙之中给前面点了个赞:《四气调神大论》啊?您强!   那杨晖,心里面挤眼偷笑呢。听不懂?这就对了!咱追求的就是这效果。让人都听懂了我们干什么!   余光一见沈如是正忙乎着的新造型,眼睛睁大又闪烁,几乎顿时抽了筋。嘴里也嗑巴一句。   沈如是冲着他纯洁一笑。   玄烨“啪”的一下把杯盖扣上去了。决定不再虐待自己。管他什么缘由呢,老子活着就成——听这东西,还不如看靳辅算的土方量去……   正准备挥手让这几个太医出去。随意向下面看了一眼,突然愣住,那个后面的,在干什么玩意儿呢?   …………   这里郑重介绍一下暖阁里面的布局。   头顶自然是画栋,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下面铺着火龙地砖,这个也不值得多提。正北向南的位置上,是皇帝的御座,大约三个人并肩坐着不嫌挤的一个大座位,铺着黄色的绫缎。旁边还并排摆着两个小点的座位。再加上前面的一张大桌子。这就是玄烨活动的地盘了。   这桌子前面两侧设座,不过一般都是摆设。正前方,铺这一块漂亮的地毯。玄烨的手下一般就在这个地方回事儿。   很好,现在重点来了,那御座的位置,是比地毯的位置略高的。   换句话说:沈如是在下面倒腾什么,人家都能看见。   …………   玄烨一向自认仁君的。哪个地方遭灾,必然会免了第二年的赋税,甚至还有一免三年的前例。而朝臣们如果给他好生做活,大家家庭困难,他就让国库借钱给大家。   这样的大事情都忍了,那么小事情,作为一个皇帝,一般也不是那么计较。   就好像上朝的时候,玄烨虽然坐得很高,一眼能看见某些人,在角落里啃烧饼,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就是听说这帮人在吃祭肉的时候还带了调料,也就假装不知道了。   大节不亏就可以么!对于臣下,能有什么要求呢!可是他就是当了二十几年皇帝,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在上面坐着的时候,在下面搞小动作搞个没完的:喂喂,说的就是你,乾清宫是你化妆的地方么?你是不是以为我看不见呢!   玄烨张嘴就问了:“后面的那个,你折腾什么呢?!”   浓眉大眼的沈如是,一脸茫然好奇的抬起头来。   玄烨眼睛眯了一下:“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扑通”一声响,沈如是旁边那哥们儿就跪下了:“万岁爷明鉴!奴才是科尔沁选派过来学习汉医的,奴才不是故意打呼的,奴才,实在听不懂杨大人说话呀……”   玄烨和沈如是都让吓了一跳。   玄烨心想:还有个睡觉的!我靠!   沈如是心想:原来说的不是我呀。果然这么一化妆,就认不出来了,哈!再看一眼小镜子。左面再描两条!   …………   做皇帝的么,面不改色那是基本素质了。玄烨决定先拿这个跳出来的冤大头开刀,发泄一下怒气。   把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然后抬手一拍桌子:“你什么都听不懂,还居然被派成了当值太医!”   那跪在地上的哥们儿十分委屈:“万岁爷,奴才只是听不懂杨大人背书,奴才会开‘四君子汤’,还会开‘小柴胡汤’呢!”   玄烨这会儿想起来了,科尔沁的……这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亲侄孙!据说是从小爱好学医的。我靠,蒙古大夫!太医院就把这么一位给我派过来了!还急救!   玄烨深深觉得,自己从昨天活到今天,真是十分之命大。自家亲戚,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待想苦口婆心劝说几句……一看那位一脸“邀功”的表情。顿时全噎了回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挥手,都下去,都下去。   三个太医就被赶出来了。   玄烨后脚就叫小太监了:去去去,把那个太医院的掌院给我提溜过来。哎呀,真是气的心肝疼。   …………   三个太医走到宫门口,大家互相看看。   那科尔沁哥们儿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今天面圣顺利,我们得庆祝一下呀!”   沈如是和杨晖面面相觑,今天这叫“顺利”么?   那科尔沁哥们十分豪爽:“我请客,大家一起去石头胡同耍耍!”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玄烨根本就没发现他。如果不是沈如是今天瞎折腾,其实玄烨也没认出她来……这科尔沁哥们儿纯属被沈如是坑下水了,这不仅不知道,还在道不是呢:   “沈兄弟别害怕,今天哥哥睡着了,让圣上多问了两句。真是对不住让兄弟也受惊了!”   沈如是也不知道,正在得了便宜卖乖:“可不是呀!今天吓坏我了!”   那科尔沁哥们儿,伸手就搭了个肩膀在沈如是身上:“哥哥都陪不是了,沈兄弟也不能小气呀。走走走,咱们一起去就好!”   看见杨晖有点犹豫,用另一只手硬拉着就走了。声音,渐行渐远:“杨兄弟别怕,我怎么会让兄弟们犯错误呢,那石头胡同是个相公堂子,头牌……” ☆、51相公堂来参禅   华灯初上的时候,沈如是就跟着人家去逛相公窑子了。   人生四大铁:同窗,扛枪,嫖,娼,分赃。官场上想和同僚相处愉快,最好别拒绝其中的任何一种。否则,说不好,就被人记成仇家了。当然来者不拒的,只怕也混不长。这里面的分寸,就端看你什么后台地位和手段了。   本朝不允许嫖妓。官员们却不能没有地方放松交际找人拉近关系,于是被生生逼着走了“后门”,就有众多相公堂子蓬勃发展,一度那势力还盖过了传统的妓院行当。   那科尔沁哥们儿一出宫,精神抖擞,两只眼睛都闪闪发亮。你根本看不出来,这货才在御前睡了一觉!不过也可能就是因为在御前睡好了,这才这么清醒的。   这个叫“巴特尔”的家伙,一路上都在给沈如是介绍行情:   “沈兄弟居然从前没有来过这里?哥哥带你好好见识一下!这‘八大胡同’两家是专门做相公生意的,剩下六家两样都有。咱今天就先到小石头堂子!我认识那龟公,保管让沈兄弟满意!”   杨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提醒道:“沈贤弟这个年岁……”   巴特尔一愣。想了一下,这才恍然。沈如是看着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见识”大约没什么问题,可更多的,就怕有心也无力呀!   他于是就很惋惜了,脱口道:“沈兄弟不能留宿,那可就少了一大半的趣味。你是不是还没有初次遗精呢?”   “初次遗精”“初次遗精”……   沈如是面如红纸:“两位前辈,下官家里有点事儿,先走了……”扭身回头。   巴特尔上前拦住,颇有些不可思议:“沈兄弟你这面皮也忒薄了!是哥哥说错话了。你就是什么都做不了,进去耍耍也挺有趣味的!”   杨晖一看,再让这位胡扯下去,沈如是非跑了不可。在旁边帮腔道:“你既入了官场,早晚得接触这些的……”   沈如是逃脱不得。被硬拽着别别扭扭的跟在后面。心中暗想,下次一定得尽早想个理由推托了才是。   …………   巴特尔既然照料沈如是这“兄弟”,就当自己是个导游,竟然从头介绍起了。这一位《内经》还不怎么听得懂,说起这个来,倒是一套套的,显见得很是了解。   据巴特尔说,这相公堂子,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八大胡同自然是天字头一等。里面的小男孩,采买的都是相貌端庄,秉性温柔的幼童。然后又有种种手段,易男为女。   手段中头一条自然是外貌。男子的皮肤一般比不上女人细腻。这些“公子”,都是早上喝肉汤,蛋清汤。晚上涂抹了浑身的药膏,只留下手足进行排毒的。   这其中最出众的苗子,甚至从小给用一服药,让全身的皮肤都生疮,溃烂。然后结疤,重新长的新皮肤,分外光滑洁白。   第二条手段是仪态。这些小男孩,都是从小裹腰,裹胸,裹脚的。务必使腰肢盈盈一握,胸部瘦弱,脚部娇小,走路也是特意调,教的,原则是不能露出一点男子的阳刚之气来。   此外,还有种种秘药。巴特尔说来一脸荡笑。沈如是听得却大是皱眉。等到听说这些“公子”,也只有十三到十八岁接客,过了十八岁,哪怕美如天仙,也无人问津时,简直有些作呕了。这岂不是毁人一生!   沈如是的心思与他人不同。不独因为她是个女人,多愁善感。更因为她是曾经从青楼里跑出来的。虽然在里面时日不长,可是人们那种“只知道今天不知将来”的恐慌,就是被富贵金银包裹了,也令人觉得战栗,心寒。   当日那些姐妹们,只恨今生修作了女儿身。却不道今日听说,就是男儿,也有被这些勾当弄来的……就简直觉得这些男人都是禽兽,难道管好他们自家□就过不了日子,偏得出来残害别人家的男女?一时间竟愤世嫉俗起来,扳了面孔,就想扭身离开。   突然听到一人惊喜的叫道:“沈贤弟,你也在这里?”语气颇有些古怪。   …………   沈如是抬头一看,那人青布长衫,腰间一把扇子浓红艳绿十分打眼,面貌有些想不起来了,那扑面而来的猥琐之气却十分熟悉。沈如是略一回想,顿时也有些惊喜了:“罗德兄,你也在这里?”   来人可不正是罗德。   罗德望着自己鉴定过的“国母相貌”在红灯区出现,只觉得好似吃坏了什么东西,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叫了一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沈如是被方才听到的东西呕了胃口,急需说点别的话,倒忙不迭的搭言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来年才见面么!”又对身后二人介绍道:“这一位是我的旧识……”   杨晖没说什么,巴特尔却有些迟疑了:“难道是天桥那位张大师?”   罗德身后突然闪出个跟班来,身材圆润,看了一眼三人的服饰,就全仰着下巴,傲然道:“正是!”   沈如是以目看罗德,示意:这是哪位?   罗德回她个苦笑。   这胖兄,身份也不简单。是大阿哥手下的得力人物,宰相门人七品官,这白管家是大阿哥的管家,身份那何止七品,看不起一群八品小员也是正经。听说这是一群太医,这才稍点了点头,表达了三分谦逊之意。   原来罗德这一日把大阿哥说的心服口服。最开始还全然凶恶,没多久将信将疑。越说大阿哥对罗德越是尊敬,甚至脱口道可以出钱给他建个道观。罗德淡淡的推了,只说麻衣一脉,不讲究房产田宅。大阿哥对罗德的敬佩溢于言表,最后两人分开时,几乎“纳头便拜”了。   只有一点令人遗憾,罗德自从听说了这位是皇子,虽然吹得天花乱坠,可就是没说出大阿哥最想听的那一句“贵不可言”来。   主子如此看重这位“张大师”,白管家就果断地请人赴宴,准备联络感情了。想来想去,还是八大胡同这里最熟悉些,没想到还未进门,就先遇到了熟人。   …………   杨晖大喜。没想到居然遇到这样地好事。白管家这样的地位,平日可是很难攀谈啊!话里话外就和那白管家说起话来。同时,心中对于沈如是这小同僚,也暗自的,多了几分注意。   这样的情形,沈如是也不好提先行离开。   几人到了那石头堂的门口,一个抹着浓妆的人,扭着腰臀走了过来。一眼看见白管家,甩个帕子一行礼:“白爷好呀!又来照顾奴家生意呢!”   白管家皱着眉头:“几天不见,你怎么一脸村像。你行礼就行礼,甩帕子就甩帕子。一边甩帕子,一边屈膝,这是哪个破落地儿的礼节,你以为你是那跑旱船的呢?出门还带个擦汗的手巾!”   那龟,头被骂的掩面嘤嘤:“还不是白爷没来教人家,人家好久不见爷,着急么……”   沈如是激灵灵一个寒颤,内心诧异:这居然是男人?沈玉楼都没这个做派!   巴特尔倒是一直注意着“沈小弟”,看见他面色奇怪,就低声解释道:“你可别觉得他可怜。龟,头么……人家说,有三个比方。十八岁之前做公子,好比兔子。十八岁之后入伶行,好比狐狸。自己开了花窑,好比狼!那是见到摇钱树就满面笑,恨不得连骨髓一起敲下来。见到榨不出钱的,就凶狠无比。最是这天下奸猾之人。”   沈如是心想,难道他自己愿作这奸猾之人么。若有衣食长保暖,谁愿意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若非这等经历……可是卖他的或者也是他的至亲,这,又是谁的过错?   口中道:“前辈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何苦还总来这里呢?”   巴特尔没想到沈如是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我么,赏花怜花是天性,大约也改不了了呢!”   沈如是一笑。不由觉得他脾气实在豪爽。连最初的那几分不好的印象,也扭转了几分。不错,敢自称“我就是好色”的,也算坦荡了。   他两个在一边谈话。那边,白管家随意说了几句,就一脸正色的把“张陪德”大师推了出去。只说这可是请都请不来的“红尘异人”。又是一通夸赞。   罗德心中有些烦躁。皇子什么的,就是看不懂面相,也看过史书。那是好接近的么?实在不想和这批人交往太多啊。心中一动,或者,可以如此?   白管家总算称赞告一段落了,他领着大家向里走。让那龟,头,务必找“最好的”前来招待。   …………   这招待终究还是尴尬了。   几人坐了一个隔间儿。罗德对面那“公子”,身高似乎还不及他肩膀的,正乍愣着双手,不知道该不该往罗德身上放。   不独这位“公子”,屋里的其他“公子”都呆着呢。屋子正中间,罗德闭目,盘膝,口中念念有词。   白管家都看傻了。这货在干啥?   几人一进了包厢,罗德突然就这做派了。白管家十分为难,请人到了风月场所,人家开始打坐——这是表示很不满意的样子么?   突然想到沈沈如是好像是这位张大师的旧识,连忙来讨教:“沈太医,这个……”   这个称呼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刚才他还叫人“沈贤侄”儿呢!   沈如是跟个比她还大的“公子”本来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和白总管说话呢。她倒没有计较这个称呼问题。只不过罗德这行为也看得有点愣。   沈如是想了想,就把罗德往“得道高人”的角度去描述了。她跟白总管道:“大约是在参禅!这是在考验自己的定力呀!你不知道,罗……张大师的功力深厚,曾经一眼看出,水里面几个时辰后会有风浪呢!”又绘声绘色,描述一番。   白管家且喜且忧。喜的是,这位真有本事。自家主子和这样的神人交好,一定也能蒸蒸日上。忧的是……自己招待人,把人招待的去参禅了,这是不是太失礼了?   沈如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哪里,一定是您安排的很满意,他才这样的。这参禅,想必实在‘声色犬马’都极为出众的时候,才能触动那灵犀一点!”   白总管就大喜了。立刻准备投桃报李。问一问,沈太医如果对眼前这“公子”不满意,还可以多叫几个……   罗德突然一睁眼。   张口,念出四句偈子来: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众人皆惊。未来得及反应,罗德长身而起,大笑而出。   白管家反应过来追去,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连没怎么听说过“张大师”的杨太医都叹服了:“真神人也!”   沈如是目瞪口呆:原来这样就能逃席?我怎么没想到呢!   …………   底下突然一阵喧哗声传来。有人尖叫有人跑。   巴特尔探头看了一眼,一拍大腿:“不好!有官兵!”   杨晖就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沈如是很奇怪:“不是说嫖妓不允许,这里无所谓么?”   杨晖幽幽道:“朝廷虽然不会处罚,可是名声呀,贤弟!”   巴特尔摇头:“也没什么的,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人,招惹来的。就是一会儿可能会被押到个大厅里,有点冷。”扭头跟几个“公子”说:“给我们找几件衣服来。”   杨晖和沈如是一起无语了。原来这位看起来,只是个“会冻一会儿”的小事么。不过想想这位的出身,等闲罪名倒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杨晖突然想起一事:“张大师!张大师方才也在这里!可是他提前走了!”   巴特尔皱眉:“你想把人家拖下水不成?”   杨晖拍桌子:“我是说,他竟然知道提前走了!果然大师!还是我等驽钝,没有早点反应过来大师的真意呀!”   巴特尔恍然大悟:“果然是大师!”   沈如是很惆怅:其实我也想跑来着。   又静了一会儿。   有人拿了衣服过来。巴特尔熟门熟路的招呼大家赶紧穿上。   沈如是一边扣扣子,一边等人来抓。内心颇有点恍惚,觉得今天过得实在很梦幻。   突然听到巴特尔哈哈大笑。   沈如是和杨晖都回头去看。   巴特尔看着沈如是乐不可支:“沈兄弟呀,兄弟方才才想起来,这城里认识你的人可不少。你今年才十一岁?哈哈,今日必然会传个‘十一岁嫖妓沈如是的名号’的,哈哈!”   十一岁嫖妓沈如是?这是什么名号!   沈如是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阿藕,cicichaoren两位姑娘的地雷。 ☆、52惊闻多年往事   玄烨把太医院掌院拎来数落了一通,才觉得心气儿稍平。哼!我家亲戚不好安排,你就不能把他丢到那种清闲不干事儿的地方去,什么审查机构,会计机构之类。偏偏扔到一线的医疗单位,最不可饶恕的,居然派来给老子治病!罚俸!必须罚俸!   于是掌院苦着脸出去了。决定第二日上班的时候,先把自己手下这三个职员,照样骂一顿再说。   小太监凑上来提醒:“万岁爷,刑部侍郎色楞额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玄烨从一叠折子里翻出个篇幅极长的来。匆匆重头再看一遍。同时点头道:“宣。”   色楞额脱帽,行礼。玄烨道:“平身。”于是站起来。   玄烨问道:“派你到江南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色楞额道:“奴才看见吏部的签子了。”   玄烨扫过原折,沉思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遗漏的了。就合上放到一边。望着色楞额的眼睛说道:“这一次让你去审办张汧贪污的案子,你一定得好好的查,彻底的查,查个水落石出出来。可知道了?”   色楞额俯身一礼,大声道:“奴才知道了,定不负主子爷重托!”   玄烨点头:“很好。”挥手示意他退下。仰身靠在座位后面,伸手揉了揉颈上枕骨处。他心中想:陈紫芝这弹劾条呈,写的有理有据,确实不得不查。可是张汧自称布政使任上,因公有了亏空,所以向属下收钱,勒索盐政,这事情的确不好处理。   十九年时湖南也有这样的事,当时是过了一段时间,免了这亏空。二十三年广东,二十五年西北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一次忙着打台湾,一次忙着东北战事,也没有深究,任凭他们自己想法补亏空了。这居然又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堂堂大员,公然索贿,还没完没了的……这朝堂的颜面何在!还是严格处理一次,杀鸡惩猴好了。   小太监又道:“直隶巡抚于成龙大人到了。万岁爷看……”   玄烨立刻坐起身来。道:“快宣!”   …………   沈如是跟人逛青楼,遇到了官方扫黄打非活动。考虑到此人若干小时之前还面了一次圣,这运气简直爆棚了。   换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怕是大为惶恐不安了。嫖妓这样的“风流过错”,一般不会有人拿来说事儿。可是不管怎么说,记成了案底,就可能被人有朝一日查了后账。想当官的人,最怕的就是留下黑资料了!   还好,沈如是并不想当官。从来没有类似“吹一口王霸之气,天下十万群众响应”这样的愿望。因此虽然被捉了正着,心中其实是挺无所谓的。只是冷不丁冒起个念头:哎呀!将来越发不好找夫婿了……   这一帮被捉了正着的家伙,就被聚集到一楼大厅了。其间也有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的,也有怒喝“我叔爷爷是铁帽子王”的,也有冷艳高贵提问“你老大是谁”的。流派纷呈,种类繁多。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那官兵不管,只像赶羊一样,把这群人赶了下去。又有人匆匆忙着提裤子,口中又一通大骂。   沈如是三人除了穿着,在这人群里并不显眼。杨太医低了头,只觉得今生污点就在今日了。巴特尔还有点看热闹的态度,踮着脚尖向上看:“看看今天谁带队来的!”   …………   带队的是左都御史开音布。   在场的人,一半以上都吓瘫了。   让我们先来分析一下屋子里先生们的成分。本朝官员占了四成。京城王孙占了两成,剩下四成是各路闲杂人等,比如官商,富商,地主之类。   没办法,就像巴特尔说的,京城青楼分三六九等,这“天字第一等”的地方,等闲人也没那么多钱来玩呢。   这样的“非富即贵”的组合,就是来一个六部尚书侍郎,也不一定能把大家怎么样了……   可是,来的是御史!   专门弹劾人的御史!   红着眼睛以抨击高官大族为最高享受的御史!   品阶不高可是能直接给皇上递折子的御史!   官服上不绣禽兽绣狴犴,花纹都比别人大两圈的御史!   我怎么偏偏就今天出来了呢?多少人在心中撞墙呀。沈如是注意到那个自称“我家叔爷爷是铁帽子王”的,悄无声息的向人堆里躲了躲身子。铁帽子王有什么稀奇的,还有御史弹劾后丢了爵位的铁帽子王呢!虽然爵位被分配给自家亲戚了。可是自己的铁帽子王木有了好不好!   那御史呢,一战成名啊!   开音布还是左都御史,也就是御史的首领。更令人不愉快的是,这一位还颇有圣宠。   开音布也不知道大张旗鼓跑到这里干什么呢。露了个面就上楼了,一楼无人管,这帮人也不敢走,继续窝着。屋子里与那个“官”字,有着直接间接千丝万缕种种关系的人,大都把自己团做了鹌鹑样儿。只有几个商人,自认和本人关系不大,还在轻声交谈。   沈如是受那气氛影响,也往后挪了挪身子,挤在墙角了。突然耳边,听到二人谈话。   “听说你家叔父新选了南昌知府?好地方呀!想必索绰罗家的生丝生意,就快更上一层楼了。”一个有些圆润的声音道。   “哪里哪里,别提了。我家叔父还日夜忧惧呢。听说南昌今年有水患啊。这才上任就遇到了水患,真是……”这是一个嗓子有些尖的声音,大约是个少年。   沈如是听见“水患”二字,下意识侧起了耳朵。继续听了下去。就听见那圆润声音低笑道:   “你家大人也忒憨了。谁不知道水患才是盼不来的好事儿呢!”   沈如是猛地一侧头,强自压抑着把脖子缓缓转回来。   那尖声少年显然和她想的类似,惊讶道:“水灾后黎民流散,几年内不一定能恢复的过元气来……你这话怎么说?”   那圆润嗓子的显摆的一笑:“兄弟你虽然做了监生,可是这人情世故,比不上老哥我呀……”   那尖声少年胡乱奉承:“哥哥你自然不寻常……快说说为什么水灾是好事?”   那圆润嗓子的声音低了几度:“地方上的事情,我不能说,你也别想问。不过我可知道,总督衙门里,一大半人都盼着发水呢。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有一项采购土石木料的资金。如果当地遭了水灾,到时候,那就随便你怎么报了!”   那少年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失声尖叫:“也就是说,买了一千万的木石,如果发了大水,就说全被水冲走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冲走的究竟是多少,所以可以向上汇报成五千万,静赚四千万?”   那圆润嗓子一拍手:“真不愧是索绰罗家的公子!这反应真快呀!不错,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这水灾,真说不准是哪个天上来的水呢!”   那少年吓了一跳,说话都不太顺了:“那,那人力,岂能控制大水?”   圆润嗓子摇头笑:“我的傻兄弟哟,上游冲下来的水……不是有个东西,叫做堤坝么?”   那少年听说了竟然有人破坏堤坝人为加大水灾。简直好像听见了天方夜谭。只说不信。怎么会有人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   圆润嗓子冷笑:“杀人放火金腰带。你以为这红顶子都是怎么来的?”见那少年满脸惊惧之色,他有些得意。更加起了炫耀的心思。凑近了放低声音又添了一句:“据说五六年前江南……呵呵。”   沈如是双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响。她耳力向来不错,听得清楚。却是平生第一遭,恨不得自己从来没长耳朵。   五六年前江南,可是说的太仓那次水灾?难道,那竟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想到这么多年一个人的奔波,想到离散的亲人,想到那连绵不断望不尽的水寮子一住三年,想到当日大水过后家园尽灭孤零零一颗树上一个人望着天边落日。难道,那竟然不是天灾,是人祸?!   沈如是从心底泛出了一股恨意。如果真的是这样,为祸的那人,他该死。   …………   沈如是猛然回头。   想不顾一切,先问个清楚。   回头,却只看见三三两两人群聚在一起,竟是,分辨不出听到的是谁了。   那开音布久不出现,下面的人也都胡乱动了起来。大家都是京城纨绔。张嘴就能套上关系。沈如是也不知道一个人愣了多久,再抬头,屋子里竟然四处洋溢出一股“喜相逢”的味道来。   …………   沈如是平静下来。   不管如何,这事情只是听来的流言。是否确实,并不清楚。   那么问题是:如何打听,如何确认?   沈如是做了几个月的官,只当自己多了一件新衣服多了一家子常客。她甚至连“嫖妓”这样的名声也不在乎。根本没想着在官场如何财源广进怎样风云捭阖。   然而,当这一日她突然萌生起某个念头的时候。沈如是回首方才发现:做个医生,果然很好。   她见过皇上。她曾经与四阿哥同船。她在索额图家里住了许久险些收了一个女徒弟。她与安亲王府关系很好,甚至宫中的宜妃娘娘也很看重。这么多贵人……查一件五六年前的事情,应该够了么?   沈如是的眼睛亮的很,目光灼灼。她并不知道如何下手,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停下来,一点也不能。   那么多她曾经目睹听说,却消逝的如此之快令她无能为力的生命,那么多艰难困苦因此卖儿卖女的乡亲。那原本和平安逸的生活,一夜之间,一场水……好像多少只眼睛在盯着她,在一刻不停的提醒着她。应该,为此,做一些什么。   等到尘埃落进时。或者,就能改名换姓,恢复女儿衣装,去找父母了么?   沈如是嘴角一个微笑一闪而逝。面上又恢复了焦虑。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么,怎么开始呢?   …………   一阵大笑突然从旁边传来。   巴特尔伸出胳臂揽住沈如是,把他拧了个圈:“沈兄弟,快来见一见,我新认识的好朋友!”   又道:“这位是我们太医院,年轻有为的沈太医!”   沈如是勉强露出个笑模样。抬头去看,是个方脸圆颌的人。一幅惊奇的样子:“果然年轻有为呀!沈太医若不是穿着——我还以为?哈哈天赋异禀呀!”   这人的话颠三倒四不甚恭敬。巴特尔略有不快。沈如是可是自己兄弟。你把人比作小倌,是个什么居心?   却没料到沈如是一把伸手拉住对方的袖子,一字一顿问道:“您——怎么称呼?”   这人的嗓音圆顺和润,可不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一个! ☆、53听到一个人名   索额图家六格格,当日被“担心自家风化”的嫡夫人火速叫回,各方面密切观察数日。发现这姑娘似乎没有什么“迎风洒泪,对月伤怀”的动情样式,这才勉强放了心。婚期将近,最好别出什么妖娥子才好!   四格格却日夜觉得心惊胆颤的。难道我是一个人么?老六每天皮笑肉不笑的好可怕好可怕呢!有没有个人能管管了。   六格格的两个丫鬟春荣和秋鹤。若不是还目睹了那日自家主子想跟个男大夫学医的事情,只怕也觉得这是欢喜备嫁呢。   秋鹤尤其伤心几分:越来越看不懂自家格格在想什么了!   …………   庭院深深深几许。二门一关,外面的消息,就没多少能传进来的了。   绕是如此,大家依然听见了不少沈如是沈大夫的消息。风头极劲的小名医啊。今天听说救了安亲王,明天听说进了宫。后天居然成了太医。想想人家才几岁,咱们这岁数,啧啧,可都活到什么身上去了!   沈如是成了御医,依然是个大夫。这大夫么,仕途虽然有限,可是居家旅行,好用的很。加上沈如是小小年纪得了不少贵人赏识——潜力股呀!全京城,其实也有不少新贵豪门的主母,看准了他。低门的觉得可以招来做女婿。高门呢也觉得可以嫁个庶女什么的。   索额图夫人最近参加聚会的时候,就偶尔会被问到“沈大夫”的状况。有人语气含糊有人说得直爽:那个谁谁不是你们家一派的么?你一定很了解了!   …………   沈如是对面的杨晖很惊奇地看着她:“那个谁谁不是和你一个派别的么?你怎么还能不了解呢!”   沈如是自那天在青楼听到了半句话,就结识了那个圆润嗓音袁城。刚认识当然不好问听到人家聊天的事情。只好互相说点“袁公子一表人才呀”,“沈公子你才一表人才呢”之类的事情。   后来左都御史大人下楼来说了一声把这些人放了。大家都等不及一声,如鸟兽投林一样四散而去了。到最后也没几个人搞清楚御史大人这是在搞哪一出。沈如是一眼没看见袁城就不见影儿了。后来还是问的巴特尔,才知道这位家中,有人在吏部工作。   沈如是恍然。查天下官员,可不就在吏部户部的往来文书中么!钱粮拨款历年丰歉,也都可以略窥一二的。于是日夜盘算着,怎么能混进六部里看文书。   又想着茶馆之类的地方人多口杂,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有了空闲,就往酒楼茶馆里钻。   …………   沈如是一连两个休沐日都在跑茶馆。最先奇怪的是她的两个徒弟。自家名医师傅,不是有空就去南堂的么?最近这是怎么了,难道终于发现洋人长相吓人了?   华格脑子比较直,张口就问了。   沈如是一愣,不错,南堂!说不定还能遇到那个以为是纨绔其实是皇帝的家伙,如果他来查,这岂不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又慌慌张张往南堂跑。   玄烨也不是每天都到南堂的。沈如是跑了一次没遇到,两次没遇到。终于改了作息。每逢休沐,上午就去南堂,下午就去茶馆,晚上就去酒楼。   如此忙了半个月,每日不得消停。结果酒楼里也没有听到消息,茶馆里听了一耳朵豪门暗黑版内斗情节,什么小妾争宠正妻出招之类。竟是点不认识的名字。什么伊尔根觉罗家公子千金一掷买美人一笑之类的。沈如是那个焦躁啊。   南堂也没再遇到那皇帝。吏部户部更是毫无混进去的头绪。沈如是只觉得自己好似一只无头苍蝇。待想和人商议,又不敢说出口来。京城这地方,权贵连成片。说不定谁就和那事情有关呢。   这个法子不成。   …………   沈如是没忍住露了一点口风。和杨太医打听如今的江南大员有哪些。   这两人最近和巴特尔一起,正在被掌院每日拎去骂一顿。培养了十分浓厚的阶级感情。杨太医听到这问题就是一笑:“你总算也开始关心这个了。巡抚大人么,自然是张汧……他不是和你一个派别的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沈如是诚恳提问:“我算是哪个派别的?”   杨太医大惊:“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是太子爷亲自带回京城的。又安排索额图大人照顾你。如果不是你年纪实在太小,我们还以为……”杨太医一时没注意说漏了嘴,连忙圆回来,续道:“你当然是太子爷的亲信了呀!”   杨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就语重心长起来:“沈贤弟呀!愚兄劝你一句。官场上么,最忌讳三姓家奴。你可不能看着太子爷如今不在京城,就起了旁的心思呀!”   沈如是唯唯诺诺。心里记住了一个名字。巡抚叫做“张汧”么。其他人呢?   …………   张汧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公账上有了亏空。这事情从前发生过好几次了。大多是上意免了去的。他还努力的自筹补上呢——废话!当然是和盐商们敲诈了,难不成还用我自己盖花园的钱?这样表现良好的举动,怎么看也不错了。所以上上下下,都没把这个当成个事儿。   没想到居然被弹劾了。御史陈紫芝……这是个什么东西?   张汧手下的六七个师爷一起忙开了。找履历,找升迁过程。看他的祖宗许多代。最后,有人恍然大悟:这家伙好像和太仓知县管长卿是同学!   张汧头脑中也是背过不少资料的。此时一回想。对了,这两个人可不就是同年么。   想到这里,事情清楚了。这是自己后院起火,招来了外面的狼啊!   张汧面色狰狞。很好!我不管你的主子是谁,想伸爪子,就得准备好掉脑袋!   五日后,京城收到一封奏折。江南巡抚张汧弹劾手下管长卿等二十名官员。罪名贪污,贻误公务。   玄烨令快马转送刑部侍郎色楞额。此时此人应已经到了江南。令他酌情调查,处理。   江南某园林。笙歌散尽,游人面红耳赤。坐在首座的色楞额兴致勃勃地看着堂前歌舞。发自内心的感慨了一句:“还是出来做封疆的舒服呀!”   陪坐位上,张汧嘴角微微一勾。 ☆、54张汧案件继续   沈如是胡乱撞了若干日子。只知道了巡抚名姓。更多的还是在抓瞎儿。结果某日在太医院参加聚餐活动时,陡然听说了,天下还有“邸报”这种东西!   “所有官员的升迁,在上面都能查到?!”沈如是十分惊讶。   屋子里大半的人都笑了。有个坐在她邻座的年轻太医蓝洋笑着回答道:“不然呢?我朝疆域广大,若没有邸报,住在那靠近北夷南蛮的居民,如何感受朝廷教化?”   其实南蛮北夷们能不能被教化大家并不如何关心。可是官场上的人——哪怕是“官医”呢,不关心朝政动态,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平日的来往,什么地位有什么样的圈子。只有在邸报这样的东西上,是高下一体谁能见到的。如果足够心细,更可以窥测出最高层的意向计划来。   沈如是听说太医院就存着历年邸报。大喜之下茶馆酒楼南堂都不去了。什么时候都窝在太医院里,弄了个小本记人名。   最开始,沈如是只是在单纯记录江南的人名地名官名。后来稍一仔细的看下去,竟然觉得薄薄的一张纸,白字黑字,血淋淋的。   譬如摘抄出近年有关江南的一段:   “十五年郭洪稔任浙江总督……   十九年焕闻调任浙江巡抚……   二十一年冬郭洪稔弹劾焕闻低价向民间购买金器是贪污大案……朝廷派钦差前来调查。焕闻辩解是郭洪稔最初提议造金饰物给朝廷,祝贺平定三藩。二人分头收购金器。江南市场有人强迫以低价收买金器。   郭洪稔复弹劾焕闻门人赵二勒索江南大小官吏……   二十二年春,贪污案确认属实。赐焕闻自尽。赵二绞刑。郭洪稔免职发配东北效力。查明被赵二勒索的十五官员免职。盖其未能早揭发此事……   布政使张汧升任巡抚。”   …………   表面上,两个大员一起做坏事。然后其中一个反悔了,把另一位给告了。可是在这背后呢?总督巡抚落马,又有多少人牵涉其中!至少因为没有揭发勒索他们的巡抚大人门房赵二,这一件事,就有十五官员就地免职!   沈如是对此甚至稍有印象。   似乎儿时某日听母亲说某大户嫁娶,居然没有陪送金首饰之类。现在想来……难道水灾是在二十三年。当时的巡抚,就是这位张汧了。   那么,水灾后面,究竟,有没有人为?   又向下看,突然一惊。御史弹劾张汧贪污,这居然是个最近的案子!   …………   杨晖这日看见了沈如是的纪录小条。笑着说:“你也听到啦?御史弹劾巡抚的事情!”   沈如是点头。好奇问:“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杨晖嗤笑:“还能怎么样!肯定是不了了之了。   沈如是请教:“怎么讲?”   杨晖挺喜欢这个被人提问的态度的。就坐下来指点道:“我看你最近在看邸报,张汧的履历你看到了?”   沈如是点头:“好像是顺治八年的进士,然后……”   杨晖摇头笑:“那没用!我是说……据说当年张汧做江南布政使的时候,是大学士梁清标和尚书熊一潇保举的。后来这一位升巡抚,保举的人是户部侍郎王遵训,内阁学士卢琦以及大理寺丞任承担。你可注意过了?”   沈如是还有些懵懂。   杨晖心说这位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呀。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就又补充道:“像这样的保举,如果被举荐的出了事情,那么保举人是会一起被牵连的……”   沈如是终于听懂了。立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从来听说“官官相护”。不走进这里,哪里知道什么叫“官官相护”!   这是说如果谁想打倒张汧,同时还得打倒五个尚书学士。如果再算上这些人家的姻亲……谁如果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是不想在京城混了么?   …………   不想混的真有。   好像还不止一人。   乾清宫。   左都御史开音布跪在地上。陈词动作十分激烈:   “……那张汧,公然向属下索贿,数额十分巨大。性质十分恶劣。”   玄烨面无表情。陈紫芝弹劾过一遍了,朕已经派人去查了。你们不依不饶的。这是想做什么?   开音布陈词继续:“……那张汧,数年前在焕闻案中,见上司不义而不提醒。私心重,公心少,这人是个小人啊!”   玄烨有些不耐。当时很多人帮着保举张汧。朕记得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啊。现在翻旧账倒得意了。究竟这是满人里比较出色的官员了。耐着性子继续听。   开音布声音拔高:“……那张汧。他儿子在江南真是作威作福。收留了故友的一个新寡的女儿。对外说送到尼姑庵了,其实被他儿子收做小妾……”   玄烨开始整理桌子上的奏折。纠缠这种小节来弹劾,开音布的胸怀很成问题啊。对了,听说他还大张旗鼓地领人去了一趟八大胡同,难道就是去调查这种隐私了?好笑!   开音布言语凿凿:“……那张汧,网罗了江南大半作为党羽,状极嚣张。一手遮天……”   玄烨立时翻了脸。心说江南官员都是我亲手选出来的。难道我用人,就个个不是党争,就是小人?就你开音布一人是个好的?   做御史不阿附权贵是不错的。可是,这见了人到处网罗罪名,影响和谐呢!   口中说:“行了!你跪安去!”语气里止不住地带了几分火气。   开音布没敢争辩,退下。出门后,恰好遇到大阿哥与八阿哥结伴而来。   这两位年纪相差虽然大,可是因为八阿哥养母是大阿哥亲母的关系,大阿哥胤褆,也乐于提拔一下这个小兄弟。   开音布侧身行礼。大阿哥昂首不理。八阿哥胤祀倒是笑着点头回应。开音布心中想:“这位八阿哥,真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只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他和大阿哥,轻轻交换了一个眼色。   …………   索额图府上。   索额图看着比几个月前更操劳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不少,眯着眼睛笑时,给人一种分外老奸巨猾的感觉。   索额图这会儿可笑不出来。坐在他对面的幕僚,正在凭着记忆画官场图谱。某人某人是与太子亲近一些的。某人某人是在大阿哥门下冲锋陷阵的。某人某人原先态度暧昧时常示个好,这几个月突然不苟言笑做事公允了的……情况大不妙啊!   其实这些东西,就是不画出来,索额图心中也是有些衡量的。只不过远没有这样直观,这样……触目惊心呐!   原因也不难猜。太子,储君,被丢到蛮夷之地学蛮夷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两说。就是能回来,身上也脱不了蛮夷痕迹了。自古以来,“天子坐明堂,诸侯守四方”。堂堂太子,让打发到几个月也到不了的黄毛国度里去了。多少人心中猜想:难道是今上改了想法,这是对嫡子不满,变相的流放?   就是能回来,就是继续还是太子——那这父子分别几年总是不错的?情分,只怕就比不得那等守在跟前的喽!多少人在心中把什么刘邦爱幼子,刘彻改名“尧母门”之类的事情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   其实人们心中而且还有一条,心照不宣。前些日子听说宫中皇上身体微恙?如果皇上不当心给……太子却不能及时赶不回来,哎呀,也不知道这祭了天的太子,会不会有上天来帮忙呢!   种种想法,大家都会思量。   眼见得,大阿哥门下人才丰饶了不少。就连三阿哥,四阿哥,也有了人奉承。官场不就是“人走茶凉”么。就是只会吃睡的十五阿哥,看着都比那太子有帝王像啊!   索额图如果不姓赫舍里,没准儿也这么想了。可是他是太子母家。就是想另投门楣。也没人敢用他。   太子什么的,正统什么的……也有人在暗地里纳闷,皇上难道老糊涂了?怎么突然这样诱惑我们?从龙之功这个鱼饵好香呢。不吃?舍不得呀!   …………   “东翁!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索额图对面的幕僚情深意切。唤醒了沉思的索额图。   “再这样下去,就是太子爷回来,朝中也没有我们立足的地方了。他们既然敢对张汧大人下手——这还是封疆大吏呢。焉知有一日,会不会盯上了公相大人您啊!如果这样,那,那,那只怕就是皇上,也不得不换太子了。”   索额图一叹:“我何尝不知。老夫残躯无所谓。可是太子仁义没有过错,岂能凭空就被小人离间!那日我送行太子到大沽港,太子也……”他发觉这似乎有怨怼之意,猛然住了声。   半晌,又续道:“只是当日万岁既然问了太子,那就是希望太子应承下来。太子岂能推给其他兄弟。两难啊!”   幕僚不答。两眼一闪一闪亮晶晶。   索额图苦思一会。没有好办法。突然问道:“以你之见,当如何?”   那幕僚等的就是这一句。   顿时,精神抖擞了:“以卑职愚见。首先自然是张汧大人的案子。断然不能让心怀叵测的小人得逞。”这小人是哪位,二人都没细说。不过能威胁到太子地位的……心照不宣,也只有大阿哥这个长子了。   太子身后有索额图。大阿哥身后也有朝廷重臣。是一家姓纳兰的。大学士明珠。   那幕僚指点江山:“接下来,自然是犀利反击。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卑职所知,广东那位……也不甚清廉呀!”   他目光炯炯的盯着索额图:“公相啊!太子不在,我方本应该蛰伏为上。然而像这样被人欺到头上的事情,如果不反击,只怕天下都看轻了大人您啊。所以,应反击,且一击而中之后立刻远退。向皇上示意我们没有别的想法……”   索额图打断他的话:“江南之事,皇上已经派色楞额去了。以你之见,如何挽回?”   那幕僚胸有成竹:“色楞额大人听说是出自安亲王门下,或者公相可以拜访……”   索额图有点焦躁。摇头反对道:“不妥。”   那幕僚一想,就知道自己这主意有点蠢。因为当年顺治爷的一句话,当今皇上对安亲王一直十分提防。索额图除了是太子母家,还是大臣呢。主动向安亲王靠拢,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眼神一转,就有了替代的法子:“这样的话,卑职以为,可以找一个职位不高的中间人来传话。能办成事情最好,就算办不成……除掉也就是了!”   索额图点头:“先生的计策十分稳妥。就这么办。只是,这中间人……”   那幕僚笑了:“上天送了个最合适的人给大人!那寄住在大人家里数月的沈如是沈太医,您还记着么?” ☆、55天地会索额   纳兰家。纳兰明珠与大阿哥胤褆对坐下棋。明珠手里虚抓着一颗白子,口中略有些得意的对胤褆道:   “现在的情况,不怕赫舍里家动。怕的是他不动。这次的案子是皇上亲自交代下去的。如果顺利还好。如果出了太不一样的结果。那就不是什么党争,而是在打皇上的脸。”他轻轻把白子落下,却是挂在了右侧的飞角上。那里黑白两方,正厮杀的难舍难分。   大阿哥草草看了一眼棋盘,抓起个黑子狠狠砸到明珠才落下白子旁边。那白子四面顿时只剩一眼了——也不知道明珠怎么就下出这种棋来。大阿哥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兴奋:   “他们那边就没几个人啦。如果再折了张汧,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来认这‘正统’。正统不就应该立长么!天家怎么能跟普通人家一样……”   明珠眉头一皱。轻轻又抓起枚白子靠在方才的那白子一侧,两子相并,一下子多出两个眼来,顿时多了分苟延残喘的时机。明珠的口中依然不疾不徐。轻声劝道:“还是当心为上……大阿哥这样的话,以后且不可在人前说了。”   这话题显然在两人之间谈论过许多次了。大阿哥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他探头看了看棋局,抓起黑子跟了上去。心里盘算,再有几颗子就能把这里面的白子都提了去。   明珠心中暗叹。低头扫了眼整个十九路纵横的棋局。布局几乎已成。就剩下右角这一块了——就听见大阿哥声音有点兴奋的说道:“对了。我在天桥认识了一个神人。一眼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好像还是麻衣弟子。”   明珠诧异的抬眼:“就是那个京兆尹推荐的?皇上退了折子的?你不是说,砸了这招摇撞骗的摊子么!”   大阿哥面上微红:“这个,当时没有见到张大师啊。见到人才知道这真是俗世里的一大奇人啊。那位看相测字无不精通……”   明珠低头。略微有些失望。大阿哥这性格,勇猛有余,谋略不足,遇到个会说话的,几句话就被人拐了去。想夺嫡,不易啊。   提手,闲闲的放下一字。棋盘局势顿时大变。那一子与前面数枚白子相连,从被围困中脱身而出。前路一片开阔。反而,那些包围着白子的黑子,有一侧,竟然反而被白子所包围,再多一子,就会被大片提掉。   这正是恰到好处的一个“封”字。   明珠缓缓开口:“大阿哥既然喜欢,与术士交往也没什么。只是切记住你是天皇贵胄,不可沉迷,更别拉着其他皇子去见那术士。不然,只怕皇上知道了会心有不悦……”   大阿哥双目盯着棋局,眉间拧成了结儿。口中胡乱应承着,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   沈如是回到宅子里。才洗了手,就听见金井急急转述今日某位客人到访的情形。说是请沈如是明日一早,到索额图大人府上走一遭。   沈如是很是惊讶。索额图大人也算接触过了。那可真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种类。自己在他家的庄子里住了许久,也没当面正式拜见过。一应来往都有管家。这突然见面——难道是有了什么急病不好启齿?所以找自己这个“本派别”的大夫来!   沈如是蹲在水盆旁,把什么呕吐,放屁,磨牙,梦话,恶臭,溃疡,乃至阳虚房劳,痔疮怀孕之类的脉象都想了一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又回忆当日见到的索额图大人的面色五彩。只觉得以上任何一种症状安上去都毫无压力。不由得感慨了两句“人吃五谷杂粮”“得病不分贵贱”之类。胡乱睡去。   所以,当沈如是第二日听说,原来是找她做中间人传话时……险些惊得说错了话。   顿一顿,醒醒神。沈如是迟疑问道:“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恰好和两边都说得上话,却没有太深的交情。弄死你也不会有人翻脸。索额图在心中回答。实际上却一言不发。捻须听着师爷在一边奉承忽悠:   “如今的京城,谁不知道沈太医你啊。有逆转光阴之神效,令老妇重回青春。有调节生死之大力,令弥留之际的人立刻活蹦乱跳……正所谓‘天降神医,佑我大清’此乃上苍之洪德,百姓之幸事啊!”   沈如是浑身鸡皮疙瘩乱起。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说女娲娘娘?低头装了一会儿羞涩不出声。心说这事情有点蹊跷。自己不出声儿,没准儿就推辞过去了呢。   那师爷,却以为这是又一个被自己捧晕的,滔滔不绝,继续赞美下去:   “论古代,想未来。江山如画,英雄四起。沈太医这样高风亮德技艺出众,青史上也没见过几个呀。想多少年后,我等俱已化作白骨。只有沈太医,济世活人,长留在百姓心间……”那师爷的性格稍微有点感性,这么张口一段排比下来,半文半赋,先倒感动了自己。暗想,其实做个医生挺不错的。走科举太累了。医生行当,精英少一点容易出头,鸡头不比凤尾舒服么?他倒真考虑起来了!   其实对付沈如是一个小官。就是找个管家说一声也就行了。可是这件事关系着江南的一个封疆大吏。索额图究竟很重视。那师爷也就使劲了全身解数,以求让索额图为自己的语言艺术再次倾倒——说的有点多,接待的太超过标准了。没想到沈如是的想法,居然就象着一去无垠的大戈壁狂奔而去了。   …………   沈如是只觉得十分诧异。   她读书不多。那里受得了这般程度的马匹。心中倒有点警醒了:   他说我这么多好话?想让我做什么!我是御医,有什么稀奇的——不对,御医唯一的特异之处,就是时常能进宫了——难道是仿那荆轲刺秦王,想让我刺驾?   天!索额图大人原来是反清复明天地会的!”   沈如是顿时十二分警醒了。   她生在江南。天地会是当地土特产。深深扎根在群众当中。后来乘舟北上,又遇到了分外凶残的一伙盐帮人士。某个姓计的大汉,见她小小年纪一身好医术,还曾经想介绍她加入天地会某分堂呢。沈如是当日在诧异之下拒绝了。   后来沈如是得知,同行的兄弟两个居然是皇子,那天地会大汉是其中之一的护卫。惊讶之情,简直难以表达。只想仰天咆哮一下“这个世界肿么了”——天地会和朝廷不是死敌么!   这日见到了疑似天地会分子的索额图,再想起官场传言,索额图大人是太子母家。沈如是深深的感觉,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民间有话本之一,名叫“狸猫换太子”。说是大内宫廷,小孩子是能互换的!   民间有戏剧之一,名叫“赵氏孤儿”。说是上层有人斩草除根没关系,自有忠仆“救孤儿舍亲生”十几年抚养孩子长大来报仇。   再想起据说前朝那位不见踪影的“朱三太子”……好可怕!难道这太子还是那个太子?   沈如是瞬间懂了:天地会在下很大一盘棋!   …………   沈如是利用只言片语推测出了“真实情况”。只觉得自己无比机智勇敢。那索额图的师爷还在用大堆的溢美之词表扬沈大夫呢,只想用好话将其拍晕弄扁。乖乖去做马前卒。哪想到“沈小太医”的思维,已经跑到了十万八千里的西牛贺州大陆。   沈如是判断出了“局势”。再一细听那师爷说的话,只觉得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不可说”的味道。本来油然而生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想到现在的情形,顿时又清醒:   不对!我居然卷进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中。如果他们真的让我刺驾,或者下什么慢性毒药,我该怎么办?答应,自然不可能。可是拒绝?天地会的好多人都是亡命徒啊!   暂时敷衍一番好了。沈如是这样想。此人一处想多,处处多想。内心开始怀疑。难道索额图就是传说中的总舵主“万云龙”了?听听,这俩名字还挺押韵的!不,我不能再深想了,尤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竟然如此英明睿智!   于是,沈如是正色正经木讷木然的提问道:“不知道索额图大人,想让下官做什么呢?”   索额图神色一定。师爷心中大喜。鱼咬钩了!下面该乖乖去做马牛了!   沈如是心想:果然如此。好阴险的天地会。还好被我看破! ☆、56金风玉露相逢   那师爷暗中有些自得: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什么“京城耿直小太医”,被我一席话一劝,如臂指使啊!   他哪知道,沈如是心中,已经把他当成潜藏的反政府武装分子了。江南的天地会何等彪悍!那真有因为人家是“鞑子狗官”就灭门的。沈如是自然得精心应对。   那师爷转头看了索额图一眼,目光中有请示之意。意思大约是:“公相,那我就说了?”   索额图微微点头。意思是:“可以,你跟他说。”   沈如是正看见了这一番。顿时一凛。嗬!对眼神呢!对的是什么意思?哦……这边在问:“能不能和他泄露我们的底细?”对方回答:“没事儿,谅他也不敢说出去!”   哎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呀!如何脱身,沈如是大急啊。   …………   那师爷就开口了:“沈大夫呀,听说你在宫中十分受欢迎哪!”这就是这时候的文人说话的习惯了,开始说正题先从旁的地方入手,搞个“比兴”什么的,拉近一下彼此关系。   沈如是紧张程度更翻一番:看看,开门见山!砍刀挥到一半啦!忙不迭的摆手:“不敢当,不敢当。”那叫一个真心实意啊。   师爷有点意外。观察了一下,沈如是这话还挺发自肺腑的,不是在假客气——居然方才没捧晕?下意识回头看了索额图一眼。可别让大人觉得我没办好事儿啊。   索额图正微微点头:这沈太医从前没有接触过。现在看来,不是那种骨头太轻的。一让人夸就飘飘然了——不错,此子可用呀!索额图脸上微一扯动。笑了一下。一个国家的大学士,不提党争的时候,他也很惜才呢!   沈如是又看见啦!这两人又对眼神?哦……这边在问:“直接说么?”那边动了动表情威胁呢,这个含义是……   就听得那师爷继续说了:“沈太医不必谦虚,听说你还救过安亲王一命?”   沈如是恍然大悟!他们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底细。或者这是还准备蒙骗与我呢!看看,等一会儿一定会从安亲王说到宜妃娘娘的,然后可能就顺理成章的带到皇上身上了!   口中自发的寒暄道:“不敢称‘救’,不过是碰上了,王爷洪福齐天……”沈如是当了几天太医,说套话的水平大涨。   那师爷最习惯这种拐弯抹角的官场话了,一时口顺,就接道:“沈太医太过谦虚啦!听说你还颇受宫中宜妃娘娘的赞赏,甚至陛下还……”这人不直说关于皇上的内容,隐了半句话,还心照不宣的又小捧沈如是一下。   沈如是心想:看看!果然啊!   于是,苦思脱身之策:……呕吐,放屁,磨牙,梦话,恶臭,溃疡,乃至阳虚房劳,痔疮怀孕,哪个好用?   都可以用用么!   比如突然之间吐了索额图大人一脸。他必然见我就心烦呐!不不,这个太过直接——还是突然之间放屁不止好了。他一心烦意乱,说不定就找个别人承担任务了。这才是上上策,御敌于国门之外,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索额图低头抿了口香茶。   沈如是挪一挪双腿,不引人注意的蹲马步,沉吸气……好像带了巴豆准备治人便秘的,在身上摸呀摸。   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格外幸福的师爷,一见沈如是没有熟练接上“先生受索额图大人重任也很了不起”这样的规定句式,心中还小有不满呢。花花轿子众人抬,官场上没有互相夸只夸了一半的——先夸的不就吃亏了么!师爷心想,这小孩不很懂事呀,还有点不悦呢。   于是,他就硬邦邦儿的把剩下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润色,也没文学加工。   幸亏如此。   …………   师爷道:“皇上派了刑部侍郎色楞额大人去江南审理张汧大人的案件……”   沈如是沉肩垂肘正在关键时候,突然听见了一个人名——猛地就一抬头。张汧?   师爷梗着声音继续道:“色楞额大人和安亲王府颇有交情……”   沈如是收回了马步脚。放了九分的注意力在师爷身上!虽然不知道他们说这个是做什么的,可是,张汧!那水灾……是不是他!   沈如是心念电转。   能不能直接问?不能!就是他们不是天地会的,他们也是一伙的!杨晖说张汧是老牌太子党呢。旁敲侧击……等等,先看看他们让我做什么!   沈如是目光灼灼。   师爷正巧转头看她:“索额图大人一向很想与色楞额大人亲近。听说小沈大夫与安亲王府有旧,能否代大人问候一声?”   沈如是愣了一下,晃晃脑袋,有点莫名:“什么?”   …………   师爷自觉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稍微头脑灵活——不,稍微有点头脑的,就都知道这说的是什么了。索额图就是再和刑部侍郎亲近,也不至于对方一出京,就上杆子表示亲近的!平时又不是没见过!   这当然是有事儿相求了。另类说法而已。说“贿赂”多难听啊。“亲近”这个词语是不是听起来就好多了?   而且师爷因为索额图在跟前呢,也不敢玩平时那“藏半句说半句”的把戏,前因后果都清清楚楚的说了。张汧,安亲王两个关键人名都没有拉下,甚至还提了宫里的宜妃娘娘和皇上,这也是提醒呢!提醒沈如是如果安亲王那边迟疑,可以请宫中的娘娘在皇上面前吹一点枕头风。当然,张汧是自己这一伙的,这个没提,可是谁不知道啊!用不着提呀。   师爷可以说这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大约除了一点,沈如是想的,和他想的,是一回事儿么?   …………   师爷就是再思路缜密,也不会想到沈如是把太子都当成天地会的了!这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东西,这是神(经病)一样的想法。   沈如是对自己的推断自豪无比。于是,她以这个观点为基础,开始进一步的分析了:   他们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不过根据立场,总目的总不会离开了反清复明什么的!   他们为什么提宜妃皇上?既然是天地会的,估计想杀人搞恐怖主义。朝廷占了正统,天地会想造反,就算有了索额图这样的大员身份,只怕也不好下手呢!   他们为什么说安亲王?大约是因为,索额图一个人不好支应,这是想威逼利诱皇亲和他们行动呢!这样搞了暗杀活动之类,多一个人帮着打掩护!用心多阴谋啊。   他们为什么提色楞额是安亲王的手下,还“问候”什么的?估计是色楞额有把柄落在索额图受伤了,所以色楞额一离开京城,索额图就去勒索色楞额的老朋友老上司安亲王了!   他们为什么提张汧犯事儿?色楞额既然有把柄在他们手上,还被派去找索额图的同伙张汧了。这是人质威胁呀!如果安亲王不从,随时可以搞掉色楞额!多有魄力啊!   ——关键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找我传话?   沈如是恍然大悟:投名状!   他们为了让我日后帮助害人,先想抓我的错儿,这威逼安亲王的事情,可全在台面下啊。看看他们说的什么,“问候”!多阴险啊。咱如果不够机灵,还以为就是平常的问候呢,一说话,得,下水了。以后也说不清了。险之又险哪!沈如是感慨万分。   …………   如果索额图,突然之间玄幻了,掌握了什么“读心术”之类的技能。只怕听到沈如是的任何一段推理心声,都得活活喷出一杯茶来。   按照这个数量计算,索额图就是“饮如长鲸吸百川”,只怕旁边那宜兴紫砂壶的含量,也不够他喷完沈如是这一段心理活动的。   如果索额图有所选择,只怕他宁愿去“皎如玉树临风前”了!所谓“风中凌乱”是也……   然而索额图一没有玄幻,二没有神一样的思维。于是他很满意的看着沈如是愣了一下一脸恍然的神色。得意地捻了捻胡须:这个小沈太医,很有悟性么!   …………   纳兰明珠慢条斯理的放下一子。胤褆一段好长的征子,被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布局在那里的白棋反断了去。   之前胤褆对明珠步步紧逼,气势如虹。同时自己也留下了硕大漏洞。此时被反击,立刻被搅得支离,没多久就被人斗提了去。   胤褆气鼓鼓的回宫去了。   纳兰心中暗叹。大阿哥这性子。太急。开局中盘其实也可以了,这细节……到了后面收官,真是惨不忍睹。   可是夺嫡,不就是步步细算,水墨功夫么。纳兰隐隐有些焦急,如今太子不在,大好局面,必然得先抢得优势才好——算了,我来计算也是一样的。   他叫过手下。却又半晌不说话。许久,才下定了主意。慢条斯理道:“索额图那里,好像有我们的人……” ☆、57一不做二不休   纳兰明珠和大阿哥说,这会儿张汧身上的麻烦,已经不是党争攻讦,而是他招了皇上的眼。   这个道理索额图怎么可能不知道!   然而他能不救张汧么?不能。张汧这个等级,绝对不是什么“舍卒保帅”了。如果保不下张汧,太子党的能力就都被大家看到眼中。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团体,不仅吸收不了新成员,就是旧骨干,可能也会心生离意。这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甚至从此以后分崩离析影响百年后太子能否顺利继位的大事!   张汧必须保!而且得保得气势磅礴从此令宵小退避!   立场既然定了,那么不可避免的事情也就出来了——这是和皇上叫板,能么?   能。   刘邦看不上他那个太子。觉得这娃都被一群儒生教傻了。居然跑来劝他“少杀点人”——呸!老子如果少杀人,哪有我们刘家的江山!刘邦同学是混混出身,比较信奉“路见不平一声吼,你有我全都有”,也有人管这个叫“流氓习气”的。总之,刘邦觉得戚夫人给自己生的那个小儿子就很好么,简直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多喜人呐!于是就想换太子。   吕后吓坏了。被换了的太子,那就是一个死字。皇后也跑不了啊。于是苦求张良。留侯就给她出招了:商山有四个老头,名声很大的。你去把他们请来,给太子做师傅。   四个老头不好请。吕后做到了。   刘邦终于准备换太子了。结果一抬头,太子领着四个老头出来了:这是我师傅——史书记载,当夜刘邦抱着戚夫人痛哭流涕:“我家儿子翅膀硬了,太子换不成了。”   这还是开国的皇帝呢。却也做不到“随心所欲”。   …………   概凡天下的皇帝。头脑清楚一些的,大多能认识到先有了国家,才有了自己九五之尊至高无上。国家如果大乱了。他自己绝对也得不了好。所以会在某种程度上“善于纳谏”,“看重民意”。臣子的想法能够上达。这也是一种程度上的权力制衡了。   只可惜头脑清楚的皇帝有限。遇到那种不理朝政,天天把国库里的武器金银送给自家男宠,为了男宠摧毁整个国家政治体系。谁敢进言说远离男宠就杀了谁。杀了上百高级官员之后,把男宠提拔成全国军事统帅——遇到这样的皇帝,你能如何?   作死的节奏。作的却不是他一人的死。皇帝这个位置的特殊在于,他不想好好过日子,大家就都得去陪葬!   前仆后继的儒生,前仆后继的血染陛阶,只求其中或者有一个人的血能够唤起君王的良知——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用你当官做什么?怎能不挺身而出!   后人说,御史爱死谏,邀名而已。若有其他法子,谁愿意去死。“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难道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活着能够吃香喝辣么?   后人说,前代儒生张口闭口“天命谶纬”。可是,就是天崩地裂也劝不回的君王,鼎足折,覆公餗,那君王怕的想死,可就是不做好皇上——别说什么分辨不出手下是“贤臣”“小人”,自从你做了皇上,国库收入增加还是减少,路上人民富裕还是贫穷,人口繁茂还是萧条,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信“天命”,还能信什么……   推翻了他么?自古至今,武王才出了几个?昏君倒是辈出。   期待着从天而降个唐宗宋祖盛世锦绣,不如去想想如何增加自己的话语权。一代一代的臣子想着加强臣权限制君权。如同拉锯一样寸土必争。究竟是在就事论事。   这错的,大约是制度了。   “受命于天,既受永昌”的制度。子子孙孙传下去,难道代代是贤人?在明君时,君王尚且能自控,可纳谏。在昏君时,就只有大臣依靠“触柱”,“卧路”这样的手段,期待着劝谏君王。古来多少死谏。有效果的不算多。   而更加令人叹息的是。昏君变作明君的例子有限,倒有不少明君,少年风发意气励精图治,晚年却昏聩了呢。   这错的,大约是制度了。   原本的制度,未必没有君臣制衡的道理在其中。只是,依靠苦谏,“触柱”,这种程度的政治制衡手段。太过悲哀,太过血淋淋,甚至,也太过无效了些。   …………   当然站在皇帝的立场上,皇帝们决不会这样想。   玄烨只会觉得,他坐的位置虽然最高,可是很多想办的事情都能办不成。三天两头有人提反对意见。虽然不见得没有道理,可是掣肘啊!多烦人!   玄烨当年还想直接收回三藩呢。吴三桂听他的么?还不是打了一仗!更早的时候,鳌拜在上,他只能算个“二皇上”。除了吃喝玩乐,其他方面的愿望,别人都不怎么搭理他。   子孙万代,管它能传多久呢!咱得先掌了权力再说……当然,权力更多点,就最好了!   至于制度,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这不是最完美的制度么?还能用什么!   …………   不管制度之类。如今,索额图想做的,就是去和玄烨掰一回手腕了。   掰赢了,天下都知道太子党前途千秋万代。掰输了,索额图金盆洗手退江湖。   这样的事情,严格说起来。是以臣压君。难度不小。玄烨,更是个控制力控制欲都很强大的皇帝,当年鳌拜吴三桂简直就是他的黑历史。开战当天吴三桂世子吴英雄就被推到菜市口了。鳌拜被人在院子里面关到死,一家子连着后面的一百多年都被打压啊。   玄烨是个小心眼。做皇帝的子子孙孙都小心眼。   索额图这回玩大了。   …………   索额图也曾经反复考虑过这事情。政治的事情,那是可能一时不慎,影响全家的。他考虑的结果是:不准备走劝谏的路线。   张汧案情清楚。如果真讨论,是个执法尺度的问题。按照旧例可以不追究,而皇帝最近决定追究一下以正纲纪。杀鸡儆猴,这鸡就一定得死的透透的,才能吓唬了猴。   索额图想劝皇帝放松尺度,这理由太不充分了。别说撞柱子了,就是写成谏书也不怎么理直气壮。   于是索额图准备走群众路线。盘算着上市。多拉几人下水,风险与共。当许多大臣都反对的时候。想做明君的皇帝,也不能太不把大家当回事儿!   尤其爱新觉罗家的皇帝很特别。这是满族坐龙庭——许多年前,大家一起在白山黑水做野人。当时爱新觉罗家,也就是相当于部落酋长什么的。如果放到那个时候,玄烨酋长想决定点什么事情,那都得大家商量着来!   虽然玄烨酋长现在成了玄烨皇帝。不过“八旗议政”之类的古老制度还保留着。索额图这么分析了一通。又清点平时就和太子走的很近的高官种群。再加上安亲王……这简直是半个朝野了!真是兵强马又壮,人多势也众啊!   索额图认为,营救大官张汧行动,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   沈如是道:“就我一个人去传……传达那什么‘问候’?”   师爷捻须道:“正是。”   沈如是皱眉。试探问道:“安亲王可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么?”   师爷心说这人好生啰嗦:“你和王爷说了,王爷自然有所决断。”   沈如是听来,这话说得中气十足。不由得心中纳罕,他们究竟抓住了色楞额什么把柄——真可怜啊!好好一个钦差,谁知道他竟然受那被调查的官员辖制呢。   不由得脱口道:“我对张汧大人和色楞额大人的情况,都不算了解。这个,会不会讲错了话?”   师爷诧异:“你就传句话就行了。你什么都不用知道。”板了脸色:“你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沈如是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铁了心让我交那“投名状”啊!其实她不是没有办法。最下策也能给自己下药病个奄奄一息。索额图总不能让个病得七死八活的家伙当信使。沈如是只是心中着实矛盾。一方面想顺势进去查到自己一直弄不到的张汧的情况,一方面又怕惹火上身。   终于低头行礼道:“下官必定不负大人所托。”   索额图对于“少年老成”“悟性出众”的沈小太医很有好感。冲他点了点头。   沈如是就一抖。又威胁了!你们能不能遵纪守法,做个好公民!   沈如是准备退下。师爷想起一事,追出来吩咐:“这事情……沈太医还是别和其他人讲了!”语气和缓,语调却十分有威逼利诱的份儿!   沈如是只觉得毫不出意料之外。黑涩会做事情,就是这么霸气!神色坦然答到:“这是自然。”   师爷眯了眯眼睛。小小年纪,宠辱不惊,镇定!有点意思。   回身,去找索额图:“公相。安亲王多半不会阻挠江南的事情。倒是政事堂的几位大人……公相是否还当?”   索额图立时想起了自己的“唤起文武千百万”计划,神色一正:“你安排一下时间,我自当亲自去拜访。”   师爷看着索额图的背影心中一叹:太子不在,我等党徒举步维艰啊。连索额图大人都得去“亲自拜访”了。也不知道,太子爷,现在怎样,何日归来……   这正是:   终朝如醉还如病,闲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   被党徒们深情呼唤的太子爷,离京数月后,终于再次踏上了陆地。下船之时先打个喷嚏。不由得紧了紧披风:这番邦天气真冷!   这大船是西班牙人的。停船之处是大港口塞浦路斯。来往竟是光着膀子衣着动作粗鄙的人物。一大片红毛绿眼睛花花色彩,晃得胤礽眼前一晕。又觉得阳光过分亮眼,海水透着绿色。哎,处处比不得大清呀。   胤礽忙着看周围,周围的人也在忙着看他:呀!那一群人皮肤好黄,长了条猪尾巴!还是半光头!这就是传说中的部落野人么?会不会放到笼子里巡回演出展览呢。稀奇稀奇真稀奇啊。   同行的海员们小心翼翼的忙着卸货。一路风波。终于回来了,就是破茶叶梗,也价比黄金呢!   胤礽看了一眼就撇了嘴。小家子气!这种茶叶,爷家里连苏拉都不喝。   胤礽又看到两个少女提着高腰裙摆小跑而来,和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顿时脸色沉了去。这是什么风化!番邦的人都不认识“礼教”二字么。   计三跟在他背后轻声提醒:“爷,接下来怎么办?”这汉子一扫平日的懒洋洋,眼中精光四射,观察着每一个胆敢打量他们的人——胆敢的人太多了,计三有点小忙。   胤礽经过了漫长的行路,心中已然平静。低声吩咐道:“让我们的人集合。先找个落脚点,见一下当地的官员。还有,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得说洋话了。船上几个月,大家学的都差不多了?”   计三心中惨叫一声。口中竟不敢反驳。道:“是。不对,丝(Si)……嘶嘶啊哟!”   胤礽诧异回头。   计三捂嘴。咬到舌头了。   …………   沈如是出了索额图家的门之后,心里一掂量,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看着天色还比较早。算了,别磨蹭了,这就上安亲王府上去!   于是就去送信了。   沈如是和安亲王府的关系不错。体现在这一家的门房不用沈如是塞钱,就给跑进去通报了。别小看这一点。之前江南的“低价买金案”,不是连门房一起判了么?罪名是“勒索了十五名以上的江南官员”!   沈如是不敢客气。就隔三岔五给人带点小药丸,狗皮膏药,花露水之类的东西。那门房收的很愉快。这一看见沈如是过来了,就笑:“沈大夫来了!我听我们那口子的娘家侄儿的在主院做丫鬟的表妹说,福晋昨天还提起您了呢。我这就给您通报去!”   看看这关系绕的!这才是权贵。几代下来,家生子儿的数目都数不清。   沈如是平日就笑眯眯的到一边喝茶等着人来叫了。这一日却迟疑了一下。伸手拦住。她心里面还有点犹豫。安亲王府对自己也挺好的。把人家拉下水,不好呀!   门房就有点奇怪了:“怎么了?您还有别的事儿,不好说?这个说一说,没准咱们王爷就能解决呢!”   沈如是大喜:不错。我可以把真相告诉安亲王的。这可是个王爷,皇上的叔叔,应该不会被索额图威逼利诱啊!   罢了,大家都是百姓。我虽然不想去举报天地会,可是你们逼迫我,我也不能就被你们为所欲为啊!沈如是定了主意,于是神色严肃的一点头:   “还请通报,沈如是有大事和王爷商议。” ☆、58江洋大盗养成   沈如是被人领着向安亲王的书房走。一路上也没什么心思看人家的园林艺术。   泽泻道:“你真准备和人说?”   沈如是咬牙:“他不仁我不义……”   泽泻纳闷:“我从未来来的,怎么就不记得索额图是天地会的什么特殊人物呢?”   沈如是大惊:“居然从来没有暴露过!”又问:“后来真的是这位太子登基?”   泽泻支吾:“我是理科系统……记不清这些文科的事儿。”心中暗想,我根本不知道这太子还去过海外,这事情还是别说出来的好。就不肯谈“历史”了。只扯着沈如是的年龄说事儿:   “你一个黄毛丫头……就算装成男人,也不过是个不到十一岁的。就是皇子,这点年龄说话都没人听呢,你忘了那个四阿哥了?凭什么你觉得安亲王会听你的!”   沈如是默然不语。这话说得正中红心。沈如是自来了京城后一路顺风顺水,多姿多彩。逛青楼跑南堂面圣见权贵,十几个方子让她的风头一下子超过了多少积年老大夫。此时被泽泻一棒喝,顿时冷汗就出来了。心里回忆:风头太大了无所谓,失了本心没有?否则,就大大地糟糕了。   泽泻又道:“江南水患便是有人为,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折腾个什么。难道是匡扶彰显‘人间正义’?你好好做你的医生,不是比什么都强?偏挤进官场学人家党争,还冲锋陷阵。自古以来的医生,都觉得不如当官。你本不是这样想的,偏偏做了一样的事儿!全天下值得救的性命,难道只有达官贵人的不成?”   沈如是更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整个时代人物的共识。她就算是个女孩子,并不乐衷于顶戴,可当了官,心中也不是没有几分虚荣得意的。甚至若不是想到自己长大了身材难以隐瞒……或者还真想做一辈子“沈如是”而不是“杨顺妞”的。“沈如是”比“杨顺妞”实在恣意太多了!   而且从来天理都在彰显“善恶有报”“替天行道”什么的!怎么听泽泻说来,竟然,连这也是大大的不对?   沈如是就想开口反驳。偏偏这时听到了泽泻的最后一句话,深思来竟大有深意。想到自己进了京城,除了先前的日子,偶尔给庄子里的人看病。后来可不就是奔走权贵之门。最近更是整天和邸报打交道……学术上没有继续整理病历深研医理,实践上也就是去过几家公府,开了些“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之类的东西。扪心自问,可还敢自称是个大夫?不禁冷汗涔涔而下,湿了贴身的衣衫。   泽泻没有注意到沈如是的反应。他心中兀自有些气恼。这些日子见到了太医院名医盈谷,多少人的开方诊病绝活,令他这个包含了六百年后所有医学资料的教学系统,都深深震撼。就是论当下的标准,几乎每一人,却也都是能在乡间活人一方的大手。   偏偏这些大夫个个都在装疯卖傻,整日给人开些“四君子汤”之类的东西。又或者如那个杨晖一样,钻研官场谱牒。俨然一个承趋之士。想多少年后中医衰微,这类人物居然不绝。多日强忍,忍不住带出了真气。对沈如是的语气也更重了几分:   “我竟不知道你这官做的有什么意思。你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光宗耀祖,甚至名字还是个假的!心心念念是办完了事情回去见爹妈——谁曾经拦着你不曾!难道现在就不能走了么?就好像某人说自己必得挣大钱当大官,然后牵黄犬出东门行猎,此乃人生至乐。难道现在就不能带狗出去跑一圈么!”   沈如是轻叹。半晌,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水灾的事情不查。我心日夜不安。你说我从此成了官场的蠹虫,我觉得未必。而且,救人一命是救人,救民一方就不是救人了么?   泽泻怒极反笑:“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道理。这话不错——只是,做官与你何干?你既学了医,就当知道,这女扮男装的勾当,最多还能做三年。砍人脑袋用不了三秒。你赤手空拳往人家的党争漩涡里搅。难道自己是钢筋铁骨不成?就是争赢了,也做不了多久的官。我不管你胸怀天下苍生还是地上走兽。我只知道你原是个医生的好苗子的。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日,会被这些狗屁政治拖累了,说不定命都不保!”   沈如是心说从来没想到泽泻对于政治竟有这般怒气。真是奇哉怪也。却也不想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她抬头看着安亲王的院子就在不远。放慢了脚步。只轻声道:“我对政治的看法,还真和你不一样。”就转而问:“以你之意,当如何?”   泽泻大喜:“随便给那什么安亲王传了话,立刻辞官离开京城。管他们打出个牛黄狗脑袋的。你也就可以找爹娘了。以后你乐意嫁人也好,乐意假扮作大夫也好。总好过我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传人,死在不明不白的地方啊!”   沈如是轻笑,脸上神色莫名:“这话你可是想说了很久?”   泽泻声音和缓了下来:“天下这么多人,难道好稀罕一个叫做‘沈如是’的官场动物么?你就是少年得志金榜题名封妻萌子,在我看来,也比不得好生活下去,然后救人做大夫。最起码不贪不害人,挣得钱清清白白——我原本看重你就是因你有这几分柔软心肠的,没想到反倒过于柔软了些。整日和一点不清不楚的事情搅合在一起。”   沈如是停了脚步。开口几次,终于自嘲一笑:“你说的不错,是有点搅合了。”再次抬脚,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   两个时辰后,某大渡口。官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赶车位置上坐着的沈如是旁边,一般人看不见的泽泻,正在跳脚:   “你难道不想过了!怎么居然敢……”   沈如是点头:“我觉得你说的不错。这些事情原本可以快刀斩乱麻的处理的。”   泽泻大怒:“我说的是快刀斩乱麻的自己离开——悄悄的离开,打枪的不行。谁让你去连着放翻三位大员,赫舍里,纳兰,爱新觉罗!你你你你很快就是天字头一号通缉犯了!”   沈如是正色道:“所以我说我和你对于政治的看法不一样。你觉得自己做个清白人就好了。济世活民,这是功德。嗯,原本倒也没错。”   泽泻目瞪口呆:“敢情您还觉得狭隘了?那你这祸乱分子是怎么想的?医者仁心,你凭白无故把人弄病了,这总不能说是好事啊!”   沈如是道:“我只是觉得不管官场,这根本不能算清白而已。我看了那些邸报也不是白看的。两党党争,所有相关人等一半以上的心思都在这上面。远的不说,就说那张汧,他被弹劾了,有心思管属下的农业生产,商业运输,小手工作坊,大寡妇改嫁么?必然是没有心思的。那么这党争,看不见摸不着,无形之中造成的影响,只怕不一定比一百个庸医少。我既然适逢其会,不如从根子上掐了他……有没有功德无所谓,有没有报应也无所谓。”   泽泻目瞪口呆:“你居然有反社会的想法!我怎么从来没看出来。”又有点好奇:“那你迷晕了他们三个,也不算掐了根子哪!”   沈如是嫣然一笑很坦诚:“在纳兰家,我让你帮着去监视人的时候,顺手把大阿哥弄到我们马车的夹缝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59不如全部拍晕   原来沈如是在安亲王府时突然有了这古怪念头。报复那神秘水患的罪魁祸首,这个当然是在做好事。可是更大的好事,难道不是干脆把朝堂折腾的货头子拍晕么?   咱一个做大夫的,可不能治“标”不治“本”啊!   沈如是这货从小胆儿大。正常的姑娘就是也有孩提时当孩子王的,可是又能从青楼跑出来,又敢一个人开方诊病,甚至跋涉千里的,这就很少了。   原本她想的也没有那么深。只觉得索额图这样,自己是天地会的,还每日盘算很多,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断然是老阴谋者。不如拍晕!   再一转念,一个巴掌拍不响,索额图成天谋算人,纳兰明珠据说也不是什么好货呀。拍晕了索额图,漏了他,只怕也很凶险。一并拍晕!反正也就是昏迷十二个小时。自己趁机下点长期拉肚子之类的药,他们忙着求医问药治病去,大约就顾不上害人了。   结果一见到安亲王,突然警醒了:我这从安亲王府上出去,索额图和明珠都晕了,只怕安亲王说不清楚哪——你还知道这个?说不清楚的人多了去了——于是决定为了保护安亲王,还是继续拍晕了好!   沈如是心中感慨啊:还好,泽泻提醒了了我。可以快刀斩乱麻……这几位一起晕了,这朝堂局势,拨开云雾见青天啊!   沈太医啊,泽泻没提醒你这个,真的。这都是你自己的功劳来着。   …………   沈如是进门。安亲王正坐在耳房里编鸟笼子呢——不错,这位王爷的爱好有点小奇特。   沈如是和人问好,坐下,道:“我是索额图大人派来的……”   安亲王一想就知道了。放下那鸟笼子,问:“可是江南……”   沈如是道:“不错。而且索额图大人……王爷谨慎啊!”   安亲王苦笑:“大学士还是太子的亲戚,人家给我这个面子。”   沈如是推了推茶杯。一本正经问:“我有了一个很大的想法。请教王爷如何能够不牵连身边的人。”   安亲王正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心里正骂着呢“这帮小兔崽子,一刻也不消停,还带害了老子”——随口道:“那就连身边人一起瞒着。”   沈如是点头:“得罪了。”   安亲王惊讶的看了一眼茶杯。   下一刻,就倒在了桌上。沈如是捏着鼻子就赶紧把丸药给人塞进去。这药还是她在江南的时候做的!剂量不大时能激发体内的暗疾病一场。大约十几个小时后见效。   沈如是走在路上还和人打招呼呢:   “沈大夫走了?”   “对呀!王爷在忙呢!”   “可是做木匠活……”   “可不是,只怕几个小时出不来了!”   沈如出了安亲王府,租了个马车就直奔索额图家。   …………   索额图没想到沈太医回话还很快。居然有点略微不乐。心想你这跑得这么频繁,说不定让人注意上你了。一不小心把我和安亲王连起来,这不是给我找事儿么!   就没亲自出来见,让手下的一个小厮,带着师爷出来了。那师爷才吃了午饭,那小厮瘦骨伶仃一双眼睛精光闪烁。师爷先说话了:   “呃,呃呃辛苦先生了。”这不是他说话不利索,这是打饱嗝呢!   沈如是一脸正色:“我有大事汇报大人。”心里有点不爽,我还没地方吃午饭呢!   师爷一听这意思就生气了:“你这话是说……难道我还听不得?”   沈如是都是想出那种主意的人了。说话行动自有一股彪悍之气。此时不掩饰了,上下一打量,撇嘴摇头:   “听不得,听不得。”其实她这只是觉得在场的人多了一个,不利于下药而已。最好只有索额图一个。   师爷可不知道沈如是的邪恶念头。气得饱嗝都不打了,拂袖而去。那小厮深深的看了沈如是一眼,小跑跟上。   没多久,只有那个小厮反转而来:“索额图大人有请。”低眉顺眼,好像刚才那闪烁眼睛是错觉。   沈如是昂首阔步进去。   沈如是进门时,索额图也在喝茶。   端茶的人才下去,索额图就迫不及待的问了:“可是安亲王说了什么?”面上有点不快。心想先听听这沈太医说的是什么。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却胆敢耽误我一秒钟几十万上下的宝贵时间,哼,有你好看!   沈如是担心安亲王那边被发现了。不敢耽误时间。一个箭步冲上去,捏开下巴就把药填进去了。索额图多年来养尊处优,哪里是整日杀猪的沈如是对手。想叫被沈如是的袖子堵了声音。想挣扎那药入口即化。索额图多少年没见过这种事情!只觉得大脑都迷糊了。他翻着白眼还惊诧呢,人已软软的倒了。   …………   沈如是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有点着急。索额图和安亲王爱好不一样,外面有好多人站着岗呢。就是书房门口,也两个小厮。自己出去的时候他们听不见索额图的声音,会不会怀疑?   咬着牙,先试试好了不行就来硬的。沈如是弄到了两员大将,自觉十分武林高手。   倒是怎么去纳兰家,沈如是已经想好了。想见到明珠的话,最好,说自己掌握了索额图的一项大机密……   于是,沈如是就假模假式扬声道:“下官告辞,公相留步”——索额图这会儿还横着呢。想送你也不成!   沈如是转身就出来了。先和左右两个小哥点头笑。一看这么大的院子里只有三个人,倒觉得是作案宝地了。心想也不知道打晕了这两个能争取多少时间。1V2的战斗有难度啊。   还没动手,就听到领她进来的小厮轻声道:“我送沈太医出去。”   沈如是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耳后凤响,然后,身子一软倒下去了。   沈如是被人打晕了!   …………   沈如是幽幽醒来的时候,大约才过了不久。然而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上,那马车还在行驶。   泽泻跳出来幸灾乐祸:“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货,居然在这种时候劫持你。这下子弄晕安亲王和索额图的罪名,就都落到他身上了!”   沈如是精神萎靡,一时之间不愿意接受自己居然不是武林能手的事实。   泽泻嘿嘿笑的都止不住:“正常人谁能想到你这么做是‘为了世界和平’。人家一定觉得你是受人指使,不是被人捏住了软肋,就是做了这件事以后一定能升官发财啊!”   沈如是没好气地接道:“哪个倒霉鬼很难猜么?从索额图家里截出来的,九成可能是去纳兰家啊!”   泽泻大惊失色:“你什么意思,还准备继续迷了明珠然后跑路?这胆子是不是忒大点了?”   沈如是打了个哈欠,从身上把药找出来往鞋底,领口下面,头发里,腋窝之类的地方藏。随口用泽泻的话来堵他:“还是你说过的么!有始有终呀!”   泽泻翻了个白眼。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兴奋。   …………   纳兰明珠的做派比索额图礼贤下士多了。他看着自己布局许久的钉子——做到索额图的书童,这位小哥也不是一般人了。就有些奇怪的问这个才回归的暗探:“我让你找索额图目前最关注的事情,你怎么给我绑回个御医来!”   那小哥低头,言语恭敬:“属下亲自见到沈太医多次出入索额图书房。而且能够和索额图单独详谈。甚至还可以挤兑索额图的师爷——原本我是想把这师爷给您擒过来的,可是后来您说找‘最关注’的事情,我恰巧得知,这一位才是江南事件索额图最信任的经手人啊!”   纳兰明珠悚然一惊:“我只道索额图老奸巨猾。却不料他果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原来他把江南事件的联络交给了沈太医——不错。一个太医,出入公侯府第,岂不是毫不起眼?大妙大妙呀!高手高手呀!”   纳兰低头赞叹了一番,又抬头问:“索额图府里……多久才能发现走失了人?”   那小哥脸上几分自豪:“当时院子里恰好只有三人。我打晕了沈太医和随……呃,就是另一个书童。然后我往屋子里扔了一颗江湖上的好迷药。只怕两个时辰之内,索额图大人不会醒来!”   纳兰明珠一拍桌子:“好!你立了大功。这就下去领赏去。我们时间不多,赶紧,把沈太医给我弄醒提上来!”   …………   一日后,沉睡的纳兰终于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不疼痛,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他恨恨的默念道:“索额图,你施的好计策!我必报此仇!”   旁边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大人,大阿哥大阿哥他也不见了!那流窜作案的沈太医依然没有找到……”   纳兰大惊。低头暗想,继而摇头,斩钉截铁道:“不是他!一个太医,哪儿来的胆子。哼!还是索额图。那沈太医必然为他所害,这是故意杀人灭口,还作出生死不知的假象。索额图啊索额图,你好狠毒的苦肉计!我与你不共戴天!”   众人皆惊。有人忍不住问道:“那我们现在就攻击索额图一党么?”   纳兰缓缓否认:“不,如今大阿哥没找到,我们得暂时休战。找到大阿哥么……自然还得依靠皇上了。索额图啊索额图,你虽然占尽上风,可是这一步,你走错了!”   他眼中一时间悲愤与欣喜交加,最终悲愤占了上风。强自扶着身子起身:“来人啊!我进宫面圣去!” ☆、60光天化日之下   京城官场一阵旋风。   皇上的叔叔安亲王被歹人下了狠毒的药,当朝大学士索额图在家中遇害,当朝大学士南书房行走大臣纳兰明珠也没有逃脱魔爪。三桩大案堆在了一起,据追查,居然是同一人犯下。这是何等“丧心病狂”的事件啊!   那人形迹狡猾,犯案后两个时辰以上,有人拜访索额图大人才发现不好。索额图府宅内急速封锁消息——太子不在大清,党争正在关键时刻,索额图大人病倒,这被对手知道了,岂不糟糕?!   那时大家尚且不知道索额图大人是被毒害,还以为是什么突发性羊癫风之类。如果皇上知道了让索额图大人荣养,岂非大大的不妙!   安亲王那里,是老福晋见他不出来吃晚饭,没好气地去催时,才发现不好。安亲王府上没有两个党争中心那里,那么注意刺探消息之类。这王爷没什么实权,除了他管辖下的旗主匆匆跑来问候,不少在职的高官大吏是有点看笑话的心理的:居然被莫名其妙的迷晕了?安亲王府上也太不严了,我家就不会这样!   明珠大人府上英才荟萃。若干师爷团团坐着打牌,有人说了这新消息,果然哄堂一笑。突然有个心思灵敏的:“不对,今天中午之后,你们谁见到纳兰大人了?”   有人笑他草木皆兵:“纳兰大人管家,怎么能和那谁一样。你这也太谨慎了。大人本来就说,下午有大事处理的。我们不是还商量过,估计是向索额图一党总攻的事情么?”   那人不愿被笑,站起身来:“我有点拿不准。我们还是派个人去看看。”   这一看,不好!   一群师爷都是脑力劳动者,七手八脚的,好不容易才把明珠扶到床上。闹哄哄的惊动了外院,又惊动了内院。纳兰夫人听到消息连忙杀到,没进门就嚎啕大哭。   众人黑线。别急,这位还活着呢。赶紧找个好大夫来是正经。   于是乱糟糟分了人手去找大夫。   又有人提议:“必须封锁消息啊!我方无端折损主将,决不能便宜了索额图。   还有人提了反对意见:“安亲王已经被毒。或者这后面有着酝酿多年用心险恶的巨大阴谋。我们或者不能隐瞒,还得赶紧请夫人进宫去找惠妃娘娘哭诉呢。这下毒,简直是下三滥的手段。太不上档次了!”   还有人说:“这下毒者如此居心险恶。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多半还是内贼啊!我建议夫人,立刻封锁门户,开始大搜查。”   又有人说:“内贼固然有可能,不过封锁门户,会不会打草惊蛇。我有一计,名曰‘空城计’。我们假装纳兰大人无事,那罪犯得知了消息必然惶恐,多半会来探看……”他“啪”的一拍手:“可不就把他捉到了么!”   纳兰夫人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恍惚觉得最后说话的这位,似乎是用自己男人做诱饵。横眉怒起就想发作。正在此时,外面乱哄哄的又跑进了人:   “惠妃娘娘和大福晋派人来找大阿哥,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宫啊!”   众位师爷同时一凛。纳兰夫人一头雾水:“大阿哥?今天没见到啊!”   …………   事态迅速升级。旋风成了龙卷风。消息传到宫中。玄烨皇帝脸都蓝了。据知情者透露,此人当即从墙上拔了宝剑,挥剑砍下一个桌角来。口中只迸出一个字:   “查!”   京城兵马司迅速出动。顶着红帽子的官兵占领大街小巷。把守城门。又有人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追将下去。京城是通衢之地。向南的路线最多。据说带队走这个方向的将领,出门看到一望五六条岔路。险些当即哭了出来。   又有刑部官员,紧急赶赴安亲王府,纳兰家。索额图府上的师爷,一开始还以他机智的赶走了来盘查的官兵为荣。等到听到说原来纳兰和安亲王也中了毒,索额图大人他不是唯一的时候!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赶紧派人去追那调查信使:“说错了,说错了,我家大人他有病,我家大人他真的有病呀!”   玄烨亲自召见了那师爷。目光中有着浓浓的怀疑:“你家大人也病了?不是听到纳兰病了之后才病的?”   …………   京城官场惊诧之后。两派官员各有悲喜。喜的是对头损了主将,悲的是自己一方没了领军。待想到这二位或者得养许久的病时,又有人茫然了:接下去呢?谁领导我们和反对派斗争。   这其中却有一个人,心情格外复杂些。不是别人,正是三阿哥胤祉。   大阿哥是长子,接下来行二的是太子。这两位多年来互相别苗头,三阿哥只想仰天大唱一首“小透明的眼泪掉下来”。   不管这两人谁胜谁负,皇阿玛的眼睛都围着他们两个好不好。接下来的自己呢?和一群弟弟摆在一起。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啊,名动朝堂的“才子”啊!结果,不如老四回路诡异引人注目。不如老八话语活泼拉帮结派。居然还比不得才出生的十三弟,十四弟泡泡吐得可爱!这个世界好阴暗!   现在太子出海,大阿哥居然……失踪了?三阿哥替兄弟焦急之余免不了掺入了三分意料之外的喜悦:如果这两货都不回来,我,我岂不是长子了!   从此最优秀,最受人瞩目的长子呀!三阿哥强忍着不让嘴角翘上去。却听到玄烨的声音怒气隐隐:“胤祉,高士奇说的建议,你觉得怎么样?”   三阿哥哆嗦一下,又走神了?   硬着头皮迅速组织语言:“皇阿玛,累累史书,我认为失踪一事,只怕与索额图大人脱不了关系!”这是先把水搅浑了再说。   玄烨大怒。在他心里大阿哥和太子兄友弟恭。胤祉这话……破口大骂:“你居然用如此不良的用心,揣测兄长,惟恐天下不乱,以满足你阴森的小念头。其心可诛!”   满朝一静。三阿哥几乎瘫了去。这个断语一出,三阿哥日后只怕……   四阿哥以下各位,同时向后小退一步身子。皇阿玛这怒气太可怕了。别惹得他注意了我!   四阿哥胤禛心里想事儿待着没动,一下子好像被突出了出来。其实他心里在想:三哥说的未必没有道理。这事情既然分不清是谁做的,就看看做了之后,谁得利最大!   玄烨看见胤禛“向前一步”,心中还有点欣慰:总算有一个为父分忧的好儿子了。怒气也平了些,点名问道:“胤禛,你怎么想?”   四阿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儿子以为,得先确定安亲王和两位大人,是否真有病症,以及得病的时间……”   这话里面的含义,还是怀疑党争牵扯了大阿哥。可是听起来,比三阿哥那两句话顺耳多了。   玄烨神色微霁,正想说什么,突然外面跑进来个小太监:“刑部尚书大人求见。”   众人神色一紧,那身材不算高大的老头已经走了进来:“启禀万岁,臣等已经查清,这三桩案件,乃是一人所为!”   众人面上不同程度的惊讶,目光灼热的盯着那人。玄烨问:“是谁?”   刑部尚书俯身一礼:“太医院沈如是。”   …………   沈如是和泽泻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弄了一辆纳兰家的马车逃窜。   大阿哥被随手丢在一边一颠一颠的。沈如是跟泽泻说:“我那时候真是忙着逃跑,一看这位路过,顺手捉来做添头了……”   泽泻分析了这天大的屎盆子只怕会扣到纳兰明珠身上后,就开始乐不可支。这会儿终于想起了正经事儿:“你捉了这一位穿州过县,等遇到了海捕文书,可怎么办才好!没听人说么,‘双拳还怕四手,烈女也怕缠郎!’”   沈如是听着不对劲:“这两句能放在一起么。”又回答他先前的话:“只怕没有那么快。所以我们得赶紧跑了。”   这时候两人已经到了渡口,沈如是扬声喊:“我和媳妇一起去安徽,各位可有方便的船只?”   码头上的人会意的看向沈如是身后的马车。还有人打趣:“小哥这个年岁,就已经娶了媳妇?”   沈如是点头:“可不是么,童养媳,娃娃亲。”   于是就说好了一艘船。沈如是趁着天色昏暗,把大阿哥从马车上拖下来,又拖上了船。顺手又填了个昏睡的药丸进去。她力气有限,又不敢让别人动手,一路上拖得叮当作响。   那船就快开船,站在船头的沈如是突然被人拍了一掌。有个声音轻声叫道:“沈太医?”   沈如是身体一抖。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61大胆凶顽之徒   沈如是只以为被追上。回头一看,那惊讶未退,先翻了一番。失口道:“怎么是你!”   那人一点头。脸上有些喜悦有些纳闷:“沈太医准备出京?”   沈如是难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大家闺秀不是不能出门么,你的丫环呢?”   那人面无表情的一笑,笑得有些诡异:“沈太医没有听说么?索额图大人家有一个庶女嫁人前暴毙了——沈太医是坐船走么?方便我搭你的船么?”   原来这竟然是六格格。却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沈如是发现人家不是来抓自己的,先是一喜。又想起今天才给六格格的老爹下了药,正自心虚。更处于一路逃亡的节奏中,不敢耽搁。侧身道:“当然可以。”就放六格格上了船。   船便开了。   沈如是与六格格对坐船头。说起之前发生的事。这才知道原来六格格的未来夫婿,留恋青楼搞出了好大的名声。又被人发现和府里的某位表小姐不清不白,没奈何竟然在成婚前收了房。六格格被人嘲笑,一气之下当众放话说宁愿做姑子也不嫁给这么一个人。结果被家中长辈训斥,一怒就连夜爬墙跑了。   沈如是就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心中却有觉得隐隐不对。她这一年行走公侯之门,也知道大部分有条件的男人,都会多尝试两个口味。六格格自己就不是嫡出,怎么会这么看不开,居然放话说宁愿不嫁?   而且大家小姐,那是多少金银珠玉堆起来的身子,多少年四面高墙里豢养出的性格。一般来说,怎么会轻易想到爬墙?六格格看着一副精明劲头,怎么做事情这般绝情,还招招是断自己后路呢。   就是不说伦理道德,只说利益。一个孤女,和一个相府小姐,各种待遇,都是天上地下了。   不过这怀疑来得倒也没什么根据。沈如是虽然在索额图府上住了一阵子,其实对府上各位的品性都不算了解。或者六格格就是那等刚烈女子呢?   六格格性格从来就没有刚烈过。如今这么做,多半是“倦怠”而已。究竟,她是重活过一次的人。   青楼之事和表妹之事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当日自己嫁过去,也颇有一番龙争虎斗。后来那青楼女子年老花黄嫁作商人妇,那表妹红颜薄命魂飞向西天。自己丈夫被六格格□的说一不二,多年专宠——最后如何,不过晚死二十年而已。   这样的日子,输了当然可怕。赢了却也无趣。六格格重生一次,前生那同床共枕人,有恩有爱有仇有怨,复杂难言,不如——不见!   绝情么?情到深处情转薄。这一辈子既然重活,不若,过个完全不一样的日子犒劳自己。   沈如是呆了半晌。回过神来又问道:“那么你现在算是……”   六格格苦笑:“官方纪录已经暴毙了。死人一个而已。”   沈如是听她话音,这抛父弃母的动作竟做的没什么后悔。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摇头,决定离此人更远点。又试探着问:“那你准备去哪里?将来可有打算?”心想不管她说去哪儿,我只往反方向走就是了。   六格格笑:“我原准备去江南看一看的。没想到遇到了沈太医,真是天意。我原本就想和沈太医学医的。跟着你走如何——你这是出京公干呢?”   沈如是头摇得如拨浪鼓,突然又想起船舱里还有个大阿哥了。这可不能随便给人看见,尤其是京城的人!口里推托:“我们可不打算去江南,一会儿会换马车的。”   六格格雍容典雅的站在那里,眯着眼睛慢慢儿的说话。不注意的根本不觉得这里是一艘小破船的船头,还以为是主持什么大型堂会呢。她声音细细,听在沈如是耳里却如惊雷:   “沈大夫恐怕犯了不好说的事儿了?其实我一直奇怪,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扮作男装呢!”   …………   本朝立国以来第一大案,沈如是案,被当即立项调查。一个皇子一个王爷两个大学士或者失踪或者大病,单论这对权贵人物的杀伤力,一个沈如是抵得上一个董鄂妃加上一个鳌拜。   “这样杰出的人物,一定得把他吸收进天地会来!”京城东边某座民居的地下室内,天地会聚会的好汉头目郑重宣布。   “确认了胤褆在那人手上?让各路搜查人马动静小点。没有十全把握不许下手,别让那反贼一不小心撕票了。乾清宫里,玄烨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心中把“沈如是”三个字翻来覆去嚼了百八十遍。   “让咱们的人跟着去啊!全副武装,全力搜捕!一定得凶神恶煞!歼灭罪犯义不容诛!”索额图府里,躺在床上的索额图两眼冒光。大阿哥能不能被误伤了?哎呀身体如果没问题了真应该去寺庙里求一遭啊。沈如是?好!大好!吩咐小弟:“沈如是京城有什么亲属,快大张旗鼓地抓起来!”   “立刻派人去保护沈如是的所有亲属!”纳兰府上,明珠语气斩钉截铁:“四处贴消息,接受任何条件的人质兑换。升官发财都可以谈!”   沈如是一夜之间风靡京城。   多少太太夫人拍着胸脯后怕:哎呀呀,咱居然还找那个混世魔王看过病呢。真是太刺激了!   诡异而矛盾的上层命令,形成了十分奇特的追击景象。某小队一早出发。队长说天色真好,我们早点扎营。副队长说命令急如星火,咱们连夜赶路。于是妥协方案出来了。连夜赶了两个时辰的小队,第二日歇息到天高晌午才继续追。队长,副队长都心中满意:咱尽力拖延/连夜追赶,能向上面交待了!   大家都是京城人,多少听说了一些这追击的罪犯的细节。能够一个下午连挑三个高官权贵府邸,岂不是比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还高手。一剑挥出,对手倒了一院子那种。这样的恶人,还是藏个心眼慢慢追的好。谁做出头鸟谁傻X。   玄烨很快听说了有人夹带私货,有人出工不出力。暴怒了。沈如是一直没抓到,这一位也忍到极限了。天子一怒,轻易停不下来。他心说我平时不管你们党争——竞争上岗才有挑选的余地么。结果你们居然敢在给我找儿子的事情上也玩这套,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们不成?   索性两个儿子都不在,一点面子也不用给。索额图,一撸到底。明珠,立刻白板。念你们身体不好,就在家里养病去!再敢召集朝廷官员开Party,等我同时灭了你们。   原本朝廷有君权臣权的制约平衡。平日里玄烨想同时抹了两个大臣,一定会被大家反对,多半做不到的。可是大家也都看见了,这位已经是狂暴状态。敌进我退么。大家都是战略家。不吱声,这决议居然通过了政事堂。   于是赫舍里和纳兰两家一起除官了。   朝野如寒蝉。两党都是争取的朝堂精英,算下来一半以上能和党争挂了钩。如今皇上怒了。大家忙着抹清自己才是正经。于是弹劾索额图跋扈,和弹劾明珠弄权的奏折多了不少。还有两党核心人物这么干的。“曲线保身然后才能谋求更好的发展么”,赫舍里大人,纳兰大人,你们一定会理解的!   多少人盼着赶紧收拾了那沈如是。哪怕弄回来个死的,让皇上锉骨扬灰一下呢,至少有个撒气的就行。   于是,撒气的东西来了。在沈如是案件里分外尴尬的太医院,有丹青高手绘画了沈如是画影图形。呈递给皇上看,准备发海捕文书去。皇上一看,居然愣住了。   有在场的大臣就开始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按照皇上这两天状态,难道不应该立刻撕个粉碎,又或者钉在墙上当飞镖打?这怎么愣住了呢!再一回忆,小沈大夫面貌颇为姣好……这会不会是看上了?   这个发展太虐了!   这么想的人还挺多。一个暴怒的男人看见他仇人的画像,居然冷静了还发愣。这能想到什么?虽然皇上他六宫粉黛三千,可是说不定前生注定就喜欢这一型的呢。沈太医虽然不是顶尖相貌,可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么!   ——好像有哪里不对?   沈如是是个男人啊喂!   …………   沈如是脸色一变恢复正常:“你想得真多!”心里决定,这一位得下药了。至少不能这么放走。   沈如是敢于犯大案还逃走,这是因为“沈如是”就是个马甲。性别都是假的。根据这个去找,那祝你好运了。   然而六格格说的,如果被别人知道,只怕很可能就查到她的真正来处了。牵连了父母怎么办?沈如是决定送六格格和大阿哥作伴去。   六格格微微一笑:“其实沈大夫扮得很好。如果不是我恰好听说,你从来不让人服侍洗澡和如厕的话……只怕也想不到这一点。你一个女子之身能做到这一点。这样的人物,我从前居然没有见过!” ☆、62应离合是悲欢   京城发现的时间稍晚,耽误了第一时间没有关城门。再从各地搜索……大清那叫一个地大物博啊。   海捕图形被快马送到各地。民间各项舆论得到了紧急修改。   太医院名医沈如是?如今已经改名了!改成“罪大恶极用心险恶的凶顽之徒”沈如是。有人论述他在短暂的十一岁生命之中,没有一天不是心怀叵测转动着破坏我朝安定团结的小念头的。所有的同僚都说“早就看出来这不是个好货”。曾经因为早上生意太好没有卖给沈如是一个烧饼的某烧饼摊主,被赞扬为“心中自有善恶标准”,成为“反沈”先锋。如果不是没赶上汉朝推举制那样的好年代,只怕当即能混个副部级当当。   传说中的“沈氏方剂十八种”,也改名了,改成“敕造方剂十八种”。跟“沈”字一点关系都没有!前阵子有一个治好了不少人病的大夫?你记错了,没这人!少年英才最容易受作女婿什么的?咱一点都没这么想过。   海捕图形画得不怎么像。大家除了能看出这是个没有长胡子的男人,看眉眼……也区分不出什么特点啊。就有不明真相的群众猜测了,莫非是宫中一个颇有权位的大太监?怎么就走失了呢!   …………   玄烨看着沈如是发愣。倒不是起了什么君子之思。而是突然发现,这货我居然见过!   再一细想,可不见过么。而且还不止一次。在南堂他称呼朕“大兄弟”来着,还指使人。在乾清宫,当着人,他还在下面画胡子来的。   果然一个奸猾之徒啊!玄烨感慨。这时候报信的人回来了:“查不出沈太……沈如是的籍贯啊。只知道,只知道这一位是太子带回来的。”   旁听的人表示,我们知道的太多了。   …………   沈如是被六格格叫破身份。惊的当时站起身来。心中暗叫糟糕,面上毫不在意的哈哈一笑:“你想的真离奇。”就准备用点暴力手段。   六格格直觉不错。当即咽下了原本想说的反驳的话。连忙道:“那就是我看错了好了,沈太医是男是女随你高兴……我只想四处走走。你我也算熟识,若能结伴,岂不大好?我可以给你做个参谋,一切行动都听你的。你不想回京城,我也躲人呢,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搭档么。”   沈如是被这话说得倒有点心动。她多年来都是一个人行走,多个伴儿们,倒也颇有吸引力。至少下次有人帮着自己一起抬大阿哥,不用拖在地上走了……   想起大阿哥,沈如是突然一笑——大约和泽泻笑纳兰明珠差不多。她笑了一会儿,望着六格格,十分具有深意的提醒了一句:“你上船前可想好了?一时冲动,这上来容易,下去可就不容易了……”   六格格被笑得一头雾水。只以为沈如是拿乔儿呢。张口随意应承道:“我本来就想拜你为师的……自然求之不得。”   沈如是心想,收个小弟可以,不过怎么也得收个听话的。好在手上有底牌,最差的可能也就是六格格想跑,那就弄晕了和大阿哥作伴去。也不过是多拖一个人的事儿而已。所以倒起了兴致。   沈如是突然爆起。不知道从哪里抠出来一个丸子,抬手一捏六格格的下颌骨,就填了进去。六格格一时没注意,中了暗招。蹭蹭蹭连退三步退到船另一边,警醒道:“这是何意?”   沈如是慢吞吞道:“这是我独门武器,‘不听话就死’丸药。你若起了对我不好的心思,三天之后,全身上下长满蛆虫……”心里想:当零食的保和丸,又酸又甜,这就浪费了一个。咂咂嘴。   六格格身体一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见到沈如是一脸“陶醉回味”的样子,终于吓哭了……   她原本就想和沈如是结个伴,最多趁着看出来的内容,勒索一下,收服这医生做自己人。没想到这医生真凶残,居然心狠手辣用了毒药。本想不信,可是究竟是自己的身体……   再想到沈如是乃是大名鼎鼎的“杀猪大夫”,忍不住大哭了。我好生生的招惹这种人做什么,还威胁,还炫耀!我好不容易脱了那大宅院,竟是第一件事先给自己弄了个催命咒,这还不如嫁给那谁呢,何苦来哉!哭得声音越来越高,一时凄惨。   船公船婆看一眼:这小哥桃花债追到船上来了?里面一个外面又一个?忙啊!挤眼暧昧一笑。   沈如是一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白天才欺负了人家老爹。晚上又欺负人家女儿。可是六格格既然已经看出了那么多,还提出一起走。沈如是或者将她打晕,不打晕就至少得留点心眼。眼见得那姑娘哭了一会儿停了。沈如是决定以后不吓唬人了。就和颜悦色道:“你猜猜我为什么离京城?   六格格忍了抽泣开始猜。这位是正经的京城闺秀。经见的不多,听说的可不少。她心说,太医匆匆离京,这种事情每隔三两年就好几桩。那还能因为什么啊。或者是帮着这个贵人陷害了那个贵人得手后害怕被报复被灭口。又或者是凑巧听见了什么大得不得了的隐秘。   若是没有那神秘药丸,只怕六格格张口就讽刺了。可是这会儿顿时觉得低人一头,不敢冒险说沈如是太不爱听的。于是整理了一下语言,道:“……为了人间正义?”   沈如是双眼冒光,一拍大腿:“知己呀!”恨不得立刻把泽泻叫出来,喷他一脸唾沫星子以显摆。看看咱这名声!全京城的人大概都知道咱是高风亮节的类型了!镇定了一会儿,才带着忍不住地笑着道:“没想到你如此有眼光。你放心,我们一到了目的地,我就给你解毒。”   六格格没以为这人如此脸皮厚,简直张口结舌了。愣了半晌才回答道:“那敢情好——我们目的地在哪里?”   …………   沈如是行船转马车,兜了个大圈子。   大阿哥一路没醒来。六格格第一天见到这位的时候,恨不得剁了自己的两只脚。全天下的船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跑到这贼船上了。   六格格是索额图女儿,这和一只昏迷的大阿哥在一起,真是多少事情说不清。六格格一咬牙倒振作起来了。立刻参与了了路程制定,补充饮水食物之类的事情——已经上了贼船了,就决不能让人抓住!   沈如是乐得有人操心。她原本准备去西南的。听说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猫几年再说。六格格严厉驳斥了。张嘴背出二十来个人名。某某是总督,某某是巡抚,某某是太子党,某某是大阿哥党。最后问沈如是:当年的吴三桂比你如何?人家猫着也不安全呀!   沈如是点头称是。又问:“你说去哪儿?”   六格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海。下南洋。”终是忍不住狠狠的瞪了沈如是一眼,绑架皇子,这是什么胆量!更不爽的是,老娘居然还和这么个家伙搅在一起,居然还是自己上杆子请求的。   沈如是突然想起跑南堂的岁月了。颇有些怀念。拍板道:“反正往远跑——干脆,去西洋好了。我还会说西洋话呢!”   几人运气不错。半月之后,一行人,扬帆远航了。   临行前沈如是趴在船帮上写了封奏折。   又数日,玄烨皇帝接到了船舶司日夜兼程好马护送的来的这封奏折。   翻开,一手“树枝体”印入眼帘: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   回头皆幻影,对面是何人?   落款:爱新觉罗胤褆下西洋。   玄烨心头先是一松。总算知道胤褆去向了。接着又是一怒。这奏折是以胤褆的名义写的,可是写的是什么玩意儿?胤褆难道是看破红尘自愿下西洋的么?还不是被你个小贼绑架的!居然还吟诗!吟你个头。   最可气的,这做假都不是全套。你敢不敢伪装个字体,做得敬业点!   沈如是,沈如是。玄烨长这么大,这世界上就没出现过这么让人读起来就觉得憋缺愤怒的名字。据说睡梦中都咬牙切齿的念了。后宫品阶不太够的妃子,没有听说最近的宫廷大案,还以为皇上这是迷上了什么外面的狐狸精……   玄烨拿着那奏折手都在发抖。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把那折子拍到了桌子上。你以为你跑到西洋就没事儿了?做梦!   喊了一嗓子让小太监叫人去。不等太子学成归来了。叫南书房的人商议,怎么组船队,打到西洋去! ☆、63旧梦醒已千年   玄烨皇帝被撩拨得大怒。大怒之下居然想造船打到西洋去。被群臣联手苦谏回去了:陛下呀。海外都是点茹毛饮血的蛮夷。咱们去他们那里,让人家看见我们中华上国何等富饶强大,这不是给人家压力么,不好呀!   也有文人引经据典,什么“国虽大,好战必亡”之类。大约从玄烨组船队这一举动中,看到了未来全国人人造小船,全国上下都是船的悲惨景象。又苦劝“农桑为本”之类。   大部分时间,玄烨还真不是个一意孤行的性格。尤其在听人汇报了我国造船水平和别人的差距之后,暂时搁置了这想法。一方面催着工部研究当年郑和船队的图纸。另一方面下狠劲调,教三阿哥以后的皇子。   胤禛行四。首当其冲。于是那一张脸日益面无表情了。有人传言,一看见四阿哥的脸,全京城的狗一起叫。也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么回事儿。   …………   江南消息迟缓。色楞额回京之后就面圣。也没打听最近的重大消息。当玄烨问他张汧一案调查的如何时。色楞额梗着脖子道:   “臣没有查出张汧贪污之事。不过张大人弹劾手下官员,倒是证据确凿,臣以为应该重判……”   玄烨有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色楞额:“臣没有查出……”   玄烨挥手:“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审张汧案。左都御史开音布总负责。”   色楞额梗着脑袋退下了。皇上不爽又能如何。满人本来就少,当官的满人最糟糕也就是罢官了,性命无忧啊!大家胆子也比较大。   玄烨捏着砚台看海图。想做点什么都做不成啊,掣肘掣肘。该怎么收权呢。   …………   三个月后。漫长的三司同审出了结果。张汧贪污确凿判做除官。他弹劾的二十多个手下,多半有污点。倒是领头的那个管姓官员,被证实到任不足两月,并没有不当之处。张汧的弹劾纯属诬蔑。又有人道几年前水患张汧救灾不力。并罚,判为秋后处斩。   八个月后,大清与俄罗斯就边境问题签订雅布楚条约。双方各有退让。两个朝廷对于条约同时不满。玄烨打听到俄罗斯国君主确实不在国内,加紧时间进行各方面渗透。   十一个月后,工部内务府共同负责的船厂终于在南北两地共同开工。玄烨亲率部分满汉官员,到大沽港观看。   一年又二月,法皇即位。派白晋等三个传教士到达中国。带来了清朝两个皇子在远方的消息。这三人提出想在大清传教,玄烨点头同意了这个请求。派使者搭西方人的大船向法皇问候。二人互相书信若干,后来传为美谈。   一年又五月,大船模型初步打造。火器与西方武器相差太多。玄烨暗地扩大工部研究,甚至为此赦免了一批流放的犯人。   四年后,玄烨借火器大灭葛尔丹。蒙古再无反对之声,朝野上下只有恭贺之音。是时其人三十九岁。君权一时鼎盛。   那年庆贺的宴会上,两个皇子并女魔头沈如是自西方归来。   这是许久以后的事情了。   …………   罗德最初看见城门口的画像时,心中大吃了一惊。   相士看人与一般人的眼光是不一样的。先看三停五眼峰岳允当,再看天庭地阁推测往来。他可能分不清这人美丑,不过看了这城门之画,倒真个认了出来,这不是那个谁么!   罗德跟城门口的京城爷们儿打听:“这人犯了什么事儿?”   有人告诉他:“这还看不出来,宫里的太监跑啦!”   罗德一口气呕了回去。沈如是的面相不是一帆风顺的么?这么三天两头折腾一回?罗德不由得怀疑,难道自己学的不到家!   受了这等打击,也没兴致继续在天桥体验生活磨练技术了。罗德连夜收拾了包裹,去西山借住。静心休养去了。不远处某座寺庙外面,孩童们齐声拍手叫好。看!那条长虫又出来玩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下面就开始新的一卷了。沈姑娘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64再次开始征途   沈如是三人搭载的,是一艘叫做“女王号”的船。纪念半个世纪之前,那一位声名赫赫的执政女士。   沈如是自称是给皇帝治过病的医生,六格格提出可以帮助他们整理他们不一定认识的东方货物,确保卖出个好价钱来。加上沈如是一口听来勉强能够交流的葡萄牙语,这才使得船长邓肯先生,勉强同意了这三个人上船。   当然,更确切地说,是两个人抬着第三个人,上船。   其实船上的海员们,对待这三个东方人,都相当好奇。在大家看来,东方是一个用道德代替神学的国度。那什么“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那一举一动渗透在骨子里的礼仪之感,让西方人新奇,甚至有些敬畏。   可是这样的一个民族又是十分内敛排外的。至少就大家在海上航行和听到的传闻来看。尽管这个国家在三年前才取得了一场海战胜利(台湾),可是最高的领导者皇帝,并不乐意鼓励他的臣民去大海上探索游荡。甚至解散了他的海军。   那些巨大的大船,多少人恨不得自己能有一艘呢!不,哪怕只是在上面做一个最低等的水手也好。   在几乎没有人识字,全部是社会较低层人的海员们看来。面对这样一个国度,就好像面对了整整一打贵族老爷们。一样的神秘精致,令人向往。可是同时,又带着天然的谨慎保守,简直像是娘娘腔和胆小鬼的综合体一样。然而,你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们几眼,暗中来观察一下,甚至去学习那种十分优雅的举止。   真是令人矛盾的地方!   …………   现在,大家即将离开这个地方了。回到属于海员的大海中去。在征服了风浪和波涛之后,回到属于记忆中好像梦想一样美好的家乡小镇。在亲爱的姑娘怀里睡个好觉,然后,等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再次出征!   这才是海员的生活。玫瑰与美酒,总不会是生活中的主流。刻在海员骨子里的东西,是面对危险的永不退缩,以及毫不疲惫的一刻征服世界的心。   可是,这一次,居然有三个好像人偶一样精致匀称的东方人加入了进来。不管是爬到桅杆上拉近风帆的水手,还是悄悄扭头张望的舵手。甚至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观察的厨师长,大家都有些欣喜有些好奇:他们究竟上来做什么呢?   如果用准确的语言描述,沈如是的行为,就是传说中的“政治避难”了。不过用更加装X的语言描述一下也无不可,比如“见证大海的美丽和世界的磅礴”之类。   沈如是的性格,天生就比较豪放,她语言也学习了许久,还和真正的葡萄牙人说过话。于是在互相试探几句后,迅速和海员们投了胃口,没多久就勾肩搭背,甚至笑闹起来了。   六格格只觉得目瞪口呆,又恨不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沈姑娘啊,你记不记得自己还是个姑娘!男女授受不清好不好,你被这么多人拉扯过,按照咱们的标准,你只有站在船边儿上往下一跳,才能人生圆满了。   突然看见手边的大阿哥动了动,六格格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喊:“沈太医!快过来!大阿哥他活过来了!”   …………   沈如是回头看了一眼。这会儿轮船才开始航行不到三个小时。按照时速,离岸还不超过三十海里。远远的还能见到大陆的痕迹呢。大阿哥身份特殊——反正已经睡了这么久,再睡会儿好了。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抬头给人填了颗药丸。   兔起鹄落,端的是利落非常。   六格格和伸头看得海员们都傻了一下。大家同时默默决定:离这货远点。   这货倒主动凑上来了。沈如是拉着六格格一起出门,随路问人:“船长在哪里?我得过去感谢一下他!”   于是就有人指了路。   …………   船长室意外的有四个人在。除了邓肯船长是点头让他们上船的,沈如是与六格格两人都认识。剩下的三个,却是第一次见到了。   船长邓肯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络腮胡子。消瘦,话少。可是沈如是已经在与海员的聊天中,听到他们几次提起船长了。说起来话语间都是很信赖的样子。还有人说起了以前某次遇险,船长如何镇定。沈如是暗中打量对方,只觉得真是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沈如是能顺利上船,其实也颇有几分运气。这邓肯是个法国血统的葡萄牙人。和沈如是在南堂遇到的那位医师恰好相识。有了共同的朋友,这谈话很快便愉快起来了。   邓肯就给沈如是和沈夫人——即六格格,介绍了船长室里的其他三个人。一个是大副萨阿马。这是一个身材微有些壮硕,皮肤极黑的男子。据说与船长是多年的朋友了。这一位冲着沈如是笑了笑。沈如是和六格格还礼。沈如是打了个躬儿,六格格微屈膝。旁边的一个青年男子眼睛一亮。   船长邓肯就指着那青年男子介绍了。他难得的露出了几分笑意:“这个是我兄弟。你们叫他约翰就好。”沈如是对于语言还能勉强了解,对于地名简直一窍不通。只听出那青年男子好像是某岛国来人。见对方冲着自己微一弯身,连忙照样打了了招呼。   六格格在一边冷眼看着,倒觉得这青年,举止与见到的其他海员男子大有不同。大约也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她却没多想,沈如是如今“不守妇道”,她自己见了这么多生人,大体也不符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标准了。可是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大约是看到了波澜壮阔的大海,整个人的心胸也都开阔起来了。   邓肯此时正给沈如是介绍到了第三个人。一个头发乱糟糟胡子也乱糟糟的家伙,看不出多大年纪。穿一身黑灰相见的衣服,似乎还有不少兜状物,靠近了好像还有某种酸臭气息。   六格格忍不住向后退了一小步。却听见邓肯队沈如是道:“这是我们穿上的宝贝。亨利是一个博物学家!”   沈如是恍惚听医生说过几次博物学家的名头,心中却不清楚一个“博物学家”有什么了不起的。六格格就更弄不懂这些了。她本来就听不太懂语言。行礼也就是在看沈如是的动作。不过六格格对于人情世故揣摩得很娴熟,从场面上也能看出来,这是个最受尊重的人。看起来不像权贵,难道是什么武林高手?   亨利却不满意这个说法。转身对着沈如是自我介绍道:“尊敬的东方客人。我不是什么博物学家,我只是一个传播上帝福音的使者——我听他们说你有一种吞下去就能让人昏迷的小药丸,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制作的么?”   沈如是一时不慎被人捉住了爪子,连忙“啪”的一下甩开。和海员哥俩好勾肩搭背是一回事儿,被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含情脉脉的抓着小手,那就是另外的一回事儿了!沈如是干笑两声:“在船上的时间还长,慢慢说慢慢说。”   就向邓肯行礼,告辞离开了。   沈如是和六格格前面走了。后面的四个人却在议论他们。邓肯问亨利:“你觉得他是一个好大夫么?”   亨利答道:“我并不熟悉东方的草药医学。不过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给皇帝看过病,可是他的那种小药丸,我是做不出来的。”   邓肯转头问自己的大副:“萨阿马,你觉得如何?”   黑色皮肤的壮硕男子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我还是不能理解你让东方人上船,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女人。我们本来不用加上东方人的。何况他们两个人还带了一个昏迷的人士,或者是什么恶性的凶杀绑架勒索案件呢。穷凶极恶的人在大海上,是会变成海盗的!”   邓肯微微一叹:“真是固执的老伙计。我以为方才那两个东方人的礼节,会让你改变主意呢!”   萨阿马看了他的船长一眼,并没有答话。可是大家从他的神态都看出了他的回答:改变主意?没可能!   邓肯对着三个人道:“不管如何,他们已经上了我们的船,分享我们的食物,和我们一同面对海上的风险。我希望大家把他们当作同伴来看待。如果真的是那种被上帝背弃的恶人,再把他们喂了鲨鱼也可以……”   邓肯说完了这段话,大副和博物学家就离开了。只有约翰留了下来。这个被六格格看出,出身有些不同的青年,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却一下子坐到了邓肯的船长桌上:“你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呢,邓肯船长?”   邓肯看了他一眼:“不就是你坚持把他们带上船的么——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可是,我希望你把‘女王号’上所有兄弟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小王子阁下。”   …………   船行一日夜。沈如是已经开始微微犯愁又是一顿黑面包了。   ‘女王号’大船向着南方驶去,预计二十多天后到达孟买。   一望无际的大海。船上的落日令人动容,船上的日出令人振奋而陶醉。浪花在船帮两侧跳跃,偶尔能看到大小鱼类一闪而过的灰黑后背。   一天后,大阿哥胤褆醒了。长时间的昏迷令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身下在摇晃,房间逼仄,可是不是马车。   他扭头。锐利的目光盯着沈如是:“你是谁?你主子是哪位?”   沈如是抓抓脑袋:“这从何说起呢?”伸手递给他一杯水。   见胤褆依然警惕的盯着她,坚持得到一个答案。沈如是一声叹息:“怎么说呢……这个,说起来的话,我现在多半也是‘纳兰明珠’的同党了!” ☆、65探人心大海深   胤褆一时欣喜,没听清“多半”两个字。却放松了几分神色,口气也随意了一分:“我睡了多久?这在是哪里?”   沈如是抬头看着船舱黑乎乎的顶部:“大约十几天?”   胤褆的眼睛圆睁了。   沈如是低下头来看他:“这是在船上,据说再过十几天到孟买……”   孟买!   太子走后,大阿哥没少研究世界地图。如何不知道这是传说中的南洋未开化野人地带,当年王莽称帝的时候弄了几个谁也不知道的极南的部落来朝贺似乎就是这“南诏”,据说这地方近年来有几个西洋人行船时落脚……想得有些远了。大阿哥连忙收回思路。   胤褆惊讶太过,反而镇定下来。冷着脸扫视着沈如是:“你又是何人?   沈如是诚恳地说了半句实话:“我是沈如是。”   胤褆在头脑里搜索一下,“京城小名医沈如是”。点点头,对这个人名有印象。一时间戒备也没有那么重了。总算是个听说过的人物。可以从他的经历揣摩一下性格立场之类。回想起来,沈如是由太子带回京城,住在索额图家里,交好安亲王和宜妃娘娘——这是八面玲珑的太子党啊!   大阿哥眉间一转,就分析出了当前的形势。太子不在国内,太子党正在步步收缩。按照索额图那个家伙的胆识——绑架皇子?下辈子好了!   于是,胤褆顿时恍然大悟了:沈如是一定不仅仅是个太子党。也不仅仅是个御医。在这样的场景下还敢露面的人,一定有着大于两重的身份,说不定是三重四重五六重,重重叠叠哄人没商量。太医也好,太子也好,不过是此人的身份掩护而已——   好贼子!   大阿哥怒火中烧。只觉得似乎被人欺骗。可是转念一想,多年宿敌太子,多半也不知道他有这么个手下。顿时怒气也没有那么重了。尤其此时此景,他能清楚意识到,不可发作。如何?忍!   胤褆板脸冷笑:“爷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爷只问你,你们的组织有多大?对我大清有何企图?”   这个问题问出,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料。南洋一带,据说前朝遗民活跃。只是不知道这人与天地会是不是一伙。他们能够从京城运一个皇子出去,实力一定雄厚!手下一定众多!   形式如此紧急,大阿哥却没有丝毫怯懦之感,反而战意熊熊。小爷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你们的组织庞大是么?在爷看来,这就是破绽啊!人多地地方从来想法就多。倒可以看看能不能见一见他们的首脑。小爷金枝玉叶,利用价值一定很多。如果从中这样,那样,挑拨一番……   胤褆想到这里,不等沈如是回答,又逼问一句:“你们的首领是哪个反……好汉?”大阿哥强迫自己说了这么个词儿。只觉得真是龙游浅滩分外凄凉。胸中豪情万丈,等小爷我捉到了你们的把柄,走着瞧!   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路。我们当为大阿哥鼓掌叫好。只可惜生活的乐趣在于,当你胸有成竹的拨开一个橙子,以为能见到味美多汁的水果内心时,你才发现,这里面他就长了一块臭豆腐!   真神·经菠沈如是抓了抓头顶:“你说什么呢!”此人一双眼睛水灵灵雾蒙蒙分外无辜。“组织?就我一个人呀……哦,现在是两个人了。你想见见么?对了,首领大约也是我了。”   …………   胤褆冷笑一声。心中警惕之意翻了倍。这个组织还分工严密,十分注重信息保护?好!铲除如此大帮派,若能全身而退,定为皇阿玛赞赏啊!只是这样的机构,听起来比天地会还严密几分。只怕难以相与啊!   胤褆面上不露。只是富有深意的看了沈如是一眼。口中问道:“那么第二个人是谁,可否让我见一见?”   沈如是抓了抓耳朵。出门去了。胤褆一个打滚起身,侧在门口听了起来。远处果然有众多男人的谈话声。胤褆见自己判断准确,微微一笑。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所谓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看来是为了某种目的才这样说的……   耳边突然听得脚步声靠近。胤褆坐回床上沉着等待。抬头。走进来了一个女人。   …………   邓肯船长给沈如是三人留了两间客舱。胤褆待着的船舱旁边,就是沈如是与六格格合住的了。这个房间稍大一些,天花板依然很低。不过下面除了一张床,还摆了桌子衣柜。风格很异域。壁上挂了一幅油画。六格格对这些摆设很有兴趣。   沈如是回了房间,对六格格道:“那人醒了。说了点很奇怪的话。好像想见你。”   六格格一愣,顿时揣摩出了“很奇怪的话”大约是什么。心中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欣喜之感:这么苦X的,终于不止我一个了!   于是,立刻站起身来。问道:“他还在房间里?我去看看!”不管怎么说,那位也是皇子呢。多稀罕呀,是皇子呢!就向外走。   沈如是眨了眨眼睛,心想难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叫住六格格:“你到底有个大名没有?我和海员聊天,都不知道怎么叫你的名字。叫‘赫舍里’这不是姓么?‘六格格’这更是排行了。”   六格格双眼迷茫了一下:名字?上一辈子,未出嫁前就是“六格格”了。出嫁后是“二媳妇”,“二嫂”,“二婶”,“二叔母”之类。名字?她竟有些落寞了。   六格格突然抬头望着沈如是,郑重道:“沈大夫做事出人意表,虽然也做了不少说不清好坏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没有你,我是不会站在这里在大海上吃黑面包的——我想请沈大夫给我起个名字,如何?”   沈如是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一起向外冒,心中偏还分不清对方在夸自己还是骂自己呢。摆手道:“……不敢当。”见对方实在坚持。只好想了一想:“你如果这么看中大海,不如起个名字叫‘水生’好了。”   ……   “海生?”   ……   “深海?”   六格格面无表情:“沈大夫,对我不满可以直说。你这些名字,你家的药方都比什么水生海生好听!”   沈如是望天:“我不会起名字……”   六格格扬眉:“那这‘沈如是’三字是谁起的?”她竟猜出这不是对方的本名。问话中更藏了试探。   “那个是……是我自己起的。”沈如是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连忙改口。   六格格她对沈如是的经历相当好奇,想想看,一个甚至不如自己大的女孩子,竟然成了京城名医……这时没有试探出来,也不着急。只微微一笑,道:“你既叫‘沈如是’,我就叫做‘庭不可’好了。”   沈如是很好奇:“这就是个人名了?”暗藏含义:还不如我起的呢。   六格格摆手:“你不懂,‘如是’对‘不可’正是名对呀名对。不过当名字用是有点奇怪哦……”侧头想了一回:“有了!把后两个出头去枝干拼做一个字,当姓,从此我就叫‘林庭’了。怎么样?”   沈如是心说本来就是你自己的名字,由着你折腾就是。两人一起出门,准备去看大阿哥,门口却先遇到了亨利。就是那个身体带点酸臭味的博物学家。新鲜出炉的林庭,也就是六格格,飞一般的跑掉了。   沈如是只好留下来应付人。   …………   亨利说:“你们东方的女人真羞涩。”   沈如是继续望天。扭头回来:“有事请么?”   亨利很兴奋:“邓肯说这几天都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我们准备在后天下午开一个聚会。你们一起来参加么?”   沈如是点头应了。心中很好奇。又问:“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准备么?”洋人的聚会,应该和大清的习俗有差别啊。   亨利说:“如果是在陆地上,那么一瓶酒会很受欢迎的。不过现在在海上,所以……什么都不用了!”他展眉一笑,笑容竟很温暖:“你们到时候来参加就好。”   沈如是一时忽略了对方的浓重气味。郑重谢过。想到现在自己和六格格的关系也比较融洽,就很乐观的想,或者到了后天,六格格能把大阿哥一起劝服了呢!就笑着对亨利道:“那么到了那天,我把我们另一个同伴介绍给大家!”   亨利点头嘴角上挑:“新朋友!这简直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啦!” ☆、66先安内后攘外   沈如是与亨利说笑一会儿,本想告辞去看看林庭对大阿哥劝说的如何了。突然听见亨利止了笑声,问道:“沈医生可听说过‘科学学会’?”   沈如是想了一下,问道:“难道亨利你是这个学会的一员?”心里想:莫非是一个人人不洗澡,半个月不换衣服为宗旨的地方?恶寒哪!   亨利说起学会来,顿时神采飞扬了几分:“啊!我们学会是二百年前发起的,就是哥伦布先生的那个时候。最开始,只是学校的校刊。后来影响力发展到了整个西欧,很多人都来投稿呢……”   沈如是客气的恭维了一句:“很了不起。”心中却想,欧洲好大么?二百年好早么?   沈如是作为大清的御医,到了一艘西洋的大船上。这其中有几分是巧合。不过站到了这里,总会碰到与十几年来熟悉的那些,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一开始与海员谈话时,听到的那征服海洋的磅礴斗志。比如现在与亨利交谈的时候,听到人家学术小组织的精巧严密。   然而,这些听起来很异国,很美好的东西,也不过让人微微一笑,然后在口头上赞扬一句:喔!真不错!——而已。不会因此而动摇对于本国的喜好,甚至,都不会生出羡慕的感情来。   因为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在身后。因为从心底认为自己国家的,才是最好的。看到的么,不过是异邦风景而已。   亨利没听出这中间的敷衍来。面子上的活,只怕等闲行业比不了官场,等闲官场比不得中国。沈如是好说也是在国内官场修炼过的。很好掩盖了几分不耐烦。侧头问:“想必亨利你的任务,与这个学会有关了?”心中暗想,这大约是他来找我的正题了。   亨利有点羞涩的挠头道:“我是学会的特约攥稿人。约翰森先生与汤姆尼先生派我来参加这一次漫长的东方旅行。希望我把一路上的见闻写成稿件,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突然在浑身上下的兜里翻找起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沈如是只觉得一股黄烟白云上下翻滚。酸臭之味滚滚而来,其中还夹了几分腥味——鱼腥草的腥,鼻子有点过于好用了。沈如是不好意思向后退,更不好意思出言提醒。只好抬头望上方,屏息,改变呼气频率。狠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亨利说道:“啊!找到了!”就从衣袋里弄出一本小册子来,递给沈如是。   沈如是连忙双手接过。小步转了个身,站在上风位置上。低头看,正面大字写着xx学会学报。心中微惊,也不知道亨利给自己看这个,做什么。   亨利示意沈如是向后翻。沈如是又翻了几页,就到了目录页。沈如是暗笑,大约亨利想展示的就是这个了?随意扫了一扫,上面讨论的什么星星轨迹之类,下面不起眼的位置上,有个叫作‘伊萨克·牛顿’的家伙写了一篇《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口气真大呀!沈如是挑了挑眉。随意的乱翻看后面的文字图形。偶尔停下来细看。   亨利在一旁介绍:“这就是我们学会的学报了。每季发行一次。这一本还是大半年前的旧刊物了。我这一路上全靠着这本书了。只是手头没有大型的观察望远镜,实在看不到太远的天际。不过,我觉得这篇讨论‘惯性’的文章,还是很有新意的。就好像我们讨论几何问题的时候,先认定平行线之类的公理一样……”   亨利说起喜欢的问题顿时滔滔不绝了。语速快,又夹杂了不少显然不是葡萄牙语的词汇。沈如是只听得懂其中若干转折词“只是,不过”之类,夹在在大量长相陌生的长词中间,只觉得痛苦难忍,莫名烦躁。   亨利这次倒反应过来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我,又说多了。”然后抬头,闪着眼睛望向沈如是:“所以,你愿意写一篇有关东方医学的文章,也给学报投稿么?”   沈如是本想随口应了,突头心中一动。   东方与西方的医学,既然都能存在,显然都曾经治好了病,而且在大部分情况下,是比不采取治疗措施强的。也就是说,都有用!同样显而易见的另一点是,这两种治疗手段,不是一个思路的。东方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学习别人就可以提高自己。然而,京城的西洋人已经不算稀少。可是向西洋人学习西洋医术的,就沈如是所知,除了自己,大约剩下的不超过三两人。   其中,还包含那个本职是皇帝,业余学了许多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老纨绔。   可是西洋人不一样。不管是他们的船长,海员,博物学家,甚至只是一个厨师。他们带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征服欲望,好奇,想了解,想得到。沈如是甚至凭着这个上了船——如果同样的情形变为东方的大船和西方的医生,只怕不会如愿。   他们好奇,他们探索。他们分享,他们不断的学习不断的进步。   沈如是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对这些异邦人有一点畏惧了。同时,又油然而生某种敬意。   她微垂了眼睑。再抬头时,已经去掉了那几分敷衍的面具。而是好像对待太医院里最有名的老太医那样,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尊重。   沈如是郑重回答道:“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请您先介绍一下您学会的其他文章……”   亨利嘴角弯弯:“很好。反正离到达孟买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   沈如是回到大阿哥的房间时,在门口,正听到取名叫作林庭的六格格的声音: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大清两天了。而你,甚至不会说西洋话。根本没法与除了我和沈太医之外的人交谈……”   沈如是低头暗笑。这是威逼啊。   大阿哥的声音随即传来:“那又如何?”听着依然很傲气,甚至还有三分悠游:“你既然是大清的人,小小年纪一个姑娘来到外面,多半是家中不算富贵,然后没有好夫婿——别着急。你把爷送回大清去,爷许你后半辈子荣华。”   沈如是就抬头抿嘴笑了,这一位这是利诱哪。   林庭策反不成,几乎反被策反。当下狼狈。她究竟是有几十年阅历的。眼睛一转,突然掩面嘤嘤嘤哭了出来:“爷!奴家,奴家……”她哭得可怜,一双眼睛泪眼盈盈的,让人看着分外怜惜。可是半天,什么关键话也没说出来。   大阿哥本来比较怜香惜玉。几乎就快答应了——不顾答应什么,别让这美女这么伤心才是正经。突然觉得这情形不对。难道是某组织在对自己搞美人计?顿时硬了心肠。喝道:“闭嘴。”只是声音不高,气势全无。明晃晃显着自己还是受了不少影响的。   沈如是侧头笑。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软硬兼施?   耳边听到林庭就想再接再厉。沈如是一顿,突然想到这两位斗智斗勇,你进我退,还挺协调。却不愿意让林庭这样哄骗下去了。几人既然离了大清,一路上多少也算同伴。之前的事情可以道歉,之后的事情么,最好还是同舟共济的好。希望别人能扫除芥蒂,最好自己也得坦诚。   她想到这里,一推门,走了进去。回手关进了门。对着大阿哥的眼睛道:“你是我绑出来的。我,一个人。绑你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太子都不在国内,大约就没有党争了。天下太平,黎民的生活能更好一点……”   胤褆和林庭一起张大嘴,眼睛圆睁。一个崭新的世界观,从现在开始出现了!   ——等等,等等,你说的是啥?   胤褆只觉得这其中槽点众多,一时间不知道从头吐起。凭什么有爷存在就天下不太平。爷是皇帝的儿子,有人追随爷,爷帮着手下升官发财有错么有错么?居然还有来绑架的人——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在胤褆的头脑中回旋反复绕梁不绝:这个银他不是东北银!   不对,错了,重来。那句话本来是:“这个世界肿么了!”   胤褆无言咆哮,呐喊。偏偏不知道哪里梗住了,却不能张嘴怒喝出来,耳边却听到沈如是自顾自的叙述下去:   “其实我原本不是这个样子计划的。最一开始的计划是把安亲王,索额图,明珠三个人一起下了药病半年。结果没想到路上碰巧遇到了你……”沈如是羞涩一笑。   换个场景,胤褆大约还会心中得意:爷的魅力就是这么大。   可是,此情此景,他突然连怒喝的勇气都没有了。原来爷是个添头什么的已经不能让胤褆觉得打击了。原来沈太医目标是废了三公九卿满朝文武,这才是神经病里的真绝色啊……   虽然大家开玩笑说,满朝大臣排着队的砍了,估计其中冤枉的不到十分之一。可是那是玩笑啊,玩笑。你能相信这世间会诞生出一个分外奇葩的品种,他是真的想把当大官的砍掉换太平么!胤褆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太医院,真是深不可测的太医院啊!   他默默地向后蜷缩了一□子,用被子搂紧自己,双手抱住了胸……   沈如是望着大阿哥神色诚恳:“当然,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是不喜欢这样做的……”   胤褆张口结舌:这人还好意思问出来?心里给自己壮胆:若不是看你是神经病我就打了啊!我就真的真的打了啊!   沈如是却突然低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类似什么‘英雄战胜了魔头解救天下’之类。英雄再想‘解救天下’,也不一定牺牲的是自己。最后牺牲的还是魔头对不对?”   胤褆只想发作,爷是魔头?勉强压抑:别和神经病说话,别和神经病说话。爷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爷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   沈如是一脸愧疚悲悯无奈自责的表情看着大阿哥:“所以,这件事情上,我不一定对的起天下人,却是一定对不起你的……”   胤褆浑身上下三百六十个毛孔都透出“戒备”两个字来: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想做什么?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想做什么?   沈如是绽然一笑,如春花盛开:“现在大家都在一艘船上,谁也下不去了。日后一段时间,也会在西方一起生活。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尽快解决了先前的恩怨,然后团结起来。如果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事情才能原谅我,也希望你提出来,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胤褆一霎时有点迷糊:这是在威胁?这是不是在威胁?   还没有拿定主意。突然听见风声一起。回头看,只见林庭的眼睛亮的好像黑夜里的一盏气死风灯。   林庭方才就在旁边。此时心中也在滚屏播出:多么果决。多么大气。多么威武,多么霸道!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女人当如是啊!   她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拉住沈如是,十二分诚恳地再次请求:   “沈太医!收我做徒弟啊!”   胤褆身子一抖,连忙离林庭也远些。满腔思考都被吓了回去。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势单力薄。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一个词语:误上贼船。   另一边,沈如是冲着胤褆嫣然一笑。她心中很得意地想:“沟通良好么!大家都很好说话呀!” ☆、67精英小队之初   多少年后。有历史学家评价胤褆,林庭,沈如是三人组合。沈如是为帅,大气磅礴出人意料,是搅乱世界之贼。胤褆天生勇武,又擅刀兵,是纵横天下之将。林庭多谋,思维细腻阴柔,是奸险诡诈之士。三星聚首,难怪他们能走西方,战海盗,得宝藏,迫俄王,扬名于异国他邦,最后回归东土,掀起了大清由上而下的一场变革。风虎云龙一场相逢,引后人多少遐思!   当然,大约后世的人没有多少想到。在这三人小分队形成之初,队伍里,并不是人人都这样想的……   大阿哥胤褆觉得自己遇到了不可理喻的恐怖分子。虽然看武力,自己似乎比那个身材瘦弱的家伙更强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了那家伙的眼睛,就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凉意。   太可怕了!大阿哥咬着被子流下了痛苦的泪水。跳海似乎有些危险。从孟买逃走,就更困难几分。那么,难道真的跟着两个变态,一船黄毛,去那蛮夷之地么……   大阿哥想起自己嘲笑太子的时候。恨不得捶床放声一场。我真不该笑话他的……我的命好苦呀呜呜。   来!扎个小人好了。大阿哥深夜难眠,披衣起来,就着窗前的白月光做起小手工来。背影十分之凄凉落魄。   …………   第二日又是阳光灿烂。   沈如是起来后就去找人聊天了。林庭已经把沈如是奉为新一代偶像。亦步亦趋。她双眼星星闪烁,不愿离开沈如是半步。沈如是洗脸她也去洗脸。沈如是刷牙她也去刷牙。   大阿哥胤褆昨夜晚睡,更因为在船上心情不甚愉悦,只觉得胸闷欲呕,想吃点酸的。房间里没有什么食物,他干呕了一会儿,舒服了几分。又觉得腹中饥饿。终于一个打滚从床上起来,自低矮的小房间里探出头来。有些谨慎的抬脚向外走去。   呀!其实还是有些好奇呢!   胤褆低头走出这拥挤狭小的船舱区域。上楼梯,到了甲板。转弯的地方一时未觉,突然抬头,却只见得万顷霞光!   外面阳光大好。   是时,正是日出之后。红日镕金,跳跃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洒下一片波光。水面鳞鳞。跳动着的好像是捉摸不到的日光。   极美。又极壮阔。令人遥想,震撼。偏又不是不可靠近的。反而令人生出豪情来,心潮澎湃。   胤褆一时恍神——住在那四面九门的大院子中多少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般景象了!   他微微愣了一愣,才发现甲板上面,原来人头涌动,人声鼎沸。穿着粗布衣服剪着短发的黄毛,一群群聚集在不远处的船尾。他们手里拿着钢叉火枪鱼网之类。看样子,准备捕鱼!   胤褆眼睛一亮。准备上前去,又自踟蹰。是否不太矜持?是否太没面子?最关键的,听不懂人家说什么可怎么办啊!   他这里一耽搁,就有人看见了他。一个身材高大的金毛冲着他挥挥手,走上前来,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什么。   看他还是不懂,那人终于抓耳挠腮起来。上前来动手,拽着他的衣服。把他向着另一个方向领去。   胤褆犹豫了一下,没有挣脱。就被那人拽着,走过阔大的甲板,巨大的风帆。看到粗壮的锁链,望着浩瀚的海面上。视野如此之巨大,整个人,似乎也平静开阔了几分。   那人停下,胤褆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令人纠结的沈太医。   胤褆对自己有些好奇: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失心疯绑匪,自己,居然没有生出怒意来。   …………   沈如是正坐在船头,眉飞色舞。一脸笑,比阳光更灿烂。   她醒来时,本来是准备找船长讨论一下伙食问题的——总不能天天都是黑面包啊喂!结果,在船头先遇到了亨利。   “我打喷嚏了!”亨利说。   “有人骂你了!”沈如是回答。然后详细问道:“打了几个喷嚏?据说也有可能是别人想你了!”   亨利一脸呆滞……这就是传说中那神秘的东方巫术么?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一把抓住沈如是,控诉道:“我生病了!你是大夫!”   沈如是大汗。十分不好意思:“我给搞忘了哦!”又浑身上下一阵摸索,发现身上的小药丸所剩不多了。就一抬头道:“我给你扎两针怎么样?药材还得节省着用!”   亨利大喜:“针灸?我早就听说过了!你会?那真是太圆满了!”看来博物学家的献身精神十分顽强。并不担心沈如是把他扎个半身不遂什么的。   沈如是遇到配合度这么高的病人,也有点受宠若惊了。左右看看:“船上最不颠簸的地方在哪里?”   亨利也左右看看:“这么大的船……都差不多。”他一把拉起沈如是:“还是到船头好一点!”   于是他们就到船头了。这地方有凉棚,有小凳子。本来就是大家休息的地方。   沈如是把了脉,问病史,最终确定对方只是简单的受风着凉。或者,加上一点长途旅行的疲惫。顿时有了主意。   病在表,以阳明,太阳两经为主。病状是打喷嚏,微有些头晕,那么此时疾病的部位就在心,肺两个脏器。症状是风寒,总体治疗原则就是祛风束表。那么综合一下,取手少阴肺,手阳明大肠,手太阳小肠,与足阳明胃经。用平针泻针。前面三者对症治疗,后面调节脾土,平衡火金。   选定了经脉,穴位就从这经脉来选。取通衢大穴位。那么就是手少阴的太渊,鱼际,手阳明的合谷,列缺。加上外关,大穴足三里。最后填补一个督脉上的穴位,大椎。容易让人精神振奋,扶正阳气。   沈如是打量了一下亨利。只觉得冬日的海风分外料峭。扭回头来道:“挽袖子!”就从怀里掏出针来。   亨利如果懂得汉语,只怕看到沈如是这架势,顿时就会联想到某句乐府名句:磨刀霍霍向猪羊。   …………   大阿哥过来的时候,这边针灸才完。胤褆十分惊讶:“你居然给人在吹着风的地方针灸?庸医!”   沈如是白他一眼:“下面的屋子没有灯啊。现在正好在辰时,走胃经,倒不妨碍——我有把握呢。”   林庭在一旁撇嘴,伶牙俐齿嘲笑道:“他只是见不得你比他有用而已。”   胤褆被他们联手挤兑,就快翻脸。又觉得大男人不能跟一个女人计较口舌。就不看林庭,怒气冲冲对沈如是道:“你不是想赔偿我么?我想学西洋话!”   沈如是先对好奇的看着他们争吵的亨利说了一句:“你这边好了,你先回去。这两天多休息。”才转过头来道:“好!不过我学的也平常。我想这几天和亨利学习他们那个学会的学报,顺便也能继续学西洋文字。你们一起来怎么样?”沈如是看了看大阿哥,又看了看林庭,然后笑了笑。   二人自然都应了。   胤褆只觉得沈如是意外的像个正常人。为什么这庸医没有挤兑爷,爷还不习惯了!最后还是找了个碴儿发泄出来了,他怒冲冲的看着林庭,加上一句:“爷肯定学的比她快!”   沈如是与林庭一起笑了。想:男人真幼稚。   …………   这事情谈好,三人倒不知道该聊点什么了。好像说起什么,都有些尴尬似的。   大阿哥跑去看人家捕鱼了。   沈如是与林庭想起原计划,就结伴去找船长。   邓肯听说他们想尝试一下,能不能用原材料做出东方美食来。顿时大喜。   海员的生活那么久都在海上。能有任何新鲜的想法和尝试,都是很受欢迎的。邓肯望了一眼今天的航路图——看着都是风平浪静的不复杂航线。就亲自带这两人去了厨房。   大阿哥远远看见,犹豫了一下也跟在后面。心里面想:“爷才不是不放心两个绑匪呢。虽然他们一个长的像女人,一个干脆就是个女人。爷只是闲着出来走一走。”可是他却很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某个光线被挡住的角落里。有个粗嗓子对大副吼道:“那是一个女人!凭什么不能分给大家用!” ☆、68“女王号”的一天   萨阿马似笑非笑:“我若是你,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起心思!”他声调微有些古怪。说这句话时,更是若有若无的强调了某个词组。   那粗嗓子,性格却不够精细。并没有听出萨阿马这句话更深的含义。他很不满的抱怨道:“弟兄们都多少日子没开荤了……”见萨阿马只在那里抽烟,不表态。就狠狠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木桶,骂骂咧咧的转身走了。   萨阿马眯着眼睛看他的背影。大家才从陆地上出海,能有多少日子。这家伙不过是急色而已。只是想不到,这么个愣货居然是二副的亲戚!那么冷冰冰,除了航线图谁都不理的家伙,居然有这么个色中恶鬼一样的亲戚!   船上规矩。船长总负责。然后有大副,二副,三副。管理水手们。大副是船长的副手,大部分的事务不管是哪个类型的,都可以找他。此外大副更负责船上的货物选择和货物装运,也就是贸易战略问题。对于商船来说,这几乎是第一关键的事情了。   二副的职责是航行方面。看航海图,观察气象,在不同的天气和地形上,提醒船长选择合适的方式。比如近海时离海岸线多远航行,在远海又如何选择陆地。有冰的海面怎么行驶,有风暴的时候,怎么控制帆面保存船体。   这些方面的内容,是二副的职责所在。倒是与下面人打交道的时间有限,是一个很偏向于技术的种类。当然世上的人有很多种,二副里面也不见得没有乐意与水手玩聚会的。只不过女王号上的这位二副,是个比较典型的——宅男。   那粗嗓子虽然因为自己有个做二副的表兄才上了这船,可是绝不敢因为什么女人的问题,去麻烦那位表兄。据说有人统计过,那表兄曾经在一个月的航海中,只与四个人说过话。船长,博物学者,每天给他送饭的厨师,以及某次内急跑出去,碰到人,说了一句“抱歉”!   三副做的活计就比较接地气了。这个岗位负责检查每天的食物淡水,检查小皮筏是否在该有的位置上,防火的准备怎么样。技术含量不是特别高,可是极其琐碎细致,是一个小管家一样的位置,与水手们的交流也很多。   许多大副都是从三副这个位置上成长起来的。“女王”号上的三副,是个相当活泼的小伙子,时常钻在水手堆里。你甚至很难把他和一个普通水手区分开。   萨阿马静静地靠在楼梯的阴影里,侧了侧身子,望着前面的一点亮光,和亮光中往来的人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突然眯眼笑了一下。等等,那不是那位小王子阁下么?   …………   邓肯船长带着沈如是和林庭两个,到了船上的厨房。   人类从独木舟开始征服水体。独木舟太过狭小的船体和并不快速的双桨让大家向往着有更巨大的堡垒保护自己,冲向海洋。于是帆船应运而生。   起先是一个单独的风帆。利用风力,在水面上滑翔。如同鸟儿借助气体的疏密减息来进行运动,到达天际的每一个角落。后来小帆变做了大帆,种类进一步细化。为了更加完善的利用风力,主帆,侧帆,三角帆,顶帆,尾帆等等,琳琅满目。不是一个在船上呆了几年以上,经历过各种气候的人,绝对分不清什么时候应该升起什么风帆。   风帆是船的动力。巨大的风帆依靠着巨大的缆绳。整个甲板上面,占据最多空间的,就是这些宝贝了。   ‘女王号’就是这样一艘大船。因为甲板已经被风帆占满。所有的房间,包括船长室,炮台,厨房,货舱,船员居所,全部在甲板下面。   厨房位于其中相当神气的地域。只说一点你就知道了:厨房里,有窗!   这个意思是说,它不仅位于船舱内部空间中上面的房间。而且被安排到了最宝贵的两侧。   看着舷窗上照耀进来的阳光,厨师先生一向心情愉快。然而今天,看到船长亲自带领两个东方人走进他的神圣领地,厨师先生顿时涨红了面庞和脖子:   “邓肯先生!您不能够这样!我可是整个威尔士最好的厨子!曾经到法国进修过的。连亲王一家都赞赏过我的手艺!与那些英格兰只会做煮肉加盐的蠢货一点都不一样。您请我来的时候,就曾经答应我,厨房是我的领地,一切听从我的安排的!”   邓肯先生穿一身黑白色的燕尾服,领口的蝴蝶结一丝不苟,整齐的好像可以去参加国王的宴会。他笑着看了一眼他的厨师,和颜悦色地劝说道:   “我亲爱的纳尔通,你当然是整个威尔士最出众的厨师!可是,你难道不想成为整个三岛,甚至整个欧洲大陆上最出众的厨师么?据我所知,你的其他同行们,都只是在年轻的时候学过一点厨艺,然后用后面的几十年时间,去吃老本。只有你,我勇敢而见多识广的纳尔通,你不仅登上了到东方的大船,品尝过东方的美食,甚至还有机会与几个东方人一起探索美妙的厨艺……”   厨师先生胖乎乎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他被邓肯船长的话鼓舞了。此时已经忘记当初上船时,自己是多么的不情不愿,甚至还偷偷诅咒那些“粗鲁野蛮的海员,你们一辈子也理解不了我高雅的美食”。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就是为了追求厨艺的最高境界,才不辞辛苦的登上了这段艰苦而光荣的航程。   邓肯先生的劝说还在继续:“想想吧,我的纳尔通,有朝一日,人们提起伟大的厨师,不仅有巴拉特,巴……尔扎克……巴……拿马,还有你,纳尔通!人们说起伟大的厨师国度,不仅有法兰西,还会加上威尔士,因为你,纳尔通——让威尔士为你而自豪啊!我的朋友!”   纳尔通全身都泛起光来。虽然拿什么巴尔扎克,巴拿马先生他此前并没有听过,可是,一想到自己将成为威尔士历史上最优秀的厨师,甚至让后人铭记,他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动力。   胖乎乎的厨师先生把胸膛敲得砰砰作响:“放心吧!我的船长!我会在回忆录里记下你的名字的!”   邓肯先生轻轻一笑。侧过身子,让出了两个东方人。这一次,厨师纳尔通望着这两个人的目光,不再好像刀枪剑戟一样。而是闪动着炙热的火焰,好像西部平原上放羊的农场主,注视着他宝贵的羊群。   “夫人请坐。”纳木通用他黑乎乎的袖子擦了擦厨房里的条凳。方才他还把这凳子不引人注意的踢远。因为他那时正在对船长先生生气,不愿意让他来坐。现在,当然,一切都不同了。他们不是来嘲笑讽刺纳木通的,他们是纳木通辉煌人生中的教师啊!纳木通很快回忆起了他在亲王宴会上曾经接触过的一些礼仪。他滑稽的对着林庭施了个礼,请她坐下,然后有些苦恼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林庭吓了一跳。在沈如是点头的目光下,才勉强在那条凳上找个稍微干净一点的角落坐了下去。她坐的很有点不安。这屋子里面四个人。三个“男士”都站着,只有她坐下。那些人不是她的晚辈,甚至这凳子也不是坐北朝南的放着——两辈子人生经历加起来都没有这么不合体统的坐下的时候,不习惯啊,真是太不习惯了!   沈如是有些新奇的眨了眨眼。然后,她学着邓肯那慢悠悠的恭维语气开了口,道:“我竟然不知道您是有着这样远大理想的人物。请原谅我先前的失礼。纳尔通先生,我们对于伟大的威……尔赤美食,也已经久仰了!迫不及待的想品尝您的作品。”   厨师先生心花怒放。决定从此,这几个东方人就是自己的知己了!倒是邓肯船长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如是一眼。忍俊不禁。然后,他回头对着有点激动的厨师先生建议道:“或者,你们二位都显露一下自己的本领?或许,我们今天能够有这个荣幸品尝两位美食大师的精妙手艺?”   厨师先生大喜之下,当即同意了这个提议。他在最前面带路,领着众人到他的“神圣领地之二”,食物库房里,去找合适的材料了。   林庭方才没有怎么听得懂几人的交谈。她有些好奇的发觉,沈如是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狠狠伸手,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她小声问。   “……牙疼。”沈如是说:“我再也不学他们说话了。真酸,真酸啊。”   林庭突然很感兴趣了:“回去说给我听。”   沈如是望了望天花板,又狠狠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   …………   胤褆望着沈如是几人进了厨房,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暗自气恼自己居然为绑匪担心,就赌气地跑去看水手们捕鱼。   他们用一张大网拖在船后。在水底下,有对着这巨大帆船好奇的小鱼,凑近后,就被网在了里面。   人们站在船边,谈论着离开的东方大陆。谈论着多久能到达陆地,回到家乡。与其说是在捕鱼,不如说,更像是一场海边的酒会。只不过参与的都是一些水手而不是穿这鲸鱼骨架束胸群的贵妇人。而大家手中,也没有举着透明的高脚杯而已。   谈话的气氛热烈起来,直到——   有人突然大喊:“快过来!抓住了个大家伙!”   水手们七手八脚的把网往上拉。看不清什么种类的黑色的背部若隐若现的出现在水面上。果然是个大家伙!七八个人的力量也不能把它拖到水面上!   胤褆上去帮了一把手,然后,他认为这个举动不是最好的选择。张口喊道:“用鱼叉!”   旁边的人听到陌生的语言愣了一下,胤褆已经跑过去挥起那三角锋利的武器。他眯着眼睛预估了一下拉扯的速度,和下一刻鱼身各处的位置,然后狠狠地投掷了出去。虽然是第一次使用鱼叉,可是在此之前,他可没少骑着马奔跑在天地之间进行另一种形式的狩猎。   那一柄鱼叉狠狠□了大鱼的背部。不,同一时间,从天而降的鱼叉,是两柄。另一柄鱼叉的主人,或者是巧合,或者是拥有同样的眼力,总之,投射在了相当接近的位置上。   大鱼狠狠一挣动。水手们险些拉不住网。然而,下一刻,那鱼的力量开始衰弱。   大家欢呼起来。七手八脚的把它拽上了甲板。   胤褆没有参与后面的行动。他偏着头看向方才另一柄鱼叉的方向。一个黑瘦的小伙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他走过来,笑眯眯的拍着胤褆的肩膀,对他说了几句他不怎么听的懂的话。   胤褆决定,他一定得尽快学会说洋话。当然,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看着不起眼的小伙子,是这艘船上的三副。   …………   捕到了一条五六米长的大鱼,甲板上的男人们都相当兴奋。   这表现在他们当场把那条鱼用各种方式打死。然后,剖肠破肚。看它是否曾经吃过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海员中间有一种广泛流传的传说,说曾经有年轻的海员,在大鱼的肚子里捡到少女寄出的漂流瓶。这样好像天意一样的浪漫爱情,最后当然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样的传说自从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就已经成为传说了。到底是否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其实谁也说不清。可是年轻的海员们还是用力剖开所有比一个漂流瓶子更大的鱼的肚子。在把那鱼分解的支离破碎之后,才怏怏的送进厨房去。当然,故事的最后往往还会出现一个暴跳如雷的厨师……   如今“女王号”上的小伙子们就在做这样的事情。大家兴致勃勃地围着那条鱼,用各种东西投掷它。就好像许多年前他们的祖先还住在山洞里时,曾经做过的那样。胤褆也混在这群人里。不过或者他的祖先住在山洞里的时间,比其他人的祖先住山洞时,更加遥远一些,总之,他认为这活动有些丢人,就站在一旁看。   那条鱼终于被折腾死了。大家欢呼一声,冲上去。厨师的角色也出现了。博物学家亨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甲板上。他激动地大喊了一声:“看看这是什么,一条细鳞鱼!哦!两个厨师比试的当天,出现了一条细鳞鱼!我们会有好食物的。”   水手们笑嘻嘻的跟博物学家打着招呼。胤褆在一旁扭头,不忍卒睹。“君子远庖厨”真是有道理——你们想把那条鱼弄成肉酱么?有完没完了!   鱼肚子里什么都没找到。大家情绪有点低落。有人把大鱼抬到厨房去。年轻的水手冲洗着甲板。   只有亨利还十分兴奋得大呼小叫着:“对,脊背朝下,这鱼的鳞片里有油脂,这样能够稍为保存一些……”间或咂一咂嘴唇。   …………   厨房里气氛十分凝重。   就好像任何一种类型的高手较量那样。两个东方人,与纳尔通先生之间,也存在着这种紧张的气场。令旁观者都提心吊胆起来。   旁观的先生已经不仅是邓肯船长一个了。还有船上的大副萨尔马,与小王子阁下约翰,以及匆匆从外面扎咋呼呼跑进来的带头人,亨利。他指挥着大家把鱼抬进厨房里,又笑嘻嘻的介绍说,两个厨师正在比试。   大家向里面看去,纳尔通先生没什么好看的。东方人那边,两个人,一个动口一个动手,正在一块小小的花朵一样的东西上面折腾。纳尔通那里传来了蛋糕的甜蜜味道。可是另一边的小花朵,似乎也在吸引着大家的食欲。人群中,还有人的目光落在了东方人的身体上。带有几分贪婪的味道。   亨利的哈哈大笑打断了这种有点紧张的气氛,他冲着里面的厨师们喊:“我们今天打到了一条细鳞鱼!你们都快点露出拿手的本事啊!”   因为空间的原因,水手们很快退下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五个人。除了船长,大副,博物学家以及那位不知道什么身份的小王子,还有的就是大阿哥胤褆了。两组的糕点分别盛了上来。两边动手的厨师都有一点紧张。   纳尔通是因为这是他伟大厨师征程的起始,怎么能不够圆满呢!沈如是么,却是单纯的因为自己头一次动手做。林庭呢也就是会吃会说不见得会做的。沈如是暗地里想,还好自己是个大夫,如果哪位不慎吃出个头疼肚泻的话……   小王子明显更喜欢东方的糕点。和他一个选择的还有博物学家。可是另一位东方人,大阿哥胤褆,却是咬了一口那黄白相间的糕点,就嫌恶的丢到了一边。反而觉得那西方厨子的蛋糕,颇合口味。大副笑眯眯的投了蛋糕一票。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船长邓肯先生身上。   “船长阁下,您觉得哪个更好?”纳尔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嗯……”邓肯说。他左右开弓,一边是蛋糕,另一边是东方糕点。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这行径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餐桌礼仪上,绝对都算不得优雅。可是——如果这个时候你去问纳尔通先生,他一定会赞扬邓肯船长的礼仪,是他所见到最美好贵气的!   沈如是也有些紧张了。此人暗地里摸出了小药丸。林庭抓紧了她的袖子。头脑里开始回忆:记得看见家里的厨娘做这种蒸糕,大约,就是这个顺序?   “嗯……”邓肯说。   沈如是和纳尔通的灼灼目光同时盯紧了他。   “呃。”邓肯打了个饱嗝。   然后,此人很无辜的左右看看:“吃的太饱,有点分不清了……你们再比试一下做鱼怎么样?”船长大人闪烁着真诚的眼睛建议道。 ☆、69新征途新任务   沈如是被竞争气氛撩拨得一时热血上头。正想张口应了。突然被林庭抓了抓衣角。拖到一边去了。   “怎么了?”沈如是有点摸不着头脑的问道。   “我们在争什么?”林庭反问道。   沈如是“呃”了一下,陷入长考……不错,这在争什么啊,难不成获得“最厨师”口头奖章之后,在未来漫长的几个月,天天到厨房里给几十个水手做饭?她打了个寒颤。   沈如是如果是那么热爱家务劳动的女纸,也不会顶着个月亮头麻花辫许多年了。这其中虽然有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可是沈如是自身的意愿也占了决定性的作用。坦白的说,她还真是那等不怎么安于室家的……   林庭勾唇微微一笑,轻声道:“再露一手就可以啦。和船上这些人搞好关系。然后,把我们会的教给那位厨师。他大约也不会反对的!”   沈如是点头应是:“不错不错,他大约也会比较高兴的。”心里却恍惚觉得,此情此景有点熟悉。像什么呢?仿佛好像什么时候看过的戏文里的一段:   ——摇着羽毛扇:“主公只需如此如此。”   ——点头点头继续点头:“先生妙计哇!”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   这日晚饭后。船长先生如愿吃到了两种方法炮制的鲜鱼。厨师先生如愿看清了东方蒸鱼的制作过程。大阿哥胤褆和林庭学会了“你好”,“谢谢”,“没关系”三句话。只有博物学家亨利一个人很不满意。她被沈如是区别对待了。   “鱼肉本来属于‘肥甘厚味’。你个风寒的人,还是等邪退了,再吃这些油腻的。而且论性质,鱼肉性凉且‘发’,这就更不适宜了。你简直连鱼肉粥都别想喝到,最好还是去喝加了糖的米粥好了。”美事当前而不能品尝,说话的偏偏是个大夫!亨利痛苦非常。开始怀念起来程时随船的那位辛普森先生了,虽然对方……可是,起码这一位不是个个折磨人的大夫啊!   然后,他就听到沈如是略有口音的葡萄牙语幽幽着继续道:“不过,我差点忘记了,亨利先生你是怎么跑出房间的。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最好最近都在房间里休息的……”   噢!No!博物学家的痛苦顿时翻倍了。他狠狠地盯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两个好友,邓肯和约翰。然后,在沈如是幽幽的目光中,渐渐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   …………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了日暮西垂。大阿哥胤褆对此表示毫无鸭梨。   他原本学过一点洋人算学。玄烨皇帝虽然对广大的儿子队伍,采取了普遍放养政策。可是胤褆作为成年皇子中打头的哪一个,还是多年来享受了更加精心的阳光雨露。   而吃饭后期大家在饭桌上说起了数学和艺术,博物学家兴奋的找出纸张来写写画画。大阿哥胤褆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全然看不懂的!   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胤褆抱着头靠在低矮的房间的墙上,回想着今天的事情。心情似乎更好了些?是啊,或者呢!   不管哪朝哪代,敢跟天下人都知道的继承人太子叫板的,一般来说,都是大大受宠的皇子。虽然按照国人的哲学观念,做坏事,最好还是悄悄地来进行,然后一举成功等等。只可惜,夺嫡一事,有些特殊。你不立起大旗来招兵买马,天下谁知道你想争那椅子?谁敢提着脑袋跟你混啊!   不算三代以前,只数有名人物。胡亥把扶苏挤跑,刘弗陵最后坐了江山。李世民等不及了就亲自动手,朱棣干脆起兵。这些声威赫赫的正统太子反对派们,都是早早的竖立起了自己的目标,剑指王座,最后如愿以偿。这样举手投足都很霸气的人生,就是胤褆一直以来,给自己遐想的未来轨迹!   当然,正史上还有汉高祖的小儿子,汉文帝时淮南王,汉景帝时梁王,唐太宗时魏王,吴王之类……夺嫡未成,身死魂灭,还连累了一大帮子人跟着陪葬的苦X。不过大阿哥选择性忽视了。咱这么栋梁之材,那必须是李世民的坯子啊!淮南王算个毛线!   只可惜……不管是李世民还是淮南王,都没有在大好的夺嫡年光里,被人绑架到了化外野蛮之地。太悲催了!就是淮南王,至少也曾经一拼乱七国,逼得君王清君侧,杀晁错满门,天下响应啊!   大阿哥胤褆自从在这破船上醒来,每每想到自己的凌云壮志无双抱负,都恨不得长叹一场。如何?恨不恨沈如是?当然难以释怀。可是,又能怎样!   就是杀了他们,不见得能立刻回转。就是把这两人挫骨扬灰了,难道,就能当做曾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皇阿玛心中,对我一定有了评价……   胤褆苦笑。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或者只注重结果是否圆满,才不管那过程又没有脏污。然而胤褆,偏偏不是这样的性子。   “宫中传言,大阿哥性格:勇,毅,少仁。”   他生性骄傲,又是天皇贵胄。普天之下他曾经佩服的人——少!太少了。可是沈如是一个怎么看怎么无权无势的家伙,能够把他绑了出来。就这一点,胤褆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仅这一点,他高看沈如是一眼。甚至至今对于这个身体过分瘦弱,年龄显然很小的少年,生不出什么恶感。   如若在京城,只怕他会大张旗鼓将沈如是收归门下。为他择一名门贵女为妻,施展那上位者刚柔并济的手段,令其归心,上演一出感动京城的“义释严颜”了!然后必然换得皇父赞赏,满朝拥戴。繁花如锦,燕舞莺歌……   只可惜。   只可惜,如今是在万顷碧波南海上。权势何用?地位何用!一片征帆向苍梧,他年不知是否有命归来。归来日,风烟满江乡,又不知那乌衣巷,是谁姓人家新画梁?   这一日,觥筹交错,唤起了昔日记忆。酒席上语言不通,更加重了几分心中苦闷。   大阿哥信步走出门去,想前朝诗人多少迁谪诗篇,两地怀念。只觉得恍然。   原来,如此。   出门抚缆绳,心中忆一曲《胡笳十八拍》。举头望月轮,想此一夜心,谁能与我同?   终付一叹。   也罢,时也命也。好在事情不算太坏,胤礽——他也不在大清之内。   胤褆嘿嘿笑了起来。惊起一只海鸟。又曳然而止。只自觉,笑得有些凄凉。   …………   胤褆回来时,夜更深了几分。   路过沈如是林庭二人的房间,听到里面似乎有些动静。他心中暗想沈如是,这小子年纪虽小,艳福倒挺早。撇了撇嘴,本想回自己房间去,不提防那门突然开了。出来的,不是沈如是,又是哪个?   沈如是仰头看他,微皱眉:“我还以为听错了呢。你怎么大晚上的乱跑!”侧身,让大阿哥进房间。口中道:“还好我们都没休息呢。你先进来,我看看你有没有着凉。”   胤褆愣了一下就举步进去。方才在外面独处时的几分凄凉自哀之感,已全然不见踪迹。只剩下一脸漫不经心俯视人间一样的傲然。他扫了一眼屋子——也不怎么样么,就偏头去问沈如是了:“这艘船的船主是做什么生意的。哪个国家的?你好像还没给爷说过啊!”   林庭连忙放下手中一页纸,偏头看了过来。   沈如是很惊讶:“你们对这个感兴趣?”见二人一起点头。倒愣了一愣。偏头回忆:“船主——不太清楚。船长,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邓肯了。对!就是那个蝴蝶结。假发?你们观察的真仔细!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林庭起身拿了茶壶过来,给每人的杯子添了水。沈如是继续回忆:“船的来处……我倒听他们说过一次,什么‘东印度公司’的。不记得是哪个国家的了。不过不是葡萄牙。因为我只会葡萄牙语么,他们好多人都会说葡萄牙话,偏偏船主不是,多奇怪,我就有了印象。”   大阿哥不耐烦听沈如是这么颠三倒四,就在一旁提词道:“西班牙?荷兰?法兰西……等等,什么‘东印度公司’,我似乎也听见过一次!”   沈如是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威尔士!如果这是个地名不是人名的话。我听他们说过好几次了。那个约翰好像就是威尔士的。今天的厨师也是。似乎还有谁也去过哪里。说不定,这批人就是这里招募的!”   胤褆对于西欧国家的了解,也就比沈如是稍强那么一点。心里嘀咕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还是沈如是记错了。威尔士是个什么,没听说过呀!   林庭对这些更是一头雾水。见两人讨论了半天没讨论出什么来。就插话来调节气氛,道:“西洋有好多国家呀!他们的地方特别大么?”   沈如是偏头想想——没想出来。就准备胡诌。却听到胤褆嗤笑一声:“弹丸小地方,还分了若干诸侯国,就好像我们唐末割据那样。却是由来已久,几乎没有过天命真主来一统而已。”   林庭很好奇:“还有这样的地方?想必……”她微微一想,就道:“……想必一定战乱频繁了。”   胤褆大为好奇:“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这种情报!”回想一下历史上几次军阀内踞,可不正是如此!顿时对于林庭刮目相看了:“没想到你一个女人还有这种见识,你是怎么猜到的?”   林庭和沈如是不知道为何,对视一笑。就听到林庭说:“譬如一个官员。他后院里如果只有一房妻子,那么当然专宠。如果妻妾大大小小十几二十房的话,一定争斗不休,混乱不已……”   胤褆直皱眉头。这什么破烂比喻。大丈夫先齐家后平天下。家中自然上下有序,妻贤妾美,怎么会“争斗不休”,还“混乱不已”!成何体统!   他正想反驳,突然听到沈如是道:   “我觉得,既然自古如此。或者人家觉得不嫌混乱呢。就好像先秦时百家争鸣,各有各的长处,说不定也十分特色……”   胤褆望天一咳嗽。林庭扭头忍笑。这两个权贵人家的子弟,这是在一起鄙视沈如是的政治眼界和水准。大阿哥更觉得,这还不如去听林庭的“妻妾相争论”呢。虽然理偏又有诡辩之风,可起码还能理解……胤褆心中的小人儿突然就捶地挠墙了:我怎么居然让这么一位捉住了。还什么百家争鸣,各有特色?太天真了兄弟!如果有能力,谁不想多吃多占。   这两个就不理沈如是,自己去聊天了。   胤褆分析道:“大副与船长,面和心不和。”   林庭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不是想夺权,就是被捉了小辫子。前者的可能更大些。不过好像水手里,船长的人更多。”   胤褆很满意。又道:“那个博物学家,和那个贵族子弟关系很好。”   林庭皱眉想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可能是真的。他们话说得少,可是很有默契。应该不是才到船上才认识的。”   沈如是目瞪口呆:你们说的是神马?为什么我都没有看出来。你们不是听不懂歪果滑么!   胤褆和林庭一起看沈如是:“你反应也太迟钝了!”   这一夜三人就着夜光谈了许久。沈如是困得东倒西歪,侧着一只耳朵听胤褆和林庭连船上的狗和某水手什么关系都分析了出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那两位,自然颇有棋逢对手的兴奋。胤褆甚至觉得,如果在京城,他甚至可以破格把林庭这女人招收为幕僚……太善解人意善于分析细腻小动作了。比纳兰明珠都用的顺手啊!   想起现在的处境,他忍不住吐露了一点自己苦闷的心声:“可叹啊!我一个皇子,居然就这样到一个没有我大清文化传播的蛮荒之地。可怜可悲呀!”   困得受不了又不能把人哄出去,自己睡觉的沈如是,忍无可忍的接了一句:“那就把那蛮荒一起教化了!你不是皇子么!吃你爹的老本有什么意思,想得到的,自己去打回来!”   沈如是说了这句话,就睡过去了。   满室一静。   胤褆与林庭面面相觑。   月白风清。   大阿哥胤褆只觉得醍醐灌顶。嘴张了老大。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终于,他仰天一笑:   “有此一言,沈先生当为我师!老天,你待我不薄啊!”   林庭抢前一步,不满的看着他:“我早就拜师了,先来后到!”   胤褆无奈:“一起,一起。”   两人兴致上来,开始商量去哪里弄香案。对着什么方位,行大礼。声音不由得有点大,沈如是就被吵醒了。   她揉一揉眼睛看着前面两人,甩甩脑袋:“你们准备拜堂了?这么快?我说,天亮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樱桃小璇子,阿笙,doovs,茗茶夫人几位姑娘的留言。心情好了很多哇!   还有一更,或者在明早。大家别熬夜了,周六醒来看好了:) ☆、70海面遇到人群   沈如是这个品种,能让最严肃生活的人,发觉自己的选择,就是一场笑话。   胤褆和林庭,被她神来一句“拜堂”弄得扫兴非常,尴尬不已。于是各自分手,回屋睡去。   沈如是如愿以偿的睡了个好觉。   林庭倒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她可是相府千金,这样的玩笑,两辈子加起来,也没人这么说过。再想想自从认识了沈如是,两辈子加起来没做过的事情,也不止这一桩……有点泄气的看了看沈如是呼呼大睡的模样,终于也睡了过去。   …………   第二日一早,天有卷层云。阴云密布。邓肯船长站在船头,远远望去,就令人觉得,他身遭有一股威风煞气。   他身边还站了一人,瘦高个子,脸色淡白,眼底发青。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沈如是好奇的问了海员,才知道那就是自从她上了船后再没露面的传说中的二副。   沈如是看见胤褆眼中精光一闪,林庭若有所思。知道这两位或者又分析出了什么“不明觉厉”的隐秘心理关系动态。   其实按照沈如是心理话,她觉得这分析都是吃饱了撑着的。探讨医学务必扎实,做人做事么,凭着直觉就差不多啦!   她就凭着直觉骚扰旁边的海员去了:“船长今天很郑重啊,怎么回事?”   那海员大约心中紧张,乐得与人说话,排遣焦急的状态。他就对沈如是详细解释了:“这一片,海底格外浅。有珊瑚岛地形崎岖,还有暗礁之类。从前的旅行者来过之后,都写书号召,得格外当心的!”   沈如是连忙又问:“真的?前面的旅行者……很多么?你们那里可以随便写书发表的!”   那海员笑道:“发表书籍?似乎国王有过相应的条例的。可是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随意。我还看见有‘海员日记’之类的书籍出版呢。等到我哪一日回到陆地上,我也写书……”   于是这楼就这么活生生的歪了。两个人偏聊得还都很得意。气氛热烈的,让远近的人时不时侧目来看。   突然有人轻“咦”一声,前面果然出现了变故!   前方出现了一面旗子。   …………   远远望见,一红一篮,两面旗子交叉。正是某种求救一样的信号。邓肯船长脸色严肃了。唤过三副,令他准备好小船——人的生命与大海的浩荡比较起来太过渺小,生存在碧波之间的海员们,绝大多数都信奉“勿以善小而不为”之类的准则。今日救起别人,他日可能被救起的就是自己。更加讽刺的是,甚至穷凶极恶的海盗,大多也是劫掠财宝,会留下对方一条性命。   大副越众而出,迅速走到船长面前:“是西班牙人。”他很确定的说道。邓肯微微点头。二人向前看去,此时,随着船更接近了那旗子片刻,才隐约看到原来插着旗子的地方不是海船,而是一座小小的岛屿。   那是一座看着相当不显眼的小岛,大约就是南海内最常见的那类,几乎与水面相平的岛屿。万年前的珊瑚虫留下了他们的躯壳。万年后爬上了两脚行走的若干人类。   究竟岛有多大,岛上又有多少人,这个时候,还是看不清楚的。邓肯船长的面色却严肃起来。扭头对大副下令,做好战斗准备。这样荒无人烟的海岛,见到了人类的求救信号。只有两个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们是沉船后勉强逃生的海员。那么,这附近的地形,只怕对于“女王号”来说,也相当凶险。另一种可能邓肯宁愿不去想,却不能不做最坏的预测。那就是,海盗。   …………   大船上的人无声的戒备起来。水手们快速而轻巧的奔跑着。二副向前站到了领航员的位置上,面色肃然的目测着水下的暗流和浅礁。三副准备好了小艇,随时可以放下去救人,或者……逃生。大副听到他的船长轻声吩咐道:“如果情况最坏,你带着大家逃出去。”   萨尔马皱了眉头:“我们有最新研制的火炮。就是来一艘西班牙的战舰,也会狠狠地敲掉他几颗牙。”   邓肯一笑:“老伙计……我知道你还记挂着你的海军岁月。可是,我们这是商船啊。”他郑重了脸色:“大家逃生才是第一关键的。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保存下一些货物就更好了。”   萨尔马望着他的船长,不忍在那样的目光下拒绝:“那么,你呢?”他问。   邓肯愣了一下,才回答。他的声音微有些无奈:“我当然也会尽力逃生的。别忘了,船上还有一位小王子阁下。”   萨尔马板着面孔后退一步。水手们牵扯着缆绳和风帆,不断地探头去看那岛屿。越来越近了。果然是个小岛。上面的人也不少,居然有几十个!   八成可能,这是一次海难了。不少人,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博物学家趴在船舷上,期待着能看见旧船遗骸之类,判断一下事故发生的具体时间。   沈如是郑重把林庭拉扯到一边,左看右看,声音忽高忽低,郑重其事道:“好像快打架了!我现在传授你一项绝技。我们一会儿去厨房找把菜刀。然后,除此之外,你一定记住。近身短打,抓挠是没用的。最有效的招数是看准了对方的部位,屈膝,踢!”   胤褆本来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突然觉得身上嗖嗖泛了凉意。小步子,向旁边挪了又挪。   “女王号”抛锚下去,旋转了一会儿才紧紧停了船。邓肯的声音在海面回荡。是略带些口音的葡萄牙语:“我们是‘女王号’。你们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有姑娘夜里值班,推荐方才看过的某神贴。友情提示:千万别吃东西神马的,会喷的,噗。 ☆、71再捉一只来踢   “女王号”上的人们显然过于紧张了。   事实上。那个小小的珊瑚岛上,只是一群落难的西班牙人。水手们用小船把人救下来。船上的所有人都围着看。那二十多个新来的,就好像二十多个被太阳过分曝晒,失水过多的蔬菜。   这一群人的头领,是一个他们称作“格林船长”的中年汉子。他的眼睛有些过分灵活了。此人一上船就对着邓肯千恩万谢:“您的仁慈挽救了我们的性命!”格林船长这样说。   “您过奖了。任何一个稍有良心的人都会这样做。”邓肯淡淡道。然后,他提问道:“你们在岛上等了多久?”   格林船长的脸上显出悲哀的神色来:“足足三天。我的朋友。大船触礁的时候我们都傻了,还好有一段时间让我们准备逃生,而逃生的小艇上准备好了淡水。若不是光辉的上帝把你们仁慈的送到了这里,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这样说。   “上帝的光辉无处不在。”邓肯陪着格林划了一会儿十字。“你们一定十分饥饿劳累了。灾难已经过去。好好睡一觉会对大家有好处的。”他说。就准备令人带领这些脱水蔬菜一样的灾害幸存者去休息。   有一个人跨出一步堵住了来处。邓肯发现是他的大副。头脑一转,无奈的笑了。就听见萨尔马略有些严肃的问道:“无意冒犯,不过,我想先请问一下这位格林船长——”   “……不,请别叫我船长了,我已经失去了我心爱的‘伊尔利亚’号。叫我‘格林先生’好了,那个有些颓废的男人说。”   萨尔马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很遗憾听到这样地事情。不过,我想先请问一下格林先生,你们的船是从哪里开到哪里的,又是什么时候遇难的呢?”   邓肯微微皱了眉头。虽然问清楚这些,是必须的。可是在这样一群又累又渴的幸存者之前盘问他们原先的船长,究竟也有点不近人情了。   他正想阻止,却听到那位格林先生回答道:“是三天前的夜晚。我的朋友。海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我们当时正在庆幸很快就能穿过海面,我们的领航员发生了一点小的失误。没有想到,魔鬼抓住了我们……”   萨尔马皱了眉头。这回答有些不清不楚,他并不十分满意。于是又追问道:“领航错误?是把狭窄的深流看作是静水么?你们的船有多大?怎么会这样。”   格林先生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悲哀的神色,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好像支持不住了那样。远处的林庭和沈如是看在眼里,简直有些心软了。大阿哥冷笑一声,道:“他一定有别的目的。至少,有隐瞒的内容。”   林庭一愣。沈如是抬眼看他:“你还说大副和船长不合呢,我怎么觉得大副十分维护船长呢!你们能不能别把那套官场上的乱七八糟,搬到每一个角落来。这世界上,不是人人都过着,每说一句话,就兜三五个圈子,那样地日子的。”   大阿哥道:“谨慎些好。宁肯信其有。我们在别人的船上。又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不是同种人。大海上暗害一两个人,有什么了不起。所以必然得加倍小心。”   沈如是一惊:“你居然这么想!”心中暗自一掂量,竟觉有理,顿时改为赞叹了:“很是。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多亏你们想着。”   林庭抿唇笑着不语。大阿哥倒惊讶了:“你居然会认错?我以为……”   沈如是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我才不到十岁。怎么可能事事正确。有人提醒了我不对,为什么不认错。”   他二人相视一眼,突然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中,似乎从前多少纠结不快来往反复,都顿时风吹而散了。   …………   另一边,谈话很快结束。“女王号”上的众人得知了这艘遇难的新船是来自西班牙的。还未到达大清就触礁。大多唏嘘感慨起来。格林船长还提供了一条关于西方的最新消息。据他说,英格兰和西班牙之间局势紧张,似乎快开战了。   这些人离开下去休息了。邓肯看了一眼小王子。和他动作相似的,还有几人。   大家都知道,约翰是威尔士亲王的弟弟。论辈分,英格兰的那位国王阁下,是他的表亲。那位先生自从即位,三天两头又大事发生。“女王号”离开之前,大家正在争吵他过分信任天主教徒的事情。内阁里几位先生对此十分恼火。   报纸上,上流社会中,这个问题已经争执了数年。大多数的时候,国王先生胜过了内阁。内阁也就不遗余力地在国王的每一项举措上进行抨击。吵得真叫一地鸡毛。   “女王号”这艘船,听名字,就能看出与那个多个岛屿组成的国家,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水手们对此也很关心。大家听说了英格兰与西班牙开战的消息。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萨尔马板着脸训斥着他的船长:“邓肯先生,您不能那么轻率的相信那些人。他们可能是乔装的海盗!”   邓肯船长无奈一笑:“他们是幸存者。萨尔马。你也能看出来的,那是真的饥饿加上暴晒了几天的样子。你并不反对把他们救上来,为什么一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坏人呢?”   萨尔马脸上的尴尬神色一闪而过。他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为了你的毫无原则的仁慈,我们的住宿空间紧张了。我得下去安排了!”就转身匆匆离开了。   邓肯船长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走向前去,轻声吩咐道:“开船。”   二副仔细的盯在船头。大船平稳的穿过了珊瑚礁区域。“女王号”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方才最惊险的时候,大家看着一个锋利模样的岛屿擦身而过。如今回首,一片汪洋风平浪静。   大阿哥胤褆都有些激动了。他对沈如是道:“想不到洋人的操纵大船的技术,竟也不错!”   林庭好奇:“我们泱泱大国,自然农耕为主。他们小国寡民,穷山恶水,才跑到海洋里谋生。这有什么不对的?”   沈如是却道:“感兴趣可以学啊。我也看了几天他们开船。舵手那里还看不懂。水手收风帆,似乎倒不算复杂。我还爬过那桅杆呢。只不过没有他们那样迅速而已。爬上去确实有趣。你也可以试试。”   林庭听得目瞪口呆。若不是她早知道沈如是性别是个女人……   胤褆却动了心。每天跟人聊天,这可不是大老爷们爱好的生活方式。在进行教化蛮夷的伟大任务之前,先学个驾驶帆船耍耍,倒也有趣!他就回头扎进水手堆里去了。没多久就和人比划起来。也不知道这语言不通,是怎么交流的。   沈如是看得心痒,也想过去。被林庭一把拖住,拉着走了。两个人一路拉拉扯扯说说闹闹的,却不知道又招了人的眼睛。   …………   这一时,因为船上多了二十多人,住宿立刻有些捉襟见肘了。“女王号”是商船。航行的第一目的就是创造价值。所以货舱早已堆满。船员们住的地方原本也比较拥挤。若不是船长邓肯先生临出海前在剑桥听了某场有关火灾安全的讲座,执意多留下几个空舱室,只怕一时之间连安排沈如是三人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别说这突然救上来的二十多人了。   大海那么阔大,同在一艘船上,这事情本身,就足以快速拉近许多人的距离。有个被救上来的幸存者就在与“女王号”上的某海员交谈:“你们船上居然有女人!福利真好!东方女人!”又好奇:“什么味道的?”   那海员恰好是当日和大副提议的那个粗嗓子。一听这话就沉了脸:“那是别人的老婆。”言下之意:没尝过。   那幸存的海员就笑了。哄谁呢,上了大海谁不知道。那真是待个几年看见母猪都……一般的船长都轻易不敢带着自己的夫人出海。除非是拥有这艘船,本身也颇有武力的贵族老爷,或者会带着家眷上来。谁如果色胆包天了,那就指定在家乡混不下去了,做好准备带着全家流亡去做海盗。这样的代价或者才能稍微震慑得住。   这个海员就有点打趣地问了一句:“哦?为什么!”   粗嗓子被大副拒绝过。自己还想不通呢。他并不喜欢这话题,可是毕竟这是“女王号”的事儿,对方……大约算是“外人”。不愿被小看,就别别扭扭的解释了一句:“她男人是个大夫。脾气很好。会做饭。”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大夫有什么了不起?会做饭,哼!   粗嗓子本来不是个精细人。他自己都觉得别扭。那海员更听出了敷衍的意味来。对方大有深意的笑了笑,就转了话题。粗嗓子却怒了。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我,我,我这就把那女人做了让你看看!精虫上脑,他居然就立刻出去准备行动了!   …………   粗嗓子远远看见沈如是两人和胤褆分开,就跟在了后面,自以为很小心。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一思考大副那天拒绝自己……大副不可能不懂规矩,那么多半是有人提过类似的请求,然后那东方男人拒绝了而已。   太不遵守行业规则了!粗嗓子很愤慨。这么一想,他这样的行动立刻就高大起来。好像不是打算去侵犯一个处得还不错的兄弟的妻子,而是去教对方如何做人处世一样。越想越是理直气壮啊!   他块头不小。这一路动作。也有人看见了也有人没看见。也有人猜到了也有人没去猜。总之船上看着风平浪静。船长带着手下在忙那些救上来的人的事情。下面的大家跑得很混乱。粗嗓子一路尾随沈如是和林庭,居然顺利地跟到了人家的门口。   沈如是听见敲门,打开一看不是胤褆。有点奇怪:“有事请?”   粗嗓子皱了皱眉头。居然两个人还在一起?有点麻烦了。看来得先打晕这个。脸上狞笑一下:“有人教过你这海上的规矩么?”横着身子一撞就进了屋子。反手关了门。   …………   沈如是一皱眉头:来者不善?   方才看见救上来的是幸存者,已经把菜刀还到厨房了啊!   沈如是抬头,就见对方一双眼睛不住瞟向林庭。色红气粗。俨然当年艳花楼里,一模一样的一个贾姓胖子。   沈如是电石火光之间知道了缘故。下一瞬间就勃然大怒。她抬手一拳打向对方的人迎。人迎穴在喉结两侧,那是有名的大穴。打实了。别说昏倒,顿时丢了性命都是可能的。可见沈大夫回忆起旧日记忆,累加上新仇,这是怒极了。   那粗嗓子下意识一闪,闪过了。眼睛顿时狰狞起来。你居然敢反对?你居然还敢反对!抬手抓着沈如是胳膊一扯。一模一样的就挥拳冲着她脑袋而去。   那大汉的拳头简直是沈如是的两个。这一抓,更是有力。果然抓实了。只不过,沈如是身体比他料想的更娇小些。这动作有些偏大,顿时停滞了半息。   沈如是眼明手快,不退后反而向前。身子如同游鱼般一滑,从对方肘弯滑下。想起见过的侍卫操练,下脚一绊——没绊倒,连忙挥手又一拳,从侧面向着对方太阳穴。不管好歹,先打了再说。又暗恨黄毛们居然不留长辫子。不能抓头发,这是少了一大打架利器啊!   这动作如果是个连过几天功夫的人来使。必然行云流水十分精彩利落。只可惜沈如是最多算个身手灵活。离功夫还远着呢。顾了躲,顾不了攻击。顾了腿,就顾不上手。这么一磨蹭,那粗嗓子也已经反应过来,上身一扭,双目圆睁,看那架势好像准备抓着沈如是生生撕碎——他的其实可磅礴多了。   此时,沈如是恰好一拳挥出。   却不知,二者谁先奏效?   说时迟,那时快,封闭阴暗的屋子里似乎都有了风声。一秒钟被生生拉长揉碎,不知道拆作了多少刹那,几个须臾!   这紧张如弦,弦紧欲断。   这气氛似鼓,压至最低将有高声。   然而,这气氛,这紧张,忽然间戛然而止。不是别的,而是销魂无比的一声“哦……”   发声者乃粗嗓子某水手。   他所有动作顿时一停。浑身一抖。似无比痛苦,似极致欢欣。那声音短促而有穿透性,余音渺渺……下一瞬,沈如是的拳头砸在了这货的太阳穴上。   这家伙晕了。   轰然倒地,激起尘土无数。   这成功来得忒突然,沈如是差点把自己绊倒。然后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好像发现自己成了“拳打南山猛虎”什么的好汉一样。   说不定,可以去卖大力丸了!沈如是颇有些兴奋的想。顿时回忆起京城看见的行为艺术爱好者,遥想了一下“神拳无敌沈大侠”这个称号。   旁边。林庭保持着单脚着地,金鸡独立模样。一脸兴奋。“我做到了!”她轻声道。   声音里,满溢有着不可置信,字字句句都是“不可思议”这四个组成。   “原来男人这么不经踢!”林庭一字一句的感叹着。   或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然有道理。因为与沈如是类似的,林庭此时在低头注视自己的“神脚”。   “原来踢下去,就是这么简单!”林庭眼睛亮闪闪。好像,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打开。   …………   沈如是先反应过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我们得把这家伙弄出去。尽快。你说丢到水里怎么样?”她和对方商议道。声音有点小气喘。   林庭有点兴奋,一幅缓不过来的样子:“太刺激了。脚感真好!我们再捉一只来踢好不好?”   沈如是冷汗。含蓄提醒:“我们队伍中也有一只男人的。”这句话的本意原本是“老吾老,幼吾幼”一类,也就是把别人当作同伴,别去祸害他人了之类。可是放在这里,似乎……   林庭就误解了:“踢大阿哥……会不会有点冒犯?说来也对,我们是一伙的,商量好,或者能多踢几次?”   沈如是冷汗无比:“这个么……还是先说说这人怎么处理好了。”   林庭脸上激动地神色退去,寒光一闪而过:“他该死。”林庭冷笑。“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呢?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就这么进来……”   沈如是默默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一次,我们得立威。海上的时间还长。至少不能让人家小瞧了我们,认为我们可以随便欺负。”   林庭望着沈如是叹口气:“还好有你……多谢你这样想。”   沈如是莫名其妙:“说什么呢。我们是一伙儿的么。”   林庭面色几变,最后平静下来。默默地笑了一下。就着沈如是最初的话,提建议道:“丢到水里不好。恩威并加更好些。我们究竟是外来者。有求于人。不能搞得太过分让对方起了驱逐我们的想法。同时,又不能显得太过浅白,最好和他们不理解的方式,不如我听说西方人都很害怕‘东方巫术’。和这些东西之类扯上关系,令他们心有忌惮和畏惧。当然最好!然后,我们才能用利益收服……”   沈如是听得头大无比。摇摇手道:“这些你和胤褆商量就好了。”又有点好奇:“我们一共三个人。说起来,能给人家什么利益?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带上来么?”   林庭张了半日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哭笑不得的感叹一句:“幸亏你没真个嫁进高门权贵家去……”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把那人绑了。用的是沈如是研究杀猪之时最熟悉的“攒蹄”式。嘴里填了块抹布。防止他叫嚷。期间顺手或者顺脚,踢了踩了对方若干下。   林庭准备出去找胤褆商量后续。至少这么一个大男人怎么抬出去,多少是点问题。另外有多少人曾经见过此人进了这个房间,或者也得旁敲侧击的打探一下。   沈如是觉得刚出了这件事,不放心,就坚持同林庭一起出去。不说别的,林庭觉得脚感好,其实,沈如是心里也有点想试试自己的“神拳”怎么样呢。   …………   三副匆匆找到邓肯船长:“有人看见某个兄弟进了那个东方大夫的房间,而且,似乎已经有一阵子了……”   邓肯稍一思索,脸色大变:“在哪边?你带我去!”   大副听到,微微一撇嘴,扭头又看见在水手堆里的胤褆。冷笑一声。这样的事情么,早晚的事儿。   看见船长真个去了。萨阿马啼笑皆非。也只好转身,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   沈如是和林庭毕竟绑了个大活人在屋子里。心中有点紧张。走路都贴着边。尽量选那旁人不走的道路。又躲避着不乐意被人看见。不然如果被问起那粗嗓子,怎么回答才好?多不爽啊!   两个人鬼鬼祟祟一路前行。见到人了还蹲一蹲。结果走过大船侧面舷部,突然发现对面来了个和她二人走路及其相似的家伙。   等等,这个东看西看凑到船边,拉起救生小艇缆绳的家伙,不就是那个什么格林先生么?   沈如是与林庭对看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严肃。剪刀?他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着实晚了,希望还算肥美:) ☆、72变乱开始之前   邓肯和萨尔马一前一后从甲板上穿过人群,脚步匆匆。   邓肯心知萨尔马大约又觉得他多事了。可是对于他们这样把大海当做厅堂,把帆船看成卧室的人来说,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邓肯少年时出海,从法国到葡萄牙到威尔士,从地中海到大西洋到太平洋,传下“邓肯船长”的威名,凭借的,也不仅仅是他笑眯眯的和气样子。   萨尔马脸上却不是什么愤怒之类的神情。多年搭档,互相都很了解。他竟然笑了一下。向前赶了两步,扭头看向邓肯。突然问道:“为什么……你不动心呢,我的船长?”   …………   邓肯脚步稍慢,回过头来,略一思索,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了。脸上淡淡一笑。慢吞吞的回答他,有一点拿腔作调的感觉:“你怎么知道,我……不动心呢?”   萨尔马摇头:“你就算‘动心’,也绝对不会采取行动。这样的‘动心’,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笑话……”   邓肯并不去理会那其中的暗含意味,也装作没听懂那几分讽刺。他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看。然后冲着萨尔马晃了一晃。左手某指上,有个银色的戒指熠熠发光。他轻描淡写的反驳道:“我更喜欢你称我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绅士’。”   萨尔马哈哈大笑:“绅士那种毛线东西,还是让他们在鲸鱼骨架和蓬蓬裙里待着好了。海风会把他们吓成小宝宝的——责任么?”他突然嗤笑一声。话音里有些说不清是讽是赞的东西,突然学着“上等人”们的腔调拿捏着声音咏叹道:“您可真是一位清教徒。”   邓肯淡淡一笑。反问道:“那么你呢?大副先生……你为什么不动心呢?”   不等对方回答,他自己先笑了:“是品味么!你的眼光可真有点高。宁愿……忍着,也不愿将就自己。我竟不知道,该称你是‘任性’还是‘清绝’了。”   萨尔马停下步子侧过来看着他:“不及你。我的船长。其实你所谓的‘责任’不过是因为你干脆具有某种道德原则上的洁癖而已。生理的一切都能完全符合你精神的轨迹。‘违背责任’之类道德上的污点,对于你好像比跟野蛮人用餐,比在泥水里打滚,更加不可忍受——其实您才是最任性的人呢,我的船长!”   邓肯眯着眼睛听,最后笑了起来:“感谢你的恭维,老伙计。这令我的心情很好。且决不会在到岸的时候减少你的工钱。”他突然偏头去看大副:   “只不过,再怎么说,我已经有了我的‘责任’”他晃了晃他的手指。“你可还是个单身汉呢!”邓肯笑眯眯的扭了身子:“说起来,威尔士和葡萄牙的姑娘,按照萨尔马先生的‘品味’,更欣赏哪一位呢?”   萨尔马低头,又抬头。他望着前方有些低暗的走道,郑重了神色:“我恐怕这不是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最佳时刻——那位东方太太的闺房已经到了。我的船长,你打算破门而入么?”   …………   “拳打南山猛虎”沈如是,和“脚踢北海蛟龙”林庭,二人出了房间一路躲躲藏藏,在船舷处碰上了一件稀罕事。   那幸存者头目格林先生,正在拿着剪刀,准备剪断系着救生小船的缆绳。怎么看也不怀好意。   沈如是与林庭两个对视一眼,同时看见了对方心中的兴奋。不过这二人头脑中想的,倒又有不同。   林庭想:这人鬼鬼祟祟,必然不做好事。我们施恩于船上诸人,机会已经来了。唔,怎么安排才好,能够让我们得到最大的利益呢?   沈如是想:啊。这个可以捉回来!   这一对视。二人只觉得对方与自己心意相通。   林庭善谋,便小声道:“先不能喊人,防止惊吓了对方我们打不过。咱两个一个打上面,一个打下面,还像方才那么配合。”又自己否决了:“或者先悄悄跑过去叫那船长来,不不,还是找大阿哥来。这里空间太大,我们两个只怕不够稳妥。如果一个人被推到水里就坏了。海员也不一定能救我们啊。男女大防啊……”她就纠结起来了。   沈如是拍板:“你去找人,十步之内有人就叫过来。没人就回来。我在这里继续观察。等你回来动手。”   林庭想想就应了,轻手轻脚离开。   …………   大阿哥胤褆和人家比划了半天,很快就陷入了语言不便的窘境。   胤褆伸着三个指头表示“第三个”桅杆。水手以为他打手势说“OK”。连连点头,跟同伴夸奖说这个东方人悟性真好骨骼清奇。   水手并拢两指蜷起三指,给胤褆示意打绳结的方式。胤褆心中警铃大响:剑诀?他这是在威胁我,还是这驾驶帆船,必须先学习某神剑剑术?   ——只怕鸡同鸭讲,也比这个好点。   这两人终于说不下去了。胤褆决定回去找沈如是,让这家伙尽快教会自己说洋文。正准备离开,远远看见那天一起扔鱼叉的三副心神不定的匆匆离开。   胤褆暗自警醒,只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   不知怎么,竟拔腿跟了上去。   …………   邓肯于萨尔马两人等在门外。萨尔马侧耳听了听。转身道:“没有动静。”   邓肯脸色一沉。   船上本来有一名叫做辛普森的随船医生。是这次航行之前,在威尔士招募的。然而到达大清之后,邓肯发现这家伙竟然暗地里做了人口生意。据说有些大清的达官贵人迷信“型号巨大”,信奉“吃什么补什么”。这辛普森就利用身份的便利,把随船海员小病拖成大病,准备等其他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就动手下刀子。   邓肯焉能容他。   按照海员们的规则,这家伙甚至不配被流放到无人的小岛去自生自灭。简直应该按照大清黑帮的某些通用准则,划上三刀扎六洞,然后丢到盐分很高的大海里去。不过他们毕竟是在异乡的外国人。做事情不好太高调。邓肯就把事情告诉所有的海员,然后由那个险些被害的兄弟开始,一人扎了他一刀而已。   人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邓肯轻描淡写的花了一大笔钱,按照清朝的规则,从官面上了解了这件事。死得不是本国人。当地官员乐得闷声发大财。   海洋航行,不能没有医生。然而跟着西洋人去那不毛之地。背井离乡?多少人听了摇头。沈如是在开船时撞了过来。既是她的幸运。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邓肯的幸运。   可是现在居然出了个看上人家老婆的。邓肯大为头疼。他也接触了一些东方人。然而无论是东方西方哪个男人,被人惦记了老婆,稍有血性的汉子,都会看成大敌。如果真动了人家老婆,那简直是不死不休的。   邓肯在沈如是门口踱步。怎么办,闯进去?看见不该看的怎么才好。   这一点,东方的情形甚至比西方还严重。西方的女人绝没有被碰了一下救得嫁给人之类的奇葩事情。事实上西方现在的女性,正处于十分尴尬的地位。他们的丈夫好像摆弄一件高雅艺术品一样把他们摆放在屋子里。然而头脑?妻子用不着头脑。   “先离开。”邓肯道。   萨尔马轻轻一笑。却没多说什么,如同来时一般,踱步走在了后面。   …………   林庭出去瞭望,一眼看见了走过来的三副。兴奋的嗷嗷一叫。径直冲过去了,才想起来自己也不怎么会说洋话。   说“你好”,搞笑呢?   说“再见”,有病呢?   说“谢谢”,该吃药了……   林庭冲过去才想起这等尴尬,想起来看见的胤褆的肢体语言。抓着人开拖。这个小伙子她有印象。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么,抓过来帮个忙好了。   三副匆匆走路,哪里注意到前面突然出了一只手。他猛然一抬头。往日笑眯眯的脸上,双眼寒光闪烁。 ☆、73见刀兵点水工   一片海上一艘船,船上几十人。这声音自然是嘈杂的。可是相对喧嚣的是另一边聚集了水手的甲板。而不是这位于侧面又距离休息区域更近的舷窗。   林庭放声一吼。邓肯,胤褆,沈如是,三拨地点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前二者加快步伐往这边赶,而沈如是利用更快的反应把眼前的对手推进了海里,然后才扭过赶过去。   不过最近的危险当然是三副。一个成年男子的步伐,本来就比十三四岁的少女更快更大些。不用说对方还是惯于同风浪搏斗在大海波涛中生存的海员。林庭声音虽快。跑得却狼狈了。三副一时之间还没想通为什么对方见了自己就跑。不过他下意识冲上去,决定先堵了那烦人的声音再说。   林庭就被迫在了船舷边。身后阔大的木栏杆外是大海。   好在大阿哥本来就是尾随三副而来。胤褆不顾得隐藏自己的身型,那么冲上去救下自己人,也是应有之意。   于是沈如是赶到时。两方对峙。胤褆和沈如是站在栏杆一侧对着三副。酷似某邪恶势力棒打鸳鸯的现场。风飒飒,木萧萧,高手相视,寂静。   其实一切的真相,只在于他们语言不通,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对方交流而已……得学好外语啊,少年们!   沈如是的到来令双方一起热泪盈眶了。   三副冷冷的提问:“她看见了什么?”问得如此仔细且不客气,是因为他心中原本有些不太好和旁人说的事情。见到林庭惊叫,自然先心虚了。急着想搞明白这个问题。   林庭望着沈如是大喊:“别过来,他和那个人是一伙的!”接着有点迟疑了:“对了,你一个人过来,那个家伙呢?”   大阿哥胤褆:你们说什么呢!   沈如是安抚林庭:“那个人掉到海里了。”   又扭头做气愤状望向三副:“听说你是管水手的!我的同伴受到了一次性质极其恶劣的骚扰。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副的脸色缓了缓。原来是这个?那个蠢货真行动了?想一想,他究竟还有点怀疑。就看着沈如是半是胁迫半是利诱:“真的?兄弟我在船上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沈如是哪能听懂这个。以为糊弄过去了呢。点头道:“听说了。”   三副就噎在那里了。   林庭又道:“你千万别被他蛊惑。强盗岂可与言信义?他就是许诺你金银珠宝,那也是哄你的。他连他自己都不一定相信。”   沈如是没时间解释:“嗯!他没给我钱。”   另一边,三副果然追问:“她又说了什么?”   沈如是一概敷衍:“她说一定不能放过那个水手。”   林庭和三副同时不满。林庭道:“他居然连贿赂都不懂,难道是‘空手套白狼’?你得当心啊!”   三副道:“就这么点事儿说了这么多次,你是不是有瞒着的话没有说!”   大阿哥忍不住也插嘴了:“快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如是头大如斗。只恨没长出三张嘴来。   …………   邓肯船长就在这个时间出现了。   看见沈如是,一脸“居然遇到你”的惊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沈大夫啊,正好,你们夫妇和我来一下?”   这边的对峙就自然而然的解了开。沈如是两个跟着邓肯走了。另一边大副问三副:“你们发生了什么冲突?”   三副自己也不怎么清楚。回想了一下,才道:“那个东方女人见到我就惊叫。”   萨尔马眯了眯眼睛:“别管那几个东方人。或者他们有毛病呢。那个东方大夫能用就行。”   三副点点头,正想离开,突然听到萨尔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对了,这个时候,你来船舷这边做什么?”   三副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   沈如是想了一下决定对邓肯合盘托出。   还有几个月在人家船上呢。林庭说的什么“恩威并施”就她看来,有点扯。自身一点根基都没有。人家拼着不怕死人不伺候你这大夫了怎么办?还是有什么事儿说什么事儿好了。   就先说了房间里的事情。   邓肯默想了一会儿,听到那粗嗓子还活着就长出了口气。试探问道:“你觉得如何处理才好?”   沈如是感觉这船长有点“软”。怎么什么事儿都爱跟人商量呢。不过对方软一点正好。于是人家让她说,她就突生奇想的说了:“那个家伙既然‘兴致太好’,我正好配点药,让他两年‘抬不起来’怎么样?”   邓肯看着沈如是的目光复杂难明。想了一会儿,应了。口中还得道谢:“多谢沈大夫体谅……毕竟也是我管理不当。”   沈如是连忙客气:“不敢不敢。”心中却想,这人就是好说话啊。我遇见的当头儿的,都不这样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得了便宜卖乖了”。其实沈如是这会儿气性倒没有那么大了。至少没有在房间里的时候,那么咬牙切齿的。也可能是因为缓了一会儿,回想起来对方一进屋子就倒了霉,最后没得到任何好处的缘故。   不过想想,林庭只怕不会满意这样的结果。头痛之下不想马上面对这问题。就拽着邓肯东拉西扯的不告辞。磨蹭。   她还笑话邓肯呢,她以为自己不软么!   …………   沈如是突然就想起方才看见的蹊跷事儿来:   “对了。我还看见一个人‘落水’了。”她说。“我看见他在准备剪小船的绳子,一不小心……就把他踢进水里了。就是那个格林船长,这个,我看你们海员有时候也自己跳下去。那个格林是船长,应该也没事儿啊?是不是该找几个人把它捞上来。”   邓肯脸上顿时一惊:“剪绳子?是船舷那里的!你可看准了?”   沈如是奇怪。不就是一根绳子,剪了还能系。这么如临大敌做什么。就点头道:“当然看准了。我们两个一起看见的。”   林庭没听懂。不过站在旁边十分大气的笑了笑。   邓肯脸色蓝了。匆匆拎起沈如是——这才发现对方还挺轻的。顾不得想这些,口中道:“在哪个位置落水的?你快带我过去!”   沈如是也跟着惊了:“难道那边的水特别深?我真没想害死他。别着急,你们如果能把他拉上来。就是一时看着没气,我也能金针急救的。哎呀真不好意思。”   邓肯勉强笑了一下:“只怕不是这个问题,沈大夫。”   这次,倒变做他在前面匆匆走,沈如是和林庭根在后面的样子了。那地方本来不远,几步就到了。   波涛万顷,哪里有人影。   …………   邓肯脸色一僵。突然扯着嗓子喊:“萨尔马,你在不在?”   沈如是和林庭,以及后面跟着的大阿哥都被这吼叫震了一下。   说起来没办法,这是时代局限了。在这个年份。通讯基本靠吼。这还是一艘船呢。几十军舰排成两排在大雾天气下的对冲的时候,你再听听那声音,绝不比后世神马“三大演唱会”差。   当船长,多半都是优秀男高音啊。   不过男高音的传播距离也不是无限远。邓肯吼了一嗓子,没听见动静。也不知道是大副走远了没听见,还是正在忙。跺脚,想起来兜里还装着哨子了。连忙摸出来吹。节奏还比较特殊。听起来呜呜呀呀,高高又低低。林庭一边忙着堵耳朵,一边就在心里怀疑了。这船长平时看着还好。怎么一着急,看着做派跟沈如是差不多,怎么想怎么不靠谱呀。   哨子果然神器。没多久,跑过来一个人。谁?亨利。   一双眼睛好象探照灯,那叫一个亮啊。满脸兴致勃勃的。好像写着“你们在玩什么,赶快带上我!”   邓肯没功夫应付他。这位说开了轻易都不好打发。继续吹口哨。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这会是小王子。邓肯抹汗。这种时候。能不添乱不!大副终于过来了。邓肯一把拽住他:“新来的人有问题。沈大夫看见他们准备剪船的绳子。我查看了一下。都剪掉一半了。恐怕是真的。”   萨尔马严肃起来。轻声自语:“原来如此。”   邓肯还在叙述:“那么只怕剩下的人里也有问题。为了上船晒三天,把自己做成幸存者的样子。这下的本钱也太大了。一定只能是海盗。”   萨尔马含笑道:“我也这么想。”   邓肯有点不满意。提高嗓门,说话声音也更高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到达这里。说不定,船上会有内应!”   萨尔马摊手:“您总是对的——我恐怕,知道内应是谁了。”   邓肯恍然想起辛普森那档子事儿了。脸色顿时黯淡:“竟然是真的?是谁!”   萨尔马面露不忍,轻声说:“帕斯。”   …………   旁边的亨利左右扭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插言问萨尔马:“那么,内奸已经抓住,这是说,我们现在安全了?”   沈如是和小王子也十分关注的看了过来。   这次是邓肯回答:“不,恰恰相反。我们现在危险了。”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外。出现了三艘船,迎风破浪而来。旗帜上刻着——骷髅。   …………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   就是才上船不久的沈如是三人。这几日也听过了海盗传说。据说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又据说这些人生性野蛮异常。   邓肯却在微微一愣之后就回过了神来。轻声而快速的吹了几下哨子。沈如是注意到哨音与方才更有不同。然而更吸引人的是。这个人的气质好像在一瞬间千差万别了。方才那种有点“软”的感觉再无踪迹。   他脸色平静,似乎与其他时候并无差别。可是,整个人顿时突出起来,好像都在熠熠发光。令人不由得关注,令人看着他就觉得有力量。   水手们听到哨音赶来,开始还有些小声议论。后来在邓肯的目光下,安静下来。   邓肯扫视一眼。有人紧张,有人兴奋。有人畏惧。   他只说了一句话:“诸位。海盗就在前方。我们一起战斗!”   胤褆惊讶的发现。眼前,这些粗鲁的汉子。似乎得到了什么天降的勇气一样,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变成了战士。   邓肯却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动员。他轻声而快速吩咐道:“阿什。你到二层检查固定炮台。准备弹药。听我的哨音,准备战斗。”   一个粗壮红脸的汉子从人群中走出。答道:“是。”带走了外围的十几个水手。   邓肯又道:“俄勒坦尼。你们几个去找……不,你们几个到库房把滚木镔铁炮台取出。我们一共有两个。你们把炮台推到甲板上参战。注意,千万注意那炮台口对准的方向!”   水手们被这句话说的哈哈大笑。这样紧张的时候,大家居然感到了轻松。一个身材相貌都十分普通的汉子有点不好意思地从人群中走出。带了几个人去库房了。   邓肯继续道:“小王子阁下。我需要您赶到船长室。同二副一起。找到最崎岖的地形。海盗的船比我们小比我们灵活。然后尽量避免这样的地形。”   约翰知道这是因为船长室相对安全。按照他的本心,他很想站在外面参与这场战斗的。可是亨利把他劝走了。   邓肯转头看向萨尔马:“我的朋友。只有你知道前面所有的具体情况。请你无论如何,稳住那些幸存者。如果……可以采取强制手段,甚至……武力。”最后的几句话,他说的很是艰难。   这样的时候,让萨尔马去对付一些很可能怀有异心的人。萨尔马没有为这个任务本身而为难。他当即转身离开。离开前,有些担忧的,看了船长一眼。   邓肯却在看向沈如是:“沈大夫。很抱歉让你遭遇这样不好的事情。然而,我不得不命令你跟我们一起战斗。能多活下来一个战士,就可能取得胜利。你作为一个大夫,不能等在安全的屋子里。如果我们不幸失败了,海盗也未必会放过你……”邓肯对沈如是说的却是最多,或者是除了因为她是个大夫,大约还考虑了这东方人不了解海盗是何等人。   沈如是点头。很平静的答道:“这是自然。”   邓肯稍颔首,转身面对所有留下来的水手:“最后我只想说一句——扑向敌人!这是我们唯一能够存活的法宝。战斗吧!我的兄弟。”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鼓舞起来了。他们看着那接近的三艘海盗船,不再是害怕的眼神。而是浓浓的战意。   …………   胤褆对于邓肯的看法大为改观。他竟然难得的忽略了对方的一头黄毛。认为这样的一个家伙,在大清或者也是一个好将领。至少这等鼓动之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然而,很快,他又皱了眉头。大阿哥胤褆发现众人都去取出各种武器准备迎战的时候,邓肯居然始终踏在船舷边。这个位置?   胤褆自认熟读兵书。虽然基本上重点看得都是骑兵战术和陆战技巧。不过拜某位小说中的兵法大神嘲笑人时说过的一句话所赐——某大神说:“我水战,陆战,车战,马战,样样精通!”——多么嘲讽啊。几百年后都是一张嘲讽脸。总之胤褆这兵法爱好者,受这句话影响,也看了一本海战书。算得上不是一窍不通了。   他这些日子又注意观察过。越发加深了音响。邓肯站的那里,不就是放着救生船的位置?等到看到对方从厨房里弄来了火折子一类的东西。突然就有点鄙视了——这是烧了绳子准备跑?懦夫!   …………   海盗船眨眼就到。   气势凶猛。   同样限于当时的条件。因为“通讯靠吼”,忙起来谁也顾不得打旗语。所以三艘船一字排开,距离很近。俯冲一样,冲向“女王号”。   海面波涛滚滚。   近了才发现,海盗船并不大。然而这一定绝不令人愉悦,因为战争中,这意味着灵活性更好。   最前面的一艘船上。格林船长的得意笑脸依稀可见。   邓肯心中冷静的暗自估计。百米,五十米。差不多了——   他嘴里含着哨子。轻轻一吹。船下二层的炮口伸出了乌黑的炮筒,“嘭”的一声响,炮弹飞出。一艘船被炸沉了半边。   海战正式打响。   “女王号”出师大捷。眼看着对面三艘船,有一艘几乎将沉。船上的水手都在欢呼。大家面对强敌的忐忑,进一步消弭。已经有人开始跃跃欲试,或者自己也能砍下几个海盗的头颅!   “女王号”这一侧共有三个炮台。然而,枪炮的精度相当有限。准确说,精度只有二十多米。陆续放出的炮弹砸得睡眠硝烟滚滚,又如喷泉一般。然而,像方才那样精准的命中,再未发生过,反倒是海盗船越来越近了。   甲板突然震动起来。   水手们紧张的左右张望。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怪模怪样的两座小型炮。下面是滚轮一路从甲板滚过来。上面是铸铁炮。炮口直径略小。炮管发着森冷的光芒。   “打他□的!”突然有水手喊了出来。   “打!”海员们兴奋的挥舞着拳头。   大家上前。帮着固定了那小炮。看着他们填装弹药,瞄准,射击。炮弹打到了最前面的海盗船上。然而,那船轻巧的一闪,竟然躲开了。   甲板上发出整齐的一阵叹息。连沈如是三个都不例外。胤褆望着那小型炮有些额外的讶异——这东西,我们大清没有!   大清虽然不用海战。可是人家有的自己没有,这却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消息。胤褆在炮火轰鸣里稍一愣便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考虑的时候!他默默地抓紧了手中的鱼叉。   海盗船冒着“女王号”的炮火前进。打头的那两船上,海盗船长挥着拳头大喊:“近一点,再近一点!”   此时两边距离不远。在炮火的间隙,几乎能听到声音。邓肯诧异的抬头,然后,他知道了为什么。   海盗那边有火光传来,“女王号”中弹!   …………   谁能料到。在遥远的东方的南海,遇到的一伙海盗,居然还配备弹药武器!   这一代不是皮肤深黄发黑的土著住所么,难道有西方先进武器不成?   这群人匆促遇敌。到现在还不知道和自己交火的是什么人。   “女王号”配备不错。然而也不是是个商船。别说几层防护钢板,又或者特意设计的倾斜角度之类。就说这材质还是木头的。炮弹打上来,顿时浓烟滚滚。着火了。   惊叫声从船上传来。水手们也难以保持镇定了。大家都是做正经生意的。虽然不是没有遇到过海盗。可是被炮弹打到了自己的船上,这还真是头一回!   再这么打下去,船会不会沉!   多少人心中出现了这个念头。战斗之前的勇气,因为己方炮弹准确命准对手的鼓舞,逐渐成了畏惧。跳海,投降,或者死不了呢?略有些阴暗的情绪在船上蔓延。   此时却有喊声传来,声调略有些古怪:“大家当心,有人趁机过来了!”   众人抬头,才发现喊话的是哪个东方大夫沈如是。再顺着向方才海盗的方向一看。可不是。没有损伤的两艘海盗船正衬着“女王号”救火的混乱冲来。前面的已经几乎碰到了这艘船。   胤褆挥舞着鱼叉冲了上去。   受他鼓舞,不少人胆怯的迈出了第一步。   海盗们倒有些吃惊了。居然没有瘫软在地大叫“好汉饶命”,居然没有像羊一样咩咩叫着跑开。居然冲上来了?略有些犀利啊!   这样做的有许多水手。有人短兵相接就畏惧了。也有人反而激起了凶性。冷兵器交叉的声音。冷兵器砸到肉体的声音。冒起的血,倒下的人。   转瞬间有人生,有人死。   沈如是灵活的穿插在其间,抽冷子揪着大腿把人拖到一边医治。林庭在一边帮她的忙。一开始还左右腿打绊,没多久,就面不改色的擦掉溅到脸上的肉块了。   硝烟中的成长,从来最快。   船上肉搏激烈,底层炮火不停。冲上来的海盗只有一条船。另一条没沉的还在靠近。阻止。不好,那船太灵活了些!   战场上的时间,一分钟变得极长又极短。   有心思稍微机灵的。突然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冷眼一看,不对……船长呢!   船长邓肯,赫然不在甲板上。   …………   不可置信的感觉。   船长邓肯,一向颇为可靠。怎么会临阵脱逃?可是,事实就在眼前。   自暴自弃的情绪顿时出现。   船长都跑了,我们还拼个毛线。   这样的想法一冒头,谁还有心思战斗。哪怕知道海盗会追上来追杀,可是或者还有几分侥幸——没准他先追了别人,放过了我?   跑得最快的一个,被一剑刺杀。   大副萨尔马带着白手套挥剑从楼梯下面向上走来。他神情极冷。好像一盆热水靠近了他,都会瞬间被冻成冰块。   他一步步走来,脚下,剑尖流着血。沈如是正在给某位海员急救心腹处的大洞,匆匆抬头。竟被那煞气压了一压。   “女王号”原本人数更多。然而海盗凶猛。更有那种亡命徒的感觉。就算有大副压阵,胤褆等人在前面奋力拼杀,依然成败退之象。   这才只是海盗的第一艘船。   另一艘船是不是也该到了。   人们忙得顾不上抬头看,或者说不敢去看。   然而,喊杀声突然爆发。位置,海盗后方。   萨尔马抬头一看,脸上煞气更冲。然而他身边的人,无论敌友,甚至都没有因此而影响。他们都愣愣的回头看着那里——   一条火船。   …………   自从发明以来。军舰中最危险的技术。直到四百年后,甚至都被赞叹为“海战中的唯一技巧”。   火船。   船头有助燃物。人,忍受着高温,驾驶着船头着火的船,冲向对方。这简直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而且不是简单的同归于尽。什么风向,什么水流,什么速度,什么战况。敌我双方,天时地利,有一个方面考虑的不够周详。伤不到敌人,自己先就伤了去。   就算周详如何?半船着火的高温,一般人,怎么能够忍受!   这样的战术自从出现,就是在大型战场,所到之处无不惊艳。然而在历史上敢于使用这样的战术的,屈指,可数。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火光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愣愣的看着火船向着第二艘海盗船冲去,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架势……   大阿哥胤褆竟忍不住闭了下眼。他认出了那人。   船长邓肯。    ☆、74金针渡平险方   上将者,斩将,拔旗,破敌胆。   三艘船眨眼之间坏了两艘。留在“女王号”上耀武扬威的海盗们好像大梦惊醒一样。同时开始恐慌。发一声喊,有人掉头跑,有人往人少的地方钻。   海盗头子才心疼了一下自己花大价钱弄来的船。就发现自己花大力气弄来的人也没了。怒骂一声。带着三五个心腹跳了海。   霎那间,攻守异势。   海员们从苦苦抵挡的角色,成了耀武扬威的一方。顿时气势如潮。那里见得了对手逃跑。或者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追将上去。士气高涨。   然而大家的喜悦中,终究夹杂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忧:船长,还好么?   …………   大副一看到那边情景。就脱了衣服跳下海去。在船上生活的人,水性没有不好的。可是今日这场景,让他只恨自己游得太慢,太慢了。   一起拼搏的朋友。令他亲近仰慕的师长。带领着大家航行到末日尽头也可以让人全心信任毫无畏惧的首领啊。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一个人过去。   萨尔马仰起头。水雾在身遭飞溅,迷茫了视线。他似乎全身充满了怒火简直快将爆炸开来。又似乎,全身都无力了。无力中担忧畏惧害怕——他从来不知道,有一日,他竟也会祈祷上帝,祈祷天意的怜悯和仁慈。   接近了。   …………   “女王号”遭遇海盗,取得全胜。   船上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炮手,是海员,还是方才拿起菜刀和锅铲拼命的厨师。大家的脸上都洋溢出笑容来。   二副难得的匆匆跑上来,做主把船停到了附近一个神狭的港湾里。这是南海浅海地形的最末一段了。按照“女王号”目前的速度。继续南行,用不了几日,就会脱离沿岸航行,进入浩瀚的大洋中。   小王子和博物学家面露焦急的跟在后面。他们走到舷窗一侧,拨开人群。那里,沈如是半蹲着身子几乎倾在一人身上,伸着手,却是在探在了脚背中间的位置上。面色沉凝。   这场战斗发生的太突然。“女王号”这边,简直没有一点准备。虽然海盗被打残打退。可是自己这一方有伤,也有死。死了的有五个人,一个被对方的炮弹打中。三个死在海盗手中。剩下的一个人最独特,是逃跑的时候被萨尔马一剑给捅了。   伤了的人中,最重的就是这一位了。大副终于把船长救了回来。可是所有看到的人,来不及欢呼,就先骇然了。邓肯虽然没有外伤,可是脸上身上烧了一半。就是不懂医术的一般人看了,也知道情况大不妙。   沈如是心中的估计更糟糕一些。脚部跌阳,太溪两处已经没有脉搏了。腕口处浅,中两部取不到脉。深取倒是若有若无。却还不是一般的沉脉。那脉搏时快时慢,快时如击鼓,慢时好久不一动。沈如是心里一咯噔。这是脉书上说的“绝脉”。   脉书上说的绝脉有七八种。类似什么不跳动的。使劲跳就不停的。跳一会儿不跳一会儿的,还有这位这样时快时慢,之类。总之看着十分有违常理的。被历代医家认为“病入体,毒入心。或数时辰,或数日,无可救也。”   …………   沈如是咬了下舌尖,令自己更清醒些。竟半蹲着身子,沉思起来。充耳不闻旁边人“大夫怎么样?”“大夫赶紧救治啊!”之类的呼喊。为医者最忌慌乱。越是大病,越得思考清楚了再下手。   脉象紧急。可是从病理推断。烧伤者,之所以致命,除了外伤,还是因为津液干涸而致。症状有轻重。轻者干渴发枯色焦运化不足需调养。重者二阳脉过剩逼二阴,厥阴心包代主受过。抵挡不住了,便有火盛融肺金,火盛肾水枯。于是心肾不交,龙虎难济。故而短短时间,一命呜乎。   沈如是推敲一番,认证辩证已毕。就站起身来,准备让旁人记下药方。既然病在津液之伤,又主扶肾气,那么金匮方就比较对症了。   正想开口,突然一顿。药材!船上怎么能有她日用的药材!   沈如是连忙从身上翻。有阵日子没有做药丸了。翻了半天,只找出几颗回阳救逆的丸药。大凡将死之人,大多阳气不足。能用么?   沈如是赶紧蹲身再探邓肯的寸口。不成,现在邓肯德状况虽然紧急,却还是阳盛阴虚之状。回阳救逆这一般人的救命药,给他这阴虚过甚津液不足的人用了。阳火立刻把剩下一点阴水耗掉。整个人就好像干柴烈火上面架着没有一点水的锅。除了炸掉没有别的可能。想等到阳盛了再运化生阴?等不及!就好像人几分钟不呼气就得死。几分钟阴阳大不调,那就调不过来了。   且不必说此时的运化能力,只怕弱得可怕呢。   回阳救逆的续命药,对邓肯反倒是害命药。   沈如是从身上再找一番,再没找出能用的药来。心中暗自后悔。这些日子在船上,竟也从来没考虑这些问题。忒贪玩了些。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拔出金针,喝令左右人等——没抬头,也不知道“左右”是谁——把邓肯脱了衣服摊平。   长吸一口气,就准备先在他任脉上下针。   沈如是心中有些忐忑。   行医多年。多半是药石混用。今日全凭金针救命。她自己也有些把握不足,这样紧急的情况,能否见效?倒有点拿不准了!   等等……   药材?   沈如是猛然扭头,眼中惊喜令旁人精神一振。就听得沈大夫快速道:“纳尔通先生?我记得厨房的库房里有乌梅?你赶紧去把它煮了汤。加糖。快点!我这里等着用。”   纳尔通被众人目光所集中。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好,好好!”他说。扭头就跑了。沈如是从后面又喊:“还有柠檬!也拿几个来!”   围在周围的海员们,面上立刻有了不豫之色。   萨尔马自从把邓肯带回船上来,一直阴晴不定。听见了沈如是的吩咐,简直就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亨利被沈如是治疗过,对这东方大夫更有信心也更有好感些。看着萨尔马德脸色,抢在前面谴责道:   “沈大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赶紧给船长治病啊!想喝饮料,这个什么时候都可以啊。”   沈如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这就是你们船长的药啊!快点,越快越好!”   萨尔马一脸愠怒顿时成了欢喜。好像听见一个“药”字,就立刻能够畅想这个人痊愈,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一样。他立刻扭头吩咐:“阿什,带三个人去,帮着烧火!”   又低□,目光炯炯的看着沈如是行针。扎到哪里,还不见邓肯怎样,他倒几乎疼得一抖。   …………   沈如是此时心中也更振奋了几分。乌梅收敛,生津。酸入肝,有生发之气。在现在这没有药材的情况下,能找到乌梅熬汤,是相当好的辅药了。心中对于治愈邓肯的把握也更多了些——从三分,涨到了五分五。   针触皮肤。沈如是的欣喜之色散了去。这手感。大不好!   人体有“气”行。营气,卫气,保护身体,抵抗外邪。金针渡气,下手时就有气感。邓肯身体这情况——是快泻了气啊!   气自津液而来,统水。如今邓肯津液干枯,这血气不足,简直是情理之中。可是这一情况,顿时又凶险了数倍。沈如是方才诊脉只觉得他身体底子尚好,还是正邪相搏阶段,以为还能支撑。此时一下阵,才发现“尚好”的东西都在表。就好像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金橘,里面已经大大糟糕了。   难怪,脉象是绝脉。   沈如是脸色一沉。这样的话,如果有金匮或能见效。可是常规的针灸手段,只怕拉不回来了。乌梅,更是用不上了。生津止渴的速度绝对比不上热毒攻挞。那么,现在的话,只能用极端手段了。   沈如是一针下去,再不犹豫。也无什么补泻手法,抬手就把针拔了出来。旁观的海员一片哗然:干神马?用针扎人啊!   亨利更有点摸不清头脑。记得那天给自己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犹豫了一下没有发问,他接着就瞪大了眼睛:沈如是抬手把邓肯扶起来,眼睛扫了一眼,抬手就把那针从邓肯头顶插了进去!   杀人呢?!   海员们大惊。萨尔马等几个船长死忠,简直目呲尽裂,恨不得立刻把沈如是分尸。无论东西方,都知道没了头就是死人。脑袋这东西,更是精细的不能乱动。   这东方大夫做了什么?那么长的一根金属,居然,□了船长脑子里!   暴脾气的海员有人举起了钵大的拳头,准备一拳把沈如是拍成小饼饼。大阿哥向前一步,做出了对峙的架势。虽然他也看不懂沈如是怎么一针□百会穴了,不过多少曾经听过些医家传闻。最夸张地,不是还有传说中能开颅的华佗么。   庸医还有护卫队?   打!   才从战场上下来的双方,气质都是杠杠的。   一场争斗眼看着就快触动。领头那海员,突然被一只手压住了肩膀。回头,是大副有点扭曲的脸:“船长还在他们手里!”萨尔马说。   对峙被暂时化解。双方都停留在原地不动。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沈如是身上。   萨尔马心中十分矛盾。一时间希望沈如是真的是如他所说的给大清皇上看过病的御医。能立刻把船长救好。一时间又觉得这活生生就是个骗子。应该改进把这人扔到水里,哪怕船长……至少,别让人乱动他的遗体。   然后。他就看见沈如是放着那根针不管,抬手用指甲掐到了邓肯的鼻子下方。用力之狠,那是立刻出现了一道红印。   船上的人都屏息凝视,周围寂静。   寂静中,传来“滴答”的声音。   大家顺着声音看过去。船长的头顶处,顺着那根针,在滴血!   沈如是一脸欢喜得表情。萨尔马这一次终于没有约束自己,他第一个伸出了拳头。忍无可忍了!   然后,他用更快的速度收回了手。   揉眼,再一次揉眼。他看见了什么?船长睁开了眼睛。   “神医啊!”多少人脱口而出。敬仰的目光,一起望向沈如是,简直快把她融化了。   然后,有人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大家又同时改口,一起望着天空咏叹:“上帝啊!”   …………   人醒过来,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多半。   怎么说呢。邓肯昏迷不是正常情况。不属于他疲劳过度,也不是天黑了去睡觉。那么这样的昏迷是体内状况太过糟糕,甚至连维持意识都做不到,不得不强制“断电”采取的一种手段。   沈如是发觉一般手段不能用,于是用金针刺大穴。这里面颇有几分行险。认证不准,对于情况估计不到位,那轻者起不到作用。重者,一针下去送了人的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虽然时间紧,沈如是却慎重考虑过。头部为三阳之首,百会穴诸脉之交。恰又与厥阴脉有种种关系。算得上对症。只是难免会损伤气血,之后得调养一段时日了。   不过此时危机,救命第一。过后可以慢慢养病。沈如是一针见效。邓肯那里“断电”重新通了。沈如是自己倒急出满头大汗来。   “船长!”有人蹲□子轻声喊。不止一个人。船舱里呼唤上帝的声音逐渐小了。有人湿了眼眶。   邓肯睁开眼。迷茫的笑了笑。又合眼,睡了过去。   沈如是及时插话:“没大碍了。半个时辰内不能移动。我去找找还有什么东西能做药材。”   萨尔马深深地望了沈如是一眼。神情之恭敬简直好像沈如是指着大海说“跳”,他就能当即跳下去一样。连一直淡定不说话的小王子,都忍不住开了口:“沈大夫!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治疗方法!请教一下这是什么原理,您有意担任威尔士皇家医生么?”   最夸张地当数博物学家。亨利一把握住沈如是的手:“沈大夫!我听说你们东方人招弟子都看‘资质’的。你觉得,我怎么样?”   纳尔通的大喊声恰好传来:“酸梅汤来了。”   沈如是如蒙大赦。   …………   海风轻拂。   “女王号”重新起程。   大阿哥胤褆帮着绑好了桅杆顶部的三角帆,撇嘴鄙视了一下那星星点点的小国旗后。顺着木杆,刷的一下滑了下去。   事情倒退二十天。谁能想到大阿哥会做这种事情!还做得心向往之,愉悦非常。好像被海风吹动了多少年来层层叠叠的面具。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的气息。   多古怪啊。他竟然有些暗自羡慕早几个月出海的太子。甚至对于沈如是,也没有一点埋怨了。   说起来。这人的医术倒也罢了。一身镇定功夫,却不是谁都能有的。那日群情激奋,连站在一边的自己都有点心惊胆颤。沈如是偏偏指挥若定。最后大胆下针,在熬好一盏酸梅汤的时间内,竟真让他救活了人!   胤褆心中有点怪怪的。突然发现,大夫什么的,居然也很潇洒啊。   耳边听到脚步声响。一抬头,是林庭来了:“他们审问海盗了。”   胤褆眼睛一亮:“那快走,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请勿模仿 ☆、75茶炉红话前贤   海盗一事,最终也没查出什么太稀奇的东西来。   西班牙“伊利纳尔”号确有其事,甚至连触礁和大部分的幸存者都是真实的。   附近的海盗原本得到了“女王号”的准确路线,就想在这附近干一票。遇到这群幸存者,直接把领头的格林船长策反做了演员头目。   只可惜这一位过早暴露,最后海盗们不得不强攻“女王号”,而且,居然还强攻失败了,只好落荒而逃。   “女王号”捕获的受伤海盗。按照此时的惯例,即将在他们养好伤后,被放逐到大洋中某个无人孤岛上。当然,如果按照更早的惯例,那就是应该送上绞刑架。   船行又几日。即将到达孟买。   …………   “早在二百多年前的哥伦布先生时代,人们就怀抱着找到‘印度’的梦想了。就连哥伦布先生自己,也对着当时的国王许诺,说一定会找到这块大陆的!”   船长的房间里。邓肯半靠在床上。他身前,沈如是,林庭,胤褆,萨尔马,小王子等人围坐成一圈。中间亨利神气活现的对着一张小黑板讲解着,上面草草画了印度地图,显示着“女王号”现在的位置。   “你们居然二百年前就到达了印度!”胤褆脱口而出。十分惊讶。他这几日苦练语言。见人就说话。常用的句式词语颇学会了不少。只是语法多少有些问题。好在听来也算通顺。   “不,不,不。”亨利很满意有人跳了坑。他伸出一根指头来晃一晃:“哥伦布先生一直到死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找到的不是‘印度’呢!他当时找到的地方。我们曾经称之为‘印第安’,当然后来改称为‘美洲’了。是小偷骗子冒险者的天堂!”   知道亨利所指的几位欧洲先生都笑了。美洲可不是大名鼎鼎的流放地么?国内混不下去的政变失败者,犯罪者,占了前往美洲人口中的大部分。就好像西伯利亚对于俄国一样。   胤褆却松了一口气。纵然离开了大清,他还是在用一个皇子的眼光在看问题。印度之类的地方,我朝固然是看不上的——什么南疆野蛮瘴疠地!然而,如果被其他强大势力图谋了几百年还不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就听到邓肯问道:“那么,我亲爱的亨利,我们的先辈是什么时候真正到达印度的呢?”   亨利兴奋起来。他站起身子,挥舞着拳头:“是麦哲伦先生哪!这一位一百五十年前的航海家,真是古往今来最杰出的几位人士之一了!他为了证明地球是圆的,就宣布自己将向西航行,直到返回。然后,他真的成功了!   “那是从来没有人做到过的壮举。那是真正一段艰苦的旅行。等到他们从美洲开始横穿太平洋的时候,一年多,只能看到海水看不到陆地。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可是麦哲伦先生坚持着前方一定是传说中的东方陆地。   “然后,他就真的成功了。”   三个东方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他们互相看看。胤褆的眼中警惕之色夹杂着钦羡。林庭偏头遥想。沈如是倒最直白,出言赞美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亨利大为激动:“正是这样啊!就是他们,探索出了北美洲,南美洲,用自己的足迹划开了大洋的航线。到达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探索星球!我只恨自己不能早生几百年,遇到这几位先生!”他便有些沮丧了。   邓肯船长被这一番话逗笑了:“亨利先生啊。我认为就是现在,您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探索啊。比如太平洋究竟有多长。大洋的南边尽头又是什么。您还可以研究每一块大陆的植被,动物。这些都是您博物学家的好题材呀!”   亨利立刻振作起来了:“我的船长啊!您说的正对。探索世界,简直是最令人欣喜的事情了。看到自己的足迹另整个人类的画卷增添色彩。让未知的物品被我们的人民得知。我简直等不及就想行动了——先生们,女士们,请允许我先告退。我得去准备一下,在孟买采购的清单了。”   博物学家施了个礼,就跑掉了!   …………   剩下的人当即喷笑。   这其中胤褆笑得勉强。他国之人扬帆出海战风暴探索大陆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呢?占关西据江南得南疆坐北庭富有天下以为九州不过如此大?   百年前就有外国人朝觐,尊一声“天朝上国”,可这些外国人,真的和“撅角受化”的“朝鲜,昌海是一回事儿么!   不寒而栗!   简直好像一个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另一个缩在盆底之内,以为四周天险万年富贵平稳。大清铁蹄下,也曾笑中原之人绵软。如今与外人比一比抱负,原来我举国上下在人家看来也不过是不思进取,是一般无二的绵软么!   胤褆简直战栗不能自已。   他一向以大清国内种种文化为荣。番邦小国什么朝令夕改,什么教堂女王之类的政权,跟我们一比都弱爆了。国内有多稳定?三皇五帝到如今,闭着眼睛能想到几百年后大约一代代君臣都是什么相貌。或者三五次政治改革,或者一两个中兴之主。总之,差不太多。   他一向以自己父亲为荣。只以为若有时间,玄烨皇帝的名声甚至能超过前辈那些最杰出的君王。可是世界上的优秀人才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的。在国内时他曾对父亲重视俄罗斯国不以为然,以为那是在照顾老朽的索额图一党……现在想来,又哪里到了可以酣然高卧的时候。   史无前例的危机。   胤褆对西洋人,从骨子里升起了一种忌惮。不是看到他们的武器时懒洋洋一句“喔还不错”,不是看见他们的大船时好奇的称赞“有点意思”,不是看见他们最先进的镔铁滑轮小炮时暗中不快“我们怎么没有这个”——而是,从最深处把对方当作一个对手来看待。一个不断探索且不愿意满足的民族。很可怕。   …………   便听得邓肯望着亨利的背影,口中说道:“这样一来,只怕几百年后的先生,反倒会羡慕亨利先生,还有东西可以探索了。”   小王子回答道:“几百年后么?那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了。”   沈如是轻声用汉语说了一句:“我丝毫不怀疑,如果继续下去,他们会真的占领所有看到的地方——他们几百年来一代代探索,自然,理应,比别人走的更远点。”   林庭勉强笑道:“他们的国家有很多,更不是铁板一块……”   她声音渐弱。终是叹了一句:“我们大清也有大船,为什么没有这样地勇士呢!”   胤褆心想:何止没有。朝中一直有人讨论闭海。见不到利益的事情,一时之间是没有人去做的。就是开疆域拓领土,也多的是人来抨击。一个稳定的政体,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纠正‘错误’的因素,这一点倒比不上一穷二白的野蛮人了——等等,难道我觉得国内的政治太稳定了?   纵然知道,没人能猜到他心中的想法,可是胤褆依然左右看看,吓出了一身冷汗。   …………   “女王号”行驶进入印度洋。连日来风平浪静。这样在邓肯屋子里的“茶话会”,颇举行了几次。   亨利先生整理好孟买的资料后就又跑了回来。给大家介绍这大港的情况,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当地的物产。和著名的季风和洋流。   如果说前者还有人听一听的话,后者简直令听众们打哈欠啦。沈如是和林庭跑到厨房去做小点心了。胤褆和小王子却不知怎的搭上了话,说起绘画艺术来。   邓肯笑眯眯的也不知在听哪一边。萨尔马倒很明显,哪一边的话也不听。只是手里准备了一壶柠檬茶,看见邓肯的茶杯空了,就给他续上水。   胤褆抨击油画,说画的太像这是在“媚俗”。精气神根本体现不出来,意境也有限的很。最可笑的是但凡画画,总得把能看见的地方都填满了,也不嫌人物密密麻麻看着眼晕。   小王子反唇相讥,他认为,水墨画看起来完全不知所云。人画的根本不像。山水画的比例也很成问题。人画得比房子还大也就算了,有时候画的比山还大,那是玩具山么!   这两个人,平常大家看起来都是有些贵气的。争论起来,一样脸红脖子粗。亨利听见没人对什么海洋大风之类的感兴趣,怏怏的住了口。没多会儿又兴奋起来了!鼓动这两人可以各画一幅画,然后让大家评判哪个更好!   这提议显然被拒绝了。   胤褆撇嘴说:“琴棋书画那是陶冶情操的。知道一下就行了。画画什么的,没有哪个正经爷们儿整天钻研这些。”   小王子扬着下巴说:“我不是宫廷画师。不过我看过的名画多了去了,咱的欣赏水平,那是最拔尖的。”   --一句话来说了,这就是两个干说不练得假把式。   这俩假把式还对上了,谁也不服谁。一定得比一比,较量一下高下。   胤褆说:“文的武的你随便挑!咱学的是经史子集兵书战策。”   小王子说:“我会礼仪赛马击剑……”   沈如是和林庭正好这会儿回来。林庭心说你们打一架什么高下都看出来了。忍了忍,没说。   沈如是说:“在海上比什么赛马击剑啊。”又对胤褆:“你跟个外国人提经史子集你也好意思!”   一拍掌:“有了!你们就比抓鱼好了。” ☆、76终身问题讨论   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抓鱼比赛正式展开。   沈如是提的建议,得到了属性同为“唯恐天下不乱”的亨利先生的赞同。又经过大家的讨论和完善,排除了鱼叉,渔网,两种方式,确定了比赛方式为鱼竿钓鱼。   大阿哥第一时间未拒绝,再回首已百年身。不过想着不能让那黄毛看轻自己,赌气不提出反驳意见。   其实他心里一直想:忒幼稚了!那黄毛一定会反对的!   那黄毛——威尔士小王子约翰阁下,也不知道是否心中正在经历一场相当类似的心理活动。总之,他也闭口不谈退缩。   于是沈如是亨利两个弹冠相庆。认为这提议大好极好特别好,得到了邓肯的允许后,两人兴致勃勃地出去找人手组织比赛了。   抓鱼垂钓比赛开始。   …………   “万顷波中一钓钩”,钓鱼这活动——风雅!   “一蓑一笠一渔舟”,钓得是湖光山色,一江清秋;千山万径人踪灭,独钓寒江,收得是烟波万顷,我心坚定。谈今古,论往来,千古英雄,尽付渔樵闲话,这是多少代文人隐逸的梦想;“独坐钓鱼台,人在风波里。”又似那高士轻啜淡茶挪一下手中棋子,笑谈道:“小儿辈,已破敌。”   就是神马条件都不齐全,凑不出大江小河,哪怕有个溪流水沟积水池。拎上一根木杆,也大可摇头晃脑,假装一下前辈高人。姜子牙是怎么做的?“愿者上钩”么!   可是!   这样风雅绝伦的活动,绝对不适宜搞一群赤膊黄毛大汉,手持恶俗的大红花,迎风挥舞,口里还“嘿哟嘿哟”吆喝着,唱得也不知道哪国小调。   大阿哥攥了攥拳头。默默地鼓励自己:不能比那个黄毛先退缩。默念三遍,心情稍有平静。望天。他对自己感到很自豪。今天,涨涵养了!   忍!   那小调成了大调。那红花成了红布。等等,这个锣鼓声音是什么,胤褆忍不住了回头看。有人正在敲着锅铲搞配乐。   亨利在旁边竖起了大拇指:“沈大夫!您真有创意!在船上钓鱼有什么稀奇,在噪音环境还能钓出鱼来这才是本领呀——等一等,我发现这个锅好像能敲出高音Sao来!”   胤褆默默地转回头,突然余光看到了约翰同样惊恐的目光。那个瞬间,胤褆发现,他一点都不记恨他了。   又听见沈如是道:“你们跟我学哦。喊一句葡萄牙语一句英吉利语,再喊一句大清的话,这才公平!Ole-Go-加油!Ole-Go-加油!”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胤褆掩面。只觉得拿着钓竿的手抖得呼啦啦停不了,恰似那骤雨过珍珠乱颤打新荷。   他回头,再一次对上了约翰视线。两个天之骄子带着辛酸落拓不可言说的目光相遇了。他们开始惺惺相惜,简直,就将抱头痛哭了。   这俩人各坐了几十分钟,互交白卷。   沈如是老气横秋一感慨:“看看海员钓鱼,看看你们,贵族呀!还亏我仿照人家龙舟比赛搞的啦啦队呢。”突然眼睛一闪提议了:“想不想加赛?”   两个贵族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跑出去了。状似身后有斑斓花纹南山虎,张牙舞爪北海蛟。   不敢招惹啊!   …………   这日夜里风平浪静。   沈如是回了房间,见林庭点着蜡烛坐在桌前等她。沈如是微愣:“有事?”   林庭被人从思绪中惊醒,抬头茫然的张望了一下,才见到沈如是。沉思了一会儿,毅然点头道:“对!我找你有事说。”   沈如是坐在床边脱外衣:“是葡萄牙语么?我觉得你学的不错啦……”   林庭伸手按住她的衣服:“等一等。我们出去说。”就起身穿了外套打开门。   沈如是很惊奇。嘴里嘟囔了一句“神神秘秘的”,也就跟在后面。临出门又返回,取了桌上的铜烛台拿在手里。万一遇到什么事,多少也有个武器。   两人就一前一后的走出来。   夜色如水,空中一轮残月。星河璀璨。凉风沁人心脾。   这样的情景下,似乎说话都显得有些呱噪。沈如是和林庭静静的走了一会儿走到船头去。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这个时间有些晚了。大部分海员都休息了。   林庭看了一会儿月光照耀的大海,轻声道:“快到新年了。”   沈如是低头一算,可不是,离开国内到现在二十天,恰好到了腊月底。沈如是跟着林庭向北望。想这次走的焦急,终究也没时间到淮南苏北一带去找父母。叹口气。沉静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   夜晚是个很适宜回忆的时候。这两人,只说了一句话,就再未交谈。林庭突然转身靠在栏杆上,望着沈如是的眼睛,幽幽问道:“你可想过,日后如何?”   沈如是一愣:“什么?”   林庭声音柔软:“西洋是个什么情况,我们这些天虽然也听到了,可是究竟还是不算了解。我们是大清的人,出去涨一涨见识也就罢了,总不能埋骨他乡。那么,一定得回去的。”   沈如是默默点头。叶落归根。人之常情。连她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林庭声调惆怅:“出门一趟,终究还得回去。我发愁的是我已及笄,你将豆蔻。又可曾想过,你我姐妹将来终身归于何人?”   沈如是皱眉:“有欢喜的,就娶嫁。没有,一个人也不是不好。这有什么好发愁的?”   林庭摇头轻笑:“若是男儿,自当建一番功业,青史留名才好。妻妾什么的,不过后院杂事而已。可是你我是女人啊,最后也总得相夫教子抚养后代,这怎么能和一个人的时候一样呢!”   沈如是大奇:“这么说来,你逃得是什么婚,又出的是什么海?这折腾半天,最后还是过那高高围墙里面的日子,这有什么差别呢。”   林庭惆怅了一下,微叹道:“你说的是,不过这世上九成九的女人都这样过日子。我们自然也只能跟着照做。一个人做主……这生活自然是好的。可是如果周遭容不下,改了就是。我总是一个俗人,做不出那等‘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事迹来。”   沈如是皱了眉,莫明觉得她有点过于矛盾了。一方面向往着海阔天空无人控制。一方面却认为那高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才是正常。这不是自己纠结么。   想到这里,却听到林庭一笑:“罢了,不能贪心过重。像我这样能见识到海外风光的女子,这样的一辈子,原本已经是上天仁慈,奢求来的……”   沈如是想到自己的经历和泽泻。默默的点了点头。缓缓接口道:“那么,你的想法是,出门转一圈,然后回大清找人嫁掉?”   林庭反问:“你是怎么想的?”   沈如是停了停,才答到:“学西边的医术。做个好大夫。然后……遇到个愿意跟我过一辈子的,就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那么找个人生孩子,有了后代就行了。”   林庭倒吸一口凉气。   这等规划,分明是把自己看作个男人!   什么是男人?所有的书上都说。天地分阴阳,人间分男女。男主动,女主静。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才讲究建功立业,女人是用来看孩子照顾后代的。   可若是刨去这“自古以来”之类的念头。冷静来想,沈如是这番话,有错么?   没有!沈御医原本就是小小年纪进入太医院。仁心妙手,名动京师。多少人都说她日后声名不见得比不上前贤。大家惊叹“小神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林庭几次思索,话到了嘴边,偏偏说不出来,内心中,她承认自己本是有些艳羡的。不是艳羡对方那药到病除的医术。反而是这般毫不拘泥的性子。   隐约中,这个瞬间,她将自己的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盼望,一股脑的寄在了对面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身上。   林庭顿了一顿,叹息道:“我盼着你能如愿呢。”   沈如是不防听到这么一句,笑了。   …………   二人半晌无言。   看了一会儿月色。这两个人默契的一起向回走。   沈如是随口问道:“你本来想和我说什么?”   林庭笑:“我见你绑了大阿哥,原本以为你准备好了的退路,就是你我共事一夫……”   沈如是吓了一跳,顿时踩空了:“嫁谁不好,想不开嫁他们家的人!”   林庭惊讶:“龙子龙孙你还看不上!”   沈如是道:“你不知道他们病了只能喝‘四君子汤’么!你不知道他们一家子打得好像乌眼鸡么!你不知道皇上是个老纨绔白天出门逛教堂晚上还转御花园么!对了,你一定不知道,太子身后站着天地会么!”   林庭这回真个惊讶了。张大的嘴里可以放进整个的鸡蛋。她老爹就是铁杆里的铁杆太子党,她前辈子还活了三十年,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沈如是面色沉稳的总结道:“贵圈太乱了!”   …………   “女王号”航行十八天,终于到达了第一个大站孟买。   大船预计在这里停留三天。船长带着新提拔起来的三副,开始忙碌淡水食物补充之类的事情。大副则领了一帮手下,和一群商人谈论低买高卖进货售货之类。   小王子,亨利,以及沈如是等三个东方人。就是一点事情没有,四处捣乱的闲人了。   船长邓肯对付这闲人经验十足:“你们想不想参观一下著名的印度寺庙?”就把这一帮子支了出去。   沈如是踏上码头的时候,真心有点腿软。不过她很快就兴奋起来了。远处出现了一个大家伙,好大 ☆、77征帆一片向海   那大家伙当然就是大象。   大象这样性情温顺有力大无穷还能帮着人类干活的好动物,简直就是“经济适用型”和“最佳性价比”的代言。尤其,那还是一只白象。   印度是佛教圣地。僧侣已经渗入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印象中白色为尊。僧侣时常穿着的就是白袍。那么大象里面,白象比起其他颜色的杂毛象来,就档次顿时翻了番。从烂大街的QQ,变成了高端洋气上档次的加长林肯。   胤褆倒曾经在南人进贡的贡品中见过成对的大象,不过怎么看,也比不上眼前这头体型巨大,身上还披了绣了花的小垫子,旁边还有纯洁少女开道。说不出的高帅富规格。   大阿哥暗自捉摸了一会儿,咂咂嘴,就心里泛酸的想到了军事问题。听那洋鬼子介绍。印度这地方大部分都是平原谷底,天然山河有限。岂不是铁蹄一冲,就全部占领了去?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是对于人家“到处都是鱼米之乡”的羡慕妒忌恨,倒说不清了。   其实就算大清铁蹄真能冲过来。先得过了那边界崇山峻岭湿热阵仗。大阿哥有一点倒没看错。就好像国内所谓“穷山僻壤出刁民”一样。太过富饶的土地上,如果两侧恰好还有天堑阻隔外地,那么一般来说,人民的性格多少都有些过于安逸了。印度一地后来被西方殖民几百年。真说不得幸与不幸,得还是失了!   大阿哥一路都在心中暗自YY。直到回到船上,还惦记了好几天。若是自己能率一支军队,裂土封疆,或者老爹会更加喜欢自己,然后把那太子位置也挪了过来?这是他争了多年的念头。可是与其说是争权夺势,不如果最初争得是自家老爹的喜爱,争得是小伙伴群中的第一。只不过,有个“太子”名号而已。   …………   “女王号”在孟买补充了食物淡水后,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大洋。   离岸越来越远,岛屿也成了罕见的场景。海天一色蓝,纯粹,逐渐又有些单调。   沈如是在孟买的调料市场买了不少中药。钱是跟小王子约翰先生借的,这一位很高兴得把这一部分称为“预付薪金”,认定了沈如是跟着他会威尔士去。事实上。沈如是的针灸狠狠地震撼了这几位西方来的先生。谁能想到用针扎一扎躯体上的特定部位,居然能治疗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疾病呢!   想学中医的又多了一个。沈如是大喜之下,加之长日无聊。居然开班授课。满船的人都来听课了。沈如是第一节课讲阴阳,第二节课讲四象,第三节课讲八卦。等到第四节准备讲五行的课程开始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约翰和胤褆两个人了。连博物学家亨利都跑了。   剩下的这两位与其说是听课,不如说是在互相较劲。憋着气看谁先跑掉。于是沈如是一甩袖子跑了。太伤心了!   后来有人问林庭:“外国人听不懂这些也就算了,为何胤褆和你也听不懂呢?”   林庭这样回答:“阴阳什么的我也曾听说过。只不过怎么也听不懂沈大夫讲得。只觉得昏昏欲睡啊!看起来做大夫,非得有好资质不可啊!”   资质个毛线!不如说,沈如是就是那等会治病,偏偏不会解释的人。你让她解释个病例还能凑合。你让她讲阴阳理论,她思路跳脱,一会儿说地形,一会儿扯音乐。自己只觉得精彩无比天花乱坠,别人听来却是满头雾水,不知道想说点什么。讲的还是葡萄牙语,遇见了不会表达的词儿就硬造一个,什么“Jingmai”,什么“Lunzhu”之类。正牌的大清同胞林庭都没听懂,别说那些可怜的葡萄牙海员了。   …………   说起葡萄牙语,就得多提一句。这船是威尔士的,海员却大半来自葡萄牙,这和邓肯船长的经历有关。这人自从做了海员,二十年都在葡萄牙的船上。从水手当到了大副,手下也有了几个死忠。后来偶尔和威尔士亲王相识,挂着东印度公司的牌子做了船长。也就带了几个老部下过来。顺路还捎上了亲王的小弟弟,也就是约翰。   有这么一段缘故,所以穿上的人说葡萄牙语的更多些。沈如是几个人,也先学了这个,然后混着学了几句英吉利语。   每天午后,大家多半会聚集在邓肯的房间里。看沈如是给邓肯针灸保养穴位,或者听亨利说科学学会某某先生关于星星的新发现。星星本来就是行船时最关键的参照物之一,这个话题大家都很感兴趣。胤褆会提到七政四余之类星星不好了人家政变等理论。约翰也会显摆一下出生时行星的轨迹如何影响了此人的性格和一生。   这两个皇家二代平日都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有段日子还斗富,我们家黄金做床,我们家嫌黄金俗气用得都是千金难买的紫檀什么的。一般这样的时候,大家都围观的很欢乐。俩小孩儿么,哈。   天气好的时候,海员们每过几天捕一次鱼。连沈如是和林庭都亲自尝试过。这东西其实技巧性还好,只是对于爆发性的力量很亲睐。不巧这一点林庭没有,沈如是同样。   不过大海上,也不总是风平浪静。有一次遇到了大型的暴风骤雨,邓肯顶着还没有好利落的半张脸出来坐镇,收好风帆。最危急处甚至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指挥航线。   那真是想象不到的险境。在肆虐的大海之中,一个人,一艘船,就好像蝼蚁。天地之威,谁能抵抗?   不过那风暴来得猛,持续却不是很久。只有半日,竟然雨过天晴出了彩虹。   大家对于航海从新鲜变作了熟悉,变作了厌烦,直至麻木。最后有人觉得一汪海水看着都头晕脑胀,简直记不清陆地是个什么德行了。   一路上,“女王号”停留的大港口只有孟买和加尔各答两个。在这两处,都听到了英西海战的消息。前者,在五十年内海运发展迅速,甚至前女王亲自鼓励国家海盗。水手衫的少年少女在海边唱着“Sailing”跑来跑去。后者,却是多年来的海上霸主。最先走出欧洲,靠着三角单帆,冲向无边无际的大海,一去不回头。   谁胜谁负?   海员中多是热血汉子,大家也曾议论。争的面红耳赤。然而究竟消息不通。议论了一次又一次,互相之间简直说不出什么新鲜话题。这种时候,连某个同僚突然病倒都是大事——哎哟哟,总算和前一天过得不一样了!   …………   沈如是眉头紧锁。   有点麻烦了。   得病的这位。症状是身体虚弱,吐黄水儿。牙龈出血。血色不正。听起来,好像不怎么严重。   邓肯难得的也在一边站着。大名鼎鼎的败血症啊。曾经有超过一半以上的海员都死在这个症状上。尤其是远航的那些。   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得这病的从来不是一个人。通常是船上身体最虚弱的倒下,然后逐渐连身体强壮的那些,也病了。   更奇特的是,在岸上,从来没有人得这样的病。只有海洋上,只有出海的海员。大家私下议论,都认为,或者这是老天对于人类的惩罚,因为他们擅自进入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领地……甚至有海员大难逃生后,一辈子都不会再次出海。   邓肯脸色严重。如果这位神奇的东方大夫也没有办法的话,这次,或者就是灭顶之灾了……   沈如是垂目不语。   病人有三位,一一看过,脉象相似。看脉象:五脏不合,血瘀血滞。已经是很棘手的病症了。不是不能治,然而,算是重病,虽然不是一两天就会送命的类型。   可是,沈如是心中有个问题纠结不开。这些海员每天运动量不小,身体也正是最强壮的时候,是怎么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呢!   沈如是不放心抓了几个其他海员也诊脉,或者是心理因素?只觉得所有人都有点血滞的感觉,就连她自己都不例外。   邓肯暗抿了下唇,心中生出几分盼望来。   沈如是陷入深思。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比陆地上的生活不差什么,这病——来路蹊跷。这么多人得了类似的病,简直想到了“瘟疫”两个字。   这病不仅蹊跷,还有点气势汹汹的。沈如是做了几月随船医生,早已把所有人的身体问题看作自己的责任。一想起所有人病得都差不多,连用药都不敢狠了。她手中的药材有限,也就在孟买调料市场补充了点八角茴香什么的,这么多人病了,不够用啊!   先……试试看?   沈大夫扭头吩咐:“准备很浓稠的米汤。”   米汤补气似参汤,补得是五脏元气。气能统水,气通了应该能推动血脉运行——至少,也能让这人脸色好看点?   沈如是心中盘算几变觉得无错。如果米汤能见效。这用药就好办些了。邓肯连忙吩咐人去准备了。“女王号”走了这么远,从港口采购的蔬菜都吃掉了。大家每天的食品以米面为主。米汤,这个倒是可以做到的。   大家就眼睁睁的等着厨房送来米汤,等着那船员慢慢喝下去。不少人心中想,沈大夫出手,一定手到擒来!   事实恰恰相反,那人的病竟更加严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过得十分奢侈靡烂……捂脸。   这是周日的一更。下欠周五一更周六两更共三章。感谢大家的等待!准备开始新的一卷了:) ☆、78就地取材治疗   沈如是给人看了病,一开始还没有当回事儿。当天晚上迤迤然去休息了。第二天一早去复诊,一探脉,糟了。   沈如是脸涨得通红。   自从进京以来,在治病上面,还从来没出过这样的差错。诊脉一看不对。心主血,血瘀的脉象中隐隐有了心衰命门真火不足的感觉,真是大惊。连忙抖擞出所有藏药,考虑起针灸绝活。一点不敢节省,只求先治好了再说。   只是,心中难免忐忑。这一次米汤出了差错。这不是在治疗这一次病症不能用米汤做药的问题,而是沈如是沈大夫,从根源上,对这病的认识有了大误!   想不通啊!   补气血补得人形容枯槁器官衰竭,这是什么事情。   想不通的话,这病怎么治?   一个办法是小心来试。有什么症状,从什么症状下手。用最小的剂量,一点一点调整。这期间浪费药物——也顾不得了!可是,这人病的不算轻,时间上,来得及么!   还得弄清原理,才好对症下药。   沈如是自己坐在桌前,从头分析八纲辨症。阴阳寒热表里虚实。一一想过去。或者是受了打击,只觉得往日给人看病时那笃定的感觉也少了大半。看寒热,就觉得似寒又似热。看表里,就觉得有表又有里。   不得已,悄悄把旁人都赶出去,找出泽泻来,眼巴巴地求他帮着看一看。心中沮丧并自我怀疑之类,真是不必多提了。   …………   “这病不重。”泽泻缩了手回来。斩钉截铁的判断道。   沈如是一振奋又萎缩了去:“怎么说?”   “这是血毒。”泽泻说。又纳闷:“你连这个都不会治么?”   沈如是垂头:“昨儿还没有这么严重的。我本来想用米汤补气,结果……”   泽泻连忙跑回去重新诊脉:“还有这种事?”   再一诊脉,泽泻也皱了眉头:“确实有阳虚血羯的症状。你看这人身上的瘀点,你看他舌头涨大舌体紫红颜色黯淡,舌苔黄腻。这是热症啊。或者因为这个原因补得不妥当?”   性平的药都不能用。性凉的……沈如是先想食物,就想起西瓜了,又或者薏仁,鱼腥草,黄瓜之类。可是在船上去哪儿找呢!这哪怕有个萝卜也好啊!   如今大船离水太远,吃了若干天黑面包。哪怕加上了林庭的建议,搞出了蒸炸炒煮种种花样,可是本质上还是面食啊。蔬菜水果什么的,自从开船后一个月,就基本吃不到了。这不是邓肯抠门,是保存不了呢。   沈如是想起这一点就跌脚。哪怕早点号召大家,买来蔬菜,就像自己保存药材一样晒干了呢。可惜她在孟买的时候都乐得去看大象了,根本没去管什么采购之类的问题。   沈如是又想手头的药物,颇有点犹豫。凉药用起来本来就更多一层顾虑——这个普通人也能理解,哪怕给人开人参呢,也别给人开大黄。又有石膏,芍药,黄连之类。就是知道“治病先去沉疴不能手软”,也总是更多几分鼓励。   人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沈如是现在,再遇到当年胤禛,只怕就开不出“轮回酒”之类的方子了。当然这也和她技艺更精湛了有关,可选择的多了。那就走堂堂正正的道路,何必非走偏锋呢!   用药如用兵,正为主奇为辅啊!   …………   沈如是思考一会儿,抬手写了“芍药”,又划去,改做川穹。川穹入血,这是最正统不过的治法了,就用这个做主药。又添了一串辅药,比如红花白术黄茋山楂之类。写完后看一看,抬手又想划:这里面,自己收来的药可没有多少啊,也不知道够不够那人三剂的。   那也不能不救啊!   沈如是苦着脸与泽泻商量:“用这个方子如何?”   泽泻看着方子若有所思,突然猛一抬头:“为什么用了红花?”   沈如是奇怪:“……活血啊?”   泽泻声音陡然一高:“山楂?”   沈如是答道:“……健脾啊。这心火不调影响胃土,扶土调火这不是一般思路么。我觉得我给灌米汤除了问题,多半也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如果胃土功能好,其实还是可以克化的。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脾胃已经出了大问题。反过来倒得先‘吐故’,才能‘纳新’了。”   沈如是说了一遭,没有听到泽泻点评。就伸手戳他:“怎么了?”   泽泻抬头,双目极亮:“我知道这病因是什么了!原来如此!”   …………   泽泻一拍桌子跳到桌子上:“这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败血症啊。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人们才发现这是因为长期缺乏蔬菜水果又食用霉米旧面造成的病症。所以后来海员出海,都随身携带许多橙子的!”   沈如是暗暗点头:“可不是,每天都是面包咸肉鱼。蔬菜……原来有这等作用。受教了!”她赞叹一回,又跟往日所学验证一回,突然抬头:“那么,现在去哪儿找新鲜蔬菜去?”   泽泻才想起这点,也有点挠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沈如是问:“新鲜的鱼怎么样?海藻呢?”   泽泻道:“鱼肯定不成。你们每天都吃很多鱼的。海藻不知道,听说长在深海啊!”   沈如是又无奈了:“那还是先用我的药方好了。治好一个算一个。”   …………   沈如是搜罗藏好的中药,给那位海员熬了两天药,就不得不中止了。两天内船上病倒了十几个人,包括大副萨尔马。   萨尔马身体一向健壮。这一路邓肯病倒,三副还是个新手,他不得不承担了比往常更多的工作。时日一久,居然成了率先病倒的人之一。   船上弥漫着非常不好的气氛。   同是海员,谁没有听说过大名鼎鼎的败血病?不,大家更习惯称之为“追上来的死神”!   航行许久,难道我们竟然葬身在这里?   悲观袭击了每一个人,传递,病了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对于未知的恐惧,更甚于恐惧风暴。   沈如是的仔细调理另最先病倒的那位海员稳定了病情。然而,稳定而已,治疗还得持续不断的用药下去。这一点,几乎做不到了。   按照一个医生的视角来看,一夜之间一个还不错的人,会突然病得十分严重。这期间只有五分由于病情,另外五分是大家心中的恐惧。   沈如是忍不住找了邓肯:“邓肯船长,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邓肯望着她:“沈大夫真的有办法?您想让我做什么,请吩咐!”   沈如是犹豫了一下,立刻斩钉截铁:“我听来一个偏方,说埋藏在大洋深处的海藻可以治病。这是我家传秘方。”她语气十分肯定。因为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不信自己能活下去,这才是最大的病!如果……那么就装一回神棍好了。   邓肯猛然站起身来,抓住沈如是的手:“此话当真?”一双眼睛亮得好似夜晚的灯烛。   “治不好怎么办?”泽泻悄悄问。   沈如是呲牙。一夜之间不可能飞跃到陆地,所以……对口型:尽人事,安天命。   沈如是咬唇,面上轻描淡写:“自然,我可是御医!”   …………   于是“女王号”航线被紧急调整。   向着近海大陆方向靠近。身体尚好的船员,在白天一波又一波的跳到海里摸海藻。沈如是一狠心先把那多年凝结在船底长过海藻的泥弄了出来。学着神农前辈的样式,给自己煮了汤尝。前后把脉,不错,泽泻说的“维生素”什么虽然看不出来。可是至少知道,这是个性凉的。   不算相当离谱,那就试一试!   沈如是找了两个海员,一个症状轻些,一个症状重些。症状重点的那个,是自告奋勇参加的大副。   药方:海藻泥煮汤。   效果:有效。   躺在船上唉声叹气的人越来越少。跳下海里捞海藻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简直把海藻奉为神品。当然,船上还有一个神人,就是沈如是。   邓肯最郑重地感谢沈如是救了一船人。   亨利对沈如是说一定得把她的事迹写进给学会的报告中,还说这一定是本年度最大的发现了。想想看,挽救了成千上万海员……   大副对着沈如是点了点头,颇有点“大恩不言谢,有事儿您说话”的架势。   林庭与有荣焉,暗地里恳求沈如是再讲一次那颠三倒四的医疗启蒙课。   胤褆近日总发呆。不,他不是龙阳,他只是突然发现某些看着不起眼的人原来光芒四射……   约翰某日找到沈如是:“我能请您做我的私人医生么?不,这不是条件。我只是说,或者,我可以代为向国王提出请求,请求给您授勋!”   …………   最后一个船员能够从床上起身之后。沈如是深居简出。   她多少有些难以心安理得的接收大家的赞美。因为这一次治疗,最关键的地方,是泽泻的“历史”眼光,而并非是她本人的医术。   不过,救人并不令人后悔,反而,什么时候想起来,都相当愉悦。   沈如是一个人缩在小屋里,和泽泻一起讨论。又将那传说中的橙子储藏大法正式作为建议写出,转交给了邓肯。   作为一个资深船长,邓肯郑重应允把这份东西传递到每一个出海船员的手中。   …………   海上航行连三月。有经验的海员,从头顶增多的飞鸟判断,快到了。   这一路到达了传说中的东方。这一路经历的海盗风暴和伤病。然而,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们的意愿。我们,终于归来。   “女王号”上洋溢着甜蜜的温柔。近乡,情怯。可是,终究快到了呢。   沈如是几人心情也很好。一路上听了太多。竟有些好奇那乡间农场究竟如何旖旎,夜里都市又如何令人迷醉。   异乡风景在前方,令人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布姑娘的手榴弹!   下欠两章,握爪。    ☆、79邓肯家的太太   英吉利海峡战火重燃。   半个世纪前的战争,海上霸主荷兰与西班牙交战在英吉利中立港口唐斯特。当时的英王严词抗议无人理睬。后来发狠组建自己的舰队,大力鼓励海军甚至海盗。   半个世纪后,西班牙指挥官安东尼奥将军率领四十五艘战舰,三十艘运兵船,超过一万五千名士兵,浩浩荡荡冲击朴茨茅斯的英吉利“旗舰号”。这是西班牙最后的荣光。战斗从深海打到近海到海岸,最后,只有七艘船幸存,其余大多毁灭在熊熊烈火之中。   “女王号”返航时,恰见得烈火烧红半边天。   …………   “乘桴浮于海!”   大船即将靠岸,胤褆望着人流突然感慨。   这句话的前半句,本来是“道不行”。颇有几分隐士味道。可是自古以来说这话的,都是从山东上船“浮”到辽东去了。可真没有没事儿跑到丝绸之路另一边儿的!   沈如是望着外面的喧闹的港口,也有点心情复杂了。好奇兴奋都有些,还有几分不确定与畏惧。转念一想,自己就是个大夫,来这儿也是为了学医。便重新笑了起来。   就听道林庭回首茫茫大海,扫视着身下的大船,轻声接一句道:“风正一帆悬”。   众人想起后句,想如今已是新一年。某名,都有点感慨。   沈如是伸出手去左右各拽了一把:“别磨蹭了,该我们下船了!”就率先走了下去。   …………   邓肯早已下了船。正在一侧安排海员卸货物。见到沈如是笑眯眯的招呼道:“沈大夫稍等一下?说好了大家先到我家里安置的!”   约翰在旁边帮口:“还有我,沈大夫先随我到威尔士好了。我们可以沿途欣赏最美丽的乡间风光!”   亨利十分滑稽的行了个礼:“先生们,女士们,相信我,本次航程中,名医沈如是的发现一定会载入史册!请允许我,先借用沈大夫一点时间。”   沈如是三人互相看看,对于接下来去哪里并无异议——所有的地方都是没听说过的。就默认了这些人的安排。等邓肯交托了船,安排了海员,一起回到他在港口的城市落脚。然后跟着威尔士的两位一路向北而行。   沈如是在一边和亨利嘀咕了一会儿。她对于在番邦扬名立万毫无兴趣。对于什么科学学会也只是听听而已。于是有些理解不了亨利写报告且署名“沈如是”,这件事情是多么大的光辉和荣誉。就连什么“勋章”之类,也都是强忍着哈欠再听。不过是看见亨利兴奋不好意思打断而已。   然而,沈如是倒是颇有兴趣的提问道:“如果我想学习医术,你们能帮我介绍一个老师么?”   亨利愣了一下:“老师?”接着他恍然大悟:“哦!你是想学习医学?我们会在行程中路过几所大学的,到时可以去参观!按照您的名声,我敢肯定一定是本年度最……”   沈如是礼貌的笑笑。心中纳闷:大学?类似国子监那种?亨利倒是好心,可是真不想跟当官的人打交道呀!   …………   邓肯太太是个十分瘦弱而美丽的少女。   她穿着淡色的长裙,腰肢极为纤细。下摆撑做一个饱满的半圆球。看上去十分坚硬。她站立在井井有条的厅堂的一角,从头上的珍珠项链到脚上的高跟鞋子,无一处不完美。好像使得整个屋子熠熠生辉。   她微垂着头颈,好像一段优美的天鹅长颈。又好像,从天边划过的一声叹息。   “她好美!”邓肯带到家里的海员兄弟们,有人感叹道。不少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胤褆眨了眨眼睛,然后控制不住的把注意力放在了对方微露的前胸。   林庭捂了下眼睛。   邓肯太太微微惊讶的看着自己家中涌进这么多陌生人来。然后,她在看清领头的那一个是自己丈夫的下一个瞬间,干脆利落的,昏了过去。   邓肯轻巧的向前越了几步,熟练的接住了自己的妻子。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一盒嗅盐。   邓肯太太在自己丈夫的怀里悠悠醒来。此时邓肯带来的手下坐满了厅堂里的每一个沙发或椅子,还有大副萨尔马站在窗前。她的眼神茫然了一下,定格在自己丈夫脸上明显而狰狞的伤疤上面,然后流下了一滴优美的泪水,再次晕了。   邓肯掂了掂手中的嗅盐盒子,习惯性的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这一路的医生沈如是。还没说话,外面突然有慌慌张张的声音传来:“老爷您回来了!啊!太太!太太她又晕了,我去找扬深大夫……”   萨尔马看到一个戴着花帽的老妇人在门口匆匆整了整头上帽沿,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沈如是正好在这时候起身走过来,邓肯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   “真抱歉……我太太的老毛病了。”   …………   沈如是有点好奇的探到脉口,然后深深地皱了眉。   气血两虚!这个,大清的太太小姐们也有。林庭原本的身子也不好……多半是缺乏运动。   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议论:“邓肯太太,那是真正的贵族小姐。”   沈如是挑眉。继续看下去——肺气失宣。这个,有点严重了!   大清的小姐们有这个毛病的真不多。这肺气弱的……难道她平日呼吸都困难。沈如是看着身旁的病人无疑是抽搐了一下,忍不住也盯住了对方的胸部。这里束缚的太紧了。五脏对应七情,难怪稍微一吓唬,就晕过去了。   沈大夫正在心中思索,却听到旁人羡慕的回答:“你看她晕过去时那美丽的仪态,真是令人心动!”   沈如是抬头看了一眼林庭,又见到邓肯脸上焦急中的几分得意地笑容。莫名有点悲哀。这帮人是在评论一个活人?或者还是花瓶里一只献花?   她起身,换另一只手诊脉。   这一侧是肝心两脏器。这邓肯太太看起来先天弱,后天也不足。许久没吃饭么?不,不是几天,简直好像几十年没吃饭!沈如是忍不住又抬头扫了扫对方面部。把在大清给贵妇人看病时养成的低头诊脉不抬头习惯改了去。果然先看到一脸淡白,几乎没有血色。   耳边再听到海员议论:“这一次如果大家能发财,我也想买个贵族妞儿做老婆!就那种脸色极白脖子特细的!”   沈如是猛然站起身来。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用诊脉了。这难道还不清楚?这是活生生折腾出的毛病。却不知,该怨她自己,还是这些奇葩审美的男人?   沈如是突然觉得有点悲哀。作了许久的“男人”,究竟,她还记着自己的性别。   屋里众人的目光追随着沈如是。邓肯偏头,看着怀中女士的眼光很是柔和。他出声问道:“沈大夫,我太太的病怎么样?”   沈如是端详着手中的蕾丝花边茶杯垫儿,语气郑重:“你太太是饿的,另外,她应该换一身衣服了。”这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   一屋子的男人都愣住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嘟米萨拉姑娘的地雷!    ☆、80星象家的徒弟   “笑话!真是不会欣赏的东方大夫!”门口突然出现这样的声音。大家转过目光去。就看到那里走来了一位穿着斜纹外套粉色衬衣的男士。   邓肯站起身,疑惑的目光投向旁边胖乎乎的科勒太太。   科勒女士抚着帽子上的长丝绦。满面笑容的对邓肯介绍道:“这是扬深先生。他可是整条街上最有名的大夫啦!”   屋子里的海员,有人站起来有人没有。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了沈如是,似乎期待着一场火花四溅的对决之类。也有人嗤笑了一声。据大家所知,沈大夫可是一个大国的顶尖医生之一呢。而且,才征服了传说中最可怕的败血病。   在同行了一路的海员们眼中,如今的沈如是,简直不是个医生,而是长着一对翅膀的纯洁鸟人——如果,沈大夫的皮肤能更白一点的话。   目光的焦点沈如是,站起身来,学着邓肯的样子,对着新来的先生点了点头,就一言不发了。显然没有立刻争吵显示我大清医术如何千秋万代一统江山的愿望。   一旁的大阿哥胤褆和林庭,都有点微微的诧异。大阿哥想的是,如果是我……哼。林庭则单纯的觉得沈如是似乎有点太好说话了,总被黄毛们支使着走,这也忒不气派了。不过什么是气派,她倒还没想好。   沈如是准备息事宁人。自顾自叫了纸笔,走到一边开方了。“好好吃饭换衣服”什么的,这也不过一说。这位邓肯太太身体虚弱的太过——脏器似乎还比不得一个普通小孩子,这可不是一两天内能够调养好的。沈如是想到恰好还有点补元气的药,微一犹豫就准备拿出来用了。   沈如是在一边思索药方,才进门的先生只觉得被忽视的怒火万丈。他冷笑一声道:“船长先生,难道您宁愿信任一个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家伙?我听人说,东方的庸医们,甚至随便从门口拔两根草就给人当成药材治病呢哈哈哈!”   他这话说的,令旁边的亨利顿时怒了。博物学家自诩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没有他未曾涉猎的。他可是科学学会的会员啊!至今只遇到过一次听不懂的情况,就是沈如是讲授的神奇医学。然而这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课程,居然被一个小城市的土医生嘲讽——岂有此理!他挺身而出,就准备前去斥责。   扬深先生还在喋喋不休的攻击呢:“再看看这位先生的年龄……哎呀呀,船长大人,您是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小孩子,他该不会还没有换牙呢!”扬深夸张的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发现无人附和,心中竟然有点忌恨了。同时也夹杂了一点纳闷,这个东方人居然比我更受信任?怎么会?   他话已说出,不好收回。此时上前一步,也不去管沈如是了,只看了看躺在那里的邓肯夫人的面色。一脸庄重的判断道:“这位太太只是看到您过于激动了。我这里有最新研制的嗅盐……”   沈如是忍不住打断:“这位太太的症状我已经说了。她现在急需静养,而且是换一身衣服。刺激性的气味只能暂时令她清醒,对于长期的身体调养一点好处都没有!”   扬深先生眯着眼睛嘲笑:“您该不是还没有见过‘上等人’?当然也不会知道‘上流社会’的太太夫人都是什么情形。哦,当然,一个整天和海员之类的人物打混在一起的家伙,才会动不动觉得应该吃两顿好吃的补一补。这位东方先生,我们这里的有财富有地位的先生们,比如船长邓肯先生,可是有着庞大的家族雇用队伍帮助协理家务。邓肯夫人是城市中最令人羡慕的女士之一,她居然会吃不饱!你在开什么玩笑。对了,你居然还敢批评束胸——恕我好奇,东方人都是野蛮人么?”   沈如是也冷笑了,气势毫不示弱:“相信我先生,如果您每天背着超过二十斤的东西束缚住胸背,自从……”沈如是回忆了一下脉象。“自从□岁开始。您也一定会知道从来吃不饱是什么味道的。如果这就是你所羡慕的贵族——”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了。不少人的眼中都相当震惊。亨利却有些隐隐的悲悯之色。不错。大部分的贵族女子寿命只有他们丈夫的一半。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么?亨利低头沉思起来,除了败血症,似乎第二篇震惊全地区的文章出现了……   萨尔马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这是真的?会有什么影响?”   沈如是点头:“这位夫人的心肺已经受了严重的损害。”她看向邓肯:“如果您不在意,我建议让邓肯夫人少穿这样的服装,然后多一些运动。”   “太荒谬了!”扬深先生瞪着眼睛反驳道。“贵族太太,不用管家,不用做饭,不用会看账本,不用会照顾花草。因为家里足以聘得起管事,厨师,账房,花匠,司机,保镖各种人才。她会音乐,懂艺术,会时尚,可以讨论哲学,这样精美可爱的妻子,是最有本是的丈夫才能拥有的。你居然建议她们不去穿着贵族服饰,而是像平民一样多运动。这真是太,太荒谬了!”扬深先生似乎已经不是在与同行辩论,而是在驳斥胆敢误解真理的异教徒。看着沈如是的目光,也从不屑,变为了深深的愤怒。   邓肯却立刻站起身来,吩咐科勒女士道:“按照沈大夫说的去做,快!”又扭头对沈如是道谢:“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我的谢意。不久前您两次挽救了我的性命,现在又将我夫人的病情交托给您……”   沈如是摇头:“不必客气,分内之事。我也感谢你带我们来到这里。”   扬深先生的脸色扭曲了。   …………   邓肯太太在晚饭时醒来。邓肯船长转告大家说她身体良好,不过情绪还需稳定一会儿,或者过几天才能与大家见面。   沈如是淡定的去花园里拔没见过的花草,学神农前辈煮汤剁菜了。   林庭与科勒女士坐在厅堂的一角谈话,不远处坐着大阿哥胤褆,约翰,亨利和萨尔马。就听得林庭突然问道:“那个扬深先生,是什么来历?”   科勒女士大约对主人的选择也有一点微词。她的话语中毫不掩饰对于扬深先生的推崇:“扬深先生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大夫了!他甚至在整个西区都是数得出的好医生。对了!他还是著名的星象学家富尔特拉的徒弟呢!”   林庭与胤褆对视一眼。胤褆接口问道:“这位星象学家是?”   …………   “女王号”靠岸数天。前来闻讯的买家极多。邓肯在厅堂或者书房招待。胤褆有时候路过听到双方商讨的价格,都忍不住有点动心。远洋商路虽然辛苦,不过,真是暴利!   邓肯太太的病情稳定下来。沈如是只在第一天开了药,后几天都在厨房与科勒太太商量食谱,务必让这位女士稍微强壮些。   科勒太太原本对沈如是有些看法,没多久便眉开眼笑的接收了所谓“东方美食”。其实沈如是从来没怎么正经做过饭。她手里的东方美食,除了和林庭学来的一点,就是汤粥汤面之类了。科勒太太弄来了老花镜,认真地记着沈如是的每一个步骤。   除了这件事,三个东方人还在萨尔马或者亨利的带领下,在城市中走了好几次。与东方或者西方的任何一个其他城市一样,有光鲜亮丽的富人住宅,也有拥挤的劳动者聚居区。林庭不知道为什么,对尖顶教堂起了莫大的兴趣,不管是清教徒的教堂还是天主教的花玻璃教堂都去了数次。沈如是不出去的时候,便是胤褆陪在她身边。   按照计划,沈如是,林庭,胤褆三人准备在货物处理完后跟着威尔士小王子一行北上。出于某种原因,船长和大副先生也会随行。三个东方人私下揣测,胤褆说或者这次的大船,是那什么威尔士亲王的私人产业,邓肯就类似门下包衣……   出发的前一天,身体恢复过来的邓肯太太亲自主持了一场舞会。    ☆、81舞会上的客人   扬深先生的看法代表时下许多人的认识。男士们看到邓肯太太这样美丽娇弱甚至用贬义来说,相当无用的妻子,只会觉得万分羡慕她的丈夫。因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拥有这样一个妻子啊!必须富有,甚至不是普通的富有。这怎么不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虽然邓肯太太有一个令人羡慕的丈夫,她内心也并非毫无忧虑。邓肯先生作为一艘海船的船长,生命中更多的部分属于那蔚蓝的大海。可是海上那来自自然的风暴,未必是普通人可以预测更不用说驾驭了。邓肯太太心中最恐惧的噩梦,无过于自己的丈夫一去不见音信,然后被凶神恶煞的税务官逼上门来:“女士!按照我们的法律,你已经是个寡妇了!”   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就去死!邓肯太太曾经这样想过。这当然是埋藏在她心中最深处的想法。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她和来自东方的新朋友的闲聊之中,无意识的说出了这些曾经想过的不好的念头来。   “我能理解您,太太。”她的东方新朋友柔声劝慰道。“这样一个世道,男人哪里知道,我们女人是多么的艰难!”   邓肯太太心中的忐忑立刻被抚平了。不错。男人……我万能仁慈的主啊!为什么我生成了一个女人!邓肯太太伏案哭了出来。她的新朋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并不大,可是令人感觉很舒服。   邓肯太太还是个年轻的女人。她心中很快升起了好奇。于是擦干眼泪,抬起头来:   “Lin,你的丈夫是什么样子的?我听他们说,是个很好的大夫?”   林庭微微一笑:“我的丈夫么……我觉得她是天下最理解女人的‘男人’了。哦!她过来了。”   …………   这是朴茨茅斯小舞会时发生的事情。原本邓肯船长只以为是一场家庭宴会,招待一下一同从海上归来的兄弟。没想到自己热情地小夫人把它办成了舞会。除了同在“女王号”住过的兄弟们,更加上了本地的若干名流。   邓肯本人虽然不一定喜欢这样觥筹交错的场景,可是看见自己手下的海员们在悠扬的风琴声演奏的舞曲中玩得尽兴欢快,也就反过来开始感谢自己的夫人了。   邓肯太太不由得对提出这个建议的林庭大大佩服。她本来还有些紧张的。看着舞会已经开始,客人们已经自得其乐。邓肯太太投桃报李的把林庭引到一边,准备以“我今天认识的好朋友”的名义,把她介绍给本城英才们。   只是不知道怎么着,两个人先说了几句话,竟说出了从前的心里话,更引得有些伤感伤心了。不管怎么说,邓肯先生总是“船长”。他虽然回来,可是总还是会再次出海的。   沈如是走过来时,二人谈话才平静下来。沈如是笑眯眯施了个新学来的绅士礼。单手抚胸,道:“我亲爱的夫人们,在这样美好的夜晚……”   话未说完,邓肯夫人就“咯咯”笑了出来:“我亲爱的沈先生,你用错手了!您一定是看见我心情不好才故意这样的?感谢您的体贴。”她鞠躬还礼,就好像穿花蝴蝶一样跑到人群里了:“请允许我失陪一下。”邓肯太太说。   沈如是眨眨眼睛看着林庭:“什么状况?”她有点摸不清头脑。   林庭偏头:“我都几乎以为你是故意的了——没关系,他大约以为我们‘夫妻’有什么想说的话,故意先回避呢。对了……”她目光望着沈如是,眼睛却示意着不远处的人群:“我看你玩得很愉快,简直和当地人一样了。为什么,你居然不害怕么?”   沈如是随着林庭的眼光看了一眼。小声转换了语言:“怎么会!你参加过那种……类似佟家夫人赏花宴之类的堂会么?”看见林庭点头,便哑哑笑了:“你看这个,这不是一模一样的场合么!”   林庭摇头想反驳:“怎么会一样,他们是异族……人?”说着说着,自己竟然先去迟疑了。说起来,在“女王号”上已经见了不少异族人,朝夕相处,那喜怒哀乐真有什么不同?   再顺着沈如是的思路一想。不错,就算是许多异族人,异族人的天下,又怎么样呢!走到哪里,不也是士农工商!   她随着沈如是指着的场景看过去,听沈如是小声介绍:“那个身材很胖,圆脸红光,鹰钩鼻的,看见了么?”   林庭心里隐约感到了什么:……难道?   就听得沈如是道:“是本地最大的毛呢商人。据说在乡下有很大一块土地,养羊,办工厂,前些年还买了个低等爵位。在本地大有名声呢。邓肯还从他这里买呢料贩卖过的。”   林庭眼睛亮了亮。她紧紧看着沈如是。心中大为振奋!不错,我也看着这人好像那种皇商的感觉呢。等等,爵位?难道是汉代那种交钱就能买爵位白鹿皮之类的乱七八糟?我朝就没有这些事……也不对,听说八旗也有给宗人府送礼的,算不算花钱买爵位呢。林庭一时想得深了。   突然又听到沈如是介绍:“看见那个袍子有点皱,打着领结,脑袋昂得比较高的家伙了么?”   林庭心中暗自猜测:情况有点潦倒,非常傲气。或者……   果然听得沈如是道:“是当地著名学者。据说和本地的行政官有些交情。某些场合是那人的代言人呢。”   林庭猛然点头:不错!可不就是这种落魄书生,代言幕僚,师爷帮闲的感觉?远得不说!自家可还养着不少呢。   就催促着沈如是:“还有呢?”   沈如是拉着她往一边避了避,这回没用手指指,却小声说:“那边那个手里提根手杖的,看到了么?对!胡子刮得非常整洁,周围围了一群人的那个。他就是……”   林庭忍不住开口抢答:“本地领导!地方官!”   沈如是好奇:“怎么猜出来的?”   林庭此时自信大涨,只觉得黄毛世界,原来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这不和大清一回事儿么!就轻声对沈如是说:“你看他周围的人,都微微弯着身子。他说话的时候,别人都不说话——哎呀!还把唾沫星子溅到别人脸上了。举手投足,又好像这个这块地方都是他们的。这样的人物,一看就是主政一方的啊!”   “等一下……”林庭突然又自己反口了。“他对你说的那个大商人相当客气啊。对于那个学者倒不理不睬的。这样不是很恣意的地方官……难道是有个强力的副手掣肘,或者和省长封疆等上层人物有点龌龊?”   沈如是很惊讶的看着林庭。末了一叹:“你眼光确实很好,只不过记性有点不足。看见那人手里的十字架了么?对,那不是个装饰,这家伙是本地神父——天主教派的神父。”   …………   神父这个职位以及相关的许多事情,令沈如是和林庭两人都不怎么理解。其一是同一个上帝居然有好几个不同批次的神父。一批自称天主教徒,另一批自称清教徒。这两派互相攻击对方是异端,消灭对方的决心简直好像不共戴天。其二是这些神父职权极大,听说国王处理国家大事还得和这些人商量。而且不是一两个国王的爱好,而是绵延多少年,整个欧洲所有国家没有例外!   后一点倒稍微也能理解。史上曾有“三武”。历朝历代都有几个爱好方术的皇帝。可是前一点就十分奇怪了。   大清官方信萨满,黄教上师,民间信三清,菩萨。各大派内部有小派,唐朝才有人取回了真经,没几年就分了八九个支流出来。饶是如此,几乎从来没打过架。   早上起床拜一拜老君,出门祈雨念一念龙王爷。家里添丁就去拜送子的菩萨,生病了请自称茅山道士的人士画两张符咒。   西屋有神龛,灶下有灶王爷。商店里摆着神兽和财神像,七月半跟人看热闹去一场盂兰大法会。这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哪尊神仙耽搁到别家神仙的“生意”了么?分得极清楚哪!   普通人这样,教徒之间的争论?有!你死我活的那种争论,这就几乎没有了。大家都能共处,和光同尘,红花白藕绿荷叶,何必打个你死我活呢。   两个东方人就在角落摇头叹息了一会儿。纷纷表示不能理解。沈如是还给林庭介绍情况:“听说国王信天主教,手下的大臣——叫做内阁什么的——大部分是信新教的。国王经常派天主教的教职人员到各行各业做监工,大臣就反对。”   林庭离了大清,又才被沈如是劝得放开了心胸,什么话都敢说,张口评论道:“这国王真没用。君权臣权。哼!这种相持阶段只是一个过程,最后一定会拼出胜负的。”   就有人阴沉沉的插口了:“那你觉得谁胜谁负呢!”   两人回头一看,是大阿哥胤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上还有不虞之色,显然听见有人评价“君权”,感觉被冒犯了。   林庭身子往沈如是后面躲了躲,口上不饶人:“普天下的二世祖,大多不过是从几个兄弟里拼杀拿到皇位。可是他手下的大臣,那都是全天下多少人里拼杀才能做到人臣之极。这么比较的话……我可不看好二世祖!”   胤褆的脸色顿时阴了。   沈如是无奈得出来打圆场:“别人国家的事儿,看看就好了。何必为此生气!你们可以打个赌什么的,倒时候再交流……”   胤褆这才勉强缓过神色。却还道:“沈太医,尊夫人什么都敢说,也太过放肆了。你最好严加管教。”   …………   胤褆心情不好,倒并非全是因为林庭的一番话。他方才也在人群中周旋。起初还兴致盎然。后来发现那“皇商”被所有人都相当尊重之后,突然心情不好了。   大清尊的是先贤教诲。因为“商人逐利”,又因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向来不想自认是“小人”的君主,就得牢牢记着“士农工商”这规矩。商人——末等而已!   可是到了这异国他乡,陡然发现这里乡土对于利益金钱的追捧,是那般的赤,裸裸。人逐利,就以利诱之。这样的社会,另从小熟读经典的胤褆从内心涌上了一种反感。自己从小被教导错误的东西居然堂而皇之的在另一个地方出现,太不爽,太伤眼睛了!简直好像看见了猴子穿上衣服在路上走一样!恨不得冲上去剥了衣服扔给它一只香蕉,才看着顺眼几分。   这地方应该教化了!胤褆恨恨得在心里想。   …………   这时候音乐又起,听者极其欢快。   沈如是玩心大起,一拉林庭:“走!我们也去跳舞去。”   林庭顿时手足无措了:“像他们那样?太奇怪了!”她又扭了扭身上的裙子——这是一路上林庭自己做的旗袍——“穿着这个么?我的衣服没有那么大的裙摆,跳不起来怎么办?”   沈如是脸色一沉:“你想好好活着,就别穿他们的裙子。那简直不是衣服是刑具!回去可以推荐给刑部押运判了徙刑的犯人。”   林庭悄悄问:“我也发现邓肯夫人说话的声音奇怪了。是天生的?”   沈如是一叹,未答。此时两个人走出了角落,走到人群中预备跳舞的位置。这是一种类似集体舞的活动。大部分的动作并不困难,让大家可以在跳舞的时候轻松交谈交际。可是林庭立刻扭捏起来了。当着这么多人跳舞?   沈如是冲着她笑一笑。方才已经看了许多遍了。试试么,错了又能怎样!   音乐停了。准备继续跳的人站上去。再次起音,绅士们行礼。女士还礼。抬脚,放下,小步迈出,旋转。   沈如是看着旁边人的动作学,林庭被她带的一转,身子一轻,好像整个厅堂旋转起来。如飞。似梦。   很奇妙的感觉。   脚步继续。轻快的音乐,表达着相当欢乐和愉悦的感觉。可是这种欢快,却不是毫无限制的。有放,有收。一板一眼,尽情而不尽性。让你觉得淋漓酣畅如同宣泄,却有轻巧的在尾音出收回,绝不令来处,去处,无踪可寻。   林庭有点喘息。连续三个旋转,她居然没有发现舞伴换了一个陌生的人。她似乎在这音乐中释放了某种东西,又似乎,找到了某些深埋的宝藏。   这个瞬间开始,她决定喜欢这个陌生的国度。   音乐停下。一曲终了,林庭和沈如是对视一眼,相对而笑。林庭恍惚的想起前生,唔,和现在比起来,真是,太不精彩了。   …………   大门突然被推开。   有新客人来了。   邓肯太太微微皱了眉。通知过的名流们就是没有到场,也已经全部给了回复。这一位,想必是真正的不速之客了。是谁呢?   看见邓肯先生迎上去,她也赶紧走到近前来。   厅堂里很多人都侧头去看门口。   门口站了三个男人。有人小声议论:“星象学家富勒特尔大师!我认识!”   又有人惊叫着另一位的名号:“哈雷先生?威尔士亲王阁下最信任的星象学家?观测了三百八十一颗行星的哈雷先生!”   最后一位先生似乎无人认识。然而亨利跌跌撞撞的从人群中冲了出去,简直语无伦次了:“伊萨克·牛顿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82新来的三个人   亨利惊叹了一句迎上去,更远处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传出了大大小小的议论:   “牛顿是谁?”   “科学家?”   “科学家是做什么吃的?”   “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上帝啊!他真是个变态!”   约翰有些不快的拨开人群——除了燕尾服的绅士,人群中大部分都是蓬蓬裙的女士们,站在一起相当占用空间。他用力稍猛了些。恰推到了沈如是身上。沈如是带着林庭向一边闪,皱着眉头看了横冲直撞威尔士小王子一眼。好容易在原地站稳了。又听到耳边太太小姐们的议论。   “听说他是农夫的儿子!”   “听说他住在‘城里’。啧!穷小子居然也住在‘城里’!”   “我们的希拉当然不能嫁给那样没用的男人。哪怕是嫁给一个医生或者律师,都比什么科学家强!当然,如果你能让公爵先生爱上你就更好了!”   “可是我喜欢亨利先生母亲!”   “我绝不允许,希拉!哪怕是野蛮的海员头子邓肯先生都比亨利强,起码他还是个有家产的男人……啊,邓肯太太,下午好,您看上去真是美丽动人。”   沈如是和林庭对视一眼,默契的向后退。好容易才从蓬蓬裙堆里挣扎出来。两人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儿。林庭望着眼前的灯红酒绿感慨:“真是一模一样啊。”   沈如是:“什么?”   林庭:“一模一样的捧高踩低,一模一样的势利眼。”又想起方才听到的内容,忍不住评论道:“不过,不管在哪里,四十岁还不结婚的男人,一定有问题!”   沈如是失笑。正想说点什么,突然看到什么,就扯了扯她:“有人来了。”   …………   来人正是“四十岁不结婚”一行人。   三个新来的先生与在场的男士一样,都是高鼻深目。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明显更引人注目。不是因为衣饰多么高贵,恰恰相反,他衣裳下摆还有若干泥点。可是看起来,这一位却自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度。   牛顿先生其实颇有些郁闷。他的小同居人,虽然年轻而有活力。可是对于世界和宗教的看法,二人显然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差距。或者不客气地称呼为:代沟。   牛顿先生在大部分的场合虽然谈吐有致,是人群中的魅力人物。可是在他内心,对于自己的隐私宁愿深深地埋藏起来,不令哪怕天底下的一只蚂蚁,或者其它任何什么活物知晓。然而,不幸的是,在这一点上,他的小同居人具有不一样的看法。   天知道他听到对方在酒吧和朋友炫耀“我和牛顿住在一起”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力气甩上门,反身而出。然后在门外,意外的碰到了他的朋友哈雷。   哈雷与牛顿相识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酒会。对于二人友谊的促进时机来自于去年的一个赌。哈雷和别人打赌说某个切线方程有解。然后他跑来找牛顿求证。牛顿看了后就说这是我曾经证明过的东西。然后两个人在如山的草稿纸堆里翻了翻,并没有找到牛顿说的证明。哈雷鼓动牛顿把从前的成果从头整理一下然后发表出来。牛顿认为有道理,这才有了今年部分刊登在科学学会内部杂志上的《自然哲学的科学原理》。   哈雷看见牛顿怒气冲冲的走上街道,很谨慎的克制住了他对于朋友隐私的好奇。然后,突然想起新近听说的消息:威尔士小王子似乎从遥远的东方航海归来。就突发奇想的邀请牛顿一起去海边港口散散心。而牛顿居然同意了。   他们在邓肯府邸的门口遇到了星象学家,这才是这一日出现了三个令邓肯太太都很惊讶的不速之客的原因。   …………   沈如是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才发现这几人后面,跟着的那个分外殷勤的家伙,居然是亨利。一脸喝多了酒一样醉醺醺的兴奋,眼睛里似乎都看不到旁边有什么人了。   威尔士小王子约翰冲着沈如是点头示意。   两方队伍本来应该擦身而过,然而沈如是身子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沈如是抬起头。看见了一位身材高大。手脚比一般人更长更大。从背面看去,有一点像螳螂的男士挡在了前方。那人冷笑着开口:“你就是那个东方大夫?”   …………   星象学家富勒特尔先生,今天就是上门找碴的。   作为本城著名名流,星象学家,虽然比不上神父之类的人物生活滋润,可也是走到哪里都有专车接送有人请客吃饭喝茅台的待遇。谁料到一个小小的船长——好吧,不算小小——一个远洋大船的船长,居然当面给自己的徒弟没脸。   虽然……扬深的医术,是自己这个星象学家教出来的。可是,不管这么说,这些年来,总是治好的人比没治好的人多么!   尤其那个被抬举的大夫,居然还是个东方人。就算他们遍地黄金,难道还能比我星象学家的弟子更能治好一方家乡父老么!怎么可以么!胡闹台。   富勒特尔先生很生气。他拄着手杖不请自到,准备亲自到邓肯府上教育一下这几个不懂得尊重传统的年轻人。顺便向着庸碌的众生,显示一下自己这能够看清命运的神眼。   富勒特尔先生曾经构思了若干种进门时的可能。如何横空出世,如何震惊当场。如何王霸一开,小弟臣服。唯独没有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人。王霸虽然有了,显然说的不是自己……   我……忍!   富勒特尔先生一把辛酸泪。不忍怎么样呢?他也是时常关注“城里”消息的人,听说自从这位写了新书,已经被狂热教徒追捧为“活着的最伟大的科学家”。他没事儿找什么不自在,和这位抢风头!   富勒特尔先生酸溜溜了好一阵子了。这会儿一见到沈如是,顿时忍不住爆发了。他横在路当中不向前走,眯着眼睛又加上一句:“今天晚上的火星闪耀,年轻人,你得当心了!”   …………   沈如是在大清时和罗德打了不少交道,甚至还手拉手一同逛青楼。跑到另一块大陆又遇到了神棍,顿时觉得十分亲切:“这位先生好。你怎么称呼啊?”   富勒特尔先生眼前一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这样的大人物?这必须是蔑视,明目张胆打上门来的蔑视啊!   咬牙,攥拳,平静了一会儿。才抖着嗓子道:“我是星象学家富勒特尔。年轻人,听说你是大夫?”   这两人停下来交谈。其他人也没有继续走。都站着看。亨利站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本来想上前去给双方介绍,却被约翰拉住了。再看看旁边邓肯微皱着眉头。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情形似乎还有点复杂。   沈如是道:“我是大夫。”   富勒特尔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声调突然提高:“听说你对于女士们的束胸很有看法?”   大厅里一半人都听见了这句话。超过一半的人,都扭过头来,目光汇聚在沈如是身上。    ☆、83学术界的邀请   富勒特尔先生比自家徒弟老练多了。一出口向着的就是七寸。   沈如是是个来自东方的大夫。在这个厅堂,甚至整个国家的所有人看来。都是不折不扣的“外人”。而沈如是恰好也批评过蓬蓬裙和束胸。如果把女士们的蕾丝花边赋予某种民族内涵之类的东西,一个来自“外人”的批判,想必会立刻激起同胞们的同仇敌忾。   不用更有道理。甚至不用具有道理。只需证明一点:我们是一伙儿的,对方不是——这就足以开启任何一场战端,并且,取得完胜。   富勒特尔虽然不是神学家,可显然对于历史上若干宗教战争颇有心得。   沈如是没能想到这些。正想点头应了加以解释然后进行东方医学小推广,突然被人插话打断了。大阿哥胤褆看着不好,张口扣了个大帽子道:“富勒特尔先生,你不是上帝的虔诚信徒。”   连沈如是和林庭都抖了一下。在场的所有西方人,简直目瞪口呆了。富勒特尔先生涨红了脸:“诬蔑!你这是无耻的诬蔑!”   胤褆的坚决行动,与他所处的位置带来的见识有关。大清朝廷官方自从占领天下,大力推行两项政策。男子剃发,女子不缠足。前者在砍掉累累人头之后推行下去了。后者被京城江南多少士大夫哭求死谏,怎么也执行不下去。于是无奈收回。想西方束腰只怕与大清缠足也差不太多。沈如是一个外来者敢对人家的“传统文化”指手画脚,只怕被唾沫淹死都是轻的。   没想到这一句话说出,帽子扣得忒大,沈如是不知道救出来没有,胤褆自己先陷了进去。在场的人群情激愤,三五位女士惊叫一声同时晕倒,二三十个绅士挥舞着拳头表示愤慨。海员们在胸口划十字。神父脸上的怒气简直爆棚。   这其中,只有几个人的神情有些异常。约翰警觉的四下看看,与邓肯交换了一个眼色。而牛顿先生微低了头。叹口气,上帝么,还在证明中。不好说呀。   胤褆虽有些惊讶,可是他本人并不惧怕这种“白马非马”的辩论。朝堂上的帽子和争辩比这激烈多了。他微微一笑:“富勒特尔先生,别急着反驳,我只想说你没有完全理解上帝的精义。我,一个东方人,为什么来到西方?因为万能的上帝的指引。沈大夫,一个东方人,为什么出现在众位先生女士的面前?因为上帝的指示。当我们在海上遭遇风暴,是上帝让我们脱离困境。当我们被海盗觊觎,是上帝……”   厅堂里一半以上的人面露狂热。看着胤褆的目光越来越柔和,看着富勒特尔先生的目光越来越狰狞。沈如是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小声抓过林庭问:“他怎么说的这么顺?”   林庭也小声回答,面色十分复杂:“……你可以把‘在上帝的XX’,换成‘皇恩浩荡’,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富勒特尔简直抓狂了。他精心设计的问题被三个东方人闪避了,然后不由分说地给他扣上了“不是上帝的好门徒”这个帽子,还从各方面开始论述!荒谬。我不是上帝的好门徒,难道你是?   就听到那东方人大获全胜的做了总结:“……所以,你没有理解上帝的安排。恐怕是你平日没有认真体会上帝的旨意。富勒特尔先生,我很遗憾!”   富勒特尔面色狰狞的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来:“异教徒!”   房间里似乎音乐都暂时一停,邓肯脸色严肃起来。这个指控,相当过分。如果是主教大人说的,甚至可以对一个人施行火刑。星象学家看来已经被逼怒了。想想胤褆说的话,也难怪。可是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理?   就听到沈如是的声音突然响起:“富勒特尔先生,我们来到西方,是为了学习这里的一切。很遗憾,现在发生了一点冲突。我恳请你收回你的激烈言辞。这对于一个一心向往这片土地的人来说,并不合适……”   富勒特尔挑了挑眉毛,慢吞吞道:“我坚持。”   沈如是面色不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能回答上来,我代我的同伴向你道歉。如果不能,希望您能在神圣的上帝面前进行祈祷和忏悔……”   富勒特尔简直被气乐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还忏悔,还祈祷,你们新词儿学的挺快啊!   大厅极静。   富勒特尔咬牙冷笑:“请讲。”   …………   沈如是道:“第一个问题,请问你既然相信上帝确定了人的命运,又如何相信星星对于命运的指引?”   这个问题,听起来是在承接胤褆的论点,问得反倒更刁钻了些。就是问你既然自称是星象学家,那么相信星星怎么还能自称相信上帝?   厅堂里不少人面露思考之色。同富勒特尔一起进门的哈雷先生眼睛一亮。他就是研究星星的,不过显然和富勒特尔走的不是一条路。更糟糕的是,教堂的先生们对他的印象也是极为糟糕,甚至有主教反对他加入皇家学会……堪称苦X。   富勒特尔却冷冷一笑。这个问题,怎么能难住他!生活在一个神学的国度,身边的一切包括国王,都是“上帝指引”,方才胤褆辩驳的句式其实极为标准。富勒特尔耳濡目染,自然少不了这方面的熏陶。   他轻松回答道:“上帝安排了日月星辰的轨迹。我们不能揣度上帝,所以只能从日月星辰中揣测人生的命运。”   这个回答十分巧妙。巧妙之处在于把上帝高高捧起。并没有反对自己是“星象学家”的本职。同时更不能说他反对了立于顶端的“上帝”。   …………   沈如是点点头,提出第二个问题:“富勒特尔先生。每一天,每一个时刻,每一个时辰都有无数的人降临在这个大陆上。他们的日月星辰轨迹相同,是否人生命运便相同?”   沈如是这个问题,还真不是故意刁难人。她既然与罗德相识,谈话中除了听那神棍说面相,也说过若干算命方法。大多离不开生辰八字。沈如是还是在出海后突然想到,其实生辰八字相同并不困难!远得不说,天下和皇帝八字相同的人,只怕非但不只一个,甚至不只一打。想必都是“贵不可言”的好八字。可是坐上龙椅的,最后只有那一个!   她在这里又遇到了算命师一类的人物,此时就当众问了出来。远处听不清她说话的人也就算了,近处的不少先生,都目光炯炯的盯着沈如是。连那位牛顿先生都抬起头来。   富勒特尔先生感觉有点棘手了。这个问题,看着平常,可是直指的是论星象算命理论的核心:合理与否!如果一样的时间,你们算出来的东西,居然还会因人而异,也就是说并不“精确”。那么,这理论必然是不完善的。甚至不需更多的证据!   好在他也是久负盛名的星象学家了。不知道给多少人看过星盘。还真的遇到过相同时辰出生的人。富勒特尔先生思考了一会儿,谨慎的回答道:   “出生图无比玄妙。而同样的出生图的两个人。除了被这‘先天’影响,还与‘后天’有关。比如说某人第二宫五星荟萃,看起来是个大富翁。如果他出生在富裕人家,很可能富可敌国。如果他出生在边远的乡村,那么也可能就是当地的土财主。分析一个人的命运,并不仅仅和出生图相关——一切都是上帝的指引。”富勒特尔用了一句万金油的句式做结尾。   …………   这一段回答,很妙。没有否定“星象学”存在的意义,却又隐喻的承认了尚不完善的地方。满室听众,皆有赞叹之色。   沈如是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她放下手。问了第三个问题:“那么,如果环境相同。比如一艘大船遭遇了海难。是所有的船员的星图,都命中注定该在这一天去死么?”   富勒特尔先生愣住了。   这是绝杀。   不说海难。又如瘟疫,又如天灾人祸。大规模的人类死亡,这其中如果从每一个人的星象图分析来看,那简直——就是个笑话。相同星图的不一定相同命运,相同命运的更不一定相同星图。这星象图,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富勒特尔望着对面身材矮小依然貌不惊人的沈如是,心中暗想,今日,看轻了对方。他咬牙沉思,却无论如何难以回答上来。最后,无奈道:“沈大夫,我……愿意到教堂去提高我的神学修养。只是,不知道你如何用星象学解释这个问题?”   沈如是想到了中医望诊的五运六气,想到了治疗水灾后传染病和船上的大规模败血病的种种过往。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止住。轻叹道:“人间有规则。规则之上是天意。”   牛顿先生猛然抬起头来:“沈如是大夫?我以皇家科学院的名义,正式邀请你到学会做一场演讲!”   约翰和邓肯互相看了看。   亨利笑着拍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收到学会的邀请的——我是不是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治疗了败血病的沈如是先生!”   富勒特尔默默地退后几步。觉得有点挫败,却又有几分激动和盎然。好像,突然看清了前面方向的那种感觉。东方哲学的天圆地方,阴阳动静,西方人并不了解,也并不像了解。可是总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沈如是看了看林庭,又看了看胤褆。笑着应道:“敢不从命!”    ☆、84乡间风光一览   “天下大事,自然有天下大事的看法。”   大清历法,二十七年春。京城西郊的某座山上,有人这样说。   “人间算命术,看得是人世间某人的吉凶祸福。类似天下安危,苍生幸与不幸,这怎么可能从小小的算命术中看出来呢?”说话的人摇头一笑。脸上毛发茂密,遮得五官不清不楚。如果沈如是在此,只怕也得大吃一惊。这个好像野人一样的家伙,居然正是罗德!   “那么天下苍生,可算否?”问话人眼睛温和黑白分明,双眉微向上插。一身衣服不张扬却华贵得恰到好处,显然非富即贵。   罗德干脆点头:“可算!”他微一回想,轻声吟诵起来:“黄河水清,气顺则治……一场浩劫兵戈灾祸,谁能料到竟有人在千年前曾经推断出来,万物皆是‘数’哪!”   他对面那人,前面还有些迷茫。等到听到“气顺则治”四字,陡然一醒。双目炯炯,伸手抓住罗德手腕。气势迫人:“还请先生解释!”   罗德看他一眼,甩了手出来:“你不是已经听出来了么,不错,就是那位的年号。杳杳天命啊!”他又去自己感慨了。   问话人并不满足:“朕……我也曾听得别人谈过。后面一句呢?真的是未来之事,是何等含义?”   罗德仰头望天:“野鹤闲云,不过生在这天高地阔之中而已。天分四时,化育万物,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这含义,却不是蝼蚁一般的人能够揣测了。”   他对面的人此时也竟平静下来。听了罗德这话并不恼,却是点头一笑:“是我问错了——后面那一句,先生,可能解释?”   罗德低头轻念:“黑云黯黯自西来……不好说啊,以我揣测,无非‘治’‘乱’二字而已。”他说的是不好说,可是从话音里,却很清楚的暗示了不好的意味。不错,下面的预测中,那是动兵戈,起盗贼,皇家迁移,九州大乱之象!   那人听得似乎痴了。   末了,却放声一笑,长身而起:“先生说的不错,天下事,无非‘治’‘乱’而已。我治国有术,教育子孙。有乱平乱,怕他天命何来!”   此人点头一礼,竟是转身下山去了。   山顶松凤清露。罗德一人静坐良久。突然低声笑了出来。不错,“无非治乱”,我一个学天命术数的,竟不如一个红尘里打滚的看得清楚。天命如何,还有人力啊!我竟然偏激了呢。难怪先辈们讲究“入世”一学,果然增长见识。   屈指一数,西山闲居已半年,应是足够,接下来,当去踏遍山川,增长些阅历了。   他突然又愣了脚步。既然今天提起了这一首,倒真有些好奇,后面那“中兴曾见有奇才”指得又是哪个了!或者,那是几百年后的光景和人物,也未可知呢。   罗德起身拍了拍衣裳。想起一事,竟又笑了起来。方才一时没看出来,直到那位说漏了嘴——这位偶然遇到上山找白龙的客人,居然是九五之尊?看他面相,他的命数可真是相当不怎么样啊!少年父母离,夫妻之情不久长,教子虽有方而不得亲近。财运不过平平,权位虽高却不是个优游享清福的。小姐身子丫环命,这居然是九五之尊?罗德笑一回,叹一会,且笑,且叹,转身下山去了。   半月后,东北签订雅克楚条约。工部暗自调集全国人才,钻研火炮及造船技术。西北葛尔丹叛乱,全国酝酿一战。所谓“变乱”,似乎已初现端倪。   …………   沈如是坐在车中,马车走在风光迷人的相见小路上。远处的青翠山水,近处的一草一木,都令这些来自异国的人十分好奇。   这一行人自从舞会的第二日启程。却不是像最先计划好的那样径直向威尔士而去,而是兜了个圈子先去城里。于是恰好和牛顿和哈雷先生一同走。   牛顿先生听说了这行程的改变,以为是自己邀请沈如是演讲的缘故,连忙解释说这样的邀请长期有效。威尔士小王子可以尽情的带沈大夫先去处理其他事物。沈如是也表示自己几个人完全可以单独行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约翰王子坚持与沈大夫一起到城里,再绕路去威尔士。于是这个有点令人奇怪的路线最终成行了。   这一路共有四五辆马车。最后面的一车,都是约翰王子给自己哥哥嫂子,也就是现任的威尔士亲王和王后,从东方带回来的礼物。   沈如是坐在亨利牛顿先生的马车上,撑着眼皮听他们讨论“光线通过水面的折射问题”。终于掌不住,跑到后面的马车上,去看林庭做手工了。林庭一夜之间爱上了蓬蓬裙。可是鉴于沈大夫评价那东西穿久了会送命,于是决定自己动手进行改良。不用支架而用多层缩线的手艺来处理。竟是等不得到了目的地,就在马车上忙了起来。   前夜的舞会,林庭过得相当愉快。她跳了好几支舞。后来沈如是觉得自己脚快断了,逃席而去。林庭还和某个当地的年轻人跳了一支。这个晚上她和邓肯太太成了密友。又认识好几位住在附近的年轻太太和未出嫁小姐。有一位甚至把随身携带的最畅销的罗曼蒂克小说和她分享。林庭答应了对方,等到住宅确定下来,就给她写信,两人一起用信件交流阅读感想。   胤褆和几位绅士一起去捉兔子了。这是他们今天午餐的加餐。然后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大约能够到达城里。哈雷先生介绍说他们可以住在皇家学会交好的家庭式酒店中。约翰婉拒了这一点,他说自己的哥哥在城里有府宅,可以直接上门打扰。   …………   沈如是三人对于“皇家学会”毫无所知。幸运的是,即将发表演讲的沈大夫因此并没有丝毫紧张。不幸的同样是这一点。   午饭的时候,哈雷跑到沈如是旁边。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点窘迫的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好像接下来请求的事情令他很难为情。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沈如是先生,如果您公布败血症的治疗方法,您很可能因此被破格吸收进皇家学会。如果这样的话,在明年年初的正常选举中,我希望您能投我一票!”   沈如是低头不语。老实说。自从踏上西方的土地,见到束胸的贵妇人,以及拿着嗅盐包治百病的扬深大夫。沈如是对于传说中“现今的西方医学”的向往,在不知不觉中,破灭了大半。如果他们只有这个水准,有什么可以让我学习的呢?   这是一种不知不觉中培养的傲气。   沈如是也在暗地里问过泽泻。泽泻只说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几个字。便不愿意再解释了。沈如是早发现泽泻对于西方医学有一点“门户之见”,可是既然泽泻依然承认对方先进,那么,沈如是也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观察下去。   这时候竟然接到了皇家学会的邀请,甚至还有人认为自己会被收为成员,跑来拉拢选票!沈如是沉吟了一下,突然问道:“你们这边……最有名的医生收不收弟子?”竟是决定从头学起了。   …………   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约翰王子和邓肯正在谈话。   约翰道:“最新消息,国王陛下让一个天主教的神父驻扎到军队中,说那神父的全权代表他的旨意。”   邓肯点头不语。这是在争夺军权了。他轻声问:“内阁的先生们……难道没有反对?”   约翰面上很气愤:“当然反对了!可是国王陛下这一次好像绝不妥协呢。天命国王,哼!”   邓肯轻轻打断他的牢骚:“就连这小小的港口,都有一位天主教的神父呢……这一次,有一点硬碰硬了。看起来国王是真的想废除新教了。”   约翰面沉入水:“我们一家都是新教徒……难道,他敢?”   邓肯面色古怪:“别急。或者,这是一件好事呢?”   他突然扬声:“沈如是先生?麻烦你过来一下。我们急需您的帮助。”   …………   萨尔马在篝火旁一边烤兔子,面色轻松,口中哼着歌:   “在茫然的大海上,我们是主宰,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是海盗海盗海盗!”   胤褆在一旁看他,面上有点疑惑:“海盗?我没听错么?”   萨尔马递给他一只兔子腿:“看看!火候足啦。” ☆、85世界巡回演唱   哈雷一时没听懂:“最有名的大夫……”然后他突然笑了:“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只有铁匠才是师徒相传的。我们这里最时髦的医生,都是上过大学的了!”   沈如是眼睛稍微变亮了一点:“大学是什么?您能帮我介绍一下么?”   哈雷兴致勃勃地从头开始数:“这里整个岛国,一共有几所著名的学府。首先当然是著名的剑桥和……”   沈如是用心听了下去。又听哈雷介绍到“哲学”“神学”之类一大堆不太听得懂的学科名称。简直有些羞愧了。自己才踏上这土地,就看轻了人家的水平。也太不谦虚了。再听到哈雷讲到各种人才,尤其以牛顿先生为首的著名科学家,简直已经生出了向往之意。   邓肯的声音在这时候传来:“沈如是大夫?我们急需您的帮助!”   沈如是与哈雷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点茫然。什么事情?不知道啊。   沈如是起身:“失陪一下。”   …………   另一侧的两人也并非是一个想法。   约翰看着邓肯。声音快而迅速。好像在对暗号:“可以信任?”   邓肯看着约翰,就是在对暗号。声音迅速清晰:“所有人都知道这沈大夫是您带回来的人……”   约翰应了:“哦!”看着沈如是走过来,转而又紧张起来:“真的直接说?真的可以信任?”   邓肯心说做事情怎能不冒风险。表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儿。他动作干脆,重复一遍:“真的可以信任!”   约翰来不及问第三遍。因为沈如是已经走了过来。然后,他魂飞魄散的听到旁边的邓肯开门见山分外豪迈的张口问道:   “沈大夫,听说东方有一种能让人身体逐渐虚弱的毒药,不知道你能不能介绍一下?”   沈如是拂然变色:“我从来没有随身带毒药!”   …………   沈如是就是对于政治再不敏锐,好歹也做了几个月的太医。一听到“身体虚弱的毒药”,顿时警醒起来。再想起约翰是威尔士的小王子,简直立刻想到了宫廷阴谋一类的东西。   纯理论角度探讨,让人“身体虚弱的毒药”有没有?当然有!大夫能治病,那就是向着好的方向治。如果沈如是愿意,诊断清楚了向着相反方向努力,那就立刻能做出害人的东西来。还是因人而异,对症下药。   理论探讨是一回事儿,真配了这东西来害人。一个提着药方的大夫,和一个手持利刃的刽子手毫无差别。   还好,这一点对方未必懂得。   在大部分人看来。毒药是毒药,救命的仙药就是救命的仙药。前者放之四海而皆准,后者亦然。这认识……机械了些。是药三分毒。彼之砒霜,我之蜜糖。这是相当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比如当日海盗过后,沈如是急救邓肯,她手中虽然有回阳救逆的丸药。可是却不敢用。邓肯烧伤阴虚,用了这个不是治病是送命。   沈如是自称药用尽了,那两人一时之间只觉得遗憾,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约翰心中暗自埋怨,邓肯把话说得太透彻,他却不知道,邓肯分明是故意的。   步步为营的谋划多麻烦——一颗毒药一个刺客多简单。这是不少上位者的心态。任你智力通天,任你神功无敌,咱只用从肉体上消灭了你。那就什么风浪也翻不起来!   约翰就是个想走这条捷径的上位者。可是这上位者虽然事后百般便宜了。那递刀的,揉药的,只怕不得好死。邓肯自己被沈如是救了两次,不能打消约翰的念头,也不愿意让沈如是就落得这么个下场。于是干脆抢先开口暗示——又考虑到沈如是的政治素养,暗示简直成了明示——还好,沈大仙听懂了。   …………   沈如是一句话说出,自己听着也有点硬梆梆的。虽然心中腻歪,可是不好太得罪这权贵,不能马上拂袖而去。她突然灵机一动,加了一句:   “哈雷先生邀请我到各大学参观作演讲。我已经答应了。”   邓肯心中暗自叫好。就给约翰使眼色。口中道:“想必沈如是大夫不久之后,就会真正名扬大陆了。”   约翰被邓肯的话一提醒,又想起牛顿先生昨夜对于沈如是的盛赞来。什么“理论精深”,什么“想法独到”,什么“对于科学的发展可能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他阴沉的脸色强挤出一丝笑容来:“那就祝愿沈大夫行程顺利!”   …………   沈如是眨着眼睛跑去找哈雷了:“我想参观大学!演讲也行,像你们的学生一样听课也可以。离城越远的大学越好!”   哈雷的政治水准和沈如是半斤八两。靠谱的人哪能一上来就说拉票的事儿。怎么也得循序渐进套关系搞交情。居然想了一下,点头应了:   “大学里可以随便参观。你想演讲也不难。你可是从东方来的人。讲医学还是东方风情讲座呢?”   沈如是拍板:“随你安排。”   于是迅速定了行程。决定一到了城里,就立刻出发。绝不能约翰什么的沾在一起。   …………   约翰阴森森的看着邓肯:“那个东方人不听话!”   “没关系。”邓肯脸上笑容淡淡的,“他不可能告密。他还有同伙顾忌。得罪了威尔士的小王子,有什么好处!”他看上去却分外令人信服:“而且,就是不依靠这个医生,我们原本也有更加光明正大的办法来处理不是?”   约翰被安抚了:“你是说说服议会的先生们?不是还有两人没有表态么……”   他默想了一会儿。然后,在头脑中回忆了一下事情的整个经过,突然又疑惑而几乎暴怒了:   “为什么直接和姓沈的说了实话?我们完全可以试探一下的!”   邓肯柔声解释:“因为他是个大夫。如果不解释清楚,很可能会出什么差错啊。”他的口气很为难。   约翰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好像和前面邓肯说过的某句话还有点矛盾。可是一时间偏想不清楚。就只好认可了这种解释。却又冷冷得加上一句:“你最好别有其他的念头。别忘了你从前做过的事情……”   邓肯温顺的脱帽施礼:“自然不会忘。我的主人。”   …………   海岸对面的大路上。多佛港口的某艘船正准备起航。   两个年轻人站在船头,身后各有若干随从。他们互相打量一眼,彼此心中暗自评价。可是对面点点头而已,并不交谈。   黄色皮肤的那个四平八稳的坐在凳子上。手中拿着一顶毛呢帽子。身上穿着一身西装。若不是脑后的一条长辫子。简直和当地人并无差别。   白色皮肤的另一个,低头观察着旋转的涡轮。皱着眉头,攥紧了船上的栏杆。   汽笛响,船开了。目标,对岸。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补充完成。咩哈哈哈 ☆、86各人游历速览   四月一日,沈如是到达伦敦。   四月三日,沈如是到城市大学参观。走访了城市博物馆,图书馆,解剖房。哈雷陪同。   四月九日,沈如是参观剑桥三一学院。听了两场报告,和牛顿先生讲授的“圆锥曲线的斜率问题”课程一节。   四月十二日,沈如是走访牛津大学。作“东方风情”主题讲座。三百人礼堂爆满。人们争相提问关于遥远东方的一切相关问题。衣着,服侍,饮食,礼仪。最多的问题出自于马可波罗书中的一句话:“是否东方世界遍地黄金?”听到消息的人们不断挤进房间。每一个座位上都坐了至少两个人,走廊已经站满,还有人趴在外面的窗子上--还好房间位于一楼。原定两个小时的演讲一直拖到午夜,直到管理房间的工作人员来关门为止。   ……   四月二十七日,沈如是参观皇家科学学会,在牛顿先生的引荐下,认识了学会的众位科学家。做主题为“关于探听心脏跳动的联动设备的初步设计”的演讲。会长费格尔爵士在演讲后宣布,吸收沈如是为本学会的荣誉会员。并准备提交国王陛下,全面开展题为“东方文化,东方医学”的各项研究。   沈如是一月之间成了相当时髦的人物。   带着爵位的人家的酒会,内阁先生们吵架间隙的闲谈,甚至女士们谈论香水书籍和男人的沙龙,都有人主动说起“那个东方大夫”。   事件的□是对岸的高卢雄鸡,突然派出了十五个代表的考察团,坐船来到对岸,专程拜访这位传说中治疗了无解的败血症的东方人。   败血症是什么?一般人搞不清楚。可是让法国人灰溜溜的臣服?这简直民族英雄!   不得不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的想法,不仅是大清人专有。就连享誉大陆的牛顿先生,至今还没有收到过这等爆发一样的赞誉和追捧。   就连忙于各种小动作的威尔士王子阁下,都派人送来了小礼物表示拉拢。跟在沈如是身边的胤褆和林庭,简直与有荣焉了。   只不过,这两人的想法,很奇妙的,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   胤褆看到了沈大夫吃香喝辣名利双收的美好场景。想起自己一路以来的雄心壮志。顿时分外激动了。于是开始积极参与各种当地政治活动。又因为他曾经用“上帝”挤兑过某星象学家获得全胜,于是对于庞大而有权势的教堂组织相当着迷。有空就往各种尖顶建筑中钻。   林庭反而对于沈如是选择并不抱有积极的态度。“你真的很难嫁掉了”。这是某次两人私密谈话中林庭脱口说出的话。她参考了曾经的经验,以及最近新读的若干罗曼小说。苦口婆心的劝说沈如是见好就收,趁机找个高帅富嫁掉。别真得把自己当成爷们,拖成大龄未婚女强人。   某句话叫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沈如是深深诧异过这岛国的水土究竟是什么风致。眼见得和自己一同前来的两个,胤褆越发的不修边幅,得空就往外面跑,说起政治制度,内阁之类,居然还两眼放光。又兴奋得推行人家继承人排序的制度——只立个太子太粗糙了。应该从头排下来么。不小心发生点什么,大家就都知道让二号继承人上。这才叫名正言顺么!   林庭恰好相反。涂脂抹粉显著增多。穿着打扮混杂东西方顶尖保养术,那真叫一个折腾不已。隔三差五坐着小马车参加名媛阅读讨论会。最近还在谋划着开办一次美容沙龙。   外面评价如花似锦。身边朋友满怀激情。沈如是本人,却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倦怠来。   来到西方。感受到了对方“科学”“哲学”方面蓬勃的发展。可是医学本身。究竟有些失望了。   可以想象,如此发展数百年,或者真的可以登峰造极。然而,就现在的西方医学来说。不少地方用东方的观点来评价,甚至原始的有些可笑。   沈如是抑止不住的生出了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傲来。   然后,她被喜欢捉弄人的造化打击了。   来自于一次猝然相逢的……一见钟情。 ☆、87见了异邦花草   这事情得从头说来。   沈如是自从一年前向西班牙神父学医,顺便学习文字。后来在海船上隐约为三人之首,大部分的对外交际也是她来处理。等真的到达西方,简直八面玲珑十方威风。然而这一切大多是表象。论心性,三个人里面沈如是竟是最不适应的一个。   林庭且不必说。林庭因为有前世记忆,一念之差逃家。作为一个女子,大清天地虽大,可是能理解她的人——几乎没有!   后来在海船上漂泊,遇到沈如是。沈如是自然是个女人。可这一点,实在是连她本人都几乎忘记了。林庭在沈如是身边转悠,二人假扮夫妻,一开始还算清醒。劝沈如是两句日后嫁人之类。后来眼看得沈如是武斗采花贼,刀兵剑雨中毫不眨眼的急救邓肯,甚至到了异邦都毫无畏惧之色——简直比爷们儿还爷们儿。林庭可是正经的大家贵女。就是再任性恣意,和沈如是这种狂野派还是没法比。最后甚至都不觉得二人那“假夫妻”违和了。   林庭至此和沈如是相交,隐约有一点“终身有靠”的滑稽感觉。若说是姐妹淘,闺蜜什么的,真不是那个味道!   结果大家来到了西方大陆。   这地方林庭本来有着万千戒心的,这且不表。可是后来与邓肯太太,以及若干中产阶级人家的夫人小姐相交。林庭恍然之间,突然就如鱼得水了。这不就是我所求的那种感觉么!比大清的女子大胆犀利更自由奔放,敢于把种种欲望宣之于口去追求。而比把自己当成男人的沈如是同学,又温婉几分,关注的还是衣着首饰香水化妆什么的有趣话题,而不是“弄走大阿哥天下就政治清平”,“阴阳寒暑造化这是人体治病的基本原则”之类的玩艺儿。   林庭再重生,她也只是个普!通!女!子!就算是生在权贵家里,也不见得她一心向往着高级趣味好不好。林庭在大海上还曾一度恍惚过。莫非自己不正常?是不是该跟着沈如是学一学?等到到了西方大陆,见到了大量的活生生的人,简直热泪盈眶!原来我还是挺正常的——大家都这样,沈太医如是同学你才是真绝色!   于是醍醐灌顶的林庭就兴致勃勃一头扎进名媛社交界了。虽然大家的理念还不完全相同。可是求同存异么。就是有傲气的小姐想教训一下这个东方人。然而索额图大人的女儿,也不是真的吃素的。不管明抢还是暗箭,化解的那叫一个轻描淡写!   …………   胤褆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在大清,那是“天之骄子”四字都不能道尽的派头。几万万百姓之力供养那么一个皇家,他还是皇家长子。那真真是坐在泰山顶上从头数,活着的人里他是前三牛X的!   当然,按照比较大众的看法,他的排名大概比自己封了太子的弟弟稍微差些。这也是“前三牛X”同学,将近二十春秋六七千个日月中,最大之遗憾了。然而不管如何说,那对头也是自己弟弟——这含义稍微有些微妙。无论怎么说,两人一半血脉相同。便是争得头破血流,可是在其他人面前,难道还没有一点“与有荣焉”的小得意么?   这么个弟弟居然被自家老爹打发出国了。胤褆当日真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以抒发胸中兴奋之情。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真是天赐良机——   然后,他就被绑架了。   作为才脱离中二不久的少年,胤褆没有因此报社,反而对于沈如是生出几分敬佩赞扬,那真不能不说,他涵养相当不错。   圣人道:福祸相依。胤褆郁闷过后,反倒开了心胸。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天地之大,而不是寸土必争紫禁城里那一亩三分地。于是豪情顿生:何处不可建功立业!   他在海船上受了几次小挫折。比如打鱼本领不如普通海员,比如对外沟通交流比不上沈如是,比如能言善道又不如沈如是他老婆,再比如航海识图更是处处从头学起之类。等到再次收拾心情到了这欧洲大陆,陡然发现自己一席话挤兑得当地星象学家找不到北。饶是心中再矜持,胤褆也难免有了几分久违的自得:爷果然就是这么酷!   再然后,他就立刻找到了方向。   爷二十年来拿手的是什么?政治啊!   何必扬短避长,跟人比什么打鱼,说话,开船呢。孔先生还说“不如老农”么。咱可是吃肉的“治人者”,何必拉低自己的档次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于是。   大清的爹娘兄弟老婆孩子——不管了。曾经的人生计划——调整了。大阿哥立志存高远。决定抖擞精神再走政治路线,十年后一统江湖龙傲天……   然后,以磅礴的逆袭之态,回到大清,衣锦还乡,众人惊呆……   多好的计划啊。大阿哥半夜里笑醒了好几回。   所以,胤褆开始成天和神父打交道。力求在神权小体系内部奠定自己“东方心灵导师”的地位。同时向同事们学习各种借着神仙名义的忽悠大法,适时推出我大中华体系神仙,不管是三清,佛祖,还是萨满,有机会一定让外邦蛮夷感受一下什么叫“泱泱大国,神口众多”。然后,自然就顺势而上。混个教皇一样的身份地位,也就比当番邦国王差一点不是——靠!居然还是个老二?!   这个磅礴的计划能否实现,当然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这其中有一个难以下手的地方。胤褆作为曾经的皇子,是绝对放不□段讨好权贵的。毕竟在胤褆看来这就是一帮土财主。不过走着看好了。至少沈如是和林庭不是还认识几个权贵么!实在不行,借来一用。   …………   林庭去向着名媛路线努力了。胤褆开始处心积虑王霸异世了。沈如是参观了一圈回来,接待了若干批外国代表团后,开始在城里收药材给人治病。间或出门去大学里和人家交流经验互相学习。事业轰轰烈烈。却是一天到晚找不到这两个同胞。根本没人和她说大清话。出出进进,白天夜里见不到人。   这事情有点巧也有点不巧。沈如是来到城里第一次讲座的时候,有个有贵族爵位的学生詹姆斯,突然被旁边人午餐三明治里的芥末搞得过敏,晕过去了。旁边的人都是大惊。   这个时候的西方医学还在发展之中。可是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过敏会送命!谁家的孩子有了这样的症状,那应该严肃的一辈子不让他/她接触到可能过敏的东西。而如果接触的剂量大,那真的可能立刻送命不能救啊!   当是时,沈如是站出来了。   她冲着大厅一声喊,让人肃静。言语平常,其中却自有威压之气。太医院就算是皇家的工作人员,那也是天下医生的顶端。沈如是身处其中耳濡目染。居移体,养移气,加上对于自己医术的自信,自有一种“言出法随”的感觉。   沈如是喝令人群散开,没事儿的人出去,开窗,通风。自己小步从讲台上跑下。拔出金针开始急救。不紧不慢先诊脉,见那人呼吸急促,连忙给他打开衣扣。又连连刺激太阴肺经诸穴,巡经而走,针若急雨点穴似行风。头顶汗出如浆,身前,那人的病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   面部不再潮红,呼吸逐渐平稳。手掌痉挛停止。嘴边也没有液体继续溢出。就是一个不懂医学的人站在这里,也知道这是短短时间急救保住了一条性命——在场的可都是科学学会的专家或者本城大学的精英。顿时掌声如雷,人人面上惊叹带着狂热,纷纷赞叹:“神乎其技!”   这事情就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中。尤其值得多提一笔的是,这年头的大学生和精英学者,普遍家族豪奢。沈如是的名声一夜之间响遍全城,并向着整个欧洲大陆辐射而去。就连飘扬过海峡,到岛国专门学习牧场工厂管理制度的太子胤礽,都听人说起了有一个东方来的医生相当神迹。于是兴起了前去看看的想法,这是后话。   只说那日演讲过后。沈如是叮嘱过敏醒来的詹姆斯,先来自己这里开方。然后逐渐在日常生活中加入芥末,熟悉它的存在,就可以治疗过敏。这说法被某个听到的学生当作自己理论发表出去。没想到引来一片嘲笑。只说过敏的东西一辈子不能碰才是正理。又后来,有人揭发说这是沈如是大夫的理论,那学生只是个剽窃者——当时,沈如是已经彻底治好了詹姆斯,全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詹姆斯更是酷爱在人前吃芥末以示自己相当雄壮——于是,学术界的评论人士一起转了口风,一半的人怒骂剽窃者。一半的人从沈如是的祖上十八代开始吹捧,吹捧她的理论“带来了全新的革命,让我们的见识向前行进了整整一个时代!”   你以为西方人不会拍马屁?   在这样的背景下,等到沈如是不堪骚扰,准备私下开一个医馆,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的时候。满城的权贵富豪们,谁如果没请东方来的沈大夫把个脉治疗一下,简直就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沈大夫的诊金不高,不收钱,收药材,或者医书。于是拐着若干个弯,又推动了全城印刷技术的生意大兴盛。   也有人生怕不够,又奉上若干宝石之类。虽然沈如是那光脑门不怎么用得上,不过留着当弹珠也随她意了!   …………   科学界人士,就算出身权贵的,一般来说,还是不这么世俗。大家一般都把沈如是当作相当严肃的导师级人物来看待。见面请教恭恭敬敬。   据说,不少礼仪是从“见习心灵导师胤褆先生”那里特意问来的。沈如是都不知道他们问了什么。詹姆斯那个家伙,某天兴冲冲的说,想给沈大夫立生祠!沈如是冷汗淋漓的推脱了。她还没活够呢。何德何能跟魏忠贤老先生比啊……   这被尊重被敬仰,当然挺让人满足的。可是被人看着好像庙里的金身,整天见面都是一脸严肃,烧香上供什么的。对于一个活人来说,也有点忒没意思了。   沈如是认识的熟人里,约翰邓肯甚至亨利,都忙着天天交际大臣去了。林庭参加舞会酒会许多许多舞会许多许多酒会,作息都是中午起床,天明才从外面回来。胤褆被沈如是的“成功”一刺激,简直迸发出了二十分的热情。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还没回来。跑到全城每一条街上,拉着见到的所有活物练习传教。状似若干年后发小广告的。   沈如是四下里找不到小伙伴陪她玩,每天从药馆或者学会回来,一个人回到房子里,一个人做饭。那感觉,似乎好像比当年水灾后一人上路回家乡,更凄凉几分。   这里多说一句。沈如是住着的房子,是约翰送的。是威尔士亲王亲自装修的别院。占地广阔,有山有河。门前能跑马,门后能游泳。屋里金碧辉煌挂满了各名家字画,各种用具包括娱乐用品一应俱全。虽然只有三层高,可是每天收拾打扫就得足足二十个人做三四个小时。可以想象面积之大了。   又有马车,是詹姆士一家给的。如何贵重倒也未必,不过面积极大。至少在大清,沈如是这品阶是没可能坐上的。   还有名马,名枪,管家,车夫之类,都有人送来。沈如是草根出身不爱让人盯着,就收了几个打扫卫生的,把那贴身管家变成定点上工的。毕竟收到的乱七八糟的请柬太多,也得有人帮助分辨哪些去不去都可以,哪些最好去一次。林庭和胤褆也帮着管理。只不过三个人作息太不一致,经常碰不到一起而已。   其实想给沈如是送老婆的,更是太多。然而沈如是名义上有个太太在。大家不好挑头去做那缺德事儿。于是虎视眈眈互相制约而已。前日甚至有人传讯,说国王陛下邀请沈大夫三天后到白金汉宫共进午餐!   看出问题了么?沈如是一番凄凉空虚寂寞之类,都是作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事业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走到哪里有人捧。这会儿玩什么小惆怅,那简直和“无可奈何花落去”一样,再听着忧郁,也拂不尽身后那富贵滔天的气息儿。   沈如是这日给自己做了饭,在一整面墙的大窗子面前感叹了一下窗外花开。然后觉得自己这状态太没意思了。干脆换了身衣服出外走走。这一走,居然就走到城市西南角了。 ☆、88帝子降兮北渚   沈如是本来是随便出门溜达。出门前还伪装了两下。头顶上扣了个帽子。换了一身绅士们的骑马服——按照这个时候最讲究人家的做派。一位绅士,柜子里面至少得有十六件衣服,才能符合各种场合的需求。沈如是也做衣服去了。林庭还给她留了个条子标明什么衣服什么情况下穿。不过她本身就不是那等讲究的人,更分不清人家的传统,拽了一件就穿上了,那叫一个不拘小节。   沈如是就穿了一身骑马服,扣着个礼帽,出门步行去了。一开始自己心里想着点事儿。想好了四下看看,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一问,居然是西南区。   周围的房子确实和西北区里挺不一样的。沈如是左右打量,就看出不对了——怎么感觉旁边人都盯着自己看呢。能不看么?穿错了衣服跑出来的,多稀奇呀。   沈如是还恍然大悟了——我是名医来着,人家都认识我!也顾不上得意了,这货矫情起来了。好没意思哪!   但凡大人物出门微服私访,那是一定假装自己是普通人的。当然他做的事儿不一定真低调。沈如是虽然不是大人物,不过最近多少被感染了一点大人物的气质。这会儿觉得人家都认识她了,还不爽。再一细想,也有道理!就说不看皮肤颜色,整个欧洲大陆,能有几个脑袋后面拖着长辫子的!   出于某种微妙的较劲心理,沈如是就打算打扮一下了。抬头一张望,就看见前面有一家理发店。决定问一问专业人士看能不能换个发型什么的。   发型这个问题在大清挺敏感的。不过这不是到了其它大陆么。沈如是还出了点小儿女情怀,准备问问能不能换个漂亮点的。不是剃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是看能不能换个梳法。或者像林庭那样弄点假发什么的也挺好的。   她这是稀罕人家会打扮了。   人生下来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了男女概念的。一般都是旁边人影响的。小女孩给辫个小辫儿,小男孩骂一顿:“别折腾你头上那两根毛!你又不是个女的!”日积月累,等到十二三岁了,小女孩小男孩身体上都开始特征发育了,他们自己的观念也就竖立起来了。然后?论身体条件,其实就可以嫁娶培养下一代了。然后就把这种观念一代一代传下去了。   沈如是出身特别一点。她小的时候和家人分开。然后在妓院打了个滚跑出来。再然后开始扮男装了。男的女的什么样,身边还真没人告诉她。泽泻是个医疗系统,他不管这个呀。于是沈如是就模仿去了。先前模仿一个村子里的成年男人,到了京城模仿索额图庄子里的庄丁,进了太医院又模仿太医。这会儿突然之间心意一动,居然想模仿林庭了。   这个想法,其实也挺正常的。女孩子长大了,自己知道爱美了。   沈如是走到理发店里。就准备找人帮着拾掇一下自己的半光头。结果一进门,连忙后退两步看招牌。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你道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有人在剔半光头!   理发师是个身材胖乎乎的胡子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客人呢,是个挺健壮的小伙子。他坐在椅子上,那两条长腿蜷缩得看着就挺别扭,估计站起身来很高。还有点虎背熊腰的,压得那椅子都吱吱呀呀。   沈如是推门进来,就听见那理发师在说话呢:   “这就是现在最时兴的发型啦!我告诉你,全城的小伙子都喜欢老贝尔的手艺!东方来的!潮!”   老贝尔扬头一甩毛,十分得意扬扬:“听说东区北区的太太老爷们,最向往的就是东方风情了。宴会上,都得说东方话!说什么‘Hello’啊,都得说‘启禀’!说什么‘Goodbay’啊,都得说‘告辞’!说什么‘I love you’呀,都得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话可真绕啊,老贝尔可是语言天才!”   抬头一见沈如是:“看见没有!这不就是一个!看看那小光头,多利落!看看那麻花辫,多漂亮啊!这小伙子头发黑漆漆的,跟真的东方人一样!哎小伙子,你这头上的染料哪儿买的,悄悄跟老贝尔说一个,老贝尔跟你打折!”   屋里人的目光就都汇集到沈如是身上了。沈如是却直接对上了一双眼睛。闪了一下神,才发现是坐在理发椅上的客人。那人相貌堂堂,打扮也十分普通,神色显得有些温和。然而偏偏清澈明亮的眼神里,有一点令人恐惧的感觉一闪而逝,沈如是垂目暗想,只怕这人身份不太简单。   她却忍不住,抬头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见到他一站起身来几乎碰到头上天花板;几乎失笑。见到他横目随意一扫视霸气天成;心中暗有所思。见到他躬身把钱币轻轻放在老贝尔手上,点头一笑十分温文。沈如是闭目向后轻仰,只觉得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朝霞,心跳若鼓。   听那人开门。   然后门扇合上。   …………   那客人,理了个“最流行”的半秃瓢,把剩下的头发扎成小辫,迤迤然出门去了。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如是一眼。   他一出门,走过两条街道,身后就有人跟了上来。有个落后他半步的人轻声问:“理发店里的人有不妥?西雅诺,用不用我们……”   他称呼得是对方的名字,可是语音语调及动作,又偏偏恭敬至极。就是在这样无人注意的角落,也显得颇为怪异。   那“西雅诺”摇头道:“没有不妥,只不过,那是个真正的东方人而已。”   他身后的人大惊。沈如是相貌精致,是未长成的少年模样。她皮肤偏白,鼻梁也比普通的东方人更挺一点,如果不细看,未必不能认成西方少年。这也是为什么老贝尔夸奖沈如是“好像一个真正的东方人一样”。   听说最近有一个东方人最近搅风搅水,无意中也坏了自己这方不少事情。难道,说的就是这人?   他正在暗暗思索,就听到西雅诺又吩咐:“东方人的事情先不管。等‘家里’的信到了再说。不过三两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倒是我的好姐姐,大约最近有些着急了……”   …………   沈如是并不知道那客人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微微有些恍惚。方才一瞥,竟然对那个客人印象极深。这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好色而知慕少艾”。什么是一见钟情?不是二十年来关在深闺没见过一个活男人,然后从秋千上看见个雄性就爬墙跑出去跳到人家马上跟着走。那是想女人想疯了的男人在YY。   一见钟情,于千万人中见此一人,恍然而悟,欣然而喜。只觉他/她与我为一体。从此后便是有万千人在前,你也能一眼区分出,谁是那人。   人天生便有某种直觉,或者归结于动物本性。选择的未必是种群里的最强个体,不过多半优异,且与自身互补。然而,随着人类社会日益复杂,这直觉或被磨灭或被忽略。就是“一见钟情”了,总有种种社会家庭历史未来等等因素,让“理智”去判断:不可能。   沈如是一眼看见人上了心。若她还是个婴儿,必然哇哇大哭。若她还是个五岁女童,多半拔腿追去。若是她从青楼才脱身时,只怕就会更多一份犹豫:万一是个坏人呢。然而她已经在水灾后的家乡悬壶数年,到京城,入官场,治疗权贵无数,进宫,脱身,定计查旧案,绑架皇子出海。多少事,如一梦。今日之她,不过微微一叹,然后——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去。   游离欧洲,精进医术,求达道。明了这世间疾患为何而来,为他人减轻痛苦。这是沈如是所求。   她有医疗系统随身少年来基础扎实,她曾亲见世人病痛之苦。如今她出海学习“他山石”,这般际遇,比起前辈多少先贤已是奢侈得过分了。怎敢不一心一意!   况且,叶落归根。她终究是会回去的。那人就算新潮,搞一个半秃头,终究是个外国人。自己高堂尚在,不可能嫁到外国不会去。罢了,想想未来也没甚缘分。更不知那人年岁几何娶妻没有——管他呢,就当今日没见过这人好了。   沈如是在理发店坐了一会儿,也不理发,就好像参透什么一样,站起身拔腿就走。老贝尔送走前面客人,回头洗了个手的时间,后来的客人也跑了,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一章 ☆、89天然一个理由   沈如是下定决心以事业为重了。心中隐约遗憾之外,还有几分自得。难道咱就是传说中“勘破情关,潇洒来去”的高人?   顿时好像站在山顶俯视人间,看别人痴男怨女尽是凡夫俗子了。还装模作样感慨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也不知道是谁家戏班子上听来的句子。自觉十分风流倜傥,特别忧郁憔悴。   这也不奇怪。就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儿,只不过一眼扫过的功夫,就是内心触动,又能积累多少情愫!放下,倒也容易。“情”之一字,虽不知始终,然而其深,其厚,多少也是得日夜积累而来的。   沈如是这就觉得自己果然与众不同了。哪里知道,若真有“情关”这回事儿,她连这“关”的大门还没有摸到。“勘破”什么的,更是想也别想!   她理解的谈情说爱?鸭子听雷而已。   …………   沈如是出了理发店的门,摇摇晃晃想着点风花雪月的事儿。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否就是某某禅师所谓,看破红尘的“慧根”高人了。突然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抬头看,这是两条街外。看清楚了,几乎当即跳起来。   什么事儿?打起来了。   眼前发生的是一桩喋血长街事故。   在沈如是左面,某个小巷尽头,有点射的枪声,不紧不慢一枪一枪而来。听起来是个高手,还不是一个人——为什么?现在的枪都是单发!有一个打枪的,至少还得有一个填弹的!不过这两人配合不。听那枪点,一半令人发寒,一半令人热血沸腾。   沈如是恍然间若有所悟。医道也有阳极生阴,阴极生阳的说法。庄子说“道”无所不存,五行对应四时,五方,天之寒暑阴晴,人之酸苦甘辛。那么“七情”与“医道”有关,也就不令人丝毫意外!   再一细想,突然就想到当年泽泻让她挑选系统的时候了。现在回想起来,可不就有一个“调理七情治病”的派别么。根本相同啊!沈如是竟站在枪林弹雨里开始升华对于医术的认识了。发了一会儿愣还傻笑。等到被枪声惊醒,突然发现,不好!想跑已经晚了!   打枪的显然是追击一方。路上的行人早就四处乱窜的逃跑了。就连两侧路边的小店都惊呼四起纷纷关门,更多的店主直接扔下店跑了。大白天一条街瞬间清空。   被追击的在苦苦支撑。沈如是远远扫了一眼就去发呆了。若有所动,只看见最中间,隐约有三两个人。   沈如是清醒过来就是大惊。   光天化日之下,有谋杀案件啊!   左右看看,进退两难。   进是找死。枪就是从那个方向打过来的。越往跟前跑打得越准。那人既然都干当街杀人了,只怕也不在乎顺手宰掉一两只跑错路的。   退也不妥当啊!这追击看着诡异。本国兵法有讲究“围三缺一”的,用药有时候也有用这个道理的。可是沈如是最近与外国同行交流经验,深深觉得他们讲究的哲学是“四面包围赶尽杀绝”式用药。这里埋伏,没理由只有一个方向有枪啊。   竖着耳朵听,来处静寂。沈如是反倒不敢向后退了。只觉得身后走过的那条路,透着无边的寒意。   沈如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决定两害相权,随便取一个方向的时候,就发现竟然晚了。   这半天发生的战斗,并不是一边倒。中间的那三个人,手中也有枪支。而且分工很好。一人压制冷枪的火力,令对方不敢轻易冒头。两人回头专打马腿。背靠背,且战且退。   这样小规模的巷战,说来极快。其实姿势不可能英俊潇洒。比较老练的姿势是借助路边掩体连滚带爬,两边都不是单独作战。火力相当。那么就一面撕开对方布置不够完善的地方,专打衔接处。另一面弥补自己这一方的衔接部位,令对方抓不到破绽。   小巷里打冷枪的是原地静止,中间这三人可是在快速运动中进行。比较起来,自然是运动的这一方破绽更大,补足却也灵活。不多时,地面上就有了鲜红之色。   沈如是一个愣神,那中间三人,已经出了冷枪的射程。眼看着离沈如是藏身之处不远。也没看出来身后有什么埋伏。前方小巷的枪手,忍不住主动出了小巷追击。这边三个人,趁着这个机会换了个地方。   沈如是站在一家商店的内凹处,居然发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涌了上来。那三个人,居然也躲到这个小凹里了!   沈如是被吓了一大跳。那三个跑路的也被吓到了。这会儿一条街上枪声打得如爆豆。知道的人都跑了。就沈如是一个,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作着一头不中不西的打扮,探头探脑的。十分好像一个望风的。那三人正在被追杀,杀气四溢。看起来已经昏了一个。另两人红着眼青筋狰狞。有一人抬手就想把沈如是解决掉。   沈如是对他手里的枪有忌惮。可不怕对方的拳脚。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颠出来一根金针,下手就冲着对方大穴去了。   职业关系,大夫的性情一般都比较温柔。想某人得了风寒。大夫一连沉重,作为病人,肯定得心理犯嘀咕,我是不是不治之症啊。这小病也可能被吓唬成大病了。沈如是本身是个女孩子,比起动不动“血气上涌”一下的青年男子来说,性情更温顺些。多年来没怎么跟人红过脸。   可是那也不能一见面就像害人啊。   街上两帮人乱打,沈如是本来还有点偏向那个被追杀的——本能的同情弱小么。结果对方跑到自己跟前,居然想害自己。这就太恶心了。咱和你无冤无仇哪!   沈如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力气不够,专练灵巧。那人想把她一招放倒,来来去去好几招,沈如是一“游走”,他都没打到。反倒是沈如是抽冷子扎了他麻筋好几下。疼得都抽抽了。   外面枪声不停,脚步声也近。显然,是那枪手摸着墙过来了。跟沈如是对打的那个人,脸色通红。另一人突然开口:“等下,这不是方才说的那个……”   动手的那人立刻停了动作。他深深望了沈如是一眼:“交给你了。”就把同伴怀里已经昏迷过去同伴塞到沈如是怀里了。他与另外一个人,起身分头向两边而去。   沈如是眨了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心中简直诧异。他们认出我是“著名东方医生沈大夫”了?心中却不免有点腻味。不管认出来没有,这几人方才做事的方式,实在令人不喜!我一个过路的都不放过。心狠手辣。就想着如何敷衍一通。   沈如是这样想着,随便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怀里这个沉甸甸的大男人,这不就是理发店里的那个么?又遇到了! ☆、90牛顿先生保释   沈如是走路遇到黑帮火并,被其中一方托以“咫尺之孤,百斤之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外面响起了接二连三的火药巨响。半晌,无人声,听着好像是两帮人马同归于尽了。   沈如是傻了。   好好的走路,居然也能遇到这种事。城里的治安忒差了!看着怀里这人,心中却大不爽。方才的事儿还没忘呢,这人的同伙原准备把自己这个过路的都杀人灭口的。后来认出自己是谁才住了手。现在还想让自己给治病?凭什么啊!   就是不计较他们差点杀了自己。只说这帮人的行事风格,简直阴狠毒辣,宁杀错不放过啊。这样的人谁敢招惹。就是真救了他,只怕也会因为什么“害怕泄露行踪”之类的理由,被无缘无故的弄死。   虽然怀里这人沈如是看着顺眼,可绝没有顺眼到这个地步啊!   沈如是下意识给把了个脉,估计此人一时半伙死不了。这就是流血多了晕过去了。就把他平放在地上,拍拍屁股准备走。   她准备做一回好心好市民,到警察局报案去。这人估计会被警察救起来。然后,他是不是什么黑帮重点人物,是不是在监狱里蹲几年。那沈如是沈大夫咱也管不到了。就是真是黑老大被抓捕归案,那蹲监狱也是他自己做的孽。难道他们从前黑帮火并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的时候,还是沈如是逼他们去的不成?及时找来捕快们,让他不至于就这么流血过多死掉,已经做了大好事好不好!   沈如是做好心理建设,把手上的血往人家裤子上擦了擦。起身准备走,又看见对方那新剃得半秃头感觉怪怪的,站在原地端详了几眼。就耽搁了这么一点功夫,突然就听见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   “杀人啦!”   一条街的门扇都被震得哗哗响。   …………   黑帮火并还留在原地不跑的傻X,只有沈如是这么一号。其他人早就跑了。不过这里面除了行人,还有这条街上的商店店主呢。店面儿都开着就跑出来了。跑出来了之后觉得劫后余生,又开始心疼留在原处的店面。会不会被打坏了柜台?会不会被顺跑了钱匣子?想的那叫一个纠结。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边枪声一停,就有忍不住地店主跑回来看了。赫!   远远就看见街道上都被染红了啊。横七竖八的倒着尸体啊。火药打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弹坑啊。某几间房屋塌了只剩下轮廓成了废墟啊!   在这一遍硝烟才过,阴森颓废的气氛中,有那么一个各自不甚高,相貌甚至还很精致!梳着最时兴半光头发型,更尤其——全身上下没有沾染上一滴血的家伙的,闲庭信步一般,在某具“死尸”身上擦了擦手,然后站在原地从容一笑,还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准备离开啊!   啊!   啊啊!   变态呀!   什么是变态?长着络腮胡子摆出兰花指声音娇滴滴,那都弱爆了有木有!生吃人肉喝人血都太不高端洋气上档次好不好!你看看在满地死尸和废墟中,这晃晃悠悠的娇小玲珑时髦打扮的小小少年,优雅的好像在参加宴会——   太可怕了!隔夜饭都被吓回去了呀!   最先发现的那人一时不防,先喊出了声。后来懊恼的简直想吞了自己的舌头。喊!喊什么喊!杀人魔头看过来了——满地死尸就有一个活人,必然就是这个魔头取得了全胜啊!啊啊,别过来,我,我我不好吃大王!   沈如是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单纯疑惑的偏头看了看。一时间没有想清楚,对方为什么见了自己,就趴在地上行大礼。五体投地那种——跑累了么?真奇怪!沈如是这样想。   她习惯性的侧了身子回避了别人的礼。正想离开,突然想起自己对于附近这片儿不算熟悉,做好人报案不能找不到警察局呀。这个“跑累了”的估计是个住在这周边的。她就走到那小商人跟前,和颜悦色地询问了一句:“请问,附近的警察局怎么走?”   □裸的威胁啊!难道是在反问“哼你以为警察能把我怎么样,鱼唇的凡人你们都太渺小了”?那小商人一句话没吭,晕过去了。   晕前恍恍惚惚,感受到了某种心灵上的宁静与幸福。啊,这是天堂的味道么?   …………   沈如是摸不清头脑,怎么这人竟晕了过去。推测一下,果然是跑累了!   就稍有点为难。左右探头看。两个方向,警察局走哪边?   后续的店主都回来了。大家是听到尖叫声跑过来的。过来一看,尖叫的小贝尔已经倒下了啊!   四月十七。   寒风。   冷。   二十多人成群啊,大家下意识把身子挤在了一起。那个人他做了什么?小贝尔是生是死!他他他还想做什么?   当时两帮火并,硝烟弥漫。大家纷涌逃跑。此时对面只有一个人,看身量不足还是少年。这么多人却只觉得腿软脚也软竟然兴不起丝毫逃跑的念头啊!   沈如是礼貌的走过来了:“请问,最近的警察局在哪儿?”   …………   若不是大阿哥胤褆恰好路过。我们不得而知这个下午还会发生什么凶残事件。沈如是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吓到人了。若干年后给徒子徒孙授课的时候还说呢:“西方人,平时体质好,遇到紧急事件,很容易把自己跑晕过去。这是我亲眼所见!”这是后话。   胤褆最近就在这一片传教。遇到沈如是挺兴奋。他最近骚扰过附近许多人。这二十来个被沈如是吓得都准备“奋起一搏”的店主,一见到胤褆,也觉得亲切啊,好象也有了安全感。   这时候,警察也过来了。众人互相一解释。沈如是解释说我就是一个过路的。警察也有点心理犯嘀咕:“那个,沈太医是不是?你,方便得话,你能不能跟我们走一趟?”   沈如是就被“请”到警察局去了。   沈如是其实挺配合的。她可是一向遵纪守法的好百姓。方才还准备报案去呢。也没什么抵触情绪。   警察不这么想啊。他方才问了很多现场目击者的看法。大家一致认为,沈如是“狰狞的笑着从尸体中走出来”。   这可矛盾了!   胤褆是什么人?从小就在人精子堆里打滚的,最近又广泛接触了普通群众。一看这场景,有点误会啊。就解释了:“万能的主啊!这个人他是东方来的,大名鼎鼎的神医。万能的主啊!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调查一下那些死尸的身份。万能的主啊……”   沈如是只觉得这个冷啊。几天没见面,这大阿哥怎么说话都这样了!她有点弄不懂为什么这么介绍,不过自己人不能与自己人拆台么。就张口道:“我就是那个XX医馆的沈如是!”   现场,传出了一声整齐的叹息声。是多少人一同发出的。大家都感觉:安全了!   …………   就像老贝尔说的,东方来的神医么,大家都听说过。那是最近上层社交界里最时行的话题了。而且医生什么的,救死扶伤,他一定是好人啊!大家就立刻都相信,沈大夫是路过的了。   警察想的更多一点。就有人问了:“有人看见您蹲□子又站起来了。您打算干什么啊?”   胤褆就抢答了:“沈大夫是神医啊!这是准备把病人救回医馆里呢!”   在场的店主们顿时点头了:“果然是神医啊!我说怎么以看上去就感觉气势非凡呢……沈神医啊。我们如果去你家医馆,能打折不?”   胤褆苦恼状继续抢答:“沈大夫还在警察局里扣着呢……”   大家就一起反水了,扭身训斥警察局长:“你怎么能冤枉好人呢!还不赶紧释放沈大夫!”   警察局长满头汗。   旁边还有人提醒:“听说两天后白金汉宫的晚宴邀请了沈大夫……”   警察局长拿出手绢来擦汗。   这时候调查身份的人也调查出来结果了,又有人在警察局长身边悄悄说:“死的两方,都不是我们国家的人!跟远东也没关系!”   警察局长觉得这汗擦不干净。   再有人从外面跑进来:“科学学会听说沈如是先生卷进了一场凶杀案件,派牛顿先生前来,希望能保释沈大夫……”   警察局长顶不住了:“牛顿先生?!那就……释放好了。不,等等,沈如是先生,您得在这张纸上签个字。”   …………   沈如是就被牛顿领出警察局了。随行的除了胤褆,还有那被追杀的昏迷人士一名。被两名警察护送着,还借了一辆马车。警察局长说沈如是就是神医,干脆这嫌疑犯就放在他那里治疗好了。不过沈如是这几天,最好别出城。   这就是小范围监视了。不管怎么说,这么大规模的谋杀案,双方死了十人上下。沈如是虽然出来了,警察局可还没有破案呢。   牛顿和沈如是谈了一路下星期在科学学会的演讲。沈如是准备做一场“疾病是什么”的专题报告。牛顿说可以抽调城市大学的学生,进行样本组对照组的验证。沈如是说这个验证很难调整成为单一因素的。牛顿说这个事情我有经验,比如光学试验里面有一个……如此之类,说了一路。   两人在住宅区附近分开。沈如是还挺兴奋的继续想着医学的事情。没想到一进门,胤褆就沉了面孔,让人把林庭叫过来,又关上门:“你惹下大麻烦了。”他说。 ☆、91东方西方政斗   自从搬进这所大宅,沈如是,胤褆,林庭三个人难得的聚齐了在喝下午茶。   沈如是手上端着一杯红茶,加了糖放了牛奶。搞得甜蜜蜜的。这是本地土著们的喝法。沈如是喝来挺喜欢。   胤褆茶杯里放了几片绿叶。喝一口皱下眉头。大阿哥喝不惯当地的茶,这是邓肯送给他的绿茶。只不过这从大清运来的茶叶,对于胤褆来说,显然不够新鲜上等。因此也就是在忍耐而已。   林庭大口大口的在灌浓咖啡。她昨夜和人一起举办了一场舞会,又讨论了很长时间下一次美容沙龙的话题。将近天亮才返回来。又有洗漱什么的,睡下时已经很晚了。现在算起来,根本没睡几个小时。灌咖啡是为了让自己头脑清楚一点。灌得呲牙咧嘴的。   胤褆对沈如是道:“今天这事情有点麻烦了。”   沈如是:“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胤褆无奈:“你不觉得最近风头太大了么?我们是个外来者……肯定有人借题发挥的!”   林庭连忙插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来,烘托得人家本土‘神医’都像是一群混饭吃的。怎么能不招嫉恨!”   沈如是连忙摇头:“快别这么说。我还有很多东西得跟人家学呢。再说‘神医’什么的,当不起,当不起。”沈如是日夜能见到泽泻,跟六百年后的完善系统比起来,自己这点水平也就是才入门而已。于是顿时很谦虚,怕风大闪了舌头。   林庭也无奈了:“这是你这么想。可是问题是——威尔士亲王来专门看过你对不对?有人给你送房子送马车对不对?国王准备邀请你共进晚宴对不对。一般人就得想了,如果没有沈如是这东方大夫,那说不定就是我的机会啊!我们这是挡了人的路了。”   胤褆接口:“前面他们没有动手,这是在摸底细。不管摸得怎么样,现在你不是正好卷进凶杀案里了么?如果我是看你不顺眼的那些人,这就是天赐良机啊!一定有人耐不住动手的。就是不一定亲自动手,也可以摇旗呐喊,推波助澜么。”   沈如是打了个寒颤:“这说的也忒可怕了。”   林庭插了一句感慨:“可不是,‘安享’和‘富贵’从来不是一回事儿。有富贵,就有人想分点,就有事情来找麻烦。”她突然恍然了一下:许久没有想到前世了!   胤褆也突然有了类似的心境。皇长子?可叹啊。自古无情帝王家!   这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沈如是问:“那么按你们分析,他们会怎么做,我们怎么准备啊?”   胤褆道:“他们目前的上流社会分两派。”   林庭眼中有了然之色,笑着接口:“皇帝和大臣各有一帮。是根据教派不同。一派天主教,一派新教。”   胤褆点头,脸上有赞许之色:“我们是跟着威尔士亲王一道的。你又和科学学会走得更近。这两派都是新教人士。所以我们基本上被认为是新教一党。”   林庭道:“国王找你吃饭多半有拉拢的意思——我本来准备过两天再和你说的。哎呦好困!”她打了个哈欠。   胤褆补充:“新教内部也不见得没有看你不顺眼的人,很可能趁机兴风作浪……”   沈如是头大如斗:“看来对手就是这些人了?他们会做什么?”   胤褆和林庭一起哑了。如果是东方官僚。这两人都比较熟悉。西方人么。大家来这里不久,不过恍惚感觉——风格似乎不同啊!   …………   胤褆道:“如果我是那天主教派人物,只怕反而会在国王面前遮掩此事……”   林庭哆嗦了一下看沈如是:“让你放松警惕,然后暗中把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灭口,同时捏造证据,找御史弹劾……”   沈如是摇头:“你们想多了。不见得会这么复杂。”   胤褆道:“这是上策。中策稍直接一些。就是争取把这件事情接过去管理——也不知道那警察局都是谁的人。然后如何审判就是他们说的算了。”   林庭道:“这也足够阴毒了。不过我们既然没做什么,就可以发动本方人马与之对抗。两方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沈如是揉着太阳穴苦笑:“我真是路过。而且,咱们不是还有个昏迷着的人质么。”提起这个,心中怦然作响。竟忍不住有些小激动了。   胤褆道:“还有下策也未必不可能。那就是把事情直接捅到国王面前,进谗言抢先下手。名不正言不顺。这样处理的人,思路不成熟。”   林庭道:“言不顺则事不成。这里的国王一向被议会大臣们掣肘,只怕没有这么强硬。而且他们的议会,据说还有评定国王,夺权的作用……”   胤褆扳了脸:“成何体统。”   林庭冷笑:“有贤臣监督,总比遇到昏君直接祸害了江山改朝换代来得好。”   这两人倒争论起来了。   沈如是拍桌子:“别吵了!那么就是这三种可能了?我们应对……嗯,就是联络一下人,然后赶紧把这家伙治好对不对!”   胤褆和林庭都点头称是。   沈如是起身:“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我去救人去。”对胤褆:“你出去找人?”对林庭:“你再睡会儿?”   胤褆突然开口叫住沈如是:“等一下,今天你看见的场景,究竟是什么?”   沈如是回忆了一会儿,进行总结:“某少侠及其手下遭遇江湖门派的伏击,勉强逃生。”   胤褆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什么破烂称呼。心中又有些奇怪。少侠什么的……听沈大夫说起来,怎么感觉这么“分桃”呢。   林庭抿嘴一笑。   …………   沈如是就去救人了。   想起几个时辰前这人的同伴还想杀人灭口。沈如是就有点气不忿。如今既然已经是不得不救的情形。那就救了!然后顺手折磨一下好了!   沈如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英俊潇洒一青年。躺在床上,能令人为所欲为(……想到哪儿去了啊喂!)赏心悦目可动手,齐活儿!沈如是气愤之外,说实话,内心颇有些窃喜。   当然,稍用脑子考虑一下。也知道床上躺着的这位,只怕并不是简单人物。据警察说还不是当地人。那么能在外国搞出枪击暗杀事件的,道一句“非富即贵”只怕并不过分。   那又如何!人是鱼肉,咱是刀俎啊。沈如是探脉一看,气血虚。双眼一转,就有了主意。食物药物补气血?跟你没关系!据说用艾草炙,拔火罐什么的……别着急,咱们一一试过来。装着不醒不是?哦呵呵呵!   …………   太牧师报加印!头版头条:“东方神医,杀人罪犯?!”   威廉姆大教堂教皇发表访谈……   皇家事务处负责人的小儿子私下透露……   目击者惊险回顾……   沈如是三人坐在厅堂里。胤褆,林庭两个“谋臣”都傻了。居然没有妥协?居然没有暗流?居然直接找了个报纸发出来?   西方人太浅薄了!他们不懂政治!   …………   “东方人不懂政治!”威尔士王子约翰笑着放下报纸。   他对面的邓肯拿起那张才烫好的报纸仔细端详:“太下作了。半官方的言论,居然全部是抹黑。沈如是和我们相处了一路。怎么可能是个谋杀事件中的人物!”他抬头提议:“或者我们发言,表示对于沈大夫的支援?”   约翰突然一笑:“你有没有发现?太牧师报的消息,竟然同在一座城市的科学学会没有任何声音?”   邓肯一惊:“难道他们被放弃了?”   约翰话里有话:“不,只是换个角度,来发出真正的声音而已。”他的面色突然冷肃起来:“时机到了。” ☆、92革命自当光荣   事件的发展极快。甚至可以说,出乎在这“路过”事件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意料。   四月十八日,《观察报》,《人物报》,《权力周刊》发表署名文章。紧随《太牧师报》之后,深度报道“东方医生谋杀案”。著名畅销作家,威廉姆教皇好友,天主教徒罗伯特,接受采访表明:“远东凶徒不顾我邦人员的友好与尊重,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坐下这样的血案,这是上帝都不能容忍的过错!”他决定以此为题材写主题传记。赶在东方医生沈如是被处以绞刑之前记录下他罪恶的平生——“不错,他一定会被处于绞刑的!那个骗子手!”罗伯特先生愤慨的表示:“让这样一个人活在世间,简直是文明的倒退。历史在哭泣!”   四月十九日,包括剑桥大学在内的十一所著名学府的股东或者董事,都不约而同在记者面前表示:过去邀请沈如是演讲,这是本校建校以来的最大过错!“我们都被奸人蒙蔽了!奸诈的东方人,可恶的东方医学!”   在问及沈如是曾经演讲过程中的某些事情时,不少人都透露沈如是头上长角脚下流脓全身坏透,打老人踢小孩,还随身携带着尖尖的针来扎人。甚至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股东面露痛苦的表示:“沈如是原本是一个人品低劣的渣滓,他诱惑了我可怜纯洁的女儿。”   四月二十日。西北部几所大学撰写文章谴责“东南方毫无节操的大学”。他们翻出之前这些学府股东们对于沈如是的吹捧言论进行对比和讽刺。告诉天下学者:别和这些没节操的玩了。来我们这里任职/学习,是您的最棒选择!当然,他们谨慎而含糊的没有对于谋杀案件本身发表意见。南北学术界转移焦点开始争论。皇家科学学会诡异的维持了缄默。   同日,沈如是聘请的管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能得换一份“令自己心情更为愉悦的工作”。此人离开后半个小时,这一所在城西北的大宅被人扔砖头。林庭发现某些贵重物品和马车被管家顺走了,毫无闺秀仪态的开始大骂。胤褆若有所思。沈如是灵活的闪过砖头,端着蜡烛去地下室给人看病了。   四月二十一日。西南城的居民三百人举行浩大游行。他们挥舞着臂膀,他们喊着口号。最大的横幅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大标题:东方医生必须死!!!   群众们积极向当局政府表态,认为此人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一个东方人,在我大国搅风搅水做坏事。绝不能轻饶!   据这几天格外兴奋的记者们,在私下里议论,似乎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也出现在了这一次聚会中。比如某些神职人员和某些前·著名医生。   国王陛下立刻发表谈话。沉痛表示自己居然也差一点被歹人蒙蔽。既然出现了这样恶性的事件,应该对沈如是进行公开审理——白金汉宫的邀请?不不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国王在谈话最后还用他磅礴的胸怀表示:我朝心胸开阔,暂时就不对沈如是进行逮捕了,而是令其囚禁于原住所。   多少居民痛苦失声:好国王啊!多么仁慈的君王!   沈如是的住宅外面,当日驻扎了若干穿着红上衣紧身裤的军警。林庭苦中作乐,爬到窗子上,一一点评人家的身材。挑出两个最好的,难以抉择。沈如是认为这两个都比不上地下室那病人好。于是二人猜拳决胜负。沈如是惜败。负责做当天的晚餐。   在从北向南的大道上,有一队马车正在疾驰。田地间的乡民或者也曾抬头看,他们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酝酿。   四月二十二日,太牧师报竟然没有任何批评沈如是的文章。   北方大报《真理者》却发表社论:“冤假错案是当权者的游戏!”口气十分铿锵,抨所谓的沈如是案件是彻底的一场诬陷。隐隐指出这后面有“高层人士”在玩弄权术,“蒙蔽纳税人的眼睛”。   多少看到报纸的士绅,失态的摔了眼镜。   不知名群众继续扔砖头。   林庭点评,这么多砖头大约足够盖一座寺庙了。她最近始终认为,这么多乱七八糟事情的原因,是没有在来到欧洲后就立刻盖寺庙。胤褆表示谨慎的赞同。沈如是表示不反对。不过究竟盖什么庙大家的议论不一。林庭认为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庙比较好。胤褆说当然是孔圣人的文庙。沈如是建议也可以盖孙思邈的药王庙。于是暂时还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因为砖头凶猛,大家的活动地点从靠窗的露台转移到了二层的休息室里。沈如是整理医案。胤褆对着岛国全境的地图儿浮想联翩,脸上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林庭在尝试用蕾丝花边缝出十二镶十二滚得感觉。   四月二十二日。《太牧师报》和《真理报》同时发布的新闻:国王陛下自认才德不足退位。已经回到欧洲大陆修养。继任者是前任国王的妹妹和妹夫,也就是威尔士亲王与其夫人玛丽女王。他们与议会一起管理国家。   欧洲震惊。   三岛在行政上一统,成为“联合王国”。天主教在岛国失势,梵蒂冈教皇私下表示遗憾。   多少年后的历史课本把这一次变故称为:光荣革命。   …………   四月二十四日。城市附近高处驻军的天主教牧师监军神秘消失。   四月二十五日。泰晤士报若干报社编辑被解职。   四月二十六日。科学学会会长发表看法:“沈如是大夫是可敬的东方医师,他遭受了天主教保守势力的残酷迫害……”   当天夜里,沈如是大宅门口的砖头神秘消失。   当天深夜,跑掉的管家带着顺走的二倍物品痛哭流涕的跑回来。表示自己受到了“魔鬼的蛊惑”。   未到天亮,如同雪片一样的邀请“沈如是太太”参加舞会的请柬塞满了大宅的门厅。   四月二十七日,沈如是路遇袭击事件十天。威廉国王与玛丽女王邀请沈如是三天后到白金汉宫共进晚餐。   五所著名学府发生股权变动。二十所以上的著名学府希望沈如是同意担任“名誉教授”职位。甚至还有三所提供了“名誉校长”一职。   著名畅销小说家,威廉姆神父密友,前天主教徒罗伯特先生在报纸上刊登了最新诗作。赞扬沈如是“好似那东方吹来的一缕清澈阳光。”   林庭看了报纸后很懊恼得问沈如是:“是不是自己的西方语言学习的不够好,怎么就觉得这人写的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是看不懂呢?”   五月十六日,威尔士小王子约翰与船长邓肯联袂拜访沈如是府邸。 ☆、93悠闲乡间生活   “伊尹放太甲于桐,三年后归。”胤褆站在某土豪最近出钱扩建的沈如是府邸二楼,硕大的落地窗前,望着下面平整草坪的人群,突然背了一段史书记载。   他最近被新任教皇穆连微亲自施行了洗礼仪式。然后迅速混上了高等材质的牧师袍,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手下有三五十人可以指派,也不用亲自跑出去传教了。于是有空联系实事,大发“思古之幽情”。   林庭嫌弃的挑着一堆镶嵌了大大小小红绿宝石的戒指项链,随口反问:“你觉得威廉国王还能跟太甲一样回来?真的?”   沈如是最近听多了他们九曲十八弯儿的谈话,多少也听懂一点。也开口提问:“是说伊尹这个做大臣的,把皇帝太甲放逐了么?这不应该是大逆不道么?怎么伊尹还被叫做贤人呢?”   胤褆就是跑到海外,他也是皇家出身。当然不喜欢这话题。虽然此次因为正遇到新教蓄谋已久的反击,他们三个才转危为安。可是从内心来说,胤褆是在时刻关注威廉国王的。看到那人被夺了权,简直痛心疾首。   他答非所谓的感慨了半句:“和王莽登基时候的程序比起来,这些番邦人上台的装饰,太糙了!   …………   王莽上台什么步骤?多年大儒,权臣扫除障碍。论证礼仪,熬死了两个皇帝其中一个还是他女婿。从普通大臣升职到三公,然后在衣服上加花纹,赐九锡,仪仗仅次于皇帝。在然后换一个不懂事儿的小皇帝天天讲那周公的故事,暗地里让手下写联名奏折:天下只能让王莽先生做皇帝!然后?推辞三次!   东南西北都有部落敬献当地特产,天下九州纷纷发现了龙凤麒麟各种吉祥。推动神仙学验证体系,论证不是我想当皇帝而是天数就是这样。老天他给我加担子啊!然后有普通群众哭求我们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您一定得救民于水火啊!   然后抱着小皇帝哭晕在朝堂上。表示我不是真的当皇帝,我是替你看着这个国家等你长大后还给你——当然,小皇帝两年后就不是活的了。然后终于准备当皇帝了。且慢!斋戒三天,酬谢漫天神佛。满朝文武发新衣服穿,改年号。天下大赦。   多完善啊!多少年智慧的结晶!   胤褆把这过程想了一遍,突然就灵机一动了。这才是咱真正擅长的领域啊!我和黄毛比什么传教,比什么理解上帝的诏义!这不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么!   咱应该渲染推动这些番邦蛮夷,向着这样完善的体系发展对不对?当然,顺便弄个小爵位,发点小财什么的!   胤褆眼睛就亮了。新朝皇帝王莽啊,好人哪!感谢你!   …………   沈如是和林庭都听懂胤褆什么意思了,一起笑。   沈如是最近关了医馆再没开。也没参加过什么讲座之类的活动。倒不是没人邀请,而是因为经了那么一遭政变,多少有点心灰意懒了。原定在城市大学的讲座,沈如是本来考虑得差不多了,甚至还和牛顿先生谈论过。此时也推迟了。   只不过她自从参加过白金汉宫的晚宴之后,就频频出入皇宫。等到用“东方汤药”治好了女王多年的痛经之后,简直成了王室的首席医生。达官显贵们也不敢轻易得罪而已。   林庭恰好相反。有晚宴邀请她就去。却不像之前那样循规蹈矩。简直是姐什么时候乐意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时候走。爱穿什么穿什么,根本不管所谓的流行趋势。   有点令人好笑的是,这作风引起了城中大半名媛的追捧。她本人,简直已经成了最大的流行趋势了。据说甚至有权贵人家的熊娃子,策划着找沈如是决斗,争夺美人。被家人发现后惊恐之下打发到欧洲大陆游历去了。   胤褆私下表示过对沈如是的同情。在他想来,沈如是一个男人,老婆突然之间成了名满天下的倾城红颜。还被别的猥琐男觊觎,这真是太不爽啦!于是他最近和沈如是说话都轻言慢语的,显得特别体贴。    ☆、94凡有井水之处   牛顿先生出身平凡。论年龄也不过四十多岁。然而已经是多少个领域的权威人物无冕之王。才子青年们都纷纷把自己的想法和研究用信寄给他,只盼着能得到一言半语的评价。最极端的时候,甚至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张三:“牛顿先生,看!我的计算怎么样?”   牛顿:“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张三欣喜若狂,出了门后逢人宣传:X年X月,牛顿先生与张三先生一起探讨科学问题。牛顿先生对张三先生激情评价!   ……不管如何,这一位如今简直声威赫赫。皇家科学学会本来是一个相当老朽的机构,却也顶不住这位新近泰斗的滔天之势。女王授勋,便是真正送出了那顶“王冠”。从此之后,牛顿爵士,可谓实至名归。   约翰和邓肯带来了这个新消息,沈如是立刻为牛顿先生高兴起来。“我们该不该送点贺礼之类?”她与两个同伴商量。却发现那两个都有点心不在焉。   与沈如是这草根不同,胤褆和林庭都是达官显贵的后代。“封爵”这样的事情,对于他们更加震撼一些。当然,“书中自有千种粟。”“寒门生贵子”。东方也有这样的说法。可是那“书”指得是“半部就能治天下”的圣贤处世立身之道啊!怎么可能凭借技艺,就被封爵了呢?   多可笑啊!   牛顿,科学,甚至沈如是,医术——这些按照传统的分类,不是应该属于“百工”么。“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地位远远比不上农人,更别说士子的百工,居然被封爵?   不成体统啊!胤褆为新任的国王痛心疾首。   当然新任的还有一位女王的,可是他一并忽略了。二主临朝,这是武周祸国的节奏么?太不成体统了!胤褆这样想。却不是如同在大清时那样理所当然的鄙夷,而是多了一些说不清的恐慌。恐慌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   就听到沈如是道:“牛顿先生被封爵……可以想象,以后多少年,一定有人以他为榜样,精研科学啊!”沈如是来到欧洲以后,和大学里的人物打得交道最多。此时不由得想到了那些听讲座的学生,很自然的推断,这可职业多半会大为兴旺。   胤褆一凛。   不由得想起了沈如是在大海上时,听人讲解海图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么多年不断地探索,你们就是发现了世界也不奇怪!”   是的,别人几百年积累,然后有所得。这,有什么值得奇怪!   胤褆在大清时对于番邦火器优于大清的事实付之于——嗤笑。在大海上,面对着手持火器的海岛和手持新式滑轮炮的“商船”他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如今,好像被突然提醒了一般,他开始默默地思考这个事实背后的原因。   为什么人家的火器更好?   人家的“百工”可封爵!   …………   胤褆默默地想心事去了。林庭对于这个事情倒没有那么关注。她愣了一下就开始行使起女主人活跃气氛的作用了:   “约翰先生?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在庄子里盖了一座庙。正好今天落成。你们想不想去上炷香?   沈如是笑了一下,低头继续整理医案了。前一段日子,三人虽然达成了共识,可是究竟建一座什么庙,却争执不下。甚至比较起神仙们的座次来。最后沈如是耐不住把满天神佛的名讳一一写出。某个写在角落的名字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龙王庙。   凡有井水处,就有龙王庙。   别的不说,就说大清京城,几百口井,就有几百个龙王庙。或者很小,很不起眼,可是附近的居民一定都知道,“龙王爷”住在哪儿。   沈如是提出原本是因为这个选择在生活中最习惯。林庭立刻同意。大家都是坐着船来的么!日后还得坐着船回去,多拜一拜龙王爷,让他老人家泽被西方,讨点欢心,决没有坏处。比较稀奇的是胤褆皱着眉头考虑一番也同意了。据说特别讲究的大阿哥认为。如今身在北方,龙主水,镇玄武位。立庙大好。也不知道都考虑了些什么。   大家主意相同了,操作起来又有一点困难。别的不说,这三个谁是会干活的?就是沈如是,自从进了京城,也每天都吃得白白胖胖了。   不过岛国居民也不是住在野地里的。盖房子的人手,总能找到。胤褆就招募了附近的乡民若干,去做监工头盖房子了。什么来龙去脉,什么靠山阴神之类,沈如是和林庭两个都不懂,由得胤褆折腾,这里打个没出水的井,那里堆个小土山什么的。   林庭就负责起了绘画大事。龙王爷他老人家什么尊荣,番邦人……想必不怎么认识!林庭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受过琴棋书画教育的才女,也都是经常有事儿没事儿到各种庙里拜一下的虔诚信徒。龙王庙也见过好几个。于是她就负责把印象中龙王爷的相貌画下来,然后再让人去做雕像。   沈如是不认识风水也没有绘画才能。帮着定了定香案之类的物品就无所事事了。空余的时候还从操旧业。笑眯眯的观察庄子上人家的猪。   这事情忙了一个月,终于成了。   约翰和邓肯来之前,这三人正在庙里烧过香——没有正统的檀香,是林庭印象中熏屋子的香料方子。沈大夫拍板替换了若干本地植物动物。像模像样的烧起来。黄布子本地倒不难找,也没有特供的限制。胤褆还惆怅过一回。   这庙虽不大,五脏俱全。沈如是几个人都没挑出问题来。只有一事:大约是西方人手艺比较潮,龙王爷他老人家龙头人身子,体格健美,血脉贲张。围着的床单几乎遮不住重点部位。   附近的乡民早有来围观的,大家都说东方美男子真帅!还有人鼓励胤褆和沈如是,也照着这个模样打扮一下。这算是一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   此时听到林庭提议,约翰和邓肯当然欣而同意。众人就一起下楼,准备去上香。   邓肯眼尖,突然看见屋子里出现了一个貌似常住的陌生人口,就问了一句:“这位是?”   胤褆和林庭就一起看向沈如是。胤褆脸上古怪,林庭抿嘴,笑而不语。沈如是道:“这是西雅诺。”   又对那男子介绍道:“这位是约翰王子和邓肯船长。”   邓肯眼睛一眯:这人的相貌好像是北边儿来的!   …………   西雅诺被沈如是救醒之后,丝毫不知道这十天昏迷之中,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些惨无人道的事件儿。   他风度翩翩,盛赞了沈大夫的救人情怀。他礼仪周到,好像一位真正的王子那样。虽然这王子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床上,甚至不能多行走。可是受难的王子简直更加令少女兴起接近和爱慕的情怀。   沈如是当然不是普通少女。虽然她被自己用最慢手法治病折磨了一通的病人,当面表示赞赏,也搞得老脸一红了。可是爱慕情怀什么的……指望沈大夫像一般人那样,绣荷包,送绢帕,派丫鬟传两句不清不楚的话,坐在窗前谈一曲“有所思”?太不协调了!   沈大夫何人也?文可提笔写药方,武能动手杀肥猪。京城里逛过相公堂子,大海上砍过八尺大汉。经历那叫一个丰富!   事实上,沈如是看着自家才醒来的病人,果然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此人张口问道:   “你结婚没有?” ☆、95那个帅哥是谁   这位被沈大夫“回春妙手”救起来的嫌疑犯,说着一口鼻音甚重舌头僵硬的岛国语。他自称名叫西雅诺,年方二十五,尚未婚配。是欧洲大陆特尔瑟兵工厂的工人。最近收到了嫁到岛国的表姨婆的律师托人辗转送过来的信件,通知他得到一大笔遗产可以继承。   争产业的事情,无论东西方都差不多。西雅诺的叙述,倒可以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身边跟着一堆人,又为什么会在那一日引来枪手。   出于礼貌,也为了避开某种嫌疑,这来自东方的三个人,没有询问对方亲属的姓名。而且西雅诺十分腼腆的承认,他已经得到了那些财产并且交托完毕了所有位于岛国的产业。对于那些袭击者,他表示他自己是一个渴望亲情的人,并不打算继续追查下去,也不打算为难那些长辈的亲属们……只可惜天地之大,他如今已经没有安身之处了。这个高鼻深目男子露出了沮丧的神情。   于是来自东方的男士女士们,当然不好立刻把这“大病初愈”的人扫地出门。   …………   西雅诺说的是真是假?   胤褆,林庭,沈如是三个人的看法不太一样。   在他昏迷的时候,沈如是的确在对方手上发现了相当厚度的老茧。此人自我介绍是个工人,似乎也很恰当。   胤褆和林庭证实了遗产案的凶险绝对有可能搞得比黑社会火并更加惊心动魄。   其实他们就是真的派人去大陆调查,只怕也会发现特尔瑟兵工厂的确最近离开了这样一个工人。   于是沈如是和胤褆都相信了那一番说法了。虽然一个才有了大笔财产暴富的年轻人,不跑到外面喝一碗倒一碗,而是寄居在一个外国人家里,实在有些奇怪。可是或者对方是看上了沈如是这个好大夫呢?这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只有林庭隐约觉得,这个人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可是她也无法解释,如果是权贵,对方为什么居然会跟着一个小小的医生跑到乡间去住。这么久没有和外面的人联络也不着急。大人物可都是忙得狗一样的啊!林庭决定再看看。   …………   于是这位身份带点小问号的西雅诺先生,就暂时寄居在这里了。那时候沈如是几人正忙着收拾行李搬到乡间去。沈如是暗地里不再搞小动作,精心治疗的结果就是这位好像熊一样健壮的先生迅速恢复了。   “沈大夫!你真是神医!”此人曾经这样赞叹道。看着沈如是的目光好像在看某种价值连城的宝石分外珍惜。沈如是心跳如鼓笑得有点骄傲和羞涩。一旁的林庭却觉得有点发寒。转眼,又见的对方阳光灿烂的笑容了,于是疑惑自己眼花。   不过,在大家习惯了他浓重的鼻音后,西雅诺迅速融进了这几个东方人的小圈子。沈如是本来对他颇有好感。胤褆感觉二人脾性相投。连林庭都改口说,这位“西番”,虽然看着粗鲁,可是竟然能吃出羔羊肉与山羊肉两种原料的冻蹄冷盘的差异。很有成为大清荣誉公民的潜力!   自从事变过后,林庭下了狠手□厨师。据她自己说,如果她手贱到再吃一次沈如是做的菜,她就改姓!讲这句话的时候,此人目光凶恶,煞气千条,端得是威风凛凛。   …………   西雅诺跟着三个人住到了农庄。这一次是以主人们朋友的身份。见他们忙着盖龙王庙,也跟着跑前跑后出主意。他话很少,算不得健谈。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极好的听众。不管是听胤褆评价政坛人物,还是听林庭议论花边。   这一日约翰和邓肯来访,西雅诺听到沈如是介绍,十分大方的伸出手去:“很高兴认识二位。”平平的一句话,大家都这么说。可不知为什么 ,他说出来显得格外坦荡而令人注意。就好像那些天生成为视觉焦点的人物。只一句话,倒显得一边暗自打量的邓肯有些小器了。   约翰伸出手去,两个人暗中较量了一下手劲儿。松手后,都是一笑。   “很男人!合我脾气!”后来约翰私下里这样评价。当时,他们几人跟着胤褆一同去烧香了。   …………   沈如是被林庭神神秘秘的笑着拉到了角落:“你居然看上这么一个人!”林庭感叹道。   沈如是吓了一跳:“这你都看出来了?我自己都是才想明白的!”   林庭抿嘴乐:“当然。我可见过好多……怀春少女了。”大约是难得发现沈如是的这一面,她好奇地打趣:“你怎么想的?他好像没有长辈了,那么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去提亲,嫁给他?”   沈如是竟然红了脸,摇头:“说什么呢!”又忍不住捅一捅林庭:“你觉得呢?你觉得他怎么样?”侧着头,十分关注的样子。   大凡少女看上了一个人,心中总会把他想得千好万好。这样的时候,她们忍不住向身边人追问看法,却又会驳斥掉对方说出来的关于那个人的任何缺点。容不得任何破坏甚至触碰那个完美想象的言论。   林庭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她自己甚至都有过这样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才答到:“很好啊!有学识,有胆略。相貌出色,脾气也温和。只是……”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打算嫁给他?嫁到这边来?”   沈如是顿时苦恼起来:“可不是。我虽然乐意游历,可是让我长久的住在外面,却是受不了的。他就是没有亲人长辈,这道理也是一样的,总不能让人家背井离乡……”   林庭口上笑着打趣:“把别人的情况打听的这么清楚,还说不想嫁……”心中却有点发沉。她对那人感觉并不太好,直觉对方的来历有些问题,更像是自己熟悉的那些,在阴谋诡计里打滚惯了的人物。最令人担忧的是,那个人对沈如是虽然也相当关注,可是那更像是利用的感觉,而不是纯粹的感情。   当然,这个事件中最奇葩的地方在于,目前沈如是还顶着个麻花辫半光头。只怕对方还压根没有想到,沈如是其人性别为女!   林庭低头,又抬头,一字一顿的问了一句,字字问的是自己的心声:“为什么是他?怎么,就看上这样一个人呢?”   沈如是不觉得也正色了。她偏头想了会儿,想得自己也笑起来。笑容里十二分甜蜜:“我也说不清啊。好像就是那么一眼……”她扭过身子看林庭,眼睛亮闪闪的,语气却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和自信:“自古美女爱英雄。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有什么不能去争取?!”   林庭被那笑容感染的也笑了。心中的担忧笼罩着的阴影好像刹那被阳光照到,明亮起来。那西雅诺就是真有身份,也不至于在是否结婚这一项上信口开河。   男未婚,女为嫁,沈如是这般……可爱。或者,对方也会因此而真的动了感情,也未可知?   不过两辈子的经验提醒她,想得到男人的喜爱,最好也做点什么。林庭一拍桌子,面对沈如是语速加快神色严肃了:“那就好。你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得做点改变了。当然,第一项从发型开始——男子发式,绝对不能梳了!”   …………   此时正是春夏交接,田野里绿意融融。望之令人赏心悦目,烧香的几人回来后兴致都是大好。   邓肯提议打猎,胤褆就跑出去找马匹了。西雅诺专注的看了一会儿约翰带来的新式猎枪,口上和人谈论着大西洋鳕鱼的某种烹调方法。   沈如是躲在房里没露面。她原也觉得发型有些不妥,可是她这个样子也已经很久了,一向感觉无所谓,何况男子身份方便许多。此时被林庭一点破,不知道怎么,好像一下子觉得难看得不能忍受,尤其不愿让某个心仪的人看见自己。竟是扭捏了半天,跑到书房去不肯出来了。   林庭才明亮几分的心情有阴郁了。送走了那几个打猎的人。她终于从后门走到邻居家去。那是一个小农场主,同样主营羊毛。这家的男主人时常在城乡之间往来输送货物。   林庭跑去找的是女主人:“玛丽大婶?您家先生什么时候到城里去?我想让您稍两封信。对,是我家……先生写的,一封给科学院的牛顿先生。另一封?给西南区的麦克警长!” ☆、96你居然是女人   林庭调查的事情显然一时半伙儿得不到结果。   水涨船高的小王子约翰,觉得乡间风光旖旎,决定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此人热情洋溢的赞赏了女主人林庭,以及她手下的厨师。然后亲自到厨房里把一堆青豆牛肉和马铃薯,用咖喱或者什么其他酱料,搅拌并捣做了一盘泥糊。值得一提的是那泥糊的色彩——反正当时林庭只看了一眼,就扭头去对付自己的喉咙了。   于是林庭觉得,其实沈如是做的饭还是很不错的。想到沈如是,她又开始犯愁了。说实话沈大夫终于有了医学之外的其他爱好,林庭本是很为她高兴的。就是换回女装什么的,这不是林庭鼓动了沈如是好久的事情么!只是这事情发展的太快。尤其沈如是看上的那人又太奇怪,举止气度并不寻常。于是林庭没来得及高兴就开始担心了。   权贵男子更冷酷狂霸拽,这也没什么。沈如是本人难道就不彪悍么?所担心的,不过是他们因为长期优越感,所以把太多的事情视作理所应当。对于用情的人来说,容易受到感情上的挫折而已。比如那天下之主皇帝,古往今来,有几个不是薄情寡义的?   女人和男人的世界究竟不同。“劝君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随他人”。林庭若不是重生后不甘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鬼使神差一般逃了婚,见到这外面的大天地。只怕还没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到,女儿家一辈子的眼界,果然小了些。   那又如何,能不嫁人,不生孩子么?林庭并没有想通。她只是深刻的希望,带领她看到这些的沈如是,能够真的有个好姻缘。   这会儿,林庭看着那位西雅诺先生。紧随在约翰后面,熟练的用勺子背将煮熟的土豆捣作泥,然后撒上盐和胡椒,一脸陶醉之色。她又开始把担心转作了疑惑。这么不成体统的饮食……或者他真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品味比较好,看着很光鲜?   林庭觉得自己的头发,眼看着就会因为操心变白了!她想起从前在宴会上听某沙龙名媛说过的话:女人,一定得有自己的事业!   然后,林庭就沉思起来了。或者咱也得找点事情做了。这位西雅诺先生——再看看,再等等。   …………   沈如是躲在书房养头发。进进出出都羞答答的。这真是奇妙的心情。好像那么一夜之间,因为一点点感情的期待,整个世界都更加美丽起来了。天蓝草绿,马健猪肥。朝霞暮雨,炊火人烟。无处不令人喜,令人愉悦。   沈如是晕乎乎过了三二天。托词在书房整理医案,连午饭晚饭都是林庭送上来的。实则整日整夜的坐在窗前,看不进一个字去。侧耳听着楼下交谈的一点点动静,能够立刻分辨出谁是那人,然后微笑。抬头看着没有光线的墙角,眼前浮现从前相处的点点滴滴,然后沉浸在这一室的氤氲之中。   彼嶦其薁,绿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沈如是难得的闺秀了几天。约翰和邓肯都打猎尽兴,回到城里,再战社交季的各大宴会去了。沈如是天天摸着头上的两根毛,只觉得那玩意儿就是不长,暗地怀疑难道自己半夜起来剃头?   直到她耐不住了,用新近在科学学会受熏陶,学习来的“科学方法”计算了一下。才发现自己长出一头可以覆盖光头全境的头发还得半年!   沈如是暴走了!   立刻!   半年时间不能正面见心上人?开什么玩笑!虽然沈如是也欣赏那种“在背后悄悄凝视着对方的身影”的小情趣,可是半年时间不见人?岂不是会被忘掉!   天下美人千万种,沈如是显然属于那种主动突击型号的。看准了目标就下手。用药如用兵,用情如用兵。不管对方喜不喜欢,咱下定主意就开始行动了。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透着一股激情洋溢的二愣子气息。   沈如是坐在桌前安排作战计划。既然头发长不出来,不等了!她也看不上当地贵族们流行的那种毛茸茸的假发,于是央求林庭多搞几个帽子来。暂时遮了头发,就出来见人。现在先不用说别的,先把自己的性别正了名才是眼下的第一当紧之事!   ——当能想象,可怜的胤褆,在那个无辜的早晨,遭遇了多么巨大的冲击与惊吓。   …………   “你是个女人?!”胤褆咆哮道。   这声音穿过了薄薄的墙壁,直冲云霄。四邻震恐,八方狗叫。五十里外在田野里耕作的农夫,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三千米高度的两只飞过的大雁一头栽下,径直落在了沈家院子里。   游鱼身藏在池塘底部,功力稍浅者已经冒出了白肚皮。怒放的花朵悄悄合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在这个神秘的早晨,发生了许多难以解释的事情。   左邻右舍纷纷跑出互相询问:“地震了?是不是地震了?!”   几亿光年外,某座半圆塔上,有科学家昏倒在记录台。他的身下,是一行颤抖的文字:   “远方有大量能量团突然出现,疑似超新星爆炸。”   穿着伪蓬蓬裙的沈如是,尴尬的摸了摸下巴。看着前面咆哮的同伴。有点心虚:“大阿哥息怒……”   …………   “我居然被一个女人绑架了!”半日后清醒过来的大阿哥胤褆喃喃,声音里透着一股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超脱味儿。   眼前如果出现一个高僧他就能立刻出家去。太子爷胤礽努力了多年,依然未能达到的目的,沈如是只用了一个亮相二十秒。   女装的沈如是以为他急需救治,十分豪放的挽袖子拔金针,一脚点在凳子上,凑近了准备进行急救。   林庭在一边捂额长叹。蓬蓬裙的裤子……不提也罢。   这玩意儿早先是开档的,因为穿着二十多斤的女士们行动不便。现在林庭虽然改良了几分,可是那也没有动辄掀裙子的女士啊。   林庭预感,她未来大约会很忙……   一片兵慌马乱的时候,男主角闪亮出场了:“你们醒的好早!”西雅诺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点羞涩的笑:“对了,听到了么?方才是什么声音,好像打雷了!”   这个时候,胤褆发出了他的第一句完整清晰的话语。他自从看到西雅诺就立刻收敛了震怒。他望着女装的沈如是,疑惑的问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问题:   “为什么,不是我?” ☆、97西雅诺被吓到   话说天下妹子,总共分两种:一种是咱碗里的。一种是即将进入咱碗里的。   大阿哥胤褆一向天之骄子。在大清时也确实有资格眼高于顶。全天下几乎没有不像做他老丈人的!何曾想到有朝一日流落到这番邦未开化不毛之地,迄今为止没有一只妹子主动他碗里跳。这也就罢了。连他自己碗里的妹子,都在向外跳!   这真是天下含悲之事,万古难消之恨。当为此做一大哭啊!大阿哥只觉得凄惨落魄。人生了无生趣。难道我竟然是这般没有魅力的人么!知道真相的他,眼泪掉下来……   当然,胤褆是的确不知道沈如是女扮男装这码事儿的。然而想想三个东方人自从离了南疆,一路上简直是相依为命。又遭遇了海盗异邦政变之类,那是真经历过生死考验的。这样铁的关系,大阿哥本能的在得知沈如是性别的第一秒就把沈如是划分成了自己的妞。结果回头一捉摸,这妞瞒着自己也就算了,居然还看上了别人!   暗生不爽啊!   纵然沈如是在胤褆心中还没有激发出任何男女私情,甚至他看着伪蓬蓬裙的沈如是,心中还恍惚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爷们儿,只不过人长得稍微秀气些——然而,让胤褆对于沈如是看上一个黄毛,像林庭一样有着十分愉快的祝福态度——那也是万不可能的!   西雅诺?哼!胤褆撇嘴做不屑状。容长眉眼儿眯了起来。   那黄毛西雅诺突然间觉得这人的样子在哪里见过。他的神色一肃。眼眸深邃起来。想到了!   …………   沈如是原本就是前一阵子轰动全国的风云人物。“东方名医诬陷案”,成了前一任国王被废的导火索。这样的人物,如今的名声相当不小。就连等闲权贵,说到沈如是的时候,都有点战战兢兢的。   国王想搞掉他,结果国王被废了!这货太命硬了。简直是扫把星。不少人从此之后对于“东方巫术”深信不疑了。   有这么个名声儿,有些事情就不好做了。   沈如是聊发少女狂,左涂粉,右想郎。拜问龙神:何日雁成双?那是不假思索的就换回女装了,林庭也没拦着她。   等到一屋子的人从惊吓里回过神儿来。新来的西雅诺因为受到惊吓最少,也就最先反应过来。他说:   “沈如是不能是个女人。”   他声音斩钉截铁。看着沈如是的目光中却充满了赞叹之色。沈如是顿时羞涩了。垂目不敢说话。简直都不知道大家在讲些什么了。   林庭当然没有这么眩晕过去。她有些皱眉的顶了一句:“女人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就以目光示意大阿哥胤褆,示意他反驳过去。   胤褆心中大憋缺。反驳?他真想反驳这个莫名其妙加入到他们中间的黄毛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可是,对方提醒的一点没错,好吧……是提醒的极有道理。   “沈如是”为什么不能是个女人?   因为女人不可能是个大夫,不可能取得科学院先生们的赞许,不可能被大家追捧写进学会报告甚至未来的教科书里,更不可能是个比几乎所有男人都强的人物!   女人?   女人就应该穿着二十斤的蓬蓬裙坐在家里,低垂下光滑的颈子,好像天际一道悠然的叹息。她们遇到危险只会嘤咛一声晕过去,然后等待勇士们屠龙后把她们救醒——当然,勇士也不可能是女人。   “沈如是”穿着长袍,带来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先进理念,救治了海洋上最可怕的病症,他在政治危机中毫无退缩之色,在成为女王的随身医生后也丝毫不喜形于色。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女人”?!   西雅诺与胤褆出身于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经历。然而对于这一点,这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沈如是”已经是一个夺了大部分西方医生风头的东方来客了。之前在政变爆发出的矛盾,其实并没有被彻底解决。而是随着信奉新教的新国王上台,被暂时的压抑下去。日久天长,未必不会再次爆发。   “沈如是”如果再成为一个夺了大部分男人风头的女人,挑动起性别平等,触动不是一个阶级,阶层而是整个社会的秩序——那简直不逊色于才落幕的光荣革命。   或者,会在几百年后,被人作为先贤而赞叹。   也必定,会在当下,几年之内,死个不清不楚。   作为饱读史书的人,胤褆随时能从历史上捉出类似的场景来。商鞅变法时已是秦相,依然不得好死。王安石更被后世文人和曹操并称,认为他祸国殃民。   西雅诺这话,说的有理。   …………   胤褆忍着内伤点了点头。   林庭方才问的冲动,此时一回想,也知道了原委。暗自有点吃惊:如果是前辈子,不,哪怕就是在离开大清之前,她绝想不到自己会对着大阿哥质问!   沈如是倒没有这些感慨。多大点事儿,她自小扮男装,难道不是因为男装更加方便么?关键是自己想让知道的那个人他知道了……这就好!   于是殊无抵触。只是有点好奇的看着西雅诺问了一句:“也不告诉女王么?”   西雅诺有点意外对方问的是自己。恕他眼拙。沈如是沈大夫表达感情的方法太轰轰烈烈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了!也算是阅人无数的某贵族子弟,居然根本没看出来这是女性在表示好感——可见无论按照东方还是西方标准,沈姑娘都是一朵奇葩啊奇葩。   他以为这个小圈子的考验和试探正式来了。他已经注意到了!沈如是这个小圈子的头目消失了好几天。难道是查到了自己的伪装资料?这是在试探自己的政治立场么?哼!你们焉能知道,岛国的人就是死绝了跟我也没有关系。如果是北方三国,说不定某些时候会被他们试探出端倪来……   西雅诺不敢放松。沈如是是个大夫的时候,他已经起了拉拢之类的念头。等到知道这居然是个女人,心中的警报级别翻倍,根本不敢小看于她!   某大师说:“江湖上最可怕的是孤身一人行走的老人,女人,小孩。”   西雅诺显然兴起了类似的想法。   他心中暗自提醒了自己一番。对着沈如是扑闪扑闪的大眼,只觉得对方的迷惑性亦是极强。看!这么可爱温柔的女士,谁能想到她竟然闯下了这样的名声?谁能料到他身后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使命!   西雅诺反复思考。字斟句酌。口中缓缓地控制着脸上的肌肉,甚至每一个字的发音。力求做出一种轻描淡写的感觉,不让对方察觉自己已经察觉。   他回答道:“我觉得,就不用告诉那位陛下了。”   林庭的探测系统“Buling”一下竖了起来。这个用词……对方没有把女王看在眼里啊。难道他的身份?她沉思去了。   胤褆不爽的发现,沈如是竟然直接问的是西雅诺而不是自己这边的两个人。重色轻友太恶劣了!他在心中无声的愤怒去了。   沈如是心中桃花开:啊!他说话好温柔。真陶醉啊——等一等,我方才问得是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管他呢!   …………   沈如是受到了对方的“温柔回应”。若不是怕人家珏的自己不太矜持,几乎就立逼着去问“你结婚没有,没结婚看我怎么样”了。   说来奇怪,这话她从前问的毫无障碍。只过了这么几天时间,却觉得左思右想怎么也开不了口。   不过,大约是受了这方面的鼓励,沈如是的状态从左思右想日夜傻笑,迅速调整成了动力十足到处找事情做。   在祸害过牧场田庄后,沈如是甚至心情愉快的忘记了之前政变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开始给附近的居民看起病来。   在外面的时候,她做绅士打扮。回到房间里,带着礼貌穿着裙子。进出与那人共一个屋檐。丝毫没有觉察西雅诺已经被盯得日夜惊惧,几乎想立刻离开了。   这日午后,有一队陌生的客人路过农庄。当时胤褆恰好不在,林庭出门帮助沈如是,给某农家妇人接生。她恰好看见了停下来歇脚的那一队人。然后,吃惊的摔了手里的铜盆。   那人是太子爷,胤礽。 ☆、98城市大学演讲   本年六月三日。   因为各种原因推迟了两个月的演讲,终于召开。   沈如是踩着铺好的地毯从人群中走上讲台。第二排正中坐着玛丽女王和约翰王子。前三排坐满了沈如是不认识的高官权贵。除了据说会在明年被授勋的牛顿爵士,其余科学院的人士,都被挤到了三排以后。   厅堂爆满。每个座位都坐着人。走道里安排了自带板凳的,最后排层层叠叠人挤人几乎有人挤到了天花板上。   沈如是站在高台上,身后写着一句话:疾病是什么?   这是她本次演讲的题目。   然而,她突然在讲台前沉吟起来。听堂的角落甚至隐隐响起议论的声音。又有官员之类凝眉怒瞪。坐在角落“亲友席位”的林庭和胤褆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担忧。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   沈如是终于缓缓开口:   “我是从上一年的十二月底离开大清的。感谢慷慨的邓肯船长——然后,在随后三个月的航行中,我们在海上遭遇了海盗和坏血病。”   这个开头令不少人大为吃惊。科学学会的先生们甚至有人皱起了眉头。难道是因为今天来了几个闲人,沈如是大夫就放弃严谨的科学报告,转而讲长舌妇才感兴趣的东西了么!   高台上的沈如是低头举起了一只手,左右看了看。口中道:   “在海上的日子,我曾经救过人,也曾经用武器砍过人。对于战士来说,那是天经地义的攻击一个敌人。而我是一个大夫,我得承认,我一直觉得那砍的是自己的同类。”   厅堂里寂静下来,人们开始思考。沈如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忧郁,有些感慨:   “从那个时候,我就一直,一直在提醒自己:看!人的生命多么脆弱!而每一个人的存在,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成长成熟,又是那样的丰富……作为医生,我开始恐惧。   “我幼年时学医,行医已经近十年。手下救治的病人很多,可从来没有一天这样感觉到,自己的责任如此重大。我的朋友,我的同行们。我们的一个判断,一个猜测就可能决定一个同类的生死,一个家庭的悲伤或者欢乐。这样的职责是重担,何尝不是我们的同胞们给予我们的信任!”   坐在最后面的医学生们兴奋起来,他们激烈的鼓掌。这可是大名医沈如是说的啊!谁敢说我们医生和律师一样,只是奔波在权贵之门的狗腿子。   沈如是没理那掌声,径自回头看着后面大字写着的题目。然后,粲然一笑:   “感谢女王陛下。感谢城市大学和科学学会的先生们。我今天站在这里,本来想和大家探讨一下什么是疾病这个问题的。伤风感冒是不是病?纵欲早亡是不是病?郁郁而终是不是病?这里面,有不少值得我们医者深思的东西……   “然而,今天,此时,站在这里。我却改变了主意,想和大家谈一点别的东西。   人们不知不觉向前倾了倾身子。   …………   “我来到这片土地已经将近三个月。大家称赞东方的医术,可我从大家身上,从这里的一草一木中,也学到了感受到了很多东西。你们的严谨的推理,你们的医学院制度,你们的图书馆,甚至这样的演讲和讨论。都令我得到了许多启发——我迫切的产生了一些想法,并希望,能够与你们,我的朋友和同事们,分享。   “我少年时,曾经经历过一场水灾。超过一半的居民在那里失去了生命。”沈如是的语调低沉起来。“后来我碰巧得知,这样天灾,其中还可能有着当地官员处置不当的责任。为了某种个人利益,带来了更多人的伤亡。”下面的胤褆神色一肃。   “从那个时候,我就在思索,什么是政治?一种社会的合理组织形式?那么,我们作为医生,在这样的情形中,应当如何自处?”   沈如是自嘲一笑:“就好像……我们才经历的这一次社会的变革一样。”   下面的学生们吃吃笑了起来。连权贵都面有好笑之色。也有不少人在窥探女王陛下的神色,看她会不会因为沈如是这打趣地口吻而发怒。大家都听得懂,沈如是调侃的当然是她自己。谁不知道沈大夫在前期几乎被打倒到地下深井里,在后期,又几乎被捧到天上去。   也有人若有所思。   沈如是摇摇头,声音微有些飘渺:“被功名利禄簇拥,真的很难让一个人冷静。可是,我们是医生!天职本来是救死扶伤的。这些附加的东西,太沉重了。”   她面对着人群,郑重开口:“我今天想提出的第一个建议,或者说是请求,就是希望大家,在成为医生的过程中,能够尽量远离政治。如果不可以,也最好保持中立。不因为人为的因素,而令我们同胞的性命得不到挽救……”   厅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们点头冲着彼此微笑。沈如是说得情形,还没有成为大夫的学生不懂。成为了大夫而不是“御医”的,也不一定会懂。大家礼貌性的鼓掌,好像看见马戏团的狗跳过了火圈。   …………   沈如是弯腰回礼。   等到厅堂平静下来。她又开口道:   “我的第二个建议,是关于蓬蓬裙的。”   林庭猛然抓紧了扶手。   沈如是慢慢叙述:“我们的女士钟爱一种沉重的裙子。光是鲸鱼骨架的重量就足有十斤。加上层层叠叠的布料,蓬蓬裙的重量惊人。我不知道有多少男士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作为一个医生,我不得不说,这样的服饰及其,特别影响人的身体!这一点,统计一下如今社会上女性和他们的丈夫的寿命差别,我们就知道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欣喜的数据……”   沈如是娓娓道来。厅堂里却立刻嘈杂起来。不少权贵目露怒火。交头接耳。大家还在观察着女王的动静。只带有人带头就当场打上讲台。   不让女士穿蓬蓬裙?开什么玩笑?娶一个粗腰的女人?这不是让我们成为社交界的笑柄么!   沈如是似乎没有听到下面的动静,也没有看到这一番喧闹:   “蓬蓬裙看起来十分高贵典雅。可是巨大的骨架,始终压迫着心肺。绅士们可以想象你们随时带着一幅枷锁紧紧扣住身体,从骨骼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十岁以前开始,一直待到死亡!”   有人怒气冲冲的扔了个什么上来。更多的人简直目瞪口呆了:这是真的?是不是?或者太夸张了?男士们本能的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说法。   沈如是不紧不慢声音在继续:“作为一个医生,我们的职责不仅仅是在病人得病的时候提供帮助。最好,能够在一切没有发展开的时候,就解除掉某种隐患。以及传播给人们对于健美身体的正确理念……”   邓肯低头暗叹。他早就看出来沈如是对蓬蓬裙不满。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位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   他也抬了抬头,然后看到——女王面色一动,随即恢复了平静,不置可否的样子。邓肯心中大定。轻轻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沈如是丝毫没有去管下面的汹涌,被人扔了东西也不过镇定的偏头躲过:   “所以,我的建议是希望大家能够真切关注你们的母亲,妻子,女儿的身体。而不是为了男人的爱好,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就让他们生活在枷锁之中。作为医生,更应该随时提醒身边的每一位女士,上流社会的爱好并不是真正对于身体有益的……”   有人忍不住挥拳打上讲台,口中大骂:“你才枷锁……”。约翰挥手示意,让手下的侍卫拉了下去。不少权贵都冷静了。也有人暗地里想,难道沈如是今天的演讲是女王授意?   胤褆与林庭对望,同时抹了一把冷汗。   …………   沈如是站在那里直接开口:   “我想说的第三个建议很简单——到乡间去!城里的医生,太过堆积。而乡间的同胞,得不到应有的救治。如果你想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到乡间去!如果你想磨练自己的医术,到乡间去!如果你想拷问自己学医为了什么事不是为了高额的报酬和舞会的灯红酒绿,到乡间去!想一想希伯拉第誓言,到乡间去——我的讲话完了,谢谢大家。”   满室寂静。   沈如是丢了这么三条建议,炸得多少权贵,科学家和普通学生都各自震惊,她却怡然走出去了。反而觉得心情愉悦,满身轻松。   这是沈如是多少年来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什么是医生?怎么样做一个好医生?她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然后回想着一路走来的经历。这一日,终于能够给自己一个回答。   不错,给自己一个回答,而已……   那么,就向着这条路走下去好了!沈如是匆匆走下楼,突然停顿了脚步,靠在某僻静处的墙壁上,注视着对面的青苔,面色含笑。不管别人如何,我总之……是会这么做的。她的目光幽远起来,好像看见了那场水灾那棵树,好像看见了金碧辉煌的宫城,好像回到了焦头烂额治疗坏血病症的时候,好像看见了许多人。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沈如是起身准备离开。   突然,听到某个熟悉的嗓音,在用一种陌生的语言与人谈话。语气中,上位者气息十足。   是的,如果沈如是听得懂,就会恰好听见西雅诺在训斥人。而对方的回答是:“遵命,彼得大帝。” ☆、99游历大陆的王   不错,西雅诺就是俄皇彼得。   俄罗斯具有横跨欧亚的巨大领土,东与大清接壤,几年前还因为领土纠纷打了一仗,新近签署了《雅克楚条约》。西面探身到北欧诸国之间,历年来与欧洲交流紧密,甚至还有双方的贵族进行联姻。   彼得本人,这一年正是二十六岁。   就像很多宫廷故事那样,彼得的老爹前任沙皇,娶了不止一个老婆。彼得是最后一位皇后的独子,从小受到父亲的亲睐。然而在他前面,还有七八个兄姐。更糟糕的是,排行最靠前的那位姐姐索非亚,相当热衷权术。   六年前彼得接受了传位,成为新沙皇。索非亚在同一日,成为摄政女王。   五年后。彼得隐忍已久终于发难。摄政女王索非亚宣布放弃摄政权利到其他城市去隐居。彼得在匆匆安排了国内事务后,离开自己的国家,隐姓埋名到欧洲大陆进行游历。   这是前一年发生的事情了。这一位看上去有些稚嫩的沙皇,离开前在自己的笔记上留下了一句话,后来被无数人追捧赞叹。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封闭的俄罗斯,需要海洋!”   …………   当时俄罗斯重心在东部,却被邻国夹在陆地上。没有出海口。粮食蔬菜遇到年景不太好的时候就会短缺就会发生困难。而货物的对外运输必须通过大陆上别的国家。   这好像是把命脉放到了别人手里。如果别人愿意,就可以随时卡紧俄罗斯的脖子。纵然,俄罗斯是个这么大的庞然大物。   二十岁的彼得在继位初隐忍的那几年,阅读了大量从西方传来的书籍。看到各国的海运如火如荼,而不远处的荷兰,甚至得意洋洋的简直想占领地球。   不管是从国家安全的角度,还是从国内经济的角度。一个出海口,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年轻的帝王陷入了思索。想得到出海口,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这得有强大的后勤实力做保证,这得有对于军事和政治的绝对控制力。还得部署好,然后战胜外部的敌人抢夺土地。   彼得积蓄了五年力量。才得以除掉索非亚,真正掌握政权。此时,他并没有急着向世界宣布他的野心。   彼得从欧洲运来的书籍里,揣摩出了某种风雨欲来的味道。他感到西欧如此生机勃勃,而俄罗斯帝国的一切,却好像衰老腐朽了一般。   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好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蕴结在那看似平常的地方……彼得做了一个相当大胆的决定:游历。   是的,相当大胆的决定。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决定离开自己的国家,出外学习。这个时候甚至才平定了一场内乱!彼得的性情在这个决定中显露无遗。   他自信,相信即使遥控指挥也能掌握住这个巨大的国家。他好学,对待更加先进的文明体现出了一种真正大国君主的包容之色,认真学习哪怕一个细小的船舶技巧,然后,把它转化为自己国家强健的动力。在彼得之前的俄罗斯,只是欧洲的二流国家。在他之后,这个国家日益强盛甚至一度成为称霸的两强之一。当然,这是后话。   在取得真正意义上的实权后不到一年。彼得踏上了从波兰转途到普鲁士的道路。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   彼得在造船厂当过学徒,在兵工厂做过工人。一年多的时间,他用“西雅诺”这个身份,走访了十几个国家。参观他们的农业,工业,军事重镇。他在波罗的海沿岸徘徊许久,心中逐渐勾勒起了未来军事行动的蓝图。然后,在他游历计划的最后一站,意外的遭遇了杀手袭击。   或者,这刺杀不是特别意外。   不甘心失败的索非亚,一直派人窥伺着新沙皇的动静。彼得离开国家,遥控指挥这样的事情,并不能长久的瞒过最高层的人物。然而彼得轻车简从,连身份都是假的,索非亚只知道这一位到了欧洲,却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   索非亚根本没想到这个“侥幸获胜”的弟弟,居然真的去做一个普通工人!她按照“王子旅行团”之类的想法去找,打听上流社会有没有出现某个面生的外国人,这是根本就找错了方向。   不过一年多了,索非亚派来的人终于缀了上来。   …………   彼得跑去换了个“时髦”发型,本来也有几分化妆躲躲的意思。人在外面,顾不上讲究排场。管他哪国的,别被杀手认出来就好么!   可惜一离开理发馆,杀手就出现了。   索非亚派来的人手出乎彼得意料。他身边的随从死亡,他本人重伤,然后……被沈如是捡了回去。在昏迷状态上下其手,零碎折磨什么的。   这一点,彼得不知道。   好一个才华横溢的东方医生!这是彼得同学对于沈如是的第一印象。   当领导的,多半有点搜集人才的癖好。宋江是怎么做的?“念他是条好汉,因故赚上山来!”曹操是怎么说的?“周公吐脯,天下归心。”这俩“豪杰”都有这样的胸怀,天生就是皇家子弟的彼得也不逊色呀!   能搜罗到咱俄罗斯就好了!彼得动过这样的想法。可是,转念一想最近东南边界——也就是大清的东北那边,前不久发生的冲突。这位沙皇又意兴阑珊了。两国交兵,别搞成间谍什么的。不过是个大夫么!彼得酸溜溜的想。   于是暂时搁置了那念头。   …………   沈大夫最近名声极大,简直红得发紫。   据消息灵通人士讲,此人在城市大学的演说。提出的三条建议,得到了女王陛下在私下里的赞许。其中最突出的关于蓬蓬裙的建议,已经引起了全城人的讨论。   大部分的男士表示愤慨。然而,女王陛下的支持也相当明显。沈如是被火速赏赐了一艘大船和一个羊毛工厂。加上之前赠送的农庄和牧场,沈如是从薅羊毛到做成羊毛毯到出口邻国挣大钱——一条龙办事儿不求人!   大家也能理解女王陛下的姿态。权贵到了这个层次,那真是想得到什么都没问题!唯一希望的,也只是多享受几十年。东方的皇帝多少搞炼丹的。玛丽女王也没有什么不同。沈如是恰好提出了可能能让她活得更长的法子——这简直是年度第一重点事务了!   玛丽女王一周内召见了超过三十个只名医生,又派遣超过二百名手下调查本国男女寿命问题。结论比沈如是提出的,还可怕。   贫民女性的寿命往往和她们丈夫的寿命相等甚至略胜。而贵族女性的寿命只有她们丈夫寿命的一半。   这真是触目惊心。   玛丽女王火速找来支持她夫妇上台的内阁首相先生,希望对方推动“反蓬蓬裙法案”的实施。   首相先生暗中叫苦。   “反蓬蓬裙法案”迅速被拟定——也就是只用了三个月。却在立法机构的连续三轮投票中,难以推行下去。   事实上,这个法案被修改数次,从“严禁穿蓬蓬裙”改为“不建议”,甚至“不干涉”。就是如此,也直到十五年后,才终于通过了立法。   更不用说实行了。   胤褆对所谓“内阁否决女王提议”的事情,感到十分的复杂。   林庭也是如此,她借来许多书籍,关于社会契约或者法律之类。然后逐字翻译过来。   沈如是恢复了医馆。因为那法案,她现在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称作“蓬蓬裙大夫”。   医馆的门被推开了。太子爷面色复杂的看着她:“沈大夫搞出好大声势啊。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大清去?” ☆、100历史性的会师   太子爷胤礽那天路过农庄停下来喝水,突然就遇到林庭了。   胤礽当然不记得这是哪一号,还以为是什么流落到番邦做生意的南洋人呢。因为正经的大清商人,也没听说做这种远航生意的!南洋……也算是半个老乡了。胤礽就支使某手下去问问那个“番女”(“倭女”?“蛮女”?),准备聊几句家乡风物,聊表相思。为什么不说打听时政消息?因为胤礽来这边才一年,说不准谁离开东方更晚呢!   所以聊一聊那熟悉的风景什么的,也挺好。胤礽现在心态比较平和。当年他一个当太子的,忽而拔剌被他老爹扔到海船上到西方学习去了。头一个月,那真是每天都在痛苦: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想废了我不好意思说?他是不是真的偏向老大了?日日夜夜翻来覆去的想不通啊。   老大都这样了,他那帮手下也不踏实啊。除了天地会来的那二愣子冯侍卫,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了。还出了几个绝望之下跳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准备游回大清去。那叫一个悲壮啊。   胤礽被这突发事件一刺激,突然就清醒过来了:不管我爹怎么想,我可得先好好活着,才能有资源以图将来啊。诸葛亮是怎么给刘淇出主意的?“昔晋公有二子……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危啊!”   所以,咱这不是被流放,这是主动避开政治中心,布局大盘,以图将来的一步好棋啊!   胤礽这么一想,忽悠了自己,顿时又精神抖擞了。嗯!换个角度想,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不仅是一步好棋,简直是一步绝妙的棋才是!   ——自古以来的太子多了去了。大部分的都是跟在老爹身后耗日子的。不能无能,也不能太能干。整天谨小慎微,举步都得算计。这样的技术活儿,一做就是几年甚至几十年!就有人受不了压力。朱标已经算极得他老爹喜欢的了,早死。胤礽自己过得就是这种日子,深知这其中的难处。   可是还有一类太子不是?杨广当太子领兵平陈,李世民当太子……哦,他那个时候还不是太子呢,反正当秦王的时候,那是十八岁晋阳起义兵,又建议了他老爹占据关中,布局天下。后来此人亲自率领几十万人马,三年围攻王世充,退援敌窦建德,一战定中原。就算后来的江南什么的不是他打下来的,可是从国家基业的角度,简直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唐朝。   这一类太子,跟前面的比起来,就恣意许多了!领兵出征,为国家立下不世之功。自己周边的人也成为了密切围绕自己的绝对心腹,兵强马壮。说得夸张一点,就怕是回去之后太子之位不稳,难道还不能从别人手上抢过来么!   只有一点,这样的太子不是谁都能当,那得是在天下还没有平定的时候,在某个王朝的起家阶段。朱元璋再疼朱标,也不能把自己已经平定了的江山,弄叛乱了,让儿子去打一遍练手。胤礽长大的时候,江山早就平定了,他老爹连番王都连根拔起了。举目四望,能打的地方真不多了!   这样看来,出行海外,难道就不是“开疆阔壤”么!胤礽想通之后,简直兴奋起来了。这是绝妙好棋啊!   于是太子爷就一转先前的态度,从自己身边跟着的近人开始,一边许诺高官厚禄,描绘美好前景。一边处置心有异念的。苦不苦,想想当年李世民。累不累,想想当年李世民。恩威并施,恨不得立刻□出一个“天策府”来。   只有一点可叹,人家李世民手上是真有兵的!胤礽呢?说起来只有几十个侍卫!太宗的兵倒也有他自己招募来的!胤礽呢?说起来这还在茫茫大海上!在把一批水手忽悠的准备下了船就跳槽跟他之后,胤礽就找不到事儿做啦。真是令人掬一把辛酸泪啊!   …………   农庄相遇,林庭倒是认识太子爷的!   这不是这辈子的事儿,而是上辈子林庭嫁了人之后,在某次宫中宴会上,从角落里仔细端详过这位自家的“主子爷”。处于当年“萝丽爱王侯”的那点小心思,林庭还曾经对胤礽颇有情愫……   不但是太子爷,林庭连胤礽派来的那侍卫都认识!这个真是巧合了。这一位恰巧是上辈子林庭丈夫的对头,两个人在太子面前各种踩什么的。林庭年纪大了之后,有一次在参加某家婚宴的时候不当心碰到过一次。那个时候九龙夺嫡的态势初显,五六个阿哥封了爵位。太子一派内部人心浮动,乱糟糟的……   林庭恍然回顾了一下,才发现这辈子居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改变!她对着一口蹩脚别扭洋话的侍卫摆摆手,然后——冲着不远处的太子爷利落的行了个蹲礼。   胤礽揉眼睛,直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走来了个高嗓门:“热水呢林庭?这边等不及了!”然后,他突然感受到了什么,猛然回过头去——   月亮头兄弟历史性的相遇了!   他们会师在暮春的原野上。   他们没有忘情的扔了手上的东西,扑过去抱着对方。风中,飘起风衣的系带。   他们没有默默无言两眼泪,耳边响起踏歌声:大海大海全是水,哥们儿你也这倒霉!   他们没有拿出三尺青锋来冷冷对视,说一句:“此剑,三斤六两……”   他们更没有相逢一笑,载歌载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也忒可怕了!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他们却只是反射性的在心里“靠”了一声。然后反射性的涌上了充满心头的烦躁。脸上齐齐露出八分相似的假笑,心中同时在想:这货怎么也来了! ☆、101这居然是示好   他乡遇到亲兄弟。其实大家都挺高兴的。   胤礽带着的侍卫有人回去报信了,带着剩下的人马前来汇合。剩下的十来个人就跟着到了沈如是的房子里面儿。坐下来,慢慢谈。   胤褆和胤礽在大清的时候几乎势不两立了。现在大家可没什么可争的,仅剩的那一点兄弟爱就冒了个头。这两个互相撇了个嘴,别别扭扭对坐在沙发上了。沈如是和林庭都挺庆幸的:还不错,至少没当面打起来。   胤褆挺胸摆了个长兄的谱儿。现在大家都在大清之外了,太子什么的,含金量大跌哪!你没看太子进门,一个磕头的都没有?如果在大清,大家都得趴下说话才合体统。   胤褆准备享受一下难得的可以教训弟弟的好时光。心中那个酝酿呀。是先盘问一下弟弟的交友情况,看他有没有“结交匪类”呢?还是先显摆一下你哥我,如今也是个名人呢?   说起显摆,当然同伙儿的沈如是更了不起一点儿,更值得显摆一番。按照女王封赏牛顿爵士的那个劲头,说不得,哪一日沈大夫也就封了爵了!封爵是什么概念?“当年万里觅封候!”这就几乎是封侯了。   然而胤礽的到来,令胤褆回忆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片段。沈如是什么的——不提也罢!   这兄弟俩显然没有一点“心有灵犀”的默契。因为胤礽开口了:“你是怎么到的这儿?皇阿玛不可能把你也打发出来啊。你就是真犯了错,最多是像鳌拜一样圈禁么!”   胤褆脸就苦了。我是怎么到的这里?说起来真惨哪!想一想。就是这会儿不告诉胤礽,沈如是和林庭那俩女人,也不可能给他保密啊!这长兄派头也不好摆了,调门低了三十度:“爷,……我,那个,南猎。”   胤礽嘎嘎嘎就笑起来了。笑得特别开心。“南猎”,“北狩”什么的,本来都是帝王用语,表示天子出门去打猎。可是天子有的时候被歹人劫持了,这话不好听。史书上就美化一下,也被称为“北狩”什么的。比如汉高祖北狩过,宋徽宗也北狩过,还有明英宗之类。胤礽幸灾乐祸了:老大这是被绑架了?嘿嘿嘿好可笑呀!   笑完了,他还倒腾出“君上”的派头了。语重心长地告诫胤褆:“你可得小心啊!怎么能随便被歹人劫持呢!弓马练习有没有放下?这是我们满人的立国之本呐!”   胤褆?胤褆他想扔东西。都出了大清了,这个弟弟还是这么讨厌!   …………   胤礽来岛国,原本目的是看一看这边的牧场问题。   大清北面是蒙古,过了“九边”就是京城。这条防线太长,太容易出问题。尤其现在还有火药什么的。所以即使官方一直在宣传“满蒙一体”了,可是内心里,一直对于蒙古问题高度关注。   胤礽虽然不在大清,可是考虑问题还是多年储君的习惯思路。在西班牙看了水师交战,在意大利看了枪战火拼。在法兰西跟着路人一起吐槽了路易国王的王宫越修越大,一共有几百个房间开聚会,怎么就没跳晕了他老小子!这个时候,突然听人说,对面的岛国,把农民赶走开牧场,羊毛卖得特别好!   胤礽的政治敏感度一下就上来了。牧场?是不是有能借鉴的地方,用来管理蒙古……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啊。走,观摩一下去!就带人坐着船到了对岸。   结果借鉴出个兄弟来。   兄弟好啊。打虎亲兄弟。这会儿两人都在万里之遥,大清内部那叫一个鞭长莫及。以往争的抢的都没有什么好折腾的了。   太子胤礽的心思比大阿哥胤褆更细腻些。胤褆这会儿还在愤懑呢。胤礽已经平静下来,开始往好处想:李世民带着李元吉出征,最后李元吉还是跟着李建成混了。我如果能在这番邦把胤褆感化了,那岂不是比李世民都强?不错!这人身边现在没有纳兰家撑腰,也没有小人撺掇离间,如果我大度一点,收复了他。以后回到京城,岂不是……   胤礽想通了这一点,就开始懊悔自己以前都在干什么啊,这么上好的计策也不用。于是脸上露出了伪善的微笑,反客为主的招呼起胤褆了,用的口吻酷似“小mm蜀黍带你看金鱼”——“来来来,咱兄弟到楼上找个房间促膝夜谈一下。你不知道呀,兄弟我真想你啊!”   胤褆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看见太子有点怕。   …………   沈如是和林庭跑里跑外的安排人住下。   跟胤礽这位太子爷一比,大阿哥胤褆都显得十分平易近人。看看太子的排场,都摆到番邦了。   胤礽和胤褆就说起这次游历的事情来。他是亮明了身份,以大清皇太子的身份,在西欧跑了一圈的。对于“遥远的东方古国”感兴趣的人不少,胤礽一心觉得自己这是来开疆辟地了,打点起精神周旋,签署了一大堆备忘录之类的玩艺。大意可以归纳为两条:咱们互相派遣侨民互相保护。大家一起做生意来发财。   胤褆心里就嘲笑太子了,你一个皇太子签了点贸易条约有什么好自得的?顿时把自己的发现拿出来显摆了。反正这会儿胤礽也算是自己人了:“我觉得教堂也挺关键的。可以进行布局。他们的教皇位比君王,而且还不一定是本国人!”心理暗自得瑟,看看咱注意的这事情!深很这不是在乾清宫自家老爹面前。   胤礽和胤褆那么多年都是针锋相对,这瞟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故意让胤褆得以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当然,除了这些表面的东西。关键的内容都存在大家脑子里呢。比如从某国弄来的最新船舶模型,比如接近新疆的某几国的军备布局什么的——”看着胤褆面上有了愤愤不平之色,得意补上后半句:“我都让人送回去了!”   看来这俩兄弟想修好,还得等等。   …………   皇家兄弟在上面详谈了。沈如是和林庭总算在附近借出了足够的房间让胤礽的侍卫都安顿下来。   林庭这才会想起今天看到的情景。此情此景再见太子爷,当年几分怨恨几分惆怅,只化作往事如烟似梦。反而感觉有点心如鹿撞什么的。   林庭先按照大清贵女标准,将自己唾弃一番。又想起近日参加的沙龙,那些名媛们追求男人的豪放谈吐,恍惚又有点蠢蠢欲动。如何抉择呢?林庭扔了个硬币,决定如果是正面或者反面的洋文字,就按照洋习俗。如果竖起来看不见文字,就按照大清标准!   于是,硬币告诉她:入乡随俗。   林庭兴奋的去找理论指导了。她噔噔噔跑回自己的房间,去找本地名媛们给她推荐的爱情小说。翻开一看:   “啊——每一间神圣的华堂散播着幸运,让它巍然卓立……   “啊——每一个尊严的宝座……千秋万岁永远照耀着荣光!   “清晨的草上留下你们的足迹,像一簇簇五彩缤纷的珠玉,像英俊骑士所穿的锦绣衣袴……   “萤虫给我们点亮灯笼……”   林庭拿着笔埋头苦记,深觉勾引男人是个技术活。   …………   勾引男人真是个技术活。   沈如是由衷感叹。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和西雅诺讲话,总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对方回答还显得特别奇怪——真是让人感觉好悲伤!   同一时间,化名西雅诺的彼得皇帝在距离农庄不远处,与某手下谈话。这一位一脸酷帅狂拽的宣布了把索非亚押送到某高加索修道院终身的决定后。然后,有点疑惑的突然出声,叫住了那个手下:   “你……帮我分析一下,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暴露了?”   手下大惊,恭敬的听自家沙皇叙述。   “那个东方医生……你知道,他看见我的时候,有点奇怪!”   手下头顶天线竖起,精神紧绷。   “比如今天早上我到厨房去端早饭煎蛋,咸肉和煮土豆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你知道么,土豆,有很多烹调方法。比如煎,炸,烹,调。’然后,他站在那里详细叙述了二十分钟,一共八十多道菜……”   手下为自己主上掬一把同情的泪。又想这也没什么,或者遇到的是话唠呢,正准备开口,就听见彼得说:   “你知道,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聚精会神的看着我啊!然后,他意味深长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煮土豆撒盐什么的,太,简,陋,啦。’”   彼得神色严肃起来:“我国人民不就是以吃土豆撒盐闻名的么?难道,他猜出了我是俄罗斯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哥是小保姑娘的地雷! ☆、102风花雪月的事   手下把整个事情在自己头脑里思索了一遍,真心认为自己沙皇有点草木皆兵了。咱们又不是没有房子住!皇帝他不知道为啥呢非和这几个东方人住在一起。这话不好直说,显得领导傻X你能耐很有趣么?   于是婉转了一下,那手下问:“陛下……你是怎么回答的?”   彼得忧伤的叹口气:“我只能把事情往大的方面扯。我跟那东方大夫说:‘烹饪,是一项在各国文明之间十分普遍的艺术!它甚至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人们住在石头洞里……”   手下默默为自家主上击节叫好!只觉得敬佩崇拜不愧是渊博的沙皇陛下。如果不是这件事情有点神经过敏的话,那么这样的回答,几乎无懈可击!   ——这君臣两个一脸郑重地站在这里研究沈如是的异常言行,一个是真郑重一个是装的。谁知道,沈如是沈大夫,一大早在厨房捉住人,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厨艺交流,原本期待的只是一句“你真贤惠”呢。   彼得大帝干的好!你成功的反击了回去,现在沈如是和你一般郁闷了——因为她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手下虽然敬佩了一下自家主上的急智,可也觉得这么点儿事儿,一直眼神交流下去……感觉怪怪滴!   于是,他开口安慰道:“其实,就算被他看出了您是俄罗斯人,这也没有什么的……他自己不也是个外国人么!”   彼得神色严肃:“不,这是你不知道他前几天说的话!这个人,看似平常,其实很可怕!我心里怀疑,他甚至早就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不得不防啊。”   手下束手恭听。   …………   彼得大帝开始叙述:   “一件事发生在前天。我在做惯常的针灸治疗(那其实一点也不惯常)。你知道这是因为上次袭击我头部的淤血还没有完全好了(你不知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在我身体背面插着一排银针的时候(拔了银针就可以按摩活血什么的),那个东方大夫突然声调一变,问了一句话——”   手下侧耳,集中注意力。对方究竟说了什么?让自己主上如此焦虑!   彼得却开始缓缓描述那声音了。看起来这曾经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压力,以至于至今念念不忘:   “他的声音,突然放低了许多,透着一种阴测测,好像毒蛇爬过身体的感觉!又好像有许多只毛虫一起嘶嘶叫嚷。却并不尖厉,反而从高音到低音,平滑而悠长——我当天夜里做梦,都被这声音惊醒啊!”   手□体向前倾斜。他不嫌弃自家主上啰嗦了。沙皇阁下竟然被这样惊吓过?他真是一个具有超凡毅力的真汉子!   此人谨慎的问了一句:“他……说了什么?”   沙皇一脸郑重地看着自己的心腹:“他说:‘人的气血强度,与他们出生的地方是有很大关系的……’”   沙皇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说:‘你一定不是本地人!’”   沙皇的脸上强忍着惊怒,这样被威胁的经历令他成长:“他放低了语调,用那种十分恐怖的声音问我:‘你来到这里的事情办完了么?想不想回到家乡?’”   沙皇的手下面无血色。原来这个东方医生竟是这等人物?自家主上他,太不容易了……   彼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准备排遣掉那种渗入心脾的被人眼睁睁威胁的感觉。他没有提起那人甚至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那人甚至用毛骨悚然的目光观察着他。他不能说着这些。哦!我们罗曼诺夫的子孙都是硬汉子!他甚至没有叙述他是怎么回答的,他甚至不愿意回想起那个混乱的时刻。如果那个东方医生是来试探自己的,他显然胜利了!   天地良心。沈如是那天换了新裙子并新帽子,自觉特别宜室宜家。于是学着林庭的语调细声细气的温柔说话,还关心心上人的饮食起居,心情状况!   据说男性这种动物,一听到女士们温柔的声音,就会爱意高炽,全身松软的好像一滩水。如果再被这样温柔的声音关切的提问他们的身体,那就恨不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呐!   为什么那一日“西雅诺”竟然落荒而逃了?沈如是感觉很茫然。   …………   彼得深吸气,一次两次三次,终于平静下来。准备叙述第三件事情。   “如果只有这两件事情,我不一定会来和你商量。他怀疑了我的来历,我此行的目的。可是天下的人多了,他不见得真能怀疑到我彼得·罗曼诺夫身上!”   “可是,我昨天在起居室,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观察那个东方医生的一举一动,回忆他曾经的言行举动。然后,我突然想起在才搬到这栋乡间住宅的那一天!那个东方大夫!他曾经对着那位女士斩钉截铁的说:‘岛国的贵族们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这里就有很多!’”   “……然后,他好像才发现我一样,回头冲着我笑了一笑。”   彼得大帝的眉间深深蹙起:“如果他说这一番话的场景,我没有记错。我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认出了我。俄罗斯,有目的的来到欧洲的贵族。这几乎已经肯定了我的身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看到他的下一步行动。可是……即使我打扮得如此低调,默默无闻。我出色而独特的气质,还是深深出卖了我……”   你误会了……沙皇阁下。出了沈如是见了你傻笑之外,那段话,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   他的手下被自家沙皇的叙述震惊了。他深感问题严重。自家主上的身份,是决不能,也决不应该泄露的。他凑过去,轻声,却杀气腾腾的问:   “做了他?”   沙皇犹豫了许久,终于没有出言反对。他……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凭心而论,除了可能看破他身份之外,沈如是对他相当不错。甚至还是他的救命恩人。然而,一个人在异国的国王,身份泄露……这是立刻就会死的事情!谁的命能比得上整个俄罗斯国民的意愿!   …………   沙皇忧伤的叹了一口气。随口问道:“最近国内还出了什么事情?”   手下回想一下:“谢尔特一家的二儿子,和查曼斯基一家的五儿子,因为玛姬女士,决斗了。弄得很大!”   彼得随意的点头。心想玛姬这个祸水。谢尔特和查曼斯基是多少年的盟友了。他只是随意的听了听,他的内心还很忧伤。东方大夫的事情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谁不想恩怨分明!我这都是不得已呀。彼得痛苦的想。   那手下原本就特别喜欢打听这种权贵逸事。此时见自家沙皇没有喝止,简直眉飞色舞,从决斗最开始玛姬先和那个年轻人勾搭上开始说,唾沫横飞。最后意犹未尽,突然嘴欠的说了一句:   “沙皇陛下啊,如果您是一位女士,那东方医生对您特别关心,说不定就有别的解释了!”   彼得竟然没有发怒。   他……浑身一抖。   好一似:头顶劈开八瓣骨,一盆冰雪灌下来!   他突然双目炯炯了,仰天轻叹。面色也囧囧了:“我居然忘了……天哪!那东方医生,他……她,她是个女人!? ☆、103闲着也是闲着   化名西雅诺的彼得大帝对于沈如是的感想,可以简略而精确的这样进行概括:   听说是个东方医生(?)——听说是个好医生(!)——救命恩人(!!)——有点怪咖(……)——有才就行尝试一下拉拢(!)——沟通不了,可能此人对我有意见(……)——放弃拉拢哼(!)——不舍得再试试(……)——不好,他看破了我的身份(!)——等等,这居然是调情(!!!)   作为一个有天赋的政治人物,彼得从来不以一个人表现出的外部特征而轻视他们。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轻视过索非亚是个女人,而这样的稳重令他正确的评估对手,并且夺回了政权。   彼得以此自豪。直到他遇到了沈如是。他视而不见对方的装饰,他完全忽略对方的外型。他用近似本能的谨慎态度记忆以及分析着对方的每一句话,只觉得此人高深莫测……然后,他终于知道了真相。   真相长得很残酷,这真是无理取闹的世界。   …………   太子爷胤礽也被残酷的真相攻击了:“你说的这个沈如是,就是我知道的那个沈如是?”他抓着自己哥哥的肩膀,左右疯狂摇晃——窜行了,重来——他跌坐在壁炉旁边的大而松软的扶手椅上,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胤褆感觉到了从里到外的舒爽:原来分开了一年,这个本能依然存在。看见老二你过的不好,哥哥我就开心了……   太子没有认出沈如是。这个事情其实不奇怪。虽然沈如是还是太子捡回京的,可是那时的沈大夫是个顶着月亮头的男人!现在呢,此人是个顶着花边儿蕾丝儿帽子的女人!一般人谁能把这样的两位联系在一起?   尽管身在异邦,可是十分有礼貌的太子还是维持了他的良好习惯——到别人家里,哪有问候人家女眷姓名的道理!他基本上低着头避而不见了。   这会儿说起沈如是也挺偶然:他兄弟两个谈完了公事,冷嘲热讽的叙起私情来。胤礽说他在法兰西还纳了两房洋妾。一个在坐船离开之前花了一笔钱遣散了。另一个实在喜欢就带过这边来了……   胤褆心中那个苦啊!他自来到这地方,整天素得像块豆腐。错误的走上了传教事业,忙得好像狗一样,这也没什么好说了。最让人惆怅的是,就连两个从大清同来的妹子,也彻底无视了他!   然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胤礽面前,大阿哥都是绝不示弱的!他冷哼一声:   “洋妞有什么意思!爷们儿现在都讲究原汁原味了!这屋子里的看见没有?两个!一个是东方神医!另一个是……著名撰稿人!”胤褆果断给林庭提了档次。然后,用鄙夷的目光看向胤礽:“这就叫品味!纳个小有什么了不起啊。”一边说一边鼻孔向天,做出十分豪迈不屑的模样。   ——无理取闹的世界记住你了,胤褆先生。你会被调戏的。   太子爷一时间竟然被唬。不由得怀疑了一下难道自己看女人,竟不如老大更有水准?   他不该多问了一句——也是好奇么:“那个东方神医是女的?”   然后他顺便知道了,那女人还是他原先捡回来的手下!   兄弟两个彻夜谈话到天明。却不约而同地觉得有些不爽。大阿哥头前带路,二人摆驾乡村酒馆——准备喝两杯调整一下心情。当然,顺便,较量一下酒量!   …………   独自归来的彼得大帝,在客厅遇到了换装换了一半,突然想起某医术问题,于是穿着丝绸裙子顶着月亮头,趴在窗台上写字的沈如是。   彼得大帝调整了思想,决定对于沈如是的性别问题高度关注。好好平复一下混乱的视角。他下意识的一看见沈如是就狠狠观察了对方的衣着——然后感觉在大白天长时间盯着太阳看那样——闪瞎了。   沈如是冲他嫣然一笑。低下头接着忙自己的事情了。沈如是当大夫的时间,远远长过当“女人”的。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勾搭男人的大计。说起来,绝不应太过指责彼得没把她当个女人……   彼得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冲着沈如是打量端详。不可置信么?也有点!更多的,有点好笑!一个好像男人一样——不,甚至比许多男人更出色的女人。还有那什么“认出来”的误会。他摇头笑了笑。丝毫没有觉察自己面对沈如是的时候,情绪已经大有不同!   这是……雄性天生的本能。   对待对手和潜在的对手,周密观察仔细布局,所求的是——一击必中。或拉拢,或打击。因对手而有不同。那是一种紧绷的气氛。源自于数万年前同野兽搏斗的祖先那里的厮杀野性。那是一种对峙的感觉,因袭自数万年来不断与同类争夺淘汰的规则。胜者得到更好的生存条件,以及更优秀的繁衍对象。败者相反。   这是对待对手。   对待异性……完全不同!   对待又软又萌的妹子!那是天然就存在一份吸引彼此的动力。如果,碰巧,这妹子对自己还颇有好感——那简直会看见对方就下意识的放松几分,然后有种亲切的感觉。   ——好吧。彼得承认:沈如是不算又软又萌。可是,终究是一个妹子呀!而且,似乎还相当优秀!他眯了眯眼。比大多数男人都强的妹子,对咱颇有好感!   ——等等,沈如是虽然不算软,可是还是比较萌的呀!你看这打扮,多有创意呢!裙子显得身材窈窕,头发,哎,也算可爱啦!这真是昧着天大的良心才能想到的赞叹。可是彼得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个特别的女孩子?唔!这不是反差萌呀!   ——再等等,沈如是除了很萌,其实也挺软啊!她一个女孩子面对着这么复杂的世界,真是太不容易了!她一定在鼓励着自己,伪装着自己很坚强。其实在没有人的角落,她都在暗暗的哭泣,好像梨花带雨一样,轻轻地舔舐着内心的伤口……   沈如是还是那个人。甚至,时间只过去了不够半刻钟。可是当观察的那双眼睛,从观察对手变做了观察异性……立刻就能得出完全不一样的结论来!   就好像一个阴测测,来历成迷,威胁极大的毒蛇。一下子变作了自立,个性,受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小白兔。沈如是话唠?这完全不是问题!话唠的女孩子贤妻良母。沈如是说话让人听不懂?这一点没有不妥!咱们可以慢慢交流,愉悦的交流一下么!沈如是可能看出什么了?这个……稍有为难。不过,能一眼看出咱的非凡之处,这真是眼光特别呀!   彼得虽然没打算搞出一段丝毫不靠谱的异国恋情。不过,他看待沈如是的目光,已经相当柔和了。   “爱慕我的女人,一定不会做对我不好的事情!”这是许多男士颇为自信的一点。彼得有了类似的想法,他觉得他可以不用急着离开,更不用急着处理掉沈如是了。虽然不打算开启一段恋情……可是,享受一下某人的爱慕目光,也是相当令人舒适的!   …………   胤礽原先的落脚地离这里有半天的路程。   一天后,他的另一部分侍卫,赶到了这个农庄,来汇合。   林庭闭关出门,自觉功力大涨。迫不及待的准备一试……   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原本留守的那些侍卫正好赶到。中央的马车上,帘子缓缓打开,走下来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 ☆、104季春暖桃花开   林庭的一身雀跃顿时凝滞了。   那人是谁?似乎不必多问了呢!怜小星,惜梅香,渡桃叶,别柳梢。多少蓬莱旧事: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襟袖啼痕,灯火黄昏。一个是江湖落魄,一个是翠袖红巾……   一言以蔽之:一起睡过觉的男女。   林庭清晰的感觉,她站在了一个交点上,左右,前后,各有不同……   左面是看起来很美好浪漫言情,那里面不管女的如何,男的必然英俊潇洒,家产豪富,博学多闻,一世钟情!   右面是她内心深处多少年来对于男女之事的认识。不管女的如何,男的多半贪花好色,喜新厌旧,目光粗鄙,形容痴肥。   后面是她几乎已经忘记的前生经历。斗婆婆,战妯娌,刀光剑影对付小妾,在丈夫面前装作华丽丽一束白月光。然后因为政治原因被处理,得他一捧眼泪来送,今生作了路人……   前面是她不敢想象的某种生活。如男人一样恣意,如男人一样展示自己的文才武艺,进而忧民,退而忧君。不论是褒是贬,天地之间伫立的,是“林庭”这个个体。而不是“六格格”,“伊尔根觉罗氏媳妇”,又或者其他的什么……如果是前生,她断不敢如此妄想。天地阴阳男尊女卑!然而今生,她身边就有个沈如是。   前后左右,如何选择?   林庭举步,走上前去:“这边请。”状似无异的帮他们安排食宿,言笑宴宴,款款大方。忙了半个多时辰。才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找出火盆来。蹲在地上,细细的,把这几日所写,一页又一页,烧了去。   从此,她走上了报复社会的玛丽苏道路(大雾)。   …………   沈如是同彼得这两日关系简直突飞猛进。   郎非无情妾有意,风晴日暖慵无力。你传个秋波,他回个浅笑。明目张胆,搅得一室浮光潋滟,分外暧昧。   胤礽在京城是天字第二号人物(胤褆:“哼!”)。而从各方面来说,他的性情没有胤褆那么“一根筋儿”,所以是个不折不扣的“顽主”。身边多的是偷摸儿着讨好他的人……荤的素的,没多少他未曾见识过的。你看他给自己找了俩洋妾,就知道这一位虽然在京城装五好少年,可是内心十分开放,那是一点都不保守了。   这“见识”的多了,脑子就比较快。胤礽在第一眼同时看见沈如是和那个与自己同船的“西雅诺”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俩人不对劲!再观察了一会儿,简直目瞪口呆了。他机械的扭头过去看胤褆:老大原来还有成为接盘侠的潜力——怎么不管管?那两个当着你的面儿爬墙呢!   胤褆深深地把头埋在一本书里。该说啥呢……哎,还是啥也别说了。那天酒醒后他就知道自己吹牛超脱了。难道他看这一对勾勾搭搭的“狗男女”就很爽么,那是咱一路上当成重点心腹来栽培的妹子呀!结果到后来都不知道她是个妹子!胤褆选择性的忽略了自己的被绑经历和被沈林两个指挥得团团转的黑历史。可是就是这样,他也没想过“管管”……   有名人说的好啊:人的强大。不在于出众的武力,或者超凡的智慧。而在于强大浩瀚的心灵!   说的多好啊!胤褆觉得沈如是就是这种心灵浩瀚的强人!   被绑架了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当他知道了被绑架的原因后,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   沈如是的心灵太不同寻常了!这简直是跨越物种的差距。胤褆从此息了报仇雪恨这份心。他还不知道,“他碗里的”另一个妹子,一度看上了他兄弟。幸好那妹子似乎现在改变了主意。否则比较一下这兄弟俩的妹子数目,二比零什么的——太残酷了。   …………   沈如是和“西雅诺”坐在靠近的一对扶手椅上,围着壁炉嘀嘀咕咕的。说的却不是“我想你想得好心痛”什么,而是在讨论国家的医疗体系(!)。   沈如是从小生长的环境有些特别,此人的男女观念也简陋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她根本不知道青年男女扔了手帕之后,下一步该干什么!在“西雅诺”突兀的变得好像春风一样温暖之后,沈如是心满意足。于是——继续忙她自己的事儿去了!根本不知道应该敲砖钉角圈化所有物,更别说亲亲摸摸下一步了!   这货居然还敢自称是个医生?她以为小孩儿都是从眼神交流里面蹦出来的?   …………   “西雅诺”本来就没打算负责——他可是一夫一妻制的国家的国王。领个身分不明的外国女人做皇后?太非主流了!就算这人医术精湛也不成——所以,享受一下暧昧,也就足够了。   然而,眼见得沈如是丝毫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作为男士,作为自认相当优秀主业还是皇帝的男士——伪西雅诺真彼得同学,在内心升起了某种微妙的挫败感。   或者,称之为:欲求不满……   按说俄罗斯也是大国,人口也不少啊。彼得这个水准的男人,有人前仆后继的示好,这才对劲儿么!怎么也不至于遇到个随便什么女人,表示一下好感,就欣然接受?   这里有个关键之处不得不提。   彼得……沙皇,他可不是在他国内啊!这是在微服私访呢。微服私访,又可以称为“白龙鱼服”什么的。白龙把自己打扮成灰不溜秋一条鱼,还指望别人看出你金光闪闪貌似有头还有爪?被无视那是常态,被欺负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从鱼跳到龙门上,变成龙的,那大约还能适应一些。如果是彼得这样生下来就是龙的二代来说,从小有人捧,突兀的没有……不习惯,很不习惯啊!   然后,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出现了那么一个人。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背景,然而在他……她,在她的世界中,你就简直是最神圣的一个!   那简直四肢毛孔都舒服起来了。   彼得在想清楚沈如是不是“心怀叵测”而是“爱慕不已”之后,就挺爱和沈如是混在一起的。当然,稍有些郁闷:如果能不讨论“医学生制度是否应该面向贫民”这些事,就更好了。还有——   专心点,我说!你不是方才还在听我讲穿过山区战胜强盗的英勇事迹么!怎么突然就开始对强盗什么伤势问个没完了!重点不在这里!!   彼得大帝面无表情。他新近爱上了吐槽。   …………   看起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胤褆和他弟弟去参观牧场了。回来后他们用大清语言,讨论着蒙古政策。说三句,吵两句。   林庭坐在光线最好的窗子面前奋笔疾书。间或抬头,十分淡然的扫视一眼,露出冷冷的微笑来。她庆幸她已经觉悟了!不,觉悟得稍有些晚!她决定把她的想法写出来写成书。让那些和曾经的她一样困惑,却没有觉悟的姐妹,早日找到人生的方向。   余光正好看件沈如是——呃,这位就算了,这位的觉悟太高。   却有人外面匆匆跑进来:“女王急着找沈大夫,马车就停在外面了!” ☆、105皇家紧急任务   屋子里的众人皆是大惊。沈如是一抬头就对上了彼得,目中有疑惑之色。彼得正色,冲她点头,目光中大有安抚之色,示意无碍。   感情这东西,你看它多重,与你投入了多少关注有关。不久之前彼得还能面不改色的与手下商量“做掉他”,数日内两人成天打混在一起,竟是下意识的,连对方惊慌一下都见不得了。   林庭“蹭”的起身,抓了沈如是,就往里面屋子里拖。这是玩两情相对心有灵犀的时候么?赶紧换衣服!   身上倒好办,脱了那大裙子,套上燕尾服就好。头上的头发已经长出一部分了。前面是半长不短的毛茬子,后面是长辫,实在看得不整洁。林庭板着脸扔给沈如是一顶假发。爱戴不戴,反正女王面前不能不脱帽,你不嫌难看就那么顶着。沈如是乖乖的戴上了。   最近她审美什么的,进步尺度极大。从前绝对无所谓的事情,现在一想彼得在旁边能看到,就觉得这样怎么都不好了。   胤褆和胤礽兄弟,也下意识的对视一眼。伴君如伴虎有多严重?没有人比那“虎”更清楚了。   就沈如是换衣服的时间,居然又来了一拨人催。把这情形用他们更熟悉的场景替换一下:宫中派了不止一拨人,到住在半天路程之外的某太医家去催——如果不是这太医犯了大错,那就是宫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   宫里的人命,伴随的都是滚滚人头啊。   胤礽皱了一下眉,抬头询问状看胤褆:这女王什么脾气,你熟悉不?   胤褆得瑟了一会儿:比不上哥混得层次高是不是!女王什么的咱熟!   清一清嗓子,正准备从头显摆一下,顺便提醒提醒里面那个换衣服的。然后就看见沈如是换好衣服头也不回的匆匆跑出去了。那黄毛“西雅诺”拍了拍她肩膀,跟着也出去了!   胤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重色轻友的速度也太快了!下意识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儿马车飞跑。扭回头就看见胤礽冲着他假笑:听说你是个大人物来着?   这两个皇子一番交流都是眼神儿。胤褆这会儿真想开口说话啊:咱哥俩都被忽视了,别互相踩了——相煎何太急呀!   只可惜看见林庭一脸担忧的走出来了。胤褆已经到嘴边的话就咽回去了。不管用什么语言,林庭都能听懂——这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呀!   …………   彼得跳上马车了才有些懊恼。俄罗斯皇室与欧洲的王室之间是有通婚的。之前才有一位比利时的公主嫁到那冰天雪地的国度。理论上说,彼得的相貌说不准有人见过。他现在还是微服私访的状态,可没打算泄露身份。那就不应该往这些权贵扎堆儿的地方跑。谁知道怎么就头脑一热跟着出来了呢!   沈如是也没注意旁边这人情绪不对。她紧急在头脑里回忆前几次看见的皇家几个人的体质。她根本没觉得这国王一家想见她,还可能有别的原因!   女王有些寒凉,所以多年都有痛经。国王陛下饮食有些太油腻,肥甘厚味,脾土生虚火,看起来就有点红面涨舌的。   虽然急病也可能是摔了腿或者被蛇咬了之类的外伤,可是及时回忆一下病人的体质还是相当必要的。就是完全一样的征候,不一样体质的人,治疗的方子,或者都会稍有添减。   沈如是一手搭在自己晚上暗暗调理呼吸。她最近有点容易激动——这样可不好。搞得心平如水了正好马车停下。沈如是一睁眼看见“西雅诺”满脸别扭较劲的样子。心如鹿撞一下。一扭头看见来接他们的皇家某总管,立刻又严肃起来。把那撞心的鹿拌饭吃了。张口和人问起病情来。   彼得感觉有点抓狂。   …………   那皇家工作人员匆匆迎上来。却是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情况,都不知道这是想说点什么。   沈如是连谁病了都没听清,就皱了眉。她身后的彼得却严肃起来,伸手拽住沈如是的袖子,示意她冷静。沈如是回想起在大清战战兢兢做御医的经历,一警醒,不错!   她缓缓呼出口气,跟在那皇家工作人员后面,推开门——好大的一个厅堂!华贵的屋子,精美的装饰,好像一场盛大的舞会才举行了一半。里面还坐满了穿金戴银的绅士女士们。然而,大部分人的脸色,都相当惊慌。   沈如是一眼就看见了邓肯。因为对方正冲着自己快步走来。很少见的,竟然衣冠不整!   那皇家工作人员相当野蛮的推开了他,胡乱把沈如是往里面的一个屋子里拽。那是一个类似休息室一样的房间。弥漫着几分血腥气。   女王坐在门口,面色惨白。一个身形雍容的贵妇人在她旁边柔声安慰着。沈如是扫了一眼,认出来那似乎是某伯爵的遗孀,城里社交界有名的富婆儿。   然后,沈如是就被女王一把拽住了袖子:   “沈大夫!你救救国王!”   她拉开了身后的一扇帘子。沈如是睁大眼睛又闭了眼。这是——刺杀?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内容少了些,抱歉 ☆、106所罗门的宝藏   “普天下的王都求见所罗门。听神赐给他们智慧的话。他们各带贡品。有金器,银器,车辆,军械,珠宝,香料,衣服,骡马。每年各有一定之例。”   “王在耶路撒冷的金银多如石头,香柏树多如高原上的桑树。”   “示巴女王带领臣仆,车辆,从人,拜访所罗门王。”   ————《圣经》   …………   沈如是等人最近都在乡间活动,半日的车程,把城里和近郊隔成了两个世界。也就没有注意到最近暗潮汹涌的所罗门宝藏事件。   当然,这个消息也不可能像“东方医生当街枪击杀人”之类,登上“太牧师报”的头条,让每一个乐意买份报纸的人都能看到。   宝藏之类的事情,象征着财富象征着运气——谁也不会就这么登到报纸上,更别说,是“所罗门的宝藏”了!   “所罗门的宝藏”里面有什么?   《圣经》记载的大量金银财宝——“数不尽的金银”,以及:金约柜!   传说中,按照上帝的指示,存放着《摩西十戒》和《西奈法典》的用黄金密密包裹的木盒子。这象征的不仅仅是财富,而且是智慧……甚至,地位。   事情得从头说起。   …………   前一阵子发起“光荣革命”的倡使人之一,也是现任国王威廉的坚定支持者,财务大臣约翰牛先生,意外的得到了一张据说是存放着“所罗门宝藏”的海岛地图。   ——“他从来没有说过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约翰牛先生的夫人垂泪回忆:“不过,似乎那几天他都在搜集某些朴茨茅斯的海员资料,我想线索应该从那里找!对了,印象中,有一艘船的名字叫‘女王号’!”   约翰牛先生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宝藏图的来历,这并不意外。毕竟是那么大的一笔财富。可是,更多的情况或者日后也没有人能够得知了,因为约翰牛先生兴奋的出海去了。还意外地邀请了他的密友——威廉国王。   两个人带着二十艘船出海。一天后找到了那个岛屿。考虑到各种情况,他们带着十几个最信任的手下登上那岛,搜索洞窟——   然后,一天后只有一个骑士带出了昏迷的国王。剩下的人,全部死了。   女王痛苦且惊讶。她本以为丈夫就是出门去参加一次耗时三两天的打猎活动……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在举办舞会!然后,所有的贵族聚集在门外,希望得到最新最快的消息。   这是几拨人马同时去催请沈如是的前情。在她走到这里的时候,城里的所有有名大夫几乎已经都到了。不是皇家医生,而是几乎所有的有名大夫——总共几百人!   可见情况已经危急。   …………   沈如是一眼看出是刺杀,因为那国王身上的血,多的有些不正常!半个身子都已经染红了。   沈如是连脉都顾不上看,扭头问女王:“我给您留过几颗药的,可给他用了?”   女王脸色惨白,简直都有点半痴半傻的样子了。目光看着并无焦距,眼神落点处是领着沈如是近来的那位皇家总管。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还是陪伴在女王旁边的那位贵妇人答话道:“已经用了!沈大夫真是神医!本来其他医生都说不行了的……我们都没敢给国王换衣服。就等着你了!”   沈如是也没时间多说。略一点头。就粗暴的上千翻开那人眼皮看了。瞳孔侧,血管极为明显——这是传说中的“赤目火睛”。而尤其令人注意的是: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了。   沈如是扫了一眼就准备给国王解些衣服看脉,跟着她进来的彼得,装作个医生助手的样子,上前帮忙。这个时候谁也没功夫看他,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沈如是身上。就好像她一点头人就能活。   沈如是却突然动作一顿。国王嘴角有白色液体吐出——这个情况方才无人介绍到!她仔细俯身,果然又发现对方的指甲透着青色。   这是中毒。   联想起看见皇家管家和邓肯的暗中交锋,女王的明显异常,甚至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国王的亲弟弟约翰——沈如是感觉,这事情还有内情。   …………   探查真相这事儿,跟沈如是关系不大。可是她所谓一个大夫,在这里面的立场就有些微妙了。   一般来说,一个正常情况看到的皇家,总应该是特别团结和睦符合人们关于“第一家庭”想象得那种。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大家不一定看着对方顺眼,互相使绊子互相踩之类,可是面儿上得是光溜溜的。不管大清那一家子,还是岛国这边,都是一样的道理。   现在的情况是,这一家子突兀的遇到了什么情况,掩饰都掩饰不住里面的问题了。沈如是可宁肯看见他们面儿上光——也不想真知道谁盼着她救人成功,谁希望这人最好救不回来。   御医这是技术活啊!   沈如是不打算破坏自己的原则,可也不想动辄惹了那些权贵。敢算计国王的人,在乎她一个就有一点虚名的神医么?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在乎!说真话,政坛里的亡命徒绝不比海盗堆里的少。那都是见机会搏一把,能捞到就是这辈子富贵荣华都可期待了。   沈如是闭了下眼,又睁开。心里有点烦躁。微微长出一口气,向后退了半步,突然被人在腰部轻轻一扶。她下意识的一偏头,却见“西雅诺”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关切。   沈如是后知后觉得感觉腰部那一点点接触的地方火热起来。或者还红了脸?然后,定了心。   有些逃避一般的,她匆匆向旁边退了一步。扭头对女王道:“还可以治。”   屋里还没有人出声,屋子外面等消息的贵族们惊叹起来。有感慨神医名不虚传的。更多的带着点隔岸观火的看热闹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零点后还有一章。大家都好心情哦! ☆、107女王独自摄政   “光荣革命”的事情过去了不到三个月。政坛局势——相当不稳。   从前一任国王的退位,到内阁迎回信任国王女王共同主政,整个岛国名义上一统。这个过程看起来风平浪静,过度平稳。可实际上,有想法的人很多!   前任那位信天主教的国王,与内阁僵持许久。虽然被意外的送走。可难道他就没有几个好用的手下?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在“东方医生枪击案”中站错队的报社和教育机构,都被各种调整人事了。原先在“前朝天子”手下备受信任的人,真的甘心被温水炖了,慢慢夺权?!   现任这位新新教的国王,是从威尔士亲王的位子上做了国王的。内阁固然在这次“迎回”行动中立了“黄袍加身”的功劳,可是原先国王在威尔士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三两个亲近之人?在除去前国王之前大家尚能同仇敌忾,等到大局已定,酬谢功劳的时候,难道互相之间还能谦让?!   更不用说还有原先不出头现在也不得亲近的权贵,也想着浑水的时候,多露几次脸。又有跟着约翰王子或者玛丽女王更加亲近的一批人,也想着己方大胜,虽然自己没有功劳,可苦劳还是有的。也想多得到些战利品……   就是不说这些喽罗。只说国王和女王——他们做了国主,当然比做“亲王”的时候强很多了。可是,难道就从此高枕无忧了么?想想前一任的国王是怎么被弄下去的!那是内阁看你不顺眼,就把你弄下去的!难道真的就是一个教派问题?不过是夺权失败而已!作为“胜利者”的国王和女王,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兴奋之外,真没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那必定得在酬谢内阁之外,暗中里使劲地揽权,才能觉得这宝座坐的安稳啊!   因此这“平稳无波”的光荣革命,并不是真的风平浪静了。下面暗潮汹涌的很呢。当然,大家只不过是夺权而已,互相之间还不想连锅一起端了去。所以各自的动作都不会太大。如果事情能如预想,这样暗中的争夺博弈或者会持续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直到下一届,下下届国王上台,才会真正稳定了“光荣革命”的结果。   可谁能料到,不到一年时间,国王竟然出了意外!事情还是本任内阁的关键人物,财政大臣约翰牛引起的。   这事情复杂了!   外面的权贵里,多少人在暗骂约翰牛。你走了狗屎运遇到什么宝藏,就赶紧找回来算了。居然拉着国王一起去探险!想想这一位自己都折在那里的,终究没有骂出更难听的话。宝藏的传说由来已久,和宝藏的传言一样幽远的,就有宝藏的发现者们九成九都会倒霉的说法。   也有人起了旁的念头。现在约翰牛已死,皇家忙得顾不上这事儿。如果咱趁着这个机会,把宝藏找回来——谁还能追究不成!   这主意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约翰牛大约从来没觉得会搬不回来宝藏,那是足足带了二十艘船。涉及的人员都有几千人。这么多人,难道还打听不出具体方位么!   这权贵不是没见过钱的。对于这事情如此热衷,只能说“所罗门”三字诱惑太大!“所罗门宝藏”不仅是《圣经》中知名的名牌宝藏,而且是多少记载中曾经记载过的。   “所罗门王豪富”,“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黄金”,“王从海上归来,载满黄金,推测有一个在海上的隐秘岛屿藏着王的财富”,“示巴女王带着价值连城的财富拜访王,在回程的路上,她生下了他的孩子”。类似这样的记载比比皆是。大家都是YY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只有一点,实在令人遗憾,谁也不知道约翰牛是从什么地方得到那张藏宝图的。如今那张图已经毁在了那个岛屿上,大家只能空自猜测那是怎样一张古老而富有吸引力的文字和画图……   不,其实这里的人之中,有一个人是清楚那张图的。不仅清楚,甚至完完全全的熟悉。那张图就是他亲手做的。   在权贵们等待门帘后东方神医救助国王的时候。紧张的气氛令大家浮想联翩。就是最睿智的人,这个时候难免也会被“所罗门宝藏”这样的名头晃了眼。却只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完全确定的说,从来都没有什么“所罗门宝藏”——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作为亲自操纵这一切的人,邓肯难得的有一点茫然。   …………   门帘后面亲自动手救治的沈如是,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着急。   或者是国王体质太差晕倒的早,所以反而没有中更多的毒。或者是自己留下的那几颗回阳救逆的药有了作用。国王的伤势虽重,却相当稳定。   沈如是推测国王的晕倒是因为武器上摸了颠茄的毒,以及食用了某种极为寒凉的食物之后,几乎已经不太担心了。这位国王陛下的运气虽然极糟却也极好,至少沈如是留下的药相当对证!留下药就是为了不时之用。可毕竟谁也不能肯定究竟发生了何种情形的意外,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对症下药——好,简直是太好了!   如果在大清民间,只怕立时就是一桩“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传奇。哪里知道“神药”也是人间药,不能吃了一口立刻白日飞升——那是否合适,还得看具体的病情。   沈如是心知这两种毒都被暂时控制了。寒凉的那个,入肾伤肝。可是被药救了回来。就好像冰水里浇了一盆滚油,虽然还有点乱七八糟的,可是一时间已经不致命了。   不致命就好。人身体上五脏六腑,急救就是把最糟糕的脏器依次拉回正常水平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半个神医了。哪怕这人此后大虚弱,连水都不能自己喝呢?他能平稳的活下来,那就是把这个人就回来了。调养什么的,比不得急救更凶险。   这国王还中了一种毒,就是颠茄。这是沈如是来到这里才见过的新东西。还是她开药铺的时候,邓肯送过来的。说这是从新大陆发现的,或者沈如是用的上。沈如是用这东西喂过鸡鸭,甚至还自己尝过。   沈如是认为这东西很像大清的洋金花——这是传说中古方“麻沸散”的主药。能令人有幻觉而不生疼痛。有了这么一层比较,沈如是很快弄清楚了这颠茄的特性。开方中也敢直接拿来配伍了。   所以解这样的毒,她倒不是那么紧张。甚至她还有心用医家眼光评判了一句:这两种毒相互之间并不合,一个性凉一个性温,彼此就抵消了一部分。也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简直太不合章法了!   …………   沈如是开始专心对付国王的大出血问题。当然,这会儿血已经止住了。可是先前失血过多,还有点麻烦。   正挽了袖子准备左右潇洒。突然被人轻轻蹭了一下脚。沈如是回头,就见彼得给她使了个眼色。这意思是……别太尽力治,拖下去……为什么?!沈如是双眉倒竖。   屋子里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那位皇家总管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位贵妇人也不在屋子里。玛丽女王倒还在,可是时而焦急,时而低泣,时而看着不知名的角落发呆。就好像一个真正六神无主的女人。   门口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停下,徘徊。终于那人掀开帘子露出头来。小王子约翰终于出现了。一样的衣冠凌乱。看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忙得顾不上整理。他对着玛丽女王道:“内阁的先生们商议了,暂时……由您来摄政。”   彼得猛然回头看他。 ☆、108蝴蝶变化之初   有些事情只有在事后才能看出玄妙来。   比方说。如果“女王号”没有搭载东方的那三个“政治避难”的家伙。多半会在遇到海盗袭击后就失去他们的船长。然后在人们接近回到大陆之前,又因为坏血病死去大半——不分贫富贵贱,在这艘船上的,都有可能死。那么又多半,那位比较养尊处优的约翰王子,很难活着回到自己的国度。   所以说,加入了那几个东方人,意味着“女王号”返航后多了许多活人么?不仅如此。   多了那几个东方人,在造成影响的许多事件中,首先当提的是沈如是被科学学会看重,迅速成为新教的小标杆。然后着小标杆人物出门闲逛,卷进凶杀案,对方急着立威下手太狠。于是,提前触发了“光荣革命”。   不错,这事情……早有预谋。   国王和内阁成天在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争吵打闹。内阁早就忍不了了。忍不了的选择有两个,或者狠,或者滚。内阁没打算自己滚。于是决定狠一点滚走国王。   在事发前,这是相当……叛逆的想法。就是多少年后看,这也是令人惊叹的。“君权神授”啊。内阁是给皇家帮忙打工的。就好像CEO一气之下炒了董事长,透着那么一股子霸气测漏的味道!   内阁没打算炒了董事自己上位。那么谁来继任?放眼欧洲就出现大量的候选者。其中同样信奉新教,看起来特别通情达理的威尔士亲王夫妇就成了不错的选择。然后某一日,财政大臣拜访威尔士亲王回来,携带了半船的土特产。据说是从遥远的东方才运下船的!是威尔士亲王的弟弟带回来的。   拿人手短。于是威尔士亲王夫妇得分又增加了些。   此后,约翰王子风度翩翩的往返于威尔士和白金汉宫之间,得到了许多权贵的认同……   没有这些铺垫,内阁怎么可能失心疯一样送走国王?甚至许多权贵心中都有了默契。所以威尔士亲王夫妇“入主白金汉宫”,才显得那么顺利无比,水到渠成。   …………   邓肯回想着这些。面上冷冷一笑。自从“革命”结束后,财政大臣就在不断的找他麻烦。甚至一直追查到他在葡萄牙的那些“老伙计”身上了。   邓肯在葡萄牙,当过船长。“农闲”时候,也客串海盗。后来意外的解释了小王子约翰,并取得了对方的信任,这才带着老部下转战岛国,洗白了从前的底子。不然一般的商船怎么会配备本国最先进的武器。一般的商船——哪怕是远洋商船呢,又怎么可能一半以上的人,都能立刻拿起武器开始海战!   邓肯做过海盗的事情,约翰和他那位兄长,还是知道的。大家心照不宣。   可如今约翰牛一路追查,这是想判人绞刑的步骤。邓肯当然不愿束手就擒!他是当过海盗的人,不管看起来如何文质彬彬,下手狠着呢。   于是约翰牛的某位游览耶路撒冷的老部下,偶然的“发现”了一个从城外通向城内的密道,恰似《圣经》里关于所罗门宝藏的一段描述。甚至他在密道里发现了一卷羊皮纸!   这位岛国军官在回乡召集人马的时候,被他的老上司“发现”了。于是军官暴毙,约翰牛开始召集人马。   邓肯虽然没想到,这一位居然鬼迷心窍的把国王邀请这一起去探险了。可是对于他来说,这相当无所谓。那地图记载的岛屿早已布好了埋伏和毒药。甚至那的确是一个充满金银的岛屿——只不过与所罗门无关,那是邓肯做海盗的时候开始经营的老巢。   至于国王如何,是生,是死。谁在乎!   现在约翰牛果然一命呜呼。地图已经烧毁,线索已经灭掉。按理说邓肯应该高枕无忧才是!然而,不是这样的。他有了某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甚至比被约翰牛追查的时候,更加紧急的感觉。   …………   沈如是被彼得一打眼色,心知有什么自己没考虑到的内容。她和林庭胤褆相处已经形成了习惯,在政治上的一般问题,都靠这些头脑天生复杂的人来作决定。于是不清不愿的说,国王的病应长期调养。   却没想到,沈如是这样宣布,女王竟然好像对这个结果更欢喜了些。连向来迟钝的沈如是都发现了这一点。她奇怪的抬头看“西雅诺”。见到对方一脸“果然如此”的意味一闪而过,然后恢复了平静。   “请允许我们先告退。”“西雅诺”抢在沈如是面前说。约翰点头对他们表示感谢,目光犀利的好像刀子一样的皇家总管带领他们出去。   一行人穿过大厅,沈如是冲着邓肯遥遥摆摆手。却发现邓肯有点心不在焉,居然都没有回应她。   他们的马车没有返回乡下,而是直接到了沈如是在城中西北方的那座屋子。这里离白金汉宫只有半个小时的距离。然而马车才停下,甚至沈如是还没有来得及下马车。就有一辆疯狂的马车从后面疾驰而来,几乎撞了上来。   萨尔诺一身煞气,抱着什么东西走下马车:“邓肯死了。”他说。 ☆、109知足与不知足   在这座位于西北方向的宅第门口。萨尔马把手里一个木箱子一类的东西塞给了沈如是:   “我不想看见一大堆假惺惺的政客用他们虚伪的赞美恶心他。”萨尔马红着眼睛这样说。然后,他转身上马飞驰而去。看起来像是找谁去决斗。   沈如是担忧的看了一会儿萨尔马的背影。方才还在王宫里见到邓肯。再听一听萨尔马的话……就是以沈如是极端迟钝的政治触觉,也可以推断出,邓肯大约卷入了政治事件。而且,被立刻清理。   能是谁呢?女王看起来是个好人。更不可能是约翰了!他和邓肯那么好。内阁的先生们也见过几位,看起来都很和蔼……沈如是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肩膀上被人拍了拍,这才发现还在门口发呆。就跟着“西雅诺”向里走。一边走一边低头看萨尔马究竟塞给自己一个什么东西。看清楚了差点扔了盒子跳起来:骨灰!   萨尔马真是动作太豪迈了!沈如是端着这东西有点抖。以目示意看了“西雅诺”好几次,也没见对方有眼力劲儿把这东西接过去。就算邓肯是朋友……沈如是真心有点害怕。也顾不上管“西雅诺”老神在在的想什么呢。她恭恭敬敬的把“邓肯”“请”到桌子上,捡了个最远的位子坐下来,才开始整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整理……   沈如是挠着头想了许久,依然没相通。若不是在船上亲眼见到萨尔马和邓肯的情谊,简直就该让人怀疑,这是萨尔马犯下杀人大案,然后就近找了个地方抛尸——不对,骨灰——他还有闲功夫烧成骨灰?动作真利索哪!   沈如是恍惚想起曾经林庭和胤褆说,萨尔马与邓肯有矛盾的事情了。可是这话他们只说过一次,后来大家遇到了海盗,可是亲眼见到萨尔马跳到海里去追那火船。沈如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大约是他们什么地方搞错了。   既然不是萨尔马,还能是谁?沈如是回想在大厅里看见的权贵脸,只觉得一头雾水。迷茫过后才觉得悲伤起来——天!邓肯居然真的死了!   没有死在异邦,没有死在冲向海盗的火船上,没有死在海员们畏惧的坏血症里。却在回到安稳的陆地,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和王子是密友,他有妻子,他有朋友。沈如是甚至一个时辰前还曾经与他说过话!然后,居然他死了!   沈如是看着那木盒,呆呆的开始流眼泪。说不清那是一种感慨故友的怀念,还是一种悲叹命运的无常。她甚至不知道这事情应该如何发展。报仇么?对方是谁!接受么?萨尔马他又准备做什么!   …………   沈如是哭了一会儿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西雅诺”就坐在她旁边,表情若有所思,看起来特别高深莫测。   沈如是突然想起来他在王宫里的暗示了。伸脚踢了踢对方:“你为什么让我说国王得长期调养?还有,萨尔马……邓肯……究竟怎么样了?”   “西雅诺”扭头,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沈如是。眼中有点好笑的意味。不管死了国王还是死了什么船长,这两人跟彼得大帝可都毫不相关。而且一个做沙皇的……就是他身边近人死了又如何?!彼得真心不能理解像沈如是这样哭个稀里哗啦,是个什么感觉。   他精神上并不觉得任何沉重,最多觉得沈如是哭得有点烦——“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呀!”彼得大帝感慨。而令他感觉好笑的,当然是沈如是亲眼见到了那么多事情,居然现在还没有想通!这也太迟钝了。   彼得上上下下看了沈如是一会儿。好半天,才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没什么。”然后,嫌弃的看了一眼那骨灰盒,转身上楼了。   沈如是目瞪口呆。   …………   最初才认识“西雅诺”的时候,沈如是真觉得,他一举一动,没有不吸引人的地方!   不喜欢说话?好!像胤褆那么叽叽喳喳,多傻呀!话少的男人多神秘。好像全身上下笼罩在一种独特而忧郁的氛围里。   相貌有点古怪?鼻子特别突出,眉毛眼睛特别近?没关系!看久了就挺特色的!换个人看看,都没有哪个韵味呢。   性格有点冷嘲热讽的?没啥!这男人特别睿智呀。偶尔说一句话顶别人好几句。胤褆那个货就知道吐槽,差远了好不好。   对感情迟钝了点?唔,一点都不迟钝。两个人默默对视什么的,也相当可爱呀。   ——简直是以“西雅诺”为标准,去重塑价值观,然后评判全天下的男人了。与他不同的必然不好,与他一致的——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人,能替代那个人的感觉。   也不知道人是不是都有点恶劣。在“西雅诺”某日“幡然醒悟”,对待沈如是笑得温情脉脉之后。沈如是初先兴奋,后来倒有点提不起劲头了!偶尔生点小埋怨。哎呀,“西雅诺”如果能多说话就好了。哎呀,“西雅诺”怎么不能温柔点呢!哎呀,“西雅诺”如果更主动就完美了——我是个女孩子呀!凭什么每次都得我先表示嗯?!   人心苦不足,得陇又望蜀。大概,就是这么个感觉。   可是,凭心而论,这想法不正常么?一个女孩子希望得到心上人更多的关注。这又能有什么错!   …………   “西雅诺”在显然看懂了怎么回事儿的时候,一句话没说走了!甚至沈如是还沾着眼泪呢,也不说柔和点安慰一下!   沈如是这会儿就想不起来人家在王宫里关切提醒她的事儿了。反而觉得好委屈:他居然这样对待我。一跺脚!你很金贵么?我问林庭不是一样的!   “西雅诺”是还挺金贵的。他这样对待所有人二十多年了。彼得大帝!那是真心觉得举天之下大半蝼蚁,死了个邓肯算什么,哭了个沈如是又算什么?   说实话,他对沈如是已经十分特别了。至少当时沈如是被他怀疑,如果换个人,那真是立刻处理了一点都不犹豫。可是他对沈如是一直有些莫名的好感,居然,就冒着可能被看破的风险拖下来了。   这事情如果传开,多少俄罗斯的名媛贵妇都得羡慕。天字号高帅富哪!狂霸酷拽那是必须的。   不过人的行为和他们的经历有关。彼得对沈如是有些好感了——指望他和春心萌动的普通青年一样,围着沈如是鞍前马后献殷勤?真是想一想都违和!   反过来说,他若真是如此,沈如是也不见得真能看上他。这可真是个矛盾的事儿。   …………   沈如是略有不爽。可也没功夫跟“西雅诺”生气。她自小就没怎么依靠过别人。头一回升起这“依赖”的心理就是对着“西雅诺”了。可惜被拒绝了,也无所谓。她叫来这个宅子里留守人员,派人去打听城里的消息,又派人手通知林庭他们。看他们准备继续住在乡间还是先回城。   城里的消息很好打听。邓肯先生意外身亡,约翰王子十分痛苦。率领大半权贵,在西敏寺给他立了墓地。沈如是望着自己旁边的骨灰盒,只觉得有点冷。   乡间的消息也很快传来。胤礽和胤褆都赶来了。很意外的是,林庭竟然留下了。这是因为同时到来的另一个消息:   胤礽的那个洋人小妾……怀孕了。 ☆、110再论心狠手辣   历朝历代,满清是个比较有特色的时段。出山海关占领全国的部落酋长,在一坐稳江山的时候,就宣布了一条总原则:满汉不婚!   从此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国人,纳入了皇亲国戚的婚姻考虑范围之外。   这条规矩,其实并不奇怪。以满汉两族的人口差距,真的彻底放开了——从血脉的角度上说,简直用不了几代,这寥寥几个满人,就会彻底的消失在汉人的汪洋大海里了。   对于重视一种纯精神意义上的“血统”讲究的人来说,这真是太令人难以接受的一件事儿了!   就好像你努力的坐了天子,结果继承你位子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人一样。不成!一定得区分开……当然,很多年后还有人研究,近亲结婚容易什么什么的,谁顾得上管这个呢!   其实汉人也讲究这个。几次南北对峙,华夷观念深入人心。大家提到个“胡”字,就好像在看下等公民一般。这只能说是一种本能了。就好像同一群蜜蜂维持着一只蜂后……这满汉之间尚且如此。找个黄毛绿眼睛的女人生孩子?杂种!   胤礽有点惊恐。这事儿说大不大。一男一女没采取措施,搞出孩子来不意外。就算人种不同……也就是一桩风流事儿而已。   说小却也不小,“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是渐进式的能力标志。你连自己屋子里的三五个人都管不利索,谁相信你有纵横官场捭阖无敌的能力啊!胤礽可是储君。   好吧,这件事最糟糕的地方在于,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被胤褆这货知道了……这如果在大清,妥妥一个小报告啊!   胤礽暗自里咬牙。他和胤褆虽然一直争锋相对,可是这一阵子同在一个屋檐下——非得说出来?呃,那就是同是寄居在别人的一个屋檐下——总之!关系还亲近了不少。因为他“知道的太多”所以做了他亲哥?胤礽真没凶残到这种地步。   他是储君。最基础的概念是把自己放在大清主人的位置上。然后全天下之人之物,不管忠奸贤愚,不管和谁的私人关系更好,理论上都是他的臣民——这才是“君”的味道。能容人。   这是多少年熏陶的胸怀。和抢夺皇阿玛注意力的兄弟政斗是一回事儿。那是消灭潜在竞争对手。可是在一般情况下考虑问题,他绝不可能因为张三先生私下来撇了撇嘴,就派人用大粪泼了张三先生的门。胤礽是一个文章水准和处理政务都处处被他老爹皇帝当众表扬的。他真不至于睚眦必报到这个程度。因为胤褆抓住了把柄就做了他?这是神经病。   他连胤褆都容不下,怎么能容得下天下人?远得不说,他现在还跟着一帮随他漂流过海的伙计侍卫呢。在海上清理异心分子是一回事儿,处心积虑弄死大阿哥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会让手下离心的。   当然,如果用胤礽激励自己的人生偶像之一,唐太宗李世民先生的事迹来进行评判,我们大概得说帝王家的兄弟……不提也好。不过胤礽不是李秦王那样征战沙场的类型,他是受着最正统储君教育长大的。或者悄悄说,这娃让教得有点傻。   于是胤礽同学手足无措了。他烦躁的听着根本啥也不知道的胤褆嘲笑他。胤褆心中得意呢,没有妹子——挺好!看老二这事儿搞得哈哈。   胤礽一见到沈如是那就是真见到了救命之人啊:“沈大夫?打胎药有没有?”   …………   沈如是在太医院的时间不算长,还没有领略到皇家对“血脉流落”“血脉不纯”这事情的忌讳之处——后者甚至比前者还忌讳。就好像沾上了其他动物味道的小猫会被母猫活活咬死一样。皇家生出不符合血脉期待的孩子?这是可以上升到不敬祖宗侮辱爱新觉罗历史之类的大问题的。   沈如是不知道这个。于是她居然问了一句:“不能生下来?哪怕养在外面呢!”在沈如是觉得,第二种处理方法已经是很过分的了。不承认是皇家血统,那就当成一个普通孩子,这还不行么?!   胤礽和胤褆齐齐摇了摇头。皇家人想问题深远多了。这孩子二十年后手持信物找到皇宫来想弄个封号,这已经是往好处想的情形。不好的情形比如此人长大后生了野心又或者被哪个野心人物劫持。宣称宫中的皇帝不给力,我手上这就是正统的爱新觉罗血脉然后起兵什么的……   前车之鉴尤未远!前朝的燕王是怎么变成皇帝的!   燕王他围攻山东打的那叫一个乱七八糟。最后眼看着就快被小皇帝点起兵马灭掉了,一横心千里跋涉过江打南京啊。这是军事史上绝无仅有的战例。不是燕王有多能耐,而是这法子太不靠谱了。那么长的奔袭,稍微被谁阻拦一下,断了他后路,妥妥的一条死路呀。可是燕王居然成事儿了!这个原因除了因为他老爹太祖先生,杀了太多会打仗的军事将领,搞得南京的军事水准下降很多以外……还因为,大部分人都不想动手。燕王也是太祖子孙,这是他们朱家人自己打仗玩儿。插什么手啊!   从燕王朱棣的胜利事迹可以看出来。正统,血脉这些字眼,究竟有什么样的冲击力了。时机合适,那真是好比几十万大军呢!   这样的情况下,皇家敢把血脉流落在外?不敢!稍有怀疑就得掐灭了。   沈如是这提议,还不如那孩子生下来养在旁边呢!于是胤礽和胤褆都摇头。胤礽想,能养在旁边么?不能!这是活生生的证据啊!被老爹看到了怎么想?还是干脆打了胎最省事。   …………   沈如是正准备翻脸。她自己就是个女人。并不想某一日怀孕后在自己还丝毫没有知情的时候被人打了胎。那么以己及人……这事儿不能接。心里暗自有了偏向:胤礽那洋妾,真惨。   却听见胤褆笑着调侃胤礽:“这个你真上心了?”   沈如是就抖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然后听到胤褆后半句:“居然还留着那女人……你对她可真不错。简直比的上京城里的那个谁谁了。”   胤礽就转而笑话他了:“听说你一直给你媳妇守身如玉来着?”   …………   沈如是默了。早听人说这些皇家子弟心狠手辣,没想到这真是把人不当人看的感觉。她突然就没力气跟人辩驳了。打胎药?呸!扭身出门,正遇到“西雅诺”。   沈如是难得的多愁善感寂寞无依一回。她也忘了早上还和人生气了。拽着“西雅诺”的袖子,想找个僻静的地儿谈谈心什么的。   彼得正准备和他手下接头呢,虽然没直接把沈如是甩开,可是多少有点不耐烦。拍拍她手胡乱敷衍:“你在我房间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很快回来。”   沈如是某些方面缺了根筋儿。比如她从来没想过一个跑到岛国来继承姑妈财产的少年西雅诺,怎么忙得时常往外跑,而且信息相当灵通。也没想过两人这关系,比林庭他们更亲近了,可也总没继续亲近下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沈如是早上给人看病跑王宫,回来听到朋友的坏消息,然后近距离围观了皇家子弟们的淡泊人命做派。这会儿已经烦躁的想吐。连吃饭都没有胃口。“西雅诺”让她到房间里等,她就真去等了。在桌前坐下等了不知道多久,然后就睡过去了。   彼得回来的时候有点晚。他这一日得到了索非亚被顺利收押修道院,某某手下被处理的消息,心情大好。进门的时候听他们说找不到沈如是,心里一突,这才想起自己临走前说的话了。心头暗跳:这傻姑娘该不会真在自己房间里等着?一推门,果然。   那个瞬间,就着窗外夕阳时柔和的霞光,彼得心里陡然升起几分久违的,非理智型的感觉来。   霞光衬着心跳,一下,两下,三下。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着沈如是的睡颜,看着她那乱糟糟头发下清秀的,明显东方人的面庞。他甚至在那个瞬间产生了某种冲动,希望,这种感觉能永远。   冲动当然只是瞬间。窗外的光线猛然明亮后陡然一暗。这一日的太阳,落山了。彼得被那光线惊醒。脸上荡起一个有点温柔的笑来。   永远——娶她做皇后当然不可以。不过,或者还有什么其它的法子,能让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大约,都会这么温暖静谧令人向往的!   他上前去摇了摇沈如是,声音少见带着轻松和几分并为掩饰的霸气。却没有忘记回身关紧了门。他对沈如是道:   “你是来找我问那个海船船长的事儿?”他微皱了下眉头——沈如是居然和那人关系这样好?   彼得转念想起沈如是方才的样子,又笑了。打量着沈如是睡眼惺忪的样子。欣赏着对方看见自己的惊喜。只觉得那种有点不爽的感觉淡去了许多。于是不再卖关子。轻描淡写道:   “那个国王出了凶杀案,外面等的权贵里。那个邓肯很明显的被孤立起来。不是凶手,也是大有关系的。他既然死了,多半是杀人灭口。至于是谁杀的!这只看国王死了谁得利,就能猜个差不多了——听说你还认识那个约翰?离他远点。”彼得说。   连他自己都没有在意,这声音里竟带了三分显摆的感觉。一个大国的国主,傲气是自然的,可显摆:希望另外一个人赞赏自己,那真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滋生。   沈如是也没注意到。她的几分睡意全被吓跑了:“你说是约翰!他和邓肯很好,我亲眼所见!”   彼得享受着沈如是难得一见的那种满头雾水迷茫慌张(并不是)感觉。随口笑着,也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作为上位者怎么可能不会邀买下人。至于你看见的‘很好’之类,如果不是假的,那就多半是有了什么不得不除去人的理由。或者是他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或者是新情况有了新想法?比如那个女王什么的……哼。”他冷笑了一声。却没继续下去,悄悄换了个姿势,从后面去够沈如是的肩膀。   沈如是根本没注意女王什么,也没注意到“西雅诺”的小动作。她猛地一扭身——彼得的手顿时乍在外面了——看着“西雅诺”问:   “原来萨尔马的话是这个意思——邓肯好可怜。”她情绪又低落起来了。   彼得没抓到肩膀,又看见沈如是给另一个男人伤心。大不爽。嘴也毒了:“他一个当过海盗的,不得善终,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如是垂头不语。   彼得暗自焦急。方才气氛不是挺好的?这是说了两句什么,一下子这样了!有心调节个气氛调个情什么的,无奈这活儿从来没有做过。心理抓狂一样回想从前俄罗斯的小姐贵妇们勾引男人是怎么做的?香薰,蜡烛,露出半个胸?怎么哪一条也不靠谱呀!   就听见沈如是也有点迷茫了:“等等,我找你好像不是这件事儿。是什么来着?”   彼得暗叹口气。这是继续讨论政治问题?终没舍得拒绝。微偏头抿嘴看着沈如是,口气很包容也很无奈:“还想问什么?说吧?”   …………   王宫。女王看着眼前的约翰:“还有什么事儿,你说。”   约翰看着女王旁边的贵妇:“这个……”   那贵妇主动道:“我去看看茶好了没有。”正想离开,女王一把拽住她,声音陡然有点尖利:“不!娜雅丽!”然后,她醒悟过来一样,放低了嗓门:“你就在这里陪我,我亲爱的娜雅丽。”   那贵妇是女王的密友。自然知道,这些日子女王有些失常。可是一个丈夫重病昏迷,连最好的大夫都说得长期调养的女人,你能苛责她什么呢!可是这个时候,娜雅丽心里突然打了个突,想起城内的流言来。据说暴病的“女王号”船长是这位小王子的手下。据说暴病的“女王号”船长和约翰牛不和许久。她不引人注意的,怜悯的看了女王一眼。低下头,不敢和约翰对视。   这位在这些日子吸引了极多注意力的约翰,面对女王的时候,居然还相当恭敬。他似乎没有因为女王的拒绝生气,只是声音里透着几分嘶哑:“……这样也好,女王……阁下。我想说的是,我国的一支海军,最近在巡航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海岛,似乎是真的‘所罗门的藏宝地’。”   女王猛然抬头看他。 ☆、111玫瑰花与荆棘   让我们概述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   约翰牛因为“内阁派”和“威尔士派”两派争夺,注意上了看似好下手的软柿子邓肯。恍惚听说对方有深藏的黑历史,就派出狗仔队探听。决定从这里撕个切口。   邓肯决定自保反击。于是弄出了假的宝藏地图,干脆把约翰牛引到老巢消灭掉。同时销毁了证据。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意外,约翰牛居然为了邀功,或者表达自己和国王是铁哥们,请国王参加了这“发现之旅”。   邓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时候已经不能收手了。因为海岛上的东西经不起查。如果停手就是给约翰牛送证据。他想到的折中办法就是尽量给国王留手。却没想到一起活下来的还有一个骑士。骑士救出了国王。   邓肯知道这个骑士不是他的人。这个骑士是谁的人?很明显,只能是约翰的内线。因为,只有约翰和国王知道邓肯的海盗经历。国王已经晕了。约翰却是始终在旁观。甚至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有些意外的采取了一种类似推波助澜的架势。只不过最后派人勉强救了他哥的命而已。如果没有沈如是,这命不一定救回来。   事情发生到这里的时候,邓肯和约翰彼此心照不宣。   约翰知道邓肯做了什么,可是他对于找麻烦的约翰牛毫无好感。邓肯倒有点意外,因为他没有想到约翰竟然在这个事情中这么冷酷的对待亲兄长。当然,对于他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阴谋结束,事情爆发。权贵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玛丽女王已经猜出了约翰很可能与此有关。她大受打击。   约翰昏了头,或者急于证明自己,或者急于摆脱嫌疑,于是选择了做掉邓肯。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机密有风险。最好的办法是:有多远跑多远。   …………   再说沈如是。   沈如是拒绝开坠胎的药物。胤礽看着她的目光颇为不善。几乎想自己动手找药材了。欺负爷们儿没读过书?什么麝香红花不是都是知名打胎药么。没你沈屠夫,就吃混毛猪?   结果当天深夜林庭很意外的赶到:“不用找了,那女人流产了……不是我做的”,她迎着胤礽和胤褆那一模一样眯缝在一起的容长脸秀气眼睛说。面色坦然加重了一下语气。然后,才继续叙述:   “……是她自己吓的。不知道谁和她说过沈大夫夜审阴日断阳料事如神。”旁边的沈如是呕了一下。这都是什么?我哪有这本事……包大人还差不多。   林庭并没有停顿。叙述的不紧不慢,隐约可见多年前那个大家族当家夫人的风采:“我原本是安慰她的,说咱们有沈名医给看病。结果没过两个时辰她就流产了。我提审过她身边伺候的人,这孩子……”   林庭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好像在憋着笑,又好像在打嗝。她撩眼看了下胤礽又低头:   “ ……这孩子,不一定是你的。”   什么?   胤礽的脸涨得通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简直暴怒。居然说不出话来,抬脚把跟前的桌子踢了好远。   胤褆根本不怕胤礽。他反应稍慢一筹,第一印象是乐不可支。老二居然被戴绿帽子了!他笑得咯咯的,好像两只在吵架的鸭子。然后才正色。脸上现出狰狞来:“谁做的?”他恶狠狠的看着林庭。   不管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亲兄长。这事情就算好笑。可是,也太损脸面了。胤礽可是大清储君——那女人好大的胆子!   沈如是近距离的面对这皇家兄弟的怒火,被吓了一跳。也没有真白目的问出“既然这孩子你们不想留下,现在这情形不是也恰好合适了”?男人都有点挺霸道的想法,胤礽生气地重点在于那女人居然在跟了他之后还敢找别人。而不是其他。   沈如是心里想了一遭,想起胤礽在大陆好像还有一个妾来着。心说你有两个女人,也难怪人家想多找个男人。后来她这想法被彼得批判:“论打架女人能打过男人么?打不过,所以男人比女人滋润一点。这就是丛林法则。”   林庭垂目轻声答:“据说是舞会上认识的,不知道是谁……”   胤礽又想狂化,突然哑了声。舞会上……难道是咱看见几个风骚小娘子然后春宵一度,把那谁扔下的时候?再一想,又理直气壮了:难道你不能自己守着?!千言万语一句话,他恨恨道:   “外国女人太不懂妇道了!”   胤褆这一次没和胤礽对着干。暗自点头并惴惴。这都什么玩意儿啊!深恐自己也遇到类似事件,从此对黄毛女人心存畏惧。可是总素着也不好啊!他左右打量一下,本土妹子倒有两个。沈如是……不敢招惹,还是一边凉快着好了。林庭……嗯?林庭不错啊!胤褆眼睛一亮。   林庭的注意力都在胤礽那里。今日这人,和当年印象中那人,一样么?不一样么?竟分不清了。可是今日的心境,与当初,大有不同。到底哪里有了差别?或者是眼界开了,看得见大千世界有多大,而自己所处又有多大啊!   只是,听着胤礽气急败坏的话,林庭心中居然有点好笑。转念又作了羡慕。妇道么?懂或不懂,都是一辈子呢!她眼睛光芒一闪,接着又黯淡了。   …………   胤礽的眼光其实不错。那女人连夜跑了——不管是准确的判断胤礽的性格,还是当机立断连夜跑,甚至是忽悠了留守的十几个侍卫然后行动。这都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那女人都做到了!   这其中最可赞叹的一点,是对方能准确判断出胤礽不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主。当知道太子殿下在这边也磨练了将近一年,外人看了脾气甚至能称得上“温和”了。只可惜对方对于沈如是的看法太过离谱。   沈如是这“神医”离“神仙”差得多了。就是在大清,虽然进入了太医院,可也算不上第一流的好大夫。只不过从来没有东方医生到海外,沈如是适逢其会出了名而已。   查血脉,断生死。这里面的学问,沈如是当学习的还很多呢。   胤礽和胤褆闲谈的时候曾经说过,大清的医家,有名有号有传承的就有十几个派别。南方治湿痹,北方治肺。山地的有治外伤蛇毒的秘方,海边的有治呛水昏迷的绝技。太医院里就算是各派人物的荟萃了。   沈如是路过听到,心生向往。深恨自己当时有眼无珠。居然只看见一帮人开“四君子汤”,没有看出来居然是这样绝世高手在开……感觉更浪费了好不好!倒有点归心似箭了。   …………   似箭的归心也得先做好现在的工作。   第二日沈如是去给玛丽女王复诊。彼得唾弃自己上次居然想也不想就跟着沈如是去王宫的无脑行为,闹起了别扭,说什么也不出门。沈如是真心对内廷政治苦手,于是拉上了胤褆一起走。   胤褆就挺高兴的。早该如此么!爷们儿才是高端上档次的人。做政治参谋毫无鸭梨。那个大鼻子货他知道个毛线!   胤褆容长脸,半光头,看习惯了其实也比较帅。就这么一脸阳光灿烂的跟着沈如是走了。心里还琢磨着,或者可以套套话,问沈如是林庭是个什么情形。   胤褆一直以为林庭是沈如是的媳妇呢。不久前才知道联沈如是都是个女人。那还娶什么媳妇?两个女的磨镜子?所以林庭必然是可勾搭的对象啊。再用分外背运的胤礽一对比。林庭简直处处都是优点啊。胤褆撇着嘴想,实在不行,等回去了爷给她个名份还不成!他想的还挺远。   两人进了王宫。胤褆一脸灿烂的笑容也收了点。屋子里的人还是那三位。玛丽女王,小王子约翰,以及那位叫做娜雅丽的伯爵遗孀。   沈如是俯□子给国王复诊了。女王盯着沈如是的动作。约翰盯着女王。胤褆视线打量着屋里的装饰,心中感觉一种品味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娜雅丽打量着胤褆,抖了抖肩膀。   沈如是的复诊没什么问题。国王的伤有几种方案,快的伤身体能让他几天内醒来。慢的侧重调养大约得昏迷半个月。沈如是之前得了“西雅诺”的提示,邓肯的事情更是血淋淋的提醒。也就没都说出来,而是暗中斟酌了一下,直接采取了那较慢的调养方法。   这复诊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其间女王和那贵妇小声地交谈几句。剩下的时间,诺大的房间里都是寂静。一般人在这样的场景只怕都吓坏了。不过沈如是有点呆。而胤褆怎么可能被这种东西吓倒。   女王看着沈如是准备离开,突然出声:“沈大夫……我想见一下你的夫人。”   约翰的眼神透出某种绝望和疲惫的意味来。却没有阻拦。   沈如是被这气氛弄得浑身不舒服。余光看见胤褆悄悄摇头,就丝毫没有犹豫的替林庭推辞:“我的夫人……最近身体还在调养。”她这话说的真是一点都没过脑子!林庭看上去就是个少女!而且从来没有身体不好的传闻。沈如是还是一个大夫,张口说自己家里有治不好的病人这难道是在砸自己的招牌么!   女王抓着扶手椅的手泛出青白色来:“下个月初的宴会……我希望见到沈夫人。”   这话已经没法推托了。沈如是暗叹。于是应了。走出那房间才发现,方才连呼吸都使压抑着的。   一回身,却发现胤褆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沈如是方才忙着复诊和拖时间,也没注意胤褆是怎么了。正想问。胤褆抓着沈如是开口了,有点不可置信的味道,有点愤怒和咆哮:   “女王旁边的那个老女人是什么人?他在勾引爷!”   沈如是呛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嘟米萨拉”姑娘的地雷! ☆、112多少蓬莱旧事   沈如是没把胤褆的话当回事儿。   她私下里觉得,胤褆这货有点咋咋呼呼的。对于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喜欢掺一脚,而且时常把自己想的特高大。   真可怜的娃。沈如是心想。近距离接触胤礽之后,她的这一感觉就更明显了。这些皇家子弟出身极贵,这世上多少人事他们根本不用了解——所以也就根本不了解。都说不清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至于“贵夫人看上我”之类,多半是人家多看了他几眼,胤褆就自作多情去了。你怎么就知道是人家看上你了?说不定是看你脑门特别亮,当镜子照照化的妆花了没有呢!   …………   倒是林庭对于见女王的事儿,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一个女人,管理这么大个国家,多了不起啊!”林庭跟沈如是说悄悄话。极尽赞叹。   沈如是点点头。她对政治敬而远之。见到有活生生的女英雄从事了这一行当,果然值得赞叹。正想跟林庭讨论一下今天城市大学发来的长期授课邀请的事儿。却听到林庭一脸兴奋的抓着她的手摇晃:   “你也这么想!可不是!听说他们继十年前的某位‘先帝’也是女皇的——番邦人也不说拟个庙号,直呼其名真不尊重啊——不过这制度可真好!做得好了,女人也能主政。简直和则天皇后那会儿差不多了。我最佩服则天皇后了!”林庭抓了沈如是的手,摇动幅度越来越大,两眼发着光。   沈如是小心把手抽出来,笑着打趣,脸上似笑非笑:“我记得你说,最佩服前朝的文皇后了……”   林庭被活生生噎住了。傲娇甩手:“不和你说了。”扭着小步走了。不到半刻钟又回转,拽着沈如是就跑:“快!帮我挑挑穿哪个衣服见女王!”   …………   彼得突然来找沈如是了:“今天没有事情了?一起出去走走怎么样!”   沈如是大欢喜。登时甩了林庭:“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服哦!”   半刻钟后又跑回来,拖着林庭跑:“快!帮我挑挑穿哪个裙子和西雅诺一起出门。”   林庭踩她一脚,碾几下才觉得解恨。还是帮沈如是选了件圆点裙子配着圆点的礼貌。看着那货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从前听见丫鬟们拌嘴,骂得“关不住的小浪蹄子”,只觉得十分贴切。无奈说不出口。   当日两人在海上谈话。沈如是说找个能生孩子的,然后接着做她的医生。现在看来这位西雅诺,虽然出身番邦,来历也就是个有点积产的小工人。可是如今看来,竟是不太会反对沈如是继续行医的。   林庭突然有点羡慕:也不知道我会找个什么样的。   …………   沈如是和彼得出门时,俩人都挺欢喜的。   顺着城西北向南走。一路上根本看不见风景。彼得偏头看着沈如是一颦一笑,走的有点拐。沈如是低头看两人的脚,一左一右一起走,笑得有点荡漾。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走到城南那理发馆了。   二目一对,不知怎么,居然就躲开了。沈如是想起在这里初见。只觉得一草一木无不顺眼至极。似乎对面走来的大胡子,都显得格外秀丽多姿。   彼得倒叹了声。突然看见前面有个餐馆,就不着痕迹的,引着沈如是往那个方向走。   …………   沈如是这时候简直是上刀山下火海都没什么感觉了。全身上下好像飘在半空。只看着那人容颜,就好像世间一切都无所谓。   他两个人在房间里独处不多,这时候甩了一帮人独自出来。真对面坐下,倒不知该说点什么。眼光无意识纠缠在一起,也不知道互相看了多久,沈如是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同时又是一笑。   彼得突然犹豫着开口:“你是大清的人……”   沈如是抬头,觉着他问得奇怪:“是啊!”   彼得语气很慢,好像字斟句酌:“听说你在大清做过御医?那么,为什么来这里呢?据我所知,大清的人,坐船走这么远。来这里的。不算多!”   沈如是用手拽着人家桌子上的干花,在指头上绕着圈。只觉得这么面对面的说,有一点羞答答,有一点怪不好意思的感觉。对这个问题倒没有奇怪,随口答道:“你是听他们说的?因为……”   她突然打了个磕绊,因为的内容太不好说了。中二什么的。对面可是心上人。就算所有人面前沈如是都是个女霸王龙,在他面前,还是希望好像一只小白兔儿的。沈如是就给自己的行为美化了一下:“……因为从前就听说过这里的医学独特……”   彼得随意的“唔”了一声,也看不出信是不信。他其实正在为难。垂目想了一会儿,语速不知不觉地有点加快。他突然问道:“以后呢?以后……你还回去么?”   沈如是脸上笑容一滞。   …………   胤褆居然没有看错!   那位伯爵遗孀娜雅丽女士,竟然是真的对他颇有好感!   这位贵妇人做起事儿比沈如是利落多了。对方打听了胤褆男士的居住地点。然后就大捆大捆的砸来了玫瑰花。这天下午就有人送来了一堆。据说是自家花田所产。这年头的土地不种庄稼,不养羊薅羊毛,用来种花!什么叫奢侈,这才叫奢侈。   胤褆像火烧了裤子一样在厅堂里跳:“那个老女人!她居然敢肖想爷!”   胤礽却没像胤褆那样落井下石的笑。他做的过分多了——太子爷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然后抬头跟他兄长商量:“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的。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皇阿玛如果知道了,也不见得会反对!”   胤褆圆瞪双目,表示自己惊呆了:“你居然想让爷去和亲?” ☆、113回首烟霭纷纷   沈如是脸上的笑隐了去,望了一会儿墙角。心中天人交战。说一个“不”字,说一个“不”字从此鸳鸯相伴蝶双飞,吹箫弄玉不羡仙!   那个字就在喉咙口。那个字艰难无比,怎么也说不出来。沈如是自幼行医,经历了那么多,为得不就是能减少这世上几个人的痛苦。偶然出海以后,她把那“世上”改作了“大清”。   不错,西洋再好,名声再大再受人尊崇,都是异邦。不走这么一趟,很难意识到“国”是何概念。很难真正觉得那一片月亮头亲切。很难在这样的年纪就理解,什么是桑梓,什么是故园。   东望路漫漫,龙钟泪不干。相逢无纸笔,传语道平安。   一草一木那么多风物如此熟悉,还有失散的家人不知身何在。怎么能忘!那是出生了多少年,就在骨子里浸润了多少年的味道。   沈如是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轻轻的,甚至有些颤抖:“是啊……我总会回去的。”   一片寂静。   太过安静了,甚至连风声都没有。   沈如是艰难无比的问出了后半句话:“你呢?”   …………   胤褆一句话出口,林庭“扑哧”一笑。   那对峙的皇家兄弟,同时扭头怒瞪林庭。   林庭连忙摆手,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礼出去笑了。她终究没沈如是那么随意,那这两位当成普通人支使。就是现在这样言笑随意和“外男”见面说话的日子,她都适应了好久!左右想想没什么事儿,林庭到自己房间里整理翻译的畅销言情了:   “……托尼绅士身价近万,他有着好象大理石一样坚定的性格,和俊俏的好像太阳神一样的耀眼面庞。所有的未婚小姐都暗自喜爱他。他却对于一个出身普通人家的女儿心中升起的强烈的爱慕之情,据说那女子相貌普通,可是气质极为出众……”   …………   厅堂里的两兄弟赶走了林庭,缓口气继续怒瞪。胤褆心中突然就兴起胤礽前两天的那句感慨了:番邦女人真是不懂妇道啊。一个寡妇追求外国小伙这是什么事儿?她夫家没有长辈把她沉塘么!   胤褆仰天长叹。那小伙若不是他,他也乐得到处说去。某年某月某青壮年男子,被风姿绰约的某夫人追逐,好像那董贤跟了长公主,又好像那刘山阴面首三千……问题这人是他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一个大老爷们被女人胁迫了,说不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胤褆左右看看,一抹脸,火气全冲着胤礽来了。身为一个男人被女人看上,这本来是万分骄傲之事。可是被人看作男宠面首一流人物来赏赐讨好,这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胤褆几分得意早就全化作了窘意。憋缺之下,口不择言,冲着胆敢建议他接受那老女人的胤礽冷笑道:   “你说的轻巧!自古以来,只听说公主联姻的。我堂堂皇子,给人做面首?你无所不用其极,陷害自家亲大哥,你也好意思自称是储君!”   这话说得极露骨,简直是抹破了脸皮。这皇家兄弟二人虽然自从相逢以来言语打闹好像兄友弟恭,感情也亲密了不少。可是二人自小就有心结。庶长子和嫡子天生看彼此不顺眼,从前都是在互相苦忍。这时候遇到事情,脾气更暴的胤褆终于忍不住扯了那层面具。   胤礽先是一愣,随即大怒。他父亲是皇上,母亲是皇后。未曾懂得人事的时候就祭天祭地祭祖宗,宣告了太子之位。他自认才德胜于众兄弟,从来是以“天下正统”自居的。只不过胤褆时常在父亲面前抢他风头,甚至与三五不等,挑他的错儿,令他心烦。现在一听,原来这贼子竟然心有夺位的念头!   换个性格深沉的——比如胤礽和胤褆他们老爹玄烨先生。只怕就会在面上先敷衍一番,然后不知不觉下重手废了对方。当年鳌少保还权倾一时呢。然而胤礽和他爹没法比。玄烨八岁登基,爹娘都指望不上,面对着满朝智力武力都是九州巅峰的人尖子,最后能混出头来成为一言九鼎的雄主。至少一个“忍”字,那是修炼得十分过关的。   胤礽出生虽然苦了点,他母亲难产。可是此后他是被亲爹带在旁边的。说星星,不给月亮。吃穿用度比他爹还好。虽然在学文习武上也碰到过小艰险。可是跟他爹当年登基后,说不准哪天就会被废掉的情形相比,那简直都算不得是困难!经历平稳了,心性上也就差点。太子爷胤礽在更多情况下只是个家庭教育良好的二世祖。他知道的道理都是听来的,没有什么亲身体验。这会儿胤褆脱口一骂,他也怒了。从小学的权谋之类也忘到一边儿去了。挽着袖子,叉腰骂回去!   “你终于说出来了。这可是你的心里话?哼!嫡庶之分,自古有道。君臣之别,大于人伦。你心里抱着那等争权夺利的想法,分明想着是一己之私祸乱朝政。自古储位有争的时候,何曾安稳过?这话你可敢在皇阿玛面前说?小人!”   胤礽没怎么用白话骂过人。急怒之下还是留情了。   胤褆口不择言,说出这话的时候,心中原本是有点懊悔的。一听胤礽的言语,顿时如同火上浇了一勺滚油。暴脾气蹿得通天:   “你除了皇阿玛还知道什么?论兵法你从来没有赢过我!天佑大清,储位就该有能力的人才能做!太祖皇帝不是嫡子,太宗皇帝也不是!凭什么就因为从谁肚子里爬出来,就定了一辈子的事情。我也是皇阿玛的儿子!”   胤礽气得浑身发抖:“我从来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等心中无君父的混账!皇阿玛居然会有你这么个儿子!你除了仗着纳兰明珠的势还懂什么!兵法个毛线,你纸上谈兵,可曾带过一天兵!自视才高,妄自尊大……”他气得手抖说不出话来,抬臂把带着茶水的杯子丢了出去。   胤褆躲开了。下意识的没反击,口上却在冷笑:“原来是我说中了,你不想承认!你有储君之才?你才活了几岁读了几本书?不过满朝大臣捧着那个‘储君’的名分而已!就是条狗坐上去都能做好!我仗着纳兰明珠,你难道没有仗索额图。他在江南刮地皮,你用着那尸骨化成的银子睡在东宫,晚上可还能睡得踏实安稳?没有冤魂找你索命?”   胤礽扔了个茶杯,倒冷静下来了。他也不管袍子上的水渍,整一整衣袖缓缓坐下。面上的气愤换作了轻蔑。他抬头望着胤褆,竟然一笑:“你不过是嫉妒而已。”   胤褆顿时一愣。   …………   彼得半晌未答。   沈如是忽得滚下泪来。情为何物?相知相许愿共终身。最是伤心处,便是分明两心有灵犀,两情相许,却偏偏共不得终身。   那眼泪如断线珠,滚滚不停。彼得看着,竟觉得心慌起来。他忍不住开口解释了半句:“我,回去,处理些事物……”   却戛然停了。   对面沈如是轻声念了句“西雅诺”,就低头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动。似乎那三个字带来了无限痛苦——   彼得却只觉得浑身冰凉。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西雅诺?是了!倒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我真名是什么呢。这样的我,装什么深情!   脸上自嘲一笑,他声音冷了下来:“别哭了。我找你有事。” ☆、114斜阳寒鸦千万   胤礽说。“你不过是嫉妒而已。”   胤褆回想一下,居然发现他说的很对。从本心说,他对于“太子”这个制度绝没有不满之处。可是这么多年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也不过因为那个位置上坐的不是他而已。   胤褆更生气了。   这叫什么事儿,原先还可以大义凛然的说自己是为了大清江山百万生民着想,显得形象高大,思想内涵。现在被挑破了,搞得就好像一个说正妻坏话的争宠小妾一样,呸呸我怎么会想到这种东西!胤褆狠狠得摇了摇头。   然后他看见胤礽慢条斯理的把玩着茶壶,居然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间或看他一眼,眼含怜悯并不屑……   胤褆爆了。   一股无名业火“嘭”的一下蹿将上来。从内到外都燃了起来。小样儿!你敢嘲笑我!你个只会投胎的废材敢嘲笑我?!胤褆怒气大炽,说不出话来,干脆端起钵大的拳头,合身扑了上去。   我让你笑我!   我让你笑我!   这皇家兄弟两个,最一开始还在讨论那位伯爵夫人的追求事件。后来扯到多年旧怨。除了祖宗,那是什么话都骂出来了。早忘了一开始说的是什么!   胤礽不料胤褆说不过竟然开打。正在装模作样的喝茶,一口茶就呛在了嘴里,呛得直咳嗽。他心神电转,转瞬间想出了三百来句挤兑咒骂胤褆的话,若是口齿灵便且有时间,一定骂个五彩缤纷,让那人羞愧不能自已!可惜这两样他都没有。口齿忙着咳嗽呢,对面胤褆已经打来。太子爷左右看看无人救驾,长叹一声,掀起袍袖向后连蹦带跳跌跌撞撞暂时一避。正是那传说中兵法之三十六计走为上。   胤褆一拳打出,对方逃窜。真是气势如虹。想起此人多年来如何可恶。精神焕发,口中哇呀呀一叫追将上来。   胤礽且退且咳嗽,怎“忙乱”二字了得!好容易把嘴里那口气儿捣腾利索了,居然退无可退碰到了墙上,还顺手碰到墙边的架子并上面的花瓶。胤礽顺手把那即将落到地上的花瓶抄起,心中惊怒不已。看到胤褆一脸得意,也想起了新仇旧恨。这货早有不轨之心,如今居然还敢觊觎大位。乱臣贼子,说的就是这一号人!   胤礽越想越气,悠起花瓶,向着胤褆兜头砸去。口中大骂:   “我打你个心无君父!”   “我打你个心无君父!”   于是,彻底打起来也。   …………   这两人,一个是皇帝长子。一个是国朝储君。无论宫内朝堂,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虽说因为他们老爹玄烨性格龟毛,对于儿子的教育是文才武略都不能放下。因此这两个也算得上是弓马娴熟了。可是那里面水分颇多。   比如说他们多少米外拉弓射箭尽中。那数目上,大约不假。可是战场上难道别人都是活靶子,等着让你射?这是一个交互的过程。可是谁敢跟他们交互啊。没注意给皇子射破皮,说不准还得掉脑袋呢!   再比如他们力气能一拳打破一堵墙什么的。这墙估计也没掺沙子。可是面对面打斗是力气大就能赢得么?那除了身体素质,还得看经验。看小时候打群架,对手使出了“撩阴腿”你知不知道躲,人家跑过来“双龙抢珠”你来不来的急闪!这可不是学个套路就能赢的。   胤礽和胤褆两个,这种经验都是奇缺。谁敢对他们两位“撩阴腿”啊,如果把太子爷断子绝孙了,皇上一气之下会灭门的真的。所以这两个人实战经验都是奇缺。胤礽身边有个计侍卫请教,可也提高有限。胤褆身边没这么一号,可是生性比胤礽勇武点。于是又是势均力敌了。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   酝酿已久的老对头,跟演武的时候的双人舞伴侣能是一回事儿么?就好像据说童男第一次……会激动地秒射一样,这遇到了心中存恨多年的那个人,也多少有点这个意思。那是兴奋无比恨不得全身都上啊!再加上这俩都不会打架——   俨然就是两个三龄童在摔跤!   …………   胤褆一拳出去。胤礽扔个花瓶。胤褆将那花瓶打开,抬腿就提,胤礽避开那腿低头就撞。前面错过那腿风,后面就是个头槌。   胤褆眼看着躲不过,横扫变点。胤礽一看他想跑,想起此人诸多可恶之事,竟然不闪不避合身扑了上去还咬了一口!   胤褆挣扎不开,两人双双跌倒。论体位一上一下。胤礽发现自己咬的是对方的臭腿脚,连忙吐出来,唾了几声。   胤褆来不及起身,生怕那人跑了。就地一个横滚,伸胳膊乍腿,好似“白鹤晾翅”就是方向冲了天空。   胤礽正在吐口水,又被伸过来的一只毛茸茸的大脚踢到。大怒之下拽着对方裤子就往下拉,形态又如“老汉推车”……   那叫一个乱啊!   这两人一开始还稍有章法,到后来完全在乱搞。揪辫子拽耳朵拉嘴角咬手指,简直就是两个互相往对方身上抹唾沫的小孩。除了没有用指甲抓挠之外,打起来真不比当日沈如是林庭双战某采花贼,来得更加爷们儿。   男儿有招不轻用,只因未到关键处!   胤礽和胤褆,也不知道是否多年积聚了太多的说不清的东西,自从开始动手,就根本不像两个学过武的高手。用着相当原始天然率真的方式拼杀。这一战那是越打越近,姿态也极其诡异。   最开始还是海底捞月,地滚刀法之类的正常招数。逐渐两人纠缠在一起,就连什么蚂蚁上树,立地顶天,玉女坐塔之类的姿势也出来了。还拽着彼此不分开。   胤礽抓着胤褆一只耳朵,胤褆抓着胤礽另一只。这两个双目怒瞪对方,只怕如果有一个先张口冲着对方脸上吐唾沫,另一个就会当即跟上。来一场吐唾沫大战,看谁又准又狠!   这二位的老爹玄烨,若是见到这一幕,只怕生生会气的去趟太庙。不是因为自己的俩儿子居然相残。而是因为十几年武艺全都白学了去。给他们请的长拳,形意,太极,弓马,摔跤的师傅呢?这都是什么破烂招式。   …………   彼得找沈如是的事儿跟小王子约翰和女王提到的宝藏事件有关。   话说国王看人家挖宝藏,被一起算计了,至今昏迷。结果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讽刺,岛国海军倒真的找到个相当疑似“所罗门宝藏”的岛屿。   彼得有内线通风报信,想到如今这女王掌不住朝政,几派争得混乱,就想看能否顺手捞个便宜。   不过也只是个借口而已。“富可敌国”这个档次,一般的宝藏真不至于放在心里。彼得隐约觉得自己有点想不择手段把沈如是弄回过去。因此从来都不避讳在她面前说机密事情。似乎想的便是如果她生了怀疑恰好顺水推舟之类……至于她是否愿意?那有什么相干!   这不太对,彼得想。可是更不对的是,他居然对此期待着,甚至没有任何抵触的想法。彼得冷冷的笑了笑,然后有些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口中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见血封喉的毒药?” ☆、115点点流水孤村   沈如是抹一抹眼泪抬起头:“什么?”   彼得敲敲桌子,心里又改了主意。就这么江湖相忘?心中略有不舍……却有不舍……好吧,是很不舍。   可是自己早晚是得娶亲的。可沈如是……难道让她知道实情之后,在修道院过一辈子见不得人的日子?而且还离乡去里,周遭都是陌生人,这也……哎!   彼得从来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他想得到什么,就去争取,然后得到。比如入海口,俄罗斯不想做内陆国家,其他国家必然得失去土地--关我什么事儿!又比如派遣大量间谍非间谍类人才到西欧诸国。对方的知识产权什么的--那又关我什么事儿!   俄罗斯王国的生存环境比他们南面自称“中原九州”的那个国度险恶多了。人家最冷的地方,差不多是他们最暖和的地方。国土虽大,没多少能种庄稼的,有的连养草都长不太好。   他们的政治环境也相当不怎么样。几千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深入人心的帮助制定国家秩序的文化体系--是当然没有的。沙皇统治国家,沙皇的实力弱一点,那就能被逼得一辈子政令出不了宫。这样的地方根本不信奉“天人合一”,“仁义忠恕”。他们信奉的是从战胜严寒和野兽中得到的经验:“弱肉强食”!谁牙齿尖爪子利,谁就能赢!   让他们南边那个大国的人来评判,这样的制度有点初级也有点野蛮根本不懂可持续发展和政治稳定。让他们去评判南边的那个大国:只怕就觉得对方温吞水娘娘腔。   彼得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温吞水的时候。居然在对待一个女人的过程中还畏首畏尾。想得到什么就抢回来这才是符合他一贯价值观的做法。对方是不是情愿,可以抢回来以后再慢慢折腾么。   可是心软了,居然心软了!   忆往昔。想当时地窖初见,根本没看出这家伙是个女人。后来被她折腾得快疯了。那一日忽然得知这是爱慕……居然瞬间就觉得,一切都归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上。   从来没有细想过是为何?终究,是因为自己对她也有些非同一般的感觉啊!不是因为相貌,能力,任何附加的东西。甚至连种族都无所谓。透过那层皮囊就能看见,那后面有个自己渴望着的灵魂。   下手怎么样?就是时机。等回了莫斯科,她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此生此世,总是跑不掉的!   这想法太过诱惑。   彼得叹口气,一句话才出口,又含回了半句。声音前硬后软简直柔肠百结,调儿都变了几分。有些紧张,却也有些憧憬。   然而,他终究不是平常人。   彼得一咬舌头,终于冷静下来。含着那口里直冲鼻子的血腥味,他突然觉得有些酸涩。于是偏头,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同时,他听到自己说:   “我有未婚妻了。你离我远点。”   …………   厅堂里“啊”的一声尖叫。林庭摔了蜡烛。   她在上面翻译了一卷托尼先生初见珍妮女士的舞会场景。接着翻译了一段女神库普里斯被士兵划破圣袍,滴下永生的鲜血的场景。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林庭懒得叫人,自己点了蜡烛,下来找东西吃。却不料……这是看见了什么?   林庭瞪大眼睛看着阴暗的光线中还纠缠在一起“耳鬓厮磨”的两个男子——太毁三观了,这居然是太子爷和大阿哥,你们两个可是同一个亲爹的亲兄弟!   她跌跌撞撞左脚绊右脚跑出去,掉在地上的蜡烛也不捡了。这个世界太疯狂了!林庭回到屋子里根本没想起自己饿了这一回事儿,她踱了二十来遭的步,才勉强平静下来。坐到桌前继续写托尼先生和珍妮女士的初次约会,提笔就写成了珍妮先生。一连笔误几次,才发现过来。只觉得两颊绯红。胸口乱跳。   她哪里知道,下面那两个“耳鬓厮磨”的,也都在胸中无声呐喊,用眼神做着厮杀。经历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折腾,这皇家兄弟两个都没有什么精神了。所有从前的黑历史都被拿出来吵了。这会儿两个人累得连嘴都不想张开,还在紧紧抓着对方的耳朵争夺呢。眼神交流的内容十分单纯且激烈:   “你放开我!”   “你先放开我!”   所谓天荒地老一刹那,这二位看样子会僵持下去,成功吓到第二只,无辜的过路人。   然而,蜡烛!林庭掉在地上的那只无辜的蜡烛……烧起来了。   胤褆面上大喜!那蜡烛离自己更远,胤礽你个废材,这次非得你松手了!   然后他觉得侧面有点热!地毯!不规则的地毯烧过来了。按这速度最先烧到的是……胤褆盯着火光搞计算,头顶冒汗。   胤礽忍无可忍张口了:“我数一二三一起分开!”   “一,二,三”两人都没动。胤褆嘿嘿阴笑:“小样,以为爷不知道你想得什么阴谋鬼点子?”   林庭听见“毕剥毕剥”的动静,又看见红的耀眼的光,慌忙跑下来,那二人居然烈火在旁还不分开。   “闪瞎眼了”林庭想。她敬佩的看了看那二位。然后——   林庭扯着嗓子喊侍从:“都跑哪儿去了!快来救火!”   人群端着盆提着桶匆匆而来,厅堂里光线阴暗看不清什么。然后,胤礽和胤褆被从天而降的水浇了个透心凉。   …………   沈如是回来的时候简直颓废了。身遭漂浮着莫名委屈和愤怒毁灭交替进行的气氛。更奇怪的是,“西雅诺”没有和她一起回来。   林庭今天见到了大事。举目四望居然没个能分享这等惊呆心情的。好容易等到沈如是回来。带上蜡烛咖啡小蛋糕赶来夜谈。却发现沈如是一脸死灰。正处于“感时——把花都掐了,恨别——把鸟都烤了”的狂暴状态。哭一回,笑一回,呲牙咧嘴一回。   林庭被生生吓跑了。出门见新月,连忙下阶拜:“大家都神经了,难道是我有病?!”   太阴星君含笑不语。   …………   第二日一早,外面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穿着没什么奇怪,经典燕尾服,这属于绅士们的出门服装之一。职业也没什么奇怪,这是一位传教士。   别致的地方在于他是个信使。这个自称叫作白晋的法兰西人,请求见到胤礽太子殿下——这几个字他是用中文说的,难得的字正腔圆。   胤礽在书房接待了他。白晋鞠了个躬后拿出一封信来,封面上的笔迹看着分外熟悉:“我带来了大清皇帝陛下的书信。”他说。   …………   蓝天,碧海,又三月。一艘叫做“胜利号”的大船离开孟买,绕过印度洋,即将进入南海。   林庭走到站在甲板边上的沈如是旁边:“心情终于好了?前些天你总是自言自语,说实话有点吓人。”   这说的是泽泻了。沈如是笑了下。继续望着前面的海面:“是啊。多谢你看顾呢。”   林庭悠悠一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念了两句戏词:“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那西雅诺,只怕将来也不是池中之物。男子自来就有始乱终弃,喜新厌旧的脾性我们女子,总是有些劣势了。”   沈如是扭头看她:“何必这么想。感情的事儿,你情我愿而已。就算是生意没谈拢——当时美景佳人,我也曾有过愉悦之情啊。那么回首往事,只有感激就好。把自己当成受害者,这不是可惜了点?”   林庭默默无语。心说这沈如是差点嫁掉,怎么听口气还是把自己当男人呢?再想想自己还不如她!   半晌。她低头看那蓝得透明的海水,突然间感叹了一句:“快回去了呢!”   沈如是点头。回头处夕阳红遍,大浪滔天。前方,就是大清了。 ☆、116玄都观花千树   乾清宫。   玄烨靠在椅背上拿着一份奏折正在深思。旁边,顾太监轻声背诵今年皇家送往几处大寺庙的供奉。玄烨头也不抬,摆摆手示意不用念了。顾太监正准备退下,忽的又听玄烨问:“五台山今年供奉几何?”于是连忙站了,说起粮米数目来。   顾太监说完。半天也没听见上面人动静。心中暗叹,自从太子爷和大阿哥离开,皇上的话越发少了。又想起那个胆敢绑架皇子的太医,顾太监抖了一抖。从未见皇上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可不是,谁能想到,皇子龙孙居然会被狂徒从丞相府第掠走呢!   他正在胡乱想,却听见上面的皇上悠悠一叹:“白晋也离开半年了,不知道……”顾太监连忙低了头,只当自己是个摆设。涉及到那两位皇子……这话听不得,说不得也!   哪里想到。某艘大船,恰在此时,靠近了广州港。   …………   “胜利号”是一艘年轻的大船。严格来说,这艘船的拥有者,属于法兰西国。   法兰西国的国主路易数字,与大清生出许多数字儿子的玄烨皇帝陛下,已经不是首次通信了。在上一封信中,路易数字先生盛赞玄烨“大国富饶”。那封信险些毁在了好望角的风暴中。接到信的玄烨君主,在回信里不花钱一样把路易数字先生热情地称做“我真正的好朋友”。   真是令人揉眼的称呼。   传教士白晋师徒成了引人羡慕的传信使者。到达大清的白晋甚至还得到了玄烨皇帝的信任,让他给自己游历中的储君,带一封书信。   这一次“胜利号”带回了玄烨皇帝的两个儿子,甚至还有岛国那位女王的一封信。白晋站在队列的尾部,挺胸抬头,只觉得自己飞皇腾达之时指日可待。   难道历史会称我为“伟大文明交流的见证者”?白晋胡思乱想着。   …………   胤褆稳稳坐在船舱中。伸手拿起一颗挂在“三三”位上的黑棋,端详一会儿,放在五路上。那黑子龙盘虎踞,左顾右盼,拳打边线脚踢中空。胤褆缓缓点头,满意了。   你问他知道不知道船靠岸了?这不是废话么!在船上过了几个月,又不是过傻了。自上船来盼得就是下船这一刻不是么!   你问这位为什么不起身?显而易见,因为隔壁船舱太子爷还没动呢!大阿哥与太子爷自从那日打了一架,关系反倒近了三分。可是这两个的争执苗头,却是越发高涨了。简直到了连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得拿出来比上一比的无聊地步。   这几个月在海上,这两人比下棋,比推演,比捕鱼。比射箭,比游泳,比面对风浪暗堡的判断力。比弹琴,比书法,比政论——而且悲剧的把沈如是找来当了评委!所有靠谱不靠谱的地方他们都得掺上一脚,沈如是甚至觉得,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这两个或者会无聊到比较一下谁原地小便更远之类的事情上!   你们的高冷呢!林庭捂脸不忍卒睹。   现在大船即将靠岸了,所有人都挤到船头去看了。就这两位还“稳坐钓鱼台”,这一回比的是定力?   林庭真想仰天长啸一下:你们赢了能怎样?男人真是蠢爆了!林庭返回船舱,找出笔墨,匆匆记上两笔。在船上长日无聊。林庭翻译言情小说若干,颇写了不少读后感。按照她曾经参加各大沙龙的心得体会,“男人XX”这个句式做题目的文章,在贵女之间最受欢迎。   西方……林庭随意一笑,却又紧张了。说来,大清是故土。然而她内心却着实有些紧张。某种生死未卜不知道前路如何的忐忑之感……难道是因为这货?林庭面无表情的扭头看了一眼沈如是。心中暗自敬佩,这才是真·勇士!   …………   八阿哥胤禩出宫闲逛。在香积寺门外香火铺子旁边,被个摆摊算命的缠住了。“施主请留步。”那看起来比较年轻的神棍说。“我看施主印堂发亮……好!甚好啊!”   胤禩忍不住就有点自得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出身“甚好”么,说一句“贵不可言”绝不过分!可是人大多都有个心理,比较喜欢听别人讲自己好话。尤其这讲话的人,是个看起来完全陌生的家伙。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特别忙,和特别清醒,那就免不了问一句……“好在哪里?”   那神棍就把他牵到一边去分析了:“你家家大业大。兄弟众多……”   胤禩点头。有理。   那神棍打量他头顶:“你父亲……富贵!”   胤禩点头。有理。   那神棍端详他眉眼:“你有几个兄弟挺亲近,还有不少下人使唤。不过不是长子次子……”   胤禩点头。有理——忍不住动了动嘴唇。皇家的孩子,若说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继承了大位如何如何。那才是假的。他一时间几乎把某句话问了出来。强忍回去了。   那神棍口中滔滔不绝,就跟念叨经咒:“不出头好……这出头就是远行之兆啊,不出头好!”   胤禩浑身一个激灵。太准确了!这两年他们兄弟里的形势,可不就是谁出头,谁出海么!大家都预测着老四快了……想他今天来香积寺也是临时起意。对面这人不可能认识他,难道真遇上大师了?   胤禩一把抓住对放袖子,双目炯炯:“先生如何称呼?”   那神棍盯着他的鼻梁露出几丝狐疑之色来。口中随便应付道:“好说,区区张培德。”   …………   沈如是蹲在船头把前事想了一通。   上次离京的时候,是在太医院做太医。恰好卷进了水灾的案子,有感于这些官吏们整天凭空折腾事儿,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跑去给当朝大员下药了。楼草打兔子,顺手绑了大阿哥。   沈如是点头感慨:当年还是太年轻啊!如果现在做这事儿,把大阿哥弄醒用他的笔迹留信一封岂不是更稳妥?可见出门转转,开阔一下阅历,还是有提高的!   又想起水灾失散的亲人和那两个徒弟了。也不知道后来自己的通缉标准——朝廷有没有帮着把自己家里人找齐了?   耳边听得汽笛响。怅望一叹:到了!   …………   听到消息快马赶到的广州将军,浑身的肉都在喜的颤抖。他心里暗自鄙视了坐着轿子往过赶的广东巡抚一番,抢到最前面一个马蹄袖:“奴才参见太子爷,大阿哥!奴才恭迎太子爷,大阿哥得胜而回!”   胤褆挖了挖耳朵。心中有点纳闷。一年多没听这种玩意儿,居然有点不适应!扭头看胤礽,见那一位也在忍着不耐烦地神色。于是胤褆心中大定了:不对劲的不止我一个,这就好!   胤礽抬手道了句:“免。”张口便问:“我朝近日有何大事?”   才赶到码头的气喘吁吁的巡抚抢先开口:“奴才手里有邸报……”躬身送上。   颤抖着的广州将军不甘落后,续在后面:“我朝大事,莫过于前日对葛尔丹用兵大胜!”   胤礽和胤褆同时扭头看他:“哦?!” ☆、117捉钦犯沈如是   朝廷一年之前重视火器开场招工。荟萃了前明图纸,西方新样品,并本朝工部兵部精英们。东西研究出来就率先装备八旗精锐。此次蒙古西北部,某部落首长葛尔丹不听调遣,公然杀害使臣。龙颜大怒,御驾亲征。   大军出行,天下震动。所有地方的粮赋紧急运送西北,各地兵营预备出战。此次大战的规模,比起前日来打台湾更大几分,简直有些多年前平三藩的气派。   玄烨皇帝打了这么多场,不算是不知兵了。那葛尔丹胆敢反叛,也是骁勇善战之徒。这一战,清军远征。客军本有不利之势。可又有大国在后,底气无限足。两方交手,最初是打了个势均力敌的。然而等清军用了新式火器。战场形势逆转。   大炮在野战中真是利器。吸收了西方新思路的大炮,下面加装了转轮,推动方便,转向灵活。甚至能在弓箭射程之外就发动。葛尔丹见败势难阻,令亲卫精锐百人,手持马刀集团冲锋。那一战之壮,天地犹记。只可叹是“悲壮”而已。血肉之躯,终究比不得火器枪炮。   一战定漠北。   满朝大惊。多少人托门路把子侄送往工部火器司。又多少权贵找京都地头蛇,希望能从军中弄出几把火枪来防身。   这一战赢得太过震撼,简直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广东巡抚躬身对太子爷做了个简报,声音里还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惊骇。   谁能不怕!北方重骑之猛,在南人心中已存念了近千年。当年魏武才到荆襄,江淮震动。当年符坚挥军北下,有人望风而降。当年隋破瓜州,后主抬棺出城,叹四十年家国,三千里山河。当年元蒙灭宋,更是灾难一场,恰如那“玉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怎能不怕!这样的军队,居然在最辽阔的翰漠,被几块铁石打得粉碎。据说已有人写诗感叹那一战定功的火器:原是祝融精,奔腾天上来。   就连力主使用新式武器的玄烨皇帝,内心里也生了大恐慌。几乎有下令工部销毁所有图纸,从此天下不准藏有铁器的冲动。无奈不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并旁边那张地图提醒他:天下之大,不止九州。   因此,广州巡抚谀词里的几分惊诧,倒也正常。就连第一次听到这事情的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都吓得一抖,对视了一眼。如此说来,不少事情还得调整了!   …………   白晋给他们带的信写于半年前。这两个皇子见信就回来,丝毫没有纠缠。也是因为信上有那么一句话:   “汝(胤礽)找到乃兄,甚好……前次汝所提牧场计划,待汝兄弟归来,可试在西北江南两地一用……”   什么意思?   玄烨皇帝听说胤礽找到胤褆十分高兴。顺便跟儿子说:很看好他们提出的用经济方法重新控制蒙古,顺便进行牧场羊毛推广的想法。还答应等他回来,这一部分就交给太子爷自己去做!   太子爷胤礽多年学的都是“前贤”,做的都是“襄理”的活计。只有这一次考察游历,是真的有了自己认真想出来的政治主张。如今老爹应允让他做试点,怎能不兴奋!若不是还得等沈如是治好了番邦的国王才好动身,真是恨不得立刻就走!   胤褆也比较满意。虽然那信是写给胤礽的。可是先提的是自己!想一想,也跟着走了。自己对于这个宗教啊,精神鼓舞啊什么的,也是颇有心得的。回了大清,也可一展身手才好!于是也催着收拾东西。   各项事务拉拉杂杂,总共收拾了小半月。还有沈如是当成诊金收来的产业什么的,有的卖掉,有的还留下。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们离开前某一夜,一个写着小王子约翰和玛丽女王艳情如何如何的传单发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满城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约翰遇刺当场身亡。犯罪者据说是某侥幸逃脱的海盗,心怀怨恨。听说对方混到了某船大副的位置上。   沈如是用变卖产业的钱,买回了那接连死了船长和大副的“女王号”。这船的名字太过乍眼,就改作“烤肉号”。提拔了沉默寡言的二副做船长。让他们沉静上个一两年,等风声过去了,再跑远洋航线。   胤礽和胤褆想起这些。如今,总算回了月亮部落!没想到面对的情况居然有变?   皇家兄弟对视一眼,各自思量。   …………   胤礽和胤褆一时间都没有说话。那广东巡抚突然想起一事。正色道:   “大阿哥蒙尘归来,这是普天之大庆!只是微臣斗胆一问,那凶徒……沈如是,可曾授首?”   胤礽一脸似笑非笑。斜着眼睛睨着胤褆。那“凶徒”不仅活着,还滋润的很呢。整天把老大当成手下支使。他还不敢反抗!胤礽心中这么想,可是并不着急。沈如是犯得自然是大罪。往严肃了说,株连一片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沈如是现在一身女装!内部的这几人不说,谁能猜出来这就是那个凶徒?!   结果,就听见胤褆十分不爽的答道:“关你什么事儿!”   …………   胤礽简直想找个东西来捂脸了。从前没有从这个“同伴”的角度看过胤褆。这真是太幸运了——这货简直就是猪队友!你就不能说沈如是已经死翘,从官面儿上了结了这破事儿么!至于太子爷大阿哥一行人里,为什么某女相貌酷似多年前沈太医,只怕也没人会吃撑了,多问一句!   大好的机会,就让这货给说坏了。胤礽摇头深深鄙视了一下胤褆的智商。可是依然不是太着急。为什么?自己就站在这里呢。天子第二号主子。他想保个人,那就不可能让人在他面前动了手。   那广东巡抚当然听出来了。他顿时正色,转身向太子:“如果那凶徒沈如是还在?请太子爷恕奴才得罪——有上令:‘缉拿钦犯沈如是!’”   胤礽微扬下巴一板脸:“有我在这里,出什么事情我兜着!”   却未料到那广东巡抚呼啦啦一下兜出个黄稠来,面上带着十分为难五十分坚持:“太子爷,奴才有圣旨……”   胤礽微皱了下眉。 ☆、118大胆狂徒何人   胤礽都开口了,居然被驳斥。   这就是“衙内”的苦处了。别看平时衙内们十分威风,走到哪里,享受的是“对等接待”——按照他们家老爹的待遇进行接待(!)然而真遇到什么事儿,才没人买他们的帐呢。   天子第二号的储君……也是个衙内啊。   别看他是君,别人是臣。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他甚至比不上六部的一个副手说话管用。他能因为广东巡抚遵守朝廷法纪而跑到他老爹那里打小报告么?封疆大吏这个层次,对于衙内固然也讨好,可是得罪了,也不见得就怎么样。   胤礽脸上就浮现出一层煞气来。   依着这位爷当年的脾气,当场上马鞭也是有过的!被打的那位,还是皇亲国戚呢。   那广东巡抚话都说出去了,也不能立刻捡回来吞了啊。他身后就站出个机灵人儿来:“太子爷,大阿哥,葛大人,牛大人……这码头上风太大,咱们是不是移驾到城里再商量呢。两位主子爷行游归来,这是大喜事啊!”   胤礽脾气磨练了不少。便顺着这台阶下了。“哼”了一声,心里面倒开始琢磨起广东巡抚的履历来。不怕自己,不怕老大,这是谁的人?小伙子很冲么!   有人的地方,从来也少不了争斗。   …………   广东巡抚当面顶了太子爷,心里面也开始后怕。就趁着这几位皇家小爷梳洗的时间,火速找师爷们来商讨了。有个山羊胡子的师爷一拍大腿:   “东翁这话说的不妥当啊!这一年多虽然官场上都是满汉相争,可是也不能忘了当年太子党大阿哥党两派的威风啊!那可都是满洲大员!”   这位葛巡抚立刻醒悟过来。连忙派手下去找跟着太子爷回来的人打听了:为什么太子爷对这沈钦犯另眼相看?难道当年绑架大阿哥事件……哎呀呀,真是好大一盘棋!又谢那师爷,多亏你提醒啊!   后来这人再出来,看见太子和大阿哥互动,就处处觉得这两位在别苗头了。所谓“面和心不和”什么的,这都想到哪儿去了!   …………   太子爷胤礽在席间接受了一帮人明里暗里的吹捧马匹表忠心,只觉得有点腻味。   那广东巡抚醒悟过来之后后怕,觉得自己是不是惹怒了太子爷?使劲儿的弥补。又不敢插入到“面和心不和”两位的纷争力去。于是火速召集了全广州城的声色犬马顶级人手。吹拉弹唱,务必求二位玩得尽兴。   结果太子爷想起那稀里糊涂的绿帽事儿,大阿哥想起自己一年多“守身如玉”的事儿,两人都翻了脸。讽刺爷们儿呢!   广东巡抚好无辜。   太子爷脾气真比前几年好些了。就是这么十分不爽的情况下,在散席的时候,还是跟巡抚解释了两句沈如是的情况。算是体谅了一下对方身怀圣旨。   这解释半真半假的,话也只说了半句:“……沈如是在西方国王那里,颇有影响……”   广东巡抚连忙点头。算了!有个借口能向上面交待就行。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他们自己折腾,管不了!   …………   太子爷和大阿哥回了大清。这是大消息啊!   当夜就有八百里加急的牲口跑出去了。沈钦犯的情况,也跟着一同上报,享受了一会贵妃荔枝级别的待遇。   紫禁城里那位,看见俩儿子回来了,当然大喜。虽然没有当即给宫里朝堂的公务员们涨工钱,可是也差不太多了。据说被外朝大员们攒了许久的老大难问题,大家都趁着这一天跑去找皇上签字了。您心情好么!估计也不会发作。至于玄烨第二天从狂喜里清醒过来有没有翻后账。没有记载,不详。   八百里加急的东西,一般比较轻,容量有限。换句话说,就是奏折也就几行。玄烨看了几遍。当然就注意到沈如是这一段了。沈如是没死这不稀奇。可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保他?这事情就有点意思了!   玄烨决定见这家伙一面。正想动笔,又想起一年多前京城京外人仰马翻的事儿了。决定抒发一下当时的不爽。于是批示:着快马押解进京。    ☆、119天地会在开会   沈如是望着计侍卫的行动暗自点头。旁边的林庭看见了。在旁边问她:“你笑什么?”   沈如是为难的看了林庭一眼,想了一下措辞,婉拒了:“知道太多,不好……”   她心里却想:胤礽和天地会有着重重叠叠的关系,这一定是很多年前有人布的局。胤礽自己一定也很苦恼。医者天生就是解除人们痛苦的,不能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于是毅然拒绝了把太子爷的小秘密分享给林庭。   林庭嗤笑一声——我们可以理解这一点——林庭在做六格格的时候,可是副国级领导家里的白富美。她知道的高层密谈,比沈如是可多多了。难免有点自矜。林庭根本没觉得沈如是掌握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于是就开始想,方才恍惚是太子身边那计侍卫。难道沈如是竟然看上了他?再想想从前那个黄毛“西雅诺”。啧啧,口味真别致!   她还感慨上了。   …………   计侍卫真是去见天地会的。这件事太子胤礽也是默许的。   胤礽当年策反收复计侍卫,一直被他引为平生一大成就。这可是完全靠自己的智慧做到的事情!于是后来收复之后,日常对计侍卫也不比旁人。   这一次计侍卫陪着他一起出海。同时经历各种险境。上到海上暴风,小型叛乱,别国政变。小到风寒,咳嗽,遭遇沈如是。这么一路下来,胤礽自认应该把人完全收服了。   所以这次计侍卫请假说出门参加一个小聚会。胤礽立刻允了。这个人,不会背叛我的!胤礽颇有自信的想。   他现在考虑的是,甚至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彻底确定了此人忠心之后,把他派出去到天地会里当个头目。如果做到了总舵主。这反政府组织,不就为我所用了!   …………   林庭感慨了一会儿,问沈如是:“你怎么就不害怕呢?”   沈如是抬头看她:“什么?”   林庭道:“咱走的时候,你犯了大事儿啊。就算是太子爷保你,可是万一呢?难免有个不周全哪!”   沈如是说:“在西边的时候,有人教过我个法子。让我给太子啊大阿哥啊下点独门毒药什么的。如果别人都解不了,那我这条命就保下了。”   林庭一听沈如是这凉飕飕自带着三分冷气儿的语调儿,就知道是西雅诺说的。心想这倒是个好法子,就是损了点。而且这么一做,只怕几人一同出海的情分,也剩不下什么了。   林庭暗中纳罕,这西雅诺是个什么人啊。想的主意真阴。口中却问:“你打算这么做?”   沈如是摇头:“我不害人。”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肯定不同意你这句话!林庭翻了个白眼:“那你打算束手就擒?”   沈如是看林庭,面色狐疑:“我是傻的么?”   林庭真好奇了:“说说你想怎么做?”   沈如是正想回答,这车队突然就乱起来了!   …………   计侍卫跑过去看,是因为见到茶摊上“七星聚首”的暗号了。   这是天地会一个比较独特的记号。表示本地召开天地会代表大会。   这个记号极少出现。计侍卫自从进入本会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呢。听说从前万云龙总舵主召集内外十三堂开会用过一次。后来就没再见过。   计侍卫偶然看见了,特别好奇。这人的好奇心一直挺重的。不然能随便就跟着太子走了么!想一想今天晚上有时间,就跟太子请了假出来看。   计三这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看热闹的了。不仅没想着给天地会的伙伴们通风报信传消息,也没想着给胤礽搞什么打入内部的活动。原本想的是看一看就走!   结果,出问题了!   计三凑过去看热闹,人家能不盘查他么?计三说,咱是自己兄弟。对方说,那你对个暗号来听听。计三说:反清复明!对方说:当然——不对!这是哪一年的暗号!你小子是不是清狗奸细!   计三好久没跟组织联系,根本不知道人家换了对口词儿!   于是就被扭送起来了。按照计三的身手,其实逃出来也不是太难。可是计三觉得,这事情很容易就说清楚了。问一下联络人什么的不是很清楚么?天地会是很严密的!   这小子还存着个念头呢。本会今天有大事儿。原本咱只能在外排看。现在他们把我扭送过去,这不是头等舱么!   他就美滋滋的让人家绑了走了。   …………   天地会这么庞大的组织,那不可能所有的成员都认识啊。大家一般都对个切口——也就是江湖黑话。还有更简便的,就是远远的做个手势。你摸一下左大腿,他摸一下右耳朵之类。大家就知道很可能是同会兄弟了。细致一点的暗号,比如端茶的姿势,对口诀什么的,可以等坐下来再说。   天地会作为一个反政府组织,这些细节设计的十分灵活。这都是随时调整的。还有火眼睛睛的监察部队,专门抓那种似是而非的家伙。计三就是这么被捉捕的。难道他以为他只是说错了话么?旁边那小伙子掐了半天大腿了,计三还没反应。奸细!   计三的事情也暂且不表。   就说天地会开大会,来得人挺多的。   大家早先就传递了暗号了。这时候天南地北的人都往沧州赶。   天南地北这个说法,就是一个概述。比较准确的描述一下的话:打南边儿来的人最多。这个也不算意外,天地会的广大群众基础就是在江南。沈如是当年还不到十岁呢,都知道天地会是什么了!   沧州府靠山。进城前,有那么一条南北大道。交叉在一起,可以进城。   这时候打两边各来了一队人马。   南边儿的这一队,大家都骑在马上左顾右盼。特别风尘仆仆的。领头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一身肌肉若隐若现。遇到各懂行的,只怕就得赞一句:好功夫!   这肌肉男,远远的眯着眼睛看对面。那边儿也来了五六个人。是不是?   他就猛地冲天一挥手,然后狠狠地掐了下大腿。   …………   对面的人看见没有!   看见了。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好疼!”   领头的也是个二十多岁的,白脸三角胡子。连这人也不例外,都跟看热闹似的看那肌肉男呢!   对面的天地会好汉就知道了……这不是自己人。   顿时就警惕起来了:这是做什么的?   …………   对面那五六人,是钦差。   奉了玄烨皇帝令,连夜出城给太子和大阿哥送信,然后捉拿钦犯沈如是的钦差。   这里特别介绍一件事:钦差出行,一般来说是有仪仗的。多少个人举着棍子,多少个人拿着盆碗——不不,这不是丐帮——多少人拿着倒扣着盆碗一样的遮阳盖子!   这些,都是有规格的!   只不过这一次的事情情况特殊啊。   太子爷上了岸,广东送来八百里加急。太子爷虽然速度慢一点,可是也在往这个方向赶呢!   皇上接到消息再派出钦差,这是急着送出消息。钦差如果摆仪仗。说不准没出京城,太子就回来了。那多尴尬啊!这不是没完成好任务么!   所以,这一次钦差是接了消息找齐了几个人就跑,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他们还骑着普通商旅客人骑不起的好马。也就是说——   看起来就是个江湖人。   …………   怕的就是这个啊!   天地会的兄弟们很警惕。不是本会的江湖人?   天地会大会召开在即。大家都比较关注这个。官方人员,当然是第一应注意的。可是除此之外,其他江湖门派也有可能来捣乱啊!   这是个什么来路?两派豪杰红尘作伴策马奔腾,那是越来越近!肌肉男眯着眼睛打量,心中紧急判断。   江湖上的门派也挺多。   天地会,虽然被官方看作反政府组织。可是和其他人一比,有组织有纲领,那就是有追求的人!   这个追求在前些年特别有号召力。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想造反的人就少了点。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天地会这几年都在紧急磋商这个问题。你看这几年新出茅庐的少侠,人家都不以加入天地会为荣了。许多小门派雨后春笋一样出现。   新出的门派和新出的少侠一样,讲究个扬名立万儿。他们就特别喜欢挑天地会下手!对面的人难道是这个来路?肌肉男打量了一通,尤其注意看了看领头白面三角胡的个人特征。没听说啊!江湖上,“白面判官”张三自己是见过的。“白面小飞侠”李四没长胡子。“三脚猫”刘二十一倒有胡子,可据说是个八尺大汉!   难道是哪些老门派新培养出来的弟子?   肌肉男冷冷的皱了眉头。   肌肉男想了一通,还在犹豫。突然被手下一拉,看!就看见领头那白面三角胡,衣服下摆上,系了个莲花形的玉佩!   天地会的弟兄们都严肃起来了。   除了天地会,以造反为宗旨的江湖门派还有一家,就是白莲教。天地会最开始与白莲教是有点关系的。后来两家分开,这么一对比,论历史,天地会的历史跟造反名牌白莲教没法比。人家在元末就是一方大能了。   原先这些不同的门派之间,大家都是有默契的。比如天地会在江南一带比较活跃。白莲教占的是山东。一般来说,互相都不到对方的领地去搞事儿。   可是,眼前这些人呢!   …………   这就是打上门来的!   天地会的好汉很愤慨。最可气的是,居然把那莲花玉佩就挂在外面,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太嚣张了。这是亮出名号,在砸场子么!   准备开大会的天地会好汉颇觉不爽。   沧州地面上,原本就是天地会的地盘。你白莲教的不在山东带着,跑到河北来搅事儿,这就是“捞过界”啊!   你以为骑了匹好马,就以为你是个大侠?!   白莲教又怎么样,你们各个是高手么?   江湖爷们,当然用武功说话。   打!   领头汉子冷冷一挥手:“兄弟们!上!”   …………   那钦差更是惊怒。   一伙人走路在路上。对面突然打过来了。他哪知道这里是弄了个误会呢。这钦差只觉得“不好!有人挑衅!”   至于他一个送圣旨的,有什么值得被挑衅的……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想么。   钦差身边人一般不太多。他们虽然没带着仪仗。可是也不是什么严肃任务。而且多半这就是个象征,没有人指望着这仨瓜俩枣的去拼命的。没想到今儿个遇到这新鲜事了嘿!煌煌白日,朗朗乾坤啊!   难道是劫道的?我们打扮的也不富裕啊!   白面三角胡钦差百忙之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打扮。   总不能是垂涎咱爷们而的美色啊!   白面三角胡钦差有点疑云密布。   这一想事儿就耽误时间了。对方打过来了。   天地会的肌肉好汉原本还看见对方不反击,正想叫停问一问难道出了误会?先礼后兵咱也懂!结果白面三角胡钦差这时候反应过来了。不能站着挨打呀。就挥手,吆喝了一声。气势极大:“小的们!上!”   这两拨人马就对上了。    ☆、120天下英雄乱走   沧州是个好地方。   围观的人看见了打架,没有拉架的,都在叫好啊!民风彪悍就是这么个味道了。据说这里自从当年战国的时候,就出猛士。这猛士的传统就延续下来了。怎么说?好斗!   这两拨对打的人马,此时都是越打越惊。   天地会来开代表大会的,那都是各地精英。体现在大家很早投身造反大业这一点上。作为江湖人士,那都是老江湖。武功也比其他人强点。一般路上遇到个抢钱包的都能当场拧住了。不用找捕快。   可是跟着钦差护送圣旨的,那也不是凡人哪!大内侍卫。祖上跟着皇帝老儿抢天下,家传的一般都是武艺。在京城里,兄弟们都是横着走,走到哪儿打到哪儿的!甭管功夫怎么样,架没少打那是真真儿的!   这两拨人各自都是信心十足呀!   都以为自己一出手,对方立刻望风而逃呢。没想到,居然打了个势均力敌!   天地会那拨好汉心寒呢!许久没出江湖,难道咱已经被后浪拍到沙滩上了?这帮对手功夫挺硬,可是名不见经传——白莲会居然有这样的势力?不好!这是太大的情报了!咱得暂退,保留有用之身给组织送消息。   钦差也惊。咱带出来的可都是八旗精锐啊。大街上随便一帮混混就把精锐收拾了?这位还挺有政治素养的。就感慨上了:短短几年,八旗糜烂如此啊!   …………   两拨人接了个手,然后发现对方都是硬点子了。就都找碴,想跑。   血气方刚爱打架,那也分对象。能打赢当然爱打了。打不赢的情况下,大家也挺擅长逃跑的。   天地会领头的那位肌肉大汉头脑挺灵活的。江湖上的架,不是随便就能打的。打赢了有个说法,打输了有个名义。场面儿上,得撑起来!   现在事情是天地会好汉遭遇白莲教英雄,双方较量了一下,都没损伤人手——好呀!肌肉大汉暗暗点头。没有搞出深仇大恨来,那就是很好很和谐。将来多少年后提起来,那说不定也是一段渊源呢!   这个指导方针就定了:往两家交流上面扯。既然是交流了,谁赢谁输——这不就没人提起了么!大家的江湖排名,也不会落后什么的。   下一步就是操作了。按照江湖惯例。这样的事情一般是找个武林名宿,来调和一下的。   那肌肉大汉眼神一转。有了!   …………   沧州还真有个武林名宿。   哪一位呢?形意拳魁首陈老爷子!   就是那位前朝的时候,自领子弟出关打清兵的。后来袁将军被人进了谗言,陈家子弟才返回沧州。这一位,在武林中声望极高啊!   肌肉大汉想到这里。就暗自点头。这位老爷子的辈分,调停一下小辈的事儿,绝没问题!他心中多少还有点YY呢。说不定陈老先生看咱骨骼清奇,非得把他的绝学教给咱,也不好拒绝啊!   有个情况这位肌肉大汉不了解,列位大约还记着。这个陈先生,后来被朝廷劝服了,可还是太子爷他们的老师呢。这是当年计三没有对太子胤礽下杀手的原因,就是因为认出了他的功夫。那么,这太子大阿哥两个人到了沧州,怎么也不说登门拜访呢?   这个没什么好奇怪的。太子多大的神气啊!这货天生就是“尊师重道”的反义词。活该他后来落到沈如是手里被□。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   肌肉大汉计议一定,就打算仰天长啸一声“大家住手!”   然后亲自带着陈老爷子的吩咐去邀请这些白莲教兄弟。两家和好。相必对方也只有受宠若惊的。不会不同意啊。   他想的很好。开口慢了。哪里知道那白面三角胡的钦差大人,内心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   钦差大人比较喜欢联想。他这是头一次领队做钦差。就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是朝廷脸面了。   吃个饭,那是朝廷光荣。   换个衣服,那是朝廷体面!   现在被殴打,这是什么?这是朝廷威风扫地啊!钦差大人只觉得内心压力巨大不堪重负。一咬牙一狠心,从身上掏出个东西来:火枪。   …………   为什么加这么多修饰词?   因为这火枪它不是正规渠道搞来的。   自从蒙古大胜,京城的火器管得那叫一个严格!一品二品大员,也不允许私人配枪的。从前流落出去的火器,都在用各种渠道收回。   白面三角胡的这把枪就是幸存下来的。平时都揣在怀里,根本舍不得用。这时候感觉自己身为钦差的尊严被挑衅了,于是拎出来了。当时用了就后悔了。会不会被告发?   …………   火枪一响。双方皆惊。   天地会的兄弟们眼睛都红了!   火枪这两年大名鼎鼎。江湖传言已经成了“不管你功夫如何,一个从来没有练过功夫的人,手持火枪,绝无胜理!”   这么夸张的传言一出来,小一辈的江湖人先炸了。那我们还练功夫做什么?大家一起把武功秘籍吃了去!   如今这神器就拿在对方手里。多少人眼红啊!心中也暗恨,难道我们天地会,还混得不如白莲教?   怎么想是一回事儿!怎么做比较紧急。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家都是好汉。   领头的肌肉大汉趴在马背上,率先喊了一声:“撤!”大家就纷纷跟上了。   那真是撒丫子一阵阵跑。地面上烟尘滚滚。   白面三角脸的钦差。冲天打了一枪,没打到人——者还真不是故意的。是他就这么一把宝贝枪,平时不舍得用。那打的能准么!   可是效果很好啊!对方望风而逃!钦差就是有点担忧他能不能长期持有这宝贝,可以免不了生出了自矜之情:自我感觉,十分威风凛凛啊!   结果一回头,被兄弟们联手打了。有这东西你不早用!让爷们儿抻膀子?   打你个不早点动手!   大伙都是大内侍卫,互相之间不太服。这可是找到由头了。也有人心痒痒伸出手去抹那枪的。就在原地闹腾了一会儿。   …………   天地会好汉们在惊惧之下退走。这且不表。钦差这一边,却是没有人去追。   可不是,就这么几个人,追个什么啊。大家就是个送信的。打击江湖势力之类的事情,也就别揽到身上做了。   大伙儿找机会把领头的打了一顿,都挺高兴。不管怎么说这是得胜了。恨不得眼前就有个德胜门,能来来回回的多走两遍。   有人就回忆起方才的战斗细节了。抢着说,自己多么英武突出,与众不同。   结果其中有个人突然提起一件事儿。他说:“那群人里面,有个谁,好像看着有点眼熟?”   大家都问:“是哪个啊?没想起来!”   那人也有点犹豫。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伙人折腾了一阵子,正准备上路。结果,没走几步,又来了一拨人!   那说话的人一下子就想起来,自己看见的某人像谁了!   …………   前面说了……天地会在本地开会。   多说一句,这个会议议题是什么呢?   是火枪。   底层的普通群众,和搞内功修炼的那帮武林高手不关心这个,天地会高层,对于这个据说威力极大的新鲜事物,是心中有数的。   高层一般来说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想得特别多,一个是出场比较晚。天地会的高层也不例外。   想的特别多,就是这个会议召开的缘起了。某领导说:“大家聚在一起,群策群力议论一下!这个又火枪出现的新形势,也是我们的机遇么。我们手上有人,朝堂上下都有人(!)看看怎么能够长期稳定的搞到火枪,来武装下我们的兄弟。”   时代在发展,反政府组织也在进步。   来的特别晚恰好也体现了。钦差一行人正准备离开,就看见,打南边儿又来了一群人!   …………   两边的人和对方一打眼儿,双方都是大惊啊。   钦差这一边惊什么?   天地会多年反政府。内部的头目类人物,虽然也有神秘路线的。可也有类似曾经做过长期潜伏工作的,失手被抓的,又或者内谍汇报的。这些人物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被官方弄到了画影图形。   官方抓人也是挑着大鱼抓。画影图形上一般就写了,这是反政府武装头目。旁边有赏格什么的,鼓励群众看见了举报。一般的城门上都贴着这么两张。知名度比本城知府强得多!   钦差们也见过这些啊。打眼儿一望,眼熟,眼熟,继续眼熟。那都是知名人物。赏格加起来,不知道多少。   大家就被吓坏了。   如果遇到的是一两个,大家估计就是眼冒金星——金钱的金——然后想着怎么把某个络腮胡子大汉抓住,交给朝廷,用赏钱换几个千娇百媚的小妾了。   可是这么多!   成群结队!   太凶残!   一群侍卫就都被吓坏了。天地会和朝廷斗争的时候这一拨年轻人还没长大的。都是听说的。当年江南那叫一个惨烈。朝廷固然胜了,那是因为军事上占了上游渡江而下,简直已经没有难进攻的据点。可是在占领过程中,也真是没少死人——这就是民心了。   大清立国多少年。天地会最嚣张的时候,那是敢于当众占府库,杀官僚的。某地的官僚甚至被接连暗杀。政府和反政府的斗争,一个是正规战,一个是游击战。其实政府比较吃亏。   这几个钦差的想法——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怕了。   …………   对方看见他们为什么也是一惊?   这几个城门口的名人,先进还在大好河山里搞反政府行动。那都是老江湖了!不比前面肌肉男那些年轻气盛每天推大树练武功的小子。   这几个老江湖和对方一对面,就看出来了!这些人,虽然穿得不是官服,可是那种味道,不一样!   官!   走江湖的不待见六扇门的,可是也怕啊。六扇门人多势众,好汉们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大家这几年都是搞据点斗争,当面这种烽烟刀兵的生活已经不太习惯了。   这边也有点怕。   …………   两边都有点怕对方,迎面走过来了。这种情况下,能发生什么事儿?   发一声喊,两边逃跑?没有这回事儿!大家都是端出来的人。   于是,结果就是:两帮人马,谁也假装没看见对方。擦肩而过!   看看,这智慧!   …………   擦肩而过的时候。京城这一挂钦差侍卫,有个好奇的回头多看了一眼。   然后,就抖得好像风中残竹一样了。   眼前有这么多通缉犯,这侍卫,还能被刺激到。他看见什么了?   计三。   …………   计三被当成奸细抓回去了。   这奸细特别配合。问什么说什么。就是一直说他自己是天地会的。审问的小哥不耐烦了:“那你说说你介绍人是谁?”   计三一说,对面就惊了——这是本派耄老呀!   于是计三这问题层层上报。   就有人把计三带到城外那群老江湖堆里,让辨认一下了。计三本来就是天地会的,这一点真没弄假。他就跟着一起进城了。   然后,就吓到人了。   …………   钦差一行。惊魂未定。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大家都在心里捉摸:什么情况?   这都是高干后代。放到多少年后的语言,描述一下,那就是“大院子弟”!从小能弄到子弹壳的!   领头的那个白面三角胡的,就开口分析了:“天地会在聚会?计侍卫在其中!”   然后呢,卡壳了。无论如何,都感觉这里面有东西啊。如果不是太子的侍卫,那这是多么良好的一个谋反证据!可是计侍卫是太子的人。你说太子爷谋反?太扯了。   说不通啊。有人就说了:“咱先办事。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领头的那为白面三角胡立刻拍板了:“不错!咱是为了迎接太子爷和抓捕沈如是来的!多余的跟咱无关!”   于是大家就换上了镇定地表情,继续向前赶路。找知府衙门一问,不错!太子爷果然到了。那么看见的那个疑似计侍卫……划掉划掉,咱都没看见这么个人。   白面三角胡长吸一口气,还回头确认了一下:“皇上说那沈如是用重枷?”   大家点头:“没错没错!”   于是大家就再次整理了思想,十分端庄郑重的向着知府大宅走去。据说,太子爷一行人,暂时就住在那里!    ☆、121朱三家的太子 天地会大会会址,城内某宅地下。 新近两拨人马带来的消息,让兄弟们很吃惊。消息之一:白莲教点子很硬,有了火枪!消息之二:一群乔装的狗官出现在了沧州。 第二点不算稀奇。大街上遇到当官的,也就是少见而已。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这时来围剿咱们天地会的。第一点倒令人注意了!白莲教跑到沧州和我们天地会动手,炫耀武器。这是什么意思! 打? 有兄弟言谈愤慨。 某智谋人士摆手,摇扇子——说:先礼后兵。 ………… 向着沧州知府住宅行进的钦差一伙,突然就被几个人牛X哄哄的人拦住了。白面三角胡还没来得及联想,这是朝廷脸面受到了什么样的摧残。就发现领头的那人,颇有些面熟。 这不就是方才对峙时候的那个肌肉男么! 肌肉男看起来十分趾高气扬,伸手一扒拉白面三角胡的肩膀:“朋友,借一步说话。”就把他推到旁边的一家酒楼里了。 后面的侍卫面面相觑,也就跟上了。他们彼此的眼睛中传递着这样的消息:“出什么事情?不知道,看看呗!” 这两帮人之前才打了一架。若说这会儿特别和谐友爱?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那么个想法么。大家都想着:难道我怕他! 于是,居然很和谐的并肩走了。虽然,这其间各种目光厮杀什么的。 两拨人马弄了个房间,对峙一样坐下了。酒楼小二放下茶壶就跑,跑得那叫一个飞快。 ………… 气氛沉静了一会儿,肌肉男先说话了:“兄弟好身手!”心中回荡着来之前“军师”的吩咐——先说点好听的。 白面三角胡愣了一下,仰天打个哈哈:“还行……你谁呀?”天日可见,这本来只是一句单纯的疑问句。 肌肉男脸上的肌肉在颤抖。太嚣张了。你们白莲教有了火枪又怎么样?本想当场爆发。不过想到来的时候军师的嘱托。勉强说了一句:“兄弟说笑了。”然后开始说正事:“沧州这地方,平日自然是欢迎兄弟来玩的。可是这个时候,难道就不怕引起什么误会?” 白面三角胡对这一句有点云里雾里听不懂。其实他对对方是什么人,也抱着疑问呢。电石火光之间突然想到遇见的天地会老大群——脱口而出:“你们是天地会!” 肌肉男脸上的肌肉又开始颤抖了。在他看来。这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对方不一样是反叛组织?大家谁也别说谁。现在这故作姿态的装不熟,难道有什么不利我等的地方?再想到据说还有人遇到了成群的狗官——不由得目光警戒起来。 两边说了一会儿,全无默契。 肌肉男也开始不耐烦了。于是大马金刀的站起身,拿过茶壶,在面前墩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把今天的任务说完: “沧州这个地方……现在有那位在!兄弟别想做太过份的事儿!” 为表对于陈老爷子的尊敬,肌肉男没有直呼其名,还抱了抱拳。 白面三角胡眼睛一眯:那位?说的不可能是太子爷。那说的是谁? 肌肉男晃了晃拳头就放下手,自觉抬了陈老爷子的名号出来,连自己也特别的有份儿了。语气不自觉带了三分趾高气扬:“都是混饭吃的。谁也别绝了谁的路!我们上面老大说了,兄弟来沧州,欢迎!您若是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 肌肉男猛然起身,他身后的一群人“唰”的一同站起,端的是气势非凡。 他紧盯着白面三角胡的双眼,然后才缓缓地道出后半句来:“——就别怪本派不好客了!” 话如金石,铮然落地。窗外秋风卷木叶,那真是千般威风,万种煞气。 钦差一行人一时之间都被镇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肌肉男放下两句不软不硬的狠话,就带人向外走。临出门前,那肌肉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回头道:“兄弟身上带了个好东西?有手段!” 然后便出了门去。 ………… 这帮天地会的,突然把大家拉到酒楼里,连根咸菜也没点,就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话。砸了两下茶壶,然后又稀奇古怪的离开了。 在座的侍卫们,原本是忙着去见太子爷的。可是,作为有头脑有谋略的精英子弟,居然没有一个起身的,大家都坐在原位儿,若有所思。 这伙人都是精英,高干子弟。那是一句话能听出百八十种含义的好苗子。假以时日,这里面说不定就出几个六部魁首,统领督军。这精英人才的素质是从小凸现的。大家此时就在不约而同的想: 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 ………… 对方说了好几句话。 最开始“借一步说话”,“兄弟好身手”,“兄弟说笑了”之类,都是寒暄。比较关键的内容,一共有三句。 第一句:“沧州这地方,平日自然是欢迎兄弟来玩的。可是这个时候,难道就不怕引起什么误会?”重点在于“这个时候”。这是什么时候?大家凝眉苦思。 想来想去,朝廷最近也没有什么新举措啊。唯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太子爷路过沧州。 难道……摇头摇头,大家把自己头脑里的疯狂幻想除去。太子爷被天地会保驾护航,威胁朝廷命官?这怎么说着这么搞笑呢! 继续向下面想。 那人说的第二句是——“沧州这个地方……现在有那位在!兄弟别想做太过份的事儿!” 又听见“现在”什么的了!摇头摇头。太子爷跟天地会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大家努力把重点放在其他方面—— “那位”。 那位是哪位啊? 不少人想起那肌肉男自信满满的表情来了。看起来是个大人物。嗯,沧州“现在”来了大人物——怎么还是感觉把太子爷套进来特别合适呢! 难道太子爷在从广东上岸后短短几天,口吐莲花说服天地会为己用?不少人头脑里转动着疯狂的猜想。继续向下回忆—— 那人说的第三句话是:“我们上面老大说了,兄弟来沧州,欢迎!您若是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就别怪本派不好客了!” 这句话的含义倒是挺明显的:威胁么。 威胁钦差不让他们乱动? 嘿! ………… 这帮人发现了对方是天地会之后,就百般警惕,然后一古脑把这买卖揽上了肩。只觉得天地会来找他们官方人员的麻烦,那是十分合情以及合理的。根本没想到,对方还不知道他们是哪号儿呐! 这就是鸡同鸭讲了! 它还达成了共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准精英人士们回忆了一下第三句话,感觉这里面很好理解。于是大多转而去纠结前两句了。天地会放狠话——这不是相当正常的么? 结果那白面三角胡,果然不愧是这帮人的头领。这一位思维特别缜密,想法极其与众不同。他感觉,这第三句话,大约才是对方这一通论述的核心。 威胁? 为什么威胁? 因为我们对他不利! 天地会的会不会见到一个官员就威胁? 不会! 那么…… 白面三角胡缓缓地伸手——抓过那桌面上被磕了两次的茶壶。狠狠地,又磕了一次: “我知道了!”他说。 ………… “太子爷!”白面三角胡双手抱拳向上晃了晃。动作很像方才天地会肌肉男提起“那位”。 白面三角胡儿面色严肃,对着自己同僚手下,颇有自得之情:“太子爷——当然不会与贼子相关。”他先下了定论。 众人纷纷点头。敢不点么? 白面三角胡眯着眼,神色十分高深莫测,就差弄个扇子晃晃了:“那么,贼子们提到的大人物,就不能是太子爷了!”又抱拳晃一晃。 众人真想打他一顿。有谱没谱,这不是车轱辘话儿,来回说么! 白面三角胡儿一脸洋洋得意,缓缓吐出重点来: “那么,近期到达沧州的大人物。只可能,是太子爷的身边人了!” 大家精神一振!这个想法——有道理! 太子爷是大人物不假,太子身边儿的人,在一般人眼里,也是大人哪! 就有嘴快的想起方才在天地会元老集团里混着的计三了:“难道是计侍卫?” 有人赞同,有人狐疑。 白面三角胡缓缓摇头:“别忘了他威胁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只可能是他知道了我们的任务,这原本倒不难猜!他们的大人物,当然只能是——沈太医,沈如是!” ………… 多有道理的推测!一环扣一环,把对方话语里的隐含信息全分析出来了!大家都对白面三角胡抱以敬佩的表情。白面三角胡十分得意,感觉推断出幕后大人物沈如是,比用火枪吓唬人神气多了。 沈如是既然被大家推测出来了!剩下的推断,顿时顺利成章了。于是,一群精英七嘴八舌的串连起整个: “沈如是小小年纪成为医生,原来是天地会培养的!” “他闻名京城的方子,一定是天地会的收藏!” “沈如是混作了太医,这是我朝的极大危险!” “果然被他绑架皇子,谋害大臣!” “甚至还能犯案后顺利逃走!” 白面三角胡郑重地补上最后一句:“天地会,是火速赶到沧州,来保护沈如是的!计三就是沈如是的手下。太子爷——被奸人蒙骗了!” 房间里响起了持久不停的热烈掌声。大家为这样精彩的推断鼓掌。 ………… “多亏你看出来了啊!”有人赞扬着白面三角胡。 “不然我们可能就吃了闷亏!”有人感到后怕。 “还是天地会的人先露了痕迹,他们也太不谨慎了!”也有人为天地会感到遗憾。 白面三角胡谦虚谨慎:“不,这可能正是他们故意而为。他们想敲山震虎,让我们对那沈如是手下留情!” 终于有人提起了一个疑问:“那么,今天天地会出现了那么多重犯,沈如是,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陷入了思索。 ………… 天地会搞反清复明,还是江湖门派。受到他们尊崇的角色—— 武功高强? 这也可能。 最可能的是…… 他出身特别不一样啊! 有人突然说:“难道,是朱三那个太子?” 一伙人大惊。原来如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见到了一群罪犯会跑路。可是又恨不得跟自己打交道的,都是“朱三太子”这个档次的案犯! 大家纷纷点头。沈如是必须是朱三啊!好像不是朱三,整个事情都不带感了一样! 白面三角胡更是提供了旁证。这一位一拍大腿:“难怪之前皇上跟我交待任务的时候,神神秘秘的了!” 众人大喜。连连点头:“原来如此!皇上果然不同我等!圣烛独照啊!” 于是大家伸拳头遥遥赞叹了一会儿皇上。 这伙人几乎都忘了自己是做什么的了。坐在房间里谈论的特别兴奋。 少年英雄第一次出任务就名动天下什么的,谁没幻想过呢! 好容易这兴奋劲头下去写。总算有人想起一件事儿了: “沈如是……年龄好像不对。这还不到二十岁呢。朱三——那是哪一年的事儿了!” 这是个十分犀利的问题。 大家一下子滞住了。 然后,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江湖上有一种易容药?天地会豪富,一定有!” “或者什么返老还童的神功?” “或者迷幻大法?” 钦差头目被吵得头疼。见到沈如是之前就先有了三分惧意。 ☆、122自首的好少年   一伙钦差做出了重大推断。再出门去抓人的时候,那不由得就有些战战兢兢,唯恐一脚下去踩爆了前朝皇子大案。   或者是心存了这念头。走出去看见谁都有点狐疑:那卖豆腐的小贩?难道是天地会伪装了来给“沈头目”保驾的?那争吵的两个地痞?或者是天地会改扮了来给“沈头目”侦察的!   草木皆兵,那叫一个紧张。   也不知道幸是不幸。这一批头脑出众,目光独特的精英人士。在从某酒馆赶到知府家大宅的路上,一共遭遇了十七个小摊贩,二十多起路边人谈话,以及一拨流氓打架次。这一路上,大家的精神遭遇了极大的考验。大家走的很辛苦。   侍卫丛中,已经有人感觉知府家看门的那位知客,活生生就是一个天地会余党了。侍卫头领,那位白面三角胡先生,恍惚觉得自己都长得很像天地会。好在队伍里还有清醒人。抢着上前对答了。那知客道:“众位请随我来。”   大家就跟在后面走了。一路上又遇到了马夫长随小厮婆子媳妇丫头若干……有人大彻大悟。在这个瞬间领悟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天地会就是良民,良民就是天地会”这个道理。可喜可贺。   …………   胤礽和胤褆出来接圣旨。沧州知府在一边跟着行礼。这沧州多少年也没来过这样的大人物。看看今儿个出现了多少!   沧州知府这一日满面红光啊。他觉得自己官运发达的好时光到来了。心中暗想,一定得趁太子爷在沧州的这一晚上好生表现。可是一晚上能做什么让太子爷都印象深刻的事情?沧州知府正在为难,无意之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钦差怎么目光闪烁,动作还有点抖?   疑心一起,看得就更仔细了。   这钦差手持圣旨,非但不趾高气扬,甚至还不敢看两位皇子!他一个做钦差的心虚什么,难道是想谋王刺加伪装圣旨——沧州知府头脑中一根警觉的弦而一下子就弹得嗡嗡响。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渺渺,不绝如缕。他生怕别人也看出来抢了这头功。当下一大步踏出,怒喝一声:   “呔!”   白面三角胡手上的圣旨就掉了地。咕噜咕噜滚儿到一边儿去了。   …………   白面三角胡愣了一下也怒了。钦差是什么?代表皇帝跑一趟的人。在特定的场合。他就是皇帝的象征。这沧州知府——放肆!   当即一边蹲身子捡圣旨,一边怒瞪。一边还得躲开行着礼的太子爷和大阿哥。方才他手里有圣旨的时候,这礼是行给皇上的,他可以不用躲。现在手里没那黄绸布了……还是赶紧蹲□子的好。   沧州知府动作也不满,他保持着蹲着身子的姿势,从后排侧面迂回小跳到前侧方。乍开两只爪子,做出一份赤胆忠心的样子。口中怒斥:   “说!你是什么来路的,为何伪造圣旨,假冒钦差!”   白面三角胡一个京官,根本看不起沧州知府。而且这罪名也太大,不能不反驳啊。他反唇相讥:“你沧州半城都是天地会。你才是反贼呢!”   沧州知府头脑不慢,当即反问:“你怎么知道有天地会?”   白面三角胡:“我看见了!我还和他们说话了!”   沧州知府一拍大腿回头向胤礽邀功:“原来此贼子是天地会派来的。矫诏这样的大罪。必有同党!请太子爷下旨,奴才立刻缉拿此人。”   白面三角胡愣了——哪里不对?   …………   沧州知府一挥手,就有全副武装的兵丁轰然跑上。   沧州知府狞笑:“说!你怎么能证明你是钦差。”   白面三角胡快哭了。钦差怎么证明?用手上的圣旨。可是对方先假定他是假钦差,所以必然是假圣旨。在然后……没有然后了!   跟他一起来的弟兄们都鄙视着看着他。还有人议论呢:“难道这沧州知府才是天地会?”   白面三角胡决定从今天开始听见“天地会”三个字就晕倒,太闹心了。   正在乱神无主。这屋子里悠悠想起个声音来:“行了,别忙了。你们弄错了。这人真是钦差。伊尔根觉罗家的小子?爷见过一次。”   这说话的是太子胤礽。   …………   钦差大人再次对着香案,终于宣读完全了那圣旨的时候。声音颤抖中透着沧桑的纯粹。简直好像经历了百八十个轮回。好累,感觉再也不会爱了泥!   香案撤下,大家分宾主坐了。沧州知府还有点不好意思。急着在主子面前立功,这是有点得罪了。哪知道钦差心里根本没有他。钦差愁着呢!   这时候太子问了:“圣旨看到了。皇阿玛还有什么吩咐啊?”   钦差面色飘渺:“还有关于沈如是沈太医的密旨……”   多美好的一个名字呀!月移花影玉人来,沈如是领率天地会——一看就好像能让人升官发财的感觉呐!谁料他甜言蜜语假恩情——什么升官发财,差点咱爷们儿都跟天地会裹上啊。都是骗子!钦差呜呜了。   太子不知道对方内心这般复杂细腻。还皱了下眉:“我不是说过!沈如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担着!”   钦差想起皇上交待的话,再看看皱眉的太子,最后想到了让人感慨无限的沈如是。终于不堪重负了。他从椅背上滑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哭得伤心的钦差,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少年的身子蹲在他旁边。声音特别无奈:“别哭了嘿。我跟你走一趟还不行?我是谁呀?我就是沈如是啊!” ☆、123终于回到京城   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沈如是被押解进京了。   大名鼎鼎的本朝第一犯啊。一年又几个月以前,就有人想着自己能捉到这案犯,然后一路穿大街走小巷游街而过。向朝廷显示一下自己的办事能力。然后顺便升个小官。   白面三角胡钦差出门前,也是这么构想的!哪曾想到现实之纠结。现实是——沈如是象征性的在手上绑了个小红绳儿,坐在太子爷马车里嗑瓜子呢。每到驿站,意思意思换上枷露个面,然后请到上房里,就把那东西再换成小红绳儿了。   最纠结的地方在于,这方案不是别人逼的,是白面三角胡自己提出来的。表面上是感谢沈大侠深明大义的救命之恩。深层含义是因为白面三角胡对于沈太医那背后势力,颇有忌惮。天地会什么的且不表,没看他提出这方案后,太子爷明显和颜悦色了么?   沧州在河北。这行人,没几日,就到了京城。   …………   俩儿子回来了!   本朝皇帝玄烨在乾清宫里转了几个圈。   多高兴的事儿呢。   太子出门两年啦。这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儿子。当时太子才走,真是时常的想啊!耐不住还跑了两趟南教堂。然后在那里见到了看着就不像好人的沈太医……打住打住。心情都不好了,哼。   大阿哥!大阿哥也走了一年多了。这儿子平时娇气了一点。有些什么小不舒服,都得嚷嚷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才好。也不知道他被那凶徒绑架,过得如何。身高相貌,也当像个男子汉了!   玄烨感慨唏嘘了一番。不知不觉地站在屋子中央磨地毯。又偏头去看旁边的莲花水漏。只觉得种种思绪,难以平静。余光突然看见屋子角落有两个低眉顺眼的太监。他猛然醒悟,止了脚步。面无表情的沉步坐回原位去,继续开始批奏折。   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以免有小人投其所好钻空子!玄烨,当然一向是以明君自诩的。   只是,勉强写了几笔字,又坐在位子上发呆了。想胤礽和胤褆原先好吵嘴,也不知道如今他们可还和睦……玄烨丝毫没意识到,手中朱笔,抵在袖子上,染红了好大一片。   虽然早就听到消息。可是直到这一刻,才真切的感到,儿子们回来了!   他有点发愣的盯着前方,目光微有些茫然。根本没发现看的是半只染了朱砂的袖子。嘴角更浮起个笑来。   …………   太子并大阿哥回京。   京城多少权贵都震惊了:这俩人还活着?!   太子被流放到蛮荒之地了。当时就有大把的师爷预测,这是今上欲废太子而不忍父子相残,想出的无奈之举!于是大阿哥家门庭若市。   结果这前贤不我欺啊!果然高处不胜寒。大阿哥没得意多久就连人都丢了!据说还是在纳兰大人家丢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虽然后来官方查案,说是某太医院太医做的。大家表面上不说,心里面谁还没嘀咕?这不是胡扯么!太医院太医绑架皇子做什么,能吃能喝啊!这明显是皇家内部争权倾轧,找了个无辜的酱油人士当替死鬼么!大家都是成熟的人。   没想到,大阿哥诈尸啦!   不说整个京城了。就是后宫二三十个大主小主们,对于这件事的态度,都可以粗略分成八九种啊。大喜过望的,深恶痛绝的。隔岸观火的,暗中筹谋的。似喜实不喜的,似不喜实喜的。大风吹过跟我无关的,上蹿下跳添油加醋的。那叫一个热闹!   热闹的态度都在台面儿下。台面儿上。大家齐齐一脸笑:“皇上大喜啊!”   …………   九月十二。车队回京。   太子和大阿哥一路上也有些心潮涌动思绪复杂。别了那群跑到城门口迎接的权贵富商,怀着激动的心情快马回宫。把马往旁边一扔。跑到乾清宫里跪下——   本以为这是一家人两眼汪汪互诉衷肠的时刻了。没想到被劈头盖脸先骂了。   “国朝自有规定,你们两个不过是黄毛小儿,从外面游历回来,既不是开疆,也不是辟壤。居然有半个朝廷的人去迎接?还把人甩下当场就走?好大的威风!朕素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大阿哥胤褆望着自家爹一脸苦色。唔!儿子离开一年多,老爹不爱我了么?!冷飕飕的眼风扫视后面跟着跪下的弟弟们。谁!谁敢跟我抢爹!   太子胤礽倒是自小和老爹亲近。稍一愣就看出这是对方强忍着激动呢。笑嘻嘻打马蹄袖行了礼。就学着西人模样扑上去抱住了。倒把玄烨搞得手足无措。后半句词儿尽数忘了去。   后面的皇子们才有人恍然大悟。就说宫中传了消息,说皇阿玛坐卧不安的盼了好几天。怎么见了太子反而发火。还以为是真的对太子生了嫌隙,原来没有那回事儿啊!   没错,这就是别扭呢。   …………   太子爷和大阿哥进宫去了。沈如是被领到大理寺好吃好喝好招待。   一般的小毛贼都是押到京兆尹那里。恶劣案件是送到刑部。沈如是这属于轰动全朝的大案,还疑似与天地会相关,于是送到了高端洋气上档次的大理寺。   白面三角胡钦差只觉得天也蓝来草也绿。这趟差事总算可以交待出去。这人特地对接替的大理寺办事人员嘱咐了太子爷与沈太医关系密切的若干事宜。加上自己臆想的天地会之类,一大堆有的没的。直把对方也吓出了兔子模样,才觉得心旷神怡。   跟着太子回来的侍卫,大多各有去处。此时见宫中没有传唤,也迫不及待散了去。只剩下二十几个特殊来历的不好安置。林庭就在其中。   那白面三角胡想了一想,觉得眼看着太子和大阿哥也已经交好。这岂不是一个完美的结交这两位皇子的机会。就自告奋勇,邀这些人去他家住。   林庭眉毛皱了又皱。终于开口推辞了。她对于那白面三角胡没有恶感。可是他家——这一位,可是林庭上辈子老公的亲哥! ☆、124归来天子明堂   沈如是自从被押了上路。就坚定地的把自己那两根毛剃了去。还是大清内的剃头师傅手艺娴熟啊。沧州知府找来的这位不仅刀法老道,而且口风紧啊。看见太子爷在队伍里随身带了个不男不女,似男似女,身穿女装非得剔男头的。也什么都没问。沈如是挺满意。   胤礽和胤褆兄弟两个,多的是沧州知府之类的人奉承。当天晚上,直隶总督布政使之类的人物也闻风赶到。觥筹交错那叫一个忙乱。或者是他们两个对沈如是的半光头模样更熟悉,后几天见了居然没想起哪儿不对来。这事情便半混了过去。只林庭生了一宿气。好好一个女孩子,又把自己弄成爷们儿了。   那伊尔根觉罗氏家的,白面三角脸的钦差,哪里直到这一番曲折。他只看见,太子爷和大阿哥从海外归来,船上就只有林庭这么一个女眷。这是什么节奏!钦差哪敢慢待了。他拐着弯儿问林庭——夫人——是歇息在大阿哥府上,还是太子外宅。结果被林庭一并回绝了。再一听连自家府上人家都不去。无奈之下就只好分了两个手下,护送这位说不得的女眷到某大型客栈去。虽然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大人物的事情,别掺和!   林庭对这个安排挺满意。安顿下来,就一边想着用什么方式回索额图府上看看,见见父母姐妹。一边加派人手打听沈如是消息。   …………   沈如是一连十几天没消息。   这不是故意搞心理战什么的……而是朝堂上太忙。忙得都没有人提起这个茬来。   太子和大阿哥带回来不少当讨论的内容。还有二十多个移民来的黄毛包衣提供了大家对于人口问题的新思路。更不用说前面才结束的葛尔丹大战,对于蒙古的其他部落,什么人拉拢什么人恐吓,这里面还有极多内涵。再有火器这般强力,日后朝廷怎样控制。更是千头万绪。偏偏每一条都轻忽不得。   和这些问题相比,沈如是已经被捉回来。那么什么时候审,这就并不急切了。   林庭在外面着急。沈如是倒日夜好吃好喝的。大理寺的人并不为难她。沈如是住了个条件不错的单间儿,甚至还托人把她从西方带回来的病历手稿带了进来。有空的时候就整理。时而还摆开摊子给大理寺上下官员及家属看病。人缘相当好。除了生活轨迹过宅,并不怎么出门运动晒太阳之外,简直活得滋润。   …………   其实,沈如是问题,并不是没有讨论。却不是在政事堂。而是在整个朝廷的最高层之间。玄烨皇帝和他两个最大的儿子们,曾经讨论过一次。   玄烨当时都诧异了:“他把你绑出去,你居然不记恨他。还为他求情?!”   大阿哥胤褆梗着脖子:“技不如人儿子承认。当时是儿子失了谨慎,如果现在再来一次,才不会那样呢!”   玄烨无话可说。这儿子难道还想被绑一次?心里暗骂,西方都是什么水土,好生生的儿子都傻了。   太子爷在旁边敲着小边鼓:“沈如是其人确实医术出众。在西方曾经颇得当地小国主的信任。甚至还救了那国王的性命。对于路边的普通人,沈如是也能相救。儿子以为此人心性纯善,医术高超。也算是可用之才——杀了可喜呐!”   玄烨本来还不当一回事儿的听着。绑架案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说来他也气过那阵子了。并不是一定得让沈如是死的。可是一听这两个儿子争相为那小医生说好话……   玄烨眯了眯眼睛,目光中隐去了几分杀意。沈如是此人有蛊惑之才,更兼得胆大包天。这两个从小对着干的兄弟,居然都看他不错?!假以时日,这就是有一个易牙之类的佞臣呐!   不得不除!   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却未置可否。冷冷的“嗯”了一声。道:“既然这样,朕还得见一见这沈如是了。”   话虽如此,这事情却拖了下去。   …………   沈如是忙着宅。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忙着跟自家爹亲近,拉拢旧部,发展新手下之类。林庭在屋子里闷了数天,只觉得纳闷从前几十年都是如何过的!   静极思动。林庭不能出门去抛头露面。就干脆住在客栈里,把从西方带回的翻译诸稿一整理,送到小书肆去了。署名还是人家原作者的名儿。只添了一行“译者”,名号林庭。   这些翻译是什么书呢?林庭兴趣所致,那大半,都是言情。   类似某平民女子,遇到某贵族男子,天雷地火,一见钟情。后来有情人成了眷属,生儿育女七八十个之类的故事。大部分都是这个类型的。还有小半是骑士为了某美女打了几十年仗的抒情诗。   这书稿一经推出,顿时震惊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半章,后面补 ☆、125沈如是的优点   林庭也发现这事情弄大了。可是,这事儿虽然源头在她,后面的发展却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还好知道“林庭”是哪位的有限。不过值此太子与大阿哥才回京的时候,据说来源于西方的翻译言情——这是谁写的,真的很难猜么?   林庭用上辈子的政治素养分析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如今智商堪忧。可是隐约又觉得某种爽快是怎么回事?或者是见识了西方那一夫一妻无妾室。男找情妇女也能找情夫——这样的婚姻制度后,实在想抒发些什么东西。令那些同原先自己一样深藏闺中的姐妹知道,除了“相敬如宾”,这世上,原也有如山崩地裂火海熔岩一般的夫妻之情呢。   这事情做得,非有意,非无意。或者是在有意无意之间了。   …………   玄烨本来想找个机会见一见那狂徒沈如是,然后弄死了事。这么大的罪过,难道弄死他还委屈了不成?结果手下给他念岛国女王并法兰西国主送来的国书,前者还真提了一句这狗胆包天的野大夫。   理藩院进行翻译工作的官员,心中有点纳罕。错别字?不是错别字?这女王称呼沈大夫怎么用的是“她”而不是“他”呢。番邦文字这性别是区分开的。这一点与大清不同。这位官员口头上给玄烨口述着,心中就嘀咕。该不该跟皇上说一声呢?   结果旁边的太子挺委婉的插话了。这是给玄烨解释——“沈如是和女王夫家的弟弟关系不错。做了将近一年的女王医生,而且临行时女王曾经挽留过的……”   那官员就没空插话了。他心里也忘了这回事儿,径自惊诧:大清就是太医,出海居然还是太医……沈大夫的医术当真这么好?   玄烨倒为难了。墙里开花墙外香。大清虽然不怎么看得上番邦蛮夷。可是番邦竭力赞赏的东西,你一点面子没给就处理掉。这也有点过分了。他挥挥手让人都退下,心里也有点匪夷所思。据太医院的掌院说,沈如是资质虽然不错,可是年岁还小,医术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平均水平而已啊。怎么被国主写在国书里赞扬。是番邦人没见过世面还是怎么的!   …………   太医院里也正有人议论这问题呢。   太医院这个地方,大家都比较谦冲。虽然也在乎名号,可也不是特别在乎。谁几斤几两,伸伸手就看出来了。   水平浅的只能照书本抄写两个成方。水平中等的三只指头能看出来你从小得过什么大病,每个病是哪年得的,什么时候好。甚至能详细到节气!水平最高深的,那是国家都相当重视的人才。他们已经不用给人看病了。他们能从大规模人群的脉诊,推出三五年内,什么时候有大灾大疫。这是传说中“五运六气”的内容。这种水平的医生,一代也只有一两个。   这么一目了然的事情,用得着争么!你就是靠着三表舅五大爷同宗同乡得了高官,又能怎么样。难道谁还不知道你的水平怎么样!   这里面,沈如是原先只是中等水平啊。这一点就是吏部的人,也没有这些太医院同僚了解沈如是。虽然对于民间大夫来说,假假也能称“神医”了。可是在太医院里……真是未必能排进前十去。藏龙卧虎啊。   这会儿沈如是在番邦是“第一神医”的事儿,随着跟太子,大阿哥回来的那些侍卫的口,也逐渐传播开来了。别的地方还好,太医院那是人人心潮澎湃啊。   沈如是都是第一神医?我去了,岂不是千古第一?连太医院的掌院都在暗地里思忖,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出个海,混个金光闪闪的名号回来!   …………   玄烨作为一个皇帝,本质工作,就是看人了。他不了解沈如是医术,也不用了解这个。当老大的自有独特的水准去观察,每个人什么资质什么性子,适合——怎么用。   玄烨他翘着二郎腿坐在乾清宫。推开一沓折子,弄了点味道奇大的旱烟点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却在心里捉摸。   这事情兜来兜去,又兜到这狂徒身上了。这沈如是,属于哪一类人才呢!   沈如是就是个医生。按类,属于“百工”。据说这是个医术相当出众的……不管这说法又多少水分。至少是个有用的。   世上当老大的,手下有用的人,少,也不少。用法更各自有异。   汉高祖说:“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死后不久,各诸侯国和京城一场大战。   曹丞相说:“不忠不孝不要紧,有才能就行。”司马昭笑而不语,请曹家人把皇帝宝座禅让了。   挺危险的是不是!后世的老大们,大多对于人才存了相当意义上的警惕。甚至与曹丞相截然相反的看法成了主流:有没有才能无所谓,忠孝就好!   玄烨的思想一直挺主流。按平常来说,恃才放旷的家伙--说砍就砍了。至少也得打发到宁古塔什么的,眼不见心不烦。可是此时大家都说沈如是好,他坚持砍了——这倒不是好不好跟谁交待的问题——玄烨他既不怕岛国女王,更不会怕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显得自己有眼无珠?   别人都能用的人才,偏偏自己看不出好来?!   怎么可能!   咱可是最有品味的人了!连古往今来多少明君贤臣都看不上的品味呐!   玄烨从小不服输。这会儿就跟自己别住了。沈如是哪儿好?怎么想不出来呢!   医术好!医生多了去了。就算他神医,这也就那么一技之长啊。   文才武功,琴棋书画都没听说沈如是由什么建树啊。对了他还没娶亲,这倒在朝廷官员里特殊点,岁数小。可是本朝难道没有神童么!跟治国安邦写策论的神童比起来,你个就会抓方子煮药汤的,算什么啊!   沈如是……还有什么优点?玄烨把烟锅在御案上磕了下,换了换两条腿的上下,又摆做二郎腿模样,开始放空了想。不能不想!这已经不是沈如是狂徒是否罪大恶极该弄死的小事情了。而是本皇帝爱新觉罗玄烨,是否具有识人之明的严肃课题——我难道还比不上我儿子!   那两个黄口小儿,懂个毛线!   玄烨愤愤得喝了口茶,没注意吸得大了,嚼了两口龙井叶子。显得一点都不风雅。   原本他是有充分的理由鄙视他儿子的,哪怕是两个儿子——们,也是一样!然而岛国女王的来信成了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大家都是搞高层政治的人。眼光应是差不多——啊呸!凭什么我看着不好的东西你们都说好!   玄烨绞尽脑汁想沈如是由什么好处?这人名儿太熟了。玄烨认认真真看过沈如是的调查记录至少三遍。按照他的素质,这就是倒背如流了。唔!有个特别的,沈如是在相公堂子出过一次名儿?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   外面匆匆跑进来个太监。   “万岁爷,兰贵人小产了。”   玄烨登时把腿放下,板着脸,怒气带着几分不耐烦:“朕知道了。按例。”   那太监也没意外,行了礼便退下了。   玄烨突然扭头问旁边的顾太监:“兰贵人是哪个?”   顾太监垂手打了个千儿,轻声提醒:“兰主子姓钮钴禄……”   玄烨点头。想起来了。佟佳氏一向大度,一定会处理好的。后宫的事儿不用费心。   那么就是前朝的事儿了。   玄烨起身跺跺脚,在屋子里走两圈,把烟锅推到一边去。口中吩咐顾太监道:   “宣案犯沈如是。朕……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渣皇帝 ☆、126洗干净去面圣   这一天天气有些阴。   沈如是一起来就觉得骨头有点酸酸麻麻的。就好像昨天晚上被蚂蚁啃了一晚上。说不出哪儿有问题,可是浑身有点不对劲。沈如是给自己把了个脉,也没看出个原委来。老话说的好,医者不自医。这脉长在别人身上一下子就能看出关节重点。长在自己身上,那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正常。这哪儿能治病呀。   沈如是暗地里想,估摸着是在晒不着太阳的屋子里待太久了。站在屋子里甩胳膊甩腿儿活动了一会儿,发现外面的大理寺官员正成群结队的看着自己发傻呢。沈如是羞涩的笑了下。凑过去跟领头的那个商量:“今天咱换几个菜怎么样?”   沈如是虽然没从脉上摸出来什么。不过医家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手段比较多。自己的情况,脉诊虽差了点,可是问诊相当透彻啊!问自己昨儿吃了什么前天做了什么,那还有比自己更了解的人么!沈如是动了一会儿就觉得稍好。暗地里理解了一会儿阴极阳生,阳极阴生的道理。就判断自己这是有点阴虚津液不足了。转头开了个滋阴的食谱,什么银耳燕窝之类,炖得甜腻腻的。   …………   正吃得满头大汗,外面匆匆跑进来个人来。身着一身蓝色圆领长袍,头上顶个帽子——这是宫里出来的!   大理寺卿陪在那“天使”旁边:“沈如是!万岁爷想见你!”   沈如是抹了嘴理理衣服就想走,被那大理寺卿魂飞魄散的叫回来了:“且慢!你就这么去面圣!”   沈如是诧异的看他。然后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身上这袍子下摆,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了个指甲大小的深色点子。   沈如是看着大理寺卿。目光中的含义:你家万岁眼光有这么好?   大理寺卿坚决摇头。这沈如是住进来没多久,太子和大阿哥都亲自跑了几次了。这样摸不清来历的人物,他真是一点都不想得罪。衣冠不整什么的,遇到个爱多想的,以为他搞刑讯逼供,那他岂不是跳进黄河都说不清了?   再说,这毕竟是面圣啊!不洗个澡烧了香再去已经是很过分啦,还衣着不整齐?没准儿就扯到“大不敬”上了!   大理寺卿坚决摇头。   沈如是叹口气,她也干过官员这一行儿,能理解——也罢,就跟着人回去换衣服了。   沈如是衣服也不少,这都是此人才住进来的时候,林庭从外面派近来的裁缝给做的。沈如是虽然当过太医,可现在不是官,“禽兽”衣服是不能穿的。沈如是生怕换了衣服再被打回来,于是捡了套颜色贼浅的淡绿色袍子换上,看起来那叫一个雪白干净清秀纯爱临风玉树美少年。   大理寺卿满意了。难得的是,旁边那“天使”也一直笑眯眯的看着他们换衣服,连个催促的意思都没有。   外面人不知道,宫里的人,多少总是听了几耳朵的。听说太子爷和大阿哥接连在万岁那里求情啊!连万岁爷都被说动了呢。   这一位,这一次,如果能侥幸不死,以后只怕连儿子孙子的富贵前程都可以期待了!   这等人物,催什么催!还是赶紧交好——至少也蹭点喜气不是!   …………   沈如是打扮得好像个出门参加赏花会的富贵人家文学青年,又好像某个风流倜傥的白袍小将。一脸昏昏欲睡的困倦——银耳燕窝吃多了——跟着人从角门处进了宫。   唔,肚子有点疼!沈如是皱眉,三焦之处水谷之所。才吃了饭就肚子疼,这是我判断的不对?阴阳寒热虚实表里哪个不对呢?一边走一边从头,细细思索过来。   也就没注意看,自己走了个什么路线。   不管哪朝哪代。宫殿的设计——象天。夜晚的星星仰头看,中央三桓,“帝座”在中,“幸臣”“从官”“太子”“庶子”居后。有“郎将”“虎贲”守卫,有“三公”“宰相”辅佐。旁边“灵台”做云雨,是后妃之所。前面官署,理天下之事。排布的好像这些同名的星星一样,这才是宫殿的基本设计。不如此,无以显示天威堂皇赫赫。不如此,无以示子民于天之仰慕感激。   沈如是不算什么大人物,当然没可能让她从正门走。于是先穿过一段前朝丞相们办公的地方,然后走一段销路,拐到乾清宫——当然是乾清宫,难道皇帝见沈如是,还得皇帝移驾不成?太荒谬了!   这个时候的乾清宫,忙!   天下大事。影响多少子民安居乐业与否的决定从这里发出!今年和北边打了仗,江南若干县遭了灾,这赋税免不免?河道总督想趁着冬天天气暖和的时候找民工修河,同一部,发给他工程费用不?河北督军弹劾并州总督,之前保存实力,没有积极作战,并州总督反驳,怎么评判?火器局又烧了房子,钦天监说他们方位不对,最好派两个懂行的大师去,工部也表示想掺一脚。蒙古的科尔沁想送两个姑娘进宫给皇上。俄罗斯好像想打仗了。太子提出了蒙古草原羊毛问题的试点批准不批准?大阿哥……   上上下下,都忙着呢。   自从太子出海,大阿哥被消失。太子党和大阿哥党闹不起来,满朝文武,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然后顺理成章的,大家把目光向其他皇子看:   三阿哥被皇上骂了重话,四阿哥冷的能冻冰。五阿哥一着急就飚蒙古话,七阿哥天生有点小不全……满朝大臣皱着眉头数下来傻了眼。再想投靠皇子走增强政治资本路线,那好像就只能从八阿哥开始了。   八阿哥胤禩,天生有领袖风范,乐观大度,手腕高超。场面上从来都搞得热热闹闹的。看起来是个好人选。等等——   八阿哥今年十岁。   这还折腾什么啊!想走捷径的人都失望了。八阿哥就是天上投胎的活星宿。等到这一位成了气候,也得十年甚至更久了。十年里发生什么不可能?不合算!   大部分人心里绝了这念头。转目一看朝堂。那还搞什么,攀附不了“大树”,咱抱团儿自己上!   顺理成章的,满汉各自抱团儿了。内部细分还有若干大派。时松时散,端看对付的是谁。   玄烨皇帝对这状况采取了比较暧昧的态度。从血统上说,他当然与自家亲戚们是一个战线的。可是从精神上说,作为一个向来自诩“天下正统”的,他读了那么多儒家经典,其实与汉人书生在思想上更接近一些。“君臣之序”,“忠恕之道”,说的多好啊。自家亲戚呢?还惦记着走马圈地,随便砍杀呢。思想觉悟太低了!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可是偏偏还不能不管。   于是表现出来的,就是不支持,不反对。闹大了,各打五十大板。显得“上意难知”,“高深莫测”。满汉两边都争着讨好他。   朝堂上大事小事都是一吵。另外一拨人忙着写歌功颂德的好文章。另一个拨人表示,我们都约束好自家混小子,这两个月不给皇上闹事儿……   大家都很忙。   …………   沈如是来的时候,正是大好的办公时刻。才吃了午饭,大家也休息过了,都在干活儿呢!   在这个时候能进到乾清宫里面,跟皇上交流的,那都是三公一级的人物。也就是首辅,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剩下来的工部尚书,大理寺卿之类的“九卿”范畴,都得在外面等。   领着沈如是那小太监就犯了愁。领进去?不领进去?说起来,皇上原本是在休息时间找沈如是的。结果这位换衣服吃东西,一耽搁两耽搁,就磨蹭到这会儿了。   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最好别影响皇上。否则不仅可能挨皇上的骂,甚至还可能被外面排队的这些大人物记恨。这小太监发愁之后就跑去找老大了。顾太监出来了——先对沈如是笑了一个,特和蔼——然后皱着眉头看了看外面的文武队伍。   顾太监跟手下的小太监说:“从那侧门边儿过去,在那儿等好了。”   顾太监旁听了不少,心里比较有数。沈如是这事儿,已经不算是国家大事了。基本上是皇上他们爷仨使性子商议呢,这算是皇家的家事。那沈如是现在就是个白身,还带了个枷。等在一群高官里面算怎么回事儿啊?就把她带到侧面去。   可是这么一番心理活动,旁人哪知道。正在排队的高官,也有不少认识沈如是的。大家都是消息通灵之辈,那好像没事儿人一样,跟沈如是笑着点头哪。   结果小太监从来面抬出个大太监来,沈如是被插队先带到旁边去了。看在大家眼里,这是什么?这是——走后门哪! ☆、127昏君怎样炼成   沈如是何等背景,竟被走后门?   这批当高官的,思路可比一般人活跃多了!   难道沈如是与皇家有旧?二十年前单骑救主长坂坡七进七处——等等,沈如是还没有二十岁呢!   又或者沈如是乃天上神医下凡,随便瞪一眼就生死人肉白骨所以皇家也不能不捧着——等等,沈如是给我看过病啊,我怎么没感觉出来呢!   还有那思维逆向的,一拍大腿。莫不是沈如是原本没本事,然而从番邦习来了勾魂摄魄迷心大法,皇室之人,统统被他迷惑!   一群老男人森严肃穆的站在陛阶外,内心奔驰着无数神兽向平原。   …………   玄烨扭头跟专业秘书张廷玉商量了一会儿蒙古问题的措辞。科尔沁是咱大清的好盟友,语气得和缓。可是送两个女孩子还想出一个当皇后。这门儿也没有!   张廷玉是本朝出了名的话少人。此公少年进士。当时一笔好字也曾飞扬过的。结果年纪大了不仅人是锯嘴葫芦,连那笔字也磨得不见棱角。平时走在人群里,一不注意就能忘了这人。玄烨偏偏很喜欢用他。觉得他老成持重。   这老成持重的见皇上垂询,下笔如飞。展眼草拟了一张奏折,旁边有小太监跑过去递给玄烨。   玄烨挺满意:“就照这个誊抄一遍。”便拍了板。那边张廷玉低头做事,这边顾太监趁机凑过来。轻声在玄烨面前说:“那沈如是,就在侧门口了……”   玄烨揉揉太阳穴。语气里三分赌气五分无奈,偏还带了两份好奇。道:“宣。”   贴墙站的宫女太监们看顾太监一个手势,悄无声息的溜缝儿退了出去。张廷玉是妥当人,虽不知道进来的是何许人,可是看这些宫人们的举动——他轻手轻脚写了最后几笔,用镇纸摆好。把笔放回笔架,他自己也跟着退下了。   张廷玉临去前正遇到沈如是进来,没看见正面,只看见背面一袭淡色袍子,看身形是个少年。是谁呢?他突然有点想知道了。   …………   顾太监走路听不见声音,沈如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玄烨一个人坐在御案上写东西。生生把一间大屋子坐出了庄严郑重之感。   沈如是左右看看,心里捉摸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捞个座儿。玄烨那边抬头了。目光刷刷上下一扫,语气中颇有玩味:“沈如是?”   沈如是道:“在!”   玄烨感觉被噎了一下,这感觉来的很莫名。不过上下打量一番,这货果然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长大了几分——哪里似乎有点怪?不知道,或者看错了。   玄烨想问问自己两个儿子究竟和这货什么交情,想问问那西方女王何以这么看重此人。又想问问他怎么能见了自己还神色坦然毫无畏惧之情——这一点太不爽了。可惜千言万语一时没抓住头绪,张嘴问了个最俗的:   “你可知罪?”   出声了,就唾弃自己:今天怎么了。朕难道是审案子的俗吏么?左右看看,连宫女太监都没有,顾太监远远的站在门口。玄烨心中又熨贴一下,不错,顾太监很会办事儿。方才那句蠢话大概没被人听见。   ——万岁爷,你高兴的太早了。   沈如是一秒都没停顿立刻点头:“知道了。”   玄烨望了下天花板。这什么玩意儿!暗中觉得今天说话处处不对劲。还不能不别扭的向下问:“错在何处?”   沈如是眨着一双大眼,目光诚恳:“虽然作为臣子我做了大好事,可是大阿哥也是你的儿子,我没打招呼就把人绑走,作为家属你估计比较恐慌。”   沈如是原先就对皇帝敬意有限。敢当着人家的面儿抹胡子眉毛。后来出海被整个岛国的上流社会捧着,说话那叫一个冲。   玄烨的脾气不错,那也分人。沈如是是鳌拜么?他本来登时就想发火的。听完了沈如是的整句话,居然就恍惚了一下。心中想:这个是认错还是嘲讽?   这一犹豫,怒气没发出来。   犹豫了一下依然没相同。玄烨便冷笑三声:“你还有理了!”   沈如是也没听出来这不是夸奖。这货居然谦虚了一下:“不是很有理,不用客气。忠君而已……”   玄烨揉了揉太阳穴。心说这个状况不对。   …………   他两个谈话剑拔弩张。   然而苦了的是门外的人。   宫里人,皇帝的心情得随时揣测。他心情不错,大家也不用太紧张。他心情不好,大家最好也把尾巴夹起来。宫外的大臣还有“国法”约束,皇上不会太根据心情办事儿。宫里的这几百号人,大都是皇帝的家奴。死一个两个的,根本没人管闲事。   可是平时大家能在屋里听还好。虽然后宫不参政。可是长耳朵就能听出来他在笑在怒。最不好的就是现在这样,大家都退出去的时候。皇帝心情怎么样,都得靠偶尔几句话声音高了,然后大家推断。   好在这个事情也经常发生,大家养成了习惯。旁边的休息室里。就有耳朵最好使的,一个靠近墙边,一个贴近门口,一起负责接听呢。   张廷玉也混在这群人堆里。他这也是暂时休息,如果皇上传唤了,那就最好立刻就过去。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宫人们议论分析。好在他是个出名的锯嘴葫芦,宫里的诸位也不防着他。   就听见负责接听得两个人说话了。   甲说:“皇上说话了。声音平稳。”   乙说:“沈太医说话了。皇上……皇上笑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一同开始回想沈太医那寥寥几行的过往经历。皇上高兴得笑了?这种事情不多见啊!   果然盛宠!   张廷玉也猛然睁大了眼睛。这个情况得记住了!   …………   玄烨感觉这个情况不太对。   皇上是什么?皇上是天子。对读书人来说,皇上是他们从小读书中无数次暗中神交的那个“君”。对权贵来说,皇上是主宰他们生杀大权的亲戚。对后宫诸人来说,皇上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影响他们的喜怒哀乐。就是普通老百姓,见了皇上,也知道立刻磕头跪拜。皇上就是人们眼中的天!   皇帝技能:震撼。   等级:满级。   沈如是……免疫。   沈如是顶着个假名字,已经犯下了砍几次都富裕的罪。出过名,落过魄,走过京城,去过外邦,当过王前贵宾,下过青楼囚地。人生经历很花哨。见过世面。不想升官。生活很满足,又不怕被牵连亲属。根本没把皇帝头上那层闪闪光环放在眼里。她基本上想不出有什么有求于玄烨的地方。当然,虽然不怕死,最好还是活着。   于是沈如是后知后觉的,冲着玄烨——谄媚一笑。   玄烨更呕了。做戏能不能专业点!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把他当回事儿的人。好胜心起。不能砍!绝对不能砍了!朕得让他心,服,口,服!   玄烨热血沸腾了一下。面上还是喜怒不变。头脑中飞快盘算。收服人——得恩威并加。   “恩”?!这沈如是已经把两个皇子拉拢过去了。玄烨稍一判断,就知道这一位置怕不是个把高官厚禄放在眼里的。不然不会在大理寺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再见到自己还一点都不诚惶诚恐!   那就只能用“威”了!这等恃才放旷的家伙,就得让他知道天高地厚!玄烨狞笑了一下。这手段本来可以让下面人去做,不过皇帝他今天心情不好,决定——自己来。   “听说你夫人文采不错?”玄烨问。这问话暗示了林庭以及林庭搞出来的西洋小说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柄。吓唬人得先弄到把柄。   沈如是相当淡定:“那不是我夫人。”沈如是其实是有些好奇的。她的性别问题不是太子爷和大阿哥都知道了么。当时剃光头是为了不让来抓“钦犯沈如是”的人为难。并没有瞒着皇家的意思。怎么皇上还问出来这么个问题?她有点意外的看了玄烨一眼。   在玄烨看来,沈如是的回答是:“老婆死了就死了,无所谓!爷不在乎!”玄烨倒吸一口凉气。多少年没见过当面这么和朕呛声儿的人了。枭雄呐!还看朕一眼。示威么?太胆大啦!   玄烨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拾掇起来的威严,又快被眼前这滚刀肉弄没有了。于是郑重咳嗽一声。又道:“听说你和索额图来往甚密?”   这话问的一点错没有。沈如是当年到了京城,就是太子爷托给索额图照顾的。不管沈如是当不当官,这样的情分。沈如是如果敢说个“不”字,那是会被天下人唾弃他人品问题的!   虽然用自家大臣威胁一个蟊贼,实在有点跌分子。不过玄烨现在已经成了争上风的状态,不管用什么,先让眼前这人,怕了才好!   沈如是皱眉疑问道:“好久没见了。听大阿哥说,索额图大人身体不错。”   这是实打实的大实话。沈如是自从回来就没见索额图。可是皇上问了不能不说。其实沈如是还纳闷呢,皇上到底想说什么,怎么拉起家常来。一会儿我夫人,一会儿索额图的。   可是玄烨听来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反击,表示索额图死活与我无关,又毫不留情的暗示当年太子和大阿哥暗斗的事情。表示你两个儿子都管不好!这是反击呐!   玄烨很气愤。   他终于决定不兜圈子了,直插红心问了一句:“你犯了这么大的罪,可知道朕会怎么判?”   这话问的忒没水准了。好像街头混混勒索人,放话道:“咱记住你了,你等着啊!”   可是沈如是真被这句话问住了。大理寺虽好,不能晒太阳,就不是久居之处啊!沈如是面色迷茫,正想回答。突然感觉腹部绞痛。不由自主地就躬了身子。   玄烨的一脸气氛全转作神清气爽了。心中那叫一个得以。再蔑视王法怎么样?还不是让真龙天子的威望慑服了?抬头看看时间!哟!都过去半个时辰多了?想一想,决定不回答,多吓唬沈如是一阵子。就扬声道:“来人,把沈如是送回去。”   这个“送”字,用的糟了。   …………   玄烨和沈如是“斗智斗力”,说的话,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声音就不太高。两边侧着耳朵听的,几乎没听见什么东西。   大家正焦急呢,突然听见这么一声。连忙有人进去。只看见喏大的乾清宫,中间的地毯上,沈太医身形单薄,面色痛苦。   一群宫人不好声张,七手八脚的抬了出去。正各自心中诧异呢。方才才听见皇上欣喜地大笑。怎么一会儿沈太医就这么面色痛苦呢!有人乍着胆子抬头,见皇上一脸心满意足……   这群人迎面遇上了张廷玉,又遇上好容易等到跑进来汇报事情的兵部官员。兵部官员停下脚步来看,十分稀奇,拉着旁边人问:“这是谁啊?”   沈如是这会儿缓过来了。感觉被人抬着不是个事儿。挣扎着下地,脑子还有点迷糊,随口答道:“下官沈如是。”   兵部官员正想说什么,发现旁边的张廷玉眼睛都直了。连忙跟着看过去——   张廷玉眼尖。一眼看见沈如是裤子后面隐隐出现了血迹。   前面说了,沈如是穿了一身颜色贼浅玉树临风的新袍子——   前面又说,沈如是出来的时候是被抬出来的,面有痛苦之色,细一端详,还能看到面貌姣好,十分清秀。   张廷玉痛苦的闭了下眼睛。我家那样英明神武的君王,原来居然——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张廷玉在心中苦念他的座右铭。念了三百来遍,才觉得心情稍微平静。   旁边的兵部官员没有这等涵养。这货张嘴叫了出来:“皇上对你怎么了?” ☆、128一夜惊诧朝野   沈如是腹痛如绞,勉强一笑。回话道:“……只说了几句家常。”   沈如是自己还纳闷呢。皇上见了咱也没说出什么新鲜东西啊。玄烨的吓唬什么的,沈如是出了门就想通了。本来不就是“君让臣死臣得死么”。她还有点奇怪,这年头皇帝都这么闲了?只是肚子实在疼得厉害,没功夫细想。因此随口答了去。   两边的人,多有暗吸一口凉气的!   看眼前这个白莲花一样纯洁且秀气的少年,身形颤抖,双颊渗出细汗,脸色透着虚弱的白色,身下还……显然,正处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更难为他还在勉力遮掩……   做人手下,真是太难了!   多少人有感而发的流出了滚滚热泪。   连张廷玉在那个瞬间都恍惚了一下。因为他突然发现,这天色……还挂着日头呢。皇上呀!这是白日宣淫哪!   那一张口问出“天机”来的兵部官员,这时也起了恻隐之心。你看皇上做的坏事儿,我们逼着人家一个身不由己的小……   等等?   他方才怎么自我介绍的?   “下官沈如是”……对不对?   天!皇帝居然对朝廷官员下手了。从来都没有听说皇帝有这种爱好,原来一下手就是个劲爆的!   想我也长得十分俊俏,年轻的时候在八大胡同被人抢着接客呐!一脸络腮胡子的兵部官员,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警惕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胸。   …………   旁边突然想起一声咳嗽。清冷里带着怒气,好像酝酿着即将从天而降的冰雹。各种原因各自惊呆的诸人清醒过来,惊慌的看了一眼这位。   不好!是四阿哥!   四阿哥胤禛,身遭温度从来低两度。出现在哪里,哪里冷场。好似活动中的狴犴——传说中能辨善辩,秉公断是非的龙子。形象威风凛凛,自带肃杀之气。装饰在官府大堂两侧并狱门。后者人称“虎头牢”……   大家想的太专注了!四阿哥也不知道在旁边听了多久。众人纷纷如鸟兽一样散去。兵部官员把自己挂在一边好像个山水画。张廷玉发动隐身技能,微垂身闪在一边。宫人们行了礼四散奔逃,当值的跑到当值的位置上去,抬着沈如是的扶起这位向外走,用力更温柔了几分……   沈如是有点遗憾!是四阿哥哦!好久没见,可以聊几句的。可是周围环境这么安静,她也不好大喊大叫。就任凭自己被一群人“掇”了出去。   四阿哥携带着浑身寒意进了乾清宫,踩得地板都“嘎吱”做响。他把他为什么来乾清宫的事儿已经抛到后面了。他在头脑中回忆着历朝臣子劝谏君王别太荒淫无道的名篇,决定下猛药喝醒自家老爹!微子启劝纣王?就你了!一定不能让皇上变成汉哀帝那样的昏君。   半柱香后,乾清宫里传来镇纸砸地的声音。四阿哥捂着额头上的伤口目光坚毅的跑出。忠臣孝子不易做,他不会放弃的!两侧的宫人不少都对四阿哥报以敬意。纯爷们!   …………   这事情发生在国朝政治最中心的乾清宫。外面还等着那么多排队的高官大吏呢。这内容又如此具有传播价值,因此少见的,消息竟是先传遍了前朝,才传入了后宫。   玄烨有点纳闷,这一天许多人明里暗里说些十分奇怪的话。有人劝“养身之道在于无为”的,还有人劝“圣上可以广纳后宫采选天下美女”的。有人说“阴阳和合天下之理,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的,还有人说“圣上或者公务劳顿,可以适当安排狩猎歌舞等多种娱乐方式”的。   倒没有什么不对的!可是组合起来听,怎么让人感觉,就是一头雾水呢!   玄烨哪里知道外面大臣们的忧心。最初传消息的时候,大家是有点小兴奋的。等到新奇过了,大家都开始深深忧虑了。这是一群有政治素养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从小事推断出将来大事的走向来。就好像纣王换了双筷子,就有人能预测出他准备骄奢淫逸了。又好像某诸侯王没有给师傅上煮肉,就被推断出对方将恩断义绝了。这就是才能呐!   玄烨皇帝,那是一直以对于男风深恶痛绝而著称的!如今尽然亲自陷入了这泥潭,甚至还乐此不疲,在白昼之时,□属下……这发展下去,岂不是酒池肉林一样的昏君!   另一个主角也引起了大家的高度注意。   有人暗中里恍然了!难怪太子对于那沈如是百般维护。原来如此。想皇上居然已经为了他不避天下耳目……这,这这简直不是沈太医,而是“沈贵妃”了!   …………   这传言没多久,就传到了太子和大阿哥耳朵里。   这俩人正对坐着,一边回忆讨论西人羊毛作坊,一边下棋呢。太子爷才抄起一杯水,就听见这么个消息,当时就喷了。   大阿哥替他把身边人打发出去。这才露出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来:“皇阿玛眼光太特别了!”胤褆发自内心的感慨。心想就算太子和皇阿玛说,那沈如是是个女人,这人的性子,也真不是一般人受的了的!   太子爷难得应合他大哥一回。心说老大应该把沈如是是个女人的事儿和皇阿玛说了。可是据说这两个人单独待了一个多时辰——从前没发现皇阿玛这么急色呐!胤礽摸着下巴猥琐的揣测自家老爹。   两个皇子都这么想,面对大臣们的提问,难免露出一两分来。这事儿顿时影响了那些还有点将信将疑的人。待到听说当日皇上居然没去后宫——难道是白天纵欲过度——铁证如山啊!皇上被个男狐狸精迷了眼。那人是个大夫,精通采补之术哪!   玄烨:白天发生的奇怪事情太多了。老四还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难道是压力太大了。朕得关心一下儿子,就不去后宫了。   等等,咱听说,那人进去的时候,还带着枷呢——难道是小情趣?咱们家的有道明君,口味还挺重!   传言凶猛。   …………   沈如是断断续续疼了一个多时辰,到了酉时,就觉得好多了。这才发现自己袍子上的状况。颇为迷茫了一些,终于恍然了——原来是这回事儿!   沈如是今年十二岁。女子经期什么的,只在书上看到过,自己还是头一回儿。肚子不疼了新奇之下,又抓了一会儿脉体验体验。   等到掌灯时分,外面流言早已汹涌。大理寺卿这才知道自己关押的居然是“沈贵妃”。心中那个不安呐!从此以后不能单独见那位了!万一皇上吃醋怎么办!抓了两个虎背熊腰的家乡侍卫来壮胆——就有人说了,“沈贵妃”找他。   沈如是换了一身衣服,看见人多还有点不好意思。   大理寺卿坚决摇头:“有什么事儿您就这么吩咐,想让这两个人出去,那是万万不能的!”   沈如是只好红着脸小声说了:“你们这儿有高叠布么?”   大理寺卿连忙点头。出去后暗骂自己没眼色。人家都说了“沈贵妃”出来的时候身形单薄面色痛苦。怎么就没想到送点伤药呢!你看看还得让人说出来!   沈如是看着琳琅满目的一堆瓶瓶罐罐,有点发傻。管他呢!此人用高叠布折了折。当天晚上睡了个好觉。   …………   沈如是哪里知道:见她一面之后,玄烨就顶了个天大的屎盆子而茫然无知呢。   大臣们虽然劝诫了,可也没人敢把话说的太透。你没看连四阿哥都被打了,连太子爷都精心对待着“那位”呢!   传言向着更大的范围和更离谱的方向飞驰。   负责记载的史官相当痛苦:记不记,记不记呢? ☆、129朝堂初步平静   沈如是风靡京城的时候。林庭也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名儿。   来年春天是三年一度的会试。林庭住着的客栈里,住了不少准备来年上场的举子。举子已经是相当牛气的一个领域了。不用上税的政策,让他们门下投奔了许多带着自家田地自愿为奴的人。至少也是个几十顷地的地主了。而且还在理论上具有了做官的资格。   这么多举子住在一起,彼此之间来自各地,也不见得很服谁。那真是三天两头的搞点文会诗会。一大群说话中气特别冲的,聚在一起放开了嗓子嚷嚷——相当扰民!   林庭隔壁恰好是个爱开聚会的家伙。林庭被搅得好多个白天没翻译成一点东西,就听见他们争论“者也”了。夜里又听见有人细着嗓子念诗,接连半个月,眼睛都红了。这一日实在忍不了,抬脚踹开门大怒道:“有完没完了!做的都是什么玩意儿,狗叫得都比你们好听!”   顿时震惊了一干人。   林庭的衣着打扮,一看就是个女流。而且还没有什么丫环小厮护驾。这里面大多数人不想和她一般见识,被骂就被骂了。也有人脑袋“迂”一点——当然林庭骂得太难听了也是一个理由——就不依不饶得让她留个说法。   林庭冷笑着一扫他们桌案上的文字,抓过笔墨,挥笔一就,扬长而去。有人抓过来一看,居然骨骼清奇,是篇好文章!   林庭从小是读了书的。自去西方开了眼界,见识更不俗。她还和两个皇子在闲暇的时候聊过些经史——那两个虽然学问不见得如何,可都是经史大家教出来的!八股文一二百个字,写着中规中矩已然不易,见到个发前人所未发新奇议论偏偏还颇有道理的,那简直凤毛麟角。   那人还是个女流!   林庭把文章甩了就走。后面满室寂静。大家都不知道该说点啥了。也有人不服输的念两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更多人心怀仰慕: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奇女子,在大考之前遇到这么一位,正好多多请教哪!   林庭一开始还不乐意搭理这些人。后来连换了三个客栈,都住到城南去了,还有人找上门来。林庭发觉其中真有几个才学颇好的。于是也耐了性子交谈起来。真有几个性情投契,居然成了朋友的。   虽然孤男寡女坐一起不好,可是在酒楼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倒也勉强。那几人并不把林庭单纯的当做女子看待,林庭也乐得一展所学。   他们这动静没有瞒过人。权贵里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多少人暗中点头:正是如此。沈如是被皇上看上了。他老婆气得红杏出墙。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哪!   就连大阿哥跑去见了几次林庭,都被他福晋吞吞吐吐的表示委婉反对:“爷如果实在喜欢林家妹子。是不是,是不是让那位换个身分。皇子夺□,这个不好听呐!”   …………   说起大阿哥胤褆。这一位,自从从海外归来,同太子爷的关系,看起来就透着那么一股难以捉摸的味道。   若说这两人关系不好,这兄弟两个见天凑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什么呢。皇上对兄弟俩这么亲近高兴的很。旁人更不会讲不该讲的话。   可若说这两人关系好呢,当面还是互相拆台啊。太子说东,大阿哥必然说西。这是个关系很好的样子么?   最近发生的某件事,让许多触角敏锐的人,大概试探出了点什么。太子爷胤礽对蒙古开办大规模养羊试点的策论,居然是大阿哥跟着写的。而且,没署名儿!大阿哥什么时候这么淡薄名利过?还好,没有太出乎大家意料。大阿哥胤褆前一日给皇上上折子了,自请到小猫三两只的海军去改编水师。太子爷胤礽当庭表示支持。   满朝大臣都觉得,这两年没有经历党争的考验,自己的思想,都已经跟不上形势了。   …………   “万岁爷白日宣召沈如是”事件,相当诡异的沉了下去。台面儿上没一个提起的。大家都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呢。可是底下来大家都议论的快疯了。俩熟人碰面儿都得挤一挤眼睛:   ——听说了么?   ——那还用说!   ——太霸气了!   ——可不,那是皇帝!   如此这般。   …………   《礼记·昏义》道:“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   这话挺吓人的。就好像,天子睡不够相当数目的女人,就影响了天下阴阳调和的大事一样。   玄烨皇帝的后宫,也挺多姿多彩的。在同一时期数出八十一御妻,或者困难点。不过二三十个有品阶的著名妃嫔,那是轻易就能数出来的。   大家最近都有点恍惚。   ——皇上断袖啦?   ——没看出来呐!   ——就当多了个不会生育的“姐妹”?   ——还是感觉不爽呐!咱这么多人居然还满足不了他?还大白天的,还找的是大臣!   ——快别说了,皇上走过来了。   玄烨眯着眼睛有点困惑。这两天总能看见窃窃私语的。好像不是错觉:   “顾太监?”   “奴才在。”   “最近发生了什么朕不知道的事情?”   “……太医院掌院私下问,沈如是这个,还算不算在太医院正式人员名单里?”   玄烨眯着眼睛看心腹。老顾跟了朕好多年了啊。怎么最近也颠三倒四的?随手翻了翻皇历。唔!快立春了。 ☆、130沈如是当放还   “祗应慈宫笑语温,金张门第旧承恩。椒房自署文鸳牒,阁下诸王凝指婚。”   这一首诗,单写清时选秀场景。   话说沈如是出了个大名儿后,不久遇到新年。官场上下各有所忙。大理寺卿不知道这“沈贵妃”住在大理寺是不是今上富有深意的安排,竟然没敢催促。外面更没人敢置喙皇上的私人小爱好。于是没人跟玄烨提起沈如是,玄烨也就忘了。沈如是这货在单间儿里住了挺久。   新年过后,朝廷上下开始张罗三年一次的选秀。那选秀范围包括满蒙汉八旗,也就是手持原始股的,当年最早跟着玄烨他爷爷的老爹打天下的那批人。这些人多半都是一同从白山黑水出来的老亲戚。   这也是本朝比较独特的地方了。皇帝除了当天下共主,还同时兼任一批老亲戚的部落酋长。每隔三年负责给本部落的青年男女点鸳鸯谱。这就是选秀了。   选秀涉及的人多,极大一部分都是高官厚禄之人。而且还可以明目张胆的打听分析“圣意”。官场上没有不注意这事儿的。这可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当众讨论皇上待见谁不待见谁的时候。   今年有个比较大的热点颇引人注目。皇帝的儿子也得结婚呐!四阿哥……该指婚了。   这原本没什么悬念,皇帝给儿子挑媳妇,还不是可着劲儿的挑最好的?今年这悬念在于……咳!皇上好像有点不待见四阿哥……   还是自从太子和大阿哥离开那会儿讲起。三阿哥被骂得消停儿了,四阿哥凸显。满朝的目光放在这十岁出头的四阿哥身上上下打量。不少人暗中摇头。这一位……孤介。   什么意思呢,不乐意拉帮结派,大家搞个欢乐小聚会,就他一个人板着脸破坏气氛。这脾气对于一个皇子来说,也说不上是好是不好。不拉帮结派也就没有人拉帮结派的帮他了。可是他老爹或者就放心了呢?   想得更深一层的人,也有怀疑四阿哥是不是有意为之的。如果真是这样……大家给四阿哥又贴了个“小小年纪老谋深算”的标签儿。   结果前两个月出了个“不可说”的事儿。四阿哥跟他老爹杠上了。不管是全家吃饭呢,还是皇上听歌舞娱乐呢,这四阿哥抽冷子就得背两句前贤语录。虽然自从太子和大阿哥离开,皇上和这儿子挺亲近了。可是也架不住这么个劝法啊!尤其玄烨还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劝诫是为了啥……   总之,四阿哥快娶媳妇了。满朝的人,有不少准备擦亮眼睛观察一下,看看皇帝会给四阿哥指个什么媳妇。借此观察一下四阿哥前程如何的。也有小道消息说,八阿哥的指婚问题可能也会一同解决了。   那些有女儿参加选秀的,怎么能不攒够了力气仔细应对着!   选秀虽然是大事。不过对于朝廷命官们,远有比这更大的事儿值得关注。儿女婚姻好了值得庆幸,可是自家得了文武功劳,才是硬道理不是?   …………   更大的事儿就是蒙古了。   上一个秋天大清对蒙古用兵。打得是葛尔丹部落,可是震惊的是整个蒙古——葛尔丹居然这么不经打!或者,换句话说:清廷的军队,居然这么厉害!   有句话说的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窥视!这句话放在谁那里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希望自己是宇宙第一强人。旁边的邻居都是小白,几十万年都不能给自己造成威胁,这才叫做“稳若金汤”……   当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清人肖想了几代人的山海关唾手而得。铁骑虽猛,却是以一隅战全国——就算你是个武功高强的,以一敌十没有问题,难道以一敌百也轻松拿下么!于是,客观的说,面临着兵力严重不足的大问题。   蒙古部落与清人联姻,“约为婚姻”之法保证双方劲儿往一处使。你坐皇帝来,我做皇后。这盟友的存在,保证了清兵没有在最初的小萌芽阶段被人海掐灭。后面才会有意外打下京城,甚至以外得了天下的好事儿。当知道!这帮人最初只是想到关内的花花世界劫掠一番的,根本没有想过当天子!   蒙古这盟友如此关键,还因为多少年来“北边”就是中原政权的头等大敌。秦有始皇筑樊篱却匈奴。汉有卫霍战翰漠封狼居胥。五胡乱华时匈奴南下,元蒙干脆就是游牧人坐了王廷。只看明代一字排开的“九边”防线,就知道以种植为主的中原政权对于以畜牧为主的北方人是如何警戒的了!大清政府却恰好与蒙古交好。漫长的北方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盟友,对于一个政府的国防压力来说,那真是省了大事儿!玄烨拳打三藩脚踢台湾,折腾得起劲儿。不能不说没有这个因素。北方的蒙古,除了是打天下的盟友,还是坐天下时的保障。   只不过随着大清的江山坐的越来越稳,这盟友什么的,显得就不那么有用了。政治这东西相当喜新厌旧。蒙古人有用的时候,科尔沁的女人把持了几代皇后。蒙古人没用的时候,能不能进了皇帝的后宫都是大疑问。   这么显得没什么用的盟友,之所以还能吸引朝廷重臣们的视线,就因为太子爷,亲自在搞试点了。   …………   太子爷胤仍自从从西洋回来,接人待物都谦冲了几分。不管怎么说,这位都是国家的正统继承人。大家也乐意和他亲近。都凑过去帮忙。太子爷的计划,没多久就搞了出来。   份量足够的大员们一传阅:嗬!有点意思。   太子的计划分这么几步走:   最开始,派人到蒙古收羊毛去。一边收羊毛,一边修路——不是指在草原上修什么汉白玉街道,而是跑出几个固定路线来,最好能用直达的某条路线,把蒙古的大小部落串起来,形成一两个聚居点。让蒙古人也熟悉来这里换东西。   这一步是水墨功夫,而且几乎是纯亏损了。从大清送到蒙古,一根针也得翻个几倍价钱,不用说别的了。可是好处,也很明显。这些人的水准一眼就看出来:掺沙子,让蒙古人熟悉清人的存在。最好日常生活中离不开。   第二步思路类似,做的更深入点。蒙古的羊毛组织当地人,或者招募南边没有土地的,北上做工。放着这么大的国家,羊毛的销路没有问题,实在不行,还有西洋可以卖么——大阿哥的水师那个时候应该也训练的差不多了。大家一边锻炼队伍,一边做点买卖。这样几年十几年,蒙古的经济命脉可就全在大清手上了!   这种时候,就是有葛尔丹这样的人物造反,那只怕他手下,也没人愿意响应。   后面的事情简直不用特别计划了。如果真到了这样的情况,那么无论是扶持几个对大清言听计从的蒙古领导,还是在草原上做其他事情,都是手到擒来的。太子爷这计划一出,大臣们为难了。好不好?不错!赞赏一下?皇帝会不会不高兴?   玄烨倒没有这么小心眼。他此时年富力强,还不到四十岁呢。根本没想到被儿子威胁什么的问题。基本处于满怀骄傲的状态。一看没人表扬他儿子,顿时不高兴了:“众卿以为如何啊?”   他表舅爷佟大人出列了:“太子计划很好!不过,实施只怕不易哪!”   旁听的大臣都恍然了。看看人家这话说的!一边表扬了小的,一边也是在暗捧那老的。说太子的计划实施不易,岂不是在暗示皇上才是最妥当最稳健的人?真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两面都被他夸奖了。难怪人家“佟半朝”呢!   大家连忙跟上,按照这个思路一通吹捧。   玄烨听了一会儿就懒得听了。转身问儿子:“太子游学有所得,朕心甚慰——胤礽啊!你想得到什么奖励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太子了。这个内容不好答!一个政治人物,还是人家的儿子。表示自己喜欢声色犬马,那是等着你老爹削你。表示自己喜欢权术拉拢手下,那是等着皇帝猜忌。有一个既是皇帝又是老爹的人,问这个问题。真是怎么说,都不讨好哪!   胤礽道:“有侍卫随儿臣到西方,甚是辛苦,愿能加赏。”   有大臣击节赞赏了!这个说的好!表示自己不忘手下不贪功。无论是从儿子的角度,还是属下的角度,都很合适呐!   玄烨果然大笑:“就依你。”   见胤礽还有些吞吞吐吐,便问:“还有什么?”   胤礽皱了下眉,表情有些困惑。终究他和自家老爹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小声道:“还有沈如是大夫……不知道?”   所有在场的人都竖起耳朵了。沈如是?喔!喔喔!   玄烨没注意下面的浓重看戏气氛。他想了想,终于想起去年还有这么一号人没处理。嗯,也该处理了。便正色对胤礽道:   “沈太医做的事情乃是大不敬。若轻饶,国法不容。你兄弟有情义,对他求情,你有有了功劳……这样,沈太医必须死。沈如是……赐金放回乡野也就是了。”   胤礽缓缓点头:“多谢皇阿玛。”   在场的大臣们却表示十分失望。怎么没有听到一点暧昧气氛?皇帝居然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欧们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   某个小风料峭的早上,沈如是换了身厚袍子,从大理寺走了出来。抬眼看着街道,竟有点恍然隔世的感觉。   林庭在对面的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和她挥手:“快上来!二爷和大爷今天设宴!”   沈如是走过去,看见马车的车厢里还坐了个有点陌生男子。不竟诧异,抬头看了林庭一眼。   林庭脸红了红。伸手推她:“别磨蹭啦!先去我那里洗澡。你真得去去晦气呢。”   在他们身后的某间酒楼。二层靠窗的位置上,两个男子警惕的看着四方并交谈:   “已经有兄弟进入工部火器局了,大约一个月后能弄到图纸。”   “刘公公真乃义士也!”   “不错,只盼本会能终成大事,廓清这朗朗乾坤……”   原来两个天地会好汉是也。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还有一章 ☆、131临行前再进宫   官家邸报:两年前绑架大阿哥的穷凶极恶狂徒沈太医,在朝廷的庄严法度追缴之下,终于伏法……   “天家不留情啊!”有朝臣看了邸报而感叹。   “谁让那沈太医是个男人呢!”有人凉飕飕的感叹。用着一种“咱早就预料到”的口气。   不错,跟皇上有过暧昧的……是个女人,或许能特赦,收进后宫去。是个男人,就是发生了什么,又能怎样!   京城南面某家客栈,沈如是和林庭炳烛夜谈:   “ 当真明天就走?”林庭面有不舍之意。   沈如是点头。看旁边苍茫夜色:“来京城三年……早该回去了。”   林庭看她,突觉留恋感慨:“明日一别,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我……再跟着你游历好了。”   沈如是看着她摇头一笑:“你家人虽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你,可总算与你父母有了来往。再说那位姓孔的举子……你不是快嫁掉了么?”   林庭脸上一时甜蜜一时忧心:“他只知我出身不错独立过活。并不知道我姓的是‘赫舍里’,他只知我文才斐然,并不知我还是那翻译西洋艳情的‘林庭’。嫁娶之事……”她不愿沈如是多想,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了。转而抱怨道:“二爷怎么拖到了明天!”   “二爷”说的是太子胤礽了。这一位自从在西洋受了点女色方面的刺激。回到大清之后,倒对他的太子妃好了许多。两个人日常竟也能交谈不少琐事。   胤礽给太子妃说了些他们几人在海外的往事。太子妃听说沈如是原来是个女孩子,就对她起了浓重的兴趣。很想有机会见一见这奇女子。   前段日子宫里在筹备选秀,这段日子终于忙完了初选,秀女们也住进宫了。太子妃知道沈如是急着离开,就邀请她临走前到毓庆宫赴宴。沈如是归心似箭,居然等不得太多,布置了行李从人,准备从毓庆宫出来就直接离开。   因此这一晚上,就是和林庭的姐妹话别了。   林庭回忆了一下上辈子对太子妃的印象。感觉那位端庄大度,倒不是个不好相处的。   便只嘱托了沈如是两句“一定给我写信”之类。就又有些眼睛发酸了。   沈如是也有些感慨。谁料到当日离开江左,阴差阳错到了京城,居然一行就是这么久。想起在这里认识的人,发生的事儿,最后捡了条命回去。不由得也唏嘘了。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这一夜两人且说且叹,最后学豪杰对酒,都喝得有点多了。也不知道那天什么时候亮的。   …………   沈如是一觉醒来,天色大亮。旁边的林庭忙着套衣服:“晚啦!快起!太子妃的人就在门口了!”   沈如是看着她打扮揉眼睛。笑:“我可是男装……比你穿的省事儿多了。”   林庭撇嘴:“我不信你能穿一辈子男装。还不是得嫁人么!”   沈如是突发奇想:“你说那些朝政诸公,如果他们夫人小妾,人人都顶着个巨丑的头型。‘敦伦’的时候,看一眼都觉得难受,说不定他们没功夫在内闱厮混,国家能多几个有用青年呢!”   林庭向天翻白眼:“国家大事与你很不相干!你现在连太医都不是了!再说了……”   林庭阴恻恻的冷笑了一个:“……你以为我们女人看见半光头,就心情爽快十分欢喜么?难看死了!老祖宗也不知道怎么想出这么个省事儿的法子。”   她抱怨了一会儿,又催沈如是:“还不快点!你就是不在京城了,也别得罪太子妃哪!”   沈如是这才慢条斯里的起身,换了个藏蓝袍子。虽然据说太子妃也知道自己性别了。可是现在这头发绝对梳不成女孩子的发型。哪怕女扮男装呢,也比搞得不男不女好看点不是?   …………   宫城还在那里。绿瓦红墙。   毓庆宫在整个宫廷的前面,当然不在正中。位于东南生发之位,就是所谓“东宫”了。   太子妃……有点略丰满。身形还好,脸上倒真挺“福相”的。沈如是见太子妃,这事情有点不伦不类的。于是当场有太子作陪。以免有不相干的闲人传出点乱相干的话去。   胤礽斜睨着沈如是,回忆了一下其人丰功伟绩。由衷感概:“你可真能折腾!”   太子妃一时不习惯他们这种说话方式。咳嗽了两声。   沈如是不以为意:“我算是从此天大地大了。你们还得算计着过日子——真累呐!”   太子妃咳嗽的更起劲了,这回是被噎到了。这位沈太医果然不负好大的名声,这简直是一点不把太子当成“太子”来看呢。   胤礽也不以为意。他今天见沈如是,除了是太子妃好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搞清楚沈如是和他老爹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他挥挥手把旁边的人喝退了。吩咐手下的首领太监:“站得远点儿,爷不叫你就别过来!”   …………   胤礽看着沈如是,一脸兴奋又迟疑。怎么问呢?他决定措辞一下。   太子妃有点好奇的看她男人:这个表情不多见!好像宫里嘀咕小话儿的婆子呀!   沈如是猛然站起身来:   “不好!”   她动作极快。目光警惕,扫视四周。太子夫妇都是一惊。   太子夫妇两个对视一眼。这二人都是心理素质极好的。太子沉声先问:“有刺客?”   太子妃低声吩咐,语气中有某种不容辩驳的味道:“爷先走。妾身与沈大夫留下抵挡一二……”   沈如是诧异回头:“谁说是刺客了?”她刷刷两步走到了中间的大香炉边。皱着眉头闻了一会儿。   太子夫妇连忙也动身凑过去。   就听见沈大夫头也不抬,缓缓判断道:   “是□。” ☆、132那三叶九枝草   太子妃的脸顿时就红了。   毓庆宫里一应事务都是她管的。沈如是说这宫里有春/药。看样子还找到了香炉附近,这岂不是说她寂寞难耐,连自家老公和外面人谈事儿的小书房都放了不干净的东西?   想起太子爷对沈如是这大夫的信任。太子妃连登时去死一死的念头都有了。头脑里拼命回想这屋子的香是那个负责的——零陵香,没什么特别的,宫里人都在用啊!   太子妃一急就有点抓狂,脱口道:“不是我!”   肩膀上被自家太子爷拍了两下。胤礽听说是春/药就一点都不紧张了。爷们儿是素了三个月一点女人都没见过的那种么?有意志力忍一忍,任是谁做的手脚,也奈何不得咱!   太子爷安抚了老婆,起身想去开窗。口中沉思了一下,先问沈如是道:“下在香里的?多大分量?”   沈如是头都快钻到香炉里了。听见问话茫然抬头。突然鼻翼一动,指着太子爷道:“别动!你身上也有东西!”   太子妃见这两人都不当回事儿,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许多。这会儿,机灵劲儿也回来了。看见沈如是指着太子,也顾不上多说什么,走上前检查太子身上配饰。接着脸色一变:“这个香囊……”   太子爷胤礽也低头自己乱翻呢。这时候眼睛颜色猛然一深,同时也道:“这个香囊……”   夫妻二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目光一对。太子妃有点醋意,太子有点不好意思。一怔之后解下那香囊看。质地做工也寻常,深蓝色的面,里面放了若干晒干的草。太子妃抖了抖手没敢碰。沈如是方才喊出的那句话她听得真真儿的——春/药哪!这种东西对于好人家的后院女眷来说,那是一点都沾不得!太破坏名声了。某些情况下,还不如毒药呢。太子妃远远的跑开了。   太子爷也没敢碰。他怕的是沈如是学艺不精,看错了怎么办。这香囊他一直带在身上走来走去。这时候心理作用,连碰那两根带子都不情愿了。就站在原地尖着嗓子喊沈如是:“是不是这个!赶紧拿走!”   沈如是一点不怕,颇有当年神农先生见了草药浑不怕的架势。她走过去,伸头看了一眼:“没错!就是这个了。三枝九叶草……啧!好东西!”   沈如是低头在太子前面翻捡那小香囊,口中还得意洋洋的准备给大家普及一下春/药的基本知识——   “春/药是什么?壮阳,助兴,催情之物。都算是……”   也不知道是这药性终于发挥了,还是太子爷胤礽自己的心理作用。他就只觉得沈如是凑近了过来,对方身上的幽香一阵一阵的往鼻子里窜。特别明显。身体微有些躁动,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下面那兄弟,居然有点不听使唤了。   换个随便什么人,办了就是。可是沈如是……这说不定是自家老爹的人!胤礽一点也不想搞个“淫辱庶母”的名声!虽然这“庶母”还顶了个油光水滑的月亮头……   胤礽大惊之下一推沈如是,自己也向后窜了两步。沈如是手里拿着的那香囊袋子顿时“绷”的一下断了。沈如是皱着眉头埋怨:“你做什么!”   另一边太子妃也突然张口提问了:“那香炉的香,究竟有没有问题?”她一边问一边用眼睛看胤礽,其实她好奇的是另一个问题。只是不好意思当着外人问出来。不过自家丈夫身上有了个催情助兴的玩意儿,其实太子妃心里相当介意。   太子爷闻到自家老婆身上的味道,只觉得下面更狼狈了。撇头深吸一口气。不料方向冲了香炉,只觉得身子更加躁动了。   沈如是把手里的香囊扎了口。没太在意的翻腾那香炉里的东西。这时正好回答道:“……方才我不是说了么。春/药分很多种。有的催情,有的壮阳。香炉里这种多少有些催情的作用。你们日常闻这个,也不怕搞出事儿来。”   太子妃看沈如是气定神闲的。也觉得放心了很多。尤其沈如是还掂着那香囊拨弄香炉呢,一副“艺高人胆大”的孤傲之色。再加个“妙手回春”的招牌就能到天桥卖大力丸去。不由得心中充满了敬意。一边想难怪大家都说她是神医呢!一边忍不住,终于还是开口问了:“那么……太子爷身上的?”   沈如是嘿嘿一笑,也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三枝九叶草,又称‘淫羊藿’。你说呢?”   太子妃来不及脸红,心中已经恍然。不用问了,听着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沈如是话没说透,这是壮阳的。当年发现这草药的是东汉某名医。发现经过是这老头盯着正在传宗接代的山羊看,然后发现吃了某草的山羊特别持久……   太子妃本来还想问问既然是春/药,自己怎么没事儿。猛然身子被人一拉,转身就向里走了。胤礽有点隐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沈如是你自便吧!以后记得给爷写信。”   沈如是嘿嘿又笑。这两样加一起勉强才算是春/药了。不过,论效果,基本是用在男人身上的。别看沈大夫顶着月亮头,这时候就看出来了。她和太子妃一点事儿都没有,太子爷……只怕憋了挺久了。   沈如是临离开京城前遇了这么件事儿,自己觉得挺乐呵。连那装了草药的小荷包都揣在身上了。能壮阳的药也不是不能做别的。这玩意儿治咳嗽也可以做配药。看着品质挺好的,不能浪费。而且据沈如是所知,这东西气味平常,一般是吃了才有效果。究竟这一个怎么做到的,难道是香囊上还有别的药水儿之类?沈如是决定回去好生看看。   方才胤礽正准备盘问沈如是和他老爹有没有“二三事”呢,把旁边人儿都打发出去了。而且还下了命令:“里面不叫,不许进来!”   这命令管别人问题不大,有一位是管不了的。玄烨皇帝下了朝穿过花园看儿子来了。路上还遇到个梨花带雨的小秀女投怀送抱。虽然也没做什么,可是对方相貌娇滴滴身子软又绵。玄烨表示记住对方了。这点小艳遇搞得皇帝心情很爽。   没想到一到了毓庆宫就看见一堆人都在门口塞着。一问,有人战战兢兢说是太子爷的吩咐。玄烨难得有兴致听回壁角,就挥退了身边儿人 ☆、133正灯昏庭筵收   太子爷胤礽和太子妃在偏殿一番颠龙倒凤。两人都挺激情的。云消雨散,还躺在床上聊了一会儿天。太子爷和老婆交待了这香囊。是在花园里撞见的某个秀女送的。太子妃和太子表示了对于毓庆宫日常用香的担忧。又谈了一通内务府人事之类。   究竟是在大白天,俩人也不好老在床上待着。太子先起身,让人服侍着穿衣服,只觉得神清气爽。突然想起来方才他们两口子,就把沈如是扔在原地了。略有点不好意思。就问旁边那贴身服侍自己的,道:   “沈如是可出了宫?”   这本是随口一问,不料半天没听见回答。胤礽诧异的一回头。才听见那人弓着身子,支支吾吾了半天道:“万岁爷来了……”   胤礽以为是自己老爹在外面等他呢。道:“那你还不快点?”   那人额头冒汗:“沈大夫……万岁爷来了。”一面说,一面挤眉弄眼。   太子妃在旁边先反应过来,一声惊呼。   胤礽终于也听懂了。两步一退,跌坐在床上,挤出两个字来:“现在?”   那人深深低头,因为拿不准太子爷对于皇上这“风流韵事”的态度如何,他是一点都不敢添油加醋。点头道:“……在偏殿。”   胤礽呆了一会儿,无力的把旁边人挥退。只觉得无比荒谬。有几分不可置信,几分无奈,却也难以抑制的感觉到了有几分好笑……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想观望一下自家老爹如何被战斗力爆棚的沈如是咳!……身为人子不看老爹热闹。   胤礽愣了半晌,声音十分复杂的对太子妃道:   “看来,不管先前那流言是真是假。现在,确定已经做实了。”   …………   春宵一刻天长久。   偏殿门口远远的守了两个太监,互相挤眉弄眼儿。   太火爆了。这一对动静比太子爷那边儿大多了,不然一时半会儿的,大家真没注意到旁边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里面声音倒是小了……可是进去伺候?可不敢!没见太子爷都在书房里装鹌鹑么。   偏殿外面特安静,就跟深更半夜似的。不过消息传得一点都不满。整个毓庆宫里,连笼子里的八哥儿都听说了。   “万岁爷扯着沈太医就……”   “怎么就那么着急呢?”   “怎么就又是沈太医呢?”   “啧。”   …………   沈如是一个翻身坐起来,抬头望着架子床的床板。   疼!然后,还有……迷糊。   发生了什么事儿呢?沈如是揉着太阳穴想了想。身体上又酸又疼又乱七八糟的,这且先不管。大约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儿,头脑是分外清楚啊。   至少方才没想明白,太子会客的地方怎么会有带催情性质的香……这会儿是立刻就明白了:那香不算是催情的。硬说的话,应该说是活血的。宫里上上下下都是坐着多动的少,屋子里放点有活血作用的香,如果不是碰上孕妇,那就都挺好的!   至于附带的催情作用……如果不是遇到真·春/药,一般二般也不会发作。   沈如是摸了摸鼻子……哎,鼻子忒灵了!学艺还不精,这事儿搞的!   沈如是探着头向下看那真·春/药。探了半天头没看见,不知道踢到还是扔到什么地方了。算了,方才还没看够么?壮阳药……哎!   沈如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还是把目光看向方才一直不好意思看的旁边那一砣了——某个半光头好梦正酣,胸脯一动一动的。沈如是气不过,抬手在对方头顶某个帮助睡眠的穴位上狠狠地按了按——谁能想到大白天走路,撞到的是皇帝。这皇帝身上,居然有对女人的催情药的味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那花园里偶遇皇帝的秀女,身上涂的居然不是对男人用的催情药,而是对女人用的。多别出心裁呢!   误伤无数啊!   沈如是欲哭无泪。她此前不仅把玩了半天那壮阳药,而且还在那什么活血还是催情的小香炉里玩的不亦乐乎。就算那香催情效果比较微弱,也禁不住这么个玩法儿啊!   想起方才那隐约记着的若干片断。就算对方是色狼,自己只怕也是荡/妇……沈如是真心不好意思全怨到别人身上。   …………   沈如是坐在床上从头整理了一下今天的经历。   如果自己没发现那香有问题,今天不会出事儿。就连太子也是翻出香囊才觉得的不对的。那香他们早就闻惯了!   如果自己发现那香有问题,没有乱动香囊,也不会出事儿。那香就是活血的。香囊里的药材才是壮阳的。   再如果不是自己特别有把握,居然拎着那香囊到处跑,当然也不会出事儿。谁能想到宫里就这么几个男人,抬脚就碰上一个,还是直接撞到人家怀里呢!   这东西不怕外行人不懂,怕的就是这半瓶子水的内行人乱动啊。   沈如是把事情从头想了遍,感慨自己这就是活生生作的!   事情虽想清楚了,可终究有点委屈。沈如是抬脚踢了下旁边人。骂道:“流氓。”   忍不住又打量了那人面貌。   眉目疏朗也就罢了,眼睛闭着看不出什么来。鼻翼两侧两条深深的纹路从嘴旁直到下巴——如果是看相的罗德,就知道这是所谓“言出法随”的法令纹,放在这金口玉牙的人身上,别看笑起来特别和蔼,可是性格往往都相当强势——沈如是却只觉得更委屈了。抬脚再踢一下:“老流氓。”   沈如是狠狠地又在人家促进睡眠的穴位上压了几下,这才觉得心下稍平。她唉声叹气的从床上爬下去,捡了两件能穿的衣服穿了。扭头一看,外面居然已经天黑了!   这是睡到哪一天了?沈如是很惊恐。立刻出城去!这地方不能待了。   沈如是就连夜跑出城了。马车都是现成儿的。只不过,谁能想到耽误到这会儿呢……这事儿闹得!   …………   出门遇见太子了:“沈!太医!你!起来了?”语调那叫一个别扭。   沈如是还别扭呢。一不留神,长了一辈。想一想,罪魁祸首也有这小子一份儿。谁让他乱戴香囊的。就没好气儿道:   “我现在出宫去!”   胤礽也挺不好意思地。因为不看那过程,这事情特别像他们父子两个联合起来欺骗某无知少女将其如何如何……可是该问的不能不问。他咳嗽一声喝退旁边人,道:   “我皇阿玛……”   沈如是更别扭了,真有心回头踢一脚那门,无奈身上力气不足。于是只平平说了句:   “里面呢。”   “哦!里面呢!”   “哦。”   “哦……”   然后这两个人就不知道该说啥了。   沈如是被太子爷亲自护送出了宫,挥挥手就坐着小车走了。胤礽还站在原地目送了一会儿。突然就跺脚了。等等!我站在这儿干啥,我不是应该回去伺候老爹去……慌慌张张向内跑了两步,又跺脚了。等等,沈如是去哪儿了,她不是出城了吧?都发生这种事情她居然想走?又向外跑两步。那叫一个进退两难。想一想还是老爹更重点,终于还是回了毓庆宫。一进门,脸色红润娇羞的太子妃迎上来:“皇阿玛离开了……”   胤礽再跺脚想往乾清宫追,被太子妃支支吾吾的喊住:“……我觉得,皇阿玛可能不太好意思见你。”   胤礽一下子也脸红了:“那,那这怎么办?”    ☆、134忆十年空回首   二十九年三月。   太子爷在六部并京城八旗子弟中选派人手,第一批人出发到蒙古。   大阿哥胤褆负责的海军装备上了工部改装的利炮,出海挑事儿打了几回海盗。   兵部得到俄罗斯国密探消息,国主彼得大婚。   沈如是回到江南。   …………   江南好,风景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千秋万载,同这一湾风月。   风月还似昨日,少年子弟江湖老。   沈如是站在太仓城西的石桥前。抬手摸了摸那桥头上面雕刻着的兽头。又站在这里了。身后两条路。一侧是出城的路,记忆中的家园在那里。一侧是进城的路,前行不久就是艳花楼。身前石桥向京城。多少年兜兜转转,似乎经历见识了许多,又似乎只站在这一个点上。   前日夜里,泽泻离开了。   十年来两人相伴一体。亦师亦友。当年曾经以为再遥远不过的十年。眨眼间竟到了眼前。   泽泻临行前道:“我记忆中的历史与我所见,已大不相同。真没想到能遇到你……真想看看你将来能变做什么样!”   沈如是哽咽了一下答他:“还能什么样?不过行医,救人,做自己而已。”   泽泻一怔后大笑。那如同透明鬼魂一样的男宝宝形象,就突然炸裂开来,消散在眼前了。   沈如是用西边学来的画法,画了幅泽泻的外貌。在城外找块地埋了。权作衣冠冢。空自站了半日,居然有天大地大不知何处可安此身的念头。   她站在那荒田陇头发呆,也不知谁家娶亲红毡轿,迤逦而过,吹拉弹唱,热闹极了。沈如是怅惘着看那轿子走远,心中突然一动。若是当年没有变故,只怕自己……   罢了——选择这事情,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道理!   沈如是决不会后悔学医行游长见识,那也不必羡慕人家夫妻春深鹊桥好……好吧,还是羡慕的。看那同龄的花树之下鸳鸯双飞蝶相恋,看自己孤零零江畔一只雁。   沈如是多年来盼着找父母,难道真不知一场水患冲散几万人,想从中打听,实在太难?可终究心理存了这念头,因为想到父母,就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有根儿的人。   沈如是感怀之下顺脚乱走,也不知怎么竟走到了石桥上。   …………   乾清宫里,气氛静的有点诡异。   顾太监从外面进来,临进门前轻声问站在门口的手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小太监相貌机灵,叉了个礼,也轻声答:“太子爷方才来了……”   顾太监忍不住“哦”了一声,面有疑问之意。   那小太监继续道:“同张大学士一起……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顾太监点点头。这就对了。自从万岁爷去毓庆宫里那天……这对父子一个月来都有点小别扭。其实整个宫里的气氛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若不是那人已走,只怕真有人做出点什么事儿来。   按说风流之事本也平常,何况是主子爷这样的地位。只不过这事情里那人先前是朝廷命官,又是时常来宫里的太医。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   沈如是在桥上衣带当风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吹得冷飕飕。春末的天气也不见得不冷。小风儿一阵阵的,沈如是吹得连打了俩喷嚏,真是什么感慨都没了。缩着袖子就往城里钻。赶紧找个地方下榻是正经!   遥遥看见客栈门了,沈如是正打算跑过去。突然身上被人一拍。扭头,是个不怎么认识的牛高马大的壮年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我们老爷找你!”   沈如是随着他的手,诧异的回头看。对面酒楼酒旗下,有人站在那里看着她笑。   沈如是身子一抖,脸上现出欢喜来:居然还真是个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有不少姑娘谈到CP问题,某花在这里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CP是玄烨?   嗯……因为满清十二帝里,某花最喜欢这一位。综合素质来说,雄才大略,各方面都比较出色。所以最一开始设定的男主就是他。姑娘们可以翻第一卷……此人比较突兀的露了个小脸儿。那个不是背景介绍,也不是某花凑字数,是男主待遇了……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男主女主的年龄差距这么大?   某花当时是从两个方面考虑的。   一个是因为强国路线那条线索的设定了。时间更早的话玄烨没掌权,然后打三藩安定内政。能够精力充足搞改革其实只有这么几年,更早更晚都不成。而作为现代人的观点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感觉也不是特别老。这一点同样是某花忽略了。开始写才发现这相当于年龄差距二十多岁。嗯,确实有点大了。   第二个是后来想起历史上著名美女。四大美女的老公(某些人是老公之一)遇见她们的时候真不比这个年龄年轻。成功男人一般都不怎么青涩,美女都嫁给老棺材瓢子了,这真是让咱们很扼腕的问题。上一次被姑娘们和某花家的编编提醒,某花认真考虑过是否换男主的。后来觉得还是更喜欢这位,于是坚持下来了……   多谢大家看我啰嗦。今晚还有一更,大概会比较晚。祝大家阅读愉快:) ☆、135话别来沧海事   那人是谁?   那人是三年前和沈如是一起离开太仓的李家小哥儿。换个人,隔了这么久沈如是还不一定能认识。可是李家对她有恩,在京城却没找到,她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会儿一见顿时欢喜。   沈如是跟着那大汉过去,张了张嘴,正不知如何开口。那人却先说话了:   “可是沈大夫,沈贤弟?”   沈如是连连点头:“李大哥,你居然这么大了……”   这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李家哥儿一愣,就大笑起来:“沈贤弟说话还是这么有趣……快请进来,咱兄弟两个好好谈谈。”   沈如是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跟在后面,心中很是激动。见到故人,似乎眼前这一草一木,也立刻活了过来。   …………   “我第一次没考上。”李家小哥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起三年前的事儿来。   两人此时坐在客栈院子里的石凳上,特别风清月朗特别才高八斗的感觉——每人手上弄了个茶杯。再加个棋盘那简直就是仙风道骨了。   棋盘……不,小二来了,端了个托盘儿:“来嘞!前街马家的鸡爪子,侯家的瓜子儿,许家的臭豆腐,陈家的煨猪蹄儿!   沈如是和李家小哥同时盯上那鸡爪子了。俩人筷子一碰,对了下眼,都觉得不好意思。   多年没见的生疏,似乎在这一眼之中,消了大半。沈如是抓了个猪蹄儿啃,抓手巾擦擦爪子,嘿嘿一笑:   “李大哥今年高中?恭喜恭喜——我听见你家长随叫你‘老爷’了!”   李家小哥腼腆脸一红,似有些不好意思:“侥幸侥幸……我不是三年前没考中么?我娘就给我找了媳妇啦。京城里花费太大,我一边读书,一边给人家做西席。东翁家有不少书看,东翁娘子对我媳妇也挺照顾。前年生了个娃。今年还考上了。真是多谢他老人家帮衬了。”   沈如是半是叹半是喜:“府上是积善人家……”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不知道老夫人和老爷可还好?”   李家小哥脸上带出个酒窝儿来,边笑边点头:“劳烦贤弟记挂着。都好!我家在京郊置了几亩地,虽然不多,可产息也足够一家人嚼用了。我爹娘都在京里。这次因为我考中了,离上任还有段时日,便让我回乡来告诉祖宗一声!”   他迟疑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事来。便问沈如是道:“你可记得我们当时出行时那两个搭船的客人?对了,沈大夫似乎还给他家小公子治面瘫的……那两个人!”他放轻了声音,左右看看:“……我后日才知道,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沈如是苦笑点头。如何能忘!却也不好说许多。只勉强道:“竟然如此!”   …………   李家小哥兴致勃勃回忆了一通那日江上遇水匪,又遇风浪。见沈如是有些意兴阑珊,便是一笑:“瞧我,尽说自己了。沈贤弟这些年可好?医术当是大进了!”   原来,沈如是虽是太子带回京城。可是出海两年。了解她情况的人并不许多。李家小哥在京城也听说过“沈太医”的隐约情况,却并不知道,那人就是这眼前人。   沈如是回想自己这三年,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抬头想了会儿自己的医术,摇头:“差得还多呢!我也到京城了……真见过好大夫了。可惜有眼无珠没学到太多……”她想起临走前那乌龙事儿,又加了一句:“学艺不精呐!”   李家小哥儿笑道:“沈大夫何必太谦。当年你十岁年纪就是太仓有名的小医生了……”他又想起一事:“沈太医可曾娶亲?”   沈如是呛得一咳嗽,立刻想起当年马车上李夫人拉着自己介绍她家里那陪嫁几顷地的侄女儿了。忙不迭的点头:“已经有了,有了……”   李家小哥儿大约真有这做媒的念头,闻说了就有点怏怏。随口问道:“不知是谁家千金?”   沈如是头脑里一闪而过的先是西雅诺,再是林庭,最后定格在某光头上。她突然就萌生了某种恶趣味,便回答道:“贱内……咳!身形壮硕……”   李家小哥儿以为“沈贤弟”这是略有不满,连忙安慰:“……好生养就行。”   沈如是接连咳嗽几声,脸都红了,几乎憋不住笑:“……正是,正是。兄长好见识……”   看见对方眼神诧异,难免又强忍着解释道:“这几日风寒,风寒,不当心咳嗽……”   李家小哥这才释然点头。   …………   两人说了些乱七八糟。   李家小哥儿又想起个新鲜事儿来:“对了,贤弟还记得当时搭船的那个算命的家伙么?也在京城哩!好像和八皇子关系极好。”   沈如是好久没听见罗德的消息。顿时关注。听到了“皇子”,又皱眉。想起她自己和那两位皇子交往中了解的情况,似乎皇家对于算命的颇有些说不清的警戒……便重复了句:“八皇子?”   李小哥儿没听出沈如是语气之复杂,点头道:“我也有幸见过一次。真真是皇家人,天成贵气!令人不得不信服呢!”   沈如是忍不住张口提醒:“……还是当心些好。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呢。”   李小哥儿奇怪的看着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是想不到的福分!哪有刻意远着的道理,那才是得罪了人。”他虽这样说,却最终自嘲一笑:“再说,像我们这样的小官儿,也不是那么容易见到天颜的……我上次还是东翁的推荐呢。”   沈如是垂目不语。她在大理寺住了几个月,听见了不少事儿。对官场多了几分复杂的感觉。   只是,在官场上的,谁不想着步步高升。念着修身养性的就别进这博弈的一亩三分地儿!   沈如是与李家小哥儿从前交情也平平——这更多的话,倒不好说了。只是想起对方当年一把米的救命之恩。沈如是有些无措。若真是对方得了病,她尽力救人一命也就罢了。可若是这样官场上一个不慎。她就是有一身医术,也未必帮的上忙。良医胜良相。然而良相的威风可大多啦!   沈如是胡乱想着这些,却听见李小哥儿有些为难道:“我有个朋友病了,不知道沈大夫方便不方便帮着看一下?”   沈如是痛快点头:“医家本份!”又问:“是什么病?”   李小哥儿道:“风寒。”   沈如是大惊:“李兄何必为难。这不是随便一个大夫都能治的么?”   李小哥儿摇头:“沈大夫先听我说……那人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商贾,做过一点偏门买卖。在城里的名声坏了就没人给他看……”   沈如是果然皱了下眉:“偏门?”   李小哥儿有些羞愧,轻声道:“拐卖人口。”   沈如是顿时沉了脸。 ☆、136当年的贾胖子   李家小哥儿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地。可是话都说出了口,反而轻松了几分。他也知道这请求有点为难了——   人生在天地间,有手有脚挣衣食,不论穷通,这都是值得尊敬的。可是用一张利口花言巧语或拐或骗那不懂事儿的小儿,让人家入了火坑,坏了一辈子。这简直是黑透了心肠,再可恶不过的事儿了。   孔先生怎么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做这样的坏事儿,难道不怕自家后代也遭遇恶人?人无恻隐之心,这算什么人呢!   就算在大部分人都不怎么识字儿的乡间,拐卖人口这样勾当,也是遭到大家唾弃的。不识字,不是不识礼!   李家小哥更不知道,眼前的沈如是,曾经也被拐卖过。还是个看起来仿佛的熟人儿!他看见沈如是脸色一变怒气沉沉,就急了,摆手跺脚:“哎,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沈贤弟听我从头来说。”   …………   沈如是看在李家小哥儿的份儿上,勉强按了按性子。就听见对方道:   “愚兄说的这人,也是咱们太仓府的……   “他原先是个正经绸缎商人。大约七八年前,因事与本地一青楼起了龌龊。似乎是弄丢了对方的雏妓……”   “……这人也是个急脾气,两家不知怎么就吵到县太爷那里去了。后来还在全城贴那走失的孩子的画像,最后也没找到人……”   沈如是眉头微动。只听到李家小哥懊恼的跺了跺脚,声音中有几分惋惜道:   “也不知道是招惹上了那路煞神……这人就突然听谁说,这么一个搜捕法,断没有找不到一个小女孩儿的。只怕是看见他和艳花楼都这么搜找,于是干脆有人自己藏了卖到北方。这人在太仓已经坏了声名儿,人人都知道他玩雏妓……于是干脆就收拾了家当向北走。”   沈如是点头继续听。没料到李家小哥儿在这儿突然停了一下,声音也尴尬起来:   “这人上了京城,原先那找人的念头居然还没熄。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一个小孩儿,远近身影都特别像他找着的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油糊了心,居然就把人掳了回来……”   沈如是心下一阵难过,闭了闭眼睛。   李家小哥且叹且叙:   “那小孩儿,仔细一盘问,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找的。而且虽然作女孩子打扮,脱了衣服才知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娃。那孩子相貌俊俏不说,相当机智灵巧。”   沈如是不料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心中正有点奇怪。   却听到李家小哥儿冷笑道:   “……当时他才进京,什么都不懂。他住在地安门方砖胡同……”   沈如是猛然手一抖,端着的茶泼了一半。   李家小哥声音里能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来:“不错,沈大夫看来听说过这个……大名鼎鼎的‘小刀’就住在哪儿啊。他家看上这孩子了。”   沈如是心中有一种浓重的悲哀之感。耳边听见李家小哥儿道:   “这营生全京城只有两处。‘小刀’家生意好着呢。想送孩子过去还得挑剔,诸多条件。结果那日真是冤孽。宫里急着等人用。‘小刀’家一时间手上没人,不知道怎么就看见那孩子了。再一问,来处还说得不清不楚。于是就用这个威胁……我说的那人拗不过他,居然就答应了。”   沈如是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冷笑。拗不过?还是因为不是他家孩子!   李家小哥儿说过了这一段,声音也已经平稳。他声音平平的叙述了后面的事情:   “那人送了这孩子,后来干脆就入了这行当,帮着‘小刀’家挑外面的孩子。那些孩子也有来路清楚地,也有不清楚的。干了这五六年,宫里的一位刘太监嫌他知道的太多,想做了他。他连夜跑回太仓了。回来才知道,这里已经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人口贩子了。那边虽然没有追杀他,可看起来也没打算放过他……”   李家小哥儿叙事完了,苦笑着看着沈如是:“我也不瞒贤弟,那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只怕下几层地狱都是尽够的。可是他对我有恩,我不能不……”   沈如是缓缓站起身来。不料,却先问了个让对方十分意外的问题。沈如是问:   “那人姓什么?”   李家小哥儿虽愣了一下,可也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就道:   “姓贾,大号贾来发……”   沈如是猛地跌坐在位子上。   …………   李家小哥儿惊了一下,一个机灵:“沈大夫竟认识他?”   沈如是恍若未闻。独自坐了良久,才慢慢抬头,追问了一句:   “李大哥帮他是因为……”   李家小哥儿摇头一叹:“他就是我说的那个助我的东翁。”   两人四目相对,李家小哥看见沈如是眼中的不可置信之意。苦笑的点了点头:“善恶都是一心啊……谁能想到呢。他助我良多。当日也是看在同乡份儿上。我考中后辞别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呢。结果就是那几日他也出事儿了,竟然在途中遇到。这才知道这些过往……”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问:   “沈贤弟和他有旧?”   这一句问出口,心中就觉得古怪。那人七八年前就离开太仓了,按照沈如是的岁数,当时应该只是个小孩儿才对……   却不料沈如是竟然点头。声音有几分咬牙切齿,又有几分怅然若失:   “确实有旧……我就是他四处捉的那个小女孩。”   …………   屋子里只听见“砰”的一声响。   李家小哥儿手里摔了茶杯。他面上大是惊诧:“这……怎么可能?”   沈如是苦笑:“看不出来?可不,世人看了这半光头就先入为主的有了印象。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   李家小哥儿仔细看了她几眼:“这么说来,贤弟……呃贤妹看着确实有几分妩媚的感觉,愚兄还以为自己眼花呢。沈……贤妹女扮男装,可是有什么苦衷。或者可以说出来,或者愚兄能略尽绵薄之力?”   沈如是心里一叹。为何女扮男装?时至今日,倒真是一句话说不清了。听见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又是心中暗叹。李家人的性子啊……这么多年竟是未变。当年太仓就有人说他们家烂好人。他自己还有事儿愁,听见沈大夫或者有不如意的地方,第一反应就是问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这简直令人不忍回绝。   沈如是摇头未答。却正色道:   “那位贾先生……我实在不愿救。不说他当日捉我没安什么好心。就是没有这番缘故,按照兄长所说,他这些年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这样的人,实在令人羞于他为伍。李大哥若是过意不去,或者可以想办法安排好他家人……”   李家小哥儿苦笑:“我如何不知他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他对我有恩无怨,袖手旁观我,我实在做不到。”他有些苦涩的冲沈如是笑了笑:“竟不知道还有这番缘故,是愚兄勉强了……贤弟且先安住几日,等我安顿了……再来叙谈。”   沈如是看他脚步有些沉重。再听他口风,分明是还想去求别的大夫。心中一时也矛盾起来。听了那贾某人事迹,她简直恨不得那人立刻就消失在这世上。可是恍惚又想起幼年时听泽泻说过的话:“医者不是审判者,专业的事情有有司。一己好恶……不如对天下众生之慈心。”   再恍惚,想起泽泻已不在身旁,所有决定……只有自己了。   沈如是眼看着李家哥儿就快出门,忍不住喊了他一声:“罢!那人若愿意先去自首。到公门按律去赎他的罪,我……救他便是!” ☆、137找子孩子的记录   清晨。   一间瓦房。   沈如是睁开眼睛看着窗纸上雾蒙蒙的天光,有点不熟悉的翻了个身。唔!床有点硬!心里这样想,脸上却外露出个笑来。   外面水声潺潺。好像是不远处的河流的声音。还有人笑着道:“顺妞!还没起?”   沈如是迷迷糊糊扯嗓子应一句:“就起!”睁眼躺在床上看房梁,心中,依然有些陌生和难以置信的感觉。   已经在这里睡了一个月,还是不习惯呐!可是习惯起来,并不困难。更不可能不愉快——谁能想到,在据胡已经放弃寻找的希望的时候——回家了呢!   沈如是翻个身抱紧了被子。没注意嘿嘿笑出了声。   …………   这事情说起来有几分巧合。   沈如是不情愿的看在李家小哥儿面上去给那贾胖子看病。瞧病的时候,发现那贾某人已经病得很重了。大约许久没请到大夫,自己家又吃错了药。沈如是恍惚还辨认出了当年的嫣红,已经胖成记忆中的两倍了。肿着一双眼,一点也没认出沈如是来。   这时候全城没有乐意沾染这事儿的。沈如是说能治,贾家人简直想捧出千金来谢。却不料这沈大夫冷笑一声,只说道自己不取分文,唯一的诊金就是贾某人去自首。   此时眼看着就得给那胖子准备后事了。贾家人死马当成活马医,无奈之下,竟也点了头。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   李家小哥儿自告奋勇去和当地县太爷讲。按照此时的律法,拐卖最严重有斩立决的。轻的也有□终身的。贾胖子这案件奇特在没有苦主,又算是自首,于是按照轻的方向来判。又有“罚没家产”减轻罪名的说法,于是贾家花了大笔银子后,争取了缓刑。   沈如是也就收拢了想法,使出浑身本事来。   这一治就是近三个月。沈如是把贾胖子治得痊愈,又眼看着他进了监牢。李家小哥儿等不及,早就去晋地上任了。他中的是同进士,没有进翰林的资格,选的缺是某大县的县丞。还对沈如是道,他任职的地方,似乎也出名医,欢迎沈如是到那里游历。   这位李小哥儿,在临上船前,还对沈如是表示,虽然沈贤弟成了沈贤妹,不过他李家还是有七八个适龄的大好男儿,堪为良配……沈如是哭笑不得,连那点离愁别绪都没有了。   沈如是用了三个月把贾胖子的病治好。后来就留在太仓,继续作游方医生,给人看病。先前还时常自己走街串巷。后来租来的小宅院门口时常有远近的人前来,甚至还拥挤堵塞。沈如是也就坐在那里看诊。一面验证所学,一面尝试着自己总结归纳。   沈如是虽和李家小哥儿说了性别,可并没声张。她对于自己未来的规划,依然是做个大夫。若无意外,她或者就这么在太仓做一辈子的大夫了。结果不过半年多,就发生了新的情况。   …………   李家小哥儿临行前,与沈如是交谈过。还把她专程引荐给了当地的县太爷。那县太爷,本来是抱着交好李进士的目的和沈如是来往了。后来沈如是偶尔治好了他多年的足疾,才知道这原来是个货真价实的名医!于是反倒时常去请沈如是喝酒了。   有一日席间,这县太爷手下的县丞说起一事。   自从贾胖子自首。整个太仓丢过小孩的人家,都跑来县衙想盘问贾胖子是不是拐走了自家的小孩。贾胖子的“生意”可都是在京城呢!   那县丞是当作笑话说的,沈如是心头一动。她私下找那县丞,说想看看来找的人家记录。   然后,赫然在某处看见记载:淮阴县大水田村杨氏找小女杨顺妞。本朝十六年生人,属相……   沈如是当日浑浑噩噩与人告别,收拾了东西就往江北赶。一路上未食未饮患得患失心乱如麻。然后……   居然找到了。   …………   真没想到的事情。   可是,真好!   沈如是躺在床上望着自己披散开的一头长发。不知不觉眼眶有些湿润。   当时夕阳西下鸟归林羊返圈炊烟四面。她远远的望着那顺着河流的村子,突然连向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再外太久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呢?   这是她听见了一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欢笑的声音。回过头看见一对母女。下一个瞬间,眼泪便流了出来。   有家了。   …………   沈如是想着想着含笑睡过去了。她在外面从不迟起,可回到这里,似乎感到了久违的疲惫。   帘子掀开,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放低了声音在和母亲嘀咕:“姐姐怎么还不起?好懒好像猪……”   她被母亲拍了下头顶:“去叫你爹和你哥回来吃饭。”   那女孩子就顿时欢快起来,颠儿颠的跑了出去。   窗外鸟叫,喧闹而有生气。   太阳很好,又是个好天气呢。   …………   京城   兵部急折:“上次所谓俄罗斯备战一事属实。其国主近日频繁召见大臣,向各方面施加压力,大战当前!   “……我大清西北东北当做好准备,又有蒙古诸部。未尝不可能是俄人出奇兵。彼生存苦寒之地,穷乡僻壤,生性邪恶……   “……另:俄罗斯国主不知何原因,冷落王后。或者可从中进行谋略,望诸大人商议……”   乾清宫。   玄烨猛然一拍桌子。望着下面传阅了奏折的官员:   “诸卿都怎么想,议一议!” ☆、138添乱的沈太医   政事堂诸公群情激愤。   当年平蒙古葛尔丹的时候,主战主和各有一半,甚至主和还隐约占了上风。若不是玄烨一心坚持。只怕朝廷发两封不咸不淡的“谴责”已是最多了。甚至还有可能对葛尔丹的举动当作没看见,吃了这个哑巴亏。   谁料到蒙古一战而捷。赢得简直该称作震撼。虽然这胜利八分依仗了火器,而不是什么邸报上写的“八旗勇武”。可是终究是胜者,这一点,足够支撑全方位,各种姿势的扬眉吐气!   朝廷上下,除了眼馋那新式武器外,潜移默化的,也挺胸抬头了。葛尔丹是什么东西?西洋是什么东西?吴三桂是什么东西?南疆又是什么东西?举目四望,简直只有咱懒得抬腿去打得,根本没有咱打不下来的!相比当年汉唐强盛时,敢喊出“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大将,也是这等胸怀!自信,相当之自信。   因此毫无意外,看见这兵部在俄罗斯国的探子,似乎探到对方还有进犯之意,朝堂上下一半人都脸红脖子粗的立刻大喊:打!   打他个罗刹鬼!   也不看看咱大清是什么水准!蒙古铁骑都手到擒来了。他罗刹是什么玩意儿?咱们从来没认真对付他,他居然敢骚扰到咱们这里!   就是最老成持重的几个,也不过在赞同后面谨慎得补充两句:那罗刹虽然是野蛮无教化的人种,可是习惯了冰天雪地,性情只怕也有些悍勇……不可轻敌!   太子见玄烨眉头微挑,知道自家皇阿玛也有了战意。   …………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俄罗斯人或者没有在书上读过这么一句话。可是打仗能抢到土地,以及打仗是会死人的这两个道理,任何一个从猴子变成人的种族,都不会不知道。   兵凶,战危。   彼得从西欧游历回到俄罗斯。未满一年。就上下调整,准备一战。这是不错的。   不过战争的对象,并不是大清密谍想象的本国。恰恰相反,而是俄罗斯北面的国家。   当年还未从索非亚手上得到权力的彼得大帝,在读书时,就已经认识到俄罗斯的发展,不能没有海洋。   这不仅仅是自家领土有没有一个能打上活灵灵的海鱼的沙滩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出海口——进可攻退可守。不会被人在内陆四面进攻团团围困的问题。   出海口,相当关键!   彼得回到俄罗斯,才稳定了内政,就着手准备战争,其间他在游历中学习和带回的种种新式武器,都应用了进去,整个俄罗斯动员起来……   然后,他听人说南面大清有异动,似乎……在陈兵边界?   彼得立刻拍板,停下一切对北方的军事行动。调兵遣将,先戒备南面。又连夜看军事地图……   这真是好大一场乌龙。   …………   沈如是家里五口人。   除去她爹娘和她自己以外,还有一弟一妹。   那弟弟,名叫保柱的。就是当年水灾得时候她娘怀上的那个。当年遭了灾又逃难,这小子居然还安安生生儿的活下来了。只是长得有点黑瘦,沈如是第一眼看见简直不相信!她还记得自己儿时的念想儿呢——弟弟不都应该白胖白胖肉嘟嘟的,这货怎么这样!   那个妹妹善妞儿,是杨家来到淮阴后添的,今年才八岁。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里水土好,小姑娘长得极漂亮。尤其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特别甜。沈如是一见就喜欢上啦。   她爹娘两个当年从水灾后逃荒到淮泗,是同好多流民一起。所到之处,真是连草根树皮都挖出来了。好在淮泗一代的年景还好,遇上了当地一个好官,并不过分趋驰这些流民。才好容易活过了那年冬天。杨家爹身体好且年轻,先给当地大地主打长工,后来租人家的地。等到第七年头上,终于攒下一点小家底。买了两亩荒地种。家里也起了房子。这才算真正安下家了。   树挪死,人挪活。杨家爹娘在淮阴重新扎了根儿,心里唯一惦记的就是水灾走失的大女儿了。虽然当年走失的时候孩子才五六岁,而且又是在灾难中,可是杨家爹娘难免盼着,或者那孩子还好生生活在这世上的什么地方……   淮阴离太仓隔了一条大江。当年也有一起逃难出来的乡亲返回故土的。杨家爹这几年趁冬天农闲时回太仓找过几次,也托人查过消息。何曾想过,真有一日,那孩子竟果然找了回来!   …………   沈如是睡了个回笼觉爬起来,被妹妹善妞滑着手指头在脸上羞:“姐姐懒死了,我都叫爹和哥哥回来吃饭,还喂了猪了呢!”   沈如是感觉这两句话的顺序有点微妙。顾不上多想,先对付这犯上的小家伙儿。她咳嗽一声:“娘说今天让我带你俩去赶集。我可突然觉得不想去了……”   杨家小妹傻眼。扭头看人:“哥哥哥哥……”   杨家爹娘和大儿子保柱都在看她姐妹掉花枪。没人插口,都在偷笑呢。杨善妞左右看不见援兵,只好扑闪着眼睛不清不愿地求她家姐姐了……   沈如是一看她那表情就先缴械了:“带你去还不成……哎,总装哭,哪一回也没真掉下点眼泪来。”   …………   沈如是回来后最初几天,一家人还有点生疏。没几日就好了不少,表现在沈如是开始被爹娘骂了。本来就是,自家姑娘,客客气气那是当作外人儿。沈如是乐得过几天被人数落操心的日子。挨骂也乐呵呵的。   只是,沈如是的头发引起了一点小分歧。   沈如是不愿意再留头。这么多年都是半光头,上次还是为了……为了西雅诺。终究又绞了去。学了一身医术,又看见天大地大,怎么能甘愿屈身在闺阁这方寸地内。而在江湖行走,男人装束毕竟方便多了。   杨家爹娘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沈如是既然是个闺女,就早晚有一天嫁人。就是嫁给皇帝,也没可能让她顶个月亮头,抽冷子还乱跑。沈如是声称自己是太医——他们可不信。连乡下人看病都知道找胡子最白的那个看。皇帝难道脑袋被门夹了么?让沈如是这么个小孩儿看!   一家人谈了几次,都没默契。沈如是就是留头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于是这事情被大家各有心思的拖下来了。不过目前看来,有个附属的好处,就是沈如是可以冒充“哥哥”,领着弟弟妹妹到处转。   比如今日这赶集了。   农家赶集一般都在中午。早上不热的时候得抓紧时间做农活。中午最热的时候大家才歇一歇,午后避了日头就又去了。也就是说,这时候人家还没开始呢。   杨保柱放下碗,一声没吭就跑到院子里背筐打猪草了。农家没闲人。孩子们也都是劳力。杨保柱和左邻右舍的几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时常背这小筐儿到河的上游区。往往能抢到不错的猪草。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点鱼虾之类。保柱今天跟着去赶集,这是准备在临出门前,在附近转转看有没有能拾回来的猪草。   杨善妞儿把一碗粗粮糊糊倒进嘴里,也立刻起身,跑到院子里喂鸡了。这是她的活儿。杨家好年景。养了鸡养了猪。在这几年时间弄出这么个小家业来,在附近的人家中,是相当不错的了。   杨老爹起身上工去。他除了自家的两亩荒地,还租佃了别人的几亩。相当辛苦。也只有吃饭的时间能回来坐坐。   杨家娘跟着自家男人出去了。田里的事儿当家的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夫妻两个一起做,正好。   沈如是长叹一声起身洗碗。听见爹娘出门前不放心的嘱咐:“柱子——别往远跑!善妞——出门别乱吃东西!顺妞——”   杨老爹道:“别碰灶火,上次让你碰了两天没打着!”   杨老娘道:“别进猪圈!前天你进去了,猪一天没吃东西!”   杨老爹道:“别进库房乱跑!库房里有老鼠你上次还踩着一只吓出来了!”   杨老娘道:“别给你妹妹做饭!你做的东西等他们得罪你的时候再给他们吃……”   在京城出海外把两个皇子训得像狗一样,威风八面的沈太医,此时羞愧点头:“我知道了……我就洗个碗,什么都不碰。”   杨家爹娘前脚出门,后脚听见“啪”的一声响。   碗摔了。   沈如是好想一头碰在灶台上。   没道理做个家务活,比学医还难啊! ☆、139三姐弟赶集去   沈如是回家,假假儿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沈太医就是初到京城,救安王,诊宫妃,那也是在京城里被人争着奉承的主儿,从来没缺过钱是真的。   后来出海是落魄了一点,可是更落魄的还有个皇子。那皇子还不如沈如是呢,身上是一个大子儿没揣。就穿了一身衣服就上了船。跟他比起来,沈如是可真没必要觉得不好意思。   等到了人烟密集的地方,沈太医的作用立马凸现。西洋人也是有五脏六腑生长在天地之间的人啊。沈如是救了几个人,不仅弄回了房子产业,甚至还开始变着花样挑医术选古董了。这也不缺钱啊。   再次回到京城,沈如是变卖产业还有了跑西洋大清航线的大海船。虽然这船还没首航呢,可一开始航行,那就是滚滚财源呐!   就是被“放还”了回到太仓。没多久沈大夫也门庭如市依然了。还成了县太爷的座上宾……   谁料到回了自己家,居然成了个吃闲饭的!这真是,找谁说理去呀!   …………   杨家大女儿回来。杨家爹娘高兴之后,当然也问了她这几年的经历。   给人看病的经历,没甚好隐瞒的。甚至当了太医,也可以说出来让爹娘得意一下。然而与那些达官贵人交往中的种种……倒是不如不说了。想起在京城阴差阳错知道的当年水灾原因,又有党争中见识的种种,甚至大理寺听来的那些冤狱,哪怕是再西洋看见的政变呢。都徒自令人觉得心神疲惫。   沈如是甚至有点矫枉过正的想法了。她觉得,或者这世间,多大的福分就得受多大的罪。帝王家天下至尊,就不可能不被整个九州的人算计。富贵人家金银有余,就不可能没有想打秋风,坑蒙拐骗的亲戚。就是过得忒舒服了,比如天天吃山珍海味。从医家角度说,很不见得比吃萝卜白菜更养生宜人。这么看来,这福份差不多就好,不用汲汲营营,没完没了的争取啊。   所以沈大夫只跟家人说,自己攒了俩钱,并没有一进家门,就拍出二十来个金坨子晃瞎全家人的眼睛。等到弟弟娶媳妇妹妹嫁人,当然应出钱,最好置办点小产业。可是平时生活……似乎家里也没什么急着该买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轻描淡写了,杨家爹妈只以为沈如是攒了点仨瓜俩枣的小钱。根本没人问一句那是多少——其实把村子里所有的地买回来也尽够了——还说让沈如是留着当嫁妆就好。沈如是哭笑不得。反正天长日久一家人,不愁没个合适的时候花出去。   …………   过了一会儿,天到了晌午。   杨家弟妹都等不及跑回来了。两个人四只眼睛闪啊闪得看着这当姐姐的。沈如是豪情大发。一挥手——收拾了东西就昂头领先出门去了。   那集市在五六里外。淮泗之地水道纵横。山地倒不比北方那么多。沈如是自以为是有了大见识的人了。领着弟妹一心想显示一下,到了集市上江山指点——某物何用,某某物又何用。享受了一下路人的惊诧目光。只看见弟弟十分古怪的看着她,妹妹忍不住拽了她袖子:“姐……别说话了!我们都知道。别人都以为你是乡巴佬呢……”   悲哀呀!出过海,进过京。回乡还把某扫床的小扫帚认作特殊按摩工具,洋洋洒洒评价一番的沈如是,感觉十分之悲哀。耸一耸鼻子不吱声儿了。   杨家弟妹暗中松口气。家里大姐可能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一会儿沈如是不闹腾了,他们两个各自活泼开来。保柱扭头盯人家的杂耍摊子上的猴儿。善妞看着货郎担子上的小铜镜小木梳移不开眼睛。   沈如是爽快道:“买!”   于是那叫一个皆大欢喜。   …………   中午时候,姐弟三个蹲在摊子上吃了份鸭子汤油饼。两个小的蹭得嘴油亮油亮的。沈如是起了心细捉摸。如果添点儿产业,是弄个作坊铺子呢,还是多买几亩地?这就是去过海外的人的想法了。否则本乡本土的,第一念头绝对是买田地。可是沈如是想起在京城海外看见的那些高官大族动辄家破财宝散尽——只觉得不管作坊还是土地,似乎都靠不住的样子。不做“富贵人”,也有烦恼呢。   沈如是哲学了。   这时候集市上突然起了喧闹。   有人乱糟糟的跑:“不好啦!猴子抓破人啦!”   杨家三姐弟一起回头向来处看,动作出奇的一致。   …………   大清听说俄罗斯果然在边境调兵。先前的几分怀疑顿时得到了证实!   兵部官员上面领导下面从属赞叹崇敬了:料敌于机先,大将之才呀!   不过,现在远远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皇帝玄烨虽然没有表态。可是京城人,从政事堂相公们越来越忙碌,越来越晚回府的态势中已经猜出了一二。   风雨欲来。 ☆、140沈大夫治脸伤   两人打架。你挥出的虽然只是一拳,可是全身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首先眼睛得盯着对手,“观四路”。口里可能还得骂两句“XX小儿,汝可敢与某一战乎”。耳朵得听着旁边的动静,“听八方”。   除了脑袋,身体各部也不能闲着。打出去的那拳得蓄力,最好从脚到腰到臂膀全身劲力透在一拳上。最不济也得使上手掌和手腕的力气。那么下肢得端正——不能跳踢踏舞了。马步也好弓步也好,兔儿蹬也好鱼儿跃也好,得扎实。   另一只拳也不是摆设,这时候就得捂着小腹或者捂着裆,预备别人反击了。为了防止在这么多动作下别一头摔到一边去。腰部跨部必然得协调。   这多忙啊!怎么可能只是挥出的那一只拳头的事儿呢!   国家之间作战,也是如此。哪怕如大清和俄罗斯这样庞大的国家,边境摩擦,也是全体戒备。   玄烨这边忧愁农桑。彼得在北方也有不愿意打仗的理由——他原本就没想和南面大战。两面虽各有主战派大臣指点江山,可是最高领导都在迟疑。于是,形势便是边境陈兵。偶有摩擦。   进一步的大战,大家都很克制。   …………   沈如是脸上神色一动。回头丢下一小串六七枚铜钱,起身就走。杨家弟妹连忙跟上。   三人匆匆到了方才那耍猴的手艺人摊子上。只见得场景已经混乱了。身穿着各色小衣服的大猴小猴吱吱乱叫。一只大猴被主人家追打。而厂子中间,又有一人脸上流血满地打滚,口中乱喊“我的眼睛”。   旁观者众多——新跑过来的人,不少都狠狠抽了口凉气。这是被猴儿抓了脸?惨!   还有里圈儿的给别人介绍情况:   “方才猴儿翻筋斗翻得挺好,那人手欠,伸手抓小猴——被母猴挠了!”语言里带着点不自知的幸灾乐祸之意。蹲这儿看猴儿的看得都是热闹,现在可能看了个大的了!   沈如是过来的时候正里外喧杂挤了个水泻不通。沈如是跺脚喊道:“让开——我是大夫!”   人们才将信将疑的闪出个小缝来。   沈如是把弟妹拉在身边向里面挤,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这个法子好!我也说自己是大夫也能到忽悠里面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忽悠?”   ——“废话!这个十二三就算是大夫,难道他身后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也是大夫不成?”   …………   沈如是顾不上管人说什么。挤进圈子后,一眼没去看那猴儿,蹲□子先到那打滚的人旁边了。沉声道:“别动!”   她平日看起来就是个有点迷糊的小孩子。这几日回到自家,更是乐滋滋的,出点状况也乐得被爹娘数落。可是此时手持金针——也没人看见那针是什么时候掏出来的。说话沉声静气,自有一番威仪在。语气中透着极度的自信可不容辩驳的意味。打滚的那人疼得已经忘了全世界只见得眼前一片黑金光乱冒,被她这一喝,居然安静下来,呆呆的照着做了。   沈如是的弟妹在旁边愣怔的看着她。围观的众人嘈杂声也隐约一静。有人在不自觉中屏息凝视——只看见沈如是迅速伸出左手把脉,右手动作如电,揭开对方衣襟嗖嗖嗖连扎几个穴位,都在乳中一带。那人原本还有一只手死死捂着头,突然感觉头部疼痛一缓,一愣之间,竟把手放了下来。不疼了?   围观的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快?!掌声如雷。还有叫好的——这是一帮看耍猴的,意识高兴,就按照“江湖规矩”喝彩了。   那个捉拿“犯猴”的手艺人摊主,此时也围了过来,一脸感激之色——出事的客人被治好了,这事情就简单多了,何况谁能想到居然会这么快——那人没口子道谢,打躬又行礼。   沈如是被吓了一跳,手倒还稳。她不满的望人群扫了一眼,又沉声对着躺着的这人道:“别动!”从身上的荷包里翻出金疮药来,又凑近了那人的脸,做近伤处理。竟是丝毫没有因为旁观者的感激又或赞扬而觉得飘飘然。   这还用说么。沈如是在几年前就是太医。出海语言还不甚通的时候已经成了当地国主的医生。这种“侍中”的职位,心里调节能力稍差,都是绝不可能做好的。举针就想“我这针治好了病从此荣华富贵”,再举针再想“我这针没有效果说不定脑袋搬家”,一时惊一时恐,那真是什么事儿都别想做了。沈如是连皇帝昏迷不醒,国主被群医诊断活不过来的场景都经历过,这点小喝彩,算得了什么。   杨保柱呆呆的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个时候的姐姐,显得分外与平常不同。说起来,姐姐才回来就说自己做了大夫。还自称是个不错的医生。可是家里人没人当回事儿。可是看见眼前的场景,他恍惚觉得,这个姐姐,原来早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杨善妞倒没想那么多,她只觉得姐姐一举一动极其威风。好想学!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   整个一大圈的人都被“震”住了。大家不由自主地屏息凝视,甚至,连旁边的猴儿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沈如是翻飞的两只手上。   人群外,某个少年的神色有一点痴迷。   …………   沈如是治疗良久。忽然开口道:   “你睁开眼睛试试看。”   那人原本就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感觉疼痛不已。他当时就觉得似乎眼瞎了。因此才满地打滚——除了疼,还有恐慌。   这时候被沈如是治疗之下,只觉得那只手所到之处,病痛全部跟着移出,对于沈如是已经是极其相信了,可是听到这句话,还是不由得顿了下,对沈如是面露哀求之色。   沈如是收拾着荷包,面色淡淡,竟是头也不回:“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你眼睛没事儿!睁眼看看。”   旁观者不由自主地向前俯身。内层圈子的人拥挤咒骂。后面的人继续踮脚下压。大家都觉得不可置信,可是又禁不住想去相信,看看这个好像“胎毛未退”的小大夫,是不是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治好了那人脸上的伤!   猴儿摊的手艺人重新理好了猴,也在一边眼瞅着等待。他是最希望沈如是是那种深藏不漏的江湖大名医的一个了,可是心中又不由得有点嘀咕……这名医也太年轻了。靠不靠谱啊!   都说“眼见为实”,可是“眼见”的跟大家多年经验想象的太不一样,大家也很为难呐……   沈如是收拾好东西再抬头,看地上那人还捂着一只眼儿犹豫呢。她正准备再说两句,突然人群外面,传来一句极为惊讶的叫嚷:   “沈太医?是不是沈太医!” ☆、141自京城来远客   一个圈子几层人都惊讶了:那人喊得是什么?太医!   太医是什么?给皇帝看病的才能叫“太医”。那一个“太”字是好加的么?同理有“太史”“太卜”“太子”什么的……   大家都有点恍惚。这小孩儿是个大夫,这就够稀奇的了,居然还是皇帝的大夫?   开玩笑呢!   大家摇头表示不信。也有人回头端详说话的人。两个大点儿的人领着一个小的。那小的也就是十岁上下。   就有人恍然大悟了:两个小孩过家家呢!估计是那种你喊我一声“爱后”,我喊你一声“万岁”什么的,闹着玩儿,不能当真的!   就有人惊恐的去看地上那兄弟了——被个过家家的“名医”哄了,这位兄弟难道已经气绝身亡?不看不打紧,一看就惊了去。地上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捂着眼睛的手,也津津有味的看热闹,还自己没意识过来呢。   沈如是听见声音熟悉,侧头去看,也是一惊:“八阿哥!您如何到了这里!”   …………   喊话的不是八阿哥胤禩。是沈如是自去海外之后就没再见过的罗德。旁边还有一个,沈如是一看就知道是侍卫——皇家侍卫有标准样式的佩剑。稍微熟悉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沈如是恍惚之下甚至打量了一下四周。不错,就是在江淮之地一个普通小县城啊。这几位,怎么到这儿来了!   八阿哥看着沈如是的目光很复杂。他身边的两个人又有不同。罗德看着沈如是微微点头,显得老谋深算。那侍卫则对着沈如是稍有狗腿,眼中的敬仰简直□裸了。   大名人沈太医!   看见了大名人沈太医,怎能不想起皇上……这仨人也悄悄看了一看周围。似乎也在确认这是不是京城,皇帝会不会“啪”得一下,从什么地方显现出来。   大清哪个妃子曾经闹过这种轰动天下的事儿?沈太医做到了!不止一次!真是后宫三千比不上人家一个人的存在感……   饶是胤禩深知他老爹正在京城日夜商量打仗的事儿,一时间也恍惚了一下。   …………   沈如是一张口问话,对方也在同时说了话:“沈太医,怎么会在这里?”   两方人一齐愣了下。相视一笑。外面就想往圈子里走。里面也起身了。沈如是还惦记着弟妹,收好荷包儿,就准备拉了人向外走。   围观群众又开始看这边儿的热闹了。地上躺着的那位手欠被挠的,也支起了身子。沈如是看见人实在太多,左右一打量,就看见方才三姐弟喝鸭子汤的小摊子了:   “八阿哥吃了没有?咱们到哪儿谈!”   胤禩被沈如是搞得一楞一楞的。下意识点了头。“吃了没有”什么的,真没怎么听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一般人都问:“八爷大安?”   沈大夫多特别呐!   地上躺着的那人看了半天热闹,这几人都走远了,突然“嗷唔”一声叫:“我的病呢!大夫别走——”   围观的一群人都乐了:“你不是方才还好好的!这是当面讹人呐!手段太明显啦”   又有人议论:“方才那个是谁?好大夫呀!看着不是镇子上的。”   就有知道的说话了:“大水田村杨家的。没看见他旁边的小孩儿么!”   顿时有人疑问了:“杨家不是两个小孩儿?哪有这么大的!”这是乡下人口简单,大家隔着几个村子,都能数出来谁家有什么情况。   先前说话的人嗤笑了:“没听说了!这是才找回来的女儿。好像是几年前水灾的时候失散的。”   围观群众都惊诧了:“女儿!”   讲出情况的那人很享受大家的目光:“可不是么!据说是找名医学艺,师门规矩做男装打扮!”这人原本是并不信杨家大女儿会医的。可是方才亲眼目睹。此时顿时添油加醋,给沈如是加上了他想象中十分显赫的“师门”。好像某武林门派一样,显得特别高深莫测起来。   …………   沈如是看见有人病就钻进人群治。治好了就拍屁股走人。根本没去管那手艺人摊主和挑逗猴又被抓的围观者怎么协商。甚至连谢也没听一声。她也不是很在乎这些。   这时候六个人在油饼摊儿上,捡了个稍大的桌子,分宾主坐下——看看这穷讲究!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八阿哥果然是天生就有领袖气质的。他先开口了:“沈大夫因何到此?”话的意思有点询问,甚至不好听的说是质问的意思,可是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透着那么一股春风拂面的味道,让你觉得是俩朋友秉烛聊天,显得特别推心置腹。   沈如是心里不爽——这算是让人捉住老巢了——也不能表现得忒明显。答道:“这是我家。”   八阿哥笑容可亲:“这二位……”   沈如是暗骂还是没躲开——却不得不答道:“舍下弟妹。”   沈如是去大理寺转了个圈,亲眼见多少富贵人出事情。虽然不是有人有意“杀鸡给猴看”,可是不可能心中没有触动。这就表现在,她后来赶着离京,对于权贵,简直有点避而远之的意思了。   没想到跑回家还被碰到!沈如是忍不住也重问了一句:“八阿哥为何不在京城?”   为何不在京城!   八阿哥心中也不爽呢。   太子和大阿哥回来。剩下的十几个阿哥的光芒全被他两个遮了去。先前老爹还不爽的骂两句,后来简直就是无视了。八阿哥也是皇上的儿子,虽然还不见得想夺了正统继承人的位置,可是想让自家爹更喜欢自己——这简直就是人之常情啊。无奈,这一点也难以满足。这么多儿子谁也比不上太子好!连大阿哥都不和太子抢光环了。还自请去海军!   想起前两年他们不在的时候,皇阿玛那么喜欢自己……十岁的胤禩郁闷了。   这会儿在离京城好远的地方,遇到了两度与自家爹传出惊天绯闻的沈太医……八阿哥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他怜悯的看了看沈如是,脱口感慨道: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朝阳日影来。”   罗德一时没忍住,一口茶都喷到袖子上。   …………   这是王昌龄先生写的宫怨题材作品中的两句诗。八阿哥感慨帝王之喜新厌旧之情,动情说出。想到八阿哥今年的岁数——爱新觉罗家真出文化人儿!   沈如是乃是个没文化的。她目瞪口呆——在胤禩看来是径自伤感——了一小会儿,迟疑反问道:“什么?”   八阿哥深深一叹。想起自己去找手下商量,突然有人说起“申生重耳”之事来,又有人反问:“主子为什么不能也出去!”八阿哥是个冲动人,立刻就去找老爹说了。玄烨倒挺高兴。他觉得自从太子和大阿哥出去以后,懂事儿多了。也就鼓励小儿子们效仿。没想到胤禛没来,胤禩来了。为了鼓励这种举动。玄烨当时就拍板了,还允许胤禩自己挑合用的人手。   结果八阿哥胤禩一时又想多了:难道老爹早就想让我走——这心结搞得!   此时沈如是问起,胤禩声音微沉,叹道:“只是行游而已。”   …………   跟着胤禩的两个人,都知道他提起这话题就不太痛快。   一个岔开话题——这是罗德——欣喜状:“京城一别,沈太医可好?”   另一个一时间管不住嘴——这是那侍卫,家中有好打听流行消息的老娘和老婆,也不知道听说了多少个版本的“沈太医小醉乾清宫”,这时候满脑子都是黄暴情节,居然问出来了:“沈太医和陛下……”   沈如是冲罗德点点头,假装自己根本没听见另一句话。毓庆宫那日是沈大夫最不堪回首的日子没有之一。一个学医的被自己搅合的迷药弄倒。还顺手□或者被□了一个老男人。就算那个老男人是一国之主也一样!   沈如是一手拎一个弟妹起身。虽然这几个人附近一打听就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了。可是沈如是假装不知道了。现在不看见这几个人就行。尤其是那个小的!看见他的脸就生气!   沈大夫迁怒了。   沈如是大约果然思路与人不同。至少她的怒气一点儿都没传递到对方那里。胤禩被侍卫提醒,突然对沈如是本人起了莫大的好奇。这位八阿哥彬彬有礼而又不容拒绝的问:   “沈太医住得近不近?我等可能前去府上一观?”   强迫别人是会被报应的。   兴致勃勃的八阿哥兴致勃勃地走了几里山路,然后在进入“沈太医”家的第一步就受到了强烈刺激。   “顺妞,回来啦?”杨家老娘喊了一声招呼道。   “哎!”沈太医脆生生答。   跟着她一起来的三个人,都愣得长大了嘴:你是女的!   …………   一群人进门后还没坐下。   有个尖嗓子站在门口喊:   “杨家嫂子在不在?好事儿呀!有两家人都给你大女儿提亲呢!”   八阿哥被一嗓子喊回了婚。头上川流不息的开始流汗。   …………   原来如此!   八阿哥胤禩恍然大悟。缓过来后再看整个事件,他就觉得,其实还挺好理解的!   皇阿玛果然不好龙阳。圣宠宫外女子却没有把对方留在宫里,只怕是因为沈如是乃汉人。不得进宫。   自以为想明白了的胤禩,看着沈如是更加敬畏了。让皇阿玛也割舍不下,甚至居然放到江湖而不舍得杀掉的女子——这难道是传说的真爱?   太可怕了!   胤禩决定按照庶母的标准来看待沈如是。反正他庶母多的是,绝对不缺沈如是这么一个人……   这位居然被提亲了!   胤禩只觉得十分恍惚。今天他恍惚的次数特别多。   …………   杨家老娘很开心。大女儿的结婚问题她可一直在愁。居然有人上门了!连忙殷勤的请人进来。   胤禩这时候反应过来。他突然激灵了一下。如果让沈如是在他眼皮下“嫁”了,回去后会不会被皇阿玛拆成一条条的?!   好可怕!   他对罗德打了个眼色。这货在江湖上混了许久,眼光好,见人说人话。   罗德岂是等闲!什么天上白虎星君,今日月离于戍之类。就是那种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每句话都听不懂的。没几句话,就把那进门来做媒的敬佩的简直想立即拜他为师!杨家老娘听说这两个求亲的说事儿的时辰不是特别好,也迟疑了。   这两个求亲的是谁?沈如是今天在集市上显了本事,一个围观的,一个被救的,都对她上了心。一打听,姑娘家就住在附近,还未婚配。居然立刻派人来打探了。   只是没想到遇到了八爷做客,更没想到当场还有罗德这种科班儿级别的神棍在。   …………   做媒的被罗德吓跑了。大家这才坐下来重新说。   杨家爹娘原本听说这是沈如是在京城的朋友之后,就对这三个人奉为上宾。这会儿看见里面还有一位“大师”,简直十分儿的殷勤了。   胤禩三人也有交好之意。沈太医忽男忽女,太神妙莫测了!虽然八阿哥本人矜持了一点,没有亲口夸赞沈庶母。可是他旁边的侍卫——大概想法和胤禩相当同步——那简直没口子的夸奖。什么沈太医一针下去,按亲王一个老头立刻从昏迷状态醒来,健步如飞。什么全京城的名医跑到沈大夫那里,连皇上都亲口说沈太医不错。   有的没的,真的假的,逮什么说什么……   别说杨家爹妈和沈如是弟妹了。就连沈如是自己,都觉得在听天方夜谭。这说的是我?药王爷都没这么神骏!   气氛正热,门口突然又有人来了。   此人匆匆之间,破门而入。沈如是扫一眼就知道又是个侍卫。方才没有现身相见,大概是传说中“暗卫”之类。   这一位没看屋里人。直走到胤禩面前,轻声附耳,眼光却扫了一眼沈如是。急叙道:   “京城急报。和北面打起来了。”    ☆、142车辚辚马萧萧   四月天山路,今朝瀚海行。   积沙流绝塞,落日度连营。   战伐因声罪,驱驰为息兵。   敢云黄屋重,辛苦事东征。   这首诗是玄烨皇帝亲题。当日,大清与俄罗斯对峙一月有余,京城终于下了决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竟然是皇帝御驾亲征。   意料之外在于,当时大家都忙着抢主帅呢。在所有人对于战争的乐观估计中,本朝火器营勇而无可挡。谁当了主帅,这就是天大的功劳。就连远在海疆训练水军的大阿哥,心中也不是没有意动的。好几个有资格领军的都统,简直都快暗中翻脸了。谁想到皇帝跑出来说:“别争了,我领军!”那真是令人呕出一口老血……   情理之中在于,大家都想抢功,皇帝也不是不想得个文武双全的名声啊。这么一想就通透了不是?而且这位自从继位以来,也打了不少仗了。平三藩和征台湾离得太远那是遥控指挥的。可是打葛尔丹这位就是御驾亲征。可见其人原本也是个暴力分子。只不过平日隐藏的比较好。   人生观比较中庸保守的馆台大臣们,当然就出来劝诫了。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之类。表面上都是夸奖人的话,实际上的意思呢——是说您一个当皇帝好好待在京城就行了,给大家省点心。三天两头的出妖蛾子,太折腾人了!   玄烨皇帝不这么想啊。运筹帷幄是一种爽法,刺刀见红是另一种爽法。就算大家的评价有高下,可是也不是轻易能互相替代的不是?他老大已经到了快三十年皇帝了。基本上都在循规蹈矩做明君。这事情说容易也容易——皇帝么,全天下他最大,好吃的好喝的漂亮异性高水准马匹话都紧着他听。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这样的环境下还没有自我膨胀又或者自我堕落——别的不提,只看这片土地上古往今来几百个皇帝,有多少能持续三十年的!   他又不是穷兵黩武。这是打击边境不安分势力,保卫国防的正当举动。御驾亲征亲冒矢石。这事情说到哪里都不是个错!   玄烨皇帝平时表现的比较从谏如流。不过这样地家伙如果下定了决心,就特别坚定。牛心左性儿说得就是他。劝诫的馆阁大臣被他用大道理驳回去了。劝诫的怀有小心思儿的军界人物被他用老大激情鼓舞的忘了原来想法了。身边近人的担忧被他用天子威严不可辩驳去了。总而言之,未出征前,皇帝先小范围大获全胜一次。得意洋洋率军出行了。   率军打仗没有带女眷的。可是皇帝也不能光杆儿一个。至少得带两个端茶倒水梳头做饭的。于是朝野忙完宫内忙。忙了一两天,顾太监整理了出行名单。   于是就出行了。   这皇帝,平日比较忙。陡然到了马背上,看天地之大——然后整整一天没什么大事儿,闲工夫很多。于是,又开始写诗了。   论声韵的角度,这诗相当不怎么样。不过看意思,倒还有趣。好像奏折看多了的那种感觉,言词十分像与人争论。充满着对此行的信心。   皇帝本人固然这样想。只是,这战争结果如何——还是看天时,看地利,再看看对手如何。   …………   沈如是坐在一个茶寮里。眼前黄土夯实的官道上,快马如风一般走她身边掠过。半日功夫,已经走了三拨人马了。   “北面又打起来了!”茶棚的老丈叹口气。声音里还有点兴奋。打仗的总归是北边儿,和淮泗一带关系不是那么直接。   沈如是默默地点头。放下茶碗放下钱,背了个褡裢,继续向北面走了。   沈如是怎么会一个人走在这里?说来话长。   …………   那日在集市偶遇八阿哥。胤禩听说消息确凿皇帝带兵出征,就立即告辞,急着返回京城。   沈如是原以为这和自己没关系。结果等这三人走后,才发现自己太天真啦!自家老娘好像受到了集市上那两个提亲的人的触动。虽然被“罗大师”当场挡了一挡,可是给大女儿找婆家的心思一下子汹涌澎湃起来。东家小哥儿家里有田地,就是为人稍微肥硕了点,丫头觉得如何?西家小哥儿好相貌!就是家里没有兄弟帮衬,丫头觉得好不好?三天两头,看见路边一个青年未婚男性,就得回来跟沈如是说道一番。   这时候沈大夫集市救人的举动也传了开。沈如是心一狠到处跑着给人看病,看完了人的连鸡鸭牛羊牲口的病也看。只求别被老娘捉到。谁料那魔高一尺,道高三丈。沈如是某日偶尔回家取器材,听见老娘召集了十里八乡一大群媒婆正在开会……沈如是吓得落荒而逃。第二日就收拾包裹,说自己得回“师门”一趟溜之大吉也。   “师门”之类,也是那日集市上有人随口诹的。后来传遍了周边。沈如是拎来就用。出门后开始挠头了。咱师门在哪儿?   想一想,那李家小哥儿分开时不是说到晋地当县丞么!晋地好地方!有山,山里就有好药材。沈如是决定就去投奔他了。去山里采上几个月的药,再回家。希望老娘那会儿能消了气……   这一路上还碰了几个天地会的大侠结伴同行了一阵子。有一个年轻人嘴快说漏了,才知道这几位是去京城的。据说进城去找某刘姓好汉。这个年轻人被旁边两个年长的怒目而视。沈如是对他们的小秘密没有丝毫兴趣。摆摆手躲到一边去。等过了河,就和他们分开走了。   沈如是一个人,自洛水溯游而上。又行了数日,就到了晋地。   …………   战国时韩赵魏三家分晋。所谓的晋地,夹在关中与河北两大块之间。地势最高。左右看过去都是俯视状。这是十分特别的一块地形。也就是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   拱卫京城的外三关。飞狐口外紫荆关,居庸关,倒马关,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三关不破,外面的人占不了河北,最多只能劫掠一番。三关一破,河北屏障全无,被占领,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这个问题上,满清部落……有着相当尴尬的说服力。他们这一支住在东北的女真。在明末时就有觊觎中原的念头。因为打不过山海关。好几次走的就是绕行路线,穿过河西走廊绕过京城想从大同进河北两面夹击占领天下。结果这几关就是打不下来。从太祖努尔哈赤到世祖皇太极,做到最好的战果也就是进去一会儿,再被人赶出来。简直都快灰心丧气了。结果……吴三桂献了山海关。   可以想象当年世祖皇太极那叫一个欢喜雀跃。天上掉馅儿饼不过如此了。又有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还得了天下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许吴三桂一个“平南王”,那真是相当应该的事情。没这位,他们能当皇帝么?很难说!只不过“家天下”的人,讲究的可不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时过境迁没用了就被挤兑,这才是这个圈子的准则。玄烨不仅平了三藩,连自家亲戚蒙古老盟友都看着不顺眼呢!   话说回来,现在打仗,他又用的着人家了。于是又加紧笼络了两个途径部落的首长。按照此人的做事原则,估计会在不久的将来嫁两个公主什么的。   …………   玄烨皇帝信心十足的走在出征路上。   太子爷坐镇京城理后方,紧急事情令人快马再报给前方的他老爹。   八阿哥赶回京城依然没捞到随驾出征。心里又有点抑郁。   沈如是身背褡裢男装打扮,晕头胀脑爬着山,穿过晋南小盆地,继续向晋北而行。 ☆、143割长袍的英雄 怀州之外是代县,代县之外雁门关。 沈如是跑出门来“采药”,存了个念想儿是拜访故人。没想到故人住的这地方忒穷乡僻壤山高水长了。沈如是在山沟里转了两个月才到了李小哥儿任职的怀州。人都变成蚊香眼了。 当日李县丞听说沈大夫到了,大喜之下在县衙外面的破酒楼大开筵席。酒酣耳热,问沈如是感觉何如? 沈如是郑重道:“可以占山为王!让外面的官军绕着去,没仨俩月根本进不来!” 李县丞哭笑不得。 ………… 沈如是进山仔细转了几圈,发现那绝壁之上,居然有不少药材。这会儿也不嫌弃人家山多了,就安安稳稳住了下来。每隔十天半个月上山采药,剩下的时间一边给人看病,一边晒药材。间或和李县丞张县长出去喝酒。过得如鱼得水。 沈如是这样滋润,整个怀州县城的气氛却没有如此轻松。 本朝与北面俄罗斯国开战已经半年。本来以为“火器一出,谁与争锋”,所以这就是一个时间很短的平叛战争而已……谁料到打了半年双方日益胶着,反倒谁都不能轻易撤兵了。 怎么说呢?原因也挺无稽的:大清这边虽然也有火器,可是俄罗斯国它同样也有呐! 这可不是面对蒙古骑兵时一边倒的好事儿了。大清的火器营上了,对方还反击。打了一阵子下来,火器营的伤亡最大!这可都是军中精锐啊。不是几辈子以前就跟着爱新觉罗家老祖宗起兵的,根本不受信任。没想到打了半年仗,火器营的损耗已经是百分之二百了! 多可怕!从前人人挤破头的地方,现在谁也不敢把自家子弟送过去了。那才是送死呐!可是皇家也不敢用随便的什么人去啊。高门权贵家阴私多。于是火器营后来集中了各家庶子私生子之类。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不说招人困难。就说训练。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拿着枪就能上的。这得提前熟悉。可是战事已开,没时间! 又有后勤压力大。工部还在慢工出细活呢。前面都打没了。这做不出来那就真没办法,就是从大街上找铁匠来,也不是谁都有哪个手艺的。 困难重重。火器营损耗可不仅仅是一个政审压力过大的问题。这火器营自从上次胜利,那就是全军信心所在,尖兵一样的东西。居然被打散了两次!其他人更害怕了。 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战事之困难了。 怀州县离雁门极近。自秦汉以来,就是天下有数的雄关。虽然战场距离雁门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后面的物资有从这边运输的。连续半年如此,整个县城的气氛就特别紧张。 ………… 玄烨有点骑虎难下。这场战争是夏秋之际开始打的,如今已经入冬。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在春季之前结束战争或者至少阶段性的停止——否则耽误的就是又一年的春耕了! 三藩打了八年。那八年中央政府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来的。虽然取得了最终胜利,可是玄烨真心不想再来一次。 既然战略上做了这决定。战术上,就当调整了。玄烨虽然力主“御驾亲征”了。可也没打算真给人添麻烦。他自己——依然坐镇中军。左右前后将军张三李四,分别增兵准备合源做决战。火器赢不了,咱还有八旗健儿么!亲卫队,也派出去!这就是最后的一大战了。赢了后大家回京城有赏,打不好留在自己身边也没用。 如此这般,分配已定。 ………… 十二月十五日真是个令玄烨终身铭记的日子。两年前的这日沈如是绑架了大阿哥胤褆留信出海。两年后这一天,一起来玄烨就觉得心神不宁。 他在帐篷外面溜了溜——这会儿也没心思作诗了。抬眼就望着东北方向的天空。那是交战方向。身边的刘太监断过早饭来,玄烨一袖子扫开:“朕现在不吃。” 大战当前,谁有心思吃啊! 真有定力的,或者事不关己,或者,那就是真修成方外神仙了。 玄烨站了半个多时辰,正打算扭头。之间远处黄沙一骑绝尘而来,玄烨身后的侍卫一按剑,正打算呵斥。随侍的顾太监先认出人了:这不是那个亲卫队的校尉么,这是前方回来送消息的! 玄烨向前一步,几乎等不及:“如何?” 那校尉一身腥气也不知道都是多少人的血,脸上也不怎么干净,却是大笑:“大胜!主子!我方大胜!”话才说完,就一头栽了过去。 顾太监抢上前去查看,抬头时微松气:“累过去了……” 玄烨这才觉得腿微软。心神一定。 他向后跌了两步,被刘太监及时扶住。他脸上喜悦简直难以言表。胜了……打了半年,终于胜了。此战一定。或能保漠北十年太平。他缓了会儿,又觉得力气充沛起来。挥手示意顾太监把那校尉扶下去休息,自己快步返回主帐篷,才在桌案前坐下,又起身踱步。好!太好了! 又想把那校尉叫回来问个端详。又想起对方累昏过去。既然已知胜利,那么剩余的事情不急。拉拉杂杂也不知道想了点什么。踱步半晌,心中大快。 再回到桌案前坐下,已然平静下来。战争既然已经完了,后面如何划分战利品,如何奖励惩罚各部落以及八旗各军,京中势力等等,也得开始考虑了。 ………… 玄烨伏案写字,刘太监守在帐篷口。期间出去两次,换了一盏茶。 玄烨随口拿起来喝了。接着写了一会儿。刘太监轻声道:“朵颜部落的巴特尔亲王到了。” 玄烨神色一肃。朵颜就在大军的驻扎侧翼。为边锋可做缓冲。万一有异志就大危险了。因此巴特尔是他此行着意笼络的两个部落首长之一。此人特意前来,难道是带来了最新军情,形势又有了改变? 玄烨道:“快请!” 突然觉得腹中微有绞痛。 ………… 玄烨正想扬声换军医。皇帝出行,他身边当然带了大夫。可是鬼使神差之间,他又起了疑心。 皇帝这种动物,所谓“孤家寡人”。他身边的人不论男女全部都是手下,全部都是可以从讨好他牟利的。可是论“真心”——当年崇祯失势想逃跑,守门的太监居然拒绝给他放行,最后身边只剩下一个人,不得不返回,无奈下吊死煤山。就算是崇祯为人不算很善良,可这等凄惨也着实令人感慨。 也所以,当皇帝的,十个人里九个半都有点被迫害妄想症。玄烨生性就是个想法细腻的。更是简直多疑到有点神经了。他此时突然怀疑起来,心中顿时警惕。面上虽不动声色,可是微一低头间,用茶杯水面反光去看——就觉得那刘太监神色闪烁,目有凶光。 玄烨心里咯噔一声。 大帐里只有他们两个。这刘太监如果不可信,喊进来的人——也不见得就可以信任。更糟糕的是这人跟了他多年,就连他的随身护卫也觉得军营之中不会出太大意外,此时并不在身边! 屋子里……玄烨四下看,火枪放得远了一点,在一边的架子上,走过去大概得三步。近处挂了一把剑,似乎可用? 不能打草惊蛇。玄烨心中暗想。却见刘太监起身向外——他方才说“快请”人家这是去请朵颜首长了——却侧着身子在那门帘出,并没有完全跨出去。 玄烨此时留了心,才看出对方脚步不丁不八攻守皆可。他心中暗骂。居然没看出来,这还是个高手! 装了几乎三十年。真有水准呢! 玄烨急怒。心中却盘算开来。三十年的宫廷大太监,想谋王刺驾未必做不到。可是对方居然没有发难。此时不忍了,难道……外面已经被天地会的反贼包围? 不能坐以待毙。玄烨做了决定。朵颜首长他本来不熟。原本想着,本朝军队大胜,这个时候他前来或者是有投诚交好之意。合情合理。 可是,如今他怀疑刘太监给他下毒,那么这个时候来一个中央政府不怎么信任的蒙古首领,那就万分可疑了! 难道他们已然勾结在一起? 玄烨一念之间起身,余光果然看到刘太监耳朵一动。玄烨简直想骂从前的自己有眼无珠。随之又开始多疑。自己就有随身侍卫。他看不出来刘太监有功夫,难道身边的人也看不出来?还是……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一时起疑,处处都是疑点。玄烨反而庆幸自己的侍卫首领这时候不在了。他简直不知道还能信任哪个。 头脑中过着这些念头,动作却不慢。玄烨侧步走到那架子前,装作翻找奏折的样子,扬声道:“刘义!传张廷玉。” 心中隐约有期盼,或者想错了呢? ………… 刘太监和那蒙古大汉相对一笑,竟是并肩进来: “鞑子皇帝,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这太监或者也憋了许久,此时终于大事将成。兴奋的双脸都有点酡红。他身上那种为人奴仆的谦卑和低于人下的谨小慎微全然不见,竟然回忆起当年来:“……我天地会……” “砰”得一声响。刘义吃惊的看着胸前的血红逐渐萎顿下去。一头栽倒在地上。 玄烨双手持枪,转过身来。面色凛然,双目如剑。 巴特尔浑身一抖。明知道对方武艺决不及自己,甚至那火枪没有填充,在短时间内并不能打出第二枪来,可是看着他的那目光,同样凶猛的汉子竟然觉得害怕了。 他微一恍惚,那把火枪突然被扔到了眼前来。巴特尔闪身避开。再一看四周,帐内无人,只有门帘晃动。 那人竟然跑了! ………… 中军大帐枪响。 营地有人跑出来看,有人喊“救驾”。 巴特尔大惊。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跑了,等到他找到人,岂不是会灭了朵颜——他这会儿想起害怕了。好在本部人马已经赶到。他连忙跑出去吩咐:“控制局势,搜!” 玄烨躲在马厩里暗骂。他已经看出来怎么回事儿了。该死的天地会,找死的蒙古人。大约朝中也有内奸,类似御林军之类的位置。更糟糕的是他把自己绝对相信的亲信都派出去上战场了。而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刘太监有问题。顾太监大概没有。可是如果有呢?不敢赌! 做皇帝做到这份儿上难道连崇祯都不如? 玄烨没时间感慨。逃命第一。他郁闷无比的脱了一身长袍子。手上真是无寸铁——捡了根马鞭。好在眼光还不错,趁着夜色,找人家两拨人搜查的间隙,弄了匹马向南奔去。 东北西三面草原,如果有活路,如果有拦截,都是在这一侧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白狮子”姑娘的地雷! ☆、144剔胡须的豪杰 玄烨弄了匹马撒丫子跑了。 营地里炸了营。 不管是反叛党还是保王党,都疯了。皇帝,皇帝呢! 敌我不辨,一片混战。 反叛党的成分有天地会精锐和朵颜部勇士。朵颜部也就罢了,那是被人煽动的。皇帝前几次对蒙古忽冷忽热,有心思灵巧的人就想起平三藩旧事了。觉得这皇帝刻薄寡恩,而葛尔丹又不值一击……所谓又怕又无奈。这时候有人拉他们一起造反,就上了船。 天地会却不一样。天地会在江南的基础极好。自称代表天下汉人。当年也真有不少大侠。各行各业因为各种原因恨满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加入天地会。天地会撒着欢儿的挑人,重点在不少朝廷关键部门布了局。多年积累,岂是等闲?此时决定下手,真是动如雷霆! 一时间,营地大乱。皇帝找不到,似乎到处都是天地会。后来统计。从这时候开始直到第二日大军回营平叛。伤亡居然高达四成。比前线还多! ………… 关键问题来了:天地会有多少人? 没多少! 群众基础再好,那是相对于其他江湖门派比的。跟正统的朝廷比……没法比。朝廷给大臣发工资,让他们舒展抱负,贯彻自己的政治理念。让他们一家老小过好日子。这种情况下,还有多少人真愿意去造反! 天地会筹划许久,不敢发动。就因为他们也拿不准有多少人可信。二十年布局,三十年布局,有的甚至更久。这样的棋子,是否可信。可信到打探几条不疼不痒的消息,还是可信到能付托全家上下老小性命?不知道! 刘太监是行动总负责。宫内还有一个太监两个宫女。宫外有一个御史,一个给事中——这一位还兼任了说服朵颜部落的任务。再加上一个游击将军,两个校尉,不到十个士兵。不错!只有这么几号人! 天地会高手是来了一些。混杂在朵颜部落里。大家都觉得皇帝离京这是难得的机会。那个能干的刘太监还帮助大家弄来了火器!大家原本是盼着朝廷吃了败仗然后动手的。没想到朝廷居然赢了。刘太监可能作为卧底压力过大,一时激动,一不做二不休也动手了。其实天地会自己人也很吃惊的。 只有这么二十来个人…… 皇帝吓跑了。 ………… 玄烨的决定下得非常快。 性命攸关,谁知道有多少叛贼。他就跑了。下一步怎么办呢?玄烨的设想是到了雁门关找守将——这样关键部位的战将那是皇帝的绝对亲信。然后对方迎自己回宫。一来一回最多三五天功夫。主力部队也差不多到了,然后再慢慢的查有多少叛贼。 设想的非常好,实行起来…… 玄烨也曾号称“能开多少多少石弓”,“能射多远多远箭”的。“弓马娴熟”,“文武皆精”什么的,简直听得人耳朵都快起茧了。可是这么撒腿跑了一天,那就原形毕露了。他三十多年来养尊处优,最多也就是熬熬夜,随即就有大补汤送上了。亡命荒山?这不是特长啊! 人困马乏。不到这个时候,真不知道,这四个字多精确。玄烨跑得倒也不觉得狼狈。马上就到雁门关了,这是支持他的信念之一。另一个信念是自豪:从来没走过这路,看了看地图就找过来了。三爷我真是能耐啊! 雁门关附近,山明显得就高了。雄关之所以能成屏障。就是因为附近山都高,只有这么一个隘口被人为筑墙把守。这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玄烨那马就不好骑了。上山这活儿,也不是马的特长啊! 玄烨一时间也没地方弄驴去……这辈子他还没跟这种动物打过什么交道。左右看看,把这马拴在个有点枯草的避风树下了。此时他身穿一身破烂蓝袍,是前所未有之落魄。临别之时真想学前人说一句:“等我飞黄腾达一定重重封赏你。”估计这话马也听不懂,便作罢了,就此离开。 玄烨运气不错,路还没跑偏。有人驻扎的地方和荒山野地是有区别的。走着走着远远得就看见关口儿了。正想快步走过去。突然前面山路转弯儿的地方传来了说话声: “会里飞鸽传信!鞑子皇帝丢了!” “舵主,这是大好事啊!我天地会可是已经诛尽鞑子走狗!” “……似乎没有。有人不听劝说。哼!贪图富贵之辈!” “舵主……那么兄弟们可曾安全撤出?” “信上未说……只道刘公公已经身殒。” “……舵主节哀,刘大侠乃是我辈之英才。” “如果能捉住鞑子皇帝,必然能恢复我大明之天下!刘大侠必然九泉含笑——风云聚会,正是我辈英雄奋起之时!” “说得好!舵主若能捉住鞑子皇帝,必然得了头功。将来我天地会坐天下,只怕能得个一品大员耍耍!” “……你很有见识!传令下去!鞑子皇帝可能没穿黄袍。不过此人有胡须二尺长。可在雁门关布置,见到长胡子的男人都捉过来盘问!” …… 玄烨听得一激灵。雁门关? 如今是战时,按理说雁门关应闭关不许进出。玄烨一路上还在考虑怎么扣关进去呢。听这人说话…… 雁门关不能去了! 玄烨缩在原地大气不敢喘。怎么哪里都有天地会!也好,他蹭着人家的“飞鸽传信”听了消息,似乎营地有些混乱——也是,自己跑出来一天多。不乱才奇怪了 等等,怎么都没有个高手追上来?玄烨突然有点困惑。难道咱身边的高手都是天地会的?不对!连个追杀的都没有! 不知道…… 不过,雁门关不能去了! 玄烨根本没想到这里有误会。那两个天地会的虽说了雁门关,可不代表他们就收服了原本守将。这二人的意思是指蹲在门口搞打劫跟踪绑架什么的。可是玄烨已经逃窜了一天多,简直就是惊弓之鸟…… 还有一件事!胡须! 玄烨左右看,最后从荷包里翻出个火镰来——感谢顾太监,感谢满人的良好传统。前面说过。女真民族成年爷们儿习俗就是在荷包里放火镰之类。可以就地拿出来吃白肉的全套工具。玄烨翻出这玩意儿感慨万分。举目一望四下也看不见河流溪水。自己摸索着剃胡子。工具不太顺手——火镰也不是做这个的!噢!噢噢!好疼,这是生拔下了! 玄烨在原地猫儿了一会儿开始剃胡子——如果这个又割又拔的动作可以称之为“剃”的话。他原本以为那两个天地会的已经走了。当然,他以为的很对。可是谁也没说,人家不能返回啊。 好疼! 玄烨冷吸一口凉气,一脚踩在一堆落叶上。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喝:“谁!” 玄烨愣了下,拔腿就跑。 ………… 沈如是原本没打算进山采药。 这已经是大冬天了。山里不仅冷,而且还采不到东西。沈如是又不是进去找冻的! 结果这天出了个意外。怀州旁边靠山村的大地主刘刀刀,听人说来了个名医。跑来找沈如是治病了。 一般的病也就算了。这位爷想治的是手枪发射过快。这一位还不想禁欲。又不愿意吃药。听说沈大夫金针如神就来了……沈如是再月亮头她也是个女人。对着那个部位又捏又摸?想想都受不了! 第一次的时候沈如是推托了。第二次请李县丞转桓这刘地主当场捐献大笔金银给了县太爷。张县令特别高兴,李县丞就不好说话了。这一日人家第三次来了,沈如是无奈之下使出遁地大法,从后门溜出去采药了。她背后背了个筐,进山后冻得直哆嗦,心中有些不爽:真是招惹不起的权贵! 就听见扑簌簌雪落树摇,有人跑了过 ☆、 145掉坑里的皇帝 沈如是心中一惊! ——不好! 你道为何不好?难道是沈如是生性羞涩害怕见人? 非也! 山里除了有人,还有野兽。冬天野兽出没少,猎人也不怎么出没。于是山上除了道路两侧,近山处若干老树下,放了捉野兔野猪的夹子…… 沈如是听见深山里跑出来个人心中就有些预感了。她总进山,大概能看出来什么地方是下夹子的地方。不出所料就听到“嗷”的一声叫……预感确认,这人跑得路线不对,踩上去了。 沈如是抬头,牙缝抽了口冷气,就好像踩着那玩意儿的是她。如果是夹兔子的也就算了。如果是夹野猪的…… 同时,她心中也有了一点警惕:踩到夹子的就不是总进山的人。看来得方向更不像是怀州县的。那么,是个什么人? 沈如是反手从背篓里抽出大砍刀,心中又暗自给自己鼓劲儿,折腾半晌,才踮着脚尖儿走过去。这时候不远处似乎又有脚步声,细听还不是一个人。 ………… 玄烨也听见有声音了。沈如是听见他的时候,他也能听见沈如是的动静啊。他可比沈如是紧张多了。他后面还有动静呢。前后夹击,手里面就一条马鞭。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刺激! 慌不择路,然后一脚踩进坑里了。 玄烨忙乱之中,连疼痛都几乎没感觉出来。也顾不得弄小动静了,就开始扑腾啊。一条腿陷进去拔不出来,另一条腿踩着上面使劲儿,衣裳都被树枝划成流苏了。 沈如是转过山坡露面的时候。玄烨心知无幸。居然恢复了几分九五之尊的威严风度。整一整衣衫,跺一跺脚。尽管身上破烂落魄依旧,可是居然有了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跺脚坏了。他一只脚在坑里呢。另一只脚在坑边儿上。那坑也就是猎人随手挖的,简单做了一些掩饰。绝不是什么天材地宝金刚不坏。玄烨方才就扑腾了半天了,都是在坑边上的这一小块地方踩啊碾啊的。这会儿那一跺脚,就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坑又塌了。塌方的塌。玄烨两条腿都摔进去了。 沈如是一露面就吓了一跳。医者本心,就准备上前去救人去。玄烨这时候呲牙咧嘴的感觉下面那条腿废掉了,又听见身后脚步声极近了。心想难道我今日命丧于此? 心灰意冷一抬头,就和沈如是看了个对眼儿。 ………… “是你?” “不是我!” 在茫茫人海之外的茫茫山地之中,两个大有缘分之人相遇,一打照面儿。二目相对,居然发生了如此之囧的一番对话。 玄烨看见沈如是下意识躲闪了一下。这是因为他一直揣测前方这人是个来捉他的天地会反贼。比如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什么的。等到回过神来——玄烨的脑子还是非常快的——等到他回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先是尴尬之情一闪而过,接着就转成了全然的欣喜。 不提两个人某日那意外一场云雨。只说沈如是,她就绝对不可能,是个反贼! 沈如是离开的前因后果玄烨本人再清楚不过了。再这里遇到,且看沈如是背了个背篓手提砍刀。这很显然是一副采药模样。那么,这次的遇到,只不过又是一个意外而已! ——为什么朕说了个“又”呢? 现在不是捉摸这问题的时候!玄烨头脑中思路一转,从面儿上看就是见到沈如是愣了片刻,然后,就听见他轻声道:“救我!” 沈如是神色一凛。 ………… 追兵脚步渐进。 两个天地会的追兵。也不是土生土长在山里的。真正的山里农夫樵夫,你说他们“不开化”也好,说他们“不懂大义”也好。他们并不见得很在乎谁坐天下,有了安身的产业未来的奔头大家就不会造反。折腾天地会的,大部分是有一定文化水准文艺熏陶的。解释这些的原因是说——这两人也不是常进山的。他们就是雁门关里的人。跑到这里,是为了接鸽子的。然后顺便找一个清静地方说话。 玄烨跑得辛苦,他们追得也不是很轻松。可是这两个人都挺高兴的。原本只是疑心说的话被人听了去,这才追击一番。没想到对方跑了半个多时辰儿,绝不露面。这么有警惕!那不是恰好遇到了作奸犯科的大犯人,就有可能是撞上了传信中提到的那位正主儿! 心想事成嘿! 这两人跑得挺累,互相鼓劲儿。突然听不见前面脚步声了。哦? 这两个不约而同放慢步子,谨慎探头过来。 ………… 沈如是这才反应过来,今天遇到大事了! 听起来事情紧急,她也来不及细问对手是谁。左右看,秋冬山野。地上脚步杂乱。真是一眼能看见有什么人。怎么藏? 沈如是一指大树。意思:“能爬不?” 玄烨摇头。指自己的腿:坑里呢! 沈如是一指坑,含义:“能蹲进去不?” 玄烨居然气定神闲起来,嘴角似乎还带了点嘲笑。他指坑,让沈如是自己看。那坑也就是成年人大腿高。虽然也挺大了。可是藏人?会被看出来的! 沈如是狠狠瞪他一眼,会被捉住的是他。又不是自己。怎么这个人居然不着急,还有心思笑! 吹什么弓马娴熟到了关键场合就没用的家伙!沈如是在心里给本朝皇帝盖戳。上天入地不会,前后来不及跑。伪装土坑不成。难道得用杀人? 沈如是掂了掂大砍刀。摇头。如果有别的选择,不做这种事情。 ……别的选择? 沈如是眼睛一亮。 ………… 天地会二人顺着脚步追来。只看见这一片明显踩得草木杂乱。对方难道不跑了,猫起来反击?两好汉心中不屑。却也稍有戒备。 突然耳边飘飘渺渺有歌声传来,凉飕飕冻得人一抖。这二人侧耳仔细一辨认,似乎那人唱得是: 人如薤上露,精魂归蒿里。 春花秋月不久长,人缘已尽再难留。 自古有盛必有衰,无常已到事尽抛 山中哪有千年树,人间哪有百岁郎 …… 天地会二豪杰,在大冬天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当地丧歌。 遇到出殡的了?其中一人抬头看天色:胡扯,哪有人在这时候出殡。 黄昏后太阳将落,他两个一动念,就好像听见了头顶上乌鸦飞过。忍不住同时想到了那个更可怕的猜测:荒山野岭鬼唱歌? 那声音还在继续: 生存庆华屋,冷落归山丘。 隔断红尘十地里,白雪千载空悠悠 山也空来水也空,人亡千代永无踪 千年一口真天子,万岁一见护国臣 …… 有一个吓得牙关战战,竟是不管不顾,掉头就跑了。另一个,就是那“舵主”,胆子竟更大了几分。想到自己追击的那位,如果真是皇帝……自己立了这大功,只怕立刻就成了总舵主!就是活鬼也不能阻挡爷的前程! 他厉声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心中不是没有疑惑。那皇帝再能耐也不能搞出个女声儿来。难道判断错了?那蓝袍子的只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之类? 两种想法不相上下,实在令人熬煎。他大喝一声,快步向前,转过那山弯儿…… 不!眼前这难道是幽冥之地! ………… 沈如是站在坑外,玄烨站在坑里。方才什么样子,现在还什么样子。 玄烨听到沈如是开始唱歌微有些讶异。听到她嘲讽两句“真天子”,却没当一回事儿,一笑而过。等到见到那大汉冲来,沈如是毫无动静,终于惊了,反手抽出马鞭。心中想沈某人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就见到沈如是猛然凑近,绕到那人身后,用荷包捂住了对方口鼻。 那大汉依然站立,神色却开始抖动惊颤。时而如醉,时而似痴。 玄烨明知情形还不见得安全,却也忍不住张口问了一句:“迷药?” 沈如是收回荷包,嫌弃的在树上蹭了两下。口中道:“颠茄。西方来的,比曼陀罗更强力,一梦到天亮!” 她扭头羞涩一笑,显得特别温良。 玄烨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146沈如是何样人 那大汉还站在几步之外。可是玄烨知道,这次危机,算是过去了。 玄烨上下打量沈如是一番,尤其盯着对方光亮亮的月亮头。注视良久,心中那叫一个感慨万千。 但凡曾经发生过点儿什么的男女。再见面时,气氛必然不同。于男子而言,天然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挥洒。言语多半更暧昧些,透着点立时就想给别人做“天”做“主宰”的味道。玄烨本来就是个被人捧惯了的。这味道只有更重。方才紧急没顾得上,此时感觉自己安全了。上下一扫沈如是,啧啧,嫌弃。 沈如是对皇帝来说,原本就挺特别的。女扮男装入朝堂,几年没被发现,这是第一奇。拿出药方免费散给全城,行事与太医院那些油条不冲突,却别有自己的坚持,这是第二奇。绑架他儿子从容跑掉,回来时人人替她说好话,太子居然肯用自己的功劳赎她,这是第三奇。天下英杰不少,沈如是这个样子的,却着实,不算太多。 沈如是对“玄烨”来说,那就更特别了。教堂初见,被捉去做苦力。玄烨自己也是微服,实在噎了口气,不好去翻前帐。再见面的时候这家伙更令人感觉挫败。最后似乎小胜一局了……很久以后才打听到,居然弄出个轰轰烈烈的朝堂绯闻来。“皇帝”其人在其中,明显不是什么正面角色呐!当朝君主看上了个少年太医。白日间如何如何……他是直到毓庆宫事后,才打听清楚自己居然有这等艳名儿! 玄烨想起来自己娱乐了满京城人好久,真是感觉牙根松动。这样的人,如何不特别! 其实他最耿耿于怀的,还是一件事。 那绯闻后来被两人做实了。沈如是既没有欣喜若狂凭借这事儿顺理成章进入后宫。也没有顺势抹两点不甘心的痛苦泪水,换得怜惜最好顺手多得点金银珠宝之类的赏赐。沈如是是怎么做的?她拍拍屁股跑了。 玄烨后来才知道,沈如是原本预定的就是那天走……可是,这又如何!跟朕睡了觉,她居然好像没事儿人一样跑了!这事情真是让人气愤。还又不能声张。闷气的结果就是玄烨一时不慎想歪了:此情此景。两人性别如果调换,这简直好像良家妇女遭遇了采花贼,始乱终弃的戏码! 朕居然被采花了?滑天下之大稽! 玄烨自小到大,虽然也不是一帆风顺。从小他就是留守儿童跟着奶奶长大,然后被权臣压迫什么的。可是在男女事上,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挫折。等闲脑筋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拒绝他。无论从丈夫人选还是孩子父亲的选择,这一位都是相当金光闪闪的。居然有人毫不希罕的跑了? 就算不考虑两人的身家地位,只说沈如是一个女人,她就真没想过那一夜之后,如何嫁人? 玄烨纳闷之下,做了一件平日大抵不会做的事儿。他派了个侍卫出去,吩咐对方暗中跟着沈如是。如果这女人真想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招数……玄烨冷酷的笑了一下。 话说回来,如果当日沈如是没跑。玄烨会怎么对待对方? 收入后宫?不可能不可能!沈如是可是汉人。祖宗家法不可弃。而且就算她是满人了,她是名门贵女,性情温顺娴静么?!她还跑小倌馆!玄烨后来想起这一茬来就浑身不爽。引以为豪的好记性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太令人难受了! 那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让沈如是当官去?不可能不可能!不说性别。玄烨可是按照明君标准自我追求的。明君最容易被佞臣毁了。佞臣:“一曰在旁,二曰同床……”沈如是占了好几条。再说了,什么男宠的名声,真很好听么! 那么干脆把沈如是大度发嫁出去?这就更不可能。皇家不是普通人家了,搞什么互相赠送的事情行不通。再说了,如果沈如是有天喝多了,私下里说出什么长短问题来。你让皇家多尴尬,是当做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了? 沈如是如果没跑,这个问题对于玄烨来说,是有点小为难的!可是他嫌弃对方是一回事儿,对方嫌弃他这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我是天下共主九重天子哎!你是什么啊! 玄烨很纠结。 等到他打听到沈如是找到家人自承女儿身,是真的准备在江淮做一辈子普通大夫,也丝毫没想着京城的时候,这就更纠结了。朕居然这么没有魅力?那侍卫自然撤回了,可是玄烨内心?不爽,大不爽! 此时居然被这家伙救了一命。纠结程度加深又加深,简直好似滚作乱麻。玄烨觉得此时的气氛有点暧昧又有点尴尬…… 说点什么!玄烨跟自己说。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朕风轻云淡什么样的白菜没拱过!别搞得真好像念念不舍惦记上她了。 随便说点什么!玄烨对自己说。来个比较高端大气的!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临幸”,被咱睡了她光荣子孙三代。敢跑出京城,让她夜里咬着小手绢后悔去! 任何东西都行!玄烨看着沈如是的脸跟自己鼓气。朕即没有始乱终弃也没有被始乱终弃。被她救了这是应该的。别说她已经是朕的女人了。就说天下任何一个臣民,能救天子这都是想象不到的福分! 玄烨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然后,也不知道过脑子还是没过脑子——玄烨他望着沈如是那张脸,突然就听见自己说: “你想不想进宫?” ………… 语言真是太博大精深了。 玄烨这话用猥琐且直接一点的含义翻译一下就是: “你想不想跟我困觉?” 太流氓了! ………… 沈如是蹭了两下荷包。心中疑惑了一会儿这皇帝怎么会突然被追杀。没料到这片刻寂静里,有人想了这么多!她猛然听见这么一句话。眼睛一眯,心里狞笑了下。 玄烨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我说了个啥?管不住自己嘴这种事情,他在八岁以后就再没有发生过了! 沈如是恍若未闻,玄烨才觉得略有轻松…… 突然就听见沈如是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 这话问得是正经事。玄烨迅速收敛了那几分旖旎心思。道: “朕御驾亲征,营地里混进了天地会谋刺。朕骑快马跑出……侍卫随后就到。” 这里面虚虚实实。对于皇帝来说,已经属于相当坦白了。蒙个一般人绝无问题。可叹的是,沈如是当过太医,还和俩皇子生活过一两年。初步掌握了这些人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她消消减减一想,就直接问了: “所以说,你一个光杆儿跑了出来?连侍卫都没带?现在还在躲避天地会?很可能见不得光?” 犀利的疑问。四个问题都问对了。玄烨一个也不想回答!在自家国土上见不得光的皇帝!古往今来这么窝囊的真不多!不过玄烨生性谨慎。当年第一次南巡的时候他都不在扬州城过夜……此时虎落平阳,忍气吞声被“自己的女人”挤兑。玄烨觉得很苦涩。 想一想汉高祖!玄烨鼓励自己。当年刘邦带了三两个兵被一群匈奴人围得跟粽子似的。后来还不是开汉家六百年天下,千古留名! 想一想明代英宗!玄烨激励自己。这皇帝他一向不怎么看的上。不过想起来大家都曾经落难,此时真是分外亲切。 心情稍微平静。玄烨答了个“是”字。就听见沈如是一拍大腿,面色露出忧虑来: “那你怎么进城?!” 玄烨神色一冷。 就听见沈如是兴致勃勃提议,目光炙热:“化妆一下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帝流”姑娘的火箭炮! 深夜等待的姑娘,很抱歉,预定的环节大概还得一章才能写到。于是改题目了…… ☆、147此时骑虎难下 谶曰: 头有发 衣怕白 太平时 王杀王 颂曰: 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里外衣 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 这二节。源自奇书《推背图》。是其中巽卦第三十四象。紧紧承接的第三十三象,被人推断为象征清兵入关主中原。 这一节紧随其后,理当叙述清人坐江山之场景。只是从卦面上见似乎是太平时日凭空起战争波及九州的场景。且卦名为巽,巽是风,风起之象,实在看起来不似什么安稳和顺之情形。 不过预言这样的东西,预测未知太难。预测已经发生的事情,便只需一个心思灵巧的渊博史家,就足够穿凿附会大半了。就算不是当年袁李二人本意--那又有什么关系! 多年以后,这第三十四巽卦,便被后人解为:圣祖推西化之事。小字:又记西行蒙尘之乱。其中“头有发”喻西方蛮夷,“衣怕白”指雅克楚前战之败,条约勉强。“太平时”指圣祖临朝前段,几乎可为帝王之典范。“王见王”指仗火器攻俄罗斯一战。又有人解为太子胤礽西行遇彼得。 颂之前两句写圣祖后三十年临极之景,且先不提。后两句“洪水滔天苗不秀”,滔天洪水,似沉非沉,这是一个“沈”字。“中原曾见梦全非”除其同样预示圣祖后三十年临极之事外,也暗含了“如是”二字。连起来解为“沈如是”,就是后世毁誉皆有议论极多的圣祖景皇后…… 后人之事太远。且再说眼前。 ………… 玄烨没听出沈如是话音里的不怀好意来。他被“怎么进城”这一言点醒。垂了眉,大半心思,都在思索自己如今这处境上。 李太白写诗说:“君失权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玄烨不是真不知道这道理。甚至可以说,明太祖朱元璋以后,明清两代五百年帝王里,他是有数的几个发自内心热爱揽权的。翰林学士?那就是一帮秘书。决策轮不到他们。没有皇上的印鉴拟好了奏折也不能用。监察院?监督百官可以,查不查办不办轮不到一帮御史决定。能做决定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皇帝他自己。 君权强了,臣权就弱。玄烨这样的皇帝,跟前朝那些木匠爱好者,方术研讨会成员比起来,那真是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你问他累不累?他也累!可同样也甘之如饴!也不知道是心里暗示还是什么,这一位想当明君都有点走火入魔了。他觉得批奏折就是他的业余爱好! 干一行爱一行。这工作成绩就比较突出了。不过这家伙再能干,究竟是绮罗丛里长大的皇帝。每年围猎之类,也没人敢真让这位爷遭遇到险情。身边的护卫少说也有三五层呢。谁料到这一次御驾亲征,因为是苦战后酝酿的大决战,他把第一层侍卫派出去上战场了。因为是在自家营地里日常起居,第二层侍卫用不着都在外面歇着呢。身边最近的近人之一刘太监反了,第三层侍卫一点没露面。不是反了,就是被人家做掉了。玄烨在一个己方人员环伺的大营里,愣是觉得危如累卵。最后靠自己往西跑到了雁门关。关口又遇见了天地会。如今侥幸脱险。 换一个汉高祖刘邦这类,“布衣提三尺剑而有天下”的混不吝。别的不提,至少胆子大约更大点。富二代比不上混混敢拚命。这也说不上是谁的悲哀。 总之,玄烨撒丫子跑了一天多。千里走单骑哪!终于脱险之后,这才开始考虑,这事情该怎么处理了。 拖是不能拖的。朱祈镇先生被对头扣住,没多久国内就弄出新皇帝来了。虽然他三十年临极,朝堂上不论文武,大部分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自己人儿。可是“民贵君轻”。前朝的于谦先生是怎么做的?这个问题很敏感,玄烨是一点都不想考验自家手下和儿子。 可是联系……最近的大将就是雁门关守将了。玄烨原本觉得自己绝对信任此人的。所以才冲着这个方向跑。结果听天地会那两人的说法…… 进退两难呀! 玄烨身边儿一个侍卫都没有,就剩下个恰好碰上的沈如是。哪一个稍有官场头脑的人遇上了,微动脑筋,都知道是送上门的大造化。玄烨反倒有点庆幸遇到的是沈如是了。他是真琢磨过这人。前前后后琢磨过好几回的。虽然经历都不怎么愉快——不过,这一位的官场头脑几乎没有,遇见她,反而挺安全的! 可是接下来呢,怎么回营地,怎么回京,怎么重新坐到椅子上? 当然,玄烨还是知道的。如果真在大街上遇到谁。这些人中想捞个“保驾”功劳的,大约是比想弄死他然后拥立新皇的人更多一点的。“正统”观念还是深入人心的。可是,这就和在自家营地遇见天地会一样。玄烨是一点都不想赌那个几率! 骑虎难下呀! 玄烨心说,跑出来这步棋走差了。至少,也别跑这么远呐! 他心里就有点懊恼。 ………… 沈如是没有这样的纠结。 她原本还有点阴险的小想法。在家的时候她老娘看她的头发不顺眼,发动全家人研究过半光头可以折腾的发型。比如打散了变成小辫一朵朵披肩伪装蒙古人。比如用发箍固定住向前梳多余的还能在头上弄个纂儿。如果使用假发发套各种工具,那更是花样无穷。沈如是曾经被她老娘随手从柳树上拽了段枝条拔去叶子,也不知道怎么搅啊挽啊编啊的,最后成型效果是:小两把头! 沈如是多想在玄烨头上试一遍哪! 可是这会儿一见对方神色懊恼脸色痛苦。就不忍心折腾人了。她问玄烨:“受伤没有?那夹子能不能拔?” 玄烨这才想起自己的腿来。拎出来一看又是血又是什么的,天气还冷。这才觉得整条腿都麻木了。 沈如是有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这人挺能认!左右看看:“你先别动,这条腿有点麻烦。咱们就在这儿过夜了。” 沈如是先把那天地会的搬的远远的,布置了个现场。希望这位明儿醒来自己吓跑了。她自己返回远处,在附近找山洞眉找到。就到大树茂密的背风处扎了个窝棚把玄烨移过去。这人一条腿不好,另一条还能蹦。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时而还出言挑剔沈如是手艺太糙。 后来沈如是翻脸了:“嫌不好你自己来!没有我你喝西北风去!”玄烨这才住嘴。被骂了有点生气,可好像又不是那么生气。他担心的看看天色。这就是第二天了。得胜的部队差不多今儿返回,或者还能稳定住状况? 这时候急也没用。他跑到荒山野岭了。就别指望一抬头遇到红顶子孔雀翎的手下。再说他还胆子小。 玄烨从来都觉得自己不怕死的。可是真经了这么一遭事儿,心中的确焦躁。也夹杂着一点见不得别人毁了他三十年维持的天下秩序的意思。应该……不会太快? 山中岁月长,外面的变化可大不一样! ………… 营地丢了皇帝。 各种私心下,有人说当立刻宣布皇帝身亡,请太子登基。也有人坚持封锁消息,暗中寻找。群龙无首,未必是吉。所有稍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参与争吵,一直吵到大军回营来。却也没有真解决了问题。 手上有兵权的人,这个时候简直有点忍不住多想了。黄袍加身什么的,那是多少武将内心深处最羡慕的事情。有人大喊着“回京城保护太子”,有人挟持着出京的文武百官。当然所有人都没有忘记的事情是,四下搜索找皇帝:生见人,死见尸,如此才能踏实。 太子在乱象中匆匆登基。此时皇帝公开失踪仅仅三日。登基后第一道命令是尊自家父亲太上皇——因为不知道生死。第二道命令就是调令京畿部队平叛。 平叛极顺利。 胤礽几乎没废什么周折坐稳了江山。 沈如是治得玄烨那条腿稍微愈合,可以拄拐行动的时候。两个人遮遮掩掩出山林,正遇上新皇登基天下大 作者有话要说:注: 三十四象原解为洪秀全太平天国之事。这里写的是平行空间历史发生了某种改变的情况,所以有不同。 ☆、148活着的圣祖爷 “人之有生必有死。如朱子之言。天地循环之理,如昼如夜。孔子云居易以矣。皆圣洁之大道,何足惧乎?朕之生也,并无灵异。几其长也,亦无非常。” 当二人下山之后回到怀县沈如是住宅,良久,沈如是问玄烨有什么想法的时候,他说了上面的这一番话。 沈如是嘿然无语。又过了很久,她问:“那你……” 玄烨失笑。这样的情况下,沈如是迟钝依旧,愣头愣脑。真是让他也有些忍不住一开怀。他想起原先身边的翰林学士,都是闻一知十的主儿。又有他从小惯用的太监,那真是一个眼风就能看懂他是想喝水还是想砸杯子。就是后宫诸妃,也无不善解人意。没想到这些伶俐人都没能跟到他最后。最后跟在他身边的居然是沈如是这么个别致人儿。算了,不伶俐也罢,他日后布衣一个,原也用不着那些。 便笑道:“不回去了。” 沈如是脸皱作苦瓜。说起来,论交情。太子和她熟悉多了。可是自从从山林的坑洞里捡了玄烨,相处几日,她感觉这人原也是个还不错的人。尤其那把椅子原来是他的——被自己儿子抢了椅子的感觉一定很痛苦!沈如是手足无措。似乎自己和太子相熟也成了罪过,恨不得因此检讨自己一番才好。 玄烨倒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他甚至还有心思逗沈如是:“各地衙门肯定都在悬赏我,你有没有想过发笔财啊!” 沈如是果然警惕,而且也果然想歪了。她支支吾吾想替太子辩驳几句,可是口舌不算灵便,最后,只说:“……胤礽挺好的。” 玄烨简直快开口大笑了。笑过后,他点头正色看沈如是:“朕培养的儿子!自然很好!”语气中大有骄傲之色。 沈如是看不懂了:“你居然……不恨他?” 玄烨抬头望了会儿天空:“起因是朕自己的过错。他……若能为黎民做个好天子,朕对祖宗,也算有了交待……” 沈如是扭头,抿了一下嘴唇。对方神色坦荡,可她真有点想哭。胸怀也好,什么也好。处上位而不骄者,少!处下位而不怨天尤人者,更少!由上位骤然失势,依然能心里清楚自己是谁的……只怕真无几人。 玄烨偏头看着沈如是,微有点自矜自得之色。性别这事情很微妙。换个男性臣工在此,玄烨不一定会这么快镇定下来。他虽然自己谦虚“生无所异长无非常”,可是这里面依旧含着浓浓的自许之意。难道真无所怨恨?那些挑事儿的,倒戈的,甚至那么快就登基的?! 还好,身边是个女性,无形中抚平了那表面上的焦躁。令他镇定——回天可有术?有!沈如是的改扮水准不错,他找到京城去,京城里就得变天。可是,自家儿子怎么办?朝政,又怎么办! 玄烨闭了闭眼,罢了。朕已经将近四十,按照祖宗们的寿数,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那儿子——却是自己宠了将近二十年的儿子啊。悉心培养,他所学,皆是自己精心谋划。这样的儿子坐在位子上,自己在民间,在暗中帮扶他几年——大约,也就好像自己掌权一样吧? 就这样好了。 玄烨微笑。然后,他有一点自矜的看着沈如是。对方一定没想到自己这么崇高壮伟。会怎么办?感叹自己好像尧舜一样圣贤?感同身受的泪染衣襟嚎啕大哭?又或者红袖添香解衣带?他突然觉得,猜测“沈神奇”的下一个举动,其实也颇有意趣! 沈如是扭回头来,鼻头微有些红。她抽了下鼻子看着玄烨,道:“你说的真挺好!顺便,提醒你一件事儿——你那个自称,真得改改了。” ………… 沈如是第二日起来,先用麻黄汁给玄烨摸了半天嘴巴鼻子。却看见这家伙注视自己的目光有点幽怨。沈如是莫名其妙,就问了:“怎么了?” 玄烨咳嗽一声,心说昨天居然是让朕一个人睡的!不好意思说出口。看房梁:“无事。” 又问:“你准备出去?” 沈如是道:“看病就快上门了,赶紧收拾一下前厅啊。”又看玄烨,自以为委婉了一下:“你是不是到后面去?” 玄烨怒了!难道从此之后“女主外男主内”自己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可是还知道沈如是这是好意。憋气。又开始觉得憋气了。 还好,恰看见沈如是皱眉似乎犯愁。就多问了一句:“你有难事?” 沈如是愁眉苦脸:“昨天忘记了,万一那刘地主再上门怎么办……拉拉杂杂,就说了那看特殊部位的病人的事儿。” 玄烨诧异:“就这么点事儿?” 沈如是点头:“……他不肯禁欲不肯吃汤药,只想用针,我就没办法了。没见我还躲到山里了……” 玄烨打断她:“此人可有子嗣?” 沈如是答:“似乎没有。” 玄烨再问:“此人可有高堂?” 沈如是答:“听说过他们家老夫人,似乎为人特别爽利……” 玄烨不听这些废话,再问:“此□妾多少?” 沈如是觉得满头雾水:“听说似乎不少……” 玄烨满脸稀奇:“那你还处理不了?!” 沈如是眼巴巴看着他。 玄烨顿时感觉某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扑面而来。他指点道:“这人岁数不小了还没有子嗣。这是他们全家的头等大事。他不愿意吃药,你不会让他朋友劝他?” 沈如是愣了一愣。 玄烨有点得意:“他家高堂尚在,你不会借着诊病跟他母亲说了情况?” 沈如是又愣一愣。 玄烨看着她连连摇头啊:“他妻妾难道不急?你就没有认识个把人,请他们夫人托话? “最关键的是!”玄烨一拍桌子上的茶杯,气魄十足:“你是大夫,你告诉他那个地方不能用针,只能用药。他找不到别人来治,还不是得听话?!” 沈如是大喜,由衷赞美道:“你真有办法!” 玄烨本来还有三分自得。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有了不好的感觉。被个这种头脑的家伙夸奖——为什么听起来还不像好话! 沈如是迫不及待想出门了。玄烨忍了忍没忍住就叫了她:“我和你出诊怎么样 ☆、149双双去见家长 冬天过去,春暖花开。 这一日回来,沈如是与玄烨商量: “我想离开晋地回家一趟。你觉得怎么样……一同走好不?” 这几个月,沈大夫变化不算小。她虚岁十四,按照这时候的标准,应该已经是备嫁的大姑娘了。身体曲线也开始凹凸,化妆的难度越来越大。想起来离家小半年,不如趁着春夏衣衫单薄的时候,回家一趟,顺便…… 玄烨若有所思。他的变化其实更大几分。皮肤明显粗糙了些。神色上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从一件才被高手精雕细刻的新玉器,浸染了风霜的味道,变得温润光滑。不过,这人的气质反而朴素了些——此刻,玄烨微一思索,就打趣的笑了起来: “太仓县,县令杨中越,二十四年二甲进士……怎么,让你父母相女婿啊?” 沈如是悲愤欲死。两个人日夜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有个共同的小秘密。虽然沈如是一开始还很得意地把自己想象成为“收留无家可归人士的善心美女”。可是没多久,就感觉自己在家政大权上的话语权条条败退。与外面交际,人情世故什么的,更是被鄙视得不得了。再等到某日稀里糊涂滚了床单,简直就没什么自己说的算得地方了!还是自己在养家啊!咱才是“江南大名医”呀!沈如是很气愤:从前我好像也挺英明的呀! 沈如是被嘲笑了。干脆红着脸认了:“有什么不行!”心理默默吐槽:没家产的,还是‘上门女婿’。哼! 玄烨微好奇:“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沈如是突然想起自家母上大人挥舞着柳条的彪悍身子,也默了:“……别的不好说,我老娘看见我找了个你这么老的,估计一顿好打少不了。” 玄烨嘴微翘,心头却突然伤感了。不知不觉,竟开口道:“朕……我小的时候,没有在父母面前承欢一日……” 这话说得很微妙。尤其是“承欢”那个词。因为玄烨小的时候他爹娘是都在的。那个时候他爹盛宠董鄂妃——真是盛宠,废了一个皇后,三天两头与太后搞不愉快也得宠着董鄂妃的盛宠。玄烨他娘在这种情况下,只怕不会过的太过欢欣鼓舞。后来他八岁登基,他娘又病了。缠绵病榻两年。这事情是玄烨平生大憾。这一日终于说了出来。 沈如是没料到这么一剖白多么难得。她愣头愣脑的点头答道:“我小的时候也没有。我小时候遇到水灾了,然后就分开了。” 玄烨才开始感伤就被打断了。他侧着耳朵听沈如是自叙被卖到青楼跑出来,后来怎么在棚子里救人盖房子,然后上京城……他突然就想起一事——当初看沈如是履历的时候就发觉的蹊跷,这会儿终于问出来了:“你……和谁学的医?” 然后,他惊奇的发现沈如是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答道:“这次回去,我领你见他。” 他?玄烨眯了眯眼睛,下意识有点不悦。前皇帝不知道沈如是指的是衣冠冢,还以为是什么形迹诡秘逃过了皇家调查的人才。 生了会儿闷气,发现沈如是还在一边发呆,居然没来踩他。玄烨更不爽了。原本想上路再说的某件事,便脱口而出: “我领你去个地方。” ………… “你走错路了。”沈如是坚持。 此时她和玄烨一人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若干怀县雁门关土特产,走在蜿蜒的山道上。沈如是有点呆,不过她方向感很好。这个时候她就在坚持: “我来的时候注意记过的,这个路口应该从向西的岔路走。虽然看着是绕路。可是从西面可以直接走到向南的官道上。向南的这个岔路呢,虽然看着很近,不过是进山的……” 玄烨又恢复了上位者不解释的那股劲儿,或者用沈如是的形容就是神神道道的神棍气儿。总之,他笑而不语了。手抖缰绳儿,两头驴轻巧儿的就跟着转弯了。沈如是跺脚:不听咱的话,让他绕路好了!她气鼓鼓的低头走,不跟旁边人说一句话,也就误过了旁边某棵树后有身影轻轻一闪,有人行礼再离开。 山路向上,越走越崎岖。然后,从某个点,开始,有一圈圈向下盘旋。沈如是心知玄烨的身体也就那么回事儿,有心看他出洋相。也不出声提醒。 没料到,突然转过也不知道第多少个弯,偶然向下一看,密密麻麻,好多寺庙! 沈如是收势不及,几乎一脚滑下山路,玄烨及时地扶了她一下。沈如是愣了半晌,心中隐约反应过来,大约这条路,不是走错了。而是他本来就想往这里走…… 她惊诧的抬起头,注视着玄烨,果然,又看见了对方那股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神棍气息。 沈如是倒抽了半口气,突然出言问道:“五台山?” 玄烨笑着点头。 在晋地的大规模寺庙,这是哪里并不难猜。可是,怎么就走到这里了呢!沈如是有心问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五台山是文殊广法天尊的道场。文殊菩萨据说是主智慧的。他们一男一女跑到观音菩萨那里还能说是求子。跑到文殊菩萨这里——难道是这人嫌弃他自己不够有智慧?沈如是很莫名。 只不过,为了争某口气什么的,她鼓着腮帮子,就不问出来。 玄烨这一次倒没有卖关子。他站在山崖上,山风吹着他的袍衫猎猎作响。他出声解释了,只是声音很轻:“……我带你来见一个人。” ☆、150清凉寺老和尚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从山顶上看着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一点儿距离,两个人牵着毛驴走过,足有六七里远。沈如是经过一条溪流还停下来打水又洗手。玄烨一路上酝酿的满心复杂都被她折腾的涓滴不剩了。他哭笑不得道:“这又是做什么?” 沈如是伸出一只湿津津的手往他脸上弹水:“见菩萨呢!还是洗一洗好!” 玄烨一怔,道:“也好!”居然也蹲□子来洗手。 两人终于从重山走到了中央地势低平处。层层叠叠都是寺庙。沈如是正想拉着玄烨从打头一间拜起。却被他拽着,径直向前走了。沈如是斜睨他侧脸,只觉得严肃非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半盏茶时间,两人竟离了那大片寺庙丛,径直向各孤僻地方走去。沈如是左右打量,陡然见到旁边有个木牌,上面两个字:梅村。 这里还有人住?沈如是很稀奇。转念一想,和尚们不种地,四面自然有种地的红尘人。发展成村子也正常。只是玄烨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有旧识?或者是那种一代帝师功高震主最后不得不归隐山林的大贤! 沈如是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发现玄烨脚步停了。眼前……依然是一座寺庙。看起来模样比先前经过的还朴素些。位置也不好,在山顶上。更没有漂亮的大门,金光的佛顶。寺前无匾,寺旁有石。“清凉寺”三个字,似篆,似草。朱迹也不太鲜艳,可见已经有些年头了。 沈如是一扭头的功夫,突然发现玄烨竟俯身拜了下去。连忙先矮了身子。这真是太稀奇的事情了!这世上还能有让玄烨行大礼的人!就是坐在龙椅上那位,也只是他儿子啊!她实在耐不住自己的好奇,悄悄抬眼看—— 那洞开的寺门里,缓缓走出了一个老僧。 ………… 三四十年后。廉亲王允禩的儿子写了一本叫做《月下旧见》的书。其中载有自家某位长辈的一首诗。诗曰:“我本西山一衲子,黄袍换却紫袈裟。”这首诗就是这一位所写。 这一位是谁? 这一位是据说已经病殁的世祖皇帝。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七日,贵妃董鄂氏病故。世祖辍朝五日。后发旨意追封号为端敬皇后。群臣大惊。 这位董鄂贵妃的来历颇有些难讲。京城中暗地里流传的一个说法是,她是冒辟疆的妾董小宛,弘光年间被掠至京师。后来进宫做了贵妃。冒辟疆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顿时吓坏了。连忙归隐声称自己已死。他有个好朋友吴梅村是个才子,还写了一首很隐晦的诗来记录这件事。打头两句是:吴娃中岁谱离鸾,朱邸金樽进合欢。京城里听到过这个传言的人很多。所以大家会吃惊世祖居然把“那一位”封了皇后。 令他们更加吃惊的事儿立刻就来了。世祖皇帝自此吃不好睡不好,数月不乐。最后索性散手放了去——“削发披缁”,入五台山修行。满洲族人百方劝解不能挽回,最后只得在顺治十八年正月,向天下公布皇帝“病殁”的消息。同时还有一十四条罪己诏,作为“遗诏”公布了下去。 这消息比较保密,只有皇族和满洲几大贵族的一部分听说过。玄烨当然知道。而沈如是当然不知道。 也就难免,沈大夫此时醍醐灌顶魂飞魄散——玄烨这混蛋,这几天轻车熟路,见了个和尚又这般热络。难道是早就想出家?! 沈如是伸爪子就拽了玄烨的手——沈大夫难得这么主动——心中怒火万丈。暗想:你既然祸害了姑娘我,想去出家?没门!就准备蓄力撒泼。 ………… 那老僧走到门外一尺处。定定看了玄烨一眼,眼中再没有看到旁人。然后他垂下目光。良久,不语。 气氛逐渐有些凝滞。 玄烨眼中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几分期冀之色渐渐黯淡。他敛了神色。内心开始微微的自嘲了。不是……应该早知到了么?多情人,也是那无情人啊。这些年,何曾有一次进了这禅院门!春意融融三月天,他突然间却觉得身上有些寒冷。这时候垂在袍袖边攥紧的手突然被某个蛮横的家伙一把拽过去拉住。玄烨好像突然有了宣泄之处,反手,把那只手握在手心里。好像,在汲取某种力量。 沈如是跪在这人身后大惊。攥这么紧这是表现的想分别了?蓄力就想往前冲,又迟疑了一小下,先拽了人就跑,还是先冲上去跟那和尚放话?等了又等,见那和尚气定神闲头也不抬,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模样(!),顿时更提高了警惕。 她摸出金针:实在不行,把人打昏到驴背上就跑!咱也轻车熟路,真不是第一回了! 气氛,凝滞。 玄烨闭了闭眼睛。他自己也已经做了父亲,可依然想不清楚为什么对方居然能冷漠如此!从前他以为是对方不喜欢这“皇帝”的名头,连带着迁怒了他。今天他已经……难道连一句话都没有。 他早已不是那期待着“承欢”的孺子!玄烨越想越觉得怒气勃发,他猛地一起身,扭头,就想走…… 也就忽视了那老僧微微抬头轻轻一叹。更不知那人心中所想:既然见到彼此安好,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那老僧神色只是一动,便恢复了垂着眉毛八风不动的样子。他转身,准备像之前的几次一样,默默听着他离开。然后—— 然后就立刻听见了“砰”的一声。似乎什么重物突然相撞。 这一位究竟“修行”不到家,忍不住回头看,再然后—— 再然后,他狠狠得跳了跳眉毛。 ………… 地上摔了两个人,一个七仰一个八叉。 当是时沈如是蓄力向前冲,决定先礼后兵,选定的是身体左侧这光荣大道。当是时玄烨怒气冲冲扭头向后走,决定江湖不见,选择的也是左侧这平坦之途。这俩人手还拽在一起呢,感觉不对劲儿撤手儿的时候已经碰上了。二位都挺使劲儿的,结果就是一前一后一同摔了。 摔得……真远呀! 玄烨做皇帝的时候,爱面子都快强迫症了。这会儿一时不觉,已经把脸丢到老爹跟前了。他从小也幻想过,最喜欢的脑内小剧场幻想的就是在老爹面前各种扬眉吐气,让老爹心声懊悔“我居然错过了这么优秀的儿子的成长”。结果今天居然真让老爹惊讶了。理由完全相反!他都不敢抬头了。老爹会不会被儿子蠢哭!会不会手舞足蹈感觉不用和这么蠢的儿子说话真是太好了! 草根出身的沈如是,就比富二代出身的玄烨心理素质好多了。人家是睡了皇帝后从容逃跑的人!这会儿她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跑过来拉玄烨,眉开眼笑的。虽然两人碰了碰,不过玄烨方才好像是想走?想走就好!不做和尚,大好! 玄烨只觉得他头一回了解了民间俗语“灰溜溜逃跑”的含义,头都不敢抬就想转身走。哪里想到,身后的那人突然张口,唤道:“你,等等。此人,是谁?”他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卡,显然,好久没有说话了。 ………… 沈如是忧心忡忡地跟着庙里的一个小和尚在四周转。 不能不忧心呐! 玄烨听见那老和尚说话,喜得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儿的,就跟在人家后面进屋子里说话了。更过分的是,他们居然不让沈大夫在一边旁听! 沈如是揣测不得,心里焦急。自己低头暗想。不知不觉,居然这么怕这个人离开自己?论岁数他不算年轻,说权势完全没有,说金银还是我养活他。这,这都是什么爱好啊! 沈如是站在某庙门口皱眉深思,好像参禅。 ☆、151 问终身所为何 沈如是在外面担心,却不知道里面那两个人,也在说她呢!这二人虽然是父子,可是只怕一辈子之中,心平气和谈话的时间都很有限。更别说像这样对坐长谈了。那老僧开口后不管对方反应扭头就走,玄烨跟着他走到房间内坐下,心情也已经平静。有小和尚端茶送来又退下,一室之内,半晌无言。 却是那老僧先开口,问得一点也没兜圈子:“那是何人?” 玄烨心中有一阵激动,激动后有点暗生不满。虽然他带着沈如是一同来清凉寺,也存着“见家长”的想法。可是,他老爹一句也不问自己,打头儿一句话就问沈如是,居然还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进的屋子!这也让玄烨难免有点小心眼儿了。这家伙拉拉杂杂的想着这些,便随口答道:“陪在儿子身边的人而已。” 那老僧长眉微动,竟轻声一叹:“‘陪’这一字,最难得了。” 玄烨对于这句话没有丝毫感触。他当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儿童时期孤单了些。大婚以后宫内宫外多的是人陪他。为了陪他简直还挤破了头。只有逃出营地稍微落魄了些。可不说随即遇到了沈如是,就是侍卫手下也在两天后找了过来。恭敬如前。可是自家老爹很久没和他说话了,也不好当面反驳,就不以为意的“唔”了一声。暗想,老爹这句话究竟指得是谁,沈如是?董鄂妃? 那老僧,突然开口说话,居然滔滔不绝起来。玄烨头脑才转过一个念头,就听那人又问:“不是妻子?” 玄烨几乎愣了下。“妻子”这个词对他太过陌生。从前他都是叫“皇后”的。“帝后”虽然也是夫妻,可是却是共掌天下令人敬仰效仿的模范。大家一世之内荣光共享权利无限,决不是患难扶持祸福与共生儿育女那种味道上的夫妻。这个瞬间,玄烨暗自发愁自家老爹难道头脑坏掉了?他有点惊愕的立刻回答:“当然不是!” 答完,又想。不错,妻者齐也,沈如是——怎么可能! 那老僧眉毛微动,再问道:“不是爱人?” 玄烨简直恼羞成怒了。父子多年未见,天下事,皇家事多少事能谈。居然真的把自己叫进来只谈儿子和身边某人的关系?!他神情一冷,“哼”了一声。开始腹诽自家老爹,你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难道我也和你那么昏聩?!帝王家事,有什么爱人! “哼”了之后,仍觉不解恨。于是,再冷笑三声。 那老僧居然也叹了口气。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像是在解释。 “什么是爱人?两情愿久长。于三千世界中,有一人,令我心摇动。于百千亿人里,有一人,一颦一笑,令我明心见性……” 玄烨听他说第一句话,简直忍不住快出言反驳。难不成爱新觉罗家,出了你一个情种还不足?勉强忍到第二句话,突然一愣。“明心见性”么?这不是个人修养追寻天下之理大道什么的,这……与“情爱”有什么关系! 玄烨愣怔中没来得及多想,先有些诡异的欣慰之情冒出了头来:自家老爹还是很有学问的,不像祖母骂的,是个‘只知道情爱的混账’…… 却听得那老僧喃喃道:“……我本以为你终于有了些见识,却原来还是一个迷了眼的俗人……”他望着茶杯出了会儿神,站起身来。 玄烨的欣慰之情顿时被打断,他急抬头用目光追随着那人,急急出言反驳道:“不为情爱所误,这难道不是理智!你若是了悟了,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语气太冲,终于忍不住委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我退……传位的事情你不可能没听说。” 那老僧手里珠串一转,抬头竟是一笑。这是他这天第一次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黄袍如何,紫袈裟如何,原本就是一样的。我是来到这里几年才慢慢想通的。至于我说你‘迷了眼’,原也是同一个道理。这世间有太多繁复无趣的东西。‘明心见性’也不过是认清楚自己是谁而已……” 玄烨一时间想反驳,却又忍不住怔住了。他原不是一个受人影响的人。三十年来,他八岁登基,一步步成长为那个自信强大的帝王。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太不一样。他居然被对方说的这一堆云山雾罩神神道道的东西触动了什么,居然,就那么沉思起来。 ………… 那老僧本已走到门口,看他如此。终于,默默点头。 这一位,论性情,是个相当自主的人。或者说,任性。当年他出家,董鄂妃只是个引子,不过是因为他厌弃了那弥天富贵,希望能静下来思索一些更接近本源的东西。 眼前的这个儿子,他当然也关心的。不过想来对方也不会缺衣少食,看一眼就知道身体健壮,那么更多的话也不必说。只有一事,他隐约有些担忧。 这儿子行事手段也曾了解。却是个太不任性的脾性。看着谦冲,可是世间繁华有多少能入他眼?看着海纳百川,可是把自己摆到了那天顶淡漠的位置上,也别想自己体会到人间之情。他活着一场,难道就是为了好像书中模板一样做个“明君”模子,再生下若干子孙无愧于祖宗的么?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总得有什么个人的爱好,自己的追求啊!总得,有一个机会,想一想,自己是谁。 他本以为玄烨带了一人来见他,是终于想清楚了一点什么。可是一番对答后,却遗憾了。然而,他终究有些不甘愿,一脚已经踩出了门,另一脚猛然停步。又出言提问道: “你可愿那人陪伴?” 玄烨微转念,知道依然问得是沈如是。这一次,他没有狂躁。他知道对方似乎在通过这个问题,想了解或者“点化”点什么。就认真在头脑中思索起来。 他可愿沈如是陪伴? 脱口而出:“自然!” 那老僧还未说话。玄烨已是一惊。暗自问自己,为何?!沈如是是个好大夫?笑话!他何曾缺过大夫。沈如是容貌娇艳?笑话!万里江山之主不能只有这点眼界,美人如何,就是金子打得,也不过新鲜两眼而已。已经习惯了沈如是的陪伴?有点像,可又不是。沈如是根本不是个陪人的人。反过来说自己陪着她更合适点。或者说,没有理由,只是愿意和她在一起而已…… 玄烨若有所思。 那老僧又垂眉不看他了。张口第二问: “你可愿她□人?” 玄烨这次没有了嘲讽的念头。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可是——爱是什么? 元好问的词突然就钻进头脑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相许”,太虚诞了些。不过沈如是如果死了呢?似乎是一件殊无意趣的事情!玄烨突然有些担忧了。他接连死了好几位皇后,沈如是……沈如是不是皇后,大约无事吧? 他皱眉迟疑。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爱”么,不知道。至少,不愿意她死了这是真的!想起那问题,他犹犹豫豫道: “或者……” 那老僧眼也不眨,第三问道: “你可愿她做妻子?” 玄烨顿时感到了某种荒谬感。满汉之别,他的后宫三千,曾经的几位皇后,沈如是曾与他儿子交好,甚至还去过小倌馆……种种信息纷涌而来。他没有急着反驳。那种种信息又层层退却。最后,只剩下沈如是一个身影。其人,其貌,其事。 不想让她死,想让她陪伴,可是,这似乎依然与“愿她做妻子”离得太远。等等——“陪伴”多久呢? 玄烨恍然发现,至少目前之自己,竟是,希望与沈如是陪伴很久甚至至余生尽头的。这可是,生死相许? 他干脆摇头,答:“我不知道。” ………… 那老僧微微一笑。扭过身子来。重新在桌前坐下。突然一叹: “有人道‘少年得志大不幸’。你如何看?” 玄烨端正了一□子。恍然想起鳌拜,吴三桂等人。他少年确有磨难,可是没有这些人,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己。不禁默默点头。然后,才狐疑起来,便问:“你说这个做什么?” 那老僧嘴角含笑,摇头感慨道:“说得就是你我父子而已。普天之下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久而久之,竟也不知道,有什么是真正想得到的了!”又说起易经盈亏之道来。 玄烨默默听了一会儿。终于诧异了:“你……修的不是佛么?怎么满口玄易,这都是什么经!” 那老僧哈哈一笑:“佛如何道如何,求心境通畅清晰而已!我心清明了,就是我修的经文!” 玄烨皱眉:“怎么满口‘空无’……”好容易和老爹搭上话儿,忍不住多问几句:“我听人说,你还是只吃青菜豆腐?” 那老僧笑:“润泽这臭皮囊而已……” 玄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激动起来。一下子站起,问:“你既然什么都无所谓,敢不敢跟我一起走!反正,我也不住在那个地方了……” 那老僧摇摇手,笑着看玄烨,上下打量一番,终究悠悠摇头。他答道:“各人有各人的道。我修的就在清凉寺。你的道……你自己去找,谁也干涉不了啊。” 玄烨只觉得暴怒无处宣泄,伸手也抓了沈如是做例子:“她是汉人!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娶她!就是愿意她做妻子也是一样……你看,这普天之下,总有人力不能为的地方!你,你又何苦求那或者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东西?就在红尘里,上有高堂下有子女,衣食住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为什么居然就出家了呢!”他声音终于有些嘶哑。这是他想了多少年的问题,此时竟然质问出来。却有好像并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那老僧对他后面的宣泄似乎未闻。摆摆手,一副“不必多谈”的样子。却饶有兴致的对着前面某句话点评道:“汉人如何,满人如何?契丹如何,当年驰骋翰墨的黄金家族又如何?百年后,千年后,只怕并无差别……” 玄烨终于暴怒了。他猛然站起身来,打断对方: “至少现在是有差别的!”他说。 然后,他平静下来: “不错,各人有各人的道,你修你的,我修我的。可是,不见得你求证的就是那大道!世间有万物有众生,你躲得太远,又能想清楚什么!” 话出口,又有点悔意。终究是自家老爹。是否……说得略重了些?又赌气!如果他真能下了山,哪怕不回宫,跟着自己走,也好啊! 那老僧,却没有不快之色。他竟是欣然点头,看着玄烨愉快的感叹道:“你长大了!” 玄烨只觉得浑身上下才鼓起的气儿又散了大半。他气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其什么了。最后只得又蹲坐下来,有气无力得看着对方答道:“……快四十了。” 然后,他扯着嗓子冲外面喊,终是发泄了一回:“有没有做饭的?爷就在这儿吃青菜豆腐了!” 那老僧含笑不语。 ☆、152春天的野兔们   沈如是溜回来正遇上吃饭。沈如是左右看看,只觉得玄烨和那个老和尚之间的气氛很融洽!沈大夫忧心忡忡,这俩人到底谈什么了,当和尚的大好前景和优秀待遇?简直都有点食不下咽了!   不过临走前她大仇得报。那老僧终于没忍住,问他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断袖之癖”的。玄烨这才听明白前面“妻子”什么的都是代指——与沈如是互相看了看。沈如是羞涩抢话道:“其实咱叫做‘沈如是’之前,也曾有个诨名儿来着。您问什么啊?杨顺妞!”   老和尚呆若木鸡,珠子也掉到桌上了。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那你居然进了寺庙里?快出去,快出去!”   再然后……他们这俩人就被轰出来了。   …………   出门上了山路。玄烨才跟沈如是讲了实情:“那是咱老爹……”   沈如是对于这皇家大密辛表现出了极其淡定的模样。她面上没有一点好奇。反而扭着玄烨,带着一脸的警惕。然后问出了那个困扰了她小半天的问题:   “你是不是很羡慕他,也想去当和尚?”   玄烨倒抽一口凉气——为什么倒抽?谁抽谁知道——苦着脸,呲牙裂嘴。语气及坦诚:   “没有,我最不羡慕他了,一直都是他羡慕我来着……”   他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中,对待沈如是的态度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是因为自家老爹的“点醒”,还是因为自己想到了什么?   沈如是这才放了心儿,她松手拍拍玄烨胳膊。一扭头又跟他商量:“晚上出不了山了,咱俩捉条兔子来烤怎么样?”   玄烨看着某树后人影一闪。抬高了半句调门儿:“兔子——兔子好哇!就兔子了!”   沈如是诧异看他,心说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   夕阳西下,这俩人扎营烤兔子。   沈如是大惊了!   “你原来这么会打猎?”她看着满地五六只大小肥瘦不一的兔子。再抬头看玄烨:“你不是才出去了半刻钟!”语气中,崇敬之情溢于言表。这人的骑射这么厉害么!不对,还没有“骑”呢,这是拿一根粗制滥造的弓箭射来的!   玄烨享受着沈如是灼灼目光。挺了挺胸膛,干笑两声。骑射……他骑射也不差,对着几十步外的靶子射个箭什么的,估计都不用作弊。可是一炷香时间内打到五六只兔子。这个客观一点说,咳,是“集体”劳动的结晶。方才有侍卫帮着呢。   就听见沈如是闪着亮晶晶的目光抓他手问了:“我好像看见那边儿有个狍子,你能不能也打回来?”   玄烨义正词严的抖一抖下摆,就地坐下,教训沈如是:“春天是猎物生长的季节!不能够过渡捕猎。我们两个人,吃五六只兔子已经够吃好几天了。怎么能贪得无厌……”   沈如是被训得耷拉脑袋:“你……真有文化。”   玄烨趁她不注意,悄悄伸手抹了把头上的汗。   …………   沈如是从小就没少在山里行走,有个找避风处扎草棚的手艺。这两个人,在山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沈如是一觉醒来,才突然紧张的攥着玄烨的袖子:   “啊啊,我突然想起你昨天说的话了!那是你老爹!哎呀那不就是我公公了!他对我印象怎么样!我是不是表现的不够好?!”   玄烨很无语——还以为她不在乎这个呢,合着是反应慢!想起在禅房的一番问答,语气不知不觉中带了一点酸溜溜的味道:“他对你特满意!”   自己心里补充后半句:“就是看我不顺眼。”   沈如是愁眉不展。印象中从前没离家的时候,也听人说某家闺女嫁了人如何伺候公婆。自己如何伺候了?当面把公公气得掉了珠子呀。顿时归心似箭,准备回家后和老爹老娘商量一下,怎么弥补。比如每年送半扇猪什么的。不对,公公是个和尚,哎呀,连猪肉都不能送了!带着玄烨在他跟前伺候?玄烨想不开了也想出家怎么办!   沈如是很犯愁。她是一点也没想清楚,玄烨他爹那是个什么级别的人物。也可能其实她是能想清楚的,只不过得多花点时间,比如一年半载什么的。   玄烨看出沈如是这纠结了,笑眯眯不提醒。他也挺想知道,沈如是能做点啥的!   …………   这两个人出了山,转到官道,又见了人烟。玄烨这人特别相信书上说的话,比如“行万里路”什么的,他也兴致勃勃的实行过。只不过从来没这么走过。就是身边还有几个侍卫,可是一路上没有人沿路磕头,也没有人沿途打扫。能看到很多原汁原味儿的感觉,就是走到先前的旧风景,也好像看到了新事物一样。   这新鲜感时间不算长。走到官道上在沿途的茶摊吃到第二顿饭,玄烨就再也受不了了。   他其实吃东西还算简朴的。原先在宫里每顿也是鸡鸭为主,最多加点东北老家送来野味儿。做法也一般。跟前朝末年那些每顿不吃人参茯苓就做不成饭的皇帝比,简直是太普通了。   后来到了怀县,惊惧了一阵子。吃饭也没太注意。等到形势重新平静的时候,好像对每顿面食的吃法已经很习惯了。   沈如是原本一个人住,不见得每天做饭,也有的时候就在附近面馆儿里让人家送来。后来添了个玄烨,他们家情形依然特殊,不太适合请太多人,于是依然是这么个吃法。   有的时候让面馆送,有的时候沈如是做。有的时候玄烨还试了试呢。“君子远庖厨”是因为见“杀生”不忍。可是大家如果这顿不吃肉,那就没这讲究了不是。   再说了,沈如是的性格,是那种内宅事物面面俱到不烦劳男人半点的么!发觉揉不动面,发觉不想拌饺子馅儿什么的,必然得找玄烨帮忙啊!玄烨从一开始的愕然,到后来也习惯了。这饭他自己也参与了,就不好意思批评了不是。玄烨还暗中得意过呢。朕学什么像什么,就是这么有水准!   结果在怀县吃面没什么,一出山,吃了两顿“好的”,玄烨反而受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153品味和太挑剔   这一日两人走到洛水边上了。      沈如是和玄烨两个赶着驴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这一日进城的时候都几乎快宵禁了,匆匆找了个客栈安顿下,就在那客栈里准备随便吃点什么。      小二推荐了:“咱家饺子很好!”      沈如是说:“那就弄一斤上来啊!”      玄烨补充:“炒饭,蛋炒饭。”这位是饿了,怕饺子太慢。沈如是算着自己也挺饿,又加了个鸡汤,又加了个青椒炒肉。      这都是家常菜,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江南北哪个厨房都会做。那伙计跟唱歌儿似的唱了遍名儿,就到厨房催促去了。玄烨和沈如是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等了。      先上来的青椒炒肉。沈如是没动筷子。玄烨吃了一口就皱眉头了。这青椒炒肉用的是“武”火,讲究的是肉嫩而不生。火候第一当紧。眼下这东西,青椒过软,肉过老,不合格。尤其还一嘴什么八角之类香料味道。玄烨最烦这个,重重放下筷子。      沈如是看他一眼,好奇的也尝了尝,有点味重。还好啊?      再一会儿鸡汤上来了……看这个顺序,这是原本灶上就有预备着的。两人一人一碗。沈如是正觉得身子冷,赶紧抓过来喝。喝了一半了,再看对面儿,玄烨一脸嫌弃那叫一个食不下咽。沈如是没忍住就问他:“怎么了?”      玄烨答:“用大火烧开的,太燥了。这上面都是浮沫,没法儿吃。”      沈如是跟这人吃了半年饭,从来没觉得他这么讲究过。青菜豆腐打卤面肉臊子面不也吃得很好么!一时间忍不住也自得了一下:难道我做饭比人家客栈厨房的大厨还好?回过神儿来劝玄烨:“凑合喝几口呗……实在不行,你就等那炒饭和饺子好了。”      玄烨摇头,一眼也不看那碗鸡汤了。这人从前每顿十几个盘碗挑着,每样不超过三口的。结果在怀县,只有一碗面,爱吃不吃。怀县是个小县城,酒馆做的还不如这客栈呢。几家面铺做的还好。却跟沈如是的手艺也差不多。玄烨不想被饿着,也就顾不得太讲究了。      这会儿稍有了点挑挑拣拣的机会,玄烨立刻决定不委屈自己,沈如是才算初步领略,这吃了三十年御厨的人舌头有多刁。真的是只喝了一口,居然能喝出来人家的火候!      沈如是皱着眉头喝了好几口:大火烧开的?没感觉啊。冷不丁伸爪把玄烨抓住:“药方里熬的药呢!文武火你也能喝出来?!”      玄烨看见沈如是目光闪烁,真怕一点头从此就会凄惨的沦为给沈如是研究药方的“药人”。没敢回答,把小板凳往远搬了搬。      …………      饺子上来了。      话说这家上菜都是个什么顺序!也可能这个也有现成的。玄烨这次只看了一眼,就推的远远的了!这什么东西!长得比宫里的包子还大。一口可能还吃不进去。      沈如是没顾上自己吃,先问他:“也不成?”      玄烨侧着头看沈如是挟起一个咬了一口,看见那断面儿上还能看见半个指头大小的肉粒。简直一退三步远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自己就是饿着也不会吃这个的!怀县的面食起码做的还不错,而且人家调味的醋相当好!      吃了三十年御厨的人进门的时候就挺饿了,这会儿也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成就忍一顿?扫过青椒炒肉,皱眉。鸡汤,摇头猛摇头。饺子……哎哟哟,还是饿着好。按说一下子有了可以选择的许多事物,怎么就一下子感觉啥也吃不进去了?这个发展略奇怪呀!等等,还有个炒饭呢!      沈如是也在皱眉头。一桌子三个菜这家伙就吃了两口!她也想不通,玄烨怎么就突然挑剔起来了呢!      剩下的炒饭终于上来了。炒饭是个“大俗大雅”的菜。俗在有鸡蛋有米饭有油就能做,相当方便朴实。雅在做好不容易。米饭不能太软不能太硬,据说有人考证最好用于炒饭的是广东种植的某种香米。鸡蛋不能太老不能太嫩。整盘菜色泽火候等等又有若干讲究。富贵人家考大厨,有繁有简。最简单的某种考法,就是去灶下做一碗蛋炒饭去。油把米完全包裹,吃起来油,而不腻,米饭松软不粘牙,满口蛋香,这才算初步合格。      玄烨这次忍不住伸手去拿了。那伙计满脸堆笑:“咱这是‘金玉满堂’!”      好口彩!玄烨暗赞。这应该说得是颜色了。终于有个能吃的了?      迫不及待的伸头一看,顿时楞在当场。米饭最上面满满一层的葱花!下面厚厚两层鸡蛋!中间一层是米饭。这是哪家的炒饭!      沈如是一看这顿饭吃不下去了。她也有点好奇,这人的舌头能有多难伺候?就叫过小二来:“你们还有什么菜?做当地特产的!”      玄烨冲沈如是摇头。这几样菜已经能看出来不少东西了,厨上……只怕对火候的掌握挺一般的。还比较喜欢别处心裁。再做了他也不一定吃。他嫌弃的又看了一眼那鸡蛋米饭。长见识了!这都是什么做法啊。      沈如是无奈了。人家嫌弃的多高端啊。火候……沈如是感觉就自己一个人吃,特别不好意思。于是停下来苦苦想了半日。最后,她就问玄烨了:      “或者我给你下点屏蔽味觉的药?或者,你就还去吃咱们攒的烤兔子干儿,这几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      玄烨最后还是就吃了点烤兔子干儿。表示出了对于自己品味的坚决维护。      沈如是真心不理解这人怎么吃了好几个月普通食物毫无异样,然后来到一个大城市突然就各种矫情起来了。可是那也不能眼看着这人饿死呀!      豌豆公主睡在十层大棉被上还觉得硌得难受——话说她不觉得热啊?!这个解决办法,一眼能看见,就是两条路!一个是随身携带二十层大棉被。还有一个就是让这公主天天去睡钉板床,估计两天就矫正过来了。      玄烨公主的情况更特殊点。他睡了好几个月木板床还挺怡然自得的。然后突然睡席梦思的时候,嫌弃这床不算软了。这只能说或者二十层大棉被和木板床是完全两个极端,之前让他睡木板床他都觉得这是世外桃源体验生活呢,没来得及委屈。这会儿生活水平稍稍提高点,就潸然泪下,跟从前对比,感觉自己被流放了……      沈如是还是挺心疼玄烨的。做大夫的么,心肠比较容易软。想一想玄烨老大一个皇帝,真让她用重手法冲击,培养成无臭豆腐不欢之类的口味,也挺悲哀的!于是就决定,再迁就一下。      第二日一早起来,沈如是就跟客栈借了厨房给玄烨煮面去了。这里的调料稍差点。不过玄烨如果能吃下这个……沈如是一路上麻烦点也就认了。      如果玄烨还吃不下,彻底矫情了怎么办呢?沈如是想了想,那样的话,还是让他吃臭豆腐去好了……      还好,皆大欢喜。      这一路上饮食问题,这才算解决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154忆往事浑如梦   沈如是和玄烨一路向东南走。玄烨有心去点自己没看过的地方,就没有从洛水直接向东到淮北。而是先向南绕过秦岭走汉中,从米仓道入川蜀,再顺流过荆襄到江南。   天府之国,名不虚传!   北有剑阁雄关险,东有三峡水流急。群山环绕,气候怡然。好像走在路上的人,都带有一种区别于他处的雍容闲逸。   玄烨来到这地方,大发思古之幽情。无奈身边儿坦然露面的只有沈如是这么一号人——只好讲给她听。从蚕丛鱼凫二蜀王,到战国时秦宰相范雎“席卷中原”的定邦之策,以及汉末,魏晋,唐末,明末此地多位割据势力。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臧否前贤,一会儿是某某心胸不足眼界太小,一会儿是某某某志大才疏功业难成。那叫一个颐指气使飞扬跋扈,言下大有意味:就好像“如果我是他们一定如何如何”之类。   这里面大部分人物沈如是都不甚熟悉。于是只有眨着两只眼睛尽情听人侃。只等到玄烨笑话到了蜀汉某知名宰相诸葛亮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问:“你这是来到这儿突然想起来的?还是原先就这么想?”   玄烨这会儿袖子都挽在肘尖。那叫一个激动。听见沈如是的问题有点诧异,还是回答了:“从前读书的时候就想过……”然后他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说而已么。反正武侯又不能来找我。”   连沈如是的迟钝,都听出来玄烨这说得是哪一件事儿了。不就是他自己在中军帐被吓跑连皇帝都丢了的事情么?不过,沈如是没料到玄烨居然已经想开了,竟把这事儿拿出来开玩笑!她低头一笑,突然就觉得玄烨这人,果然挺有意思的。   …………   出川向西。荆襄之地就是另一番味道了。   前人有言:如果争天下,重在襄阳。如果争江南,重在夏口。如果争荆襄,重在江陵。   不算大的一片儿地上,到处都是军事重地。真是听起来,就感觉相当牛气!   沈如是在这里收了好多药材,有几种甚至是从前听闻过没有弄到手的。有的是“山珍”有的是“海味”,大多是这一带特产。于是心情极好,出入都眉开眼笑的。   玄烨对这地方印象却一般。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俩人走到这里就已经四月。天气已经开始热了。玄烨想起去年夏天他还有冰用,宫里的大房子通风的很左道官途最新章节。不由得就迁怒了一点。于是二人没有太多停留,匆匆坐船顺江而下。   没几日就回到了太仓。   …………   沈如是和玄烨四处转悠的时候。俄罗斯君主彼得做了两件大事。其一是他对于前一次向南战争的失败进行了彻底的总结,暗中派遣了很多密探到大清的东北去刺探消息。听说敌国突然换了个君主居然还政治稳定,感到不爽。于是命令密探们加紧情报搜集。   其二是一件私事。彼得大帝和原配“劳燕分飞”。原因是他看上了个新王后。原王后被送往修道院。这时候他们已有了个儿子,这儿子倒是留在了宫里。这事情在权贵中很闹腾了一阵子。不过没有人敢反对。这个看起来还年轻的君主。自从经历了上一次战争的失败后,眼看着每一天都成熟起来了。与那个在外面游厉两年后返回俄罗斯的略带忧郁的年轻小伙子,简直像是两个人了。   京城里的现任皇帝胤礽却正在头疼权贵的事情。他登基的时候很顺利。京城里的所有大人物,都站出来表示赞成了。胤礽也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怕被城外的“叛军”打进城后随手灭掉。还不如拥立他这个“正统”太子。等到过了这几个月,国事上面越发有些掣肘的感觉。那些在皇阿玛手下如臂指使的老臣,简直是三天两头就弄点夭蛾子,抽冷子抓住他的错儿,就跪在大殿里长篇大论引经据典的“劝诫”。胤礽好几次感觉自己都忍不下去了!恨不得弄出鞭子来抽在那些人的脸上:谁还不知道谁啊!他们为的是劝诫么!他们是在刷名声——国主不是个“昏君”哪能显出来“忠臣”呢。   胤礽很早就参与政事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在自家老爹手下的时候,那叫一个服服帖帖。现在可来精神儿了?呸!   ——说白了,就是皇宫大院儿里,也是有“欺生”的。当年玄烨还没逃过这么一遭的。新上位的君臣比较一下谁的手段更高,这得“斗”一“斗”才知道!然后大家才知道如何相处。这过程文雅点儿叫做“磨合”。   …………   胤礽这几个月被“磨合”的脾气见长。   一方面是被气的,另一方面也是被气的。   朝廷上那些事情就不说了。天下大事也有人打马虎眼儿,鸡毛蒜皮也有人天天拿着这些说事儿。你稍一疏忽他们就敢糊弄你。日夜盯着——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这是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得一日放松的!   另一方面的不爽来自于自家兄弟。皇帝失踪才三天,太子爷宣布自己登基。纵然有许多权贵的支持,有外面叛军这样特殊的形式……这事情,也不能说是毫无瑕疵。一般人或者挤挤眼睛暗地里嘀咕一下,原先的皇子们可接受不了这个。凭什么啊!你不说先去找老爹,却是先抢着登基。你不是一个好儿子!你居然还好意思当皇帝?哼!   就算大家对于新皇面儿上没什么不礼貌的地方。可是指桑骂槐的,皮笑肉不笑的,办事情拖拖拉拉的——大家都是皇帝的儿子。一下子成了皇帝的弟弟了。谁乐意!没当面骂出来已经不错了。三天两头有人议论一下唐肃宗还有前朝那个“亲王”,胤礽咬牙忍了。登基不到一年,他若是罚了哪个,只怕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就来了!   清代有个特殊的东西。除了史官,皇室内部还有一个“大行皇帝实录”。一式几份,这是送往宗人府和东北老家的。这东西记载了很多密辛,甚至不怎么为皇帝做掩饰。平时就放在祭祖之类的地方。胤礽真心不打算再自己死了以后弄个“不容兄弟”之类的名声。   至于先皇帝后宫妃子们的不满,宫外议论等等。跟前面那两项比起来,胤礽都顾不上计较了。虱子多了不痒,新皇陛下十天里有九天焦头烂额,偶然想起当日悠闲出海的太子生活,竟是一叹。   悄悄叫过两个侍卫,给老爹送御厨    ☆、155杨家女儿女婿   沈如是领玄烨见了泽泻,玄烨转嗔为喜。这且不表。这两人一路走了好远,沈如是也不缺钱,沿途采购土特产。等到回了淮泗家里,两只驴早就成了六七只驴的小队伍。走过乡间,人人艳羡。走过府城之类的地方,小地主哈哈大笑:“看!土包子!”   玄烨从一开始的难堪到后来与沈如是同出一辙的若无其事,经历了一段不算太短的过程。到后来只觉得自己心如死水。也不去想这消息被跟着他的侍卫传回京城某些人耳朵里,会被怎么笑话了。哎,牵自己的驴,让他们笑去!   这两个人一路风尘,总算到了。   玄烨和沈如是一进村子,沿途就不断有人问候。都是问沈如是的:   “顺妞回来啦!”   “顺妞还是个汉子头?”   “顺妞又有人到你家提亲了,人家说什么时候都行就等着你点头了”   ……林林总总,听得玄烨那个烦躁啊。还不好发作。人家都对他挺客气,每个人都点头微笑。难道这是他们慑于咱的“王霸之气”?玄烨一时间遐想起来了。   然后他就知道了答案。   “顺妞你这娃!把你师傅领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大兄弟快请坐!咱们家顺妞最听话了。”顺妞她爹亲切的招呼着。弄出米糊糊泡茶,还拿出瓜子儿招待客人。   大兄弟?   玄烨郁闷了。内心无声的在呐喊,扭头看身边儿人,难道我看起来像她爹?!   朕一向是最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的!   沈如是扭头,肩膀抖动了一会儿,“嗤嗤”有声儿,就跟水开了在漏气。然后她扭过头来跟自己老爹说话:   “爹呀!来来,咱们赶紧把驴身上的东西卸下来——对了,我娘和咱家保柱善妞咧?”   杨家老爹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跟着沈如是研究他俩一路上买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该放到哪儿。点心之类放在一边送村里人尝尝。小首饰等着给邻居家的娃。   杨家老娘和弟妹没多久回来了,他们在村里人那里听见了顺妞回来的消息,据说还带了个“野男人”。杨老娘见到女儿没顾上盘问许多,一家人一阵子热闹。杨善妞猴在自家姐姐身上玩她的辫子。杨保柱站在角落连连措手小,后来想起什么似的跑出去,捋了一大笸箩榆钱儿回来:“姐!上次你不是说想吃这个……”   玄烨在一边看着,心中微有所动。似乎是羡慕,又似乎是喜悦。原该如此啊!悲欢离合,这才是普通人过的日子,他日夜辛劳不就是为了这个……不对,现在,他也是普通人了。   玄烨微有些释然的笑了笑,也好,有得有失。体验一下这样的日子,或者,也不错呢?   就突然感觉袖子一紧,然后被沈如是拉到了一边。他听见沈如是郑重介绍道:“这是我男人。”   …………   杨家房前一块儿平地,是村里晒谷子用的公场。地方很大。玄烨却难得的感觉了三分局促。   他右边,是闪烁着大眼睛的杨家妹妹。他左面,是蹲在树下一言不发抽旱烟的杨家老爹。他前面,最热闹:杨家老娘手持柳条鞭满场追打沈如是。沈太医好像兔子一样蹦窜着,艰难的找缝隙儿和她老娘解释两句,然后再继续蹦窜逃跑终极炮灰TXT下载。他身后,看家护院的大白鹅走来走去。时而扭头看玄烨一眼,然后发出明媚的笑声:“嘎,嘎!”   玄烨长叹一声,走过去也蹲在树下。跟杨老爹借了个火,俩人谁也不看谁。蹲在一起抽烟。   玄烨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从前他的女人的来源是秀女。他看上了哪一个,对方没有拒绝的道理。甚至大部分都是欢欣鼓舞的。“近水楼台”的道理谁都懂。“攀龙附凤”更是个好词语。他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在什么附加的地位都没有的时候,请求一个年纪说不好比他大还是比他小的人——把女儿嫁给他。甚至不能说是“嫁”,而同时,他深刻的知道,他确实想与这个女人共度余生。   怎么开口呢?他突然就犹豫了。   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身边的侍卫只怕都比这一地的知府品级高。随便找个由头,不怕杨家不就范。而且难道嫁给他辱没杨家?这是足以让他们光荣几辈子的事情!   玄烨发自内心的为自己感到骄傲!   虽然,或者……咱的年龄稍大了一点?   可是,他突然就不想采取这样“简单直接”的法子了。或者是因为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处理这些“琐事”,或者是因为他不乐意显示行踪。更或者,只是由于他不愿意。尊重也好,感情也好,他不愿意用某种带有“逼迫”“权压”的法子对待沈如是的家人。只因为他们两个之间,远远不是那样冷冰冰的关系。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玄烨突然就想起纳兰家那个好友写的某首诗了。他少年时也曾赞好。可私下觉得纳兰对儿女情长看得太重。男儿在世本当心如铁。柔情什么的也好,应该放在正经事的后面。就比如他,先做个好皇帝,然后闲暇时间可以与后宫妃嫔谈谈星星月亮……   然后这一天,他再次想起了这诗。突然就感觉,原来自己也会放弃最简单的处理方法,走曲折迂回的道路,只为了考虑另一个或者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人的“心情”。这种颠覆一样,改变自己的感觉,或者就是“风月”了?   玄烨转头看了一会儿正在活泼好动的沈如是,突然就诗兴大发了。他念道:   婀娜花姿碧叶长,   风来难隐谷中香。   不因纫取堪为佩,   纵使无人也自芳!   沈如是百忙之中捎了个白眼过来。咱跑得快累坏了,也不说过来帮忙!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么?念诗!念毛线啊!   玄烨没看见沈如是翻白眼。他此时自我陶醉了一下下,感觉自己,真是——太深情了!   第二个念头就出现了:他恨不得立刻跑回清凉寺找自家老爹去,当面把这首诗拍在桌子上。告诉他你儿子我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咱感情丰富,侠骨柔肠大丈夫,堪称一代好男人……   怎么说呢,玄烨这货有点太在意别人评价了。更别说那个评价的人是他老爹。虽然当时对他老爹说的东西表示出了不以为然的态度,可是这一路上都惦记着呢。与沈如是相处就有点刻意。这会儿终于到达了顶峰。换个后世说法,他有点像把自己催眠了……   不然一个当皇帝的,一路上吃着沈如是那二把刀的手艺,甘之如饴……真以为皇帝这么好伺候啊!   紫禁城的宫女太监们都哭了好不好。   玄烨正陶醉着呢,突然听见旁边那抽着旱烟的杨家老爹冒出一句话来:“咱家闺女不能交给你。”    ☆、156老泰山不同意   玄烨神色一动,就有些薄怒。。他耐着性子问了句:“这是为何?”声音低沉了几分。如果被京城某些熟悉他的人听见,只怕立刻就噤若寒蝉了。   杨老爹却没注意到这个。就是注意到了,谁能想到眼前这是个自己不开心天下谁也别想开心的主儿呢。他磕了磕烟灰,好像在想怎么说。然后,他对玄烨道:   “大兄弟,你家里是富贵人家吧?”   玄烨听见那称呼就想烦躁。听见后半句倒先是一怔。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咂摸了一下对方说这话的味道,就反问道:“怎么?”   杨老爹有点局促,把磕过的旱烟袋子又磕了两下。语气却挺坚定的:   “大兄弟呀,我一看你这说话做事就看出来了。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家顺妞不一样,她从小受苦,长大了还把自己当个男人。这娃有点傻……你们两个,怎么能说到一起去呢?”   玄烨半天也没咂摸出这是想说什么来。总不能是嫌自己出身好啊。只有听说嫌嫁的不好的,对方有钱有势这有什么问题?倒是后半句让他几乎没忍住喷笑。玄烨真想告诉杨老爹,你们家丫头一点也不傻,彪悍着呢。。支吾了一下,不知道开口怎么称呼,正在踟蹰,那边就又说话了:   “大兄弟呀!我也知道你们富贵人家,讲究个三妻四妾什么的,顺妞自己说是学了点医术,可是在你们看来,肯定也不算个啥!你现在觉得她新鲜,想带她走。等过两年呢?你是不是就又看上别的新鲜的了?我们家闺女已经从小受了不少苦了,不能以后也这样啊!”   玄烨这回听清楚了几分,这个意思是……嫌弃他“齐大非偶”?微一想,对方说的竟然是有点道理的!沈如是的医术真不见得天下第一。而他自己虽然能保证沈如是后半辈子衣食不缺,可真不敢保证始终如今日这样对她有兴趣呐!他突然就想起自己那后宫三千了。原来跟着我是“受苦”?玄烨有点愣。   杨家老爹又磕了磕烟灰,这次他站起身来:“大兄弟呀。我们顺妞既然看上你,你肯定是个好人,其他书友正在看:。我也不问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你来了咱家,就是咱家的贵客。只不过,你们这事儿——不行!”   杨老爹大约平时没放过狠话。说出来先自己愣了一下。玄烨更是从来没被人放过狠话,还是用这种嫌弃的口气,于是也愣住了。杨老爹先回过神儿来,想一想该说的都说了,拍拍身上的土就准备走。。玄烨不知道哪根筋抽住了,突然就问了句:“不嫁给我,她还能嫁给谁?”   这话在玄烨这边,没有一点别的意思。他自家知道自家什么情况。他的女人只有当一辈子尼姑的,从来没有改嫁的。头回被人当面这么说,真有点诧异,就忍不住问了句。   可是杨老爹听来,这就好像是一个无赖说“睡了也睡了你家那个嫁不掉了”。顿时气得手都抖了。又恨这家伙欺人太甚,又恨自家女儿先做了不好的事儿。硬邦邦扔下一句话:“那是咱们杨家的事儿!”转头就走。   …………   当夜,沈如是被自家老娘追打后。又被自家老爹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最后,杨老爹苦口婆心劝道:   “丫头呀!那个男人不是个过日子的。你说他不种地,连手艺活也没学过,这不是个‘二八月庄家汉’——大混混么!你被你娘打,他就在一边儿看热闹,还念了两句酸话什么的。他对你不上心呐!丫头呀!你就是图人家的钱,也得找个能靠的住的男人。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情啊!”   沈如是大汗。这才知道自己挨打挨骂,是因为自家爹娘怀疑自己看上了人家的钱,所以才跟个“老男人”这样那样的……沈如是真想告诉老爹其实说不好最先是谁动的手。   想一想,有件事儿是能说的!沈如是连忙把自己的包袱拿过来跟老爹交底。某年某年挣了多少,某年某年又挣了多少,如今一共有多少多少。最后她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咱还有条海船来着。那如果跑几趟,那就是金山银山呐!   杨家老爹再三确认了沈如是在得到这些钱的过程中没有伤天害理拐卖儿童妇女也没有欺行霸市压迫做小买卖的穷苦人……之后,才默然了。   最后,杨老爹放下旱烟袋,一脸想不通的样子,劝道:   “闺女呀,既然你自己就有钱,找个啥样的不行。为啥就看上了那么一个呢?!”   …………   沈如是和玄烨就这么住下来了。   沈如是,那是回家的大女儿。她带回来的礼物已经分给村里人。大家都挺欢喜的。总有串门儿来看她的。还有攒了点牙疼腿酸之类小毛病,好容易等到“本村名大夫”回来,赶紧问一问的。杨家来得人特多,从早到晚川流不息。还有小孩儿顿在地上吃糖看热闹,叽叽喳喳。还有猫狗鸡鸭溜达进来满地乱跑,一整天都特别欢腾。   玄烨就不一样了。在群众眼中,他是没见人家父母就拐了人家女儿的老不正经。沈大夫在乡梓之地名声旺啊!还有不少曾经提过亲的,遇到合适的情况大家都挺乐意顺手为难一下玄烨的。比如泼水泼他裤脚上,比如驱赶自家鸡鸭的时候从玄烨身边绕一绕给他蹭点鸡毛鸭粪什么的。跟着玄烨的侍卫,有人都快受不了了。主辱臣死呐!可是能干点啥?因为主子被蹭了鸭粪,所以宰了那家的鸭子?这都是什么水准!   经了这么两遭,玄烨就歇了出门去“考察民情”的心。整天待在沈如是旁边。沈大夫在的时候,大家都不怎么慢待他。所以沈如是一直啥都不知道。还私下跟玄烨显摆呢:“咱们这里的人挺好客的对不对!”   玄烨回答的挺奇怪:“有可能……不怎么了解。”言下之意,他自己也知道,人家八成没把他当成“客”来待。   沈如是在家里住了两个月。就准备再回那杜撰师门去。玄烨对此十分积极。表现在他甚至亲手去收拾包裹了。结果临行前,恰遇上了一件事情。 ☆、157且携手看山河 这是个震惊全镇子的大事儿:沈如是的海船回来了。 这时候距离岛国某政变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原先“女王号”后来“烤肉号”的那条船的新船长,也就是原先的二副。他就招募了一群人,置办了点红酒宝石油画药材之类的货物,加上蹭船的冒险家什么的,浩浩荡荡跑到大清来找沈如是了。 这里面参加过上次航行的人还不到一半呢。还有人以为大清就是某城周边的那个大小。来了一看这才傻眼了,找沈如是?这怎么找! 新船长原二副是个干事儿挺利落的,跑到广州港口问了一圈儿,就先把货物处理了。派一半人在广州打听回程时候的事儿,他领着另一半人浩浩荡荡就准备北上了。 一群黄毛操着生涩的语言走在路上,那真是说多显眼,就有多显眼。连广州巡抚都听说这个消息了。这地界儿自古讲究个“八方来贺,九夷宾服”之类。广州巡抚害怕这群人是有正经事,就派了个人去问问。这一问就搭上线了。沈如是?名人呐! 沈如是这名字,在朝廷的邸报儿上,是从来都没出现过的。可是官场中某个层次以上的人,对沈太医的履历都是耳熟能详的。为什么呢?不可说不可说呀!这广州巡抚是个消息特别通灵的。他连八阿哥在淮泗遇到深某人的事情也隐约听说了点,就指点这几个洋人往这边儿来。 沈如是挺高兴的。突然就有了念头——就跑去,跟玄烨商量了: “你说,我弄一个图书馆啊,医学院啊什么的,好不好?” 玄烨正在地头研究拉地用得犁呢。闻言,放下农具,先想了一会儿,就问沈如是:“什么是图书馆?什么是医学院?” 沈如是挠头:“没跟你说过么?我们出海的时候,看见人家国家有的,我觉得很好啊!”她描述了一通在城里其所大学的见闻,又描述她去过几次的城市图书馆。拣选也还有点听不懂的样子,就索性从她们到达岛国开始说了。玄烨偶尔问几个细节。这一说起来就说到了快天黑。 末了,玄烨道:“图书馆和医学院是好东西,你说的那什么科学学会也不错。不过,这个事情不能急着做,你容我先想想。” 沈如是问:“建一个房子堆满书,让大家都可以来抄书来看书,这看起来挺容易的呀。还等什么?” 玄烨摇头,一手提着犁一手搂着她往回走:“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往小了说,有了这图书馆,缙绅之家与贫寒之家出身的士子,登科几率只怕会大有不同。往大了说呢,这是一个移风易俗劝化向善的好机会。这事情什么时候做,交给谁来做,都得仔细想一想,这才好。科学学会和医学院也是这样的。不能着急!你若是想给家里开个产业,就开个西餐馆好了。不一定能挣大钱,但肯定能维持下来。是个好营生!” ………… 沈如是就在镇上开了个西餐馆。 镇上离家二十五里路,离河近,运输可以走船。西餐有材料的特殊性,也有做法的特殊性。沈如是和新船长等人约定了下次稍点新鲜海鱼。又搜刮了他们带在身上的咖啡。 沈如是有心把这产业留给家里,就带着弟弟妹妹每天骑驴到镇上,晚上再骑驴回村。再找铁匠打造烤箱之类。忙了小半个月,总算放鞭炮开张了。 许多人围在旁边看。就是没一个人进来的。等到中午总算有生意上门了:“杨家大妹子呀,快跟我走。咱家当家的打摆子了!” 沈如是手头正有洋药“金鸡纳霜”。去看了症状,当即拍板用了。那家人家没口子感谢。沈如是哭笑不得,一气之下索性把西餐馆辟了快儿地方做药方…… 镇上的人发觉“西餐馆”每天买的也是点猪羊肉,而不是人心人肝儿之后,总算有人进门尝试了。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大家都夸奖那黑乎乎的咖啡: “不愧是杨家大妹子熬的药汤,就是下火!” ………… 沈如是又忙了一个多月,才算是把弟弟妹妹都教会了。 沈如是仗着西边儿的人不会跑来指责。最后确定下的“西餐”菜谱儿中一大半都是中西结合。比如什么意大利名菜“罐儿焖鸡”,经研究放了大蒜的大家更爱吃。于是成了“蒜头焖鸡”。又比如什么奶油蛋糕上的鲜果,干脆用了京城名产的蜜饯。还有什么不同馅料的鸡蛋卷,搞得跟饺子似的。又有酸奶,里面加了药店常备的梅苏丸。 中不中,西不西,大家都挺满意的。至少玄烨是吃进去了。沈如是觉得天下比这位挑剔的只怕不多。 她把这店铺交给家人,就跟着玄烨赶驴走了。临行前,杨家老娘跟她说:“看起来,你找的那个,人倒不算坏。你坚持就算了。等你们安顿下来,劝他学上个正经手艺吧。” ………… 沈如是和玄烨这次兜了个大圈子。 他们从淮泗北上到了山东。齐鲁号称“四塞之地”,山川富饶,天然就有几分神仙气儿。这两人跑到海边,眺望了一下蓬莱。然后乘桴浮于海,到了对面的辽西,去看了看大清老祖宗们奋斗过的山林。 沈如是沿途做游方医生给人看病。玄烨有时候给沈如是打下手,有时候坐在一边拿出笔墨写着什么东西。那纸越积越多最后搞了个书箱驼在驴背上。沈如是没再问过他医学院和图书馆的事儿,因为知道他肯定记在心里了。 两人从辽西到辽东,北上过蒙古,横穿大漠,从凉州一代进了关中。秦汉唐王兴于此。千年以前王朝绚烂。宋代铁马秋风大散关,元人自此进兵,破襄阳据天下。一山一水,都有太多值得一提的东西。 玄烨神态越来越平和。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和路边随便一个什么人没有什么差别。可是眼睛却日益深邃。他指着凉州以西新疆方向对沈如是道:“西北至少还有一战。蒙古不算完全平定,凉州对关中俯冲之势,不解决了这个问题,谁也不会安稳。” 沈如是眨着眼睛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他突然又说:“你换回女装吧。我想看。” 这天他们正准备自孟津出关到中原去走一走,一个几乎从不露面的侍卫竟出现了。他声音快而急促:“主子,京城有变。” ☆、158午门捉妖大会   早先,胤礽还做太子的时候,是有一些亲近的公职办事人员的。。大部分隶属于他的太子詹事府,好看的小说:。又有索额图这样的亲戚。这些人在太子出海游历的时候,都坚持了与大阿哥党派的不懈争斗。没想到太子回来,俨然已经与大阿哥冰释前疑。这让大家十分不理解。   太子登基之后,最高兴的就是这么一批人了。俗话说“苟富贵,无相忘”。当年光武帝刘秀问手下某述职的封疆大吏,所属的地区怎么样。那臣子是这么回答的:“别的都挺好。不过这个人才,能不能从中央政府统一选拔一下,别用陛下您的南阳老乡了!”草莽出身的皇帝都懂得的道理,专精管理学的太子殿下怎么会不懂!   大家弹冠而庆,等着“鸡犬升天”。没料到,左等右等等不来:   新皇陛下给人升官了,提拔的是权贵——权贵就权贵,兵荒马乱太子登基,权贵出了力当安抚。再说,人家是亲戚,咱们比不上。   新皇陛下又给人升官了,提拔的是清流——清流就清流,他们品级再高也是帮穷书生,冬天穿的外套都是猫皮染的。咱家主子可能怕名声不好,给他们洒点米弄点好处。   新皇陛下再次给人升官了,什么?连兵部工部大理寺理藩院海军造办处一些不知所谓的家伙都被封赏了,咱们就得了大众奖励三斤苹果——封赏就封赏,反正苹果也不便宜?   没有反正了,忍不了了!主子一定忘了咱们的功劳。。来来来,拉帮结伙进宫去哭一场去!   …………   胤礽发现国事上处处有人和他为难。后来突然就想起个好办法来:施恩!   不错,当主子不就是恩威并加么!   胤礽想出好办法就执行。自己都没怎么多考虑。更别说和人商量了。他一股脑的先把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封了贝勒,又一溜下去封了四五个贝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拿人手短”,这帮弟弟好几天没跟他闹别扭。胤礽大喜,好!   于是新皇就甩着这法宝施展开了。看着顺眼的,能升爵位升爵位,能升官升官。抽冷子赏点金银布帛。从皇室到宗室近支到六部到馆阁,所到之处一片歌舞升平啊!没人说他不好,谁都是一脸感激望着他呀。胤礽这才首次体验到了做皇帝的味道——做皇帝,真好!   结果这些人还没说什么呢。最早跟着胤礽的这一批人先不干了。   在他们看来,自己劳苦功高。手持的还是原始股。怎么能封赏和别人一样呢?至少也得两倍,不三倍,不不四倍,还是五倍好了!至少也得这么多啊。新皇上居然把咱们和那些后来才加入的墙头草一视同仁了?刻薄寡恩呀!你忘了咱们在朗朗夜风中一同骂纳兰,埋怨你爹偏心的日子了!   连索额图都对着胤礽闹了点小脾气。在索额图看来,胤礽当了皇帝,难道自己还当不得一个首辅?张廷玉是个什么东西!咱们可是亲外叔祖呐!从你小时候还不会爬就亲自扶持你长大的呀——太令人伤心了!   这些人明里暗里聚了几次会。。语气中颇有不满的地方。关键职位上的大臣也惶惶啊。新皇旧部不满了,正在闹腾。新皇如果一妥协,岂不是就夺取我们这些人的位置?岂有此理!老主子才逊位,你一登基就清扫你爹的旧部,你不是个好儿子!   相当稀奇的。新皇大张旗鼓一通封赏居然没捞到个好,全京城不管哪个派别,到处都是骂他的。胤礽有时候议政,忍不住痴痴的往外面看。太冤了……会不会下雪?   这事情本该闹腾一阵子就这么沉淀下去。不管怎么说,新皇也没做什么错事,最多是封赏不公。新手总得犯点错才能变成明君。胤礽也就二十出头,还挺年轻的。   结果不知道怎么就出了个愣头青,把已经沸腾的局势,又浇了一盆滚烫的热油上去。那愣头青,是三贝勒手下的一个读书人,他考证皇帝赏罚不明这是大错误。而本朝恰好有个消减错误的办法。也就是大家还是在东北部落的时候,采取的——   八王议政,。   …………   八王议政。也就是说天下虽然名义上是爱新觉罗的,实际上是咱们八旗的。爱新觉罗一家是执行总裁。八王是董事。国家遇到大事情,爱新觉罗氏的提议如果八位董事不能半数通过——不算数!   如今的形势是什么呢?如今的形势大不一样啊。爱新觉罗“家天下”。八王就是个名义上的。地位虽然高点,说话一点用都没有。   对比一下就知道了。太不一样了。   八旗旗主没有不愿意成为权力人士的——男人最好的保养品么!   爱新觉罗家呢?除了胤礽自己是持坚决反对的。其他人的态度其实都挺暧昧的。大家都是皇子,八旗统领什么的也有交好的甚至包衣手下之类。那么一个空头小爵位皇子,和一个可能得到部分权力的八旗幕后操纵者来说,哪个更有吸引力?不好说!   当皇帝的可不是咱们呐!   人心苦不足。   京城风气云涌。   新皇胤礽一无所知。   …………   七月初二大朝会。礼部尚书并宗人府宗正联名奏请恢复“八旗议政”制度。   满朝文武附议的有一多半。   皇子没有站出来的。大阿哥当众却递了奏折。胤礽翻开一看,里面墨色深浅不一,显然写了好多次。胤褆在里面写了自己自从留洋之后的种种思考。尤其是对于岛国一个皇室加上一个内阁共同理政制度的推崇。胤礽气的手抖。他不是气胤褆这些想法,这一看就知道是对方的真心话。他气的是胤褆不可能不知道这局势。居然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是胁迫他不得不答应啊。   胤礽扫了一眼大内侍卫总管。心想是否采取些极端做法……那人突然俯身,说附议。这家伙控制着宫城四周!他家人管了西山大营。   胤礽大惊大怒,反倒平静下来。他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扫视四周,声音依然雍容华贵:“朕若不允,尔等欲何如?”   回首,猛然抽出配剑,咣当一声扔在地上。然后,冷笑。胤礽从小就是太子,生来就是被人捧的。论“尊贵”气度,他爹都比他多了几分苦X气。此时横眉倒竖,已是怒极。大有血溅当场鱼死网破也不妥协的气度。   朝堂寂静。有人暗自传递眼神。   外面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回头,惊诧。惊诧传播了整个大殿:   玄烨眯着眼睛缓步踱来,他一身衣服灰扑扑的。只轻轻看了一眼,满堂的人都俯□去。   …………   沈如是头发已经长长了些。只不过,她前后的头发长度还不太一样。于是随意梳了个髻儿,顶在头上。   此时,她双手抱胸站在五凤楼墙根儿的阴影里。有点担忧的望着前面的大殿。她和玄烨方才是亮明了脸从中门进来的。沈如是站在这里等,玄烨径直过去了。   沈如是回忆起玄烨平日的神棍劲儿,想来他应是有把握的!然后她突然开始担心起自己了。话说咱下一步该往哪边走?前朝还是后宫呢?   远处华表上的雕刻的“吼”,遥遥望着她。这家伙面向着北,又有个别名儿,叫做:“望君。” ☆、159笙歌散彩云归   胤礽眼中无限复杂。然后,他起身,下行,缓缓跪在了阶下右侧之首。   这是当年的太子位。   玄烨眯着眼睛把朝堂扫视一遍,好像一只花纹斑斓的老虎懒洋洋漫步,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所有人都感觉他盯得是自己,似芒刺在背,又好像就快冷汗齐流。有人更向下俯了俯身子。   他一眼也没看胤礽。只是似乎随意的穿过人群,径直向上。然后,转身。就坐在了中央那铺着黄绫子的宝座上。   他心神,终是禁不住微一恍惚。这瞬间快的几近于没有,因为玄烨迅速控制住了自己。他声音微有些玩味,沉声轻轻问道:   “这是在做什么?”   …………   下面的人也恍惚了。   那声音听着令人战栗,又如此之熟悉。就好像,几乎越过了这一年一样!   其实,这下面九成的人都吃惊得几乎形于色了。   先皇……啊不对,太上皇,他还活着?!   全京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极少。从头数来,除了新皇胤礽,太皇太后——也就是前朝的皇太后之外,就只有跟在玄烨身边的若干侍卫才知道了。就连几个皇子都不是知情人!玄烨做的比他老爹还绝。他原本准备从此就这么不露面的。完美明君怎么能三天两头闹诈尸呢。玄烨自以为前三十年做的不错,才不想影响自己的形象呢。   可是形象跟实惠比起来就啥也不是了。做了三十年皇帝,哪怕是“明君”呢。这也足以令人养成某种刻进骨子里的多疑。就是全天下只有他自己“孤家寡人”其他人都可能不怀好意的某种认知。别的不提,只看玄烨赶到的如此“恰到好处”,就知道至少在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消息比胤礽可还灵通些。   而且,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玄烨既然有了足够的时间自己赶回来。论理说,也应该有时间通知一下胤礽的。   这一点,天家父子二人一见面。彼此,就已经了然于心了。甚至于在场的一些反应较快的“有心人”,也立刻想到了这件事情上。   他想做什么?   …………   玄烨御极三十年。君臣之间都是相当了解的。这人做事情深思熟虑一向留有余地,可是决不是没有雷霆震慑之举。大家之所以见到他纳闷惊诧,就在于,按照这一位的脾性,如果被抢了皇位,怎么会居然一年都没有吭声!   难道不应该早就把那继任的打成小饼饼了么?别说什么父子。天家自古不都是血淋淋的,谁还讲究父子啊!   有不太熟悉这次“八王议政”始末的边缘人物,就开始用十分深意的眼光去看那队伍前列的几位八旗之主了。难怪胆子这么大,搞得就跟想谋篡似的,原来这就是一帮鸣锣开道的呀。正主儿如果是这位,咱也愿意当那开道的!新主子胤礽虽然好糊弄,可是有点暴脾气还有点神经刀。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就抽了谁呢!   可是前面的几位八旗之主,冷汗都快打湿外衣了。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就是一帮想“篡权”的。谁能知道欺负了小的,那老的居然跑出来了!   有人心乱如麻,居然开始暗自埋怨起那新皇了。真也太没用了!也不说,搞个暗杀什么的,把你老爹弄死。看看,现在不好办了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呐!   这是还替别人担忧上了。   领头闹事儿的那位,突然就横了心。这当领袖的就是不一样,虽然看见玄烨回来了也惊讶,可是惊讶也没影响他迅速分析利弊。这一位不管是想帮忙还是想复位,那都是决不可能赞同“八王议政”的。而他们已经发动了满朝这么多人,彻底撕破了脸。既然早晚得清算,不如奋起一搏!   就是他是“先皇”又如何?   难道他三头六臂万人敌?!   一不做二不休,此人猛然出列,断然道:“臣请恢复‘八王议政’祖制。”   …………   玄烨眯着眼扫了一圈。突然见,他竟笑了出来。此人低头拍了拍衣服下摆的土,头也不抬道:“好!”   下面一半的人都抽搐了:幻听了?他说了什么?   胤礽也顾不上那些复杂心思了——方才他还微有点幸灾乐祸的。原来谁做在那个位子上谁都得被挤兑啊!结果一下子听见他老爹的回答了。什么?!他老糊涂了?!   然后,所有人听见了玄烨的后半句:   “八旗议政也好——”他拿出胤褆的那折子翻了翻,就反手扔到一边了“——什么西人内阁制也好,不能一窝蜂都上啊。选一个主事的两个协助的。你们选好了没有?”   张廷玉盯着前面的青砖缝隙抖了一下。这是——“二桃杀三士”?光明正大的阳谋。可是,眼看着谁当了那主事儿的谁就是“副皇上”了,就算这帮人先前有交情有历史有儿女亲家关系,有协议有债务债权哪怕有三世约定又能如何?谁能看得开,谁能不去争!   争到了又如何?张廷玉回忆起玄烨过去的某些手段。微有些凉意。鳌拜的事儿,没杀没剐只是圈禁了。宗室甚至朝臣们说起来,谁不提这位主子仁慈。可是只怕鳌少保本人,宁愿立时被砍死……   他才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就听见某身形彪悍的八旗王爷跳出来了:   “既然是‘祖制’,太上皇,咱们各出一百勇士,比武决定谁当老大!”   就是在这么紧张的场合,还是有一小半的人憋不住笑出声了。比武决斗谁当首相?靠!还不如抛个绣球呢!   又有个摇着扇子的王爷站出来了:“启奏陛下,咱们既然已经得了天下,比什么武啊。看那些愣头愣脑的家伙干什么。微臣以为,不如比较一下谁家的旗下子弟,擅长吟诗作赋写策论……”   “……斗鸡走狗喝花酒?”他身后有气不忿的其他旗主张口就截断。“你们家那是一堆坏小子!抢人家的传家宝,府上养了三百多个小妾……”   那扇子王爷面孔涨红,扭了头反唇相讥:“你们家就好?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一个旗都是穷货,居然跟杆儿上的乞丐花子搞在一起……”   这两人顾不得什么场合,就吵起来了。   那八旗旗主,来之前原先是歃血为盟过的。大家都知道这买卖成了当然大好,不成也不会真砍头。可是此时情况突变。先是原本那皇帝回来了。后是他居然同意了“八王议政”,就是让大家选个首领出来。不由得都起了贪心。话说回来,没有贪心,也就没有今天这事儿了不是?   这里面连一个能看清楚的明白人也没有?有的。清朝立国不到百年。这时候的二世祖也不是很二。这些王爷们,都能看清楚玄烨这是借机发挥让他自己吵起来呢。可是这问题问得好呀——他们之间谁说的算呢?做“副皇上”的机会就在眼前,焉能不争一争!   就连那原先的首领,都舍不得自己声称退出。不管这位以后做皇上还是太上皇,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他应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不能不算数啊!   你们太天真了!玄烨就好意思不算数!他现在看见儿子当皇帝当的不算好,都跑回来准备“诈尸”自己做了。跟这事情比起来,吃两句自己说过的话算什么。   …………   茫然无知的旗主王爷欢乐而激烈的争吵着。   从上下五千年历史中汲取了更多斗争经验的清流们恐慌了。风声不对!   这帮人对于“议政”这样的大事儿,都没有跳出来指责。其实是因为这种“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本来就是读书人内心中最远古最发自本能的追求。能把唾沫星子吐到君主脸上,君主还得承认“你说的对”,这样的日子,多好!有专门评论君王得失的机构,看见他做的不对就毫不客气洋洋洒洒写大字报痛骂一顿,多好!无奈,拾遗补缺之职唐后再未出现,只剩下监察御史察百官。无奈,自明太祖开国后宰相一职彻底消失。“诸事报与君王知”。百官也不过是个办事人员而已。   齐家治国平天下,谁没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抱负!哪怕暂时附议一回“不成体统的蛮夷制度”呢,哪怕暂时隐忍承认一次“西方鄙陋的管理方式”呢。君权臣权,换了无数外衣,无非这一件事而已。   事不谐?   将何如?!   他们可不是八旗贵族,做一样的事情,很可能人家没事儿他们就被砍了呢……   有一个战战兢兢出首了:“臣请告老还乡……”   所有的馆阁清流都撇了嘴,呸!风骨全无。可是也有人内心稍有点羡慕。多机灵啊。   玄烨眯着眼睛看着人笑:也不说许,也不说不许。   寂静。   有人几乎忍不住准备死谏一回,成则天下收功,败也不过死他一人的时候……玄烨突然站起身。长叹一口气,道:“都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   不管之后如何清算,至少今天保了条命啊!大家欢欣鼓舞的等着玄烨走,他走了大家才能动啊。   却没料到玄烨没从大殿两边的侧门回宫。倒穿过人群到了午门前。沈如是抬头望他:   “你怎么过来了?不怕别人说你短袖之癖?”   玄烨轻笑:   “自然不怕。”   …………   沈如是既然留了长发,能认出来她的其实并不算多。而能在玄烨跟她说话的时候还盯着猛瞧的,那就更少了。   沈如是看玄烨虽在说笑,可面有愁色。便问他:“不知道怎么跟胤礽说?或者……我来?”   玄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父子之间必然得谈一次。这个,还真是谁都替代不了的。   胤礽站在大殿里没走。他在想很多东西,可是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的是什么。他……有点委屈。   兵荒马乱打到京城,他……也害怕啊。如果自己不站出来抵挡叛贼,城破后他就是第一个会被弄死的。只看他们一家对朱三如何搜捕就知道了。可是,凭什么站出来?监国太子的权限太小啦,名不正言不顺,似乎有谁撺掇,然后,他就晕晕乎乎坐上皇位了。   然后就有密报:他爹找到了。   胤礽真没想和他爹闹到这个份儿上的。他们父子从小感情深厚。可是,究竟是天家。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那样了。   他有点委屈。他施政本来不当这么束手束脚的。可是,处处被人拿来和主政了三十年的老爹相比。就连奴才们都敢嘲笑他不行!   做事情呢?太狠了不成,他还有爹和爷爷在。走施恩的路线……就是现在这样了。胤礽难道不想恩威并施绵里藏针有理有节恰到好处?只是,这实在不是二十岁出头的他,就能掌握的技巧。他二十年来养尊处优。他二十年来习惯了把全天下人当奴才。   再然后,他爹回来了。他亲眼看见那些上窜下跳的家伙,这会儿如何服服帖帖。这场景他曾看见过很多次,甚至回忆过很多次,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此时此地这样令人印象深刻,触目,惊心。   胤礽站在大殿里,表情很茫然。   玄烨静静的看了他很久,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他说:“你到五台山读书去吧。十年之后,或者……”   胤礽对于十年之后没有任何欣喜。他痴痴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呢?”千种疑虑万种不解,竟不知道问的是什么了。   玄烨眯着眼睛看穿着一身五爪金龙袍子的儿子。答得倒是极明确:“你怕死?我也怕死。”   …………   大朝会后宫中接连传出惊爆消息。   先是宣布当朝皇帝身体不适。太上皇主持理政。   这一条听来吓人,不过参与大朝会的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们,都心中有数——早晚的事儿。   然后宫中令议政的八旗尽快商量出个结果来,从此作为附属监察机构,监察六部官员,有弹劾密报的特权。   除了最天真和最老练的两批人,大家都没想到他还真把“八王议政”又拿出来说事儿。最天真的不用提了。大家觉得监察百官虽然没有油水,可是弹劾密报似乎还挺有权利的。于是欢喜鼓舞的继续争论去了。最老练的隐约想到,或者是“太上皇”对于上次事件中百官的态度都不满了。法不责众,不过可以让百官先互相监察一下,然后慢慢收拾……   第三条最令大家意外和吃惊。“太上皇”他老人家宣布,在巡行国土的一年时间里,发现很多地方的八旗居然已经糜烂了。这样怎么可以呢!八旗,不仅代表着当年东北起兵的铁骑,而且代表着一往无前百战百胜的英雄的象征。这样糜烂的东西怎么能代表我大清呢!所以“太上皇”宣布,铁杆庄稼虽然不变,不过允许汉军旗适当增添特别优秀的人员。比如某地有了杰出人才,可以允许其加入汉军旗,或者不愿意改姓,就允许他的一个子女进入汉军旗的编制。从此不可以歧视……   这是什么?这是颠覆满汉政策!   从一个方面看,是吸收了精英分子。从另一个角度看,甚至是允许了满汉通婚……   朝堂都炸了。   大家不敢追究那登基一年的倒霉皇帝是死是活发配还是圈禁,不过这个新政策,真是牵动了每一个人。无论满汉。就连八旗旗主也顾不上争老大了。   满人说:“陛下忘了我们这些老臣!当年随太祖爷打江山的时候……”   汉人议论比较两级化。也有暗自欢喜的。从此就有了奔头了!这是国家允许进入特权阶级。铁杆庄稼万年长!谁不想给子孙挣这么个东西!也有人忧心忡忡:只怕从此之后,数典忘祖之辈就会极多……   玄烨根本不理。宣布了你们就去讨论怎么实行好了。低头翻带回宫里的那篓笔记。图书馆!图书馆,交给哪个去做呢?!   抬头扫见了饽饽房送上来的四个红漆圆盒三十二道点心,香茗奶油酥茶……一眼看过去都甜腻腻的。我以前就爱吃这种东西?   玄烨揉了揉眉心,想:沈如是呢?   …………   西苑一汪碧水。   沈如是倚栏扔了会儿鱼食。就有人小心翼翼奉上水盆香皂绢帕手炉瓜子点心。七八个人行步无声,神色恭谨。宫里面已经传遍了。这一位,说不准就是新皇后了。   沈如是却觉得身心都压抑起来。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何德何能,不敢承担啊!锦衣玉食供我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从早到晚日日如此几十年,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晚上和某人睡觉然后或者生个孩子?   这不是我追求的东西!   可是,那个人,又确实令我欣喜,令我迷恋,令我想与之共渡一生……   沈如是想了一会儿,只觉无奈。却也没想出个两全之策来。宫里的女人多了,她如果进来,凭什么比别人更特殊?天下的女人多了,她身处其中,凭什么处处得意占尽风光!   或者……只能选择其一了。   沈如是长叹一口气。觉得至少今天不去想了。她起身把那鱼食盘重重放在架子上。她决定趁着这时候,出去走走。   …………   玄烨找到沈如是的时候,她正站在后海的某家戏台子对面的路上发呆。那戏台子正在准备,却还未开场。门前人来人往,沈如是站在那里并不显眼,玄烨却一眼看见了她。   他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跑到这儿了。”   沈如是看着他正色答:“在想是不是嫁给你。”   玄烨几乎笑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说笑。他愣了下,问:“为何?”心中便有浓烈的不舍之情。   沈如是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自己想的事情。在后宅待着……看起来,太没有人生意义了。玄烨恍惚想起某个京城著名女权作家林庭,似乎是沈如是的朋友。不禁暗自跌脚,早知道,让她们离得远远的才好!   沈如是看着他面色很迷茫。   玄烨不忍,想了下才答道:“我们可以住在畅春园。你可以整理你的笔记。而且,我也还会出宫的……”   沈如是的脸色顿时泛起光泽来。她的眼睛似乎都洋溢出喜悦:“这样么?真好!”   玄烨一笑,心中极柔软。他正准备说点什么,突然听见劲器破空的风声!   …………   那东西速度极快。   玄烨的反应也极快。他顾不得责备为什么侍卫没有早点发现那个潜藏着的袭击者。白龙鱼服原本就有这样的危险!他只是立刻抱着沈如是一转身……   ……只转了一半,那发着点蓝光的箭弩就射到了面前,然后,扎进了沈如是后背。   其实射箭的那个家伙,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原本手艺就比较糙。玄烨和沈如是面对面站在戏台前说话,如果他们两个谁都不动,那箭大概就从他们两个中间插过去了。结果玄烨还反应挺快……   玄烨一眼看见沈如是中箭,先惊后怒又觉得心口隐隐发疼。他顾不得身边围上来的侍卫,抓了个一看就是戏台子附近闲逛的当地人,急切问道:“大夫,附近哪儿有大夫?!”   那位老太太或者耳背。听玄烨重复了好几遍才知道问得是“大夫”不是“豆腐”。然后她呲着有点漏风的嘴惋惜道:“前两年有个不错的小沈大夫就住在这附近,这两年好像搬走了……”   玄烨浑身一阵一阵的冷汗。他猛然就想起谁说过的话了:“你这人啊,克妻。”   那对面戏台子忙碌了半天终于粉墨开场了。锣鼓喧天,然后静下来有人在念定场诗。玄烨有点木然的看着侍卫从哪里拽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蹲下来诊治。焦急,恐惧。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些恍惚了。耳边,偏又极清晰的听到了对面传来的诗词:   道德三皇五帝。   功名夏侯商周。   五霸七雄闹春秋,   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   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   说甚龙争虎斗。 ☆、番外:后来的那些事儿   沈如是幽幽醒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看天色似乎已经入夜,屋子里烛火不甚明亮。而不远处又似有个有些熟悉的人伏案挡了灯光。   沈如是只觉得头脑昏昏,身体更是沉重。披散在枕侧的青丝,好像都拽得头皮十分难受。枕头?沈如是后知后觉的侧身看了看那黄绫子上硕大肥胖似乎比别家更多几分富贵气息的鸳鸯。咱可没有这么恶俗的东西。这是到了哪儿呢?   那伏案在灯下的人听见了这边细微的动静,他猛然回头。神色还有着几分对自己的嘲弄。这些天来听错的还不够多么?那自嘲里含着苦意。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心若浮云,身如飞絮,气若游丝。懂了,真懂了呢。可是,又似乎有些太晚了。   玄烨从晓事起,就知道有畏惧。天下事,未必如人意。他父母缘浅,深为憾事。可是除此之外,他竟是更信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南定海疆,北平朔漠,内修文德,外壮甲兵。三十多年来他风发意气,博览群书,通晓人心,似乎想做什么,没有做不到的。谁料到!谁,料到……生死间有大哀惧,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如今又成孤雁!   重到梓宫事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他竟是连乾清宫都待不下去了。昔日二人携手入宫,想未来几十年岁月相伴而过,只觉欢喜,一草一木都觉得别有风姿。这一日,他一个人凭栏而眺,竟是远远看见那曾经在其下交谈的大树,都忍不住似乎滚下泪来。同来,何事,不同归?   昔日玄烨也曾遭遇过丧事,当时辍朝几日,整理胸怀。再到堂上处理事务时,就勉强又是那个明君了。   这一次他一日未停照常理事。他召见大臣,他会见使臣,他整理江南财赋,听从水利专家辩论大坝方案。他教养大小儿子们,管理控制八旗上层看起来似乎毫无异样。然而玄烨他知道自己,不太好。   他会无意识的翻出了在灌江写下的笔迹,旁边沈如是蛮横抢地儿记的药方,令他欢喜令他酸楚。他会看地图看到太仓这个地名时黯然神伤,吩咐御厨房送只活鸭来,一个时辰后发现自己还在对着那鸭毛发呆,省悟过来再令人送走。最后,他发现他听人汇报情况,无论说到九州大地哪个地方都能想到沈如是的时候。他放弃了。他把胤褆林庭甚至索额图安亲王所有曾经和沈如是打过交道的人找来,他想知道沈如是的所有情况,连一句话,一个表情都不想放过。   似乎自从那一箭,他整个人都分成了两半。一半顶着他的壳子穿着他的衣冠好像一个正常人,另一半日夜在坤宁宫前的门槛处徘徊,期待或者上天垂怜。   是……又听错了么?   玄烨犹豫的回转了身子。   下一个瞬间,他对上了沈如是的眼睛。   然后,他感觉天下所有的花朵一齐开了。   …………   沈如是既然醒过来,玄烨收拾收拾东西当天就跑回乾清宫了。现在他看乾清宫可没什么不顺眼了。而且赖在老婆房间里什么的,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好意思呢。   你说他前几天怎么就没觉得不好意思来着?   不过谁也没说君王必须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理朝政,当天晚上过了戌时,人家又跑回来了,这也没谁管得着啦。只沈如是看着玄烨一顿饭时间内折折腾腾搬走又搬回来,把小太监指挥的头顶冒汗儿。就感到十分很纳闷——他吃坏东西了?沈如是她究竟身体虚弱精神不足,醒来一会儿就问了问这是哪儿天了,就又睡过去了。   玄烨看沈如是醒过来,抓了太医诊断,得知这就算救回来了。他心中极喜。可是似乎是放了心,整个人安定下来,面儿上倒又开始绷着了。   玄烨把人都打发出去了。他一个人围着沈如是的床转来转去,一圈又一圈的,磨地板。突然想到这么着会不会扰了沈如是休息?连忙后退两步,左右看到那系着帘子的绳儿了,捉摸了一下,动作有点生涩的小心放下帘子来。   然后他在帘子外面再转几圈。透过那红帐子向内看,却又觉得看不到沈如是隐隐心慌。于是思考了一下,再上前去把那帘子侧面掀起一个小角儿来。确认了自己能看到沈如是又不会让她吹了风,这才满意的一点头。   玄烨一个人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好容易坐了下来。才看了两行“恭请圣寿”的折子,又想起前些天恍惚着的时候,似乎跑到旁边“万历妈妈”的神像前祝祈来着,连忙一溜烟儿跑去还愿。   他躬着身子偏头想词儿。类似什么:您真了不起呀,当年救了我家太祖,这会儿又救了我媳妇……之类。也不知道在那摆了一头生猪的祭台前,都想了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又想起媳妇睡了或者又醒过来了,连忙又一溜烟儿跑了。   …………   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时候。沈如是和玄烨回过一次淮泗。玄烨也不知道为了证明啥,居然减了仪仗。轻车简从穿着便装跟沈如是回娘家。   相见不必多提,自是一番悲欢。杨家老爹看见玄烨之后,连后面的话都没听,就愤然离去。沈如是只好和自家老娘说自己嫁的挺好,应该以后能照顾家里了。   沈如是和自家老娘苦劝,总算说服了一家人跟着她上京去看看。京城繁华让杨家人兴奋中夹了几分戒备。杨家老娘被索额图家的夫人介绍参加了几次官太太们的聚会,就再也不愿意去了。沈如是问她可是有人给了她难堪?杨家老娘连连摆手:“他们都夸我哩!从头顶心夸到尾巴骨。丫头呀,他们或者是欠了咱们家很多钱。或者就有想法想害咱们呢!我就觉得,这个地方不踏实哩!”   杨家爹娘只住了几个月,就坚决返回淮泗了。还带走了保柱和哭着不肯走的善妞。杨家老爹骂小女儿:“你若是看上了哪个,让人家来聘你。三媒六证,八抬大轿的,这才是个好的!别学你姐姐!”   杨家老爹始终没看上大女婿。   …………   后来,沈如是整理的医书匿名后送到了太医院。上面刻了许多治疗头疼脑热小毛病的简单方子。沈如是虽然未必比前辈医师们更出色。可是借助官家推广的强大力量,这书在民间相当普遍。   后来,玄烨调,教儿子们,又发现四阿哥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不过办事能力还挺值得赞赏。当时又有八阿哥交好百官。眼看着朝堂就快乌烟瘴气。玄烨当机立断把五台山读书的现任·神隐·皇帝拉回来镇场面。这一次,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决态度。他领着沈如是径直出了海……   再后来他们在海外转了转。在玄烨的头脑参谋下,沈如是从一艘船成了船队。他们曾经好奇的向南走。历时一年另几个月,又发现了一个适宜居住的大陆。于是连忙通知大清的胤礽。   几百年后,某艘飞船。有人把一个医疗教学系统随手推到了能量箱附近。飞船的仪表显示着倒计时,10,9,8……升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是真的完结了!   感谢大家的支持,鼓励,和抽打……   没有你们不会有这个故事。   祝大家心情好,单手倒立毫无鸭梨,怎么吃也不会胖!   再会! ━━━━━━━━━━━━━━━━━━━━━━━━━━━━━━━━━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