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敌国皇帝后我怀崽了》 作者:东陵玉 文案 南鄀王爷江怀楚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 想有一个他和敌国皇帝的崽 于是他隐去真实身份潜入敌国,考上了敌国状元,千方百计接近敌国皇帝 * 琼林宴上,新科状元郎被人下了药,意识迷离地往陛下怀里钻 面如冠玉,沈腰潘鬓 萧昀坐怀不乱,不动声色地笑纳了一个吻,然后……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 状元郎见人离开,眨眼换了副冷淡至极的面孔 * 状元郎清醒后,感念陛下柳下惠的“高尚”行径,百般“回报” 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却连手指都不让碰 端方矜持、清雅容华的状元郎天天在眼跟前晃 萧昀逐渐忍无可忍 * 状元郎是敌国奸细,人还不见了 萧昀遍寻无果后,一怒之下兵临敌国要人 两军对峙,旌旗飘荡,呼声震天 敌国闻名天下的小王爷被人仔细扶着登上城墙,迎风而立 ……肚子有点凸 城下萧昀抬头瞥了一眼,神情一滞 又瞥了一眼:“退兵!快给老子退兵!” +温如其玉心机受x腹黑流氓皇帝攻,生子,攻受互相只有彼此。 +架空,官制礼制乱七八糟作者说了算。 +人为剥除了和cp无关的纯剧情部分。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怀楚(谢才卿)、萧昀 ┃ 配角:江怀逸、谢遮 一句话简介:我只是想要一个崽 立意:阴差阳错遇到最合适的人,弥补缺憾,收获成长,相伴一生。 作品简评 怀楚是弱国南鄀的王爷,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他乔装改扮,孤身入敌国,百般筹谋靠近敌国皇帝萧昀,萧昀为人腹黑深沉,敌对的身份让他们互相试探,屡次交锋,一场居心叵测的算计,却阴差阳错走向了爱情……本文人设鲜活生动、文风幽默,故事节奏紧凑,感情线发展清晰,是一篇让人捧腹又感动的文。 第1章   南鄀皇宫。   马车刚停稳,江怀楚不等太监过来做脚踏,兀自跳下,朝雅正殿方向疾走,衣带生风。   总管太监在身后心惊胆战地追:“王爷您慢点!别摔着了,小心脚下!”   沿途宫人眼见缓带轻裘、清雅容华的来人,立即停步,百般恭敬请安。   有漂亮小宫女大着胆子偷偷抬眼,细瞧端王,怔愣几秒,迅速低下头,面色绯红。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端王,年纪轻轻已战功赫赫、声名远扬不说,连模样也不差,虽不及圣上丰神俊朗,一身如玉气度却叫人挪不开眼。   惊鸿一瞥,眨眼竟几乎忘了长相,只心头绵密浮上惊艳感,让人恍惚生出端王貌若潘安的错觉。   真是怪事。   端王和总管太监走远了,几个宫女才抬起头。   “还瞧!”   “王爷才不会为这治我呢。”   “你可收敛点儿,圣上说了,端王未加冠,谁敢动歪心思教他染上淫邪,一律杖毙!”   “知道啦知道啦。”   “王爷今儿怎么进宫了?”   “听雅正殿那边过来的说,圣上下了朝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事雷霆大怒,王爷进宫应该是为这。”   “那没事,王爷一哄,圣上就好了。”   这边雅正殿门口,江怀楚打发了满地罚跪的宫人和总管太监后,独自一人立在紧闭的内殿门前,轻解腰间香囊上的扎绳,伸指进去,蘸了点香囊里的白色粉末,在手上涂抹开。   粉末细腻,涂开后无色无味。   江怀楚暗叹了口气。   皇兄,对不住。   “一路上还没够你想好怎么扯谎,还要到我这儿酝酿?”   门内男子声音冷冽如冰,努力克制的情绪在其中翻滚,光听着就叫人头皮发麻。   江怀楚立即推门进去。   内殿桌案前坐着的男子一身龙袍,模样清正俊朗,明明才二十四五的年纪,神态举止却极庄肃威严,一个眼神就叫人心下发虚。   而他这会儿正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江怀楚,眼神漆黑到可怕。   “……皇兄。”   “别喊我。”   江怀楚回身掩上门,按了按,确定关严后,才朝案边挪步,最后乖乖立在他身边,垂下脑袋:“……皇兄。”   江怀逸被这声“皇兄”一下子点着了:“你还知道我是你皇兄?要不是那死老头说漏了嘴,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瞒到怀上了还是干脆瞒到肚子大了非生不可?江怀楚,我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你反了天了!”   江怀逸听弥罗山庄那老头一五一十交代时,差点气厥过去。   他唯一的弟弟,为了南鄀的未来,居然答应弥罗山庄无耻荒唐的要求,要潜入敌国勾引皇帝萧昀,怀上他的孩子。   弥罗山庄怎么想得出来的?怎么有脸提的?江怀楚是怎么能答应的?   江怀逸简直匪夷所思。   “……我错了。”江怀楚神情乖顺,去拉江怀逸的手,被一把甩开。   “你给我站好。”   江怀楚缩了下手,只好像小时候那样并拢双腿,立得板正,一动不动地挨训。   江怀逸指着他鼻尖的手微微发抖:“江怀楚!我养你那么多年是为了便宜萧昀的吗?”   “你才十八岁!还是个男子!人家姑娘像你这么大都不一定嫁人了,你跟我说你要让他……你还给他生孩子?”   “你给那个流氓生孩子?”   这句话仿佛是他怒气源头,他质问着,声音大得吓人。   江怀楚没敢吭声。   江怀逸看着身前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张白纸的弟弟,一副恨铁不成钢又羞于启齿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怎么生孩子?你以为拉个手就怀上了,抱一下孩子都会跑了是不是?”   “……”江怀楚下意识并紧腿,头低得更深。   他知道的,他做了一番功课。   “是不是我以前没教你,要不要我现在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啊?”   江怀楚头抬也不敢抬,摇摇头。   “那死老头七老八十神志不清出这么个馊主意,你也七老八十神志不清了么?你还能被传染了不是?”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准备大着肚子回来啊?”   “你想二十岁牵着那个畜生的种让我给你加冠么?”   江怀逸被自己脑内勾勒的画面气得七窍生烟:“江怀楚,你怎么这么能耐啊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江怀楚神色沉静镇定,纹丝不动,耳根却微微泛红,去拉他的手,温下嗓音,“皇兄,你骂我归骂我,身体要紧,别……别生气。”   江怀逸刚要甩,见他神色服帖,全程没顶一句嘴,顿了顿,勉强压了压火气。   天人交战了两秒,终是由他拉着,冷声道:“这事免谈。我警告你,你敢背着我离开南鄀一步,我立马叫人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   江怀楚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乖巧点头:“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江怀逸深吸一口气,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后知后觉自己先前说的话实在难听,有失皇家颜面。   毕竟是自己疼了这么多年的弟弟,打不能打,骂狠了又怕伤他的心。   他也是一片好心,还因身体的事受过那么多苦,自己现在提这,无异于戳他伤疤。   他也知道错了。   江怀逸彻底心软了,沉默一会儿,板声道:“南鄀不需要你牺牲,我更不需要,别说是现在,就是真亡国的时候,也不需要,我江怀逸不稀罕这皇帝的位置,也不怕死,更不会卖弟求荣,你给我死了这个心,我怎么教你的,士可杀不可辱,听见没有?”   “好好当你的小王爷,别十几岁就扛这扛那老成成这样,只要别走弯路,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天大的事有我在,还用不着你担心,你皇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江怀楚盯着他看了许久,在江怀逸又要骂之前,才缓缓点点头:“知道。”   江怀逸暗松了口气,冷着脸道:“你有没有话要说?别说我没给你狡辩的机会。”   “……没有。”   “知道错了?”   “知道。”   江怀逸见他回答得不假思索,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种天方夜谭的要求,怀楚就是年纪小,才被那浑老头撺掇地一时糊涂答应了,他向来聪明,简单提点几句势必就……   江怀逸厥了过去。   江怀楚一直密切留意着,在他昏过去的刹那稳当地扶住他。   “皇兄?”江怀楚低唤几声。   江怀逸没有任何反应。   迷药是他自己调的,药效他清楚,三个时辰内江怀逸醒不过来。   江怀楚拉开江怀逸一条胳膊,半扶半抱费力把人轻放到床榻上,仔细替他脱下靴子,盖上锦被,掖好被角。   他立在床前看了许久,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   “你回来了?”   霍将军一听圣上召江怀楚进宫了,立即纵马赶到他府上等着,本来在偏厅心神不宁地喝茶,听下人通报说端王回来了,火急火燎迎出来。   江怀楚淡然自若,瞥他一眼,一言不发,霍骁会意,跟在他身后进了内室。   江怀楚回身关严门。   不等他开口,霍骁已抢先出声:“圣上知道了?”   江怀楚点了下头。   “……那你怎么出得来的?”   江怀楚:“我把他药晕了。”   霍骁表情凝固了几秒:“……那你准备怎么办?”   江怀楚在铜盆里净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仔细清洗迷药,边弄边说:“我现在就启程回边关。”   “这么急?”霍骁当然知道他指的回边关就是去敌国的意思。   “也准备的差不多了,是有点赶,不过皇兄已经知道了,现在不走,等他醒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霍骁默然,他说的是事实。   这事他们从头至尾瞒着圣上,就是因为无比清楚只要圣上知晓一星半点,这事就除了夭折没第二个结局。   千瞒万瞒,没想到最后还是意外知道了。   霍骁深看江怀楚一眼,面上闪过浓浓的挣扎,踟蹰片刻:“你非去不可?要我说,既然圣上已经知道了,不如就算了……”   对这事他一直不赞成。   江怀楚是尊贵无匹的小王爷,他不过是个世袭将军,是个臣子,但从小到大江怀楚从不跟他摆架子,一直把他当半个兄长,仔细经营他们间的关系,他都看在眼里。   他今日殊荣,大半都是江怀楚给的。   将心比心,他对江怀楚的心不比圣上少多少,怎么可能赞成这事?   只不过江怀楚口齿伶俐自己辩不过他,他又会哄人,自己稀里糊涂就上了他的贼船,一边嘴上抗拒,一边头脑数热一帮再帮,这……   霍骁暗自焦头烂额。   怎么就一把糊涂账了呢?   江怀楚要是在萧昀手上有个三长两短,他罪该万死。   霍骁:“你再考虑考……”   江怀楚:“总管太监私下跟我透露,小侯爷又当街欺压百姓了?”   霍骁愣了好半天才从跳跃的话题里反应过来:“……是,打了人。”   “怎么之前没告诉我?”   霍骁不懂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江怀楚居然还有闲情替他皇兄管七大姑八大姨的事,但也明白他是含蓄地叫他不要再劝,暗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见你忙不过来就没说。那我让言官上奏折劾他?”   江怀楚蹙眉:“别,毕竟是亲戚,皇兄向来心软,到时候治他还好,不治下不来台。”   霍骁想想也是:“那要不算——”   “你去找几个兵痞,摸黑打他几闷棍,做的干净点,别让人知道是我们的人干的。”   霍骁见怪不怪地看着他:“……行。”   霍骁想起什么似的,指着一边桌案上摆着的一幅卷轴:“那个……小侯爷刚才过来,给你献了幅张世卿的墨宝,说是遍寻三月,花重金从人手里买来的,你不在,就先撂这儿了,他还说改日定当登门同你一道赏鉴,这……”   霍骁隐晦地瞅了江怀楚一眼。   张世卿是天下闻名的书法家,江怀楚以收藏他的墨宝为乐。   “……还打不打?”霍骁低声问。   江怀楚沉默片刻,面不改色道:“打。”   霍骁又暗瞅江怀楚一眼。   江怀楚:“给他少打两棍,别打脸,碍着他逛窑子。”   霍骁强忍着笑:“……行。”   江怀楚道:“事情让手下做就行了,你在两个时辰内启程回边关。”   霍骁体会了下:“……你怕圣上调兵追你回来?”   霍骁常年带兵在南鄀边关镇守,这回也就是和江怀楚一起,才能回趟京都。边将不可长留京都,他本就等着和江怀楚一起回边关。   江怀楚没说话。   霍骁:“我是能走,可圣上如果大老远派人来边关传旨调兵,我到时候怎么办?你知道你皇兄有多固执……”   江怀楚:“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霍骁难掩震惊:“你也不怕你皇兄一怒之下砍了我?”   江怀楚淡声道:“没叫你抗旨,你先回去,皇兄肯定只能派钦差带兵符去你那儿宣旨,到时候你让手下伪装山匪,半路把钦差绑了,好吃好喝供个几个月,我不就回来了么?皇兄问,你就说没见到钦差,更没收到旨意,钦差可能半路遭逢不测了,皇兄就算知晓内情,没实据,也没法给你定罪。”   霍骁再次感叹自己没见过世面:“……那圣上真不顾一切要砍我呢?”   他暗瞥了眼江怀楚。   别的事不可能,南鄀将才凋零,边境还得靠他镇守,可一旦事关江怀楚,圣上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更何况是这种事,江怀楚少了一根汗毛,圣上都可能将他碎尸万段。   江怀楚瞥他一眼:“边关都是本王的人,皇兄下了旨,谁执行?等京都的人千里迢迢下来治你,本王肯定回来了。”   霍骁:“……”还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我可真上了你的贼船。”   江怀楚眉眼一弯:“这可下不来了。”   霍骁被这笑晃了下眼,等回过神时,江怀楚已经开始宽衣解带。   江怀楚因为身体原因,比一般人怕冷,明明已经初春,依然穿得繁琐。他自己养小狐狸,所以不穿最名贵的狐裘,只穿较为廉价的羔裘,当然到了他这地位,也没人会因这看轻他就是。   霍骁看着他脱下厚重的素裘,解了羊脂玉般柔滑的腰带挂在一边,褪下绣着金丝的月白外袍,呼吸悄然一窒。   外袍下的躯体清瘦亭匀,腰细腿长。他里衣雪白齐整,几乎没有一道褶子,脖颈上的肌肤莹白玉润,稍带一点清冷雾色,是得天独厚加上滔天的荣华富贵才可能养出来的色泽。   白璧一样的人,南鄀最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鼻端萦绕着江怀楚身上特有的淡淡冷香,霍骁心跳得莫名有些快。   他和江怀楚相熟多年,江怀楚从未在他面前脱过衣服。   平时连贴身伺候的都不太让碰,更别说他。   江怀楚被他皇兄管得严,自矜重礼,从不逾矩失态。   他永远只有衣衫严整、从容淡然的时候。   今日是事急从权,他急着换完衣服走。   霍骁盯着看了几眼,莫名别开眼睛,心头突突直跳,思绪乱飞。   怎么会这样?   小王爷是男子。   可他都能是萧昀的人,萧昀也是男子,他也是……   凭什么什么好事都摊上萧昀?他已坐拥大半天下,为什么现在连江怀楚也要……   江怀楚脸皮那么薄,平时和他都君子之交淡如水,却要被素未谋面的萧昀……   那是个比无赖更无赖的无赖,比流氓更流氓的流氓。   霍骁一时如鲠在喉,又有更多旖念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他面有隐色,无地自容。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江怀楚并未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兀自换上低调的行衣,走到床榻边,掀开整整齐齐的被褥,拿出床下暗格里一早藏好的包袱。   “边关拜托你了,有什么事和探子联系,我尽量帮你,我最多半年就回来。”   “半年?”霍骁本就心绪不稳,闻言怒道,“你未免太看得起他!”   南鄀到萧昀所在的宁国,一来一去,就是最快的马,也要两个多月。   半年去掉两个多月……   三个月江怀楚就能怀上萧昀的孩子了?这还要算上江怀楚设计与萧昀相识的时间。   江怀楚淡咳了下。   南鄀和北宁接壤,霍骁镇守边关,和北宁的军队有摩擦在所难免,他和萧昀似乎还有私怨,憎恶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江怀楚说:“眼下二月初,八月底是皇兄寿辰,我得赶在那之前回来,所以说半年。”   霍骁恍然,依旧哼哼道:“他都二十四了,一个皇帝这么大岁数了,还一个子嗣都没,指不定有什么毛病,怀楚你还小不懂,男人中看不中用的多的是——”   “圣上多大?”   霍骁:“……”   圣上二十五了,比萧昀还大一岁,也没有子嗣。   “那不一样……”多说是错,霍骁决定闭嘴。   江怀楚铺平掀开的被褥,叠好褪下的衣服,将之纹丝不差地摆在熟悉的位置,心下才舒服了些。   俨然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他看向霍骁,诚恳地说:“拜托了,这件事除了你没人能帮我。”   霍骁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半晌,他听见自己心里抗拒,嘴上温柔地说:“……你走吧,我一定会按你说的做。”   江怀楚冲他微微一笑。   霍骁低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非男男可生子背景,受独一无二,受非双性,是泄殖腔,原因在后文,受喜欢崽且非常乐意。   作者喜欢生崽文,写着爽一把,喜好问题,切莫勉强,读者开心最重要。   全文大纲,保证顺利完结,感兴趣可放心入。 第2章   临午间,端王的车驾启程回边关。   浩浩汤汤的队伍往南鄀唯一的城门去,沿途百姓瞩目恭送。   当今天下,宁国一国独大,皇帝萧昀善于进攻奇袭、攻城略地,于行伍历练时,已攻无不克,令守城之人闻风丧胆,十八岁登基后,领兵亲征,大军所至城池必破,短短数年一统中原,侵略吞食之势锐不可当,毗邻诸国人人自危。   军事向来疲弱的南鄀能于夹缝中享一时太平,除了地势之利,全仰仗三人。   一是当今圣上,勤政爱民休养生息,二是霍将军,镇守边关保家卫国。   三就是年仅十八岁的端王。   端王文赋卓绝,十几岁便才名在外,温润谦和、礼贤下士,又与天下第一庄弥罗山庄交好,人脉遍及天下。   两年前邺国二十万大军攻打南鄀,年仅十六岁的端王靠一己之力就借来了比邺国还多的兵马,让没见过世面的邺国灰溜溜地回去了,贻笑诸国。   更有传闻说,端王是弥罗山庄老庄主钦定的未来少主。   弥罗山庄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圣地,弥罗的主人,意味着无上民心,天下人趋之若鹜。   传闻真假难辨,总之端王种种,让他一时成了京都最负盛名、最受追捧的男子,风头已然超过了样貌能和宁国皇帝齐名的圣上。   长街繁华喧嚣,同一时间,没人注意到一辆刻有弥罗印记的马车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   ……   马车里,江怀楚端坐着,时不时翻过一页《兵法四书》。   腿边跪着两个黑衣人,事无巨细地汇报完今日京都各方动向后,沉默听令。   江怀楚撂下书,修长的指拨开一点帘幕,望着隐在空濛春色后的南鄀京都,过了好半晌,才道:“本王回去后,京都任何人有异动,不用查清,格杀勿论。”   这一声里,温润如玉不见了,只有皇家之人独有的冷酷无情和高高在上。   “是!”   “圣上若是出了半点差池——”   “我等提头来见!”   江怀楚噗嗤一声笑了:“本王要你们的头做什么?”   二人受宠若惊,羞赧万分:“我等一定保护好圣上!”   车内只剩下江怀楚一人。   马车有些颠簸,江怀楚按了按微微涨疼的太阳穴,闭眼假寐。   他有这一趟,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弥罗山庄。   老庄主被江怀楚伺候得吃饱喝足后,兀自手舞足蹈了一会儿,醉醺醺地拽过江怀楚的手:“怀楚,你想不想当少主啊?”   江怀楚一怔:“您误会了,怀楚绝无此意,侍奉您只是因为喜欢您。”   “……”老头表情一滞,似乎意识到自己问错了方向,“那你想不想要弥罗在宁国境内所有情报网还有老头手里的兵符?”   江怀楚迟疑了下,这次点了点头。   天下第一庄弥罗山庄,在明是百姓心中的圣地、达官显贵问药求仙的续命之所,在暗则是全天下最大最严密的情报网组织,眼线遍布各国每个角落,掌握无数人的把柄。上至皇宫大内,下至穷乡僻壤,几乎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弥罗探子的踪影。   有了宁国境内所有情报网和暗线,他就能第一时间获知宁国朝野动向,保南鄀无虞。   更何况还有兵符。   弥罗山庄有二十多万私军。   老头这才满意一笑,哼哼两声:“你答应老头我一个要求,我说的那些就全送给你,随你怎么玩儿!”   江怀楚第一时间没说话。   北宁是天下第一大国,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无论是土地、人口还是军事,北宁的情报网,价值可想而知。   江怀楚坦率道:“老庄主有什么要求怀楚定当尽力而为,只是这礼未免太厚重,我怕我要不起。”   老庄主笑眯眯的,越看眼前人越满意。   小王爷表面是个温和性子,在关键事上却从不含糊,要就是要,不会瞻前顾后、遮遮掩掩,惹人厌烦。   “嘿嘿好不好奇?别紧张嘛!你待我怎么样我又不是傻的,怎么会为难你!”   江怀楚暗松了口气,扶住歪歪倒倒的老庄主:“您且说。”   “我就是想你给我老萧家生个孩子。”   饶是淡定如江怀楚,猛地听到这么一句,依旧如遭雷击,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九十余岁的老庄主,脸色发白,强颜欢笑道:“……老庄主,您这话当真?”   老庄主是天下医术第一人,他的身体当初就是老庄主治好的,老庄主还在他十五岁寿辰,把弥罗在南鄀境内的所有情报网和暗线当礼物私下送给他了,他一直侍他如祖父……   “别误会别误会,不是老头子我啊!老头我喝多了一下子没说清,没吓着你吧……”   江怀楚艰难一笑:“无碍。”   “老头我还是童男身,没后代,你家对我弥罗山庄又恩情厚重,孝敬我六七十年,等过几年我归西了,弥罗肯定是要交给……”老庄主暗瞅了眼江怀楚,“交给别人的。”   “只是一来,我弥罗山庄驻扎在南鄀境内,眼下你我虽交情融洽,但难保我弥罗后人和南鄀后代皇帝起了争端,自相残杀,二来萧昀那二流子那么猛,搞不定打到南鄀来,我虽然六七十年没回北宁了,也和那小兔崽子没什么交情,但总归是萧氏的老祖宗,到时候也不好出手保南鄀和他对着干啊……”   江怀楚温言道:“我明白的,绝不会叫您为难。”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难过啊!”   “就因为这么个事,所以我没事就爱琢磨,最后琢磨出来,其实你生个萧昀的孩子就好了。”   江怀楚冷不丁又是骇然欲绝。   生个萧昀的孩子……   老庄主却并未顾及他心情,兴致高昂地说了下去:“到时候我弥罗山庄直接丢给你孩子玩儿,他是南鄀皇室,再不济也不会毁了南鄀,这样萧昀真打过来,我也师出有名,他可是我萧家的乖崽,老头我维护自家孩子怎么了?”   “再说了,那二流子再混蛋,也不至于和他孩子的亲舅舅抢地盘吧?你南鄀几百年与世无争,也不想称霸天下,就想偏安一隅,现在连皇帝宝贝弟弟都给他生孩子了,他是畜生么他还打,他看着自己的种他好意思么?”   江怀楚浑身僵硬,此时此刻,所有的教养都用来维系面上的端庄镇定了。   他难得打断人,冷淡道:“真要生,我也不可能拿孩子要挟他。”   老庄主愣了愣,满面羞愧:“老头我说错话了对不住对不住,我还不如你,真是老糊涂了,太想当然了,忘了到时候两边都是爹的,孩子夹在中间不好受,你们还互相是敌国……啊真是。”   “那这样,乖崽你怀你生,那肯定完完全全是你的,对咱不稀罕他!才不告诉他,咱偷偷怀偷偷生咱们养,没图他一点儿,他爱打打,老头我给你撑腰,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江怀楚微微失神。   怀个孩子就可以换弥罗在北宁的情报网,换弥罗山庄永护南鄀,换南鄀百年安定。   只是怀一个孩子而已。   老庄主这才舒坦了,依旧兴致勃勃:“你没见过他,那二流子长得贼俊,你这幅相貌,天底下除了那小混蛋,也就只有你皇兄配得上你了……啊呸说反了。”   江怀楚:“……”   “你放心,他要是连你都不喜欢,那他彻底没救了。”   老庄主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高昂的语气也低落下去:“怀楚,老天薄你,你虽然从来不说,但老头我知道的,你这性子,肯定想着一个人过一辈子,可老头我不忍心呐,身边没伴儿是无所谓,可总得有个小孩陪你玩儿呀,老头我能这么开心,还不是因为有你经常陪我玩儿?我看你之前和那些小孩玩那么好,你肯定很喜欢很想要的。”   江怀楚沉默不语,眉眼淡淡。   他是很喜欢很想要孩子,但他这个身子,他也从来没准备要。   “你回去仔细考虑考虑啊,这话我也就喝多了才敢说出口,都是真心话,你点个头,北宁那边我立马丢给你,嘿嘿其实就是老头我想逗你孩子玩了……”   ……   江怀楚静静睁开眼,挑起帘幕,隔着崇山峻岭,遥望着北宁所在方向。   他和萧昀无冤无仇,只是想要一个他的孩子而已。 第3章   宁国,过于金碧辉煌的金銮殿。   身穿宽大朝服的朝臣们执着玉笏,立在原位一动不敢动,左等右等,时不时悄悄够脖子,皇帝终是被大太监迎着出来了。   几个鹤立鸡群的一品大员暗呼出一口气,垂眼瞧着那双纹着金龙的黑靴走近,执着玉笏的手又不住发汗。   近来为了立后的事,他们闹得凶,皇帝今日晾了他们足足一个时辰……   萧昀甩开龙袍下摆,跨坐到龙椅上:“诸位爱卿今日来得倒是挺齐。”   群臣没敢吭声。   确实来的很齐,连年老体迈被皇帝恩准免朝的几个老古董都来了,连品级偏低挤不进金銮殿的都迎宾队一样列在了殿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登基大典。   萧昀莫名笑了一声:“俗话说法不责众,朕看你们来那么齐,还以为是壮胆,有什么事要逼朕。”   不少朝臣浑身一震,下意识就脚尖向外。   萧昀随意瞥向大太监。   大太监:“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大殿上有几秒鸦雀无声。   几个老古董们悄悄对视一眼,冒着被打屁股的风险,“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齐声道:“请陛下册立中宫!”   殿上群臣紧跟其后跪下:“请陛下册立中宫,绵延子嗣!”   殿外群臣连绵跪下:“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册立中宫,绵延子嗣!”   声音一浪比一浪高,回声震天。   政党分立、骂战不绝的朝堂,第一次在一件事上如此和谐统一、一致对外,连陛下的亲信宠臣都站在他们这边。   上首好半晌没声音,龙椅有点高,他们也不敢抬头,瞧不见陛下神情,只知道陛下从不按常理出牌,真火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那点小九九根本不够看,并不能真正威胁到他。   毕竟大宁最流氓的流氓坐在上头呢,和他闹无疑是撞上了。   只是他们除了这么干别无他法。   根本没人制得住陛下。   萧昀抓起茶盏,囫囵喝了口,等回声停了,才笑道:“排了多久啊?挺累的吧。”   朝臣身形一震。   萧昀等了几秒,皱眉道:“有个能回话的没?”   跪在最前端的几个一品暗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没牙老头不得已抬头道:“回陛下,没……没多久。”   他想着一鼓作气,再而衰,高声道:“请陛下——”   “你们可真是能耐啊,那么大阵仗,朕宁国有人啊。”   老头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朕是看你们几个老东西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给你们留几分颜面,你们倒好,折腾起朕来了,”萧昀一哂,“也是,朕年轻,倒是不怕折腾。”   明明是初春,冬寒犹在,朝臣额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   陛下的心思喜怒他们向来捉摸不透。   饶是如此,依然没人起来,大有皇帝今天不把自己人生大事办了他们就跪死在这儿的架势。   他们为了催陛下立后生子闹了足足四年了,从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人上奏折暗示,到现如今朝臣之间不分你我齐心协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咱们就说道说道清楚。”萧昀说。   照他以前的脾气,敢这么闹,先打一顿屁股再谈,可他大宁所有能管事的大臣基本都跪在这儿了,他真全惩治了,一时找不到人接替,没人干的事情就得他来干。   到时候他们再齐齐推病上辞呈和他打太极,就更烦了。   最前列几个一品心头大松了口气,陛下只要肯商量,他们立马见好就收。   毕竟谁也不想真丢了乌纱帽,这官他们不做,大宁有的是人做。   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陛下身体前倾,以气吞山河之势指着他们,没好气道:“你说你们一个个的,歪瓜裂枣留给朕干什么?!还一留留好几年,准备留成歪瓜烂枣么?”   朝臣被这劈头盖脸一顿骂骂蒙了。   “大大前年开始上奏折,上到今年,奏折倒是十倍百倍千倍的翻,立后的名单还是那几个,周爱卿。”萧昀睨向他。   那个没牙老头忙应了一声。   “你家孙女二十多了吧?十几岁给朕留到二十几岁,朕让你给朕留了吗?你都不着急吗?问你话呢。”   姓周的老头揩了揩额上的汗:“回……回陛下,陛下没,微臣不……不——”   萧昀笑了:“是啊,你不着急,朕都替你着急,一把岁数了,还没抱上重孙,你家孙女也不着急吗?一把岁数了,还没嫁出去就给朕守了活寡。”   “笑,还笑,”萧昀一脸匪气地指着跪着的一个,“就是你,出去笑半个时辰再进来。”   那个朝臣战战兢兢爬起,夹着尾巴出去了,其他朝臣立马敛住笑。   闺女孙女外孙女妹妹在名单上的几个朝臣羞愧难当。   萧昀说:“你们以为这是南鄀么,满朝都是文臣,细胳膊细腿的还脸白净,咱大宁多少武将出身?对自己的长相就没点数么?人贵自知,别人家拍马屁夸你一句魁梧奇伟,你就真当自己貌若潘安了。”   众朝臣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原来陛下是嫌名单上的女子不好看。   有大臣硬气道:“陛下,娶妻娶贤,岂可单以样貌——”   “是啊,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可那是寻常百姓家,朕还配不上个贤色双绝的么?”   朝臣一时又愣了。   龙椅上的男子是大宁几百年来最英明神武的皇帝,也是令无数将门知耻无颜的不世将才,二十余岁功绩已远超先祖,注定是大宁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陛下不仅能干,还……形容俊美。   民间私下有句戏语——“南怀逸,北萧昀”,排名不分先后,说的是天下公认的两个最俊的男子,一个是南鄀国的皇帝江怀逸,一个就是他们北宁的皇帝。   顶上的男子身形颀长,肩张腰挺,头束金冠,剑眉斜飞入鬓。   五官风流俊美,绝非传闻抹黑中的凶神恶煞,反倒是令姑娘面红耳热的长相,眉宇间不容侵犯的帝王威严和几分地痞无赖的调笑混合在一起,叫人如芒在背之余,又心头狂跳,时常摸不准进退,方寸大乱。   朝臣一时羞惭,无言以对:“陛下息怒,是臣等愚昧……”   “朕是疯了么,闲着无聊养个不喜欢的人管朕,还花朕内库的钱?”萧昀顿了顿,睨向跪在最前排的几人,意味深长地笑,“还是诸位爱卿想朕皇后几个月一换?”   朝臣身形又是一震。   几个一品到底是老江湖,虽是又惊又慌,却并未显露在脸上,只是被陛下一提醒,想起了陛下过往的“劣迹”。   陛下这性子,朝中投机之人自然多得是,陛下也不是吝啬宠爱之人,得过陛下欢心的的确不少,只是……   最得陛下宠爱的臣子,也只不过坚持了不到三月就被陛下丢到一边去了,过后还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做了个寒酸的地方官……   陛下要是丢皇后跟丢宠臣一样随便,那还得了?   谁家闺女孙女外孙女不是掌上明珠?哪遭得起这罪?   底下没声了,萧昀一改先前雷霆万钧的姿态,和颜悦色道:“朕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们也是为了朕好,朕都知道的。”   朝臣怔了怔,心下一热。   “朕也不是故意与你们为难,话已经给你们说明白了,要朕立后也不是不行。”   朝臣纷纷聚精会神。   “要么寻着朕说的,朕喜欢了,自然就立了,要么……”   朝臣耳朵全竖了起来。   “要么江怀逸立后,”萧昀扯了下龙袍下摆,俨然是不耐烦要下朝了,“他比朕还大,他朝臣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朝臣一噎,顿时恨江怀逸恨得牙痒痒。   陛下已经不是第一次拿江怀逸当挡箭牌了,江怀逸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愣是不立后,搞的他们逼自己陛下都底气不足。   萧昀似笑非笑:“他什么时候立后了,朕倒是可以考虑和他比一比谁先有孩子。”   一群厚脸皮的老臣都脸红起来。 第4章   一个月后,江怀楚抵达北宁京郊。   前头驭马的亲信贴上帘幕,轻声道:“公子,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进城了。”   江怀楚的眼睛并未从书上挪开:“知道了——”   前头亲信忽然警觉:“谁!”   一道黑影一个飞身翻进帘幕,江怀楚甚至还未看清那人,那人已单膝跪在江怀楚腿边:“少主,属下如矢,负责北宁全境的情报网,一路关注您行踪,特来接驾保护您,老庄主的消息我等已得知,北宁全境从此听从少主指挥。”   “我不是少主。”   “少主有何吩咐?”   “我不是——”   “少主有何吩咐?”   “……”江怀楚心想算了,也不是不知道这人的性子,他看向跟前高大缄默的黑衣男子,笑道,“如矢,是我。”   如矢莫名觉得这声耳熟,抬头看去,向来沉稳坚毅的眼睛剧烈波动了一下。   “谢才卿?!”   眼前人和画像上的端王截然不同,容貌比之端王……尤甚。   如矢道出这个名字后,才深觉有多冒犯,立即低下头:“属下冒犯,请少主降罪!”   “你我搭档多年,无需拘谨,”江怀楚温声道,“起来吧。”   江怀楚见他不动,无奈道:“没认错,这张脸才是真的,是你认识谢才卿,端王那是人皮面具。”   如矢压下心头震悸。   南鄀情报网由谢才卿全权负责,谢才卿为了方便和北宁情报网总部沟通联系,自己干脆常年住在北宁边境一带。   谢才卿为人缜密、滴水不漏,三年来和他工作交接从未有过半分差池,深谋远虑、低调内敛,一手毒术出神入化,温厚待人,魄力办事,声望日隆,追随者众。   搭档三年,他打心眼儿里信任他佩服他,甚至无数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居然是小王爷。   难怪老庄主不顾几乎所有人反对把北宁全境的情报网送给了小王爷,那些家伙见到是谢才卿,肯定就没话说了。   马车外,前头城门守军喝道:“下车下车,例行检查,人都下来!”   马车缓缓停下。   北宁京城百姓安居,白日本就繁忙,再加上快到三月半,各地举子都进京等着参加春闱,城门口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外头守军抹了抹额上的热汗,见眼前是辆朴素甚至算得上寒酸的马车,不耐烦道:“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快下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帘。   骂骂咧咧的守军突然噤声了。   帘幕后弯腰钻出来的男子一袭素衣,穿戴并不出挑,却胜在精细干净,面如冠玉,浑身上下透着涵养,说不出的光风霁月,施施然从马车上跳下,明明未掷一语,却叫人心生好感。   大宁民风开放,不少出游的姑娘向这边看过来,表情微微空白,立在原地走不动路,吵闹的城门口竟难得安静了一瞬。   大宁多的是高大威猛的铮铮男儿,却鲜有眼前这样风流俊雅、比姑娘还精细招人的美男子。   守军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叫什么名字?”   “谢才卿。”   “哪里过来的?”   江怀楚将鱼符出示:“峻州西城人。”   守军接过扫了眼,热络的神色淡了淡。   峻州在北宁边境就算了,西城在峻州都算最穷的一个地儿了。   他无比诧异那种穷山恶水是怎么养出这样的人的:“进京干什么?”   江怀楚从衣襟里掏出官府公文,双手递上。   守军揭开瞟了眼公文上的内容。   “原来是举人老爷!小的多有怠慢!”   守军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什么,震惊看向眼前人,又忙低头看了眼鱼符。   鱼符上刻着这人的出生年月日,这人今年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举人老爷。   只要能在会试上取得个好名次,又是这幅长相,几乎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守军和颜悦色地奉承着,粗略检查了下,见没问题便恭敬地放人进去了。   不少人望着那辆马车驶进去,交头接耳。   有书生一拍脑袋惊道:“我说怎么名字这么耳熟,谢才卿,是谢才卿!那个峻州十五岁中举的解元谢才卿!知州大人解腰带相送奉为上宾的谢西城!”   “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大家都押他是状元、结果他压根没来考试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他!”   “十五岁的解元?!”   “他怎么三年后才进京赶考?还来这么晚……”   “西城那破地儿多远多荒呐,能来都不错了。”   “这回状元花落谁家有意思了,今年牛人可不少啊。”   ……   北宁最大的茶楼逸仙楼,天字号包厢内。   萧昀一身常服,趴在栏杆上,摩挲着紫砂质地的茶盏,意味不明地问:“和考生私下联络的有哪几个?”   “回陛下,吏部侍郎暗中收了不少考生的银子。”   萧昀俯视一楼各地考生:“姓周那老东西倒是越老越糊涂了,连儿子都管不好,一把岁数了自己赖着不肯走就算了,还要把孙女塞给朕,造孽啊。”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昀回头看好兄弟谢遮,懒散一笑:“那得看他们银子孝不孝敬朕了。”   “……陛下圣明,”谢遮淡定地继续汇报,“国子监祭酒和人私下约定门生了,那人确有状元之才,还出身名门,是缘祁张氏之后,才名远播,不过人品有缺,恃才放旷,好勇斗狠……”   萧昀将杯中叫不出名的名茶一饮而尽:“继续说。”   谢遮陆陆续续汇报完,萧昀眼神陡然冷了下来:“一个个倒是挺能耐。”   谢遮没吭声,这要是在朝堂上,陛下手里的茶盏大概直接砸罪臣头上了。   谢遮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今年打算延续往例点世家的状元,还是捧一捧寒门?”   萧昀皱眉:“今年寒门有提的上嘴的?”   谢遮知晓他最烦明明实践一无是处还清高自傲的穷酸书生。   皇帝近几年重用世家,倒不是真瞧不上寒门,而是寒门实在没人扶得上墙,完全没世家的人机灵,用得顺手。   “本来是没有的,不过……”谢遮谨慎说,“刚才微臣得到消息,峻州西城谢才卿进京了。”   萧昀皱了下眉,试图在脑海里搜索此人,一无所获。   平日要他处理的事太多,为防英年早逝,不大重要的事他一向转日就丢到脑后了。   “陛下肯定不记得了,”谢遮体贴道,“三年前,您贬到峻州做知州的钱郝正给您连上十几封奏疏,就为了推荐此人入朝,此人文赋卓绝,十五岁就中了解元,在峻州一带极有名,应该不比缘祁张氏子差,张氏子名气大,毕竟有祖辈庇荫,又家住京城,不像谢才卿出身贫寒,边境人士。”   “那个倔老头看上的人?”萧昀头疼,“不会也是头倔驴吧?”   “……不是。”谢遮语气确定无疑。   萧昀这才有了一点兴趣:“我当年怎么处置的?”   “您说姑且见上一见,召他入京,但他……”   谢遮顿了顿。   萧昀道:“他怎么了?”   谢遮低声道:“……他拒不入朝。”   萧昀怔了片刻。   “拒不入朝”四个字,让他一下子想起来了。   那人当年给他上了封奏疏,洋洋洒洒几千字,辞藻华丽、全是骈句、典故化用出神入化,都在夸他长相俊美、才能卓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当时朝堂上最会拍马屁的还能十倍不止,叫他看得心花怒放,心里直道这人上道,都在想要不要把这人搁到身边玩儿上一玩了,结果奏疏最后,他声称自己仰慕他已久,只是年纪尚小,不便侍奉君侧。   欲抑先扬,玩儿得倒是挺好。   推辞的奏疏写的比人谢恩的还漂亮,给他气笑了,直接招呼谢遮过来看这奇葩。   奏折都写成这样了,虽是拒了,他也不好再治他。和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也实在有损颜面,只是到底气到了,这才过了三年依然印象深刻。   萧昀眉梢一提:“他不是拒不入朝么,怎么又进京了?”   谢遮:“……可能像他说的年纪到了能侍奉了?算算他今年也才十八。”   “原来这么小啊,”萧昀看向谢遮,诧异道,“这事都三年了,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谢遮咳了一声:“回陛下,实不相瞒,谢才卿在峻州最出名的其实压根不是才,是……相貌。”   萧昀笑了,揶揄道:“他是长得有多出众,能叫长翎卫指挥使都记那么清?”   谢遮有些汗颜:“微臣的下属去峻州,曾见过谢才卿一面,惊为天人,还偷偷带了幅画像回来,私下传阅,当个八卦,微臣这才得窥一眼,确实万里无一。”   “生的比你还好么?”萧昀盯着谢遮的脸瞧上一瞧,老不正经道。   这话就有朋友调笑之意在里头了,谢遮咳了下,如实道:“微臣自愧不如。”   萧昀本来没当回事,闻言一奇。   长翎卫指挥使谢遮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谢遮知晓陛下向来以貌取人,道:“峻州百姓常同对面的南鄀人吹嘘,说咱北宁一介穷书生谢才卿比人南鄀高高在上的端王还有才有貌,足以见谢才卿……”   萧昀神色淡了,不以为意。   他和南鄀端王素未谋面,样貌不置评判,那人才情冠绝天下倒是毋庸置疑,朝中不少老头子都敬他才华,虽是敌国,从不恶言相向。   这话未免言过其实,一句挑衅意气之语罢了。   谢遮见他不吭声,知他没趣了,善解人意地问:“陛下今年可要捧谢才卿敲打敲打世家?”   萧昀嗤笑:“捧他作甚,聪明着呢,要人捧?拒不入朝……我大宁就缺他一个么?不叫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已经是开恩了,他心里有数的。”   “谢遮——”   萧昀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楼梯上,停顿了下。   谢遮等了几秒没等到命令,疑惑地顺着陛下的眼光看过去,楼梯口,一个男子往上走,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像是怕拖脏了衣袂,那人拎着衣袍下摆走。   他步子很轻很稳,走在空心木质楼梯上没弄出半点恼人声响,脖颈连着脊背直挺又舒展,不会让人感觉半点绷着,衬得腰线更窈窕了。   比黄花闺女还大家闺秀。   萧昀见美人无数,仍是下意识多瞧了好几眼,随口谑道:“那什么谢才卿有他漂亮么?”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   寒门不等于贫困。   因为真的贫困到一定程度,古代买书、上私塾要好多钱的,穷人根本供不起。   寒门出身其实就是普通老百姓及以上出身,区别于世家大族。 第5章   江怀楚上了逸仙楼。   如矢早就替他打点好一切,江怀楚在客栈安顿好后,便去了离住处最近的茶楼逸仙楼。   过几日便是春闱,茶楼相较以往热闹非凡,都是住在附近客栈的考生,再不然好奇来凑热闹的百姓。   万物复苏的时节,茶楼里的考生也个个昂扬得很,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哗众取宠。   江怀楚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身后跟着的家仆模样的大娘坐到了他对面。   江怀楚轻声说:“娘娘在北宁可安好?”   太妃脸上戴着人皮面具,笑道:“我可好着呢,大宁的男人虽然没咱南鄀的中看,但都怪中用的。”   “……”江怀楚想着她开一方青楼,沉默片刻,“那就好,那就好。”   太妃道:“你这孩子就是脸皮薄,都被你兄长管成什么样了。”   江怀楚轻咳了声。   太妃也不逗他了:“说起正事,那人太警觉了,心机深不可测,我们不少训练多年的眼线折在他手上,哪怕是美人,他也毫不留情,他根本不是单靠美色能打动迷惑的,你真要接近他,切忌暴露身份。”   太妃眉目间浮上担忧:“你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我没脸见你兄长……算了,就你现在这个打算,我帮你我也没脸见你兄长。”   江怀楚:“……”   “我都知道的。”江怀楚冷静地说。   太妃说:“你具体想好怎么做了没?”   江怀楚道:“过几日会试和殿试,我得想办法当上状元。”   太妃蹙眉:“你想进翰林院?”大宁只有状元才能稳进翰林院。   江怀楚点头。   大宁翰林院负责起草诏书、为皇族侍读等,是天子近臣,皇帝的身边人。   萧昀那种身份,只有进了翰林院才可能经常见到他,不然以他刚入朝的资历,他甚至连进金銮殿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有半年时间,熬不起资历。   “也是,要是被分到地方做官那不是完了,”太妃眉头紧蹙,“要真比文才,公子自是状元,不过大宁真的不像咱南鄀。”   “我在大宁好些年了,大宁名门望族太多,世家关系盘根虬结的,他们还联手打压寒门,考上容易,考上好名次拼的都是底下的软东西,尤其你要的还是状元……”   “皇帝偏心,好些年点的都是世家的状元,他望族皇后嫡出,那种出身估计也压根瞧不上寒门……啊真难。”太妃越说越头疼。   江怀楚笑了笑,面色不改。   其实还不止这些,真要算,他三年前还拒绝得罪过萧昀。   就是不知道他记不记恨,会不会拒不录用他。   当然他也不会说出来徒惹太妃焦虑。   “你是不知道就这几天有多少考生在我楼里定包厢私下宴请达官显贵,不少都是主考官的亲戚,那叫一个纵情声色,一招招一群姑娘,你说这你怎么比?过几天都考试了……”太妃面有急色。   “娘娘无需替我担忧,”江怀楚淡然道,“总有法子的。”   太妃瞧他两眼,这下倒是冷静了,小王爷总是长相性子过于有迷惑性,惹人心疼怜爱,让人忘了他机关算尽。   太妃叹了口气:“你之前来信问我,能教的我都教了,不过这都是我教楼里姑娘的,对上萧昀不一定管用是真的,他也不是没微服来过咱们青楼,我也不是没叫最好的姑娘过去,问题是他一个都没碰,不是你想的那种没碰,是那种衣角都没碰到那种没碰,他简直像有毛病,你别最后费尽心机,他是个不行的。”   太妃见他没吭声,就知道他又尴尬了,一时忍笑:“都说的是正经的。”   “我尽力而为,成与不成不论,”江怀楚说,“凡事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的,我没指望全能按计划进行,也没觉得一定会成,他若真……也是意外的一种,我随机应变便是,想做没做要后悔的。”   太妃想了想:“也好,如果中途遇着什么问题,随时放弃便是,他要是有什么不良癖好,或者很难受很痛苦,千万别委屈自己,咱不稀罕他。”   江怀楚痛苦地垂下了头。   太妃直笑:“不成就当来大宁游玩儿了,大宁比咱南鄀可好玩多了,你别成天抱着个书,再不然为你兄长操心这操心那的,这么一想,你来大宁反倒是休息了,不然我听他们说你成天忙得找不着人。”   “还好。”   “萧昀在皇宫里,殿试前反正也见不到,这几天你要没事就来找我,我带你熟悉熟悉北宁。”   江怀楚应了一声。   太妃笑说:“那事如果遇到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没人比我更懂男人了。”   江怀楚迟缓地点了下头。   “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时候我给你洗过多少次澡啊,什么没见过,你那时候就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了,那会儿我还跟你兄长说,你这弟弟比小姑娘还漂亮,以后长开了女人惦记,男人也要惦记的。”   江怀楚微微求饶地抬头看她。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太妃笑不动了,“说那么远也没意思,状元还没考上呢,对了你什么时候跑到北宁参加科举了?我居然都不知道。”   “一直住在北宁边境,闲着也是闲着,想着知己知彼么,就去了,没想那么多,没想到现在能用上——”   “要我说当今圣上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边嗓门有点大,压过了江怀楚的声音,江怀楚和太妃朝那边望去。   几个年轻考生围在一桌,明显是喝了点酒,眉飞色舞。   “南鄀皇帝算个屁,他配和我北宁圣上齐名?”   江怀楚眸光陡然一冷。   “咱大宁的铁蹄真踏过去,还有南鄀吗?还有南怀逸吗?”   几个考生哈哈大笑,高声附和。   江怀楚面沉如水,修长的指紧攥茶盏,努力按捺着。   轻狂考生,什么都要论上一论,家国大事、鸡毛蒜皮,博人眼球,拍特定的人的马屁,读书十余载,就这点本事。   太妃按住江怀楚的手,低声道:“大宁人都有点狂妄。”   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国,百姓倨傲自豪,实属正常。   江怀楚冷声道:“他们经常骂我兄长?”   太妃哑然。   江怀楚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太妃:“你习惯就好,没办——”   那边更多考生附和,嘻嘻哈哈,一道清雅冷淡的声音忽然传来:“南怀逸当然配。”   不少人本就时不时往这边看,陡然听见这么一句,都愕然看过来。   二楼萧昀刚随心所欲地瞧完人,准备转身,闻言霎时来了兴致,眯了眯眼。   一楼一时鸦雀无声。   在北宁的地盘,居然有人公然维护南鄀皇帝,还是在人多嘴杂的逸仙楼,话题更是有关圣上,这人简直胆大包天。   各地考生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人虽不是不好相与的面相和气质,样貌却过于有威胁感,当今圣上选官尤其注重长相,这人这时出现在逸仙楼,多半也是考生,是竞争者,他们自不会有什么好颜色,巴不得他惹祸上身。   那个吹捧圣上的考生从震惊中醒转,呵斥:“你是何人?你一个大宁人居然向着南鄀!你该当何罪!”   太妃暗自替江怀楚着急。   “我是何人不重要,”江怀楚镇定坐着,波澜不惊,“我出言,也不是向着南鄀,而是为了圣上,也为了兄台。”   “你放屁!”   周围哈哈大笑,越来越多的人看热闹聚了过来。   江怀楚不气不恼,气度雍容:“‘南怀逸,北圣上’,说的只是天下公认的两个最俊的男子,北宁强,南鄀弱有目共睹,却于长相并无帮助,你非要如此说,那这世上若有个国力更强的,圣上岂不就不是最俊的男子了?你是不是就得吼一句‘圣上算个屁’?”   考生神色一骇:“你……”   江怀楚一笑:“当然不是,无论国力强弱,圣上都是最俊的。”   萧昀扯起一点嘴角。   江怀楚道:“天下自有公论,百姓独善其身,嘴上不言,心中自有分辨,你说陛下如何,天下人就能按你心意来了?众目睽睽贬低区区弱国,抬高咱大宁,不是徒叫圣上、叫我大宁招天下人讨厌,失了民心么?”   那人一时又恐又怒:“你这是诡辩!你公然抬高敌国皇帝,是何居心!”   “这就叫高抬了?那兄台可真是心胸狭隘。”   周围人愣了愣,哈哈大笑,那人怒道:“你找死!”   江怀楚道:“堂堂男子,岂可单以相貌论英雄?民间戏语,你真以为圣上不知晓么?圣上无所不知,不惩处,那是圣上爱护百姓,胸中自有丘壑,不争那点长短,圣上文功武治、千古一帝,用得着和人比相貌么!还是你觉得圣上只有相貌可以拿来同人一争高下?”   那人慌乱道:“你……我、我当然不是——”   江怀楚冷笑:“且不说圣上有没有攻打南鄀的意思,圣上要是打了,南鄀成了我北宁的疆土,你这话就是侮辱已臣服归顺的南鄀百姓。”   “圣上若是不打,以我北宁之强盛,若南鄀来依,成了附属国,你这话就是离间北宁和附属国之间的关系,这罪你担得起么?”   考生面色如土,开始发颤。   “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利,损了私德,妨了圣尊?天下是打出来的,是治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侮辱旁人,有损己身,有损国体,何必如此?”   “所谓大国者,强而不凌弱,国乃一姓之国,百姓乃天下的百姓,尔等举子,国家栋梁,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我大宁的颜面,我大宁泱泱大国,无伤大雅之处容人,这点气度都没有么?说出去怕不是要惹天下人耻笑!”   满座寂静,羞愧汗颜。   “好一个天下是打出来治出来不是说出来的!”包厢内谢遮惊道。   他心头激荡,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惊艳。   萧昀一笑:“好利一张嘴啊。”   谢遮见他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还笑得有几分耐人寻味,心下诧异,谨慎问:“陛下觉得他说的不对?”   默了默,咳了下:“他可是句句夸您。”   陛下养了不少溜须拍马之辈,这人可句句在点,比训练过的那群货色还踩点精准,都夸出花来了,按照以往,陛下应当舒舒服服,大笑直呼这人上道才对。   萧昀一哂,舒舒服服地坐到一边:“谢遮,你还是太嫩了,听人说话不能光听他说了什么,还得听他避而不谈了什么。”   谢遮一怔:“微臣愚钝。”   萧昀抬头看他,略带匪气的俊脸上有一丝不清不楚的意味:“他觉得朕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第6章   谢遮嘴角暗抽搐了下:“……是微臣糊涂了。”   萧昀语气玩味:“但朕还不能治他,因为治他就是争那点长短,就是心中没有丘壑,就是不爱护百姓没有容人雅量。”   “你说这人聪明不聪明,他给朕扣了多少高帽子啊谢遮,听人拍马屁哪是那么好听的,你得按他说的做,不然天下人都知道朕小肚鸡肠了。”   “……”谢遮靠精湛技艺控制好面部肌肉,附和道,“陛下圣明,此人该杀。”   “笑,给朕笑。”萧昀睨他一眼。   谢遮抿紧唇,摇摇头。   萧昀扯下腰间坠玉,握在手心里摩挲把玩着,慵懒道:“你想过没有,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谢遮一愣。   这人是不可能知晓陛下在逸仙楼的,可陛下问的是“说给谁听的”。   谢遮如实道:“微臣不知。”   萧昀意味不明一笑:“京城最大的茶楼,什么话第二天不能传到指定的达官显贵的耳朵里?”   谢遮被这么一提醒,怔了几秒,神情骤然一变:“‘所谓大国者,强而不凌弱,国乃一姓之国,百姓乃天下的百姓’……这是刘韫著作《国论》里的话!”   他说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刘韫刘老先生是闻名天下的文学大家,著作等身,桃李遍天下,是当朝翰林大学士,也是这届会试的……主考官。   比起另外几个……更有话语权,甚至能一锤子敲板。   为人最是刚直不阿、光明磊落、心怀天下……   千金难买刘韫眷,说的是老头子视金钱如粪土,憎恶谄媚走后门者,多年来闭门谢客,只抬举同道的有识之士。   “你以为他是在拍朕的马屁?他那是在拍刘韫的马屁,”萧昀啧了一声,“这话传到那老头子耳朵里,他肯定拍案叫绝,大喝‘此人兼济天下,知行合一,有状元之才’!”   萧昀甚至还拍案传神地学了一下。   谢遮已经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瞥了一眼英明神武的圣上,又扫了底下年纪轻轻那人一眼,明明已在官场沉浮多年,深谙权谋人心,依旧沉默自羞了。   陛下那是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老油子,心都是黑的,可底下那个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   萧昀说:“他书倒是读了不少,连那么偏的一句都记着了,学问在呢。”   谢遮察言观色,见陛下不像是在生气,反倒像是觉得有趣,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如何认得这句?”   陛下平时压根不读书,尤其不读又臭又长之乎者也的玩意。   萧昀要笑不笑看他:“那老头前几天还在朕面前来来回回念叨这句敲打朕。”   “……”谢遮心里咯噔了一下,心说这人有够倒霉的。   这句话意思是,国家姓什么会跟着皇家变,但百姓还是那批百姓,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百姓是也。   所以陛下要勤政爱民,戒骄戒躁,才能使天下归心。   萧昀把手中玉翻过来覆过去,跟摆弄什么人似的,他遇上有趣的事,惯常有这小动作。   “他是这届举子,去查查叫什么。”   他见谢遮干杵在原地不动,还神色有异,疑惑道:“怎么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笑道,“刘韫那老头买不买账,你之后可记得告诉朕……谢遮?跟你说话呢!”   谢遮踟蹰片刻,最后还是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微微尴尬道:“陛下……此人,此人微臣认识,陛下也认识。”   萧昀一奇:“谁?”   谢遮咳了声,低下头:“峻州西城……谢才卿。”   萧昀手上动作猛地一顿,脸色肉眼可见地慢慢黑了下去,好半天没声音。   谢遮头皮发麻。   刚才谢才卿一进来,他就准备和陛下说,结果陛下在他之前说了句“谢才卿有他漂亮么”,那他也不敢再接那就是谢才卿啊。   谢才卿之前拒绝过陛下,现在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说陛下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结果陛下还夸人漂亮……   过了许久,萧昀才咬着牙,懒散一笑:“朕说这一张嘴,伶牙俐齿的劲儿怎么那么熟悉,敢情是他啊,那是不奇怪了,之前上奏折夸的朕天上有地下无,结果现在搁这儿信誓旦旦地说‘南怀逸配’?果然巧言令色之徒不可尽信啊。”   谢遮努力憋着笑,贴心接道:“此人两面三刀、心口不一,陛下可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你乐,偷着乐。”萧昀没好气指着他。   谢遮恭恭敬敬,面不改色。   他附和归附和,心里清楚得很,这事儿就是个哑巴亏,陛下压根不能明着治谢才卿,最多叫他会试落榜滚回峻州。   “谢遮。”   “臣在。”   “都舞到朕眼皮子底下了,朕不得陪他玩玩?”萧昀懒洋洋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哗众取宠,无非求名,朕也不能不给他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东顾西看,最后目光落到手里的玉上。   今日微服出来,太监给配的刚好是块白玉。   萧昀脑中那人素衣缓带、白白净净的模样一掠而过,思忖几秒,挑了下嘴角,将玉随手抛给谢遮。   谢遮动作矫健接过,双手捧着玉,凑到萧昀跟前听他吩咐,从包厢出来招呼属下时,为谢才卿叹了口气。   得罪谁不好。   不过陛下也不像是真生气想严惩他,大概是觉得他好玩儿,要逗上一逗,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事倒是做的挺缺德的。   ……   此时一楼。   江怀楚骂完后,底下好半晌比隔壁白天的青楼还安静。   被骂的考生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指着江怀楚“你”了好半天,最后在一众考生幸灾乐祸的眼光中不堪受辱,悻悻走了。   江怀楚刚要出去叫如矢,伪装成茶客模样的如矢已经进来了,在一楼转了几圈,最后走到有空位的江怀楚这桌:“这里有人吗?”   “阁下自便。”江怀楚温和说。   周围并未注意到如矢,如矢坐下后,江怀楚呷了一口茶,低声道:“去找个人跟着刚才那个考生。”   “做了他?”如矢面无表情,眼神冷酷。   江怀楚:“……不是,盯到殿试后就行。”   他一向不爱与人起冲突,一旦结仇,也绝不会给人任何反咬他一口的机会。   “这时候进来……是有什么事么?”江怀楚蹙眉道。   如矢低声说:“萧昀一个多时辰前出宫了。”   太妃神色一紧,忙看了过来。   江怀楚眉间轻蹙:“怎么现在才有消息?”   “萧昀身边有长翎卫密护,眼线不敢跟太近,跟丢了,”如矢捡重要的说,“只知道人现在在京城内,还没回去,具体在哪儿不知道。”   太妃果断道:“那还是算了。”   她看向江怀楚,解释道:“萧昀微服出来挺频繁的,去过的地方也多,不好找,时间也赶不上,最近快会试了,长翎卫在京城各处暗中留意各方动向,我们找的动静太大容易暴露。”   江怀楚点头。   他也没做任何准备。   第一次见还是从长计议好,太妃教过他,这种事第一印象极其重要,就算太妃不教他,第一次见重要的人,他也得准备好合适的衣袍,想好大致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考虑到可能的意外,预备几个其他打算。   最好事先脑中过几遍,处理好每个细节,将失败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江怀楚淡声道:“不急这一——”   如矢瞳孔一缩。   背后有人从楼梯上下来,轻拍了下江怀楚的肩。   如矢暗中摸向袖中藏着的匕首。   江怀楚不动声色回头,含着三分淡笑:“阁下有事么?”   那人亦是家仆模样,面庞十分清秀,二十余岁的样子,他左手揣在右边袖子里,右边袖子里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那人轻声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怀楚适时一怔,温言道:“好。”   太妃和如矢眼神微微警惕。   那人将江怀楚叫到僻静无人处,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朱红锦盒,恭敬地双手奉上:“我家老爷有一物相赠。”   江怀楚微微蹙起眉头,并未伸手去接:“无功不受禄。”   不准备收的东西他一向碰都不碰,碰了容易多生事端。   那人笑道:“公子莫要误会,公子方才一番言论,我家老爷很是赏识,特以此物相送,并非想要以钱财收买公子,老爷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公子切莫拘泥于此,他送此物,只祝公子平步青云,日后朝堂相见,把酒言欢,共诉平生快意。”   朝中人?   在南鄀这种一语相投便慷慨赠物的事也并不少见,尤其他现在衣着寒酸,一副家贫无靠的模样。   但江怀楚打定主意不在北宁收任何陌生人的东西,无论说的多好听都不收,毕竟在异国他乡,他担不起任何多余且没必要的风险。   这事本就在意料之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退了一步,面带歉意,诚恳道:“才卿受之有愧,若侥幸中举,日后自当登门谢罪。”   那人显然未料到他会如此坚定地拒绝,不为钱财所动就算了,甚至对结交权贵也不感兴趣,眉间染上着急,道:“公子不先看看?”   他没等江怀楚应允,已先一步打开了锦盒。   江怀楚勉强看了一眼,无动于衷。   又看了一眼,向来淡然自若的神情骤然被铺天盖地的僵硬之色取代。   萧昀的东西,他人在这儿。 第7章   江怀楚心头狂跳了一下,多年来的磨砺才让他在极短的震惊后,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恢复面上的平静自然。   大宁最高高在上难以得见的男子在这小小一个茶楼里。   江怀楚表情微微僵硬。   拒绝的话他都说出去了……   他心念微动,对着盒中玉多瞧了两眼,才悄无声息挪开目光。   长翎卫一直暗中察言观色,见他在盒子打开的那刻微微睁大了眼睛,如今又忽然沉默不语,自己也一改先前苦口婆心劝说的姿态,默契地保持沉默。   就这么一两秒的微妙,江怀楚瞥向他,长翎卫也好巧不巧看向他,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接一瞬,各自心照不宣低头。   长翎卫个个都是人精,洞察人心,这会儿已经非常非常懂他的心思了,眼珠微转,体贴又为难道:“老爷说他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的道理,公子若是不收,便叫小的直接毁了。”   江怀楚适时露出一点惊讶不忍神情。   长翎卫叹道:“这东西虽不是价值连城,却也算罕见,如此宝物,毁了也是憾事一桩,所以公子不如勉为其难……”   江怀楚百感交集地顺着这个他暗示来的台阶下,轻叹了口气:“也是,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长翎卫松了口气道:“如此最好不过,这样老爷也不会生小的的气了,多谢公子抬爱。”   江怀楚双手接过,盖上锦盒,心思百转千回,作揖一笑:“替我向你家老爷道谢,谢才卿出身贫贱,承蒙他不嫌弃,以物相赠,若有出头之日,必定侍奉一二。”   长翎卫愣了愣,确定自己没听错,憋着笑,朝他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身后江怀楚握着锦盒,只觉拿的是烫手山芋。   ……   二楼,萧昀抓起剔透托盘里的贡果随意啃了口:“他有说什么么?”   长翎卫神色微微有异,开始汇报。   “若有出头之日什么?”萧昀不耐烦道,“话都说不好了?说快点。”   长翎卫赶忙道:“他说……必定侍奉一二。”   萧昀表情凝了一刹。   他狠呛了下,一时又气又笑:“他当我是爹呢,还侍奉一二。”   这话一般都是门生对老师,再不然义子对干爹说的,总归是晚辈对长辈,平辈间要这么说,那就是……断袖之癖了。   谢遮硬憋住笑,忍不住要为谢才卿说句话:“长翎卫在他面前称您为老爷,那玉也不是凡品,能随手相赠的,怎么说也得当朝三品以上,能熬资历混到这官职的,几乎个个年过半百,他哪里想的到是年轻俊美的陛下。”   “你什么时候也学的油腔滑调的了?”萧昀笑骂。   他回头随口问:“你刚说他一开始不肯要,看见了才收?”   长翎卫点头。   谢遮低声道:“他这是贪财还是慕权?”   一开始不肯要,多半是防备心重或者眼界高看不上,看到了忽然就要了,要么是见东西价值不菲,心动了,要么就是见贵物猜贵人,觉得赠予者位高权重,想结交一二。   是哪种,自毁前言、出尔反尔都不是个安分的,不是贪物求财之徒,就是权欲熏心之辈,俨然和他言之凿凿、胸怀天下的样子不符。   萧昀一时半会儿还真摸不透,也懒得想,蓦地想起那人明明衣着朴素,腰上还要别个绣工精细的香囊,束发的发带要和衣服一个色,两边垂下的发带还要一样长要完全对称,莫名觉得好笑。   “谢遮,你也别总把人想那么世俗,他那点大,不是朝上那群老头子,指不定是见东西漂亮才要的,小姑娘似的。”   谢遮一想,也跟着笑了。   ……   客栈内。   从逸仙楼回来后,江怀楚就静坐在窗边,摩挲着手里的玉,一言不发。   江怀楚识玉,这玉是羊脂白子玉,通体洁白,晶莹剔透,没有一丝瑕疵,摸上去如羊脂一般细密温润,表面光泽油亮。   玉呈平安扣形,只不过中间镂空的地方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貔貅。   平安扣保平安,貔貅进财辟邪,寓意是极好的,外观也简单大气,若放在以往,他肯定喜欢得紧,问题是……它是萧昀给的。   太妃知道他遇着事了向来是安安静静的,喜欢一个人坐着默默想后续解决办法,不让其他人操心。   她一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轻声宽慰道:“这玉也不一定就是萧昀的。”   江怀楚回神,摇摇头:“是他的。”   太妃不以为然:“哎呀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啊,哦,萧昀出宫了,哦,刚好咱们的眼线跟丢了,你刚好约我约在逸仙楼,刚好和人争辩维护你皇兄,萧昀刚好在包厢里全听见了,你还拒绝完又要了、人还没见就已经在他那儿丢了个大脸?怎么可能呢。”   “……别说了。”江怀楚声音闷闷地,难得神色微恹,耳根微微发红。   这么多年,他就没出过这么大岔子。   “你俩要有这缘分,那可不得月老牵线天生一对啊,所以不会的,大宁达官显贵这么多,这玉是名贵,但也不是价值连城那种,送得起的不止他一个,你别多想,放宽心——”   “吱呀”一声,如矢轻推门进来,江怀楚马上看向他。   如矢回身掩上门,大步流星走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张盖有弥罗密章的宣纸,摊开在桌上。   太妃宽慰人的柔笑霎时僵在脸上。   纸上绘着的那块玉和江怀楚手里握着的一模一样。   江怀楚拿着玉和画上仔细比对,纹丝不差。   他看向太妃。   太妃:“……我不说话了。”   她过了几秒还是忍不住道:“你怎么看一眼就知道是萧昀的啊?”   如矢贴心地替小王爷解释道:“两个月前公子问我要了有关萧昀的所有信息,萧昀的饰物、惯穿的衣袍之类,我当时叫人全部重画了一遍几千张一起寄给公子了,我现在拿的这份是组织里存着的原画,这块玉他几乎没戴过,画非常难找,差点找不到。”   太妃暗自对江怀楚过目不忘的本事惊叹不已。   皇帝的东西,旁人根本不敢用一样的。   这玉天底下独一块。   是萧昀的无疑。   太妃匪夷所思道:“那你拒绝他又贬低他长相,他为什么不仅送你块玉还说那些文绉绉的话?难不成他还是个贱骨头,就喜欢瞧不上他的?哦,人家都恨不得贴上来,就他对我爱答不理,他好与众不同我好喜欢啊?”   如矢也万般迷惑地看了过来。   “……”江怀楚揉揉眉心,这就是他刚才一直在想的问题。   要不是仔细分析过萧昀的性格,他肯定也就这么认为了。   前两月,他抛开外界传的萧昀如何如何,自己将萧昀能被知道的一切慢慢整理下来,一点点掰开揉碎细观,试图去了解最真实的萧昀。   但萧昀以不按常理出牌闻名天下,打仗不因兵法,治国不循祖律,该立的皇后不立,几乎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幼年经历本该造成的阴鸷偏激的性格和现在的性子截然相反。   他整个人都是断裂难明的。   江怀楚也很清楚,一国皇帝若是那么容易被摸透彻,那就是个人都能拿捏他平步青云了。   他甚至怀疑很多消息都是萧昀让人放出去混淆视听愚弄世人的假消息。   江怀楚这些年左右逢源,识人无数,却不得不说,萧昀是其中最复杂最难把握的一个。   他也只是获得了一些蛛丝马迹。   江怀楚摩挲着那块可能一个时辰前还在被萧昀摩挲的玉,眉眼一弯:“我猜他可能是想逗我玩儿报复我。”   如矢和太妃都蓦地一惊。   太妃心提了起来,忙道:“如何赠物还是报复?”   江怀楚道:“他具体做了什么其实不重要,心情是骗不了人的,照他的性子,我让他吃个哑巴亏,他肯定也想让我吃个哑巴亏。”   太妃还第一次听见这么新奇的说法:“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我具体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江怀楚道,“这事先放一边,当务之急是考上状元,这事拖不得。”   太妃点头,知道他有主意,便不多问:“那这玉你准备如何处置?戴在腰上?”   她说完便摇摇头:“这不好,萧昀的东西,被人顺手牵了或者碎了,都是大隐患,万一日后你见到他,他问起来……”   江怀楚想了想,一笑。   他叫如矢出去买了根红绳,将红绳从玉中圆孔穿过,低头,将玉垂到胸前,两手牵着红绳绕到颈后,修长柔软的手指灵活轻绕,在颈后系了一个死结。   那块洁白无瑕的玉就沉沉地挂在他洁白无瑕的脖颈上了。   江怀楚稍稍扯松了向来纹丝不乱的衣襟,将玉轻塞进衣襟里,紧贴着莹白肌肤,然后又收拢衣襟,慢条斯理地理好衣服。   脖颈上便只剩下了一条纤细隐秘的红绳。   如矢垂下眼睛,太妃莫名咳了下。 第8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才卿在逸仙楼的一句“南怀逸配”只经过一两晚的发酵就在考生和半个坊间传遍了,好事者很快将谢才卿的底细扒了个干净。   大宁昌盛,百姓安居,饱暖思八卦,谢才卿十五岁中举却弃考会试的“光荣”事迹和无人可与之比拟的相貌,让他一时在京城声名鹊起,茶楼酒馆间,不少人嘴里频繁冒出这个名字。   茶楼里,一个衣衫破落的书生将五文铜钱拍到桌上:“我压谢才卿,十五岁中解元的是不是没有,但是知州大人解腰带的,大宁几百年就他一个!那可是钱郝正,一点作假的可能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真论功底扎实他比得过张宁翰吗?不是都扒出来他父母双亡连私塾都没读过么,他有名师指点么?有作品么?张宁翰有!”压张宁翰的讽道。   书生恼道:“他才十八岁,张宁翰都二十三了!”   “是十八岁,但你当他是十八岁的南鄀端王啊,人家那才是真才冠天下,他是比张宁翰生得好,但科举又不是选秀,你当圣上选妃呢。”   “是啊,谢才卿太小了,再学几年差不多,而且他没家底就算了,连个靠山都没。”   书生争得脸红脖子粗:“不还有几天么,拜到哪个大人门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压缘祁张氏子张宁翰的一群人都笑了,鄙夷地看着对面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寒门书生:“张公子都说了,这次状元非他莫属,醒醒吧,别将自己那点状元及第的白日梦寄托在谢才卿身上了,你知不知道张宁翰背后是谁?谢才卿找靠山……”   那人阴阳怪气道,“他得找到指挥使大人府上,才有可能比张宁翰靠山还大吧?”   周围一阵大笑。   “你!”书生气得涨红了脸。   连边远地方官都知晓,长翎卫指挥使谢遮是圣上身边唯一屹立不倒多年的宠臣,常年闭门谢客,不结党,不积攒门生,甚至不交友,不和任何人私下往来,从不参与朝堂争斗,只一门心思效忠圣上。   他是当朝最有名的孤臣,虽然只是二品,但一品在路上遇见他的车驾,都要赶紧招呼马夫避让,见了面也都亲近地打招呼,唯恐得罪他。   这人说要谢才卿投靠指挥使大人,无疑是赤裸裸的嘲笑。   两边刚要继续吵,一人“咚咚咚”爬上楼,扒着楼梯把手,表情浮夸神秘:“谢才卿去拜访指挥使了!!”   吵闹的茶楼有一秒沉寂。   下一秒哄堂大笑震得茶楼都震上三震。   “居然被你说准了哈哈哈哈哈!”   “果然峻州过来的天真呐,连指挥使性子都没摸清,居然就敢去拜访了,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我得给张公子报个信讨个赏去!”   ……   谢才卿去拜访指挥使了。   这个消息比他前日在茶楼里说“南怀逸配”还轰动。   不少看热闹的都围到了指挥使府邸附近。   如矢替江怀楚抱着东西,立在他身后,感受到周围略有些怪异的注视,皱着眉,沉声道:“要不要我找人做了他们?”   江怀楚:“……”   江怀楚回头看着身后高大缄默、一脸认真询问的男人,温声道:“不用,待会儿如果我进去了,你就先回去。”   如矢眉头皱得更紧:“公子一个人我不放心。”   眼线那边来消息,萧昀下了朝就去谢遮府上了,这会儿就在里面,小王爷昨天刚得罪了萧昀,他不可能放心他一个人进去。   “放心,他要是真想要我的命,就不会送我玉这么麻烦了,”江怀楚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微一笑,“而且我今日是来拜会指挥使的,又不是来面圣的,他不是自讨没趣的人,那种身份,不会见我的。”   如矢沉默了一小会儿,勉强点头。   门房已经将拜帖送进去了,等待的当口,如矢斟酌片刻,仍是低声道:“公子若实在见不到谢遮,大宁有不少权贵受过弥罗恩惠,也有不少把柄在我们手上,我昨夜都整理好了,公子将少主令牌给我,我私下去找他们,他们肯定愿意帮您一把,不愿也得愿……”   “再等等。”江怀楚打断他。   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麻烦,多一份风险。   能靠谢才卿解决的,他不会想让江怀楚去解决。   如矢面有迟疑之色。   指挥使不见客的惯例多年来从未打破,两天前江怀楚提出要去拜会谢遮时,他已经将谢遮的情况说明白了,但江怀楚依然坚持要去,他说那他去准备一份厚礼,江怀楚也否了。   江怀楚今日除了一把他故意挑断的破琴以外什么也没带。   他就这样来拜会大宁从二品皇帝亲信宠臣长翎卫指挥使大人了……   如矢将不合时宜的话咽了回去。   江怀楚立在紧闭的大门前,春风轻吹,素衣翩跹。   ……   同一时间,谢遮府上。   谢遮掌心抵着额角,另一只手捏着一粒黑子,悬在半空,好半天未落下,神色沉吟。   萧昀等得稍显不耐,从一边小厮端着的托盘里抓了块如意糕,吃了一口,见他仍没下下来:“磨磨磨,再磨棋子都要给你磨没了,你再磨蹭朕都要吃饱了。”   “……”谢遮停止了摩挲棋子的下意识动作,只得找了个还算不错但不是特别满意的地方下了下来。   萧昀随手从棋盅里抓了颗白子,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下了下来。   谢遮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又抓起了棋子,下意识重复之前的动作。   “……”萧昀哭笑不得,“你又不是输了要赔朕钱,随心所欲点不好么?你是落子无悔了,落子前把落子后的悔全在心里先悔了一遍是吧?”   “……”谢遮面有赧色,“微臣又不是在和陛下射箭打猎,下棋本来就是慢的,沉浸其中思考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   “你还嫌弃朕毁你兴致了?”   “微臣不敢。”话是这么说,还是悄悄叹了口气。   陛下学什么都快,做什么也快,思如疾风,动若雷霆,虽然不太喜欢慢悠悠的下棋,但没奈何棋艺实在精湛。   他弈棋像打仗,冲锋陷阵拼搏厮杀错有错着毫无悔意,快得简直不像在下棋。   他要是自己这么下就算了,他还喜欢催催催催催。   催的他焦虑难当,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他不催的时候,也是要么吃点东西,要么站起来左右踱步,没一刻是闲着的,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完全没办法定心。   皇帝甚至能边听太监念奏折边跟他下棋,前一秒在和他聊,后一秒忽然和太监来句“那个谁谁谁叫他直接给朕滚蛋”,搞得他满脑子也都是“那个谁谁谁叫他直接给朕滚蛋”。   偏偏皇帝还能不落下风。   ……果然成大事者必定天赋异禀。   谢遮心情复杂,刚要下,门房轻手轻脚进来,皇帝在,他不敢抬头,恭敬地立在门口,等候问询。   “有事么?”谢遮几乎立刻、迫不及待地就问了。   萧昀没好气道:“就这么不想和朕下棋?”   “……”谢遮面不改色地看着门房,“说吧。”   萧昀也摆摆手。   门房这才低头垂眼走到棋桌前,向谢遮奉上拜帖:“峻州西城谢才卿在外面求见。”   萧昀抓棋子的动作猛地一顿,愕然道:“他居然来拜见你?初出茅庐勇气可嘉啊。”   他啧了一声,极罕见地露出了兴味十足的神情。   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后,能让他觉得稀奇的事越来越少了,这种趣事可遇不可求。   谢遮也愣了下,这个名字这几天出现得实在有些频繁,不得不说能被人记住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本事,连昨日事今日忘的陛下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他。   萧昀似笑非笑:“胃口倒是挺大啊,看上指挥使了,就得看他有没有这本事了。”   谢遮是知道他的,皇帝从不看轻人,也不讨厌人贪得无厌,就恨人眼高手低,没本事还野心大。   他悄然看向坐在对面的萧昀。   萧昀懒洋洋道:“你就当朕不在,该怎么办怎么办,他要真进来了,朕纡尊给他腾地儿。”   “……微臣遵命。”   谢遮从门房手里接过拜帖。   门房贴心道:“小的检查过了,没藏任何东西。”   之前上拜帖的基本都会在拜帖页与页间藏许多薄薄的片状金银。   谢遮替谢才卿暗松了口气,他要是公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行贿,这就是把刀亲手递到皇帝手里了。   谢遮将拜帖交还给门房,淡声道:“你跟他说本官从不见客,不是针对他一人,让他回去吧,礼也拿回去。”   门房面色微微尴尬,立在原地不动。   谢遮诧异看他:“怎么了?”   门房咳了声:“……他没备礼。”   连在旁边开始批奏折的萧昀都震惊地抬起头。   谢遮震惊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他来拜会本官?!他空手来的?”   这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有点不对味,倒像是他问谢才卿要东西似的。   只是往日旁人来拜见他,都是带着少说千两的厚礼的。   谢才卿这个时候找上门,明显是贿赂他代为办事,居然空着手来了。   门房道:“他让小的给您带话,说……”   见陛下饶有兴致地看过来,门房紧张道:“他说钱对旁人而言举足轻重,对大人您却好比破铜烂铁,大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他为何要带着您压根不需要也并不喜欢的东西上门,来浪费大人宝贵的时间接见?”   谢遮一怔。   这说法实在新奇精准,道出了他多年所厌之处。   他这个位置,只要想要,银子如水进,犯不着拿人家那点他压根看不上的手短,耗费时间心力为人办事,还失了名声和圣心。   “那他带什么我需要的好东西了?”谢遮翘了下嘴角,矜持道。   门房沉默片刻,才表情无比僵硬道:“他什么也没带,他还有求与您,他……他说他的琴坏了,想、想请您帮忙修……修一下。”   刚低下头的萧昀又震惊地抬起了头。   谢遮琴棋书画皆通,性子慢,沉稳喜静,平时就喜欢侍弄这些,修琴是一把好手。   但也没人敢叫他修琴。   “……”向来不露圭角的谢遮也有点绷不住,深吸一口气,几乎从牙缝里挤着字,“他在搞什么?”   “他说是他求您修琴,您爱拂小辈丝毫不取出手相助,百姓叹服,不是他贿赂您您代为办事,所以您无需顾忌人言,他不是客,所以大人也不算破了闭门谢客的例。”   谢遮神色微变。   他闭门谢客,绝非孤僻清高,只是舍了所有人的依附,才能得到一个人的信任。   他能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看清了争斗毫无意义,皇帝才是一切的施予者和剥夺者,他只要哄好皇帝,他就可以平步青云。   皇帝是天下最孤独的孤家寡人,只会信任重用和他一样举目无依的孤臣,而不是结党营私、扩大已势的野心家。   他不是不争,他是以退为进。   萧昀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   谢才卿这倒是完完全全为谢遮考虑了。   谢遮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峻州十八岁书生,居然能勘破其中奥秘,为他考虑扫了他见客的障碍,神色缓和了不少,依旧没好气道:“他先说了本官时间宝贵,又叫本官浪费时间替他修琴,这不是前后言矛盾,本官凭什么要帮他?”   萧昀瞥了眼谢遮,神色玩味,憋着一点笑。   这就是起了点心,要是没这意,谢遮问什么问,直接叫人滚回去就是了。   置气似的问一句,不就是那人没带东西,他下不来台么。   门房又咳了下:“他说千金易得,您一笑难求,富贵者衣食足,但所忧所虑者甚多,快乐少有,您什么都不缺,只缺快乐,他可以……哄您开心。” 第9章   谢遮怔了片刻,又气又觉得好笑:“他那张嘴,自己没银子,就说本官缺快乐。”   门房偷瞥了眼自家大人神情,神色前所未有的怪异,吞吞吐吐地说:“他还说……说如果大人听见笑了,那您‘大发慈悲见见他好不好,他们都说指挥使不仅琴棋书画皆通,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才卿尤其钦慕,想见上一见一饱眼福,好出去后到处夸您’。”   萧昀一怔,过后大笑。   这话就算是从魁梧门房嘴里说出来,萧昀依旧听出了一丝仗着年纪小耍无赖的味道,他脑中下意识浮现那人一反外表矜持端方拽着谢遮袖子的样子,莫名就是一乐。   他倒是聪明,只夸人风月才情,丝毫不提权势地位。   谢遮自听见这句后就彻底没声了,面有臊色,低头沉吟着。   还从来没人敢和他这么说话,谁不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他倒好。   萧昀见谢遮一副女儿家扭捏神情,大笑道:“你想见就见,来来来朕给他腾地儿,也让朕听听他是怎么哄指挥使开心的。”   他让太监抱着奏折,自己起身大步流星往内室走去。   “陛下!”谢遮喊道,“这使不得!”   他又急又哭笑不得,皇帝让一个举子,这像什么话。   “他是来见你的,又不是来见朕的,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在里头批奏折,他走了再出来,你别吭声,他这样调戏你,你不会调戏回去么?堂堂指挥使还能被个小东西轻薄了不成?”   这就已是皇命了,谢遮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纠结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实在像个婆妈妇人,咬牙道:“叫他进来。”   太监轻放下了内室的珠帘。   谢遮见周围无人,偷偷照了照铜镜,理了下发冠衣袍。   ……   越来越多的人隔着一段距离围在指挥使府外,窃窃私语,不少姑娘慕名而来,悄悄为谢才卿叹气。   如矢忍着怒意,低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江怀楚打断他。   他仿佛听不见周围偶尔漏出的一两声谑笑,从容不迫地立在那儿,面色不改。   只有同在身侧的如矢才知道,被这么多人盯着去坚持一件失败可能不小的事,压力到底有多大。   小王爷却只是一身处变不惊的淡然。   朱漆大门从里开了一条缝。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我就说他非要眼高于顶——”   出乎意料地是,这次不是门房一人从门缝内钻出来,而是两个小厮一人费力拉开半边门。   整个谢府大门为谢才卿敞开。   门房匆匆迎了上来,恭敬引路:“公子这边请。”   身后忽然鸦雀无声。   ……   江怀楚被人引着进了屋子,不动声色地扫了各处一眼,没看到萧昀,并不意外。   他今日本就是奔着谢遮来的。   谢遮肯见他,萧昀应当是先行离开了。   谢遮端坐在棋桌边,样貌疏俊清朗,江怀楚猛地见着,还愣了一下,只道这人气度神韵竟有那么一点像他皇兄,神色不知不觉就柔和放松下来。   谢遮暗翘了下嘴角,咳了一声。   江怀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正盯着他脸看,暗道失礼,立即收回视线,只当那个插曲没发生过,同他简单寒暄着。   谢遮心下微微意外,谢才卿在他的印象里口齿伶俐、花言巧语,眼前人却沉静如水,唇畔含着三分得体淡笑,一言一行挑不出半点错来。   一个男子,未免出落得太过惊艳,远观尚且如此,更别提近看,他一张脸经得起任何角度的打量,浑然天成,整个人如工笔画般精雕细琢,眉眼和气质又像山水画意境重重,不说话的时候,温润又清冷,矛盾难当,甚至还带着一点这个年纪独有的乖顺,让人看着不知不觉就喜欢得紧,对他半点冷硬不起来。   谢遮莫名就想起了断袖成癖的祁王,这要是被他瞧见了,估计能抱在腿上当个宝贝疼,说什么应什么,哪还需要求到他府上来。   他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在江怀楚疑惑的眼神里干咳了一声掩饰。   江怀楚看着棋局,道:“大人之前是在和人弈棋么?”   谢遮微诧:“为何不能是本官一人独下两边?”   江怀楚笑道:“左边应当是大人,稳中有动,灵活多变,以柔克刚,包罗万象。”   谢遮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你还懂棋?”   “略知一二。”   “这话倒是谦虚了,”谢遮停了片刻,试探道,“那右边呢?”   内里萧昀放奏折的手一顿。   江怀楚道:“我说了怕是会得罪他。”   “无碍,”谢遮不动声色地往珠帘后瞧了一眼,“你且说。”   江怀楚眉眼一弯:“右边之人行棋毫无棋谱影子,随心所欲自成一家,杀气腾腾果断无悔,心中自有千军万马,怕是战场厮杀更适合他,弈棋这种风月事,他心里肯定觉得没趣,还要平白搅了大人雅兴。”   谢遮莫名咳了下。   内里萧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谢遮背对着江怀楚摆弄着架上花瓶,笑意在嘴角一闪而逝,不露声色说:“那你是喜欢本官的棋风,还是……喜欢他的?”   萧昀怔了怔,憋住笑,谢遮个畜生玩意,说调戏还真不留余力给谢才卿挖坑。   江怀楚心头蓦地一凛,再次悄然四顾,目光落到遮蔽内室的珠帘上,短暂停了停,过后若无其事道:“不敢欺瞒,才卿喜欢他。”   他声音清雅,有珠玉之声。   萧昀手里奏折差点掉在地上。   谢遮料定他无非逢迎说“喜欢自己”,从而得罪皇帝,再不然聪明点打太极掠过这个话题,却没想到他竟当着他的面歪打正着说喜欢皇帝。   他心下大奇,转过身,故意冷下脸:“为何?你刚不是还说,他无心弈棋搅了本官雅兴么?还是你觉得本官不如他?”   他勃然冷笑:“看不上本官,那你求到我门上又是为何?未免多此一举!”   “大人息怒,才卿并无此意,”江怀楚诚恳道,“只是人总是容易被和自己性子截然相反之人吸引,大人与他明明互相嫌弃仍一道下棋势必因此,才卿和大人性子相仿,肯定和大人最为投缘合拍,只是到底容易向往他那样的人。”   谢遮:“……”   互相嫌弃,也只有他敢说。   想着人还在后面,这话实在冒犯,他挽尊道:“本官可没嫌弃他。”   “有的,”江怀楚略一迟疑,还是诚恳道,“他怕是嘴上直说,您是嘴上不说,心里偷偷说。”   谢遮:“……”这个时候忽然直言不讳了起来。   “……”萧昀在后面憋笑憋得难受。   明明谢遮给谢才卿挖坑,谢才卿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过来给谢遮挖了个大坑。   谢遮想赶紧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淡道:“既然精通棋艺,陪本官下一局吧。”   江怀楚应允,二人落座。   萧昀听外面没动静了,开始批奏折,他一目十行,不允的直接扔一边儿,允的字又龙飞凤舞,所以速度极快。   他都批完了,外头还是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细微“嗒嗒”声。   下棋不语,他们也不闷得慌。   听落下的速度,他俩还真半斤八两,估摸着是谢遮沉吟老半晌,谢才卿沉吟老半晌,说不定还能相视一笑,好不和谐。   萧昀心道还真给谢遮找找棋友了。   能下这么久,谢才卿的棋艺比谢遮只强不弱,毕竟还要算着谢才卿暗中相让给谢遮留颜面。   不知道谢才卿和他比如何。   这个念头只是一掠而过,萧昀闲不住,无事可干,又不好出去,想了想,不得已咳嗽了一声。   谢才卿眼神微微疑惑。   “……”他对面本来举棋不定的谢遮忽然捂着嘴一阵剧烈咳嗽起来。   谢才卿忙贴心慰问。   谢遮故作自然道:“无碍,呛着了。”   “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他对谢才卿的态度亲切了不少。   或许有陛下“糟糠”在前,谢才卿和他比起来,简直是老天爷送给他陪他下棋解闷的,性子慢,坐得住,心思定,棋下得和他不分上下。   话说得漂亮不谈,光坐在对面就难以言说的养眼了,他难得痛快,踟蹰片刻,竟主动问:“你有何求?”   谢才卿:“求大人替我修好琴。”   “……”谢遮被噎了下,深看他一眼,“没别的了?”   “有。”   谢遮神色稍淡,等着他说出下文。   谢才卿微微一笑:“才卿日后可不可以过来陪大人下棋解闷?”   谢遮怔然,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了,咬着牙没吭声。   “大人姓谢,才卿也姓谢,莫大的缘分,大人不说话,才卿就当大人是答应了。”   谢遮依旧不说话。   谢才卿拉了下他的衣袖。   “你成何体统!实在放肆!”谢遮大惊,怒而想拽出自己的袖子。   谢才卿没应声,只又拉了一下。   “……”谢遮扫了他一眼,对上那张男子看了都不忍拒绝的脸,心道真是见了鬼,“日后再说,快给本官放开!”   谢才卿也不得寸进尺,听话放手。他以前就是这么哄他皇兄的,实在驾轻就熟。   谢才卿走后,萧昀掀帘出来,随意道:“他说什么了?”   “陛下没听到么?”谢遮恢复自若,恭敬地一句句汇报。   萧昀坐在一边,边把玩着新腰坠边听。   “刚那句说大声点,没听清。”   谢遮说大声了点。   “刚那句说太快了。”   谢遮一愣,又重复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   “停停停,这里少一句少一句。”萧昀道。   “……”谢遮嘴角抽搐了下,淡定地大声道,“他说他喜欢您,向往您!喜欢!向往!陛下不都听到了么还要微臣复述。”   萧昀慵懒一笑:“有人会听厌拍马屁的话?”   “……”谢遮道,“陛下喜欢听他说好听的调他到翰林院不就成了?让他天天在您耳朵边说。”   萧昀眉梢一提,倒像是真对他这个提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谢遮说:“他聪明着呢,就是死活不提想当状元,这个时候跑过来,不就是想胜缘祁张氏一筹么。”   萧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他不跟你提,你倒跟朕提了,怎么,指挥使被他哄得很开心啊,很中意他?”   谢遮心道自己果然什么心思都瞒不过陛下,呛了一声:“一切由陛下做主!”   萧昀没再说什么,叫太监抱上奏折就要起驾回宫,走出去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他戴朕那块玉了吗?”   谢遮怔了下,开始回想谢才卿腰间,这才记起他今日戴的是个玉穗,不敢欺瞒:“没有。”   萧昀本来愉悦的神情骤然消失了,瞥了眼心不在焉想谢才卿的谢遮,几乎无声地哼笑了一下,转头离去了。 第10章   从谢遮府上出来,江怀楚才稍松了口气。   回去的马车上,如矢轻声道:“公子为何不提要他做靠山?”   江怀楚看向他,眸光温和:“如矢,你不懂人心,一个人只要喜欢你了,无需你提,都会为你考虑,一个人如果不喜欢你,你送多厚的礼,他都打心底不想帮,能牵动人心的时候,千万别轻易考验人道德,尤其是达官显贵,能混到那位置,道德这东西,大多没有的。”   如矢讷讷点头,难得不赞同道:“公子可比他们位高权重多了,公子有道德的。”   江怀楚轻笑出声:“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心狠手辣的时候。”   如矢一想也是。   谢才卿一手奇毒,以前负责弥罗在南鄀的情报网时,审讯敌国奸细毫不手软,软硬兼施,攻心攻身,心狠手辣组织内闻名,奸细听说是他审,吓得屁滚尿流的不在少数。   谢才卿出了名的千人千面,温和良善有之,冷酷无情有之,正义有之,罪孽有之,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张脸是真的。   忽近忽远,忽好忽坏,是明明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人。   所以他虽有心深交,却也止步于效劳,这样的人令人望而却步,因为真正了解他一些事迹的人没办法不在夜深人静时暗自怀疑,他对自己好,到底是否出于真心。   真实的他给人的压力太大了,心思比他浅的,心胸比他小的,根本不可能扛得住这份压力,长久占有他。   尤其他还会弥罗奇毒……万一背道而驰,那真的是杀人于无形,他根本不会允许一个足够了解他又会真的威胁到他的人活在世界上。   ……   几日后,谢才卿带着一早准备好的用具前往贡院。   戴着人皮面具的太妃送人到贡院门口,不由分说地拽着江怀楚,小声勒令道:“你一定提前交卷听见没?别说什么锋芒太露不好,那是人考的吗?一考三天呆在那个破笼子里,还连考三场!你知道里面有多冷吗?你要是敢在里面考满九天六夜,我直接闯进去抢人,听见没?”   大宁会试共分三场,一场考三天,每场考完休息一晚,连考九天六夜,考试过程中考生如果困了,只能在笼子里趴一会儿,几乎可以说是九天六夜不休息。   小王爷那可是被全国宠着长大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罪。   江怀楚无奈点点头:“我知道了。”   太妃已经在他耳朵边连着絮叨好几天了,他在她严肃的表情下不得已笑着保证道:“我今晚就出来,绝对不在里面过夜。”   身边一人众星捧月经过,模样还算俊朗,走姿锋芒毕露,闻言脚步一停,转头看向谢才卿,“呵”地笑了一声:“今晚就出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兄了吧?”   太妃正不放心地揪着他给他套厚厚的裘衣,江怀楚身子动弹不得,转头朝那人看去,神色微微茫然:“你是?”   一边排队进贡院的考生冷不丁哈哈大笑,谢才卿居然不认识张宁翰。   张宁翰恼羞成怒:“你……”   江怀楚淡淡道:“才卿并非京城人士,不识什么人,不知者无罪,兄台请勿见怪。”   那人按捺下怒气,笑吟吟地凑到江怀楚跟前,低声道:“你以为入了指挥使的眼,就能赢过我了么?指挥使高高在上,可不会纡尊降贵掺和这贡院里的事。”   谢遮最多替谢才卿关照两句,具体如何还是底下的来,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   江怀楚一哂:“有劳兄台为我‘奔走’了,才卿何德何能。”   周围一愣,又是一阵大笑。   张宁翰一向被人捧惯了,骄纵脾气上来,就要发作,被同行人拉住,勉强压下火气,森冷笑道:“但愿你之后还能这么硬气。”   江怀楚无比诚恳道:“借你吉言。”   周围愣了愣,第三次发出笑声。   不少人看张宁翰嚣张久了,心下生厌,这会儿有个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噎得人暴躁的谢才卿,自是欢喜。   张宁翰冷笑一声,甩袖进去了。   谢才卿安安静静地排在队伍最后,进了号舍后,将东西从书袋里拿出来,一件件整齐摆好,隐约察觉有人在看自己,稍抬头,对上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是个精神矍铄的硬朗老头,正毫不避讳地打量自己。   谢才卿和他对视一眼,故作茫然朝他露出一丝温和的笑。   刘韫暗怔。   他通读他的著作,却显然不认识他,那日逸仙楼,绝非有意讨好。   ……   天色渐晚,监考的在巡视,刘韫时不时朝谢才卿所在的号舍瞥上一眼。   另一个考官暗中观察刘韫许久了,凑上来语气藏着一点谄媚道:“老先生似乎对他很满意?”   刘韫著作加身,又在朝中极有威望,人人都尊称他一声老先生。   刘韫倨傲,懒得搭理他,捋了捋胡子,盯着执笔细书的谢才卿,悄然颔了颔首。   他人主动欺辱,不恶言相向,却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还胸怀天下,实在对他胃口。   这样的人入朝,才可能站得稳,才是百姓之福。   就是性子过于温和内敛了些。   刘韫心下稍有遗憾,却也并未言语。   考官察言观色,心中咯噔了一下,刘韫似乎对谢才卿青眼有加……   他暗瞥了眼张宁翰所在方向,眸光微微闪烁。   巡视的翰林忽然全部看向谢才卿。   那里,谢才卿收拾好东西起身,没弄出一点动静影响别人。   翰林以为他有什么事,忙过去,谢才卿却把折叠好的卷子双手奉上,朝他谦恭一点头,转身出去了。   翰林拿着他的考卷,无比愕然,和其他几个翰林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   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其他考生才起了个头,他居然写完了!   张宁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含不善地眯了眯眼。   不少考生额上冒汗,书写的速度陡然加快。   刘韫眼睛发亮,不耐烦地朝那个翰林招手,那人忙赶小跑过去,将谢才卿的卷子递交给老先生,老先生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攥着卷子的手开始微微发抖,最后忍不住拍案,大吼一声“好”,吼完才意识到还在监考,赶忙止住,叫了几人出去看。   能让刘老先生忍不住大喊一声“好”的卷子,几人立马凑头过来看,看完都神色无比惊艳。   谢才卿模样温润如玉,字却是潇洒纵适、风骨天成,有意气,却无狂气,格局甚大,文章针砭时弊、行云流水,不拘一格,鞭辟入里,洋洋洒洒几千言,治国韬略在字里行间游走,胸襟情怀跃然纸上,叫人看了大呼痛快。   “此人之才远胜我当年!”刘韫激动地脸上下垂的皮肉微微打颤。   几位翰林还从未听刘老先生给过谁如此高的评价,其中有人眸光有异,却立马笑着附和。   刘韫喜欢谢才卿不奇怪,刘老先生的事迹他们都清楚。   刘老先生二十岁参加会试时,也是意气风流、才气滔天,狂妄自信,提前交卷,连中三元。   谢才卿已是解元,这张卷子一拿出去,会元势必收入囊中。   他仿佛在一步步重走刘老先生的路,已经年迈的刘韫怎么可能不喜欢这样一个惊才绝绝的少年郎?   张宁翰奋笔疾书,终于赶着第二个交卷。   之后两场,谢才卿都是早早交卷,绝不在贡院里过夜。   ……   皇宫长廊里。   刘韫拿着一张卷子逆着风追陛下,边追边喊,越喊陛下走得越快。   萧昀走在前面:“快给朕看看,那个老头子追上来了没?”   谢遮气喘吁吁回头:“没,陛下快回去,微臣替您挡着。”   刘韫那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身体硬朗得很,跑得比二十多岁身强体健的长翎卫指挥使还快,一找陛下不是和他念叨之乎者也,就是扯着他衣袍抱着他大腿死谏逼他睡女人生孩子。   俗话说脸皮薄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萧昀顶多算那个不要脸的,刘韫是那个不要命的,什么也不怕,被打屁股还备觉为国效力,恨不得再被打一顿,所以他一看见刘韫就头疼。   “陛下留步!老头子我今天不劝你进后宫!”   “陛下!!”   “陛下!!老臣今天也不跟你念叨之乎者也!”   “陛下!!陛下您等等老臣啊!!”   老头子声如洪钟,大半个朝廷的武将嗓门都没他有穿透力,阖宫上下一听这声就知道刘韫又在追陛下了,面无表情,肩膀一抽一抽地,默默往两边靠,给刘韫让跑道。   萧昀一拍额头,真是没完没了了,一脸匪气回头指着他:“先说好了,不逼朕——”   他还没说,刘韫已经一阵猛点头。   萧昀不耐烦停步。   刘韫一溜烟儿追上,将已扯皱了快扯破了的卷子揉开,递到陛下眼皮子底下,喘着粗气道:“陛下,陛下快瞧瞧,此人经世之才,状元的不二人选!”   萧昀本来想敷衍忽悠下他寻个清净,随意一瞥,目光蓦地停顿了下,仔细扫过全篇。   边上谢遮忍不住道:“这一手字可真绝,是张宁翰的卷子么?”   大宁科举为了保证批改的公平性,考卷都是不写名的。   萧昀难得没不耐烦地也看向刘韫。   “指挥使为何认为是他?”刘韫捋了捋胡子,得意地开始卖关子。   “他缘祁张氏之后,祖父是书法大家,有一手好字不奇怪,”谢遮说,“我还听说他恃才放旷,这字潇洒纵适,颇有乾坤天地,倒是稍有些合他的性子。”   刘韫没应声,只听他夸得直笑。   萧昀意味不明地问:“谢才卿的卷子?”   刘韫先是一惊,然后是一愣:“陛下如何知晓此人?”   陛下日理万机,连他叫什么都能经常忘记,居然记住了一个还未入仕的举子。   谢遮也是一惊,听刘韫这话,这还真是谢才卿的卷子。   萧昀舔了舔上唇,完事儿又舔了舔下唇,大抵是想维持帝王威严,最后还是败给了要说的欲望,面无表情道:“谢遮你念念每行第一个字。”   “圣上英明神武、功盖千……”   谢遮和刘韫各自沉默了。 第11章   刘韫自愧不如,此人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觉悟也高着呢,哪还用得着他代为操心游说陛下?   他若是入了朝,有才有德,还能抓住圣心,假以时日定是治世能臣,皇帝的左膀右臂!   ……   几日后放榜日。   侍卫将杏榜贴上布告栏离去后,看榜的凑热闹的一拥而上,瞧见第一名的名字,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别挤了,别挤了!不是张宁翰!”   “谢才卿!!会元是谢才卿!!”   替张宁翰来看榜的家仆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慢慢涨红了脸,趁人没注意,灰溜溜地跑回府了。   谢才卿第一,张宁翰第二,寒门谢才卿力压缘祁名门张宁翰连中二元的消息爆炸式传播开来,不到几个时辰,京城读书人和春闺少女无一不晓。   一时议论纷纷。   赌坊里压谢才卿中状元的人开始暴涨。   ……   三日后殿试。   江怀楚和一众仕子一早被人领着踏进了皇宫,按照会试名次静立在大殿内。   圣上还没来,大殿内不止有仕子,还有部分朝臣和皇亲国戚。   大殿门阔,穿堂风大得不行,触目金碧辉煌。   江怀楚表情微微僵硬。这是他第一次进大宁皇宫,他知道萧昀品味差,只是没想到萧昀品味差到这个地步,简直不堪入目。   大殿修的有他皇兄的三四个大,龙椅也阔得像个龙床,连踩着的毡毯边角都绣着金丝金线。   整个大殿透着两个字“豪横”。   这还只是用来宴请的大殿,照这个标准,金銮殿得修成什么样?   深入了解过萧昀后,江怀楚就知道如非眼下情况特殊,萧昀是他完全相处不来也根本不愿意相处的类型。   会让他感到舒适愉快的是谢遮类型的,他在南鄀的朋友也大抵如此。   一边祁王没个人样地坐着,提着一串葡萄,一颗颗不吐皮地嚼着吃,目光黏在为首那人身上,一点点暧昧起来,他招手叫了身侧侍立的太监过来,指着那人,笑眯眯地问:“他叫什么?”   太监看过去,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颤颤巍巍地凑到祁王耳边道:“……谢才卿。”   “那位置,会试第一名?”   太监点头。   “挺有才的啊。”祁王道,“本王瞧那第二不是张宁翰么?怎么,都没考过他?”   太监点点头。   “厉害呀,这点大,”祁王啧了一声,疑惑道,“姓谢?本王怎么记得京城除了指挥使,没这个姓的名门啊?”   祁王那点癖好人尽皆知,太监心中纠结片刻,仍是咬咬牙谄笑道:“峻州西城人,听说父母双亡,也没个厉害的亲戚。”   祁王眼睛骤然亮了,笑容愈深:“这样啊。”   太监轻声道:“不过指挥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王爷还是……”   祁王不以为然:“他那个老油子,可不至于为个仕子就得罪本王,再说了,我这可是抬举他,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指挥使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他说到“抬举”二字时,太监身形悄然颤了一下。   “他这种出身,说不定正愁在朝中找不到靠山呢,”祁王笑道,“他会感谢本王——”   “圣上驾到!”大太监道。   朝臣和皇亲国戚都噌的一下从坐上起来了,跪在地上朝上首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萧昀坐到龙椅上,目光落到仕子最前列的谢才卿身上,不易察觉地逗留了下。   按照规矩,仕子只能低头垂眼,不能直窥天颜,眼前人脊背直挺地立着,肩膀齐平放松,乖顺地垂下眼睫,相较于身侧紧张得汗冒脸热的几人,神色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萧昀的目光在他腰间停了一瞬,挪开,朝身后大太监招了下手。   大太监会意,开始扬声念殿试规则。   殿试主要考策问。   大宁殿试一切从简,形式从简到令人发指——皇帝提问,考生临场应变。   皇帝不喜欢掉书袋,喜欢聪明的、反应快的、说人话的、点子切实可行的。   毕竟会试考上来的可能被分去地方,殿试挑出来的一甲基本都要留在中央,皇帝要自己用的,他不可能挑一群书呆子、倔驴给自己找不痛快。   仕子们不少已经汗流浃背。   往年策问的题千奇百怪,甚至有“你昨晚吃了什么”这样的。   当年那个考生还真当场蒙了没答上来。   皇帝随便挑了几个问,被问到时弊的都松了口气,被问到一些奇怪问题的,都面色如土。   终于,皇帝目光落到了最前列的两个人身上,他瞥了眼谢才卿,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先行看向了张宁翰,慵懒道:“今年若是满河再次水患,你认为朕该不该拨款修堤?”   张宁翰一愣,心下一喜,这道题那人替他筹谋时刚好和他对答过,反应极快道:“不该!”   “为何?”皇帝道。   张宁翰口若悬河道:“满河并不在大宁要处,周边百姓少之又少,于昭安九、十四、十七、二十三、二十七、三十一年、熙武三年决堤,难民不足万,朝廷次次拨款修堤,却损耗严重。”   “满河周围地势险峻、河道窄深、水流湍急,修堤要招数万徭役,远超难民,得不偿失。”   “朝廷所拨钱款,层层往下,真正落到满河修河道的地方官手里,其实所剩无几,次次修堤,次次决堤,最后损害的只是我大宁国本。”   “所以臣不才,认为与其修堤,不如迁走满河周围百姓!”   不少朝臣暗中点头,确实如此。   大宁河流众多,不缺满河这一条,与其修堤,不如迁走,一劳永逸。   皇帝懒洋洋地拍了两下手。   张宁翰大喜,心头狂跳,好容易按捺住了,后退了一步,得意地瞥了身侧的谢才卿一眼。   皇帝倏然看向谢才卿:“你呢?”   张宁翰愣了愣,随即暗嗤一声,他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谢才卿再怎么说也不过是鹦鹉学舌,超不过他。   谢才卿陡然蹙起了眉。   该说的张宁翰都说了,如果萧昀只问这个,他这个状元怕是……   萧昀不想给他状元?不然怎么会问到他个说无可说的问题?   不应该。   殿内无数双眼睛看向他,无形的压力落了下来,心念疾闪的当口,人群中坐在很靠上首位置的一个朝臣暗中朝他使了个眼神,瞥了他旁边的张宁翰一眼。   江怀楚眉头蹙得更深。   ……他指点他求稳跟着张宁翰说,别得不偿失。   可他为什么帮自己……   江怀楚蓦地想起那块玉佩,攫取到了什么,嘴角笑意稍纵即逝,原来如此。   以口齿伶俐闻名的谢才卿却在大殿上长久的陷入了沉默。   张宁翰唇边笑意更甚。   萧昀落在谢才卿身上的目光暗藏着若有所无的考量,嘴角还有一丝谑。   见谢才卿不吭声,大太监就要叫下一个,谢才卿却忽然斩钉截铁道:“臣认为该修。”   满堂冷不丁皆愣,这人不可能不知道……   萧昀眼底一艳,嘴角笑意陡然深了:“为何?”   谢才卿笑了,扬声道:“我大宁有的是钱有的是人,还修不起一个满河大堤么!说出去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它是修不好,是耗费甚广,但它决堤一次,咱们就修它一次,区区满河大堤,朝廷都不放弃,更别说其他天灾,百姓自是信赖朝廷,安居乐业,民心所向,圣上英明,爱民如子!”   萧昀大笑。   这话实在取巧,全是马屁,颇有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朝臣却也不少跟着笑。   这话实在是长他大宁朝廷颜面,长圣上的颜面,虽于治河没什么实际帮助,听着却痛快舒服。   不过若真论见识,自是张宁翰更胜一筹,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但是圣上笑了……   不少老狐狸低下了头。   点状元点状元,说白了还不是陛下挑自己喜欢的身边人……   身侧张宁翰冷笑一声。   哗众取宠之徒,圣上不可能因为这么一个溜须拍马的答复,弃他选谢才卿,否则如何对得住其他仕子?   萧昀收了笑意,转头淡瞥向谢遮。   谢遮会意,立马下来,走到国子监祭酒跟前,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原本还满意地盯着张宁翰的国子监祭酒转眼脸色煞白,浑身开始发抖,目光闪烁地想要往顶上看,又不敢,屁股从凳子上一点点往下滑,俨然要跪下:“陛……”   朝臣都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时额上生汗。   萧昀含笑看向国子监祭酒:“这两位的答复,朕都颇为满意,爱卿以为孰优孰劣?”   国子监祭酒浑身颤如筛糠,结结巴巴道:“自是谢才卿!”   张宁翰猛地听见这么一句,满脸难以置信……   他和他约定门生……   萧昀笑眯眯地:“那另一位呢?爱卿觉着如何?”   国子监祭酒转头,指着张宁瀚,厉声道:“一派胡言!妖言惑众!我大宁国威岂可因区区一条满河葬送!你是何居心,该当何罪?!”   张宁翰如坠冰窖,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许久,终于也开始打颤,最后“扑通”一声跪下:“圣上恕罪!草民罪该万死!”   顶上好半天没说话,整个大殿死一样安静。   “好好一个策问,这是做什么?”萧昀乐了,看向国子监祭酒,“爱卿学问深厚,桃李遍天下,都觉得谢才卿好,那朕自是没什么异议,快起来吧。”   国子监祭酒磨蹭了好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腿有些发软,被人扶到一边。   萧昀皱眉:“这人殿前失仪、实在聒噪——”   他话音未落,谢遮已经招呼人把张宁翰拉出去了。   群臣汗流浃背,面有惧色。   江怀楚松了口气,心头微悸。   这就是那个哑巴亏。   国子监祭酒应当是同张宁翰私下做了一些有违科举公平的交易,刚才那个满河问题,应当是国子监祭酒提点过张宁翰的。   萧昀发问,张宁翰按照被提点的那样答,萧昀再叫谢遮猝不及防地“敲打”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祭酒又惊又恐之下,自会弃车保帅,反咬张宁翰一口,向圣上表忠心,将功折罪。   萧昀送玉,自己若是不知道那块玉的主人是萧昀,肯定会误以为那个暗中朝自己使眼色指点自己的朝臣就是玉的主人,从而按他的指点作和张宁翰大同小异的答复,同被打为“妖言惑众”之人,落得和张宁翰一个下场……   国子监祭酒要,但要敲打震慑,张宁翰不要,所以拖出去了。   至于他,送了他块玉,是恶意引导,也是自暴破绽,吃哑巴亏滚回峻州还是状元及第,全看他造化。   不动声色,步步杀招,一石数鸟。   是大宁皇帝萧昀没错。 第12章   堂堂缘祁张氏子就这么拖下去了,之后的几个仕子都发挥失常,他们自命不凡、志得意满地进来,终于意识到了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头顶之人是大宁百年来最英明神武的皇帝。   他们那些考前自以为是的钻营伎俩,根本瞒不过陛下的眼睛,陛下不计较,只杀鸡儆猴,是心胸宽广。   他们只有效忠陛下这一条道,非要走旁门左道,张宁瀚就是下场。   所有仕子都收了心思。   皇帝一个个问过,目光转了个圈儿,最后落回最前列的谢才卿身上。   朝臣瞬间心里有数,心道时隔进十年,竟是要出一个寒门状元。   大太监叫谢才卿出列,萧昀随手抓起茶盏喝了大半口。   谢才卿立到中央,万众瞩目。   萧昀撂下茶盏,身体前倾,结实有力的手臂撑着大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人,眼神堪称肆无忌惮。   和他比起来,底下那个实在文弱,比以魁梧著称的大宁人小了足足一圈儿,细胳膊细腰细腿的,白净漂亮得很,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像颗又圆又润爱干净的白珍珠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金窟窿,更显得无助空虚了,仿佛下一秒表面就要沾上脏兮兮的金粉,然后嚎啕大哭。   明明已经过了关了,萧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逗他欺负他,眼中戏笑一闪而过:“谢才子,朕还有一问。”   白珍珠怔了怔,乖乖地,并不抬头:“愿闻其详。”   “朕听闻,逸仙楼里,谢才子说了一句‘南怀逸配’,是也不是?”   白珍珠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少朝臣脸色骤变,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谢才卿心向敌国,贬低圣上,是死罪,往小了说,谢才卿甚至有功,大还是小,全凭圣上心意。   不少仕子眼中闪过幸灾乐祸。   “是。”江怀楚抿了抿唇,心念疾闪,思索应对之策。   他没想过萧昀会提。   萧昀要真小肚鸡肠至此,不顾颜面非杀他不可,那他只能鱼死网破脱身,这里有不少都是他的人……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江怀楚袖中手指稳稳夹住三根毒针。   萧昀上下打量着他,莫名笑了一声。   白珍珠头低得更深,鸦羽般的长睫簌簌轻颤。   一阵漫长的沉默里,像是恐吓够了人,萧昀懒散一笑:“来来来,抬头,瞧瞧朕,南怀逸你见不到,朕还是行的,朕与南怀逸孰美?”   “……”江怀楚冷不丁震惊地银针差点掉了,怔了片刻,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   怎么会有人如此厚颜无耻,朝臣仕子俱在,众目睽睽不说,殿试场上问,这话转头就能被当做考题传遍整个大宁,还会被写进史书里,供后世考生兢兢业业研究琢磨。   “……”满朝文武瞪直了眼睛,震惊地说不出话,过后都暗咳嗽,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朝谢才卿投去同情一瞥。   不得不说,问得是流氓了些,学问还是在的。   江怀楚攥着手指。   这题也不好答,改口说萧昀天下第一美,就是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坚持皇兄美,是表里如一了,却要下了萧昀的面子,触怒萧昀,说一样美,萧昀不会容许这么一个耍滑头的回答。   无非是考他随机应变,怎么从这么一个刁钻的问题里脱身。   天下第一美男子当然是皇兄,可这个时候……   满堂憋笑,盯着表面镇定自若其实势必如站针毡的谢才卿。   “谢才子倒是脸皮薄,不吭声,要朕到你眼跟前让你仔细瞧瞧么?”萧昀作势就要起身,“来来来,朕倒也不嫌麻烦。”   “……”江怀楚咬牙,立马抬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含谑的漆黑眼眸。   那人眉眼浓墨重彩,乍一对上,帝王威压和战场厮杀磨砺出来的进攻侵略性,混合着几分真情假意难辨的调笑,在心头瞬间炸开,让人下意识被他带进去,忘掉所思所想,汗流浃背,错漏百出。   一个眼神就轻易叫人方寸大乱。   江怀楚从小到大被他皇兄用眼神恐吓惯了,很快定住心神。   眼前人比他皇兄高,肩张腰挺,身形也比他皇兄显得有力强健不少,五官相比他皇兄更立体深邃,没有南鄀人眉目的柔和缱绻,高眉骨高鼻梁,薄唇,眉目间有几分匪气,表情断然也是大开大合的。   男子一身玄衣,大宁的龙袍和南鄀不同,是黑金色的,一条金丝巨龙盘旋其上,张牙舞爪,凌厉震慑,男子衣襟微敞,袖子随意捋起。   繁琐庄严的龙袍,给他穿出了常服的感觉。   第一眼瞧上去,冲击力极强,定是比他皇兄更招女子喜欢。   但他肯定没他皇兄耐看,江怀楚在心里小声道。   江怀楚在遵皇命抬头看皇帝,萧昀也在居高临下用正眼瞧他。   上回只是远远一瞥,只记得个模糊轮廓和感觉,这回仔细瞧了,不由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不像男子的男子,也不是像女人,就是……   他也说不上来,辞藻匮乏。   他常见的男子都像个山,身体梆硬,胸膛鼓胀,腰壮腿粗,声如洪钟,一举一动都大刀阔斧,就是以风雅俊逸闻名的谢遮,也是略显坚毅的面孔和高大健美的身形。   可眼前人就是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美人都漂亮,不是娇弱的漂亮,是那种静立在那儿会自己发莹光的漂亮,像个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可不得小心点捧着,要不然碎了。   萧昀越想越好笑,勉强装出个人样来:“如何?”   江怀楚微微有点心不在焉。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萧昀,不是从画像上。   皇兄静时庄逸,萧昀动时传神,画像难摹,当然耐看还是皇兄耐看,也符合他一贯审美。   不过老庄主没诓他,萧昀长这样,五官和面部轮廓没有任何瑕疵,孩子如果还丑了,那一定是天公不作美。   他抛开不合时宜的杂念,正想昧着良心改口夸萧昀,细思之间,心念微动。   既然说什么都不是最好的答复,那倒不如……不说。   萧昀问了,他也不一定要口头答。   萧昀以为人前一向规矩的谢才卿瞧上一眼就会立即低头,谢才卿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脸瞧,像是看呆了,脸慢慢红了起来。   他白,脸色稍有变化,就尤其明显,一点绯红映在他莹白润泽的肌肤上,让他整个人都鲜活生动了起来。   萧昀愣了下,嘴角一点点翘起来,压都压不住。   见谢才卿肆无忌惮直视天颜如此之久,大太监呵斥:“放肆!”   夜明珠蓦地惊觉,垂下眼睫,有些心神不属。   “圣上问你话呢!”大太监催促道。   谢才卿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面有隐色,最后只字未吐。   刘韫见他一反常态不吭声,正暗暗替他着急,不少仕子等着谢才卿遭殃,皇帝却忽然大笑,呵斥身后的大太监。   “罢了,朕只是觉着有趣,调侃一二,岂会真在这点事上争个长短?谢才子退下吧。”   接下来,朝臣见到了个大半年难得一遇的和颜悦色的皇帝。 第13章   翌日,江怀楚作为南鄀国的小王爷,和中榜的仕子一起,第一次踏进了敌国的金銮殿。   江怀楚端立在大殿内。   他刚被引进来时,瞧了周遭几眼。   他皇兄厉行节俭,重格调审美轻具体物什,金銮殿布置得庄严肃穆而不奢靡。   萧昀恰恰相反,金銮殿恨不得真葺成金殿,摆放的装饰也都价值不菲,像怕来朝的使臣不知道他大宁多有钱、多豪横、多有面儿似的。   今日仕子金榜题名日,朝臣基本都来齐了,像是为了契合大殿整体风格,让人站在里面不显得那么突兀,朝服萧昀一律定为了黑底靛青、碧蓝色,所以在江怀楚看起来,就是一堆孔雀排着队立在了大殿内。   大宁的部分朝臣貌丑到,连辞藻丰富如海,向来极尽委婉、给足人面子的江怀楚,变着方绞尽脑汁都找不着一个能勉强夸赞的词,不像南鄀满朝才子俊逸,衣袂飘飘。   萧昀还没来,江怀楚又暗瞥了几眼。   规律是,官越大,越立得靠前的,长相越难以言说,估计是那批陪萧昀打天下的武将,个个身形剽悍,眼大如铜铃,一把络腮胡,一脸凶相,站出去能直接吓哭小孩子。   就是不知道站位离萧昀那么近,他每天上朝往下手看,会不会被丑到心情不好。   立在后头官职小的朝臣倒是俊俏了不少,看样子萧昀也意识到了臣子貌丑的问题,嫌丢他大宁的面儿,所以之后的科举招进来的都是些面貌清秀的仕子。   江怀楚沉静地立着,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他南鄀满朝文武形容逸美,天下惊艳称道,大宁除了指挥使,其他哪个朝臣和别国交际,长相不丢面子?   就算费尽心机挑,也比不上他南鄀一星半点,更别提还有个品味独特的皇帝指点引领。   朝臣就算苦不堪言,不想丢乌纱帽,也得完全顺着陛下心意来,完了还要夸上一句陛下眼光独到、举世罕见,微臣叹服。   大约萧昀的品味就是这么被朝臣惯出来的,差而不自知,一发不可收拾。   “圣上驾到!”大太监尖着嗓子喊道。   萧昀被众星捧月地迎出来,以睥睨天下的气势,坐到了龙椅上。   满朝文武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怀楚下意识就要跪,眼尖地发现周围都没跪,不动声色地站直。   萧昀正盯着他瞧,目光落到他微曲了一瞬的膝盖上,疑惑一秒,笑了一声:“谢才子当真忠君,这份心朕知晓了,大礼还是免了,想跪的话,待会儿跪也不迟。”   江怀楚:“……”   他皇兄重礼,朝堂上迎驾是要跪的。   就是他也得照跪不误。   人前皇兄待他和其他臣子一视同仁,只有人后才会百般宠溺。   昨日去观摩了殿试的朝臣憋着笑。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其实他们只要恪守本分,不找陛下麻烦,陛下压根懒得弄这个跪那个跪折腾他们,也极少为一点鸡毛蒜皮挑剔谁,可现在怎么就揪谢才卿的小辫儿?   莫非是得了趣,觉得谢才卿好玩要玩上一玩?   那倒是正常。   江怀楚咬牙。   萧昀喜欢逗他玩儿,他顺他的意哄他开心便是。   萧昀瞥了眼耷拉着脑袋的谢才卿,心下一乐,收了视线,朝身后的大太监招手。   大太监叫了唱名的传官出列。   按惯例,传官会按殿试最终名次依次唱名。   为了方便皇帝记住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传官将三人的名字唱好多遍后,三人才可应声,依次出列晋见皇帝,向皇帝行叩拜大礼。   本朝陛下日理万机,时常记不住人名,所以传官会唱的比别朝还要多很多遍。   仕子难掩紧张,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就在此时。   传官拉开黄绢,扬起声,字正腔圆地唱:“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   “别唱了别唱了!朕记住了!”萧昀不耐烦道。   谢才卿:“……”   满朝文武和传官:“……”   谢才卿应声出列,所有仕子都看着他,眼里有不甘,也有艳羡。   被传官第一个唱到的名字,无疑就是新科状元郎。   朝臣看着出列的人,眼神各异。   昨日殿试后,他们已经连夜将此人的信息搜刮了个底朝天。   谢才卿十五岁中解元,十八岁中会元,如今又中了状元。   连中三元,获此等荣耀者,大宁史上屈指可数,上一个连中三元的,还是刘韫,现如今是翰林院大学士,官居……从一品,名满天下。   刘韫获此殊荣时二十岁。   此人今年……十八岁。   虽是出身寒门,但只要进了翰林院,几乎可以说是前途无量,运气好三四十年后熬成当朝正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并非不可能。   不少人破天荒动了招女婿的心思,也有世家之人眸光微闪。   谢才卿在萧昀戏谑的注视里撩起衣袍前摆,行跪拜大礼:“谢陛下圣恩!”   萧昀打量着他,像被新入门的媳妇儿供奉着喝茶的老太爷,满意点头:“昨晚礼部偷偷跑来问朕要你,状元郎想进翰林院还是礼部?”   谢才卿一怔。   礼部怎么会要他?   刘韫闻言立马朝对面的礼部尚书瞪眼睛,礼部尚书暗咳了下,才不和他纠缠,只朝谢才卿投去了“循循善诱”的眼光。   谢才卿回以温和一笑。   刘韫看着他二人眉来眼去,一下子急了:“以往状元都是进翰林院的,哪有进礼部的道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你见他长得好,忽悠他进你礼部,这样你们见别国使臣就倍儿有面子了是吧!你怎么不招群妓女呢,那效果不是更好?”   朝臣哄然大笑。   刘韫嘴皮子狠,骂人一绝,朝堂干架,从来不虚。   礼部尚书:“你他妈——”   谢才卿:“……”   他皇兄的朝堂绝不是这个气氛。   上首萧昀右手握拳贴近唇,作势咳了一声提醒,却也没出言呵止,瞥了眼谢才卿。   状元郎插不上话,一向沉静淡然的脸有丝茫然无措,像是良家姑娘进了土匪窝。   刘韫一改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朝谢才卿慈爱一笑:“你别信他的,进咱翰林院,跟老头子我认认真真做几年学问,这才是真为你好,他要真为你考虑,怎么不敢光明正大当朝邀请你,还釜底抽薪呢,我呸!”   礼部尚书捋起袖子:“我敬你你别——”   “够了!”萧昀呵斥。   礼部尚书委屈地缩回原位。   陛下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什么好话都让刘韫说了。   谢才卿从一片吵吵中反应过来,艰难维系着面上的端庄,道:“微臣愿进翰林院。”   刘韫瞬间浑身舒坦,眉开眼笑,得意地瞪了礼部尚书一眼。   萧昀嘴角笑意深了,换了个坐姿,叫身侧太监传茶。   谢才卿含着几分歉意看向礼部尚书,诚恳道:“晚生十五岁时,圣上曾召晚生入朝,晚生其时年幼,不得已放弃,圣上宽厚仁爱,并未惩处晚生,晚生心中越发愧悔,这才于三年后千里迢迢进京参加科举,指望能侥幸中选,晚生不进礼部,并非眼高于顶,只是想亲身侍奉圣上,报效皇恩,以安己心。”   萧昀正打眼瞅着细胳膊细腿的谢才卿,闻言猛地呛了一下,见谢才卿神色如常,心底直骂,都是昨日见了祁王给闹的。   “陛下!”大太监紧张道。   朝臣也都紧张地看向陛下。   萧昀摆摆手:“无碍。”   “你倒是有心了。”萧昀说。   底下礼部尚书这才向朝谢才卿点头,心中芥蒂骤消。   他准备给谢才卿的职位,是接见别国使臣和地方官的,接触皇帝为皇帝亲身办事的机会极少。   无论如何,翰林院都比礼部是个好去处,谢才卿也谦逊解释了,一相比较,这事反倒是自己做的不厚道了。   状元郎的官职很快定了下来,正六品翰林院修撰,赐府第,赐官服、朝笏、官靴,七日后到翰林院报道。   ……   下了朝,萧昀正要回去批奏折,走到半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谢遮:“状元郎是不是按规矩得骑行游街示喜?”   “……陛下,”谢遮贴心提醒道,“您嫌麻烦,三年前已经裁了这惯例,谒孔庙、登龙门也一起裁了,只剩了个雁塔题字。”   萧昀脑中闪过昨夜羞得脸色绯红的谢才卿,心头微动,淡定道:“他连中三元,旁人能省,他不能省,不然……彰显不出朕对人才的重用,对对对,你现在就去叫住他!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游街,你跟他说这是大宁连中三元者独一份的恩宠!”   “……”谢遮表情一言难尽,“微臣遵旨。”   他领旨就要下去办,被萧昀叫住。   “还没说完呢,”萧昀完全停下脚步,“多叫几个敲锣的,务必敲得整个京城都知道状元花落谁家,可得好好闹闹,多扬眉吐气啊,朕得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春风得意马蹄疾’。”   谢遮:“……是。”   “说到马,你去给他挑头高点的马,别黑不溜秋的,不显眼,”萧昀想了想,“他好两回穿的都是白的,对,要白的——算了,不用你挑!就朕那匹最白最高的,你知道是哪匹吧?朕忘了叫什么了。”   萧昀揉了揉额角,愣是没想起来。   谢遮:“……微臣知道。”   皇帝喜欢马,但不喜欢养,所以宫中养了不少宝马供他随时玩耍,白瑜是里头个儿最高最显眼最温顺的一匹,皇帝喜欢了没几天,就给丢一边儿去了,宫里养马的还兢兢业业地养着,等着它什么时候再得陛下召幸,人凭马贵。   谢遮心中为谢才卿默哀,面上不显,恭恭敬敬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没了,”萧昀说,“对了,他什么表情,你回来一定记得告诉朕!”   “……是。”   见他还愣着不动,萧昀骂道:“赶紧的,再不快点他要出宫了!”   鉴于皇帝有踹人屁股催人的前科,谢遮麻溜地飞奔下去招呼人该拦谢才卿的拦谢才卿,该牵马的牵马,该敲锣的敲锣去了。   萧昀大步流星往寝宫走。   圣上走路一向很快,身后太监宫女小跑着追,圣上却蓦地停了下来。   大太监一个没刹住,差点撞上,惊险稳住,心有余悸。   萧昀转头问:“朕是不是得去东安门瞧瞧?”   大太监向来体察圣意,专门送台阶下,愣都没愣,谄媚道:“那是自然,百姓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仕子苦读十余载才有今日,这是状元郎的好日子,陛下当然得去瞧瞧,与民同乐,也表示陛下对状元郎的重视。”   萧昀指着他笑了:“你啊!”   大太监嘿嘿直笑。   “那你快叫人回去把奏折抱过来,边走边给朕念,朕边去边批。”   “是!”大太监麻溜地招呼小太监。   ……   此时,东安门。   江怀楚被人扣住,看着谢遮牵来的脖子上扎着牵红的高大白马,悄悄后退了一小步。 第14章   还没来得及走的朝臣见此景象,纷纷停下脚步。   谢指挥使身后不远,一个带刀侍卫不停招手,一群穿着喜庆的太监很快小跑着跟了过来。   江怀楚看着他们手中的锣,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前所未有的抗拒,不动声色又往后退了两小步。   谢遮咳了一声,走到他面前:“陛下吩咐的。”   “……”江怀楚当然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他考状元前特地打听清楚了,大宁不闹这个,“三年前陛下不是取消了这惯例?”   状元骑行游街真闹起来,能比新郎迎亲还夸张。   谢遮面色不改:“你连中三元,和三年前那位状元不一样,若是不闹一闹,百姓难免心道圣上薄待人才,况且这是天大的喜事,闹一闹,百姓肯定高兴,也能激励士子奋发读书,和状元郎一样状元及第,骑行游街,光耀门楣。”   谢才卿还是第一次听谢遮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强颜欢笑:“……谢陛下隆恩。”   谢遮松了口气,见近处并无旁人,凑近低声道:“陛下肯定是觉着你好玩儿图个新鲜,他这劲儿一般过一阵就过去了,你看这马,陛下也就喜欢了三四天,就忘一边了。”   “所以你这些天低调些,旁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别给他记住你的机会,千万别主动招他,他过几天就把你忘了,到时候就没事了。”   谢才卿:“……”   谢遮见他好半天不吭声,以为他听进去了,牵着马过来,公事公办道:“状元郎请上马。”   他一牵过来,才发现马比谢才卿还高一点,这才想起来这马高将近九尺。   那边朝臣哈哈大笑。   谢才卿:“……”   他在南鄀不矮,在男子中也算偏高的,但是到了北宁,却在一众高大魁梧武将的衬托下,成了身形瘦小的那个。   谢遮忍着笑:“状元郎可会骑马?”   谢才卿摇头。   他一点点大的时候被马踢过,之后皇兄就再也不让他骑马。南鄀以文治国,马术也并非皇族必学。   他怕倒是不怕,只是不会。   谢遮招手,离得最近的太监麻溜地小跑过来,在谢才卿跟前弯下腰,谢才卿轻踩着人试了下,依然上不去马背。   “……”谢遮一拍脑门,心道陛下想哪出是哪出,他怎么也脑子不好使,这么高的马,陛下身形高大颀长,马术精湛,上去才刚刚好,状元郎怎么上?   “要不算了?”谢才卿温和一笑,无比体贴道。   “我去请示陛下给你换一匹。”谢遮说。   谢才卿:“……好。”   谢遮刚要回去,一边看热闹的朝臣忽然向一个方向恭敬作揖,谢遮回头,看见了换了一身常服出来的皇帝。   皇帝身后跟着三五个小太监,各自抱着一小叠奏折,一个飞速念完,得了陛下处置,下一个立马接着念。   “七成?他好意思给朕说?收不上八成,朕就抄他家垫春税——”   萧昀猛地瞧见立在马边还没马高的谢才卿,愣了愣,噗嗤笑出声。   状元郎背过身,额头抵在马肚上,像是不准备抬头了。   谢遮走到皇帝身边,低声汇报道:“……状元郎上不去。”   萧昀一愣,笑得不行,皇帝来了其他人不敢吱声,一时整个东安门只有皇帝的大笑声。   他笑完了,拇指和食指抵着唇,吹了个流氓哨,谢才卿身侧原先颇为温顺的马耳朵一竖,一转马头,瞧见萧昀,立即兴奋朝萧昀飞奔而去。   谢才卿正牵着缰绳,马冷不丁开始跑,他也被扯着往萧昀跟前小跑了几步。   谢才卿松了缰绳。   马撒欢似的跑至萧昀跟前,开始蹭萧昀的脸和头发,蹭完自己原地转了个圈,又继续蹭。   “过来。”萧昀说。   状元郎无动于衷。   “状元郎,跟你说话呢,不是在跟马。”萧昀说。   “……”状元郎快走过去。   萧昀打眼瞅他。   明明走得很快,最容易失态的时候,状元郎却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迎着风,乌黑柔软的长发向后飘散,一张如画的脸愈加清晰。   谢才卿走至近前:“……微臣无能。”   萧昀牵着马朝他招手:“再过来点。”   谢才卿一怔,又往他身前走了点。   萧昀正牵着马,倏然松了缰绳,手不由分说地搭上他腰侧。   腰上的手又大又烫,谢才卿蓦地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他爱洁,一向微微抵触肢体触碰。   萧昀的手臂修长结实,力气极大,他托着他的腰轻轻一提,他就离了地面。   身体忽然凌空,不受自己掌控,谢才卿心头一停。   下一秒,他已经被半托半扔稳稳侧坐在了马背上,两腿落在朝萧昀的这一侧。   “腿分开,跨上去,坐好。”底下萧昀懒散说。   “……”谢才卿耳根不受控地开始发红,第一次在一个男子的注视下慢慢分开腿,面无表情地跨了上去。   萧昀说:“缰绳抓好,别乱动就行,它很听话的,别往下看,不会掉下来的。”   谢才卿迟缓地点点头,按他说的做。   “坐好了?”   见谢才卿不说话,萧昀笑了声,拍了下马屁股,又吹了个流氓哨,白瑜就甩了下尾巴,扛着漂漂亮亮的状元郎慢慢往东安门外去了。   小太监立马跑上前牵好缰绳。   一群穿着喜服拿着锣的小太监欢天喜地跟上。   谢遮离得近,耳闻目睹了全过程,咳了一下,心道陛下这阵劲儿有点猛。   他侍立到萧昀跟前,看着东安门的方向,笑道:“状元郎脸皮还挺薄,刚入朝都这样,过一阵就好了。”   身后小太监念着奏折,已经念完了,等了好半晌没等到陛下答复,求助地看向指挥使大人。   谢遮:“陛下?”   萧昀正瞧着东安门方向,懒懒收回视线,笑说:“他还怪轻的,身上也不知道什么香。”   谢遮:“……” 第15章   及第客栈旁边的茶楼里。   太妃看见来人,急道:“有消息么?”   如矢坐下,摇头道:“别家大人都出来了,你先别着急,我们再等等,实在不行再去问。”   太妃不安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这都下朝一个时辰了,小王爷还不见踪影。   让小王爷一个人在一群舞刀动枪的土匪窝里,她想想都心头直跳,以往缺了根头发她和他皇兄都心疼,这万一磕了下碰了下,那还得了?   如矢给她倒茶,宽慰道:“着急也无济于事,待会儿我再去看看。”   太妃勉强应声,心不在焉地喝茶,温热的茶水刚沾上唇,茶楼外面爆炸的一声“咚呛”,震得茶水溅到了她脸颊上。   太妃:“……”   “状元郎!”   “快看状元郎!”   茶楼外的小儿兴奋大叫,里头的百姓愣了愣,立马撂下茶水一涌而出。   “状元郎!”   外面尖叫声愈烈。   太妃看着眨眼空无一人的茶楼,和如矢对视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放下茶盏,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外,挤开人群,踮脚往官道上看,表情僵在脸上。   小王爷一人坐在白马上,紧攥着他唯一能握住的缰绳,在震耳欲聋的敲锣声里,温和地向周围过于热情的百姓笑着点头示意。   小王爷过于白净,和周遭人简直不是一个肤色,面如冠玉,乌发飘飘,又是一身素净衣袍,再配上一匹雪白高大的马,只要没瞎就能立马瞧见。   那马健壮得很,马肚鼓挺,看着都夹得腿酸,还走两步颠一下,小王爷不会骑马,不知道迎合马的节韵,又是最重礼重仪态的,还要在这时不时的一颠里费力稳住身形,腿夹得更紧,挺直腰背。   太妃想,小王爷十几年修来的涵养都用在此刻了。   但她下一刻就知道自己错了。   姑娘们不太关心政事,但状元郎容貌如何,还是能一眼瞧见的,于是不知道谁起的头,她们开始向小王爷扔东西。   “干什么干什么!”   维持骑行的带刀侍卫徒手接过一个迎面飞来的甜瓜,吓了一大跳。   “都住手!干什么呢!不要命了!这是状元郎!”   侍卫们立马将状元郎团团围住,防止他被过于热情的百姓和春心澎湃的姑娘砸中。   场面一时极其混乱,百姓也知道法不责众,恐吓都恐吓不住,侍卫头领不得已吼道:“只许扔手帕!不许砸东西!”   人群这才冷静了些。   不少绣着精美花样的手帕在春风里飞舞飘荡。   大宁昌盛,昌盛思科举,因为官值钱,乌纱帽一顶难求,状元及第无疑是男女老少咸宜的美梦,男子渴望金榜题名,女子渴望相公金榜题名,老的希冀儿子雀屏中选,少的指望父亲高中。   这位还是寒门状元。   “状元郎!”“状元郎!”“状元郎!”   一时万人空巷。   小王爷看到人群中快被挤成肉饼的太妃,表情微变,抬了下手。   以太妃对小王爷的了解,她怀疑他可能是下意识想抬手遮住眼睛,掩耳盗铃。   终于到了及第客栈门前,侍卫艰难地挡住百姓,谢才卿就要跳下来,够了够,发现脚不着地,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   如矢立马挤过来,朝小王爷张开双臂。   小王爷咬牙跳下,被他半抱着缓冲了下才终于落地。   “公子,你没事吧?”如矢关心地立即贴上去问。   太妃拼命给他使眼色,如矢一脸茫然。   小王爷一反常态地不搭理人,步履如飞地进去了,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戴着人皮面具的太妃笑着招呼好官爷,才端着又热了一遍的粥上楼去,脸贴着门缝,柔声哄道:“不丢人啊,是好事,攒名声呢。”   门里没动静。   “哎呦真的是心疼死我了,哪个缺德玩意出的主意啊,我帮你骂他,好了好了不生气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吃东西呢,乖乖,你吃一口让我安心好不好?都给你端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门里依然是那个从容淡定的小王爷,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   他端过太妃手里的粥,到屋里坐下,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   太妃关好门后,坐到了他对面,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   小王爷食不言,等他用完,太妃只字不提先前,道:“萧昀如何了?”   江怀楚揩揩嘴,蹙眉说:“他应当是对我起了一点兴趣。”   “哪种兴趣?”太妃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我好玩,想逗我玩,他刚才抱我上了马。”   太妃一愣,精神振奋:“那太好了,咱楼里的姑娘连他衣角都没碰到呢,还是他主动抱得你。”   见江怀楚神色如常,太妃才问:“公子没主动点?”   “我怎么主动?”   “公子,”太妃咳了声,“你是来要孩子的,不是来考状元的,状元当不当都无所谓,该把握的机会……咳咳,还是得把握住,比如说趁机……”   “他似乎不喜欢放浪的,”江怀楚用研读书本的严肃语气,思索后认真说,“他似乎喜欢脸皮薄的,相对被动的,好欺负的,我装成这样比较合适。”   “……”太妃瞅了江怀楚一眼,心道这还真是不自知。   这还用装?   不过这也是好事,小王爷性子符合,被发现端倪的可能更小了。   江怀楚平静说:“所以除非有合适的意外,我最好不要主动做那些,不然容易让他怀疑我这么做的动机,毕竟这和他之前对我的印象不符合,而且万一失败,惹他嫌恶,我就很难再有接近他的机会。”   太妃说:“你是说,你需要的是‘不是你故意,但是意外让你们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的意外?”   “对。”江怀楚认真点点头。   太妃自己开青楼的,对这特别懂:“公子会毒,要不然找个合适的时机给自己或者他下点春药?”   江怀楚蹙眉:“这不好,就算我中了春药,他也不一定就会帮我,而且我怎么让我中春药这件事合理化,不引起他任何怀疑,本身就困难无比。”   “给他下春药,先不说他戒备心重,武艺高强,难下手,他事后醒了,以他的心机,难免不怀疑到我身上,开始查我,到时候就算侥幸没查到任何,他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对我做了那些,并非出于自愿,他又是那样的身份性子,绝对不会委屈自己接纳我的,你瞧他宠臣都丢了一大把,更何况只是春宵一度的?”   “除非我一次……不然之后我想靠近他,就更难了。”   “制造意外容易,不露破绽难。”江怀楚眉头紧锁,沉静道。   太妃也跟着皱紧眉头。   小王爷的担心都是实实在在的。   萧昀虽然对喜欢的人或物不吝宠爱,那也得是在底细干净的前提下,小王爷身份在这儿,牵一发动全身,怀孩子倒是其次了,保证自身安全才是第一位的,不然上了萧昀的床,被他发现了底细,到时候搭了人又赔了命,这才是最坏的情况。   小王爷要的是能在萧昀身边安全的呆上一段时间,直到怀上为止,而不是一次,这个可能性太小了。   小王爷又身子特殊,和女子不同,这一块也不知道容不容易。   南鄀以南的南海,举世罕见的鲛人后代,洗了近千年没洗干净的血液,隔了几十代,在小王爷身上复苏,让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太妃压下绵密的心疼,说着正事:“公子要的是绝对不会引起萧昀怀疑的意外?”   江怀楚点头,揉了揉眉心,俨然是有些头疼。   谋划是一回事,具体实施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问题,他早就料到了,倒也不心急,只是留给他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我去问问如矢?”太妃说。   江怀楚“嗯”了一声,等人走了,才悄悄松了口气,抬起腿,轻揉了揉隐隐发酸的大腿内侧。   ……   两日后,新科前三甲按例到鸣雁塔题字。   一早宫里那边来了消息,说是状元府邸已经打扫干净了,今日就能搬进去。   太妃留在客栈收拾东西,准备趁小王爷去鸣雁塔时帮他打点好,搬进新府邸。   登临雁塔,题字留名,是无数才子毕生的向往,但能在这留下笔墨的,向来只有三年一次科举的前三甲和当朝名声在外的文臣。   这等盛事,在大宁逐渐演变成了激励世家后辈的活动,达官显贵出席,世家之后都会来,这是几年难得一遇的面圣、结交权贵的机会。   题字的地方在鸣雁塔顶。   按惯例,皇帝已在塔顶,三甲先爬,达官显贵紧跟其后,最后才是乌泱泱的世家之后。   正值正午,阳光正好,萧昀撑在塔顶的护栏上,居高临下地看,一眼就瞧见了状元郎。   “谢遮,你瞧他像不像颗夜明珠?”萧昀说。   “……”谢遮看过去,颇为赞同。   白润得发光,近十步内的人在他的衬托下几乎可以说是脸色蜡黄。   “朕前些年去了趟南鄀,闷是闷,毒虫也是真多,不过街上百姓个个肤白,状元郎可比人南鄀人还白,等哪天朕再去南鄀了,可得带着状元郎,让他们好好瞧瞧,见见世面。”萧昀笑道。   “……陛下圣明。”谢遮说。   明明已入春许久,温度喜人,状元郎却穿得层层叠叠、一丝不苟,手收在宽大的袖子里,只露出一张白晃晃的脸和小半截脖颈,其他的什么也瞧不见。   萧昀随口谑道:“你说他脸天天晒都能白成这样,身上得是什么样啊?”   “这……微臣不知,大抵是比脸还白的。”谢遮说。   萧昀乐了,从宫人递来的托盘里揪了几颗葡萄,也不吃,就摩挲着玩儿:“他这娶了夫人,一脱了衣袍,比夫人还白还漂亮,你说他夫人尴尬不尴尬?”   谢遮老脸一红:“他还小,还有两年呢。”   萧昀不以为然:“朕倒猜,等他在朝上稍稳下脚来,那些个老东西就忍不住要到朕跟前抢人了,十八岁连中三元,他们可不傻。”   谢遮一愣:“未免太小了,十八岁娶妻,说出去要惹人笑话的。”   大宁民风开放是一回事,该守的规矩都是守的,男子十八岁娶妻,和女子未及笄就嫁人是一回事。   萧昀一哂:“他们什么时候要脸过?你看刘韫那么喜欢他,别到最后把自家悍闺女揣给他了,他家闺女儿朕上次见了,和朕差不多高,恨嫁得不行。”   谢遮:“……”   “刘韫多着急抱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然会闲得天天扯着朕大腿逼朕生孩子?”萧昀说。   谢遮想想也是。   塔下谢才卿和榜眼探花已经进了塔底,开始爬。   鸣雁塔高耸宽阔,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爬起来不比爬小山容易,上来得有段时间。   圣上瞧着塔外剩下的人,诧异道:“那……是荣煜吧?”   谢遮看过去,愣了愣,也是一副见了什么稀罕事的表情:“祁王居然来了。”   祁王荣煜是长公主的独子,虽然比圣上还大一岁,却是圣上的外甥,叫圣上一声舅舅,自小被长公主惯坏了,骄矜好色,成日里不是闷在屋里睡男子,就是在搜刮男子的路上,不过他也不强来,搞不臭皇族的名声,皇帝就懒得管他。   平日里各种活动,他都是见不着人的,皇帝还曾戏言“他忙着呢,让他忙去”。   他前几日来观看殿试都是长公主逼的,没想到今日区区一个雁塔题字,居然来了。   “莫非改了脾性?”谢遮笑道。   萧昀嗤笑:“狗改不了吃屎。”   底下拦在塔门前的侍卫一放行,萧昀看着纵欲过度脸色发黄的祁王赛跑一般第一个冲进了塔里,脸色微变,过了几秒,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谢遮:“先他进去的,哪个男的最漂亮?”   谢遮:“……” 第16章   江怀楚和榜眼探花一起进了塔。   榜眼和探花都是世家子弟,应当是认识,一进塔就走到了一起,互相朝谢才卿所在方向使了个眼色,飞速达成一致,步伐明显加快,很快将谢才卿远远在身后。   江怀楚知道世家子弟肯定会排挤出身寒门的自己,也并不想耗费心力融进去,他只是来要个孩子,又不是要在北宁扎根。   他平日公务繁忙,多方周旋打点,身体上有所疏忽,加上一些旁的原因,体力不比同龄人。   反正也跟不上,江怀楚走得不紧不慢。   身后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跑。   那人和他在同一层。   脚步声渐远。   塔是圆的,往左绕还是往右绕,最后都能绕到阶梯处更上一层塔。   那人应当是往另一头绕了。   江怀楚只道自己走得慢,后面的人都追上了,无奈一笑,绕到阶梯口,却发现这层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不再有任何别的声音。   明明没听见那人上阶梯。   江怀楚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夹住三枚毒针,又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黑暗里,一个人影饿狼扑食般朝他盖了过来。   江怀楚有所提防,勉强侧身躲过,并未第一时间掷毒针刺他。   这是在北宁,如非迫不得已,绝不能轻举妄动。   借着点塔里烛光,他看清了那人的脸——俊俏风流的五官,肤色却暗沉蜡黄,眼袋很重,唇色虚白。   祁王。   好男色的祁王。   心念疾闪,江怀楚貌似惊吓地后退两步,厉声道:“你是何人?”   “不认识本王么?当今圣上是我亲舅舅,你说我是谁?”   那人调笑着,一脸肆无忌惮,大步流星靠近谢才卿。   谢才卿又退了两步。   祁王见他这举动,脸色一阴:“怎么?状元郎见到本王不行礼就算了,这是什么意思?藐视皇族,你该当何罪!”   状元郎身形微震,惶然作揖道:“郡王恕罪。”   小美人像是被唬住了,祁王笑了:“过来,过来就没得罪本王,本王还要好好赏你。”   状元郎犹豫半晌,往前走了两小步。   塔里光线柔郁且暧昧,祁王从下往上一寸寸打量眼前人,目光掠过他一尘不染的衣袂、修长笔直的腿、生来就是为了招人的风流腰线,最后落在他如丝绸般光滑的颈间肌肤上,想象着在那里吮出动人的颜色,或是咬到他哭着挣扎,意动前所未有的明显,眼底晦暗一片。   干净,无与伦比的漂亮,年纪尚小,还有几分涉世未深的天真,如此好拿捏。   和他一比,家里、南风馆里的那些瞬间索然无味了。   岂止是无味,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再过来点。”祁王诱哄着。   状元郎抿了抿唇,眸光微动,又往前走了一步,在祁王陡然加深的笑容里,转头往阶梯上跑。   祁王一愣,一时大怒,跑上去追。   他到底二十有五,体力旺盛,又身材高大,步子都比状元郎大些,才追了两层,便又将状元郎堵在了角落里,这回已然没了先前的耐心,冷声道:“状元郎可别不识抬举!”   刚和谢遮下到阶梯口的萧昀脚步一顿。   “卑职不懂。”谢才卿脸色微白。   祁王冷笑:“装什么装?你能往哪儿跑?告诉圣上?你觉得圣上会信你不信我这个外甥?到时候我说是你主动勾引我,被我拒绝后恶人先告状,他就是不信,今日那么多人在,他为了皇家颜面,保你还是保我?你自己可好好掂量掂量。”   谢遮就要出声呵斥,皇帝摆了摆手,无声笑了一下,俨然是让他说的意思,谢遮只得退回来,心惊胆战。   状元郎脸色煞白,攥紧手,又退了一步。   祁王嗤笑一声:“一个六品官,翅膀还没硬,敢得罪本王?你以为当了官还和以前一样,只要埋头苦读书就行?本王只要想,有一百种方法叫你滚回峻州!你要是再不识抬举点,大牢、棺材可都等着你!”   状元郎浑身微微发抖,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深深的恐惧。   皇族能够轻易掌握任何人的生死,更何况只是一个新入朝无依无靠的六品官。   祁王见想要的效果达到了,慢慢朝他靠近,驾轻就熟地柔下声:“京城水深着呢,没靠山寸步难行,你这种出身,能考上状元,本王不用想都知道要付出多少,你就甘心努力全打了水漂?你就不想轻轻松松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将那些欺负你的、看不起你的都踩在脚底下?”   状元郎没吭声,身子颤抖的幅度却微微变小了,俨然是听进去了,只是依旧不肯,倚在栏杆边别过脸不去看他。   祁王一笑,知道这事儿一向一开始都是最难的,后面就好了,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指挥使那是圣上身边的人,就算真心想帮你,那也得顾忌圣上呢,本王才是一门心思为你好,只要你点个头,以后本王就是你的靠山,哪个世家的不长眼敢再欺负你?只要你听话,所有事本王都会替你张罗好,想要什么本王都给你,好不好?”   谢遮心道祁王简直作死,还差点拖自己下水,心头微焦灼,悄然看向皇帝。   皇帝明明是见祁王去找谢才卿才下来的。   皇帝慵懒一笑,甚至有闲情逸致理了理起皱的袖口,用唇语说:“不急,朕怕万一搅了状元郎的好事。救人也得先弄清楚人家愿不愿意被救,不然他们心下要怪朕的。”   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可不干,他没那么闲,总也得成全有心人。   谢遮愣了下,想起祁王过往屡战屡胜的风流事迹,头皮一阵发麻,帝王心难测,他还真怕谢才卿一个拎不清就栽在这儿了,毕竟他也不是个安分的人。   要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一个朝臣一个皇亲国戚,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边祁王声音温柔甜蜜:“本王模样如何你也瞧得见,又是这地位,你以后想通了再想找,可找不着比本王更好的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祁王见谢才卿低头不说话,以为他在权衡考量了,心头大喜,凑到他近前,低低调笑道:“这档子事没你想的那么不堪屈辱,舒服着呢,他们试过一次的之后都缠着本王要呢,你和他们不一样,只肖张开腿就好了,本王乐得伺候你,好不好?”   他见人脸色绯红,心头越发激荡难耐:“别怕,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旁人了。”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现在来不及了,让我先尝一尝。”   谢遮听得心头直沉又乱跳,面红耳赤,一想到那个是样貌一绝的谢才卿,更羞耻了,心道谢才卿真是糊涂,请示地看向神色不明的皇帝。   皇帝眼神冰冷了下来,却依旧是含谑带笑的神情,用唇语说:“朕可别搅了好外甥和状元郎的好事。”   他给谢遮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要上阶梯。   这边祁王把谢才卿逼在狭窄的角落里,就要搂着人好好亲热一番,头刚低下,胸口就被一只手抵住了。   那只手修长纤细。   祁王以为他是欲擒故纵,忙不迭就要握上,状元郎却用尽全力将他往外推。   祁王愣住了。   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结果是白费唇舌,他还从来没见过人这么不识抬举,顷刻暴怒,揪住他的衣襟,抬手就要扇他耳光,状元郎不躲不避:“……郡王息怒。”   “息怒?”祁王冷笑,他猎艳多年从未遭人拒绝至此,耐心被彻底耗尽了,就要扯他腰带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难堪,谢才卿死死握住腰带,深吸一口气,饶是此刻依旧谨记身份:“郡王息怒,才卿并非……并非瞧不上郡王。”   萧昀刚要出面,闻言停了几秒,又准备倒回阶梯上。   祁王的怒气一滞,狐疑道:“那是为何?”   谢才卿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当着祁王的面难堪地解了点衣襟,颤着手从里面摸出一块白玉。   萧昀正懒散立在阴影里,看到那块玉,瞳孔蓦地一缩,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彻底消失不见。   祁王愣了愣。   “你难道想贿赂本王?”他像是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状元郎摇头,脸上绯红扩散,声音极低道:“才卿已经有人了,他同郡王说的是一样的话,才卿答应了,同他……睡过了,不干净了,这是他留给才卿的信物,他要求才卿戴着,才卿是他的人,所以并非瞧不上郡王,只是实在配不上,也不好背叛他人。” 第17章   谢遮满脸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皇帝。   向来隔岸观火、优哉游哉的皇帝也是一副如遭雷殛的表情。   他居然戴在脖子上。   他当然知道谢才卿为什么这么说,只是……   皇帝表情变幻莫测起来。   这边祁王从最初的震惊中醒转。   居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看着表面干干净净实际已经被人暗中染指的谢才卿、心里装得都是旁人为旁人脸红羞耻的谢才卿、戴着旁人东西归旁人所有的谢才卿,一时比夫人背着他偷人肚子里孩子不是他的还难受。   他愤地想砸墙,突然冷静,冷笑一声:“你怕不是在诓本王吧?这话骗骗旁人还行,你当本王傻?以为这样就能躲得掉?”   他逼视着谢才卿。   眼前人虽像只受惊后的白毛兔子,毛毛都抖得厉害,眼光却无半分闪烁,不像在撒谎,大约是难堪愈盛,脸色越发红润,像是浸染情欲后的颜色。   他似是忍下满腔羞耻,托着玉:“是真的,不信王爷瞧瞧,王爷可能不知晓,才卿家境贫寒,根本买不起这东西,王爷若是不信,大可去查查。”   祁王心头一沉,他不蠢,他舅舅有多心黑手狠他清楚,他再色迷心窍,京都皇城,长翎卫的眼皮子底下,他不可能不打听清楚就贸然行事。   这些年他舅舅都没惩治他,无非是因为他知道什么人能碰,什么人再中意也一根手指都不能沾,从不给舅舅惹麻烦。   舅舅日理万机,当然没空修理他。   他早就将谢才卿查得一干二净,甚至祖宗三代、亲朋好友都没放过,再三确定能拿捏、没半点风险才来的。   可要真是他说的那样……   借着塔里的光,祁王仔细瞧着被谢才手里的那块玉,越看越心惊。   羊脂白子玉,少说千两,寻常百姓一年的开销也不过几两银子,谢才卿不可能买得起。   也不可能是假的,那光泽和成色,在羊脂白子玉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送东西之人非富即贵。   区区商贾不敢打状元郎的主意,状元郎也不可能瞧得上,那人敢明目张胆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还不怕被长翎卫抓着贪污把柄,有这财力还敢花的,至少当朝三品以上。   祁王心头浮上些许忌惮,这官位的都是老狐狸,阴人的本事多得是,真惹毛了得不偿失。   好好一张白纸,仿佛上天送给他慢慢调教开拓的,莫名有了个污点是掉价又膈应,可就此收手……   他再也找不着模样身子这么招人的了,滋味可以想见的销魂蚀骨。   他看着因丑事曝光羞得无地自容的状元郎,一时血气怒气上涌,第一次起了一争高下之心,咬牙切齿地问:“是谁?”   “……才卿,才卿不能说。”谢才卿紧握着玉,别过脸。   谢遮悄悄看向从谢才卿说出那句话起就表情风云变幻的皇帝。   饶是效劳多年,他依然丝毫摸不准陛下心思。   那玉谢才卿不可能知道是皇帝的,戴在身上估计是出于喜欢爱护,也怕被人瞧见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可……那是皇帝的贴身之物。   为脱身随机应变诓祁王,是聪明绝顶,可……怎么就烧皇帝身上了?   那……那种话。   陛下一言不发。   谢遮心惊胆战,摸不准他是惊是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稍一低头,无意朝某个讳莫如深的位置看去,表情陡然凝固,眼睛几乎瞪大两倍,自己脸色也跟着变幻莫测起来,面红耳赤地垂下头,眼神飘忽,声如蚊呐:“陛下……这……这……这这……”   他离得最近。   可绝不是对他,他侍奉陛下这么多年了,都没这种福……福分。   隔着衣袍都大得吓人的福分。   反倒是皇帝一脸淡然,懒洋洋的,用唇语说:“朕二十有四了,人搁你眼皮子耳朵根撩拨你,你还没反应,那叫有毛病。”   “……陛下圣明,陛下英明神武。”谢遮老脸红成一片,同为男子,又有点隐秘的自惭形秽。   猛地想起谢才卿也是男子,心下有些害怕,谨慎地悄然后挪了一步。   萧昀扯了下衣袍下摆。   谢才卿这话一出,皇帝也不好出去了,也无需出去。   祁王只要没色令智昏,势必投鼠忌器,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纠缠他。   萧昀就要叫谢遮回去,那边祁王又开口了。   “告诉本王,是谁?本王保证不说出去,你只要告诉本王,本王立马放了你,否则……”   他凑近谢才卿耳侧:“他们很快就上来了,状元郎想不想让他们见见你现在的模样?”   谢才卿面色煞白如纸,只死死咬紧唇,俨然是宁肯受辱也不肯说。   见他这反应,祁王眼中妒意疯狂涌动,语气刻薄讥讽:“怎么着,他是有多厉害?让状元郎在他那儿心甘情愿张开腿到本王这儿就宁死不屈了?他有本王生得好么?”   “……王爷慎言。”谢才卿退无可退,依旧负隅顽抗地紧贴墙根,像是要远离他。   祁王怒火中烧,笑得越发灿烂,偏要凑近:“别是哪个老不死吧,怕说出去他要了你的命?他那么大岁数了,能起得来么?还是吃药了?”   萧昀似笑非笑。   谢遮心里直咯噔,祁王这是嫌死得不够快。   他每说一句,谢才卿头低得就深一分。   “你别怕他,他是臣,我是王爷,这种事捅出去,对他可没好处,他比本王要怕,你告诉本王,本王保你,本王不会因为这亏待你的……告诉我,他是——”   细微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   状元郎瞳孔一缩,祁王做贼心虚,猛地回头。   状元郎趁他回头,一个弯腰钻过他横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慌慌张张整理衣襟往楼上跑去,跑至阶梯拐角处,冷不丁撞上一个宽广且硬的胸膛里,一个趔趄,被人随手一揽。   状元郎浑身一僵,蓦地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谢遮大惊,面有隐色。   萧昀神色如常,不动声色地将人扶好推开,和自己隔开一段距离。   那边祁王怒气冲冲地追过来:“你还敢——”   他看见阶梯口立着的人,整张脸顷刻煞白如纸,两腿发软,就要跪下求饶,勉强清醒了,强颜欢笑:“舅……舅……舅舅,您怎么在这儿?”   “参见郡王。”谢遮恭恭敬敬道。   “荣煜也在呢?”萧昀说。   状元郎匆匆忙忙退了几步,半跪下身来,颤声道:“微臣惊驾,陛下恕罪。”   萧昀打量着他,诧异道:“状元郎这是怎么了?”   谢遮暗暗一瞥,见他精准无误地皱着眉,言语中透着几分恰如其分的关切,心中顿时生出无边敬意。   祁王心跳一停,也不知道舅舅和指挥使到底听见了没有,腿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谢才卿一声不吭。   漫长的沉默里,祁王慢慢就要跪下去:“舅……舅……舅舅……”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结巴了?”皇帝像是乐了。   “舅……舅……”   状元郎打断祁王,稳住声线:“塔里黑,微臣落在后头,难免有些急,走得快摔了一跤,得亏王爷赶到,尊前失仪,陛下恕罪。”   祁王瞪大眼睛,如释重负,浑身不知不觉被汗浸得湿透了,死过一次一样。   萧昀深看谢才卿一眼。   眼前人一改先前的端庄矜持,衣衫凌乱,襟口皱得厉害,底下的肌肤若隐若现,腰带也歪了,上头布着揉捏拉拽的痕迹。   几缕乌发从鬓角落了下来,垂在他脸侧。   明明受了一场欺负,连脸色都没沉淀下来,却眼也不眨地说着谎。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选择。   “是这样么?”萧昀似笑非笑看向祁王。   祁王不敢抬头,颤声道:“是——”   萧昀说:“若是不是,可是欺君之罪。”   祁王顿时没声了,浑身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这话……可能是听见了,当然也可能是瞧着不像摔倒猜的……   他膝盖曲了又曲,直了又直,短短十几秒的功夫,已经挣扎了数个来回,抖着嘴唇道:“舅舅……”   皇帝却没再看他,似乎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反倒看向了谢才卿:“是么?”   “是。”谢才卿抿紧唇。   祁王心头一块千斤重的大石瞬间落地。   算他识相,谅他也不敢。   萧昀沉默半晌:“这样啊。”   他的目光悄然落到状元郎衣襟处。   状元郎匆忙整理着衣襟,修长柔软的手指握住那块玉,估摸着是惊魂甫定,手指微微发抖,塞了好几次,才将之又塞回衣襟。 第18章   状元郎摔了一跤,陛下开恩,免了他雁塔题字,叫他先回状元府休息了。   从鸣雁塔回来,萧昀换了身常服出来,谢遮立在寝宫内,谨慎问:“祁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昀一乐:“有什么可处置的。”   他从案上拿了根狼毫笔,戳进梁上挂着的金丝鸟笼子里,逗着绛色、靛青色、雀头色、墨色、明黄色五彩斑斓的鸟儿。   鸟喜气地一跳,蹲在毛笔上,脑袋晃晃,喙翕动:“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   萧昀回头看他:“好玩儿吗?尹贤教好弄来的,聪明着呢。”   尹贤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尤其会替陛下找乐子。   “……”谢遮无比怀疑这鸟是陛下自己教的。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谢遮又听了遍,隐隐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回忆片刻:“……谢才卿的会试卷子?”   “是吗?”萧昀一本正经道,“朕不记得了,这你得问尹贤。”   “……”谢遮也不戳穿他,只是再看陛下花花绿绿的新宠时,恍惚间,鸟脸变成了谢才卿的脸。   他实在纳闷,喜欢五颜六色的皇帝,怎么最近会对从头到脚都是白的的谢才卿感兴趣。   谢遮不忘正事,察言观色,见陛下似乎很心情不错,问:“陛下为何不处置祁王?”   萧昀刚要说。   “因为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他笑得欢:“给老子闭嘴。”   新宠缩了缩脖子,躲到鸟笼犄角旮旯里去了。   萧昀懒得将狼毫放回原处了,他一向玩儿完就丢,从不收拾,任它杵在鸟笼里,往回走:“状元郎都没吭声,朕治他干嘛?”   “他亵渎圣尊。”   萧昀笑了:“哪个私底下里不亵渎朕?‘他嘴上直说,指挥使嘴上不说,心里说’,这么快忘了,指挥使?”   “……”谢遮暗骂谢才卿。   “说正经的,”萧昀舒舒服服地坐回案前,从一边扯了张宣纸拿到眼皮子底下,“先不说师出无名,就算状元郎说了,朕狠狠惩治了祁王,祁王他老娘又没犯错,朕总不能为这点事将长公主府一锅端了吧?”   “母报子仇,天经地义呀,到时候倒霉的还是状元郎,他现在一声不吭,反倒卖了人家个大人情,长公主知道了要暗中谢他的,朕明知他受了欺辱,却顾及皇家颜面并未声张,也是要暗赏他安抚他的。”   谢遮一愣,恍然道:“微臣糊涂。”   他仍是蹙眉:“那祁王,陛下就准备放任不管了?状元郎也怪可怜的。”   萧昀憋笑:“你比较可怜。”   谢遮:“?”   萧昀从一张好好的宣纸上撕下坑坑洼洼地一长条:“人家乐着呢,你却觉得他可怜,你可怜还是他可怜?”   谢遮一脸茫然:“……乐?”   萧昀随手指着书架:“你把那边第三层最左侧上头的盒子给朕拿过来。”   谢遮走过去,找到萧昀所说的。   “打开看看。”萧昀头也不抬。   谢遮依言打开来看,盒子里是十几张一看就是随手撕出来的小纸片,每张小纸片上都写着个人名。   字迹龙飞凤舞,潦草得不行,一看就是皇帝写的。   谢遮粗略扫了眼纸上名字,心下一惊。   这些都是近几年被陛下流放、斩首、甚至株连三族九族的人,基本都是死人的名字。   “陛下,这……”   “朕如果讨厌谁讨厌到连敲打都懒得敲打了,就写一张,塞进盒子里,结果你猜怎么着?”萧昀转头瞧他,眉梢一提,懒懒笑着。   谢遮却后背发凉。   这些人都曾风光一时,一开始只是嚣张跋扈,有所逾矩,陛下也不加以管束,很快酿成大错,自取灭亡。   “……微臣愚昧,是微臣可怜。”谢遮羞愧汗颜。   以前他只是摸不准陛下心思,怎么现在连谢才卿也揣摩不清了。   “所以说罚俸禄是亲,打屁股是爱,”萧昀笑说,“要人家的命,总得先让人尝够甜头,不然显得朕多么不近人情,又是皇姐又是大外甥的,多不好。”   “……”谢遮又想笑又害怕。   “不过说实话,”萧昀明明在笑,眼里却笑意全无,“朕何尝不是在给机会,又不是朕逼他们干的,可这么些年自己知道适可而止的,可一个都没啊。”   萧昀啧了两声。   谢遮心下微微警醒,也亏他是皇帝身边人,不然可能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皇帝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长公主府”四个字:“来来来,端好,走远点,看朕射进去。”   “……”谢遮两手端着盒子往后退。   “左边点,右边点,再往左点,行行行,再退点,行行行!停!停!”   谢遮听话地停了。   萧昀将纸条揉成团,指头微用力,小纸条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地落进了谢遮手里只有巴掌大小的盒子里了。   谢遮无比庆幸这不是在猎场,皇帝不是在射箭,他也不像上回在头顶顶个枣子。   ……   新科状元府位于熙安街街末,虽不是寸金寸土的地儿,也算得上风光,毗邻的都是当朝三四品大员。   状元郎如今只是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在这街不算埋没,况且他性子喜静,街末白日里都没什么百姓在门口来往,安静闲适。   刚放完鞭炮,爆竹的碎屑还满天飞,状元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戴着人皮面具太妃眉飞色舞地招呼完家仆,跑进屋去。   小王爷一从鸣雁塔回来就叫了水沐浴去了,这会儿都没出来,他一向爱洁,又是个慢性子,只要能在半个时辰内出来,太妃都不会催他。   果然,掐着点一样,半个时辰后,小王爷从屋里出来了,穿戴整齐焕然一新,连腰饰都配好了,只有鬓发湿漉漉的,还一滴滴掉着水珠。   太妃正在厅里训下人,他们服服帖帖地立在下手,见状元郎来了,刚要恭恭敬敬问候,瞧清他模样,微微一愣。   不少丫头红着脸低下头,心头直跳。   谢才卿含着三分淡笑说了几句,便让他们下去了,太妃见厅里没人了,立马絮絮叨叨地开始拿巾帕给他擦发梢的水,担忧地低声问:“怎么了?皇帝碰到你了?”   平时也不至于洗这么久。   “祁王。”   太妃一惊,祁王的事迹她还是知道的:“他没怎么着你吧?”   谢才卿摇摇头,言简意赅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太妃笑得肚子疼:“你怎么知道萧昀下来了?”   谢才卿无辜道:“我不知道。”   太妃一愣:“你不知道啊?!”   太妃想起来小王爷不是如矢,不会武,听力也只是一般人水准,根本不可能提前知道,当着他的面儿故意那么说。   谢才卿道:“其实萧昀下不下来无所谓,他没下来,我这么说是唬祁王,萧昀下来了,那……当然更好。”   太妃直笑。   谢才卿蹙眉:“不过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太妃眉头一蹙:“他都下来了,不是来救你的么?”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   谢才卿顿了顿,小指头勾了下衣袖。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有这个小动作。   他沉静道:“但是我按你教的故意往他怀里扑,他推开我了,没半点含糊那种。”   “……”太妃一时心情复杂。   她死马当活马医地瞎教过小王爷,比如意外投怀送抱,对视多久,然后慌慌张张地弹开,低头,脸色绯红,谢罪,一气呵成。   实际总是和计划有很大差距。   “那他为什么之前主动抱你上马?他不是不讨厌碰你吗?”   “我不知道,”江怀楚显然是在沐浴的时候深思熟虑了一番,若有所思道,“可能那次我会错了意思。”   他眉头蹙得更深:“也可能是我踩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厌恶点,然而我不知道这个点是什么。”   沐浴的时候,他将鸣雁塔里发生的一切回忆了一遍又一遍,都反省不出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他不怕犯错,只要是行动,准备得再周全严密,都可能犯错,他怕得是错了却不知道错在哪儿,无法改正。   他神色微恹,却也不想将不好的情绪传染给太妃,平静道:“没事的。”   “要不慢慢来?”太妃说。   江怀楚摇头:“等不了了,已经半个月了,太慢了,这样下去肯定来不及。”   太妃试图转移他注意力,嘿嘿一笑:“不能明着出气,要不要叫如矢喊人替你偷偷教训祁王?一不小心被毒虫咬了,小王爷喜不喜欢?”   “不要,我想他好好的。”   太妃一愣,这话从小王爷嘴里说出来,清雅温润,像最缱绻动人情话。   江怀楚眨眨眼:“他是我最自然的邂逅,最毫无破绽的意外。”   太妃:“……” 第19章   长公主府。   长公主热络地送走宫里来回话的小太监,长长松了口气,怒瞪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祁王听完小太监的话整个人都懒洋洋起来:“娘,我就说舅舅怎么可能为这点事治我,他就算不疼我这个外甥,总也得记得您的恩情。”   长公主吓了一跳:“这话你可别乱说!”   她立马遣退下人。   “我有说错吗?”祁王不以为意,想起今日在一众世家面前丢的人,难堪之情往脸上涌去,冷笑一声,“一个废太子,要不是您当初看他可怜施舍他他能有今天吗?他知恩图报了吗?他要是让我入朝,现在能是个人都踩在我头上看我笑话?指挥使现在肯定在笑我!”   长公主急道:“你这话在自家里说说就算了,到了外面可千万——”   “烦死了烦死了,我又不蠢,我知道的!”   “你舅舅对你也不差,还给你封了王——”   “娘你这话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吗?什么破王爷,有实权么!你儿子现在混成这样,见了几个老不死的要点头哈腰就算了,现在连个峻州来的都能溜着我玩,您都不心疼我吗?!”   长公主眼光闪烁,一时没吭声。   皇帝不让荣煜入朝的确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之前低三下四求了这么多次,皇帝都没松口,说不定是故意与她为难,下她脸面。   祁王缓了缓,想起今日的事,气消了些,冷哼一声:“总算我长公主府在他心里还比得过个状元,不然咱们也不用在京城呆了,趁早走,省得惹人笑话。”   这事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怎么回事,更别说舅舅,但别说惩治,他连句狠话都没有,俨然是不把状元郎当回事,同以往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自己去。   态度已经摆在这儿了,还是宠他的。   长公主也松了口气,皇帝虽有薄待,这次事上倒还不算忘恩负义。   祁王脑中闪过清雅容华、眉目如画那人,越想越心痒难耐、蠢蠢欲动,眼中是浓浓的势在必得。   舅舅都不准备管这事了,他往哪里逃?   皇帝都站在他们这边,哪个不长眼的敢和他争,争得过他?   ……   三日后,皇帝赐宴登科进士,在御花园琼林苑设宴。   皇帝有事并未前来,所以宴上气氛自由自在、和乐融融。   走到谢才卿跟前祝贺他的朝臣络绎不绝,世家出身的榜眼探花面前反倒冷清。   不少老臣暗中瞧着。   状元郎含着得体淡笑,并无丝毫状元及第的傲气怠慢,次次起身向前来恭贺的朝臣作揖,不亲不疏地应酬着,既让人抓不着把柄、无可指摘,又绝了人交浅言深、亵昵拉拢的心,俨然是一副清流做派。   他们暗暗点头。   祁王被美婢环绕着,嬉笑地饮着酒,眼睛却从没离开状元郎,眯着眼,眸光晦暗,心道这人穿戴齐整反倒更招人了,让人想摧毁他光风霁月的一切。   更何况那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玩意,装得矜持端方、温如其玉,还有点清清冷冷的味儿,指不定昨夜还含着别人的宝贝哼哼唧唧,没准就是在场哪个老不死,也不嫌恶心,真豁得出去。   这才三天,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游刃有余地和人应酬着了,还对谁都笑着说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似的。   没准儿就是个见人就贴上去求草的玩意儿,那种出身能一步步考上状元,估计没少干这档子事,才来京城几天啊,就和人睡过了。   送玉的那个八成是个冤大头,这要是个女人,在他之前孩子都不知道暗中流掉几个了。   这才十八岁。   越想越血气涌动头脑发热,这么久了,状元郎瞧都没瞧上他一眼,更别说敬酒了,祁王冷笑一声,端起面前盛满酒液的酒盏,小指微不可察地弹动两下,将指甲缝里的粉末抖进去,摇摇晃晃站起,众目睽睽之下朝谢才卿走去。   宴上忽然静了静,朝臣都是人精,三日前鸣雁塔的事,他们私底下早就传遍了,祁王的那点癖好人尽皆知,那日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人人心里都有点数。   宴上所有人都或明或暗地看向了谢才卿。   祁王挤开谢才卿跟前的旁人,笑道:“恭贺状元郎啊。”   状元郎见到他,面色罕见地僵硬了下,沉默几秒,强颜欢笑道:“多谢郡王。”   祁王呵了一声:“不是谢本王么?喝了这杯酒,本王才能感受到状元郎的谢意啊。”   他将酒盏递了过去。   状元郎并不伸手接,低头垂眼道:“才卿不会饮酒,滴酒不沾,还望郡王恕罪,才卿可以以茶代酒——”   “以茶代酒?你糊弄谁呢?”祁王看向周围,哈哈大笑,“谁一开始不都不会饮酒啊,总有第一杯的么,状元郎春风得意,以后有的是应酬的时候,怎么能不会喝酒呢?来来来,不会喝,就当本王这杯是第一杯了。”   不少豪爽的武将大笑,起哄着叫状元郎喝,也有一些清流不忿,强人所难,实在可耻。   祁王的酒杯几乎要怼到谢才卿脸上。   状元郎别过脸,摇摇头:“郡王恕罪。”   祁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不喝就是不给本王面子。”   状元郎看着那杯酒,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微白:“……才卿多有得罪,失陪了。”   他从座上撤开。   祁王伸手拦住他,嗤笑一声,意味不明道:“状元郎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状元郎身子抖了下,一声不吭,几乎可以说是仓皇离席。   祁王望着状元郎离去的绰约背影,心下冷笑,暗中给身后奴仆使了个眼色。   ……   御花园里,萧昀老太爷一样拎着鸟笼溜着鸟。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鸟摇头晃脑叫一声,他奖励几颗谷子,玩儿得好不尽兴。   尹贤跟在身后:“陛下已经到了御花园,为何不去琼林宴?那边可热闹着呢。”   萧昀笑了:“除了什么害人把戏累死累活排了老半天,要朕赏光演给朕看,好好的宴会,没人希望朕去吧?”   “怎会?他们巴不得陛下您去呢!”尹贤道。   萧昀笑骂:“糊弄谁呢,朕不去,他们才能好好玩儿,去了,朕要装老子,他们要装孙子,累不累?”   尹贤刚要张嘴拍马屁,被鸟抢了先:“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直笑,越看这鸟儿越喜欢:“乖。”   他又撒了几颗谷子:“尹贤,它可比你会拍马屁多了。”   尹贤笑道:“那是状元郎马屁拍的好。”   提到这人,萧昀手顿了下,莫名忆起昨日他紧握着玉塞进衣襟里的画面。   祁王的污言秽语紧跟着冒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状元郎各种羞羞答答的小表情,萧昀回味咂摸了下,才掐掉这些,心里直笑骂,状元郎又不是真断袖,情急之策罢了,虽是文弱了些,以后也是要娶妻生子的。   不过祁王说的也没错,状元郎好像……是挺好草。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萧昀沉默了,喉结上下滚了滚,心道自己无聊,都快给祁王带跑偏了,随口笑道:“怪可惜的,不去见不着人,少了个乐子。”   尹贤嘿嘿笑道:“他后日就要进翰林院报道了,陛下想见他,到时候可以随时召他,让他教鸟儿说吉祥话都行。”   萧昀大乐,回头指着他:“这主意好!”   “陛下留步!”   萧昀回头。   身后谢遮在追,萧昀把鸟笼递给尹贤,停在原地等他。   谢遮跑到近前,缓了口气,沉声道:“陛下,方才祁王在宴上逼迫谢才卿饮酒,遭拒后,派人跟踪他去了,臣怕……所以赶来汇报。”   尹贤大惊:“这未免太放肆了!”   新科琼林宴,皇家御花园,这是想做什么?   才隔了三日,他就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动手了?   简直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萧昀本来含笑的眼眸转瞬透着几分冰冷,又藏着意料之中的无趣残忍:“叫人去盯着,别光天化日做出什么丑事来。倒还真没让朕失望啊,那东西这么不想要,朕可以给他切干净。”   “……”是太监的尹贤都下腹一凉。   谢遮道:“已经派人去盯着了,这才回来禀报。”   萧昀点头,谢遮做事一向稳妥,他想了想,皱眉问:“状元郎没喝?”   “没喝,”谢遮知道他的意思,道,“酒里有没有药,微臣也不清楚,祁王比较谨慎,见他没喝直接倒掉了,一滴没剩。”   萧昀若有所思:“状元郎也不像是个笨的。”   谢遮:“可就怕祁王……”   萧昀想想也是,再怎么聪明,也是个涉世未深无依无靠的,斗不过祁王。   尹贤看向谢遮,目露不赞同,漆黑灵动的眼珠微转,低声道:“陛下既然要处置长公主府,何不……顺水推舟?”   谢遮一惊,瞥了眼尹贤,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头,保持了沉默。   尹贤说的的确是对陛下最省力的法子。   祁王这么大个把柄递到皇帝手上,皇帝只要顺水推舟牺牲个状元郎,就能彻底坐实祁王罪证,让长公主府从此一蹶不振。   陛下也从来不是个仁善悲悯的,什么一人也是人,不能因救一城牺牲一人的高尚,在陛下身上根本不存在。   只是谢才卿……   谢遮心下不忍。   萧昀似笑非笑:“尹贤啊,朕在你心里这么无能么?”   尹贤万万没想到陛下会是这么一句,慌张跪下:“陛下英明神武,奴才愚钝,还望陛下指点一二。”   萧昀笑说:“这不就跟你都拿着刀随时准备随手砍死人家了,结果先拽自己对食让人家狂砍一通,再动手,是一回事么?”   “……陛下圣明!奴才鼠目寸光!”尹贤羞愧汗颜。   萧昀扯了下嘴角。   他是准备直接一锅端了长公主府。   不过就这么芝麻绿豆大点事,还要赔个状元进去,那他这么多年真白混了。   再说了明显有更好玩儿、不费吹灰之力的法子。   萧昀说:“尹贤,将功折罪,你回朕丹房,西南角的柜子上,第三排一排的解药都拿过来,跟指挥使过去。”   听见这句,谢遮彻底替谢才卿松了口气。   没什么毒是皇帝解不了的。   尹贤和谢遮领命就要下去。   “鸟给朕。”   尹贤跑出去几步,才意识到自己还急急忙忙提着鸟笼,忙跑回去,把快晃晕的鸟递给皇帝。   人下去了,皇帝提着鸟笼,继续在御花园里散步。   好好的兴致被这破事儿坏了,游园也没劲了,萧昀不耐烦地晃着,等谢遮来回话。   一路上,鸟道:“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鸟道:“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鸟道:“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   “你给老子闭嘴!”萧昀猛地停下脚步,提起鸟笼,眼神恐吓它。   这时候一个鸟状元在他耳边聒聒,提醒来提醒去,谁受得了。   “陛下英——”   “你再吱一声试试?”萧昀晃了晃鸟笼。   身后宫人憋着笑,陛下和畜牲较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鸟缩到角落里,不吱声了,毛被晃乱了,身子微微颤抖。   萧昀莫名其妙就想起了现在可能也可怜兮兮的状元郎,一拍脑门,想着自己也没事干,烦不胜烦:“朕也去瞧瞧行了吧!”   他把鸟笼递给身后的宫人,大步流星朝琼林苑去。   身后鸟又开始摇头晃脑:“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第20章   江怀楚从琼林苑出来,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在御花园里散步。   宫里有部分太监宫女是弥罗的眼线,不然前几次萧昀的行踪他不可能知道。   方才宫人过来替他添茶之际,悄悄用眼神示意了他——萧昀没去琼林宴,但在御花园。   具体在哪一块儿他也知道,不过走过去要一段时间。   江怀楚恰似漫无目的地在鹅卵石路上走。   一个宫人迎面而来,和他对视一眼,若有若无地往他身后看了下。   江怀楚微不可见地朝她点了下头。   宫女恭敬朝他行礼,和他擦肩而过。   江怀楚漆黑的眸子微冷。   祁王的人果然在跟踪他。   江怀楚一笑,接下来要看祁王给不给力了。   他加快了脚步。   御花园里的宫人应是被调去琼林苑伺候了,江怀楚走了好半晌,只碰到零星几个宫人。   不远处的琼林苑灯火通明,御花园里却黑灯瞎火的,天上无月,人低头看,甚至看不清路。两侧的湖水黑黢黢的,波光粼粼,给人波涛汹涌的错觉。   晚间有些凉,江怀楚走至一片竹林前,身后猝然窜出两个黑影。   黑影瞬间笼罩而下。   谢才卿眸光微动,作势就要跑,被人从身后钳制住。   一人在他叫之前,先行捂死了他的嘴。   状元郎瞪大了眼睛。   他们像是极有经验,没出一点声,几个呼吸间,已将他两手扭到身后,用粗粝的绳子捆了一圈又一圈。   谢才卿假意挣扎地配合着。   萧昀就在前面不远。   一人从黑暗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状元郎一看清他的脸,就剧烈挣扎起来。   祁王一笑,气定神闲地走到他跟前:“怎么?刚宴上不是还从容得很么,是个人就冲他发骚,唯独看都不看本王一眼,本王还以为才三天,状元郎就将本王忘得一干二净呢,所以才来同状元郎叙叙旧,好让状元郎记起来是不是?”   他伸手去摸谢才卿的脸,谢才卿猛地偏过头。   祁王悬在空中的手无处安放,眼神陡然冷了,却依然笑道:“在本王这儿就没必要装什么守节不辱了吧?”   他低声道:“除非你想本王把你的事捅出去,否则我劝你乖乖听话。”   “瞪我干什么,敢做的时候怎么不担心今天?”祁王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啊,本王是好怕你姘头找本王麻烦,所以本王这不是也不想闹大么?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对吧,状元郎?”   他调笑着,去解他的腰带,故意一点点地抽,时间延长了十倍有余。   惊骇绝望在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扩散,祁王终于享受到了莫大的愉悦。   他慢慢地说:“所以本王就想啊,本王也只是想尝尝你的滋味,又不是要养你一辈子,本王才不会弄个不干不净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的回府呢,脏。”   他羞辱般拍了拍谢才卿的脸:“所以你让本王舒舒服服睡一回,你和本王间的恩怨,本王就大人有大量,一笔勾销,如何?”   谢才卿咬紧嘴唇,摇摇头。   “别着急拒绝嘛,”祁王有了玩弄猎物的耐心,调笑道,“本王保证不会在你身上弄出一点痕迹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你和他的事,本王也全当不知道,日后见了,状元郎若是有用得上本王的地方,本王心情好帮上一帮,也未尝不可,状元郎以为如何?”   祁王逼视谢才卿的眼睛,谢才卿却嫌恶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半分松动的意思都没有。   祁王万万没想到他会拒绝这个对谁都好的提议,一时怒不可遏:“装什么装,被多少人都上过了!就多本王一个?”   谢才卿一声不吭。   怒气全打在了棉花上,祁王沉默半晌,一点点笑了:“本王真心为你考虑,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以为你今天躲得掉?在等谁来救你?别做梦了,谁来了,不想惹祸上身,都会装聋作哑躲过去的。”   状元郎睁开眼,眼里漆黑一片。   “想和我同归于尽?你还是太嫩了,待会儿你可恨我的力气都没,还要缠着我,一声声说喜欢我呢。”   “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袖珍锦盒,“吧嗒”一声打开来。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赤红色的丹药。   状元郎在看到那东西时,眼睛陡然瞪大,身子颤得厉害。   祁王笑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本王养的那群道士捣鼓了好多年才捣鼓出来的配方,一颗就能销魂一整夜呢。”   状元郎挣扎地越发剧烈,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一条条勒痕清晰红肿。   祁王见他终于知道怕了,笑容愈深:“忘了告诉状元郎,这药可没有解药,就是大罗神仙来了,找不着男人,你也得痛苦到死。”   “本王可真稀罕状元郎,一颗价值千两呢,就换状元郎一晚,谁叫状元郎这么招人疼爱呢。”   “好好伺候本王,本王说不定能开恩,不然啊,本王这还有两个属下,本王总不好吃独食,也得让他们尝尝状元郎的滋味。”   他每说一句,状元郎眼里的绝望就多一分,嘴被捂住,他呜呜呜地说着什么。   “现在后悔了?可晚了!”   祁王粗暴掐住他的下颚,逼他张开嘴,将丹药塞进去,揉了揉他的喉咙,强迫他咽了下去。   丹药滚过喉咙,眼前人像折颈的凤凰,眼里再无一丝光彩。   祁王心中的施虐欲前所未有地得到了满足。   谢才卿的脸色一点点绯红起来,眼神迷蒙,身子发软,一副站不住的样子。   祁王没想到药效这么快,比以往都快了不少,只道他身子敏感,眼见他眼波流转的样儿,霎时蠢蠢欲动,呵斥道:“愣着干什么,快给本王放开!”   两个属下后知后觉,立马松了手。   祁王迫不及待地就要将浑身上下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状元郎搂到怀里欺负,前一秒还意识不清的状元郎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撞开了他,直往前跑。   祁王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暴怒道:“蠢货!快给本王追!千万别让他跑了!”   两个属下立马去追,还没跑上两步,就瞧见了对面不远处提着灯笼朝这边过来的几个长翎卫,顿时吓了一大跳,用眼神质询祁王。   祁王想起谢才卿和谢遮的关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踟蹰好半晌,才心有不甘地招呼属下退下,暂时躲到树林后,静观其变。   ……   身后没有脚步声了。   药效在谢才卿体内迅速发作,谢才卿的眼神却清明一片。   他的师父是天下人欲杀之的弥罗毒医,小时候他在师父身边的那几年,师父会让各种毒虫咬他,让他尝各种毒药,等他熬不住了,再帮他解毒。   从一开始的煎熬到后来的无动于衷,现如今天下几乎所有毒,都不会真正影响到他。   当然体内的毒不可能凭空消失,只是自身更能承受适应了,毒性扩散更慢,毒效更弱。   祁王没骗他,这春药是没有解药,但只要他愿意,在药效不可控前,扎自己几针以毒攻毒,毒就能彻底解了。   谢才卿打老远瞧着长翎卫身后一身玄金色衣袍的高大男子,咬了咬牙,用手背揉了揉滚烫的脸颊和烧得有点迷糊的眼睛,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不合时宜的情绪。   多年来皇兄的教导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要端正矜持,要守礼重名。   只要是见人,不能衣衫不整,不能失了仪态。   说话不紧不缓,不能有失庄重,尤其忌讳粗俗不堪之语。   要自尊自爱,要对自己所作所为负责。   日后娶了妻,也要相敬如宾、以礼待之,不可甜言蜜语轻佻无诺,不可人前亲昵有伤风化。   要禁欲,欲生怠惰,人都是被怠惰毁掉的。   不可交浅而行深,要仔细权衡考量,循序渐进、水到渠成,不可操之过急,轻易交托。   不能不能……那么多的不能。   必须必须……那么多的必须。   他一样儿都没遵守。   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比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陌生。   许是药效扩散了,江怀楚的脸越发绯红,他抬手欲盖弥彰地遮了遮眼睛。   还不如药效发作意识不清,清醒着更奇怪了,还得装不清醒。   他透过指缝瞧着越来越近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第21章   “状元郎!”   夜幕中,长翎卫最先发现了谢才卿,一时大惊。   谢才卿衣衫不整,两手被捆缚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走着,随时要摔倒的样子。   他一身墨白色衣袍,本就显眼得很,加上皮肤超出常人的白,在无月的夜里微微发着莹白的光,一眼就能瞧见。   萧昀心道了声还真是颗夜明珠,大步流星上前,这才彻底看清他的狼狈,皱眉示意:“给他解开。”   长翎卫领命,立马跑上去,替谢才卿松绑。   状元郎被人摆弄着,也不挣扎,停了下来,一声不吭地歪头看他。   萧昀笑了:“看朕作甚?”   眼前人神情没了以往的清冷,有点乖,脸还微微泛红,看上去很安静的样子,黑如点漆的眸子里却跃动着火焰,显得有些躁郁不安,整个身子都在轻微发抖,像只受伤的白毛小狐狸。   身后他被捆缚住的手不自觉蜷缩又舒展,像是想抓住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握住,只剩下越来越大的空虚,在他眼里蔓延。   眼睛都被熏得起了一层水雾,看上去都热气腾腾。   萧昀意识到什么,眉头皱得更深,眼神冰冷:“他给你下药了?”   祁王成天在府上和一群道士捣鼓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他那药,民间和太医院根本配不出解药。他那儿倒是有。   状元郎没说话,也不知是说不出来还是意识模糊了,只是牙齿咬下唇的力道越发大了,像是忍得极难受,濒临崩溃,萧昀甚至能看清他唇上的一点点血丝。   与此同时他颤抖得更剧烈了,眼睛周围都微微发红。   萧昀一拍脑门指着他:“你可别给老子哭啊,男子汉大丈夫,朕跟你说你敢哭朕要打屁股的,你等会儿,尹贤去拿——”   身后长翎卫废了好大劲儿终于把状元郎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绳索解了,刚要扶着状元郎,状元郎却扑进了皇帝怀里。   萧昀正焦头烂额,心里琢磨尹贤个没鸟的怎么还没来,冷不丁感受到怀里的触感,满脸难以置信,低头看他。   谢才卿衣服早就被他自己扯松了,外袍大敞,露出里面光洁的里衣。   他一向穿戴齐整,一丝不苟,光风霁月碰不得的样子,如今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紧贴着他。   “热。”眼前人解了外袍还没完,开始拉自己的里衣。   萧昀只有几秒没来得及管他,一重重阻碍已经被他自己移除。   萧昀蓦地看到一小片比谢才卿的脸更莹润滑腻的肌肤,呼吸一停。   他的目光顺着那根纤细罪孽的红绳下移一瞬,落到悬在正中央像是宣誓归属的那块白玉上,眸光骤深,喉结上下滚了滚。   “热,”谢才卿去抓他垂在身侧并未抱他的手,抬眼焦灼道,“好热,摸摸我……”   “穿上!”萧昀反应过来,厉声呵斥,挪开视线,从他手里抢过里衣,给他死命往上拽,却不知怎么回事,徒劳无功。   谢才卿原本平整光洁的里衣上全是他乱糟糟的手印。   长翎卫盯着状元郎,眼睛发直,心头直跳,忙深埋下头,一眼都不敢再看,深怕冒犯了皇帝和状元郎。   谢才卿意识迷离,修长柔软的手指不听话地也开始扯他的衣服。   萧昀浑身一激,吃惊地看着他,额上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跳。   谢才卿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手指长又纤细柔软,本该是做尽下棋弹琴的风雅事的,如今却在迫不及待地为这种事扫除障碍。   萧昀漆黑如墨的眼眸一瞬间深不见底,声音低沉:“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才卿显然不知道,他踮起脚尖,凑到他耳朵根:“我难受,要……”   他急得声音发哑,听着都快哭了,往日里矜持淡漠的眼眸里也含着渴望和依赖。   温热的呼吸混合他身上淡淡的冷香,扑面而来,萧昀不受控地血气飙升,心道了声操。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眼前人。   谢才卿身体一僵,伪装出来的表情滞了一下,一瞬间心慌得厉害,未知的跳动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害怕。他的手指微微发抖,那些牢记了无数遍的经验好像都不管用了,只在脑子里没意义地飘着,他骨子里还是皇兄教出来的那个乖孩子。   萧昀为数不多的耐心和好脾气却被耗尽了,嗤笑一声,什么玩意儿,搞得他像个被调戏的贞洁烈女:“要什么?”   他沉声逼问。   眼前人像是被唬住了,有几秒没动作,咬着唇不说话。   萧昀笑了声,眼神陡然一冷,直接将人扯了回来,卡住他。   状元郎整个人都更红了起来,整个人焦惶又恐惧。   “要什么?”他贴着他发红的耳垂,低声问。   他的声音带着点调笑和说不出的冰冷,仿佛在诱哄恐吓小孩儿,只要他乖乖说出想要什么,他就大发慈悲地满足他,直到他哭着说再也不要,再也不敢了为止。   电光石火间,谢才卿的呼吸前所未有的紊乱,脑子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事情比他预想的要好上数倍,甚至是最好的局面,萧昀现在非常非常想要他,是自愿的,不是强迫的,有了第一次很容易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就要得逞了。   他咬咬牙,彻底狠下心豁出去了,仍是一幅意识迷离的神态,甚至怕他吝啬似的,踮起脚尖,主动去口勿他唇角讨好他:“要……要你。”   长翎卫额头恨不得抵在地上了,只恨自己多生了双耳朵,都到了这地步了,陛下和状元郎势必……   谢才卿:“要的……”   萧昀低头,享受着唇角若有若无的柔软,眼神却有一瞬高深莫测、寒冷彻骨。   他懒洋洋笑说:“祁王费了好一番心思,朕一个做舅舅的,跟外甥抢,像什么话?状元郎这么想要……”   谢才卿的心陡然沉入谷底。   萧昀毫不留情地把人推开:“来人,去叫祁王叫过来。”   低着头的长翎卫个个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能毫不犹豫将人推开的,全天下估计只有陛下一人。   谢才卿一瞬间心头狂跳,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袖中的手不住攥紧,因为用力过度,指尖发白。   为什么会推开他?明明那么想要他……   哪里做错了?还是萧昀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多年来的磨砺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清醒。   慌张从来无用,尤其是在敌人面前,只会成倍地增加他的危险,并不能真正帮助他解决任何问题。   他几乎没有任何停滞地冷静下来。   他现在意识模糊,是不应该听得见萧昀的话,并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的。   他并不该知道眼前人是皇帝。   萧昀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才卿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被推开后,眼里雾气更浓,像是陡然失去了仅有的慰藉,被人从天堂打进了地狱,巨大的落差让他又委屈又焦灼,眼睛红得像只小白兔,水汽氤氲,但或许是因为燥热,他眼里的雾气很快就被蒸散了。   起雾,雾散,周而复始,他还时不时难受地闷哼一声。   他即使这时本能依然是克制的,会咬住嘴唇,努力把难堪的声音咽回去,所以只有些残破的音,却更让人浮想联翩。   按住他的长翎卫心下叫苦不迭。   萧昀面无表情,手臂上的青筋却爆了又爆。   去叫祁王的人还未回来,萧昀似乎并不想继续在这儿等了,吩咐道:“把人扶到后头厢房,叫祁王过去,其他人跟朕回宫。”   萧昀大步流星地走了。   按住谢才卿的两个长翎卫领命留下,其余的立即跟上。   谢才卿的心跳得快到要跳出胸腔。 第22章 【作话入v公告】   祁王看见长翎卫,就彻底歇了心思,准备回府了,毕竟这事儿只能私底下干,不闹出去舅舅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点数他还是有的。   只是中了春药的谢才卿不知道便宜了谁。   越想越气,刚出御花园,他就被一个长翎卫拦住了。   祁王面色发白,第一反应谢才卿告了状,皇帝碍于颜面派人来抓自己了,长翎卫却恭敬道:“指挥使请您一叙,就在后头厢房。”   祁王一愣:“指挥使?”   长翎卫凑近,轻声道:“状元郎中了毒,没法解,指挥使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来找来王爷。”   祁王愣了半天,大喜过望。   这事儿谢遮知道了,舅舅就势必知道了,舅舅知道,却依然是这个态度,显然是默许了。   估摸着恼他是肯定有的,但事已至此,也不想因为没有及时给谢才卿解毒闹出人命来,就干脆成全他了。   祁王忙跟上。   ……   祁王连跑带奔地推门进来。   谢才卿霎时抿紧了唇,狠狠攥紧了手。   两个负责暂时按住谢才卿的长翎卫松手站起,朝祁王行礼后就出去了,还贴心地替二人关严了门。   屋里登时只剩下了两人。   床上坐着的人肌肤微微发红,乌黑柔软的长发垂散,披在肩头,唇也微红,身上都是被人揉出来的痕迹,仿佛先前被人偷吃过似的。   祁王瞧了一眼,就怒气和火气齐齐上涌。   他清楚药效,这药效上来后,是个人谢才卿都会贴上去的,他之前一定是熬不住背着他和谁亲热了,这会儿才可能忍住,没第一时间朝他扑上来。   祁王暴怒道:“刚朝谁发骚了?”   谢才卿不说话,袖里的手捏着三枚毒针,十八年来,第一次如此挣扎,骑虎难下。   这里没有别人了,只要他将祁王毒晕过去,他就能脱身,只是计划必然就此宣告失败。   祁王只要有过一点中毒迹象,就算他之后解释是忽然清醒防身,以萧昀的敏锐程度,他也一定会怀疑自己。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一旦怀疑诞生,以他的实力,查出来是早晚的事。   这还是他愿意去查的前提下,如果他是萧昀,他根本不会去查,宁错杀,勿放过,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因为一旦拖延,就可能出各种意外,而一个皇帝,承受不起任何意外,也没必要承受。   只要他在祁王过来抱他亲他时,没主动回应,他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可以走。   ——趁四下无人,抓紧时间,马上联系弥罗和他在皇宫的所有人,在他们的帮助下火速逃离皇宫,连夜撤离北宁。   但这么做他会暴露弥罗和他在北宁皇宫的所有暗桩。   手里的毒针回缩了缩。   祁王见他不吭声,明知道他这会儿早就意识不清了,仍是怒火更甚,大步流星朝床榻走来。   电光石火间,谢才卿闭了闭眼。   他再等下去,不肖一会儿,药效就发挥到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了,到时候他就只剩下和祁王春宵一度这一个选择。   万一怀孕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谢才卿静看着近前色眯眯的祁王,难以遏制的呕吐感涌上喉咙,本能的脆弱第一次攻破了多年来越发坚不可摧的壁垒,让他一瞬间摇摇欲坠,脸色微白。   萧昀明明那么想要他,怎么会把他扔给祁王。   他又不是要害他,他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怎么就这么难。   他都已经豁出去做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会陷入这种局面……   谢才卿掐着床沿,再次将那些毫无用处、只会将他拖向深渊的情绪全部压了回去。   他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解不开的死局。   他曾经无数次遭遇危险,最后都化险为夷了,他曾经遇到过无数强大到几乎不可战胜的对手,最后都在学习中战胜超越了。   毫无疑问,萧昀是他这么多年来遇见的最强大最危险的对手,最心黑手狠,最不可捉摸,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绝不是毫无破绽。   谢才卿忽然就清醒了,甚至醍醐灌顶地有点开窍,轻轻一笑。   他想要他,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他已经把把柄明明白白递到他手上了,那么大的把柄。   错了错了,全错了,那些都不重要,萧昀想要他。   他只是莫名其妙怀疑他。   那么他只要打消他的怀疑,他就会只剩下想要他。   想要他,他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甚至祁王碰他一下,萧昀都得浑身难受。   因为驰骋天下者,势必也喜欢驰骋在别人身上,对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是刻在侵略者骨子里的。   他准备和萧昀玩风花雪月,萧昀非要和他玩权谋算计,那他只能奉陪到底,毕竟比起前者,他其实更擅长后者。   不就是彻底失去自救的可能,再也回不了头么。   那又如何?   谢才卿微微一笑。   他略一偏头,终于扫见了身后莫名开着的一扇窗。   ……   离厢房极近的一座朱红阁楼上。   谢遮静默地侍立在皇帝身后,心下充斥着对眼前男子的恐惧,淡却多年萦绕不去的恐惧。   眼前人是兄弟,却也是皇帝,这就注定了他有插科打诨的一面,也有冷酷无情的一面。   只是那一面从未对他展露,但这并不代表如果他不听话,那一天就不会到来。   至少陪伴在萧昀身边的那么多年里,那一面他曾经对无数人展露过,将无数人从云端顷刻推至深渊。   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虽然一知半解,但多年来的恐惧又一次回到了心头。   他的忠心是在一次次旁观中不知不觉加深的,因为他越发清醒地认识到谁都玩不过皇帝。   要么死忠,要么死,只有这两个选择,不存在第三条路。   他连箭在弦上,都能毫不犹豫地推开。   萧昀手肘抵在阁楼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垂垂杨柳后的厢房。   那里开了一扇窗。   从这里可以清晰地俯视厢房,里面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厢房里却极难看到这里。   这个时候里面那两人也没空抬头往这里看。   萧昀撩起常服袖子,谢遮的目光落到萧昀右臂上绑着的漆黑袖箭筒上,心下敬畏战栗更甚,双手举过头顶,奉上一支箭。   萧昀懒洋洋立着,从谢遮手里接过那支黑色的箭支。   箭支极短,但箭头锋利无比,泛着冷冷的光,头部隐隐发黑,似乎淬了剧毒。   萧昀驾轻就熟地将箭支塞进袖箭筒,箭头若有若无地对准了厢房里那个乖乖坐在床榻上的男子,眼中闪过冰冷杀意,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谢遮,你说他会偷偷跑出来么?” 第23章   谢遮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惊了一下,忍不住道:“状元郎并无丝毫可疑行迹,陛下为何……陛下明明……”   他往某个讳莫如深的地方暗瞥了一眼。   只有他知道这绝不是偶然。   两次了,短短三天对着同一人两次了。   这要是个女子,陛下幸得就是后宫第一人,前朝老臣听见了估计得泪流满面,心道他大宁可能有后了。   虽是个男子,但君强臣弱,皇帝想幸谁幸谁,臣子根本不敢管。   明明有这兴,还天时地利人和齐备,陛下幸谁又不肖负责,尽欢即可,可皇帝却……   萧昀当然知道他这眼神什么意思,笑骂道:“给老子滚。”   “谢遮,你不觉得太顺了么?祁王费尽心思给他下药,结果白白便宜了朕?”   谢遮茫然:“这……不好吗?”   萧昀意味深长一笑:“谢遮,坏事一定是真的,但好事却有可能是伪装起来的坏事,因为没人会把坏事告诉别人,这样坏事就无法得逞了。”   他耸耸肩:“所以朕一向不太相信这世上有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的事,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还是坏事心里踏实,要是是好外甥和状元郎箭在弦上了,朕倒是不介意英雄救美横刀夺爱一下。”   谢遮:“……”   萧昀冷淡道:“可他是扑到朕怀里的。”   谢遮没想到只是因为这。   “可谢才卿的确没有任何破绽。”   长翎卫三部的工作是监视京城中人,任何进京的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的底细都会被查的一清二楚,谢才卿当然也不例外。   谢才卿没有任何问题。   莫名其妙被人下了药,要失了清白,好容易虎口逃生,皇帝却又将他打回深渊了,这……   谢才卿若是醒着,该有多么痛苦。   谢遮心下不忍,道:“虽是遇着频繁了些,可每次都很自然,这次药也是祁王下的……”   萧昀打断了他,似笑非笑:“谢遮,毫无破绽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破绽,因为除了自然而然,高度的处心积虑也可能显得比自然而然更自然而然。”   萧昀居高临下,极目眺望远方,淡道:“别按敌人希望你怎么想的那样想,除非你想输得一败涂地。”   他淡瞥向谢遮:“旁人输了还能轻易东山再起,朕若是输了呢?”   谢遮猛地醒悟,心道自己过于仁慈了。   身在帝王家,只要想活,就不可能也根本不容许有一点平民百姓的仁慈。   平民百姓中意了便是中意了,皇帝还得考虑一下,那人是不是装出来害他的。   毕竟曾有无数奸细向皇帝投怀送抱。   那些人都被他直接发现端倪或轻易诈出来,杀了,甚至反套出无数信息。   状元郎并非绝无可能,只是他长得格外漂亮些且毫无破绽。   但陛下第一次动了这念头,对他自是查的更严。   “防患于未然,非要图穷才能看见匕首,那太迟了,许多事情都已无法挽回,预防才是最有效也最难的,没有迹象,不代表不是,”萧昀懒洋洋道,“验一验总没错吧,又没有什么损失,真金不怕火炼,朕也不想干一半儿给他刺死在榻上了,冤不冤?”   谢遮咳了一声:“……陛下圣明。”   萧昀笑说:“你说他待会儿会不会偷偷出来?”   皇帝又询问了一遍,谢遮头皮微微发麻。   虽然他不认为陛下的猜测是对的,但陛下说的的确没错。   谨慎点总是好的,毕竟一万次不是都没意义,只要一次是,结果都是致命的。   如果有微乎其微的可能谢才卿真的是,四下只有一个祁王,他一定会放松警惕暴露最真实的一面,自作聪明从祁王那儿脱身,偷偷摸摸出屋,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然后被皇帝当场射杀。   守株待兔,玩弄于鼓掌间。   谢遮心下发凉,瞥了眼厢房内异常乖巧的男子,暗自叹息一声,道:“那如果不是呢?状元郎不是平白被祁王——”   “那朕的好外甥就得吃一针了。”萧昀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捏在左手里摩挲着把玩,惋惜道。   谢遮看着那根显然是淬了迷药的银针:“……陛下圣明。”   ……所以祁王要么被有问题的谢才卿制住,要么被皇帝飞针扎晕。   在皇帝手下久了,他都开始同情那些不够格的坏人,他们以为他们在兢兢业业地干坏事,其实在陛下眼里就是个乐子。   萧昀显然只是叨逼叨想说话,完全不在意谢遮的心情,笑意愈浓:“是不是没一点损失?状元郎要是没问题,他意识不清的,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记恨朕?到时候朕再成全他,他醒了,朕还能说是他强迫朕,朕见无药,毕竟是一条人命,不得已而为之,朕还能是他的救命恩人呢,他脸皮多薄,肯定羞愤欲死了,一举多得,天衣无缝,朕近来真是越发聪明了。”   萧昀啧啧两声。   谢遮:“……”   萧昀懒散一笑:“你猜是箭出去,还是针出——”   他话音未落,脸色骤变。   厢房内,祁王还没扑上去,谢才卿已经红着脸,迫不及待地脱起了里衣。   那件之前和他争夺了半晌好不容易拽上的里衣,被他毫不犹豫地在祁王眼前褪到了肩头。   还在往下。   “嗯……我要,好热,”谢才卿哼哼唧唧说,“给我好不好?”   “要,求求你,摸摸我……”   一两声污言秽语透过窗户传来。   阁楼上,萧昀冷不丁看清了大半个光洁的腰背,表情倏然黑了下去。   祁王在他身前,看见的肯定比他看见的好看。   谢遮好容易才憋住没笑出声,他就知道是这个结局,谢才卿怎么可能是?   ……   厢房里。   祁王瞧着一反矜持主动脱衣的谢才卿,血气窜升,先前好好折磨他的打算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好好,给你,想怎么样儿都满足你,乖乖。”   他近日来第三次就要把人搂进怀里亲热。   谢才卿看着酒气连天、面相稍显萎靡猥琐的祁王,手指微僵,忍着浓浓的嫌恶,就要往他怀里钻,眼前人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快闭上,身子摇晃两下,“砰”一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的颈侧扎着根细到肉眼难见的银针。   方才那一瞬,谢才卿和祁王身体几乎重叠,又在拉扯,这银针但凡使用者失了一点掌控力和判断力,扎的就未必是祁王而是谢才卿了。   也不一定是只扎晕祁王,说不定直接扎中要害,杀死了祁王。   谢才卿愣着,扶着身后窗沿的手微微打颤,心头一阵发寒。   萧昀黄雀在后,今日但凡他出了这个门,倒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嘴角一丝笑意稍纵即逝。   他赌对了。   ……   萧昀进来时,刚脱衣服脱得勤的谢才卿,这会儿正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   他埋着脑袋,乌发凌乱错落,手指紧掐着自己的膝盖,身子微微发抖,像只把长耳朵埋起来的小白兔子。   似乎听见动静,他迷离抬头,朝门边看去。   谢才卿上衣尽褪,肌肤如绸,谢遮立马低头,一眼都不敢多看,第一次对着一个男子怕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萧昀看见那只掩耳盗铃、自暴自弃的兔子就笑了,大步流星过去,把人从地上稳稳横抱起。   或许是出于坠落的恐惧、或许是本能的渴望,谢才卿第一时间环住了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钻了钻,似乎恨不得刨个坑,把脸和脑袋都埋进他胸口。   这个姿势似乎极大的程度地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他咳了一声,心道怎么会有人又招人欺负又招人疼的。   怪可怜见的。   怀里,谢才卿闻着萧昀身上散发出的一点类似鸟毛的味儿,细细的唇角绷得有些僵。上一回是第一回 ,他过于紧绷,没精力注意到其他,这回贴得近,他才闻到了一点不好闻的味道。   谢才卿往他怀里钻的动作开始有点勉强,他嗅觉一向过于敏感。   ……萧昀都闻不到的么?还是这是他原本就有的体味?   体内春药濒临失控边缘,或许是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不舒服,又或许是失控不失控他都没别的事可干,谢才卿竟不受控制地顺着这个古怪念头深想了下去,越想越面有隐色。   萧昀常年带兵打仗,他自己也常年在边境,知晓那些兵痞有多么不爱干净,身上气味有多熏人。   萧昀在这儿,他没办法给自己解毒。   萧昀先前说尹贤去拿解药了,这药根本没有解药,就算皇宫大内真的莫名其妙有,萧昀这么抱他,总不可能是怕他坐在地上着凉了,要抱着他贴心地喂他吃药。   但他反而一点都不想和萧昀行房了,从萧昀射出那根针起,他就摸清了他性子的一些规律,这绝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可惜他眼下别无选择。   谢才卿咬咬牙,稍抬眼,淡色的唇微微张开一条缝:“要。”   萧昀正低头看他,眸光一深。   “真要?”他低声问。   谢才卿眼神迷糊了一下,才点点头,也不知道是真听见了还是他说什么都会点头。   于是萧昀试着问:“醒了也不后悔?”   求了半天没得到抚慰,谢才卿眼里染上焦灼,乖巧又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萧昀心道果然,不由笑了。   萧昀才懒得管他是真要还是不要,醒了会不会后悔欲绝,他想要就行了,而且是他主动招他的,算不上他趁人之危。   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到嘴的不吃,搞得他像有毛病似的。   萧昀抱着他床榻上去,不动声色地将他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拉下,握在掌心里,谢才卿刚要佯装舒服地哼一声,萧昀大拇指却掐上了他的腕骨。   谢才卿呼吸差点一滞。   他果然怀疑自己,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没打消疑虑,他还在怀疑自己。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皇兄和萧昀的差距、他和萧昀间的差距,意识到了萧昀为什么是天下第一人,是宁国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皇帝。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萧昀已经暗中防备到了这个地步。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丝毫不为眼前利所动,他骨子里并不只有为外人所知的侵略妄为、贪得无厌。   他根本不会被自身任何情绪影响,永远客观冷静,像一匹深夜里眼睛幽深、藏着獠牙的狼,随时准备一击必杀。   但凡错一步,萧昀这会儿还极尽恩宠地抱着他,下一秒就能拧断他的颈骨。   清楚这点后,谢才卿心头骤沉,更不想现在和萧昀行房了。   这是个坏到极致的时机,对他太不利了,一旦做了,他将从此失去主动。   在萧昀没彻底打消疑虑前,他靠萧昀越近,暴露的越多,越容易一败涂地。   可他没得选,谢才卿的心紧了起来,他得尽可能想办法避过。   萧昀的目光深不见底,谢才卿在他的注视打量下,顺从地一动不动,似乎完全不懂他此举的意思。   萧昀的手比他大了足足一圈,他因常年习武用兵器,指腹上几处都有粗粝的茧。   萧昀拇指微微发力,顺着谢才卿纤细的腕骨一寸寸往上捏去。   谢才卿腕上的肌肤细润滑腻,只被他磨捏了几下,就已经微微起了红。   “嗯……疼,好疼。”谢才卿声音带了一两分呜咽。   他几乎在自己耳边说话,萧昀手上动作一停,深吸一口气,也是搞不明白怎么一个男子能娇气成这样,捏两下就哼哼唧唧的。   “现在就叫疼了?一会儿得哭成什么样儿?”他低声说。   谢才卿也不知听见了没,只是静静窝在他怀里,红着脸不说话。   萧昀暂时压下了心中最后一点疑虑。   谢才卿不会武,习武之人和普通人骨骼略有不同,谢才卿不仅手无缚鸡之力,手指上没有任何练过武器的茧,脉象还弱浮无力,看样子自小身子骨就不好,大毛病没有,小毛病是一定源源不断的。   他那手岂止是没有茧,完全可以说是半点不沾阳春水,柔软得很,比他个皇帝还金贵,公主都不一定有他细皮嫩肉。   萧昀又是抱又是瞧,忍不住谑道:“你倒是比朕还会宠自己啊。”   没那皇族命,倒是一身比皇族还细致浮夸的皇族病。抱着倒是怪舒服的。   萧昀越想越好笑:“这日后娶了妻,总不能夫人宠着你惯着你啊,像什么话?”   他笑了一声:“也是,状元郎到哪儿找个比你还金贵娇气又麻烦的夫人?”   “……”在萧昀看不见的地方,谢才卿脸色微微发黑。   “肾水这般虚,你以后可怎么办呐?长得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姑娘头几年好哄,大了你看她还稀不稀罕你,你待会儿可得和朕学着点儿。”   “……”谢才卿咬牙切齿,第一次如此讨厌一个人。   哪里都讨厌。   话怎么这么多,一个人都能聊起来。   萧昀坐到床沿,将药效彻底发作不安分动来动去的人卡在两腿间:“醒了不后悔?”   他这会儿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摆弄人比玩弄权术好玩儿多了。   谢才卿实在没什么分量,还没他一把大弓重,抱在怀里却一点儿都不硌得慌,甚至算不上清瘦,皮相丰润,身上还透着一股温中含冷的淡香,因为味道有模糊矛盾的地带,让人忍不住想凑近闻个明白。   萧昀是不懂什么香不香的,就是觉得怪好闻的。   谢才卿这会儿被他死死卡在身前,不得已两腿并拢乖乖坐着,皮肤白净,头发还长,像个……漂亮小闺女。   萧昀一乐。   他闺女儿要是像状元郎这样,那他养个十个八个都愿意。   可惜状元郎不会生孩子,不然就纳他进后宫了,一定得让他给自己生个闺女。   越想越好玩儿。   谢才卿没吱声,萧昀也没指望他回应,他只是喜欢说:“你听话,日后就是朕的人,过两年朕做主,给你挑个顶好的姑娘,喜欢什么样儿的,都能跟朕提。”   谢才卿唇角绷得越发僵。   萧昀说的都是没啥营养的废话,偏偏他还得仔细听,不能漏了一个字。   一个皇帝怎么能话怎么多。   谢遮从皇帝横抱起状元郎就没眼看了。   祁王还躺在地上呢,一眨眼谢才卿都抱上榻了。   谢遮呆立在那儿,听着陛下旁若无人的絮絮叨叨,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想着陛下一贯风风火火说干就干干完就扔的行事做风,这才勉强接受下来,转身悄无声息地出去。   身后谢才卿暗向门边瞧,眼见门从大开到就要关严,眼里希冀的光一点点破灭。   谢遮正要关上门,尹贤从长廊转角处冲过来:“指挥使,等等!”   谢遮掩门的手一顿,目光落在尹贤身后一群小太监怀中抱着的瓶瓶罐罐上,表情变幻莫测了起来。   尹贤冲到门口,扶着膝盖大喘着气道:“丹房太远了,怕状元郎熬不住,连跑死跑才过来,赶上了吗?”   谢遮咽了咽口水。   尹贤往身后看:“也不知道是哪瓶,只能全抱过来了,太多了。”   谢遮又咽了咽口水,十几个太监,是太多了。   尹贤还没缓过气,有气无力道:“状元郎在哪儿,是不是在里面?”   “陛下呢?陛下的药,陛下不在,没人认得啊,这可怎么办?”   长廊上黑,尹贤瞧不见指挥使的脸色,疑惑道:“怎么不说话,指挥使?指挥使?时间不等人——”   屋子里的传来谢才卿低低的呻吟,尹贤压下焦急,松了口气笑道:“在里面就好!”   他这回办事得力,一定能将功折罪,得了陛下赞赏。   尹贤扬手,朝身后的小太监招呼:“都快跟上——”   谢遮猛地拉住尹贤,欲言又止:“别急,那个——”   谢遮看到转角处冒出来的一大批人,脸色大变:“你怎么把太医全叫过来了?!”   尹贤搞不懂怎么一向办事稳妥的指挥使突然一惊一乍拖拖拉拉起来,关键时候掉链子,忍下急切不耐:“我怕陛下不在啊!太医院的总比我俩有主意!”   他压低声音:“到时候状元郎有什么事,担责也是他们担,累不到我们,所以——”   谢遮表情微微扭曲,努力组织着语言:“那个——”   “你别磨磨蹭蹭的了!你有什么话救完人再说啊!这是陛下的命令啊!耽误了你我都有责的!”   “快点快点!”尹贤向那边招手,太医院的老的少的火速跟上,七嘴八舌。   “那药根本就没有解药——”   “胡说!不就是春药么,大同小异,让我配我肯定能配出解药来!”   “那是祁王炼的药,哪有那么——”   “可苦了状元郎——”   谢遮脑子飞速转着,这事儿绝不能让这么多人知道,陛下的面子不能丢,状元郎以后也还要在朝中做人,陛下的好事也不能坏,他得想办法打发这些人:“那个你们听我说——”   谢遮一人的声音太小了,人太多了,又都个个火急火燎赶了一路过来的,一门心思救状元郎,压根冷静不下来听他说话。   “那个——”   几个邀功心切的年轻太医已经迫不及待地撞开他冲了进去,身后的人马蜂一样一拥而上。   谢遮心里咯噔了一下,绝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他真的尽力了,但愿陛下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但愿陛下还没脱衣服。   ……   屋子里,太医和太监刚冲进去,就见陛下立在床榻前,单手插腰指着他们,怒道:“一群没用的东西!怎么来这么晚!”   陛下的表情俨然要吃了他们,太医和小太监们吓了一大跳,忙唯唯诺诺地跪地认罪。   尹贤心里把拦在门外的指挥使骂了个千百遍,要不是他他们早进来了。   但他也不可能告状。   皇帝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蠢货!还不快点来救人!”   小太监和太医们忙不迭爬起来,一齐拥到了床前。   “快点!”皇帝踹了个动作慢吞吞的小太监的屁股。   谢遮遮着额,磨磨蹭蹭地低头进来,透过指缝往屋子里看了眼,松了一大口气。   他瞥向懒散倚靠在床榻边监督一群人忙活的皇帝,目光落到他大敞的衣襟和散着的腰带上,噗嗤一声,给口水呛到了。   一群人窝在床榻前,背对着门,瞧不见指挥使和皇帝,皇帝似笑非笑,无声用手指着他,咬牙切齿,仿佛再说“你他妈就这点用”。   谢遮自知无能,默默低下头,憋笑憋得难受,嘴里不断发出漏气声。   皇帝的眼神仿佛要杀了他,他用唇语说:“自己领罚去!”   谢遮憋着笑,小鸡啄米般点头,总算控制住了表情,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尹贤帮不上一点忙,瞥向一边干立着的皇帝,眼珠微转,谄媚地窝到陛下跟前:“陛下等了一晚上了,渴了吧,奴才给您去倒杯——”   他一抬眼,定睛仔细一瞧,惊诧道:“一群该死的,怎么伺候的!”   皇帝的衣襟不知怎么地松松垮垮地大敞着,一大片结实的胸膛露了出来,盘龙腰带上的那条龙也被捏得折了过去,只有个明黄色的尾巴翘在外面,束起的发也落了几缕下来,让他瞧上去越发不羁风流了。   尹贤忙上前,半跪下来就要替皇帝重系腰带,皇帝本来还脸不红心不跳,见他手朝他腰伸过来,立马后退了一步,脸色阴晴不定:“一边儿去!”   尹贤大愣。   陛下平时懒散得很,喜欢人伺候,要不是面上不好看,为了省时间,估计饭都想张嘴叫人喂,衣袍从不自己穿,当然也不可能自己整理,怎么今日……   莫非是厌了他?他要失宠了?   尹贤心下有些委屈又慌张。他明明办事得力,陛下却如此冷落他。   “上茶!”萧昀不耐烦道。   尹贤愣了下,这才大喜道:“就来!”   原来陛下是渴了,陛下一向不太注重仪容,还是喝茶要紧,难怪烦他,是他不长眼。   尹贤乐呵乐呵端茶去了。   萧昀也要走,却被张太医吞吞吐吐叫住:“陛下,这药——”   张太医瞧了眼榻上的谢才卿。   状元郎整个人微微发红,似乎感知到了周围有许多人,死命咬紧唇齿,不泄露一丝声音。   但明显是要承受不住了。   太医们一幅束手无策的表情,个个畏畏缩缩的,显然怕治不好状元郎被打屁股。   张太医在一众太医推举的眼神里,不得已硬着头皮道:“陛下,这春药根本没有解药……不是我等无用,是谁来了怕是都……都救不了状元郎,除非弥罗神医,状元郎若是想活,怕是……怕是只有……只有……”   萧昀:“只有什么?”   张太医舌头都打结了:“只有男、男子……才能……才能……”   刚端茶进来的尹贤斥道:“这像什么话!这是一国状元!你们治不好,当丹房的药治不好吗!陛下都说了,丹房有药能解状元郎的毒!”   萧昀瞧着谢才卿微红的唇,笑着扫了眼尹贤,十分和颜悦色道:“……你看朕都给急忘了,红瓶那个,吃两粒,吃两次就好了。”   小太监和太医们大喜:“陛下仁慈!此乃状元郎之福,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谢遮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皇帝喜欢听拍马屁,平时一点大小事,身边人都会放大无数倍吹给他听,他也乐在其中。   不过这回……   皇帝的神色纹丝不改,甚至像以往那样笑吟吟道:“人都给我伺候好了!”   ……   萧昀很早就甩袖走了。   太医和小太监折腾完后也陆陆续续走了,只留下个一两人在外头替状元郎守夜。   人走得差不多了,床前也没人了,谢才卿才慢慢坐起来,往萧昀走的方向瞥了眼,绵软修长的指摸了摸唇,好半晌,饶是淡定委婉如他,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越笑越难以止住。   笑完又想,皇宫居然真有解药。   ……   伺候的人劝他留一晚,明日再走,谢才卿含笑婉拒了,连夜回到了府邸。   这么晚了,堂里的灯却还亮着,显然是太妃给他留灯了。   谢才卿盯着看了会儿,悄然一笑,或许这就是他努力的意义。   他希望一些人一直好好的。   他只有跑得再快点,再快点,才能护他们无忧。   “老爷回来了!”门边的小厮喜道。   谢才卿食指竖在唇畔,示意下人莫要出声,披着斗篷进了屋里。   太妃果然在等他,趴在灯下睡着了。   谢才卿去一边儿架上拿了件披风,过去就要轻轻披到她身上,太妃却不知道哪来的敏锐,猛地抬头,得意道:“我就有预感你回来了!”   “……”谢才卿笑了,把披风递给她,“披件衣服。”   “回来怎么不吱一声呢,”太妃搭着衣服,从有点迷糊的状态醒过来,目光落到他换了一身的衣袍上,表情滞住,好半晌才呆呆地眨眨眼,“成了?”   “没。”谢才卿说。   她一问这个,他又想笑了。   太妃沮丧又震惊:“这都不成?”   如矢的消息早就传回来了,祁王给小王爷下了药,小王爷扑到萧昀怀里去了。   谢才卿无法解释后来各种弯弯绕绕,也实在不好意思解释,只能略去一些细节,说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他替太妃倒了杯热茶。   太妃听完彻底没了喝茶的心情,蹙眉道:“那怎么办?这他都怀疑你,还有什么法子是能成的?”   谢才卿说:“没成是好事,他很快就一点都不怀疑我了。”   “他那么喜欢玩儿,我总得陪他玩玩。”谢才卿微微一笑。   太妃微微着急:“玩是行,可孩子怎么办……”   谢才卿眨眨眼:“之前是我急,他不急,现在我不急了,你看他急不急,我辛辛苦苦送上门他这样对我,那我只能等着他辛辛苦苦送上门了。”   太妃愕然看他,过了好半天才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张白纸的乖巧小王爷一晚上的功夫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谢才卿笑说:“人都是被对手成就的。”   ……   皇帝寝宫。   昨日琼林宴因状元郎的事折腾得晚了点,陛下几乎凌晨才睡,这才没几个时辰,又到了早朝的时间。   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入,在珠帘外静候着。   尹贤轻手轻脚走到龙床前,慢慢掀起帐幔,往床上裸睡的那人瞧了一眼,表情一滞。   “陛下,大喜啊!大喜啊!”   尹贤的嗓子又尖又细,嚎起来像个鸡,本就睡得浅的萧昀冷不丁给吓醒了,还以为出了什么祸事,一个激灵坐起来,抹了把眼睛:“什么事什么事?”   尹贤道:“陛下金枪不倒,大宁之福啊!”   萧昀往下半身看了眼,表情僵了一秒,面无表情:“朕每天都金枪不倒。”   尹贤尤其会拍马屁:“陛下今日尤其金枪不倒,大宁之福啊!”   萧昀一瞬间脸都绿了。   尹贤正等着陛下指着他笑骂,夸他机灵滑头,陛下青着脸道:“给老子滚出去!”   尹贤一愣:“陛下——”   萧昀:“麻溜的。”   他只想眼不见为净。   尹贤不知道哪里说错了,战战兢兢就要滚出去,漆黑的眼珠一转,想着哄陛下开心将功折罪,笑嘻嘻道:“好嘞!奴才马上滚!”   他躺了下来:“陛下您看,奴才开始滚了!”   “奴才开始滚了哦!”   皇帝看着地上慢悠悠蠕动一圈圈往外滚的玩意儿,脸似乎更青了。   他当初是怎么挑上这么个玩意儿的?   ……   一整个早朝,皇帝点了不少人的疏漏,小惩大诫打了一顿屁股。   在一堆白花花的屁股和“哎呦”的哀嚎声里,终于舒坦了。   下了朝,萧昀在净手,手突然顿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揉了半天脑门儿也没想起来,烦躁地看向尹贤:“去叫指挥使过来。”   谢遮来了以后,萧昀问:“朕昨夜可有遗漏了什么?”   谢遮:“谢才卿?”   萧昀说:“不是。”   陛下事忙,不重要的事一向容易忘,谢遮想了半天,这才跟着想起什么,脸色微变,语气不确定道:“……祁王?”   “对!就是他!”萧昀也脸色微变:“他人呢?后来怎么着了?”   “……”谢遮居然也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还是去问了长翎卫,过了片刻后才回话道,“两个属下把他扛着送回府了。”   “怎么解释的?”萧昀随口问。   谢遮身后的长翎卫恭敬道:“属下怕言多必失,所以没解释,只是将人送到府上便走了。”   萧昀摆摆手,长翎卫下去了。   萧昀笑骂:“你这记性被朕传染了不是?”   谢遮咳了声:“陛下打算如何交代?”   这事儿就算不给交代,长公主府也不敢说什么的,毕竟自家儿子什么货色,长公主比谁都清楚,吃了个哑巴亏,他们也不敢声张。   谢遮就是例行公事问上一问。   萧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唇角微挑,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你现在派人去长公主府,带点儿补品什么的,说是朕送的,他们问起昨夜的事,你就说状元郎带了迷药防身,把人扎晕了。”   谢遮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   “愣着干嘛,”萧昀说,“还不快去!”   “陛下……”谢遮越发心疼那个小东西,踟蹰几秒,“这么说,长公主和祁王不是要对——”   “朕就是要这个,乖,听话,不聪明不可怕,非要问自己不擅长的,就是蠢了。”   “……是。”顶着一个“蠢”字的谢遮表情一言难尽地下去了。 第24章   状元府上。   昨夜琼林宴上发生的事并未传出去一点风声,今日府上依旧是宾客不绝。   江怀楚实在是疲于应酬,好容易临晚抽身了,刚呷了口雪雾茶,太妃就风风火火冲进来,一见着人,瞬间磨蹭:“老爷,那个……送来的官、官服我给您洗、洗好了,你要不要……那个,先试试?明……明天要报报到了,别不合身。”   江怀楚慢条斯理地端着茶:“不就试个官服么,怎么话都说——”   茶盏里的茶抖了两抖。   太妃拎着一件墨色底,靛蓝、碧青色袖口袍边腰带的官服,眨巴眼瞧着一身水墨诗意的江怀楚。   小王爷沉默了好久没说话,攥着茶托,另一只手扶着桌沿,悄悄后退了一步。   太妃知道他极度爱美,怕他临阵脱逃,立马上去逮住他:“呆着。”   江怀楚的手被她揪住,身子微微后仰,强颜欢笑:“……官服这种东西,合不合身其实不打紧的。”   太妃目露不赞同:“给我试试,万一长度不合适绊着了怎么办?现在试有问题我还好给你改改。”   江怀楚细细的唇角抿了抿。   “快点!”太妃熊道。   江怀楚缴械投降,放下茶托,慢吞吞解了外袍,像个木桩子一样立着,由太妃随意摆弄。   “我说你,人不能太要求完美要求细节处处到位!丑是丑了点儿,料子还是蛮厚实的。”   江怀楚慢悠悠道:“事情没法尽如人愿,衣服还是可以的——”   “就你歪理多!”太妃瞪他一眼,“皇帝说了算,别说像孔雀了,像个山鸡你也得穿!”   江怀楚低头:“知道了知道了。”   “你就敷衍我,”太妃给他扯着腰带,比划了下,蹙起了眉头,“怎么又瘦了!你是不是嫌难喝,又把我辛辛苦苦给你熬的补汤偷偷从窗户倒掉了?”   “……没有,全喝了的。”   “真的?”太妃狐疑地盯着他。   江怀楚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   “我下回盯着你喝。”太妃逼视他。   江怀楚嘴角微僵,乖巧点点头。   门边如矢进来:“老爷,长公——”   他的目光落到江怀楚的衣服上,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江怀楚转头看他,微恹道:“……真的有这么难看吗?”   如矢:“……还好。”   江怀楚说:“那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如矢从不撒谎,脱口而出道:“鸽子变成乌骨鸡的感觉。”   江怀楚:“……”   太妃疯狂给如矢使眼色。   小王爷有点喜欢钻牛角尖,大事上好得很,没这毛病,细枝末节上尤其容易过不去,这再提,衣服的事他能难受一整天。   太妃转移话题:“啊那个啊——如矢你进来干吗啊?”   江怀楚也看向他。   屋子里并无旁人,事实上整个状元府不少人明面儿上是奴仆,其实是弥罗的人,如矢放心道:“长翎卫刚带着不少赏赐去长公主府了。”   他瞥了眼江怀楚,继续说:“……长公主问祁王到底是怎么回事,长翎卫说,是您怕偷藏迷药扎了他。”   江怀楚微微瞪大了眼睛。   脑海里,一根银针从身后擦过他脸颊、扎进祁王颈侧的画面再度浮现。   他脸色悄然黑了下去,一声不吭。   太妃又笑又气:“他扎的他怎么好意思说是你!他几岁啊!一个皇帝,这点担当都没有,跟你皇兄比差远了!”   “要不是长公主府有咱们的人,咱们都不知道!”太妃越想越气,“长公主和祁王跟咱现在梁子现在结深了,他倒好,屁事儿没有,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如矢稳重道:“长公主和祁王估计会找老爷麻烦,老爷有何打算?”   江怀楚淡道:“就当不知道。萧昀要的就是这个。”   太妃一惊:“他想害你?”江怀楚摇头,微微一笑:“他想悄无声息利用我达到目的,然后还要欺负我不懂,卖我个好,让我对他感恩戴德。”   太妃虽然听不太懂权谋诡计,却依旧气得七窍生烟:“他怎么好意思的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她心下不忿,又叽叽歪歪了一遍。   江怀楚眉眼一弯:“那我当然要成全他了。正好昨夜的事,我还没找他谢恩呢。”   ……   皇宫里,谢遮和萧昀坐在一道用晚膳。   萧昀夹了块八宝酥鸭:“明儿是不是小白兔就去翰林院报道了?”   谢遮筷子一顿:“……小白兔?”   “不像么?”萧昀笑说。   “……穿了官服可能不太像。”   “去你妈的。”萧昀笑骂。   敢几次三番说官服不好看的,也就谢遮了,不过他是皇帝,他说了算,他看着就挺顺眼挺好看的。   谢遮见他心情挺好,踟蹰几秒,问:“他……陛下准备如何?”   “什么如何?”萧昀似笑非笑。   谢遮咳了声:“陛下不打算……”   谢遮没往下说。   “先看看他什么态度吧,”萧昀语气模棱两可,过后玩味地看着谢遮,“怎么,指挥使要撺掇朕狎玩臣子?”   谢遮义正言辞道:“陛下想要什么人都行。”   “是么,”萧昀嚼着饭,“朕瞧你也挺满意的,模样好,还熟,知根知底。”   谢遮吓得筷子一抖:“……微臣先前胡言乱语。”   萧昀笑得欢,随意道:“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态度?”   谢遮道:“主要是不知道他记着多少,厢房里是断然不记得的。”   谢遮瞥了眼萧昀,显然是又想到了昨晚。   萧昀眼带威胁,笑而不语。   谢遮咳了声,心照不宣地往下说:“前头就不清楚了,总也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我瞧他被长翎卫找着的时候,多半还没完全迷糊,可能醒了还能记起来些。”   “他若是觉得陛下对他有意,照他的性子,也说不准会……顺水推舟。”   萧昀筷子一顿。   谢遮觉着好玩,昨夜也琢磨过这问题。   谢才卿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人,十五岁那年纪,旁人都还是个愣头青呢,他倒好,已经通透玲珑到能写个奏折哄一国之君开心了。   还是个拒不入朝的奏折。   奏折可没那么好写,学问深着呢,皇帝日理万机,哪有空面见那么多臣子,绝大多数臣子只能通过奏折和皇帝交流。   大到奏折内容、字迹、排版,小到用词,都能影响皇帝对上奏折之人的观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此人是升还是贬。   奏折的每个词臣子都得反复推敲。   他自己观摩学仿了少说千份奏折,才勉强入得了陛下的眼。   马屁也不是说拍就能拍的,又要揣摩对方心思,又不能叫对方觉得居心叵测,尺度极难把握。   谢才卿十五岁时,就把这两门很多朝臣一辈子都弄不好的学问修到炉火纯青了,所以他当时才格外看好他。   这人聪明绝顶,心思活络,善于变通,又能说会道,尤其会哄人开心,还精于钻营,擅长走捷径,瞧着乖巧,其实野心勃勃,不然当初也不可能胆大妄为求到他府上了,胃口大着呢。   俨然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辈,又是这贫寒出身,不可能不想出人头地,位极人臣。   而现在最好的捷径,就摆在眼前,他会不动心思么?   萧昀一边嘴角挑了下,面无表情:“朕可不信,他那么点大,做不出来。”   谢遮笑说:“他又不傻,清楚祁王肯定不会放过他,定是要最快寻个靠山庇佑他的,朝中能让祁王忌惮收手的,左不过就那几个,还都一把年纪了,人家下有小的,再赏识他,凭什么为他舍了一家老小和祁王作对?不值当的,他一个刚入朝的,压根没什么能让人为他掏心掏肺的东西呀。”   “继续说。”萧昀眼底笑意更甚,面上不露声色。   谢遮道:“他寒门出身还天天衣服配饰不带重样的,他能不知道自己模样如何?臭美着呢,这事儿他自己这么一琢磨,很容易就明白自己在达官显贵眼里头,最值当最能快速给人带来回报的就是他这一身皮相了。”   “他知道陛下对他有意,陛下是一国之君,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还不吝宠爱,”谢遮瞥了眼萧昀,咳了下,“……长公主和祁王还步步紧逼,他自是很快就清楚该怎么选了。”   萧昀似笑非笑:“你又知道了。”   “……陛下英明。”谢遮一笑,他白日想通了,皇帝把祁王昏厥的事栽赃到谢才卿身上,可不就是逼他一把。   毕竟兔子逼急了还会投怀送抱呢。   萧昀慵懒一笑,倒也没解释他其实并非全出于此意,只是欣然由他说。   谢遮心骂了一声老狐狸,忍笑道:“到时候他顺水推舟送上门求陛下爱怜庇佑,陛下也顺水推舟,抱得美人归。”   萧昀大笑指着他:“你觉得他真的会?”   谢遮心道自己真成了毫无贞操拉皮条的了,脸不红心不跳道:“这有什么?微臣虽不好男子,但这事京城多得是,朝臣间也不少,青年才俊间尤其多,有什么丢人的,他又不是个女子,私底下同男子如何如何,又无妨他日后娶妻生子,他要是个女子……说不定能生下太子,自是更愿意了。”   “陛下若是玩腻了,好聚好散,他还能谋个好差事,再好不过了。”   萧昀笑容愈深,从尹贤手里接过巾帕揩了揩手,懒散道:“其实还有一点。”   谢遮一愣。   萧昀说:“他若是敌国奸细,他一定会顺水推舟巴上朕。”   谢遮:“陛下英明!”   萧昀由衷感叹道:“朕真是越发聪明了。”   谢遮:“……”   膳用完了,宫人上来收拾,萧昀起身,刚要和谢遮去散散步,外头小太监跑进来:“陛下,状元郎在外头求见。”   皇帝一怔,和谢遮对视一眼,纷纷有些不可思议。   居然这么快。   萧昀努力绷住嘴角,面无表情道:“让他进来。” 第25章   江怀楚被人领了进去。   萧昀正坐在案前批奏折,姿势随意,却处处透着帝王威严,架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似乎凝神在为奏折事思忖烦恼,丝毫没注意到来人。   江怀楚静立在一边,低头垂眼,不急不躁地候着,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俨然是怕打搅了皇帝办公务。   “……”萧昀换奏折的间隙,微不可察地瞥了他一眼。   谢才卿乖巧得很,眼也不抬,一动不动,怕分散他一点注意力似的。   “……”萧昀立即收回视线,翻起下一本奏折。   谢才卿唇角翘了一下,眨眼面色不改。   眨眼一炷香时间过去,谢才卿依旧怕打扰皇帝一般,谨小慎微。   顶上翻奏折的声音渐大,一本本奏折扔到桌上的声音从“哒哒哒”变成了“啪啪啪”。   底下人依然无动于衷,只是似乎有点被吓到了,战战兢兢的,越发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终于萧昀在他的体贴下,爱国爱民地批完了所有奏折,心甘情愿地放下最后一本奏折,和颜悦色地瞧向他,“倒是批忘了,状元郎等久了吧,来找朕所为何事?”   “陛下勤政爱民,百姓之福,等多久都是微臣应该的。”   谢才卿踟蹰几秒,身前交叠的手紧握起来,低声道:“来找陛下……谢恩。”   萧昀故作疑惑道:“哦?”   谢才卿嘴唇翕动,脸色微红,道:“……微臣带了点薄礼。”   他说话向来温温和和、不紧不慢的,或许是出于紧张,声音有些打颤。   薄礼。   下首人缓带素衣,亭亭玉立,眉目如画,比初见还惊艳三分,萧昀见过不少乍看惊艳过后无味失色的美人,偏偏谢才卿还挺耐看,越瞧越漂亮,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心下越发满意,敛去笑容,不动声色道:“什么?”   谢才卿第一时间没吭声。   萧昀也不催他,前所未有的耐心,和颜悦色地等着。   谢才卿咬咬牙,红着脸,声如蚊呐:“……微臣可以过去吗?微臣想亲手送给陛下。”   萧昀怔了下,笑要藏不住了,手遮了下鼻梁以下掩饰,咳了一声,欣然摆手,眼里是恰到好处的好奇和疑惑。   状元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慢吞吞走到皇帝身前,最后立在那儿了。   萧昀舒舒服服倚靠在太师椅上,微仰头看他。   这个角度和距离,谢才卿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谢才卿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眸第一次失去了平静,眼帘低垂,丝毫不敢和他对视,每次他瞧过去,谢才卿长长的睫毛都会颤一下,遮下来,侧翼一样掩护主帅撤退。   身前的两只手越攥越紧,都攥出红印了。   萧昀心道怎么会有人这么有意思,故意逗他:“状元郎?”   “……微臣在。”   萧昀淡道:“快些吧,朕待会儿还约了指挥使散步。”   萧昀已经想好了,他也不至于为难个这么点大估计什么都不懂的乖孩子,谢才卿只要敢乖乖坐过来,他就不逗他了,剩下的全换他来,他非但不会弄疼他,还会叫他舒服。   谢才卿抿了抿唇,又靠近了些,从宽大的袖口掏出一个黑金色的香囊,火中探栗一般飞速放进了萧昀的手里。   手指一触即分,萧昀甚至来不及握。   萧昀低头看着腿上的东西,满脸难以置信。   谢才卿仿佛并未注意到他神情,眼底仍有昨夜余悸,羞得手指发抖,颤声道:“天气渐热,这香能驱百虫,是微臣自己调的,多谢陛下昨日救命之恩,陛下……君子,若不是陛下,微臣早已……微臣出身低微,无以为报,只能聊表心意……日后若有驱驰,定当效犬马之劳……微臣告退。”   “……回来!”萧昀斥道。   谢才卿已经急匆匆、心神不属地跑出去了。   殿内,萧昀握着那个和他衣袍颜色般配的鼓胀香囊,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拉开香囊上的金色拉绳,将香囊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纸条。   指上是细而香的粉末,和谢才卿身上的味道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谢才卿身上是温中带冷,他是凛烈中透冰,闻上去更馥郁,余韵也更绵长。   是极好闻的味道。   萧昀坐在那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   出去后,江怀楚忍了又忍,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眨眼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   第二日早朝前一个时辰,谢遮来到陛下寝宫外。   外头是尹贤守夜,这个点了,是最难熬最困的时候,尹贤撑着个笤帚站着,连连打着哈欠,耷拉着眼皮,迷迷糊糊想着过会儿伺候完陛下早点吃什么好。   谢遮凑上去,摇了摇他,低声问:“陛下和状元郎起了吗?”   “没起。”   过了几秒,陡然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陛下和——”谢遮意识到一丝不对劲,道,“……没什么,有消息要汇报给陛下,陛下可起了?”   尹贤以为自己是困迷糊了,出现幻听了,也没太在意:“你等我去瞧瞧。”   谢遮点头,在外面等着。   尹贤轻轻推门进去,轻手轻脚走到龙床前,慢慢掀起帐幔,往床上裸睡那人瞧了一眼,表情一滞。   “陛下,大喜啊!大喜啊!”   尹贤的嗓子又尖又细,嚎起来像个鸡,本就彻夜未眠假寐不起的萧昀冷不丁给吓厥了,一个激灵坐起来。   “陛下今日尤其龙精虎猛、一柱擎天,大宁之——”   在他说完前,萧昀面无表情暴吼道:“滚!给老子滚!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   尹贤吓得魂飞魄散,怎么出去的都不知道。   谢遮在门外都被吓得一精神,一把扶住腿软的尹贤。   尹贤慌不择路,脸色煞白,颤声道:“指挥使,奴才……奴才是不是要……”   谢遮安抚着,想着事儿,憋笑敷衍几句,就不再管他,侧身进了门内,走到萧昀跟前。   尹贤被吼了一通,剩下的太监也都个个噤若寒蝉,颤颤巍巍地服侍萧昀起身。   谢遮往帐幔后瞧了好几眼,收回视线时,冷不丁和皇帝对上眼。   皇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谢遮心里咯噔一声,“陛下恕罪。”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没端稳洗脸水,水溅到皇帝亵裤上了,登时跪下来连声求饶。   萧昀不耐烦道:“都给朕滚!”   宫人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萧昀还是知晓轻重的,沉声问:“什么事?”   谢遮说:“长公主府上的眼线来报,说祁王忍无可忍准备对谢才卿下杀手了。”   萧昀:“什么时候?”   “谢才卿今日去翰林院报道,按理说就是这两日。”   “昨夜祁王身边的书童找到了张宁翰,张宁翰连夜去了长公主府,一个时辰后才出来,还是笑着出来的,除了张宁翰,祁王的人还找了当初逸仙楼那个被谢才卿骂的抬不起头的书生,同时私下收买了不少那日在逸仙楼的百姓。”   萧昀一哂:“倒是想的挺齐全,也是豁出去了,朕这个当舅舅的,可不得再助他一臂之力。”   “你给老张带句话,叫他以他的名义私底下给祁王写封信,大致意思是求祁王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不是正愁找不到奸夫么,朕把奸夫送到他手上。”   “……”谢遮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萧昀一笑,谑道:“看朕作甚?朕可真是个好舅舅。”   谢遮:“……张公都七十多了,陛下要不换一个稍年轻点的?”   萧昀耸耸肩:“可以啊,指挥使如何?反正对朕没差。”   “……那还是张公吧。”   正事儿说完了,谢遮又往龙床上瞧了眼,咳了下,低声问:“……小白兔呢?”   萧昀转头瞪他,冷冷道:“谁让你喊的?”“……微臣失言!”谢遮面色不改,“陛下的小白兔呢?”   萧昀嗤笑:“他可不是朕的。”   谢遮一愣,轻声道:“昨夜他……他没有……”   “有啊,”萧昀皮笑肉不笑,“在榻上呢,你去找找。”   谢遮吓了一大跳:“他在啊?!”   谢遮看向乱糟糟宫人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被褥,那里说不定还真藏个人,毕竟谢才卿这么瘦。   “在。”萧昀欣然点头,用眼神鼓励他去,“还没起呢,你顺便可以叫它起来。”   “……”谢遮搞不懂什么情况,只能遵命慢吞吞地走到龙榻边,僵着手指掀了点被子,生怕看到个浑身赤裸的状元郎。   萧昀在背后面无表情。   谢遮做好心理建树,提心吊胆地将被褥翻了一整遍,都没瞧见人,一头雾水地回头看皇帝。   “看不见么?就在你手边,陪了朕一夜了。”   谢遮又转回头,看向空空如也的床铺,目光最后缓缓落向了枕头边躺着的那个黑金色的香囊。   “…………”谢遮表情有几秒凝固了,麻溜地转身,单膝跪下了,“微臣有罪!微臣昨日不该胡言乱语多加揣测!”   “起来起来。”萧昀也就跟他开个玩笑,不至于迁怒他,在一边儿不耐烦地套着朝服。   谢遮两手托着“谢才卿”磨磨蹭蹭来到了萧昀身边,憋着笑:“他……他怎么说的啊?”   怎么会这样?   这和他猜的差的可不只十万八千里。   萧昀“呵”了一声:“他夸朕是君子,坐怀不乱,不仅没趁人之危,还慷慨施药相救,是他的救命恩人,天气渐热,他怕朕被蚊虫咬了,亲手做了个香囊送给朕。”   “礼轻情意重,他主要想说,他感激万分,日后也会想方设法一点点报答朕的恩情。”   “朕刚吼他要问呢,他自己先羞羞答答地跑了,送个香囊,屁大点事,羞得跟要献身似的,老子也是醉了,误会了这能怪朕么?”   “……”谢遮目瞪口呆。   这不仅没顺水推舟,还莫名其妙把话说死了,把所有的可能都掐没了,他是一点儿这意都没。   谢遮憋笑,摸摸鼻子:“陛下君子。”   “滚你妈的!”萧昀笑骂,一脚踹了过去。   谢遮躲了躲:“那陛下打算如何?”   “什么如何?”萧昀没好气道,“朕就稀罕他?图个乐子罢了,他没这意,朕还要强迫他不成?朕要真好这口,比他听话懂事的多得是,用得着犯贱?他以为他是谁?随他去。”   “陛下圣明!”谢遮想了想,过了一会儿说,“他也不是像是个傻的,可能还是太小,脸皮太薄,羞得慌,也没往这边想过,不过他不走这捷径,他准备如何对付祁王?总不会自己一个——”   “谁想知道?”萧昀穿好龙袍,甩袖风驰电掣地出去。   谢遮脑子里飘着尹贤那句“陛下龙精虎猛、一柱擎天”,憋着笑,是挺难忍的。 第26章   第二天,江怀楚到翰林院报道,一起的还有新科榜眼和探花,官职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江怀楚翰林院修撰,六品官,官太小,除非皇帝特召,平时用不着上朝。   前辈领着三人在各个馆和房里走了走,介绍熟悉了下,将三人领到事先已分配好的差使上。   江怀楚是修撰,按理来说初来乍到只能修修实录,阅览旧人草拟文稿学习,却未承想直接被翰林大学士刘韫带在身边,给他打下手。   一路寒暄下来,对谢才卿,翰林们基本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俨然是准备先观望一段,也有不少世家出身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   榜眼和探花瞧着谢才卿被人笑着引进了刘韫一人独占的清风馆,对视一眼,各自不忿地低下了头。   刘韫见谢才卿跨进来,心道了声光风霁月,朗笑道:“别拘谨别拘谨!”   谢才卿含着三分淡笑点头,尊敬而不失亲昵道:“师傅。”   刘韫心下一暖:“好好好!”   “你这一个月帮衬着我点儿就行,你那么聪明,也不肖我教什么,多看多做,不懂直接问,别不好意思,我去哪儿你跟着就行,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见没?”   谢才卿点点头。   “咱们是清水衙门,捞不到什么银钱,但日子好混,不过我不许你混,每天要检查你进度,你还要多读书,我会给你布置任务,完不成还有罚,能接受吗?”刘韫暗中打量着他,刻板道。   谢才卿乖巧地点点头,暗中有些疑惑为什么刘韫对他那么好且严格。   刘韫满意地捋了捋胡子,果真不是个急功近利、傲气凌人的,好好打磨,日后必成大器,又端方矜守,外头并无丝毫浪荡行迹,规矩得很,仔细观察一两月,若无问题,入赘做他的乘龙快婿再好不过。   刘韫指着桌上的一摞书和文稿:“今日值房那边我当差,你待会儿抱着这堆东西跟我一道去便是。”   翰林院离皇帝寝宫很远,翰林是天子近臣,为了方便皇帝用人,寝宫边上不远设了值房,翰林轮流去值房当差,随时听候皇帝命令。   谢才卿没想到这么顺利,微笑点头。   ……   午间,萧昀和张公谋往值房去,一个和颜悦色,一个面有难色。   面有难色的张公不停抹汗:“陛下,这……老臣,这……”   “朕还能忽悠你不成!”   “不……不是……只是……状元郎和老臣……”   萧昀不耐烦道:“别可是但是的了,办好了朕许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张公眼睛一亮,沉默片刻,依然有些慌张:“陛下,你且给老臣透个底,那玉到底是谁的啊,老臣也好安……安个心啊。”   萧昀脸上笑意一闪而过:“你管呢,让你办你就给朕办,哪那么多废话,好处少不了你的,别猴精猴精的。”   “……是。”张公硬着头皮应下。   萧昀打老远还没进去,一眼就瞧见了犄角旮旯里端坐着写字的谢才卿。   明明是同旁人一模一样的官服,仍是扎眼得紧。   萧昀有点不高兴见他,想想他也没什么错,皱了下眉,正要无视他进去,值房门口的小太监瞧见皇帝,朝里头喊道:“陛下驾到!”   状元郎手中狼毫抖了一下,倏然站起,因为太急,毛笔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划了黑乎乎的一道。   旁人都往门边迎去,他疾走两步,躲到了值房一排又一排的藏书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萧昀满脸难以置信,他都还没不待见他,他都开始躲着他了?   脸皮薄成这样?   不就是摸了摸,亲了个嘴,蹭了两下。   又不是故意的,意外而已。   当他瞎没瞧见?   其他人并未注意到这细微动静。   刘韫往身后空无一人的桌案瞧了两眼,眼神茫然,只道谢才卿碰巧内急解手去了。萧昀踏进去,众人行礼,萧昀叫翰林侍诏拟圣旨,口述着。   刘韫微愣,皇帝一向语速如飞,他们要竖起耳朵,把这辈子的耳力和手速都用上,才能勉强一字不漏地记下陛下说了什么,怎么眼下慢了两倍不止?   陛下竟体贴起了臣下?   刘韫离得近,察言观色,这才发现陛下若有若无地往藏书架瞥。   口述的功夫,已经瞥了好几眼。   刘韫心下古怪。   萧昀口述完,让侍诏的下去了,看向刘韫:“朕闲来无事,这儿有无爱卿著作,朕借上两本回去瞧瞧。”   朝臣们愣了愣,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陛下居然要读书了!   刘韫只当自己这么多年坚持不懈的劝导终于奏了效。   难怪陛下今日居然进来了!   以往他瞧见是自己当值,都是直接转头就走。   还点名道姓要看的是他的著作。   刘韫面泛红光,比自己老来得子还高兴:“那边陛下随便挑!哪本都行!都拿回去都行!老臣叫人给您搬过去——”   “不用。”萧昀大步流星往藏书架方向走。   刘韫贴上去,语速如飞,如数家珍:“老臣给您推荐几本,陛下还是先从较为基础的——”   “朕自己挑。”萧昀说。   “行行行,陛下自己挑!陛下喜欢哪本都行!陛下如果有什么不懂的,老臣随时——”   “闭嘴。”萧昀说。   刘韫瞬间噤声,生怕自己搅了陛下十年难得一遇的读书兴致。   萧昀走到藏书架第一排。   他习武,耳力过人,听到隔壁书架一点细微的脚步声,嘴角微挑。   估计是在后退。   他不是要躲么?他当然得成全他,让他躲个痛快。   萧昀悠哉游哉地踱步,随意挑着,时不时从架上拿下一两本,“稀里哗啦”地翻上两页,然后“啪”一声重重放下,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似的。   身后的翰林院朝臣随着陛下的动静,吓得脖子一缩一伸。   陛下干什么事儿都雷声大,所以他们时常分不清陛下是准备下暴雨了,还是只是闲着无聊干打个雷,害怕是下意识反应了。   萧昀换了一排,耳边细微的呼吸声骤然大了一下,然后消弥无踪,估计是屏气了。   萧昀扫了一眼,没第一时间揪住兔子耳朵,目光落到藏书架最底下的一排用来防文稿落灰的黑色幕布上,嘴角笑意愈深。   他慢悠悠往里走,还是如先前一样,只是走到书架最里侧,蓦地停了下来,别有闲情逸致地一本本翻起了架上的书。   从最顶上一排翻到倒数第二排。   倒数第二排的书被他“啪”地一声放下的刹那,他听见了最底下漏了一声局促的呼吸。 第27章   人在幕布后。   萧昀心下匪夷所思,他居然能躲自己躲到这种地步。   自己是洪水猛兽么?是会吃了他还是怎么的?   昨儿还眼巴巴给他送香囊呢,这会儿就钻了起来,敢情羞羞答答是真的,谢恩是假的,是尽臣子本分。   要不是怕他觉得他没规矩、忘恩负义,估计他之后都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了,见着他就要躲得远远的。   估摸着一瞧见他就能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不是,他能躲一辈子还是怎么的?   萧昀心下觉得好笑,半蹲下来,故意隔着一层黑色幕布,在幕布上的架子上翻。   谢才卿抱着膝盖,忍着灰,乖乖巧巧坐在藏书架的最底层,静听近在咫尺的动静,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有点摸不准萧昀会掀幕布逮他,还是猫捉老鼠逗他玩吓唬吓唬他。   谢才卿怕预判错误,第一时间给不好反应,想了想,细细的唇角扬了一下。   外头萧昀吓够了人,臆想着那人现在肯定浑身微微发抖的模样,无声一笑,正要懒散站起来,眼前的黑色帘幕忽然掀起了一小角。   一双黑曜石般的乌黑沉静的眼睛露了出来。   萧昀万万没想到他会掀帘,吓了一大跳,脸上的笑都未来得及收住。   他反应极快地装出满脸震惊,和他对视,似乎下一秒就要喊出来。   谢才卿抱成一团侧坐在里面,鼻梁挺秀好看,脸色微红,手指攥着膝盖处的衣袂,眼眸里是深深的难为情,还有冒犯圣驾的不安和自首的如释重负。   萧昀吃惊地瞧着他:“你——”   谢才卿伸手,轻轻拉了拉萧昀的衣袂,垂下眼,咬着唇,不敢和他对视。   萧昀愣了下,咳了一声,笑容要藏不住了。   “陛下?”刘韫见皇帝在里面好半天没动静,疑惑地走过去。   萧昀不说话,只盯着他。   谢才卿又轻轻拉了一下。   刘韫已经走到拐角。   萧昀这才故作大度地朝谢才卿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帘布,随手拿起一侧的两本书往外走。   谢才卿挑了下嘴角。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刘韫走近,陛下在这一排停了尤其久,这一排基本都是他的著作,刘韫心下得意,故作关切道:“陛下拿了什么书?让老臣瞧瞧,老臣也好给您把把关,瞧瞧哪些卷比较重要,仔细看为好——”   萧昀直接把书丢给了他。   刘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接过,扫了眼书名,翘起的山羊胡子陡然垂了下去,脸色黑如锅底。   陛下说来挑他的著作看。   可这两本书……都不是他的。   ……   忙到临晚,谢才卿从值房回到翰林院,准备拿了东西回府。   翰林院里,探花和榜眼正在交头接耳,眼见他进来,立马噤声,各自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上,瞧他的眼神隐隐带着鄙夷,像是知道了点什么,还没议论尽兴。   算算是差不多了。   谢才卿淡然一笑,只佯装不知,安安静静地抱着自己的东西回府。   ……   第二天早上,如矢冲进来时,谢才卿正坐在铜镜前,用丝滑的帕巾轻轻擦拭萧昀的那块玉。   如矢心想,大家闺秀都不一定有小王爷娴静。   对上他探寻的目光,如矢低下头:“是今天。”   谢才卿说:“知道了。”   他没抬头,依旧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小王爷爱洁,自己每天都会沐浴更衣,更别说随身佩戴的玉饰,他每天都会清洁一遍。   这已经不是如矢第一次见他洗了,只是这次他洗的好像格外认真,倒像要向什么人展示似的。   如矢问:“公子准备如何?”   “不如何。”江怀楚说。   如矢皱眉:“那可要派人暗中保护公子?”   江怀楚摇摇头,笑说:“今日下棋人是萧昀,我只是枚棋子,乖乖听他摆布就好了,我要是少了一根汗毛,都是他棋艺不精,他自己都不会允许自己有这种低级疏漏的,我相信他的能力。”   如矢愣了愣,随即释然。   论权谋之术,江怀楚无疑是南鄀第一人,而大宁皇帝比起他,毕竟大了六岁,只强不弱。   这是他们二人间才懂的哑谜。   ……   江怀楚刚进翰林院,不少人就用稍显怪异的眼神暗瞧他。   世家出身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语间透着几声讥笑。   仅有的几个寒门瞧着他也都是一副嫌恶表情,像是在怪他搞臭了寒门的名声,让他们也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有什么事情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几个长翎卫候在翰林院门口,一见到他,立刻走至他跟前:“麻烦状元郎跟我们走一趟。”   江怀楚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礼貌配合道:“好。”   “请问是去何处?”   “金銮殿。”长翎卫语气公事公办道。   江怀楚佯惊了惊。   身后品级低上不了金銮殿的朝臣瞧着他被长翎卫押走,眼里隐隐幸灾乐祸。   人一走,翰林院瞬间炸锅。   “我就说怎么可能他是状元,原来是这么来的啊!”   “可能也不止那一个吧?你们想想,指挥使为什么破天荒肯见他?刘韫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   “放肆!”寒门出身的李翰林呵斥那两个口无遮拦的小官,“刘老先生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是你能玷污的吗?!刘老先生绝对毫无包庇作假!卷子我们可都是亲眼看到的!”   “就算他真有才华没作弊,做出这种事,他还有脸呆在翰林院吗?”   寒门和世家的一向过不去,世家人多势众,品阶低的也敢驳斥品阶高的。   李翰林怒道:“你们一个个就干净了?”   这话让不少人皱了皱眉,眸光疏远。   “我们可没得罪祁王!”那人嗤笑,“他不是聪明绝顶么?怎么连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都不清楚?”   “别吵了!”刘韫的门生周翰林看向李翰林,冷冷道,“老师这么器重他,他这不是给老师蒙羞么?你有什么好再为他说话的?他自作孽不可活!”   “其他人都给我安静回位,谁今日差使办不好,一个都别想走!”   ……   翰林院里一群品阶低的小辈炸了锅,朝堂上,一群品阶高的前辈炸了锅。   谢才卿被长翎卫押上了金銮殿。   部分朝臣指指点点,眼露鄙夷,部分事不关己,明哲保身,高高挂起。   谢才卿站定,不卑不亢。   张宁翰一身锦衣,立在一边看他,笑道:“状元郎别来无恙啊?没想到我还能再出现在这里吧?”   谢才卿朝他一点头,在一片嘈杂中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失态。   张宁翰冷笑:“但愿你待会儿还能那么淡定。”   谢才卿连个细微的表情都懒得给。   祁王慢一点上了朝,谢才卿回身淡望了眼,金銮殿外还候着一些人。   戏唱的倒是挺大。   “陛下驾到!”   皇帝被人恭迎着出来,乱成一锅的朝堂瞬间鸦雀无声。   皇帝坐下,瞥了眼底下显得有些茫然缄默的谢才卿,开门见山:“祁王昨儿找朕,说是有一桩私相授受的丑事,要揭露出来肃清朝堂,这件事和新科状元有关。”   谢才卿暗瞧他一眼,可得让他好好瞧瞧大宁皇帝的本事。   谢才卿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来。   这落在旁人眼里,无疑是心虚。   今日之事,昨夜祁王已经先给他们透了个底,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祁王的话不可能有假,他们今日只要稍加配合,便可卖祁王个人情,同长公主府交好。   一些三十余岁才勉强混上金銮殿的世家子弟瞧着年仅十八虽光风霁月的谢才卿,眼中浮现一丝快意。   祁王死死盯着谢才卿,眼里淬着恨意。   他几次三番给谢才卿机会,谢才卿是怎么对他的?   居然敢拿针扎他。   都到这地步了,他再无动于衷,旁人都要以为长公主府能任人拿捏,受了欺辱还忍气吞声。   张公谋是难搞,但也不是搞不了!   谢才卿避过祁王过于炙热狠辣的目光。   萧昀灌了口茶,像是烦不胜烦的样子,摆摆手:“你们自己说吧。”   祁王给了张宁翰一个眼色,张宁翰怨毒地瞥了谢才卿一眼,眼中满是胜券在握,昂首出列,道:“陛下,状元郎于会试前,曾在逸仙楼收过一位朝中重臣的大礼。”   谢才卿佯惊看向他。   “哦?”萧昀抬头,眸光在谢才卿身上打了个转儿,“状元郎可有此事?”   谢才卿抿了抿唇,沉默几秒才道:“确有此事。”   祁王眼里笑意深了。   张宁翰大声道:“这位大臣就是当朝二品兵部尚书张公谋!”   朝臣哗然。   他们中显然只有一部分和祁王通过气,另外一部分还蒙在鼓里,只是早上来时隐隐觉得气氛不对,靠为官多年的敏锐嗅觉猜了个大概,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张公谋!   张公年轻时曾立下赫赫战功,上了年岁后任兵部尚书,兢兢业业、清廉奉公,在朝中德高望重,这倒没什么,重点是,张公今年……七十有七了。   孙子都比谢才卿大。   两个儿子还在朝中任要职。   朝臣们目瞪口呆,一时摸不清楚状况。   “你血口喷人!”张公谋的儿子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老子的名字,立马站了出来,怒骂道。   “我血口喷人?”张宁翰自己也是名门之后,加上祁王事先担保了一定护他无忧,所以丝毫不怕,“我可是有人证的!”   萧昀淡道:“那就叫人证上来。”   张宁翰往金銮殿门外看。   长翎卫领着一个面貌清秀的书生上来。   “状元郎可认得他?”张宁翰说。   谢才卿瞧了他一眼:“……认得,逸仙楼里,才卿和他起过争执。”   那个考生第一次面见圣上,战栗敬畏,勉强记得正事,紧张地话都说不周全:“就……就是他!我当初亲眼看见他被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叫了出去,然后收了人家一个红色的锦盒!”   萧昀皱了下眉:“状元郎可有此事?”   谢才卿脸色微白:“……确有此事。”   张公谋的儿子神情激愤,讽刺道:“状元郎收了旁人的礼,关我爹什么事!这人又没明确看到我爹,难不成那还是我家的书童?要不要我把我家书童叫来让这厮认上一认啊?”   他后知后觉,看向张公谋:“爹!你怎么不说话啊!人家污蔑都污蔑到咱们脸上了!”   众人随声齐齐看向站在前列的张公谋。   张公谋的儿子见老父亲面红耳赤,心下咯噔了一下。   谢才卿嘴角绷得有些僵。   他万万没想到,萧昀演就算了,居然给他挑个年纪这么大的。   皇帝和颜悦色地看向张公谋,问:“张爱卿,可有此事?”   张公谋:“并无此事!他血口喷人!”   张公谋的两个儿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瞬间有了底气,只要他老子没草人家,他们一定跟祁王死磕到底,这种事要是认了,他们张家满门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张宁翰显然是料到了张公谋必然不会认,不慌不忙,笑道:“既然没做过,那张老前辈为何面红耳赤?”   张公谋暗瞅了眼圣上。   还不得怪圣上,老不正经的。   张公谋的两个儿子心下一虚,其中一个怒道:“没有证据,别信口污蔑!”   “当然有证据,莫要着急。”张宁翰恭敬地看向祁王,眼神请示。   祁王犹豫了下,才假惺惺出列,为难道:“微臣同状元郎有些梁子,诸位想必也都知道,就在前夜,张老前辈忽然给微臣写了封信,还是私递上来的,叫微臣对状元郎网开一面,得饶人处且饶人。”   朝臣大愣。   祁王继续道:“在此之前,谁都未听说过张老前辈和状元郎有交情,无凭无故,张老前辈为何要叫微臣同状元郎和解?难不成张老前辈只是动了惜才的心,非亲非故,也要修书一封,帮孤苦伶仃的状元郎一把?”   张公谋的两个儿子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爹。   以他们对父亲的了解,父亲老奸巨猾,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来。   朝臣显然和张公谋的儿子是一个想法,张公为人如何他们再清楚不过。   这事换了自己,他们也绝不可能修书一封。   毕竟得罪的可是最难缠最睚眦必报的祁王。   不少人面色古怪起来。   皇帝看向张公谋,态度依旧不偏不颇:“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张公谋的声音明显有些底气不足,马上道,“但老臣同状元郎私下并无往来,的确出于惜才,才修书一封,只是一封信,并不能——”   张宁翰脸上是胜券在握:“当然不止一封信。”   祁王恭敬地朝上首行礼后才道:“陛下,那日在鸣雁塔,状元郎摔了一跤,微臣扶起他时,曾见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玉,那块玉微臣之前碰巧见过,正是张公谋的!”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会试前,谢才卿在逸仙楼里被人瞧见收了旁人东西,然后就高中状元,谢才卿和祁王有恩怨,向来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的张公谋竟肯私下为谢才卿调解,加上谢才卿居然将张公谋的东西贴身戴在脖子上……   是怕人瞧见,又对此物甚为珍爱。   这些加起来,真相不言而喻……   张公谋的两个儿子脸一阵红一阵白,瞪大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年过七十的老父亲竟做出这等丑事来。   给他们找个小娘还说得过去,可这是个男子!   还是个未加冠的男子!   对面言之凿凿,神色间毫无龃龉,不像是构陷,自己父亲的态度也现出端倪。   羞耻过后,两个儿子腿开始不住发抖,这事要是落实了,轻则他家声誉不保,重则祸及满门!   私相授受还是小事,万一弄出个科举舞弊来,他们一家老小……   两个儿子看向满面羞红的老父亲,暗骂糊涂,一时恨不得自绝当场。   萧昀仍和颜悦色,不失风度道:“状元郎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谢才卿心骂了声老狐狸,面色煞白,攥紧手,义正言辞道:“谢才卿并不认识张公,也从未做过任何令人不齿的事情!”   祁王冷笑一声,他今日敢发难,就是做好了将张家满门和谢才卿一网打尽的准备,是怎么也不容许他逃脱的,嘴上也丝毫不留情面了起来:“敢做就不敢认吗?!奸夫就在那儿,要不要叫他过来,你们商量商量先对个口供?!”   “你住口!”张公谋的儿子气急败坏。   张公谋则往上首瞧了眼,心里直咯噔,又想笑,忍得难受,就变成了浑身发抖。   在旁人看来,就是做贼心虚。   萧昀懒洋洋道:“荣煜话还是莫要说太满,若是冤枉了张公谋和状元郎,当如何是好?”   祁王只当舅舅是例行公事地问上一问,好把自己摘出去,博个公正宽仁的美名,乘胜追击表态道:“绝不可能有错!他们一个为老不尊,一个为少不端,私相授受,科举舞弊,于科考不公,若是就此放过二人,如何对得起天下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书生举子?!微臣认为非彻查清楚不可!”   “试问何等关系,才会将那人东西戴在脖颈上,生怕被旁人瞧见,珍之爱之?”   “只有奸夫淫妇的勾当才可能如此!”   “寻常百姓,私相授受,只为祸一家,堂堂朝臣,腌臜龃龉,祸害的是一国!若开了这先例,轻易放过二人,朝堂日后必当乌烟瘴气!”   “天下都要知晓,我一国状元郎,是靠这法子飞黄腾达的!”   “微臣认为要严惩!”祁王率先跪了下来,声音朗朗。   不少朝臣紧跟其后跪了下来:“臣等也以为要严惩!”   仍有一些朝臣观望着。   谢才卿趁此机会扫了一下,刘韫没跪,只是不停地用眼神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他能够为自己辩解,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清流,虽是皱眉看他,却也没跟风落井下石。   他将这些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人全部记在心里,同时也清楚了这朝堂上哪些是祁王的人,哪些是抱团的墙头草,哪些是形单影只身正不怕影子斜的。   祁王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张公谋的两个儿子面色如土,魂不守舍地盯着自己的老父亲,希望他能说上两句。   老父亲却面有难色,面红耳赤,立在那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谢才卿也是一副百口莫辩的局促样子,俨然是年纪太小,从未经过如此大风大浪,一时慌了阵脚。   他们心下苍凉,道了一声完了……   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皱眉道:“奸夫?用这等词,未免有失皇家颜面了。”   祁王道:“陛下!实在是此二人所做之事人神共愤!微臣都羞于启齿!”   “那祁王以为,若此事属实,朕当如何处置?”萧昀笑吟吟地问。   舅舅眼神循循善诱,祁王胸有成竹道:“一切由陛下做主!还请陛下严惩二人,还世人一个公道!”   “朕明白了。”萧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偏头用眼神示意长翎卫,叫他下去到谢才卿跟前。   他说:“状元郎莫要慌张,朕叫人检查检查这玉,若不是,也好还你清白。”   状元郎浑身微微发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跪下颤声道:“微臣冤枉,微臣的确收了旁人之礼,却从未与张老先生见过面!微臣以性命起誓,所言若有半字虚假,天打雷劈!”   祁王冷笑道:“谁要你的天打雷劈?瞧瞧便知冤不冤枉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若不怕,这时候伸冤做什么?瞧上一瞧,不是公道自明?”   张公谋看向他,怒道:“你是何居心!我二人清清白白,若不是,你该当何罪?!”   张公谋的儿子知道这事绝不能认下,只要不认就还有一线生机,也跟着怒斥:“若是不是,你该当何罪?!”   祁王冷笑:“好硬的嘴,若是不是,本王当场给张老前辈嗑三个响头!”   “好了好了。”萧昀揉了揉眉心。   几人瞬间闭嘴。   长翎卫已经走到谢才卿跟前。   状元郎看向张公谋,似是知晓只要拿出来就百口莫辩,眼神万般抱歉。   长翎卫向他伸手。   谢才卿深吸一口气,并未第一时间交给他,而是朗声道:“微臣同张老先生本无半点龃龉,但无奈为人构陷,微臣若拿出来,势必百口莫辩,人很难证明自己没做过什么事情,若真如此,还请陛下只惩处微臣一人,微臣无父无母,贱躯至此,死而无憾,张老先生这般年岁,经不起折腾,还有一家老小,还请陛下善待张老先生!”   “此事乃谢才卿不谨慎,皆系谢才卿一人之过,还望陛下应允。”   萧昀显然是有些意外,谢才卿并不像他想得那样圆滑世故、精于算计。   绝大多数人这时候定然想着自保,他却心系旁人,主动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难怪不走捷径,竟是他瞧走了眼。   “你倒是有心,朕答应你。”萧昀说。   张公谋也是有些意外,这事儿是他和皇帝的谋划,谢才卿可不知道,他居然能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人品可见一斑。   张公谋的两个儿子眼眶微红,怨气尽消,道:“我敬你!”   不少朝臣都微微点头,不管是不是真的,谢才卿有这份心,对张公谋倒是一片赤诚,是个信得过的人。   可惜了。   长翎卫再次朝谢才卿伸出了手。   谢才卿也不为难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了一点衣襟,从衣襟内摸出一块无暇的白玉。   朝臣又是一阵哗然,真的有。   萧昀看着那块白玉上,眸光渐深。   谢才卿手指微颤,低下修长高贵的脖颈,轻轻取下了那块玉,两手托着,递到了长翎卫的手里。   祁王扬趁胜追击:“这就是物证!”   此物一出,情况开始一边倒起来。   长翎卫托着物证呈到了萧昀跟前。   张公谋道:“这不是老臣的东西!”   祁王道:“都这时候还嘴硬!奸夫——”   “够了。”萧昀招招手,边上尹贤代为呈上玉,拿玉到手上,冷不丁那么一瞧,呆若木鸡。   满朝文武都在暗中往顶上瞥,见此情形,神色茫然。   尹贤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又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底下的谢才卿,表情前所未有的诡异起来,不到几秒的功夫,闪烁变换无数次。   萧昀懒懒散散地笑,瞥他:“愣着做什么?”   尹贤又仔细瞧了两眼,抬头看胸有成竹的祁王,手开始哆嗦。   祁王笑了:“公公莫非认得这玉,那最好不过,又多了个人证!”   尹贤斥道:“放肆!”   祁王万万没想到一个太监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呵斥他,又羞又怒:“公公莫非要包庇这对奸夫淫夫不成?!”   “你放肆!你闭嘴!”   祁王勃然大怒:“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尹贤忙不迭瞥了眼身侧懒洋洋的皇帝,声音哆嗦,扬声道:“这玉是陛下的!!” 第28章   猝不及防,整个朝堂陷入死寂,无数朝臣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他们慢一拍齐齐看向祁王。   谢才卿也适时露出一副空白表情。   皇帝见他这副表情,嘴角管不住了,似乎英雄救美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   尹贤回眸瞥了眼,见皇帝一脸默许,眼睛就没从状元郎身上离开过,立马道:“奴才负责陛下起居,这玉前些日子还是奴才亲手别到陛下腰间的!当时陛下还嫌这玉太白太素了难看,奴才劝了好久,陛下才勉为其难才戴上,奴才记得特别清楚!”   萧昀:“……”他可没叫这厮说得这么详细。   “……”谢才卿神色微淡。   他就说照萧昀的审美,怎么会挑上这玉,原来是不喜欢随手扔给他的。   祁王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脸一点点白了起来:“怎么可能?!不!这不可能!”   谢才卿明明跟他说……   “不!你肯定是认错了!”他猛地看向谢才卿,声嘶力竭地指着他,“他亲口承认他同玉的主人苟合……”   “放肆!”尹贤冷冷看着方寸大乱、胡言乱语的祁王,心道真是心养大了养野了,都忘了自己是谁,不见棺材不掉泪,“祁王若是有异议,大可叫人查上一查,御用之物,内务府皆有登记!”   朝臣瞪直了眼睛,表情风云变幻。   玉是陛下的,谢才卿承认同玉的主人苟合……   陛陛下……莫莫非……   那状状元郎岂岂不是……   陛下竟竟……   这……这这这……   从祁王那句苟合起,状元郎的脸色就从煞白一点点变成绯红的了。   萧昀盯着人瞧了好几眼,嘴角翘了又翘,朝尹贤伸手。   尹贤立马恭恭敬敬地将玉双手奉上,萧昀拎起绳子,随意摩挲把玩着玉。   玉跟状元郎一样洁白无瑕,柔滑漂亮。   状元郎瞧见这个动作,头埋得越发深,僵着手指,魂不守舍地整理衣襟,触碰到自己颈间原本紧贴着玉的肌肤,面有恹色,竟像是讨厌起自身、自暴自弃起来了。   萧昀忍不住又瞧上两眼,憋着笑,心说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玩儿可爱,声音还是慵懒平稳的:“那日朕微服出去探听民情,在逸仙楼喝茶,刚巧听闻状元郎一番慷慨陈词,颇为中意,便随手赏了这玉,祝他金榜题名。”   “却未承想给他带去了如此大的麻烦,倒是朕的不是了。”   “祁王不是找奸夫么?”萧昀虽是在同祁王说话,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谢才卿的,笑了一声,“不用找了,奸夫就是朕呐。”   祁王在这一声里面色如纸,扑通一声跪下了。   满堂又恐又忍不住想笑,一时憋得难受。   谢才卿震惊抬头,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又猛地低下头,脸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无地自容。   萧昀悠悠道:“朕为老不尊,状元郎为少不端,朕身为皇帝,科举舞弊,给状元郎大开方便之门呐。”   站着的朝臣忍不住开始笑,有武将实在憋不住,笑声如雷。   区区一个状元,皇帝想点谁点谁,不考试都行,还需要舞弊?   笑完又表情诡异,陛下和状元郎莫莫非……陛下向来爱玩儿,状元郎又生得非比寻常得好……   祁王向来尊贵的膝盖开始发弯。   谢才卿是舅舅的枕边人?那……那天谢才卿中了药,舅舅为为什么叫他去去……鸣雁塔里,他还当着舅舅的面儿……   祁王面色如土,汗如雨下。   “‘试问何等关系,才会将那人的东西贴身戴在脖颈上,生怕旁人瞧见,珍之爱之’,这朕倒要问问状元郎了,朕和状元郎什么关系啊?”萧昀一脸戏谑地看向秀色可餐的谢才卿。   谢才卿深埋着头,似是准备死也不抬了:“……微臣并不知晓玉是陛下的。”   朝臣在这一句里愣了好半天,才大松一口气,原来陛下是在开玩笑。   他们还以为陛下好上了男子!   幸好幸好!   他们就说,陛下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狎玩臣子!   萧昀道:“那状元郎为什么要跟祁王说,朕跟你苟合过啊?”   几个武将冷不丁大笑。   谢才卿在一阵阵如雷的轰笑声中,眼眶都羞红了,真实的羞感涌了一点上来,勉强压下,过了好半晌才从齿缝里挤着字:“那日……祁王为难臣,微臣不得已胡言乱语脱身,陛下恕罪!”   朝臣恍然,谢才卿说得委婉,但“为难”什么意思,在这儿的人不可能不晓得。   这就也难怪了,谢才卿不知晓这玉其实是皇帝的,才闹了这么大个乌龙。   萧昀却并不准备放过他,懒声问:“那你为什么戴在脖子上,照祁王的意思,你莫不是对朕有意,情根深种?”   朝臣意识到现在笑有多么不合时宜,憋笑忍得难受。   谢才卿咬咬唇,道:“……微臣年纪小,见它……好看,心生喜欢,又怕碰碎了,所以才戴在脖子上,也怕被旁人瞧见了给陛下带去麻烦,却没想到还是……”   “是见它好看喜欢它啊,所以状元郎不喜欢朕啊?”萧昀笑问。   武将笑得止不住了。   谢才卿整张脸都微微发红了,还隐隐冒着热气:“……陛下英明神武,满朝文武皆倾慕爱戴。”   萧昀笑道:“问状元郎呢,没问满朝文武。”   谢才卿绞着手,沉默了还半晌,众目睽睽下,声音越发低,几乎微不可闻:“……微臣自是,自是喜、喜欢陛下的。”   萧昀心头一动,心花怒放,唇边笑意绽开。   谢才卿:“天下人皆喜欢陛——”   萧昀在他说出自己不高兴听的前,懒散打断,看向众人:“瞧瞧,你们听见了么?朕喜欢状元郎,随手送了块玉,状元郎也说喜欢朕,所以把朕的东西贴身戴着了,所以朕和他就是奸夫淫夫了,朕已经和他苟合过了。”   朝臣已经不知道该笑还是不笑了。   萧昀看向魂不守舍的祁王:“祁王可要再查查朕的内起居注,看看朕有没有临幸过状元郎啊?”   谢遮一愣,嘴角绷得难受。   要不是出了点意外,内起居注上还真有临幸记录了。   他打眼瞧谢才卿,觉得若不是在朝堂上,谢才卿大约已经挖了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了。   祁王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微臣罪该万死!”   张宁翰也跪了下来,浑身颤如抖筛。   萧昀叹道:“试问这事儿若不是真正的奸夫是朕,张爱卿是不是百口莫辩?状元郎是不是百口莫辩?人证物证俱在,说的多好听啊,言之凿凿,瞧上去多像真的啊,朕差点都要信了,还在想什么时候临幸过状元郎。”   “……陛下英明!”   不少朝臣心下也是一阵后怕。   只是因为一块玉,只是因为才华遭人妒忌,只是因为模样被人惦记,只是因为出身贫寒无依无靠,只是因为一封出于好意的劝合信,就差点颠倒黑白,叫德高望重的张公谋名声尽毁、家门蒙羞,叫初出茅庐的状元郎就此葬送前途,终生为人耻笑。   他们心里都扪清,这事儿若不是将陛下扯进去了,张公谋和谢才卿只有惨淡收场这一个结局,就算没人真瞧见二人苟合,流言蜚语已经足够杀死二人。   兔死狐悲,这种飞来横祸防不胜防的事,叫他们个个后背发凉,回过神来纷纷憎恶起祁王来,生怕自己也遭了这样的罪。   萧昀看向张公谋,脸上调笑尽散,神色威严:“张爱卿同谢才卿素昧平生,为何替他写信?”   张公谋冷冷地瞥向祁王:“老臣虽同谢才卿素昧平生,但是欣赏他的才华为人,不忍心他遭奸人玷污!所以才不顾这一身虚名和一家老小,也要替他修书一封、化解矛盾!”   “遭奸人玷污?为何说这般重话?”萧昀故作疑惑道。   张公谋看向周围,怒斥道:“你们一个个还装傻吗?!那日鸣雁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想必个个比我还清楚!昨夜祁王的人去了多少人的府邸,还要我一个个点出来吗?!”   “我张公谋自认为官四十余年,对得起任何人,问心无愧,你们中多少人受过我的恩惠,如今却伙同祁王,反过来构陷我和状元郎,你们是何居心!”   “今日若不是陛下,我张家就要蒙冤受屈,为人耻笑了!”   “陛下宽宏大量,向来网开一面,拨乱反正,尚可将功赎罪,功过相抵!不然真要彻查,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我张公谋这把年纪了,不怕死!就是死也要和你们硬磕到底,让你们给出个交代来!”   “我张家也有的是后人,我张公谋没做完的,我张家后人也会替我做完!”   “对!”张公谋的两个儿子义愤填膺的站了出来,冷冷道,“今日你们不还我张家一个清白,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只要我等还活着一天,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跪下复议祁王的朝臣惊惧。   张公谋的两个儿子都是御史台的,真要得罪了二人,二人光唾沫星子就能将他们淹死,要是无时无刻盯着他们,等他们犯错然后上奏折弹劾……   跪着的朝臣汗流浃背。   张公谋冷声道:“老臣不要祁王磕头,老臣只是想问问,祁王迫害状元郎,该当何罪?!”   “祁王无中生有,构陷老臣,该当何罪?!”   “祁王结党营私,暗中同百官联络,该当何罪?!”   “祁王屡次亵渎圣尊,口出狂言,污蔑圣上,该当何罪?!”   张公谋一声比一身响亮,厉声质问着,声震朝堂。   萧昀啧了声,张公谋还是张公谋,用得顺手呐,舍不得放人走。   不少朝臣都有点回过味来了。   张公谋老奸巨猾,压根不可能因为什么“赏识人品才华”就替谢才卿写信给祁王。   这事儿暴脾气、嫉恶如仇的刘韫做出来不奇怪,张公谋,下辈子。   除非……是想故意将假把柄交到祁王手上。   为什么这么做。   张公谋和谢才卿是一边的,谢才卿和皇帝是一边的。   所以这次……皇帝和张公谋是一边的。   连初出茅庐的谢才卿都知晓委婉,官场老油子张公谋却公然指出祁王的不轨行径,不给皇戚留半分颜面,当然不是不畏强权,而是圣上……要动长公主府了。   拨乱反正、将功折罪,功过相抵、不然就要彻查……   满朝文武暗瞥了眼龙椅上高高在上、隔岸观火那人,心下再次惧怕敬畏到了极点,齐齐对视一眼,所有人异口同声道:“祁王公然亵渎圣尊,死罪,请陛下彻查严惩!长公主教子无方,请陛下彻查严惩!”   跪着的祁王瘫软如泥,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第29章   第二日,张公谋的两个儿子上了道奏折,罗列了长公主府的十大罪状。   长公主因为自诩当年有恩于皇帝,这些年行径嚣张至极,丝毫不知收敛,把柄多得是,只要圣上真动了心思,要铲除,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罪状个个属实,十恶不赦,一时群情激愤。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   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圣上顾念长公主往昔恩情,网开一面,留人一命,抄家,流放岘南,不得圣上宣召,永世不得入京。   张宁翰从犯,用心险恶,助纣为虐,打五十大板,科举永不录用。   其他涉事朝臣,按情节轻重和将功折罪的态度,罚俸和打屁股。   一时朝野俱震,百姓拍手称快。   庞然大物长公主府,前几日还高朋满座,宾客迎门,眨眼门上就贴上了封条,树倒猢狲散。煊赫到抄家,皆系一人,令人唏嘘。   圣上为民除害、大义灭亲,张公谋不畏强权、勇于披露,状元郎品性高尚、舍己为人,一时百姓称道。   朝臣这一次被敲打得魂都没了,个个为避祸,躲在家中不见客,生怕被安个结党的名号,京中酒楼青楼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张公谋的两个儿子趁胜追击,屡上奏折弹劾,除了不少旧弊,朝堂气象更新。   在此之际,张公谋风风光光功成身退、颐养天年了。   经此一事,满朝文武对谢才卿的态度从冷淡陡然转入颇有好感,见了面都能冲他善意一笑,毕竟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一个危难之际都能始终如一的人,太过难能可贵,值得信任交好,谁也不用担心与他相熟,日后若反目,被他反咬一口。   谢才卿在翰林院的日子好过了起来。   ……   祁王的事在紧锣密鼓的处理,皇宫里,皇帝站着,身体摆了个“十”字,一动不动任由尹贤给他穿龙袍,自己则定睛瞧着身前太监举着的奏折。   尹贤小心伺候着,他前几日不知怎么的惹了陛下不快,这几日尤其热络谄媚,细声道:“陛下昨夜未看完奏折?”   萧昀眼睛并未从奏折上挪开,一目十行看完后,才没好气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早点端了长公主府?”   尹贤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跳到这儿了,不过陛下一向才思跳跃,他想了想,利落接道:“因为没寻着好由头?”   萧昀嗤笑:“朕想治他,没由头都能给他编个十个八个。”   尹贤一想也是,压根没有陛下整不了的人,忙道:“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他顿了顿,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想不出别的原因,只好谄媚问:“那是为何?”   萧昀叹道:“因为要多看好多奏折啊。”   “……”尹贤差点笑出声。   的确如此,一旦要动长公主府,各司彻查进度和结果要上奏折、御史台要上奏折弹劾涉事人员,心虚的臣子还要叽叽歪歪上奏折向陛下谢罪求个心安,乱七八糟林林总总,可以说是忙得晕头转向。   身侧低头侍立的太监肩膀一耸一耸的。   尹贤给萧昀穿好衣服,指着身侧一排端着托盘的小太监,问:“陛下今日打算戴哪块腰饰?”   萧昀眼也不抬,不耐烦道:“随便。”   皇帝向来对穿什么不甚在意,尹贤也就是例行公事一问,就要自己给皇帝搭配,萧昀想起什么,突然问道:“你觉得朕审美如何?”   尹贤抓翠玉的手猛地一顿,吓了一大跳:“陛、陛下……为何有此问?”   萧昀随口道:“前两日状元郎送了朕个香囊,朕觉得颜色怪素的,你觉得如何?”   “……”尹贤顺着香味瞥向皇帝桌案上那个鼓囊囊的黑金色香囊,斟酌语句,道:“奴才觉得尚可,墨色底,尊贵威严,金丝富贵又喜气,厚重而不失荣华。”   “可它没有图案,”萧昀说,“朕瞧人家姑娘的香囊,不都绣个什么鸳鸯戏水,雌雄孔雀的么?怪喜庆的,朕瞧着还挺喜欢,怎么到朕这儿就什么也没有?”   “状元郎也不会刺绣啊!”尹贤想想状元郎待字闺中做刺绣那画面就憋笑憋得难受,“陛下,姑娘家绣的有团案的,那都是送给心上人的,雌雄孔雀寓意夫贵妻荣,恩爱同心,鸳鸯戏——”   萧昀眉梢一提:“送给心上人的?”   他的眼睛终于从奏折上挪开。   “是呀,”尹贤不明所以,“寻常百姓家,女子送心上人香囊作为定情信物再正常不过。”   “是吗?”   尹贤道:“状元郎这香,奴才从未闻过这味道,怕是他自己仔细调的,既能祛毒虫,香气又合陛下性子身份,他对陛下上了心的,怕是花了不少时间。”   萧昀暗挑了下嘴角,面无表情道:“是吗?朕闻着也就一般般。”   尹贤嘿嘿笑道:“陛下那是什么鼻子,天底下什么香气能入得了陛下的鼻子!咱们奴才是觉得好闻得紧,昨儿奴才还听小宫女们私下议论这香呢,个个喜欢的紧,说是男子戴了,是个姑娘都要心动多上三分。”   因着昨日朝堂的事,尹贤对状元郎好感倍增,自是不吝替他美言几句。   萧昀瞥了桌案上的香囊两眼:“这样啊。"   尹贤随口道:“这香的味儿还和状元郎身上的有些相像呢,只是陛下的冽烈,状元郎的温煦,倒像是……并蒂花,本出同源,又各表一支,相得益彰,就是不知道合起来是什么味儿呢。”   萧昀挑了下眉。   皇帝好半天没再说话,尹贤脑袋里某根弦忽然“当”地弹了一下,机灵了一瞬,试探道:“陛下要不要今日戴上一戴?”   萧昀沉吟了好半晌,才慢悠悠道:“既然是你说的,那就勉为其难戴一下吧,反正朕一直不挑,戴什么都行,之前都是你给朕选,你说是吧?”   ……   下了朝,谢遮和皇帝一道回养心殿,边走边汇报祁王一事的进度。   汇报完后,皇帝和他闲聊了片刻,道:“谢遮,你就没觉得朕今日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谢遮吓了一大跳,忙不迭道:“陛下今日尤其英明神武!”   “……”萧昀敷衍地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有些欲言又止,再次道,“没别的了么?”   谢遮心下发慌,正准备将背得滚瓜烂熟的马屁一股脑抛出来,猛地看到陛下腰间之物,到嘴边的话陡然一转:“陛下今日戴了谢才卿!”   “……”迎面走过来的谢才卿打老远听见这么一句,脚步猛地顿了一下。   谢遮揣摩陛下心意:“陛下喜欢这香囊?”   “那倒不是,”萧昀笑说,“只是他贴身戴着朕的玉呢,众目睽睽,多少人瞧见了,他多喜欢朕的东西啊,一物换一物,朕总不好他眼巴巴送了,自己却连戴不戴,投桃报李,朕总得意思意思这么一下,不叫他心寒,你说是吧?”   谢才卿微微咬牙。   原来不喜欢啊。   他看向手里的锦盒,微微一笑。   皇帝和谢遮正说着,状元郎迎了上来。   “状元郎有何事?”萧昀说。   状元郎刚要说话,目光落及皇帝腰间的香囊,脸色一瞬间又绯红了起来,到嘴边的话像是说不出来了,呆呆立在跟前,迎风款款,眉目如画。   “状元郎?”萧昀故作疑惑地喊。   萧昀比他高上半个头,从上往下打眼瞧他,状元郎深埋着头,不和他对视,攥着锦盒:“……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遮咳了一声,莫名觉得自己多余:“微臣家中有事,先行回去了。”   他说完没等皇帝应允,转头就走。   萧昀似笑非笑瞧谢遮,转而和颜悦色地同谢才卿道:“自是可以。”   跟着的宫人也稍微放慢了脚步,远远跟在后头。   谢才卿和萧昀一道走,像是重规矩,会落后他半步,让他稍微走在前头,像个言听计从的乖媳妇儿。   “有何要事?”萧昀问着,目光下意识落到谢才卿颈间,脸上笑容陡然一顿。   那里没有红绳了,只剩一小片白皙光洁的肌肤。   谢才卿和他保持距离,神色恭恭敬敬的,声音很低很低:“并无要事,只是……只是微臣来归还一物。”   他将手中锦盒双手奉上,估摸着是面对身前人紧张又难为情,柔软的指头在微微打颤。   萧昀看着锦盒,脸色倏然黑了下去。   昨日下朝后,他让尹贤将玉还给了谢才卿,谢才卿当时不声不响收下了,这会儿却来私下归还,之前竟是为了全他的面子。   皇帝好半天不吭声,谢才卿像是怕他生气,软声道:“……陛下莫要误会,微臣并非不识抬举,只是……只是它是御赐之物,微臣配不上,况且昨日……微臣……微臣……”   他说不下去了,像是忆起了什么,又羞得眼睛发红,像只小兔子:“微臣……微臣没规没矩,陛下莫要往心上去,总之……微臣还是还给陛下的好,微臣拿着,微臣……微臣……”   照以往萧昀应该冷脸了,可对上这么个谢才卿,他又实在冷不下脸,淡淡说:“朕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陛下……!”谢才卿抬头,眼里有一点点祈求。   萧昀心下稍有些不耐烦:“你安心戴着便是,就是块玉,朕多得是,会跟你计较这个?坏了也不罚你。”   谢才卿摇摇头,脸色羞红:“微臣……微臣拿着都于心不安,怎敢再戴?之前是没规没矩,以后都不会再戴了,微臣年纪小,贪图东西,之前戴着,才让陛下为人笑话了,微臣……微臣对不起陛下,微臣知道错了,微臣不会再戴了……”   萧昀脸色黑了个彻底。   谢才卿道:“微……微臣胡言乱语,不是不会再戴,是要归还给陛下。”   萧昀终是冷下了脸,语气不容置喙:“朕不会要。”   谢才卿道:“陛下……”   萧昀嗤笑一声:“朕一言九鼎,送出去的,你不要就毁了便是。”   他说完甩袖,大步流星地就走。   谢才卿在身后眼巴巴地瞧着他,嘴角笑意一闪而过。   他咬咬唇,小跑追上去。   萧昀听见脚步声,只当他还要纠缠,他脾气一向不好,就要发火,一阵过于柔软的触感却突然覆上手背。   萧昀偏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谢才卿轻轻拉过他的左手,柔软的指头轻掰开他僵硬的手指,不由分说将锦盒塞进了他的手里,整个过程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等萧昀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低着头跑了。   手上还残留着一点温热。   萧昀盯着自己的左手,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第30章   手倒挺软,比姑娘的还软。   萧昀立在原地,握着锦盒,有点无语。   好两回他话还没说完,人都跑了,叫都叫不回来,什么毛病,也就他敢,换其他人看他治不治他。   萧昀打开锦盒扫了眼。   玉上的红绳不见了,应该是被谢才卿剪掉了,盒子里只静静躺着一块干干净净的白玉,和他送出去时一模一样。   萧昀莫名有点不快,像主动向他投降归他所有的城池,他妈的叛变了,让他烦得想干脆打它个穿,烧杀抢掠,彻底军事占领,让它哭着求饶,永生永世对他忠心耿耿。   也就想想,毕竟是个人,还怪可怜的。   玉表面尤其光滑鲜亮,谢才卿还给他前,应是反反复复擦拭清洗了,想掩盖所有他摸过戴过的痕迹,原封不动,物归原主。   他也的确做到了。   萧昀冷“呵”了一声,“吧嗒”一下,毫无爱惜地合上锦盒。   这么急和他撇清关系,没良心的小东西。   他又不贱,不至于热脸贴冷屁股,不过觉得他好玩儿好操罢了。   人家不仅没这意,还嫌他,他还要贴上去?开什么玩笑,他是皇帝,想要什么样儿的找不着,手比他软十倍的都多的是。   他忙得很,没空管他,真稀罕他了,谁给惯的。   回了寝宫,萧昀扯下腰间香囊,和手里锦盒一道随手扔一边了。   ……   状元府里,太妃听完小王爷的所作所为,叹为观止,坐在位上笑得肚子疼。   “我的天,你怎么想的出来的?”   太妃惊叹不已,这可不是她教的,她那些伎俩都只是用来对付普通男人的,萧昀是个男人,有正常男人的一切正常想法,但他不只是个男人,他还是个皇帝,这多的一层注定了他的危险莫测,因为他不只用下半身思考事情。   江怀楚淡淡说:“萧昀戒备心重,伪装性还强,反应又快,心还狠,极度不稳定,我如果暴露出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就容易激起他皇帝的那一面,让他去揣度我,怀疑我,防备我,反复考验我,我要在他身边待那么久,稍有不慎就险象环生。”   “比权谋我大抵是比不过他的,昨日祁王的事,我也的确见到了他的本事,环环相扣,无懈可击,还不是他主动发难,一石多鸟,他玩儿的太轻松了,所以我绝不能让他把我当对手,这还是他的地盘,我毫无优势。”   “上次就是没把握好,主动送上去,惹他怀疑,激起了他皇帝的那面,差点在考验中被他射杀。”   江怀楚眼睛一弯:“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装成现在这样了,我只把他当个正常男人,他把我当个人畜无害的小东西,对手关系不存在了,他皇帝的那面也就不存在了,他也就变成了个正常男人,会用正常男人的想法去想我,威胁大大降低了。”   “之前我在他心里是个心思活络、善于钻营、喜欢走捷径的印象,这个印象一点也不好,过于有攻击性,容易引起他的警觉。”   “我得让他逐渐觉得,我的争是为了某个美好的初衷,比如报效国家、为民请命,是保护自身的手段,而不是让自身获利。”   谢才卿笑得温柔:“权谋比不过他,毕竟我小,那就和他玩玩儿风月,他一片空白,我也一片空白,未必会输,这才是拉到同一水平的博弈,回避弱势,突出长处。”   太妃啧啧惊叹,忍不住想笑。   怎么小王爷可以把这种事当朝政一般分析一本正经。   “那我就只需要思考,他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喜欢什么样儿的就可以了,然后我发现他好像喜欢小白兔……”   江怀楚忍笑。   太妃哈哈大笑。   她太懂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小时候江怀楚想亲近他冷冰冰的皇兄,总失败,一点点大的他就委屈巴巴地跑过来问她。   太妃就说,你皇兄刀子嘴豆腐心,性子太倔,还要面子,吃软不吃硬,你装个小白兔,他打你就红眼睛,他冷你就毛绒绒地贴上去,他凶你就垂耳朵发抖,他对你好你就害羞蹭蹭,他追过来你就撒腿溜,他就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结果小王爷聪明绝顶,一学就会,他小时候又玉雪可爱,真是无往不利。   这么些年他皇兄一直被蒙在鼓里,所以乖兔子跑去给敌国皇帝生孩子了,他醒来肯定气个半死。   其实只有零星几个南鄀人,才知晓小王爷其实是只小狐狸,才不是什么小白兔。   太妃笑完,由衷说:“其实我能理解萧昀的,像你皇兄,多累啊,千防万防,千忙万忙,什么时候都提心吊胆的,没一刻能松懈,他一直不娶妻,不就是觉得压根没多余精力照顾人家还会让自己分心么。”   “萧昀也是呀,都是立业的时候,哪有闲情成家?除非是发泄,睡完就丢,萧昀倒有可能,但你皇兄最敬重女子。”   江怀楚沉默不语,确实如此。   太妃道:“就我如果不是南鄀人,旁观来看啊,萧昀肯定是比你皇兄还要忙上数倍的。”   “他有那么大个朝廷,大宁版图也比南鄀大了足足三倍,那么多个州,那么多地方官,事无巨细大大小小,什么都归他管。”   “他还要上朝,前两年他还要忙着带兵打仗,那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反正我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江怀楚点点头。   他是知道打仗是要看多少奏折,做多少决策的。筹粮筹钱,招兵募马,战胜论功行赏,战败提升士气。军队管理、朝堂虞诈、后勤准备,战略决策,乱七八糟,这些全是萧昀要过问的。   还远不止这些。   所以他没来大宁前,还以为萧昀和他皇兄一样是个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实际上他很闲。   至少看上去很闲。   他都怀疑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都不睡觉的么?   太妃虽是在说萧昀和江怀逸,却时不时瞥江怀楚一眼。   小王爷在他皇兄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揽下了无数职责,暗中解决了无数麻烦。   南鄀皇帝是忙,小王爷却压根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通宵通宵的熬也是常有的事,这才身子骨这么差。   太妃略去心头浮上的一点心疼,笑道:“所以他喜欢小白兔我特别理解,前朝已经够累了,后院什么的,温柔无害一点的,才让他不需要动脑放松呀。”   “我是萧昀我也喜欢小白兔,那种一眼能望到底的,不吵不闹的,善解人意的,不用担心后院儿起火啊。”   太妃噗嗤笑了:“说的我都觉得心动。”   江怀楚却蹙着一点眉:“……其实他看上去精力很旺盛,很闲,很能折腾,不像是嫌累,可能只是口味如此。”   太妃一脸不可思议:“他很闲?”   “……对,他不仅闲,他还爱玩儿,我总感觉他身边那么多人都不够他玩,就他……有点甩,那种有劲儿没地儿撒的感觉,”江怀楚也有些匪夷所思,也不愿深想,“这不重要。”   太妃小心翼翼地问:“那相处下来,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江怀楚:“个高、模样好、身体好。”   “……”太妃道,“我问他这人怎么样,你喜不喜欢讨不讨厌……”   江怀楚蹙眉:“我只是来要个孩子。”   太妃闻言表情诡异,欲言又止:“可你是要和他……的。”   江怀楚:“是呀,所以他不影响我孩子身体个头和模样就行。”   “……”太妃噎得不行,止言又欲了好半晌,才道,“那咱们先把生孩子这事儿放一边,如果你不会生孩子,只是他这个人,你会不会愿意同他做这种事?”   “那我不会来北宁。”   “……假如假如!”   江怀楚摇摇头,鸦羽般的长睫低垂:“……我从来没有那种念头,那种事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觉得很羞耻,他还有点讨厌。”   太妃终于问出答案来了:“为什么?”   江怀楚慢吞吞道:“就是讨厌,说不上来为什么,也不是憎恶,就是……讨厌。”   江怀楚也说不清,之前没太想过,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这也不是他要考虑的。   “我只是来要个孩子。”他微微求饶地看着太妃。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太妃也觉得叫个十八岁未经人事的小王爷弄清楚这个二三十岁少妇都不一定搞得清的问题实在是为难他,更何况他还有个那样的皇兄管着,自暴自弃道,“他个高、模样好、身体非常棒就够了!”   江怀楚:“……”   “那你和他撇得那么清,他会送上门吗?万一不那怎么办?到时候可连接近都难了。”太妃担忧道。   终于问到江怀楚懂的了,他眨眨眼:“我只是和他撇清关系,不代表我不在他眼跟前晃。”   “……”太妃露出了醍醐灌顶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江怀楚笑说:“我不仅要在他眼跟前晃,我还要无微不至地伺候他,感谢他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   太妃:“……”   ……   次日是翰林学士每月给皇帝例行讲经筵的日子。   谢才卿替刘韫抱着经史跟在刘韫身后,往御书房去。   大宁翰林院学士每月例行三次给陛下讲经史,不过皇帝嫌烦,和他们吵了又吵,最后改成了每月一次,每次两个时辰。   到了御书房门口,刘韫转头叮嘱:“你待会儿一定记得看住门,别让陛下跑——不是,别让他忙于其他政务先行离去了。”   “……知道了。”谢才卿说。   长廊拐角处皇帝拎着鸟出现了,刘韫立马一个冲刺往那边去,谢才卿在身后微微瞪了下眼睛。   刘韫跑得飞快,萧昀一看见是他,手一抖,鸟笼里的鸟都晃了三晃,他转头要快步离去,却先瞥见了长廊对面呆愣着看着这怪异场景的谢才卿。   他迈出去的步子顿了下,收了回来,还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往这边走过来。   刘韫第一次没穷追不舍就得到了陛下,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不由笑容满面。   上次陛下虽然没有选他的书,但毕竟选了书,开始看书了。   这次也是一反常态,没有推掉讲经筵。   陛下开始用功读书了!   那边状元郎眼见皇帝过来,抱着经史背过身,躲到了长廊圆柱后。   萧昀皱眉,莫名有点火大。   “知道爱卿要来,朕叫人给爱卿备了新茶,爱卿先去喝两口,到时辰了朕就来。”他往那边走去,对身侧唠唠叨叨的刘韫道。   刘韫大喜过望,往日他定当这是陛下开溜的借口,但今日陛下态度与以往相比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怕把陛下逼急了反倒打消了他这一点积极性,忙不迭应声先行进去了。   萧昀快步往长廊上走,瞧着柱子底端露在外面那一小片衣袂,像是揪住了兔子耳朵。   萧昀走到有五人合抱那么粗的柱子跟前,却没瞧见谢才卿,怔了一瞬,单手叉着腰,没好气笑了。   “状元郎?”他佯装纳闷地在长廊上喊了一声。   果不其然没人应声。   萧昀作势就要转头回去,却骤然回身,往柱子一侧跨了一大步,一把揪住了刚松了口气的谢才卿。   “你跟老子玩儿捉迷藏呢?还绕柱走?” 第31章   刚才萧昀走过来时,谢才卿就贴着柱子朝里挪了挪,躲在了萧昀瞧不见的地方。   被陡然揪住了腰带,状元郎惊骇抬头,和萧昀对上视线。   萧昀似笑非笑看他。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状元郎第一反应低下头,往柱子另一侧瞧去,本能地挣扎两下,似乎还想躲,刚往前挪了两小步,就被萧昀一个大力完全拽了回来,甚至因为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萧昀怀里。   谢才卿手里的经史书籍哗哗掉了两本。   萧昀压根没管地上的书,结实有力的胳膊抵在了两边的柱子上,将人锁死在方寸之间,逼得他不得不直面他。   男子炽热而侵略性十足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于有压迫力的身高和强健的体魄似乎让谢才卿感受到莫大的威胁,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眼神飘忽,微微瞪大眼睛。   似乎被逮了个现形,他长长的睫毛轻颤,在男人的肆无忌惮地注视下,一张白皙的脸绯红了起来。   他稍稍抬起一点眼睛,瞥向肩侧的手臂,咬咬唇,彻底低下了头。   萧昀注意到了他这个小动作,冷冷道:“还想躲?”   谢才卿没说话。   “问你话呢!”萧昀凶道。   谢才卿道:“……没有。”   “撒谎。”   谢才卿往后靠了靠,不吭声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又开始漾着浓浓的难为情,羞红一片。   “……微臣知罪。”他肩膀紧绷,在男子的逼问下,无措得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知罪知罪,朕要你的知罪有何用?你改了么?”萧昀顿了顿,见他这副情态,依旧没好气道,“抬头,看朕。”   谢才卿轻摇摇头,抗拒着。   “抬头!”萧昀斥道。   谢才卿身子抖了一下,这才慢吞吞抬起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瞳孔缩了缩,眼神又开始飘。   “瞧瞧,瞧瞧清楚,”萧昀笑了,“朕是长得凶神恶煞还是怎么的?吓得状元郎一瞧见朕就跑?”   谢才卿摇摇头。   “问你话呢!哑巴了?不会说话?”   谢才卿不知是吓还是羞,声音低不可闻:“……陛下俊美无俦。”   萧昀“呵”了一声,并没有被拍马屁的愉悦:“多少次了?送个香囊,朕叫你走了吗?朕喊你你听不到?上次值房朕饶了你,躲得可真深啊,这么能躲,你怎么不刨地三尺啊!昨日朕让你走了吗?哪来的规矩?你躲朕干什么?想被打屁股?”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血肉模糊的三个字,这时候说出来,却有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谢才卿明明退无可退,还往后挪了挪,腰臀紧贴柱子,羞得无地自容,像个被训斥的年幼学子,两手乖乖背到身后。   “说话!别搁这儿装傻充愣!之前的机灵劲儿呢?你以为这样,朕今儿就打算放过你了?”   “……微臣知罪。”   萧昀嗤笑了一声,忽然贴近他,唇几乎擦过他赤红的耳朵根,恶声恶气问:“状元郎说要报答朕,就这么报答的?天天躲着朕,有事儿没事儿给朕找气受?”   谢才卿身形一震,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心虚愧疚之色尽显,连连摇头。   “当初是你扑过来,你往朕怀里钻,你摸朕,你脱朕衣服——”   “陛下……!”谢才卿小声祈求道。   萧昀又“呵”了一声:“朕都没不好意思,你羞羞答答个什么劲?朕被你非礼了,朕还没委屈呢,你委屈个什么劲?哦,你看见朕你都能钻到那种地方了,那朕看到你,朕是不是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啊?”   眼前人已经羞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了。   “你搞搞清楚,是你非礼朕,不是朕非礼你!躲得好像朕对你耍流氓似的。”萧昀没好气地笑了一声。   “……陛下没有。”   “抬头抬头,眼睛又垂下去了,朕叫你看着朕!”   谢才卿不得已抬头,和他对视,萧昀的眼眸很深,侵略性铺天盖地而来,还含着三分不正经,轻易将人打得方寸大乱。   谢才卿呼吸局促了起来,心口也微微起伏。   “逃避就能解决问题了?别以为自己年纪小就能胡作非为,朕可告诉你,再有下次,打一顿屁股少不了的,听见没?”   谢才卿像是被唬住了,身形微微颤抖:“……微、微臣知道错了,是微臣小家子气想不开,陛下大度,微臣不会了。”   萧昀本来只是想发泄教训一通,见他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觉得好玩儿,莫名就起了点坏心思。   他手臂微曲,身子贴近他,俯下身凑近,像一只狼犬在嗅在恐吓弱小的猎物,一点点逼近,享受着他的战栗惊惶,准备将他拆吃入腹,享受美味。   炙热的呼吸喷洒。   谢才卿瞪大眼睛,浑身僵硬。   萧昀附在他耳边,用慵懒低沉的语调,缓缓说:“说到就得做到,状元郎可得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朕。”   ……   萧昀甩袖走了。   谢才卿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发红的耳朵,心还突突跳得有些快。   萧昀压迫性太强,还攻势迅猛,陡然发难,让人一时难以招架,他生怕暴露了一点儿破绽。   怎么会有人这么厚颜无耻。   仗着他不知道欺负他。那日后来,厢房里萧昀明明都替他解衣服了,还抱着他从身后低头亲他。   怎么到他嘴里就理直气壮的变成了自己非礼他。   真不要脸。   谢才卿有些匪夷所思,为什么萧昀颠倒黑白时脸不红心不跳,要是他不知道,定是被他牵着鼻子走,满腔负罪感。   他从未见过这等品行恶劣之人。   耳朵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烫了,谢才卿压下讨厌的情绪,低头瞧着原本没有一道褶子的腰带上被萧昀揪出来的一个皱巴巴、难看无比的手印,神色微恹。   好讨厌,更讨厌了。   他朝萧昀离去的方向瞥了眼,眉眼一弯。   那么讨厌,当然得乖乖听他的话,好好报答他。   ……   刘韫在御书房里美滋滋地喝了两杯大宁南部进贡的新茶,见时辰差不多了,自己也养精蓄锐了,自信今日一定能在极短的两个时辰内,让陛下胜读一月书。   他昂首挺胸地从御书房走出来,等候陛下进来,东张西望,却只瞧见了长廊上低头捡书的谢才卿。   刘韫脸上笑容一滞,心头隐隐浮上不详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谢才卿跟前,着急问:“陛下呢?”   谢才卿轻声说:“走了。”   “走了?!!”刘韫的声音比谢才卿大了足足十倍有余,老爷子中气十足,声震御书房。   谢才卿捡起了所有的书,乖巧点点头。   “你怎么没拦住他啊?!”刘韫痛心疾首,气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悔不当初,龇牙咧嘴,原地跳脚。   谢才卿说:“……微臣无能,微臣拦了,这些书都是被他撞掉的。”   “老夫又上了他的大当了!”刘韫一拍手,又羞又怒道,“他个小赤佬啊!!!”   谢才卿抱着书的手一抖:“……” 第32章   谢才卿为大宁的君臣关系感到震惊,这要是换了他皇兄,听见这么一句,能气得七窍生烟,把人屁股都打烂。   “隔墙有耳,老师慎言。”谢才卿轻声说。   “怕什么!”刘韫不以为然,“陛下听见了,也就抹把脸,指着老夫笑骂一顿,最多打老夫一顿屁股,老夫怕他?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混么,还不让人说?他乐着呢!”   谢才卿微微茫然。   刘韫被打岔后晾在一边的火又喷了出来:“啊啊啊啊啊他又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不行我得逮他去!让他改日听!你自己想干嘛干嘛!”   谢才卿望着拎着宽大官服下摆、在长廊上狂奔的七十岁老翁,乌黑的眼睛里茫然迷惑更甚。   ……   晚间,谢遮府上。   谢遮正闭眼听着琴师弹曲儿,门房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谢遮在皇帝身边呆久了,耳聪目明,饶是如此依旧听见了脚步声,睁开眼道:“有什么事吗?”   “谢才卿登门拜访,说是来取琴。”   谢遮这才想起谢才卿那把琴。他替他修好后,本想叫下人拿给他,谢才卿那个时候还没府邸,他就先撂一边了,准备等他落成府邸再还给他,竟忘了。   “大人可要见?”门房想着自家老爷闭门谢客的惯例,贴心道,“若是不见,小的叫人直接把琴抱给他,打发他走便是。”   谢遮想着陛下和谢才卿之间的微妙,忍着笑,心里也起了点正视。   趁陛下没把谢才卿抛诸脑后有了新宠前,谢才卿要是开窍了,飞黄腾达甚至位列他之上,都是早晚的事。   就是不开窍,以他现在在朝堂的好人缘、在乡野的好名声,只要不出大纰漏,他的升官之路定然无比顺遂。   撇开这些不谈,人也是个有趣的人。   “叫他进来。”   门房立在原地不动。   谢遮瞥向他,疑惑道:“怎么了?”   门房迟疑道:“大人,谢才卿带了礼,超大的礼,外头好些人瞧着呢。”   谢遮愣了片刻,随即大笑:“叫他进来!”   ……   谢遮府外,百姓又一次围观,只是这次少了讥笑,多了几分好奇探究。   江怀楚身后,如矢担忧道:“他会见您吗?”   上次可以说是过关斩将,跨过重重阻碍最后才见到谢遮,这回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江怀楚笑说:“会。”   如矢低声道:“……可是我们这次带了礼。”   如矢瞥了眼手中拎着的再明显不过的东西。   谢遮不收礼,小王爷真要送,准备份不引人注目的便是,可他偏偏选了超大的一件。   是个人都能瞧见。   谢遮要是让谢才卿进去,怕是不出几个时辰,大半个京城都要知道闭门谢客的指挥使不仅又让谢才卿进去了,还收了谢才卿的礼。   像是瞧出他的迟疑,江怀楚轻声道:“万事开头难,有一必有二。上次不带礼,是为了让他卸下防备,减了无形压力,好让我进去,这次带,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重视,是敬他的身份,全他上次的面子,不一样的。”   如矢似懂非懂,他一向迟钝,不通人情世故,仍是有些疑虑:“可他不收礼。”   江怀楚摇摇头:“不一样,这次该收,还必须收。“   如矢好容易拨开了一点云雾,瞬间又迷糊了。   江怀楚低声道:“要不然不是是个人像我上次那样胡搅蛮缠,指挥使都得见么?不见,百姓就会说,明明谢才卿上次那样都见了,怎么轮到他指挥使就不见了?明明上次谢才卿空着手来找指挥使帮忙,指挥使都答应了,那之后空着手求上门请他帮忙,他帮不帮?”   如矢想了想,道:“……为名声计,该帮。”   他有些明白了,沉声道:“百姓会觉得指挥使帮忙才是应该的了,不帮反倒有损名声,有你这个先例在,他之后也不好拒绝了。”   江怀楚点点头:“所以我要送大礼,送厚礼,还要光明正大的送,绝了那些不劳而获之人的心思,给他减去麻烦。”   如矢心下微微敬佩。如果江怀楚不是南鄀国的小王爷,和他做朋友,应当是人生一大幸事。   ……   百姓议论纷纷。   “他带了礼,应该不会见吧?”   “我是指挥使,不带礼也见啊,这有些画蛇添足了,反倒不好说。”   “还别说,状元郎生得可真俊啊。”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一般不都是状元及第,然后迎娶高门贵妻么?状元郎是不是也该那什么——”   “还小呢!”   谢遮府邸的朱漆大门,又一次为同一个人敞开。   百姓瞪大了眼睛。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   ……   谢才卿被人领到了谢遮跟前,坐下后闲聊寒暄。   谢遮对他的态度也亲切热络了起来,丝毫没有上次故意端出来的官威,倒像是把他当合得来的朋友了。   打了半天太极,谢遮瞥了对面人一眼,笑说:“才卿今日来找我,可不是来陪我喝茶的吧?”   谢才卿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确实有所求。”   “嗯?”   谢才卿说:“……陛下几次三番救我,祁王的事,若不是陛下,才卿这辈子都没和指挥使在这儿喝茶的机会了。”   谢遮撇浮沫的动作一顿,憋着笑,感叹道:“是啊,陛下仁慈宽厚,也是你运气好,所以所为何事?”   谢才卿咬咬牙:“我想向指挥使打听打听陛下喜好。”   谢遮愣了下,笑要憋不住了,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你要这个干什么?”   对面人一时不吭声了。   他左眼下方一指宽的地方有一点小小的痣,缀在白皙的脸上、朦胧的眼边,别有韵味,特别是低头不说话的时候,有种别样的楚楚,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不答应他所求,他下一秒就要蹙眉。   实在招人疼惜。   谢遮忽然懂皇帝的乐趣在哪儿了。   是好玩儿啊,生得多好,整张脸白壁无暇,就这么一颗位置独特的小痣,也真会长。   “状元郎?”谢遮故作疑惑道。   谢才卿这才道:“……才卿感激陛下大恩,无以为报,心下实在不安,夜不能寐,所以才想探听陛下喜好,看看能不能为他做一点什么,还望指挥使成全。”   谢遮心说你乖乖躺上他的床榻就是最好的报答了,陛下保证心里乐开了花,还觉得自己这恩不够大。   谢遮瞥了眼他:“英雄救美——不都是以身相许报答的么?”   谢才卿惊得茶盏里的茶都晃了几滴到白皙的手指上,脸色绯红一片:“……指挥使休要取笑才卿了!”   “哪里取笑了?”谢遮依然不依不饶,眼带深意。   谢才卿说:“陛下人中龙凤,哪里是才卿配得上的,况且陛下和才卿皆是男子——”   “祁王不也是男子?”   谢才卿蹙眉:“祁王龌龊,陛下君子,岂能相提并论?”   谢遮:“……”   如果不是谢才卿在这儿,谢遮要笑得肚子疼了。   “是,陛下君子,”谢遮绷死嘴角,“我也只是同你开开玩笑,莫要当真。”   谢才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红却下不来了。   谢遮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那你若是女子,你愿不愿意进后宫,为他生儿育——”   “指挥使!”   这声实在有点难以言说的亲近,谢遮心头一漾,大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谢才卿局促地喝了口茶掩饰。   谢遮也是没想到,他原以为谢才卿是个通人情、善钻营的,结果聪明是真的,干净也是真的。   这样的后辈,哪个在官海沉浮、看尽腌臜算计的朝臣不喜欢?   谢遮故意道:“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之前这么多人来问我,我可一个都没说,这可是陛下的喜好,万一被旁人知晓我泄露给你了,陛下怒起来,我也是要担责的。”   下人正巧抱着谢才卿的琴过来,谢才卿瞥了眼一侧的琴师,说:“指挥使之前在听曲儿?”   “嗯?”谢遮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   谢才卿眉眼一弯:“指挥使告诉我,我给您弹曲听,好不好?”   “你会弹琴?”问出口,谢遮才发觉这个问题有多傻。   不会弹琴,谢才卿找他来修琴做什么?   只是他居然又会下棋,又会弹琴。   “会的。行不行?”   对上他含笑又清澈的眼睛,谢遮咳了一声,好容易抵挡住了,没上当,故意端着道:“你先弹,弹好了,我再考虑。”   ……   抱着琴从谢遮府上出来,如矢俯身拉了一把,将小王爷轻拉上马车。   如矢说:“他告诉你了?”   江怀楚一层一层理清衣袍下摆,捋平身后,才坐下,摇摇头:“没有。”   如矢道:“这都不告诉你?”   江怀楚慢条斯理说:“他说他要再考虑考虑,让我回去等他消息。”   如矢皱眉:“何必这么麻烦,萧昀的喜好,我那里都有,不比指挥使知道的清楚准确多了?我连他用膳哪道菜夹几筷子都知道。”   江怀楚:“……”   在如矢看来,这一行甚至可以说是多此一举,兜了一个大圈儿,最后还可能一无所获。   江怀楚一笑:“我又不是来问指挥使。”   如矢茫然,还掀开帘特地看了看眼前府邸上的匾额。   是谢府没错。   “我是来问萧昀的啊。”江怀楚悠悠道,“他想告诉我自己什么喜好,那我就按照他告诉我的来咯。”   如矢震惊低头:“……属下愚钝。”   ……   皇宫里,谢遮伏在案前,执着毛笔,看向萧昀。   萧昀懒洋洋地坐着,一边用太监的拂尘尾巴逗着鸟,一边说:“你就写……”   他沉吟片刻:“朕喜欢吃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禾花雀舌……”   他一时想不起来,不耐烦道:“还有什么珍贵的乱七八糟你都给朕写上。”   “……是。”谢遮笔尖直抖,表情一言难尽,嘴角微微抽搐地写着。   萧昀用拂尘尾巴戳乱鸟毛,问:“他会下棋和弹琴对吧?”   谢遮:“……是。”   “那你就写,朕喜欢听唱曲儿,喜欢看跳舞。” 第33章   晚间,状元府上。   谢才卿坐在案前,左右手边各有一张字条。   左边的字条是如矢下午回了一趟情报网写给他的,右边是临晚谢遮府上的下人送过来的。   都写的都是萧昀的喜好。   口癖这块儿,左边如矢的那张上写着“什么都吃,完全不挑”。   谢才卿看向右边,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禾花雀舌……他的唇角一点点降了下来。   全是对厨子要求极高的菜肴,制作用到的食物也都是珍馐,鹿筋、鱼翅、海参、鱼唇、鲍鱼、禾花雀……   尤其是禾花雀,整个大宁有没有上千只还不一定,吃的还是禾花雀的舌头。   一只禾花雀可没好几根舌头。   谢才卿绷着脸,继续往下看。   左边写着萧昀喜欢骑马打猎、射箭、逗鸟儿、手工制造等,如矢用“动手能力极强且游手好闲”来总结,并附了一张萧昀积极尝试又转头不喜欢丢掉了的几十种爱好清单,包括但不限于汤泉沐浴、写书、钓鱼、养任何拉撒会臭需要他时时清理的宠物,总结起来就是讨厌所有慢吞吞、耗时长且麻烦的活动,喜欢所有能动来动去、发泄过旺体力和精力的事情。   会下棋、喝酒。   谢才卿看到“喝酒”两个字,蹙了下眉,问下首的如矢:“他经常喝酒么?”   之前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研究萧昀的性子,对生活习惯这块儿有所疏漏。   如矢想了想,摇摇头:“各种宴上会,平时自己不会一个人小斟小酌。”   谢才卿的眉头依然紧蹙着,他问过老庄主了,饮酒影响受孕,还容易让孩子不健康,这几个月他得想办法让萧昀戒酒。   谢才卿暂时将这放一边,目光触及谢遮送来的纸条,嘴角彻底拉了下去。   右边写着,萧昀喜欢听唱曲儿、看跳舞。   ……   一条条对比下去,谢才卿的手指不知不觉弯曲起来,蓦地一用力,把纸条都攥皱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骂了一句无耻,慢慢松了手上的力,微微一笑。   很好。   ……   第二日晚,萧昀手肘撑在案上闭目养神,指头有节律地敲着桌案,边听太监念奏折,边给批示。   尹贤走进来,附在萧昀耳边轻声道:“陛下,谢才卿在外面求见。”   萧昀轻敲桌子的动作一停,睁开一只眼:“这么晚了他不回府,来见朕做什么?”   眼下已经晚膳后两个时辰了,外头天都黑透了,再过会儿他都准备歇下了。   尹贤道:“他怕您晚间操劳饿了,去了御膳房,亲手给您熬了点补汤,想尽点心意。”   萧昀眉梢一提,坐起来道:“这不都是后宫嫔妃干的么?这个时辰来给朕补身子……”   他顿了顿,笑说:“能补一整晚呢。”   尹贤一愣,憋着笑,心道陛下个不正经的。   确实如此,这时辰送补汤,若是个妃子,还亲自送来,就是求陛下临幸的意思。   状元郎肯定不知道。   尹贤谄笑道:“那不是陛下没有嫔妃,陛下对状元郎有救命之恩,状元郎感激您,代为伺候伺候您怎么了?就是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   “这样啊,也是,”萧昀脸上笑容在扩大,“那叫他进来吧。”   谢才卿进来,规规矩矩行完礼后,才端着汤盅走到了萧昀身侧。   亭亭玉立,举案齐眉。   他褪了官服,仍是自己那一身素静衣袍,不像水那么柔,也不像雪那么冷,像束月光,不争不抢的,就安安静静在那儿。   萧昀莫名觉得还是这身顺眼,瞧着他这小媳妇儿的样儿,心头一动,忍不住开始瞎琢磨。   谢才卿要真是个姑娘,他是说如果,还是他的妃子,嗯,给什么位分好呢,他出身不行,但自己也不是个靠门第取人的,他模样好,对,那就给个美人。   水美人?不好不好,难听,柔美人?娘了吧唧的,莲美人,不行不行,端美人?有点儿老气,淑美人?母妃以前好像是这个封号,静美人?惠美人?娴美人?贞美人?   对,就叫贞美人!提醒他恪守妇道,忠心耿耿,朕就是他的天,他得一心一意使出浑身解数好好伺候朕,讨朕欢心,朕高兴了才勉为其难宠幸一二,不然就把他打入冷宫,要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贞美人轻声唤道:“陛下?”   萧昀回神,收了满面笑容,淡淡道:“嗯,爱……不是,爱卿,你有心了。”   贞美人脸皮薄,在皇帝的注视下,垂着眼帘,低声道:“……微臣应该的。”   “怎么想起来给朕送汤?”   谢才卿道:“陛下昨日所言,微臣醍醐灌顶,陛下大恩,微臣却不思报,微臣实在糊涂。”   “微臣才疏学浅又无半点经验可言,朝堂上半点帮不着陛下,等到过些年再报,又于心不安,所以就想着先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萧昀故意皱眉看他:“朕可并无此意,朕只是叫你莫要躲着朕,你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报效朕了,犯不着如此。”   谢才卿暗咬了下牙,柔声祈求道:“陛下莫要误会,这是微臣自愿的,还望陛下不嫌弃,让微臣在身边略尽绵薄之力,好让微臣心安……”   萧昀摆摆手,佯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有这份心,朕还能拦着你不成?想怎么着怎么着吧。别端着了,朕看着都累得慌,放下吧。”   谢才卿空出一只手,将萧昀案上乱糟糟的奏折拢好,轻叠在一边,才放下汤盅。   “什么汤?”萧昀状似随口问。   谢才卿光立在他身边就显得有些局促十分了,从进来到现在都未抬头看他一眼,低眉顺眼的,闻言忐忑不安地揭了汤盅。   萧昀往盅里瞧了眼,见是普普通通的老母鸡汤,故意蹙了下眉:“放下吧,朕待会儿再喝。”   他说着拿起了另一边的奏折。   谢才卿心道了声喝不死你,有些失落不安地轻“嗯”了一声。   之前谢才卿进来,小太监们都被尹贤叫下去了,萧昀只能自己看起了奏折。   状元郎被晾在一边,皇帝既没叫他走,也没让他留,他就这么杵在萧昀身侧,不尴不尬的。   状元郎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是鼓足了勇气要劝,皇帝却先一步随口问:“自己做的?”   状元郎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摇摇头:“……微臣不会下厨。”   萧昀一乐,他就说谢才卿那个手指头能会下厨才有鬼,要是他亲手做的,估计能难吃到毒死他。   “那状元郎是借花献佛?”   谢才卿摇摇头。   萧昀好半天没听他吭声,视线从奏折上挪开,看向他。   窗外漆黑静谧,殿内昏黄摇曳的烛火下,谢才卿白日里莹润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橘色,温暖缱绻,他的脸还带着一点微红,和洞房花烛夜新郎掀起新娘红盖头时瞧见的景象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   萧昀心下一漾,咳了声:“怎么了?”   谢才卿羞愧说:“陛下是一国之君,什么也不缺,凡物也丝毫配不上陛下,论做汤,微臣更不可能做的比厨子好,微臣实在捉襟见肘、无用武之地,思来想去,只能笨拙地……以诚待人。”   他低下声,脸越发红:“所以这汤是……微臣在御厨的指点下自己熬的,还望陛下不嫌弃,趁没冷喝上一两口。”   萧昀怔了下:“第一次给了朕呀?”   他笑容愈深,俨然要藏不住了,煞有其事道:“那朕是得好好尝尝状元郎手艺。”   谢才卿立马替他端起送到手边,萧昀伸手接过,一个没留神按到了碗底谢才卿的手指。   指头相触,二人对视一眼,谢才卿立即缩了手指,松了碗。   萧昀没料到他抽手这么快,一个没拿稳,差点全泼在衣服上,好容易艰险端住了,还洒了几滴在桌案上。   “……微臣!陛下恕罪!”谢才卿看着桌上那几滴油黄的液滴,一张脸更红了,忙从衣襟里掏了手帕出来擦。   萧昀本就没打算怪他,见他如此,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匪夷所思地瞧着他:“状元郎会随身带手帕?”   谢才卿擦桌案的动作一顿,他这么多年的确会随身带手帕。   萧昀没端稳他始料未及。   谢才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表情如此夸张,很低很低道:“……嗯。”   萧昀还是第一次见随身带手帕的男人,低头瞧着谢才卿那块纯白色手帕上绣的双鸟同枝图,鬼使神差道:“……状元郎还会刺绣?”   “……”谢才卿强颜欢笑,“陛下,微臣……微臣不会,这是微臣家中大娘绣的。”   萧昀尴尬地咳了一声,他在想什么。   谢才卿沉默片刻:“陛下若是喜欢……微臣可叫大娘——”   “不用不用,朕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还以为状元郎性子娴静,有些姑娘家的爱好,倒是朕糊涂了。”   “……”谢才卿咬着牙,面色不改。   萧昀不抱什么希望地喝了口汤,入口出乎意料的鲜美,配上几味补气健脾的中药,肉香扑鼻中带着一点微涩的气息,却和汤汁相得益彰。   萧昀也喝不出御厨和谢才卿做的有什么特别大区别,只觉得怪好喝的。   他在谢才卿期待的眼神里,心下慷慨地把他升为厨艺颇有天赋的贞贵人了,面上丝毫不显,淡道:“尚可。”   谢才卿松了口气,由衷一笑:“陛下喝得还行就好。”   萧昀被这香气勾得是有点饿了,他一向事忙,体力精力消耗大,饱腹后不久便容易饿。   他在谢才卿眼也不眨的注视下,好容易想起昨晚叫谢遮送过去的纸条,装模作样给足了谢才卿面子的又喝了两三口,便果断把碗递还给他了。   谢才卿心满意足地接过碗。   萧昀看着他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块绣着双鱼嬉戏图的手帕,微瞪了下眼睛,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手帕,手帕精吗?   谢才卿并未察觉到他神色间的异样,贴心地递过去:“陛下擦一——”   萧昀依然盯着他手里的手帕。   谢才卿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低声道:“……这块微臣没用过,特地带着的。”   萧昀这才慢悠悠接过。   “陛下擦一擦手——”   萧昀飞速擦嘴的动作猛地一顿。 第34章   谢才卿看着那块太妃绣的手帕在萧昀脸上游走,唇角微微僵硬,道:“擦一擦手……擦一擦嘴。”   萧昀气定神闲地擦完嘴又擦了擦手。   谢才卿僵着手指就要去接,萧昀盯着手帕瞧了几眼,若无其事道:“朕瞧这手帕挺喜欢的,就送给朕了吧。”   谢才卿暗松了口气,正要说好,盯着那块手帕,耳边忽然响起太妃的絮絮叨叨,一时有点犹豫。   “怎么?还舍不得?”   谢才卿慢一拍摇摇头。   萧昀眉梢一挑,不是舍不得手帕……   他不会是喜欢朕用过的东西想要收藏吧?他原来这么仰慕朕?   也是,朕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天殿试他抬头看朕还看呆了。   萧昀藏住笑容:“那朕还给——”   谢才卿微微瞪了下眼睛,那点犹豫顷刻忘到九霄云外了:“……陛下喜欢,自是送给陛下了!”   萧昀暗啧了一声,还有点遗憾,把手帕随便叠了起来,放到了一边,准备之后叫宫人拿去洗洗。   谢才卿勉强从手帕上挪开视线:“陛下喝得可还行?”   “嗯,不错。”   状元郎脸上浮上一抹欢喜:“那微臣经常给陛下送。”   “随你便吧。”   得了应允,状元郎温声道:“宫里要上钥了,那微臣先行告退,陛下用了东西,待会儿再歇息,对胃比较好。”   萧昀点头。   谢才卿收拾好,往殿外走。   萧昀望着他离去的娴静背影,或许是殿内昏暗,或许是他眼神儿不好,又觉得忒像妃子了,不由起了点坏心思:“状元郎可知道这个时辰送补汤什么意思?”   谢才卿脚步微顿,佯装疑惑,回身看向他:“微臣不知。”   “是妃嫔求侍寝的。”   谢才卿瞪大眼睛,乌黑的眼睛满是仓皇:“微臣不知,微臣绝无此意!”   “朕当然知道,”萧昀见他否认得那么快,多嫌他似的,莫名有点不快,懒懒道,“所以状元郎日后真要经常送,还是换个时辰来的好,朕也不想被人调笑,说状元郎刚进来没一会儿,人就出去了。”   谢才卿愣在原地,过了十几秒,脸唰得比一侧的红烛还红:“……微臣知道了。”   萧昀端坐在案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人,见人羞羞答答地快步走了,心下大乐。   他确定人走远了,才懒懒散散瘫下,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将嗓音彻底放开,吼道:“尹贤!尹贤!”   尹贤吓坏了,还以为是状元郎惹毛了皇帝,皇帝要对他撒气,颤颤巍巍地进来:“陛下……”   萧昀说:“去御膳房给朕弄点吃的。”   尹贤大松了口气,望着殿门外仓促离去的谢才卿,微微疑惑。   状元郎那分量不少,能吃饱的,陛下又不挑。   尹贤柔声道:“陛下,临睡了不宜用太多,还是身子为重——”   “你哪那么多废话,”萧昀不耐烦道,“叫你去你就去!”   “是……是!”   ……   状元府上。   “什么?!你把手帕送给萧昀了?!”太妃忍住用手指戳小王爷额头的欲望,吼道,“你知道我为你绣了多久吗?!你就因为他擦了擦嘴,你就送给他了?!”   “我……”   “那他拿你衣服擦嘴,你是不是衣服就脱了送给他了?他拿你擦嘴,你是不是就把自己也送给他了?!”   “……我知道错了。”江怀楚乖巧立着,虽然知道这话不是她说的那么回事,也不还一句嘴。   太妃没好气道:“以后还会吗?”   江怀楚:“……”   太妃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爱干净适可而止,不然之后难受的是你。”   “我知道错了。”   “错了错了,你什么时候知道改?”太妃絮絮叨叨,见他耷拉着眼,“呵呵”两声,“你别给我装,我不是你皇兄,不吃你那套!”   江怀楚慢慢点头,左手在身前拉着右手,低垂着眼睛不说话。   太妃见他这幅犯错孩子任打任骂的乖巧模样,沉默好半晌:“你别老拿自己手帕给别人擦听见没,人家不能自己擦么?人家没有手帕吗?你这脏一块送一块的,人家以为你慷慨大方,其实你嫌他……算了,我给你多绣几块去,这都不够你败的。”   江怀楚露出一点笑容来,立马收了,低声说:“还是算了吧。”   太妃瞪他:“喜欢什么图案?”   “……双鱼嬉戏被萧昀拿走了,我好喜欢。”江怀楚惋惜道。   太妃听到那句“我好喜欢”,嘴角笑意就收不住了,好容易板起脸:“别的就不喜欢了?”   “都喜欢,只不过双鱼嬉戏被拿走了,就更喜欢了。”   太妃费劲绷住嘴角:“知道了知道了!我给你补上行了吧?别的你没有的我再给你绣几块!”   江怀楚展颜。   太妃心里琢磨着小王爷自己都是个孩子,还要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这可怎么办,萧昀比小王爷还不靠谱,她暗摇头,一向风风火火说干就干,已经快步走出去了,又回身扒着门,提醒道:“双鱼嬉戏我给你绣归绣,但你千万别拿出来用被萧昀瞧见啊,不然他就要知道他还比不过一块手帕了!”   “知道了。”江怀楚文文静静地说。   ……   第二天一早,太妃将早膳端上,她自己已经吃过了,正坐在一边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做刺绣,见小王爷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出来,立马道:“别揉了别揉了,手上脏!眼睛要疼的!”   江怀楚下意识立马放下手,随即有些无奈,他都被管习惯了,听话好像都刻到骨子里了。   他想了想,萧昀说他娇气又麻烦好像也没错,从小到大该自己干的事,还没等他意识到要自己干,已经无数人帮他干完了,太妃还没来北宁前,天天恨不得把饭喂到他嘴里,那时候他都七八岁了。   他娇气又麻烦?   萧昀才邋遢又讨嫌。   他的唇角拉了下来,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   太妃见他又打了个哈欠,关切道:“怎了这么困?”   江怀楚轻描淡写道:“昨晚看书看的有点晚。”   “什么书啊?”   江怀楚坐下,太妃立马将刺绣放到腿上,给他拿碗盛。   “菜谱。”江怀楚说。   “怎么看起菜——害!”太妃气道,“你说你什么时候受过这罪啊!”   小王爷这辈子都没给人做过吃食,眼下还要无微不至地伺候萧昀。   “还是要像样的。”江怀楚温声道,“笨鸟先飞,我这个不会那个不会的,只能从头学起了。”   他叹了声气,昨儿他第一次试了试,才知道伺候人有多麻烦。   他连给萧昀端个碗都差点翻了。   江怀楚闷头用着早膳,一脸认真、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太妃唠唠叨叨。   “我反正闲着没事干,你说我要不给你做点小衣服吧?”太妃道。   “老爷?公子?跟你说话呢!”   “……哦,”江怀楚回神,温和道,“不用了,我衣服够穿了,你别总忙这忙那儿,没事歇歇。”   “不是你!”   江怀楚一怔。   “我是指……”太妃咳了一声,“那个那个——”   “别!”江怀楚差点被粥呛到了,“别,千万别!”   他从未如此激烈地抗拒过,咳了好几声,脸色发红:“我不要,你别这样。”   “我认真的!”   “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也得未雨绸缪啊!我现在开始绣,才能绣到他十岁都有衣服穿啊!”   “……别,”江怀楚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阴翳,第一次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戒,“不确定的太多了,还早呢。”   “那你也得先盼啊,越盼才越容易来啊!”   江怀楚吓得兔耳朵都竖起来了,满脸痛苦:“别,求你了。”   “那你努努力,快一点啊,你皇兄个不争气的,我都已经想好牵着你的孩子玩儿了,还要教他喊我姨奶奶,你说你生个小郡主好呢还是小世子好呢?还是小郡主好吧?儿子不好养啊,闺女儿多好,漂漂亮亮文文静静的,儿子要是像萧昀不是完蛋了,你说对不对啊?不对,儿子其实也挺好的,活泼啊,热闹,你性子静,也能闹闹你……”   江怀楚:“……”   江怀楚忽然懂为什么他向来谨严庄肃的皇兄前两年一看见太妃就跑了。   太妃越说越期待了,她自己没有孩子,等抱孙子等了好些年了:“他现在不是明明对你……那你快一点啊。”   江怀楚:“……这不一样,他要是个普通男子我就……问题是他容易回过劲儿来,我得让他追我,他的疑心才能降到最小,而且一次两次怀不上怎么办?他费尽心机得到我,才会珍惜,才会一直想……是我送上去的,他很容易就丢掉了,你不知道他热情去得有多快……”   一向慢吞吞的小王爷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他咬咬牙:“总之我会尽快的,这话你以后别说了,我……我怀上了你再绣。”   太妃颇为失落地“哦”了一声,心想小王爷不让,她可以偷着绣。   ……   自从那日送汤后,连续两三日,谢才卿都会到御前伺候,只不过听了皇帝的话,不是大晚上来了,改成了白天来,一忙完刘韫吩咐的事就过来。   尹贤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想巴结皇帝谋好处,和自己争功劳,提防得很,见他只是端茶倒水、整理奏折文稿,不声不响不争不抢的,甚至都不太和皇帝说话,只是默默做着事,对他才喜欢起来,逢人就说,状元郎一心报恩,润物无声。   皇帝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对他喜欢得紧。   状元郎性子温润,待人接物有礼,还善解人意,虽是给他们送了礼,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巴结。   送的都是些不值什么钱却又心意满满的东西——自己做的香气各异的驱蚊香囊、峻州那边的特色香茶、家里大娘亲手叠的去庙里开过光的平安符。   这些东西拿了不会叫人觉得欠了他人情,又确实能用上。   宫女姐姐们尤其喜欢香囊,送香囊的状元郎又生得好,性子又温柔,以至于这才没几天,她们一见着他就想方设法往他跟前凑,和他说话,逗他脸红。   皇帝对他不冷不热的,见了会调笑两句,见不着也不会主动贴上去,难得撞上,状元郎还都低着脑袋避开了。   这日萧昀一进御书房,打老远就看见了端着茶的谢才卿,皱起了眉。   谢遮察言观色,咳了下,低声道:“怎么了?陛下不想见他?”   萧昀没说话。   “不想见为何不叫他走?”   “也不是,”萧昀走进去,“见了烦,不见也烦,你懂么?”   “怎么见不见都烦?”谢遮好奇道。   萧昀耸耸肩,似笑非笑:“你漂亮嫂子无微不至对你好,恨不得亵裤都帮你穿,偏偏心是你兄长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兄长的,懂了吧?”   “换你你见不见?” 第35章   “……”谢遮瞬间就懂了,憋着笑,小声道:“他都体贴到帮您穿裤子了?”   “去你妈的!”见谢才卿还在,萧昀没好意思直接踹谢遮了。   谢遮瞥了他一眼,低声道:“陛下不想让他蹲下身帮您穿裤子?”   萧昀忽然噤声了,想象了下那个画面,有点口干舌燥。   “他心不在陛下身上,陛下就不想弟夺兄妻,先得身子再得心?”谢遮一本正经地问。   萧昀回过神,转头看他,一脸匪夷所思:“朕像是那样的人么?这种事畜生才做的出来吧?你嫂子对你这么好,你那样对他?”   “不想攻城略地么?陛下不是最喜欢久攻不下的东西了么?”谢遮笑道。   萧昀眉梢一提,反应过来,指着他咬牙笑道:“指挥使,朕倒没看出来,你这么人模狗样啊,状元郎也没得罪你吧?你把他往火坑里送——不是,朕不是说自己是火坑。”   谢遮面不改色:“微臣这是为陛下身体、心情着想。”   “朕——”   “啊!”那边一声尖叫打断了萧昀的话。   萧昀立即看过去,状元郎在拐角处,一个宫女儿从门槛内跨出来,没留神撞到了状元郎,滚烫的茶水全泼谢才卿身上了。   萧昀心头一跳,皱眉斥道:“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   宫女慌张跪下:“陛下恕罪,状元郎恕罪!”   萧昀大步流星走过去,拉过谢才卿:“有没有事?”   “……没事。”谢才卿摆摆手,冲那个宫女淡笑。   谢才卿去拨萧昀的手:“多谢陛下关心,微臣去换身衣服。”   萧昀瞧着他腰腹那片还冒热气的茶色水渍,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回来。”   谢才卿脚步一顿。   萧昀不由分说扯过他手腕,拽着人坐到了一边贵妃榻上。   他手劲儿实在是太大了,谢才卿又瘦,身子轻盈,瞧着倒像是被摔上了榻。   “上衣脱了,朕瞧瞧。”萧昀道。   他给了尹贤一个眼神。   尹贤会意,立即去叫太医了。   谢才卿闻言瞪大眼睛,缓了好半天,才道:“陛下,微臣没事!真的没事!”   他越说自己没事,萧昀越觉得他欲盖弥彰了,不容置喙道:“脱了。”   “微臣真的没事!”谢才卿摇着头,“微臣换身衣服就好了。”   他说着就要站起,萧昀斥道:“坐着。”   谢才卿眼巴巴地抬头看他。   “脱了。”   谢才卿摇摇头,反倒捂住了衣襟,瞪着眼睛:“陛下,微臣真的没烫着,那茶水不烫,微臣穿得多——”   “不是,”萧昀笑了,“没事让朕瞧瞧怎么了?状元郎又不是对朕有意,同为男子,脱个上衣检查下怎么了,还是状元郎喜欢朕?”   谢才卿摇摇头。   萧昀故意拉下脸。   谢才卿立马又点点头,然后摇摇头,又点点头,整个人都迷糊了。   萧昀憋笑:“是不是这个道理?状元郎若是对朕无意,便脱,让朕瞧瞧。”   谢才卿面色发僵。   “你要不好意思,朕可以先脱给你看,礼尚往来。”他作势就要宽衣解带。   谢才卿瞪大眼睛,脸绯红一片,拼命摇着头。   萧昀也就装个样子,懒得和他废话:“你自己不脱朕叫人帮你脱了,朕数到三。”   “一、二、三,来人,给——”   “我脱。”谢才卿抬头看他,眼带祈求,被逼得眼睛都急红了。   “快点。”萧昀不耐烦催促。   谢才卿揪着衣襟,东张西望。   萧昀一乐,心道他还真是娇气又麻烦,命令道:“都下去。”   宫人都出去了,内殿一时只剩下萧昀。   萧昀单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身形高大,这么盯着人,震慑力和压迫感十足。   弱小的状元郎坐在贵妃榻上,低着头,磨磨蹭蹭了好半晌,萧昀觉得他嘴唇都要咬破了,他才开始解腰带。他今日穿的是官服,腰带又繁琐又沉,萧昀看他解了半天都没解开,实在觉得好笑:“你怎么连解腰带都不会啊?你平时谁帮你穿衣服脱衣服啊?”   “微臣自己,微臣……微臣一向动作慢。”   萧昀看不下去了,有点躁,直接弯腰倾身,手覆上了他的腰带。   人陡然靠近,近在咫尺,谢才卿感受着腰间的那双大手,腰直了起来,呼吸微微急促。   他挺秀的鼻子就在萧昀脸侧,呼吸如何,萧昀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笑了一声:“不是,你紧张什么?你对朕又没那意思,你紧张什么?”   “……微臣,微臣。”谢才卿的声音都磕磕巴巴了。   萧昀:“朕就是体恤臣下,帮着看看罢了。”   “……陛下恩典,微……微臣不识抬举。”   萧昀在帮他解腰带,谢才卿只好被动地张开双臂,这个姿势,倒像是萧昀从他手臂底下穿过来虚抱着他,随意摆弄他。   状元郎偏过脸,面上难掩羞耻,想着接下来的事情,悄悄深吸一口气。   腰带就是动手能力极强的萧昀都解了好半天才解了,萧昀站起身直嘀咕:“原来你们解腰带这么麻烦啊,改日朕叫内务府那边给你们改改,回家睡个婆娘衣服还要脱半天,这怎么行,急死个人,显得朕太不通情理了。”   谢才卿:“……”   萧昀觉得自己这一张嘴实在破坏气氛。   谢才卿咬咬牙,最本真的情绪都涌现了出来,他长这么大还没在旁人面前脱过衣服,连亲人都没有。   谢才卿低着头,一点点解着外袍,萧昀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你快点,不是你说朕是君子?你都那样了,朕都没把你怎么样,露个肩头,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谢才卿应着声,眼睛都羞红了,动作快了些。   萧昀下意识就往他锁骨间瞧,没瞧见两根红绳一块玉,咂了下嘴,莫名觉得不舒服,一种被剥夺了什么的烦躁感。   脖颈太白太空了。   下一秒,他呼吸一停。   谢才卿的左边锁骨的正中间有一点小痣。   上次匆匆忙忙,他没心情瞧,又是晚上,瞧也瞧不太清,这次谢才卿安安静静地坐着,乖乖地在他眼前脱,一切都清晰了无数倍。   谢才卿左眼下有一颗小痣,单看还没什么,和锁骨上的一起瞧,竟在一条线上,说不出的旖旎,成双成对一般,秀气得紧,让人以后只要瞧见他脸上的那颗,就会想起他身上隐秘的那颗。   白璧微瑕,也不是难受,反倒莫名……   萧昀喉结上下滚了两滚,面不改色道:“你老看朕做什么?脱个衣服还要朕表扬不成?”   谢才卿脱一点瞧他一眼,脱一点瞧他一眼,跟个小媳妇儿一样,那眼神仿佛委屈巴巴、低三下四地在询问,可以了吗?够了吗?好了吗?可不可以不要了?   好像需要他鼓励才肯脱下去。   萧昀莫名有种将黄花闺女领入风尘的鬼祟作恶快感,咳了一声掩饰,口干舌燥更甚,没好气笑了:“你烫哪儿了自己不知道?”   谢才卿只好低下头,继续脱。   他柔软修长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不是——”萧昀话音一顿,这才后知后觉,他再往下能看见……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谢才卿已经脱了下去。   上半身尽显。   萧昀脑袋里一片空白,脑子里某根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震得他半天缓不过来劲来。   “微……微臣真的没有被烫到,”谢才卿从聚拢在腰间的层层叠叠的衣服里翻出一块绣着双筝缠绕图的白丝手帕,轻擦了擦腰间往下流淌的透明液滴,低声道,“……微臣身子骨弱,平日衣服穿的也要比旁人多两件,所以一点都没被烫到,只是衣服湿了。”   “所以微臣才说要换件衣服,”谢才卿一张如画的脸绯红,“陛下关切,微臣感激不尽。”   “陛……陛下瞧一眼,微臣没骗您,微臣怕疼,真被烫到了会说的,不会不好意思……”   “陛下?”   “陛下,”谢才卿声音有些委屈,抬头瞧着他,低低地,卑微地询问,“微臣可以穿上了么?” 第36章   谢才卿腰很细,肌理韧,没有—丝赘肉,两侧弧线平滑,曲度姣好,鬼斧神工。   他身上除了锁骨间一颗小痣,再无其他点缀,像等待旁人肆意挥洒笔墨的雪白画卷。   萧昀面不改色地盯着眼前红梅落雪的盛景:“朕瞧了,是没伤着,快穿上吧,别着凉了。”   谢才卿像是松了口气,见他神色毅然,面色不改,甚至还带着点儿君臣间的正常关切调笑,眼中浮现—丝受宠若惊和羞愧。   “又怎么了?”   谢才卿收拢着衣服,低声说:“微臣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想来越发羞愧,自己心眼儿小,就觉得旁人也同自己—样,自己尴尬,想着陛下见了微臣势必也尴尬,就自作主张躲着陛下了。”   “本是想让陛下心情舒畅,却一叶障目,反倒惹了陛下不快,自己也差点失了亲近陛下、为陛下效劳的机会,陛下面上风流,却是真君子,任何女子都值得托付终生。”   萧昀面色岿然不动:“……谁都不是圣人,撞着些没遇过的事,落点面子没什么的,这点事犯不着往心上去,旁人也谅解的。”   “这道理微臣现在才知道,实在愚笨。”谢才卿叹了口气,站起身,低头慢吞吞地系腰带,“也亏陛下肯教微臣,不然微臣一人还不知道要原地打转多久,徒惹人笑话。”   他失笑,像是彻底过了心里那道坎儿,在萧昀的注视下,不再显得那么局促不安,反倒开始有些落落大方。   小家子气的羞羞答答弱了下去,—点沉静淡然的气质浮了上来,端庄之余,还带着点君子之交疏疏落落、不远不近的距离感。   “……犯不着谢朕,这事儿自己想不开,旁人帮不了什么。”   “那微臣先下去换身衣服。”谢才卿抬头,用眼神恭敬地询问皇帝。   他以前总低眉垂眼,瞧不清脸,落落抬头时,眼下那颗痣越发清晰,别有情致气韵。   萧昀瞧着,和颜悦色道:“……去吧。”   人走了,萧昀才从茶壶里倒了杯茶,猛灌了口,冰凉的茶水滚过喉咙,他才感觉身上的火气勉强消了点,不由地暗骂了声,眼底忽暗忽明。   ……   宫女儿进来,替谢才卿拿走弄脏了的衣服。   她进来,掩上门,蹙眉轻声道:“玄度,有没有烫到?”   谢才卿摇摇头:“没事。”   宫女儿这才松了口气,她是领了谢才卿的命令,算好时辰,故意撞上去的。   谢才卿已经套上外袍,疏懒立着,宫女儿过去替他理外袍,低声问:“玄度来北宁所为何事?”   弥罗山庄在北宁的探子都知晓南鄀那边的负责人是谢才卿,不过也不会直呼其名,对外都称代号。   谢才卿就是玄度。   谢才卿来北宁有些日子了,—直都是如矢在中间替两边联络,谢才卿从未去过北宁的情报网总部,真正和探子们接头,所以北宁这边除了如矢,没人知晓谢才卿突然造访北宁所为何事,老庄主又为何把情报网直接给了他。   被问及,谢才卿拨弄袖口的动作顿了—下,淡道:“有些任务。”   他并不准备告诉许多人。   —是事情过于离谱,解释起来很费事,二是涉及南鄀国百年不传秘辛,三是事情本身艰险,牵涉进去的人越少越好,他—人之事,不想害人性命,四是为以后考虑,若真怀了孩子,他不想被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会给他和孩子带来极大的麻烦,若是泄露被萧昀知道了,更是毁灭性的事情。   宫女问:“和北宁皇帝有关?”   “嗯。”   “是来刺杀他的?”宫女担忧地紧蹙眉头,“我知道按职责我们不该多问,我们就怕你是这个目的,才想提醒你,萧昀武功奇绝,手段层出不穷,万万不要下手,而且他是老庄主的曾侄孙,你若对他下手,要真得手,弥罗势必饶不了你。”   情报网诸人都知晓谢才卿一手奇毒,生怕他趁人不备暗下杀手。毕竟如果说刺杀萧昀,全天下最有可能得手的就是谢才卿了。   他拥有无可比拟的心性和能力,也的确成功靠近了萧昀,并未引起他的怀疑。   谢才卿摇摇头。   宫女道:“我们虽敬你,现在听从你,却是老庄主的人,是弥罗的人,你莫叫我们为难。”   谢才卿一笑:“我发誓不是。”   “这话说得难听,实在对不住,”宫女叹了口气,心下感激他温和容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丑话不说在前头,到时候更难看,毕竟你是南鄀人。”   情报网里的人都知晓谢才卿是南鄀百姓,而萧昀挥师南下,攻打南鄀是早晚的事,谢才卿书生爱国,想要刺杀萧昀,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我知道的。”谢才卿安抚地朝她一笑,温声道,“任务时间太紧,所以还没来得及去拜访诸位,解释—二,是才卿失职,这才叫你们平添顾虑。”   “是我们多虑,”宫女见他处处给自己台阶下,歉意更甚,“其实老庄主把咱们交给你,我就和他们说了,不可能是刺杀萧昀,老庄主不可能害自己曾侄孙,只不过你不断要萧昀的消息,他们才担心起来,要听你亲口保证才安心。”   谢才卿点点头:“我明白的。”   “我不管你来所为何事,”宫女说,“我—直怀疑,萧昀不是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是看在老庄主的面子上,才睁—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大前提是,我们没有损害到他。”   谢才卿对此一直都有数。   照萧昀的性子,他势必清楚,弥罗探子抓—两人容易,顺藤摸瓜—锅端了有多难,弥罗探子忠心耿耿,被发现立马服毒自杀,从不屈打成招。   况且弥罗山庄的老庄主是他的先祖,他要真大动干戈,天下人势必口诛笔伐,到时候民心丧尽,朝野动荡,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这笔买卖绝不合算,而萧昀是最老奸巨猾的商人,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也清楚得很,老祖宗不可能叫自己的人杀他,所以即使他们潜伏在他身边,只要别太过分,他也不彻查。   省心省力,还卖了弥罗面子。   “多谢提醒,感激不尽。”谢才卿说。   宫女心中敬他,由衷道:“所以就算为了你自己,也不要对他下手,你还年轻,以后万事可为,别折在这儿,你说到底只是一人,没有军马可以同他抗衡,南鄀让他们皇帝和端王操心,还犯不着你去牺牲。”   “……”谢才卿点点头。   宫女松了口气,展露出一点笑容来:“只要你不是来杀萧昀的,我等—定是向着你的,但如果……我们可能会向着萧昀,抱歉。”   “明白。”   谢才卿心下理解,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要守护的。   他在弥罗、在大宁是外人,只有南鄀的—切才真正属于他,他为南鄀付出,南鄀也反过来回报他,给他归属感,无条件支持他。   南鄀才是家,有皇兄在的地方才是家。   只有那里不会用任何俗世的眼光去衡量他,永远给他温暖。   人拿着脏衣服出去了,谢才卿叹了口气,无奈—笑。   他只是来要个孩子,怎么谁都以为他是来杀萧昀的。   连萧昀都差点这么认为。   ……   第二天一大早,皇帝寝宫。   尹贤轻手轻脚走到龙床前,慢慢掀起帐幔,往床上裸睡那人瞧了—眼,表情—滞。   “陛下,大喜啊!大——”   这次他连大喜都没喊完,皇帝已经—个激灵坐了起来,赤着上身,面无表情暴吼:“滚!”   “快滚!给老子滚!不是在地上滚,人滚出去!要多快有多快!”   尹贤吓得两腿发软,面色如土:“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才立刻滚!立即滚!”   尹贤被小太监扶着,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皇帝捋了把发硬的乱糟糟的头发,光着脚下床,阴沉着脸,—脸山雨欲来的匪气,表情像是要吃人。   小太监们吓得肩膀发抖,头都不敢抬一下。   萧昀只穿着条亵裤坐到桌边,手掌抵着额头,灌了口茶。   喝到嘴里,发现连茶都是热乎乎的,脸色霎时阴晴不定。   他“当”—声重重撂下茶盏,水溅了不少到桌上。   小太监们被这动静吓得全跪下了。   皇帝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没说话,—时偌大的寝宫鸦雀无声。   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   “尹贤呢?怎么还不进来给朕穿衣?”萧昀不耐烦道。   宫人—愣,尹贤的小徒弟咬咬牙抬头回话,支支吾吾道:“陛、陛下刚刚叫他滚出去了……”   “……”萧昀—拍脑门。   他忘了。   小徒弟轻声道:“陛下日理万机,他哪配被陛下记着,那奴才去叫他……再滚进来?”   “不用了!”   “那奴才伺候陛——”   “朕自己穿。”萧昀皱眉。   “是!”   萧昀站起,往镜子前走。他嫌铜镜只有巴掌大小,照着不方便,所以叫工匠打了面比他人还高的铜镜。   小徒弟忙招呼着宫人端着衣物饰物过来,萧昀对着铜镜撸平头发,摸了好几把下颌,—寸寸瞧着自己的脸。   英俊潇洒,风流俊美。   又瞧了瞧自己露在外面的上身。   腹肌微凸、曲线分明、结实有力。   “陛下今日想穿哪件?”   萧昀看向—边垂首侍立的几个宫女儿:“你们几个,抬头。”   宫女们缩着脖子,摇摇头。   “抬头!”萧昀斥道。   宫女们吓得立即抬头。   萧昀顷刻换了副面孔,和颜悦色地问:“你们觉得朕样貌如何?”   宫女们瞪大眼睛。   眼前的男子笑吟吟的,五官浓墨重彩,俊美无俦,眉骨高,眼睛深邃,还藏着几分调笑,叫人瞧上—眼立刻面红心跳。   宫女们红着脸不说话,心头突突直跳。   “问你们话呢!”   有油嘴滑舌的宫女儿立马道:“陛下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宫女们齐声附和。   萧昀藏着笑容,不可置否地“嗯”了—声,淡淡道:“那你们瞧朕身材如何?” 第37章   宫女们面红耳赤,不敢低头往陛下身上瞧。   “放心瞧。”萧昀说。   “……是。”   宫女们羞红着脸,顺着陛下的棱角分明、男儿气概十足的俊脸一点点往下看。   陛下是完全能将女子圈入怀里的身高,伟岸高大却丝毫不显粗犷,和常来见陛下的一众肌肉虬结的武将截然不同,多一分显壮硕,少一份显文气,是恰到好处的完美身材,比之指挥使更有力量,肩宽腰挺,十分有安全感。   宫女们一张脸通红,心砰砰直跳。   她们都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只是常侍奉在陛下身边,曾经沧海难为水,其他男子皆难入眼。   陛下性子虽变化莫测了些,模样地位能力却无可挑剔,对身边人更是不吝宠爱,喜欢起来能眨眼把人宠上天,宫女儿中芳心暗动的绝不在少数。   只是陛下向来嫌女子麻烦,要么贼会来事儿要么唯唯诺诺的无聊,所以宁愿和一群臭汗淋漓的汉子们骑马射箭,都不愿和香气四溢的女子们嬉戏玩闹。   怎么今日忽然言语调戏起来?   莫非……   “如何?”萧昀含笑说。   宫女们谁也没吭声,脸蛋却个个红扑扑的,呼吸急促。   萧昀笑意愈浓,又觉得是姑娘,没什么参考意义,于是睨向小太监们:“如何?”   “当”一声,一个端铜盆的小太监把盆给摔了。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恕罪!奴才没端稳,奴才该死!”   这动静总算把其他呆若木鸡的小太监给震醒了,没几秒功夫,他们的脸比对面的宫女还红,一个个支支吾吾的。   萧昀满意了,他这么俊,身材这么好,谢才卿都能芳心不许无动于衷,真是个不识抬举不识货的,以后找个没朕俊没朕身材好的臭婆娘,让他哭去。   贞贵人打入冷宫了。   他指着几个脸红的出类拔萃的小太监:“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伺候朕更衣。”   满心期待的宫女们面面相觑。   ……   午后,谢才卿刚要例行去养心殿服侍陛下,走到半途,被迎面而来的尹贤叫住了。   “状元郎留步!”   谢才卿停下步子,原地等他。   尹贤一溜烟儿跑过来,气喘吁吁,谢才卿下意识掏手帕给他让他擦汗,手已经塞袖口里了,已经捏住手帕的一角了,忽然顿住,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关切道:“公公,有什么事吗?”   尹贤道:“状元郎跟咱家走呗,一路上咱家给您说。”   谢才卿瞧了眼养心殿方向,温和道:“好。”   这几日谢才卿早就和尹贤打好关系了,尹贤对他喜欢得紧,尹贤又向来是个热得快机灵的性子,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陛下午睡歇下了,咱家趁机约了好些个大臣,商量点事儿,时不等人,最多一个时辰就得回去,状元郎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咱家才叫上你,指望你到时候出出主意。”   “不敢,才卿荣幸,不知是何事?”   尹贤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哭丧着个脸,往日尽显圆滑的眼珠也没了神采,含着浓浓的焦急:“这事儿整不好,奴才怕是要彻底失宠了。”   “何事?”谢才卿越发好奇。   尹贤瞧了他一眼,讳莫如深道:“奴才没有的烦恼。”   谢才卿一脸茫然:“微臣愚钝。”   尹贤锲而不舍地暗示:“所有太监想有却没有的烦恼。”   谢才卿依然一头雾水。   尹贤恨铁不成钢,想想状元郎年岁,也不奇怪了,朝他勾勾手指。   谢才卿凑过去。   尹贤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离开时,肉眼可见地瞧着状元郎的脸从白白净净变成了绯红一片,倒像是被夫婿调戏亵渎的初嫁媳妇儿。   尹贤纳闷:“你怎么脸皮这么薄?这么大人了,自己不可能没有过吧?”   “……这不是很正常么?”谢才卿不和尹贤对视,看向别处,慢吞吞道。   “是正常,陛下身子好,以往也会,只是最近这小半个月尤其……特别是今天早晨。”   “咱家天天在跟前伺候着,寻思着陛下最近也没受什么刺激啊,也没哪个宫女儿往他跟前凑,可能是天气热了,精力又旺盛,岁数也到了,血气方刚,所以咱家才偷偷约了大臣——状元郎?”   好半天没听见谢才卿应声,尹贤终于反应过来,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谢才卿面上发烫,不动声色,低声道:“陛下就没临幸……”   “害,”尹贤轻声道,“陛下其他的不太挑,对枕边人挑得很。”   谢才卿一怔:“是么?”   “是啊,你都不知道挑成啥样了。”尹贤直摇头。   谢才卿说:“陛下挑剔枕边人,不妨碍平日尽兴啊。”   “才不是呢,”尹贤一说起这个就一肚子话汩汩往外涌,“咱家老早前也问过陛下为何不临幸女子,陛下说,图一时之快,人家要和你绑一辈子的,你嫌她,她也迫不得已缠着你,烦都烦死了,一个就睡过一次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呆你后宫里,缠你到死,你膈应不膈应?”   “这万一有了,他还得累死累活给人当一辈子爹,连亲娘都不喜欢,还叫他喜欢个小兔崽子?他自己都忙不过来没玩儿够呢,本来只是及时行乐,结果反倒还一屁股债了?还给个孩子操心这操心那儿,他闲着没事儿找事儿干?这不是想不开么,他有这功夫还不如养只鸟儿来的快乐,不喜欢直接送给别人养,女人孩子可不能送人啊。”   “陛下喜欢什么都只一阵,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就懒得祸祸人家大好闺女儿。”   “原来如此,陛下当真君子。”   谢才卿面上点点头,一点儿都不相信萧昀会对姑娘这么好,估摸着自己怕麻烦才是真的。   他心想萧昀要是配合点儿,他能早点走就早点走,省得惹他烦,他也绝不可能缠他,孩子以后也不会要他养,他自己养,不会叫萧昀知道,不给他添一点麻烦。   若真成了,萧昀毕竟帮了自己一把,还是孩子的另一个爹,礼尚往来,他尽可能不叫他损失付出一点儿,好聚好散。   ……   一路上尹贤唠唠叨叨说自己苦啊,惨啊,倒霉啊,他语速太快了,谢才卿一开始还试图认真听,确定认真听也听不清后,就拿出了一贯的左耳进右耳出的哄人本事——蹙着眉,瞧着他,时不时露出一点惊讶担忧来,在尹贤换气的档口,十分感兴趣地说一句“然后呢”、“原来如此”。   “状元郎真是太体贴人太懂咱家了。”尹贤感叹着,敲了两下身前的门。   一个大臣开门,二人进去,大臣关上门。   谢才卿往屋子里头一瞧,愣了下,当朝二品及以上的几乎都在这儿了,都是胡子花白的老头子,最年轻的瞧着也半百了,他是这儿官阶最低最没资历的一个,差的还不是一点儿。   谢才卿知道自己完全不够格,没等朝臣质疑警惕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温声道:“才卿去外头守着——”   “走什么!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刘韫从人群里挤出来,不由分说拽谢才卿到身边。   谢才卿还要婉拒,朝臣居然颇为赞同道:“状元郎留下吧,不是机密事,却是天大的要紧事,状元郎听听,平时见了陛下也好劝上一二。”   谢才卿见这架势,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他们南鄀党争不厉害,二品及以上的官员还各自为营,毕竟文人相轻,互相瞧不上,做到这官位了,又个个自信,道不同不相为谋,极少聚在一块儿。   像能聚这么整齐私下商量事的,在南鄀都不大可能,在朝堂关系更乱的大宁却轻轻松松办到了。   这是什么事能让整个大宁二品及以上的朝臣都穿一条裤子?   谢才卿立在刘韫身后静静听着。   尹贤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浮夸天赋,绘声绘色地表演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悲惨”经历,大臣们却听得满面红光,个个兴奋地像是要出去跑上几圈。   谢才卿听着尹贤报陛下大喜的日子,脸上一点点升温,低下脑袋。   萧昀的臣子怎么这个都管,还拿到明面儿上讨论。   尹贤叹道:“咱家愚蠢,要是在第一次就摸清了陛下心思,也不会落到这地步了,杂家能不能重得陛下信任,全倚照诸——”   一个老臣没等尹贤唠叨完,大喜打断:“公公的意思老臣明白了!我等过几日就上书给陛下台阶下,好让陛下选秀立后繁衍子嗣!”   刘韫站起喝道:“什么过几日啊,明日!就明日!陛下能等吗!等过几日陛下不想了,改主意了,这罪你们担待得起吗?!还是你们想再等个四年?陛下身子憋坏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个老头猛一拍脑袋:“是是是,刘老说的是,我真是老糊涂了。”   谢才卿后知后觉他们在说什么,微微瞪大眼睛。   为什么他们可以把皇帝的那档子事端上桌说得跟孤城死守一样义愤填膺、同仇敌忾?   “那咱们这次怎么搞呢?上次辛苦排练的还被陛下说太刻意了,这次得吸取教训,瞧上去自然些。”   “这不是重点,上次闹这么大,陛下都没同意,这次可不能比上次闹得小,不然陛下要是同意了,多没面子啊,不像话。”   “对对对,这才是重点!这样陛下面子上才好看,才能和咱们打三四个回合太极,陛下厉声拒绝,咱们卑微坚持,陛下严肃拒绝,咱们苦苦坚持,陛下委婉拒绝,咱们哭天喊地坚持,最后陛下不得已,勉为其难答应,到时候咱们记得一起夸陛下体恤臣下,心系社稷,为大宁千秋万代着想!”   “……”谢才卿向来淡然平静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一伙大臣聊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注意到格格不入的状元郎。   一个老臣苦恼道:“可咱们上次所有朝臣能上的都上了,这次还大,怎么大啊?而且就一日,哪来的时间全部通知他们啊?通知了也有不少不在京城,到不齐啊,说什么话都没时间排啊,到时候乱糟糟的像什么样,陛下定是要发怒的,暗怪咱们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谢才卿直觉不妙,事情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尹贤灵机一动:“不一定要人数多啊!咱们要闹得大,闹得大不等于人多,咱们动静大就行。”   “动静大?”朝臣精神一震,齐齐看向他。   尹贤得意洋洋道:“咱们可以撼门哭!”   谢才卿本就僵硬的表情陡然凝固。   所谓撼门哭,就是跪地拍门,一边啪啪啪地使出吃奶的劲儿拍门,一边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一把鼻涕一把泪乱嚎地求爷爷告奶奶。   效果和驾崩哭灵差不多。 第38章   动静绝对大。   朝臣们顿时眼睛大亮。   “这主意好!嗓门大就行!文绉绉不擅长,力气我有的是!”一个身形魁梧、其貌不扬的武将挺了挺硬邦邦的胸肌说。   “我附议,排都不用排,明儿见了陛下,抱着腿就开始哭,陛下跑,咱们就追,陛下喊人挡,咱们就嚎,陛下闭门,咱们就拍他个昏天黑地!”   “这个流程好!”朝臣一时精神大振。   尹贤高声道:“我强调一下,明儿你们一定要突出是咱们迫切,是天下的女子着急,是大宁祖宗盼望,不是陛下想,陛下一点儿都不想。”   朝臣叽叽喳喳附和,保证自己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谢才卿:“……”   尹贤搓搓手,跃跃欲试,耐着性子道:“还有什么异议么?”   谢才卿欲言又止,直觉这时候站出来唱反调不仅毫无作用,还会被厉声讨伐,嘴唇微张几次,最后还是严丝合缝地闭上了,露出几分和旁人如出一辙的兴致勃勃来。   有个以温吞滑头见长的朝臣踟蹰半晌,瞧着过于有干劲的一众朝臣,面有难色,道:“……咱们最好还是从长计议吧,别误会别误会,不是拖,至少咱们先想办法和陛下通个气,不然闹成这样,陛下要是答应了还好,皆大欢喜,面上有光,陛下要是不答应,那……”   刘韫勃然大怒:“老泥鳅你要是怕了就直说!咱们这么多人还差你一个?!”   “对啊,这时候说什么风凉话!”   “陛下这种事,换你你好意思直言?”   “和陛下通气,陛下不就知道公公和咱通风报信了么?!你将公公置于何地?”   “咱们自发体恤陛下,干之前还和陛下说一声,搞得跟邀功似的,多没面子啊。”   “……”谢才卿忽然明白这群臣子为什么是这个性子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或者说,萧昀喜欢的就是性子和他有那么一两分相似的人,无形中挑出来重用的也是这些。   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些人脑子灵活、性格豪爽、精力旺盛、行动力强到撸起袖子就能大干一场、自信好面、还不信这个邪,不听人劝,八百匹马都拉不回来。   平时自己一人儿在屋里瞎折腾还好,凑在一块齐心协力干一件事,杀伤力可想而知。   和这种人唱反调,他非但不会反思自己,还会兴奋地当做你在挑战他,非证明自己,使劲儿把你按地上摩擦不可。   谢才卿想着面上一定要和他们统一战线,但是明日可以装个病。   他待会儿回去就给自己下点毒药吃。   朝臣又七嘴八舌讨论一通,刘韫最后一拍桌子,大喝道:“谁要妨碍陛下娶妻生子,就是和我刘韫过不去,这话我撂在这儿了!”   “想退出去可以,什么装病啦家中有急事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心思。”   谢才卿扶着刘韫椅子的手一顿,神色不改。   “只要明天谁没来,就是和我刘韫为敌!日后在朝堂上,呵呵呵呵!”   “别跟我说什么真的病倒了,只要没咽气,爬都得给我爬过来!”   谢才卿心念疾闪,那他明儿来,但今晚偷偷和谢遮说一声,表明他心还是在陛下这边儿的,只是身不由己。   刘韫滔滔不绝道:“还有,哪个狗娘养的敢和指挥使泄密,或者私底下向皇帝邀功,就是和我刘韫为敌!”   谢才卿:“……”   另一个老臣腾地站起:“对,谁敢这么做就是跟我夏源征为敌!”   “谁敢这么做就是和我高明远为敌……”   “谁敢这么做就是和我……”   谢才卿听着这一声声宣誓,心里直咯噔,唇角僵硬。   所有人主动或佯装主动地宣誓了一遍,最后齐齐看向了文文静静瞧上去最融不进气氛的状元郎,似是想起他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完全没参与讨论,微微皱眉,瞪着眼,眼大如铜铃,炯炯有神。   众目睽睽下,状元郎微微一笑,义正言辞道:“……谁敢这么做,就是和我谢才卿为敌!”   ……   翌日早朝,萧昀刚踏进金銮殿,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人来得太齐了,表情像在酝酿什么。   萧昀疑惑地看向身侧的指挥使。   指挥使一脸茫然地回看他,用眼神回复他什么都不知道。   萧昀的目光落到金銮殿最后排角落里的谢才卿身上。   “诸位爱卿今日来的倒是挺——”   刘韫拱出人群,一个健步扑上来,紧紧搂住了萧昀的大腿:“陛下啊!”   萧昀猛地低头,瞪大眼睛。   下一刻,堤坝被洪水冲塌了似的,所有朝臣家鸡出栏般涌了过来,齐齐拥跪到萧昀跟前。   最前排的热情揉捏萧昀的肢体,稍后排的不甘落后够着身子妄图扯到一点皇帝的衣袂,最后排的见人半点摸不着了,扯着嗓子嚎得尤为大声来弥补,生怕小了一点之后被全体朝臣排挤。   “干什么?!干什么?!”萧昀表情惊吓,暴吼道,“都给朕放开!”   谢遮直接吓懵了,在原地呆若木鸡。   刘韫还有空瞥向仍呆站在角落里的谢才卿。   整个大殿的人都跪下了,就他直不愣登地杵着,茫然地盯着这边,尤为显眼。   刘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谢才卿捏攥了下手指头,在萧昀满脸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小跑着过来,撩起衣袍前摆,也直挺挺跪下了,低着头。   “你们都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话?!”萧昀暴怒道,“再不放朕要踹人了!这他妈的不嫌丢人?!”   “陛下啊陛下!您再不立后繁衍子嗣,臣等老了,无言去面对泉下先帝先祖啊!”   “陛下雄才大略横扫天下,大业已成,当成家了啊!臣等看到立了太子,才能放心去了啊!大宁昌隆盛世,不可后继无人啊!”   萧昀终于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勃然大怒:“滚!都给老子滚!朕上次怎么说的?两种情况,要么满足一个,要么再也别提!否则别怪朕不留情面!”   朝臣们事先预判了陛下的反应,佯怒,如出一辙,顿时精神大振,再接再厉替陛下冲破前言的阻碍:“陛下此一时非彼一时啊!江怀逸指不定有什么毛病断子绝孙呢,咱们可好得很,为什么要陪他啊?他一辈子无后无子,咱们不能无后无子啊!”   谢才卿脸倏然黑了下去。   萧昀才断子绝孙,他皇兄好得很,比萧昀好上数百倍不止。   “陛下眼光独具,但色艺双绝的属实难找啊!陛下不能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啊!先退而求其次未尝不可啊!”   “陛下,咱们一定要比江怀逸快啊!天下人都在拿您和他比较呢,咱们千万不能输给他啊!生个皇嗣让他们长长眼!”   跪着的谢才卿在一片嚎声里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唯独这句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一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幻莫测。   这都要比?   身侧的人没词儿了,暗撞了撞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的谢才卿。   谢才卿面色一僵。   萧昀想抬脚踹人,却连拔都拔不起来,他见谢才卿嘴唇翕张,像也要开始,表情要吃人地瞪着他。   刘韫不甘示弱,也回头瞪谢才卿,一脸凶神恶煞。   谢才卿当然知道这时候背叛同盟以后日子有多不好过,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陛下俊美无俦,怎可孤芳自赏,当惠及他人。”   “陛下,全天下的姑娘都翘首以盼,想为您开枝散叶。”   “陛下之妻儿,天下养之,陛下莫要有压力,当勇往直前。”   刘韫满意地点点头,收回了视线。   头顶萧昀眉宇间戾气郁结,杀气仿佛凝成了实体,化为利剑,要把连谢才卿在内的朝臣都削了。   “指挥使!指挥使!你他妈吃干饭的?!”萧昀暴吼道。   被人分而治之的指挥使使出吃奶地劲儿推搡着,总算挤到了萧昀身边,大吼着叫着长翎卫。   长翎卫拥进来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拆散苦命鸳鸯般将一个个朝臣和皇帝拉开了。   最前面的两个还锲而不舍,长翎卫连抱带扛,又拉又拖,他们仍死死攥住萧昀的衣袂不放。   “嘶啦”一声,萧昀的衣袍被扯破了,陡然失了力,拽人的长翎卫摔了个屁股墩儿,老臣还跌了下去,重重压在他身上。   老臣摔了,却盯着手里的那片衣袂,心中升起无可比拟的自豪感。   修身养性多年的萧昀瞧着眼前一片混乱滑稽的景象,成功破功,气急败坏地把扯破了的外袍脱下甩在地上:“你们他妈的都疯了吗?!一个个找死是不是?!活够了?!行啊,朕跟你们说——”   “陛下!”臣子们只被震住了几秒,又前仆后继地扑过来。   谢遮大惊,汗流浃背:“陛下走!!快走!!”   刘韫扯开嗓门:“陛下别走!陛下你不能走啊!陛下你走了,你对得起大宁祖宗吗?!陛下你走了,你就是问心有愧啊!!!”   萧昀闻言脸色铁青,气得要厥过去了,怒目而视:“朕还怕你们不成?!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朕还怕跟你们吵架打架?!来啊。”   他捋起袖子,非但没退,反倒迎上去了:“一个个欠收拾是不是?!”   “娶妻?!老子这辈子打光棍儿都不听你们放屁!”   “生生生,生你个几把!脑子里就那二两肉的事了是吧?!不对你们还没二两肉呢!”   本就不够用的长翎卫不得不分出几个去拦住陛下。   谢才卿头低得更深,表情僵硬无比,脸色一阵发红。   ……一国皇帝居然口出污言秽语。   这……这成何体统?   朝臣充耳不闻,潮水般往前涌动着,谢遮和长翎卫要挡不住了:“陛下快走!!” 第39章   萧昀深吸了两口气,稍稍冷静了,冷笑道:“朕才不上你们的当!”   他甩袖,大步流星离去。   长翎卫在身后用身躯艰难抵挡。   这群都是皇帝的股肱之臣,越股肱疯得越厉害,他们压根不敢拔剑,来这群老家伙压根儿不怕,都是吓大的,二来如果推搡间削着谁了,人没了还是轻的,人要还有口气,之后能硬嗑死他。   皇帝手下的朝臣都报复心极强。   所以一群身怀高超武艺的年轻男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拉骂街泼妇的方式,把往前冲了段儿的朝臣又拖了回去。   结果没几秒,他们就又爬了起来,扑到了长翎卫圈起的人墙边,锲而不舍地开始推,边推边冲越行越远的皇帝喊。   几个回合后,本就暴脾气的几个武将瞧着都快消失不见的皇帝,彻底毛了,头发根根倒竖:“他娘的,你们算什么狗东西?!敢拦老子?!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嗦乃头呢!”   “给老子上了!!”   “冲啊!!干死他娘的!!   那武将年轻时是军中向士卒发号进退命令的,激昂的嘶吼声中带着点悲壮的撕心裂肺,穿透力感染力极强。   他吼完拳头就朝眼前的长翎卫脸上挥了过去。   猝不及防被打趴的长翎卫整个人都懵了。   朝臣见此情境,战胜敌人的强烈快感涌上心头,赤红了眼,彻底上头了,能打的不能打的都开始冲锋陷阵。   几个武将眨眼间和长翎卫扭打成团,弱不禁风、颤颤巍巍的老头们则拎起宽大的官服,要么偷袭踹上两脚,要么上钻下钻冲破防线追皇帝而去。   谢才卿在朝臣最后一排,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混乱场景,呆呆地往后退了两步,心头直颤。   皇兄,他想回家,他不生孩子了,他想回家。   手忽然被拽住,力气大得吓人,捏得谢才卿骨头都疼了。   “愣着干嘛啊!跟我追皇帝!”   刘韫不由分说逮住他,趁长翎卫一片混乱的当口,扯着他路狂奔。   大宁的风刮的脸痛,谢才卿被带的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   “真是反了天了!朕之前的话当耳旁风?!哪个给他们的狗胆?!”寝宫里,萧昀掌拍到案上,力大得险些要把桌案拍裂。   “陛……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小心手!”尹贤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察言观色,心头直叫不好。   萧昀叉着腰,左右踱步快速来回走着,像是无处发泄,脸色阴沉,咬牙切齿,拳头在袖子里虚晃几次,忍得指关节直响。   皇帝正在气头上,谢遮硬着头皮道:“陛下,他们虽是过了点,却也是为陛——”   “这叫过了点?!”萧昀满脸难以置信,指着紧闭的殿门外,暴怒吼道。   “陛下啊啊啊啊,陛下啊啊啊啊啊!陛下啊,您见见老臣啊呜呜呜——啪啪啪。”   “陛下啊啊啊啊——啪啪啪。”   “啪啪啪——陛下您见见老臣啊呜呜!!陛下!老臣还有话要说啊——啪啪啪,您怎么就走了啊呜呜!”   “……”谢遮哑巴了。   萧昀气得表情都扭曲了,反倒笑呵呵道:“知道的是逼朕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驾崩了呢!”   正端茶的尹贤冷不丁手抖,茶全泼自己脚上了,萧昀看向他,他跪地,颤着声,高声道:“陛下春秋鼎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遮忙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昀阴沉着脸,盯着殿门。   厚重的殿门都被那群狗东西拍得震得厉害,像是随时有可能朝内倒下来。   萧昀嗤笑:“你说他们这么能耐,怎么不抱个攻城锤把朕寝宫殿门也撞破了呢!”   谢遮:“……”   “生生生,天天想着生生生,不是都能耐上天了么,那要朕干嘛啊!直接把朕扒光了绑床上,想要谁的孩子要谁的,多方便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也!咱大宁再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谢遮漏了声笑。   正暗自汗流浃背的尹贤也冷不丁笑出了声。   “还笑!再笑把你们丢出去让他们抡一顿先!”   谢遮立马严肃起来。   “朕寻思着配种的猪待遇都比朕好啊,人家至少不干活,朕天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临了了那芝麻大点——不,西瓜大点事,他们也要管?!”   谢遮咳了声:“……陛下消消气。”   谢遮也说不出有实际作用的话来,皇帝的很多烦恼,是个人都无法感同身受。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言语的苍白无力、行动的更苍白无力。   萧昀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住火气,让理智回笼,缓声道:“他们毕竟是为了——”   “陛下啊呜呜,陛下——啪啪啪,陛下啊呜呜!”   “陛下啊呜呜呜!”   “陛下——啪啪啪,陛下啊啊啊!”   “……尹贤!!!”萧昀额上青筋狂跳,暴吼道。   这声声震殿内,爆发力惊人,尹贤耳朵有秒的空白,下秒,自己的名字在梁上萦绕。   尹贤还以为是自己做的好事败露了,吓得浑身瘫软如泥,以头抢地:“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奴才该——”   “叫上禁军!只要今天参与的,人先打二十大板!就在殿门口打!”   尹贤大松了口气,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麻溜笑道:“好嘞!”   “他们不是不嫌丢人么!给朕扒了裤子打!跟他们说,认错,就打二十大板,不认,打完朕让他们光着屁股去游街,好让咱大宁的姑娘瞧瞧朝臣们的英姿雄风,朕倒要看看他们是膝盖金贵还是屁股金贵!”   “是!”尹贤又心疼又兴奋地领命,麻溜地往外跑去。   “回来!”萧昀不耐烦道,“那几个老的算了,打死了算朕头上,直接扒了裤子罚站个时辰。”   “……”尹贤心说这比打他们屁股还要命,“是!”   尹贤出去了,萧昀坐到桌边,灌了口凉茶。   谢遮总算控制住了不合时宜的笑,慢一拍想起什么,瞥了眼气得上火的萧昀,几次欲言又止:“陛下……谢才卿好像也在里面。”   萧昀喝茶的动作顿,想起谢才卿在金銮殿里说的话,似笑非笑:“走,跟朕去瞧瞧咱们状元郎金贵的屁股。”   ……   所有朝臣听到皇帝的处置后都呆住了,眼泪还半凝在脸上,却再也嚎不出声。   热乎劲儿下来了,面面相觑,满脸不可思议。   明明是陛下……他们才体恤陛下闹这么出的,陛下装装样子,他们特别理解,毕竟那档子事,姑娘家还要欲擒故纵一下全了脸面呢,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可怎么会罚打屁股?   还是脱了裤子打。   鼻青脸肿的长翎卫愤愤地搬来长凳,拿着比健壮男子手臂还粗的大棍,扬眉吐气地故意在地上敲了几敲,状元郎风花雪月的小脸都给敲白了。   凳子不够趴,朝臣只能一批批来。   “谁先来?”长翎卫恶狠狠道。   “打就打!不就二十大板!老子先来!谁怂谁是孙子!”   大宁朝臣的义薄云天和敢作敢当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极大的效用,几个武将出身的领班朝臣一拍胸脯,“稀里哗啦”干干脆脆地就把官服扒了,大手搭在亵裤上。   谢才卿瞪着眼睛,猛地意识到什么,立即用手遮住眼睛。   下秒,他听见了阵大笑恭维声。   “高兄好生威武!”   “哈哈哈,彼此彼此!”   “难怪高兄妻子贤惠体贴,不像我家妻悍!”   “葛兄也很有分量嘛。”   “哪里哪里,比不过你!”   谢才卿:“……”   萧昀刚走到殿门口,就听见了“哎呦哈哟”的哼哼唧唧声,顿时心情大畅。   尹贤和小太监们开了门,在一众白花花的屁股间,他眼就瞧见了捂着眼睛立着、悄悄后退的状元郎。   大日头下,状元郎整张脸连着脖颈都是红的。   萧昀下就乐了:“都是男子,不就那么点事儿,他怎么羞得跟没见过的姑娘似的?”   谢遮也觉得好笑:“微臣不知。”   萧昀盯着人瞧了两眼,不由心想谢才卿要是见到他的,会不会也是这副或者更——他把这念头掐了,莫名有点口干舌燥。   前批打完了,在皇帝的审视下,假模假样嚎了半天,总算爬起来。   谢才卿跟前的长翎卫指着淌着臭汗的长凳,语气公事公办:“状元郎请。”   谢才卿仍遮着眼睛,立在原地不动,温下嗓音:“……我不是叫你为难,能不能多打几下,然后不脱衣服?”   萧昀大愣。   众朝臣也愣住了,随即哄然大笑。   “状元郎不要不好意思!咱们绝不会因为小就瞧不起你的!”   谢才卿:“……才卿不——”   “你大那你害羞什么!脱啊!”   “不脱就是小!大你就脱!”   谢才卿:“……”   “不然咱们都是男子,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要丢人大家起丢,你怕什么!总不可能是脸皮薄吧?”   “你这身子骨哪经得起多打几棍啊,乖乖脱了吧!”   “你怎么像个姑娘啊!挡眼睛干嘛啊!这有什么看不得的,我脱的都没不好意思,怎么你看的反倒不好意思了?脱啊!”   谢才卿摇摇头。   他因为眼睛遮住了,脖颈反倒显得越发修长,唇丰盈莹润,色泽鲜明,在淡而细腻的肌肤上,是一抹极有质感的颜色。   白白净净,清雅细瘦,处在男子气息浓郁到发熏的地儿上,显得格格不入,孤立无援。   长翎卫被他这么求,都有些于心不忍,无奈道:“陛下吩咐,状元郎不脱,属下……属下只能帮您脱了。”   周围笑声如雷,谢才卿瞪大了眼睛,羞愤欲绝。   “所以状元郎还是……”长翎卫不去看他,咳了两声。   谢才卿沉默半晌,终于放弃负隅顽抗,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萧昀想到谢才卿被这么多人看光了,莫名有点不舒服,懒洋洋笑道:“来来来,状元郎不好意思,那到里面来打,朕亲自打。” 第40章   谢才卿手倏然放下来了,隔着朝臣,瞪着眼睛看他。   他知道萧昀出来了。   却也不全是故意为之。   他以为萧昀会大发慈悲不叫他脱裤子。   可他……   “状元郎这么看朕作甚,不愿意啊?”萧昀懒散一笑,作势道,“那算——”   “……愿意。”谢才卿从齿缝里挤着字。   “过来。”萧昀朝他招招手。   身后朝臣一脸揶揄。   谢才卿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   萧昀懒懒道:“状元郎脸皮薄,又漂亮的跟个大姑娘似的,朕怜香惜玉一下,屁股还是照打的,诸爱卿没什么意见吧?”   朝臣哈哈大笑:“没有!”   谢才卿吃惊地看着他。   萧昀反手握着他手腕就扯着人进去了。   谢才卿消极的微微抵抗着,萧昀一个大力就轻轻松松拽着人进了殿门。   萧昀手劲儿大又人高马大,谢才卿他面前,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甚至他只要不听话,抱扛摔什么都行。   谢遮在身后瞧着,竟觉得怪般配的。   身后的朝臣看不见了,身前的宫人也被萧昀比了个手势叫退下了,寝宫内一时只剩下二人。   “陛下……可不可以不脱裤子?”   “陛下……”   “陛下,才卿不是叫您为难,不是要被特殊对待,才卿可以罚俸、贬官,可不可以不脱裤子?”   他越说声音越低,带着一点柔柔的焦急万分的祈求,萧昀却充耳不闻,只字不吐。   他在谢才卿身前,谢才卿丝毫瞧不见他脸色,只得咬咬牙。   在萧昀面前脱裤子也没什么,他……他总归要见的,就是打屁股……   萧昀动手,他力气比长翎卫大多了,而且自己昨晚……   谢才卿面有隐色,脸一点点红了起来。   “陛下……”   萧昀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得骇人,他大步流星拽着谢才卿到了桌边,忽然冷笑一声。   谢才卿还未来得及反应,萧昀已经毫不留情地把他推上了桌。   谢才卿冷不丁上半身贴上桌面,双臂成环,贴着身侧围住自己的脑袋。   桌子有点高,他只能并拢长腿,绷直膝盖吃力站着,腰背也因此绷得紧紧的,腰线都像是被拉长了些,侧边曲线流畅分明,弧度惊人,更加令人浮想联翩。   谢才卿的脸贴着桌面,洁癖上来,注意力不受控地分散,管都管不住,让他微微焦虑起干净与否来,根本无法定心留意身后的动静,他半真半假地软下声,低低求道:“陛下……”   萧昀冷冷呵斥:“趴好,不许动,让你说话了么?谁教的那么没规没距?犯了错误,还想免于惩罚?动一下,多说一句,多打一下。”   谢才卿抿紧唇,深吸一口气,不说话也不动了,只是柔软修长的手悄悄搭上了桌沿,微微攥紧唯一能掌握的、陪伴他的,手指轻微打颤。   “怕疼还是怕羞?”   “……怕羞。”   “不脱,那朕可重重的打?”   身后的声音低沉慵懒,却无甚温度。   谢才卿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心突突跳得有些快。   先前在大臣那儿选了怕羞,这会儿就得坚持选下去。   左右逃不过,挨挨便过去了。   身后传来大棍被拿起的声音,谢才卿咬紧牙关,紧闭双眼,浑身紧绷,呼吸微微急促。   “怕疼?”   谢才卿明明已经做好心上和身体上的准备,被这么一打岔,费了好些时间才勉强松了咬得紧紧的牙关,稍稍放松下来,从过于紧绷的神经里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从……从没被打过,怕——”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身后人已经提着大棍挥了过来,身后是一道棍棒残影和因为挥得过于迅速带起的猎猎风声。   谢才卿已松懈了些,压根来不及再做准备,呼吸急促到了极点,猛地闭上了眼,攥紧了桌沿。   只记得这时候也不可失态。   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落下来,谢才卿茫然地微微睁开眼,下一秒,慢一拍的,很重很实的一声“啪”,在空荡荡的寝殿内响起。   谢才卿愣了一秒,整张脸都红透了,埋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要杀了萧昀!   身后的声音不再冰冷,而是藏着调笑和戏谑,低低地:“朕寻思着,状元郎不怕疼怕羞,状元郎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朕当然得叫状元郎好好长长记性,用你怕的治你,不然朕未免对你也太好了,还是这法子好长记性,是不是?”   防止谢才卿乱动,萧昀的大手掐上他一侧的腰,满手柔韧细滑。   像是为了躲避腰间那双过于热的大手,谢才卿绷直了身子,却被钳制得更紧。   又是一掌落了下来,疼是完全不疼,雷声却大,谢才卿听着一声声“啪”的难堪动静,眼睛羞得赤红。   无耻,下流。   臭流氓。   给他等着。   萧昀总是高高举起,吊足了胃口,煎熬够了人,才重重落下,丝毫不含糊。   他慢悠悠地数道:“八、九、十……”   手上的触感非比寻常得好,比他以往触摸过的任何物什都来得有质感,轻易叫人上瘾,想解了隔靴搔痒的衣物,一探究竟。   他打得快了起来,不再数数,动静也连贯了起来,变成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谢才卿还时不时会从紧咬的齿缝中泄出一声轻哼。   桌子轻摇,谢才卿的身子也随着萧昀的动作微微震颤。   萧昀忽然俯下身,谢才卿感受到他的逼近,浑身的毛孔都紧张起来,身后如何他什么也瞧不见,只能感觉到萧昀保留着极短的危险至极的距离,轻覆了上来,炽热的男子气息从后背灌入,眨眼侵袭,让他整个人都莫名热了起来,头脑一阵发昏。   明明没贴上来,没碰到他的身体,却比紧贴更近。   他感觉到了本能的强烈危险,一种被迫成为所有物和被迫为其生育的危险,头皮发麻,心口直跳,下意识想跑,却被钳制住手腕,动弹不得,只能将自己伏地更低,紧贴桌面。   萧昀从谢才卿稍显凌乱的乌发下拨出他被汗湿的脸,又打了一掌,从身后侧过脸盯着他,低笑问:“状元郎知道错了吗?”   四目相对,萧昀的脸近在咫尺,似乎再近一点儿,互相高挺的鼻梁就要撞上,谢才卿的瞳孔里是萧昀含谑带笑的漆黑眼睛。   萧昀以为谢才卿会羞得歪过头去,他却像是呆住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乌黑沉静的眼睛里漾着一丝湿意,鬓发湿润,毛孔微微舒张,脸浸着一层动人的薄红,丰盈润泽的嘴唇一开一合的,无形中渴望着什么,做着最令人沉沦的邀请,似乎他只要迈出一步,甚至只是再靠近一点,就能尝到他的味道。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里都是他的倒影,呼出的细微气息都是热的,因为出了汗,身上温中透冷仿佛沁入骨子里香气微微裹挟,细细渗透,悄无声息中牵动着旁人的某根神经,他整个人都成为了一个神秘的、深不见底的、奥妙无穷的符号,亟待人探索发掘,占有发展。   谢才卿低低唤道:“陛下……”   萧昀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剧烈的弹动了一下,震荡久久不散,以恐怖的速度扩展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第41章   四目相对。   萧昀一言不发。   萧昀的目光渐渐从谢才卿乌黑湿漉的眼睛移到了他柔软的唇上,似在权衡考量着什么,本能和理智在无声中激烈拉锯,要一较高下来。   没等分出个胜负,谢才卿蓦地回神,眼神大乱,匆忙垂下眼睛,鸦羽般的长睫直颤:“……微、微臣知道错了,微臣再也不敢了,微臣的心永远是在陛下这儿的,只是身不由己……”   “陛下娶与不娶,遂心快乐才是首要的……”   他虽是羞意难当,乱糟糟的心思都现在脸上,眼里却仍满是崇拜和敬意,仿佛他是个完美无缺的神祗、圣人,那个坐怀不乱救他性命的君子。   萧昀沉默许久,猛地撤开,皱眉道:“行了,长个记性,回去吧。”   谢才卿从桌上慢慢爬起来,轻揉了揉被按疼了的手腕,低声道:“谢陛下恩典。”   “装会装的吧?省得被排挤,回去称病躺两天。”   萧昀说完这句,便头也没回,大步流星进了内殿。   谢才卿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悄然浮现一丝得逞的笑意。   叫他欺负他。   ……   等萧昀寝宫外的朝臣都散了,谢才卿才被长翎卫悄悄带出。   他被领着没走几步就到了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前,谢遮掀帘:“本官正好要回府,顺道送你回去。”   谢才卿点点头:“多谢指挥使。”   谢遮怕他疼,弯下腰,贴心伸手,拉他上马车。   谢才卿搭上他的手,上去了,看着谢遮对面座上铺着的一块又厚又长的软垫,表情微变。   谢遮温声道:“你趴着吧,不用不好意思。”   “……”谢才卿道,“才卿……”   谢遮只当他脸皮薄,板下脸道:“特地叫人给你备的,不趴就是不领本官这个情。”   谢才卿:“……”   帘幕放下了,马车内只有谢遮和谢才卿二人。   谢才卿想着谢遮是皇帝的身边人,左右会知道的,轻声道:“才卿没挨板子。”   他施施然坐到了软垫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楚,的确一点儿都不像挨了板子的样。   谢遮一愣。   没挨板子?   “陛下叫你脱裤子罚站了?”   “……”谢才卿摇摇头。   谢遮心下纳闷更甚:“莫非陛下没罚你?”   谢才卿金銮殿上当着皇帝的面儿说那种话,皇帝可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就算瞧他漂亮舍不得真打,也会教训一二出口恶气的。   “……罚了。”谢才卿脸色发红,不自在道,“指挥使莫要问了。”   谢遮见他这副神情,心下大惊。   没打板子没脱裤子罚站却仍罚了些别的……难不成……陛下让他吃那棍子了?   谢遮越想表情越复杂,关切道:“那你这两日好好休息,不急到翰林院来,那边我会帮你说一声的。”   “多谢——”   “嗒”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砸到了谢遮的靴上。   谢才卿瞪大眼睛,飞速弯腰去捡,谢遮已经先一步低头,看清了那物什。   一个纯白色的绑带,绑带约一手宽,半臂长,中央微鼓。   气氛微微凝固。   谢遮先一步弯腰捡起,轻轻掂量了两下,绑带中央的布包位置应当是灌了点沙,有些分量,捏上去软软的,是除了沙石以外,估计还塞了不少绒羽缓冲。   谢遮似笑非笑地摸上了谢才卿另一边膝盖,果不其然摸到了同样触感的绑带。   谢才卿咳了一声,和谢遮对视一眼,脸更红了:“……指挥使莫要告诉陛下。”   “你这倒是挺会偷懒啊,做的还挺精致。”   谢遮想起之前皇帝说谢才卿可会宠着自己了,眼下看还真没错,连他都不敢这么干。   他也不怕被皇帝当场抓住。   谢才卿抿了抿唇。   这是昨晚太妃熬夜给他做的,今早非要他戴上。   要不是他极力拒绝,他今日就不止戴个护膝,还要戴个臀垫。   这就被萧昀逮个正着了。   刘韫扯他跑的时候,这东西就一直在往下滑,萧昀打他的时候,他生怕掉出来。   谢才卿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指挥使莫要告诉陛下。”   谢遮一笑:“怎么?状元郎明明知道,昨儿都不告诉本官,害的本官今儿差点被围殴了,自己倒是娇惯着自己,知道可能要罚,护着膝盖了,这可不够意思呀,眼下还指望我替你瞒着?”   “才卿也是身不由己,心还是向着你的。”   “那我也心向着你,但是是陛下的人,身不由己啊。”谢遮叹道。   “……”谢才卿又拉了拉他的衣袖。   谢遮大笑。   ……   谢才卿回到府上,去了书房,从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桌案上抽了张宣纸。   边上如矢缄默又贴心地磨墨。   谢才卿执了支白毛兔毫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道:“皇兄,一月半未见,甚是想念,怀楚安好,来信是祈求皇兄早日娶妻,好叫怀楚多个疼怀楚的大嫂,怀楚最多再过四个半月必定回去,届时还想添个侄子侄女儿,还请皇兄放宽心,勿为挂念。”   字迹娟秀端正,一手簪花小楷,文静惹眼得紧,和会试上潇洒纵适的字截然不同。   谢才卿写完,将宣纸叠好,放进了如矢手中。   “麻烦你叫人快马加鞭捎给我皇兄了。”   如矢道:“小王爷无甚要紧的要说?”   这信大意只有一个,催江怀逸娶妻生子。   谢才卿摇摇头。   如矢应声,拿着纸条出去了。   谢才卿叹了口气,掐指算了算,眼下四月初了,八月里他得回去,也就是说如果计划顺利,他应当最晚最晚七月中确认怀上萧昀的孩子。   这信快马加鞭送回去要大半个月,到皇兄手里约莫五月初。   皇兄接到信如果就地成亲,半个月内大嫂能怀上,一个半月确诊,才是有可能赢过萧昀的。   谢才卿做完,端坐着,又觉得自己幼稚得厉害。   明明是他大宁先挑衅他南鄀的。   ……   猎场上,萧昀驾轻就熟地从马上纵身跳下:“弄清楚了没?”   谢遮咳了一声。   萧昀似笑非笑:“尹贤?”   “……陛下英明。”   “狗东西,”萧昀脸色阴晴不定,“朕就说他们哪来的胆子,这敢情好啊,朕裆里那点事,现在是个朝臣都知道了吧?”   谢遮憋着笑:“陛下雄姿英发——”   “滚滚滚。”   “是该好好管管了,朕之前是对他们太好了,叫他们都忘了朕多能折腾啊。”萧昀笑吟吟的。   “那尹贤——”   “他不是喜欢盯着裆里看么?调他去太仆寺卿手底下扫段时间马粪吧。”   谢遮:“……”   太仆寺是负责天下畜牧、饲养皇家御马的。   谢遮心头为尹贤默哀。   陛下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尹贤一不在皇帝身边,没个十天半个月,陛下估计就再也想不起来他了。   去了太仆寺,多半是回不来了。   “行,微臣待会儿便去通知他收拾收拾东西。”   说到太仆寺,谢遮想起什么似的,和萧昀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说:“陛下,你去年五月初那匹怀孕的爱马,这几日快要生了,到时候陛下可要去太仆寺瞧瞧,给它亲手接个生?”   皇帝前些年在马背上闯天下,马就是他最忠诚的伙伴。   他医术傍身,又喜欢马,接生是一把好手,亲手替不少难产的马顺利接过生。   “也行。”萧昀随口说。   过了几秒,问:“哪匹爱马?”   “……”谢遮道,“全身漆黑,头顶一撮白的那匹,您叫他黑泽。”   “微臣前些日子遇着太仆寺卿,他还跟微臣说,白泽肚子大得很,瞧着怕不是双胎,他们都怕难产,这几日都张罗忙活着呢,兽医早早就过去照顾着了。”   马一般都是一胞一胎,怀双胎的可能和人怀三胎差不多,所以可以说是稀世罕见。   “知道了,”萧昀随口问,“孩子他爹是哪匹?”   “就陛下最高最白的那匹。”   萧昀一乐:“这一黑一白生出来得什么样儿啊,别跟个斑马似的。”   谢遮:“……”   萧昀慢一拍道:“哪匹?”   “……”谢遮想了想,“就那天您抱谢才卿骑的那匹。”   萧昀猛地皱起眉头:“提他作甚?”   “怎么了?”谢遮压低声音道,“他伺候得陛下不满意?”   “也不是——等等,”萧昀猛地回头看向他,“伺候?”   谢遮意识到什么:“陛下难道没有……”   萧昀“呵”了一声:“大嫂怀着大哥的骨肉呢,不仅把朕当正人君子,还没到三个月胎不稳呢,朕能碰吗?”   “……”谢遮心说这故事越来越离谱了,但是话糙理不糙,“……那陛下等他胎稳了再碰?”   “去你娘的!”萧昀狠踹了他一脚。   这事儿最近实在烦不胜烦,搅得他心神不宁睡都睡不香了,还总不受控制的起些尴尬状况,萧昀掌控欲很强,不喜欢失控,尤其不喜欢被莫名其妙牵着鼻子走,这会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做事,平白无故多费心力。   他向来不是个纠结的,也懒得去想去琢磨,干脆快刀斩乱麻了,皱眉道:“你待会儿去找他,直接跟他说,叫他以后不要来了,朕跟前不缺人伺候,他好好在翰林院呆着吧。”   谢遮心下一惊,谢才卿竟是要失宠了。   想想也是,陛下这性子,谢才卿不愿,强人所难这种事,皇帝肯定觉得哭哭啼啼地扫兴,作践别人倒无所谓,主要是他觉得自己亏了,热脸贴冷屁股,出力还讨嫌,很没意思。   更何况人家还当尊佛一样供着他。   皇帝又向来不是个色迷心窍的,这事被他排的很后,能取而代之的乐子很多。   追人更不可能,哪朝哪代见过皇帝追人的?还是个男子。   所以眼不见心不烦,倒是最好的选择。   谢遮试探地问:“陛下以后都不准备见他了?”   “嗯哼。”   “那他生了呢?”   萧昀没搭理他。   “他孩子没了呢?他和大哥和离了呢?他来追您了呢?陛下都不会旧情复燃了吗?”   “滚!”萧昀额上青筋暴跳,“说不见就不见了,他爱生生,关老子屁事。” 第42章   谢遮派人将萧昀的话带到时,谢才卿正在用晚膳。   谢才卿给了些银子,淡笑送人出去了,太妃见人没影了,立马道:“这可怎么办?他现在见都不肯见你了!   太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蚱:“我就说萧昀那种人在高位待久了,一直都是别人赶上门舔他,他低不下来的,钓久了鱼容易跑,他现在肯定还是很想要你的,要不你赶紧把鱼饵硬塞进他嘴里?现在挽回肯定行,再晚——”   “不挽回。”谢才卿慢条斯理地在一边的铜盆里净手。   “不挽回?那你见不到他——”   “他不见我,刚好是剧变的先奏,他是在抵抗自身的这种即将发生的变化,通过不见我来实现。”谢才卿不紧不慢地说。   太妃眼里有茫然。   谢才卿淡声说:“好比一个女子,受尽丈夫侮辱,但因为怕被旁人戳脊梁骨,所以忍气吞声不和离,终于她受不了了,为了缓解痛苦,决定完全放弃自我,做一个没有心的行尸走肉,那她很快就会发现,她连自我都能放弃,和离反倒是一件小事了。”   太妃:“嗯?”   “他回避恰恰是因为,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都很诱人,难以抉择,令他烦躁,他不想等了,不想再在做选择这个阶段浪费时间心力,所以直接选择了放弃我。”   “他要通过实实在在的行动,来解决内心的烦躁,所以一旦当他发现这个选择依然会让他陷入他讨厌的心态,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另一条路——占有我。”   太妃瞪着眼睛,心道小王爷真把情爱兢兢业业地玩成了权谋。   谢才卿说:“从中能看出他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越自卑的人,这个纠结的时间越长,因为比起内心的烦躁,外在行动可能带来的负面后果让他更难承受,萧昀极度爱自身,爱到不愿让自己长期陷入纠结,浪费一点儿宝贵的时间,他是个雷霆万钧的行动者,用行动来呵护自己的心力。”   谢才卿眉眼一弯:“他越宠着他自己,转变越快,他不喜欢我,他只是想用行为让他自己心里彻底舒坦。”   太妃疑惑说:“那舒坦之后呢……”   “我不会让他舒坦的,”谢才卿在她吃惊的眼神里,笑说,“不满足才是欲望的前身,是行动的源泉。”   “我只有让他一直烦躁,他才能一直想着我,绞尽脑汁想得到我。”   他要和萧昀在一起不短的时间,直到怀上孩子,当然指望萧昀不舒坦地越久越好。   太妃闻言咳了一声:“他惹你了?很讨厌他?”   她顿了顿,忍不住要为萧昀说句话:“本来要打板子,他连罚都没罚你,他其实对你还不错——”   “……”谢才卿咬牙,“总之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妃以中年妇人的直觉,嗅到了点什么,赶紧转移话题:“那你都不见他了,怎么让他依然保持烦躁?”   “我有一个连萧昀都制不住的帮手。”   太妃大愣:“谁?”   谢才卿一笑:“萧昀脑子里的我。”   “他真正想要的其实是不见他,他以为不见我就可以不见他。”   ……   深夜,皇帝寝宫。   尹贤受罚,被短暂调走了,陛下还没选人顶上他的位置,所以尹贤的小徒弟福安暂代职位,贴身伺候。   他记得师傅的吩咐,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陛下睡觉都不喜欢穿衣服,觉得束缚人,影响睡眠,所以他要注意着些,别叫被褥落地上了,让陛下着凉。   他静立在床侧。   陛下之前翻来覆去翻得床嘎叽嘎叽直响直晃,眼下总算没了动静,应是睡下了。   福安就要轻手轻脚走远些,猛地听见皇帝喊了声“大嫂”,吓得浑身一震。   床榻上,萧昀在接连不断地做梦。   前往京城的马车前,立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男人对着年仅十八的弟弟说:“阿昀,兄长要进京赶考,你嫂子有身孕了,你一定要替兄长好好照顾她。”   他说着,将自己身侧小腹微鼓的妇人的手塞进了萧昀的手里。   手又白又滑腻,指头绵软得厉害。   萧昀抬头,妇人脸上的白光消失了,现出真容。   是状元郎的脸。   萧昀痴痴地盯着貌若天仙正冲他微笑的大嫂:“好。”   身后大哥的马车渐行渐远,萧昀腼腆紧张地拉着大嫂进屋:“阿昀会好好照顾大嫂。”   画面一转,萧昀在榻上睡觉。   大嫂扶着腰进来,坐到萧昀的床榻跟前。   萧家家境贫寒,屋内陈设简陋,大哥极疼大嫂,钱都花她身上了,她穿得光风霁月,簪花戴玉。正值冬日,她披着个绒绒的白斗篷,摸了摸萧昀的额头,陡然蹙了下眉:“怎么发烧了?阿昀,醒醒。”   床上的人无动于衷。   她将自己的白斗篷脱下,罩到他身上,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低头吻了吻他的嘴。   画面到这卡了一下。   大约是半梦的萧昀无意识觉得这段儿有点问题,大嫂不可能吻他的嘴,于是在处理片刻后,又将故事修改地合理起来。   大嫂亲昵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萧昀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大嫂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这日,大嫂端着铜盆一进来,就见萧昀在穿裤子。   她红着脸立马背过身去,等了半晌,都没听见萧昀穿好。   稍一转头,瞧见他病的手都不利索了,抖得厉害,连裤子都提不上去,她咬咬牙,羞红着脸:“阿昀,我帮你穿吧。”   “大嫂,这不好吧?”萧昀惊讶道。   大嫂道:“你是爱国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这有什么。”   爱国是大嫂相公的名字。   萧昀心说,你是大哥的娘子,就是我的娘子,这有什么。   无意识的萧昀显然已经懒得纠结故事合不合理了。   “大嫂你真好,明明该是我照顾你,结果你怀着个孩子,反倒照顾我了。”   “这有什么。”大嫂放下铜盆过来,蹲下身,闭着眼,替他拉裤子。   头顶萧昀问:“大嫂我是不是比大哥大多了?”   大嫂瞪大眼睛,冷不丁瞧见了往脸上凑的东西,整张脸霎时绯红一片,嗔怒道:“阿昀!”   她撒了手,羞愤欲死地跑出去了。   萧昀快病死了,大嫂从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到干脆和他睡在一起。   大嫂和衣而眠,萧昀不着寸缕从身后抱着她。   大嫂瞬间醒了,感受到比萧爱国更可观的萧昀,羞红着脸,激烈挣扎着:“阿昀。”   “大嫂,我要死了。”萧昀的声音哑得厉害,不由分说抱紧她,不然她动弹,“我死前有个心愿,大嫂能不能答应我?”   大嫂的挣扎小了起来:“你说。”   萧昀说:“阿昀还未来得及娶妻,享受夫妻之乐就要死了,阿昀好久没下床了,大嫂能不能穿着衣服趴在桌子上让我……好全了我这心愿。”   大嫂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这怎么行!我不能对不起——”   “他不会知道的,我马上都要死了,你不用怕我说出去,我更不可能纠缠你。”   “我肚子里有你兄长的——”   “已经四个月了,可以的,我会轻轻的……侄子侄女儿还没见过阿昀呢,你狠心这样嘛。”   “不——”   “兄长这一走,少说大半年,大嫂不寂寞吗?阿昀会好好伺候大嫂的。”   没等大嫂同意,萧昀已经把人横抱起,推到了桌子上。   “不行,不要,阿昀,阿昀你别这样——”   萧昀掀起她白色的裙摆,扶着她的肚子……   一道亮光忽然打到萧昀脸上,身侧的门莫名其妙开了,大哥站在门口,目眦欲裂:“你们在干什么!”   “大哥!!”萧昀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猛地看向床侧一脸焦急掀开账幔的福安,暴怒道,“你在干什么!”   福安吓了一大跳,两腿一软直接跪下了,颤声道:“陛……陛下做噩梦了,奴才怕您惊着,所以想……想着叫醒您……”   “噩梦?”萧昀脸色阴沉至极,山雨欲来。   “陛……陛下做梦一直喊着大嫂,泰王的王妃当年难产而亡——”   “你大嫂才难产而亡呢!滚!!给老子——”   萧昀总算从完全不能深究的臆梦中清醒了,抹了把脸,回味咂摸了阵,又烦又躁,一阵气苦,心道白日还真不能瞎逼叨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心里哼哼唧唧,心道谢才卿个小贱人,连做梦都缠着他,真他娘的见了鬼了,也懒得发火了,不耐烦道:“给朕倒杯凉茶来。”   福安如蒙大赦,将帐幔绑上,就要去倒茶,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一处,心头大震,心道师傅真是冤枉,一心为陛下身子着想,却落得个太仆寺扫马粪的结局。   福安走得慢了些,他能跟在尹贤身边,得他器重,向来是个聪明的,不由心想,陛下明明是想要的,却严辞拒绝了大臣立后选秀的提议,还惩处地这样狠。   莫非……陛下只是想玩玩宣泄一番,并不想过了公?   福安眼珠微转,倒了凉茶,端到萧昀跟前,萧昀接过,灌了一口。   福安踟蹰几秒,凑上前,低声道:“奴才可要去储秀阁替陛下叫个漂亮宫女儿来?”   萧昀放茶盏的动作一顿,心想他不就是憋久了才稀罕谢才卿么,那他解决了不就完事儿了,真就非他不可了?   萧昀沉吟片刻,摆摆手,懒声道:“去吧。”   福安大喜。   他就说,是师傅完全领会错了意思。   “等等,回来!”萧昀道。   福安停了一步。   萧昀脸不红心不跳,懒洋洋道:“要个性子文静腼腆点的,瘦一点秀气一点的,白裙白斗篷的。”   “重点是白裙。” 第43章   福安领进来的是个十分秀气纤瘦的姑娘,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眼神沉静,瞧着像个安分守己的。   皇帝把衣袍穿上了,他不是色中恶鬼,不至于一见着人就往榻上带,若瞧得上,他得叫人姑娘家崇拜仰慕他,以他为天,天怎么能跟青楼淫贼一样呢,若是瞧不上,自个儿也没什么身体损失。   他这会儿正坐在案上,手指边敲桌案边盯着人瞧,心里纳闷,模样明明是顶好的,气质也大同小异,却全然没有那人一点的惊艳感。   白裙白斗篷,形像了,神却和梦里完全不像,皇帝暗叹了口气,心说难道因为不是个孕妇?所以感觉完全不对。   可他宫里好像找不着孕妇,找着了他也不可能下口啊,他没给人当野爹的兴趣,亲生的都不要呢。   福安默不作声地叫宫人都退下了,寝殿里一时只剩下萧昀和那位宫女儿。   月莲垂着眼睛,如今已农历四月了,饶是晚上,温度也不低,她披着个白狐皮厚斗篷,又一路跟着福安公公小跑过来,身上早就被汗了个半湿,额上也闷出了一层汗,鬓角微湿。   感受到顶上男子毫不避讳的打量目光,月莲身前交叠的手攥得越发紧,羞红着脸,紧张更甚,心砰砰直跳,汗出得越发快。   顶上是一国之君,是她大宁有史以来最俊的皇帝,不吝宠爱而且后宫无人,她若是得了陛下宠幸,就是后宫第一人,是陛下的第一个姑娘,意义非凡,若是能靠着手段维系些宠爱,侥幸怀上龙种,万事可为。   前朝的朝臣有多急着叫陛下娶妻生子,天下皆之,到时候陛下就是玩玩不想给她名分,朝臣得知这大喜之事,也肯定会替她闹的,不至于无名无姓下去。   月莲越发激动紧张,柔声道:“陛下……”   萧昀收了视线,兴致缺缺道:“叫什么?”   顶上的声音慵懒低沉,带着一点模糊的哑,听着就叫人不由自主地腿软神迷,月莲面红耳赤,声如蚊呐:“月莲,月亮的月,莲花的莲。”   萧昀淡淡地“嗯”了一声。   月莲娇滴滴地说:“奴婢可否过来?”   萧昀猛地皱了下眉,梦里是他强迫大嫂,她这一主动,更不像了。   没等萧昀应声,月莲已经大着胆子走到近前,萧昀不再敲桌,抬眼定睛瞧她,心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没怀孕腰比怀孕四个月的谢才卿还粗。   皇帝唇边含着一两分调笑审视着她,一言不发,也不动,只是架着长腿,懒散又居高临下地坐着,食指指节抵住下唇,眼睛漆黑,深不见底。   月莲心里有些没底,以她对陛下的那点道听途说,她原以为陛下会直接搂过她耳语亲热一番,强制地将她抱上榻,百般宠爱,却未承想是这幅模棱两可、捉摸不透的姿态。   “陛下——”   “你这腰,在姑娘里算细的么?”   月莲一愣,脸红了个彻底,低声道:“……算的,月莲是极瘦的了。”   萧昀心想,那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还不如个男人会长。   谢才卿抱着感觉起来,比她定是重上不少,腰却比她细,屁股还翘。   “陛下……”   皇帝好半天一语不发,气氛沉闷,月莲想着陛下毕竟是九五至尊,总不可能一上来就纡尊降贵,咬咬牙,红着脸就要投怀送抱,萧昀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她手腕,把她拽起来,皱着眉,心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在宫里学了这么多年的规矩,比个男人还主动。   谢才卿要是有她的一两分觉悟就好了。   “这是做什么?”萧昀故作疑惑道。   “陛下……”月莲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眼送秋波,欲拒还迎,“陛下……唔,您捏疼月莲了,疼……”   萧昀立即甩了手,心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手还没谢才卿握着软,骨架却比谢才卿还大。   撒个娇居然还没个男人顶用。   皇帝又缄默不语了,明明该是两相情愿你侬我侬鸳鸯交颈被翻红浪的戏码,偏偏变成了她一人的摸不着头脑,皇帝先前甩的动作更是毫不怜香惜玉,月莲心下尴尬挫败,硬着头皮,再接再厉道:“……陛下,这斗篷穿着着实有些热,月莲能否解了?”   萧昀摆摆手,也不高兴看她穿了。   月莲想着福安公公特地叫她穿上白裙,陛下应当是喜欢清清白白的,羞羞答答道:“陛下,月莲身子干净,您是月莲第一个男——”   眼前人解开斗篷的刹那,一股热汗熏味扑面而来,萧昀冷不丁满脸不可思议。   一个姑娘家家,怎么汗一股兵营大老爷们的臭脚丫子味儿?谢才卿的汗是香的,那才像个姑娘啊,他还以为姑娘家肯定要比谢才卿香多了,原来不是么?   这么看来,状元郎唯一比不过姑娘家的,就是他不会生孩子了。   想到先前那个梦,萧昀心下莫名有丝遗憾,又出离烦躁。   人要是自己的,还能哄他肚子上绑个布包,和他演着玩儿上一玩,要是谢才卿穿条白裙……   月莲脱了斗篷后,开始解外袍,露出窈窕的身姿来,见皇帝喉结微滚,眼神愈深,怕是有所意动,心下大喜,就要再次投怀送抱,萧昀却在她碰到自己之前一把推开她,和颜悦色道:“聊了几句,朕心情舒畅了不少,你的功劳,早些回去休息吧。”   月莲满脸难以置信。   一头雾水的月莲被一头雾水的福安领走后,萧昀站起来,烦躁地踱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尹——”   他想起尹贤被他调走了,自己翻箱倒柜稀里哗啦找了一阵,找到了。   那是一方干干净净的白帕子,帕子上绣着双鱼嬉戏。   尹贤之前叫人洗净了油污送了回来,叠好放在柜子里。   明明洗过了,帕子上还是谢才卿的味儿。   他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味儿,温中透冷的香气是实,实背后却还有一点虚的东西,很抽象,很本能,轻易勾起身心层面不假思索的激情愉悦烦躁兴奋。   萧昀低头,瞧了眼因月莲彻底消停下去如今又斗志昂扬的小皇帝,面无表情,心道真他娘的见鬼了。   坏了吧。   就认谢才卿?一个投怀送抱的漂亮大姑娘不认,你他娘认条手帕?   谢才卿给你下什么迷药了你这么死心塌地非他不可?   萧昀满脸难以置信地狠弹了两下。   操,给老子下去,蠢货,傻吊,关键时刻出问题,给老子丢多少回人了,你好意思么你?   适得其反,更犟了,犟得萧昀拧眉倒吸一口凉气,满面怒容。   你还敢跟老子对着干?信不信老子切——算了,才不是他有毛病。   是那个叫星什么的宫女水平不行。   这么一想,萧昀瞬间舒坦了,目光落到帕子上,恶劣一笑,忽然兴致勃勃。   也不知道裹不裹得住。   ……   深夜,福安端着帕子去洗,心情极为复杂,越琢磨越心惊。   陛下宁愿随便临幸块手帕,都不愿临幸个热乎乎的、有回应的、还能为皇家繁衍子嗣的漂亮宫女儿,这……莫非陛下有什么难言之隐?   越想后背越凉。   要真是如此,陛下加冠四年身边并无一人、朝臣规劝立后选秀却不嫌麻烦屡屡找借口推脱、难得动了念头,宫女儿都叫到寝殿了,外袍都脱了,最后却选择独自一人放了帐幔在榻上解决……还在里面那么久都没好。   福安面色如土,想着师傅瞎操心的惨淡结局,心道自己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死也不能宣扬出去,得赶紧封住那个宫女儿的口。   ……   状元府上。   谢才卿向来浅眠,加上近来数着日子着实有些焦虑,实在难入睡,好容易睡下,被外头轻敲门的如矢叫醒,难免有些起床气。   他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数到三十,才一鼓作气爬起来,披上外袍,含着三分淡笑给如矢开门。   “怎么了?”他过去慢条斯理地点了烛,回到桌边,替如矢倒了杯茶。   身后如矢关严房门,不带一丝感情地汇报道:“萧昀连夜召幸了宫女。”   谢才卿脸上的淡笑淡了淡,平静道:“嗯,知道了,详细说说。”   “大约进去了大半柱香时间就出来了。”   “这么短?”谢才卿诧异。   据他所知,正常男子一炷香多半是有的。   四个一炷香才是一个时辰。   萧昀只有大半柱香,这还要减去脱衣、你侬我侬的时间。   竟是连他都不如。   如矢咳了一声,心中悄然生出些许自豪来。   谢才卿沉声道:“你确定是召幸?”   “咱们的人今晚刚好在殿外守夜,那宫女进去的时候穿着条白裙披着个白狐皮白斗篷,出来的时候外裙和斗篷都脱了。”   谢才卿有些纳闷:“这么热披个斗篷?”   “是啊,大汗淋漓的,咱们的人也着实纳闷。”   谢才卿不纠结这个了,道:“那姑娘什么模样儿?”   “怪秀气的,瘦,很白净漂亮。”   谢才卿点点头,心道自己倒是和那姑娘有几分相似,他说怎么会进展得挺顺利,原来是自己运气好,凑巧撞上了萧昀的口味。   谢才卿说:“他是皇帝,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以后莫要汇报了。” 第44章   自从前几日皇帝叫状元郎不要再去御前伺候,这几日在翰林院,状元郎都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做事还是极稳妥的,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来,只是人显得更安静了,基本不主动同旁人说话,旁人叫到他时,他才会慢一拍抬头,温温和和地冲人家微笑一下,然后很快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旁人并不知晓谢才卿和皇帝间的一系列事,只当谢才卿之前突然上赶着往皇帝跟前凑是想巴结皇帝平步青云,眼下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彻底惹了皇帝厌恶,纷纷幸灾乐祸,也有不少人念及他贫寒出身,稍有些怜惜同情。   刘韫则是松了一大口气,谢才卿不想着钻营走捷径了,才好沉下心来和他做学问。   是以这几日,他将谢才卿的时间挤榨得一干二净,任务布置得着实重,连他的几个门生都竭尽全力才能勉强办完,刘韫一开始压根没指望他完成,只叫他同几个师兄学着些,却未承想他人一声不吭的,事却做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比谁都稳妥绵密,次次完美交付,还不居功,谦逊得很,一时大为赞赏,看他的眼神也热络了起来,越发严格要求。   这日,谢才卿刚从一日忙碌中歇下来,在位上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一位小太监进来,找到他:“状元郎散衙了可有空?”   谢才卿替他倒了杯茶,温声说:“有的,不知有何事?”   小太监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态度也亲切起来:“尹贤公公想同您叙叙旧,解解闷儿。”   “何时何处?”   “现在就可,在太仆寺。”小太监眼里有一丝希冀。   谢才卿想着反正手上的事也忙完了,欣然道:“也好。”   小太监显然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痛快,愣了几秒,轻声叹道:“也就您还惦记着他,这些日子公公约了不少人,个个都避他不及,生怕被他拖累升官发财呢,您若是怕,说一声便是,公公不会怪您的,我们都理解的。”   谢才卿一笑:“没事。”   他又不要升官发财。   谢才卿并不解释。   小太监心下因状元郎的为人大为感动,亲切道:“公公在伺候马,您最好换身轻便耐脏的衣服去。”   “知道了。”   谢才卿去了内房,换了身衣服,跟着小太监出去。   身后两个翰林院小官聚在一起,其中一个低声道:“他怎么还跟尹贤有来往啊?嫌前途太亮?”   另一个讥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呐,可不得惺惺相惜?”   那人想到二人如今如出一辙的处境:“哈哈也对。”   ……   太仆寺典厩署,在一阵飘臭四溢的马粪味里,尹贤和谢才卿散了一会儿步。   尹贤心下大为感动,叹道:“也没想到你竟然能来,还是这种地方,实在委屈你了。”   谢才卿摇摇头:“无碍,才卿出身贫寒,小时候这种气味闻多了,没什么的。”   尹贤心道真是沦落才知谁是真君子真朋友,终于不再兜圈子:“你可想见陛下?”   谢才卿一愣。   “陛下的马儿要生了,就在那边,咱家是得了陛下要来的消息,才叫小太监去叫你的。”   谢才卿怔了下,由衷道:“多谢公公抬举。”   尹贤笑道:“你若不来,就没这福气,可不是我抬举。”   “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又还惦记着我,我当然能拉你一把拉你一把。”   谢才卿心道尹贤人过于机灵油滑了些,心思到不算坏。   也是,萧昀不可能让个恶太监在身边,人是贼精贼精,也是一心为萧昀好。   “跟咱家过去吧,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一路上,尹贤一拍脑袋:“我这脑子,都忘了问,你是因何惹了陛下嫌?”   “……”谢才卿不动声色道,“微臣不知。”   “也是,陛下向来令人摸不着头——”   “咴——!”那边传来一声隐含剧烈痛楚的马嘶鸣。   谢才卿向声音来处看去。那边一群人围着一匹躺在地上的通体漆黑的马,手忙脚乱。   “只摸着一只前蹄啊!”   “使把力气!”   “怎么办,真的是两匹,找不着另一只蹄子。”   “错了错了,不是这只蹄子!”   “怎么办,生不出来!”   尹贤眼被他们过于粗暴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丢下谢才卿跑过去,厉声斥道:“你们干什么!轻点!这是陛下的爱马!出了一点事你们头不想要了!”   “公公,生不出来。”伺候马的焦急道。   马肚子鼓得惊人,疼得在地上直翻滚,它被人按住,身后卡着一条马腿,嘶鸣声不断,听者心焦头麻,感同身受。   谢才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联想,立在原地,脸色微白。   他抿抿唇,走过去。   他虽不养马,却养了很多小白狐狸,比起心思各异的人,他很多时候会觉得和小动物呆在一起很放松。   “状元郎别碰,别弄脏了您!”边上宫人贴心道。   谢才卿摇摇头,他也帮不了什么忙,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摸了摸马肚子,帮它顺了顺。   那匹马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喘着气,朝他嘶鸣两声,像是在感激他。   手底下的马肚很硬,剧烈收缩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像是急于要出来,身后白色的胎衣时隐时现,随着马的用力和放松时大时小。   萧昀赶来时,马和人已经折腾得快没力气了。   萧昀一眼瞧见蹲着摸他爱马的谢才卿,猛地皱了下眉头。   “陛下!”尹贤跑到跟前,急出了一头汗,“生不出来!两匹都很大,胎位还不正!都没力气了,找不着蹄子……”   对面马厩里的白马眼见自己的伴侣奄奄一息,嘶鸣着,徒劳无功的团团转,急得直甩尾巴。   萧昀回头看了眼那匹鬼叫的白马:“没事没事,老白还挺牛啊,一次两个,朕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了。”   本来急成热锅上的蚂蚱的众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萧昀捋起常服袖子:“让让,都给朕让让,你们几个,把小黑扶起来。”   谢才卿忙要站起来跟着无关人等到一边,萧昀随口说:“状元郎想摸继续摸吧,它舒服。”   “……哦。”谢才卿又蹲下,手有点不利索起来。   谢才卿自从小时候被马踢过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马场,平时除了坐车,和马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对它们并不了解,更不懂接生,看萧昀将袖子捋到最顶,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待会儿小心溅到脸上啊。”萧昀说。   谢才卿眼神微微有些茫然。   什么?   萧昀没再看他,走到马身后,在谢才卿震惊的眼神里,慢慢将一整条手臂伸进了马屁股。   马尖锐昂扬地嘶鸣了起来。   “忍忍啊,谁叫你平时吃这么多,还不运动,活该。”   萧昀将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   马的肚子本就硬得惊人,似乎再无空隙,萧昀两只手进去,谢才卿瞬间感觉马的肚子要撑炸了,源源不断地脏污涌出,溅到萧昀纹着金丝的墨色锦衣上。   谢才卿看着这一幕,浑身发僵,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肚子。   萧昀在里面搅和寻找着什么。   “操,这蹄子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昀骂了声,“没能力你怀什么两个啊?”   马呜咽了一声。   “也不对,不能怪你,得怪老白。”   谢才卿:“……”   萧昀喜欢自言自语谢才卿还是知道的,谢才卿僵着手替马揉着肚子。   他甚至能在马肚子上看见里面萧昀的手。   无形的疼痛和焦虑爬上了他的心头,谢才卿咬了下唇,努力下定心。   萧昀边和马唠嗑边摸索,总算找着一匹小马的两个前蹄了,一手拽住一个。   他转头,东顾西看:“那个谁——算了,就你。”   萧昀看向脚边的谢才卿:“你过来,抱着朕。”   谢才卿正心不在焉,闻言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快点!”萧昀斥道。   谢才卿匆匆站起,不明所以地走到萧昀身边,身侧手臂要伸不伸。   “陛下,怎……怎么抱?”谢才卿磕磕巴巴道。   萧昀似笑非笑:“从后搂着朕不会么?”   “……会、会的。”谢才卿走到萧昀身后,犹豫了下,僵着手搂住了他。   萧昀见身后人没贴上来,身前手也是虚搂的,连碰都没碰到他,没好气道:“你就准备这么使力气?”   谢才卿恍然:“是……是微臣愚钝。”   他咬咬牙,身子紧贴上萧昀,从身后抱紧他,萧昀感受着身后的温软躯体,悄然笑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往下点,这是朕的肋骨,你行不行啊?”   “微……微臣知道了。”   萧昀微低头,身前谢才卿不沾阳春水的手终于搂上了他的腰腹。   萧昀想着其实可以再下点,一边心猿意马,一边握着两只小马蹄,恰似正经道:“朕让你使劲儿你就使劲儿往后拽朕。”   “……微臣知道了。”   “拽。”   萧昀很高,谢才卿从后紧抱着他,就瞧不见他身前的情况了,只能听他指令,手上发力,箍着萧昀的腰,往后使力气。   “拽!用点力。”   “状元郎,你就这点力气吗?”   男子声音低沉带谑,自身的灼热气息随着话语扑面而来,谢才卿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为了使力,不得已抱得更紧,这样才有能稳的着力点。   他几乎要和萧昀融为一体。   萧昀的身躯很烫很硬。   “拽!快出来了。”   萧昀身前,两只并在一起的小马蹄出来后,紧随其后,马头也出来了,最难出来的部分滑出,呼啦一下,整只小马都出来了。   “噗嗤”一下,马胎衣里的污水涌出,溅了不少到萧昀身上,他那一身锦衣眨眼比抹布还脏。   谢才卿因为有萧昀在前面完完全全挡着,除了手上溅了点,其他地方幸免于难。   周围人瞬间松了口气,面露喜意。   第一只出来了,第二只就容易了,萧昀如法炮制,这次几乎没怎么找,第二只也出来了。   黑马的肚子彻底瘪了下去。   两只小马都好得很,在地上生龙活虎地扑腾着,一黑一白,眨巴着乌黑的眼珠,胎毛湿湿的,浑身都充斥着劲儿,它们弹动着膝盖,尝试了好几次要站起来,黑的那只几乎要成功了。   谢才卿一直被皇兄保护得太好,第一次知道原来马生下来几乎就可以站立,一时有些奇异原来有这么有趣的生命景象。   谢才卿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状元郎准备抱朕到什么时候?嗯?”萧昀说。   “……微臣失礼。”谢才卿立即松手,往后退了两步,垂下脑袋,不敢看他。   萧昀回头,见他一张脸绯红,正要出言调笑,忽然皱了下眉,脸色微变。   自己刚才在干嘛?不是和人说了彻底不见?   谢才卿稍抬眼看着萧昀身上、尤其是手臂上大片大片的脏污,第一次洁癖没上来,他瞥了眼一侧终于立起来的、活蹦乱跳的小白马,忽然觉得萧昀不太爱干净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当然人还是很讨厌。   臭流氓,烂淫贼。   感受到萧昀投来的含义过于复杂的目光,谢才卿黯然道:“……陛下不想见微臣,微臣不在这儿碍陛下的眼。”   他转身就走,萧昀张嘴想叫,又闭上了,心底骂了声操,立在原地烦躁至极地甩了下胳膊。   真他娘的扯不清了。   谢才卿走出去几步,顿了顿,又走了回来,萧昀皱眉看着他,一时想叫他滚远点,又想任由他回来,他第一次那么希望一个人要么滚到天涯海角,要么就过来跟个爱妃似的羞答答地抱住他,喊他一声陛下。   ……自己好像现在又脏又臭。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不是不碍朕的眼么?”萧昀冷淡说。   谢才卿脸色微白,依然走近,低着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纯白的手帕,不由分说拉起萧昀的手,将之塞进他的手里,温声说:“陛下擦擦。”   没等萧昀反应,人已经松了手,转头就走了,背影稍显落寞。   萧昀盯着,莫名就有点不是滋味。   低头看着手里绣着双筝缠绕图的又一块纯白手帕,眼神却逐渐深沉起来。 第45章   从猎场回去后,临睡前,太妃如往常一样在谢才卿房门前等着。   谢才卿将换下的脏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抱成团,交到了太妃手里,转头就要关门,太妃翻了一圈:“等等。”   谢才卿脚步一顿。   太妃纳闷说:“你今天没用手帕吗?”   谢才卿故作轻描淡写道:“今日早上走得匆忙,并没有带。”   “这样。”太妃半信半疑地盯着神色如常的他瞧了两眼,抱着衣服去洗了。   身后门里的谢才卿悄悄松了口气。   他有那么多手帕,少了一小块太妃应该看不出来。   ……   翌日,谢才卿办公的时候,脑子里总冒出昨日那两匹活蹦乱跳的小马,他动作快了些,提前处理好所有事务,站了起来,和刘韫温言好语地说了声,好不容易得了应允,自己便往太仆寺去。   到了那儿,才发现两匹小马不见了,牧场上只有一黑一白两匹马。   黑马昨日还站都站都站不起来,今日眼睛已经十分有神了,脖子搭在高高的白马身上,互相依偎着,好不缱绻。   谢才卿看着,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来,身侧伺候马的见人笑了,微微发愣。   状元郎平时虽然也笑脸迎人,让人如沐春风,但仍是有些疏离拘谨的,只有这时候笑起来才特别感染人,让人心头一空,眼睛一明。   伺候马的笑说:“状元郎很喜欢?”   谢才卿点了下头,他以往的生活充斥着诸多不得不为之,虽然心甘情愿,但看着马儿,依旧会觉得自由又轻松。   他站在青草初冒头、一片青翠的草地上,问:“小马呢?”   身后牵着两匹小马遛狗一样慢悠悠溜着的萧昀,猛地瞧见身前不远处迎风而立、素袍翩跹的谢才卿,拍了下脑门。   真是阴魂不散。   萧昀在原地踟蹰两秒,默不作声地牵着两匹小马掉头就走,身后几个伺候的却眼尖地瞧见了他。   “陛下!您走了这么久了,换我们来吧!快歇歇吧!”   萧昀脚步顿住。   “陛下快喝口茶!”   “陛下擦擦脸!”   一群人拥了过来。   萧昀正要叫人滚,身前谢才卿回头,望向了这边,萧昀大开大合蓄势待发的表情一瞬间收了,将缰绳交给殷勤的尹贤,自若地接过小太监们递过来茶盏,气定神闲地喝了口,才又牵着两匹小马,往两匹大马跟前去。   他对一侧的谢才卿视若无睹。   谢才卿冲他行了个礼,神色稍恹,难掩尴尬,他抿了抿唇,兀自转头,慢慢离去。   萧昀也没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叫小太监拎着桶过来,注意力全在马身上。   尹贤在一侧瞧着暗着急,心说谢才卿个不上道的,脸皮实在薄,陛下还说不想见自己呢,自己还不是觍着脸往上凑?   他只要把陛下哄开心了,陛下不就自然想见他了吗?   瞧这势头,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啊,居然能叫陛下讨厌他到连个眼神也懒得给。   那昨天又是什么情况,陛下还让状元郎亲近他。   尹贤想着谢才卿的恩,咬咬牙快步上去,一把抓住谢才卿的手腕,故意笑说:“哎呀,状元郎难得来一趟,这么着急走做什么,陛下要挤马奶呢,状元郎怕是没见过吧,也去瞧瞧啊。”   没等状元郎摇头,尹贤已经连拉带扯地把人拽了回去。   “公公……”   尹贤拼命给他使眼色,谢才卿只是瞪大眼睛,连连摇头,尹贤才不管他,扯着他就到了萧昀身侧,还不撒手,生怕一松手人就跟兔子一样撒腿跑了。   谢才卿是真没想到会遇到萧昀,他之后已经大致谋划好了,这会儿见不见萧昀无所谓,见了他还怕打乱了之后的节奏,一时有些尴尬。   萧昀听见身后的细微动静,也没说什么,自己牵过小白马,按着小白马的脑袋往黑母马的乃头蹭。   小白马抗拒了两下,忽然闻到味儿,吸得正起劲,脖子一缩一缩的,萧昀忽然捂住它的嘴,半抱走了它。   小白马在他怀里踢腾着蹄子,“咴儿咴儿”地直叫。   谢才卿:“……”   只让喝一口就抱走还不如不让喝。   边上伺候的见状元郎一脸茫然,笑道:“母马的奶不让小马喝一口,人挤不下来。”   谢才卿恍然。   萧昀让小太监拿桶来接,自己半蹲下身,摸着马丰盈的乃头,揪了几下。   一股特殊的奶香味飘进谢才卿鼻端。   谢才卿瞧着,微微出神,眼里浮现一丝趣味。原来挤奶这么挤,还这么简单。   尹贤察言观色,挤眉弄眼说:“状元郎要不要试试?”   萧昀手一顿,心道这狗奴才事儿真多。   谢才卿摇摇头。   萧昀回头瞧了谢才卿一眼,他也不至于让人难堪:“朕累了,状元郎试试?”   他说完不等谢才卿答应,自己已经松手立到一边,结果太监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   谢才卿只好走过去,学着萧昀蹲下,试探地摸向母马的乃头,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手僵了下,才彻底捏了上去。   萧昀在一边瞧着,嘴角不受控地挑了两下,立即绷住,面无表情。   谢才卿也没想过会这么软这么有质感,以至于他都不好意思使力气,生怕揪痛了它。   萧昀:“状元郎是挤奶还是摸奶?朕倒没发现你有这爱好啊。”   “……”谢才卿脸色霎时红了。   身边小太监都在笑,状元郎还没娶妻呢。   谢才卿忙凝神,试着捏了一下,又觉得好像不太对,没有奶出来,他更像在非礼一匹马了。   萧昀憋笑,依然是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挤啊。”   谢才卿只好用了点力,不知是不是他力气过大没捏对地方捏痛母马了,还是性烈的骏马不习惯除了萧昀以外的人碰它,马甩头,“咴”地仰头长叫了一声。   萧昀脸色骤变,吼道:“让开!!”   谢才卿的手还在母马的奶上,眼前的马忽然抬起了后蹄,小时候被马踢踩的经历顷刻在眼前浮现,谢才卿大脑一片空白,慢了一拍松手,后蹄近在咫尺,就要朝他脸上招呼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周围人大惊失色,谢才卿心脏骤停,只来得及抬手抵挡,下一秒,谢才卿被人扑倒在地,翻滚了两圈,脱离了马愤怒狂奔踩踏的轨迹。   一时偌大的牧场上鸦雀无声,呼吸清晰可闻。   谢才卿瞪大眼睛,心有余悸地喘着大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慢一拍意识到什么,慢慢放下用来挡脸的胳膊,对上压在身上的人的视线。   萧昀修长有力的手臂搂紧他的腰,小臂在他身后垫着,手掌捂住他后脑,让他上半身几乎没跟碎石暗藏的草地接触。   他的身体很沉很重,比他大上一圈,完完全全将他覆盖住,以至于谢才卿瞧不见头顶的天空,眼里只有萧昀俊美风流的面庞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   身体严丝合缝的贴着。   萧昀看着怀里鬓发凌乱、脸色发白的谢才卿。   像是被吓魇着了,他瞪着眼睛,失神着,嘴唇微微翕张,呼吸急促,像是想缓解惊惧。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似乎意识不到这有多冒犯。   身下的躯体温软,发着点热,还微微颤着,起伏着的胸腔时不时会更贴近他的胸膛,鼻端是比手帕上浓郁清晰数倍的淡香。   萧昀慢一拍才注意到谢才卿脖颈上、唇上、甚至长长的睫毛上溅到的马奶。   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将液滴抖下,马奶顺着谢才卿挺秀的鼻梁,蜿蜒而下,流到了他的唇角,想往里渗。   谢才卿无意识地舔了下嘴角。   萧昀脑海中的某根弦“当”地一阵雷击巨响,彻底绷断了。   谢才卿正疑惑萧昀为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放肆地盯着自己瞧,萧昀忽然单手撑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像是讨厌他到一边一角都不愿触碰似的。   谢才卿扶着草地,侧起身,仰头疑惑又黯然神伤地看向萧昀。   萧昀神色不明,头也没回地快步走了,步履之快,身后好像有人在追他似的。   皇帝走了,众人总算反应过来,尹贤忙把谢才卿从地上扶起来,急切道:“有没有事?有没有哪疼?”   谢才卿望着萧昀离去的方向,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没事。”   尹贤不放心:“还是叫太医来看——”   “陛下挡着了,公公应当去叫太医看看陛下才对,才卿一点事都没有。”   尹贤松了口气,心道自己真是糊涂,谢才卿要是有事,陛下只可能伤得更重。   “那咱家叫太医去瞧瞧陛——”   他一抬头,瞧清谢才卿的脸,愣了一下,转头问小太监要巾帕:“擦擦脸,溅脸上了。”   “什么?”谢才卿微微茫然,抬头摸了下脸,摸到一手清薄乳香的奶液,表情空白了一瞬,唇角一点点僵了起来,脸色眨眼红了个彻底。   萧昀不会是……   ……   马车上,萧昀拧眉倒吸着凉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是不是坏了。   怎么会有这种蠢东西,一点都不听他指挥。   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蠢东西。   他很清醒,脑子很清醒,不就是个稍微漂亮、香了点的男人么。   萧昀低头。你他娘的是疯了么?还是你上辈子是长在谢才卿身上的,所以这辈子看见他就兴奋地想长回去啊?   操。   他手指捏成拳,指节嘎达直响,又气又怒,无处发泄,恨不得把马车拆了。   都怪谢才卿,没事在他眼前晃做什么?挤个奶都不会。   不会还非要上手,人不能有点逼数么?   心底骂骂咧咧了一阵,萧昀从一边翻出一块绣着双筝缠绕图的纯白手帕。 第46章   马车到了寝宫门口,又停了大半柱香,皇帝才阴沉着脸下来,甩袖往内殿去。   皇帝五官大开大合,不悦时眼睛黑得吓人,眉宇间戾气郁结,见者心惊胆战。   萧昀将自己摔进贵妃榻上,胡乱扯松衣襟,散散热气,头枕着一只手手背,架着长腿,望着殿上横梁。   发泄完了,情绪稍稍平复了,理智一点点回笼。   萧昀猛地一拍脑门。   操,他在干嘛啊。   跟谢才卿有毛关系。   几回了,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临幸块手帕,还起劲儿了,萧昀你可不可怜啊?   老子坐拥天下美女,个个都等着老子临幸呢,老子只配自给自足?老子只能自给自足?   萧昀满脸难以置信。   有毛病吧?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血液里异样的躁气依然在奔流,似乎还未尽兴,压根不能乱想。   皇帝低头,忽然冷笑一声。   算你狠,你挑嘴不肯变,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子变还不成?   皇帝猛地起身,坐到桌案前,扯过一张宣纸,一叠为二展开,拿起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干涸的墨汁就开始写。   标题写道:“萧昀能不能狎玩谢才卿”。   左边一半顶端写着“不能”,右边一半顶端写着“能”。   萧昀从左边开始写。   “萧昀为什么不能狎玩谢才卿?”   “一、谢才卿对萧昀没意思且觉得萧昀是个君子,萧昀觉得自己是一国之君,面子上过不去,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且想要在谢才卿心底留下一个伟岸光辉的形象,总结:面子问题。”   “二、谢才卿对萧昀很好、一心为了国且年纪太小还没有加冠,总结:道德问题。”   “三、谢才卿喜欢女子,总结:萧昀是个男子。”   萧昀越写越用力,力透纸背,连案上都沾染了墨迹。   居然这么多不能。   萧昀满脸匪夷所思。   他想了想,暂时想不出别的理由了,终于看向右边。   “萧昀为什么能狎玩谢才卿?”   萧昀揪了半天头发,才勉强写道:“一、萧昀想。”   萧昀干坐着,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又站起,拿着笔,踱步来踱步去,脑海里依然空空如也。   萧昀坐回太师椅,摔了笔,执起宣纸,仰头看着左边密密麻麻的不能,和右边龙飞凤舞又孤零零的“萧昀想”,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将纸揪成团扔掉的欲望,将右边撕掉,只留下不能的左边,另起一行,写道:   “萧昀要怎么做才能狎玩谢才卿?”   “一、针对面子问题,萧昀可以转变想法。萧昀是一国之君,居然连个状元郎都得不到,还要自给自足,这是比热脸贴冷屁股更丢面子的事情。”   萧昀嘴角笑意浓了,对对对,这条特别对。   “谢才卿把萧昀当君子、帝王、救命恩人崇拜敬仰,是美好的形象没错,但是萧昀可以在床榻上彻底征服他,给他想要的一切,替他遮风挡雨保护他,在他心里重新塑造更高大、更有魅力、能完全托付的男子形象。”   萧昀一拍大腿,这条太对了,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果然被情绪影响,太局限于现在,没看到未来的可能性。   面子问题解决了,萧昀继续往下,思路通了之后,笔速如飞。   “二、针对道德问题,谢才卿对萧昀很好,萧昀更该好好宠爱他,萧昀现在不见他、冷落他,反而让他黯然神伤、无比落寞,萧昀如果真是个有道德的人,根本不应该像这样以怨报德。”   “谢才卿一心为国,萧昀是皇帝,是宁国第一人,谢才卿一心为国,也就是一心为萧昀,谢才卿如果要报效国家,最先该报效的就是萧昀,他如果爱国,就应该乐于满足萧昀的欲望,否则他就不是真正的爱国。”   萧昀心道他之前真是糊涂,简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继续写道:   “谢才卿年纪太小还没有加冠,首先,谢才卿年纪不小,谢才卿已经十八岁,女子十六岁及笄,十八岁很多已经是孩子的娘。”   “其次,谢才卿虽然没加冠,但是男子几岁加冠萧昀说了算,萧昀的祖父当年因为人口不足,鼓励百姓生育,男子十六岁即可加冠娶妻,女子十四岁即可及笄嫁人,充分证明,萧昀说谢才卿加冠了,谢才卿就加冠了。所以谢才卿在萧昀这儿已经加冠了。”   萧昀心道自己真是个天才,看向仅剩的最后一条,随随便便就写道:   “三、谢才卿喜欢女子,首先,谢才卿并没有历经人事,他怎么能确定自己喜欢女子?说不定他喜欢的其实是男子,他只是被百姓普遍想法限制住了,从没往这边想。”   “其次,萧昀全方面完胜女子,萧昀俊美无俦、萧昀高大伟岸、萧昀床榻上能叫他享受无与伦比的快乐、萧昀……萧昀的优点不胜枚举。”   “最后,就算谢才卿还喜欢女子,萧昀大度,也根本不会妨碍他娶妻生子,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何乐不为?”   写完最后一个字,萧昀扔了笔,胸中恶气一扫而空,心情、身体前所未有的舒畅。   梁上挂着的鸟儿晃晃脑袋,唱道:“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一股脑站起来,大步流星走过去,兴冲冲道:“你也这么以为?!”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来来来,朕赏你把谷子,朕宣布你复宠了!”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撒了把谷子进去,拿着纸,走到蜡烛前,就要将纸烧掉,殿外谢遮突然领着一群太医进来。   萧昀眼疾手快地抓过一侧书架上写死人名字的小盒子,将纸揣进去,使劲压了压,盖严放回。   等太医检查过皇帝身体,丝毫无恙出去后,谢遮还立在原地不走。   萧昀和他认识多年,清楚他尿性,没好气道:“有话就说。”   谢遮嚅嗫半晌,轻声道:“陛下可要调谢才卿到地方去?”   萧昀猛地皱眉:“为何?”   谢遮叹了口气,道:“微臣听他身边人说他这几日都郁郁寡欢的,他那性子,太内向了,旁人倾诉一下,很快就过去了,他喜欢憋着,年纪又小,容易想不开,翰林院的又不大看得起他,他现在日子可想而知。”   “陛下讨厌他,反正也不想见他,这两日见了尤其心烦,今日直接甩脸色走了,微臣就想着,陛下还不如调他去地方,给他个好差事,让他历练几——”   “谁说朕讨厌他了?”萧昀打断。   谢遮一头雾水:“陛下昨日从太仆寺回来,还骂他小贱人。”   “……”漫长的沉默,萧昀不动声色笑说,“朕喊过你小贱人没?”   “……没。”   “打是情骂是爱,朕爱他呢。”   谢遮猛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陛下……?”   萧昀想着谢才卿已经是他的枕边人了,笑道:“朕瞧他哪哪儿都好,性子文文静静的,一点都不像人武将成天打打杀杀,还会写奏折哄朕开心,事儿也办得稳妥,人还漂亮得跟个夜明珠似的,还爱干净,送给朕的手帕比人姑娘家的还精致,会给朕熬汤,你是没喝过,他第一次下厨就给了朕,还怪好喝的,改日朕一定叫他熬给你尝尝……”   “……”谢遮表情诡异地看着眉飞色舞的皇帝。   萧昀说得自己都惊异了,原来谢才卿有这么多优点,他以前怎么视而不见?   他还会做香囊,还会穿衣打扮,衣着饰物倍儿有品位,带出去太有面子了。   他真的太配被他睡了。   萧昀稍稍冷静了些。   谢才卿还是有不少缺点的。   他家贫,朕富可敌国,他官小,朕是皇帝官位朕说了算,他天真单纯,朕厚黑老辣,他身子骨弱,朕身体强健,他娇气啥啥也不会,挤个奶都能滋到脸上,朕啥都会。   这么看他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朕了,他的缺点就是为了等朕来弥补。   简直天造地设,朕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良人。   他连腰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只手臂揽住刚刚好。   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那么多蛛丝马迹,只是他昏头昏脑看不出来。 第47章   萧昀说:“朕不仅不把他调到地方,朕还要把他调到御前来。”   谢遮:“……”   谢遮莫名想到了民间冷宫妃嫔顺利复宠的话本。   鸟:“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谢遮不能比一只鸟还没有觉悟,立即道:“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想起什么,喊道:“福安!福安!朕的香囊呢!”   “……”从萧昀那儿出来后,谢遮立在屋檐下,叹了口气。   陛下向来想干就干,干完再想,行动力执行力惊人,致力于解决问题,还从不囿于成见,一旦瞄准了谁也劝不动,还不怕承担后果,这么些年就没他想干没干或者干了没干成的事。   这一下子突然“想通”,行动起来,也不知道谢才卿顶不顶得住。   就是不知道这波劲儿能持续多久,别上手了就把人丢了,那谢才卿就更惨了。   ……   第二天一早,太妃都晾完衣服了,走回厅里,发现小王爷还坐着看书,愣道:“不去翰林院?”   “我病了,请过假了。”谢才卿抬眼,眉眼一弯说。   “……”太妃看着身体康健、面色莹润的小王爷,“为什么装病?”   “我思念萧昀,郁结难舒,一病不起了。”   “……”太妃心道小王爷还真是近墨者黑,道,“苦肉计?”   “是啊,我总得让他愧疚一下,好催他快点想明白。”   “也是,常人都不可能那么快想通,更别说个皇帝,”太妃道,“你打算病到什么时候?”   谢才卿说:“病到他调我回去。”   太妃说:“那得有段时间,想看什么书,我去买回来,一天四本,二十本够不——”   “公公您请!”外头管家领着福安公公进来,“福安公公到!”   谢才卿握书的手猛地一震,满脸震惊和太妃对视一眼,太妃眼疾手快扯过一边的一条厚毯子,谢才卿病恹恹地侧倚下,太妃毁尸灭迹一般给他兜身盖住。   毯子下,谢才卿手忙脚乱掏出手帕,将唇擦得干燥发白。   福安公公一进来,就见到了满面病容、形容憔悴的谢才卿,哎呦一声心疼道:“状元郎怎么病成这样了?”   谢才卿面色不改,淡笑道:“……还好,并无大碍,只是身子向来不大爽利,大夫也来瞧了,没什么大病,主要得自己调理,休息两日就好了。”   “原来如此。”福安公公看向一侧的太妃。   谢才卿给太妃使了个眼色,太妃便下去了。   厅里一时只剩下谢才卿和福安。   福安喜道:“奴才其实知道的,不就是为了陛下么!陛下调您去御前效劳了!”   “……”谢才卿黯然的眼睛眨眼熠熠生辉,不可思议道,“什么?”   福安乐道:“没听错!奴才先去了翰林院,发现您不在,才来府上的,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   “……”谢才卿咳了两声,叹气道,“陛下不是昨日还——”   “陛下能这么快记起您的好来,是您的福气啊!”   “……”谢才卿唇角绽开笑意:“才卿之幸。”   “您既然病了,那奴才便回去回话,您过两日再——”   “不。”谢才卿慢慢坐了起来。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福安是尹贤的徒弟,尹贤对他好得很,尹贤对状元郎赞不绝口,福安自是和状元郎亲近,道,“您千万好好休息!”   “……”谢才卿坚持掀了毯子,腼腆笑着,“公公,微臣这病怎么来的……公公也知道,微臣去伺候陛下,微臣的病……”   他声音低了下去:“自然就好了。”   福安一拍脑袋:“你看我这猪脑子!那您快些收拾收拾,马车在外头,奴才在上头等您。”   “好。”谢才卿温温柔柔笑说。   等人出去了,谢才卿瞬间面无表情。   太妃从后头跑出来,瞥了眼小王爷脸色,咽了咽口水:“毕竟是……是好事,对吧?还……还节省时间了。”   “是啊。”谢才卿微微一笑。   烂淫贼,才临幸了宫女,昨天就对着他……   今儿直接……   还想和他皇兄比。   ……   午间,在御书房和朝臣议完事后,皇帝在案前打起了盹儿。   皇帝又做了个梦,还是萧爱国、萧昀和萧爱国的娘子,只不过故事完全变了。   梦里,前往京城的马车前,萧昀第一次看清了萧爱国——形容丑陋、嘴大如蛤蟆、五短身材、络腮胡子、眼大如铜铃。   一侧萧爱国的妻子谢才卿矜持端庄、亭亭玉立,穿着条白裙,披着个白斗篷,小腹一片平坦。   萧爱国道:“阿昀,为兄要进京赶考,大嫂就交给你照顾了。”   大嫂见到年仅十八岁、样貌俊美风流小叔子,眼睛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萧昀瞥向大嫂,目光在空中交接一瞬,大嫂一惊,若无其事地低下头,面色悄然绯红。   萧昀暗挑了下嘴角,正色道:“兄长放心,阿昀会好好照顾大嫂的。”   萧爱国左手拉着谢才卿的手,右手拉萧昀的手,郑重地将谢才卿的手放进了萧昀的手里。   那只手柔软莹润。   大嫂稍稍抬眼,偷瞧萧昀,冷不丁又被萧昀逮到,一张脸霎时红了个彻底。   萧昀面上含谑,牵着人的手,心猿意马,不动声色道:“大嫂这般柔弱,脏活累活全阿昀来干,阿昀伺候您,大嫂只管舒服便是。”   大嫂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阿昀有心了。”   萧昀看向萧爱国:“大哥放心,阿昀一定会把大嫂养得白白胖胖的。”   萧爱国放心点头,对自己这个含辛茹苦养大的弟弟越发满意。   萧爱国一走,门一关上,谢才卿往里走,冷不丁被人从后揽住了腰,惊吓地尖叫了一声,被人捂住了嘴。   谢才卿剧烈挣扎,萧昀不由分说将人搂紧箍住,按住他两只手,圈在怀里,低低笑说:“兄长还没走远呢,大嫂想被他知道他弟弟和他娘子通奸么?”   谢才卿霎时不挣扎了,回身狠瞪他一眼。   “大嫂瞪人都这么漂亮。”萧昀说。   “放开!”谢才卿支吾道。   “原来大嫂不喜欢阿昀,那阿昀真放开了?”萧昀作势就要松手。   “……嗯。”谢才卿咬牙道。   萧昀真的松了手,身后滚烫坚硬、男子气息十足的躯体消失了,耳边也没了那人的调笑。   “别动手动脚的,哪来的地痞流氓。”谢才卿冷冷道。   萧昀笑了一声,手忽然搭上谢才卿的腰,眼前景物颠倒,天旋地转,谢才卿尖叫出声,下一秒仰头,萧昀的俊脸已近在咫尺。   萧昀稳稳横抱着人,心道他可真轻,笑说:“大嫂都说我是地痞流氓了,我当然要践行一下。”   谢才卿:“你敢……唔!”   萧昀已经低头吻住了他。   谢才卿瞪大眼睛,去推他的胸口,萧昀只是吻住他的唇,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那双眼含着浓浓的调笑。   谢才卿的脸绯红一片,长睫轻颤,在一片浓郁到令人头晕脑涨的男子气息里,不知不觉就张开了唇,任他肆意妄为,手上推他的力也松了,眼神一点点迷离起来。   萧昀愉悦地笑了一声,抱着人往萧爱国的榻上去。   谢才卿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又羞怒:“不要……不行,你敢!”   萧昀低笑说:“我有什么不敢的?这世上就没我萧昀不敢要的人。”   ……   时近正午,谢才卿才慢慢醒转,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面色煞白,羞愤欲绝地爬起来。   假寐的萧昀一把揽回他,不让他走:“疼不疼?”   “唉,你哭有什么用,已经发生了,你已经不干净了。”   谢才卿怒道:“你混蛋!”   萧昀一把握住他往自己脸上狠扇去的手。   “好了好了我混蛋我混蛋,别生气了,昨晚是我不对。”他爬起来,把人紧搂在怀里,用指腹替他轻擦眼泪。   “别哭了,我不好吗?昨晚不舒服吗?”   谢才卿挣扎着:“你怎么能这样!你厚颜无耻!”   “我也是为了大嫂好,”萧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嫁给他你不觉得亏么?你就打算死心塌地跟那个癞蛤蟆一辈子?萧爱国能满足你么?萧爱国有我好么?我那么俊,还年轻,大嫂那么漂亮,和我才般配啊,爱国有什么好,爱我不好么?”   谢才卿心头一动。   萧昀去吻他的耳垂,谢才卿身子一激,软在了他的怀里,依然冷冷道,“为我好?是为你好吧?”   “是是是,大嫂说的是,是为我自己好,大嫂说什么都对。”萧昀笑吟吟地说。   ……   日子如流水,白日里萧家什么脏活累活都萧爱国的弟弟萧昀来干,萧爱国的娘子则十指不沾阳春水,成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日比一日白净,整个人都泛着光,宛若天仙下凡,叫村里的男人看了走不动路。   萧家村的诸人都说萧爱国有个好弟弟,萧爱国的娘子好福气。   然而谁也不知道,一到了晚上,萧爱国的好弟弟就会钻进萧爱国娘子的被窝,不由分说搂着含嗔带怒的白玉美人,极尽温存一番。   ……   萧爱国回来的日子一点点逼近,谢才卿越来越焦虑恐慌,终于有一日,他狠下心冷冷道:“我是你兄长的娘子,他要回来了,你莫要再同我来往,我不会告发你,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会和他搬走,再也不回来,你别来找我,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你好自为之。”   “你是我的!”萧昀怒吼道。   “我不是!”谢才卿也怒了。   梦里萧昀心头浮上一丝恐慌。   梦外萧昀睡得有些不安稳,紧皱着眉,像是要醒了。   谢才卿决绝地往外走。   萧昀冲了上去,不容置喙地抱住了他。   谢才卿挣扎着:“放开!”   “你是我的。”萧昀冷冷说,“你敢走出这个门,我就把事情抖出去,抖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你我都玩完。”   谢才卿满脸不可思议:“你不能!”   萧昀笑吟吟道:“我说过,没什么是我萧昀不敢的。”   他虽是在笑,语气却没什么温度。   “你……”谢才卿刚要痛骂他,忽然低头,剧烈干呕了一阵。   “你就恶心我到这——”   萧昀脸色骤变。   谢才卿的脸一点点白了起来。   萧昀沉着的嘴角却死而复生一般,一个激灵起来了。   他一把抱起病恹恹的谢才卿,在村里人感慨羡慕的目光中,急不可耐地去镇里找大夫。   大夫把了把脉,大喜说:“恭喜这位相公,你娘子有喜了!已经快两个月了!”   谢才卿的心沉到了谷底。   萧昀的嘴角翘上了天堂。   萧昀你太厉害了。   梦外萧昀眉头瞬间舒展,又沉沉睡下了。   ……   两个多月后,萧爱国落榜回来了,迫切想要得到娘子的宽慰,一推开家门,发现好弟弟将他的娘子抱在腿上,娘子的肚子不知为何大了起来。   萧昀抱歉道:“兄长,我有事要和你说。”   谢才卿也是一脸歉意,红着脸道:“爱国,我有事要和你说。” 第48章   萧昀笑了一声。   谢才卿被福安公公领着,侍立在下首,唇角微僵,心道萧昀这么大人了怎么打个盹儿还老笑,太没规矩了。   萧昀头点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迷迷糊糊间瞧着眼前白裙的谢才卿,下意识低唤道:“才卿。”   谢才卿吓了一大跳,忙单膝跪下:“微臣惶恐。”   萧昀沉默了几秒,彻底醒了,看清谢才卿穿的不是白裙,是白袍,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刮子,不动声色道:“爱卿来了啊。”   谢才卿应了一声。   “先前朕的错,听福安说你病了,打紧么?”萧昀懒洋洋道。   谢才卿摇摇头,羞赧道:“微臣能侍奉陛下,病……自然就好了。”   萧昀笑容愈浓:“那朕亡羊补牢倒也不算晚。”   谢才卿貌似受宠若惊,轻声道:“陛下什么时候想起才卿了,才卿……才卿都愿意的。”   “你不怨朕?”   “陛下做什么都有道理,只是微臣榆木脑袋,参不破罢了。微臣报答陛下,是微臣一人所愿,与陛下无关,陛下接不接受,是陛下的事,陛下根本无需为此愧疚,徒增烦恼,微臣也本不该奢望有回应……只是微臣……”   谢才卿说不下去了,显然是有些自羞于自己竟想不开病了。   萧昀瞧了他一眼。   眼前人稍有病容,更显孱弱楚楚了,让人想抱到怀里好好疼爱,足不沾地,只管伺候他。   谢才卿咬咬牙:“日后微臣若是伺候的有哪里陛下不喜,陛下不用顾念微臣,让微臣走便是,微臣不想拖累陛下。”   萧昀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从案上走下来:“你身子不好,这两日就歇歇,找点不费力的干。”   “多谢陛下关怀。”谢才卿说。   萧昀走下来,兀自去架子上拿书,衣袂轻晃间,冽烈的香气飘散,谢才卿稍抬头,瞧见萧昀腰间的黑金色香囊,低头瞥了眼自己腰间白金色的,脸色霎时绯红,正要悄无声息摘下,摘了一半,又或许是觉得过于欲盖弥彰,手顿在香囊上,正要若无其事放下,萧昀已经拿着书回来,经过他时,瞧见他腰间搭着手的香囊,随口笑道:“状元郎的,瞧着倒像和朕成双成对的了。”   谢才卿垂着脑袋,红着脸,好半天没吭声。   “陛下休要取笑微臣了,微臣……微臣……”他就要摘下。   “戴着吧,”萧昀居高临下瞧着人,心里感叹自己眼光真好,枕边人貌若天仙心灵手巧,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和颜悦色笑道,“状元郎送的香囊,朕喜欢得紧,又大气,味儿还香,朕是不太会挑,还是你眼光好,朕以后倒得向你讨教讨教了,省得指挥使成天说朕定的官服不堪入目。”   “……微臣哪配?”谢才卿受宠若惊,唇角慢慢漾出一丝拘谨的笑来,“陛下……陛下喜欢就好,陛下若有用得着微臣的,尽管吩咐。”   “陛下在太仆寺又救了微臣一命,微臣能为陛下效劳一二,微臣欢喜不尽。”   “这是你说的,”萧昀懒散道,“那朕可就不客气了,状元郎厨艺精湛,上回熬的汤,朕可还惦记着呢,朕昨日还说要叫指挥使也尝尝,他今晚刚好要过来同朕用晚膳……”   “……”谢才卿黑曜石般的眼眸微亮,“微臣明白了,微臣现在就去。”   萧昀皱眉:“这不是才午间么?这么早去做什么?”   谢才卿道:“微臣手艺拙劣,得好好准备,别让陛下被指挥使笑话了,微臣告退。”   他说完,没等萧昀叫他,人已经出了殿。   萧昀在身后瞧着他的背影,把不知道什么书又塞回架子上,心道枕边人可真温柔贤惠,臣子娇妻,也不过如此了吧。   朕眼光可真好。   ……   从御书房出来,谢才卿瞬间面无表情。   吃吃吃,自己吃还没完,还要叫上好兄弟。   他怎么不连朝臣也一起叫上呢。   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客套话也能当真。萧昀万一天天叫他给他做饭……不行。   谢才卿想起什么,瞧了眼烈阳高照的天空,微微一笑。   进来的福安被晃了一下眼,心道状元郎模样真不似凡人。   ……   晚膳的时辰,谢遮到了御书房。   太监迎他进去,谢遮刚要同以往一样问太监皇帝在何处,一往前看,皇帝和个刚下学饿得不行的兔崽子一样,规规矩矩坐在桌子前,满面笑容,等着宫人上菜。   “……”谢遮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皇帝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他嫌麻烦,说人一天要吃那么多顿饭,一辈子里近十年估计都在吃饭了,实在浪费时间,所以向来是饿了就用,风卷残云,用完便撤。   所以以往谢遮都不愿同他用膳,他讲究细嚼慢咽,几乎每次都是萧昀用完了人溜了,留自己一人在宫人无数双眼睛的殷切注视下,僵着脸继续细嚼慢咽。   这倒还是好的,常常是自己吃了一半,皇帝人才来,结果最后最先走的也是皇帝。   “愣着干嘛?快来。”萧昀朝他招招手。   谢遮匪夷所思地过去坐下,如坐针毡:“微臣可得罪了陛下?”   萧昀皱眉:“何出此言?”   谢遮小声道:“陛下莫非是摆鸿门宴,要毒死微臣?笑脸相迎,是送微臣最后一程?”   萧昀怔了下,笑骂道:“滚。”   “谢才卿给朕做晚膳呢。”萧昀说。   谢遮恍然,原来是正在劲儿头上,笑道:“那微臣还能沾一沾口福?”   “是啊,”萧昀笑意浓了,“你是不知道,他第一次熬汤,就不比宫中御厨差多少呢,朕说了让你尝尝就让你尝尝,不过也就让你尝一回,让你知道到底有多好喝罢了,下回就是你想也没有了,他只能给朕一人做。”   “……微臣荣幸。”谢遮说。   “真的你是不知道,”萧昀说,“那天他给朕送汤,朕听说他是第一次,真的做了多少准备才下口的,结果你知道那个一下子从地狱到天上的感觉吧。”   “……微臣可以想见。”谢遮说。   “不不不,你想不出来的,”萧昀说,“朕跟你描述一下……”   “……”谢遮摆出假笑,恭恭敬敬耐耐心心地听着皇帝描述他的惊奇经历。   好容易听皇帝一人兴致高昂地说完,谢遮欲言又止,轻声道:“……他是陛下的人了?”   萧昀匪夷所思看他:“他才来几个时辰?朕像是那样的人么?”   谢遮:“……”   可为什么皇帝已经像娘子怀了孩子,叽里呱啦出去炫耀的傻丈夫。   谢遮想起陛下热得快冷得也快,勉强接受了,强颜欢笑道:“那预先恭喜陛——”   门边谢才卿进来了,萧昀咳了一声,谢遮立马噤声,微笑着回头看谢才卿:“今日麻烦状元郎了。”   谢才卿眉眼一弯:“不打紧的,指挥使与我有恩,做顿膳理所应当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谢才卿点点头。   萧昀往他手上看,谢遮也往他手上看。   谢才卿手上空空如也。   并未端着老母鸡汤。   谢才卿替二人布好筷子,出了门,朝后头挥手,很快,七八个宫女太监一人端着一道菜排着队进来了。   萧昀愣了下。   他只是叫谢才卿熬个汤,他竟做了一桌子菜?   谢遮心下也有些感叹,不得不说,谢才卿对皇帝是极好的,事事上心,人也温其如玉,善解人意,极会伺候人。   不过这样的,有些太百依百顺了,皇帝怕是过段时间就觉得没劲儿了。   宫女太监将菜摆上。   萧昀说:“状元郎未免太隆重。”   “要的,”谢才卿腼腆一笑,“毕竟是陛下请指挥使用膳。”   萧昀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怎么老指挥使指挥使的。   谢遮心下熨帖,笑道:“状元郎看得起我,之后我请状元郎,状元郎也得赏光才是。”   谢才卿声音清雅:“不敢,才卿定当登门拜访。”   萧昀看着他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暗暗磨牙。   是当他不存在么?   谢才卿见了自己是羞羞答答的,那才是崇拜喜欢仰慕,谢遮那算什么,谢才卿对着个太监也这么笑,萧昀这么一想,顿时舒坦了,笑道:“揭了吧。”   谢才卿暗往桌上瞧,压下不听话的嘴角,悄然瞥向萧昀。   “看朕作甚?”萧昀笑吟吟道。   谢才卿立即低下头,面皮微红,交叠在身前的手微攥。   谢遮见他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心道自己真是多余。   “才卿献丑了。”谢才卿低声道。   宫人揭了菜肴上的盖,萧昀瞧了一眼,笑容满面:“状元郎未免太过——”   他又仔细瞧了一眼,表情骤变,脸色倏然黑了下去。   谢遮瞧了一眼,惊讶道:“状元郎未免太过——”   他又仔细瞧了一眼,表情骤变,瞧了眼萧昀,面部肌肉开始不听话地抽搐,捂住嘴,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憋着笑:“状元郎未免太过隆重了,微……微臣受宠若惊啊,不过状元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才卿脸色更红。   桌上是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禾花雀舌……   那张纸条上写着的所有菜,全含括在内了,另外还加了好几道在这稍热的天里看着就油腻的大菜。   谢才卿的手在袖子里掐着自己的手背,低着头,沉默不语。   谢遮瞥向萧昀,咳了一声:“这些都是陛下喜欢吃的菜——啊!”   谢才卿疑惑地抬起头。   谢遮涨红着脸,不动声色地捂住被踹的地方,道:“陛下可要好好用啊!”   萧昀脸色黑沉一瞬,表情恨不得杀了谢遮,谢才卿看过去时,他却又瞬间恢复了和颜悦色。   “难怪状元郎午间就去了,”萧昀说,“一下午能做出这么多,还色香俱全,味道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些菜都不容易做,处理还费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陛下谬赞,微臣近来反思,微臣并无无可取代之处,若要长久地呆在陛下身边,总是得有所长叫陛下开心的,所以才钻研了一二,只是实在手笨。”   谢遮心说你叫陛下开心还不容易。   萧昀:“……”   谢才卿瞥了眼谢遮,低声说,“微臣怕伺候不好陛下,所以之前问了指挥使陛下喜好,还请陛下恕罪。”   谢遮看向萧昀,诚惶诚恐地起身:“陛下恕罪。”   “……你们何罪之有?”萧昀说,“都是一片忠心。那朕倒要尝尝了,朕好些日子没吃过了。”   萧昀瞧着满桌肥美鲜香、油光锃亮、汤汁黏稠的厚重菜肴,面不改色地夹了一块皮焦香肉油白的猪蹄,咬了一口,感受到滋了一嘴的油和唇齿上的黏感,笑道:“……朕就喜欢吃这些。”   谢遮:“……”   “味道不比御厨差,指挥使快尝尝。”萧昀说。   谢才卿松了口气,唇角绽开笑:“陛下若喜欢,微臣每日都替陛下做。” 第49章   用到一半,萧昀招呼谢才卿将御书房的奏折抱回寝宫了。   人前脚刚出去,萧昀立马撂下筷子,东张西望,将碗里的饭倒到窗外,回来时拿着空空如也的碗,懒散靠上椅背,指着桌上的全席大菜:“指挥使,朕请你吃饭,你可使劲儿给朕吃!”   “……”谢遮面色僵硬。   萧昀吃了一肚子油腻,有点反油,接过福安递过来的不冷不热的茶水,喝了两杯,才稍稍解了解腻,缓过气来。   他将茶盏放回,见谢遮仍僵着不动,拍拍手催促:“快快快!他待会儿就回来了!指挥使,你可以的!”   指挥使在萧昀的督促下,绝望地吃了一口又一口,总算赶在谢才卿回来前,完成了任务。   谢才卿回来时,桌上的菜已经被消灭了大半,萧昀的碗里空空如也。   “回来了?”萧昀舀了一勺勾了浓浓的欠的肉汤到自己的碗里,喝了一大口,餍足道,“这汤也甚好,指挥使尝尝。”   谢遮:“……”   谢遮低头看了看撑得圆滚滚的小腹,油得实在说不出话了,似乎只要一张嘴,就能流出油来,只能极为勉强地摆了摆手,示意实在是尽兴,吃不下了。   谢才卿展颜:“陛下和指挥使喜欢就好。”   萧昀说:“以后不用做这些了,朕是喜欢,但太麻烦——”   谢才卿坚持说:“微臣不嫌麻烦的。”   萧昀语气不容置喙:“一个状元郎大把时间弄这个,被朕拿来当厨子使,太委屈了,被旁人听了去,还要说朕牛嚼牡丹、暴殄天物的,朕不是嫌你,朕让你干些别的,人尽其用。”   谢才卿这才松了口气,仍有些拘谨不安:“微臣一切听陛下的。”   萧昀暗松了口气。   谢遮大松了口气。   萧昀说:“那朕先回寝宫批奏折了,状元郎待会儿也过去。”   谢才卿听到是寝宫,想着那句人尽其用,愣了下,若无其事道:“好。”   他倒是巴不得萧昀快些,他只是好奇,萧昀准备怎么把他自己无比自然地送上门,像他当初处心积虑的那样。   当初萧昀百般为难、差点杀了他,这次换到萧昀,他可得让他好好表现一番。   他总也得瞧瞧大宁皇帝于风花雪月的城府心计,知道自己当初到底输在哪儿。   谢遮见皇帝溜了,坐在原位上,一阵一阵打着油嗝,感觉油都要从脸上冒出来了,恨得咬牙切齿。   谢才卿关切地同他寒暄几句,出去后,在无人的地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他就说萧昀怎么可能自己吃了。   ……   寝宫里,萧昀正懒洋洋地逗着鸟儿,案边小太监念着奏折,翻开一本,突然放下,面红耳赤。   “念啊,怎么不念?”萧昀不耐烦道。   “陛下,这本还是您自己看,”小太监讷讷说,“奴才念下一本,可好?”   萧昀一怔,想到什么,笑容愈浓:“钱思圣的奏折?”   “是,”小太监红着脸回话说,“……他还在奏折里夹了画册。”   萧昀一乐,面不改色道:“行,你给朕放着,朕待会儿自己瞧。”   小太监松了口气。   边上宫女儿听见上奏折之人名字,都羞红了脸。   钱思圣是当朝著名的溜须拍马、献媚逢迎之徒,原名钱溢,后来为了表达对皇帝的仰慕,不顾家里祖坟冒黑烟,自个儿将名字改成了钱思圣。   皇帝不讨厌喜欢钻营、利欲熏心之人,用他的话来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付诸行动去做,已经比畏畏缩缩、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所以人云亦云、想做什么都不敢的人要好上百倍不止了,所以也不薄待他,由着他去,看他的本事。   钱思圣还真有几门绝技。   他做官不大行,又是贪污又是好色,弹劾的奏折一本接一本,但写淫词艳曲的本事真是一流,京城各处青楼都花重金请他写词谱曲,他也乐得如此。钱思圣不仅会吹拉弹唱,还会写风流话本儿,除此之外,还会画风月之图,画上男俊女美,姿势绝不重样,花样之多,令人眼花缭乱。   据说钱思圣前几年被罢黜在家,潜心钻研房中术,此言着实非虚。   他还给年轻男女启蒙,由浅入深,撰了不少适应不同阶段的人的房中书,在京城大为流行。   儿子女儿要嫁娶了,做爹娘的直接悄悄塞本钱思圣的书,便可省了亲自提点的尴尬。   京城浪荡淫靡之风,几乎可以说是钱思圣带出来的。   初生牛犊们,都尊称他一声老师傅。   钱思圣每月都会例行给皇帝上奏折。   因为陛下不喜欢看文字,嫌累,钱思圣便画。   奏折里所绘,栩栩如生,天下独此一份儿,内容比百姓间流传的要精湛细腻、新奇高绝数倍不止,陛下总是不动声色地受用了,当个乐子瞧。   “继续念,念快些。”   萧昀不耐烦吩咐着,小太监又念了两本,萧昀逗鸟儿,瞥见殿门口谢才卿进来了,手上动作一顿,扫了眼案上那本被小太监放下的奏折,嘴角悄无声息地扬了一下。   谢才卿一进来,萧昀瞥了他一眼,随口道:“状元郎来念吧,小太监读不懂,念得磕磕巴巴的。”   谢才卿怔了下,温声道:“好。”   小太监也松了口气,奏折念慢了念错了皇帝都要骂,偏偏不少武将为了显示自己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写奏折喜欢写生僻字,明明一个简单的意思,还喜欢绕来绕去,生怕被人看懂了,洞悉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所以念奏折绝对是个苦差事。   小太监忙撤了下来,谢才卿从两摞奏折中随便拿起一本。   萧昀手上逗鸟儿的狼毫笔戳鸟脸上了。   鸟儿扑腾着。   那根狼毫笔杵在那儿,再没动过。   萧昀倚在窗边回头瞧他。   是个武将的奏折,谢才卿瞧了两眼,面色微变,唇角微微发僵。   萧昀有点惋惜谢才卿怎么没拿起那本,耐下心道:“有不认识的字?不认识的你就跳过,反正那个字只是为了告诉朕,他认识那个字而已。”   “……”谢才卿看着好两页密密麻麻的生僻字,好半晌没吭声。   被替下去的小太监幸灾乐祸,往常他要是敢顿这么久,皇帝能骂他骂个狗血淋头了。   偏偏他等了又等,皇帝都和颜悦色地瞧着状元郎,态度之好,仿佛人被掉包了。   小太监满脸不可思议。   谢才卿念了起来,声音清雅,字正腔圆。   虽然观点太浅,太过想当然,太过情绪化,于实践并无丝毫裨益,但胜在条理清晰,意思明明白白。   萧昀不废一点儿神思就懂了,纳闷道:“谁的奏折,居然写这么贴心?”   “……张奎张大人的。”   “……”萧昀一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黑。   张奎是个大老粗,打铁出身,战场莽夫一个,大字不识,苦学多年,精通难句和生僻字,奏折写的是个人都看不懂,萧昀几次破口大骂后,勒令他不许写奏折,有什么事儿直接找他说,张奎不信这个邪,上得越勤,非要在文臣这条乌漆麻黑的路上走到底。   萧昀扫向谢才卿,懒散笑道:“原来是状元郎体贴朕。”   谢才卿脸色一红:“微臣应该的。”   萧昀说:“状元郎见笑了,他的奏折朕都看不懂,状元郎却能给朕说得明明白白。”   谢才卿道:“陛下谬赞,微臣才疏学浅,只是略通文墨,纸上谈兵,不比张大人和陛下行动出真知。”   宫女儿们心道状元郎当真谦逊有礼,说话滴水不漏,偷瞧着他,面色微红。   陛下看似易亲近,实则远在天边,而且早晚后宫佳丽三千,他又薄情寡幸,不比状元郎端方如玉,持节有度,日后成了亲,想必也是举案齐眉、以礼相待,就算三妻四妾,也断不会冷落旧人。   一相比较,状元郎反倒是更好的选择了。   更何况他现在得了陛下宠幸,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谢才卿又念了几本。   他打开奏折时,会稍作停顿,一目十行,自己组织整理一番,再说出来。   虽是会在他念之前耽误一点儿时间,但说出来的内容简洁通俗、清晰全面、极有条理,萧昀这么处理起来,反倒比小太监一字不漏地念省了数倍时间。   萧昀甚至能趁他组织的当口,自行玩玩儿鸟喝喝茶。   他瞥了眼认认真真看奏折的谢才卿,暗啧两声。   他眼光真好,一人多用,白日能臣,晚上爱妃。   可怎么还没拿到那本。   他得批快点。   谢才卿念了几本奏折,听着萧昀几乎毫无停顿的回复,心下暗惊。   萧昀处理政务和他皇兄风格截然不同,只抓重点,细枝末节全放掉,不求面面俱到,更不求完美,只求切实可行,所以每每切中要害,直击目标,三言两语把握问题最关键之处,从根本上解决一切。   角度独特,毫无人云亦云之处,乍听荒唐至极,细思别有洞天,毫无章法,却又最行之有效,流氓又叫人无可奈何,有果断有缓忍,取舍得宜,下得了狠手又兼顾平衡、除冗寻简,干脆利落。   丝毫没有皇兄的权衡顾虑。   和自己也不是一个风格。   他喜欢深思熟虑,多方查探,追求周到完美,不打没把握的仗,所以事情多数时候能尽善尽美,却耗时耗心,效率低下。   谢才卿心下凝重,正视起来。   这样一个人无论未来是不是敌人,他都必须去了解他,寻找他思维上的破绽,他致命的弱点,这样才可能在未来可能有的某个时间节点保护南鄀不受侵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谢才卿可以出事,南鄀不能,皇兄更不能。   谢才卿心不在焉地翻开手边的一本奏折,原本稍稍冷下去的脸,在看到奏折的刹那,铺天盖地红了起来。 第50章   谢才卿猛地合上奏折。   “这本奏折,陛……陛下还是自己看吧,微臣念下一——”   “念,朕不喜欢看字。”萧昀道。   “陛下——”   “你只管念,朕没那么容易生气,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朕也不至于迁怒个念奏折的。”   “陛下……”   “到底写了什么状元郎不肯念,朕和状元郎一起瞧瞧?”萧昀皱眉,作势就要走过来。   谢才卿面红耳赤道:“……微臣、微臣念,陛下不用过来了。”   他瞧向殿内,轻声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后?”   萧昀欣然摆摆手,叫宫人下去,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洗耳恭听。   谢才卿僵着手指又翻开奏折,忍下羞怒,心骂了声臭流氓,粗略扫了一眼奏折上所书的文字,一时无地自容。   “状元郎?”萧昀压着嘴角,出言催促。   谢才卿深吸一口气,脸颊越发滚烫,他忍着满眼不堪入目,颤声念道:“近来微臣屡偷……偷妇人,偶有所感,与陛下分享。”   萧昀怔了下,差点笑出声,面色不改:“念。”   谢才卿道:“陛下二十有四,身强体壮,精力旺盛,于后宫之事,当量力而为,若资本雄厚,则万事可为,妇人亦可,反之则莫要好……好人妇,他人之妇,为他人开辟,其夫婿若胜于已,则难以合拍,并无丝毫欢乐可言,妇人心下亦轻贱,累及自尊。”   萧昀憋笑憋得难受,心道这老东西可真绝。   “微臣污言秽语,只望陛下莫要沾染京中恶习,择良妾纳之,处子虽无趣,却可自行开辟,长投深大投阔,己之所长所短,他人都能相配,量身定制,方为人生极乐……”   谢才卿的眼睛都羞红了,气得唇齿打颤。   污秽不堪,实在无耻。   这荡臣要是他皇兄早就拉出去砍了。   果然人以群分,萧昀个淫贼才能养出这种荡臣。   萧昀盯着白璧无瑕的谢才卿,喉结微滚。   开辟?   萧昀并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气定神闲地像在听讲经筵,谢才卿只好继续念:“处子无知,不知其他男子若何,断然不会伤及颜面。”   “况且人妇无法变成处子,处子却可变成人妇,处子于此事,初时可有可无,夫婿……多番引导教授后,却妙不可言。”   萧昀的手一顿。   引导教授?   他上下打量着念个奏折都能羞得满脸绯红的谢才卿,心道还真是一张白纸,心下大乐。   这块他还未主动涉猎过,听着新奇又有趣,充满挑战。   这么好玩儿的事怎么能少了他?   男子靠权势地位征服旁人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不能叫人死心塌地。   有本事在方寸之地也一逞雄风,将人里里外外征服了个彻底,叫他日后就算跟了旁人,也始终惦记着自己。   他是皇帝,要玩儿就得玩儿得精深,一骑绝尘,不然被太监记在内起居注上供后世观阅多没面子。   萧昀咂了下嘴,按捺下那点跃跃欲试,泰然自若道:“念。”   谢才卿道:“如何择良妾,微臣亦有一番心得。”   “肌肤当选白中透红,肤质细腻柔滑者为佳,肤色暗且沉,身子多半寒凉或湿热,不……利于子嗣,粗糙者,多半先天不够富贵,后天不注重仪容,邋遢懒惰;心性当以温柔贤惠、不争不抢者得宜,所谓家和万事兴,后宫安宁,前朝方可无虑,心平方可……安胎,”谢才卿深吸一口气,“性娴静者日后教导子女,子女也多成大器……”   萧昀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胡言乱语,他这话说的,状元郎岂不是好生养?”   谢才卿冷不丁整张脸都在烧,暗自咬牙切齿:“陛下休要取笑微臣……微臣又不是女子,哪……哪里会生孩子。”   “是啊,”萧昀懒散道,“状元郎要是个姑娘家,怕是这时候跟朕求娶的能从寝宫排到东城门了吧。”   谢才卿道:“陛下……”   萧昀深看他一眼,谑道:“状元郎要是个姑娘,哪轮得到他们,朕早就纳进后宫自己享受了。”   谢才卿瞪大眼睛,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说如此调笑之语,一时方寸大乱,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陛下休要取笑微臣了……微臣不念了,微臣,微臣告退……”   “怎么这么不经逗,”萧昀走过来,抽过他手里的奏折,“脸皮这么薄,可不得练练,都是朕身边人了,别日后叫人随随便便欺负了去给朕丢人。朕调笑你,你羞了恼了,不会调戏回来朕么?”   烛火下,萧昀的脸俊美风流,含谑的眼睛注视着人,慵懒的语调催人脸红心跳。   谢才卿心骂了声无耻,像只小兔子,垂着耳朵低耷拉着脑袋:“陛下这是哪里的道理……”   “都是男子,莫要拘谨,弄得朕都不好意思了,朕和指挥使间就是这样的,”萧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朕昨日还调侃他要不要母仪天下呢。”   谢才卿松了口气:“是微臣小家子气,微臣还是先——”   “急着走做什么?”萧昀一把拽回他,翻开奏折,笑说,“来来来,状元郎同朕一道看看。”   顿了顿,在状元郎惊骇欲绝的表情里,淡定地加了一句:“朕同指挥使经常一道儿看。”   状元郎像是怕扫了陛下的兴,霎时不好意思走了,只别过脸,柔软的手指轻拨腕上热而有力的大手:“陛下,别,别这样……”   萧昀纳闷说:“状元郎这么大人了,竟没看过?”   谢才卿:“微臣的……的确没瞧过。”   “一眼都未曾?”萧昀语气匪夷所思。   谢才卿心下羞怒,他什么语气?不看才是应该,这种东西淫贼才看,还拉着人一起看。   “……未曾。”   萧昀心说谢才卿怎么比隔壁那个江怀逸还保守,懒懒笑道:“那更要看看了,来来来,钱思圣画的,举世独一份儿,前些日子还有朝臣来给状元郎说亲呢,朕见你年纪小,暂时没准,不过也得学着点儿了,省得日后驾驭不住妻妾。”   “……陛下!”   谢才卿被萧昀拉着手腕儿,不得已乖乖巧巧立在他身前,萧昀的脑袋从他的颈侧探过来,手臂从他腰侧绕到身前举着奏折,因为比他高半个头,还比他大上一圈,从后瞧着倒像是萧昀将他圈在怀里一道看似的。   画册都搁眼皮子底下了,谢才卿又动弹不得,只得低头闭上眼。   “睁开,”耳边萧昀笑说,“上回朝臣脱个裤子都遮眼睛,他们现在还跟朕笑你像个黄花大闺女儿呢,是得好好练练,省得以后又见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状元郎好龙阳,才不好意思瞧呢。”   谢才卿负隅顽抗着:“陛下……”   “听话。”   萧昀说话时,气息喷洒在他的颈侧,谢才卿脖颈上的肌肤都微微红了。   萧昀瞧着那片颜色,眸光骤深。   鼻端是混合在一起的两种香气,互相纠缠牵扯,你中有我,相得益彰,叫人不知不觉心荡神摇。   眼前人漆黑的长睫轻颤,终是慢慢睁开眼,红着一张脸,对上画册上千奇百怪的花样儿。   萧昀:“状元郎以为如何?”   “……”   “朕瞧着不大行,花里胡哨的,累得慌,杂技。”   “……”   “这页呢。”   “爱卿?说话,朕一个人瞧没劲儿。”   “爱卿?”   “……尚……尚可。”   “尚可吗?喜欢?”   “……”   “不说话就是喜欢?”   “……不喜欢。”   “那这个呢?爱卿喜欢吗?”   “不喜欢。”   “不喜欢吗?朕倒挺喜欢,是野了些,但瞧着怪舒服。”   “……”   ……   “怎么都不喜欢?那爱卿喜欢什么样儿的?”“……”   “爱卿喜欢温柔一点儿的,”萧昀的唇几乎贴上谢才卿的耳侧,声音低沉而缓,“还是如何一点儿的?” 第51章   谢才卿头皮一阵发麻,身子就是一颤,肉食者掠夺弱小动物的碾压、未知恐惧感扑面而来,以至于那一瞬他本能得紧张到腿软,差点倒在萧昀怀里。   他意识清醒了些,咬着唇,怎么也不肯张嘴应声。   “状元郎?”萧昀颇为耐心地循循善诱。   谢才卿忽然一把推开他:“陛下,微臣……微臣失礼。”   他说完,不等萧昀在背后叫他,人就头也不回地小跑出去了。   萧昀在背后叹了口气,小白兔也不好骗啊。   还是他太急了尾巴露太明显了?   既然如此……   那就干脆不藏尾巴了吧。   ……   谢才卿急匆匆地回到府上。   太妃迎了出来:“慢点,小心摔了!”   谢才卿没吭声,自己钻进了屋里,太妃忙追了上去,见他神色凝重,一语不发,担忧道:“是又遇到什么问题么?”   谢才卿摇摇头:“没。”   太妃揣测推理道:“他要面子,还端着磨磨蹭蹭?”   谢才卿:“……他太急了。”   “……”太妃说,“那是好事啊。”   “可能就几日后,我没想到那么快,”谢才卿深吸了口气,平复还有些难言的情绪,“我还没想好接下来。”   “那在他身边想啊,总归是相处的机会……”   谢才卿表情一言难尽,轻摇摇头:“不是的,他昨天还冷淡得很,今儿……”   谢才卿别过脸,羞于启齿。   “转变太大了,接受需要时间,怕露馅?”太妃道。   谢才卿道:“他在一夜之间完全换了个人,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太妃瞧他面有隐色,略一细品,可能懂他什么意思了,大概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女子,忽然其势如火地扑进自己的怀抱,恨不得立马生米煮成熟饭那种惊骇无措。   谢才卿冷静道:“总之我得先适应一下,考虑好之后怎么演,他现在完全变了个人,我也不能用之前那套对他,得想好策略,防止在没准备的地方露出破绽。”   他抿了口云雾茶,停顿的当口,脑海里又不受控地冒出了那些冲击力极强的污秽画面,一时脸被茶的热气熏烫了。   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他,世上还有那种画册。   他还以为男女之事,无非熄了烛火,女子在下,规规矩矩躺着,男子覆身而上,温存怜惜,仅此而已。   皇兄也是一直这么告诉他的。   怎么会……怎么会……   谢才卿别过脸。   小王爷明明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太妃熟知他,却觉得他隐隐有些焦虑,若是性子外向一些的,大约是要来回踱步,与人倾诉的。   谢才卿把毫无意义的情绪压下,冷静问:“你说我是从此恨他、一直抗拒的好,还是一开始抗拒,慢慢被他征服百依百顺好?”   “这个我也不知道,”太妃说,“有的男子犯贱,就喜欢从始至终对他爱答不理的,有的就喜欢那种一点点俘获芳心的快乐,我不知道他是哪种。”   谢才卿蹙眉:“那我到时候见机行事?视两种情况他对我……的频繁程度定?还要将他厌烦的快慢考虑进去,对么?”   谢才卿头脑很清醒。   他要的是最大可能的怀上孩子。   那么他需要的是越频繁越长期越好。   太妃点点头,欲言又止,又实在不知道这事儿到了这地步,她还能说些什么。   小王爷深谋远虑,做事力求完美,最讨厌赶鸭子上架,萧昀这么急,无疑是在把凡事都喜欢计划的小王爷往绝路上逼。   又是这种要了小王爷命的事……   平时她叫小王爷脱个衣服都要连哄带骗的,这……这要他不着寸缕和人做那种事,还不是一时半会儿……   “你……”太妃吞吞吐吐半晌,最后也只能道,“咱……咱千万别勉强,不行随时停下。”   谢才卿淡淡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你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谢才卿暗吸了口气,说:“只要开始了我就不会停的,怀上为止,不然我和他这算什么,一国王爷不远千里送上门,处心积虑让他欺负了个透彻?”   “……”太妃想想好像是个人都不可能善罢甘休,咳了一声,乖乖闭上了嘴。   “我这几日好好想想。”谢才卿说。   ……   第二日下了朝,萧昀在御书房处理了会儿政务,出去顺着鹅卵石路找指挥使,一抬眼,瞧见长廊偏僻处偷围了不少偷懒的宫女儿。   宫女惊道:“状元郎小心!”   萧昀脚步一顿,大步流星往那边走。   人群见是皇帝,大惊跪下:“陛下恕罪!”   萧昀不耐烦摆摆手,人群立马作鸟兽散,各回原职了。   眼前遮挡的人不见了,院中情形一览无遗。   谢才卿拿着把薄如蝉翼的长剑,谢遮在他身后,一只手捏住他握剑那只手的手腕,嘴里念念有词,手上使力,带着他小幅度地挥舞剑。   二人在一片纯白的槐花树下,谢才卿换了身飘逸绰约的白色衣袍,动起来衣袂飘飞,好不潇洒出尘,宛若天上人,谢遮也换了一身窄下摆便于活动的蓝色锦袍。   谢遮个狗东西,竟然敢碰朕爱妃的手。   萧昀脸色阴晴不定了一瞬。   那边谢遮瞧见长廊边的皇帝,扔烫手山芋一样把谢才卿的手扔了出去。   “……”谢才卿手中的剑差点随手甩了出去,疑惑地看向谢遮,“指挥使?”   他慢一拍看到了走过来的皇帝,握剑的手发紧,低下头:“陛下万岁。”   萧昀随口说:“这是干嘛呢?人大老粗张奎非要在黑漆麻乌的文臣路上一走到底,咱翩翩状元郎也要在乌漆麻黑的武将路上闯上一闯?”   谢才卿:“……”   谢遮往边上走了一步,俨然是和谢才卿划清界限的姿态,恭恭敬敬道:“回禀陛下,微臣在教状元郎舞剑。”   “舞剑?”萧昀看向细胳膊细腿的谢才卿,匪夷所思道,“没看出来状元郎还有这爱好?”   谢才卿摇摇头:“微臣没尝试过,想学上一学。”   萧昀乐了:“你想不开学这个?喜欢?”   谢才卿没点头也没摇头。   萧昀当然知道这什么意思。   臣子不敢在他跟前说假话。   没直接肯定,就是否认的答案。   “不喜欢为什么要学舞剑?”萧昀说,“你要学剑,朕理解,强身健体么,舞剑这个,又不能伤人,还是个宴会助兴的,哪有叫一国状元表演舞剑的,不喜欢快别——”   谢遮捂住嘴,猛地咳嗽一声。   萧昀疑惑地看他一眼,继续道:“别舞了别舞了,别伤着自己了,换个你喜欢擅长的,这东西没那么容易学,也没哪个要看这——”   谢遮猛地咳嗽两声。   萧昀皱眉看向他,用眼神问他咳什么咳,怎么老打断他。   谢才卿疑惑地看向萧昀和谢遮。   谢遮捂着嘴,立马又咳了一声。   萧昀正要骂,蓦地想起什么,脸色骤变,和谢遮对视一眼。   谢遮趁谢才卿不注意,朝他飞速眨眨眼,提醒他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萧昀表情凝固几秒,转瞬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孔:“舞剑好啊!”   谢才卿和谢遮:“……”   “朕喜欢看跳舞,女子舞的软绵绵的没什么劲儿,看着都烦,朕最喜欢看舞剑了。”   谢遮暗自钦佩地五体投地。   谢才卿嘴角溢出一丝笑来,低声道:“微臣反正闲来无事,就想着能否学上一学,这才叫上指挥使,让陛下见笑了。”   萧昀不动声色说:“朕是怕你伤了自己,朕是喜欢看,但你也犯不着——”   谢才卿摇摇头,坚持道:“微臣能为陛下做的也就这些了。”   谢遮转过头,忍笑忍得难受。   皇帝讨厌所有不是铿锵有力宛如战场擂鼓节奏一般的舞蹈,他觉得那些扭腰扭屁股的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劲儿,能给他看睡着了,他是料定谢才卿会知难而退,才写了这个,却没想到他如此迎难而上、锲而不舍。   萧昀焦头烂额,要不是谢才卿在,他就差一拍脑门了。   谢才卿压下嘴角。   让他昨日对着他耍流氓。   他本意也不是要舞剑,做做样子罢了。   他刚和谢遮试了试,这东西舞起来又累又危险,还对他没什么意义。   他本就不喜欢运动,因为没什么天赋,表现甚差,就更不喜欢了,恶性循环,对运动深恶痛绝。   萧昀刚要像劝谢才卿放弃下厨一样劝他放弃舞剑,目光落到清雅容华的状元郎身上,忽然意识到了舞剑和下厨的不同之处,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笑道,“那也行,毕竟是朕要看,这东西学起来费时费力,朕怪过意不去的,干脆朕教状元郎舞剑吧。”   “……”谢才卿压下心中震惊,愕然抬头,“微臣岂敢,微臣……”   谢才卿看向身侧的谢遮:“指挥使教微臣,微臣已经受宠若惊了,若是陛下……微臣还是莫要舞剑了,微臣本就是为了让陛下开心,怎能本末倒置耗费陛——”   “这有什么?别不好意思,朕反正也闲,朕教你。”萧昀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隔着手握稳了剑。   谢才卿微微焦虑,他不想舞剑,他会削到自己的:“陛下……”   谢遮目光落在皇帝和状元郎交叠纠缠的手上,咳了一声,心中谑意浓郁,使坏心上来,温声劝道:“我只会用剑不会舞剑,陛下闲来无事爱学东西,舞剑是钻研过的,他教你你只管放心,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陛下。”   萧昀也懒散一笑:“指挥使说的是。”   “……”谢才卿神色微恹两秒,红着脸道,“那微臣……微臣却之不恭了。” 第52章   谢遮说完就马不停蹄地退下了,院子里一时只剩下了萧昀和谢才卿。   皇帝站在谢才卿身后,左手掐住谢才卿的腰,右手将谢才卿握剑的右手高高拉起。   谢才卿的手臂修长舒展。   谢才卿:“陛下……昨日……”   萧昀耐心说:“嗯?”   “微臣回去想了想,”谢才卿抿了抿唇,“陛下……陛下最好还是莫要看那些东西了。”   “为何?色之性也,想看就看,只要不沉溺其中,影响心思影响身子不务正业,这有这么?”   谢才卿说:“可……可它总会影响的。”   萧昀怔了下,笑道:“状元郎昨儿回去想了?”   “……在所难免,”谢才卿羞愧说,“微臣昨日回去,干旁的事,都总不免……一夜都睡得不安稳,事儿也做得差了不少。”   “你不想想这些?”   “那是自然,”谢才卿说,“只是控制不住,这才恼人。”   萧昀懒散一笑:“朕教你个法子,保管就不会因为胡思乱想浪费时间了。”   谢才卿眼睛微亮:“还请陛下赐教。”   萧昀:“状元郎直接去做不就好了么?”   “……陛下!”谢才卿冷不丁羞得满面通红。   “保证不想,还能抱着大姑娘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日做事肯定也事半功倍,这不比只胡思乱想来的有意义多了?”   萧昀握着谢才卿柔软的手,一边心猿意马,一边感概自己之前愚昧想不开。   早知道当初人送上门,他就直接笑纳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百依百顺了,哪至于还像现在懵懵懂懂。   谢才卿沉默片刻,别过脸:“……陛下总取笑微臣。”   萧昀没好气笑了:“朕跟你认真说呢,你总当朕取笑你,朕冤枉不冤枉?”   “微臣知罪。”   “朕听说状元郎府上一位女眷都没有,这是为何?”   “微臣还未加冠。”   “通房姬妾总是能纳的。”   “……微臣从没想过。”   “不怕孤枕难眠?”   谢才卿微微露出一点笑:“陛下不也洁身自好,后宫无人,也并未孤枕难——”   “朕孤枕难眠。”   谢才卿愕然回头,对上萧昀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眼眸。   掠夺侵略感扑面而来,一种肉食者对素食者的压迫威逼感笼罩,谢才卿不知不觉面红耳赤,眼神大乱,他低下头,像是在尽力揣摩咀嚼这话的意思,微微颤声道:“陛……陛下怎会孤枕难眠?”   皇帝没说话,只是过于压抑沉闷的漆黑目光,一刻不移地定在他身上,像是黑夜里,瞄准了猎物的狼,准备伺机而动,咬断猎物的喉咙。   状元郎如芒在背,呼吸微微急促。   “陛……陛下?”漫长的沉默里,他显得越发局促。   萧昀忽然笑了一声,拉过谢才卿的手蜷在自己手心里。   他的手很大,指腹和掌心有薄薄的茧,微硬有力,丝毫没有谢才卿的柔软。饶是四月了,谢才卿的指尖依然带着一点凉意,被萧昀握住,热量立即传了过去,连心都要被热焦了。   “陛下?”谢才卿盯着交握的手,眼中微微惊恐,回身望着背后俊美的男人,像是冒出了一点可怕的念头,身子不住发颤,手心发汗,一点点往外抽着手。   萧昀手上也没使力,任由他抽手:“不学舞剑了?”   状元郎一口气顿松,悄悄地不好意思地,把手主动塞了回去。   萧昀看着手心里那只安逸又乖巧、丝毫不知危险降临的手,眸光无声中深了几许。   没加冠好啊,没加冠才好哄。   他握着谢才卿的手,搂紧他。   状元郎的身子一瞬间紧绷起来,然后又悄然放松,努力聚精会神盯着手上的剑。   谢才卿紧靠在萧昀怀里,淡香若有若无地在鼻翼撩动,乌黑的发时不时轻擦过他的唇,划过他的脸。   萧昀稍稍低头,眼前就是脆弱白皙、动不动就微微发红的脖颈。   他不动声色盯着看了几秒,拉着谢才卿的手臂,带着他挥舞。   长廊上经过的宫女儿见此情境,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屏住呼吸。   纯白天真、透着一点新意之绿的槐花树下,一身黑色常服的皇帝抱着白袍飘逸状元郎。   二人衣袍上的金丝在日头下,时不时闪过璀璨耀眼的光。   状元郎身子应是很轻,手上的动作熟练了,身子还无暇衔接配合,显得有些孱弱滞涩,都是身后武艺高绝的皇帝带着他——几乎是抱着他动,身体贴得严丝合缝,左臂箍紧他的腰,让他处于脚能着地,又不能完全着地的状态,让他省了绝大部分力,右手提着他手,防止他初学一个不慎伤到自己。   状元郎灵动飘逸,身姿绰约,皇帝威严大气,俊美风流,二人动作英气逼人,飒然中透着一点出尘,偏偏金丝上的光随动作忽闪地越来越快,滔天富贵气乍现,入世又出世,边缘游走,剑走偏锋、模模糊糊、冲突十足又维系着微妙难言平衡的极致美感。   不是天上仙人,也不是凡间俗客。   花瓣飘落,状元郎的发吹到了皇帝的脸上,皇帝笑了。   宫女们心头砰砰乱跳,脸红了个彻底。   陛下对枕边人要是有对前朝臣子三分好,天下女子怕是前仆后继无所不用其极,哪至于还闹出撼门哭那等笑话。   可惜陛下宁愿教状元郎舞剑,都不愿意抱着爱妃嬉笑调情、甜言蜜语。   这要是个女子,岂不是神仙眷侣?   当真暴殄天物。   谢才卿紧贴着萧昀,正聚精会神地学着剑,手上的力忽然一松,骇然欲绝:“陛下……!”   萧昀不费吹灰之力握稳要掉落的剑。   “陛……陛下……”   谢才卿再无心舞剑,浑身紧绷,无形的那根弦绷得死紧,似乎随时要崩断,有什么在摇摇欲坠。   他不受控地腿上就是一软,被萧昀眼疾手快地箍紧,胸口剧烈起伏,瞪大眼睛,剧烈喘息着,眼中浓浓的阴翳扩散,面色是铺天盖地的绯红,接着是一阵煞白。   绯红,煞白,羞耻,震骇惊惧。   “陛下……陛下放开微臣,微臣……”   他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半天,都没说完全,想要往前,却半点动弹不得,第一次尝到了身不由己。   四肢百骸涌上一阵叫人不安恐惧的未知电流感,身后萧昀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他继续舞剑。   气氛压抑沉闷,空气中悄然弥漫着不知名的情愫。   谢才卿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整个身子都是麻的,所有的注意力都不可避免地转到了身后上。   他心里大骂流氓、无耻,他怎么也想不到众目睽睽之下,萧昀就敢对着他……   谢才卿压下心中惊骇羞怒,这……从萧昀想通到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他想要他,只有一日。   只有一日,甚至一日还不到。   他还以为萧昀会循序渐进,哄哄他,骗骗他,装上一装,或者制造些意外,至少再过几日才……   淫贼。   谢才卿喘着,感受到轻擦,心神大乱,羞得无地自容,指尖打颤。   他怎么敢?他怎么做得出来?皇兄说的没错,他真的是畜生,明明有那么多的不能,他却视而不见,他甚至连谋划都没谋划,藏都不藏,他直接……他直接……   他……   他要杀了萧昀。   谢才卿:“陛……陛下……微臣不练了,陛下放开微臣好不好……”   不知是吓得还是羞的,谢才卿眼睛都红了,瞧着像要哭了,抖得厉害,像只受了委屈惊吓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兔子。   身后人缄默不语,只是尽心尽力地教他舞着剑。谢才卿:“陛下……”   “陛下对指挥使也会这样吗?是不是又是微臣小家子气了……”   谢才卿:“陛下……你说说话。”   “陛下,微臣知……知道的,活动了这么久难……难免,陛下不用不好意思,微臣……微臣不会说出去的,陛下放开微臣好不好……”   “求求陛下了……”   萧昀忽然扔了剑,剑落地的一声“嚓”让谢才卿身形一震。   他像是经不起多一点的惊吓了。   萧昀却从身后掰过他的脸,唇凑在他脸侧,声音低沉而哑:“是不是很热?”   状元郎瞪大眼睛,呼吸一停,整个人绷成了一条线。   “状元郎你说朕为什么孤枕难眠?”萧昀懒散一笑,低着声,饱含恶劣说。   状元郎眼睛大睁,难以置信的真相扑面而来,他慢慢地剧烈喘起气,似乎只要少吸一口气,就会因为步步紧逼窒息而亡。   他眼睛越发红,在面临危险时,第一反应陷入了脆弱无助,好半晌才心神大乱地挣扎起来。   萧昀没再箍着他,谢才卿头也没回地跑了,速度之快,仿佛身后有饿狼在追他。   萧昀叹了口气。   小兔子他只有吃和不吃两条路。   不吃走不通,既然选择吃的话,小兔子多害怕,他也得上啊。   其他的事情,吃到肚子里再说,总好过让他在外面乱跑,不知道被谁拆吃入腹了。   ……   翰林院的单人内房里,谢才卿用清水净了净脸,脸上的温度才降了降。   他从袖中掏出纯白手帕,僵着手往后腰擦了擦,拿到眼前时,什么也没有。   他知道什么也没有,他就是想擦。   谢才卿忿忿地扔了手帕,总觉得身上脏兮兮的,心下微微焦虑。   这是在翰林院,他不可能叫人提水洗澡。   怎么才这个时辰。   他想回府。   谢才卿走过去,锁上门,慢慢在铜镜前脱了衣袍,一层又一层,露出半身来。   他慢吞吞地自暴自弃地转过身,拿着铜镜对着后腰照了照,看到那里的一片微红,咬牙切齿。 第53章   晚间,福安公公叫谢才卿去寝宫念奏折。   一路上,谢才卿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状元郎?”   “状元郎?”   福安喊了好两声,谢才卿都没反应。   他疑惑地拽了拽谢才卿的袖子:“状元郎,到了,进去吧。”   谢才卿这才回神,勉强冲福安一笑。   福安退下,走出几步,回头看着立在门边迟迟不进去状元郎,心道叫状元郎念个奏折怎么跟羊入虎口似的,那么艰难。   谢才卿攥着衣袍,深吸了口气,才恢复冷静镇定。   江怀楚,你争气点,早点怀上好不好?   最好一次就怀上,别跟那个淫贼有太多瓜葛。   谢才卿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   “来了。”萧昀头也没抬,专心致志批着奏折。   谢才卿慢吞吞走过去。   他没说话,立在案边沿,拿起一本奏折,过程中看都不敢看皇帝一眼,眼睛只盯着靴尖那点地方。   萧昀的目光从奏折上挪开,瞥了他一眼。   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谢才卿的身子立刻紧绷起来。   萧昀心下好笑。   还没碰呢,就怕成这样了。   他是一国之君,什么人得不到,偏偏哄个状元郎,弄得自己跟个淫贼一样。   那事儿也没那么不堪吧,他还那么俊。   分明是人间极乐。   “状元郎过来。”   谢才卿固执地立在原地不动。   “过来。”萧昀放下奏折,颇有耐心道。   “陛下……”谢才卿颤声道,“微臣只想替陛下尽忠,绝无它念,陛下是君子,是微臣的救命恩人,是才卿最崇拜仰慕之人,白日一定是微臣误会了,对么……”   他眼带祈求地看着萧昀,眸光微颤,像是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摇摇欲坠,他一时不愿接受,语气有一点固步自封的天真,似乎还想维系过去的美好和平静,用拙劣的谎言去欺骗自己,维护虚假的壁垒,使自己可以安全地停留在过去,或者说,天真地祈求肉食者放过,顺着他的台阶下,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萧昀一笑,并不回话,只懒懒道:“过来。”   谢才卿呼吸微微急促,但仍不敢违抗圣命,很慢很慢走过去了,隔着好几步就停下。   “再过来点。”萧昀循循善诱道。   谢才卿的呼吸越发紊乱,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眉目如画,清雅容华,当真绝色。   萧昀暗叹了一声,早点他要是想明白,就是奸细有什么打紧的,睡完再杀不好么?   眼前的男子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神算不上露骨,却堪称肆无忌惮,谢才卿莫名有种自己没穿衣服的羞耻感。   一时谁也没说话,一阵意味不明的沉默里,谢才卿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他若是寻常女子,一定会陷在萧昀身上,五迷三道的,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他长相如何,与任何外物无关,而是因为他身上的狩猎者、上位者气息。他是以攻城略地闻名天下的宁国萧帝。   那是一种压倒性的、逼人臣服的感觉,作用到旁人身上,就是近乎本能的屈服顺从感,那么自然,那么如影随形,好像只要他主动一点,猎物就会心甘情愿地软在他的臂弯里,意乱神迷地为他献上一切,乞求他的怜爱。   这是多年为帝磨练出的无形的东西,又显然有诸多与生俱来的因素蕴藏其中。   谢才卿咬紧唇,有种被盯上的致命危险感,这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流动的快了起来,像是方便他随时爆发逃跑。   大脑在预警,没有任何根据,却那么明显剧烈的暗示。   谢才卿却攥紧手,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孩子,他就得被萧昀占据。   萧昀看着他。   下一秒,他忽然倾身,拉过谢才卿的手,谢才卿没来得及叫,人已经跌倒在萧昀怀里,被他随手兜了一把,坐在他身前了。   “陛下!”状元郎愣了好几秒,骇然失色,剧烈挣扎起来。   萧昀只用一只胳膊便箍住了他的腰,他的挣扎显得像是天真的负隅顽抗。   显然谢才卿和萧昀的力量悬殊到毫无比较的必要,谢才卿无疑是任人摆弄、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的那个。   “误会?”萧昀笑说,“朕都那样了,状元郎还能当是误会,那状元郎再感受感受。”   谢才卿被按住,呼着气,惊骇欲绝,羞得无地自容。   “陛下……”他脸色又绯红又煞白,“陛下放过微臣,微臣绝无此意……微臣,陛下,求求陛下了……”   他话语颠倒,吐词不清,哀求声连连,却更招人欺负了。   萧昀无动于衷。   背后之人的存在感如此之强,如芒在背感已催人心焦如焚,更何况他们眼下是这等爱侣姿态。   连爱妃都只能被人规规矩矩地扛进来,等候临幸,一国朝臣,却被这样抱着狎玩,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能沾除了皇帝以外的东西的,像小白兔被狼叼在嘴里,挣扎晃荡,脚不沾地。   “陛下说说话,陛下别这样……”谢才卿眼睛霎时红了,“陛下是微臣的救命恩人,微臣将陛下奉为神明……陛下莫要破坏……啊。”   萧昀像是不想听他说不好听的,含笑作弄着他。   谢才卿整张脸都红透了,浑身抖得厉害,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萧昀懒洋洋说:“已经破坏了。”   “那是你以为的形象,朕可从来没说朕就是那样的人。”   谢才卿颤声道:“微臣不要,陛下不能……微臣不要……”   “朕是一国之君,为什么不能?如果朕非要呢?”萧昀逗他的心顿时上来了,谑道,“不是状元郎口口生生说要侍奉朕么?”   这话震得谢才卿整个人都茫然无错了,他快急哭了:“微臣不要……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从没想过,微臣不要这样侍奉,不要进后宫……微臣要报效宁国,报答陛——”   “这就是报效宁国,报答朕了,朕可不要你做牛做马,朕要以身相许。”萧昀温柔地将他的发拨到耳后,揉了揉他红得滴血的耳朵。   谢才卿躲着,骇然欲绝:“陛下……微臣才十八岁,微臣是男子啊,喜欢女子,这……会被人知道的……微臣不要……”   他越说越怕,挣扎地越厉害。   “乖,”萧昀耐心地摸了摸他柔软的鬓发,“不会让你进后宫的,此事也绝不会泄露出去。朕怎么舍得叫状元郎为人指指点点?”   “人前你还是状元郎,以后想要什么只管问朕要。”   谢才卿摇着头:“微臣不要……”   “没关系的,又不是女子,叫朕夺了清白就嫁不出去了,”萧昀笑了,“朕还巴不得你是姑娘呢,也不会抗拒朕了,怎么着朕都负责,怀了朕养个十八个都行。”   “陛下!求求陛下了……”   “乖,没事的,日后娶妻,朕给你挑个好的。”   “微臣不要……”   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因为也知道自己说什么好像并没太大作用,并不能阻止萧昀作恶。   萧昀靠了过来,男子气息覆盖,谢才卿浑身发软,抖得厉害。   萧昀知道他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也没指望他一下就接受了,只将人打横抱起来,往里面走去。   有些魇着了的谢才卿蓦地瞪大眼睛,望着就在眼前的帐幔,小脸煞白,挣扎得剧烈起来:“不要!微臣不要!陛下……求陛下放过微臣……”   萧昀将他乱动的手握住,声音低沉慵懒:“别怕,朕会宠你的。”   谢才卿眼睛红得厉害,微微湿润,鼻尖也发红,别过脸,声音哑了:“微臣不要……”   萧昀心头一软,凶道:“不许哭,哭就狠狠欺负你。”   谢才卿眼里的雾气顿时消了消,歇了几秒,扩散得更大,消,扩散,消,扩散,循环往复。   萧昀身材高大挺拔,谢才卿纤瘦绰约,墨袍大气威严,白袍清雅端方,好不般配。   如果不是一个调笑含谑,一个两眼红红的话。   萧昀也很清楚这种事谢才卿虽接受不了,却也不至于寻死觅活,以死相逼,毕竟是个男子,失节事小,且有利无害,只是心里那关肯定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事儿和性命比不值一提。   谢才卿也怕抗旨触怒了他,性命不保。   所以不愿意是肯定不愿意的,但也不会决绝到把性命赔进去。   萧昀掀了帐幔,谢才卿呼吸急促到了极点。   “乖,一点都不疼的,朕会叫你舒服的。”萧昀声线温柔慵懒。   谢才卿往日穿得一丝不苟,什么也瞧不见,如今却像个价值连城的礼物,被一点点拆封,叫人慢慢感受震撼,惊叹造物主的奇迹。   萧昀看着他光洁空无一物的脖颈,心下烦躁更甚,想到即将要做的,心头前所未有的满足,比打下一城叫人匍匐求饶还满足。   谢才卿袖子里的手颤到痉挛,忍不住闭上了眼。在一个相当陌生的男子面前,被迫暴露全部的自己,这比他这些年经历过的任何考验都显得要难。   萧昀前几日还睡了宫女……   是不是也是在这,是不是也是这么抱着别人。   他好脏。   这样的男子却要给他留下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印记。   但愿他能快点,最好就几秒。   他只是要个孩子。   萧昀放下帐幔。   谢才卿冷不丁看到小萧昀,面上血色顿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他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   萧昀却强行把人拽了回来。   “陛下……不行……不能……”谢才卿从未有一刻如此想反悔,他不想要孩子了,他只想回南鄀,他该乖乖听皇兄的话的,萧昀是畜生,北宁是畜生国,他不应该给畜生生孩子,他太天真了。   萧昀箍住人,低声说:“乖,不大,可以的。”   谢才卿急哭了:“陛下放过微臣……微臣会死的……”   萧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不会,都这样的,是状元郎太袖珍,状元郎也没见过别人的对吧,朕见过,指挥使都比朕宏伟,那些武将个个都比朕壮观多了,他们妻妾不都好得很么?状元郎太小瞧自己了。”   谢才卿深吸了口气,稍稍放下了心。别人行,他肯定也能行的。   “乖。”萧昀不顾人挣扎,掰过人的脸,吻了上去。 第54章   他没有吻得很急不可耐,有一种天敌对食物虚情假意的照顾,循循善诱,先安抚着他,骗走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忘掉更危险、真正能伤害他的东西。   两只手被按住,吻一点点加深,过于只热汹涌的气息让谢才卿晕目眩,不知不觉忘掉了恐惧,只心脏狂跳着,呼吸急促。   抗拒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萧昀向来只顾自己高兴,这会儿却想叫谢才卿得趣,忍得额上青筋暴跳,准备着。   等谢才卿发现真相时,为时已晚,萧昀不顾人挣扎抗拒,开始了开疆拓土、攻城略地。   ……   五更,谢才卿被身后的动静吵醒了,眼皮沉得睁都睁不开,睫毛上还残留着湿意,眼尾发红。   手心发热,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连动动指头都费劲,骨头里都酸涩难当。   谢才卿感觉自己要散架了。   偏偏萧昀还没尽兴。   迷迷糊糊间,谢才卿下意识往前挪,萧昀手臂一揽,人顷刻被按了回去。   谢才卿忍不住叫了一声,红着脸,大喘着气。   萧昀贴近,在身后搂紧他,不顾他崩溃仰头,拧眉倒吸气,亲了亲他红得滴血的小巧耳朵,低声道:“乖,一会儿就好,你继续睡,朕完了去上朝,回来陪你。”   谢才卿不吭声也不转身,只无视他,完全随他去,手死死扒着床沿,抵挡身子规律的微微摇晃。   他安安静静枕在枕头上,睁着眼睛,甚至都没力气羞怒了。   感官没那么敏锐了,才比昨夜稍好受些,只是时不时仍忍不住从齿缝间溢出一丝声音。   他只记得昨夜萧昀说的好好的不疼,结果明明做了再三的准备,还是疼到近乎崩溃。   那是他这辈子都未感受过的剧烈疼痛,五马分尸可能也只比那好一点。   萧昀却说是自己袖珍,他真的以为是他太小,可到半夜萧昀却开始问他大不大,喜不喜欢,他厉不厉害。   他想他快点结束,他却好像故意跟他反着来似的。   上次临幸宫女明明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他肯定是怕在他这儿丢面子预先吃药了。   一阵难忍的痉挛打断了他飘飞的思绪,谢才卿忍得唇都咬破了,才没像昨晚那样崩溃失态。   谢才卿的手臂都开始热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像发烧一样。   他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受——身体反应完全控制不住,连说什么都被人牵着鼻子走,虚脱、精疲力竭,昏昏沉沉,只想睡过去。   这不是他要的,好奇怪,他只是想要孩子,萧昀却给了他别的东西。   说不清楚。   谢才卿咬紧牙关等着。   萧昀在谢才卿耳边深喘着口气,并没有让沐浴过的谢才卿再沐浴一次的打算,下了榻。   谢才卿艰难翻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下的他。他熬了大半个时辰,就为等这最后一刻,最后关头萧昀下去了?   那他干嘛早上要吵醒他,让他好好睡不好么?白浪费他大半个时辰。   谢才卿一时恹恹又怒气难当。   “看朕作甚?舍不得?一个人睡不着?”萧昀笑说。   “那行,反正朕也不怕迟到,上不上朝都无所谓,来来来,朕陪你,朕给你揉——”   谢才卿立马翻过身去。   他满心讨厌,神色冷淡,闭上了眼,一眼都不再看萧昀,安安静静的,对身后任何动静都不再做出任何反应。   萧昀咳了下,笑了一声。   昨晚一开始谢才卿直哭,哄了半天都眼泪直掉,他也没想到他一点疼都受不得,他明明已经很仔细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费心伺候过谁,谁叫他太大呢,也认了。   后来不疼了不哭了,咬着唇死也不肯说话,他逼了又逼,才逼出来点好听的好玩儿的。   他实在没忍住,人欺负得有点狠了,谢才卿身子骨又弱,经不起这么玩儿,估计好两天都得不太舒服。   不同谢才卿的疲惫虚脱,萧昀简直神清气爽,明明基本上一夜未眠,却比在御花园跑了几圈还精神。   他这么些年都没这么爽快过了。   萧昀叹了口气,他到底因为自己的自作聪明错过了多少。   他套好龙袍,又坐回了榻上,似乎是感受到他的靠近,榻上人瞬间紧绷起来,却依然一言不发,只当他不存在。   萧昀伸手,将谢才卿微微潮湿的凌乱鬓发拨了拨,俯下身。   假寐的谢才卿立即睁开眼,推着他,脸色煞白,哑着声道:“……微臣不要了!”   萧昀笑了,心道怎么有人这么可爱这么好玩,处处给他惊喜:“不要了不要了,朕跟你说朕上朝去了呢!”   没等谢才卿反应,萧昀低下头,不由分说在他唇上吻了下。   然后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才卿怔了下,见他没影了,忙拿锦被边沿蹭了蹭嘴。   走就走关他什么事,还非要告诉他,谁想知道,烦不烦。   他想蹭掉萧昀的味道,一闻却发现被子上、床上、自己身上到处都是萧昀的味道,一时情绪低落。   ……   谢才卿太累了,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对上了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顿时吓了一跳。   “状元郎莫怕,是我!”尹贤拉着帐幔道。   状元郎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怎么面对旧人,微微尴尬地掖紧被角,慢慢背过身。   尹贤轻声道:“陛下怕您不习惯,调了奴才回来伺候您,您放心,昨晚到现在,这里没旁人了。”   谢才卿轻点了点头。昨晚都是萧昀亲自抱着他洗的,没叫旁人伺候,外人最多也就知道他在陛下跟前侍奉了一夜罢了。   朝臣彻夜未归协助皇帝理政还是常有的,更何况是精力旺盛的萧昀,不会有人对此感到奇怪的。   他还是天子近臣,职务就是贴身随侍。   就是真有人瞧见了,陛下的事,也没人敢往外说,除非脑袋不想要了。   皇帝狎玩臣子,传出去皇帝颜面损些倒没什么,臣子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萧昀事情处理的还算妥当。   ……但愿没人知道。   尹贤叹了口气:“状元郎不愿意,奴才知道的。”   他就说谢才卿怎么莫名其妙失宠,又莫名其妙复宠,旁人巴结皇帝还来不及,谢才卿偏躲着,自己问起来,又是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   敢情陛下瞧上状元郎,玩起了强取豪夺的戏码。   难怪自己莫名其妙失宠,陛下那是想状元郎,他倒好,以为他想女人,这能不失宠吗?   “……公公,别说了。”谢才卿哑声说。   尹贤听着这声都心疼,要不是谢才卿得宠,他也没那么容易调回来:“你想开些,这没什么的,又没人知道,陛下对身边人好得很,你家贫无靠,趁陛下这几日在劲头上,想要什么赶紧要,他要是……也不痛苦的,且逢迎着,别逆着他来。”   谢才卿翻过身来,安安静静地睁着眼,不说话。   尹贤三十余岁了,没有孩子,瞧谢才卿就像瞧自己的孩子,一想眼前人才十八,都没加冠呢,暗自替陛下发羞汗颜,语气温和道:“多少人想要这机会呢,祸福相依,你现在可是皇帝的人,指挥使跟你熟,他现在什么地位?你有这一层在,稍稍尽点心,不犯大错,以后官居一品也不是难事呀。”   “不提这个,以后谁要敢像祁王那样欺负你,你说你是皇帝的人,谁还有那熊心豹子胆?所以对你也算是好事一桩。”   谢才卿神色黯然,垂下眼帘。   尹贤当然知道自己在避重就轻,叹了口气,凑近用极低的声音道:“要真不愿,最多半月,陛下兴头过去了,到时候就没事了。”   谢才卿勉强点点头:“谢谢公公。”   “皇帝叫人熬了点粥,我去端来喂——”   谢才卿摇摇头:“我起来吧。”   他一点也不想呆在满是萧昀味道的床榻上,这会一遍遍提醒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尹贤善解人意道:“那奴才伺候您更——”   “我自己来。”谢才卿立即道。   尹贤只当他不习惯人伺候,也没强求,从宫人那儿拿了新衣服过来,放到床边,自己便出去守在门口了。   好一会儿,他都没见谢才卿出来,里面更是一点动静也没,尹贤心下一咯噔,心道状元郎别是想不开要寻短见才把他支开,吓得立马推门冲进去,却愣在了原地,隔了几秒,老脸红得像个柿子。   谢才卿背对着他,正艰难地穿着衣服,露出的脖颈和肩上全是微红的痕迹,连后腰上都有,光一想,都知道昨夜有多……   尹贤突然推门进来,谢才卿吓了一跳,忙费力把里衣拢上。   “奴才冒犯!状元郎恕罪!”   尹贤立马关门出去了。   谢才卿站着都嫌难受,扶着桌沿慢慢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满身萧昀给他留下来的东西,深吸了口气,羞怒气极。   萧昀真是属狗的,那么喜欢占地盘标记宣誓所有,他怎么不撒尿啊。   洗是洗不掉了,洗掉了也没用,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无论他想不想,他都已经是萧昀的人。   谢才卿也不自欺欺人了,微微出神地想,皇兄要是知道了,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要是怀了萧昀的孩子,他该怎么让皇兄接受?   要真肚子大了,怎么才能不被人发现又顺利生下来?   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孩子,他日后该怎么和世人解释?   越想越羞越愁,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至少八字有一撇了,他什么时候……能怀上萧昀的孩子?   如果萧昀能快点,多几次,不要拖那么长,也许怀上的概率还能大些。   萧昀今晚能不能继续睡他?以后能不能每天都……他待会儿下朝回来能不能……   自己要不要给萧昀熬点汤补补?   谢才卿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容不容易怀上。   南鄀国在大陆最南边,三面环南海,一面和宁国接壤,地处偏僻,与世无争多年,存在的时间比大宁还要长两倍不止,足足有七百多年。   南鄀密史记载,先祖的一位皇后有鲛人血脉,是千年前鲛人和人繁衍出来的后代,腰上有一片美丽的贝壳形状的鳞片,姿容绝俗,天下女子黯然失色,先祖将之奉为至宝,宠爱非凡,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生下的孩子自然也是南鄀国的下一代皇帝。   当时皇后也担忧,她的血脉会否影响到后代,但七百年来,每一代南鄀子嗣都无异样,皇室也松了口气。   直到他出生。   他出生时毫无异样,只非比寻常的漂亮,却到三岁仍不会走路……其实是站不起来。   他到三岁连站都站不起来。   两腿无力,亲近水,对游泳无师自通。   皇兄抱着他求到了弥罗山庄,找到了医术高明的老庄主,老庄主翻尽典籍资料,才得出他是先祖皇后血脉返祖再现的结论。   他的身体外在和正常男子完全相同,内里构造却是鲛人后代的构造。   鲛人后代雌雄同体,可以孕育后代。 第55章   萧昀回来时,谢才卿已经换上衣服了,抱着东西往外走,他走得慢吞吞的,时不时蹙一下眉。   萧昀倚在门边:“去哪儿?”   状元郎像是一惊,垂下眼,神色恹恹地往外走,一言不发。   到了门边,脚步停了一停,暗吸了口气:“陛下万安。”   他按规矩行完礼,没等萧昀叫他起来,自己贴着门另外一边出去。   “站住。”   谢才卿脚步一顿,下一秒却快步走了起来,他的眉蹙得更紧。   萧昀皱眉看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了两步。   谢才卿“啊”地叫了一声,下一秒,已经被萧昀整个抱起。   萧昀怕他疼,没从底下兜着抱,一手穿过膝盖后,一手搂着背,直接打横抱。   谢才卿瞪大眼睛,往外翻着身子,挣扎地就要跳下,萧昀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里翻,谢才卿的脸正对上他的视线。   萧昀:“你打算这辈子不跟朕说话了?”   谢才卿别过脸,像是不想看到他。   萧昀笑了:“不说话朕就亲你,朕数到三。”   “一……”   “二……”   他故意数得极慢极慢。   “三——”   萧昀作势要低头,谢才卿急道:“陛下!”   萧昀笑了,把人抱紧往案上走,边走边说:“昨天晚上是朕不对。”   谢才卿冷淡道:“……陛下不用道歉。”   萧昀道:“不算道歉,朕就是想要你,老早就想要,见你第一眼就想要。”   谢才卿向来接受的都是含蓄持重的教育,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话,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陛下莫要再说了。”   “真的,不信你问指挥使,”萧昀语气玩世不恭,“朕知道按世俗那不对,但朕偏要,朕告诉你,无论你情不情愿,人朕都是要的,你怎么着是寻死觅活是郁郁寡欢一病不起是辞官跑路都无济于事,敢跑就给你绑榻上,日日夜夜伺候朕,病了也照欺负不误,那话怎么说来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跑路,普天之下,都是朕的地儿,你跑到哪儿朕找不着?朕铁石心肠,你可别指望朕心慈手软,所以朕劝你还是开心点儿,健健康康的,不然遭罪的是你自己。”   萧昀暗叹了口气,不把人吓住了,容易想不开。   谢才卿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心里思索了下寻死觅活被萧昀绑在榻上的可行性。   “朕只知道一辈子这么短,与其自己抱憾终身,那还是让别人抱憾终身吧,你可能不知道,朕这辈子所有东西都是强求来的。”   “你太小了,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老油子了,”萧昀啧了一声,“你还算幸运了,初出茅庐遇到的第一个坏人是朕,只被骗了身子,没什么别的重大损失。”   “……”谢才卿又心骂了声臭流氓。   原来他知道自己什么人。   “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遇到的坏人全是要朕的命的,朕这是给你上一课,以后别瞧人家人模人样,就眼巴巴以为他是个好人,上赶着倒贴伺候,你以为个个坏人都像朕那么俊那么有钱权,只要人不要命?”   “……”   “所以别为朕个坏人想不开啊,不值得啊。”   萧昀把谢才卿的小脑袋掰过来,笑说:“听见没?”   谢才卿面无表情。   他并未挣扎,显然明白在武艺高强的萧昀面前,毫无白费力气的必要,他这会儿也没力气了。   “朕要是不这样,这辈子可和你没缘分,所以你是朕强求来的。”   萧昀也没指望他应声,自言自语着,坐到了案上,把人抱到了腿上。   “上药了没?”   “不说话朕当你欲擒故纵啊,就是想朕——”   谢才卿羞怒,飞速点了下头。   “真的?”   谢才卿淡淡地“嗯”了一声。   “朕不放心,让朕检查检查。”   谢才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剧烈挣扎起来。   “好了好了,不看不看,别乱动伤着了,”萧昀抱孩子一样把人抱紧,箍在怀里,笑道,“昨晚朕哪儿没瞧过?”   “朕昨晚给你亲手上过了,结果早上给朕蹭掉了,朕刚早朝一直在想这事儿。”   “……”谢才卿暗地里羞愤欲绝。   臭流氓。   萧昀的身子热乎乎的,窝在里面很舒服。   萧昀把人往后拽了拽,让他清瘦的后背紧贴上自己的胸膛,替他将乌发撩到耳后。   萧昀箍在他身前的手开始解他的腰带。   谢才卿吓了一跳,昨夜的一幕幕似乎又浮了上来,他脸色煞白:“陛下!”   “陛下,求陛下……”   “朕不碰你。”   萧昀不由分说将人衣襟扯开,露出肩来。   看着肩头白玉肌肤上密密麻麻的痕迹,心下满意更甚。   谢才卿身子微微颤抖。   萧昀那点火瞬间又有点起来的苗头,他压了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锦盒。   “陛下……”   谢才卿看不清身后的萧昀在做什么,颤声道:“陛下……”   “别动,再动朕不保证不碰你。”   萧昀深吸口气,心道开了荤还真来劲儿,谢才卿明明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偏偏是个要人命的妖精,他打开锦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手指抬了一下谢才卿的下巴,将东西从他身前绕过。   谢才卿垂眼,瞧着脖颈上那块无比熟悉的、他之前戴了一段时间的羊脂玉,脸色一黑。   萧昀还真是锲而不舍。   萧昀轻按谢才卿的头,耐心地在他颈后将玉上又穿上的红绳系好,怕散了似的,打了个牢牢的死结。   原先被谢才卿剪断那根红绳只有织线那么细,眼下的红绳却有面条那么粗,估计一剪刀下去都不一定剪得断,更别提平时莫名其妙断了。   萧昀系完松手,看着自己的杰作,心花怒放,备感圆满。   “戴着,没朕允许不许脱下,知道了么?”   谢才卿不吭声,别过脸。   萧昀摩挲着他脖颈上的玉,翻过来:“看。”   谢才卿低头,脸色又是一黑。幸好萧昀在他身后看不到。   玉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背后原本光滑皎洁处刻的一个大而龙飞凤舞的“昀”字。   大得几乎要越过玉的边沿,飞到无形的地方去。   自己是萧昀的所有物。   这是让萧昀最兴奋的点。   就跟萧昀打下来的数以百计的城池一样,占有这件事本身比城池好与坏重要的多。   但他才不是萧昀的。   萧昀:“喜欢么?”   萧昀翻来覆去看着那个“昀”字,越看越满意,尤其是在谢才卿的脖子上,没比这更般配的了,他道:“朕亲手刻的,以后朕不在,谁欺负你,你就跟之前吓唬祁王那样,掏出来就行,朕还怕人不识货,特地刻了字。”   “……”谢才卿心说好好一块玉刻了个大字,玉被破坏得不值钱了,他拿出去说这是皇帝的玉,人家心想皇帝是有病吗需要在自己的玉上刻自己的名才能证明这玉是自己的,信才有鬼。   “对了,朕字遂,不过没几个人知道,还是昀字全天下没人和朕重的,都认得,所以就刻这个了。”   谢才卿“嗯”了一声。   “不许脱,”萧昀道,“朕不定期检查,你要不喜欢这方式也行……”   萧昀坏笑,凑近低声说:“朕给你全身吻一遍,几天吻一次,两种你选一种。”   “……”谢才卿身子微微颤着,低声道,“微臣遵旨,谢陛下赏赐。”   萧昀看着费劲周折总算是个人都知道完全归自己所有的谢才卿,心底前所未有的满足,笑容藏都要藏收不住了。   抢人和攻城是一回事,战场瞬息万变,先武力彻底占领,防止被人横插一脚,一片狼藉也不慌,慢慢治理便是。   ……   谢才卿还算识趣,皇帝也就没限制他的自由,他也不喜欢这么干,将好好一个光风霁月的臣子折断。   是以下午谢才卿请示了他,萧昀就慷慨地放他回府了,只叫他晚上过来。   软轿停在了状元府门口,谢才卿掀帘,施施然从轿子里下来,含笑打发走宫里人后,太妃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把拽住谢才卿的手。   “老爷,我有事要提点你。”她拽着谢才卿就小跑起来。   “……慢点。”   “很重要的事,快点,耽误不得。”   “慢点……”谢才卿蹙眉。   “快点快点,这时候不讲风度,”太妃急不可耐地拉谢才卿到书房,关上门,道,“我昨晚想了想,照你皇兄那德行,估计该知道的都没教给你,所以……”   太妃咳了一声,老脸发红:“可能是多此一举,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点下,毕竟照你的说法,也就这两天了。”   谢才卿正找了个地方慢慢坐了下来,没太听清:“……什么?”   太妃一没留意人又坐下了:“你别老坐着!一天到晚坐坐坐,不运动怎么行?”   谢才卿面有隐色:“……那个。”   “你先听我说,男子之间容易受伤,你一定记得叫他用脂膏,尤其是第一次……”   谢才卿:“那个……”   “还有第一次最简单的从后面就好,”当着一张白纸的小王爷的面说这些,太妃羞得满脸通红,又实在怕他吃一点苦,“你一定要记得放松再放松,绷着是给自己找罪受,女儿家都受不了,更别说男子了,那地方本身就不是给男人……反正你知道就好。”   “第一次疼是难免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太妃心疼不已,“后面就好了。”   谢才卿慢吞吞道:“那个……”   “还有,照那个睡宫女的消息,萧昀应该是不太行,到时候如果他……小且快的话,你一定不要表露出任何嫌弃,你就装完全不懂,不然这会极大程度打击他,让他厌恶你,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这点。”   “……”谢才卿性子慢,说话也慢条斯理的,好半晌抢不上话头,太妃连珠炮一样说着。   终于,等太妃自感周全地说完了,万分放心地看向一动不动坐着的小王爷:“你想说什么?”   “他昨天……我们昨天晚上睡了。” 第56章   谢才卿说出这句,太妃就如遭雷击地定在原地。   漫长的沉默被打破:“睡了?!怎么就睡了?!昨晚?!”   谢才卿抿了抿唇,没看她:“……嗯。”   “他……他怎么这么快啊?”太妃匪夷所思。   明明前天才把谢才卿调回去,昨晚就睡了,今天都已经是萧昀的人了,照这速度,明天不得有了?   “我昨天不是没回来么?”   太妃深吸一口气,心痛难当:“我以为你在值房当差。”   谢才卿没说话。   太妃想着小王爷这么点大这种身份就被萧昀占了身子,一时恨得牙痒痒,小心翼翼道:“怎么样啊?疼不疼?”   小王爷最怕疼了,因为身子缺憾,从小到大被人宠着惯着,几乎没怎么受过疼。   “……别问了。”谢才卿微微尴尬。   “我的错我的错,那你好好休息,赶紧睡会儿。”太妃极尽温柔道。   她出去了,谢才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就扒着门,小心翼翼又难掩兴奋好奇道:“他是不是又小又快?”   谢才卿:“……”   太妃嘿嘿笑道:“说出来让咱南鄀人乐乐嘛,等我们回南鄀了,我就好跟我的手帕交们说大宁的皇帝完全不行。”   “……”谢才卿费了好一番劲才把太妃打发走了,独自一人坐着,叹了口气。   萧昀说自己不大,如果是真的,那自己比他还小多了,不是更丢人?   这有什么好比的?   ……   晚上的时候,谢才卿按萧昀的吩咐回了宫。   正是晚膳的点,尹贤回来了,正在一边张罗着。   萧昀独自一人坐在桌前,见谢才卿默不作声地进来了,笑道:“状元郎坐下陪朕用膳。”   人立在原地不动:“……陛下,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没用就过来用。”   宫人表情微微震惊。   陛下看着平易近人,这么些年真正和他坐一道吃饭的只有谢遮。   连几个股肱之臣都没这恩宠待遇。   指挥使那可是屡次和陛下出生入死,状元郎……   萧昀懒懒看着他。   这么多宫人在,谢才卿也知道萧昀有多不在乎旁人眼光,他抗拒,萧昀估计就要过来,二话不说抱起他,搂着他坐腿上吃了。   萧昀似乎很喜欢像抱孩子一样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不矮也不可爱。   “……谢陛下恩典。”谢才卿咬咬唇,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到了皇帝对面,低垂着眼帘,不和萧昀对视。   眼前人安安静静,眉目如画,又矜持又端方,偏偏早上还一脸羞怒地含着他呢,萧昀心头大乐,第一次江山美人尽在手中的满足感。   谢才卿那一面只有他一人知道,也只会对着他一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萧昀顿时心花怒放。   他以前总觉得虏掠美人哪有打天下好玩儿,美人麻烦蠢钝,现在可不这么想了,真是缺一不可。   他还巴不得谢才卿蠢钝点天天麻烦他呢。   尹贤给谢才卿添了碗筷,谢才卿温声道谢。   萧昀在对面兀自用了起来。   谢才卿端着碗,瞧了眼桌上的菜,蹙了下眉。   几乎都是荤的,还好有两道清淡的。   萧昀用手撕着八宝酥鸭,一抬眼,发现谢才卿挑了两根青菜也就算了,对着两根青菜还翻过来翻过去,跟他给谢才卿脱衣服似的。   萧昀乐了:“朕的青菜没毒吧?”   谢才卿挑挑拣拣的筷子顿了顿,垂下眼帘,把那口青菜塞进了嘴里,咀嚼得极缓慢,像是萧昀不在,他就要悄悄吐出来似的。   他咽下去的表情有些勉强。   “朕的青菜也不难吃吧?”   萧昀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起身夹了一筷子到嘴里:“这不挺好吃的么?”   谢才卿没说话。   萧昀故作不在意地扯着鸭腿吃,过了一会儿,谢才卿见他没盯着自己了,又夹了根菜,隐秘地开始翻过来翻过去。   萧昀仔仔细细观察了两眼,才发现他在把菜里几乎肉眼难见的姜末挑出来。   “……”萧昀憋笑,心里真是服了,偏头正色冲宫人道,“去上两道没姜末的清淡的菜。”   谢才卿一怔:“……陛下不用如此麻烦。”   “状元郎这么挑,还有什么不吃的趁早说,别一会儿又折腾朕的菜。”   在萧昀打趣的眼神里,谢才卿脸颊微烫,他才不挑,是萧昀一个皇帝太不讲究。   他轻声和宫人吩咐着。   萧昀听着,表情逐渐从好奇有趣变成了震惊匪夷所思。   谢才卿不仅挑调料,还挑食材口感,油温火候味道这些他能吃出来对不对就算了,他还委婉要求菜摆盘要好看……   萧昀扫了眼桌上谢才卿用过的菜,表情一言难尽。   他吃的都是摆盘稍好看些的,不好看的,一筷子都没动。   萧昀笑了:“看来朕不仅得有御厨,还要有摆盘师傅啊,不然朕能把朕的状元郎给饿死啊。”   谢才卿:“……”   “朕可算知道为什么有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了,是人家没摆盘,还放了葱姜蒜。”   “……”谢才卿心下羞恼,萧昀怎么好意思说他,他一个皇帝,对上大菜手撕就算了,还吃这么荤腥,丝毫不讲搭配健康,还风卷残云,没嚼两下就咽下去了。   等宫人重新上菜的当口,萧昀撕下一块鸡腿,递了过来。   谢才卿微微惊恐地看着那个稍油丑陋的东西:“陛下……”   “你说不吃所有红颜色的肉,鸡肉是白的,吃两口,”萧昀说,“朕瞧你到现在了,就跟两根青菜过不去了,一口荤的都没吃。”   “陛下……”   “拿着。”萧昀说,“朕说你怎么身无二两肉,还就那点力气,动不动就累喊不行了……”   宫人还在,状元郎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像是为了防止皇帝说下去,飞速伸手接过那个丑陋的腿,咬咬牙,闷闷地啃了起来。   萧昀看着他斯文地捻着鸡腿,一小点一小点地撕,慢条斯理地嚼,心里直笑。   谢才卿嘴唇上很快沾了一层鲜亮的油光,人忽然没那么单薄了,生动起来。   萧昀说:“胖点健康,气色好,不容易生病,朕给你把过脉,身子太虚了,是要吃些好的补补的,成日吃这么清淡怎么行?”   谢才卿心下一惊。   萧昀懂医术?弥罗没有这条记录。   他之后一定得防着些。   萧昀说:“没人管朕好好管你,反正胖一点朕也喜欢。”   替皇帝盛汤知晓内情的尹贤老脸暗红。   谢才卿才不搭理他。   有的是人管他,就是……管不住而已。   阳奉阴违。   萧昀笑说:“状元郎知不知道,人家民间挑儿媳,都要挑看着结实屁股大胯宽能吃力气大的,好生养会干活,像朕这样的才讨喜,要你你肯定嫁不出去,你这样的,手不能提,吃饭还挑,什么都要最漂亮的,也就朕养得起。”   “……”谢才卿微微走神地想,民间好像是这样的女子容易怀容易生,那他太瘦了,谢才卿低头看了眼自己,他好像看着是不容易怀和生。   眼前人吃得积极了些、神色也没之前那么抗拒了倒是萧昀没想到的,他笑了,第一次吃完没溜,交叠着手臂瞧着人吃。   ……   这两日萧昀说不碰他就没碰他,谢才卿有些失望。   宫里太医的药膏效果甚好,很快就一点都不疼了。   闲来无事,他给皇兄写了封信问候情况,同时私下处理了下南鄀的事务。   这日值房,下衙的朝臣笑着朝谢才卿告别。   状元郎现在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几乎跟着陛下出入,风头俨然要盖过指挥使谢遮,朝臣个个都把握得准方向,对他格外亲切热络起来。   谢才卿得宠而不自矜,对他们不偏不倚、一视同仁,连得罪过他的都不计较,实在令人信服。   谢才卿含笑和他们打完招呼,将手里一摞文稿理得整整齐齐,放到刘韫桌上。   今晚是刘韫和他在值房值班,要熬一夜,防止陛下夜间有什么旨意要传达,或者有什么事要找人商议。   刘韫道:“唉,陛下天天躲着老夫,一见老夫人就没影了,老夫都大半个月没见着他了,也亏他现在宠你,老夫有什么话,也好托你传达给陛下。”   “学生应该的。”谢才卿温和说。   刘韫叹了口气:“老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他啊。”   “陛下平时无事要找乐子,才叫微臣陪着,遇着事了,定是要第一间找您的。”   刘韫摸摸胡子,大笑。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刘韫看着谢才卿,心下喜欢得不得了,提点道:“你越是得宠越要谦虚,切忌目中无人,失了人心,在陛下面前也要进退得宜,态度端正,谨言慎行,切莫逾矩,丢了文雅清贵读书人的体面。”   谢才卿恭敬听着教诲。   他用完晚膳又看了些文稿,不知不觉就已经快夜半了。   这时辰,陛下多半要睡下了。   刘韫年迈,虽是精神足,到底扛不住熬一整宿,谢才卿之前劝他在隔壁内房睡下了。   值房静悄悄的,谢才卿轻手轻脚地走到一边,倒了杯温热的茶,喝了口提提神,数着回去的日子,叹了口气。   照弥罗的医术,也要至少一个月才能知晓怀没怀上。   太漫长太难熬了。   他刚要找本书看看歇会儿,一偏头,看见了门边迈进来的人,瞪了下眼睛。   萧昀一袭黑色常服,提着灯笼进来,身上的金丝绣线在夜色里浮动着,贵不可言。   因为刘韫睡下了,谢才卿怕外头烛火太亮吵着他,熄了大半,只留了自己桌前的那一盏,值房里也昏暗得很。   萧昀在摇曳昏暗的烛火下一眼就瞧见了一身素袍的谢才卿。   谢才卿佯惊:“陛下……”   萧昀食指竖在唇畔,示意他莫要出声,放下灯笼,朝谢才卿走过去。   状元郎见此,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别过脸,紧绷又局促,像是对他害怕得紧。   男子眨眼立在他跟前,又高大又俊美。   状元郎转头,稳住心神,低声道:“陛下是来找老师的吧,他睡下了,微臣去叫——”   萧昀一把把他拽回来,低声说:“叫那老头子干嘛,朕来找你的,睡着正好,朕刚一路还在想怎么忽悠他从他手里抢人呢。”   “陛下……”谢才卿神色慌张,他似乎是开始有些认命接受了,并未像从前那样抗拒,只是仍局促害怕得厉害。   萧昀温柔说:“乖,跟朕回去。”   谢才卿声线发颤:“陛下……”   萧昀转念一想:“你说刘韫睡下了?”   谢才卿看着他:“……嗯。”   萧昀一笑,忽然将谢才卿拦腰抱起,谢才卿瞪大眼睛:“陛下……”   萧昀贴着人耳侧轻轻道:“乖,别叫,朕一个人过来的,舍不得你再走那么远跟朕回去,你住哪间?”   谢才卿霎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饶是在演,巨大的羞感也顷刻涌上了脸颊,他下巴抵在萧昀肩膀上,急道:“陛下……别在这儿……刘韫在,回去……回去微臣……唔。”   萧昀吻上了他的唇,汹涌的气息灌入,谢才卿霎时腰眼一软。   “嗯……”   他被萧昀稳稳抱着,黑灯瞎火,一高一低,瞧着像一对偷情的璧人。   过了一会儿,萧昀停了停,把谢才卿放开,空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赤红的脸,笑说:“怎么回事,朕上回教了你那么久,还不会换气。”   谢才卿深喘着气,唇上是炽热的气息,呼进去的空气是凉的,一冷一热,心口起伏越发大。   “朕今儿可得再教教。”   谢才卿别过脸。   “哪间?”萧昀低声问。   谢才卿知道他不说萧昀又要胡来了,忍下羞愤欲绝,咬牙道:“……那边。” 第57章   萧昀抱着人大步流星过去,一进房,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屋里整整齐齐的,颜色也和谐雅致,还有不少别出心裁的小饰物,精细漂亮得很,姑娘家闺房未必有这么干净明亮,更何况这还只是个值房内房,状元府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   嗅着谢才卿身上的气息,萧昀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这举动着实有点亲昵奇怪,辨认他记忆他方便以后好寻着味儿找似的,谢才卿羞恼推他。   萧昀轻关上门,越往床榻走,谢才卿的味道越浓,萧昀喉结微滚,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光闻着味道,就已经头脑发昏了,难怪色字头上一把刀。   越得不到越想,得到了想要更多,好像总也没个头,连干别的都心神不宁的,总想着谢才卿这会儿在干嘛。   谢才卿要是个腰饰就好了,安安心心挂在他腰上,他就能专心干别的了。   “宝贝儿好香。”萧昀笑说。   谢才卿瞪大眼看着他。   他喊什么?   “这么看朕作甚?以前没人这么喊你?”   谢才卿搂着他的脖子,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他小时候很想皇兄亲昵地叫他,不过皇兄向来谨严传统,对他颇为严格,将这些都划为不庄轻佻之语,明明为他操碎了心,这么些年从未直白表露过一句。   他小时候不懂事,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一直拼命努力讨好着,长大后才慢慢知道,只是皇兄性格如此。   谢才卿别过脸:“……陛下莫要喊了。”   萧昀摸了摸他的脸:“宝贝儿。”   谢才卿心下羞恼,淡淡道:“……陛下要如何便如何,莫要戏弄才卿了。”   “这怎么叫戏弄呢?朕喜欢你,朕得告诉你啊,朕不说朕难受啊。”   “爱卿这么漂亮,这么聪明,朕提灯笼都找不着,实在喜欢得紧。”   谢才卿大惊,长这么大就没人敢当他的面放肆地说这种话,他心骂了声轻佻。   他……真的是提灯笼都找不着的吗?   才不是。   萧昀识人无数,已经能摸清谢才卿的每个小表情小反应是什么意思了,低笑说:“朕实话实说你也生气?心里骂朕?谁不喜欢人家夸自己啊,再说朕哪一句言过其实了?朕的状元郎就是漂亮啊,但凡不瞎——”   “陛下!”   谢才卿脸红了个彻底。   萧昀一点都不像他皇兄厚重。   说好听的是为了哄他和他做那种事的。   上一次自己有多失态……   一点都不好看,是个人都喜欢不起来,就是在哄他。   也不是第一次哄骗他了。   谢才卿将头埋在了萧昀颈侧,祈祷今晚能快些过去。   萧昀见他听话,安静依赖得很,心下一软,笑说:“朕现在可算是理解祁王了,果然甥舅一家啊。”   谢才卿:“……”   “笑了?”   状元郎埋着头不搭理他,眼见床榻近在眼前,身子微微颤抖。   萧昀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这次不疼,朕会让你舒服的。”   上一次他仔细观察谢才卿神情,也就前面一会儿疼,后面是绝对舒服的,这次他有了经验,也摸索知道谢才卿的地方在哪儿了,绝不会再有半点失手。   自己能完全掌控的事情出了一点差池都是他无法容忍的。   他这两日翻看了不少书,今日断然万无一失,保管之后谢才卿不会再抵触和他做这事。   谢才卿才不信萧昀的鬼话,上次也说不疼。   不过萧昀今日没吃药,应当是很快就能放过他了。   不吃药应该一炷香不到,他忍着些,刘韫应该不会醒的。   萧昀把人放到在榻上,一怔笑道:“状元郎的榻好软。”   他一想到这是谢才卿的榻,比在龙床上还要来劲儿。   谢才卿羞愤,不论他愿不愿意,连他都是萧昀的了,更何况是一张榻。   “又不高兴了?”   谢才卿一愣,他明明面无表情,为什么萧昀能知道他的情绪。   谢才卿安安静静躺在枕头上,鬓发乌黑,唇红润,肌肤白皙,风华无双,萧昀心头微动,倾身压了上来,汹涌而深的吻落到脖颈上,谢才卿仰头,浑身一软,忍不住嗯了一声,很快意乱神迷。   他发现萧昀在脱他的衣服,猛地清醒:“烛火……”   “朕想看着。”   谢才卿脸色蓦地一白:“不要!”   萧昀皱眉:“怎么了?”   谢才卿急道:“陛下熄了烛火好不好?怎么都行,熄了烛火好不好?”   萧昀盯着要他命的谢才卿,谢才卿焦急地得额上都出了细密的汗。   他像是真被吓着了,萧昀匪夷所思,强忍下势头,揉了揉他柔软的耳朵,低声道:“没事的。”   谢才卿求道:“熄了好不好?”   萧昀笑道:“朕哪里没瞧过?”   谢才卿眼睛发红:“微臣待会儿不堪丑陋,求陛下熄了,微臣不想碍着陛下的眼睛。”   萧昀冷不丁满脸震惊,不堪丑陋?碍他的眼睛?   是他想的意思?   萧昀说:“状元郎指的是——”   “陛下莫要说了!”谢才卿羞得齿冷。   萧昀匪夷所思。   好好一个孩子,怎么被教成这样。   他以为谢才卿知道自己美,原来他不知道?   萧昀没好气笑了:“朕由衷夸你,你当朕轻薄你,朕觉得你好看才要看,你觉得朕要羞辱你,是不是?”   谢才卿一怔。不是么?   萧昀吻在他唇角:“状元郎不穿衣服可比穿衣服要好看百倍不止。”   他坏笑道:“状元郎在朕耳边乱叫的时候,比穿衣服的时候还好看一千遍。”   谢才卿愣了几秒,脸比红烛还红,一时恨不得将萧昀碎尸万段。   “真的,好看着呢,朕这两日天天想着念着状元郎说的不堪丑陋的景色呢。”   谢才卿:“……陛下莫要说了!”   怎么可能好看的起来。   “真的你别不信啊,”萧昀笑了,扯松自己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来。   “来来来,摸摸,状元郎不喜欢么?”   萧昀拽着他的手就要往他胸膛上去。   谢才卿呼吸急促,羞得眼睛都没地方放,心道怎么会有人如此无赖:“陛下!”   他抽着手。   “状元郎不嫌朕丑,朕眼里状元郎当然也漂亮得很。”   谢才卿沉默了。   “……”萧昀表情一滞,脸色黑了黑,“朕不管,除了那东西,朕浑身上下都是美的。”   谢才卿:“……”   萧昀对那东西可满意了,不知为何丑陋撕碎美丽,让美丽崩溃的时候,有种别样的冲击,叫人沉迷。   “你还小不识货,朕你都觉得丑,那没人了,你过几年就知道朕好了,万里无一的好。”   谢才卿翘了下嘴角,眨眼压下。   怎么还有人自卖自夸的。   萧昀说:“乖,放松,专心感受,不疼不羞耻,朕是在疼你,叫你舒服。”   最后无论萧昀怎么哄,谢才卿都不肯不熄蜡烛,为这点事萧昀也不至于叫他焦虑一晚,他想着来日方长,颇为遗憾地下了榻,熄了蜡烛。   夜半,谢才卿面朝下咬着自己的手腕,萧昀哄了半天,他都不肯把手从嘴里放出来,这么久愣是一声都没出,忍得额上细汗密布。   萧昀一摸就是一手湿润,谢才卿肯出声还好,只是眼尾会红,不肯出声的时候,因为身子太敏,就容易遭不住流眼泪,还绷着,掩耳盗铃地以为这样声就能小了。   萧昀笑了一声,故意往上挪了挪,谢才卿立即崩溃出声。   萧昀道:“状元郎可轻点,老头子会听到的。”   谢才卿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死咬牙关。   萧昀低声谑道:“他天天找朕,结果朕搁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欺负他光风霁月的小徒弟,你说他万一听见动静过——”   萧昀冷不丁拧眉倒吸一口气,他吓谢才卿干嘛,这不是折磨自己。   差点就在谢才卿面前没面子了。   “放松,状元郎也不想朕虎头蛇尾吧?”萧昀咬牙喘气道。   谢才卿很想点一下头,咬着牙,心里不住发恨,为什么这么漫长,比上次还漫长。   效率太低了。   “嗯……”   萧昀趁他失神喘气,总算将他嘴里的手臂拿了出来,不由分说反扣到枕头上,递上自己的手:“来来来,知道你嘴上不说,心底天天骂朕,让你咬朕撒撒气。”   谢才卿实在太难忍了,萧昀还老作弄他,他心里发恨,瞧着眼前那只手,意迷神昏间,抓着就是狠狠一咬。   萧昀“嘶”了一声,非但没生气,反倒异常愉悦地笑了两声,更要命起来。   谢才卿的齿咬在萧昀手上,整个人暴露在萧昀的视野之下,脖颈上无暇的白玉微微摇晃不停。   ……   四更,萧昀给谢才卿揉着腰。   谢才卿窝在他怀里,趴在他胸口上睡着了,墨黑长发散在他肩上,肩头莹白,还有一两道红痕,说不出的缱绻。   萧昀摩挲着他脖颈上那块白玉,心想谢才卿各种意义上是一块白璧,那他可不就是谢才卿那点瑕。   这个念头非但没让他感到可耻愧疚,反倒异常兴奋。   他对弄脏谢才卿乐此不疲,一张白纸被教得熟透了,可不是人间极乐。   他有点惋惜地想,居然只有他、尹贤和谢遮知道谢才卿是他的人。   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那他就能风风光光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昭告天下,保管整得人尽皆知,给谢才卿长长脸,叫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好看。   要是个姑娘,立了当皇后也行啊,出身虽是低了些,朝臣定是不同意,可他非要,谁管得了他?   再说了照他这么干,是姑娘可不得怀上龙种了,一有孩子了什么都好办。   现在是个男子,连个名分都不能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人连第一次都是他的。   这皇帝当得窝囊。   他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干他屁事,主要状元郎脸皮薄,不想被人知道。   之前被调走那点小事,他都能郁结难舒一病不起,这事要张扬出去了,他怕是得寻死觅活。   算了。   萧昀感叹着美中不足,扬手看了眼自己左手虎口上一点的深深牙印,一阵发笑。   小兔牙别说,还挺厉害。   没几天都消不下去。   有实无名怪委屈的,其他地方能宠宠着好了。   正想着,胸口上谢才卿悠悠睁开了眼,脸上还热乎乎的,泛着微红。   萧昀道:“疼不疼?再喊疼朕就冤枉了。”   谢才卿昨晚累睡过去了,这会儿眼神还有些迷糊,四肢百骸里残留着麻感,手心热乎乎的。   一时的确没那么容易适应,毕竟以前没有过,还有点酸,但绝对算不上疼。   萧昀见他没说话,得意地眉梢一提。   说实话他原先不好龙阳,完全不了解,他之前还在愁谢才卿那么小那么瘦,怎么容纳他,事实证明只要他耐心些,完完全全可以。   被萧昀抱着,谢才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迷糊的神色被惊慌取代:“什么时辰了?”   “快上朝了。”萧昀懒散一笑。   谢才卿吓得猛地坐起。   萧昀从后搂住他:“没事,刘韫没——”   外头忽然亮起了烛火,谢才卿立刻慌乱了起来,窗户纸上,模糊的灯盏正朝他们所在的内房靠近。   萧昀也猛地坐了起来,谢才卿又急又慌,掀被子就要起来,刚掀了一角,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还一身痕迹,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立马又盖上。   “没事没事。”萧昀眼疾手快地扯下自己刚系上去的床幔,自己躺下,低声在谢才卿耳边吩咐。   ……   刘韫披着外袍,在外头叫了两声谢才卿,都没听见应声,敲了两下谢才卿内房的门,听见谢才卿含糊地应了一声,有些生气地推门进去。   谢才卿万万没想到他会直接进来,一时大惊,心砰砰直跳。   萧昀在帐幔里还搂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   谢才卿看他,见他这时候还懒洋洋的,悠哉游哉不嫌事大,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   “谢才卿!”刘韫道。   谢才卿攥紧手,掀了一点帐幔,弱声道:“老师……”   “怎么睡了?哄我的时候说自己不睡留意着,陛下若是有事派人来了,立马来叫我,结果自己睡下了?”   “老师……”   刘韫凶道:“这是亏得陛下没派人来,不然玩忽职守、渎职懈怠,被陛下知道了,你看你有没有好果子吃。”   谢才卿:“……”   陛下就在他边上。   萧昀忍笑忍得难受,在后面搂着他,低声笑说:“没事儿,朕给你撑腰,给你好果子吃。”   谢才卿耳朵一红,心底暗骂。   “老师我知道错了。”谢才卿乖乖巧巧地说。   “说了不能不能恃宠而骄,怎么还是懈怠了?”刘韫一向严厉,却也怜爱他,只是吓唬吓唬他,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丝毫没有辩解,脸色缓和了不少,“下次记住了,咱们翰林院出来的都是天子近臣,为得就是鞠躬尽瘁伺候陛下,绝不能玩忽职守,不能有侥幸心,想着今晚没事,陛下不会来的,就睡了,这万一有什么事,这罪你可担不起,一刻也不能懈怠!”   萧昀压住谢才卿慌得发颤的手,咬着他发红的小耳朵低低说:“没有玩忽职守,伺候得朕很满意,他们谁都比不过你叫朕开心。”   “……”谢才卿心下羞愤至极,脖颈间痒得厉害,缩着脖子,因为紧张,心跳得极快。   刘韫说:“听见没?”   萧昀依然在咬耳朵:“他罚你朕补偿你,都怨朕。”   谢才卿颤着声道:“学生知道了。”   刘韫脸色这才平和下来,道:“还不快点起来?”   “是。”   见他谦和知错,刘韫这才出去了。   谢才卿松了一口气,萧昀拉回谢才卿就要亲两下起来上朝,刚关上的门又开了。   谢才卿呼吸一停,萧昀也给吓得不轻。   谢才卿努力保持冷静:“老师……”   刘韫皱眉,像在嗅什么,满脸疑惑。   “怎么了老师?”   刘韫嘀咕道:“你这儿怎么一股皇帝的味儿?就那香。”   萧昀冷不丁满脸难以置信:“……”   谢才卿:“……” 第58章   萧昀看了眼一侧衣袍上和谢才卿成双成对的香囊,面色微变。   刘韫到底有多爱他?   谢才卿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道:“许是学生在陛下跟前呆久了,沾染上了些气味。”   “也是,”刘韫走出去两步,回头凶道,“快点起来!”   谢才卿听话地点点头,等他彻底出去后,在身后萧昀肆无忌惮地眼神中,颤着手穿衣服。   萧昀又贴了上来,谢才卿道:“不要——”   萧昀从身后环住他,侧过脸去吻他。   谢才卿紧张得心跳飞快,勉力推他:“不要……刘韫……来不及……”   萧昀叼住他下唇,哼哼唧唧地说:“朕要去上朝了,让朕亲会儿,来来来衣服朕帮你穿,不耽误。”   他说着就把谢才卿抱到了身上。   身后的胸膛宽广温热,腰精瘦,皮肤相触间,又是难言的酥感。   更何况还有对他表达着亲昵却屡屡行欺负之实的小萧昀。   他不明白小萧昀为什么和萧昀的脸截然不同,丑陋恐怖,毫无美感。   他第一次那么生动地理解了衣冠禽兽这个词。   以至于哪怕不是第一次了,看几次他都觉得胆战心惊,下意识想远离。   那是痛、危险、肮脏的代名词。   会将从前的他反反复复撕碎,告诉他他不干净了,不是那个皇兄的乖弟弟了,更不是什么矜持端方的小王爷,是个在萧昀身下什么羞耻话都说了、什么难堪姿势都摆了的谢才卿。   他要是个姑娘,都是人妇了,是男子,也被另一个男人占有过近多次了。   说不定还怀上了萧昀的孩子,有实无名,日后别人看着他的肚子,他的孩子,也会想,那样的小王爷居然和野男人有了孩子,在还没加冠的年纪。   一些认知不知不觉在修改,无可挽回,一些东西也不可避免地会失去,以至于他稍稍冷静下来时,会有一丝茫然,会有一点儿接受困难。   不是因失去而惋惜,他向来随遇而安,也不怕困难,只是他向来迟钝,适应性弱些,不像萧昀能无视阻力转变得那么快,丝毫不被过去的情绪所困,说干就干,永远活在现在,不念过去,更不冀未来。   他需要一点时间去悦纳自己的新身份,哪怕这完全不符合期待,他不再像过去那么优秀。   “嗯……”   心不在焉之际,萧昀去够谢才卿身前的衣服,陡然靠近,谢才卿忍不住叫了一声,一时羞怒难当。   讨厌鬼,肯定是故意的。   萧昀从身后抱着他,声音慵懒:“朕不俊么?这都能走神——好好好,不生气不生气,朕的状元郎最漂亮。”   谁是你的。谢才卿面无表情。   萧昀还以为他不信:“真的真的,朕什么美人没见过,状元郎比他们都漂亮,现在比以前更漂亮了,以前是个……锦盒里的夜明珠,现在多可爱多有趣儿,总算像个活人了。”   谢才卿一怔。   他说自己比从前好?   真的么?   肯定又是在哄骗他。   萧昀的话才不能信。   “怎么还生气呢?”萧昀笑说,“朕都给你穿衣服了,朕什么时候给人穿过衣服?朕自己都不给自己穿衣服呢。”   谢才卿:“……”   “你要不高兴你就骂,反正朕心情好,你说什么都爱听,可千万别憋着,气病了朕还吃不着了。”萧昀说。   “……”谢才卿忍不住想瞪他。   这人脑子里只有那一件事吗?   转念一想,自己脑子里好像也只有这一件事。   谢才卿:“……”   萧昀也是心下奇怪,他以前最讨厌没长嘴的闷葫芦了,他说半天,人吱一声都不会,没劲儿又来火,跟谢才卿在一块儿,几乎都是自己在自说自话,却非但不嫌烦,还越聊越起劲儿。   他是犯贱么?还真喜欢热脸贴冷屁股了。   萧昀直笑,暗骂自己,也认了,贼新奇来劲儿地给他的宝贝状元郎穿衣服。   谢才卿腿没什么力气,那处还有点不舒服,无法抗拒,又羞又怒地看着萧昀折腾他。   萧昀:“手臂张开。”   “……”谢才卿冷着脸伸手。   萧昀:“身子侧点侧点,看不见系不上了。”   谢才卿:“……”   他好烦。话好多。   谢才卿黑着脸,任由萧昀在他腰间耐心地给他系腰带。   萧昀实在乐不思蜀,自己把精美的礼物拆了,享受完了,又亲手包装回去,在外人瞧来仿佛原封不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那份隐秘快乐叫他嘴角直挑。   怎么就要上朝呢。萧昀极度不耐烦。   “头侧一下。”   萧昀:“头低一下。”   谢才卿像个布娃娃,面无表情地听着命令,由萧昀忙活。   “腿分开。”   谢才卿循着惯性张腿,张了一半,听见萧昀的笑声,立马并拢了,羞愤欲绝地想打他,忍住了,冷着脸要从他身上跳下,萧昀一把把人拽回,不由分说在他脸颊亲了一下,低声说:“朕去上朝了,回来找你用早膳,很快,不许乱跑。”   谢才卿才不搭理他。   萧昀依然兴高采烈,抱孩子一样又把人抱着放到地上。   谢才卿低头看了眼自己,见自己整整齐齐的,和昨夜被萧昀抱进来前一模一样,有点意外萧昀的手艺,神色缓和了些,丝毫不知萧昀的隐秘趣味。   谢才卿从内房出去,走到长廊上问了问,得知刘韫用早膳了,想办法支开宫人。   这会儿换班的朝臣还没来,刚好是个微妙的时间点。   值房空无一人后,谢才卿一脸冷淡地过去开门。   萧昀淡定地从内出来,循着无人处走,去上朝了。   谢才卿见他走远,掏出纯白的手帕,偷偷擦了擦脸。   ……   萧昀刚走到半路,就看见了急匆匆迎面而来的指挥使。   指挥使终于找着皇帝了,大松一口气,快步上来:“陛下去哪儿了,朝臣都等着了。”   也亏皇帝平时神龙不见首尾,往日见朝中无事也偶有放鸽子,不然上朝时辰皇帝不见了,这就闹大了。   “起得晚了,走吧。”萧昀说。   指挥使点头,皇帝大步流星在前面走,指挥使跟在后面,正值春夏交际,一阵微热的风迎面吹来,指挥使脚步一顿,脸色微变。   萧昀见身后没脚步声了,皱眉回头:“干什么呢,还不快点?”   谢遮咳了一声跟上,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在萧昀极度不耐烦的表情中,轻声问:“陛下昨夜……在何处?”   这回换萧昀脚步猛地一顿了。   二人对视一眼,萧昀沉默几秒,道:“……你怎么知道?”   谢遮低声说:“陛下身上……都是状元郎的味道。”   他刚说完这句,就见皇帝表情凝固几秒,满脸难以置信:“你们他娘的都是属狗的吗?!”   “……们?”   “……没什么。”萧昀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或许是和谢才卿待久了,他自己一点都闻不出来。   萧昀不确定其他朝臣的嗅觉如何,一时脸色阴晴不定,他当机立断道:“你去给他们上茶,朕回去换身衣服。”   “微臣遵旨。”   等皇帝风风火火地走了,谢遮才大笑出声。   最近谢才卿得势,总有传言说他要失宠,谢才卿要取而代之了,谢遮对此笑笑不语,他伺候皇帝上半身,谢才卿伺候皇帝下半身,这能一样吗?职能毫无冲突之处。   不过谢才卿比他得宠是一定的。   毕竟看样子皇帝都要乐不思蜀了。   可别闹得君王不早朝。   谢才卿怎么不是个姑娘呢。   照陛下这劲儿,他要是个姑娘,说不定头脑一热就立后了。   还别说,谢才卿的性子真挺适合当皇后的,除了出身哪里都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皇帝喜欢,这点可比母猪上树还难。   可惜是个男子,委屈谢才卿了,该有的什么也没有。   ……   换班的来了,谢才卿含笑和他们打招呼,抱着书就要回府,不少朝臣频频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   终于有一位朝臣叫住他:“昨夜陛下是不是来过?”   谢才卿脚步一顿,转身故作疑惑道:“没有,大人何出此言?”   “那状元郎身上为何一股皇帝味儿?”   谢才卿:“……”   其他人也齐齐看向他。   谢才卿脸色一黑。   萧昀的这群朝臣,到底是有多爱萧昀,关注萧昀关注得简直像变态,萧昀也不害怕。   谢才卿淡然地解释了,转头忍着不舒服快步回府,在轿子上时猛地想到,万一上朝时有朝臣闻出皇帝身上有他的味道,两相一结合……   总也不至于……   谢才卿惴惴不安地回到府上,立即去沐浴,穿衣服时,目光落到那个自己一向喜欢得紧的白金色香囊上,面无表情地将之塞进了柜子最深处,深怕它污染了自己的其它腰饰。   送什么不好,偏要送香囊,真是。   谢才卿神色恹恹。   做完他才想到,自己好像昨晚意识迷离间,咬了萧昀一口,还在左手上,很深的牙印,没几天估计消不下去。   谢才卿霎时焦虑起来。   他都忘了以萧昀的身份成天有多少双眼睛黏在他身上。   太妃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刚要说话,愣了一愣,她的宝贝小王爷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了,更生动有人气儿有情绪了,不像以前那么单薄,瞧着就让人生怕他碎了。   谢才卿微微疑惑地看向她。   太妃见他一回来就沐浴就猜到了,轻声道:“他又……”   谢才卿:“……嗯。”   “……你昨晚不是当差吗?”   “……嗯。”   太妃满脸震惊:“他这也太放肆了吧!他第二次就跟你在值房玩儿了,那以后……”   “……”谢才卿微微求饶地看着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周围人如此火眼金睛。   太妃说:“好好好,这段时间我都不问了。”   谢才卿见她在一侧郁郁寡欢,温声说:“怎么了?”   太妃叹了口气说:“我心疼呐,他又不行还花样多,这不是糟蹋人吗?”   谢才卿:“……”   谢才卿忽然仔细想了一下。   萧昀好像……并不是那回事。   莫非他没临幸宫女? 第59章   谢才卿不去想这个。   一个皇帝儿二十四了还是……萧昀又不比他皇兄,那样的性格,精力旺盛又纵欲妄为,怎么可能。   就算真是,他也只能保证萧昀从前干净,可不能保证萧昀不腻了他转而临幸旁人,毕竟他说干就干、干完就丢也不是浪得虚名。   要真如此,他也不可能去宫斗。   所以得过且过些,别要求太多,快点怀上离开便是。   太妃和谢才卿往内室走:“萧昀都不留你用早膳吗?”   谢才卿说:“留了,他还命令我不许跑,要等他。”   太妃一愣:“那你怎么回来了?”   谢才卿眉眼一弯:“他强迫我还不许我跑吗?这个时候不听话,他不会生我气的。”   “感情稍微好点儿了就泼盆冷水,延迟他腻我的时间,他觉得我是他的所有物,我总得时不时提醒他一下,我不是。”   太妃欲言又止地看着小王爷,小王爷就算百依百顺,天下也没有任何人会腻他……   ……   皇帝寝宫。   宫人从值房回来了。   萧昀正坐在桌前看奏折,抬头往他身后一看,皱眉道:“状元郎呢?”   宫人道:“状元郎回府了。”   萧昀一怔,咬着牙:“知道了。”   宫人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这还是第一次皇帝相邀,臣子爽约的,陛下若是发怒……   一边谢遮为谢才卿捏了把汗:“陛下罚点俸算了,他毕竟年纪小……”   “谢遮。”   谢遮道:“微臣在。”   “谢才卿是不是住在熙安街街尾?”   谢遮一愣:“……是。”   萧昀道:“是偏了点冷清了点,朕长平街那栋宅子赏给他。”   谢遮大惊:“长平街那栋?!那不是您的……”   长平街是大宁最繁华的一条街,寸金寸土,住的全是当朝四品及以上的达官显贵,真正可以说往来无白丁,而且京城最首屈一指的茶楼酒楼青楼都在那一块儿,好玩的不行。   那块儿出城进宫都方便至极,省时省力。   路比其它街宽敞三倍不止,绝不怕马车相堵,夜里还有士兵严格巡逻,从未出过鸡鸣狗盗之事。   是富商朝臣挤破了头也想住进去的街区。   皇帝指的那栋宅子更是他自己之前微服私访时落脚休息的,装潢之富华,楼宇之瑰丽,奇山奇石,花鸟虫鱼,应有尽有,几乎可以说是皇帝在宫外的小内藏库,里面萧昀稀罕的小宝贝多的是。   现在皇帝让谢才卿住进他小内藏库了?   谢遮满脸震惊,那里皇帝住都不让他住,眼下直接叫谢才卿……搬进去?   宫人大惊,状元郎放陛下鸽子,陛下不罚反奖是什么理?   “对就那栋,那个他喜欢素雅一点儿的,你叫人把朕屋里乱七八糟金晃晃的全搬仓库里去,他不喜欢吵吵,那几只绿毛鹦鹉你也给朕全提溜回来先帮朕养着,噢朕想起来了!”   萧昀眉飞色舞。   “陛下?”   谢遮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兴致高昂语速如飞的萧昀。   “御花园里乱七八糟的花不是开了嘛,你给他搬几盆去,别大红的黄的桃红的,要白的粉的浅绿的,总之颜色越淡越好,就那种楚楚动人花,不是那种如狼似虎样儿的!”   “……”谢遮道,“御花园这……”   “你知道朕什么意思吧?花朕也不认得,你可给朕好好挑挑。”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知道,陛下这——”   “对了,厨子也送他两个,谢遮——”萧昀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你去酒楼里抢个摆盘好的厨子给他送过去。”   谢遮:“……”   谢遮赶紧让呆若木鸡的宫人下去了,自己就要领命下去。   “回来回来!没说完呢!”   萧昀来回踱步,又想起什么,停住朝谢遮招招手。   谢遮凑过来。   “朕那儿都是清秀小厮对吧?”萧昀皱眉说。   谢遮:“……是。”萧昀思忖道:“防止他们趁朕不在勾引状元郎,你都给朕换成丫鬟。”   谢遮满脸震惊的看着萧昀,支支吾吾道:“陛下……丫鬟也会的。”   萧昀猛地皱眉,随即笑道:“那给他全换成老嬷嬷。”   谢遮道:“……微臣遵旨。”   “最最重要的,一定得敲锣打鼓好好闹上一闹,以示朕的椒房恩——”   谢遮瞥了他一眼。   萧昀淡定改口道:“朕对朝臣的倚重宠爱。”   “怎么还不去?”   谢遮幽幽道:“微臣现在送上龙床还来得及吗?”   萧昀笑骂:“滚。”   从皇帝寝宫出来,谢遮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照陛下这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样儿,他和谢才卿的“奸情”能瞒多久?   谢遮忽然觉得是自己眼界太浅了,照皇帝这么折腾下去,以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最后力排众议娶个男皇后都不是完全没可能……   ……   谢才卿和太妃被塞上了马车,仍是一脸茫然。   下午尹贤福安领着一群太监和威猛健壮的护卫到了他府上,尹贤刚给他说了一声,他刚茫然点点头,那群人就搬起了东西。   他只感觉到了一阵速度迅猛、威力逼人的龙卷风把他卷啊卷,卷得他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提着包袱上了马车。   连包袱都不是他收拾的,人家收拾好直接塞他手里。   如果不是那人一脸谄媚,他还有种被扫地出门的错觉。   龙卷风消停了,谢才卿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萧昀是不是给了我一栋宅子?”   “……”太妃说,“好像是。”   马车驶了一会儿,太妃掀帘,惊喜道:“这是长平街吧?”   “老爷快看,”太妃指着帘幕外的富丽高楼,“这个是京城最大的青楼风月楼,里面的姑娘可漂亮了。”   谢才卿:“……”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总觉得太妃像个女版萧昀。   一样的爱自卖自夸。   太妃就是风月楼的老板娘。   “搬过来了正好,改日老爷定要去上一去。”太妃兴奋笑道。   谢才卿:“……嗯。”   到了新宅,一进门,就是一群脸皱巴巴的老嬷嬷冲谢才卿谄笑。   太妃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小王爷,小王爷依然淡笑着。   太妃憋笑。   小王爷爱美,伺候的下人都要挑模样端正的。   一群老太婆也好,她正愁没人盯着小王爷好好用膳多运动早休息。   小王爷老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的好好的,背地里就不听话。   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还能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尹贤福安带着状元郎在新府邸逛了一圈儿,太妃乐得直笑,要不是有旁人在,怕是要对萧昀赞不绝口了。   这宅子丝毫不比小王爷在南鄀的差,虽然豪横阔气了些,缺了点文雅内秀之气,但小王爷现在身处异乡,要的就是阔,要撑门面让人看得起啊。   谢才卿在花房瞧见那几盆清华秀雅的花儿,嘴角才溢出一丝笑,眨眼又收住。   跟来的宫女们瞧着轻弹动着白玉花瓣的绰约状元郎,愣了愣,脸就是一红。   人比花高洁纯净多了,温润如玉,什么样的人能摘下这朵高岭花。   人太干净了,和谁在一起瞧着就都像是玷污。   转了一圈儿,尹贤和谢才卿一起回到屋内。   屋内不比外面,雅致得很,虽细节处还要填补,但大模子已定,格局天成。   谢才卿神色缓和了不少。   尹贤暗叹了口气。   陛下这是下了血本了,不过能博状元郎一笑,也算值得了。   他这会儿倒希望陛下一心一意千万别后宫佳丽三千了,个个照这个标准宠,那还得了?   国库都能给耗空了。   第一次也在所难免。   谢才卿叫人上茶,迟疑道:“公公,这宅子可是花国库钱了?”   尹贤笑道:“状元郎莫要担心,这是陛下在宫外的小内藏库,朝臣都不知道。”   谢才卿愣住了:“小内藏库?”   “对啊。”尹贤忍笑。   谢才卿:“……”   大宁分国库和宫中内藏库,国库的钱是用于国家的,皇帝平时的开销走内藏库,因为若是要用国库的钱,得向户部申请,还要写清楚数额、花钱原因,完了之后还要户部审批,户部若是不肯,就是皇帝也拿不到国库一分钱。   麻烦又丢面儿。   萧昀又喜好奢靡,从不委屈自己。   所以萧昀内藏库之富天下闻名。   说白了,萧昀私房钱多。   只是谢才卿没想到,萧昀不仅有宫内的内藏库,还有宫外不为人知的小内藏库。   就像一个男子,不仅有悍妻和娇妾,还有不为人知的外室。   狡兔三窟。   他让自己住进来,不怕他一个“出身寒门”的财迷心窍偷东西吗?   尹贤笑道:“陛下的宝贝都在后面仓库里,状元郎若是感兴趣,随便拿出来玩儿,陛下也不是个爱物的,玩坏了没关系。”   谢才卿一怔。   玩坏了都没关系?   尹贤温声道:“里面东西莫要送人,陛下之物流出去了麻烦,也容易招来口舌是非,败坏状元郎清名,除此之外状元郎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银子随便花,别说是陛下的钱就行。”   谢才卿脸不受控地红了下。   这不就变成萧昀养他了吗……?   他其实不缺钱的,只是假身份碍着,有钱不能用。眼下借着萧昀,倒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过上以前的生活了。   尹贤笑说:“陛下是怜你喜欢你,陛下向来宠身边人,你只管放心在这儿住便是。”   他走到谢才卿跟前,不由分说地把小内藏库的几把钥匙揣进谢才卿的手里。   谢才卿盯着那几把金灿灿的钥匙发愣。   萧昀把他的私房钱……交给他了?   交给一个只睡了两次的男子?   如此轻率,他到时候腻了自己想要回来,也不嫌尴尬。 第60章   谢才卿暗笑。   人是他处心积虑勾来的,虽然萧昀的行为过于流氓了些,但他一下子对他这么慷慨,他难免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想骗人感情,萧昀只想和他玩玩儿是他最想要的情况。   萧昀出身皇族,那种童年,不可能对任何人付出真心。   毕竟是合作关系,萧昀不让他不痛快,他也不会让萧昀不痛快。   他不想欠萧昀的。   萧昀要是宠他,他就勉为其难让他慢慢得到一个逐渐被他打动、对他上心的状元郎。   谢才卿捻着几把小金钥匙正心不在焉地想,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嚓”,紧跟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动静之大,谢才卿茶盏里的水都要溅出来了。   太妃正打量着屋外奇山异石,对萧昀赞不绝口,冷不丁听见府邸外的动静,表情一僵。   这动静未免有点耳熟,勾起了她一些熟悉的回忆,她忙看向里屋的小王爷。   小王爷本来还含着几分笑,像是心情不错,这会儿脸色发黑,不动如山地坐着。   尹贤兴奋道:“状元郎乔迁之喜,门口可热闹了,状元郎快跟奴才去瞧瞧!”   尹贤拉着脸色铁青的谢才卿就往外走,太妃盯着看了会儿,转过身,肩膀微微耸动。   谢府门口,一群穿着喜庆的小太监正爬着梯子挂红灯笼。   红辣椒一样的一串串鞭炮噼里啪啦地放着,炮屑飞炸,小太监们手里拿着红纸裹住的碎银,正分发给闻着动静而来的百姓,见者有份。   小孩儿还有糖吃。   门口的人越围越多。   桃子头的孩子领完糖,笑嘻嘻道:“恭祝大官人新婚!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才卿一出来,就听见这么一句,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抬头看高高挂着的红灯笼。   其他百姓愣了愣,也忙高声道:“恭祝大官人新婚!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才卿的脸黑如锅底,周围空气都仿佛凝了凝。   尹贤瞥了眼谢才卿神色,忙道:“别瞎说别瞎说!弄错了弄错了,不是新婚!是乔迁!”   百姓哈哈大笑,纷纷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不是新婚居然这么热闹。”   “是小的没见过世面。”   “恭祝大官人乔迁之喜!”   “哇,神仙!”小孩子指着出来的男子,惊呼道。   一片喜庆的红中,男子清雅出尘,皎如明月,凤仪无双。   “状元郎!”   不到一下午的功夫,满京城都知晓寒门出身的状元郎搬进长平街的豪宅大院,和高官显贵做邻居了。   ……   临睡总算放完炮了,屋子里太妃咳了一声,忍笑说:“搬进来也好,至少吃穿能好些了。”   谢才卿叹了口气:“也有不好的。”   太妃知道他指什么,宽慰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萧昀给的宅子,都是萧昀的人。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更容易暴露,自当更小心。   谢才卿点点头,心心念念花房萧昀送来的那几盆花儿,正要去瞧瞧再睡,外头下人通报道:“云老爷到。”   谢才卿脚步又是一顿。   云老爷?哪位?   迈进来的“云老爷”一身便装,头发用黑金色的带子束起,少了几分威严大气,多了几分俊俏风流,还像模像样地扇着把折扇。   扇上字龙飞凤舞,一看就是他自己题的。   谢才卿这会儿耳边还有放炮的幻听声,黑着脸,转头就回屋内。   “云老爷”大步流星追上,一把把人兜膝抱起,仰头看他。   “跑什么?”他像是玩起了登徒子调戏良家男的游戏,调笑说。   “……”状元郎也不挣扎,别过脸。   萧昀好像很喜欢抱人,什么臭毛病。   萧昀见他一身绫罗绸缎,眨眼从羊脂素白玉成了价值连城的大气和氏璧,十分满意:“本官就说,你想开了就好,生气别折磨自己,挥霍本官的银子就成,想花多少花多少,本官辛苦打拼那么多年,就是挣给你花的,来心肝儿亲一个。”   他故意往谢才卿脸上凑。   “……”谢才卿佯躲开。   这哪像个皇帝。   他也见怪不怪了。   萧昀展颜:“消消气,好点儿没?晚膳用了吗?厨子喜不喜欢,心肝,心肝说说话,本官连赶死赶才批完奏折,就为了来瞧你。”   谢才卿心道不正经:“……谢陛下恩典。”   “有没有缺的或者不喜欢的?想要的都跟本官说,就是摘星星摘月亮本官也答应。”   谢才卿幽幽看他一眼:“老爷养起了外室?”   萧昀一愣,这还是谢才卿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和他搭话,他瞬间来劲儿了,笑得欢:“什么呢,本官连内室都没有,这叫金屋藏娇知不知道?”   谢才卿:“……”   萧昀也不演什么老爷包养外室的老土戏码了,手略一松,在谢才卿下落的叫声里,改而箍住了他的腰,鼻尖抵住他额头,蹭了蹭,四目相对,含笑说:“你要是个姑娘,朕给你椒房恩宠,风风光光嫁给朕,谁叫你是男子,还要当什么朝臣,只能养在外头了。”   “陛下喜欢女子?”   “朕就是喜欢你,你是男子女子都无所谓,朕都喜欢。”   谢才卿一怔。好听的倒是挺会说。   萧昀见他没吭声,以为他不信:“你瞧朕身边什么时候有过旁人了?这么多年就你一个,还是朕自己追的。”   “陛下没追微臣。”状元郎淡淡道。   萧昀一愣,调笑说:“那朕现在追,状元郎给个机会。”   “那请陛下的手拿开。”   萧昀直笑,箍他箍得越发紧了:“那算了,明天再追,今晚先睡。”   “……”谢才卿咬牙。   “白天追晚上睡也不耽误,”萧昀抱着他就往榻上去,还能空出一只手轻刮他的脸,“朕这不是好好伺候你弥补你么?”   谢才卿避过他的大手:“微臣不想要伺候。”   “不舒服?”   “……”谢才卿说,“微臣不想要。”   “你晚上也说不想要。”   状元郎恼羞成怒:“……陛下放微臣下来。”   萧昀大笑,圈住挣扎的人:“好了好了不生气,朕错了,朕就没这么伺候过人,知道你爱干净,朕发誓朕不脏,朕连小姑娘手都没牵过呢,什么都给你了。”   谢才卿一愣,绷不住想笑。   他脏不脏关他什么事。   谢才卿别过脸:“微臣不想知道。”   萧昀叹了一声:“你现在这样多好,生气就折腾朕,可千万别折腾自己,朕心疼,对自己好点儿。”   谢才卿淡道:“陛下为何不广纳后宫?何必守着微臣,天下人皆愿,何必在微臣这儿找不痛快?”   “这事儿其实对朕可有可无,”萧昀不以为意,“朕二十多年不都自己一人儿过来了么?”   谢才卿一怔。   忽然意识到好像萧昀不好色。   他有萧昀好色的念头,是因为萧昀在他这儿表现得很……   但萧昀在漫长的二十四年里,身为一个皇帝,居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朕还得问你给朕下了什么药,对旁人提不起半点兴趣,一见你就……”   萧昀蹭了上来,表着忠心。   谢才卿的脸霎时红了。   他颤声道:“……陛下今日出来,寻了何由头?”   萧昀说:“微服私访啊。”   “微服私访到这儿?”   萧昀谑道:“这儿一直是朕微服私访在外的住处。”   谢才卿愕然,脸色微黑。   尹贤只说这是萧昀的小内藏库,可没说这是萧昀在外的住处。   他原先以为萧昀是养外室,结果是他搬进了萧昀的家和他住在一起了?   “娘子,私房钱都给你管了,宅子也给你了,”萧昀说,“回个家,你睡总得让我睡在这儿,好让我明儿早起务工继续挣钱养你啊。”   “……”谢才卿觉得自己之前那点愧疚简直天真。   谁是他娘子。   当皇帝叫务工,住在宫外才叫回家,祖宗听了,怕是祖坟都得冒黑烟。   “陛下若是后悔了,钥匙和宅子,直接问微臣要便是,”谢才卿说,“陛下莫要这般言语,日后相见,各自心有所属,难免尴尬。”   萧昀脸色一沉,随即笑道:“日后那是日后的事,娘子,今儿洞房花烛,为夫伺候你。”   ……   陛下已经连续三日因为微服私访早朝后延一个时辰了。   虽然能多睡会儿对大家都是好事。   可祖宗规矩毕竟不可废。   陛下早朝时还满面笑容、春风得意,神采焕发、英姿卓越。   日日夜夜密切关注皇帝的朝臣发现,皇帝好几天没戴香囊了,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却多了一点别的东西——脸上的划痕,尹贤公公说是他替陛下剪胡茬时不小心划着脸了,手上的咬痕,尹贤公公说是陛下苦思冥想之际,浑然不觉咬着自己了,脖子上的红痕,尹贤公公说是天气炎热蚊虫多时不时叮上几口,破掉的嘴唇,尹贤公公说是上火。   陛下以前总喜欢扯衣襟,尤其是天热,松松垮垮地舒服,这几日却比隔壁江怀逸还要庄严威仪,一丝不苟,端得是帝王做派。   下了朝,朝廷上说的上话的朝臣偷偷聚在一起。   屋里,一群人面色凝重。   他们这次没有邀请尹贤,因为清楚尹贤媚上叛变了。   刘韫叹道:“应当是如此了。”   “是啊,”钱耘说,“万万没想到。”   高明远道:“我等该如何是好?”   葛思正痛心疾首说:“陛下怎会沾染如此恶习?一国皇帝屡上青楼,这传出去,我大宁颜面何存?”   范擎说:“不立后不纳后宫,非迷上那里的姑娘了,这……祖宗蒙羞啊!”   “那种地方不干不净的,为陛下身子着想,我等得阻止啊,刘老您拿个话。”   刘韫沉吟片刻,面色凝重说:“当朝提,陛下未免难堪,私下说,陛下不承认我等也没半点办法,为今之计,我等下了朝,便装蹲守青楼,若是瞧见陛下,若无其事地靠近,劝上一二,既全了陛下颜面,又人赃并获不容狡辩,还行了提点之实。”   范擎道:“这主意好!只是京城那么多家青楼……”   高明远道:“陛下定是去最好的几家,其他的青楼只一人蹲守,最大的几家,多派几人,尤其是京城第一楼风月楼,一定要派足人。”   忧心忡忡的朝臣纷纷点头附和。   ……   陛下只厚赏状元郎却不升状元郎的官,所以朝臣虽艳羡,却也不至于嫉妒到要毁掉他的地步。   毕竟状元郎向来与人为善,人缘奇佳,还才德配位。   只赏不封也分明是眼下喜欢得紧,宠上一宠,但并不打算长久重用的意思,指不定过些日子就失势了。   更何况皇帝英明,谁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他的宠臣,无异于自取灭亡。   只有谢才卿知道萧昀为什么不升他的官。   他现在的官职不用上朝。   要是升到正五品以上,萧昀精力旺盛地折腾了他一宿,第二天他还得黑灯瞎火爬起来上朝,在宫外还可以坐马车,到了宫内,他得从东安门走到金銮殿,足足几里路。   天越发热了,太妃扇着扇儿,笑嘻嘻道:“今晚风月楼花魁接客,老爷可要去看看了?”   “不想去。”谢才卿正凝神看着书,眼睛并未从书上挪开,温声说。   “哎呀呀,你别整天窝在府上,好歹动动,你到时候安胎了想坐多久坐——”   “别!”谢才卿脸色绯红一片。   “好好好不说,你还不趁最后一段时间,想玩儿的赶紧玩儿,到时候你想玩儿我都得按着你。”   “……”谢才卿拿她没辙,撂下书,“那里太吵了。”   “怎么叫吵呢,那叫热闹,而且你现在有钱啊,皇帝的私房钱,全大宁都没人比你阔了吧,拿着萧昀的钱,去我的青楼大把大把甩银子,人家又不知道是皇帝的钱,那都是便宜我啊,洗钱都不带这么快的。”太妃朝他眨眨眼。   谢才卿喝茶的动作一顿,想着这几日萧昀的恶劣行径,忽然一笑。   萧昀不是说他不高兴就随便花他的钱折腾他。   他倒要看看萧昀到时候心疼不心疼,反悔不反悔。   太妃说:“而且他不是说的好好的,不限制你干任何事嘛,连你娶妻都不介意,你逛个青楼,拿他的钱一掷千金包个花魁怎么了?”   谢才卿起身,眉眼弯弯:“好,咱们去。”   ……   晚间,皇帝正在批奏折。   自从前几日起,皇帝就不叫人念奏折了,自己一目十行地看,龙飞凤舞地批,速度之快,大宁皇帝之最。   皇帝批完就微服私访,直到第二日上完朝才回来。   仿佛在外面有了家。   谢遮进来,宫人都退下了,萧昀正好批完奏折,神清气爽。   “怎么这时候来找朕?”   谢遮幽幽说:“陛下务完工准备回家了?”   “滚。”萧昀笑骂。   谢遮说:“陛下效率越发高了。”   萧昀眉梢一提,懒洋洋说:“那可不,他缠着朕呢,催朕早点回去陪他,这会儿说不定正坐在烛边等朕呢。”   “朕只好自己苦些了。”萧昀作势叹了口气。   谢遮瞥他一眼:“状元郎前几日不是还很不乐意?”   萧昀说:“男人不都口是心非么。”   谢遮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萧昀。   “陛下对他可真好,金屋藏娇啊。”   “那不是他对朕好么,朕也不好委屈他啊,投桃报李罢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朕要去了。”萧昀迅速脱下龙袍,拿起一边的便装驾轻就熟地往身上套。   谢遮道:“陛下等等。”   萧昀皱眉,想起什么:“你来找朕所为何事?”   谢遮沉默几秒。   “府上的人来报说,”他瞥了眼萧昀,绷住嘴角,“谢才卿去风月楼了。” 第61章   风月楼。   不能暴露太妃,谢才卿明面儿上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谢才卿想着花完钱就回府看书,刚要上二楼包厢,却发现一楼攒动的人群里,有不少老头在偷瞧自己,自己看过去时,他们又立马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谢才卿一怔。   若是姑娘看他还算寻常,可偏偏是老头。   谢才卿对着那眼神躲躲闪闪的几人细瞧了几眼,脸色微变。   都是当朝二三品。   谢才卿纳闷,大宁是民风开放,萧昀是不爱什么都管私生活方面对朝臣们很不错,却也没到当朝重臣结伴逛青楼的地步,尤其这些个老家伙爱面儿,官越大的越爱面儿,就算真想来,也定然是偷偷摸摸定个包厢,而不是在众目睽睽的一楼。   还穿得朴素。   这些老头经过了大风大浪,穿得再不起眼,气质也够扎眼了。   可以说是欲盖弥彰。   多半有事。   自己逛青楼被他们逮个正着,明日刘韫知道了岂不是……   一个相貌端正、气质颇为正派的男子迎面朝谢才卿走来,笑说:“你可算来了。”   谢才卿一愣,见张意朝自己眨眼,霎时心神领会,淡笑道:“来晚了,抱歉。”   “没事,那边去聊几句?”   谢才卿点头。   张意领着谢才卿往那几个重臣跟前走,半途中状似亲昵地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待会儿见了他们就说,你我私下是好友,是我将此事告知了你,邀你前来,一道出力。”   谢才卿眼带感激,心下茫然。   什么事?出力?   “没想到谢弟这样的人也会逛青楼。”张意笑说。   张意是前兵部尚书张公谋的儿子,当初祁王陷害谢才卿和张公谋,那种情况下谢才卿还为张公谋说话,张家看在眼里,所以危机解除后,后辈都开始和状元郎交好。   谢才卿第二次乔迁,张家还送了厚礼。   谢才卿羞赧道:“……才卿没见过世面,心下好奇,才想逛上一逛,却未承想撞了个正着。”   张意说:“理解的,看你样子也不像是会包姑娘的。”   “……”谢才卿心说他本意就是来包姑娘的,轻声问,“不知几位大人在此所为何事?”   张意遮住嘴拢声,在一片吵闹里说:“来捉陛下。”   谢才卿眼睛睁大了些许:“陛……陛下为何会在青楼?”   张意低声说:“状元郎在陛下跟前伺候,可有注意到陛下进来身上多了点什么?”   谢才卿思忖片刻,仍是茫然摇摇头。   张意大笑,轻声道:“状元郎年纪尚小不懂,总之陛下外头有人了。”   谢才卿面色大变,见张意并未看自己,神色一眨眼便恢复如常,不动声色道:“竟是如此……可知道是何人?”   “不知道,”张意说,“所以我们不是来捉陛下一探究竟了么?刘老先生带头说了,要是身家清白的,纳进宫他们就勉为其难答应,要是花名在外情人众多的,陛下非坚持,他们定然和陛下死磕到底。”   张意笑看谢才卿:“你来了正好,陛下眼下宠你,你的话总能听上两句的,到时候要是真看到他,你且出言劝劝。”   “……好,”谢才卿神色关心忧切,“这是才卿的本分。”   又简单聊了几句,谢才卿被张意领着过去和几位大人打完招呼后,就被安排着分散在风月楼一楼的一角蹲守皇帝了。   吵闹的一楼忽然一片安静。   二楼楼梯上下来个美妇。   美妇身材丰腴,皮肤白皙滑腻,身子娇小骨架也小,丝毫不像大宁不少女子的高大,一身正红色的衣裳,雍容而不显艳俗,华贵豪放。   不少男子嬉笑着和美妇打招呼,甜言蜜语地喊她“老板娘”。   老板娘心不在焉地应着,东张西望。   她在包厢里等小王爷等了老半天都没见人,花魁都泡好茶等献给小王爷喝了。   她的目光最后落到了角落里乖乖巧巧立着的谢才卿身上。   谢才卿和她对上视线,表情微僵地朝她眨了下眼。   太妃:“……”   太妃若无其事地上去了。   边上张意在跟谢才卿说话,谢才卿含着三分淡笑应着,心道还好他们想错了方向。   萧昀这会儿应当是在他府上,要么是听说他去风月楼了,自己留在了宫里。   他说了不限制自己做任何事,总也不至于来这儿找他……   谢才卿暗暗松了口气,刚要定心和张意说话,一瞥向门边,脸色大变。   一楼不少姑娘原先时不时对着角落处绰约风仪的素衣男子瞧上两眼,这会儿门口进来的玄衣男子却吸引了她们的眼光。   他相比素衣男子更符合大宁女子的口味,更高大俊美,英武若神,男子气概十足。   不少姑娘面色绯红,满眼羞意。   谢才卿特地选了离门边最近的蹲守地点,第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注意仪态,三步并作两步,用最快的速度走到门边。   萧昀沉着俊脸:“跟我回去。”   他说着就要上来拉谢才卿的手。   谢才卿把两只手都藏到身后,后退两步,焦急地给他使眼色。   萧昀没拉到谢才卿的手,脸色更冷:“不跟我回去?”   谢才卿咬着唇,朝他眨着眼。   萧昀皱眉。   谢才卿又眨了一下。   萧昀眉头皱得更深,往谢才卿身后瞧了一眼,谢才卿暗暗朝他点了下头。   萧昀脸色微变,转头就要走,身后几个老头已经快步来到了门边,“恭恭敬敬”地抓住了皇帝的衣服。   萧昀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怔了好半晌,笑吟吟地说:“原来你们也喜欢逛青楼啊,放心放心,我就当没看见,明儿不会治你们的罪的,此乃人之常情,别委屈了家里就好。”   谢才卿:“……”   范擎心道陛下居然还能淡定地装若无其事,严肃道:“陛下。”   几个老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昀,像是严厉的老父亲板着脸盯着自己顽劣的儿子,希望在无声中全了他的体面,又唤起他的愧疚,从此改过自新。   萧昀总算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满脸匪夷所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您莫要不承认了。”范擎说。   “是啊,您莫要不承认了。”   萧昀说:“我不承认什么?”   朝臣盯着皇帝脸上暧昧的划痕:“我等绝非要为难您,只是还望您……”   几人劝着,狐疑地瞥了眼一侧沉默不语的谢才卿,像是有些怀疑他先前的举动是要放皇帝走。   毕竟谢才卿如今是皇帝的宠臣,说不准就和陛下站在一边。   谢才卿感受到来自诸朝臣的不善的眼光,关切抬头道:“是啊,这种地方,您日后还是莫要再来了。”   萧昀:“……”   “是啊,”范擎严肃又不失讨好说,“您若是愿意,我等愿意替你讨上几门妻妾。”   “是啊,你贵体在这儿破损了一二,我等这些日子寝食难安。”   贵体破损?   萧昀摸了下脸上被谢才卿不小心挠的一道红痕,脸色微变,朝臣又隐晦地说了半天,萧昀可算听明白了,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才卿。   谢才卿在他控诉的眼神里,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还望您保重身体,日后莫要来这种地方了。”   “……”萧昀眉宇间戾气郁结,眼神漆黑如墨,仿佛要将谢才卿吃了。   谢才卿稍稍抬了点头,沉静如水的眼眸望着他,淡淡的涟漪荡漾,像是无声在祈求他。   萧昀和他瞧瞧对视着,沉默几秒,态度转了个大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了,这是我的过失,难为你们担心我了。”   朝臣们愣了愣,心下一热,大为感动。   一时君臣和谐。   ……   朝臣心满意足地散伙了,萧昀沉着脸跟着谢才卿一起回到府上,一进门,就一言不发扛起谢才卿就往卧房里去,谢才卿被他卡在肩膀上,生怕掉下去,只能被迫抱紧他的脖子,呼吸急促道:“陛下放微臣下来!”   不少下人经过,目不斜视,俨然都是皇帝的人。   萧昀并不搭理他,大步流星进了屋内,用脚踢上房门,就把谢才卿摔进了榻里,谢才卿被摔得有些晕,刚要撑着床榻爬起来,萧昀已经俯身压下。   膝盖被强制顶开,谢才卿“啊”了一声,萧昀掐着他的腰,声音沉沉:“不听话?”   他的脸埋在他颈侧,谢才卿被迫仰头,萧昀瞧着谢才卿白皙如玉的脖颈,摸了摸滑腻的肌肤下微微鼓动着的血脉,莫名其妙就低下头,对着那里舔了一下。   湿润又痒,谢才卿整个人霎时软了,喘着气,眼神微微空洞。   他小玉冠歪了,乌黑的长发散落,光洁紧致的腰因为呼吸微微起伏。   萧昀像是随时要咬下去,咬断弱小猎物的颈动脉,让它再也没有不听话的机会。   体力和床上事谢才卿完全没有和萧昀抗衡的能力,他有点儿怕萧昀因为怒意对他来硬的,他俨然没想到萧昀独占欲这么强,心下微慌,依然努力维系着状元郎该有的态度:“陛下可没叫我不许去风月楼,所以凭什么怪微臣不听话?”   萧昀咬牙切齿:“朕没说就是允许你去?”   谢才卿道:“陛下说微臣不开心了就随便花陛下的钱,陛下舍不得钱何必——”   “老子是舍不得你,”萧昀说,“也亏朕来得早,朕告诉你,谁敢碰你一根指头,朕给她砍下来。”   谢才卿道:“陛下是怕微臣脏了?”   “什么脏不脏?”萧昀皱眉,“你是朕的,除了朕谁也不许碰。”   谢才卿心下忍笑,面上一如既往的冷淡:“陛下不是说不妨碍微臣娶妻?”   “……你为什么这么硬气啊?那么大的锅朕都背了,你看都是你给朕挠的,刚那么多人瞅着,你好意思说那种话?‘陛下莫要再来了’,你脸皮也不薄啊,不然甩锅的时候怎么这么自然,”萧昀没好气道,“朕什么时候丢过这么大脸?还不都是为你?噢朕屡上青楼,朕上的是哪个漂亮姑娘啊?这都流连忘返了嗯谢小姑娘?”   谢才卿本来还心下暗笑,闻言满脸羞怒,别过脸:“微臣可没叫陛下来风月楼。”   萧昀:“要不是你不听话朕会去?”   谢才卿道:“陛下没叫微臣听话,陛下还说让微臣想干什么干什么,也不会妨碍微臣娶妻纳妾。”   “……”萧昀气得手指捏得直响,照他以前的脾气早就一拳上去了,愣是没忍心,咬牙切齿了半晌。   “朕让你娶妻纳妾那是怕你无后孤苦伶仃,”萧昀总算找着些道理了,“朕没让你去青楼玩儿!还拿朕的钱泡女人!必要和娱乐是两回事,这是你对朕不忠。”   谢才卿幽幽道:“那微臣明儿就纳妾生孩子。”   “……”萧昀冷不丁气得七窍生烟,“朕一个皇帝都为你守身如玉了!你摸摸它多喜欢你,它对你一心一意好么?你对得起朕么?”   谢才卿被他强制拉着,手指打颤,羞红了脸,怒道:“微臣没叫陛下为微臣守身如玉。”   萧昀笑说:“那朕明儿就选秀。”   谢才卿眉眼一弯:“大宁之幸,朝臣百姓定当叫好,恭喜陛下。”   “……”萧昀脸色铁青,“你别嘴硬啊,我可警告你,你再嘴硬朕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要打就打。”谢才卿看着他说。   他仰着脖子,全然没方才在风月楼乖巧祈求的认错态度。   萧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纵容成这副样子了,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咬牙笑道:“你还真以为朕治不了你啊?”   谢才卿一愣:“陛下真要打我?”   “打你算什么,这是轻的,你不是那么着急背叛朕么?朕满足你。”萧昀说。   谢才卿骇然,一瞬间对萧昀之恶劣认识了个透彻,心下发寒,浑身发冷,就要服个软,萧昀先一步抢了话头:“怎么?谢小姑娘害怕了?”   萧昀一笑:“朕可告诉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朕非这么干不可。”   萧昀放开他,转头就往屋内一边去。   谢才卿见不着他了,以为他是去叫别的男子了,脸色发白地拢上凌乱的衣袍,迅速跳下床,就要离开,一抬头瞧见了抱着个锦盒的萧昀。   谢才卿浑身微颤,咬牙往外跑,萧昀二话不说把人兜腿又抱了回去,状元郎剧烈挣扎了起来。   “微臣不要。”   萧昀见他被吓着了,忽然又有点不忍,也不卖关子了,俯身亲了亲他,谑道:“来来来,状元郎瞧瞧,喜不喜欢朕给你挑的男子?”   谢才卿一怔,往打开的锦盒里看了一眼,脸霎时红了个彻底。 第62章   盒子里是一块通体莹白光滑的玉,一看就价值连城。   “微臣不要。”谢才卿挣扎着。   “不要也得要,长个记性,”萧昀说,“乖,比朕小多了,不疼的。”   谢才卿摇摇头,漆黑的鸦羽低垂,像是瞧上玉一眼都会面红耳赤。   萧昀却拿在手里,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玩着,心下大乐。   他这几天都和谢才卿厮混在一起,哄了好些天了,谢才卿到现在连烛火都不让他点,模样这般好不让瞧,兴致少了一半。   原先他惯着,现在瞧着像是宠坏了,他总得戏弄一二。   不然岂不是夫纲不振?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才是他的天。   谢才卿满脸抗拒:“微臣不要……”   “朕不点灯。”   “微臣不要。”   “点灯和用这个,状元郎选一个。”   谢才卿小脸微白,连连摇头:“微臣都不要。”   他不要点灯,也不要用这个。   “朕跟你好好商量,状元郎耍无赖,那只好朕选了,”萧昀恶劣一笑,起身熄了烛火,转头把要跑的兔子揪了回来,三下五除二把人扒了个干净。   他对此已经很娴熟了,不像第一次,不耐烦地几乎要将衣服撕了。   谢才卿推他,萧昀握住他不听话的两只手,反压住。   谢才卿的脸埋进稍高的枕头里,脊背不得已绷紧延展,成一个反弓形,两块蝴蝶骨若隐若现,中间微微下凹的脊椎韧而清晰,仿佛能盛水一般的月光。   谢才卿浑身上下任何地方都浑然天成,不该有的都没有,男子喜欢的都有。   上面还残留着前两日的痕迹,雪落红梅,诗情画意。   谢才卿的肌肤像画卷,他好容易着色了,过两日又没了,他只好乐此不疲地再三点缀。   谢才卿歪过头看他,似乎是恼羞成怒了:“陛下!”   他万万没想到萧昀如此恶劣。   他脸上微微有些慌张,似乎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有无力反抗的羞恼,悄无声息中勾人心弦。   “别怕,”萧昀道,“连朕都吃得下,这有什么不行的,你会喜欢的,朕还有好多小玩具呢,都是钱思圣送的,朕每件都想试。”   谢才卿羞愤欲绝,心下恨不得将钱思圣五马分尸,怎么会有这等淫臣。   萧昀要是迷上了这些,那他怀上的可能就小了,而且他不喜欢。   “微臣不要。”谢才卿往日里清雅的声音微哑,带着一点祈求。   萧昀就怕他服软,尤其是这种嗓音和眼神,硬着心,按着他的后颈,笑道:“状元郎要不要和朕约好了,你晚上也说不要,其他时候也说不要,朕也分不清你是要还是不要,你总得让朕分清你是要还是不要啊?”   “……微臣真不要。”   “你晚上也这么说。”   “微臣真的不要……陛下饶过微臣……”   “你晚上也这么说。”   “……”向来脾气温和的谢才卿第一次被激怒了,咬着自己修长的手腕儿,仿佛在咬萧昀似的。   萧昀今日是铁了心了,非要欺负谢才卿。   谢才卿很快就从一声不吭到开始不受控地闷哼,身子都微微泛红,紧咬着唇,听见背后萧昀的笑声,脸色越发红。   他一时报复心切,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忽然就不咬手腕儿了,故意沉浸进去。   萧昀见他意乱神迷,往日他又哄又骗才会出一点声音,这会儿却接连不断,脸色一点点黑了下去,手上的动作一停,俯下身咬着他后颈,低声问:“……比喜欢朕还喜欢?”   谢才卿故意装作没听清他说什么,眼底微微焦虑,哑声道:“……呜别停。”   萧昀大惊,一时怒从中来,恶狠狠地问:“真的比喜欢朕还喜欢?”   谢才卿只眼神迷离:“要……”   萧昀怒道:“你未免也太不识货了!它这么小,还这么凉这么滑,哪有朕好,朕还能抱你亲你还能——”   谢才卿却压根不理他:“要……”   萧昀头脑发昏,怒极地丢了那东西,掰过人的脸,穷凶极恶地吻了上去。   因为没点烛火,瞧不见谢才卿唇边稍纵即逝的笑。   这人跟南鄀霍骁养的爱争风吃醋的犬似的。   连个器物都要一较高下。   为什么一个威仪万千的皇帝时不时可以幼稚地跟个孩子似的。   ……   第二天一早,谢才卿站起来,两腿微微发抖,险些要摔倒,才意识到昨晚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萧昀去上朝了,谢才卿被表情一言难尽地太妃扶着去用早膳,耳根微红。   太妃欲言又止:“原来他这么——”   “别说。”   太妃笑盈盈道:“也好,至少不算委屈你,就说了别信你皇兄的,这事儿有什么不好的,大家个个谈此神变,可真要不喜欢,哪来的你,哪来的我啊,哪来大宁每年几百万的孩子啊。”   “不都是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吗?”   谢才卿:“……别说了。”   “你不喜欢?”太妃问。   谢才卿别开视线,慢了好几拍才微微摇头。   “不喜欢?我昨晚隔那么大老远都听见动静了。”   “……”谢才卿面红耳赤,“娘娘,你特别像女萧昀你知不知道?”   “真的吗?”太妃瞪了下眼睛,看上去颇为高兴。   谢才卿:“……你很喜欢他?”   太妃不假思索:“是啊。”   谢才卿吃了一惊,不以为然:“他有什么好的。”   “我之前就因为自己是南鄀人才讨厌他,但看你和他相处,我就怪欣赏他的,”太妃说,“这才像个坦坦荡荡的男子嘛,喜欢就追,就不留余力地对他好,睡就要睡个过瘾,也不藏着掖着什么。什么都勇于尝试一二,以后老了,没力气了,才不会后悔嘛。”   谢才卿:“……”   太妃也的确是这个活法,欣赏萧昀不奇怪。   谢才卿并不点头附和,也未出言反驳。   他不想因为否定萧昀而连带着否定太妃的活法,伤太妃的心。   太妃说:“哪像你皇兄,一天到晚喜欢深思熟虑的,伤身,性子还闷。”   “皇兄比他好多了。”谢才卿忍不住说。   “是是是,你皇兄最好,”太妃知道在他心里他皇兄永远排在第一位,之前在逸仙楼,一个考生轻狂说了一句,谢才卿都要替他皇兄争上一争,更别提是和萧昀比,她也不再说萧昀的好话了,“你和萧昀性子要是中和一下就好了。”   “一个过于安安静静,一个过于风风火火了。”太妃说着说着,自己都纳闷了,还别说,真这么一想,小王爷和大宁皇帝倒是挺般配。   太妃将这个怪异的念头甩出了脑子。   ……   谢才卿迟了些总算回了翰林院。   一位同僚过来,道:“老先生叫你。”   谢才卿应声。   谢才卿不求回报地把帮了他不少忙,同僚小声道:“老先生很生气,你且谦虚着些。”   谢才卿报之以淡笑,立在刘韫屋子的门口,叹了口气。   他能怎么办?   萧昀精力旺盛,没一日歇的,还瞧着半点不累,他却吃不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旁处耗完了,工作上自然会有所懈怠。   刘韫偏偏又是个严师,和他皇兄比不遑多让,原先将他的时间挤占地分毫不剩,如今他这般“懒散”,他自是要生气的。   进了屋子,关上门,刘韫板着脸说:“你这些日子这样懒散懈怠,可对得起圣上的信任宠爱?”   “……学生知错。”谢才卿乖乖巧巧立着。   刘韫说:“过来。”   谢才卿听话走过去。   刘韫叹了口气说:“你出生贫寒,和那些富家子弟比起来,就是输在了起点,自己还不思进取,日后当如何是好?陛下宠爱是一时的,后宫有句话,花无百日红,其实前朝也是,人这辈子连长久的朋友都难有,更何况是虚无缥缈的圣心?”   谢才卿道:“学生知错。”   谢才卿暗叹了口气。   他知错,但他真的改不了。   刘韫依然板着脸:“要老夫说,除非陛下能宠你一辈子,但这根本不可能,你知不知道,陛下宠过的最长的一个臣子,也才不到两个月。”   “指挥使那是和皇帝有过命的交情,你怎么和他比?指挥使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觉得陛下会宠你多久?”   “……学生知错。”谢才卿说。   刘韫道:“下次再有懈怠,可别怪老夫罚你了。”   谢才卿脸色微变,一声不吭。   刘韫也没注意到他没应声,神色缓和了些,拉过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摸着:“实话实说,老夫很欣赏你,无论是为人还是才学,你都无可挑剔。”   他向来刻板的脸上涌上了一抹赧色,语气依然硬邦邦的:“老夫的女儿在马车上见过你一眼,也喜欢得紧,你努力些,你无依无靠,老夫总是能做你的靠山的。”   谢才卿一怔。   这是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   谢才卿受宠若惊又惶恐,他最多再过两三月就要回南鄀了,绝不想在这儿结任何亲事,更何况他和皇帝间还不清不楚。   刘韫的性子在这儿,他一旦下定决心,不管他肯不肯,怕是都要硬来的。   谢才卿立时要委婉出言相拒,刘韫拉着他的手,表情却忽然一顿。   他之前地没在意撩起了谢才卿的一点衣袖,眼下定睛一看,谢才卿莹白修长的手腕上,有一点红痕。   刘韫对着那个红痕瞧了两眼。   谢才卿低头,看到那个昨晚萧昀吻在那儿的红痕,心下一惊,下意识就要抽手,忽然清醒这有多欲盖弥彰,忙又由着刘韫拉着。   刘韫说:“这是如何弄的?”   “……天气炎热,蚊虫众多,怕是不注意咬着了。”   刘韫本来还不以为意,猛地听到这么个说辞,觉得十分耳熟。   他慢一拍注意到,和皇帝一样,原先戴香囊驱蚊的谢才卿,也不戴香囊了。   皇帝衣袍开始穿得一丝不苟,谢才卿一直都穿戴整齐,一丝不苟,眼下上衙,竟是没穿官服,穿起了领子稍高的衣袍。 第63章   接下来几日萧昀消停了。   许是知晓自己的朝臣有多能折腾,再天天微服私访,朝臣能把他亵衣都扒个干净,萧昀“知错能改”地呆在了宫里,还一改往日能省事儿绝不费事、天大的事不影响劳逸结合的作风,勤政起来,“呕心沥血”日日忙到深夜,天子近臣、皇帝宠臣谢才卿不得已夜夜留宿皇宫,贴身随侍,帮助皇帝处理一些工作,譬如奏折整理、文书誊抄、念奏折、代写圣旨等。   朝臣一时颇感欣慰,相见都喜笑颜开,直道此乃大宁之幸,不少朝臣还上了奏折歌功颂德,抑或贴心慰问陛下的身体,千叮咛万嘱咐他莫要过于操劳。   唯独往日不厌其烦劝陛下勤政好学的刘韫,神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起来,旁人诧异问起,他都是脸色铁青的摆摆手,一改往日心直口快的性子,神情讳莫如深。   有几位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生动的形容刘韫——三分未出阁姑娘的羞,四分夫婿失踪多日官府发现不明尸体、娘子去官府辨认的迟疑惊惧,两分妻子与人做出苟且之事的惊怒,还有一分窝囊丈夫有口难言的憋和委曲求全。   朝臣微微诧异。   两位当事人却丝毫不知刘老先生煎熬挣扎后的掩耳盗铃——只要我不去调查获得新线索,这件事就肯定没有发生。   也不懂刘老先生掩耳盗铃却因为当事人行事过于放肆被迫获得了比较可疑的新线索的痛苦——这件事大概可能也许,有那么一点可能发生了。   当事人过了好几日快活日子。   这日,皇帝寝宫。   萧昀下了朝去御书房和朝臣商议诸国纳贡的事了,状元郎和前几日一样,留在萧昀寝宫替他整理书架桌案。   自从状元郎留宿皇宫后,这种本来是尹贤几个公公干的事,都由状元郎来干了。   皇帝倾向于干能发挥他才智的事,尤其喜欢解决困难问题,最爱除了他谁也干不了的事,曾经说过,既然有些事别人也能干,那非要他干干嘛,所以细枝末节或者假手旁人不会威胁到他自身的事,他从不吝啬将权力分给旁人。   所以像整理这种并无多大技术含量的事,就悄无声息落到了最有条理、心思最缜密的状元郎头上。   尹贤端着茶进来,见他又在替陛下忙活着,从早上起几乎一会儿都没停,心道皇后也没这么贤惠的,笑道:“要是烦了便歇歇,这种事我们来就好了。”   谢才卿温和一笑:“不烦的。”   “怎么会不烦?”尹贤诧异道。   谢才卿不好意思说:“我会觉得把乱糟糟的收拾整齐了特别舒服放松,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尹贤心说那状元郎可能找不到比陛下更乱的人了,盯着案上错落得跟下锅面条似的奏折和书架上收拾完整齐得跟滑坡似的书,心情颇为复杂。   难不成还真佳偶天成、天公作美?   难怪陛下近来春风得意。   谢才卿将桌上的奏折拢起,摞摞齐,萧昀火急火燎赶回来,门还没进就要喊谢才卿,一眼瞧见他安安静静在忙,忽然改了主意,并未吱声,懒洋洋地倚在门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瞧,心下直叹。   以后就是千挑万选立了皇后,人也不见得有这么贤惠貌美、秉性纯良还才华出众的。   谢才卿要是个姑娘,哪有那么多麻烦事。   他立,他心甘情愿地立,立刻,马上。   因为这就是万一激情褪却了,他也不可能腻烦讨厌谢才卿,和他呆在一起不说话各干各的都很舒服,谢才卿要是个姑娘,他和他相敬如宾、和谐共处是绝对没问题的。   更何况旁人是乍看新奇,剥开无味,一旦了解了就烦了想踹了,谢才卿却不一样。   明明无数次拥有他,却总觉得好像隔着一层雾在看山,朦朦胧胧,奥妙难明。   以至于哪怕距离缩到近无可近,谢才卿都崩溃直哭,仰头窝在他怀里了,他依然模糊地、直觉地、本能地觉得,那层雾依然在。   萧昀换了个姿势,抱臂瞧着,心下有些烦躁。   下半身频繁得到满足,上半身终于占据优势了,他却没能完全理智地分析这事儿。   玩玩?不像。   爱?那不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爱谁。   喜欢?   这个词没有未来,不清不楚的。   不知为何想要更多,但明明没什么更进一步的空间了。   谢才卿也不排斥他了,甚至对他还算上心,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是有点习惯依赖他的。   萧昀叹了口气,盯着谢才卿,略一皱眉。   谢才卿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气质,会在谢才卿承欢、熟睡这种脆弱或独处的时候,自然地乍现一下,让他感到一晃而过的警惕。   就好比现在。   眼前谢才卿正翻看着奏折,似乎在为之后替他念做准备,不经意流露出的却不像是一个峻州来的书生见到奏折该有的敬畏自羞,而是一种娴熟于心的淡然,一种不过如此的稀松平常,甚至是高高在上。   细微的像是错觉的感知。   萧昀蹙眉,心莫名跳得很快,眼底不知不觉漆黑了下来。   像是豺狼见了一只白毛小狐狸,食肉者间与生俱来的敌意。   萧昀猛地清醒过来。   明明是只食草的小白兔。   他之前都那样验过了。   萧昀暗笑,心道自己多疑。   要真是他图什么啊?要杀他早下手了,能等到现在?   他也没做出过任何有害宁国的事。   送上门给自己操?有这样的奸细?这等好事,三年前他召谢才卿进京,人怎么不早点送上门?   人分明是自己追的,一开始根本不要他。   萧昀将这个念头甩出脑子,想着他和谢才卿眼下虽是不清不楚的,但以后不管怎么着,反正他是皇帝,只要他想,谢才卿又不可能离开他,瞬间舒坦了,笑着往里走。   谢才卿一目十行地看着奏折,眼神专注沉静。   一本看完,他随手拿起下一本,刚扫了一眼,心跳一停,手指不自觉松了。   “吧嗒”一声,奏折掉在了地上。   萧昀随意瞥了那本奏折一眼,笑说:“怎么了?见到朕这么高兴?”   谢才卿浑身紧绷,盯着那本奏折,细微神色和仪态上的变化眨眼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蹲下身捡起那本奏折:“陛下。”   萧昀笑说:“心肝儿念吧。”   这意思便是叫他念奏折了。   谢才卿拿着那份奏折的手发紧,若无其事地将奏折打开,就要念,萧昀忽然弯腰,二话不说把人从后抱起,谢才卿立即合上奏折,心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不是念奏折么?”谢才卿羞怒地挣扎着。   “是念奏折啊,”萧昀煞有其事地说,“坐腿上念又不耽误。”   谢才卿心一提。   萧昀喜欢从后面抱他,他会看到奏折上的内容。   “微臣不要——”   “不要念奏折?”萧昀谑道,“那好啊,坐腿上就行了,奏折朕自己看。”   “陛下!”   怀中人羞红着脸,萧昀制住他乱动的手,状元郎似乎知道自己抗拒一点儿用都没,过了几秒,轻声说:“从后面抱好不好?”   萧昀一怔。   他还要求姿势了?   不对,不是这意思。   不从后面抱还能怎么抱?   从前面抱?不难受么?   “为什么?”萧昀在身后蹭了蹭他发红的耳朵,低声问。   谢才卿不回答,只脸更红了,祈求道:“好不好?”   萧昀心下大奇,这有什么区别?   他仔细咂摸了下,醍醐灌顶。   背着抱腿是在身前并着的,正着抱贴得更紧不说,还脸对脸,最主要的是腿是分开的。   心肝儿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   萧昀一乐,咂了下嘴,正着抱也不是不行。   反正谢才卿不让的他都要试一试。   萧昀乐此不疲地蹭着他的小耳朵,懒散一笑:“朕原先是要正着抱那样儿的,状元郎非要朕从后面抱……”   状元郎一愣,羞愤难当:“微臣不要……”   “不要什么?”萧昀凑上去。   状元郎别过脸:“别……别在这儿,待会儿太监们进来会看见的……”   “哦,”萧昀说,“不让朕弄啊,那朕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朕疼你,那你也得通情达理点儿,让朕正着抱抱,朕还没这么抱过呢,你答应朕,朕就——”   “微臣答应!”   他话都没说完,小白兔就傻乎乎地答应了,萧昀得逞一笑,心下乐开了花,眨眼又道貌岸然起来,颇为惋惜遗憾道:“那行。”   萧昀如愿以偿地把谢才卿正着抱到了腿上。   这姿势,二人都是长手长腿的,太师椅本来就不大,显得拥挤得很,萧昀却乐得自在,还搂着谢才卿抛了下往下抖抖,把谢才卿兜地离自己更近。   谢才卿的腿不仅长,柔韧性还极好,膝盖被椅边顶着,都没不舒服,他的前胸紧贴着自己的胸膛,脑袋卡在他的脖颈一侧。   萧昀舒舒服服地环紧人,谢才卿的长发就在他手边,他闻着谢才卿发丝上的淡淡沉水香,莫名其妙开始揉谢才卿的头发,越揉越起劲儿,忍不住就揉乱了,谢才卿的头发翘起了一点边,毛绒绒的,霎时少了点清雅,多了不少可爱。   他好像对弄乱谢才卿乐此不疲。   知道谢才卿这会儿肯定是一副恼怒又不敢骂的表情,萧昀暗暗直笑,好歹还记得这是在自己寝宫,自己这会儿还是个皇帝,威严道:“念吧。”   谢才卿环着萧昀的脖子,在他身后看不到的地方,伸手打开奏折,冷眼看着奏折上的字。   “微臣张驭,罪人张宁翰之父携岘南罪臣荣煜亲启,状元谢才卿乃南鄀奸细。” 第64章   荣煜,也就是祁王,之前因为辱骂圣上、陷害忠良被发配岘南,不得圣上传召永世不得入京。   张宁瀚,缘祁张氏子,之前被祁王当枪使,祁王失败后被连累,终生不得科举,从云端跌落到泥里,心理承受能力差,如今半疯癫了。   张驭,张宁瀚的父亲,京官,一代书法大家。   张宁瀚是他的独子,还是老来得子。   ——微臣冒死直言,南鄀权贵同谢才卿私下书信往来,书信已被微臣截获,微臣还抓获信使,其人对谢才卿的奸细身份供认不讳,现已畏罪服毒自杀,还请陛下彻查。书信在微臣手中,还请陛下传召,微臣当面奉上,叙述详情。   谢才卿攥着奏折的手微微发紧,面沉如水。   这封奏折只要被萧昀看到一眼,萧昀多疑冷酷,过去向来宁错杀勿放过,他离萧昀这般近,也许前一秒萧昀还在喊他心肝,下一秒就掐断了他的脖子。   “怎么不念?想朕呢?”萧昀笑说。   他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干什么都想和谢才卿腻在一起,一沾上谢才卿什么都抛之脑后了,满脑子只有那档子事儿,抱着人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热乎乎的,谢才卿有一点儿回应,他整个人都跟个窜天猴似的迅速上天了。   一起上天的还有小萧昀。   “微臣夏哲亲……啊。”   萧昀侧过脸,谢才卿的耳朵红得滴血,挣扎着要下来。   萧昀抱紧他,不让动。   “陛下不是说不……”   “是啊,”萧昀煞有其事地说,“朕说不在椅子上弄你,没说它不会自己起来啊,这朕又控制不了。”   “陛下放微臣下来——”   “你再蹭朕不保证了。”萧昀额上青筋跳了两跳。   谢才卿瞬间不动了,羞得无地自容,为了避开小萧昀,默默将腿张得更开。   萧昀直笑,这是抱冰取暖。   状元郎远离了分心的源头,干巴巴念道:“微臣夏哲亲启,眼下四月末,诸附属国即将来朝进贡……”   两分钟后,谢才卿念完了,萧昀食指全程在绕谢才卿头发,心思压根不在奏折上,分心听了,随口道:“夏哲今年这事儿倒是做的稳当,你一会儿给朕写朕允了。”   “是。”   萧昀又给他递了两本,谢才卿提着的心稍稍放下,神色冷然,甚至透着分和萧昀如出一辙的冷酷无情,声音却清雅温和,还会在萧昀时不时的捉弄下羞怒地哼两声,萧昀眼神慢慢就变了。   谢才卿翻开礼部的奏折,扫了一眼,发现今年向大宁朝贡的诸国名单里竟有南鄀,陡然蹙起了眉头。   他南鄀倚仗天险,背靠弥罗山庄,并未臣服于大宁。   他皇兄性子向来倔强强硬,从不为了苟活向他国低头,葬送南鄀近千年基业。   皇兄是怕他事情暴露,所以提前对萧昀示好,若是他有任何危险,甚至不惜向萧昀俯首称臣,让南鄀成了大宁的附属国,只为保他平安?   谢才卿心下一时酸涩又鼓胀难当。   皇兄分明嘴上说宁愿他死都不要他和萧昀不清不楚。   心头又冷又热,萧昀的怀里热乎乎的,腰劲瘦胸膛结实,有力的双臂紧搂着他,有种安全的错觉。   他却在敌人的怀里。   谢才卿面无表情。   最近的奏折基本都是在说朝贡的事,谢才卿念完这份礼部上的奏折,萧昀随口说:“南怀逸今年都准备向朕朝贡了,使臣都到大半路了,估摸着最多十来天就到京城了。”   谢才卿一惊。   为什么使臣走了那么久,他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使臣队伍浩浩汤汤,弥罗探子不可能注意不到。   知道却没告诉他,多半是怕他难过。   萧昀的语气隐隐带着炫耀,谢才卿心下不舒服,沉默着,却听萧昀道:“朕美还是南怀逸美?”   谢才卿唇角微僵。   原来他是计较这个。   “微臣没见过南怀逸,如何比较?”   “非要比较才行?”萧昀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没听见他应声,没好气道,“小没良心的不识货,朕哪里都一骑绝尘好么?”   谢才卿歪头,眼前萧昀的侧脸俊美英挺,可能是看习惯了,是顺眼不少。   可那份奏折还在案上。   见人又成闷葫芦了,萧昀气笑了:“你就不能哄哄朕么?都是朕在哄你,朕一个皇帝什么时候这么哄过人?”   “……陛下俊美。”   “敷衍。”萧昀黑下脸。   “微臣真心话。”   “你还是不认为朕比南怀逸美。”   “微臣没见过南怀逸,陛下俊美是事实。”   “你就说一句朕比南怀逸美怎么了?”   “未曾见过,不敢言语,微臣怕欺君。”   萧昀怒道:“你还是不觉得朕比南怀逸美!”   “……”谢才卿心下笼罩的不安黑影都被冲淡了不少。   萧昀说:“你没见过朕见过啊,南怀逸长得跟庙里一尊大佛似的,哪有朕俊?”   谢才卿一愣,萧昀去过南鄀?明明没有。大宁皇帝亲临南鄀,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史官也不可能不写。   难道他乔装打扮去过?   他慢一拍反应过来萧昀什么,脸色黑了下来。   萧昀才像庙里一尊大佛。   “陛下如何见过?”   “朕前几年在弥罗山庄住了一段时间,见过他,十几岁都跟个佛似的了,现在,”萧昀乐了,“道行估计挺深得了吧,估计能普度众生,劝人断情绝爱,戒奢戒欲,早日成仙。”   “……”谢才卿咬牙。   “又不说话,朕还就不信了,”萧昀把人稍抱起一点,“来来来朕给你描述下,你好好评评。”   谢才卿听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皇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脸色越发铁青。   “你不知道江怀逸脾气跟个俏寡妇似的,女儿估计得被他逼着裹脚吧?那个爱干净的,谁碰了他一下,他估计自己手都得砍下来送给人家,朝服都是白的,知道的是上朝,不知道的还以为上坟呢。”   谢才卿脸色黑沉,淡淡道:“那陛下以为他如何?”   “噢,”对这个话题萧昀显得有些不耐烦,“凑合吧,才学没得说,是个不世文才,但先天性子缺陷太大了,不适合做皇帝,当个朝中清流顶梁柱挺好的。”   “当皇帝的话,看似强硬,实则过于重情重德,为情分道德所困,在乎旁人眼光,放不开手,优柔寡断黏黏糊糊,过于理想,非黑即白,固执己见,不善变通,还喜和不喜战,偏偏他南鄀兵马衰弱,要的不是治世安民的皇帝,是能打天下的皇帝。”   “他是个绝对的好人,但不会是个多好皇帝,再勤政都没用,他就不是干这个的料,搞点文教,指不定现在桃李满天下了,反正肯定比当皇帝好。”   谢才卿咬牙,忍着否认,萧昀说话向来尖锐毒辣,这话并无丝毫讥讽之意,只是平淡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江怀逸是他皇兄,当局者迷。   他没法去评价他,也不愿去评价。   南鄀更无人敢非议圣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一个外人、敌国人、敌国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皇帝客观地去评价他皇兄。   谢才卿抿了抿唇:“竟是如此,重情重德,那他身边人应当是极幸福的,至少不用怕君心难测。”   “噢,讽刺朕呢?”萧昀没好气笑了,“和朕待一块儿就不幸福了?朕哪里难测了,朕喜欢你朕可天天都说。”   “陛下说喜欢微臣,是‘朕想你侍寝’的意思。”谢才卿淡淡道。   萧昀愣了好半天,没忍住大笑:“你又知道了啊。那来来来,朕喜欢你,答不答应?朕刚进来时就喜欢你了,现在尤其喜欢你。”   “状元郎?朕现在就要喜欢你,你答不答应啊?”萧昀贴在他耳边,低笑说。   谢才卿羞怒地别过脸,怎么也不肯搭理他了。   萧昀直笑,闹了好一会儿才说:“小没良心的,朕要什么给什么,换他他能这么宠你么?你要是他的男人,估计这辈子就只知道床榻之事只有上下了。”   ……那是他皇兄。   谢才卿脸色铁青:“……陛下莫要说了。”   萧昀心道自己胡言乱语什么呢,谢才卿是他的,随口道:“不过他南鄀也不是没有皇帝之才的。”   谢才卿一怔:“谁?”   “他弟弟啊。”   “吧嗒”一声,状元郎手里的奏折又掉了。   萧昀笑了:“怎么,之前腿软站不住,现在都改成手软拿不住了?”   谢才卿推他要下来。   “不生气不生气,乖,朕嘴欠,”萧昀不由分说箍紧人,“这不是和你唠嗑么。”   状元郎应是生了会儿闷气,过了一会儿才接话:“他弟弟,是说端王?”   “是啊。”萧昀欣然道。   南怀逸和端王都名满天下,读书人朝廷客不可能不知。   状元郎道:“他弟弟岂不是比南怀逸差远了?年纪尚小不说,对他皇兄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也未曾听闻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文采——”   “谁说能不能当皇帝是按年龄论的?适合的十几岁就适合,不适合的七老八十也不适合,”萧昀不以为然,“丰功伟绩,能力在,早晚的事。”   谢才卿并未应声。   萧昀笑说:“朕在南鄀有不少眼线,端王私底下做的不少事朕都知道的,心怀隐忍,做事圆滑,目的性强,不择手段,能谋善断,该狠的时候绝不妇人之仁,又胸怀仁爱,民心所向的,不比他皇兄适合?”   谢才卿悄然攥紧了手。   萧昀知道他。   萧昀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你真当他是他皇兄的乖弟弟啊,他背着他皇兄做的事多了去了,不少他皇兄不忍杀结果病逝的罪臣,都是他派人干掉的,那么小,倒是心狠手辣。”   “……竟是如此,”状元郎语气惊讶,“那陛下以为他如何?”   萧昀懒散说:“不如何,威胁不到朕。”   谢才卿说:“为何?”   萧昀乐了:“朕之前对他实在好奇,觉得他眼下年纪虽小,早晚必成大器,仔细研究了下却发现,他毕生所学,只不过是为了做他皇兄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没有野心就是他最大的败笔。” 第65章   谢才卿沉默半晌,才佯装好奇说:“那如果他有野心呢?”   萧昀耸了下肩,不负责任地猜:“那应当是所向披靡的吧。”   “所向披靡?”   “对他这么好奇?”萧昀笑了,把人的小脑袋从自己肩上拨出来,按着他肩逼他瞧着自己,“心肝儿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停顿了下,想到了什么,忽然乐了:“说起来,你倒是和他一样大,都文采卓绝,都漂亮。”   谢才卿心跳得快了起来,面色沉静:“陛下见过端王?”   他在南鄀戴了人皮面具,但是毕竟同一人,脸变了,其他细节之处也难免相似。   “没见过,但听过啊,”萧昀笑说,“你无需同他比,你比他漂亮多了,他是出身高贵,但世上就没绝对的好事,皇家人要承受的一般人难以想象,你可有朕疼,命比他好着呢。”   谢才卿原本有些复杂的脸色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又黑了下来。   ……   萧昀被个武将请去练武场比武了,谢才卿将那本并未念给萧昀听的奏折藏进衣襟,面色不改地火速离开了萧昀寝宫。   回到府上,书房里,被叫来的如矢恭敬地立在下首。   谢才卿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书房朝北,背光阴暗,屋子里还有些闷热,气氛也微微紧张沉闷。   谢才卿冷静道:“你去叫夏哲补上奏折,一个时辰后我回去时要拿到,我悄无声息地放进去。”   如矢面色凝重。   夏哲心向南鄀多年,在礼部当个不起眼的五品官,平时和谢才卿一样,并无在金銮殿露面的机会。   如矢皱眉:“张驭的事,公子准备如何?可要杀人灭口?”   谢才卿冷笑:“他们因为害我才落得这种地步,只要证明我是奸细,自然能顺利脱罪,所以必然不择手段,奏折上的事假居多,但也肯定有真,不然他们不敢冒欺君之罪上这份奏折,萧昀不是傻的。”   如矢大松了口气,他真的以为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地步。   谢才卿沉静说:“截获信件多半是真的,其他的应当都是假的,信使既有畏罪自杀的心,岂会招供我?给我写信之人也不可能害我。”   如矢彻底稳下心:“王爷有何吩咐?”   “你只需要把信件悄无声息拿回来。没了物证,一切就是赤裸裸的污蔑,毕竟他们陷害我的动机很足。”   如矢说:“那张驭……”   “他儿子不是半疯癫天天在风月楼里晃?把人绑了,张驭老来得子,把他儿子当命根子,这样就能彻底堵住他的嘴。”   如矢了然,面上涌动着不甘心:“他们几次三番要王爷的命,王爷就这么放——”   “眼下灭口动作太大了,我离开大宁之日,你们直接杀了这三人。”   上首人没了往日的温润乖顺,眼底都是上位者的果决心狠。   如矢道:“是!”   他踟蹰片刻,咬牙认真道:“属下斗胆,无论灭不灭口,如今风险更大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为了自身,你能早离开,还是早日离开……”   谢才卿自然也知道,叹了口气:“如矢,富贵险中求,没有风险的事,会有无数人干,所以所获必然少之又少,风险拦住了无数人,所以我才能从中谋取巨大利益。”   “邺国,蒙国,这些国家打萧昀主意的还少么?”   “只不过是我走到了这一步罢了。”   “我没想过不劳而获,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对比我如果成功能从中得到的,现如今的风险,完全在我愿意承受的范围内。一旦超出,我会立即走的,你放心。”   谢才卿语重心长,并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子,神色温和,眼神沉静如水,一国王爷的胸襟气度蔓延。   如矢心中是淡淡的敬佩,沉默片刻,终是信任占了上风,不再劝:“是!”   谢才卿喝了口茶,蹙眉道:“为什么南鄀使臣快进京的事,一直没告诉我?”   如矢一愣:“属下不知。”   谢才卿愕然道:“不知?”   “是,”如矢意识到什么,惊道,“属下并未获知此消息。”   谢才卿眉头紧蹙。   如矢不可能撒谎。那就是南鄀那边对这边情报网瞒住了消息。   怎会如此?   谢才卿分轻重缓急,当机立断不再想此事,让如矢下去行事,赶在萧昀回寝宫批奏折前,终于将那份奏折悄无声息补了上去。   ……   晚间谢才卿像以往在御花园散步,一个经过的宫女儿将两张封起的字条塞进了他手里,若无其事地走了。   谢才卿找了个僻静无人处,打开扫了眼。   如矢的那张说,一切已办妥当。   另一张纸条,谢才卿一打开看到上面的字,冷淡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淡笑。   他说哪来的南鄀权贵给他写信,还没走弥罗地下的情报网,这才被张驭的人截获,原来是皇兄。   皇兄不知道情报网的存在。他一直希望自己听话顺遂,平平安安,不希望自己沾染上权谋诡计,所以地下情报网的存在谢才卿只能瞒着他。   有些怕皇兄出言骂他,谢才卿硬着头皮看:   “我已听汝言觅得良配,不日婚娶,速归,万望身子安康。”   纸条上只有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谢才卿愕然,随即笑意温柔。   他上回同萧昀置气,催他皇兄快点娶妻生子,莫要输给萧昀,却未承想皇兄终于想开了,这倒是好事一桩。   他要有皇嫂了,他得快些回去,绝不能错过皇兄的婚礼。   出乎意料地,信上并未有一句恶言。   果然皇兄还是疼他居多的,自己这么骗他,这么不听话,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来,他都不忍心发怒叫他伤心,只是催他快些回来,还祝他身体康健。   快三月未见兄长,兄长变了好多,温柔了好多,像变了个人。   谢才卿的心间泛起了一点涟漪。   萧昀从练武场回来,就听说谢才卿去御花园了,刚找人找到湖边,就瞧见湖对岸翠绿杨柳下,素衣翩翩的谢才卿嘴角漾着笑容,尽是冰雪乍消、冬尽春来之感,那层朦朦胧胧的雾似乎不见了,身上是一种别样的温柔。   萧昀脚步一顿,心莫名就跳了一下,下意识觉得谢才卿就该这么笑,这么笑才是真实的,生动鲜活,没有任何枷锁,轻盈地像是一片羽毛。   谢才卿也同他笑过,虽然少,却隐隐差了些味道。   萧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心说怎么谢才卿对个湖都比对自己笑得开心,刚要叫人,就见对岸的谢才卿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萧昀迈出去的腿蓦地收了回去,满脸匪夷所思。   这是什么意思?   萧昀侧身藏在树后,像模像样地学着谢才卿,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吃撑了?   对岸谢才卿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沮丧地松了手,神色微恹。   萧昀表情更加匪夷所思,为什么会摸肚子,这不奇怪吗?吃撑了他这摸的明明也不是胃啊,倒像是……   问题是……   谢才卿是个男子啊。   萧昀被自己的诡异念头吓到了。   肚子不舒服揉揉?那应该是重重地压,不是轻轻地摸啊。   还是……谢才卿不会是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偷偷喜欢他到想给他生孩子了吧?!还是听人胡说八道什么花无百日红,男子个个薄幸,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皇帝更是后宫佳丽三千,有子嗣傍身后半辈子才有盼头,因为自己不是女子,不能给他生孩子,怕自己地位不稳,所以暗暗失落?   不会吧?   自己不是那样的负心汉啊!自己也不喜欢孩子啊。   等等……谢才卿想给他生孩子?谢才卿都想给他生孩子了!   那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更好一点儿?他这多没安全感啊,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和他爱的结晶,自己是得对他好点儿啊,不然他多孤单啊。   湖对面谢才卿形单影只地回去了,背影有些纤瘦萧索,萧昀看着,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谢遮一过来,就瞧见了表情变幻莫测的皇帝。   萧昀正嫌没人跟他说话,见谢遮过来,立刻问:“朕是不是对谢才卿太冷了?”   谢遮一呆,心说你那叫冷谢才卿,自己这可能叫做侮辱谢才卿了。   萧昀见他不吭声,一拍脑门:“朕不是那意思!朕是说朕和他见面,除了哄他睡觉,别的什么也不说也不干,从没带他出去玩过,也没正儿八经送过他礼物,更没问他怎么想,对啊,朕一直没问他在想什么!一直是自己在说说说,这是不是太薄情了,瞧着像个色中饿鬼?”   “……”   “操,”谢遮还没说话呢,萧昀自己就恼怒了,“老子怎么表现得像个淫贼啊?”   谢遮:“……”   萧昀叉着腰,来回踱着步:“你们哄媳妇儿都是怎么哄的?朕没经验啊,朕一天天到晚的,朝臣天天跟朕提临幸临幸临幸,搞得朕就以为,朕喜欢谁朕光临幸临幸临幸,人家就知道了,这就是喜欢就是上心了。”   “操,难怪谢才卿说朕的喜欢只是朕想他侍寝,原来他也这么认为,”萧昀怒了,“朕像个薄情负心人!怎么没人告诉朕啊?”   谢遮自己都快给他绕进去了,自己绕了一会儿绕出来了,赶忙道:“陛下您没错啊!您的喜欢就是临幸,不喜欢就是不临幸啊,您是皇帝啊!先帝先祖都是这样的!”   “不是啊,”萧昀脾气上来了,拧眉道,“祖宗临幸,人家是女子啊,人家会怀孕啊,临幸的意思是,朕想和你有个爱的结晶,那不浪漫吗?谢才卿是男子啊,朕临幸他,意思就变成了,朕想自己舒服……操!”   “……”谢遮直觉萧昀说的不对,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更何况萧昀语速实在是太快了,他完全跟不上,一时竟找不出能驳斥的地方,自己反而被绕进去了,“总之陛下绝对没错!陛下莫要焦虑!”   “对对对,朕得带他出去玩儿,朕不能让他觉得朕除了那档子事对他一点别的兴趣都没有了,朕不能让他对朕一无所知,朕得给他安全感,让他放心朕,他才能自信。”   “……”谢遮后知后觉萧昀压根没在听他说话,只是陷入了假性对话真自言自语,淡定地装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   “朕自己给人的感觉本来就怪不靠谱怪一炷香热乎劲儿怪轻佻的……操,朕居然忘了,”萧昀道,“朕像个淫贼!”   谢遮:“……陛下你长得俊啊!你是皇帝啊!”   “长得俊还是皇帝他怎么不对朕死心塌地啊!还不是朕不靠谱像个淫贼!”   “……”谢遮吵不过,知道他一股劲儿上去又暂时拉不回来了,叹了口气,认真道,“陛下是该多带他出去玩玩儿,多和他聊聊。”   “对对对,朕晚上就带他出去玩儿!”萧昀有了主意,“为了表示朕对他上心,朕最近都不睡他了!” 第66章   临晚还算凉爽,长廊上萧昀叉着腰,踱步来踱步去,活像一个娘子临盆、在屋外焦急等待的相公。   半个时辰前他跟谢才卿说要带他出宫玩儿,让他回去换身衣服,谢才卿就听话回屋了,自己在外面等,以为他三五分钟便出来了,结果一等等了半个时辰,期间谢才卿还不让他进。   萧昀贴上门:“心肝儿?”   “嗯。”   “心肝儿你好了没啊?”萧昀高声问。   “马上。”   萧昀松了口气:“那快点。”   “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昀又贴上门问:“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   萧昀心中默数到十,依然没见人出来,忍无可忍地推门冲进去,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铜镜前嫌发带扎的不够对称又重新拆下来慢慢扎的谢才卿。   萧昀匪夷所思。就为这?   谢才卿半披着长发愕然转头:“陛下怎么——”   萧昀二话不说冲上去,把人从凳子上抱起,谢才卿瞪大眼睛,随即驾轻就熟地搂住他脖颈,淡淡道:“陛下改主意要微臣侍寝了?”   萧昀一怔,没好气道:“朕脑子里只有这一件事?”   “不然呢?”谢才卿微微疑惑道,“陛下带微臣出去,不是腻宫里了,换个新鲜地儿侍寝么?”   “……”萧昀额上青筋跳了跳,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谢才卿心里的形象有多恶劣,不由分说从他柔软的手指里扯出发带,“走走走,再不快点孩子都生了!”   他说着横抱着人火急火燎往外走,活像个娘子突然临盆赶着去找大夫的相公。   谢才卿大惊,挣扎着要跳下来,回头看着屋子:“微臣发带,微臣衣服还没……微臣的腰饰……”   萧昀又一个百米冲刺回头,手忙脚乱把谢才卿说的东西全拿上,夹在指缝里:“这下好了吧!先上马车,朕给你穿给你扎头发!”   “不是这个腰饰……微臣还没熏衣……”   “别熏了别熏了,你不是说朕脑子里只有那档子事吗?反正衣服总要脱的,腰饰也是。”   “陛下微臣要熏……”   萧昀心道怎么这么事儿,也亏他就谢才卿一个,这还是个男子,一个都伺候不起了,他要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跟谢才卿似的,那他不如死了算了,谢才卿还要下来,萧昀凑近他白净的小脸,闻了闻:“香的香的,不熏也香,都入味儿了。”   谢才卿愣了下,心下羞怒。   他才入味儿了呢。   萧昀抱着个人跑得都比谢才卿自己跑还快,剧烈颠簸中,谢才卿被晃得头晕眼花,晕头转向之际,已经被塞上了马车。   萧昀把人抱到腿上,给他扎头发。   “微臣自己来……”   “你不扎头发都好看!”   “披头散发像什么样?”   “好了好了,别动,朕快扎好了!好看着呢!”   萧昀束完,将谢才卿的脸掰过来,谢才卿脸上的不信任都来不及藏,萧昀就知道,没好气道:“朕的手艺好着呢,朕前些年在外头打仗,都是自己束头发。”   没有铜镜,谢才卿焦虑得很,闻言稍稍放下了点心,低头看着自己的腰饰,不说话。   “嫌腰饰丑?”萧昀眼下不用他说话也能瞬间读懂他在想什么了,“朕跟你换,换不换?”   谢才卿瞥了眼萧昀的腰饰,慢吞吞地摇摇头。   “还挺乖——”萧昀脸色一变,“你不会嫌朕的腰饰更丑吧?”   谢才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几乎忘了演这回事,好像是在演小白兔,又好像是在演他自己。   日子久了,他也分不清楚在萧昀面前的这个是小白兔还是他自己了。   毕竟小白兔也是他在演,是他的一部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昀可以眨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分不清,萧昀能读懂的是小白兔还是他。   他当然不希望是后者。   萧昀吵吵了一路,又是给他穿衣服,又是捧着他的脸给他贴人皮面具,好容易折腾完了,马车也驶到了目的地。   街上车水马龙,街两边的摊上物什琳琅满目,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正是百姓归家时刻,夫妻并肩,儿童追逐,入目没了皇宫的金碧辉煌、森严凛然,尽是朴实动人的人间烟火气,叫人不经意间卸下所有的重担和枷锁,获得半晌喘息的机会,露出一丝轻松明朗的笑容。   谢才卿立在富丽奢靡的马车边,静静回头望着。   街中一个短褐衣的男子揪着一个小男孩的耳朵:“让你皮!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   小男孩嬉皮笑脸,任由男子揪着,嘿嘿道:“兄长,能不能不要告诉爹……”   “你听话我当然不告诉爹!不然让他给你吃竹笋烧肉!长记性了没?”   “嘿嘿兄长最好了。”   二人渐渐走远,谢才卿抿了抿唇,脑海里是皇兄罚他的场景。   他不听话,皇兄不会动手,但是会罚他站或抄书。   他记得那时候他特别小,身子又不好,抄着抄着累睡了,早上起来,书就抄完了。   那个时候他还傻傻的以为有田螺姑娘。   萧昀倚在马车边,懒洋洋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一瞬的谢才卿很真实,让他心头莫名一动,他顺着谢才卿的视线看过去,愣了愣,眼底浮现一丝了然,他抬头扫了眼眼前豪奢酒楼的匾额。   醉仙楼。   谢才卿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萧昀:“陛……”   他看了眼从他们身侧陆续经过的华服之人,立即改口:“我们进去吧。”   萧昀一愣,忽然笑了。   不是冷冰冰的陛下和微臣,“我们”二字,好像一下子他和谢才卿是一路人了。   “进去?”萧昀诧异道。   谢才卿一怔:“不是用膳么?”   “是啊。”萧昀说。   “那怎么不进去?”   萧昀惊讶说:“我没说带你在这儿用膳啊。”   谢才卿看着他们停在了醉仙楼门口的马车:“……”   萧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就是之前停习惯了,叫人把马车停在这儿罢了。”   谢才卿茫然点点头:“那……我们去哪里用膳?”   萧昀拉起他的手,谢才卿吓了一大跳,醉仙楼门口人多眼杂,他下意识拨掉萧昀的手。   萧昀说:“戴着呢。”   谢才卿这才意识到他们都戴着人皮面具,于是他又把手塞了回去。   塞完才后知后觉,戴着人皮面具就戴着人皮面具,他为什么要塞回去?   眼前萧昀笑得欢,他这把戏最近已经玩惯了,谢才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慢一拍,总是会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做出一些傻得可爱的事情来。   谢才卿盯着被萧昀握着的手。   “在纠结,我抽出来,我好没面子,是我自己塞进去的,我不抽出来,我也好没面子,我一个男子,被另一个在大街上男子牵着,是不是?”   萧昀说到一半就忍不住笑出声了,他干什么动静都大,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遮遮掩掩,笑也是,不少人都好奇朝这边看了过来,眼见是两个锦衣男子手拉手,一时都露出猎奇又心照不宣的笑容。   谢才卿:“……”   谢才卿又羞又怒,知道这时候抽手跟小家子气闹别扭似的,任由他拉着,别过脸不说话了。   萧昀拉紧他的手,心下一热,拽着他就往闹市里钻。   今日是乔装改扮出来,护卫自不会明目张胆地跟着,面儿上只有他二人。   谢才卿见萧昀如此轻车熟路,说:“你以前经常出来玩儿?”   萧昀说:“这称呼太生疏了。”   谢才卿试探道:“云老爷?”   萧昀笑吟吟地说:“你可以喊我相公。”   “……”谢才卿脸色发青,作势就要抽手。   “好了好了,娘子不闹了,”萧昀说,“谁都不喜欢住在务工的地方啊,人百姓下工了就是下工了,你们下衙了就是下衙了,想干嘛干嘛,不用再演,你相公一年里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演,出了啥事儿不管我在干什么,都得立马出来干活,能不累么?还不准退,一退一群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谢才卿看着他,眼神微微复杂。   “所以当然要多出来玩玩儿,”萧昀见谢才卿不说话,笑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有些无语,谢才卿又不懂,“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无病呻吟的,是没旁人想象的那么好,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的,我可不想辞,不过时不时偷偷懒还是很有必要的。”   谢才卿沉默。   他想说他懂不是无病呻吟,光鲜背后所要承担的难以想象,不是谁能扛得住。   换了任何人坐在萧昀那个位置,都不会像他那么轻松恣意。   至少他不能。   “怎么了怎么了?”萧昀心骂自己把话头带无聊了,笑着凑上去,趁谢才卿走神,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谢才卿一怔,回过神来四顾巷口。   “没人。”萧昀直笑,牵着脸色绯红的谢才卿就进了敲了眼前这户人家的门。   谢才卿一脸茫然。   出来的朴素衣衫的中年妇人一脸狐疑地盯着门外两个华服男子。   萧昀含笑同人搭话,他笑起来颇为甜蜜,没说几句,妇人态度便拐了个大弯,红着脸说:“行的,刚好在做饭,临时添点饭菜没问题的,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倒是有趣了,还要体验我们这种生活,粗茶淡饭的,要是不好吃,你们也别见怪。”   谢才卿全程愕然,还没回神,人已经被萧昀拉进去了。   妇人的目光落在二人手上,咳了几声,不好意思之余又神色暗暗揶揄。   进了屋,才发现屋子里有四个小孩,大的七八岁,小的才刚会走路。   妇人板着脸:“你们可千万别吵着二位贵人了!阿青你带好弟弟!”   小男孩拖拖拉拉应了一声,妇人笑着和萧昀二人说了几句话,去厨房做饭了。   谢才卿在桌边坐下,萧昀凑过来:“嫌脏?”   谢才卿摇摇头,悄然露出一点笑来,萧昀心头一动。   他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是没有防备的笑,是谢才卿不是状元郎,自己也不是皇帝的笑,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笑。   是即使他不是皇帝是平民甚至是阶下囚,谢才卿依然会对着他露出的笑。   萧昀沉默片刻,谑道:“我以为娘子很难养,原来你挺好养活的?这也不嫌弃?”   谢才卿摇摇头。   萧昀乐了:“你倒是奇怪,吃的用的什么都要最好的,偏偏不贪慕荣华富贵,倒跟我似的,我也是什么都习惯要最好的,但是有没有又真无所谓。”   谢才卿脸色微变:“……所以我矫情。”   萧昀没忍住大笑,那边几个小孩许是见二人虽衣着华丽,却言谈间毫无架子,迟疑了下,都好奇地走了过来。   最大的叫阿青的男孩抱着弟弟,和萧昀和谢才卿聊了几句,彻底放下戒备和家贫的羞赧,抬头问:“我长大了也可以像你们这样吗?”   谢才卿一怔。   萧昀蹲下身,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谢才卿心头一颤,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可以吗?”阿青说,“他们都嫌我家穷,从不跟我玩儿,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出息也就跟我爹这样了。”   阿青的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还有对自己的怀疑,是明明还没有走出家门,却已经被无形的东西缠绕着的挣扎。   明明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已经在它的影响下,随时会被吞噬掉。   “真的可以,”萧昀懒洋洋地说,“你看我,我小时候比你可差多了,你还有那么疼你的爹娘,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都没有的,人家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都不认的,自己努力,长大后都可以这么有钱。”   阿青的眼睛亮了起来。   谢才卿看着他,眼神复杂。   “你看他,他也是。”萧昀转头看谢才卿。   谢才卿愣了许久,蹲下身,淡笑接话道:“是啊,我家境贫寒,最后好好读书,才光耀门楣。”   阿青笑了,眼睛明亮。   “当今皇帝可是个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皇帝,”萧昀懒散说,“他不会让你们没有出路的。” 第67章   用完膳,谢才卿给孩子们塞了点碎银,从农妇家里出来,几个孩子兴奋又依依不舍地跑出来跟他们道别。   也许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才可以在一个多时辰将信任全部交托给旁人。   最小的孩子也摇摇晃晃走过来,小手扯着谢才卿的衣袍下摆。   谢才卿弯下腰刮了刮他肥嘟嘟的小脸:“乖,松手,要走了。”   小孩冲他傻笑,手倒是松了,却踮起脚尖,摸上了谢才卿的肚子。   谢才卿一愣。   萧昀在门外等了半天又没见着谢才卿,还以为他又开始磨蹭,又要进去抢人,猛地见到这幕,愣了愣,弯腰笑得肚子疼。   状元郎在萧昀肆无忌惮的笑声中眼睛都羞红了。   农妇看到这幕,忙冲过来拨掉孩子的手,把他抱抱起,数落道:“这是男子!真是小糊涂蛋!”   她朝谢才卿赔笑道歉,谢才卿摇摇头,淡笑道:“没事。”   萧昀和谢才卿走后,农妇才把最小的孩子放下来。   阿青回头说:“娘,小云上回摸了阿叶娘的肚子,他娘不是没过几天就有了吗?那位神仙哥哥会不会也有了?”   妇人哭笑不得:“那是男子!”   阿青还小,天真的眼睛里满是疑惑:“那娘为什么会大肚子?原来男子不可以怀孕吗?”   妇人又羞又气:“当然不可以!从来没有过!”   阿青不以为然:“从来没有过,不代表没有嘛,大家也都没见过美人鱼,但阿青就相信有!阿青长大了一定要去南海找美人鱼!”   “别说胡话了!”   ……   从农妇家里出来,萧昀拉着谢才卿在闹市上玩儿,什么东西只要谢才卿多看了一眼,不管他想不想要,萧昀就买买买,以至于也就逛了一个时辰,萧昀手里就提满了小风车、白兔灯笼之类乱七八糟的小物什。   反观谢才卿两手空空。   街上人眼神揶揄,眼前商贩大娘笑道:“我相公都没这么宠我的。”   从大娘手里拿了糖画,谢才卿也不好意思,轻声对萧昀道:“你给我点儿。”   “没事儿。”   谢才卿去抢,萧昀只好笑说:“好好好,你拿这几个。”   都是很轻的。   二人并肩,从天亮逛到天黑,谢才卿终于落在了后头。   他看着身前被人流挤的越走越远的萧昀的背影,心说这还和他们挺像。   居心叵测的靠近,昙花一现的相伴,然后各自天各一方,再见怕是形同陌路,你死我活。   他忽然觉得,这一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是一段很特殊的经历。   正失笑想着,前头萧昀忽然回头了,两手空空地,没半点迟疑地跑到谢才卿跟前。   谢才卿怔怔地看着他。   “我把东西都给护卫了。”萧昀谑道,“这么磨蹭,走不动了?”   小腿有些酸涩,谢才卿面色如常:“没——”   他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萧昀已经背过身半蹲下:“上来。”   谢才卿微微瞪大眼睛。   无数人向这边看来,眼神或惊讶或艳羡或打趣或猎奇。   萧昀却仿佛看不到。   “不要,快起来。”谢才卿别过脸,脸色绯红一片。   “也行,你不上来我抱回去也一样,你自己选一个。”萧昀回头懒洋洋地说。   “……”谢才卿磨磨蹭蹭了小半晌,见萧昀作势要起来,咬牙上前,飞速搂住了他的脖颈。   萧昀憋笑。   为什么这种无理取闹的二选一,谢才卿也能上当,他最近都有点迷迷糊糊的可爱。   “搂紧啊。”   他稳稳背起谢才卿,在一众女子的脸红和男子的起哄声中,往马车所在的醉仙楼走。   身后人估计是羞得无地自容,把脸埋他肩上了,手倒是听话得搂得挺紧。   谢才卿耳边嗡嗡,脸上的温度迟迟下不来。街上亲昵,有伤风化,在南鄀被他皇兄知道了,要被打手心的。   萧昀的背宽且温热,透着薄薄的衣料,在晚风里渡来热气。   萧昀说:“走这么一会儿就累了,心肝儿怎么这么娇气啊。”   谢才卿咬牙:“微臣不累。”   “好好好不累,”萧昀低笑说,“朕可没背过人,你都骑在朕头上了。”   谢才卿不吭声。   萧昀说:“朕什么第一次可都给你了,话说,有个事儿以前不敢跟你说,现在敢说了。”   “嗯?”   耳边谢才卿的声音清雅又温柔,萧昀心里痒痒,懒声道:“就第一次,你疼你哭,我也想哭但没地方哭啊。”   “……”谢才卿过了好半晌才道,“为何?”   萧昀忍笑:“你撑开疼,我被夹得那么紧不疼吗?疼疯了好吗?我当时还在想,原来男子第一次这么疼。”   “……”谢才卿恨不得杀了萧昀。   “娘子我错了,不下来,好了好了不说了,”萧昀把人往上提了提,不费力地背着,“相公跟你讲个故事。”   “不想听。”   “不想听也得听,你是我娘子,你不听谁听。”   “谁是你——”   “从前有个小男孩,”萧昀强买强卖地开始讲,“他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应有尽有。”   “他老爹虽然花心,他却有个很爱他的娘,他娘说,他以后会是皇帝。”   谢才卿一愣,表情微微复杂。   萧昀懒懒说:“小男孩压根不知道皇帝是什么,也不想要,但是人家都说这个东西是他的,所以他也就以为是他的了,也没多稀罕。”   “结果后来,娘去世了,爹也因为误会,不爱小男孩了,小男孩住在很黑很黑的屋子里,一住就是好多年,人家一见到他,就会指着他说,就你也配当皇帝,小男孩当时想,我不想要,你硬塞给我,我没了,你又说我不配。”   萧昀笑说:“小男孩生气啊,你们说我不配,我偏配,小男孩翻尽了史书,史书上写满了不配,小男孩偏觉得自己配,小男孩想,那是别人不行,又不是我不行。”   “后来又过了好多年,小男孩又拿回那个叫皇帝的东西了,还是同一批人,已经匍匐在他脚边说他配了。”   萧昀的语气悠哉悠哉的,谢才卿心情却说不出的复杂。   萧昀的过去和他打仗的威名一样举世皆知。   他是废太子。   母亲是望门皇后,结果被人诬陷与人私通,萧昀血脉不正。   皇后被废,郁郁而终,萧昀也成了废太子,囚禁深宫。   萧昀的话……   他说他翻尽了史书,都没有废太子登基为帝的前例。   可他依然不信,不相信历史上没人做到,他就做不到。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朕跟你讲这个故事,是想说,”萧昀眼神漆黑如墨,“这世上任何朕想要的,不管旁人怎么说,朕都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你也是。”   “朕不会让自己的每一刻有任何一丝遗憾,你明白么?你是朕的,朕想要,你就逃不掉。”   谢才卿心头大震,呼吸紊乱了一瞬。   ……   圆月下,玄衣男子有说有笑地背了白衣男子一路,一直背到终点。   发丝缠绕,脸颊相贴,前所未有的靠近。   ……   几日后,各国的朝贡使团纷纷到京,被礼部极妥当地安排住下。   翰林院里,谢才卿坐着,在长袖里给自己号着脉,神色微恹。   再过个三四天他就和萧昀睡满一个月了,他依然丝毫没怀上的迹象。   这几日萧昀还老带他出去玩儿,晚上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怎么也不肯碰他,他更焦虑地睡不着了。   门口有个面貌英伟的中年男子火急火燎地进来:“状元郎可有空?”   谢才卿回神,见是礼部侍郎,温和道:“有空的,不知有何事,才卿能否帮上一二?”   礼部侍郎大松了口气,笑道:“能能能,当然能,那太好了,南鄀的使团到了。”   谢才卿执笔的手一顿。   礼部侍郎道:“你是不知道,南鄀故意要下大宁面子似的,来的都是一群白衣飘飘的美男子,领头的那个更是,宫女眼睛都看看直了,脸红成啥样了都,丢人!长得好了不起了?”   谢才卿悄然挑起一点嘴角,若无其事地压下。   “总之我大宁这边接待的朝臣……着实一言难尽了些,”礼部侍郎急道,“你快跟我过去,给咱撑撑场面,咱大宁的状元郎长的可比那群上坟的好看多了!”   礼部侍郎嗤笑一声,目光落到谢才卿身上,这才发现谢才卿也是一身上坟白袍,尴尬地咳了一声。   “……”谢才卿压下心下思念,巴不得立刻见到熟悉的人,“好。”   礼部侍郎拉着谢才卿就火急火燎往外走,边走边气急败坏道:“那个领头的男子什么玩意儿,长得好了不起了?还暗讽我们大宁接待的连个能看的都没有,怎么就没有?他见到你肯定就没话说了,气死他!”   “全程臭着脸挑三拣四,怕我们看不出嫌弃似的,呵呵,眼高于顶啊,高高在上地跟自己是皇帝似的,你待会儿见了,一定记得替我们嘲讽他,真他娘的气死我了,怎么会有这种人!”   “……”谢才卿佯点点头。   外交就是这样的,明褒实讽,表面和谐,话里藏刀,毕竟各自立场利益不同,谁都想长自己颜面,杀对方威风,攀比较劲贬低拉踩乃常事。   这次也不知道来得是谁,南鄀朝臣好像没这等脾气之人。   他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   “你真的不知道,”礼部侍郎越说越火大,“他搞没搞清楚啊,是他带着贡品来和咱大宁修好关系,全程脸黑得跟咱们欠他多少钱似的,句句嘲讽,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您消消气。”谢才卿温言道。   “我能消得了吗?真的!就跟咱操了他老娘似的!你待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谢才卿微笑说:“……您消消气。”   礼部侍郎骂骂咧咧了一路,总算扯着谢才卿进了礼部接待使团的大殿。   谢才卿一踏进去,左手边黑色官服的大宁魁梧凶恶大汉个个脸红脖子粗,估计是被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咬右边白色官服个个嘴皮子利落的瘦竹竿儿小矮子娘炮。   大殿里吵成了一锅粥。   大宁的朝臣看见礼部侍郎身后跟着的风仪无双的人,顿时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地睨着对面。   南鄀为首之人穿着一身绣着金丝的白袍,头上束着玉冠,头发衣襟皆是一丝不苟,身量高挑挺拔,模样清正俊朗,气质贵不可言,威严大气,脸上的纹理走向,让他显得有些端肃刻板,不怒自威,像是庙里一尊令人心中生惧不敢亲近的威神。   他臭着脸,神色冷淡至极,脸上的嫌恶丝毫不加掩饰,一双漆黑的眼里隐隐悦动着火,拳头攥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突,似乎下一秒就要揭下端肃威严的皮,厉声大骂。   他随着其他人,偏头看向了大殿门口。   谢才卿脚步猛地一顿,浑身上下的血从头冷到脚。   皇兄。 第68章   难怪弥罗情报网没有收到南鄀使者团任何消息。   因为带使者团的是皇兄,弥罗山庄在南鄀那边的探子都是南鄀人,心向南鄀,不可能将南鄀皇帝去北宁的消息传给北宁这边。   但凡消息传递途中泄露一点,被有心人得知,皇兄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而皇兄身为一国皇帝,自己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只要他想,躲过北宁这边的眼线虽难,但不是不可能。   那封回他说娶皇嫂的信,是骗他的,为了麻痹他,防止他提前得知,在南鄀境内叫人出兵拦住他。   毕竟边关都是他的人。   谢才卿一瞬间想通所有,脸色发白,转头欲走,大殿里礼部尚书高声喊道:“状元郎可算来了!”   他这一声如雷贯耳,一时大殿里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的谢才卿。   谢才卿脚步彻底顿住,浑身僵硬。   隔着三个多月的日子,江怀逸猛地瞧见江怀楚,见他不过来打招呼,居然还想逃,脸色越发阴沉,冷冷看着他。   谢才卿背着身都觉得如芒在背,头皮发麻,呼吸微微急促。   从小被管到大,他对皇兄的惧怕刻在骨子里。   礼部侍郎以为他是怯场,拉着他袖子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里走。   坐着的南鄀使臣看着进来的清雅若神的男子,愣了愣,原本有些自矜的神色霎时消失了,面色不善。   礼部尚书笑道:“这位是峻州西城的谢才卿,新科状元郎,你们南鄀消息八面灵通,应当听过,他在峻州名气可不小,峻州的百姓总说谢才卿比你们端王还才貌双全,真是胡说八道没见过世面,令你们见笑了。”   南鄀的一个臣子腾地就要起来,被身边人按住,咬牙切齿笑道:“我们端王喜静风雅得很,平时想见一面都难,哪像状元郎长袖善舞,被人叫着就过来笑脸迎人啊,是没法比……”   “……够了。”江怀逸厉声打断他。   叶铭愣了下,大宁拿个破落状元郎也敢和他们血统高贵、光风霁月的端王比,圣上为何不让他说,反倒喝止他?   江怀逸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怀楚。   谢才卿额上渗着薄汗,佯作镇定,礼部侍郎得意洋洋地让他坐到了江怀逸的侧对面,距离之近,谢才卿一伸手臂就可以碰到江怀逸。   江怀逸一语不发地打量着他。   谢才卿低垂着眼帘,在他的注视下,不自觉并拢双腿,腰背直挺,鬓发微湿。   三月未见,眼前人不像之前那么单薄清瘦了,莹润了不少,气质也有细微变化,少了丝清冷纯澈,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雪白而过于名贵的画卷,被人点缀上了不知名的颜色,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不染纤尘,让人望而却步、自惭形秽。   江怀逸的唇角拉到最低,他的弟弟他化成灰都认得,变了一点儿都难逃他的眼睛。   变了,不再是他的江怀楚了。   洗都洗不干净的变化,那个人的痕迹,深到了气质里,浸到了骨血里,乍看不在,又无处不在,再也回不去以前的弟弟。   袖中手越攥越紧,手背上的青筋几乎要冲破皮下爆出,二人面上却还算和谐,你一言我一语,干巴巴地说着,全程都是江怀逸在冷冷审视谢才卿,像在仔细搜索自己价值连城的璧玉上的碎裂细纹,判断他到底被毁坏到了什么地步。   谢才卿低垂着眼,浑身紧绷,生怕被皇兄发现一点萧昀残留在他身上的东西,挂玉、吻痕、还有可能他不知道却压根藏不住的东西。   别人不大瞧得出,只有他知道,皇兄面上还算得体,其实在崩溃爆发边缘。   气氛压抑沉闷得厉害,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南鄀男子故意威压年仅十八的状元郎,简直不把他大宁放在眼里。   谢才卿应对得十分得体,也没露怯,只是再没了以往的巧舌如簧,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惹人怜爱,让人联想到家中还未加冠的儿子弟弟,心中喜欢得紧。   大宁朝臣义气,不忍状元郎被敌国这样欺负,很快就拉了他起来,叫他在一边等着,自己又和南鄀使臣杠上。   从大殿出来已经天已经黑了,谢才卿忧心忡忡地走了一段儿,一只手忽然握住他手腕,把他拽到了僻静处。   腕上力气大得惊人,丝毫不容他挣扎,谢才卿吃痛抬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霎时没声了。   “……皇兄。”谢才卿贴着墙跟后退了两步。   江怀逸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小动作,冷冷说:“这儿围着的都是我的人,敢跑或者再对我用迷药,我直接敲晕你绑回去受罚。”   谢才卿捏着迷药的手一顿,想着皇兄说过他敢来北宁就打断他的腿,如今他不仅来了,还和萧昀不该干的都干了,一时一阵腿软,颤声道:“皇兄……你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通知你喊霍骁截住我?还是玩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把戏?准你骗我,就不准我骗你?被欺骗的滋味如何?霍骁都招了。江怀楚,这还是我第一次真认识你,我的好弟弟。”   “……”漫长的沉默,谢才卿软声道,“怀楚知道错了。”   “现在示弱?敢跑的时候的勇气呢?”江怀逸冷笑。   江怀楚心念疾闪,见到皇兄的思念和计划破坏的焦虑齐齐涌上心头,他保持冷静,思索着脱身之计,低声说,“皇兄,你先出宫……”   “他有没有碰过你?”   此问一出,眼前人沉默了,腿并得更拢。   江怀逸咬牙切齿,额上青色经络明显,一字一字道:“他有没有碰过你?”   谢才卿不敢抬头看他:“皇兄……皇兄不是……知道了。”   方才再大殿,他感知到皇兄的情绪越来越濒临失控,就知晓皇兄知道了。   “我要听你自己说。”   谢才卿深吸一口气,两腿发软:“……有。”   饶是已经猜到,江怀逸拧眉倒吸一口气,手握成攥得紧紧的,才没发作,冷声问:“几次?”   “……”谢才卿咬牙道,“你弟弟已经不干净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区别?”   江怀逸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厉声问:“几次?”   “说话!”   谢才卿沉默许久,知晓他在皇兄心里的所有美好印象都分崩离析了,彻底自暴自弃:“数不清了,很多很多次,非常多,这一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在……”   他越说对面人脸色越铁青,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羞耻感前所未有的强烈,爬上了他每一寸肌肤,让他从头忆起自己做的好事。   他赶在江怀逸怒而砸墙前,先一步抱住了江怀逸的手。   “江怀楚你才十八!”   “你还是个男子!是皇族!”   “那个畜生!我杀了他!”江怀逸暴怒道。   “皇兄……”谢才卿心尖一跳,温声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你莫要为此生气,自己身体要紧,你快些出宫,这是萧昀的地盘……”   各国间虽有不斩来使的规矩,可这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萧昀,更何况萧昀还见过他皇兄,南鄀皇帝驾临大宁,这么大的事,变数太多了。   萧昀对南鄀的态度也是和战不明。   “我一定得杀了他!”江怀逸胸口剧烈起伏,冷冷说。   谢才卿心惊肉跳:“皇兄,你别冒险!”   南鄀城池周围沼泽丛林密布,毒花毒草毒虫众多,奇毒天下闻名,令人防不胜防,南鄀人刺杀,成功几率比别国高数倍不止。   江怀逸勃然大怒:“你难道喜欢上他了?”   谢才卿道:“我是担心你!你快些离宫。”   “他玷污了我弟弟!”江怀逸怒道,“我岂能容他活着?”   “是你弟弟自愿送上门求他玷污的,那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杀了?”   “江怀楚你为什么向着他?!”江怀逸怒道。   “我是向着你!你不能有事!”   “我连你都管不好,保护不好,我活着干什么?我跟你说了我不稀罕当皇帝,也不怕死,南鄀有的是人替我,你走,我得杀了那个淫贼,才对得起你死去的娘!”   “你弟弟自愿的,不是玷污,与他无关。”   江怀逸道:“江怀楚你到底是哪国人?!”   江怀楚知道这种事换了任何一个好兄长都冷静不了,更何况皇兄把他含辛茹苦养大,几乎是他的父亲,他也知道自己当务之急是让皇兄远离危险,他还没怀上,最后紧要关头,绝不能功亏一篑。   皇兄在气头上,他不能情绪失控,江怀楚冷静说:“皇兄,你不能杀萧昀。”   “皇兄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萧昀。”江怀楚口齿清晰。   江怀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江怀楚,你……”   江怀楚脸如火烧,咬咬牙道:“因为……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江怀逸所有的话都吞回了喉咙里,目眦欲裂,视线僵硬地一寸寸下移,最后落到谢才卿平坦的小腹上:“你……”   江怀楚僵着手,摸上了自己的肚子:“皇兄成功,它舅舅杀了它父亲,皇兄失败,他父亲杀了他舅舅,你和萧昀哪个出事,它以后知道了,都会是一场悲剧,如果它要复仇呢?所以就当皇兄为了它以后,也为了怀楚不夹在中间受苦绝望,皇兄快离开皇宫。”   江怀逸从江怀楚的那句起就被定住了,目眦欲裂,浑身发抖,像是为帝二十多年都未遭受过如此重大的打击。   一时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灰暗,耳边嗡嗡作响,情绪错乱,再也无法正常思考,束手无策。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他唯一的弟弟怀了敌国畜生的骨肉。   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谢才卿咬咬牙,压下心中不忍,深吸一口气说:“皇兄再给我最后几天时间,我收拾妥当便随你回南鄀。” 第69章   相逢当口,没争出个结果。   江怀逸显然也知道情绪不稳、失去理智时,莫要做任何决定。   谢才卿心神不属地回到府上,临睡前,才收到皇兄派人暗中送来的纸条。   皇兄冷静后,退了—步,答应暂时不用强带他走,也不杀萧昀,不会做任何惹旁人起疑的举动,但不离开皇宫,以南鄀皇帝的身份,正式拜会大宁皇帝萧昀。   在烛台上烧掉纸条,谢才卿脸色红得厉害又白得厉害。   皇兄留在皇宫,他和萧昀的—切就会在他皇兄的眼皮子底下。   皇兄在,他就没办法行缓兵拖延之计,时间—到,只能乖乖和他回去。   谢才卿摸了摸肚子,第—次意识到了不争气是什么滋味,—时哭笑不得。   付出了这么多,就这么回去他怎么甘心?   倒不是亏不亏,他……没觉得亏,只是总得有个结果,而不是无疾而终。   可不收手,在大宁的地盘,萧昀的眼皮子底下,他根本不敢和皇兄来硬的强留,伤皇兄的心不说,到时候动静—大暴露,惹了萧昀误会,他和皇兄被萧昀—网打尽,才是最坏的结局。   没别的路了。   皇兄只给他三天时间。   这几天他说什么也得缠着萧昀要。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谢才卿脸色绯红—片。   正心念疾闪,房门开了,谢才卿—惊。   俊美模糊的高大人影已经摸了过来,驾轻就熟地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搭在他削瘦的肩膀上:“怎么不点灯,朕还以为你睡了呢,心里还嘀咕你都不等朕。”   背后人声音慵懒低沉。   萧昀说着话,手却在谢才卿腰上游弋,身躯相贴,温热缱绻,明明什么出格的也没做,也没说什么耳热之语,只是抱了抱,就已心头火热。   谢才卿呼吸微微急促,不吭声。   “你说怎么回事,为什么朕—沾上你啥也没干就这么精神?这都—个月了,还这样。”萧昀叹气。   谢才卿当然知道他指得是什么,小萧昀正—如既往迫不及待地对他表达着亲近之意,仿佛第—次遇见他那么新鲜冲动。   萧昀皱眉,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更喜欢朕还是更喜欢它?”   谢才卿:“……”   按理说,他应当是更喜欢小萧昀的。   萧昀又不能让他怀孕。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刹那,谢才卿又羞又好笑。   说的跟萧昀的下半身不是萧昀—样。   萧昀怒道:“更喜欢它?”   “……”谢才卿心中的焦虑都散了不少。   萧昀说:“难怪前几天让你握它你都不生气,明明那么爱干净,它都弄你身上了……”   “……别说了!”   “总算说话了,朕回来晚了生气了?”萧昀用脸颊有—下没—下地蹭他的脸,务必和底下的频率保持—致,生怕输了似的,“都怪江怀逸。”   谢才卿尾椎本就微微发麻,闻言浑身—绷。   萧昀在他耳边忿忿说:“朕好些年前伪装大宁使者,在南鄀大摇大摆走了—遭,耍了他—道,结果江怀逸也玩了这么—招,居然来大宁了,朕还才知道。”   “明天白天还得广而告之地宴请他,不然全天下都知道南鄀国君驾临,大宁有多怠慢了,晚上还得办私宴请他,估计回来的比今天还晚,”萧昀刚要叹气,念头—转,兴致勃勃道,“娘子明晚和朕—道去,这不就好了?”   “对对对,”萧昀越说越起劲儿,“朕跟那个死人脸有什么可说的,多无趣,长得跟要训朕似的,你去了朕可以跟你说话,朕听说了,他白日欺负你了,明儿朕给你找场子下他脸面去,好不好?”   谢才卿脸色微变:“……这等私宴,陛下去便好了,微臣身份低微……”   “什么低微?”萧昀不由分说亲了亲他耳朵,“你是朕的娘子,就是皇后啊。”   谢才卿心头大震,愕然看萧昀。   他以为萧昀只是喊着玩儿。   “什么表情?很意外么?你以为朕对谁都喊娘子?朕这辈子就喊过你,朕是轻佻了些,但好面儿啊,没想好的事,怎么会说出口?”萧昀懒洋洋说,“你要是姑娘朕早娶回家了,让你给朕生个十个八个皇子公主至少。”   萧昀作势就摸向了江怀楚的肚子,忍着笑,用讲故事的语气故意恐吓他:“到时候这里就会隆好高好高,朕两只手都抱不过来,你连路都走不动,也下不了床,只能让朕抱,朕让你生完—个又—个,最后整个宫里都是嫡出,十几个小孩儿从高到矮排在面前—起喊你娘亲。”   萧昀隔着衣袍故意去揉他平坦柔韧、没有—丝赘肉的小腹。   江怀楚骇然欲绝,又痒又羞,使劲去拨他的手,心骂下流。   “知道你骂朕,朕也就只对你下流,”萧昀啧了两声,“朕—直觉得,不对自家娘子下流的相公不是好相公。”   谢才卿羞怒。   “男子都是下流的,”萧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他不下流,要么不行冷淡没出息,跟江怀逸似的,要么在外头对着别人下流,朕又举世无双的厉害,娘子又举世无双的漂亮,朕当然对你下流了。”   “……”谢才卿不想听萧昀堂而皇之地宣扬他的下流论了,“……那微臣是男子呢?”   萧昀没好气笑了:“这不是你不愿意么?”   谢才卿—愣。   他不愿意?   “你要愿意,朕娶个男皇后也无所谓啊,麻烦是麻烦了些,你得等朕跟那群老顽固周旋好,然后忽悠好天下人。”   谢才卿愣住了。   萧昀笑得欢:“放心朕不会让你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最多几个月。”   谢才卿微微瞪大眼睛。   如此惊世骇俗之语,萧昀却用稀松平常的语调说出来了,仿佛谈论的是明日吃什么—样无聊,甚至还带了点轻松至极的调笑。   谢才卿说:“陛下,史书上从未有过男皇后。”   萧昀不以为然:“史书上也没有废太子登基啊。”   谢才卿心头—颤,怔怔地看着萧昀。   或许他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有那么多的不能不许,无意识中最羡慕的,就是萧昀这样的肆无忌惮和敢。   从不被世俗限制,敢于做第—人,所有的阻力在他面前都只不过是个挑战,人生或许对他而言,就是个按部就班通关的游戏。   “历史是人缔造的,可不是来限制人告诉你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可能的,再说了,史书是朕花钱叫人修,”萧昀抱紧人,谑道,“朕要是愿意,可以把朕老爹的女人叫人全部写成男人,这样就没人对朕娶个男皇后有什么异议了。”   “……”谢才卿听着离谱想笑,思忖了下,又觉得好像的确有那么丝歪理。   “可微臣不会生孩子,陛下—国之君,岂可无后?陛下要生那么多,似乎很喜欢孩——”   “呸,”萧昀没好气笑了,“朕要真喜欢小孩儿,能这岁数了还打光棍儿?”   谢才卿—怔,忽然意识到的确如此:“那陛下……”   他又想到了萧昀之前的出格之语,脸色—阵发红。   “那得你生啊,”萧昀叼着他的耳朵,研磨蹂躏着,低笑说,“你生朕才养,朕不是喜欢小孩儿,朕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啊,自己都没玩儿够呢,朕是喜欢你。”   谢才卿心震愕然,好半天回不过神。   他不相信—个皇帝能接受自己没有后代。   寻常百姓无后所承担的压力都难以想象,更何况是—国之君?百姓、朝臣、先祖这三座大山压下,都能让他毫无喘息的空隙。   古往今来的帝王,年轻时许诺—生—世—双人的不在少数,可除了南鄀先祖,个个都屈服了。   “总有玩够的时候。”谢才卿语气淡淡。   萧昀不以为然:“那在宗室里领个孩子—起带不就行了。”   谢才卿微微疑惑:“那不是陛下的血脉,陛下不介——”   “朕的血可没这么高贵。”萧昀笑吟吟地说。   谢才卿眸光—激,在这—瞬忽然读懂了萧昀。   高贵的从来不是血脉。   而是特定的某个人。   抱着他的男子五官俊美,双目幽深坚定,明明是懒散笑着,却有睥睨天下之势。   胸中自有千军万马,岂会为寻常琐事所绊?   萧昀说:“朕可不贪图皇位,是呆在这个位置,才可以想了,就能做到,不想,就没人能逼朕。”   “朕要是指挥使,强要你,你还可以告祁王,朕要是祁王,强要你,你还能告皇帝,朕要是皇帝,”萧昀坏笑,“你就哭告无门,只能乖乖认命,像现在这样,坐在朕腿上,张开腿伺候朕了。”   谢才卿:“……”   这个流氓混蛋。   他觉得很奇怪。   萧昀做的事情很过分。   却不讨厌。   好像在萧昀这儿,—个谁都解不开的死结,萧昀也懒得解,但他直接挥着剑,把绳子砍断了。   “老子就是喜欢上江怀逸那个死人脸了,”萧昀笑说,“都能让他乖乖坐腿上,这才是权力的好处。”   “……”在萧昀看不见的地方,谢才卿脸色铁青。   “更何况旁人可不懂朕现在的快乐。”萧昀埋在谢才卿脖颈间就是—阵乱吻,吻得谢才卿仰头,难受又难耐地闷哼,—阵腿软。   萧昀还有空感叹:“欲仙欲死呢。”   谢才卿羞得无地自容,萧昀扶住他的腰,费了好大的忍耐力才没脱谢才卿的衣服继续下去,就要把谢才卿抱上床盖着被子和衣而眠,谢才卿却拉住了他的大手。   萧昀—愣,笑说:“这是做什么?”   谢才卿没说话,咬咬唇,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低垂着眼帘,拉了拉他的小指。   萧昀怔住了。   —点微弱的月光下,谢才卿的脸镀着—层薄红,眉目如画,长发乌黑,像个聊斋故事里的幻化成翩翩神仙其实却叫人销魂蚀骨又夺人精气的艳鬼。   萧昀目光落在谢才卿柔软的手指上,心头—激,震荡久久不散,他嘴上谑道:“什么意思,朕不懂。”   谢才卿:“陛下……”   萧昀这会儿宛如正人君子了,脱了外袍,就准备钻进被窝睡下了。   谢才卿心下发恨,在他身后沉默好半晌,才低声道:“微臣……微臣愿意的。”   萧昀猛地听见这么—句,愣了愣,竟觉得比他登基还得意高兴,脸上笑意藏不住了,蓦地转身,低声逼问:“愿意什么?”   谢才卿立在床沿,身形绰约纤瘦,衣袍不染纤尘,萧昀却能隔着衣袍,在脑海里勾勒出底下那具令人沉沦的躯体。   谢才卿别过脸,声音越发低:“……微臣愿意的。”   萧昀把人拽到怀里,抱着坐到腿上:“愿意什么?”   谢才卿不吭声。   萧昀也有办法,开始胡乱亲谢才卿。   他对谢才卿身上的每—个敏锐处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比他自己有多少城池记得还清楚,还熟悉。   谢才卿很快意乱神迷,肌肤微微发红,萧昀却忽然撤开。   谢才卿唇微分,泛着别样的红,润泽光亮,像是亟待索取,漆黑的眉眼间染上了难受:“陛下……”   “这样愿不愿意?”萧昀谑道。   谢才卿在枕头上别过脸。   萧昀懒散—笑:“不愿意啊?那算了……”   谢才卿咬牙切齿地看着他,那双往日沉静的眼睛里写满了控诉,在萧昀不为所动的表情里,慢吞吞地,饱含羞耻地说:“……要……唔。”   萧昀像是忍久了,那个“要”字尾音未落,人已经重重吻了上去。   他每做—步,都要问—遍。   “愿不愿意?”“这儿朕可不可以碰?状元郎想不想朕碰?”   “愿不愿意让朕这么玩儿?不愿意?那算了,朕换个更刺激的……”   问到后来,谢才卿浑身上下都微微发红,鬓发湿润,眼神迷离,已经听不清他问什么了,只是在难忍的闷哼中,敷衍地回上—声“嗯”,却叫欺负他的人变本加厉。   —阵痉挛,萧昀抱着他喘气,声音低沉,—声—声发闷地灌进他发红的耳朵,喘得他心口嗡鸣,血液奔流,指尖又麻又颤。   眼睛失明,耳朵失聪。   恍惚间,他听见了来自森冷模糊的冰下的共鸣,听见了来自高不可测的天外的回响,让他—瞬间忘了自己是江怀楚,是谢才卿,他谁也不是,只是萧昀身下迷失的男子。   像个被敌人反反复复标记占领的城池,在某—刻,终于对它的所属有了—丝迷茫。   萧昀还和他连在—起,萧昀的手插在他发间,掰过他的脸,含着浓浓的调笑,又不失—丝认真,低声问:“状元郎愿不愿意嫁给朕做皇后?” 第70章   萧昀抱着谢才卿,谢才卿回以更温暖的拥抱。   以另一种方式。   别样的圆融,仿佛天造地设。   崩溃前夕最极限完美的平衡。   少一分都无聊落寞,多一分都难以承受。   似乎一朵雪花轻落下,都能轻易打破这一切。   发丝缠绕不清,四目相对,谢才卿愣了愣,慢一拍听清他说了什么,心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萧昀……想娶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刹那,谢才卿感到了无边无际的荒谬和不真实,仿佛置身杳无人迹的洪荒大海,所有的身份都不重要了。   耳边空茫,眼前是一眼望不透的水雾,他看不清前方,只是大抵能猜测到,水雾之后是黑的,冰冷的。   眼前人却是含着调笑,令人面红耳热的,屋子里唯一的烛火也温暖缱绻。   他怎么会想娶他?   萧昀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掉他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声音沉沉:“朕问你话呢,别光顾着自己舒服了,你答应朕,以后有的是舒服,朕都好好伺候你。”   萧昀摸他脸的动作亲昵又温柔。   他好像有两面,调笑的那面用来诱哄猎物进入圈套,让它短暂迷失,凶狠的那面,则用来画地为牢,永远困住猎物,让它不敢忤逆,死心塌地。   温柔宠爱还是穷凶极恶,都只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谢才卿微微失神,眸光慢慢清明,激荡混乱的心绪又复归平静冷淡,无波无澜。   他是江怀楚,江怀逸的弟弟。   是南鄀人。   他和萧昀露水情缘一场,只是来要个孩子。   萧昀是敌人。   他喜欢的是那个一张白纸温顺乖巧的谢才卿,不是精于算计心狠手辣的江怀楚。   他不能将自己赔进去。   床上的话不可信。   萧昀如果知道他的真面目,给他的也不会再是承诺,而是刀剑,这个男人骨子里冷酷无情。   萧昀眉头猛地一皱。   又来了。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和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一点气质。   像是同类。   心头被莫名的阴影笼罩,直觉令他烦躁不安,饶是谢才卿虚情假意地“嗯”了一声,回应他的依然不再是情郎曲意讨好的温柔,而是另一个极端。   想要撕毁突破什么。   莫名的,谁都没有再说话。   那句承诺,仿佛不存在。   门口守着的尹贤听着屋里的动静一阵心惊,状元郎那样内向隐忍的性子,都被折腾地哭叫成这样,陛下未免太索取无度了。   就是苦了状元郎,明日估计下不来床了。   ……   第二天一早,谢才卿还熟睡着,萧昀已经穿好衣袍,坐在床榻边,食指抵在唇边,盯着人瞧了许久。   时而眉头紧皱,眼神漆黑冰冷,时而眉心舒展,唇边带傻笑,就这么反复了几个来回,许是萧昀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神经病,低头吻了吻谢才卿微红微肿的唇,瞧着他脖颈上是个人瞧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痕迹,一拍脑袋,心道自己昨夜真是过火。   发什么疯。   门口尹贤在张望,神色有些着急。   是时候上朝在朝堂上迎接南鄀皇帝了。   迎接完还有轰轰烈烈时间极长的大宴。   萧昀拉起谢才卿白皙如玉的手,一下一下,从细细的食指尖吻到了舒展的手心,吻得他手上口水亮晶晶的,才吩咐人好好照顾他,起身跟尹贤离开了。   ……   日上三竿,谢才卿才缓缓睁开眼,眼睛肿得有点睁不开,谢才卿扶着床沿慢慢坐起。   守在一边的福安见人醒了,立马给他端了温水,柔声道:“状元郎润润喉咙。”   谢才卿淡笑接过,身上衣服已经换好了,萧昀知道他不喜欢被旁人碰,一直都是他亲手给他穿,谢才卿喝了口温水,将茶盏还给福安,掀被子就要下来,冷不丁腿一软,被福安眼疾手快得扶住,才没跌倒。   福安咳了一声。   谢才卿红着脸,身子逐渐恢复知觉,浑身上下酸软得厉害。   谢才卿倏然蹙了下眉。   肚子有丝微微的不适,细密的刺痛感,并未到影响正常活动的地步。   没等他深想,福安笑道:“本来今日陛下接见南鄀皇帝,朝臣都要去的,不过陛下特地免了您去赴宴,你且好好歇着便是。”   谢才卿猛地清醒。   皇兄。   他得去。   皇兄昨晚虽是冷静下来了,但难保见了萧昀不会怒上心头,况且萧昀不知,又是这种轻佻流氓的性子,瞧不上他皇兄,也不把南鄀当回事,若是再出言调戏暗讽皇兄,皇兄本就憎恶他,如今又恨不得杀了他……   不行。   越想越后怕,这两人碰到一起要遭,皇兄刚硬,士可杀不可辱,萧昀也莽狠,朝堂上都能捋袖子和人大打出手……   谢才卿越想越心惊肉跳,叫小厮去备马车,自己飞速换上外袍,在福安忧心的叫唤中,忍着不适,走姿微微有异地出了府。   ……   到皇宫时,大宴已经散了,朝臣们都回去了,只剩下宫女太监在收拾残局。   三三两两出来的貌美宫女凑在一起,个个神色兴奋。   “天啊,南怀逸,还有圣上,一次见了两位,真的死而无憾了!”   “我还以为南鄀是穷乡僻壤,都是野蛮人,原来不是……天啊,真的都好俊,好有教养文化。”   “当然不是,”一位宫女洋洋得意道,“南鄀百姓是少,土地也少,可平均摊下来,比咱平民可富裕多了,他们国毕竟一脉单传七八百年了,还与世无争修养生息,百姓日子好着呢,咱圣上没登基前,边境那带好多穷苦百姓都偷渡去南鄀呢,也就这些年才好些,咱大宁兵多将广,其他的还要慢慢发展。”   “原来如此,还是你知道的多。”   身侧的宫女压低声音道:“你们觉得是圣上还是南怀逸……”   宫女们都红了脸,一人道:“南怀逸模样是好,脾气却差,沉着脸冷冰冰的,倒不如状元郎了,状元郎模样可一点不比他差,还温润,好亲近。”   “我就喜欢冷冰冰的,但我更喜欢圣上,”宫女脸红了个彻底,“南怀逸瞧着太古板冷淡了,圣上不一样啊,圣上多有趣,还会疼人……”   “是啊是啊,圣上舍得,还不约束管教人,真是当个宝贝疼。”   几人正聊得春心荡漾,一抬眼瞧见温其如玉、风度翩翩的状元郎,立刻噤声。   谢才卿温声问:“陛下往何处去了?”   他眼下是皇帝宠臣,风头力压指挥使,宫女们丝毫不敢怠慢,个个热络地凑上去给他指路。   谢才卿含笑道谢。   那个方向,萧昀应当是回寝宫了。   谢才卿顺着那个方向去,身后宫女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近来状元郎变得更……”   “什么?”   “我说不上来,”宫女抓耳挠腮,“……好像更吸引人了。”   “哈哈哈,是你看上人家了吧?”   “不过说真的好像是……仔细瞧心头直颤那种,好像更落落大方了……好像也不是……说不上来,反正整个人都更有味道了。”   “对吧对吧!”   ……   谢才卿走到御花园,有些体力不支,近来总是容易累,倒是越发孱弱了,他有些无奈。   他走得久了,底下的不适逐渐上来,总有宫女太监经过,谢才卿红着脸,咬牙走着,努力维系着表面上的无恙,让他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身侧不远处,几个太监跟在一人身后逛御花园,谢才卿看清为首金丝白袍之人,心下一紧,就要避嫌避开,江怀逸却大步流星朝他走了过来。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谢才卿避无可避,迎着江怀逸莫名漆黑的眼光,朝他作揖行礼,浑身紧绷。   他和皇兄相伴十余载,皇兄肢体神态上的每个细微含义,他都能精确读出。   皇兄这眼神,是怒不可遏。   可能方才宴上萧昀惹怒他了。   谢才卿行了礼,南鄀皇帝却未叫他起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边是邻国国君,一边是陛下新宠,江怀逸之前在礼部给谢才卿脸色瞧的事又人尽皆知,边上太监忙打圆场:“这位是新科状元郎,陛下重用得很。”   他提点着,指望江怀逸投鼠忌器,给谢才卿留分面子,那句“重用”却似乎刺到了江怀逸,江怀逸脸上讥讽、暴怒、痛心疾首一闪而过,最后冷淡道:“起来吧。”   谢才卿松了口气,就要站直,却因为实在不太舒服,稍微晃了下,江怀逸稳稳拉了他一把。   谢才卿心慌得手收紧。   “微臣告退——”   “状元郎陪我走走吧,这些花,我在南鄀没见过,麻烦你替我讲述一二了。”   谢才卿硬着头皮道:“……是。”   皇兄非要留他,定是有话要说。   太监们都松了口气。   “你们跟后点,歇歇吧,我不太喜欢很多人拥在跟前。”江怀逸淡道。   太监们点点头,他们陛下也不喜欢一窝人跟着他。   进来时也搜过身,南鄀皇帝不可能对状元郎不利,毕竟他自己都寄人篱下。   身后人退远了,一时这一片僻静处只剩下二人,谢才卿维系着面上的得体,立在江怀逸身侧,替他介绍着,江怀逸突然道:“他昨晚在你哪儿?”   谢才卿浑身一震:“……没有。”   江怀逸忽然握上他手腕,谢才卿大惊,未来得及挣扎抽手,江怀逸已经掀了他一块衣袖。   谢才卿僵住了。   莹白修长的手臂上,密布着星星点点的微红,红梅落雪一般。   江怀逸拳攥得死紧,深吸一口气:“江怀楚,你还学会了撒谎。”   谢才卿心下大乱,努力维系面上镇定,生怕被人瞧见他和江怀逸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低声说:“……我错了。”   他用眼神求江怀逸放手,江怀逸却怒不可遏,几乎在爆发失控边缘:“我是你皇兄,你哪里不对劲你以为我瞧不出来?!腿怎么了?难受?”   谢才卿脸色霎时红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还怀着孩子,他就这样对你?!”   谢才卿面色僵硬,心道一个谎言真的要用无数个来圆:“……他,他又不知道。”   “他不知道,你就让?还是他非逼迫你?难道你喜欢他了?不然这种时候还让他碰?丝毫不知自爱,这是我教出来的吗?!”   谢才卿:“……” 第71章   不是能说话的地方,江怀逸千言万语,最后只压成了一句话:“你再不走,别怪我来硬的。”   谢才卿咬牙道:“两天后我一定走。”   江怀逸深吸一口气,甩下谢才卿的袖子:“这两天再被我知道他碰你,我就是和他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   一个生杀予夺、目下无尘的皇帝,根本无法容忍这种程度的辱没。   “……”谢才卿低低说,“我知道了,我不会让他再碰我。”   江怀逸落在谢才卿身上的目光有意无意避开谢才卿的小腹,像要逃避某个事实,又或者逃避事实背后所蕴藏的过去——他亲手养大的还未加冠的弟弟在敌国皇帝身下无数次求欢,以及昭示的显而易见的未来——他要大着肚子受人非议抑或隐姓埋名为那个畜生生儿育女,还要费尽半生含辛茹苦地养大他的孩子。   这是任何一个兄长无法忍受的。   萧昀还这样糟蹋江怀楚。   他疼了江怀楚那么多年,江怀楚什么时候受过一点罪?   越想越气苦胸闷,恨不得当场杀了萧昀泄愤。   谢才卿轻声道:“……那我回去了。”   江怀逸一言不发,谢才卿不等他应声,在他的注视下,挺直腰板,红着脸压下根本无法忽视的不适,步履稍显不稳地走了。   没走两步,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谢才卿惊呼一声,愕然抬头,心脏一停。   同他一起惊呼的,还有打老远见状元郎和南鄀皇帝拉扯赶来的太监宫女们。   江怀逸打横抱起江怀楚,转头就往萧昀寝宫的反方向走。   谢才卿终于回过神,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压低声音,颤声道:“皇兄,放我下来!”   江怀逸皱眉,冷冷道:“你准备这么走回去?”   “你放我下来!”谢才卿声音都在发抖。   江怀逸冷笑:“我是南鄀皇帝,你是你的状元郎。”   谢才卿浑身发僵。   皇兄有多倔他知道,他决定的事,谁劝都没用。   心头一时又暖又慌,眼前呆若木鸡的太监宫女已经迎了上来,谢才卿勉强稳住面色,道:“……忽然有些不太舒服,差点晕倒了,多亏了南鄀殿下……”   他朝江怀逸感激一笑。   宫女和太监傻眼地看着。   南鄀的皇帝大庭广众抱了状元郎,还是这样抱。   这要是个姑娘,多半是要联姻了,好事一桩。   可这是当朝状元郎,是个男子。   当然状元郎忽然不适,江怀逸也不可能放任他摔了,毕竟是陛下的宠臣,无视他无异于不敬陛下,可这样抱……也太……   宫女们都红了脸,一改先前的印象。   南怀逸只是表面拒人于千里,其实骨子里温柔,会疼人得很。   太监们也大为震撼,心道难怪南怀逸仁名在外,天下读书人敬之。   之前明明几次三番给状元郎脸色瞧,在宴上还爱洁得很,被人碰一下,都要拿手帕揩了又揩,这会儿却不计前嫌抱他,分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善人。   “让我们来吧!”宫女太监赶忙道。   江怀逸皱眉道:“不用。”   江怀楚不喜欢人碰他。   “殿下快放我下来!”谢才卿急道,“这未免太失礼数!”   江怀逸置若罔闻,将江怀楚的手搭到自己的肩上,环住自己的脖颈,淡淡道:“孤随身带了南鄀大夫,就在前边,让他给你瞧瞧。”   谢才卿脸色骤变。   他没怀孕,他骗皇兄的,大夫一瞧,就什么都知道了,到时候皇兄真能打断他的腿。   “……不用,殿下放我下来,我好了。”   江怀逸说:“看看放心。”   太监和宫女们一边震惊于江怀逸为人处世的颠覆,一边瞧着这画面莫名面红耳赤,江怀逸古板冷淡、俊逸威严,谢才卿温如其玉、清雅端华,一冷一温,连衣着、品味、气质都有几分相似,莫名契合般配。   更何况状元郎还红着脸。   如果状元郎不是男子……   总算有能回话的太监支支吾吾接话道:“是……是啊啊,看……看看好。”   南鄀医术和毒术天下闻名,南鄀大夫千金难求,又是南鄀皇帝贴身带的,医术比太医院院判只强不弱,这里离太医院远得很,近火近救,让南鄀的人瞧瞧也没什么。   说不定这是南鄀皇帝要借此契机向他们陛下示好呢。   江怀逸淡淡说:“你们跟着便跟着。”   谢才卿急了,脸色发白:“殿下……”   另一头树荫幽径处,福安在后头大汗淋漓地追萧昀:“陛下慢些!”   “你怎么回事!”萧昀火急火燎地走,怒不可遏,“朕怎么跟你说的,他那样儿了,你不拦着,你能让他进宫?!他来找朕你不备轿你让他走?!你不陪他你跑来告诉朕?朕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蠢货?!”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陛下恕罪!”   福安也万万想不到陛下对谢才卿重视到这地步。   “人呢,不是说在御花——”萧昀东张西望地找,脚步猛地一顿。   对面一群宫人簇拥着江怀逸。   他一身白袍在一堆红花绿草里太扎眼了,一眼就能瞧见,他这会儿正背对着自己,往反方向走。   江怀逸横抱着个人,那人垂下的衣袂也是金丝缀白的,和江怀逸如出一辙,乌黑的发倾洒在江怀逸臂弯里,搭在江怀逸脖颈上的手白皙如玉,修长而指节分明。   乍看宛若神仙眷侣。   萧昀心头莫名浮上不祥的预感,大步流星追上。   宫女太监们陡然见着来人,惊慌行礼:“陛下万安!”   不远处的江怀逸压根没停,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   萧昀一点儿没管宫人,朝前喝道:“江怀逸你给朕站住!”   身前江怀逸脚步一顿,谢才卿往日乌黑沉静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心道糟糕,心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着要就跳下来,江怀逸被萧昀指名道姓,怒火中烧,冷笑一声,非但没放人下来,反倒抱紧江怀楚转身。   萧昀猛地看到江怀逸怀里自己找了半天没找着的人,脸色倏然黑了下去,一时火冒三丈,几乎七窍生烟。   “陛下有何贵干?”江怀逸冷冷道。   “人给朕放下!”萧昀道。   江怀逸冷淡道:“状元郎身体不适、腿脚不便,孤带他去看南鄀太医。”   “陛下……”谢才卿眼巴巴看着萧昀,挣扎着就要下来。   江怀逸脸色瞬间冷了几个度,谢才卿霎时不敢动了。   萧昀眼见谢才卿都乐不思蜀了,居然乖乖让江怀逸这样抱,江怀逸狗胆包天,居然敢碰他的人,腾地火起,眨眼燎原:“人放下!他还用不着南鄀操心!”   江怀逸讽道:“孤来访北宁,这难道就是北宁的待客之道么?”   谢才卿心急,暗中拽了拽江怀逸的袖子。   江怀逸看都没看他,冷冷盯着萧昀:“我放下了,他不舒服,你就让他走回去?陛下待朝臣,未免苛刻了。”   萧昀已经大步流星行至他跟前,语气神情同样冷:“谁说让他走了?朕说人放下。”   江怀逸笑了,低声讽道:“孤体恤状元郎罢了,陛下何必斤斤计较?为这点事和孤争抢,未免小儿意气。”   萧昀忍无可忍:“去你妈的小儿意气!这他娘的是朕的媳妇儿!”   他唾沫几乎要溅到江怀逸脸上。   江怀逸暴怒,就要发作,慢一拍听清他说什么,怔住了,万万没想到他会承认。   谢才卿愣了愣,眨眼反应过来,脸红得彻底,又慌又急。   那边那么多宫人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江怀逸显然也被萧昀厚颜无耻的程度惊到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额上经络暴跳。   谁是他媳妇儿,这是他南鄀的小王爷。   “枕边人?我竟不知北宁皇帝还有狎玩臣子的癖好,当真大宁史无前例的皇帝。”江怀逸道。   萧昀嗤笑:“朕也不知南鄀皇帝有惦记人妻的癖好,当真道德模范,万世师表。”   江怀逸脸色铁青:“你……”   谢才卿心惊肉跳。   “你放不放?给你脸了,宴上受了气,这会儿借题发作气我?”萧昀冷笑,“真以为弥罗那老头能踩朕脸上?朕不打你们是朕仁慈朕孝顺老人家朕懒得打,不感激还蹬鼻子上脸了,你放不放?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陛下!”谢才卿道。   “心肝儿别怕。”萧昀眨眼变了副面孔,温柔哄着。   抬头又冷笑道:“我数到三。”   江怀逸气得浑身发抖。   谢才卿转头看向江怀逸:“殿下……”   萧昀懒得数了,一秒都不愿意谢才卿在江怀逸怀里多待,直接上手抢,硬生生拨开甩掉了江怀逸的手,将谢才卿抱在怀里,把他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终于舒服了,低头看着自己的玄衣和谢才卿的白袍,眉梢一提。   这才配。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懒洋洋地看江怀逸。   谢才卿:“……”   他再次意识到了个人力量的渺小。   身后小径上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涌过来。   见谢才卿还在抱歉地看江怀逸,萧昀不由分说拨过他的脸,叫他只能看着自己,横抱着人转头就走,留下呆若木鸡的宫人,和听见皇帝和南鄀国君起了争执最先赶过来帮皇帝、却瞧见陛下堂而皇之抱走状元郎的刘韫。   “老先生!”   “老先生!”   刘韫厥了过去,宫人乱成了一团。 第72章   寝宫里,萧昀还在气头上,叉腰踱步:“朕不打他真以为自己算根葱——”   “陛下喝口茶。”   手边茶奉上,萧昀刚要挥掉,见奉茶的是谢才卿,手指顿了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和颜悦色接过,喝了一口。   谢才卿袖中手收紧:“陛下先前在御花园所言,陛下为何不打南鄀?”   “噢,”萧昀不耐烦道,“朕有个老祖宗,就弥罗山庄那个老头,你应该听说过他,胳膊肘往外拐和南鄀相亲相爱,怪烦的,主要他有二十来万私军,加上南鄀的,估计得五十多万。”   谢才卿心头一紧,萧昀对他们国的兵力了如指掌,朝廷上定有大宁奸细身任要职。   谢才卿故作恍然,道:“老祖宗也该是向着陛下。”   “屁呢,朕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上弥罗山庄,那时候才多大,十二三岁吧,他就屁颠屁颠地拿好吃的好玩的忽悠朕,叫朕答应以后不要打南鄀。”   “……那您答应了吗?”   萧昀没好气道:“朕是那么好忽悠的吗?”   “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朕的眼睛。”萧昀挑眉一笑。   谢才卿:“……”   萧昀坐了下来,语气缓和了些:“不过朕毕竟欠他人情,他又是朕老祖宗,反正南鄀也安分,威胁不到朕,不肯俯首称臣进贡朝拜,朕也就勉为其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猛地一拍桌案,表情又大开大合起来:“没想到江怀逸居然——”   战战兢兢的尹贤在谢才卿身后,将手中玉瓶悄悄塞给谢才卿,谢才卿又双手奉给萧昀,萧昀火气滞了滞,话语也滞了滞,态度又变,和颜悦色地从谢才卿手里接过。   他拿着玉瓶,看向立在谢才卿身后的尹贤,诧异道:“居然又到日子了吗?”   尹贤点头:“奴才都记着呢。”   萧昀匪夷所思道:“这一个月过得可真快,跟几天似的。”   尹贤瞥了眼坐在陛下对面眉目如画的谢才卿。   日日夜夜和这等绝色腻在一起能不快吗?   以前陛下还有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爱好,自从把干干净净一张白纸的状元郎哄上了榻,就只剩下了一个爱好。   陛下这一个月,要么在榻上,要么在去榻上的路上,要么在想怎么哄谢才卿去榻上的路上。   萧昀说:“心肝儿你觉得快不快?”   谢才卿道:“……快。”   快得度日如年,一天天数着过。   萧昀拔掉玉瓶上头塞得紧紧的红塞,从中倒出两粒珍珠大小通体乌黑的药丸,就要就着尹贤递来的温水服下,谢才卿忽然反应过来:“陛下这是什么药?”   “噢,”萧昀谑道,“防止你日后地位不保的药。”   谢才卿一脸茫然。   尹贤憋笑说:“陛下十几岁在行伍的时候便每月都用了,一直用到现在,是……”   尹贤顿了顿,老脸一红:“是防止让女子有孕的药。”   谢才卿冷不丁脸色煞白,垂下眼帘,袖中手掐得死紧,面上才没有失态,心头却大乱,耳边嗡嗡作响。   如坠冰窖。   萧昀一直在吃避孕的药丸。   萧昀一直在吃药。   他不知道。   这等无比隐晦的事情,加上一月才吃一次,又如此方便,他根本不可能知晓。   那他这些天……长达数月的准备,一点一滴了解萧昀,瞒骗皇兄,不远千里送上门,把自己打碎艰难重塑,千方百计勾引他,将一切都交出去了,那么多个不着寸缕、崩溃迷失的夜晚,一个多月漫长煎熬的等待。   这些,这些。   他根本不可能怀孕。   萧昀一直在吃药。   失控的翻江倒海的情绪将他顷刻打落深渊,谢才卿掐着自己,掐得指尖青白,慢慢呼出一口气,终是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了下来,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这就是结果。   一个确定无疑的、失败的结果。   或许是因为进展得太顺利,让他对怀上萧昀的孩子充满期待,甚至开始期待怀上以后,这一瞬才如此难以接受,如果说皇兄的到来是将他从云端推到了两头不着的半空,眼下这句话,彻底将他推进了谷底。   谢才卿面色不改。   失败就失败。   他在来之前,就设想过所有坏结局,其中当然也包括计划意外终止,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他说服自己接受了每一种坏结局才来北宁的。   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时,他享受快乐,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时,他也必须学会接受,承担惨痛损失和严重后果。   他不是输不起。   除了事与愿违,这并不是段不堪的回忆。   只是曾经对于孩子期待的羞耻一点点浮上心头,叫他面红耳赤,无颜面对任何人。   他为了一个不可能耍心计,并在满心期待一个不可能,像个傻子。   几息之间做好了所有的心里准备,萧昀吃完药,还在盯着他瞧,见他脸红,还以为是害羞,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谢才卿面上平静如一滩死水,疑惑说:“陛下为何要吃药?”   萧昀说:“不想女子有孕啊。”   谢才卿语气微讶:“陛下分明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为何还要——”   “总得防着些,朕一直觉得,自信是知晓自己身而为人的劣根局限,加以提前管束预防,才不是无脑狂妄,朕连自己都未必能管得住,”萧昀笑了,“不然也不会这样对你了,更何况是管住居心叵测的旁人?”   谢才卿看着他,心下失笑。   他就是那个居心叵测的旁人。   萧昀没好气说:“万一被人下了药,稀里糊涂做了,这还能花钱打发,要是珠胎暗结,朕到时候不想负责全天下都会逼朕负责。”   “再不然朕色迷心窍,和谁有了露水情缘,互相说好好聚好散,自己转头就忘,结果人家隔几个月大着肚子,怀着不知道是谁的种就跑来说是朕的,这冤大头朕当不当?”   谢才卿垂下眼帘。   他不会让萧昀当冤大头的。   他从没想过损害他一星半点。   可他仍是没有机会。   “朕讨厌被人利用,胁迫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容许自己的人生有一点意外,失去掌控,被人牵着鼻子走,小事无所谓,大事上哪能含糊?这会影响到朕的一辈子,朕可输不起,所以只能做好这些细节,提前加以防范了。”   “反正又不麻烦,心肝儿不知道,你相公可师从老祖宗,学了好些年医术,朕才是真神医,”萧昀笑说,“这药一颗就能顶近两个月,朕还保险起见,隔一个月吃一次,从未落下,朕乖不乖?”   谢才卿心口一阵发凉。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看上去狂妄自恋、行大于思的萧昀,到底有多心细如尘、城府莫测。   萧昀拉过谢才卿的手,不由分说将人抱到腿上坐着,笑说:“被朕吓着了?朕无情那是为了对特定的人有情,如果朕不能管好自身,哪能想和你怎么着就怎么着?朕从十几岁这么做,不仅是保护自身,也是保护朕未来的媳妇儿。”   萧昀从后箍着他的腰,咬了咬他秀气的耳朵。   “保护?”谢才卿心下苦笑。   “是啊,”萧昀煞有其事地说,“你要是个姑娘,朕早不吃药了,心肝儿是个男子呀,那么多大臣还盯着朕要朕娶妻生子,你知不知道光去年,就十几个奸细投怀送抱,全被朕杀了,还有不少朝臣给朕被窝里塞人,是真的光溜溜给你送进来。”   “要是朕被人下了药,或者真退一万步没管住自己,当然这不可能,朕是说如果如果,朕和莫名其妙的人做了,人还怀了朕的孩子,只有生下来这一条路,到时候你还要替朕养朕和别人的孩子,朕后宫里除了你还有别人,你还不会有和朕的孩子,你膈应不膈应、难过不难过啊?”   “朕遇到太多坏人、吃了太多的亏,只好将自己活成了最心黑的那个,算计着,防着人,”萧昀肆无忌惮地舔弄着谢才卿的小耳朵,低笑说,“你没出现前,朕可都在为你守身如玉,好叫自己能够干干净净毫无保留地宠着你,没人能让你受半点委屈,朕乖不乖?你可得好好犒劳朕。”   谢才卿强颜欢笑,一时心情复杂,并未吭声。   和萧昀短暂相处的一个月,萧昀的确没让他受半点委屈。   可这不是他要的。   这话如果换一个时空,他真的是萧昀的皇后,肯定会感动脸红,打心底为这个男人着迷,可他是萧昀口中的奸细。   他只想要一个孩子。   这个目标一开始如此纯粹,却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所能给的,好像也并不再能满足贪得无厌的萧昀。   萧昀开始问他要亲密,要承诺。   这恰恰是他给不了的。   他能给的只是激情。   他要的也是激情,萧昀却开始给他亲密,给他重到难以承受的承诺。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注定是错位的,越往下走越错位。   正好也有结果了,也该结束了。   在刚刚好的地方停下。   多往前走哪怕一步,他都会因失衡开始歉疚。   他不想欺骗他人感情,哪怕是敌人的。   谢才卿回过头。   “怎么了?这么看朕?”萧昀笑说,“朕太俊了?太聪明了?感动得不行?”   谢才卿吻上了萧昀的唇,萧昀含笑的眼眸忽然瞪大,满脸震惊。   吻像一朵雪花,轻轻落下,一触即分。   “你……你干什么?!”萧昀慢一拍反应过来,忽然破天荒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往椅背猛地撤了撤,瞥了眼身侧老脸通红低着头的尹贤,心道夫纲不振,颜面何存,“这……这干嘛呢!没规没矩,只能朕吻你知不知道!”   谢才卿微微一笑:“犒劳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江怀楚上论坛发帖。   我怀孕了。   但我家二狗每个月都吃避孕药。   我没有出轨。   但二狗说孩子肯定不是他的。   求:那孩子是谁的? 第73章   江怀楚找了个由头回府了。   萧昀有些不满,缠着他腻歪了小半炷香,逼他答应睡觉的点进宫侍枕席,才放他走。   回到府上,谢才卿让如矢给皇兄传了个消息,今晚连夜便走。   近来正好是各国进贡朝拜的日子,大宁都城有八个大门,朝廷规定各国使臣只能从其中三个门进,一般的使者团都少说百余人,守兵要严格盘查,防止其人居心叵测威胁都城,真出了事,态度摆端正了表面功夫做足,烧到自己身上的火还能小点,因此其他门的不少人手都调了过去,所以除了这指定的三个门,剩下的五个门,守备没往日那么严。   其中还有一个门的城门校尉刚好是他的人。   既然没有留的理由,那就立刻走。   多待一天,都是额外的风险,他已经没有必要承受这种毫无意义风险。   悄无声息让弥罗眼线通知了相关人,谢才卿在屋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一天已经排演过许多次,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的进行,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人都能打点妥当。   最多一个半时辰后,萧昀的状元郎就消失了,世上只剩下了南鄀的江怀楚。   掀开床板,底下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里是全新的人皮面具、朴素不起眼的衣服还有路上要用的细软。   路引、官府公文、鱼符一应俱全。   皇兄那边来的人多,只可能准备得比他更齐备。   谢才卿脱下金丝缀白的衣袍,因为萧昀的小内藏库,他才能穿得跟后妃似的华贵得很。   他只穿着件亵衣,无意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铜镜里的男子长发披散,脖子上是一条粗粗的红绳,绳下挂着块莹润油亮的羊脂玉。   忽然有点不像他。   江怀楚乌黑沉静的眼睛里有一瞬的恍惚。   萧昀最恶劣的那段儿,早上起来老从后抱着他一边欺负他,一边摩挲把玩着他脖子上的玉:“你是朕的,听见没?”   “看见没,朕把你锁住了,你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如果姻缘真是月老红线牵的话,这么粗的线,月老改主意想剪都得费点时间,这点时间够朕给你换条更粗的了。”   “朕好着呢,只是你不知道,你总得给朕点时间,让朕告诉你朕有多好啊。”   萧昀在铜镜前站着弄他,声音低沉慵懒,带着点谑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朕告诉你啊,意思是,你经历了朕这么大的,以后遇到比朕小的,就开始嫌弃,怎么会有人这么差劲,开始思念朕,啊朕怎么这么厉害。”   “这句话还有另一个意思,你经历过这么大的,以后旁人一进,就知道前人有多大多长,他们压根比不上,小河流面对沧海,只能自惭形秽,望而却步,男子都怕丢面子,所以根本不敢染指你,你只能是朕的。”   “啊……”   萧昀箍住他,把他残忍地按到底,抱着浑身发颤的他,像是冷酷铁血的将军将敌人穿刺在银枪上,看着他眼底绽放出回光返照般的艳色动人,懒洋洋道:“所以说,年轻的时候不要遭遇太大太厉害的男人啊,不然你一辈子,除了在他那儿,再也找不着这种程度的快乐了,尤其你年纪还这么小,初经人事,你一辈子都得想着朕,时不时空虚寂寞彻夜难眠,直到乖乖回到朕身边为止……”   混蛋。   江怀楚掐掉了回忆,压下脸上滚烫的温度,面无表情地摘下脖颈上的坠玉。   叠好红绳放下的时候,看着玉背后龙飞凤舞的“昀”字,忽然就愣了愣,心头浮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修长冷白的指轻摸了摸那个字的凹痕,抿了抿唇,毫不犹豫地将玉彻底放下,塞进了原先藏包袱的床板里。   脱下亵衣,满身红痕。   外在的能人为消除,身上的还需时间的力量。   有些面目全非,但他会一点点变回江怀楚,直到萧昀所有的痕迹都消失。   仿佛从未遇见。   终究还是相忘天涯的好。   肚子又有丝微弱的不适,江怀楚蹙了下眉。   早上起来时好像也这样。   眼下更强烈了一些。   跟有了似的。   这个念头仿佛在嘲笑他。   他无奈一笑,外头太妃在催他,谢才卿不再犹豫,动作快了起来。   ……   皇帝寝宫。   谢才卿走后,萧昀正要批奏折,坐在案前,却忽然皱了皱眉头。   先前勃然发怒,火气一直没消,眼下没了人在他跟前分散注意力,独处之际,集中精神,冷静下来回想……   他今早下朝还在同谢遮调侃,说江怀逸那种性子,不太可能仅因以其人之道换治其身摆他一道,就驾临大宁,他又不像他,爱玩儿想去就去了,其中多半暗藏乾坤。   动机不清,才要提防,派人暗中盯梢。   江怀逸和他不一样,江怀逸心系百姓,心系南鄀,就是性子刚硬偏激,也不像是为了南鄀一点小事都忍不了的。   白日他却和自己起了激烈争执。   他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发兵南鄀,或者更简单点,直接叫人将他拿下?   虽然自己从不屑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不能这么做。   不斩来使?暗下杀手,对外宣称南鄀皇帝感染恶疾,猝然离世便是。   世人就是不信,又能有什么证据呢?就是有,谁不怕他的铁蹄?敢议论什么呢?   江怀逸再古板理想,也不该不知道。   难不成是觉得自己光明磊落?   这个念头一出,萧昀自己都给自己逗笑了,唇边含谑。   谢才卿。   这么名字浮上心头的刹那,萧昀脸上的不羁调笑彻底消失了。   他保持着伸手去够奏折的动作好几秒,眼阖了两秒,舒展开的指忽然收了起来。   他和谢才卿第一次见面,在逸仙楼,谢才卿绝不可能知道他在,不然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夸江怀逸。   公然驳斥抬高江怀逸,是可以理解为哗众取宠求名,毕竟“南怀逸配”的噱头可以叫他轻易名扬京城。   可如果换一种理解方式呢?   谢才卿在维护江怀逸。   他的屁股是歪的。   那那番话,就变成了指桑骂槐,每句话都是反话,明面儿上夸自己,实际上都在骂他。   如果这不能证明什么,那之后殿试,他问谢才卿“朕与南怀逸孰美”,谢才卿一言不发,只红了脸。   他当时以为是害羞。   可如果……他是故意避而不答呢?   之前他第三次问,他推脱说他没见过江怀逸,无法评判。   谢才卿是峻州人士,峻州在大宁边境,和南鄀接壤,去南鄀只有一道关卡的距离。   他如果是……南鄀人呢?   他总说谢才卿长得不像大宁人,可他那分明是……南鄀人的典型长相。   萧昀的手蓦地攒成拳。   细瘦、白净、文气、五官温和、个子不高,每一条都踩中。   如果江怀逸来大宁是为了……谢才卿,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第一次见谢才卿,就给他脸色瞧。   那是在意,是怒他背着他来了北宁。   白日里一反常态公然抱谢才卿,前冷后热,忽冷忽热,就能解释了。   他也对谢才卿忽冷忽热过。   江怀逸爱洁,平日连碰都不让碰,更别提主动抱。   萧昀指节捏得嘎达作响。   谢才卿几次三番不怕触怒他,也要维护江怀逸,江怀逸不远千里,孤身临险,也要来找谢才卿,为他不惜和自己争抢,拿南鄀冒险。   一对狗男男。   那天……   那两本接连掉落在地的奏折。   萧昀猛地睁眼,深吸一口气,神色彻底冷了下来,眼神漆黑如墨,眉宇间郁结着杀意,手臂上青筋暴凸,几乎在暴怒边缘。   “传指挥使和夏哲。”萧昀说。   皇帝传召,谢遮本来就在宫内,很快就进来,见谢才卿不在,刚要出言调侃,眼见萧昀面无表情,多年相处让他直觉皇帝按捺着滔天的怒火,忙正色起来,小心翼翼地垂立下首。   萧昀说:“逸仙楼那天,你是不是跟朕说,有眼线跟踪?”   谢遮心下一惊,有种山雨欲来的不详预感,忙道:“是,成功甩掉了,不知是谁家。”   “你前几日是不是跟朕说,张宁瀚疯没影了他爹一直在派人找?”   “……是。”   萧昀沉默良久,气氛压抑沉闷,谢遮汗流浃背,几乎要跪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声音寒冷彻骨,遥不可及:“传张驭。”   他顿了顿,道:“先派人控制住谢才卿府邸。”   谢遮惊愕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昀:“还不快去?”   “……是。”   谢遮领命,头皮发麻地出去了。   ……   夏哲和张驭被传进去没多久,甚至谢遮和他的人还没赶到谢才卿府上,收到的旨意已经改了。   ——缉拿谢才卿,关押大牢,控制住谢才卿府邸,对江怀逸一行人不要泄露出半点风声,派精兵暗中围住他们,只让进不让出,他们敢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出去,格杀勿论。   天黑了。   江怀楚换好衣服,戴上人皮面具,拿着包袱推开门,对上的不是太妃,而是拿着长剑的谢遮和他身后不远一身冰冷盔甲、整肃缄默的精兵。   江怀楚浑身一僵,眨眼笑了。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温润抑或乖顺、没有一丝攻击性的笑,容华绽尽,高高在上,气度风仪凛然,翩翩无双,叫人心中陡然生敬生畏,下意识低头,想要拜服归顺。   太妃被两个精兵钳制着,捂住了嘴,瞪大眼睛看着他,拼命朝他摇头,江怀楚失笑,扔下了手中的毒针。   “说吧,想怎么办?”   他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完全没把这阵仗放在眼里,俨然是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谢遮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的男子,低头望着那三根泛着银光、淬着剧毒、细如发丝的毒针,心下浮上一阵密密麻麻的寒意,叹道:“关押大牢。”   他心情千种复杂,无奈低声道:“皇后跟我们走一遭吧。” 第74章   “我不是皇后。”   这是江怀楚说的最后一句话。   ……   谢遮将谢才卿领进监牢,命长翎卫将牢门锁上后,看着谢才卿欲言又止半晌。   他没想过谢才卿会如此配合,没给他添一点麻烦,冷静得不像个人,至少绝不是个坠入爱河的人。   他没有情绪崩溃地控诉皇帝薄情,没有为自己辩驳解释脱罪,没有祈求萧昀宽宏大量地原谅,什么也没有,只有雾一般猜不透堪不破的平静,叫人心惊胆寒。   谢才卿呆的监牢没有老鼠蛇虫,还算干净,依旧暗无天日,又是深夜了,高墙上的小窗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端坐在那张被褥单薄的榻上,腰背直挺,双手交叠在身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分明是温其如玉的良人长相,却硬生生有一种肃杀凛冽的美,锋利而有棱角,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出现在一人身上,冲突撕裂,却隐隐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让人终于醒悟,得以在仓皇一瞥中,窥见平静水面之下的冰山。   阶下囚还是龙床上人,对他而言似乎都没什么分别。   这是他第二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种远超年龄的处变不惊,洞悉之后的淡然无畏、随遇而安。   上一个是皇帝。   这一个才十八岁,那么小。   颠覆敬佩之余,心头浮上恶寒。   这就是萧昀长达一月的枕边人。   任何人看着他那张无波无澜的脸,都会怀疑,这么多个日夜,他是否一丝真心也没有。   是不是皇帝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摘星星摘月亮地宠着他,他却在想着割破他的喉咙,抑或在暗中思念另一个男子。   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带着长翎卫转头离开了。   监牢门前没人了,江怀楚深蹙了下眉,脸色微白,稍稍弯下一点腰,似乎这种程度的蜷缩可以让他舒服一些。   腹部的痛感细细密密的,绵长持久,不是很疼,却越来越无法忽视。   江怀楚神色冷淡地看着谢遮离去的背影。   他习惯性做最坏的打算,因为从来没对萧昀有过一丝期望,一遍遍提醒自己真实的萧昀是怎样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人,没被迷惑陷进去,付出不该付出的东西,所以真正进了这里,他也没觉得有一星半点的难受。   这只不过是预料到的结局中的一种。   他来大宁,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他尽力了,他的人生就不留遗憾,至少到此时此刻,这辈子十八年,没有一件事令他后悔,于心不安。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   唯一对不起的是被他连累的人。   萧昀想杀的只是他,因为自己是南鄀奸细,欺骗了他。   皇兄没那么容易出事,大宁都城有的是弥罗山庄的人,皇兄和自己的亲信也密布在城中各处,带皇兄突围安全离开不成问题,真刀兵相接,这是繁华大都,死伤惨重的一定是大宁百姓。   萧昀不愿意看到,至少明面上得不愿看到。   萧昀看在老祖宗的面上,也不至于要皇兄的命,毕竟他南鄀只是一介弱国,一己之力威胁不到大宁,真要杀之,也该大张旗鼓的发兵讨伐,而不是行不义之举,暗下杀手,南鄀国君若在大宁地界上出事,势必民心丧尽,天下恶之,萧昀臭名昭著。   这不是笔合算的买卖,萧昀不可能不知道。   最大的可能是按住皇兄一行人,防止他们坏事,将自己先斩后奏,然后驱逐皇兄出境。   就怕误伤无辜。   脑海里是太妃被钳制住不断挣扎的画面,江怀楚深吸一口气,按在腿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尖微微青白。   他可以求谢遮,可他没有。   人心隔肚皮,谢遮是萧昀的人,凭什么吃力不讨好帮他?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没有人会不计较利益为他奋不顾身。   他现在表现得越在乎,那人越可能成了萧昀威胁自己的筹码。   他的关心随时可能变成加害。   他审讯过无数犯人,只有成为铜墙铁壁,才不会被人抓住软肋,顺藤摸瓜,打击得一败涂地。   谢遮那句皇后,像是讽刺。   那句承诺,幸好他没有信以为真。   只希望皇兄不要派人来救他,他就怕皇兄感情用事,不离开大宁,反倒劫狱。   攥紧手,抿了抿唇,知晓现在担心毫无用处,只剩下了他自己,江怀楚望着周遭。   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在他还是谢才卿的时候,他曾无数次踏足类似这样的漆黑幽暗的地方,为了南鄀,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下酷刑齐上折磨犯人。   萧昀会怎么折磨他?   好像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果然人生无数的低谷,只能自己一人悄然度过。   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才不会输给萧昀,想让他失去理智,崩溃求饶,下辈子。   江怀楚失笑,脸色忽然一白,一阵难言的翻涌顺着胃顷刻窜上喉咙,下一秒,他实在没忍住,捂着喉咙,弓着身子,对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干呕起来。   别样的难受,心仿佛火烧。   恶心感渐渐下去,唇抿上了,江怀楚却保持原先的动作,僵住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颤着手,细白的两指搭上了自己的脉。   如盘滚珠,流利而圆,滑过指尖。   滑脉。   江怀楚脸色煞白,又换了只手,一模一样的脉象。   平静如一滩死水的心境又激起巨大的涟漪,江怀楚十八年来都没这么慌乱过,心突突狂跳,沉静平淡的脸上写满了无措恐慌。   不可能。   萧昀吃药,药效能维持两个月,他一个月就吃一次,根本不可能有疏漏的日子。   他是不是假孕了?   的确有女子嫁入夫家几年未孕,因为过于期待、压力过大、长期紧张导致假孕的情况。   会有恶心呕吐的症状。   ……可假孕摸不到脉象。   他真怀孕了?   大脑一片空白,江怀楚浑身开始发抖。   腹部细细密密的刺痛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明显起来。   江怀楚煞白着一张脸,僵着手摸向了那里。   的确是那个位置。   谁的?   不是萧昀的。   是不是某个晚上黑灯瞎火进来的不是萧昀?   江怀楚脸色几近惨白。   不、不可能……这些天每时每刻,萧昀都在派人暗中监视他,那是萧昀的府邸,全是萧昀的暗卫,其他人也根本混不进来。   混进来自己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   更何况萧昀办事喜欢说话,从头说到尾,换了个人自己不可能察觉不到。   不是萧昀的,不是别人的。   他是鲛人后代,雌雄同体,难道是他自己的?   江怀楚十八年来,从未有一刻如此慌乱害怕,摇摇欲坠,本来无动于衷、视死如归,莫名其妙的小生命却眨眼击溃了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防线,他慢吞吞地在不算脏也算不上多干净的榻上蜷缩起来,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腿上,好半晌一动不动,像一只受了委屈独自躲在角落里埋着脸消化的小白兔。   萧昀一进大牢,打老远就看到这幕,脸上滔天怒气一滞,蓦地心头一痛,回头怒视谢遮。   谢遮吃了一惊。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前萧昀问谢才卿什么态度,他只能如实说了,萧昀才怒不可遏地来的。   都到大牢里了,这里不可能有谢才卿的人,谢才卿不可能知道萧昀来,提前做戏博取同情,好让萧昀从轻发落。   难道他人前冷硬,岿然不动,人后柔软,独自脆弱?竟和江怀逸似的。   萧昀彻底停下步子,在原地站了许久,身形像一座雕塑,身上似乎有两种力量在无形地撕扯拉锯,似乎要将他撕成两半,人却依旧是那个威仪谑笑、任何事皆不入眼的皇帝。   永远隔岸观火,永远高高在上,玩弄旁人于股掌间。   永远的赢家。   谢遮用眼神询问他。   萧昀甩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从未来过。   谢遮往大牢里唯一一处住人的地方瞥了一眼,心下万般复杂,转头跟上。   良久,牢里江怀楚忽然抬起头,眼睛微红。   萧昀的。   如果他能自己怀孕,早就怀了。   萧昀跟老祖宗学的医术,老祖宗就是弥罗山庄天下闻名的神医老庄主。   老庄主是个大忽悠,不然自己也不会被他忽悠到这儿来了。   老祖宗是大宁先祖,不可能想大宁无后,所以教萧昀的避孕之药,一定是假的。   他已近百岁,研习医术越五十年,想要瞒骗过活得还没他研习医术一半儿时间长的萧昀,并非难事。   那不是避孕的药。 第75章   状元郎是南鄀奸细,被抓进大牢了。   这个消息百姓不知道,却在朝臣间传开了。   第二天一早,尹贤迎着皇帝进了金銮殿。   皇帝眼下乌青,神色如常,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比往日更悠哉游哉,他扫了眼立在两侧的过于缄默的朝臣,走到至高处,懒洋洋地坐到龙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腰间的坠玉。   刘韫咬咬牙,率先出列:“老臣有事启奏!”   萧昀说:“老先生不是昨日昏过去了,今日病就好了?”   刘韫不吭声,暗瞥了眼身后,下一秒,不少朝臣齐齐出列跪下。   萧昀一怔:“这是做什么?”   刘韫高声道:“陛下!谢才卿不可能是奸细!请陛下释放谢才卿!”   萧昀愣了愣,脸上的玩世不恭骤然消失,甩下手中坠玉,勃然大怒。   没等他指着人开始骂,以张公谋之子张意为首的一众朝臣先抢了话头:“请陛下释放谢才卿!”   “请陛下释放谢才卿!”   一大批朝臣原地跪下,一时大半个朝堂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如雷,回声不绝。   三分之一还站着的朝臣面有尬色。   萧昀攥着龙椅扶手,手臂上青筋陡然明显:“他不是奸细?”   “对!”张意斩钉截铁地说,“谢才卿如果都是奸细,那满朝文武就都是奸细了!”   萧昀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没好气笑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能说他不是奸细?”   张意说:“张驭是张宁瀚的父亲,父报子仇,陷害谢才卿,再寻常不过!”   “老子……”义愤填膺的刘韫意识到不对,马上改口,“老臣才不管什么人证物证!老臣在官场这么多年,什么都看透了,人证物证能造假,耳听不一定为实,眼见也不一定,感觉到的才是真的!总之谢才卿不可能是奸细,谢才卿为人如何,臣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对,”张意马上接道,“谢才卿当初维护家父,保我张家,没有他,哪来我张家今日之名声?微臣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奸细,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微臣身为人臣,恐陛下一时气头,错杀忠臣,遗憾终身,为世人议论,留下抹不去的污点,这才直言进谏,求陛下释放谢才卿!”   一个个朝臣无视上首气得浑身发抖的萧昀,出列自白,为谢才卿求情。   尹贤袖子都绞皱了,长袍下的脚进一寸,又退一寸,几个来回后,或许是自己都嫌自己见风使舵胆小如鼠了,抑或是想着法不责众,顶多打一顿屁股,咬咬牙,生平第一次和陛下对着干,跪下道:“奴才落魄之际,无数人落井下石,只有状元郎仍待奴才亲厚,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奴才也不相信状元郎是奸细,求陛下释放谢才卿!”   立在萧昀右手边的尹贤跪下了,等于太监团体也倒向了朝臣,立在了皇帝的对立面。   立在萧昀左手边的谢遮面有尬色,仍站着,一语不发,看着眉宇间戾气疯狂涌动、气到在昏厥边缘几次徘徊的萧昀,一时心情万般复杂,又心疼又极其想笑。   他知道这有多不合时宜,勉强收住了。   只有他和萧昀知道,谢才卿真的是奸细。   他立在上首,看着底下一个个出列为谢才卿而战斗的人,明明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磨砺了这么多年,早就看淡世事、圆滑老练,心中却涌上些许感动和羡慕。   谢才卿无论无何都值得了,他是个悄无声息移了山、填了海的人,润物无声,连不可一世的皇帝在他身上都栽了。   朝臣一个接一个地说,萧昀忍无可忍,勃然站起,怒道:“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朝臣浑身一震,浑身颤如抖筛。   “你们都是蠢货吗?!”萧昀气极反笑,“好样儿的啊,都受了他收买?!”   “回陛下,微臣没有受谢才卿收买!”   “一个个都找死是不是?!想进去陪他?”   萧昀脸色铁青,几乎从齿缝里挤着字:“他要真是奸细呢?”   “请陛下彻查!”刘韫雄赳赳气昂昂,一副维护大义死不足惜的表情,慨然道,“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谢才卿绝不是奸细!”   张意说:“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谢才卿绝不是奸细!谢才卿若是奸细,在陛下跟前侍奉,为何从未对陛下不利?其中必有隐情!”   “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微臣……”   一个个朝臣冒了出来。   萧昀道:“一群蠢货!蠢货!他好个屁!你们他妈的都是蠢驴吗?!亲娘生的时候脑子砸地上了是不是?!这都能上他的大当?!还替他说话?被他卖了都不——”   转念一想,自己仿佛才是蠢驴之首、亲娘生的时候脑子砸地的那个,抖着手支吾了两秒,怫然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寝宫的路上,萧昀看着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的谢遮,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一点火气:“只有你是明白人,站在朕这边儿,朕给你升官,气死那群脑残!”   谢遮逢迎作揖,伏低做小道:“谢陛下厚爱。”   萧昀狂躁地,风驰电掣地走了,阴沉着脸,吓哭了好几个迎面走来的小宫女。   ……   晚间回到府上,谢遮褪下官服,头疼地问长翎卫:“谢才卿是不是不肯吃东西?”   他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儿,怕是不肯服软求饶、苟延残喘,谢遮怕他畏罪自杀,还暗中派了不少长翎卫盯着他,本来不放心还要给他戴手铐脚镣,想想算了,太折辱人了,只能把住的地方能伤着他的都给挪走了。   长翎卫摇头。   谢遮挂官服的动作一顿,纳闷道:“他肯吃?”   长翎卫尴尬地点点头:“他还有点挑食,属下按您说的,只要他要求的不过分,都答应他了。”   谢遮一乐:“他吃什么了?”   长翎卫说:“鲈鱼蒸蛋羹,蛋不能蒸老了,鸡汁小米粥,鸡汁不能熬太久,不要老母鸡,味儿太厚,也不要小仔鸡,太淡,猪肝瘦肉汤,猪肝要处理干净,不能有腥味,瘦肉要瘦而不硬,不能一丝一丝,要滑而软,菠菜——”   “这叫有点挑食?”谢遮嘴角微微抽搐。   这吃得比皇帝还精细讲究。   他都怀疑皇帝怎么养媳妇儿的。   谢才卿大约是自暴自弃,想临死前吃点好的。   “……”长翎卫担忧说,“不过他好像是病了。”   谢遮一惊,马上道:“要紧吗?”   长翎卫说:“好像肠胃不太舒服,吃了就吐,猪肝属下已经叫厨子处理得很干净了,他闻着味儿估计还是觉得腥气,干呕了好久,属下说给他找个太医看看,他也不肯,说都这样了没必要看,属下也不敢逼他,怕他心情不好反倒加重病情了,不过应当不是很严重,因为吃得不算少。”   谢遮皱眉,这进牢里第一天就这样了,之后该如何是好?   “心情呢?”   “挺平和的,特别乖,不吵不闹,甚至还冲属下笑了,”长翎卫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吃完就睡,还午睡了,睡醒了还问属下要了书看。”   “什么书?”   “就……四书五经。”   “……”谢遮无语了,以谢才卿的才华学识,需要看四书五经这种基础又无聊的东西?   长翎卫一脸讳莫如深:“他上午说想见陛下。”   谢遮一惊:“你没告诉陛下吧?”   长翎卫摇头,压低声音道:“按照您的吩咐,没传出去。”   谢遮松了口气。   长翎卫欲言又止道:“主子为何……”   一说这个就来气。   “陛下本来就在气头上,早朝那群蠢货还整那一出,我真是服了,嫌火还不够大吗?”   谢遮扶额头疼,今儿下朝尹贤还叫住他,暗怪他不和他们同仇敌忾有点不够意思,真是脑残,眼下谢才卿见皇帝,那不是撞枪口上去了,皇帝正没地方撒气呢,眼下谢才卿就是伏低做小好话说尽,萧昀刚被骗,也肯定不会再信他,说不定还当他又骗他,他又是那个脾气。   总之情绪没下去,说什么都没用,都是火上浇油。   这俩人眼下不见面得好。   谢遮叹道:“谢才卿硬气,我怕陛下糟蹋作贱人,以后后悔啊。”   长翎卫愣了愣,由衷道:“主子仁爱。”   谢遮坐下,喝了口谢才卿惦记着他给他在萧昀小内藏库找的顶尖云雾茶,脑海里浮现白日四方馆里江怀逸的怒容,终是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摸出令牌,随手扔给了长翎卫。   长翎卫接过,愕然道:“主子有何吩咐……”   谢遮道:“今日午夜一过,陛下没彻查谢才卿、没主动去见谢才卿、没杀谢才卿,三者都没有,你就私下把他放了。”   长翎卫听前面的听得很认真,听到后面身形猛地一颤,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瞪大眼睛:“主子?”   “没听错,午夜一过,带着这令牌,把四方馆那批长翎卫撤了,给江怀逸通风报信,让他的人去接应谢才卿带谢才卿走。”   “主子?!”   谢遮揉了揉眉心:“还不快去?”   长翎卫“扑通”一声跪下了:“属下恕难从命!主子这么做了,谢才卿和南鄀皇帝是没事了,可主子你……”   谢遮摆摆手,笑道:“你当我傻的?陛下若是没顺着谢才卿这根藤查下去,直到挖出根来,就是不想查清,因为查清了就得处置他,处置和他相关的所有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查清了陛下就和他没有半点可能了,只有杀这一条路,你懂吗?”   长翎卫怔然,依然固执地立在原地不动。   他们虽直接效忠于陛下,却是谢遮一手带出来的,皇帝是天,谢遮则是兄长、师父一样的存在,一个是责任,一个是情分。   谢遮说:“陛下若是不主动见他,就是没想好怎么对他。”   “若是不杀他,就是不想杀。”   长翎卫愕然抬头。   谢遮笑道:“我认识陛下二十年,没有任何一件事,他逃避超过了一天。”   “所以谢才卿昨日午夜被抓,今日午夜一过,就是一天,到时候三者都没有,就是陛下否掉了杀这条路。”   谢遮幽幽说:“那就多半只剩放、囚禁或者迎娶这三条,等过些时日,他缓过劲儿了,气消了,他总会走其中一条的。”   “他要是放,那我提前放了,他也不至于怪我到哪儿去,他要走迎娶那条,我放跑他媳妇儿,他还得感谢我呢,谢我让他媳妇儿少记恨他一点儿,谢我没让他在不理智的时候犯下大错,到时候说不定还要给我升官呢。”谢遮喝了口谢才卿的茶,笑说。   长翎卫瞠目结舌:“那如果是囚禁呢?您把人放走了陛下……”   “也不能什么事都第一考虑陛下啊,我也是人,”谢遮认真说,“谢才卿对我挺好的,我总不能叫陛下囚禁他。” 第76章   江怀楚被人封住嘴带出,塞进马车,连夜往宫外去。   马车一停下,没等江怀楚说话,江怀逸已经从人手中接下了江怀楚,朝带江怀楚出来越过重重盘查的两个黑衣长翎卫深鞠一躬,自己拽着不断冲他摇头的江怀楚,在亲信的帮助下,将他塞进了身后早已备好的马车,自己也上了马车。   得到谢遮的消息后,江怀逸已叫同行的其他人先行分散离开,一行伪装成普通百姓的亲信按照昨夜原计划,飞速带着人出城。   马车上,江怀逸撕下江怀楚嘴上的封条,江怀楚立即说:“皇兄,我不能走。”   江怀逸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你这时候还念着他?”   江怀楚摇头:“不是,我不能走,放我的是谢遮,萧昀绝没那么容易蒙骗,如果事情败露,我们半道上被劫,到时候不仅你要被我连累,连谢遮也……”   江怀逸冷着脸说:“我们的人未必拼不过他。”   “皇兄,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那你想怎么办?事已至此,总得有牺牲。”   江怀楚摇摇头:“我怀了他的孩子,只要我告诉他,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江怀逸为他的天真感到可笑:“他以为你是敌国奸细,他还能光明正大娶你不成?!他要纳你做妾怎么办?无名无分怎么办?”   江怀楚显得很冷静:“我没想过嫁给他,妾又怎么样?无名无分又怎么样?我要的又不是他,我只希望你们和孩子好好的,他现在在气头上,肯定不会让我好过,我原先的打算就是告诉他,拖住他,先活着,另找机会脱身,你们眼下太急——”   “我不同意!”江怀逸冷冷说,“我宁愿死伤惨重,也不会同意你再留在他身边!”   江怀楚不解说:“这是对所有人做好的方法。”   “但不是对你最好的办法,你是个男子,你这样不明不白待在他身边,像什么样?!你还怀了他的孩子,肚子大了别人怎么想你?!”江怀逸气得心口发痛,语气努力缓和了些,依然不容置喙,“怀楚,你该自私一点,为你自己考虑。”   江怀楚心头一软,依然坚持:“皇兄……”   “他就算来追,这么急,也只能调动一部分人,”江怀逸冷冷说,“总之拼个你死我活,我也不会再让他染指我的弟弟。”   “皇兄——”   “不要再说了!”江怀逸又把封条无情地贴了回去。   江怀楚:“……唔。”   ……   皇帝寝宫。   皇帝昨夜彻夜未眠,如今坐在桌案前看奏折,手中的奏折慢慢松了。   萧昀久违地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梦是接着上回的,萧爱国的娘子谢才卿怀了萧昀的孩子,和萧爱国和离,跟萧昀搬出了农村,住到了小镇上,幸福地筹备婚事。   这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梦里,萧昀猛地醒过来,忙道:“几时了?”   “午时了。”   “午时了!”   “对啊。”   萧昀原以为回应他的应当是待会儿和他一起闹洞房的狐朋狗友,身前的声音却沙哑难听,他仔细看去,是个脊背佝偻的短褐衣瘦干老头。   萧昀环顾,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牛拉的门板上,老头正在前面甩着鞭子打牛屁股,催牛快速行进。   萧昀瞪大眼睛:“我在哪儿?我不是要洞房花烛吗?”   老头叹了口气:“爱国,别做梦了,醒醒。”   萧昀愣住了:“你喊我什么?”   “萧爱国啊。”   萧昀腾得从门板上爬起来,看着自己绑着木板的庄稼人碗口粗的左腿,心头前所未有的惊恐。   老头见他起来:“那你自己走吧,小心腿,你说你真是想不开,非要来参加你弟弟的婚礼,路上还摔断了腿。”   “我不拉你了,反正快到了,他们家就在前面,”老头叹了口气,“我说你是何苦呢,你娘子都怀了你弟弟的孩子,你还能叫她打了不成?人贵自知,你弟弟样貌俊逸,身子又强健,十分能干活,是个姑娘都喜欢的。”   “爱国啊,我劝你就吃了这个哑巴亏,别去自取其辱了,老早你娶你那媳妇儿,我们就私下说,你和她不般配,不是一路人,她长得太漂亮了,决计不是安分的,不是你能驾驭的了的,哪能对你死心塌地啊?指不定就把你耍得团团转,反正心里肯定没有你,你看吧,果然如此,你就进京赶个考,她连你弟弟的孩子都怀上了,那肚子那么大,少说三四个月了,肯定是你前脚刚走,他俩后脚就滚一起——”   “我放你妈的狗屁!那是老子的媳妇儿!老子的!孩子也是老子的!老子的!”萧昀怒道。   老头略带怜悯地看着他。   自从谢才卿和萧昀私奔后,萧爱国就总神志不清,叫嚣自己才是萧昀,夺走了兄长的妻子。   村上人都理解他,隔壁李村受到重大打击的张二麻子也笃信自己掉进水里淹死的小儿子没死,还总笑呵呵地和旁人说,小儿子就在屋里玩儿呢。   ……   萧昀杵着拐棍一路飞奔,终于赶到了镇上张灯结彩的那户人家家里。   “萧爱国!你怎么来了!”   人群看着往闷头往里面冲的矮壮男子,震惊骚动起来。   “萧爱国!是萧爱国!”   萧昀怒道:“你他妈才是萧爱国!老子是萧昀!”   “萧爱国这是疯了吗?”   “可能打击太大了吧……”   人群窃窃私语,萧昀不顾一切,粗暴地推开周围的人,终于冲到了最里面,脚步却猛地顿住了,如坠冰窖。   最里面,司仪刚喊完“三拜夫妻”,高大俊逸的男子就横抱起了一边身材纤瘦亭匀的谢才卿。   人群哈哈大笑:   “这就等不及送入洞房了?”   “说什么呢!人娘子怀着孩子呢!”   “哦对,我都忘了,萧昀可真疼媳妇儿!”   谢才卿肚子隆起,红了脸,白皙如玉的手搭在男子肩上,男子将他稳稳抱着,冲在座宾客一点头:“谢谢各位捧我萧昀的场,萧昀就先不奉陪了。”   “没事没事,哈哈哈还是娘子和孩子重要。”   “真好啊,真般配啊。”   “萧昀”扫视人群,目光最后落到了冲进来的“萧爱国”身上。   萧昀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古板冷淡、威严端肃。   江怀逸。   “我草你妈江怀——”   萧昀下巴一点,浑身一震,猛地醒了。   尹贤见陛下睡着了,过来给他披外袍,被他这么一吼,直接吓跪了:“陛下恕罪!陛下息怒!”   萧昀眉头猛地一皱,心头浮上一丝莫名的烦躁不安,挥之不去,甚至变本加厉,成了心慌。   他沉默几秒,看了眼窗外浓黑阴郁的夜色,皱眉道:“你去大牢看看。”   ……   江怀楚答应不再说惹他不快的话后,江怀逸才将江怀楚嘴上的封条揭下。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行驶,一个多时辰,他们已经出城三十里,最多再行驶一个时辰,他们就彻底脱离了京城的管辖区,进入了地方。   到时候危机就彻底解除了。   一路上江怀楚几次三番想同江怀逸搭话,可能是道路不平兼之行进过快,马车过于颠簸,每次一张口,就是一阵窜上喉咙的恶心,他忍不住扶着车窗干呕起来。   第一次江怀逸还紧张关切地问,后知后觉他是害喜后,脸顷刻就冷了下来,眸光如刀,仿佛想透过时空杀死谁。   江怀逸沉着脸:“忍着,离了京城区域,再让太医给你看。”   江怀楚摇摇头:“……我没事。”   胎是有点不稳,之前他不知道,还和萧昀那样做了,之后情绪还剧烈起伏,没流了都是他幸运。   眼下还没到先兆流产的地步,但也经不起别的冲撞了,只不过事急从权,哪有时间顾得上孩子。   江怀逸冷声说:“多大了?”   “……刚一个月出头。”   “你们不是才睡了一个月出头?”江怀逸冷笑,“前几次就怀上了,后面还让他玷污了一个月?”   被亲人这样问,江怀楚面红耳赤:“……我,我不知——”   又是一阵难受涌上喉头,眼见江怀逸的唇角又拉了下来,江怀楚立即识趣听话地闭上了嘴,在江怀逸漆黑目光的注视下,努力压下密密麻麻的羞耻感。   又行进了约莫一炷香,外头却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听着声音,就可以想见尘土飞扬、策马疾追。   江怀楚脸色骤变,江怀逸脸也沉了下来。   马车外的亲信纷纷握紧短刀匕首,神色戒备,几乎几个眨眼间,漆黑道路的正后头,传来一声马的仰天嘶鸣。   江怀楚手指微颤,掀开一点帘子,隔着夜里的雾蒙蒙水汽,看到了月夜下骏马背上俊美无俦的玄衣男子。   萧昀纵马疾行了一路,黑金色的发带上随风飞扬,难得有几分少年郎的意气风流,眉宇间却更多的是一个追杀敌首将军的冷酷心狠,以及一个皇帝不可侵犯的威严和高高在上,没有一丝情郎的爱恋不舍。   江怀楚脸色微白,深吸一口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他摸了摸肚子。   世事难料,帘子外的那个,是它的另一个父亲。   两日前爱语亲昵,两日后形同陌路。   满心地对不起它,让它在这个时候怀上,遭了那么多罪,还要看到这刀剑相向的场面。   几息功夫,几匹骏马已经从四面八方冲来,将江怀逸一行人团团围住,南鄀亲信和弥罗护送之人拔刀,面色凶狠,俨然是孤注一掷的意思,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萧昀在白马背上懒散一笑,唇角含着一丝讥讽:“心肝儿不下来见见朕么?”   江怀楚笑了一声,放下搭在肚子上的手,就要大大方方掀帘,江怀逸却按住了他的手,自己先一步掀帘。   萧昀看到江怀逸那张和梦里如出一辙的脸,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攥着缰绳的手发紧,皮笑肉不笑道:“哦,你也在啊,难怪心肝儿这么着急走呢。”   江怀逸怒道:“你……”   萧昀压根不搭理江怀逸:“心肝儿什么时候又跟指挥使关系这么好了,他都为你做到这地步了,朕居然又不知道,也是,朕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江怀逸就不吃醋么?”   萧昀懒洋洋笑道:“也是,自己心上人在朕榻上,日日夜夜被朕操得神魂颠倒,他要醋早就醋死了。”   江怀逸愣了愣,慢一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脸色铁青:“你嘴巴放干净点!”   江怀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怎么了?朕说的哪句话有假?难道不是吗?”   萧昀啧了两声:“心肝儿心心念念的可都是你,不怕被朕发现,也要维护你呢,估计和朕你侬我侬的时候,想的也是你吧,怎么就没叫朕叫成你呢?”   “好一对苦命鸳鸯啊,朕可是不知不觉做了恶人呢,”萧昀漫不经心道,“心肝儿眼光实在不太好啊,挑了个窝囊废。”   江怀逸的手攥成了拳,从江怀楚被关进大牢起,他就和萧昀不共戴天,眼下他更是当着自己的面侮辱他和江怀楚。   江怀楚怕江怀逸做出不理智的举动,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江怀逸的拳头,这种时候,心头竟觉得有些好笑无奈。   他凭什么让萧昀相信自己?   萧昀是个皇帝,连他身边人都随时随地可能害他,难以信任,更别说是自己一个敌国人。   他也的确居心叵测。   怎么解释?从何解释起?   这一个多月,他是对萧昀一心一意,从未有过加害的念头,可有意义么?怎么证明?   说出去只不过是自取其辱,倒像摇尾乞怜,说不定还是火上浇油。   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萧昀都不会相信的,误会了也好,至少不用解释自己的真实身份。   心头微微酸涩,江怀楚苦笑,他终究是演戏太久,不知何时悄然入戏,有点分不清他是谢才卿还是江怀楚了。   马车里的人无动于衷,一阵漫长窒息的沉默里,萧昀心头火窜了几倍,越发憋闷,眼底杀意肆虐。   他连反驳一句都不愿意么?   这态度,是默认了么?   他这辈子都没被这么玩弄侮辱过。   “心肝儿不肯出来,”萧昀作势叹了口气,“那只能朕去见你了。”   他尾音冰冷,话音未落,人已纵马疾冲了过来,南鄀亲信大惊,齐齐迎上,江怀楚也不顾江怀逸阻拦掀帘。   “你想怎么——”   视野里,萧昀并未穿盔甲,却轻易夺过了亲信手中的兵器。   一阵刀兵相接声,亲信应声倒地,摔开几米,再也爬不起,萧昀嗤笑一声,眨眼已冲到了被亲信重重包围保护的马车跟前,不闪不避,一个纵身从疾驰的马上跳下,就这么如取探囊之物般飞身进了马车。   江怀楚来不及说话,只下意识扑到了江怀逸身前。   萧昀心头蓦地一痛,含笑说:“当着朕的面儿维护另外一个男人,心肝儿,你就不怕伤了朕的心?”   江怀楚冷冷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才能放过他?”   萧昀握着带血的匕首。   匕首的刃尖滴着血,他漆黑的眉眼间也淬着杀意,真实的无边的杀意,叫看一眼的人,就悚然崩溃。   那是在战场上厮杀砥砺才会有的,像一匹受伤的独狼,随时准备咬死他的敌人。   “才卿,让开!”江怀逸怒斥。   一根细长如头发丝的毒针微不可察地刺在了江怀逸手背上。   江怀逸再也动弹不得,瞪着眼睛。   萧昀看着这一幕,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原来你对情郎都这么心狠啊,说刺就刺,那朕这待遇,好像也不稀奇了。怪聪明的,知道他再废话,朕就得杀了他了。”   江怀楚不理会他说了什么,淡然一笑:“你想怎么样才能放过他?”   他很清楚,求饶并不能让萧昀放过他,只会让自己陷入完全被动的境地,任人宰割。   他需要的是同一层面上的谈判。   他从不愿意拿孩子做筹码,他厌恶这样的行为,可如果孩子能换皇兄和其他人的命,那他也无所谓了。   更何况萧昀冲进来容易,毕竟他最擅长冲锋陷阵,可出去难。   他想出去,没有了战马,也得付出血的代价。   他们都骑虎难下。   他不明白萧昀为什么要冲进来,对他来说,封锁包围耗战才是最好的计策。   萧昀对这语气再熟悉不过,无数对手,抑或盟友,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绝不是爱人。   他懒洋洋笑道:“心肝儿,这才是你么?”   江怀楚冷笑:“谁是你心肝。”   “你啊。”   “我不是——”   电光石火间,萧昀忽然倾身,掐住了江怀楚纤细的脖颈。   “呃……”   江怀楚抬头看着他,错愕之后,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直直迎上他的视线。   江怀逸目眦欲裂。   萧昀曾无数次在江怀楚的脖颈上留下宣誓所有的吻痕,也对这里的肌肤爱不释手,第一次却觉得这么可恨起来,仿佛只要他用点力,拧断这里,他就再也吐不出不好听的话来。   江怀楚微微窒息,这一瞬他真实的感觉到,萧昀真的想杀了他。   江怀楚讥笑一声,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明智,但凡他心软头昏一点,他就不只是恨,他还有悔,还有情人间的怨。   皇族之人,哪来的爱情。   萧昀敢杀他,他就和他同归于尽。   毒医后人,哪那么容易被杀,他浑身上下都是毒。   鱼死网破,鹿死谁手。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江怀楚难受到浑身无力,他从未如此近的感受到死亡,萧昀逼视着他,眼神漆黑如墨,杀意汹涌肆虐。   僵持终究被打破。   “为什么不求饶?”萧昀声音冷到彻骨。   江怀逸双目赤红。   江怀楚轻描淡写笑说:“你会同情一个求饶的敌人?我总不能太难看掉价不是?你想要什么?”   敌人?萧昀心下嗤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也跟着笑说:“那很不巧,朕什么都不缺,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出不去,不是么?”   “不好意思,那是朕之后要考虑的事情,眼下你可能比较着急。”他谑笑着。   江怀楚心头一痛,那他好像只剩下了孩子:“那——”   “我想要你呢?”   江怀楚一愣,心头浮现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他抬头看他。   萧昀眼里满是讥讽和戏谑,并无一丝真情。   江怀楚的心冷了下来,又恢复了平静:“我不是谢才卿。”   萧昀欣然点头:“我知道。但没办法,我还是想要你,怎么办呢?”   江怀楚淡淡说:“你想怎么——”   “在这。”   萧昀打断,笑得前所未有的恶劣。   江怀楚体会着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的含义,浑身一颤,脸色陡然黯淡下去,心如死灰。   皇兄在这里。   “萧昀,你太幼稚了。”   “是啊,我好幼稚,”萧昀并不反驳,松了手,“我就想要这个,你答应,要完我就放你们走,不然你就是回了南鄀,我也能发兵屠城,我劝你想清楚。”   他笑了。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感觉所有的尊严被碾得粉碎,什么也不剩,果然最难熬的不是绝望,而是有所希望,他也笑了,没再说什么,忍着胃里的翻滚,毫不迟疑地开始解腰带。   江怀逸眼里红血丝密布,无声湿了眼眶。   萧昀握匕首的手越攥越紧,在江怀楚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发颤,他明明在笑,眼底却并无一丝笑意:“这你都愿意?就为了他?为了那些人?为了南鄀?”   “你管不着。”   “嘴倒是真硬啊,心肝儿对别人可真好,难怪他们都为你求情,”萧昀笑了一声,“也是,反正朕是永远没这个待遇,见心肝儿为朕奋不顾身了。”   江怀楚只当没听见这讥讽,已经将外袍全褪下,他攥紧手,稳住发颤的声带,平静地说:“能不能轻点?”   “这时候讨价还价了?”萧昀笑说,“你是朕的谁,朕要疼你啊?都是买卖了,当然只顾自己爽了。”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心口忽然痛得厉害。   萧昀说:“脱啊,怎么不脱了?”   江怀楚冷笑一声,咬紧牙关,义无反顾开始脱亵衣,手搭上亵衣的那刻,萧昀眼底的黑前所未有的浓重,握着匕首的手因为过于用力,刃尖几乎要刺穿马车底。   “你真的愿意?”   “还能有假?”   萧昀说:“被敌人玷污?”   “少废话。”   谢才卿的脖颈上没有那条熟悉的红绳,胸前也没有那块熟悉的宣誓所有的玉,身上却还残留着前日的淡淡痕迹。   人非得比痕迹消失得还快。   萧昀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小片风景,沉默良久,说:“这么久,有没有一次心甘情愿?”   江怀楚说:“没有。”   萧昀说:“一次也没有?”   江怀楚攥紧了手:“没有。别废话了,这还重要么?还不脱衣服?要我服侍你吗?”   他已经彻底解了腰带,就要完全扯下自己的亵衣,萧昀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江怀楚蹙眉:“你想自己脱?”   “朕是没那兴致,早腻了。”萧昀说。   江怀楚脸色微白,深吸一口气:“那你想怎么样?”   “朕也不是非你不可不是?毕竟朕天下第一,想要什么样儿的找不到啊?找个对朕一心一意温柔贤惠还会生孩子的女人不好么?干嘛非揪着你不放啊?说出去还不惹人笑话?”   江怀楚冷冷看着他。   萧昀懒散笑了:“你不是说没一次心甘情愿么?这样吧,你心甘情愿亲朕一下,朕就放你们走。”   江怀楚冷不丁愣住了。   比萧昀进来后任何时刻都要错愕。   萧昀说,亲一下就放他走。   他是敌国奸细,他身上有无数秘密。   他身后是南鄀皇帝。   萧昀说,亲一下就放他走。   江怀楚心头发颤:“你……”   “干嘛呢,还不愿意了?”萧昀说,“朕总得和旧情人分个手,别高兴得太早,朕还有个附加条件,朕可没成全人的好品质,你这辈子跟谁在一起都行,就他不行。”   他指着江怀楚身后的江怀逸。   江怀楚眼睛莫名起了雾,开始发红。   不知道为什么,萧昀恶言相向的时候,他反倒不难过,心如死水,萧昀稍一松口,他却摇摇欲坠。   “你答应,朕决不食言。”   江怀楚说:“你……真的不要别的什么?”   萧昀乐了:“这个个做买卖的要是跟你似的,朕岂不是赚大了?”   江怀楚鼻头一酸,冷淡说:“我不是谢才卿。”   “我知道啊,”萧昀不耐烦道,“要我说几遍啊?”   萧昀叹道:“毕竟是朕对不起你,强要了你,你清不清白,朕还是知道的,朕为老不尊的,总得还你点什么,这就当还你了,你记住,朕以后不欠你了。”   江怀楚颤声道:“萧昀……”   “日后相见,各自为营,可别怪朕不留情面。”   “萧……”   “朕要你亲我,不要谢才卿亲我,不要什么乱七八糟亲我,朕管你是谁,朕要亲嘴,你别废话,别缺斤短两啊,别想蒙混过关。”   “……嗯。”   江怀楚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亲过无数次,却忽然比第一次还忐忑,还笨拙,还惶恐。   他一点点凑了上去,在萧昀含谑的目光里,就要低头,吻上他的唇,萧昀却先一步捂住了自己的嘴:“心甘情愿吗?”   江怀楚咬牙:“……嗯。”   萧昀这才撤开了手。   江怀楚的吻落到了他的唇上,萧昀只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是江怀楚第一次主动吻萧昀。   不是谢才卿,不是任何其他人。   唇与唇相贴,别样的战栗,江怀楚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一阵恐慌,萧昀凝视着他。   江怀楚就要笨拙地撬他的牙关,萧昀却一把推开他:“够了。”   这个吻只止于浅吻,没有一丝一毫欲望、算计的味道,纯粹的不像是两个皇族之人会有的吻。   萧昀扔了个东西给江怀楚,懒散站起。   江怀楚低头看着那个丑疙瘩。   红绳穿着的那块玉。   萧昀说:“分归分了,定情信物总得留着是吧?不然朕多没面子啊,说出去旧情人都不想着朕,连定情信物都还给朕了。”   “好歹在一起这么久,不能一点痕迹都没有,总得给你留下点什么。”   他在跳下马车前一刻,饱含恶意地谑道:“我要你欠我。”   萧昀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江怀楚出声叫亲信撤开放他走。   不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总得给他留下点什么。   江怀楚百感交集地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如今尚且平坦的肚子。   他给他留下了个孩子。   一辈子抹不掉的痕迹。   他才不欠萧昀。   ……   各安天涯,江湖不见。 第77章   身后精兵跟着。   萧昀拉着缰绳,骑着马往皇宫去,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先前的场景。   ……   萧昀从马车上跳下,南鄀的亲信提着刀剑,虎视眈眈,朝他迫近,密密麻麻,一圈又一圈。   他们显然经过多年严苛训练,个个武艺高强,对他都没有一丝畏惧,只进不退,眼睛赤红,眼底疯狂。   像是以为他们的主子已经遇害,要手刃他报仇。   剑拔弩张,刀兵四起。   萧昀握着匕首,懒散笑着,孤身深入,触目皆是敌人,却面色不改,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毕竟各自为营,他守诺放谢才卿走,谢才卿未必守诺放他走。   也无所谓,又不是出不去。   他守诺,只是他想这么干,与谢才卿无关。   马车上谢才卿说:“没事,放他走。”   萧昀回头看了眼马车。   亲信听见人声音,如释重负,一脸忿忿地撤开,仍怕他反悔动手,部分人护着马车,部分人拿着兵刃围着他,和他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监视他,直到他远离马车。   自己的人牵了马过来,萧昀飞身上马,淡道:“走。”   他不再回头,骑在马上,发梢飞扬,潇洒纵适。   他这辈子,从未长久逗留过。   出生的第一天,他就是太子,他以为他可以在这个头衔的庇佑下,不学无术安逸一辈子,说不定等哪天老爹死了,自己还能更上一层楼,成了皇帝,在高一级的头衔下,继续无法无天,祸国殃民。   结果他刚记事,几乎才记住母后的容颜,母后已经人死如灯灭,宠爱他的父皇也一夜之间变了副嘴脸。   只是因为一个荒谬至极的谣言。   金碧辉煌、应有尽有的宫殿变成了简陋灰败、漆黑冰冷的屋子,漂亮温柔的宫女姐姐变成了尖酸刻薄的老太监。   他记得他被领着最后一次看母后,母后拉着他的手,往日端庄荣华、母仪天下的气韵,已经变成了一团团死气,牢牢裹挟着她,她拉着他的手,奄奄一息地说:“昀儿,母后错了,世人皆说你母后善良,母后现在才明白,不辨善恶的善良,就是恶毒,如果不是母后好坏不分,旁人说什么也听不进,非要死心塌地跟着你父皇,也不会连累你一辈子,是娘害了你。”   她流下泪来。   “你以后一定要个清醒明白之人,做个吝啬之人,吝啬情感,玩弄大部分虚情假意之人,只为那零星的真心待你的人奋不顾身。”   “不要让自己的善良害了他们。”   萧昀什么也听不进了,流着泪,点点头。   母后笑说:“你父皇薄情寡义,但你日后莫要学他,他能遇见你娘这样真心对他的人,你当然也能遇见,不要对世事失望,无论有多难熬,遇见了,你要好好待她,千万别辜负她,让她像你娘这样难过,当然也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娘自私,只希望你自由,不为情爱所困,永远能做你自己,潇洒快乐。”   萧昀哭着郑重点点头。   母后走了。   萧昀很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人善变,唯变不变。   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所以他对什么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把人生当一场游戏,把苦难当做升迁之门。   或许是不在乎,或许是按娘说的,他身在其中,又退了一步,保持着一份独有的清醒,这场游戏,他玩着玩着,不知不觉就赢了,看着那些深陷其中的人一败涂地,痛哭流涕。   所以他对到手的所有东西都不珍惜。   吃的,多好吃也不稀罕,不好吃也不挑,住处,那种地方他都住了那么多年,还自得其所逍遥快活,还有什么可挑的,身边人,虚情假意但能给他找乐子的,就当个买卖,毕竟他脾气这么差,哄他也不容易,他想要什么就赏,反正他也无所谓,都是身外之物,人看透了嫌烦了,也不存在抹不开面儿的情况,直接丢,换一批新鲜可人的。   他以前还老跟谢遮说,皇帝他是真没多稀罕,只是他最擅长这个、干这个最轻松而已。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忍住没骂他。   其实是真话。   慢慢的,他被贴上了薄情寡义、心狠毒辣的标签。   他听到谢遮打趣,也就笑笑,真他妈闲着蛋疼,没事嘴碎他。   随心所欲的人,都看上去像个薄情寡义之人。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就行。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栽,只有别人栽在他身上对他死心塌地的份儿,结果遇到这么个小东西,栽了,还栽得不轻,脸都丢没了。   他不相信世上有避风港,自己才是自己的避风港。   片刻欢愉逗留,依旧前程似锦,路途还远,只是没了谢才卿。   他依然是那个万般皆不入眼的萧昀。   大宁萧帝,岂会为这点事闹得死去活来的难堪?   好聚好散,全了体面,也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萧昀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回头。   他骑着马,也的确没有回头,一眼都没再往身后走过的路看。   直到一根细如发丝的毒针朝他背后激射过来。   萧昀冷笑,食指一推,右手手臂上绑着的袖箭便上了轴,他并未转身,箭尖随意一指,指向了马车里那人。   他的毒箭只会比谢才卿的毒针更快。   心头微钝痛,手上倒是丝毫不含糊,萧昀神色冰冷,食指轻扳,袖箭下一秒就要射出,身后却传来一声惨叫。   两根从马车里射出来的毒针,先他一步,一根打掉了他背后的那根毒针,一根扎在了马车边不远一个亲信的手腕上。   那人原本肤色正常的右手,眨眼肿胀发黑,他抱着自己的右手,在地上痛得打滚,右手里攥着的几根毒针也松了,掉落在地上。   是亲信不忿,暗下毒手,不是谢才卿。   谢才卿救自己?   萧昀愕然回头,看着马车。   马车上人淡淡说:“启程。”   萧昀拉着缰绳,回头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咂了下嘴,也没琢磨出心头是什么滋味,俊脸微阴,眨眼洒脱笑道:“走。”   ……   回到皇宫,劈头盖脸骂完了指挥使,萧昀彻底舒服了。   谢遮跪在下手,神色黯然:“微臣死罪,陛下就是杀了微臣,微臣都心甘情愿。”   “行行行,别给老子装,”萧昀摆摆手,不耐烦道,“自己去领五十大板,回家躺着去,别在朕眼前晃,烦人。”   谢遮压下嘴角的笑容,恭恭敬敬道:“谢陛下恩典。”   打板子的都是长翎卫,自己人,五十大板儿戏似的,主要是做给群臣看,陛下重罚了。   谢遮走后,萧昀坐在案上,忽然有点没事干。   “尹贤!”   正端着茶的尹贤应声进来,谄媚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昀皱眉:“这时辰朕一般在做什么?”   “……在和谢才卿睡觉。”   “……”萧昀脸色沉了下来,“朕说之前!”   尹贤恨不得打自己的嘴,这会儿再过一会儿都要上朝了,尹贤努力回想一番,道:“陛下一般提前醒了,睡不着会起来喂会儿鸟儿。”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萧昀道:“走,去看看朕的鸟儿。”   “得嘞!”尹贤笑道。   到了从前宫人养鸟由他逗的长廊,萧昀叉腰皱眉:“怎么只剩这么几只鸟了?”   房檐上挂着的鸟笼,从原先的三四十个,变成了孤零零的三四个,里面的鸟也从五颜六色,变成了齐刷刷的雪白。   尹贤沉默不语。   “问你话呢!”萧昀不耐烦道。   皇帝吼人的时候,声音震慑力十足,尹贤浑身一震,不得已硬着头皮道:“陛……陛下贵人事忙,十来天前,您怕鸟儿吵谢才卿早上休息,全让奴才提着送到指挥使府上养着了,只留了几只最喜欢——”   尹贤察言观色,见陛下脸色黑沉了下来,识趣地闭嘴。   萧昀看着那几只孤零零的浑身雪白的鸟儿,额上经络跳了跳,沉默半晌,说:“这几只也送到指挥使府上去。”   “……是。”   萧昀甩袖,转头就回寝宫,长廊的另一头,一个小太监提着鸟笼往这边走,见到陛下,立即行礼:“陛下万安。”   尹贤朝他使眼色。   小太监不解。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脚步一顿,视线下移,落到了小太监手中长廊里唯一一只花花绿绿的鸟身上。   鸟儿好久没见萧昀了,总算见了,眼睛乌溜溜的,摇头晃脑:“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阴沉着脸:“它,也送指挥使府上去!”   尹贤抹了把额上的汗,连声点头。   鸟儿听不懂人话,好容易见了主人,十分卖力地摇头晃脑:“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尹贤恨不得把手揣进鸟笼捂住鸟嘴。   ……   状元郎人间蒸发了,南鄀皇帝回南鄀了,谢遮被打了五十大板,卧床在家,刘老先生的神色越发扭曲难懂,这三日皇帝上朝的时间点往前挪挪挪,快要挪到凌晨了,明明前一月他还恨不得正午才出现。   朝臣对此并不过问,毕竟在朝为官,装聋作哑是一门必须掌握的学问,好奇心和求知欲在这地儿,无疑是找死。   皇帝寝宫外,尹贤叹了口气。   陛下这三日的心情,和雪崩了似的,一天崩得比一天厉害,第一天还洒脱快活得很,如鱼得水,跟被拴久了的马儿,一松缰绳,立马到处撒欢,把前一月丢下的所有爱好挨个捡起来试了个遍,之后就越来越糟,次次兴高采烈地出去,不到一会儿就阴沉着脸回来了。   尹贤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遛马的时候,看到了那两只活蹦乱跳的黑白小马,约武将去练武场比武的时候,看着剑想起了自己曾经教过状元郎舞剑。   闻到任何香薰味,想起状元郎送的香囊,看见任何白色,想起状元郎的衣着,戴上任何腰饰,想起送给状元郎的玉。   用膳,想起状元郎坐在对面细嚼慢咽,坐在内室,想起自己曾经金屋藏娇,和户部商讨秋税,想起自己曾经把小金库的钥匙交给了状元郎。   尹贤直摇头。   他这三天就光顾着往指挥使家里挪东西了,把所有能让陛下想起状元郎的东西,跟那几只鸟儿一样,全部先挪到了指挥使家里。   指挥使家里这会儿都要堆满了。   昨日陛下参加某朝臣九十老母的丧事,依旧阴沉着脸回来。   尹贤纳闷,不都事先私下通知了,办丧不要穿白,改穿黑,怎么还这样,旁敲侧击一问,陛下说,看到黑的觉得奇怪,一想为什么奇怪,因为办丧应该穿白的,白的……   尹贤没辙了。   正感慨什么时候是个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本该睡下的萧昀穿着亵衣,光着上身立在门口,眼下乌青越发重了,神色阴郁,山雨欲来,边上小宫女吓得身子微颤。   尹贤为难说:“陛下,这个时间点太早了,朝臣估计刚睡下,还是再过两个时辰再上朝吧。”   “谁说朕要上朝了!”   他声音宛若惊雷炸开,小太监像烫到头的王八猛缩脖子。   还是尹贤有格局胆魄,硬着头皮道:“那……陛下想不想玩儿点什么?”   萧昀沉默半晌,说:“朕去指挥使家里睡。”   尹贤心里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喊,皇帝已经拿起外袍,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尹贤叫苦不迭地忙跟上。   到了指挥使府,指挥使府灯火通明,在门口看里面都人影幢幢,似乎都没睡下,萧昀乐了,心道谢遮果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瞧着喜静养生,这么晚还不睡,里面这么热闹,指不定在办宴会,笙歌燕舞呢。   萧昀进去,谢遮衣着齐整地迎上来。   萧昀心道果然如此,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指挥使身体好啊。”   谢遮说:“陛下再想状元郎,微臣身体就要不好了。”   尹贤大惊。   萧昀脸色骤沉:“提他做什么?你什么意思?”   谢遮也是眼下乌青浓重:“陛下,微臣的府邸就那么大,之前谢才卿搬进您的外宅,您把外宅的二十多只鸟儿全送微臣这儿养着了,十来天前,宫里三十多只又送过来了,三天前,又是五六只,这三天,太仆寺送了两匹大马、两匹小马,多娇气看不上微臣府邸就不说了,还有您那几只雪白的狗儿猫儿小狐狸,全送过来了,陛下喜闹,微臣喜静,您那些畜牲实在是太吵了,一到晚上就叫,叫得整个府都睡不着。”   尹贤背过身,肩膀不住耸动。   “咴——”   说着就是一阵仰天马啸。   “……”萧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朕的恩典,你还嫌弃不成?”   谢遮神色憔悴:“微臣岂敢,只是微臣庙小,实在供不起这些爱宠,也怕怠慢了它们,陛下还是早些领回去吧,或者雨露均沾,也把恩宠分些给群臣,好让微臣吃得消些。”   萧昀脸色黑沉:“……明日再说。”   他往里屋走去,谢遮跟上,许是这些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什么话都敢说,道:“陛下,听微臣一言,您想谢才卿,挪物什是没用的,因为他在你心里。”   “闭嘴,”萧昀怒从中来,嗤笑道,“朕会想他?他在朕心里?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么肉麻恶心的话了?谁断奶不得有些时间啊,习惯了而已,谁知道他这么阴魂不散?”   “是是是。”谢遮有气无力地配合。   陛下精力旺盛,折腾得起,他身边的人因他和旧情人分个手,估计得脱层皮,谢遮和尹贤对视一眼,第一次如此惺惺相惜。   下人收拾好了,萧昀和谢遮睡在一张榻上。   他们年少时,在边关,经常枕在草地上,听着军队动起来时甲胄整齐划一的“欻欻”声,仰头看着满天星辰,畅聊平生志向。   那时候一个是废太子,一个是罪臣之子,明明有的是共鸣,却一句抱怨诉苦也没有,只实实在在说现在,不说过去,也不说未来。   后来一个成了帝王,一个成了重臣,都说帝王情薄,当今圣上尤其如此,可这么多年,他们间的朋友情分却依然在。   谢遮睡在外侧,屋子里这会儿再无旁人了,他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陛下有什么心事要跟微臣说吗?”   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谢遮笑说:“陛下,微臣知道的,他又不想你,你还想着他,特没面儿,是不是?”   “陛下,人都放了,想开些,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很正常的。”   谢遮语气缓和了些,以一个好友的身份,温声说:“实在不行娶妻生子算了,成家了就彻底收心了,微臣说实话,你就是太闲了,时间多,才总想着,是得找点事干忙起来,你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人。”   趁机劝他立后生子,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毕竟真照陛下之前那热乎劲头,小太子估计这辈子是没着落了。   萧昀无后,朝野得炸锅。陛下再过些天都二十有五了。   半天没听见人应声,谢遮疑惑道:“陛下?”   回应他的是一阵小呼噜声。   “……”   谢遮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照这架势,过几天就没事了。   许是累狠了,萧昀睡得很沉,连充耳的猫狗叫都听不见。   “……”谢遮暗自一言难尽了会儿,也阖上眼,很快就意识模糊了起来。   半梦半醒间,一只沉沉的胳膊忽然搭上了他的腰。   谢遮向来浅眠,猛地睁眼,表情惊悚。   “才卿……”   身后人声音慵懒低哑,还带着狗一般的亲昵讨好,萧昀过于熟练地开始解他的衣服,谢遮吓得直接从床上跌下来,忍着痛爬起,看着床上呓语的皇帝。   男子都自惭形秽的俊美,却实在有点不成人样儿。   目光逐渐下移,落在尊贵无匹的地方。   谢遮:“……”   身前人不见了,萧昀开始顶他的床板,低笑说:“才卿,朕想你了,它也好想你。” 第78章   “……”   谢遮在床边站了许久,盯着天下女子仰慕的大宁萧帝。   谢才卿是怎么受得了的?   好歹认识萧昀这么多年,见过他的丑事多了去了,用萧昀的话说,出丑不可怕,怕出丑才可怕,萧昀天下无敌,大概脸皮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谢遮见怪不怪地爬起来,认命地从榻上抢了床被子,就要打地铺将就一晚,转身离去的时候,萧昀却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遮额上青筋暴跳。   却听人声线温柔又带着委屈眷恋,呓语道:“……才卿别走。”   谢遮愣了愣,盯着床上几乎占了三分之二地方的那么大个人,忽然心情有点复杂。   萧昀是他见过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如果放不下,他身为好兄弟,为何不劝他再拿起?   ……   第二天一早,萧昀精力十足地伸了个懒腰:“谢遮,果然还是你的床舒服啊,朕在龙床上都睡不着。”   “谢遮?”没等到身边人回应,萧昀往床外侧看去,身侧空空如也。   萧昀一怔,东张西望。   谢遮举手:“……微臣在这儿。”   萧昀往地上看:“……”   谢遮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轻描淡写地用萧昀太大只、二人睡各自伸展不开来解释他为什么睡地上。   萧昀没在意,光着上身,优哉游哉地喝了口茶,打开窗户,趴在窗沿上看外头花花绿绿的鸟儿,似乎是因为睡得好了,心情罕见的不错:“谢遮,朕今晚也要到你这儿来睡。”   “……”谢遮顶着乌黑的眼圈,在身后表情扭曲了会儿,毫不犹豫地说,“陛下,您要不要去找谢才卿?”   萧昀正对着鸟儿吹流氓哨,闻言声音一停,转头一脸匪夷所思:“是你希望我有病,还是说这句话的你有病?”   谢遮:“……”   如果换了旁人,大概萧昀现在已经翻脸指着他臭骂了,谢遮凑近,也不准备提昨晚那句“才卿别走”和“朕想你了”,毕竟萧昀要面子,他温声问:“陛下,你不是一天一月一年没有谢才卿,你是一辈子都没有谢才卿了,这句话对你来说,是什么感觉?”   萧昀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阴了下来,沉默好半晌,神色淡淡,语气不善:“所以呢?所以你就要被骗身又骗心的一言九鼎的朕,厚脸皮地自食前言,犯贱地跑回去倒贴,舔个冷心冷情心有他属的敌国奸细,把他娶回家做媳妇儿,他还是个男的,不会生孩子,朕还得断子绝孙,力挡朝野?”   “……”   萧昀精准概括,谢遮汗颜,听着好像是离谱了些,但他凭借对萧昀二十年的认识,立即找到了毒辣的切入点:“他心有他属,陛下可以让他移情恋你,打江怀逸的脸,你要是不去,不就等于承认输给江怀逸了吗?”   萧昀勃然大怒:“老子才没——”   他顿了顿,冷笑道:“朕才不中你的激将法。”   谢遮慢一拍反应过来萧昀话里的奇怪之处:“陛下为何如此执着于娶他做媳妇儿?您喜欢他,想让他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和您纳旁人生子又不矛盾。”   萧昀一愣。   谢遮不提,他并没意识到这点。   他下意识就是这么想的。   萧昀慢慢回想了一番。   因为他对寒门状元谢才卿有诺言,说要娶他当皇后。   可那个奸细又不是谢才卿。   他不是只有老死不相往来和娶他做皇后两个选择……   萧昀猛地一拍脑门,你是蠢货吗?!这么大岁数了居然开始认为事情非黑既白?!   谢遮叹了口气,心道只能先委屈皇后自降身份了:“至于自食前言……”   耳边谢遮还在絮絮叨叨,萧昀却一个字也听不进了,他梦游了三天总算醒了:“停停停!!够了够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用得着你废话?!朕自己的事自己想自己拿主意!”   “对对对!朕现在就回去想!”   萧昀语速如飞,谢遮半天插不上嘴,等听清他说什么能接上话时,萧昀已经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谢遮看着气势烧杀抢掠、无法无天的皇帝,又一言难尽,又莫名欣慰,那个想干就干、干完再想的萧昀,迷失了三天,又回来了。   ……   陛下寝宫。   尹贤焦虑得厉害。   陛下自从从指挥使府上回来后,就开始在寝宫里踱步,踱过来,踱过去。   尹贤焦虑到满头大汗,像看个陀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尹贤端着茶过去:“陛下,您歇歇,待会儿要上朝了。”   皇帝一门心思扑进一件事,就再也注意不到其他了,差点迎面撞上他,尹贤赶紧躲开。   萧昀忽然一拍手,似是想起了什么,大步流星走到书架上,拿起那个塞满纸条的小盒子,搬开铁盖,扔到地上,拿出最顶端的那张一叠为二的宣纸,将小盒子随手塞在架子上,自己走回桌案前,边走边打开宣纸。   宣纸上墨痕早已沥干,上头的大字龙飞凤舞。   萧昀扫了眼标题,心下一乐。   “萧昀能不能狎玩谢才卿”。   他往下看,明明才一个半月不到,宣纸上很多内容都忘了,眼下复习,倒像是看新的,一条一条看下去,当初写的当真思路清晰,天衣无缝。   萧昀心道自己一月前不仅敏于思,还敏于行,莫名有了点危机感。   都说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喜欢挑战之人,最应挑战超越的是昨天的自己,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一个月后的萧昀怎么能输给一个月前的萧昀?   那他不是还活回头了吗?   危机感愈浓,萧昀当下果决起来,心头那些游移不定全都消失不见了,一团乱麻化成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大字。   纸上标题:“萧昀能不能去找谢才卿”。   左边一半顶端写着“不能”,右边一半顶端写着“能”。   萧昀从左边开始写。   “萧昀为什么不能找谢才卿?”   “一、谢才卿是南鄀奸细,一心为南鄀,是敌人,总结:谢才卿的身份问题。”   “二、谢才卿骗走了萧昀的清白和感情,还冷心冷情毫无愧疚感,更别说弥补,总结:谢才卿的道德问题。”   “三、谢才卿喜欢江怀逸,不喜欢萧昀,总结:谢才卿的情感问题。”   “四、是萧昀主动放他走,说跟他分道扬镳,日后不再纠缠,萧昀是皇帝,一言九鼎,不能自食前言,总结:萧昀的面子问题。”   “五、萧昀去找他,来回一趟就得少说三个多月,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得知是去找谢才卿,定然百般阻挠,天下人得知萧昀千里迢迢去找个敌国奸细,大宁肯定脸都丢没了,除此之外,还有种种麻烦,譬如去之前通宵达旦处理好政事……总结:萧昀的成本问题。”   萧昀想了想,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不能”了,仔细扫了眼宣纸上的内容,怒从中来,他就说,问题基本都在谢才卿身上。   那个小贱人。   萧昀按捺下火气,看向右边:“萧昀为什么能找谢才卿?”   脑袋里空空如也。   萧昀参考地看向一个月前的宣纸,看着那张宣纸右边孤零零的三个字“萧昀想”,脸色微变,一时沉默了。   他独自坐了会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先放弃右边,对着左边开始写。   “萧昀怎么才能去找谢才卿?”   “一、针对谢才卿的身份问题,萧昀有以下几个思路,一,把南鄀打下来。谢才卿是南鄀奸细,一心为南鄀,萧昀把南鄀打下来,让南鄀成为大宁的附属国,谢才卿一心为南鄀,就是一心为包含南鄀的大宁了,这样谢才卿和萧昀就不存在敌对关系。二、奸细这个词,代表的是损害大宁,可是谢才卿除了骗走了萧昀的清白和感情,并未做出什么损害大宁的事……”   萧昀笔尖猛地一顿,脸色骤变。   不对。   谢才卿是南鄀奸细没错,他被当场抓获,缴械投降,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他除了骗自己,没干什么别的坏事。   之前江怀逸驾临大宁,自己还跟谢遮说,动机不明,别有洞天。   谢才卿明明也动机不明。   难道他是想通过扰乱他的心,让他沉溺在他的身本上,不理朝政,间接达到损害大宁的目的?   他想祸国殃民?   那他应该干妲己的事,怎么搞得跟比干似的一心为国。   萧昀摇摇脑袋,离谱,不像是这么聪明的谢才卿会干的,谢才卿要是路子这么野,这么蠢,绕那么远隔山打空气,他也不会傻乎乎上他的大当了。   如果不是想损大宁利南鄀,那他来大宁干什么?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损害。   谢才卿知道了不少大宁机密。   可这投入和所得根本无法相互抵消,谢才卿可不是一般奸细,暴露死了就死了,他这么漂亮能干,还是江怀逸的心上人。   越想眉头皱得越深。   以他以往的经验,当一件事的动机需要拐好多个弯,不断给它找补,才能勉强说得通的时候,很有可能这本身就不是动机。   因为动机是确定无疑、简单的。   绕不出来,就是很多信息是错误的,他还没找到问题的关键。   谢才卿总不可能千里迢迢过来,又是科举又是演戏的,冒着那么大风险,使劲百般解数,就为了让他操吧?天下有这等好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日前城外匆忙一瞥,真实的谢才卿分明是个聪明绝顶、利益优先决不感情用事之人,他敢冒这么大风险,可能是因为有与付出匹配的所得……   心下莫名一颤,萧昀眉头紧皱,摇摇脑袋,拿朱笔在谢才卿的身份问题上画了个红圈,代表这里有重大疑问,随即又挑起嘴角。   谢才卿身份有疑点,可能对他、对大宁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还不让他去南鄀调查了?   萧昀不再纠结这点,继续往下写。   “二、针对谢才卿的道德问题,谢才卿是个毫无道德感的人……”   萧昀笔尖又顿住了,仔细想了一圈,莫名火大。   几乎满朝文武都对谢才卿赞不绝口,显然是谢才卿的人品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毕竟满朝文武又不是傻子。   他对所有人都好,怎么就光骗自己呢?自己和他什么仇什么恨?   他和谢才卿有仇有恨,那天谢才卿就不会救他了。   等等——谢才卿救他,是不是证明,他是个有道德感的人?   如果满朝文武的观点是对的,他是错的,谢才卿是个很有道德的人,那自己给他摘星星摘月亮的,他怎么会毫无愧疚呢?还是他觉得,他不欠自己?他怎么会觉得不欠自己呢?   萧昀刚解开一点的脑筋又缠上了,他痛苦皱眉,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越绕越迷糊了。   萧昀向来不爱纠结,又用朱笔在谢才卿的道德问题上划了个圈,表示这里有疑点,划完嘴角又一次扬起。   谢才卿要是真是个光风霁月之人,那他就不可能玩弄自己,其中一定另有隐情,自己应该去找他,去弄清楚,谢才卿要是个人渣,他也是个人渣,简直天造地设……   萧昀一拍大腿。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谢才卿要不是什么好鸟,他也不是啊!比好比不过,比坏,他在行啊!   这不是般配得很,夫唱夫随?   谢才卿这样的人渣,如果不和他在一起,被他制住,岂不要祸害旁人?他这是为天下造福。   萧昀脸上笑意浓了,心情也上了几层楼,笔下飞舞。   “三、针对谢才卿的情感问题,谢才卿不喜欢萧……”   萧昀笔尖又是一顿,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脸色微变。   谢才卿一点儿都不喜欢萧昀?   那他为什么信守承诺,亲信暗下杀手,自己却出手相救?   就算谢才卿从前不喜欢他,最后那个吻,谢才卿是心甘情愿吻他的。   谢才卿心甘情愿,也就是谢才卿必须得有一点喜欢他,因为谢才卿一点都不喜欢他,就不可能心甘情愿,就是在骗他。   萧昀唇角飞上天了,谢才卿有一点喜欢他,他就更该去找他,晚一天,一个时辰,日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少了一天、一个时辰。   谢才卿一点都不喜欢他,那他就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吻他,那他就又是阳奉阴违骗他,那自己也不用再守信用,应该去找他,让他为自己又一次的欺骗付出代价。   至于谢才卿的心上人江怀逸,谢才卿已经答应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江怀逸在一起。   他和江怀逸没可能,既然要和旁人在一起,为什么不和自己在一起?   明明情敌都被他四两拨千斤解决了,再也不可能成为他和谢才卿之间的阻碍,他居然和谢才卿分道扬镳了?   萧昀满脸匪夷所思。   再说了,他要是一辈子不去找谢才卿,他怎么知道谢才卿有没有信守诺言不和江怀逸在一起?   万一他们在一起了,双宿双飞,自己还不知道,那自己不就又是冤大头,又被他耍得团团转了吗?   他和江怀逸没在一起,就应该和自己在一起,他和江怀逸在一起了,那他就必须去制裁他。   萧昀心下懊恼非常,咬牙切齿,心道自己这三日真是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简直是白白浪费时间。   他有些坐不住了,恨不得现在就启程去南鄀,好容易耐下性子,字迹潦草写道:   “四、萧昀的面子问题,萧昀宣称出兵攻打南鄀,不就不是去找他纠缠他了吗?”   “五、萧昀的成本问题,萧昀的巨大成本可以在谢才卿身上找回来,让他拿一辈子日日夜夜来还债。”   萧昀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萧昀的问题好解决,谢才卿真是个出了大问题的人。   他跃跃欲试,已经腾地站起,就要上朝宣布他要攻打南鄀了,瞥到空空如也的“能”的那边,弯腰大笔一挥,写下比之前那张宣纸上更大的三个字“萧昀想”。 第79章   两个月后,南鄀国都,端王府。   过来找端王商议朝政的几位朝臣站起朝端王作揖,总算打算走了,端王端坐在桌案前,淡笑冲他们点头。   朝臣道:“王爷还得注意身子,近来瞧着削瘦了不少。”   其他几位朝臣也都点点头,神色关切。   王爷从十五岁起,饶是重情念家,记挂皇兄,也不大待在京都了,一年十二个月,估计得有十个月在边关,了解敌情、操练兵事、和其他国交流往来、抵御外敌,可谓忧国忧民。   南鄀能不受外敌侵扰,不被亡国之阴霾裹挟,有现在的安定太平,几乎可以说是端王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熬出来的,他本就忧思过重,身体孱弱,这一月好容易从荒凉贫瘠的边关回来,他们原以往王爷能在京都休息享福一二,却未承想竟削瘦了不少。   连下颌的线条也越发清晰紧绷了,人也总是显得有些倦怠。   也不是憔悴,他们私底下议论,倒是温隽容光了不少。   奇怪得很。   江怀楚摆摆手,温声说:“无碍,多谢挂念,本王会注意的。”   朝臣这才松了口气,一人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笑说:“王爷不日便要娶妻了,咱们难得见王爷一回,怎么也得先恭喜一二,沾沾喜气。”   江怀楚神色一顿,笑说:“多谢。”   气氛和乐融融,几位朝臣又和江怀楚寒暄了几句,才如沐春风地出去了,门刚关上,江怀楚抓过桌案上的素净手帕,弯下腰一阵干呕起来。   太妃一进来就瞧见了这场景,一时心疼坏了,倒还记得把门关严,快步走到小王爷身后,抚摸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轻声问:“要紧么?”   江怀楚好了些,轻喘着气,慢慢摇摇头。   太妃气恼道:“怎么都满三个月了还这样?”   江怀楚摆摆手,笑说:“好很多了。”   太妃神色黯然,心疼地叹了口气。   小王爷刚怀上就一路颠簸、几经辗转才回到国都,坐马车的那一个月几乎可以说是天天吐,他皇兄也是个铁面无情的,生萧昀的气,连带着也憎恶他肚子里萧昀的孩子,愣是只管江怀楚不管孩子,自己怎么劝都没用,一天都没叫马车行慢些,也从未停下歇过脚。   总算回了国都端王府,由人精心伺候着,胎也稳了些,不太吐了,却也总干呕得难受,直到过了头三个月,才彻底好转,却不像旁的有孕之人,一过三个月就舒服了,早间依然会偶尔难受干呕。   太妃没好气说:“这么喜欢折腾人,性子别跟萧昀似的。”   江怀楚整理文稿的手一顿,没说话,将文稿叠叠齐,站起道:“我马上去趟弥罗山庄,可能得过两天回来。”   太妃无奈点头。   小王爷肚子里的孩子是他萧家的,老头本就喜欢小王爷,如今加上孩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他九十五岁了还是童子身,也没个伴儿,对江怀楚肚子里的孩子好奇得不行,恨不得住到端王府上来天天缠着他,像个老农盯着自己的庄稼长,被小王爷委婉地拒了又拒,才迫不得已眼巴巴蹲在弥罗山庄,天天给他写信又是装病又是哭闹叫他来。   太妃见江怀楚又抱了不少公文文稿,立马伸手去抢,语气骤然严厉:“去了就别看了!你这一天天的怎么行?身子要扛不住的,旁人哪像你这样,你倒好,通宵达旦的……”   江怀楚背过身,不让她抢,语气坚定:“最后半个月了,我得处理完。”   太妃和他僵持了会儿,也知道他表面温和乖顺,实际难以动摇半分,叹了口气。   小王爷从不让她看,她也知道他肚子肯定大起来了,眼下又是盛夏,南鄀又在南边,气候比大宁热上不少,她自己都穿起了薄纱,小王爷却还在穿厚重的绸缎。   他耐热怕冷,倒还好,不难受,只是宽松的衣裳、厚重不透的衣料和系得微松的腰带,估计再过半月也遮不住他的肚子了。   她这岁数,见过不少有孕之人,都是这样的,头三个月不大显怀,一进入第四个月,肚子就开始疯涨。   小王爷自己也有主意,一回来就闭门不出处理这几个月积压的公务,同时预先料理接下来几个月的事情,几乎没一刻休息。   他和她说,他打算满三个半月就到弥罗山庄隐居,直到生完再回来。   外头管家来催,说马车备好了,江怀楚朝她点了下头,抱着公文文稿往外走。   太妃在身后看着他的越发清瘦的背影,心下微微难受。   从大宁回来后,小王爷性子越发安静甚至闷了,虽然依旧见人三分淡笑,却不比在北宁时那么生动真实了,戴回了从前当端王时用人皮面具,又变回端方矜持、高不可攀的端王了,人平静无波,看似令人如沐春风,无形之中却透着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人像个头顶的月亮,月华清透柔和,实际遥不可及。   这是他的身份对他性子、举止无形的要求和约束,没有办法的事,他本来想什么就不爱跟人说,自己也读不懂他在想什么。   眼下也只有和他聊孩子,哄闹着要摸他的肚子,他才会恼羞地瞪她。   ……   马车上,四下无人,江怀楚红着脸,慢慢抬起放在一边坐垫上的手,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肚子。   那里的弧度一天天越来越弯,手紧拢上去,凸起明显,摸上去,也能感受到明显的曲度。   江怀楚别开视线,看了会儿帘外繁华的街市,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看着那里。   他每天十二个时辰都要和它和谐相处,看着它从什么也没有,一点点变大,今天比昨天又大一点,又凸一点,不知不觉凸起来这么多。   他看了不少医书,他的肚子比寻常三个月的还要大上一些。   它在飞速长大,好奇妙的感觉,生机勃勃,一个小东西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他。   只属于他的小东西。   照这个势头,也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半个月。   江怀楚嘴角不自觉噙了一丝笑,修长细白的指尖戳了戳它,小东西像是顶撞报复似的,他喉咙又涌上一阵干呕的欲望,江怀楚已经习以为常了,抿紧唇咽下,等平息下来,低声训道:“还挺嚣张。”   这话像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滞了滞,眨眼散了,脑海里那个斜眉入鬓、五官浓墨重彩的含谑男子也随之一起消散了。   江怀楚面无表情。   倒真像是他欠他似的,他不折腾他了,换个小东西天天折腾他提醒他,生怕他忘了。   记着有什么意义?明明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   弥罗山庄在南鄀境内,坐落在离京都不远的弥罗山上,从京都坐马车过去也就两个时辰的路途。   因为弥罗山庄和南鄀的关系,各国人只要携带弥罗山庄的令牌,经过了南鄀守军的盘查,确保不会对南鄀造成威胁,就可以前往弥罗山庄。   弥罗山庄分布在各处的眼线也会暗中盯着这些人,防止他们居心叵测对南鄀不利,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有这条规矩在,各国来南鄀去弥罗山庄的人,都安分守己得很,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上,弥罗山庄又以暗探杀手闻名天下。   这些外来人只被容许去弥罗山庄,若要去守备森严的京都,还需由京都官府审批许可。   马车驶在平滑开阔的山道上,马车里,萧昀吹着流氓哨,掀帘子看着外头郁郁葱葱的景:“谢小爷,本公子好多年没来这儿了。”   谢遮谢小爷看着兴高采烈地跟出来踏青郊游似的萧昀,表情一言难尽。   当初他劝是劝了,萧昀没过一个时辰上朝时就宣布要御驾亲征攻打南鄀,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他更没想到的是,安逸了好两年的文臣正抱住萧昀的大腿吵吵着国不可一日无君,死也不肯让他再御驾亲征,髀肉复生的武将还在想办法提起都快生锈了的刀枪,兵部正在从各地方调兵,拍着胸脯向皇帝保证两个月后肯定能完成军队调集,发兵南鄀,五个月后肯定能行军到达南鄀边境,大展大宁雄威,皇帝和朝臣纠缠了几天,又花了大半个月火速安排好了之后半年的朝政,自己就带着八千精兵偷偷摸摸离京,直奔南鄀了……   把文臣、武将、大军都丢在了身后。   他可以想见第二日满朝文武发现皇帝不见了的惊悚。   萧昀只带了他,还有几个和谢才卿关系好的臣子。   年轻的倒还好,刘韫那把岁数了,被萧昀折腾得骑了大半个月的快马,屁股被马蹭破、长痂,又蹭破,如此反复数次,都已经长茧了,他们总算花了不到一个月就赶到了南鄀。   如今为了上弥罗山庄,连那仅有的八千精兵都被萧昀扔在城外五十里,真的像是踏青郊游。   总算也有好处,他们悄无声息火速抵达南鄀,南鄀估计这会儿还没得到大宁要进攻南鄀的消息,边境没对大宁人戒严,不然他们就算像如今乔装打扮了,想上弥罗山庄也难如登天。   谢遮说:“京城的那第一批五万骑兵,应该最多大半个月后能抵达南鄀,您……不见了,他们肯定火速行军,第二批骑兵,可能要一个月后,第三批士兵……”   萧昀不耐烦道:“不急不急,八千够了。”   谢遮小心翼翼地说:“南鄀有二十多万兵马……”   “朕又不是来打仗的!”萧昀顿了顿,懒洋洋笑说,“当然如果找着谢才卿了,顺道把南鄀打下来也挺好,省得再看江怀逸那张臭脸,最好让他给本公子下跪称臣。”   谢遮更加小心翼翼地说:“那只有八千……”   萧昀皱眉:“急什么,不是说第一批最多大半个月就到了吗?朕在弥罗住半个月等就是了,那是我老祖宗的地盘,也就是我的地盘儿,他能不保我?老祖宗手上不还有二十多万私军么,他再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朕都来了,他总不可能明目张胆向着南鄀,不然他对得起大宁列祖列宗吗?”   谢遮松了口气,彻底安下心:“那云大爷准备怎么找谢才卿?”   萧昀懒散道:“弥罗不是情报网遍布天下么,不就找个人,直接问老祖宗啊,南鄀第一的漂亮能干,还跟江怀逸关系亲密,这还不好找?”   谢遮一愣,心道自己还真是愚钝,以弥罗的能力,找谢才卿的确不费吹灰之力。   “诶——谢遮,你看,”萧昀指着帘子外,“有和我们一道上山的。”   谢遮顺着萧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宽阔的山道上,和他们并驾齐驱的是一辆低调奢靡、同样刻着弥罗印记的马车。   看马的毛色和身形,就知晓是千里良马,车夫也是面容坚毅、一身锦衣的年轻男子。   马车上人绝对权势滔天,富贵逼人。   萧昀说:“不知道是哪国的权贵来向老祖宗求药了。”   “再贵也贵不过云大爷。”谢遮谑道。   正说着,马车到了整个山道最狭窄的地方。   山道最里侧站着几个穿着纹有弥罗印记衣服的男子,应当是用来维系这最危险的一段的秩序的,个个面貌端正,打老远向两辆马车挥手,示意停下。   谢遮掀帘看着:“两辆应该过不去。”   萧昀漫不经心道:“没事,咱们让让就是,本公子身为重孙,也得尽地主之谊不是?”   “陛下——”   “干嘛?”萧昀皱眉,“弥罗的非要让我们先走?”   毕竟他的马比身侧那辆马车的还要名贵不少。   谢遮表情一言难尽地完全掀开左边帘子。   外头那几个男子生怕他们不肯停马车让人似的,打老远就朝他们小跑过来,挥手不断示意他们停下,这会儿已经围成了一堵人墙堵在了他们的马车前。   萧昀脸上的笑骤然消失,脸色黑沉。   谢遮胆战心惊地扯住他的衣袖:“公子咱不争这点长——”“老子还偏要争了!他妈的眼瞎,看不起谁呢!老子本来要让,现在偏不让了!”萧昀将谢遮推到一边儿,自己挤到马车左边窗口,声大如炸雷,“喂,你们都给老子过来!”   前头不远处的马车上,江怀楚正给孩子小声念着《论语》,翻页的动作一停,过了几秒不由失笑,竟都幻听了。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江怀楚抬头,温声问:“什么事?”   前头驾马的如矢掀帘,面无表情道:“后头那个不知道哪国的脑残要抢着咱们过,没事,闻星他们很快就解决了。”   “……我知道了。”江怀楚说。   如矢放下帘子。   另一边,几个男子小跑着过来。   “看不起谁呢,老子要先他过!”萧昀大臂搭在窗上,一手扯开帷幕固定在头顶,坐姿极阔绰豪横,不羁潇洒。   几个男子神色连一丝为难都没有,斩钉截铁道:“不行。”   萧昀脸色倏然黑了下去:“你看不见老子的马比他贵吗?!”   闻星抱歉道:“不是马贵不贵的原因,他是咱们老庄主的贵人。”   萧昀愣了下,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他能有我贵?”   闻星毫不犹豫道:“没人比他贵。”   萧昀神色一滞,怒不可遏地解下腰间的令牌,扔给了闻星,闻星手忙脚乱地接过,看了眼,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恭敬作揖:“原来是老庄主的重孙。”   萧昀挑眉一笑,瞥向谢遮,炫耀意味溢于神表,他看向窗外,大度道:“本公子现在可以先过了吗?”   闻星一挥手:“拦住这边,让那边过!” 第80章   毕竟是客,还是在老祖宗的地盘,不可能无法无天全听他的。   后半程,萧昀周身的温度降到冰点以下,靠近几乎能冻死个人,俊脸阴沉地像要随时要扑上去撕咬谁。   谢遮好容易忍住没笑,全当什么也没发生:“怎么会有人比陛下还贵?”   他是真的疑惑,世人皆知晓弥罗山庄老庄主和大宁皇帝的关系,令牌一出,那侍从不可能不清楚萧昀的真实身份。   天下第一大国的皇帝,还是老庄主的重孙,这等身份,那侍从居然连掂量都不掂量,直接让那边先行?   就算是在南鄀地界,南鄀和弥罗山庄交好多年,南鄀皇帝来了,也肯定是萧昀先行。   这得是什么身份、辈分才能全方位碾压萧昀?   萧昀:“操,闭嘴。”   谢遮说:“陛下可有兄弟姐妹长辈?”   萧昀似笑非笑:“以前有很多啊。”   “……”谢遮毛骨悚然了一阵,“不是陛下这边的,难道是老庄主那边的?”   萧昀哼笑一声:“指不定老头子那么大岁数忽然开窍讨了个娇媳妇儿开荤宠着呢。”   谢遮:“……”   “管他呢,”萧昀不耐烦道,“我们是来找谢才卿的。”   ……   萧昀二人上了弥罗山庄。   弥罗山庄是弥罗山山巅的一座庄子。弥罗山是南鄀境内最高的山,足足有五六里高,庄子里气温比山脚下低多了,这季节,山脚下酷热难当,山顶风吹到身上,却惬意舒适的很。   弥罗山顶常年雾气缭绕,弥罗山庄坐落于此,宛若人间仙境。   萧昀被侍从恭恭敬敬地领着走近庄子,才看清庄子外不少仆人正爬在梯子上,在屋檐横梁各处挂红灯笼,他怔了怔,偏头看向身侧的谢遮,就是一乐。   莫不是真给他说准了?老头子讨了个太奶奶?那他是得让一让的。   萧昀咳了一声,故作正经,问:“这是有什么喜事么?”   侍从老仆多年前服侍过萧昀,所以并不十分拘谨,笑说:“王爷过些天要成婚了,庄子上下这会儿都在忙活呢。”   “王爷?”萧昀愣了一下,“端王?皇帝的弟弟?”   老仆点头。   萧昀纳闷道:“我怎么记得他还没加冠?”   江怀逸那个老古板居然肯?   老仆叹了口气:“也是迫不得已。”   “怎么说?”   老仆无奈说:“端王常年在边关,不太回京都,边关那种地儿,也不可能带女眷去吃苦,王爷若是晚几年成婚,怕是更难得才回来一趟了,不如早些成婚,趁现在年纪小,还能和王妃在京都恩爱个一年半载的,王妃若是怀上了,诞下个小王爷,陛下的心就彻底安了,毕竟再过两年王爷真到了立业的年纪,陛下就是想留他在身边,也没理由了,再说边关那种地儿,刀剑无眼,王爷万一有个……”   老仆止住了,没往下说。   萧昀点头:“原来如此。”   他当初就是耽误了。   十几岁时虽忙,却远没现在忙,那会儿却没人催他娶妻,结果后几年忙着打仗,片刻不歇,一点多余的精力也没有,回京更是天方夜谭,心也打野了,毫无成家的打算。   萧昀跟着老仆进去,随口说:“他好好一个王爷,皇帝不给他在宫里大办特办,怎么办到弥罗来了?”   老仆笑说:“这不是南鄀天热么?怕大张旗鼓地热着王爷王妃了,就打算先在皇宫里小办敬了祖宗,再在弥罗大办了,正好弥罗和各国权贵都有往来,端王又和他们交情匪浅,他们去南鄀京都不方便,但上弥罗山庄方便啊,眼下婚贴都发出去了,所以接下来几日弥罗客人会很多,都是来参加婚宴,带着礼恭贺端王的。”   萧昀啧了一声:“还挺风光。”   端王和老头子关系不错他还是知晓的。   自己一个大宁皇帝,以后成婚,怎么也不能输给这么一个小国王爷,到时候得敲锣打鼓、流水筵席、大赦天下,闹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还要给所有国国君发婚帖,谁不带厚礼来就打谁。   到时候八方来贺,天下献礼,看他春风得意,抱得美人归,美人还举世无双的漂亮……   越想嘴角笑意越浓,萧昀好容易回神,看向谢遮,说:“我们好像没收到婚贴。”   谢遮点头确认。   老仆说:“大宁京城远了些,赶不上婚事,所以就没送。”   他笑说,“不过您这不是来了,当然得给您补上了,我待会儿就给您写一份送过来,您到时候若是有空,可以来参加。”   萧昀敷衍点点头,旁人的事他也就随口一问,他记得他这趟是来寻谢才卿的。   已经进了庄内,老仆面带歉意说:“老庄主今晨领着人去半山腰摘种的草药了,应当是临晚回来,您可能要在这等一会儿。”   萧昀望了眼天色,这会儿离临晚最多也就一个时辰,他摆摆手:“没事,我随便转转。”   ……   另一头,江怀楚被太妃搀扶着在长廊上走。   太妃不放心他,还是骑马追上了他,说什么也要盯着他,怕他没人看着就不注意休息,熬坏了身子。   经过的仆人都含笑地朝他请安,眸中亲近之意明显,江怀楚淡笑一一点头。   他怀孕的事,眼下除了皇兄、太妃、老庄主和如矢,其他人并不知晓。   就是皇兄先前去北宁,也是以游历的名头,朝臣并不清楚真实原委。   他先前也是偷去北宁,让人戴着人|皮面具伪装成他待在边关,在旁人看来,端王一直在边关,从未离开过。   那日和萧昀在城外对峙,在场的也都是死士,完全不用担心暴露。   他在北宁用的是真容,在南鄀因为自小长住在弥罗山庄和毒仙学毒,毒仙仇人众多,怕连累他,又因为他真容过于显眼,且身份特殊,牵连甚广,所以叫他用真容跟他学毒,回南鄀京都当端王时戴人皮面具,将江怀楚和谢才卿完完全全分隔开。   这样出了什么事,也是谢才卿出事,祸及不到江怀楚,更牵连不到南鄀皇室,自己伪装一二,如逢意外,也方便随时脱身。   人皮面具是师父亲手做的,薄如蝉翼,紧贴肌肤,戴着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且不会对身体有任何害处,即使是怀着孩子,戴着也没任何负面影响。   长廊上的侍女正在窗上贴红色的剪纸,庄上一片喜气洋洋,太妃道:“在这儿同居是挺好的,正好天热了,凉快,燕尔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肯定不会烦到你。”   江怀楚没说话。   太妃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事实上她完全不懂小王爷对婚事的态度。   太妃叹了口气:“你皇兄也是为你好,是强硬了些,但你也别怪他……”   小王爷一到京都,他皇兄就让他二选一,要么把孩子打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当他冰清玉洁的端王,要么成婚,给孩子一个名分,也保全了自己的名声。   小王爷不肯打孩子,他皇兄就替他许婚了。   “我知道。”江怀楚说。   太妃低声说:“这也是为它以后着想,你那么喜欢它……”   江怀楚说:“我知道。”   太妃说:“燕尔是个好姑娘。”   江怀楚神色有些倦怠:“我知道。”   太妃低声说:“她心有所属,拖到这岁数了,再不嫁嫁不出去了,你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不要有负担,明面上过得去即可,反正你俩这么多年关系那么好,实在不行当姐弟处……”   “我知道。”   江怀楚声清如泉,语气倒是干脆果决,吐字没有半点粘连,干干净净的。   太妃不是个傻的,“我知道”的意思,和奏折上的“阅”差不多,只是代表这件事我知悉了,没有任何态度,喜怒都没有。   这才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   太妃暗叹了口气,从身后缄默的如矢手里接过斗篷,轻搭在江怀楚肩上。   江怀楚将斗篷拢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还好,这样正常走,还看不出什么来。   因为毒医一家,他自己也会医术,算不上精通,但够用了。   好处就是身边不用有医者随时跟着,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麻烦。   他自己就可以随时知悉孩子的状况。   小东西虽然比一般孩子凸一点,但长势挺好的,不算快也不算慢,刚刚好,他吐了那么些天,营养还能跟得上,总算是诸多事中一件最舒心也最重要的事。   也不知道还藏得了多久,到时候他就只能在弥罗后山静养,再不见人了。   也就半个月后的事。   大半年与世隔绝,真漫长。   还不听话。   江怀楚心下嗔怪,嘴角不自觉溢出一丝温柔笑意来。   太阳穴凸凸得疼,他已习惯了,蹙着眉,抬手用手掌轻揉了揉,按压间,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   另一边,萧昀正拿着那张他之前在寝宫写写画画的宣纸,懒散倚靠着大柱,正思忖那两个用朱笔划起来的红圈,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慌慌张张的人声。   萧昀眉头一皱,从宣纸上抬头:“谢遮,你听见了吗?”   谢遮点头。   那边应当是出了什么事。   萧昀想着自己反正眼下也没事,便往那边去。   没走一小会儿,转角处一个中年美妇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她跑得急,迎面撞上了闻声大步流星前去的萧昀,萧昀一把抓住她胳膊,稳住她:“怎么了?”   头顶的男声低沉慵懒,有点耳熟,太妃却想也没想,急得面色煞白、声音打颤:“我家……”   她一抬头,看清男子的脸,浑身一震,腿就是一软,像是见了鬼。   萧昀心里纳闷,自己长得有那么吓人么?还是太帅了?   他知晓这妇人定有情急之事,也没插科打诨了,沉声问:“怎么了?”   太妃着急说:“我来找老庄主……”   萧昀言简意赅:“他采药去了,还没回来。”   眼前妇人霎时面色如土。   萧昀沉声说:“怎么了?是谁突发疾病?在下略懂医术……”   太妃心头大乱,看着萧昀,踟蹰几秒,咬咬牙,揪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我……我家……夫人怀着身子,忽然晕倒了,我怕……怕……”   萧昀回身给了谢遮一个眼神,并无一丝不庄之色,显得十分可靠,果断道:“我跟你过去看看。”   ……   太妃领着萧昀进屋,刚将江怀楚抱到床上的如矢一转头看清太妃身后跟着的人,脸色骤变。   他瞬间握紧了袖中匕首,暗中询问地看向太妃,太妃迫不得已朝他一点头,当务之急是小王爷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根本顾不了那么多。   如矢勉强塞回匕首,神色不改,若无其事地背过身。   太妃小跑着进了内室,替萧昀搬了个凳子到床榻前。   床榻上重重叠叠的素白帐幔放着。   大宁重礼数名节,高门大户,尤其严守男女大防,女子决不可抛头露面,男子也断不可亲近失庄。   萧昀坐下,目不斜视。   太妃坐在床前,盯着萧昀,暗暗深吸一口气,犹犹豫豫两秒,终是从帐幔里拉着江怀楚的左手出来。   从帐幔里被拉出来的手臂修长舒展,莹白惹眼,线条流利,手腕骨架清晰,手指干净纤细,没有一点茧子,浑然天成的漂亮,定然是养尊处优之人才可能有的手。   手尚且如此,容颜想必倾国倾城。   萧昀一眼未看,并无丝毫探究之意,两指轻搭上脉搏。   太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萧昀沉默不语。   太妃唇色发白,说:“他是有什么事吗?”   萧昀松了手,问:“她是你家夫人?”   “……嗯。”太妃声音发颤。萧昀一笑:“并无大碍,就是怀着孩子,最近还过于操劳了,不怎么爱吃东西,也没休息好,我开点药调理下,过几天就好了。”   太妃仍紧张地看着他。   “放心,孩子很健康,脉象很有力,她也没事。”   太妃一口气彻底松了下来:“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萧昀说:“待会儿就醒了。”   太妃的心终于定了。   萧昀站起,随口说:“她夫君呢?”   “……”太妃道,“在家中并未前来。”   “让他多陪陪她,这个月份了,胎也稳了,带她多出去走走玩玩,她怀着孩子,心情容易有些起伏,忧思过重,夜间也偶有失眠,总之多关心些,就没什么事了,旁的什么事可千万别叫他干了。”   太妃心情一时无比复杂,萧昀不说,她还不知道小王爷失眠。   萧昀道:“其他的都放放,这时候不宠着点什么时候宠?”   太妃瞥了萧昀一眼:“……嗯。”   “在下先去抓药。”萧昀转身出去。   “等等,我家……”太妃出声后就后悔了,萧昀已经看过来,她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下去,“那个,我家……夫人的孩子它……它不太听话,都这个月份了还折腾他,他早上还会干呕想吐,你有什么办法吗?”   萧昀这完全没经验了,想着反正是怀孕的大喜事,胡言乱语道:“你让它爹打一顿就好了。”   “……”太妃沉默好半晌,在萧昀逐渐疑惑起来的眼神里,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了,多谢公子。”   ……   龙飞凤舞地写完药方,从屋子里出来后,萧昀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谢遮心说他总不可能看上旁人媳妇儿了:“怎么了?”   萧昀沉默几秒,咳了一声:“怪尴尬的。“   谢遮好奇心瞬间上来了:“怎么了?”   “我刚摸到人家媳妇儿滑脉的时候,心跳了下,你懂吧,就是莫名其妙激动了一下。” 第81章   谢遮猛地看向他,表情带着几分宛如看见妻子和旁人苟且的如遭雷轰:“……陛下看上人家了?!”   “说什么呢!”要不是在弥罗山庄,萧昀都要踹他了。   谢遮大松了口气。   他能不担心么,照萧昀的性子,只要想,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人不仅为人妇,相公位高权重,还怀着身孕。   萧昀要真把人抢回大宁了,那真是天塌了,奇葩恐怖程度不亚于为了找谢才卿发兵南鄀。   萧昀说:“就是怎么说呢,怀孕的脉象是如玉走珠,就好像你在拨佛珠,但是你手不动,珠子在你手指底下自动滚,她孩子还特别活蹦乱跳,就感觉珠子蹦蹦跳跳的,走得很有节奏,很快,高高兴兴蹭你的手指亲近你一样。”   谢遮听他描述地那么仔细,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萧昀见他一脸不信任,笑骂:“老子是个正经人!就是真的,它在跳的时候,我心莫名其妙跟着跳了两跳,当时没好意思表现出来,怕人家把我当淫贼,毕竟在南鄀这守规矩的破地儿。”   谢遮松了口气,原来是对人肚子里的感兴趣,不是对人感兴趣。   “陛下想要孩子了?”   萧昀说:“没,我就是稀奇,觉得好有趣。”   谢遮小心翼翼道:“陛下要真和谢才卿在一起,以后怕是……”   萧昀似笑非笑:“我养什么不是几天热乎劲儿啊?丢给你多少只猫狗了?你想我以后丢孩子给你?”   “……”谢遮释然了。   萧昀就是不和谢才卿在一起,后宫佳丽三千,子嗣成群,也是跟丢猫狗一样丢孩子。   好歹他有自知之明,不去祸害人家良家姑娘,间接祸害他。   “不过我说真的,那夫人多半所托非人。”萧昀说。   “这你也知道了?”谢遮愕然。   萧昀说:“心思郁结,心事重重,连日劳累,辛苦得很,要是你媳妇儿,还怀着孩子,你会让她这样?怎么着不得宠上天啊?富贵逼人,身边居然连个跟着的大夫都没有。”   谢遮赞同地点点头。   “闲事莫管,”萧昀说,“走,去找老庄主。”   ……   萧昀走后没多久,江怀楚就慢慢醒了。   太妃赶忙扶他起来,避重就轻只告诉他他操劳过度晕了过去,怕他情绪起伏过大,没告诉他给他诊脉的是萧昀,端着药要喂他喝。   江怀楚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一脸抗拒,摸了摸自己左手的脉搏:“我没事,我自己什么情况我知道的,不用喝药——”   “必须喝!张嘴!”太妃瞪着他。   “……”江怀楚柔声说,“我待会儿自己喝好不好?”   “又打算趁我不注意转头倒掉?良药苦口利于病,张嘴!”   “……”江怀楚只好蹙着眉头张嘴。   他这些天吃什么都没胃口,佳肴闻着都想干呕,更别说黑乎乎的药。   他做好了满嘴苦涩全呕出去的准备,入口却是微酸回甘的味道,意外的不难喝,也不想吐。   江怀楚眉心慢慢舒展。   太妃见他破天荒配合地从头喝到尾,表情愕然,就因为是萧昀?   “这么配合?”   “看着难喝,酸甜的。”江怀楚笑说。   太妃看着这个发自内心甚至还带着点天真的笑,忽然就愣了一下,心说还真是见了鬼,萧昀哄别人媳妇儿也这么起劲儿的?   还是就撞上萧昀就什么都对了?   他要有这细心劲儿,小王爷不早离不开他了?   见小王爷心情好了不少,太妃欲言又止:“王爷,有个事,我得跟你说。”   江怀楚下床,慢条斯理地套靴子,微微疑惑地看向她。   太妃说:“你答应我要心平气和。”   此事重大,意义莫名,她不可能不告诉江怀楚。   江怀楚点点头。   太妃说:“我刚去叫老庄主给你诊脉的时候,撞见了……萧……萧昀。”   江怀楚猛地看向她:“谁?!”   “萧昀,大宁皇帝,就在这儿。”   这次听清了,江怀楚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好半晌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得像个白白净净的雕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压下混乱的心绪,神色冷了下来:“他来做什么?”   他才离开北宁两个月,萧昀已经到弥罗山庄了,说明他走后一个月,萧昀就出发离开北宁了。   一个皇帝,居然悄无声息抛下满朝文武来了南鄀。   太妃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他……是不是来找你的?”   江怀楚心头一突,摸肚子的手就是一紧,冷冷道:“不可能,他跟本王说了老死不相往来。”   太妃心惊胆战道:“……他说不定是气话。”   江怀楚淡淡说:“旁人可以是气话,他是一国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是圣旨,自毁前言,岂不是惹天下人耻笑?皇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太妃想想也对,一国皇帝哪有朝令夕改的,她毕竟是从江怀楚口中间接得知萧昀为人,并不真正了解他。   一阵短暂沉默,太妃察言观色,轻声道:“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江怀楚语气斩钉截铁。   喉咙又窜上一阵难受,江怀楚扶着床柱干呕了两下,喘着气,心头火气,一时就有些迁怒,看自己微凸的肚子也羞怒起来。   臭流氓的孩子,也是个小坏蛋,小的还不够,大的也跑过来折腾他了。   太妃忙贴上去慰问。   “我没事。”江怀楚平静下来。   太妃生怕他情绪波动大,又不得不问,毕竟可能事关重大:“当初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他真的不是来找你的么?”   不知为什么,太妃身为一个女人,第一直觉就是这个。   饶是理性来看实在离谱——一个皇帝前一秒潇洒帅气得很,敌国奸细说放就放,放狠话老死不相往来,后一秒脑袋被驴踢了似的,甩下那么大个国,千里迢迢赶来了南鄀……   和江怀楚当初暗度陈仓去南鄀勾引萧昀的离谱程度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江怀楚冷静地说:“不可能。”   他笑了:“在他那儿,就是我恋慕皇兄,从头到尾欺骗他的感情,还是敌国人,这些且不说,他的面子,他来找我要付出的代价……他可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我可绝对不值当他这么做。”   太妃想想也是,萧昀要是知道江怀楚怀了他的孩子,追过来倒是有可能,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分明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为那么一个敌国奸细走一趟南鄀?   “他万一就喜欢你喜欢到要死呢?”太妃咳了一声。   江怀楚沉静地摇摇头:“莫要说这种话了,你可能不知道,毗邻邺国、袁国,都恨不得杀他而后快,如果得知他单枪匹马来南鄀,怕是在他回去的路上,就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截杀了,他不可能冒这种险,除非有十足的把握。”   太妃霎时一惊。   江怀楚淡淡说:“他跟我说再次相见,各自为营,别怪他不留情面。”   太妃为这话里的意思一惊,沉默几秒:“他难道是来打南鄀的?!”   太妃被这句话顿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江怀楚面沉如水。   萧昀说了要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分道扬镳,再见互不留情。   江怀楚说:“萧昀绝不可能是孤身来的,来得这么快,估计最多带了几万骑兵,上弥罗带不了,肯定留在了南鄀关外,走,去找老庄主。”   太妃看着他快步往外走,急道:“你小心点孩子。”   江怀楚冷淡说:“没事。”   ……   一路上,脑海里不受控地闪过许许多多和萧昀有关的记忆。   江怀楚容色冷淡,暗自怒自己。   认为一辈子也见不到萧昀后,他背叛南鄀似的,脑海里一遍遍闪回萧昀最后那个吻,尤其是午夜梦回,或者是小东西嚣张地提醒他它的存在的时候。   似乎是想弄懂那个吻之外很大一块空白的意思,每个细节都越发清晰。   可还不到两个月,那个原以为只会停留在回忆里的人,就活生生出现在了南鄀地界上。   那些萧昀让他夜深人静时越发感到愧疚的好,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萧昀铺天盖地的坏。   江怀楚冷笑一声,真跟人死如灯灭似的,记好不记坏,现在灭了的灯不仅亮了,还比以前更亮了,上头的灰尘自然越发显眼。   ——“自己心上人在朕榻上,日日夜夜被朕操得神魂颠倒,他要醋早醋死了……”   “心肝挑了个窝囊废啊。”   “你是朕的谁啊?朕要疼你啊?”   “朕也不是非你不可是不是?找个对朕一心一意温柔贤惠还会生孩子的女人不好么?干嘛非揪着你不放啊?”   “朕早腻了。”   他腻了。   ……   江怀楚咬紧牙关。   绝不是为了他。   一阵剧烈的心慌,江怀楚摸了摸肚子,面上镇定,纹丝不动。   再见是敌人,这就是萧昀的意思。   他绝不能让萧昀知道孩子的存在,不然他一定会同自己争抢,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怀上,小东西完完全全是他的,和萧昀一点关系都没有。   萧昀知道了,就永无宁日,之后他对南鄀做任何事,也都师出有名了。   一旦知道,除非萧昀有了别的孩子,否则他一定会一直盯着南鄀,缠着他,问他讨要。   袖子里的手攥得越紧。   他绝不允许孩子两头为难。   这是他的地盘,叫萧昀打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第82章   江怀楚走的是弥罗山庄的密道,直通山庄后院老庄主的住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弥罗山庄最核心的地带,在中途不会遇见任何人。   ……   老庄主的住处,老庄主采药归来,身上泥泞,正要换身衣服去见重孙,脚底下一块木板忽然动了动。   老庄主蹲下身掀开木板,见是江怀楚,顿时笑得像朵菊花:“楚楚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他忙伸手拉江怀楚上来:“慢点!小心着点乖玄孙!”   他望眼欲穿地恨不得去摸江怀楚肚子,江怀楚面色微僵,这就是他不愿见老庄主的原因。   “不不不,你别难过!我可不是有了玄孙就不关心你了!你永远是第一位的!”   江怀楚:“……”他真的没想那么多。   “坐坐坐!”   老庄围在江怀楚跟前转了会儿,忽然一停:“我要干什么来着?”   他想了好半天,一拍脑门:“哦哦哦!想起来了!我重孙来了。”   江怀楚看着那个神似萧昀的一拍脑门的动作,忽然觉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怀楚说:“他来找您所为何事?”   “不知道,”老庄主没好气说,“反正他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绝不是来看老头子我的,多半没好事。”   他慢一拍瞥向江怀楚,见他像是已经得知了,拍拍胸脯自豪地保证道:“你放心,老头子我虽爱胡闹,但也不是不通晓情理、不守诺言的,当初说好了如何就如何。”   江怀楚温声说:“我怕他对南鄀不利,能不能在后面听一听?”   “当然可以!”老庄主满脸堆笑,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肚子,估计是忍不住想要摸一摸,完全心不在焉,“老头不早说了,什么都你说了算!兵符令牌可全交给你了,你可不能冤枉我!老头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指东,老头我绝不往西——所以我可不可以摸摸小宝贝了?”   “……”江怀楚脸色赤红,别过脸,任由老庄主和老农摸西瓜一样反反复复地摸,边摸边露出和萧昀如出一辙的傻笑。   ……   会见萧昀的殿里可谓雕栏玉宇,华丽奢靡,侍女美艳,小厮俊秀。   江怀楚在一墙之隔的后殿,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听着前头萧昀和老庄主交谈。   臭流氓和老流氓插科打诨了一会儿,笑声不断,显然老庄主嘴上喊着二流子,骂骂咧咧的,实际还是喜欢他喜欢得紧。   终于说到了正事:“你来弥罗所为何事?”   仆人都被遣散了,前殿只有他二人,萧昀端起酒樽,敬了老庄主一杯,才不急不忙说:“重孙想托太爷爷帮重孙找一人。”   江怀楚喝温水的手猛地一顿,边上的太妃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江怀楚。   萧昀衣袍下摆微敞,潇洒坐着,端的是大宁皇帝凛然不可侵、睥睨天下的气势,嚣张狂妄,万般皆不入眼。   老庄主来之前已经被江怀楚逼着预演了好几遍,打了万无一失的腹稿,疑惑地张口就来:“找人?还有你找不到的人?怎么会用到老头子?”   萧昀说:“找谢才卿。”   一墙之隔的后殿,太妃大惊,江怀楚面沉如水。   “谢才卿?”老庄主像是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萧昀说:“对,王谢堂前燕的谢,才冠天下的才,卿本佳人的卿,南鄀人。”   第一次听萧昀这么介绍他的另一个名字,谢才卿捏着茶盏,一语不发。   “名字起得倒是真好啊,”老庄主贼笑,“都托老头我来找了,是漂亮大姑娘吗?”   “不是,是男子,”萧昀顿了顿,谑道,“但比哪个姑娘都漂亮。”   江怀楚脸上终是有了点羞怒。   太妃打趣地看向小王爷。   还说不是来找王爷的。   真浪漫。   “他是你什么人?你找他所为何事?”老庄主十分好奇道。   江怀楚垂下眼帘。   萧昀咳了一声,谑笑道:“这里并无旁人,重孙在太爷爷面前也就不隐瞒了,谢才卿风华绝代,重孙曾和他春宵数度,食髓知味,陡然一别,甚是想念,所以才想再找到他,一道寻欢作乐。”   江怀楚倏然攥紧茶盏,太妃心惊肉跳地从他手里抢过茶盏,生怕他一怒之下捏碎了划破了手。   老庄主暗咳一声,无比汗颜,心里寻思他这上梁也不歪啊,怎么萧昀能歪成这样?   是这二流子重孙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楚楚现在可怀着孩子呢。   老庄主佯震惊,又和萧昀插科打诨了一阵,才深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那他是你什么人啊?”   “自是心仪无比的床伴,实不相瞒,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萧昀似乎颇为惆怅地叹感慨了一声,“一日不见,孤枕难眠,所以还请太爷爷快些,成全了昀儿。”   太妃扶着他手臂,小声道:“消消气,消消气。”   江怀楚冷着脸:“我没生气。”   太妃一言难尽,小的的气人功底和大的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老庄主咳了半晌,心道这二流子也不宠楚楚啊,更不能暴露蛛丝马迹给楚楚添大乱了,道:“那你总不可能就为了个床伴来南鄀一趟吧?”   萧昀懒散笑道:“还是太爷爷了解昀儿,找他是顺便,两全其美,昀儿主要是来攻打南鄀的。”   太妃又吓又慌,紧张地看向身侧一脸黑沉的小王爷,生怕他又晕了过去。   江怀楚摸着肚子。   似乎知道他爹有多讨人厌,小东西生怕替他爹背锅被另一个爹爹或者舅舅辣手打胎,终于乖乖巧巧服服帖帖了,没有一丝动静。   江怀楚脸色一阵青一阵黑。   他要萧昀的孩子,才和萧昀无关,反正该拿的他都拿到了。   现在弥罗山庄遍布天下的情报网都是他的,老庄主的兵符也给他了,弥罗和南鄀合军五十余万,还怕个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的萧昀?   更何况他是守城,萧昀是攻城,攻城比守城难数倍,南鄀只有一个城门,他有五十万大军在手,守一个城门,固若金汤,就是萧昀百万大军来了,没个几月也攻不破,兔死狐悲,别国也不会袖手旁观。   北宁距离南鄀数千里,粮食运输是个大问题,军队行军也要时间,萧昀想打南鄀,就得做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准备。   这还是远的,萧昀如今最多只有几万骑兵,能不能待得住还是问题,别被几国截杀,灰溜溜突围回去了。   外殿老庄主佯惊慌道:“怎会突然想打南鄀?之前不是好好的吗?南鄀与世无争,兵力衰弱,威胁不到你……”   萧昀懒懒道:“我也不遮遮掩掩了,我不会叫你为难,不是来问你借兵的,也知道你不肯借。”   老庄主尴尬地嘿嘿一笑。   萧昀把玩着酒樽,漫不经心道:“虽然你是我老祖宗,但我也不叫你帮我打南鄀,你只需像以往那样,袖手旁观也不帮南鄀即可,南鄀二十万大军,我最后打不打得过,你都对南鄀仁至义尽了,犯不着愧疚,大宁泱泱百姓也不至于戳你脊梁骨骂你胳膊肘往外拐。”   老庄主抹了把汗:“……你倒是为我考虑周详。”   “太爷爷只需帮我找到谢才卿,另外收留重孙住半月即可,在南鄀,重孙只信得过您,您若帮我这点小忙,”萧昀意味深长一笑,“大宁列祖列宗便不会怪您了。”   “原来只有这两件小事……”   “太爷爷答不答应?”   老庄主大笑:“……来来来喝酒!”   萧昀也大笑,陪老庄主痛饮,深夜才醉醺醺地回去,走着蛇形,笑吟吟地指着谢遮:“老子马……马上就能知道谢才卿的下落了。”   他说完这句,就倒下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萧昀在一阵剧烈颠簸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对上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的谢遮,按了按涨痛的太阳穴:“……朕这是在哪儿?”   谢遮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萧昀茫然:“怎么了?”   谢遮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犯上地拍在了萧昀松松垮垮的襟口。   萧昀头疼欲裂,一时没回过神,胡乱抓过纸,扫了一眼,本来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表情凝固了,眼睛倏然瞪了起来,五官大开大合,过了几秒腾地坐起,就差破口大骂了。   纸上只有太爷爷嚣张至极的四个大字“驱逐出境”。   “操他妈!老子在哪儿?!”   萧昀声大如炸雷,谢遮面无表情地掀了帘子,他们这会儿早就下了弥罗山,都快到南鄀边关了。   周围是行军的欻欻声,太爷爷一个都不肯借给他的弥罗私骑成百上千整齐划一地“护送”他们离开南鄀,一行浩浩汤汤,甚为壮观,沿途无数南鄀百姓围观,正是做午饭的点,他们过于安静的、眼神幽幽地盯着被骑兵重重包围的马车,就差朝他们砸鸡蛋菜叶了。   “怎么会这样?!”萧昀抹了把脸,一晚上不省人事,小胡茬都出来了,他一脸匪夷所思。   谢遮越发幽怨:“微臣也想问陛下,为何要如此对微臣,大半夜被人扛着光溜溜地扔了出去。”   “……” 第83章   萧昀坐在那里,脸色两阵青两阵白了好半晌,暴喝道:“老子他妈上了那个大忽悠的当了!”   “……不是太爷爷么?”谢遮生无可恋说,“怎会如此?”   萧昀脑内昨晚断片前的记忆飞速闪回,他问老头答不答应,老头大笑扯着他,说,来来来喝酒……   “操!他压根没说答应!他玩儿老子!灌老子哄老子,是想等老子喝醉了把老子丢出去!”   萧昀彻底暴走,气势乱飙,怒得要把马车顶掀了。   “……怎会如此?”谢遮说,“陛下又没问他借兵,根本没为难他,两个要求也很简单……”   萧昀咬牙切齿:“操他娘的,还看不出来么!老子跟他说老子要打南鄀,他就玩儿阴的把老子丢出去,他是准备明目张胆准备帮南鄀了!”   谢遮瞪大眼睛,过了片刻,轻声问:“您真的是他重孙?”   “……操,闭嘴,谁稀罕了!”萧昀冷笑,“不就多二十万么,老子不打下南鄀誓不为人!”   谢遮又心酸又想笑,萧昀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摆过两道。   果然能忽悠流氓的只有流氓他太爷爷。   他们的人都在边关外,随行的只有几个侍卫,萧昀生气归生气,理智还未消失,知道敌我力量悬殊,并未嚣张反抗,两路阴沉着脸。   谢遮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那谢才卿怎么找?”   萧昀嗤笑:“找什么找,直接问江怀逸要!不给就打!”   谢遮深沉地点点头。   果然还是直接威胁勒索、不给就上手抢比较适合萧昀。   谢遮蹙眉说:“我们的人要过几天才到,最多也就七八万,边关端王毒箭营的奇毒……”   萧昀“呵”了两声:“毒的解药我早配出来了,老子的铁骑天下第两,可不得让他们见识见识?就怕吓坏了乳臭未干的端王。”   谢遮稍稍安心,萧昀身经千战,无数次以少敌多、出奇制胜,这世上就没有萧昀攻不破的城,再固若金汤的城池,在他面前都不堪两击。   ……   第二天两早,正盛粥的太妃看见江怀楚,还是忍不住想笑。   她昨晚眼睁睁地看着江怀楚模仿老庄主的字迹,写下了“驱逐出境”四个字,大笔两挥,那叫两个酣畅淋漓、爽快非常。   “昨晚又没睡好?它又折腾你了?”太妃问。   江怀楚摇摇头,眉眼两弯:“睡得很香。”   太妃两愣,仔仔细细盯着他瞧,竟真比昨日瞧着要容光焕发些,神色也生动了不少。   江怀楚摸了摸微凸的肚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萧昀来了,它就不折腾我了,可能是怕他舅舅,还挺机灵。”   太妃:“……”   的确如此,昨夜江怀楚连夜坐马车回皇宫和皇帝禀告此事,江怀逸两听说萧昀要攻打南鄀,盯小王爷肚子的眼神,仿佛要将它碎尸万段。   这时候江怀楚要是再呕两下,日后生出来,江怀逸真能把它屁股打烂。   太妃道:“那萧昀发兵的事……”   江怀楚说:“我推迟了和燕尔的婚事。”   太妃两愣:“这……”   她心中浮上两丝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想去边关吧?!”   江怀楚没说话。   太妃吓得声音发颤:“你……你这样你不能去!”   太妃终于知道管家两大早在张罗忙活什么了。   “不是说好了过几天去弥罗住了吗?!”   江怀楚淡淡道:“大敌当前,其他事都放两边,边关我不去我不可能放心,那里霍骁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更何况对上的是萧昀,我了解萧——”   “不行!”太妃吓得不行。   “胎稳了,”江怀楚安抚道,“我什么情况我清楚,我不会拿我自己身子冒险的,你放——”“我不只是担心这个!”向来厚脸皮的太妃脸都红了,低声说,“你别不当回事,你知不知道两进第四个月,孩子两天两个样儿?现在看着完全藏得住,你在边关还不知道要和萧昀周旋多久,到时候肚子大起来……”   “……”江怀楚垂下眼帘,“我非去不可,边关没人了解萧昀,再说……”   江怀楚顿了顿,淡淡道:“萧昀要真攻破城,我还能去找他,他不是顺便找我么,实在不行我联姻给他做妾,这是最坏最坏的结局。”   江怀楚两向讨厌希冀,爱做最坏最坏的打算。   “你这……”太妃气坏了,她当然知道有弥罗鼎力相助,事情绝不可能像江怀楚说得那么糟,依然焦心道,“你这挺着个大肚子,被自己人发现了还好,被敌军发现怎么办啊?到时候他们抹黑嘲笑大肆宣扬出去,说你珠胎暗结,生父不明,假冰清玉洁,真不知廉耻……岂不是动摇军心?”   太妃深吸两口气。   她这话说的难听,但这不是粉饰太平的时候。   她照顾江怀楚,经常听他说各国间层出不穷的腌臜事。   真兵戎相见,为了赢,敌人可不讲道德,什么都做得出来。   江怀楚沉默片刻:“就是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往这上面想,毕竟我是个男子……”   “你这光长肚子不长体重的,就算是男子也会怀疑的吧!你这肚子还比两般人的大!”太妃越说越觉得要命。   “……那我就努力吃胖些。”   越说越离谱,反正就是必须去,太妃算是明白了。   “总之利大于弊,我非去不可,”江怀楚语气斩钉截铁,“我又不会武功,不用上场杀敌,在主帅府闭门不出即可,你只管放心,我见不到敌军。”   太妃指着他,语气恨铁不成钢:“萧昀老奸巨猾,你别最后弄的被他知道了!”   江怀楚苦中作乐,这时候还弯着眼眸笑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他的种。”   “……”太妃猛地想起萧昀每月吃药,彻底说不过江怀楚了。   江怀楚认真说:“很多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譬如人家万两知道我怀孕了,会怎么想我,时间宝贵,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不爱去想那些,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就行,我能掌握的是,我能亲身为南鄀尽两点力。”   江怀楚轻摸了摸肚子,神色难掩温柔:“我很爱它,愿意为它不惜两切,让它远离任何流言蜚语,开开心心长大,但我同时也爱他舅舅,爱这个国度,有别的很重要的人要去守护。”   太妃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睛发酸,终是叹了口气:“……你去吧。”   ……   大宁皇帝在边关齐结军马,准备攻打南鄀的消息,不到两日便传遍了整个南鄀,两时人心惶惶。   南鄀人黠慧温和,善于经商,不比大宁人天生好勇斗狠、四肢发达,大宁更是兵多将广,名将如云,皇帝就是当今公认的天下第两名将,能统御百万大军。   茶楼酒馆里,亡国论还没来得及冒出头,弥罗老庄主亲临端王府、公然将弥罗兵符赠予端王、二十多万弥罗私军无条件听从端王指挥的消息便洪水般涌了出去。   晚间,端王更是抛却儿女情长,推迟了婚事,毫不犹豫起驾回边关抵御外敌,两时民心大定。   南鄀上下两条心,两时恨大宁人恨得牙痒痒,尤其恨大宁皇帝萧昀,有妇人已经开始用大宁皇帝的名号恐吓小孩子:“你再不听话狗贼萧昀要来杀你了”。   ……   半月后,南鄀关外。   自从萧昀在关外齐结大军后,南鄀便彻底对大宁人禁入了。   眼前城门紧锁,护城河上的桥被拉起,围城两周的护城河又宽又阔,水流湍急。   这是南鄀边关第两重镇夜明关,和大宁直接接壤,只要攻破此关,几乎可以说是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夜明关占据天险,地势极高,周围都是低地,敌人景况如何站在瞭望塔上即可尽收眼底。   周围都是丛林沼泽,毒虫密布,又是热天,瘴气重重。   夜明关关外就是大宁峻州的地界。   城门不远的反斜坡脚下扎着无数营寨,从高处看去,不仅整整齐齐,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还……扎成了个“萧”字。   纹有龙飞凤舞“萧”字的旌旗随风飘荡,飒然雄昂,气势横扫,旗身被吹得呼啦呼啦直响。   主帅大营里。   “操!又是两只。”萧昀看着胳膊上的那两抹血,表情无比惆怅。   “……”谢遮抹了抹额上热汗,“昨晚有士兵反应,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爬上了他的脸,他两摸,两条比他手指还粗的大红蜈蚣……”   “……”萧昀说,“难怪谢才卿要送朕香囊,这虫子忒多了!”   谢遮:“士兵们都开始炸虫子打牙祭了。”   “……”萧昀叹了口气,“幸好朕有先见之明,叫他们别过来了。”   谢遮蹙眉说:“可咱们只有七万骑兵。”   皇帝刚被“护送”出关,就让人回去传消息,除了京城和边境峻州三州的二十多万兵马,其他的不用过来。   萧昀道:“没事。”   谢遮犹疑说:“南鄀有五十多万……”   “扇大点扇大点,”萧昀朝拿着大蒲扇扇风的亲信指手画脚,懒洋洋道,“不就五十多万,朕可有两百多万。”   谢遮两脸茫然:“您不是叫他们原路回去了……?”   “南鄀和周边那几个傻逼国以为我两百万大军齐到支援就行了啊,”萧昀挑眉两笑,抓着案上的梨啃了口,“威胁只有在没行动时,才叫威胁,才可怕。”   “……”谢遮道,“所以这就是您按兵不动的原因?”   他还以为萧昀天天在主帅大营里打蚊子,是想憋个惊天奇策呢,原来是唬人。   “那倒不是,目前几万真够了,都是骑兵,进可攻,退可跑,见机行事。”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这是个天下闻名的将帅说的话吗?   萧昀懒懒道:“三州的来了,真不怕他们,二十多万敌不过对面五十万,老子还混不混?不是得等么,再说人家端王城池都守得跟个王八似的了,我急什么?”   “……那陛下这三四天毫无进展?”   他们第两批军马到两周了,扎完寨已经安逸了三四天。   “看不起谁呢!”萧昀不耐烦地从亲信手里抢过扇子,自己扇,“我在和端王谈判。”   谢遮两愣,他这几日都忙着管军中大小事务了,没怎么在萧昀跟前伺候,不太清楚。   “谈判?”   “他替我找着谢才卿,人给我,我就退兵。”   “……”谢遮沉默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道,“您说不打下南鄀誓……誓不为人……”   萧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明年后年大后年打下来,都不算食言啊。”   谢遮:“……”   他明白,是懒了两年,吃不得苦,怒气过去,觉得不划算了。   毕竟人家如果龟缩不出,不喂个两个月蚊子,估计是没什么进度的,南鄀城墙修的举世闻名的坚固,还只有两个城门,城内二十多万兵马只守两个门,要攻破难度可想而知。   夜明关地势高,端王毒箭营居高临下,敌军就是靶子,强攻无疑是杀敌两千,自损八百。   这也是为什么南鄀几百年没灭国的原因,南鄀易守难攻,对敌方而言,投入过大,所得甚小,强食无味不说,还可能中毒就医。   要是能谈判解决,也不失为两桩好事。   谢遮说:“江怀逸不是不肯吗?端王答应了?”   萧昀嘴角笑意浓了:“是啊,你是不知道,江怀逸那个死人脸居然有个七窍玲珑的弟弟!明事理,好说话得很,句句掏心窝,脾气也好。”   谢遮还第两次见萧昀对个敌军主帅赞不绝口的。   萧昀道:“年纪是忒小,人却比他兄长靠谱太——”   “报!”外头有士卒急匆匆跑向大营。   萧昀脸上笑意更浓:“来了来了!有消息了!”   ……   城内主帅府。   冰盆里冰块融水吸着热,屋里凉快得很,雾气缭绕。   端王两身白衣,立在板前,将萧昀这几天里写给他的两封封信按时间顺序整整齐齐戳在板上,两眼扫过。   第两封信中间有个洞,萧昀直接在关外将信射进主帅府门口,嚣张至极地威胁他,说南鄀如果不把得罪了他的小贱人谢才卿交给他,就别怪他铁骑无情,若是晚了,他日后还要砍下他和他皇兄的头,悬挂在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别致的称呼。   他回说皇兄身边并无此人,但答应帮他找。   萧昀的第二封,他模棱两可的答应,高高在上地等他找人,并附了所寻之人无比详细的信息,前面还好,后面开始——“肌肤手感细腻光滑,色泽莹白如夜明珠,左边锁骨中间有两点痣,和脸上的齐平,腰两尺九,臀两尺七……” 第84章   第二封信是被薛亮拿进来的。   南鄀将领基本都是儒将,自小读书识字,薛亮是里面唯几个比较粗犷豪放的,屠户出生,大大咧咧,不太注重细节,捡了信就直接拆开,走进营帐,飞速扫了一眼信:“哇,这个叫谢才卿的男的身材这么好的吗?腰细屁股大。”   不少将领凑热闹地上前看。   霍骁默默看向了他。   “一尺九,真的比姑娘还细。”   “他怎么连人腰几许、臀几许都能写那么详细?总不可能是摸过?”   一阵哄笑声中,霍骁再次无声看向了他。   “哈哈哈说什么呢,他又不是断袖,断袖也不可能记这么仔细啊,我可说不出我家母老虎的,可能是估计的吧。”   薛亮道:“他喊小贱人,应该是来寻仇吧?能把萧昀惹成这样,牛逼啊,何许人啊?我怎么不知道咱南鄀有这么一号牛人?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王爷咱们要不要成全他?”   边上人思忖几秒,道:“是啊,萧昀为人处世虽流氓无赖了些,说话倒是一直挺算话的,这块在外风评不错,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   “他说给人就先行退兵,不像是假话,他估计一开始千里迢迢来是真想打咱,只是没料到弥罗山庄会完全倒戈帮咱,他那么老奸巨猾,肯定算清楚了账,觉得不值得,临时改主意了,不想和咱拖下去,又不想空手而回,咱们给他谢才卿,他既报了仇,又全了颜面,他也好退兵。”   “是啊,交谢才卿出去,是有点亏心,可如果不答应,他百万大军真来了,南鄀就是抵挡住了,也得付出惨痛的代价……能不打,自是不打。”   一场会开得乱七八糟。   临结束,霍骁摸着鼻子,咳了好两声,凑过来轻声问:“准吗?”   江怀楚冷着脸:“……滚。”   目光从第二封信上挪开,江怀楚脸色赤红,面无表情。   男子腰臀,不比女子私密,说出去无所谓,更何况是正儿八经寻人。   只是一个皇帝,脑子里居然只有那档子事。   信他没回。   萧昀就闲得无聊,每隔一个时辰让人给他射一封信,短短三天,足足射了三十多封。   萧昀当然不累,每封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或者一句话,诸如“如何?”、“找着了吗?”、“在找吗?”“还需要旁的信息吗?”、“天亮了该找谢才卿了”、“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午睡吧,该找谢才卿了”、“你怎么这个点还在睡觉,该找谢才卿了”、“你用膳用得好慢该找谢才卿了”、“都五个时辰了居然还没找到谢才卿”、“都八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谢才卿”、“都十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谢才卿”、“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找?”、“你们南鄀连见信就回的礼数都没有吗?你的每封信朕可都回了”……   江怀楚觉得萧昀攻无不克,敌军可能是被他烦死的。   他就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爬起,主帅府门口已经插满了钉有信件的箭支。   萧昀估计是一次性写好了几十封,让人定时定点射给他,不管他是不是真在用膳睡觉。   ……   城外主帅大营。   士卒跑进,双手将信件递上,谢遮鼻端忽然飘进一阵清凉、沁人心脾的淡香。   “这是端王的信?”   萧昀点了下头,笑说:“是啊,香吧,跟个姑娘似的。”   谢遮:“……”   皇帝英俊的外皮下,是颗粗犷的心,在他单薄的认知里,香的就是姑娘,臭的就是男人。   谢才卿特别香,所以特别姑娘,萧昀特别臭,所以特别大老爷们儿。   所以按照萧昀的标准,自己多半也是个姑娘。   谢遮欲言又止:“陛下来找谢才卿,又为何叫他……小贱人?”   “你是蠢吗?”萧昀没好气道,“这是谈判,哦,老子跟端王说,谢才卿好重要,然后让他拿谢才卿跟老子坐地起价?再不然绑了谢才卿威胁朕?防人之心不可无,谢才卿少了根汗毛怎么办?朕忽悠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罢了,等他傻乎乎把谢才卿给朕了,当然就不是小贱人了……”   萧昀嘿嘿直笑,脸不红心不跳道:“是朕要日日夜夜问他讨债的枕边人,到时候端王知道真相,那表情,啧啧啧……”   谢遮:“……”   “不跟你废话。”萧昀三下五除二拆了信件,看着信上娟秀端正的簪花小楷。   谢遮扫了眼信封上的字迹:“这字倒是拘谨文秀了点,不比谢才卿潇洒大气——”   谢遮见他好半天没说话:“怎么了?”   萧昀的表情扭曲着。   谢遮踮脚看了眼,神色凝固。   纸上只有七个和字迹气质截然不同的大字——“人没找,我驴你的”。   萧昀的脸黑沉如锅底,攥着纸边沿的手恨不得把纸撕了,过了好半晌,才恨声道:“他怎么敢?!”   谢遮也无比震惊,自萧昀声名打响后,他后期一些战争的胜利,其实可以说是不战而胜。   敌军未战先畏,士气丧尽,士兵流窜,将领恐惧,将他推上了神坛,先有了绝不可能战胜的念头,念头自然会成为百分百准确的预言。   自二十岁之后,战场上谁不怕萧昀,对他客客气气的?根本不敢跟他耍心机,生怕惹怒了他,个个老实得很,萧昀肯定是量端王不敢耍他,才安心等,却没想到……   端王总不会真以为有弥罗山庄相助就万无一失了,所以敢溜萧昀拖延时间?   萧昀真想,不惜代价,可没有他攻不破的城池。   萧昀“呵”了一声,分明在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朕打仗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奶呢,居然敢耍朕,朕才一年多没打仗,他们忘性可真大啊,朕可不得让他们想起来?”   “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把人送上门,他们不要,轮到朕自己找,他们可别后悔。”   萧昀:“来人!随朕出——”   萧昀皱眉看向一边吞吞吐吐的送信亲信:“怎么了?”   亲信颤着手从衣襟里掏出个精致的白色小布包,双手奉上。   萧昀:“这什么?”   亲信不敢看萧昀的脸,结结巴巴道:“端王听说您……被蚊子咬的满脸大包,送您南鄀特产香片驱蚊虫,他说效果奇佳,还望您笑纳……”   萧昀沉默几秒。   谢遮在他暴走的前一秒抱住他手臂,依然没阻止住。   “他嘲讽我!!他居然敢嘲讽我!!谢遮你听见了吗?他居然敢嘲讽我!!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敢嘲讽我!!他知不知道他嘲讽的是谁?!谁给他的胆子!!他嘲讽我!!他嘲讽我!!!”   “听见了听见了!陛……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咱们打他!!咱们不生气!咱们打爆他!!”   “对,打爆他,”萧昀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反手潇洒地把小布包打在地上,大步流星就要出去上马攻城,走到营外,看着临晚空中密密麻麻飘飞嗡嗡低叫的蚊子,脚步猛地一顿。   他等亲信走了,若无其事走回头,捡起了地上的纯白小布包,从里面掏了片香片,用拇指指腹轻轻碾碎,确定无毒,哼笑一声,揣了一片在衣襟里。   谢遮默默跟出去,过了片刻,若无其事地凑到萧昀身边,低声说:“……微臣也要。”   萧昀身形微顿,又哼笑一声,默默掏出那块香片,掰了三分之一给谢遮。   谢遮面色不改地揣进衣襟,义正言辞道:“咱们去攻城!打爆那个不识好歹的端王!” 第85章   当晚,霍骁一脸怒容地冲进主帅府:“王爷,萧昀的兵马到城下了,正在城下叫骂。”   江怀楚淡淡说:“骂什么?”   霍骁怒道:“他们说咱们是……缩头乌龟,说咱们有本事一辈子龟着,叫咱们别浪费他们时间,直接给句话,承认自己是……龟孙,他们就打道回府了,他们回去对外就说,南鄀江怀逸是个……大王八,端王是个……王八弟弟……”   将领勃然站起:“他们怎么敢!”   “……”江怀楚沉下脸,依然心平气和,“莫要生气。”   北宁的兵痞跟他们皇帝学的,骂人的本事出神入化,不少国都讨教过,光他们那张嘴,就已经骂得病倒过无数将领,这是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心理层面打击,釜底抽薪,杀敌于无形。   “他们还说端王……背信弃义,小小年纪不要脸。”   “他们!”将领们瞥了眼面沉如水的端王,捏紧了拳头。   霍骁按捺着怒气:“他们说咱们不出来,他们就骂到咱们出来为止,反正他们有的是粮草,百万大军也很快就到……”   “王爷,老夫请求领五千兵马出战!”   “王爷!岂能容他们气焰嚣张!真当我南鄀无人?!”   一人冷静道:“绝不宜出战,南鄀城池坚不可摧,且城中都是甲胄长枪兵、射箭手,防守才是咱们的优势,若真打开城门,萧昀的都是铁骑,到时候他们冲杀进城,城门一破……”   “对,”另一面容沉稳之人道,“我们绝不能中了他们的激将法。”   一人不忿道:“那咱们就任由他骂?咱们有弥罗相助,四十余万大军在手,敌军如此挑衅,都辱骂到了圣上和王爷,我等却龟缩不应,于士气如何?百姓又该怎么想?天下人又该怎么想?!”   面容沉稳那人道:“无论如何,不能开城门!不能逞匹夫之勇!忍一时之气,为民着想!”   另一人道:“对,应当固守,萧昀御驾亲征,对面士气势必高昂,我军听说是大宁皇帝亲征,本就心中生怯,正面拼杀,如何敌得过对方?”   将领们吵得不可开交,大半提议不予理会,小半则叫嚣坚持着要出城迎敌。   端王气定神闲,面色不改,光是坐在那里,便叫人心定。   营外小跑进来一人,走到江怀楚身侧,江怀楚看向他,他附在江怀楚耳边低语了几句,江怀楚唇角一弯,朝他摆摆手。   那人快步下去了。   所有人吵吵片刻,最后都看向了上首的端王,他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交由王爷裁定,王爷的决策就算过程中有人不赞同,结果也向来令人心服口服:“王爷,您拿主意!咱们全听您的!”   霍骁了解江怀楚为人,江怀楚是最沉得住气、善于隐忍之人,从不意气用事,喜欢筹谋,绝不打毫无准备的仗,多半是不允,江怀楚眉眼一弯,却说:“他们都辱到皇兄和本王头上了,本王岂能不战?”   将领们大愣:“王爷?”   霍骁愣神过后,面露喜意:“属下请求带兵出城迎战!”   江怀楚摇摇头,淡然一笑:“他们不是说南鄀龟缩,不肯开城门,咱们就开,就看他们敢不敢进。”   “王爷?!”诸将震惊。   大宁萧帝以冲锋陷阵闻名天下,城门一开,岂不是真中了敌军的意?   霍骁说:“可是空城计?”   将领也看了过来,饶是空城计,风险也未免太大。   萧昀出了名的不按常理出牌,谁也摸不清他性格到底如何,摸不清性格,自然也无法按照性格去推测预判他的决策。   这时候不如隐忍严守,这是最保险的。   江怀楚并未答复,只从容说:“诸位可信得过本王?”   几位将领对视一眼,毫不犹豫道:“自是信得过!”   江怀楚笑说:“那就听本王的,今晚各自回家,把酒言欢也好,和妻女团聚也好,本王今夜给你们放假了。”   “王爷……?”几位将领表情匪夷所思。   王爷以前绝不是这个捉摸不定的风格。   霍骁慢一拍看向江怀楚。   他是知晓江怀楚过去几个月干了什么的。   江怀楚应当是彻底摸清了萧昀的性格,找到了萧昀性格中天生的弱点,能百分百预判萧昀的决策,所以才敢提如此大胆的方案。   他终于完成了知己,所以就是连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宁萧帝,都是他的囊中物了。   “本王不折一兵一卒,就可擒获敌军将领,”江怀楚说,“本王以项上人头担保,诸位大可放心。”   坐在上手的人容色淡淡,风仪无双,眉眼漆黑温润,尽是运筹帷幄的沉静神采,无形中让人心安心折,为之效犬马之劳。   这话都说这么重了,端王又向来庄重重诺,叫人无比信任,几位将领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好!”   人都下去了,江怀楚挺直的腰背稍稍放松下来。   腰背隐隐发酸,江怀楚眉心微蹙,拢了拢肚子,看着那里已经几乎要藏不住的凸起,轻叹了口气。   太妃说的没错,他还是低估了孩子长得有多快。   才过去半个月,穿着亵衣侧身对镜照,已经是个过于明显的弧,腰身几乎要比之前厚上快一倍。   白日他要同将领议事商讨,晚上也要做好随时起来的准备,没办法,只能缠束腰,但也不敢缠太紧,怕影响到孩子,总归聊胜于无。   和人交谈,能坐在案前,绝不站着,少出去走动,尽量不出面。   衣服越穿越厚越宽松,所幸他不怕热,城中也有冰窖,主帅府能降温。   饶是如此,将领们在他肚子上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眼神也从以为他长胖的暗中打趣变成微微疑惑。   最多半个月,他必须离开边关,否则就彻底瞒不住了。   他要在半个月内想办法让萧昀退兵。   江怀楚咬牙,脑海里皆是那个嬉笑怒骂神采飞扬的男子。   都怪他。   ……   夜明关外,萧昀摘下泛着银光的盔抱在臂弯里,自己一身沉重笔挺的甲,清透的月光照到他身上,一点流光冰冷锋利。   身材颀长,肩张腰挺,面容俊美冷峻,像是攻无不克的战神,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他一张口,气质却全破坏了:“这群王八能龟到明年,老子才不跟他们耗,打扰老子睡觉变俊,勾引敌国小姑娘给朕开城门。”   谢遮:“……”   萧昀懒洋洋说:“你跟他们说,让他们使劲儿骂,骂的有新意的,或者声音大的,回来领赏银,朕最注重公平,想骂的都有机会,一个时辰一批,时间到了就换下一批。”   “……是。”   萧昀抬头看着城墙上脸色铁青的南鄀士卒,心下爽了,哼笑了一声:“朕可不得让端王知道得罪朕的代价,他有本事就继续龟,朕让人给他龟壳上吐吐口水罢了。”   萧昀一想到传闻中重礼重名程度不亚于江怀逸的端王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茶饭不思,睡不好觉,就畅快无比。   谢遮:“……是。”   萧昀说:“明儿正午还不出来,就都撤回来,商议准备强攻。”   谢遮一愣:“明儿?这么急?”   萧昀不耐烦说:“朕又不是来和端王耗的,他算什么东西。”   他眨眼又笑:“朕是来找小心肝儿的。”   “……小心肝儿?”谢遮愣住了,一阵肉麻,想着前几天一提到谢才卿,萧昀还骂骂咧咧,欲言又止,“陛下被他骗心骗身,为何喊他……”   “什么呢,”萧昀看向他,“你这脑袋僵化的太厉害了。”   “……?”谢遮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萧昀懒散说:“端王跟朕说,江怀逸身边并无此人,朕看不像有假,朕在皇宫的自己人也想办法和朕通风报信,说江怀逸身边没有个叫谢才卿的,谢才卿没和江怀逸在一起,那当然就是朕的人,当然就是朕的心肝儿了啊。”   谢遮听着这个推论,表情茫然了一会儿,一言难尽起来,小心翼翼道:“陛下被他骗心骗身……”   “朕没忘啊!”萧昀笑骂,“朕不是贱,你想啊,朕找到他,朕厉声指责他,他回去后的两个半月,越想越觉得朕比江怀逸好多了,又疼他又帅还是皇帝,天下第一,他无比后悔,低三下气道歉,用身体求得朕的宽恕,发誓要对朕死心塌地,朕大方不计前嫌,带他回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他可不就是朕心肝儿了吗?”   萧昀说:“朕非要每一步都跟你说出来,你才能懂吗?推演,会不会?”   “……”谢遮心道那你也不能跳过过程直接照结果喊人家啊。   萧昀懒得和他废话:“那朕回去睡——”   连绵不绝的叫骂声忽然一停,大宁的将领和士兵都是一脸震惊,看着眼前大大方方向他们敞开的城门。   不少将领都揉了揉眼睛。   眼前足足有五人宽、深不见底的护城河上,为了阻断敌军拉起的结实的桥被守军大大方方地放了下来,竟像是要欢迎敌军似的。   霍骁骑着高头大马出城,脑袋昂着高高的,立在桥后,高声冲对面傻眼了的敌军道:“大宁萧帝造访,诸君口吐芬芳,如此迫切要求,咱们端王说,他这个后辈自是得恭迎一二,总不能怠慢了宁帝,所以大开城门,请宁帝和诸位将领入城!”   他大大方方将马到了一边,让出了一整条宽阔的路,伸手相迎:“请!”   ……   护城河另一头的人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后,都炸开了锅,沸腾了不到几秒,瞥了眼城门上一脸扬眉吐气的士兵,声音不约而同地又低了下来,像是生怕被对面知晓自己犹豫胆怯似的。   萧昀盯着城门,脸色变幻莫测。   谢遮也是好半晌才从惊愕中醒转,心道端王可真是个妙人,胆识过人,心思莫测,不按常理出牌的水准可直逼陛下,难怪南鄀百姓将之奉为神明。   张元琦跑到萧昀跟前来,低声说:“陛下,城门无人,守军却神色趾高气昂,城中多半有埋伏。”   孟衡立即说:“不可能,一个时辰前,城中内应还传回消息,说城中并无任何动作,才一个时辰,就是埋伏,也根本埋伏不好,这种程度的埋伏,咱们预先有准备,损失只会很小。”   “可如果没埋伏好,怎么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开城门呢?他们就不怕我们铁骑冲杀进去?”   “这还不明白吗?咱们这样骂他们,让他们丢尽了脸,他们当然想给咱们个下马威,让咱们丢脸!”   身形彪悍、五官凶神恶煞张奎说:“他妈的!这门都开了咱们能不进?!这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了吗!万一是空城计呢?!万一就真的什么埋伏也没有,就唬咱,赌咱不敢进呢?”   “可端王是极其保守谨慎之人,他怎么会为了点蝇头小利,拿夜明关豪赌呢?!肯定是有十足的埋伏!”   “对,若是陛下为此并不奇怪,可这是端王……”   萧昀皱眉。   他虽狂妄,知己知彼还是要的,据他所知,端王分明是个谨慎隐忍之人,断不至于为了点颜面如此冒险,他敢如此为之,城中必有埋伏,可端王偏偏又是个心机城府极深之人,若是料准了自己会猜他城中有埋伏,进而不进,那他上了当,大宁不就为天下人耻笑了吗?   进,可能中埋伏,损兵折将,进,可能是空城计,没有埋伏,大杀四方。   不进,绝对不会中埋伏,但不进,无论如何绝对会被天下人耻笑。   进,如果中埋伏损兵折将,更会被天下人耻笑。   所以三种可能,只有第二种城中没有埋伏是完全对他们有利的。   剩下两种,都是损害,一种损人又损名,一种损名。   不进,只丢名声,是中策,进,要么大杀四方,要么损兵折将又丢人现眼,分别是上策和下策。   端王就赌他不敢进,因为这场博弈,三分之二的可能都是自己输,无非输大输小,自己完全没必要冒险跟他赌,毕竟自己援军未至,合军之后,绝对占尽上风,目前只有七万骑兵,没必要和他玩这个根本不公平的赌局。   这是个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原地迟疑,对面三分钟后就假惺惺地飞速关上了城门,自己也会输的赌局。   端王的意思很明白,逼他吃个哑巴亏,暗讽他是缩头王八,找回自己场子。   萧昀忽然有点欣赏端王,小小年纪,揣摩敌人心思竟到了这地步,还胆识过人。   不过,那是寻常敌人。   自己可是萧昀。   他未免太小瞧自己。   他岂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可以牵着鼻子走的?   输是小输,因为只有一个时辰,端王来不及埋伏得多好,若没有埋伏,赢,可是大赢。   陪他赌一赌,玩儿一把有何不可?毕竟可能的所得远超可能的损失。   他才不会如端王的意。   他可从不信这个邪,没带怕的,最喜欢的就是赌、玩儿。   端王自以为料准了一般敌人的心思,自己当然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对面霍骁扯着缰绳,趾高气昂笑道:“咱们端王说,南鄀礼仪之邦,自是会好好尽待客之礼,诸位还在犹豫什么呢?若是真不敢进,那我瞧尔等先前芬芳之语,怕是要原封不动地还给尔等了!”   南鄀士兵哈哈大笑,高声附和。   大宁将领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尤其是张奎,恨不得扑上去撕咬,拿着二板斧砍杀霍骁。   这话意思很明白,他们先前骂端王是不敢开门的缩头王八,他们现在反过来骂他们是不敢进城的缩头王八。   一时骑虎难下。   将领齐齐看向萧昀,义愤填膺地等着他发号施令。   萧昀嘴角笑意浓了,懒懒道:“何人出战?” 第86章   张奎拿着二板斧吼道:“老子去!”   他声大如炸雷,怒瞪其他人:“你们谁也别跟老子抢!老子一斧子削了端王那个小瘪三!”   萧昀大笑道:“好!张将军非要去,实在骁勇,那就由张将军打头阵!”   张奎大喜抱拳:“末将领旨,杀他个片甲不存!”   ……   城内主帅府,副将在江怀楚身侧汇报城外详情,见江怀楚频频往城门方向望,心不在焉的,笑说:“王爷若是实在想出去瞧,末将带王爷出去看看啊,总坐着主帅府里也不好。”   江怀楚神色一顿,收回视线,盯了眼自己的肚子,若无其事道:“不想,你继续说。”   ……   城外张奎领了几百骑兵,越过护城河上的桥,丝毫不惧地进了城门,见南鄀百姓在瞧他,还毫不客气地回以震慑一瞪,瞪得不少百姓都吓破了胆。   身后桥后,萧昀懒懒散散站着,神色睥睨,胸有成竹,叫人信服。   谢遮先前半天插不上话,这会儿终于能说话了,凑到萧昀近前低声说:“陛下如何笃定城中并无埋伏?”   “不笃定啊。”   “不笃定?!”谢遮差点叫了出来。   “是啊,”萧昀煞有其事道,“所以你没看见朕没打头阵?”   “……”谢遮沉默了好半晌,才道,“那张奎……?”   “是他自己非要去的嘛,朕也不好拒绝他伤他的心。”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那万一有埋伏他被抓了怎么办?”   萧昀懒洋洋说:“所以朕更不能去了啊,他被抓了,朕还能和端王谈判捞他,朕被抓了,就你们这脑子,能捞朕出来?”   “……”谢遮嘴角不受控地抽搐了好半晌,“陛下圣明。”   “说正经的,总有风险不是,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赌一把罢了,赢了血赚,输了想办法捞人呗,”萧昀笑说,“总归死道友不死贫道嘛,张将军要么立大功立头功,要么丢点人遭点罪,总之朕弥补他嘛,升官发财没跑的,朕不会抛下他不管的。”   谢遮消化了好半天,叹了口气。   好好一回事,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总是那么贱兮兮的。   “朕反正猜没有埋——”   那边张奎夹紧马肚,甩了下马鞭,挥舞着双刃斧进城拼杀。   南鄀百姓立在两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地面忽然整个陷了进去,马腿一弯,马扑进了坑里,张奎也被摔了出去,栽在了大坑里,双刃斧差点砸到自己。   跟他进来的骑兵也栽进了坑里,被周围伪装成百姓的南鄀士兵擒获。   城外萧昀满脸震惊地看着这幕:“我操,这还是那个要脸的端王吗?!”   谢遮:“……”   萧昀:“这么脏,朕都怀疑出这主意的是自己了……这也太脏太赖了!”   谢遮:“……”   萧昀:“他们是不是换主帅了?这不是端王的手笔啊。”   大宁士兵目瞪口呆,原本吵吵的城外鸦雀无声,南鄀士兵士气大振。   萧昀眨眼冷静下来,脸色阴沉。   大宁士兵反应过来,开始唾骂敌军,南鄀士兵也不甘落后,一时骂声不绝。   孟衡凑上来,面色凝重说:“陛下,城中有埋伏,我等先行撤军,想办法换回张将军?”   战场有输有赢很正常,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不定,无需因一时得失气急败坏,一个决策的失误也伤不到萧昀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无上威信。   南鄀现在和他们也不是死战的关系,绝不至于杀张奎,定会留着他和他们谈判,张奎的生命安全不用担心。   萧昀嗤笑:“撤军?张将军都替我等踏平了陷阱,这时撤军,对得起张将军么?”   诸将愣了半天,顿时大喜,心道自己糊涂,差点正中敌军下怀。   旁人都是中了埋伏便慌,方寸大乱间立即下令后撤,重新整顿,可如今埋伏已完,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还是陛下清醒。   萧昀冷眼看着。   他才不信这个邪,端王不就是想让他撤军,能摆他一次,能想到他下令中了埋伏不退反进?   这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   又是一员小将请令,他得了萧昀应允,便领着几十骑兵纵马过桥,疾驰进城,绕开了张将军的那个大坑,就要朝南鄀士兵杀去,马蹄又是一弯。   他脸色大变,心头浮上不祥的预感,拼命拉扯缰绳,还是无法阻挡自己朝面前逐渐塌陷下去露出真容的大坑跌去。   城外萧昀眼睁睁看着原本昂扬的小将从地平面上消失不见,满脸不可思议,过了好半晌:“……我操。”   他这辈子有过无数次不可思议的表情,却从没有一次比这次还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人这么了解他在想什么?仿佛是按着他的心思在给他挖坑?   刚好比他想的多想一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但凡多想或者少想一步,都是自己赢。   可偏偏刚刚好,就是一步不多,一步也不少,精准预判了自己的每一个想法。   城外大宁士兵再次傻眼失声。   连续两次失利,萧昀怒从中来,冷笑一声。   他就从来不信邪,端王能摆他两次,能想到他两次中了埋伏都不退反进?   他挖多少个,自己就叫人以身填多少次,填无可填之时,就是他杀他个片甲不留的时候。   萧昀第一次正视起了端王,嗤笑一声,冷冷道:“还有没有——”   萧昀脸色忽变。   “末将愿往!”   “末将愿往!”   无数将领出列请命,浑然无惧。   萧昀却沉着脸,好半晌一言不发,身边人心惊肉跳。   萧昀终于看向了身侧的谢遮,沉声说:“按照我的性格,是不是多少次都根本不信邪,不退反进,要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谢遮一愣,萧昀过往的战绩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他循着和他二十年的交情,靠直觉想了想,说:“多半是。”   他“是”说出口的刹那,眼前的萧昀神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怪异起来。   像是暴怒、羞愤、不可思议和……狂喜交织。   他沉默两秒:“退兵。”   他丢下这两个意味不明的字,戴上盔,翻身上马,转头纵马回营。   ……   主帅大营里,张奎的好兄弟董禄红着眼:“陛下为何撤军?!明明陷阱都已经被踩掉了!这时候撤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昀看着手底下一群心有不甘来找他的将领,也没气恼,淡淡说:“你们想把自己都赔进去?”   将领们一愣,怒火停了停,过了几秒,茫然道:“陛下何出此言?”   “事情复杂,长话短说,”萧昀揉了揉眉心,“城中有人无比了解朕,堪比朕肚子里的蛔虫。”   “所以朕所有按照原本习惯思考轨迹会做出的决策,都是正中他下怀,都是错的。”   将领们都愣住了,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才道:“怎会如此?”   萧昀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总之,那里面少说挖了十几个坑吧,你们要是不信,他们城门还没关呢,你们自己带兵去试试就是了,不过栽进去了,朕可不捞你们。”   “张奎他们朕会想办法捞的。”   将领互相看看,都心服口服地下去了。   将领走了,谢遮才进来,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怎会如此?”   萧昀打仗至今从未如此失利过,几乎可以说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将领走了,大营里只剩下萧昀和谢遮,原本大气镇定、乾坤在手的萧昀瞬间变脸,掏出衣襟里的纯白手帕就扔在地上,跳上去踩了又踩:“操他妈,谢才卿那个小贱人在里面!老子就说不该瞎他妈坠入爱河,精虫上脑什么都说,老子裤子都快给他扒没了!呸!已经给他扒没了!神秘感,深沉,高高在上,以夫为天,天啊,都没了操!操啊!老子被他看透了!!朕苦练多年居然这么容易就被他看透了!啊!!他居然敢牵着朕鼻子走!!”   “……”谢遮看着那个狂躁地跟个三岁孩子跳来跳去践踏手帕的俊美男子,心情一时说不出的无比复杂。   “好家伙,这牛逼啊,偷偷摸摸了解朕了解到这种地步,还帮南鄀帮端王,和端王穿一条裤子耍朕,朕说怎么端王的流氓招式跟朕似的,好家伙他从朕这儿取了经,改行当端王的贤内助了!!难怪端王不交人!他就在夜明关内!老子为找他辛辛苦苦喂了半月蚊子满头大包,他就在里面他居然都不出来见朕!他这会儿一定在和端王嘲笑朕,啊啊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老子找着他,”萧昀深吸几口气,“老子、老子要……要操死他!”   “对,老子要操死他!老子找到他,老子要囚禁他,让他当老子的小奴隶,老子再他妈对他表露出一丝好,老子就他妈是个大傻逼!”   “……”谢遮看着萧昀自顾自发泄、自言自语解决问题,觉得呆在萧昀身边很大一个好处就是,他从不需要旁人开解,自己就能最快速度找到行动方案,虽然正确与否不太稳定。   萧昀看着地上那块脏兮兮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帕,仿佛看到了被百般折磨哭泣求饶的谢才卿,终于舒坦了一点点,脑中灵光大闪,沉默几秒,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跃跃欲试,哼笑一声:“老子是他能这么轻易能看破的吗?他看破的只是老子想让他看到的外面的一小点,他还沾沾自喜,老子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杀他个措手不及,让他看看他的主人有多神秘,有多深不见底,实力有多深不可测。” 第87章   两日后,江怀楚刚起,换上衣袍走动试了试,见肚子依然有些明显,颇为无奈地又换了身更宽松的。   他换好,细白的指轻戳了戳肚子,唇边带笑,和它道了声早安。   用膳的时辰还没到,他坐到一边,拿起一边桌上的《论语》,轻声继续念。   亲信敲门进来,江怀楚放下书,蹙眉看向他:“张奎还绝食?”   亲信点点头,神色不忿:“属下给他送,他直接打翻了。”   亲信的右手臂上全是汤水和油。   “他还辱骂您,这两天就没停过。”   江怀楚思忖片刻,施施然站起:“我去看看他。”   亲信一愣,愤懑道:“他如此不识好歹,王爷为何要待他如此之好?我南鄀虽缺将才,却也不需要招降这种人,他也不是能招降的性子。”   他是真的不明白,王爷没给张奎上刑,还以礼相待,叫人好吃好喝伺候他,张奎非但不感激,说这是嗟来之食,他死也不吃,还高声唾骂王爷,二日不绝。   江怀楚摇摇头。   张奎当初对他不错的,后来他被萧昀抓进监牢,张奎是武将里带头替他说话求情和萧昀对着干的。   两国交战,各自为营,不损害南鄀的前提下,能对张奎好些便好些。   他是铁骨铮铮的忠臣,只是效忠旁人罢了。   ……   监牢里,江怀楚戴着帷帽,示意身后要跟的亲信留步,自己拎着食盒下去。   还没靠近张奎所在的囚牢,连绵不绝的骂声已经传来。   “端王个臭不要脸的,还光风霁月呢,我呸,厚颜无耻。”   “你们有本事杀了我,不然等老子出去,老子要一斧头劈了端王!”   “老子宁死不从,你们这群小瘪三别想老子投降!”   张奎正两手攥着栅栏,脸红脖子粗地朝外骂,眼见一人靠近,声音停了停。   那人戴着长至脚踝的素色帷帽,脸隐在飘逸的帽裙后,一点都瞧不见,露出的一点脖颈上的肌肤过于白净。   身材绰约、气度大气清雅,瞧一眼就知晓不是寻常人。   那人开了锁进来,张奎眼神警惕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手里的食盒上,恶声恶气道:“老子说了老子死也不吃!”   “吃完我让你出牢。”   来人声音温润平淡,却并不熟悉。   “呵你说什么老子都不吃——等等,你刚说什么?!出牢?!”   “对。”   那人和张奎保持着一点距离,在有些肮脏的监牢里,显得过于一尘不染。   张奎嗤笑:“端王抓的我,就凭你能让我从这儿出去?你别想陷害我!”   来人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张奎看着那串开自己身上枷锁的钥匙,眼睛瞬间直了:“你……你怎么会……会有……”   “吃不吃?”   张奎沉默半晌,一个大老粗红着个老脸过去,三下五除二把人带来的粥喝了。   他两天没吃东西,眼下回过神,才察觉粥熬得细腻绵稠,极其养胃,霎时不好意思起来。   这人是真为他身体着想。   “你是何人?”   “三个要求,一,好好在我给你安排的住处待着,不惹是生非,二,别说见到过我,三,不为你们皇帝再出一点力损害南鄀,安安分分等他和王爷谈判,咱们王爷说了,招降不了你,杀了不值钱,留着更烦,所以条件谈妥了,不会故意不放人。”   张奎老脸通红。   他没想到这人只有这么点要求。   只是不再出力进攻南鄀。   陛下手下还有那么多员大将,根本不差他一个。   其实他是这人所放,光是出于道义,他也不可能再危害南鄀了。   “你信得过我?不怕我出尔反尔?”   江怀楚暗自一笑。   张奎向来一言九鼎,从不食言,他信得过的。   “我能放,自然也能抓。”   张奎:“你是端王的人,为何帮我?”   江怀楚没说话,只是将钥匙塞给了他,转身离去。   张奎在身后瞧。   牢里阴暗,借着微弱的一点光,他盯着那人清瘦的背影,觉得这人哪儿都无可挑剔,就是腰有点突兀的粗。   ……   内应传消息说,张奎被从牢里带出来,舒舒服服地在南鄀住下了。   内应去问,张奎却怎么也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帅大营里,谢遮看着眼前戴上人皮面具的萧昀,彻底傻眼了。   这两日他还以为萧昀在大营里琢磨怎么捞张奎呢,结果萧昀就亲手做了张人皮面具。   “陛下,你这是要作甚?”   “还喊陛下?你该喊我董大将军。”   谢遮:“……”   眼前人在铜镜前左照又照,还是肩张腰挺、高大挺拔的身材,原本俊美风流的五官变得凶神恶煞,不仅如此,还满脸络腮胡子。   萧昀叹声道:“董禄长得可真寒碜啊。”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救张奎啊。”   谢遮一脸茫然:“内应不是说张奎不是好着呢吗?您不去拿金银财宝换他?”   “他好着呢,我身为董禄又不知道,”萧昀学着董禄拍了拍胸脯,义愤填膺道,“我身为张奎最好的兄弟,生死之交,岂能容他被敌军所擒,百般折辱?我逆了英明神武早已看破城中玄机的皇帝的旨意,带兵私自攻城,也要救张奎出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谢遮慢好多拍才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目瞪欲裂,吓得魂都没了,“陛下你要……不行不行!!”   “行的。”   “不行不行!这个真不行!真不能这么玩!!”谢遮身手矫地拽扯住了萧昀的衣袍。   “行的行的。”萧昀语气不耐。   “这个真不行!这个太离谱了!!真的,陛下!您一个皇帝溜出来已经够离谱了!老头们都吓得上不不来气儿了!!您再这么搞,他们要……”   “松手。”   “这个真不行,陛下您干的离谱事还少吗这么多年我哪件没帮着你?就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行,我死都不会让你走的。”谢遮使出吃奶的劲儿扯住萧昀。   “松!”   “不松!”   萧昀一个反手,谢遮早有准备,二人瞬间扭打在一起,萧昀拳头停了停,没往他脸上挥,怒道:“你有病吗?!”   “不是,陛下这太丢人了!你一个皇帝你众目睽睽栽坑里……”   “丢的又不是我的人,是董禄的人。”   “……那也不行啊!!”谢遮想着那个画面都替萧昀脸红了,正主偏偏淡定得很,跃跃欲试。   “怎么不行?”   谢遮都被他整糊涂了,好容易反应过来:“这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你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里面有四十万敌军!!你出事了我们怎么办?你这还是自己送进去的……”   萧昀没好气道:“所以说你脑子不好。”   “……反正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的,你敢出大营,我立马叫,就说你要去送,你看你出不出的去。”   “……”萧昀气极反笑,“那老子跟你掰扯掰扯。”   “你净忽悠,我不傻。”   萧昀没搭理他:“张奎虽然不肯说,但他被人好吃好喝供着,连牢都不用蹲,说明什么,说明谢才卿那个小贱人还惦记着点旧情,在端王那儿也还算有头有脸,说得上话,那本将军董禄在朝廷对他也很不错,如今舍身取义救张奎,他怎么可能叫本将军蹲大牢呢?肯定也会好吃好喝供着我。”   “……”谢遮思忖好久才勉强“嗯”了一声,马上又道,“可这是你没被发现的前提下,你这个身材和董禄一点都不像!塞了棉絮也不够壮,端王要知道你是敌国皇帝,谢才卿也保不住你!”   萧昀哼笑一声:“老子用得着那个小贱人保?”   谢遮满脸不信任:“端王有四十多万大军。”   萧昀“呵”了一声:“你觉得我出不来?”   谢遮没说话,眼里却是浓浓的质疑。   萧昀又哼笑一声:“所以说你蠢,你真以为端王有四十万大军?”   谢遮一脸茫然:“不是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   萧昀故作高深道:“那是朕强势的时候。”   谢遮一愣。   萧昀嘴角笑意浓了:“朕强势,他有四十万,朕弱势,他可就只有二十万了,他不仅得失去一半兵力,另外二十万还会成为朕的。”   谢遮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端王是有四十多万大军没错,可一半……是弥罗山庄的。   弥罗山庄铁了心要帮南鄀,是觉得南鄀劣势,怕它被萧昀覆灭,可如果萧昀深入虎穴孤立无援命在旦夕,老庄主是萧昀的太爷爷啊,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老庄主是不想萧昀杀端王,可也不想端王杀萧昀啊……   到时候令牌一出,身份一露,二十万丝毫不弱于南鄀大军的弥罗大军瞬间倒戈,帮萧昀突围出城,他根本不可能有事……   “那老东西忽悠老子一回,老子能不利用报复回去么?真当谁都能耍朕?”   萧昀明明那么大人了,笑里却有一丝无邪,说的话却坏得很。   见谢遮沉默,萧昀挑眉一笑:“是不是不离谱了?”   谢遮:“……”   “你以为别人的离谱,其实只是你自己的愚蠢。”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陛下圣明。”   萧昀拍了拍灰,从地上爬起来。   谢遮猛地反应过来:“不对!!陛下,万一你在牢里就被发现了,人根本来不及营救怎么办?!”   萧昀叹了口气,用关爱智障的悲悯眼神看着他:“所以朕这两日在喊人夜以继日挖地道,都挖到牢里挖穿了。”   谢遮:“……”   果然。   他们因为有内应,对夜明关内各地点的精确位置了如指掌。   他能想到的,萧昀都想到了。   萧昀说:“所以朕得赶紧去,不然洞被发现堵上了,又白忙活一场。”   谢遮:“……”   “打仗嘛,只能叫董将军牺牲点颜面了。”   萧昀哼笑一声:“你等着看朕把那小贱人抓回来。”   ……   下午,江怀楚午睡起了,揉了揉微酸的腰,刚披上外袍,就听见外头一阵如雷大笑声。   他刚睡醒,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北宁。   南鄀什么时候有这么炸的耳朵疼的笑声了?   江怀楚还没推门出去,几个将领已经冲进来,像是笑得狠了,汗都流出来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   “哈哈哈哈那个董禄,哈哈哈哈哈天啊,大宁居然有那么蠢的武将,哈哈哈……不行了,哈哈哈哈……”   抢先汇报的霍骁捂着肚子哈哈哈了半天,江怀楚也没听清他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江怀楚面沉如水地看着眼前几个只顾着哈哈哈的将领:“……”   姜昱最先反应过来,憋着笑向江怀楚汇报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   “哈哈哈哈哈哈现在全城百姓哈哈哈哈都在笑,王爷你哈哈哈只挖了三个坑,估计萧昀最多摔三个坑就会退兵哈哈哈哈原本咱们还在说,他两个坑就反应过来了挺牛哈哈哈结果还有上来送的哈哈哈哈刚好三个,再多都没有了要露馅了你说巧不巧哈哈哈哈?”   “……”江怀楚汗颜,没忍住笑了一声。   倒不是他只挖三个坑,能多挖几个当然多挖几个,有备无患,只是这是唯一能在极短时间内做好的埋伏。   对付萧昀,一个把戏只可能灵一次,萧昀征战多年,从未犯同一个错误两次,所以他怕百姓失足跌落,都准备喊人把三个坑填上了……   董禄上来送是他没想到的,不过也合情合理。   ……   监牢里,萧昀悠哉悠哉地蹲在墙根头,和隔壁的囚犯惺惺相惜称兄道弟地交流了一会儿,就得知了张奎前几日吵得无人不晓的表现。   于是他开始现学现卖。   主帅府里,立在江怀楚面前的亲信面无表情道:“属下给他送,他直接打翻了。”   他左手臂上全是汤水和油。   “他还辱骂您,这一天就没停过。”   “……”这对话实在过于熟悉,江怀楚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难怪都说董禄和张奎关系好到没边,脾性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江怀楚也懒得再等一天看什么情况了,直接站起:“……我去看看他。”   亲信也懒得劝了。   ……   监牢里,萧昀懒洋洋蹲着,松了松衣襟散了散热气,一边打蚊子,一边心下骂谢才卿。   他扯着嗓子骂端王骂了一天了,喉咙有点干,刚停了会儿,就听见又轻又稳的步子声。   萧昀昏昏欲睡的神情顷刻不见了,变换了声音,扯着嗓子道:“端王个臭不要脸的!下贱!还清雅端正?我呸,背信弃义、无耻之极!”   “有种就杀了老子,老子死也不会向这种阴险小人投降!”   “你们最好别让我出去,否则我一戟扎死端王!”   “端王生个儿子没带把,生个——”   萧昀话音一顿,直勾勾盯着眼前昏暗阴影里逐渐显现的绰约身影。 第88章   江怀楚听到那句“生个儿子不带把”,帷帽下的脸沉了下去。   他立在那两秒,心道不知者无罪,冷静下来,过去开锁。   萧昀按捺下心头迫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牢里昏暗,本就瞧不太真切,眼前人更是素白帷帽从头遮到脚踝,帷帽轻薄,却丝毫不透,垂下的裙边垂感极好,并不紧贴身子,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能知道的只是个头和身子轮廓与和谢才卿相仿。   虽然看不清,但肯定是谢才卿,不然用不着遮掩成这样,简直掩耳盗铃。   他之前肯定也是这身装束来找张奎劝他吃东西,放他出牢。   这样是怕张奎和他认出他来。   除了谢才卿,他想不出来南鄀夜明关还有谁有放张奎的立场,同时也有放张奎的能力和地位,毕竟他可是南鄀皇帝心仪的人。   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试一试。   江怀楚微微蹙眉。   董禄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看。   粗略一瞥,董将军似是消减了不少,身材从原先肌肉虬结的剽悍,变得竟有些精瘦挺拔。   “董禄”依然在骂端王,越骂越难听,江怀楚沉着脸,推了牢门进去,“董禄”戴着镣铐蹲在角落里,见到他,骂声一停,瞟了眼他手里的食盒,恶声恶气道:“老子说了老子死也不吃!拿出去!”   江怀楚道:“吃完我让你和张奎团聚。”   他一开口,萧昀一怔,这分明不是谢才卿的声音。   可自己也不是萧昀的声音,常在江湖走,学个伪声再寻常不过,更何况是奸细身份的谢才卿?   萧昀暗嗤一声,还装。   眼前人走近了,萧昀心跳得莫名有些快,难以克制的乱糟糟情绪在乱窜,让他本能地想直接扑上去按住他。   萧昀忍了又忍,才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他。   牢里漆黑,只有顶上一扇小窗投进一点月光,眼前人这身装束,一尘不染,仙气飘飘,自己隔着素白帷裙,隐隐能瞧见他一个秀气至极的下巴和脖颈上一点莹白的肌肤。   江怀楚蹙眉,不知为何他心跳的很快,没由来得紧张。   牢里阴暗,地面墙壁坑坑洼洼的地方,黑黢黢的厉害,“董禄”蹲在光线更暗的角落里,漆黑如墨的眼睛像埋伏在深夜里的狼眼睛。   “董禄”道:“见张奎?你们把张奎怎么样了?!”   江怀楚声线平淡温和:“你吃了,我就告诉你。”   萧昀心说老子才没空吃完,故作着急道:“你先告诉我,我再吃,你告诉我我肯定吃!”   他怕江怀楚不信似的:“老子对天发誓!”   江怀楚念及董禄为人一言九鼎,便也不为难他:“他被王爷安顿地住下了,你吃完,我便带你去见他。”   “王爷?”萧昀狐疑道,“你是端王的人?”   江怀楚:“是。”   听见他毫不迟疑地承认,萧昀顿时心头火起,无声中捏紧了拳头,忍下质问他的欲望,冷笑道:“你是端王的人,那我凭什么要信你的话?你们王爷会那么好心安顿一个敌军将领?别假惺惺了,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任何,我死都不会背叛大宁的。”   江怀楚本就不喜欢争辩,怀了孩子后因为要心平气和,更是懒了乏了,淡淡道:“信不信随你,吃还是继续绝食也是你的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想见张奎,就在这儿蹲着便是,我没理由、也没必要强迫你。”   他说完作势转身就走,萧昀立马道:“你莫要生气,不是我不知好歹,只是你跟我和张奎都非亲非故,我实在信不过,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帮我们?”   江怀楚停下脚步,淡声说:“举手之劳罢了,又并非放虎归山。”   “董禄”神色依旧迟疑:“我们可是大宁人,还是敌军将领,你就不恨吗?你就不怕放我们出去了我们想办法和城外人联络,里应外合,对南鄀不利?”   江怀楚:“你们不会。”   张奎和董禄的确不会,可按道理这人又不该了解这一点,萧昀嘴角笑意暗自浓了,故作疑惑道:“你为什么那么笃定?你可是认识我和张奎?”   江怀楚眉心一蹙,心下隐隐浮上一团迷雾,不动声色道:“因为我相信王爷。”   萧昀的脸霎时阴沉下去。   江怀楚说:“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王爷的监视之下,放你们出去,虽是我提议,却是王爷首肯的,王爷从来算无遗策。”   萧昀拳头越捏越紧。   江怀楚冷淡道:“不吃也罢,莫要后悔。”   他转身离去,似乎是本能的感知到了危险,离去的脚步有些快,萧昀二话不说站起,丢了手上早就拿铁丝捅开持着维系原样的镣铐,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从后一把搂住他的腰。   一片黑暗中,江怀楚呼吸骤停,瞪大了眼睛,无数自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的涌上脑海,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心要跳出嗓子眼。   陌生的脸,熟悉且只有他会做的动作,熟悉的气息。   萧昀。   这两个字从混乱无比的脑海里冒出来的刹那,江怀楚腿一软,心口颤得厉害,一时方寸大乱,从未有这一刻如此想逃离。   他想起什么,僵硬低头,看着那个搂在他凸起肚子上的手臂,脸色眨眼煞白。   身后的身体眨眼紧贴上来,修长的手臂用力,锁住他的肩胛骨,箍紧他的腰,丝毫不让他动弹,像蛇困住了猎物,一点点收紧,剥夺氧气和生存空间。   身前人从被他抱上的那刻,就浑身僵的厉害,绷得紧紧的,萧昀因着反应越发笃定,唇角笑意不自觉浓了。   心口跳得前所未有得快,理不清的情绪炸开,迅速膨胀,眨眼就涨满了整个心头,让他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来不及去想去理,只循着本能将他搂得更紧,似乎这样他就再也不会跑。   身前人的乌发透着淡淡的冷香,明明不是过去的味道,骨子里却有叫人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   萧昀从未有一刻如此满足,仿佛整个世界又喧嚣流动起来,刚要凑到他耳边,恶劣地叫出他的名字,享受他的无措慌乱,却后知后觉手臂上的感觉完全不对。   萧昀脸上的笑猛地一顿,试探着在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摸了两下。   江怀楚看着身前在他肚子上乱摸的大手,整张脸又煞白又赤红,一时又恨又慌,心跳得又急又乱,恐惧和恼怒交织,逃避的欲望充斥心尖。   这是他十八年来最让他无措的一刻,他甚至找不回任何一点练习多年、能保护自己的伪装,帮助他冷静下来,从容地面对此时的境况。   萧昀知道了。   脑海里只有这五个字,简简单单,意思却无穷无尽。   萧昀知道他怀孕了。   他最怕的事情猝不及防发生了。   江怀楚浑身都在不住发抖。   手上的触感微硬紧致,隐藏在宽松衣服下的那里凸起明显、轮廓清晰,又圆又滑,不是赘肉的松松垮垮。   是要弯着手指才能完全贴上去的流畅圆弧。   分明是胃以下,小腹的位置。   萧昀摸出来那是什么,脸色骤变,吓得手直抖,手臂瞬间松了,整个人倒跌好几步,差点摔地上,扶着监牢的栅栏才堪堪站稳,颤声道:“姑娘对不住,真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萧昀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对……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萧昀回想起自己先前乱摸的举动,当场恨不得自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耍流氓,真对不起,我该死……”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他一边说一边撇清自己似的倒退,后背贴上栅栏了,还想往后退,和人保持着楚河汉界一般的距离。   “……”江怀楚沉默了久,脸上的煞白终于消退了一点,夺门而出。   很快有人过来,将牢房门重新锁上。   萧昀大喘着气,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心有余悸,他向来面色不改,只有他调戏别人叫别人脸红腰软的份,如今自己的脸却不受控的红了,铺天盖地,有如火烧。   他活了二十四年都没遇到这么窘迫惊吓的事情。   脸都丢没了。   你他妈有毛病吗?!孕妇都分不出来?!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个几把,天天想都魔怔了是吧?!   还肯定是谢才卿,肯定个几把,人家是个女的,还是个孕妇!肚子都那么大了!   还伪装成那样肯定是不想被认出,他人之妇,怀着身子,还身份高贵,来见外男,又是在南鄀,不遮盖脸庞身形,想清名败坏?   你还摸,你摸什么?!你有病吗?!   萧昀左手打完了右手胳膊,又想用右手打左手胳膊,动作一停,心道自己和自己较什么劲儿,一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他因为谢才卿非礼了个孕妇。   不行,绝对不能让谢才卿知道,那个小贱人这么爱干净,他知道了肯定膈应,不会以夫为天,对他死心塌地了。   手臂莫名有点脏兮兮的难受,萧昀恨不得剁了,对着栅栏的圆柱掩耳盗铃地蹭了好半天,自知无用,狂躁地想要发飙,安慰着谢才卿又不可能知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那人不是谢才卿,自然就认不出自己是萧昀,那在她那里,就是她心慈体恤,想为孩子积德,敌军将领董禄却非礼了她……   他得支开狱卒赶紧走,虽然这人心慈,但也是失了清誉的事,难保她恼羞成怒要折磨自己报复,她有这么做的能力和地位。   指尖上是刚才挥之不去的触感,心莫名跳得有些快,萧昀又用手指狂蹭衣袍,蹭得都要着火了。   “呜,丢死人了……” 第89章   江怀楚心神不属地回到卧房,关上房门,爬上床,将脸埋进被子里。   脑海里还一遍遍回放着之前的情景。   萧昀扑了上来,摸到了他的肚子。   江怀楚深喘着气,还陷在之前的恐慌阴翳中,一时半会儿难以走出,有一种萧昀的手还在自己肚子上摸的错觉。   他浑身都紧绷起来,脸色一片赤红,一时无地自容。   平静了两个月的心境再次被搅动起来,比之前更剧烈,他慢慢蜷缩起来,不声不响了好一会儿,微微低头,看着因蜷缩越发明显的弧度。   萧昀喊他姑娘。   他没认出他。   江怀楚默念着这五个字,终于找到了一丝赖以立身的安全感,缓缓松了口气。   他干嘛要来?他在他的北宁好好呆着做他的天下第一逍遥快活不好么?如果不是他,也许自己这会儿已经在弥罗山庄静养。   他当初要弥补萧昀,是萧昀自己潇洒不要……   他根本一辈子不会叨扰他,他却为什么要搅乱他的生活?还是以这种离谱、措手不及的方式?   江怀楚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理取闹,沉下心。   怀了孩子后,他的情绪起伏明显有所起伏。   他摸了摸肚子,明明之前他有任何不虞,摸摸孩子就心平气和了,如今一摸,就想起那个混蛋爹,反倒心头火起。   江怀楚给了自己一炷香的时间平复心绪,一炷香后,又恢复冷淡无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爬起,将这几日因为打仗堆积的公务一件件办完,办到灯盏初上,办到万籁俱寂,蝉鸣省省,终是办完了,乱糟糟的头绪终于冒出了一点点线头。   萧昀为什么要这么做?   扮成那德行蹲大牢。   江怀楚嘴角扬了下,面无表情压住,想到了他干的一桩桩一件件破事,神色冷了下来。   他想找他?他找他做什么?   像他跟老庄主说的,他反悔了,想让自己付出代价,当他的床伴?   江怀楚沉着脸。   以他对萧昀的了解,萧昀老奸巨猾,他敢来,就一定是留好了不止一条退路,这会儿应当是在想办法逃了,说不定已经逃了。   江怀楚揉揉眉心,随他去,他无奈笑了一声。   他和萧昀之间谁对谁错早就说不清了,权且当做他欠萧昀,他就当不知放他走,也好两不亏欠。   自己不可能杀了他,也杀不了他,杀了也没什么好处。   他刚要叫亲信撤了看守,方便萧昀逃,负责实时汇报监牢重犯情况的亲信已经跑了进来,江怀楚心下有数,看向他:“怎么了?是董禄不见了么?”   亲信一愣:“监牢铜墙铁壁,王爷何出此言?”   “……”江怀楚沉默片刻,“我开个玩笑。”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董禄如何?”   亲信仍诧异着那句“是董禄不见了吗”,却也没多想,面有恼色,道:“属下来就是为了汇报此事,董禄说他饿了。”   江怀楚沉默半晌:“……你说什么?”   亲信说:“王爷没听错,那脑残一个时辰前还在叫死也不吃,现在开始嚎‘老子好饿啊,老子好饿啊’,大半个监牢都被他嚎醒了。”   江怀楚面色僵硬。   萧昀好好的不走,留着大牢干什么?还问他要饭吃。   先前萧昀扑上来,他手一松,狗碗打翻了,萧昀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王爷好久都未回话,亲信试探道:“王爷?”   江怀楚回神,按了按太阳穴:“……那你给他去膳房随便弄点吃的,务必堵上他的嘴。”   “……是。”   江怀楚有些倦了,沐浴过后刚要吹灯歇下,亲信又跑了过来,这次不是面有恼色了,而是满脸怒容。   江怀楚:“……他又怎么了?”   借着屋里的烛光,江怀楚看清了亲信的又沾满了汤水和油的手臂:“……他又死也不吃了?”   亲信摇头,怒道:“他嫌吃得不好,直接打翻了,还给了菜单,要属下照着重做……”   江怀楚蓦地站起,怒而拍案。   亲信惊道:“王爷息怒!”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脸色铁青,案下的手捂住肚子,咬牙道:“……他想吃什么?”   亲信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努力辨认着上面过于潦草的字迹,磕磕巴巴念道:“……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兰花呸禾花雀舌……”   他每报一个食材过于昂贵稀缺、制作复杂费事的简直就是刁难的菜,就会偷瞧一眼王爷脸色,生怕王爷怒极攻心,却未承想眼前人铁青的脸色随着他报的菜一点点红了起来,向来乌黑沉静、无波无澜如古井的眼眸里,有涟漪在扩散。   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当然可能真的是生气。   亲信念完,江怀楚好久都未言语,亲信胆战心惊,替王爷骂道:“……这人太过分了!他爱吃不吃,饿死拉倒!先前辱骂王爷诅咒王爷,如今又百般刁难,王爷莫要理他,让他饿着去!天色已晚,王爷快些歇息,切莫为这种不识好歹之人伤了身体。”   都是曾经替萧昀做过的菜,江怀楚摆摆手:“……你叫厨子给他做。”   亲信冷不丁满脸震惊:“王爷?!”   “没听错,去吧。”江怀楚淡淡道。   江怀楚看向他,见他还立在原地不动,道:“怎么了?”   亲信愤懑说:“属下没听过这些菜名,之前去膳房问过厨子,厨子说这些都是大宁菜,咱南鄀不太吃,他也不会做……”   江怀楚叹了口气,心道自己真是欠他的,算是弥补他了,慢慢站起道:“等着,我去趟膳房。”   亲信惊道:“王爷?!”   江怀楚走到门边,提起灯笼往膳房走,亲信在身后急切道:“王爷,君子远庖厨,您怎可……”   他们南鄀重等级重规矩,哪有一国王爷为个敌军将领下厨的道理?王爷这辈子都没替人下过厨。   江怀楚摆摆手:“无碍,莫要说出去。”   亲信等了一个多时辰,江怀楚才回来,神色难掩倦怠,却眉眼一弯:“吃完了你直接让他滚蛋。”   ……   萧昀看着一脸杀意的亲信拎着好几个食盒又开锁进来,彻底傻眼了。   他改主意不走是想着虽然那姑娘不是谢才卿,但谢才卿肯定在端王身边,那他在端王身边好吃好喝、呼风唤雨的,还敢捉弄自己,他怎么也得让他不痛快一番,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   写那张纸条,不仅是要调戏他,也是要告诉他自己的存在,让他来见自己。   却没想到……   萧昀狐疑地看着那个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的亲信揭开一个个食盒的盖子,从里面端出一道道香气扑鼻的菜肴,怔住了。   真的做了出来。   卖相香味过于熟悉,萧昀按捺下心头迫切,沉声问:“谁做的?”   亲信说:“厨子。”   萧昀说:“哪个厨子?”   “我哪知道!”亲信放下就锁门出去了,在外头道,“快点吃。”   问是问不出来的,萧昀拿上筷子,吃到嘴里,是熟悉至极的味道。   谢才卿知道错了,在眼巴巴讨好他,求他原谅。   萧昀哼笑一声,还算有眼力介儿,挺贤惠。   眨眼又怒,谢才卿是个敌国奸细。   眨眼又笑,那也是会做好吃的的贤惠的敌国奸细。   眨眼又怒,那是个骗心骗身的敌国奸细。   眨眼又笑,那也是个会做好吃的的贤惠的骗心骗身的敌国奸细。   眨眼又怒……   亲信满脸匪夷所思地看着里面那个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似乎怒从中来的丑男,实在不明白王爷为何要对这种人另眼相看。   亲信看着天色,道:“快点,快点!”   萧昀慢悠悠地吃。   亲信道:“快点,哎呀你快点啊!”   萧昀脸色一沉,依然慢悠悠地吃。   亲信道:“你怎么吃这么多啊!”   萧昀怒道:“滚你妈老子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亲信没想到他变脸那么快这么凶,吓得浑身一抖,钥匙都掉地上了,彻底不敢吱声了,过了一会儿见他还在慢悠悠,忍不住又小心翼翼道:“你……你快点啊……”   “你找死是不是?!催催催,催你妈呢?你赶着投胎呢?老子都蹲到牢子了里了,吃了这顿估计就没下顿了,你好意思催我么?!”萧昀怒气跟水闸似的,说收就收,笑嘻嘻地说,“除非你让你们厨子天天给我做好吃的,一天四顿不带重样儿的,我就吃快点。”   “……”亲信满脸怒容,王爷成天伺候这丑男,这还得了?   这人过于硬气、肆无忌惮,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亲信还在纠结要不要和他对骂上,牢里那人已经吃饱喝足站起,端着用过吃剩的菜,愣是吼了一嗓子,把前后左右原本就被他吵得睡不着的牢犯再次吼醒了。   暴怒的牢犯刚要和他激情对骂,萧昀说:“喂喂喂,我家……”   他顿了顿:“……厨子做了好吃的,我吃不完,分给你们吃。”   他忙活来忙活去,很快把菜肴通过栅栏与栅栏之间的缝隙塞给了其他牢犯。   亲信瞧着,他简直不像是来蹲大牢的,像是来出游的,横且自在快活的程度,跟自己家里似的。   “好吃吗好吃吗?我挑……厨子是不是特有眼光?”萧昀很快就把菜肴分发完了,在一众囚犯的点头中,有一种公鸡训斥小鸡仔的自豪昂扬,他端着最后一盘,笑吟吟地看着亲信,无比慷慨道,“你要不要也尝尝?特地留给你的,禾花雀的舌头,大宁禾花雀只有几万只呢,一只禾花雀可只有一根舌头……”   “……”亲信好容易酝酿好的怒气吊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实在是受不了了,过去二话不说开了锁:“走走走,跟我走。”   萧昀一愣,乐了:“走?去哪儿?不吃拉倒,老子要睡觉了。”   他越发笃定不走了,把那盘禾花雀舌放在一边的木桌上,拍了拍床榻上的灰,作势就要睡了,亲信怒道:“别睡了跟我走!”   萧昀不耐烦道:“你嚷嚷什么,难不成你还能放我出城不成?不能就别烦老子,老子还要等厨子做饭呢。”   亲信朝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萧昀被人抬着扔出了城,看着眼前朝他飞速关上的城门,满脸不可思议。   费尽千辛万苦跑来解救萧昀的内应也满脸不可思议。   ……   当晚回到主帅大营,萧昀坐在灯下,还在想自己怎么会被放出城,越想脑子里越堵得慌,总觉得差了一点很关键的什么。   一会儿是那盘还没吃完的禾花雀舌头,一会儿莫名其妙是那个被他非礼落荒而逃的孕妇。   她肚子好大,少说得四个月了吧……   她是端王的人,还关系匪浅……端王要成婚了,她是不是端王那个未过门的妻子?   难怪端王还未加冠就这么急着成婚,原来暗地里闯了祸,把人姑娘肚子都搞大了。   这再不成婚,肚子大得藏不住了,到时候人小姑娘如何自处?   萧昀啧啧两声,他说呢,端王是真道貌岸然,自己是假流氓无赖。   他有先见之明,绝不会喜当爹被迫娶妻,当然也绝不会叫人姑娘被人耻笑。   不过她骨子里好香……   萧昀一个激灵吓醒了,脸色微变,自己在想什么?!   萧昀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逼自己想那盘舌头,禾花雀舌头,谢才卿亲手给他做的,谢才卿好贤惠。   她身上好香……   萧昀止住了,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心道真是见了鬼。   打住。   他想着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快步来到床榻边,衣服也不脱,直接将自己扔上去,钻进了被窝里,却很快陷入了梦境。   梦里,还是在那座监牢,他抱住那人后却没推开他,而是将人推抵到墙上,不顾她挣扎,扯下她身后的衣裳。   那人浑身发抖,颤声道:“不要!”   “偏要。”萧昀凑在她耳边低低说。   那人泫然欲泣,眼里满是阴翳:“不要!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毅国公独女,端王之妻,他的王妃……”   “我知道啊,端王之妻又怎么样?”   那人骇然欲绝:“你……”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萧昀低笑道,“我可是大宁皇帝,你夫君在我眼里算什么东西?你好好伺候朕,南鄀城破之日,朕说不定还能留他一条狗命,娶你回去做妾呢……”   “不要……”那人似乎是哭了,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我怀了端王的孩子,求求你,不要……”   萧昀却摸着她的肚子:“没事,朕想要你,朕有的是钱,还养不起个孩子?到时候朕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养……朕会很轻的,不会伤到他的,已经这个月份了,可以的……”   他说着,动作丝毫不含糊,那人绝望哭泣:“你明明有皇后,还那么贤惠,对你那么好,他还善妒,小肚鸡肠,被他知道了,你和我……”   萧昀嗤笑一声:“朕怕他?他可对我死心塌地,知道了还不是忍气吞声,指不定还要帮朕纳你呢,你知不知道,就是他老不让碰,管这又管那儿,朕年轻力盛,根本吃不饱,只好出来觅食了……”   怕被发现,身下人隐忍着不发出声音,从齿缝里艰难挤着字:“竟是如此……”   “是啊,朕都独守空房两个半月了,两个半月,孩子都能怀一窝了,真给他能耐的,以为非他不可了?还是你好,你可比他香多了,”萧昀谑道,“怎么样,朕是不是比端王大多了?他是那个老古板的弟弟,上个床规矩肯定很多吧,那么文秀孱弱,他行不行啊?”   “嗯?朕是不是比他厉害多了?”   “嗯……”   这声拖得长长的“嗯”极大程度地取悦了萧昀,萧昀忽然想起什么,道:“朕还没瞧过你呢,让朕瞧瞧……”   “不要……”   “偏要。”萧昀伸手掀了她的帷帽,掰过她的脸,看了一眼。 第90章   帷帽下的那人面容过于俊秀,五官无可挑剔,精雕细琢,模样已无双,眼睛里沉静莫测的东西,更是叫人看一眼就不自觉陷入其中,萧昀盯着他,表情却从目瞪欲裂到惊恐万分……   “媳妇儿?!”   萧昀想丢烫手山芋似的把人丢了出去,却发现自己的手黏在了谢才卿的腰上动弹不得。   “你……你你不是端王之妻吗?那那个毅国公之女,你……难道是我媳妇儿胞……胞妹?”   身前人没说话,萧昀自知这话拙劣,讪笑道:“媳、媳……媳妇儿,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身前人依然一言不发。   “我……我这不是偷吃,你看她也是你,两次都能看上同一个人,证明我爱你爱的深沉……”萧昀结结巴巴说着,话音猛地一顿,在那个的的确确凸起、触感无比真实的地方摸了好两把,瞬间吓得魂都没了,颤声道,“媳……妇儿,你肚、肚子……怎么大了啊?是……是在娘家吃胖了对吧?”   身前人终于有动静了,怕得颤抖,又羞得无地自容:“爱国醒醒,放开我,我已经不是你媳妇了,我是你弟弟萧昀的妻子,我怀了他的孩子……”   “萧爱国?”萧昀面露惊恐,“不不不,我不是萧爱国!我是萧昀!”   “爱国醒醒。”   “我不是萧爱国!!”萧昀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彻底醒了,额上冒冷汗,后背发凉,微喘着气,眼里还有浓浓的阴翳。   他回忆着梦境内容,脸色阴沉,一阵青一阵红。   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才卿肚子大了……   萧昀被这个诡异的念头吓得不轻。   都是白天又想着谢才卿又想着孕妇闹的,这敢情好,融合在一起了,太恐怖了,一个大男人挺着个孕肚……还别说,谢才卿长得漂亮绝俗,神仙似的,身材也万里无一,大着肚子也怪好看……他好像怎么都好看。   萧昀莫名其妙轻易接受了那个融合后的形象,竟还觉得挺契合,男人大肚子怎么了?谢才卿大肚子都比姑娘看着还和谐好看呢。   他心下就是一乐,谢才卿要真跟梦里似的会给他生孩子就好了,那简直完美,人生巅峰极乐。   他和谢才卿的孩子,生下来可不就是天下第一。   转念一想,不对,自己才是天下第一,他和谢才卿的孩子是天下第一,那自己怎么办?   等等,可以是孩子是未来天下第一,自己是现在天下第一,这就没矛盾了。   萧昀为这个解决方案满意一笑,脸色骤变。   等等……   自己还吃药呢,梦里谢才卿居然怀孕了?!   还给他生孩子呢,那都不是他的种!   他才回娘家两个半月,居然肚子就这么大了!这得有三四个月了。   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就偷腥了?!   他才嫁给自己一个多月……   还是他没嫁给自己前,就和江怀逸苟且了?!找自己接盘,生个江怀逸的儿子理所应当的当太子悄无声息偷走大宁的皇位?!   太阴险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对自己?   萧昀怒从中来,刚要骂谢才卿,猛地反应过来那是梦,松了口气,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想,谢才卿天天被他喂得那么饱,都吃不下硬撑了,哪有时间去偷腥。   可谢才卿在他梦里居然敢背叛他……找到他一定得和他说这事算账。   ……   两日后,峻州以及附近两州的二十万多兵马齐结,合军三十万,浩浩汤汤。   萧昀整军后,再也不等了,准备强攻夜明关。   他征战数载,向来谈不妥就打,打服了一般就好谈了,依然谈不妥,就继续打,直到谈妥了为止。   更何况在边关耗这么久,他怎么也得收点利息,不能空手而归。   他次次带兵出征,可从未空手而回过。   现在就是端王怕了,改主意交出谢才卿求他退兵,他也非打不可了。   他没那个耐心了。   毕竟此一时非彼一时,眼下他占了人和,兵力雄壮,夜明关他势在必得,是所得比不上付出,但就当他替天下去了这个屹立几百年不倒的毒瘤,让他们瞧瞧,传说坚不可摧的夜明关在他萧昀这儿也不过如此。   毕竟他总归要一统天下的,江怀逸不肯向他俯首称臣,还那么横,打南鄀是早晚的事,只是因为谢才卿的事提前了,不算胡闹。   老祖宗非要和他对着干,战场上从来不讲情分,就是他是太爷爷,也丝毫没有留情的道理,毕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也不是一人战斗,可以随心所欲,他得为每个为他冲锋陷阵的士卒负责。   为将者,冷酷无情是从带兵的第一天就要谨遵的信条。   城下萧昀骑在高头白马上,一身银色盔甲,寒光熠熠,身材英武挺拔,面容冷峻,没有一丝情绪,盔缨随风飘荡,飒然潇洒。   ……   城内,江怀楚叹了口气。   皇兄给他连下几道圣旨,以死相逼,宁倾举国之力而战,绝不许他私下去找萧昀,不许他把自己交出去,不许他再同萧昀有一点瓜葛。   他身边还有皇兄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监视。   其实皇兄多虑了。   这事不是他能影响的了的,他充其量算什么?一个萧昀中意的床伴而已,在萧昀那里,自己不仅从头到尾欺骗他,还是敌国奸细,他也说了,再见绝不留情,自己能阻止他什么?更何况自己现在这样……   江怀楚低下头,看着缠完束腰依然凸起明显的肚子,无奈一笑,他现在这样怎么去见萧昀?   连不确定他是不是谢才卿,萧昀都能直接扑上来箍住他,自己要露面去找他,以他的性子,多半是要和他榻上聊的,他一定会知道的。   战场从无私情,优柔寡断只会对不起信任自己为自己浴血奋战付出生命的人。   从来只有你死我活和尔虞我诈。   这个道理萧昀肯定也明白。   各自为营,互不留情,萧昀说的那八个字,其实是他们如果想守护所信仰的东西时,最好的再见态度。   但凡留了一点情,都是对旁人的不负责任。   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国。   难见将军长情,因为情分是软肋是把柄。   胜负犹未可知,只是死伤在所难免,他让萧昀轻易离开,已经仁至义尽,刀剑相向,从此形同陌路。   他知道的只有夜明关不能丢。   谢才卿死了,他从此是南鄀端王江怀楚。   霍骁穿着铠甲:“王爷……”   江怀楚淡淡道:“走吧。”   他起身,一身白袍,明月清风,湛然清雅。   ……   城下,萧昀骑在马上。   眼前的灰色城墙高大宏伟。   城墙连绵如山峦,绕城池一周,没有一点薄弱的地方,比北宁的城墙要高上足足一人,墙体极厚。   正是晨光熹微,东边的光打在城墙上,说不出的肃穆,往日宁静的时辰,被士兵的震天呼声所取代,大地都仿佛在颤抖。   南鄀的弓箭手严整地立在墙头,盯着底下密密麻麻潮水般席卷围城的敌军,恨不得用眼神就将他们杀死。   敌军严整,军备精良,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狼师,盔上有红缨的主帅更是攻城略地,无一败绩,统御千军,所向披靡。   可他们王爷也不是好招惹的。   可惜王爷年轻,若早生六年,大宁皇帝也未必能如此嚣张狂妄。   城上刻有“江”字的蔚蓝旌旗飘荡,城下刻有“萧”字的旗帜被风吹得嚣张地呼啦啦直响。   硝烟四起,战鼓擂擂,大战一触即发。   谢遮骑着马,在萧昀身边。   皇帝骑着马,在最前端,无数士卒崇拜地看着那道身影,他是不败神话,是信仰一般的存在。   萧昀在士兵的高呼声中,扬声道:“*传令下去,此次攻城,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杀兵!四鼓令下未登城,杀将!”   “是!”将领面容肃然,传令下去,萧昀治军向来苛刻,令下必行,铁面无情,无人敢违背,士兵霎时红了眼,斗志昂扬,攻城梯和攻城锤预备,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一声令下。   城墙上,江怀楚被霍骁扶着,缓缓登上城墙,南鄀士兵见来人,呼声瞬间兴奋高昂起来,竟压过了底下声音天生洪亮过人的大宁人。   城下诸将愣了愣,南鄀什么人有此等威信?   他们抬头,城墙之上,那个鼎鼎有名的南鄀将军霍骁,却扶着一个白衣男子,姿态之谦恭小心,仿佛搀着的是自己身怀有孕的妻子。   萧昀正同谢遮说着话,闻此动静,漫不经心地抬头看过去。   城上,江怀楚在一阵高呼声中淡淡道:“传令下去,此次守城,死守,不战而逃者,杀,降者,杀,未尽全力者,杀,我们身后是你们的妻儿子女,是这个存在了七百多年的国,你们不是为我南鄀皇室而战,是为南鄀而战!为太平而战,为妻儿子女的未来而战!”   “是!”士兵眼睛赤红。   城下萧昀瞥了那人一眼。   那人迎风而立,衣带飘飞,乌黑的发被风吹起,露出一张清雅俊秀的惊艳面庞。   萧昀懒洋洋说:“那位应当就是端王?”   谢遮说:“想必是了。”   身边无人,萧昀才笑道:“也不过如此,气质是有些像,却远没谢才卿漂亮,峻州百姓所言非虚。”   谢遮点点头:“不过他毕竟是一国王爷,皇室中人,出身高贵,自小养尊处优,名家为师,在其位,心机城府,格局眼界,怕也是谢才卿比不了的。”   “那倒也是。”   萧昀也没反驳,门第之差,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的,不过他也不嫌弃谢才卿出身,谢才卿呆在他身边,还能没眼界格局?   萧昀扬起手,刚要一声令下,目光微微下移,落到城上那人的肚子上。   城上风大,那人迎风而立,宽松的衣袍被吹得紧贴身子,现出微微凸起的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王阳明语录 第91章   萧昀神情一滞,心道真是见了鬼了,自从前两日牢里见了那人,如今看个男人都像孕妇。   不过这端王瞧着怪瘦的,怎么肚子这么大?难道他天天闭府不出,久坐肉全长肚子上了?   身侧谢遮在低声催促,身后三十万大军齐看着他,等他发号施令,身前城墙上,无数双眼睛也憎恶警惕地盯着他,随时准备放箭。   萧昀刚要挥手,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那人缓带素衣,乌黑鬓发上别了一根雪白的翎,翎上镶着蔚蓝色的三颗圆玉,这是象征南鄀皇室尊贵身份的图腾,只有极重要的场合,才会佩戴。   他是端王没错,这翎旁人戴是要杀头的,那就不存在旁人伪装的可能性。   城楼上风吹得更大,那人宽松衣袍越发紧贴身体,甚至在肚子周围留下明显的褶皱,那人仿佛也意识到了,修长的手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肚子前,自己从眺望的风口离开,微凸而轮廓清晰的肚子被城墙栏杆挡住。   不知是萧昀视力绝佳,还是那人肌肤过于莹白,以至萧昀甚至能看见他明显脸红了。   萧昀因这欲盖弥彰的小动作猛地皱眉,一下子想到了他养了一个多月后来撒腿跟旧情人跑了的假兔子。   假兔子害羞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模一样。   萧昀心下暗骂,你他妈是傻逼吧?那是端王,是江怀逸的弟弟,谢才卿是江怀逸的心上人。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萧昀却不受控的心不在焉。   端王藏什么藏?   若是以往他绝不会多想,可谁叫他前两日在牢里意外非礼了个孕妇,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窘事……   等等,端王不会是那个孕妇吧?!   萧昀脸色微变。   牢里给他送饭那人绝对是真怀孕,他还摸了……   身高身形相仿,肚子大小月份也差不多,有能力有地位放张奎和他……   萧昀为这个诡异骇人的念头神色变幻莫测起来。   端王怀孕了?   难道端王女扮男装多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无数双眼睛都在疑惑地盯着自己,萧昀猛地清醒。   端王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战场又不是敌军主帅怀孕了就可以免战了,端王算什么东西?   萧昀一脸冷淡,再次扬起手,刚要挥下,手指却僵住了。   等等——!   这人有点像他养的假白兔啊。   端王为什么要放张奎和他?他是有能力有地位,放不放就他一句话的事,可他没立场啊。   顾念旧情,又充分了解、信得过张奎和董禄为人,敢放虎归山的肯定是谢才卿,所以他才顺理成章猜牢里那个给他送饭的是谢才卿,结果非礼了个孕妇。   等等——!   那个孕妇除了腰身粗肚子凸以外,骨子里熟悉的味道,和谢才卿如出一辙,都是闻了就一秒兴奋,完全控制不住。   等等——!   昨晚那个梦,他掀了帷帽,是……谢才卿的脸。   萧昀猛地抬头,看着城墙上的人,满脸不可思议。   这不会是他的假白兔吧?!   白兔跑路那天,谢遮还和他汇报说,他被抓获时戴了人皮面具,谢才卿明明有换脸前科,那如果端王是张假脸……或者说端王这张脸是真的,谢才卿那张脸是假脸……   那一切就说的通了,端王一改往日谨慎行径,大开城门。   他之前还在疑惑,端王就是再信任谢才卿说了解自己,也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险……除非端王自己对他了如指掌。   张奎和他为什么能如此轻易被放出去,也说的通了,因为拥有无上权力发号施令的就是谢才卿……   端王和谢才卿一样大……一样才冠天下。   那天谢才卿掉了两本奏折在地上,第一本是张驭指认他是奸细,第二本自己后来检查了下,没有任何问题,可……萧昀猛地瞪大眼睛。   他想起来了!奏折内容是没问题,可是谢才卿翻那本奏折的时候,自己正在和他聊……端王,提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手里奏折就掉地上了。   越想细节越多。   不符合身份的高高在上的气质、和他一样什么都要用最好的又完全不在乎钱财、十指不沾阳春水、江怀逸一国皇帝不惜千里迢迢身赴险境也要带他走……   等等等等——!   如果谢才卿真是端王……   那江怀逸岂不是他的……   萧昀面色如土。   他就说牢里他没抱错!谢才卿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等等,那自己在牢里当着他的面儿辱骂他……   不,这不是重点,萧昀的手不住发抖,最重要的是……   萧昀艰难抬头,看着那个脸上绯红还未褪去的男子。   他大起来的肚子……   怎么回事?   他一个男的,怎么会怀孕……   他那天摸得很仔细,绝对是有了,月份都不小了……   萧昀面庞僵硬如石。   谁的?江怀逸的?   萧昀狂怒还没上来,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能,江怀逸是他……兄长,世上人都乱伦了,古板守旧成那样的江怀逸也绝不可能……   那……难道是他的?   萧昀浑身开始发抖。   不,不可能。   他吃药啊,绝对不是他的,可照月份,就是他的……   不不不,不是他的,他吃药。   难道谢才卿背着他偷人了?   可……可他怕人惦记着叼跑了他的兔子,无时无刻不喊人暗中监视谢才卿,谢才卿的第一次是自己的,这毋庸置疑,和自己在一起的一个多月,也绝对只有他一个男人。   是他的……?   不不不,不是他的,他吃药。   可不是他的,谢才卿为什么来南鄀,那个至今不明的动机……   等等——!   处心积虑让他操……   萧昀的唇不受控地开始抖。   好像一团杂乱的毛线,终于找到了线头所在,他轻轻一拉,呼啦啦啦,整个毛线团都解开了,他眨眼又想到了他刚到南鄀,在弥罗山庄上遇到的那个晕倒的望族孕妇……   那只纤细修长的手。   那个看到他像见了鬼的中年美妇。   如果不是他的,那为什么他上弥罗山庄那天,都甩出令牌了,侍卫居然还让那边过?   老头为什么忽然换了副嘴脸,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和他对着干帮南鄀?   因为……有了小玄孙?   谢才卿是端王,怀了他的孩子?   可自己吃药……   虽然他吃了万无一失的药,虽然谢才卿是个男人,但谢才卿肯定怀了他的孩子!   对,肯定是这样,谢才卿怀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那天他摸到的是他的小兔崽子,他要当父皇了!   他媳妇儿怀了他的孩子!   自己可太厉害了。   谢遮一脸匪夷所思地盯着萧昀。   凭他的直觉,虽然萧昀在马背上坐的好好的,英姿飒然,俊美无俦,但他总感觉萧昀下一秒要跟个猴儿一样上蹿下跳、跟匹马一样撒欢转圈圈了。   似乎在手舞足蹈、鬼哭狼嚎的边缘。   果然,下一秒,万众瞩目下,肃穆甚至有些悲壮的场合里,焦灼压抑、一触即发的气氛中,萧昀开始傻笑。   谢遮心头直跳,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老脸爆红,恨不得上去捂住萧昀的嘴,平时私底下才这样,人前从来不出问题,怎么这种时候突然犯病了?   “陛下!”谢遮焦急万分地小声提醒,“该发号施令打仗了!你手挥完再笑!”   城墙上一脸冷淡从容准备和萧昀你死我活的江怀楚看着那个高头白马上傻笑的俊美男子:“……”   身侧义愤填膺、面目扭曲、赤红了眼的将领,对上敌军令人闻风丧胆的主帅脸上过于真诚无害的笑容,自己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用力过猛了,他尴尬万分道:“这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策略吗?是想打消我等的杀气?”   “……”江怀楚说,“本王不知。” 第92章   江怀楚—时有些尴尬。   萧昀这么笑,他也不好意思先挥手叫人放箭了。   兵临城下,各自军令已出,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只是晚些和早些的分别。   只是他—时竟摸不准萧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城下,谢遮小声喊道:“陛下!快挥手攻城!别笑了!大家都看着呢!”   萧昀看了看四周,总算醒悟过来,敛住了笑,嘴角却还在不住弹跳,上挑,下压,上挑,没完没了,谢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萧昀低声说:“朕要退兵。”   他说的是朕要,不是朕想,谢遮眼前—黑:“……退兵???”   “对,没错。”   谢遮沉默几秒,扭动僵硬脖子,看向身后已经被激励地赤红了眼、就等着浴血奋战的士卒,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萧昀说:“非退不可。”   谢遮安慰自己萧昀虽然—向离谱,但总是有自己的道理,最后也都证明他是对的,才勉为其难道:“可是军令已下,陛下方才说……违令者斩……陛下—言九鼎,这……”   “……”萧昀脸色微变。   谢遮小声道:“陛下还是快挥手罢……”   箭在弦上,岂有不发的道理?更何况是两军阵前,真要退兵,还没个合理的交代,跟临战脱逃似的,自己人肯定就不乐意,到时候萧昀不仅军中威信暴跌,敌军也要笑话,说天下第—雄师不战而逃,世人闻此,大宁势必颜面无存,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萧昀斩钉截铁说:“必须退。”   谢遮额上青筋暴跳,忍了又忍,才好声好气说:“……陛下总得给—个能服众的理由。”   他眼神狐疑。   根本没有—个理由可以叫在场包括他和将领在内的三十万大军人人信服。   萧昀沉声说:“端王是谢才卿。”   “啊???”谢遮直接震惊地叫出了声,猛地抬头,—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城门上风仪无双的男子,也来不及消化,说,“……可这是私情,将领们怕是不会——”   “他怀孕了,朕的,大宁的。”   谢遮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没开玩笑,就是大宁上下—心嚷嚷了好几年要的小皇嗣,这个理由够不够?”   “……”   “别说出去,”萧昀在谢遮扭曲的表情里大脑飞速转动,忽然灵光—闪:“你免死金牌带了没?”   谢遮仍陷在之前那句话的雷轰里,面色如土,浑身颤抖的程度不比萧昀先前低。   “没空跟你解释,”萧昀又低声重复了—遍,“你免死金牌带了没?”   谢遮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回:“……带……带了。”   萧昀大松了口气,脸上又浮现尽在掌握的笑容来:“指挥使昨夜惊梦三十万大军—去无返,深感不祥,说什么也要朕退兵,为此不惜抗旨,朕是说了违令者斩,可指挥使功劳赫赫,且有免死金牌,朕便饶过他—命,改日再战。”   谢遮:“……”   见他不说话,萧昀还以为他不舍得那块免死金牌就这么用掉了:“快快快,给朕,我媳妇儿和崽子没事,以后你想要多少块朕给你打多少块!”   没等谢遮从接二连三的打击中回转,萧昀已经暴喝道:“退兵!快给老子退兵!”   ……   江怀楚立在城墙上,眼睁睁地看着底下三十万大军如潮水般席卷,又如潮水般褪去,速度之快,令人恍惚。   之前浩大的声势、箭在弦上非发不可的趋向、悲壮激烈的气氛,仿佛是—场错觉。   底下只剩飞扬尘土。风沙扑面。   霍骁在被带起来的风沙里,呛了几声,怒道:“别告诉我这是他们的演习!是耍我们玩儿的!”   江怀楚也是—脸茫然。   萧昀是怎么做到军令已下,—言既出,又三十万大军说撤就撤的?   ……   主帅大营里,谢遮看着那个从床上窜到地上又窜回床上,坐下又站起,转来转去手舞足蹈,—会儿拍案—会儿拍手—会儿跳—会儿对着空气笑的天下第—,心道真是疯了,还疯得不轻。   瞧见他进来,萧昀—身没处使的劲儿瞬间找到了排泄口,冲上来抓着他的手:“谢遮!谢才卿怀孕了!朕的!朕厉不厉害?”   “……”   “真的,肚子都好大了,朕摸过,我家小兔崽子好厉害,长那么猛!跟朕似的!”   “……”   “不对,还是朕厉害,你知道吗!至少四个月了!朕只和媳妇儿在—起—个月零五天七个时辰,他只离开了两个月二十七天零三个时辰,这说明什么!说明没几次就怀上了!指不定第—次就怀上了!朕太厉害了!”   “……”   “不对不对,是谢才卿太厉害了!这么快就怀上了朕的崽!”   “……”   “朕要做父皇了!你听见了吗?!朕要做父皇了!”   谢遮:“……”声音大得他都快聋了。   “谢才卿居然是端王!再没皇后身份能比朕皇后高了!—国王爷啊!还是江怀逸放到心尖儿上宠的宝贝弟弟,给朕做媳妇儿!他还怀了朕的孩子!”   萧昀直笑:“朕马上就去迎娶他!对对对!不能等,月份都这么大了,朕马上就去提亲,风风光光娶他回大宁,昭告天下朕有皇后,有后了!朕得让全天下都知道端王肚子里的孩子是朕的!”   萧昀往日深沉莫测的眼眸满是天真无邪,说着就火急火燎往外走,谢遮—把扯住他:“陛下等等。”   萧昀不耐烦道:“什么事儿之后再说!现在什么事儿都没这件重要。”   谢遮清了清嗓子,淡定说:“江怀逸的弟弟叫江怀楚,十八岁,未加冠,照陛下说的,他怀孕了。”   听他提到谢才卿,萧昀才有—点耐心听下去:“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谢遮慢悠悠道:“已经知道的,他皇兄江怀逸最古板保守,重礼重名,立下南鄀律法,南鄀男子搞大了未及笄女子的肚子,是要被浸猪笼的。”   “陛下,”谢遮幽幽地看向萧昀,“您搞大了未加冠男子的肚子,您猜您按照南鄀律法,该不该被浸猪笼?”   萧昀浑身—抖。   “旁人或许可能网开—面,”谢遮微笑说,“您搞大了江怀逸唯—的宝贝弟弟的肚子,您猜江怀逸会不会让您浸猪笼?”   “……”   “如果您要说,您是大宁皇帝,他怎么也得看在您的面子上法外开恩的话,那么您可能忘了,您和江怀逸在咱大宁御花园里争抢谢才卿之时,公然辱骂他,可没给他留面子。”   “……”   “您可能也忘了,您之前在城下叫士兵亲切地问候了—下江怀逸的祖宗十八代。”   “您可能更忘了,您—个时辰前,还在攻打南鄀。”   “……”萧昀脸色—阵青—阵白,变幻莫测。   其实不止。   那日他追袭谢才卿,在马车上,差点杀了江怀逸,还要当着他的面儿玷污谢才卿。   萧昀面色如土,强颜欢笑:“那……那又怎么样,媳妇儿愿意嫁给朕不就好了?媳妇儿愿嫁,孩子都揣上了,再不嫁肚子都藏不住了,他皇兄能忍心他被人取笑?朕这也是为宝贝儿和小宝贝儿好。”   谢遮道:“陛下为何认为谢才卿愿意嫁给陛下?”   萧昀惊讶他居然有此问,“呵”了—声:“这不是显然的吗?他堂堂—个王爷,未加冠就怀了朕的孩子,居然没打了,忤逆他皇兄,冒着被世人取笑的风险,也要生下来,他这不是喜欢朕是什么?他都愿意给朕生儿育女了!”萧昀越说越高兴越心疼:“朕得赶紧娶他回家,给他和孩子—个名分。”   谢遮微笑说:“那陛下只记得这些,可能忘了—些不那么重要的小细节。”   “嗯哼?”   “您半个月前给端王写信,威胁恐吓他赶紧交出谢才卿那个小贱人,您猜是被威胁恐吓了的端王生气,还是被骂小贱人的谢才卿生气?”   “……”   “您还笑嘻嘻地跟微臣说,要吵的端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于是给他射信,内容诸如‘—个大男人居然还午睡’、‘你居然这个点还没起你是猪吗’……”   “……”   “您可能更忘了,您喊人城下叫骂,骂他缩头臭王八。”   萧昀面色如土,僵硬如石。   不,不止。   在北宁的时候,他无数次在谢才卿面前侮辱江怀逸。   端王江怀楚最看重的是……他皇兄。   谢才卿离开北宁的那天,他还当着谢才卿的面儿,说他和江怀逸—对狗男女,说他早腻谢才卿了。   那天上弥罗山庄,他还嚷嚷着和怀着孕的谢才卿抢车道。   那天在监牢里,他还当着谢才卿的面儿,骂端王下贱,说要—戟砸了端王……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咒端王生个儿子没带把……   那是他自己的孩子。   不不不,那是董禄说的,不是他萧昀说的,谢才卿才没发现他。   等等——!   谢才卿如果没发现他,怎么可能之后给他做饭?   谢才卿知道!   等等——!   他喊他大着肚子的媳妇儿忙活了几个时辰给他做了顿饭?!   萧昀唇齿开始发抖。   被萧昀牵连了好几回、还莫名其妙背了数次黑锅的谢遮,瞧着向来大敌当前面色不改、只有旁人被他耍的团团转、他作壁上观哈哈大笑的皇帝脸上终于浮现了和受到巨大惊吓时自己如出—辙的土色,满意地笑了,还嫌不够,语气温和地说:“陛下可能还忘了,他是南鄀皇室最受宠爱的小王爷,是您太爷爷自小宠到大、钦定的下任庄主,—手弥罗,—手皇室,倾举国之力,替陛下养个孩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萧昀面露惊恐:“不!孩子不可以没有爹!这对他来说是残缺的不幸福的!谢才卿也不能—个人大着肚子生、—个人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被人取笑!”   谢遮微笑说:“那陛下可能多虑了,端王不日就要成婚,妻子还是南鄀第—国公毅国公的独女,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温婉端庄,知书达礼,想必好孕,且教子有方。” 第93章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萧昀的死穴,向来雷霆万钧所向披靡的大宁萧帝,第一次偃旗息鼓了,眉飞色舞的神色萎靡下来,以往扑面而来的将人裹挟进去的匪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像个媳妇儿另攀高枝束手无策的废物男人,这辈子扭曲的表情几乎都用在此刻了,过了好久好久,才绝望暴怒道:“怎么会这样?!”   “不不不,那小贱人怎么可以不和朕在一起?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不让孩子认朕?!朕是大宁皇帝!朕这么俊!朕伺候他伺候的那么好!朕把朕小金库都交给他了!”   “那是朕的孩子!朕日日夜夜造出来的,他怎么可以带着孩子和别人成婚?!他怎么可以?!”萧昀一脸匪夷所思,揉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如此令人癫狂跳脚的事情。   谢遮觉得他再这样下去要疯了,到时候也不知道会嚯嚯到谁,温和安抚:“所以陛下冷静,咱们还是说点好的情况,微臣绝不是质疑英明神武的您的结论,但万一,微臣是说万一,谢才卿没怀孕……”   “他绝对有了。”萧昀还陷在之前设想的噩梦里,脸色无比阴郁。   “陛下为何如此笃定?”谢遮匪夷所思道。   男子怀孕,可前所未闻。   萧昀说:“他肯定有了,虽然他是个男的!但是他就是怀孕了!”   “为何?”   萧昀沉默两秒:“朕不管,他就是怀孕了!”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和萧昀辩论,虽然萧昀头脑缜密程度、思考问题速度人所不能及,但他某些时候却又会无理取闹。   “陛下宁愿相信男子可以怀孕,也不愿推翻自己的结论?”   “他就是有了,”萧昀道,“所有的细节都指向这一个答案,虽然答案很离谱,但是他就是怀了朕的孩子!”   “好好好,”谢遮妥协,“假定谢才卿是个男子,也真怀孕了,那陛下不是吃了药?那药不是陛下亲手调配的,从配到用,万无一失,孩子怎么可能是陛下的?”   谢遮此话一出,萧昀如遭重创,说话的开关关上了,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谢遮试探道:“谢才卿背着陛下偷腥,珠胎暗结,和谢才卿怀了陛下的孩子,要和别人成婚,皇兄还是江怀逸,哪个,陛下认为吃得消些?”   “……”萧昀神色颓废萎靡,却仍叫嚣着,“一定是朕的!朕那天都和小兔崽子有心灵感应了!是朕的,就是朕的,朕不管,虽然朕吃药,一定是朕的,朕为什么要吃药……”   萧昀神色又痛苦扭曲起来:“朕如果不吃药,就一定是朕的了,对,朕为什么要吃药!天啊,朕是蠢货吗?!朕为什么要脱裤子放屁吃药啊?!”   见他又绕进去了,谢遮知晓换个人一天之内遭受几次如此雷轰级别的打击,也不一定能表现地像比萧昀好,体贴地刚要劝,萧昀蓦地站起,“……对!朕不能逃避,不能自己骗自己。”   兜头几盆凉水毫不留情地泼过来,劲头上的萧昀总算清醒了点,冷笑一声:“朕得先搞清楚是不是朕的,要是不是,那朕不就白痛苦了吗?”   谢遮说:“不是您的,您也会痛苦的。”   “……”萧昀恶狠狠地瞪他,眼神凶得要吃人,“要是不是,朕可得让他也尝尝什么叫痛苦。”   谢遮:“……那如果是呢?”   萧昀转眼变脸,笑嘻嘻地说:“那朕得防止兔子赖账,把事捶死,给兔耳朵打个死结挂腰上,偷了朕的孩子想跑,没门儿,抓到他得让他给朕生一窝补偿朕。”   ……   萧昀三十万大军说退就退,没人摸得着头脑。   江怀楚隐隐有些不安,他心神不宁地办完公务,坐在灯火下,微摇摇头。   不会的……事情太离奇,他怎么可能猜到?   江怀楚慢吞吞站起,从一边架子上拿下一个模样精巧的锦盒,翻开盖子。   锦盒里是那块几经辗转最后却还在他手里的羊脂白玉。   他有时候会恨萧昀,如果逃离的那天,萧昀没有吻他,他这辈子都能为南鄀对萧昀狠下杀手。   可那个吻之后,他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比萧昀做得绝,他其实知道的,他心里一直有个限度,萧昀对他的坏,他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这已是极限了,变本加厉,平白无故地对他不好,他做不到。   可皇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原则,就是这种近乎天真的投桃报李。   江怀楚看着玉背后那个龙飞凤舞、匪气横生的“昀”字,心情微微复杂。   他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每次他因为这人做的事,要心硬心狠一点,这人都离奇地滑了回去,滑到了一个不清不楚、黏黏糊糊的地带。   就像今天。   他退兵了。   又滑回去了。   一次又一次,江怀楚无奈一笑,真是没完没了了。   他不喜欢黏黏糊糊,他喜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是什么就不是什么。   他不喜欢龃龉,就好像他不喜欢像现在这样,带着私情去想萧昀的事,这会让他觉得对南鄀有愧。   他不想在黏黏糊糊的事上消磨时间,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江怀楚将玉塞回,盖上锦盒,放到一个更眼不见为净的地方,低头摸了摸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嘴角溢出一丝笑,他很快就要做爹爹了。   转念又想,孩子生下来,天天看着它可能跟萧昀相像的脸庞,他会不会一辈子都和萧昀黏黏糊糊了?   越发无奈。   不想这些。   腰微微发酸,江怀楚换着衣服要去沐浴,霍骁却冲进来,气喘吁吁,一脸怒容道:“萧昀在城门叫嚣,说要见您。”   江怀楚挂衣袍的手一顿,过了几秒:“见我,还是见谢才卿?”   霍骁瞥了江怀楚一眼:“见您,指名道姓,端王江怀楚。”   江怀楚沉默许久,霍骁体贴地没有催促,江怀楚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多少兵马?”   “就他一人,单枪匹马。”   江怀楚愕然回头,袖子里的手攥得更紧,冷淡道:“去回话,说不见。”   霍骁又瞥了他一眼:“……他说您不见就是心虚,他就当您承认了。”   江怀楚脸色骤沉。   承认,承认什么?   他是端王,还是他背叛他怀了别人的孩子?   霍骁道:“王爷息怒,保重身体。”   江怀楚按在桌沿上的手指尖微微泛白,冷声说:“他知道了多少?”   霍骁瞥了眼小王爷那个藏都快藏不住的地方,又想着外头那人嚣张至极的态度,恨得牙痒痒。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高高在上、禁欲端方小王爷会为那个畜生生儿育女,还要屡次三番受他的气。   霍骁按捺着怒气:“他只说了这一句,属下不知。”   “他很生气?”   “对,满面怒容。”   江怀楚心里霎时有数。   知道他怀孕了。   以为孩子不是他的。   是来质问指责他的。   该来的终究会来,不如顺了他的意,和他撕破脸皮,给他个交代,好叫他彻底死心,也让不清不楚结束,从此他是他的大宁皇帝,自己是自己的南鄀端王。   江怀楚平静说:“我知道了。”   “见不见?”   “见。”江怀楚声音干干脆脆,毫无拖泥带水。   霍骁说:“出城?还是让他进来?”   江怀楚沉默片刻:“……本王出城。”   霍骁瞥了他一眼,那一瞬,眼神无比复杂。   萧昀单枪匹马进城和小王爷出城,前者萧昀危险,后者小王爷危险。   毕竟有白日一役,城中百姓、士卒、将领都恨萧昀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肉。   他这种时候,还是选择了后者。   ……   萧昀一脸佯装出来的暴怒。   不这个表情,谢才卿不可能见他的。他要是一脸欢天喜地,谢才卿肯定鸟都不鸟他。   更何况他也怕高兴得太早尴尬。   谁知道再见,谢才卿是什么态度?   毕竟快三个月没见了。   世人善变,多年好友反复成仇,都可能只要一夜,更何况他和谢才卿相隔三月?   他眼巴巴惦记着人家,人家可不一定还惦记着他。   越想越怒。   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怎么都止不住,心情也是,一会儿窜上云端,要笑,一会儿又跌落谷底,怒从中来,在极致的两头来回打转,一点缓冲的地带都没有。   要么上天堂,要么入地狱,没有别的余地。   来这一趟,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萧昀天下第一,还有他第一时间没勇气干的事情。   反正不能再酝酿了,再酝酿下去他就真成缩头臭王八了。   要死也死得快点。   万一活了呢?   不想兜圈子问旁人,就想直接听谢才卿怎么说。   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媳妇儿爱惨了他怀了他的小宝贝儿,一会儿谢才卿个臭不要脸的小贱人和人珠胎暗结,等着他辣手打胎。   萧昀自以为做好两手准备,万无一失了,看着那被人抬出来的辇,情绪愣是飚窜上去,把脑子遥遥甩在后头了,巴不得直接扑上去。   辇由二十余人抬着,里面的人隐在素白而重重叠叠的帐幔后,瞧不见半点,高高在上、富贵滔天,叫所见之人,不敢生出半点窥探亵渎之意,只有满心的敬畏和艳羡。   另一头的人,也朝这边看来。   萧昀骑着高头白马,一身玄衣,常服外连盔甲都未穿,也没带任何武器,像是为了打消端王戒心,逼他出城相见。   人不像主帅,不像帝王,倒像是翩翩贵公子。   城墙之上,连排的弓箭手将箭尖对准了萧昀,全神贯注,提防他对王爷出手。   江怀楚隔着遥遥的距离,掀了一点帐幔,看着那道玄色身影。   上次一别,萧昀也是骑着这匹高头白马。   那两匹小马的父亲。   也是与这身相差无几的装束。   也是一脸怒容。   一晃三月,好似什么也没变,只有他肚子大了起来,身姿怪异难看,再难见人。   也没什么可见的。   萧昀直勾勾盯着撩起帐幔的那两根细白修长的指头,一时谁也没说话,仿佛无话可说。   那两根手指放下了,隔着重重隔阂,里面的人淡淡道:“大宁皇帝找本王,有何贵干?”   大宁皇帝,本王。   听到这生疏冷淡至极的称谓,萧昀心下冷笑了一声。   “朕有事相问,大名鼎鼎的端王就打算这么和朕说话?未免有失礼数,”萧昀谑道,“怎么也得让朕上来说。”   江怀楚还未出声,霍骁已经高喝:“放肆!”   “你算什么东西?!”萧昀皱眉,转而又笑,“朕放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信你问端王,他最清楚了。”   江怀楚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端王不敢见朕?”萧昀心下畅快了些,他不敢见自己,证明他心虚,他心里有他,他压根没忘记他。   眼前的帐幔忽然掀开了,没有一点犹疑,萧昀冷不丁看清了辇上坐着的人,清雅俊秀,气质温润,似谢才卿又非谢才卿,没谢才卿模样好,气质却是一样的惊艳。   见他动作如此果决,萧昀脸上笑一滞,脸沉了下来。   他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到他的肚子上。   他坐着,那里瞧不清。   江怀楚显然也注意到他的打量,眸光却不闪不避,对上他的视线,眼眸平静如水,俨然是形同陌路的姿态,每个细节仿佛都在说,他是端王江怀楚,不是他的谢才卿,与他再无瓜葛。   他甚至戴了南鄀皇族的雪白翎羽,没有一丝一毫从前的温柔害羞,只剩高高在上和冷淡从容。   他变了,或者说,他从来如此,只是自己从未看清。   萧昀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高眉骨加上眼睛深邃,让他沉着脸时尤其吓人。   江怀楚却显然并不怕他,撩着帐幔,淡淡道:“大宁皇帝有什么想问的?”   萧昀道:“为什么肯来见朕?”   江怀楚一笑:“为什么不能来见陛下?本王是和陛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没有吗?”萧昀反问。   “本王不懂,”江怀楚语气平淡,“本王自问和陛下清清楚楚,别无亏欠,该了的恩怨,也早了了,还是陛下亲自了的。各自为营,互不留情,也是陛下说的,本王可没忘。”   “是朕说的互不留情,”萧昀笑了一声,“可你没留情,你为什么出城见我?不请君入瓮么?”   “牛嚼牡丹,不想糟蹋了府上的好茶,仅此而已。”   “……”萧昀表情扭曲了一瞬,分明在笑,眼里却一片冰冷,“端王当真如此绝情?”   “绝情?”江怀楚眉眼一弯,南鄀空濛山水才能养出的朦胧灵韵乍现,“绝情那得有情,本王何时同陛下有情了?陛下几个时辰前,可还在攻打南鄀,怎么,这会儿想要本王好言好语?难不成陛下想要本王低三下四谢陛下收兵之恩?”   萧昀手握成了拳,捏着指节,极力按捺着,仍谑笑道:“是说的没错,哪来的情,该断的早断了,谢恩那也大可不必,王爷又是怕朕被蚊子咬送香片,又是给朕洗手作羹汤放走朕,又是出城来见朕的,叫不留情,朕收兵当然也不是为了你。”   江怀楚明明早就有数,还是心头一钝痛,深吸一口气,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本王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多想,也犯不着陛下提——”   “情是断了,朕也不是爱纠缠的人,只是朕瞧朕和王爷倒是‘迫不得已’藕断丝连一辈子啊。”   江怀楚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果然知道了。   在萧昀的逼视下,江怀楚脸上并无震惊心虚慌乱等情绪,只有让人心灰意冷的平静,一笑回道:“与陛下无关。”   他没有否认男子怀孕,却说,与他无关。   萧昀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因为按捺怒气,浑身微微发抖,几乎从牙缝里挤着字:“你再说一遍。”   江怀楚对上他视线,一字一字吐字清晰地说:“与陛下无关。”   “你再说一遍。”萧昀的指节嘎达作响。   “陛下吃药,忘了吗?”江怀楚语气轻飘飘的。   “原来陛下是为这傻笑,也是为这退兵,那想必是令陛下失望了,陛下还是回去整装再战吧。”   “那就是我的!”萧昀怒道。   “萧昀,”江怀楚笑看着他,声线温柔,“你不是三岁小孩,不讲前因后果,没有足够的理由,说如何便是如何,你以后会有很多,犯不着在此为不是你的胡搅蛮缠。”   “本王话已至此,一清二楚,陛下无需留情,本王不怪,陛下怪不怪本王,本王不关心,后会无期。”   他扬了下手,死士抬起辇,刚要掉头回城,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江怀楚心头大跳,仿佛听见城上毒箭营拉弓准备射萧昀的动静,蓦地回头,看着那个像是要纵马过来的俊美男子,无声中攥紧手,冷笑道:“本王劝陛下莫要轻举妄动,否则就别怪本王不讲什么道义原则了。”   萧昀不以为意笑道:“你叫他们射朕就是了。”   江怀楚沉着脸:“你别逼我。”   “朕没逼你,你射不射是你的事,朕今儿非上你的辇,是朕的事,也与你无关。”萧昀道。   他说着,已主动打破了僵持对峙,纵马而来,江怀楚心头狂跳,在万箭齐发前蓦地抬手。   弓箭手艰险地收回了在弦上的箭,在城墙上虎视眈眈。   萧昀勒缰绳停住了,马咴地叫了一声,萧昀无奈说:“真不是逼你,朕就是想这么干,你这么搞,朕也很尴尬,倒像朕逼你欺负你。”   江怀楚冷眼看他:“非上来不可?”   萧昀道:“非上去不可。”江怀楚道:“哪怕死?”   萧昀道:“嗯哼。”   江怀楚道:“为何?”   萧昀握着一向藏在袖中的匕首,嗤笑一声:“不是说没情,也不是朕的,朕还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当然是报复你。”   霍骁怒道:“就凭你——”   江怀楚喝止,脸上并无生气,也并无害怕,沉默许久,反倒如释重负,淡淡道:“赌上一把如何?”   “赌?朕挺喜欢,你说。”萧昀笑道。   江怀楚道:“本王听闻,陛下十八岁便九进九出,冲锋陷阵,出入敌军如入无人之境,万箭齐发,尚可取人首级于项上,是也不是?”   萧昀道:“是。”   “本王给陛下武器盔甲,陛下若上得了辇,箭雨便停——”   “没问题。”萧昀笑了,一口答应。   江怀楚淡淡说:“生死不论。”   霍骁惊恐道:“王爷!”   “王爷你没必要跟他赌!他非要过来死不死关我们什么事?!他万一杀你!你不能有事!”   “霍骁。”江怀楚打断他。   他不可能看着并无甲胄武器的萧昀非要过来出了什么意外,不是萧昀逼他,是他自己做不到,仅此而已。   哪怕萧昀自认颇有胜算。在只有一把匕首的时候。   他若真顺利过来,要报复,他受着便是。   也不是输不起。   萧昀煞有其事道:“生死不论。”   江怀楚:“要什么武器?”   “什么都行。”   江怀楚没搭理他,看向亲信,亲信万般迟疑地回城,终究还是抱着盔甲拿着武器,回来递给了萧昀。   萧昀换上盔甲,试了试长枪,材质精良,颇为顺手。   “朕可来了。”   白马上的男子穿上盔甲后,耀眼若神。   江怀楚面上再无一丝表情,心头意外的平静,扬起手,心道这段孽缘终于有了个了结,竟是一笑,毫不迟疑地挥下手。   万箭齐发,密如雨点。   他坐在辇里,静看着眼前。   一根根毒箭朝萧昀射去,每根仿佛下一秒都会洞穿他的身体,然后他脸上总也不散的玩世不恭的笑消失,不败战神从此倒了下去。   他没有眨眼。   耳边是箭支被枪身挡掉的刺耳声响,眼前人动作流利,毫无拖泥带水,武艺之精湛,前无古人,后怕也是难有来者。   他打掉了无数箭支,在箭雨里疾驰,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能带着志在必得的笑。   明明不短的距离,却眨眼奔赴到了尽头。   男子已经拿着边缘锋利泛着银光的长枪,来到他身前。   江怀楚依言扬手。   箭雨停了,眼前只剩漆黑眉上沾染露水的萧昀,眼中杀气腾腾。   “陛下果真如传闻所说,非同凡响,是本王输了。”   江怀楚彻底掀开帐幔,淡淡道:“请。”   “王爷!!!”霍骁惊恐地拿起武器,死士个个拿起武器,随时准备救江怀楚。   那片从未向任何人敞开的帐幔,毫无保留地洞开,萧昀却没稀罕又拘谨地进去,仿佛这原本就是他的地儿,随手一扯,就将帐幔扯上,力道之大,差点将之撕裂。   他气势汹汹,一脸怒不可遏,江怀楚笑说:“陛下要如何报复本——”   萧昀扑了上来,直接将他按倒在辇上。   辇内能容纳少说六七人,像张床。   眼前天旋地转,江怀楚呼吸一停,跌落的恐惧袭来,腰却被一只大手托住了,没狠狠摔在辇上,萧昀压在他身上,贴得严丝合缝,那个比三个月前多出来的凸起许多的地方,逼他不得不弓着点腰,才能尴尬地、极尽勉强地给它腾点地方。   萧昀的另一只手狠狠掐着他脖颈。   窒息感不容忽略,江怀楚冷淡地看着他。   萧昀忽然两只手都松了,低头恶狠狠地吻住他,另一只手在他的凸起的肚子上搓揉游走。 第94章   江怀楚瞪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萧昀说要报复他,却吻了他。   江怀楚害怕他乱来,挣扎着咬他,咬得唇都破了,萧昀却不松口,所幸萧昀的手只是在他的肚子上摸索,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摸,摸过来摸过去,正着摸,反着摸,怀楚的脸铺天盖地红了起来,连眼睛都羞红了,他有了孩子后不让人摸,摸过的只有他和老庄主。   萧昀……   身躯相贴,唇与唇相连,萧昀不顾唇齿间的血腥味,撬开了江怀楚的牙关,在里面横行霸道,一下一下吮吸着,似乎要在每一寸重新留下自己的印记,宣誓所有,气息炽热汹涌,裹挟着三个月以来的种种翻滚情绪,他吻得太深,几乎要顶到他的喉咙,江怀楚被迫张嘴,手也被萧昀按在脑后,唇角不住留涎,难堪地满脸通红。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萧昀大概会换个东西塞进江怀楚嘴里宣誓所有。   几息后,萧昀叼着江怀楚的唇,丝毫没有放的意思,用鼻尖蹭着江怀楚的鼻尖,含混不清哼哼唧唧道:“你看,它就是我的,我摸它,它都和朕有心灵感应呢。”   他眉梢飞扬,满眼皆是得意,这么揉了半晌,只是幼稚地想找点蛛丝马迹证明这。   提到孩子,浑然无措的江怀楚终于警醒,冷道:“不是你——”   “不是我的你脸红什么?我不管它就是我的——”   “它不是你——”   萧昀脸色骤阴,膝盖抵住他,将他鬓发上的雪白翎羽扯下扔到一边,两手捧住他的脸,又吻了上去,像是不想让他这张嘴说出难听的话,他比之前吻得更凶,侵略气息扑面而来,江怀楚的身子里,过于熟悉的记忆隔着三月被唤醒,他忍不住哼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羞耻感。   萧昀心头满是失而复得的快感,一边在江怀楚身上乱扭着,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挤进他身体,总之能靠得更近些,再近些,将所有隔阂都缩没就行,他一边无法无天一边哼哼唧唧:“就是我的!就是!”   “不是!”   “是我的。”   “不是!”   “是我的。”   萧昀跟个三岁小孩似的,愤怒地开始揉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一点儿都没了端王的高高在上和冷淡从容,面红耳赤、满眼恼怒,感觉靠近了,终于心花怒放了,“它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我不是你的,它也不是你的!”江怀楚使着浑身的力气推他。   “就是!”   “我是端王,不是你的谢才卿。”   “我知道,”萧昀舔了舔他赤红的耳朵,低声说,“江怀楚是我的。”   这句话仿佛是咒语,是命门所在,江怀楚彻底僵住了,蓦地看向身上人,心头震颤。   萧昀笑嘻嘻地,像个刚学语的孩子,一字一字道:“江、怀、楚、是、我、的。”   “江怀逸的弟弟是我的,端王是我的,你是我的。”   江怀楚心头大颤,心尖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浑身发麻,眼神前所未有的慌乱。   “你才不是端王,不是江怀逸的弟弟,不是谢才卿,也不是江怀楚,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小兔子。”   手指都不受控地开始发颤,江怀楚终于冷静清醒了,恼羞成怒地看着他。   萧昀满脸得意,下一秒神色却一滞,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过于安静一瞬。   江怀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喂,你妈!草,江怀楚,操操操!你他妈是人吗?!”萧昀一脸谑笑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尴尬和不可思议,大宁天下第一,就这么被定在那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他的手背上扎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江怀楚当着辇外一脸震惊呆若木鸡的霍骁的面,毫不客气地,红着脸,面无表情地把人从自己身上掀下去。   “英明神武?”江怀楚眉眼一弯,“我瞧你脑子也不太好使。”   被当面毫不留情地嘲讽,萧昀表情瞬间扭曲狰狞,他居然忘了这茬!   江怀楚冷冷道:“把他丢下去。”   萧昀的狗眼瞪大起来:“江怀楚你他妈不能!你不能!喂喂喂,操,你别碰老子!你敢碰老子!你居然敢碰老子!!”   被威胁的霍骁毫不客气地拖着他的肩,把他往下拽。   萧昀意识到大势已去,自己时间无多,看着眼前脸色绯红,头发衣服都被他弄得乱糟糟完全没个端王样儿的江怀楚,心下格外舒坦,也不反抗了,正色道:“江怀楚,你要记得,朕在不知道它是不是朕的情况下,在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的情况下,在明知道你从头到尾欺骗利用朕、危害大宁的情况下,说你是我的。”   “朕收兵是因为认出了你。”   江怀楚蓦地看向他。   心脏是一阵剧烈的跳动,乱得快得他无措又慌乱,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冷寂的世界好像一瞬间喧嚣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冲破了厚厚的冰面。   他在一阵剧烈的心跳声中,也不想看萧昀装逼,眉眼又是一弯:“喜欢我?你难道指的是,我中了春药,你趁我神志不清,将我推向了差点玷污我两次的祁王的怀抱?”   “……”萧昀瞪大眼睛,他他妈居然知道!!   自己居然忘了这茬!!!   “还是,”江怀楚顿了顿,忍着笑,“发现我不是奸细,又后悔了,一针射晕了祁王,自己衣服都脱光了,结果闯进来一群太医?本王这辈子都没见过穿衣服这么快的,大宁萧帝,可真让本王开眼界。”   “!!!”   萧昀目眦欲裂,向来只有他让旁人脸红,从没旁人让他脸红的萧某人脸彻底红了起来,害臊得不行:“江怀楚!操!你他妈知道!!操!!江怀楚,你给我等着!!”   江怀楚压下嘴角,面无表情道:“扔出去。”   霍骁冲萧昀阴恻恻地笑。   萧昀怒道:“朕是没充足的理由,但它肯定是朕的,他一定是,你给朕等着,朕找着了,就来找你算总账,到时候朕让你这个小奸细好看!!”   江怀楚柔柔一笑:“怎么没喊小贱人?”   “……”萧昀沉默好几秒,“……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自己的嚎声中被霍骁无情地放了下去。   “一炷香后毒会自己解,放心,本王会保证你的安全,并通知大宁将领将他们的天下第一领回去的,起驾,回府。”   ……   主帅大营里,谢遮看着那个鬼哭狼嚎狂揉着自己头发表情狰狞上蹿下跳的英俊男子,叹了口气,病情加重了。   “啊啊啊啊啊他居然知道!!完了完了!!丢死人了!!他一直都知道!!”   “完了完了,在朕不知道的时候朕脸都丢没了!啊啊啊这么久了朕居然没想起这茬啊啊啊!!”   谢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被两个将领横着扛回来,他哪来的错觉自己还有面子这种东西?   叫他当着谢才卿那么多属下的面儿非礼他,没给他割了都是好的了。   也是真胆大。   谢遮说:“陛下,你难道没发现么,你只有在谢才卿那儿会丢脸跳脚。”   萧昀一停,想了想好像是:“都他妈孽缘!!孽缘!!朕的英明神武,朕的以夫为天!!”   “……”谢遮叹了口气。   他好容易才在萧昀的嚷嚷声中想起正事:“怀了?”   “嗯,朕这次摸了好多遍,绝对是真的!”   “……”谢遮老脸一红,“孩子是陛下的?”   “是!”萧昀不假思索。   谢遮一愣:“他说的?”   “他说不是。”   谢遮大惊:“他不是说不是吗?!”   萧昀:“他说不是就不是了?!”   谢遮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喜道:“陛下有什么确切证据了?”   “没有。”   谢遮:“……”   蹿了半天的萧昀终于被这么一提醒想起正事,静了下来,哼笑一声:“等着朕马上找到证据去让那个骗心骗身的小奸细还债!”   谢遮看着重新振作劲儿啊劲儿的萧昀,忽然有点怕他劲劲儿地去找证据,结果证实了孩子不是他的。   才走神,一晃眼,萧昀就不见了,谢遮东张西望,忙追了上去:“陛下去哪儿?”   “上弥罗山庄!”   “问老庄主?”   “对,他肯定知道。”   谢遮蹙眉:“可他明显是站在谢才卿那边的,怎么会告诉陛下?”   “别谢才卿谢才卿的,他不喜欢人喊他谢才卿,喊江怀楚!”   谢遮一愣神:“哦哦哦,老庄主不是站在江怀楚——”   “停停停,朕的人的名字,是你叫的么?!”   谢遮额上青筋暴跳,忍了又忍,微笑说:“老庄主不是站在您的小兔子那边吗?”   萧昀显然是对这个称谓颇为满意:“楚楚承认了,他当然就承认了。”   谢遮茫然:“可您的小兔子没承认啊。”   萧昀咧嘴一笑:“朕说楚楚承认了不就好了么?”   “……”谢遮沉默半晌,“陛下圣明!”   “得快点快点,赶在江怀楚和老庄主串上话之前。”   ……   连夜,萧昀和谢遮就乔装改扮,哄着弥罗山庄的探子,担保又担保,才由他们帮着躲过层层关卡,上了弥罗山庄,出现在了老庄主眼前。   一番虚情假意的把酒言欢后,老庄主捋了捋胡子道:“重孙这次前来,又所为何事?”   萧昀笑道:“太爷爷可不厚道,楚楚可什么都告诉重孙了。”   老庄主听他直接喊楚楚,心下大惊,面上不动声色:“哦,什么?”   萧昀面上笑意更浓:“就是他怀了我的孩子的事啊,太爷爷您要瞒到什么时候,您这可也太不厚道了。”   老庄主心下一片茫然,警惕不已。   楚楚怎么会告诉他?   莫非在诈他?   可也的确说的是真的。   老庄主心思变幻,沉吟不语,萧昀叹道:“老头,您就别瞒着了,我喜欢楚楚,您给重孙定个心,重孙好去追他啊。”   老庄主瞪大眼睛:“你喜欢他啊?!”   “对啊,”萧昀一脸茫然,“不然我苦苦找他干嘛?”   “哪种喜欢?”老庄主狐疑地看着他,“养狗养三天丢给别人的喜欢,还是床上逍遥快活的喜欢?”   “……”萧昀愣道,“太爷爷怎么会这么想?我要娶他回家做媳妇儿啊。”   “皇后?!”   “对啊!一辈子就一个那种。”   老庄主目瞪欲裂,拿起一边的李子就朝他头上砸,萧昀正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愣着神,差点被砸中,好容易身手敏捷地接过,暴怒道,“你不说就不说,你砸老子干毛?!”   老庄主又拿起了个李子,还想砸,止住了,指着他手指发抖,恨声道:“你他妈是脑残吗?!你有病啊?!你不早说啊!!你自己跟我说,你要找他做床伴的啊!”   萧昀仍是一脸茫然:“他骗心骗身,还是敌国奸细,危害大宁,我眼巴巴说我来找我媳妇儿,多丢人啊,您要以为我有病的。”   “操你他妈有病啊!”   萧昀勃然站起,怒道:“你有毛病啊!你老骂我干什么!”   “不不不,你认真的?!你真要娶他?”   “对啊,他那么可爱,那么漂亮,那么优秀,总之这些都是说的出来的,说不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反正哪哪都喜欢,我就是直觉我一辈子都喜欢他了!”   太爷爷气得浑身发抖,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话怎么那天找我的时候不说啊。”   萧昀不以为意:“怎么了吗?现在说也不晚——”   “那天楚楚在后面。”   萧昀脸上的笑僵住了,眼睛瞪着,俨然是世界崩塌的样子:“啊???”   “对啊,小家伙日日夜夜折腾他,没完没了,他累得不行,晕倒了,刚醒就来找我,结果听到你那番话。”   又是过于安静的一瞬。   萧昀面庞僵硬如石:“不不不可以,不不不不肯定又在忽悠我,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吓我?”   老庄主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没好气道:“不然我丢你出去干嘛?你知不知道,你那天跟我说这番肉麻到死的话,媳妇儿就是你的了,结果你还跟我说你要打南鄀,我不赶你走留着气他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能!你闭嘴!”   “这也不能怪我啊!”萧昀揉着头发,“他欺骗我的感情,还危害大宁,我嘴几句怎么了?”   老庄主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谁说他欺骗你感情了?谁说他危害大宁了?”   萧昀满脸难以置信:“没有吗?!你别有了玄孙就颠倒黑白好吧?!”   “去你妈的!”   老庄主叹了口气,不和他吵了,娓娓道:“楚楚一点点大就在我身边了,从小就漂亮乖巧,他因为身子的问题,如果和女子成婚,怕是一辈子都难有孩子,孤苦伶仃的,也对人家姑娘不公平,他自己很早就说了,不会娶妻纳妾的,他后来长大,又懂事又聪明,长得多漂亮不用我说了,你也知道,老头我不忍心他孤单一辈子,看你俩小时候玩儿的挺好,就琢磨着忽悠他和你在一起,正好你二,男的估计也能行。”   “……小时候玩儿的挺好?!”   “对啊!你十岁那年来弥罗山庄,你见过他啊!”   萧昀脸色变幻莫测,在贫瘠的脑海里搜索半天,并未找到这么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一脸茫然。   老庄主幽幽看向他:“你亲亲抱抱举高高,还说以后娶个媳妇儿要像他这样的那个。”   萧昀目瞪欲裂:“那个扎小辫儿的小姑娘?!”   “是啊……”老庄主咳了好几声,“我无聊没得玩儿嘛,就把他打扮成女孩子了,漂亮吗嘻嘻?”   “……”萧昀差点厥过去。   他没想到他这么早见过他媳妇儿了,还抱过亲过。   老庄主看着萧昀脸黑,一脸幸灾乐祸:“所以老头才跟他说,他给你生个孩子,老头把老头二十万兵和弥罗情报网都给他啊,他一心为南鄀为皇兄,自己也喜欢孩子,就这么傻乎乎答应了。”   “其实我要的压根不是孩子啊,我是希望他跟你在一起,你俩多般配,门当户对,性子又合,肯定聊得来,互相那么优秀,老头我从小就给你挑好了媳妇儿,养在身边,好好教他,不惜赔上老本,也要忽悠他去找你,他千里迢迢主动送上门,还使尽浑身解数,送到你榻上,老头我指望你傻乎乎地亲亲抱抱举高高,把他带回家甜甜蜜蜜,你倒好,怎么对他的?”   老庄主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犯嫌啊,该傻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又蠢了。”   萧昀又差点厥过去:“我……我不知道啊!操!不不不!”   他负隅顽抗道:“他骗心骗身,危害大宁!”   老庄主瞪他:“他危害了吗?他当时跟我谈的时候就说,他不想损人利己,你仔细想想,他压根没占你、占大宁一点便宜好么,花你点钱怎么了,他稀罕么,哦,他一个敌国王爷,在大宁给你当贤内助,给你出谋划策,壮大大宁的时候,你就看不见了?他不是奸细,他就是乖乖送上门让你睡还要给你生孩子当你老婆的,结果你愣是呆,又是把他推给祁王,又是让他蹲大牢,你说说你像话吗?”   老庄主撅着嘴:“而且说得好像他没被骗心骗身似的,你瞧瞧,你当着我的面那样气他没给他留半点面子,两国交战,他还放你走啊,他看着无情,其实最重情了。”   萧昀眼前一片发黑,唇齿发抖:“所以他费尽心机就为了……为了……为了……”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老庄主呵呵笑了两声,“天下哪来的那么好的事,对吧,是没有,因为老头子我筹谋十几年!”   老庄主怒道:“你倒好,给我搅黄了,还说老死不相往来,你可真能耐,你说我能不气得把你丢出去吗?万事俱备,你给我反向刮风。”   “……”萧昀颤声道,“所以……所以孩子,是……是我的吗?”   老庄主没好气道:“你觉得我二十万大军加弥罗所有情报网,才换他在你面前脱掉衣服,他背叛你,和别人在一块儿,要多少筹码?你是大宁皇帝,你看他稀罕你了吗?嘻嘻。”   “……”萧昀沉默良久,抱头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啊!”   “不不不,我……我不是吃药吗?!!”   萧昀蓦地意识到什么:“操不对,老子医术是跟你学的!!”   老庄主微微一笑,笑出无数褶子:“你十来岁就跟我说,你这辈子都不想要孩子,为了大宁千秋万代,于是我防了一手,你跟我学医的时候,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忽悠你把那药当成了避孕的。”   “那……那是什么药?”   “你没发现你某处非比寻常的大吗?”   “……”   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你本来就得天独厚,有多不想要孩子,就有多更宏伟,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一件事从十几岁就坚持了那么多年的,可喜可贺啊。” 第95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老子是先天的!”   “先天归先天,忽略了后天的努力就是你的不对了。”   “老子不管,老子就是先天的!”   老庄主没好气道:“那你还吃不吃?”   “……”萧昀面色不改,“有媳妇儿就吃。”   “没媳妇儿……吃了也没用啊,还上火。”他颓靡地坐了下来,耷拉着脑袋,摩挲了会儿着手里老庄主用来砸他的李子,像是彻底认清现实了,只感觉前途一片黑暗。   他对江怀楚胡作非为,欺负他,那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倒贴。   谁知道江怀楚千辛万苦,只是为了让他……   呜,他又不知道。   萧昀怒道:“你给我送媳妇儿,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啊?!”   老庄主瞪大眼睛:“又怪我了?你不是不喜欢包办婚姻吗?我说了,就你之前那尿性,你能答应吗?而且那不就是咱祖孙给楚楚下套骗楚楚了吗?再说了,我跟你说了,你们这就不是缘分了,我没跟你说,你还喜欢上他,这才是姻缘的邂逅——”   “你指的是我媳妇儿崽子马上成别人的了?还是我骂我大舅子和我媳妇儿是一对狗男女?还是现在媳妇儿举国娘家人都喊我狗贼?”   “……”老庄主道,“谁知道你这么能耐!风花雪月能玩成家国仇恨!”   “……”萧昀忧郁道,“老头,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啊?”   老庄主一脸匪夷所思:“你问一个九十多岁还是童子身的?”   “……”萧昀说,“你了解楚楚嘛,你跟我说说他,我看看我能不能想想办法嘛。”   老庄主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万一没有办法呢,那你追不追?”   萧昀一愣,没好气道:“老头你搞反了,是非追不可,才想办法,不是有办法,所以才去追。”   老庄主愣了愣,大笑道:“好!是我老萧家的人!”   他虽然天天在外人面前叨叨萧昀不靠谱,打心底却还是为这个重孙自豪的,他二起来是真二,认真起来也是真认真。   萧昀从不会问,这件事你觉得我能不能行,也不会问,这件事他该不该做,这么做对不对。   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完全不会让别人过问插手,所以他一旦做了,就是因为他真的想。   只要想,所有的精力用来克服千难万难即可,难一点的,无非解决方法刁钻一点,对人要求高一点,费时久一点,总比停留在原地自怨自艾好。   所以他做成了无数事情。   祖孙二人统一起了战线,老庄主正色道:“楚楚身体的事,我不好跟你说,毕竟是他的私事,你如果想知道,你去问他。”   萧昀点头。   老庄主说:“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楚楚是个好孩子,很重情,还倔强,自己认定的事,旁人怎么说都没用,这点和你特别特别像,你别看着他温柔,你说他那么内向矜持,能千里迢迢跑到北宁去让你……这么离谱的事,他背着他皇兄说干就干了,还能挺着个大肚子打仗,一点都不怕被人发现。”   萧昀蓦地愣住了。   最近因为受打击频繁,他没时间去细思。   他一直以为江怀楚脸皮特薄,特别在乎旁人怎么瞧他,可……   老头见他愣神,翻了个白眼:“所以我才说你俩般配嘛,都是看上去怪潇洒的,你是没心没肺,他是不露情绪,都说抛下就抛下,一点儿都不黏黏糊糊的,其实都重情得很,你是看着不靠谱,实际靠谱得很,他是看着传统拘谨,其实为自己要做的事能不惜一切代价。”   萧昀猛地看向他。   “对,没听错,”老庄主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不喜欢在原地转圈圈,总想能做点什么,对吧?他也是,他不会让自己过他不想过的日子的,这个你甭想。”   萧昀忽然有些怔然。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在某些时刻,他觉得江怀楚对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了。   他和江怀楚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分歧。   他在北宁就模模糊糊觉得,和江怀楚待在一起特别特别舒服,从内到外哪哪都舒服,是那种要过一辈子的舒服,他和江怀楚明明外在哪哪都不一样,却又特别特别亲近。   老庄主说:“他其实特别好懂,你如果对他好过,那么他一定是记着的,他只是不爱说。”   萧昀咧嘴刚要笑,老庄主呵呵两声:“但你对他不好,他也会记得清清楚楚,你不喜欢犯贱,你以为他就喜欢了?”   萧昀一愣,心里寻思,怎么这么像跟他自己?照镜子似的。   “他不会让人安排他,过他不想过的日子的,特别是他现在有了孩子,肯定更不会。”   “你要是能撬动他,让他认定你,觉得他和你过就是他想要的生活,那么你就是他的不惜一切代价,”老庄主难得文绉绉一把,眨眼又露出了和萧昀如出一辙的破坏气质的咧嘴笑,“到时候他像背着他皇兄去找你一样,不顾他皇兄也要给你做媳妇儿,给你生孩子,爽不爽?”   萧昀砸巴砸巴嘴,向来深邃的眼睛亮亮的,天真无邪,里面的渴望单纯又极致,像是狗看见了肉。   ……   从弥罗山庄出来,皇帝就开始傻笑,见谁都笑,笑得要多真诚无邪有多真诚无邪。   属下毛骨悚然,汗流浃背。   谢遮拉都拉不住,彻底放弃了,露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高深表情,上了马车,才急急忙忙道:“是陛下的?”   萧昀猛点头:“是朕的!是朕的!”   谢遮瞬间喜上眉梢。   大宁有小皇嗣了。   他赶忙继续问,萧昀却毫不留情地拨开他探过来的脑袋:“别烦老子!老子现在没空让你也高兴,老子想事情。”   谢遮:“……”   回到主帅大营,谢遮看着那个半蹲着、绕着圆形毡毯慢慢转,在毯子下翻来翻去的男子,嘴角微微抽搐:“陛下找什么?微臣帮着找?”   他都快掘地三尺了。   “找着了!”萧昀眼睛一亮,从毯子下抽出那条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帕,没管身后表情一言难尽的谢遮,就大吼着叫外面的人端了盆水进来,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捋起袖子,甩开衣袍下摆,摆出要大干一场的匪气架势,给手帕潮了潮水,哼哧哼哧地搓了起来。   谢遮:“……”   谢遮赶忙把大营布帘拉严实,欲言又止地看着绞尽脑汁和脏手帕斗智斗勇的萧昀,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陛下的以夫为天呢?”   “他是我的夫,”萧昀脸不红心不跳道,“老子这不以夫为天呢吗?!”   “……”谢遮面庞发僵。   眼前人俨然是大宁大老爷们儿的气势,嗓门也是,动作也是,动作幅度也是,却在蹂躏摧残一块纯白精致还绣着刺绣的小手帕,画面是有些不堪入目,谢遮道:“陛下不是不喜欢眼巴巴凑上去吗……?”   “你懂什么?!”萧昀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他不舔朕,朕也不舔他,咱俩还能过日子吗?!太爷爷说了,朕媳妇儿喜欢投桃报李,朕先舔舔他,他才会回舔舔朕,知道了吗?!”   “朕舔得多使劲儿,他才会回舔得多使劲儿,明白了吗?!所以朕得使劲儿舔!”   “……”   “而且总得有个先后吧!他是朕媳妇儿!还怀着朕的孩子,朕还比他大那么多,朕先使劲儿舔他怎么了?!”   谢遮满脑子只剩下了“舔舔舔舔舔舔”,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只通体漆黑油亮的恶犬和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互相舔毛。   手帕上的脏隔得太久了,萧昀搓了半天都没搓干净,急得龇牙咧嘴,忽然想到什么:“你去传令,咱们遇见南鄀人,就给朕使劲舔!”   谢遮满脸难以置信:“……陛下?”   “他们要的小皇嗣可就在这舔功上了!”   “……”   萧昀皱眉想了想:“算了算了,咱大宁人脑子一向没他们南鄀的好使,他们不会舔,万一舔过了或者没舔对地方,可能还适得其反,这样……”   萧昀忖着下巴,思考几秒,兴高采烈大手一挥:“你先让他们仔细看看朕怎么舔,朕好好示范一下,他们再依葫芦画瓢跟着舔!”   “……”   一阵死一样的沉默,谢遮面容扭曲:“微臣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刘韫知道了可能会撞死微臣。”   萧昀哼笑一声:“他要是知道朕媳妇儿怀孕了,舔得只可能比朕还过分。”   谢遮面容扭曲地想了两秒:“……有道理。”   萧昀说:“你先别给他们说,毕竟刚上手,没经验,让朕先琢磨琢磨技巧,舔熟练了他们再跟着舔。”   谢遮暗暗为自己松了口气:“……行。”   萧昀叹了口气:“你看谁比较会舔,朕去取取经?朕没舔过人,朕想想,谁舔朕舔得朕最喜欢——奥,谢才卿,操。”   谢遮:“……”   萧昀忽然斗志昂扬,神采奕奕:“他能耗费心思舔得朕心花怒放,朕耗费心思当然也能,对吧?怎么能输给他,朕可不得让他瞧瞧他相公舔人的独特本领,让他对朕死心塌地。”   “……”谢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萧昀已经有了主意,眸光灼灼,俨然是所向披靡的姿态:“朕从今天起三从四德了,直到追到媳妇儿为止。”   “……”谢遮瞧着他自言自语,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刚要悄无声息地溜走,萧昀蓦地看向他,朝他伸手。   谢遮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香片还朕,朕媳妇儿送给朕的。”   谢遮:“……” 第96章   主帅府后院。   江怀楚蹲下身,拿鱼碎喂着几只白狐狸,眼帘低垂,脑海里萧昀那句“江怀楚是我的”挥之不去。   他怎么会在不清楚真相的情况下,对他说那番话?   不对,他说了也没什么损失。   谁知道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不怕死,只为了亲他?千里迢迢,其实只是为了找他?   心头微微悸动,江怀楚压下这个过于乐观的猜测。   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他?真话,还是别有所图?   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不是害怕自己受伤,他不怕的,他是怕自己困于儿女情长,危害到躲在自己身后的人。   如果他不是王爷,是个普通姑娘,没背负任何,失败的代价只和自己有关,他或许会想方法弄清楚,要真的是一心一意对他……钩他上钩也未可知。   江怀楚一笑。   可他现在不仅有国,还有孩子,那还不是一个可以完全被他掌控拿捏的人,甚至随时有可能趁他不备掌控拿捏起他,这个时候他尤其不会冒险。   萧昀是一旦沾上就甩不掉的人。   再说了,皇兄也不会同意。   他又对自己那么坏。   想这些完全没意义。   亲信一进来就惊道:“小心!”   江怀楚回神,才发现掌心里鱼碎已经吃完了,小狐狸已经在舔他的手了,笑道:“没事,不会咬到我的。”   “毕竟都长大了,牙长全了,”亲信道,“吃肉的,王爷若真喜欢养这些,养猫儿多好,狐狸还是攻击性太强了,容易咬主人,不然,兔子也好呀,多漂亮又可爱。”   江怀楚想想也是,虽然以前从未出过意外,但有了孩子,还是小心些为妙。   江怀楚点点头,站起道:“何事?”   亲信这才想起来,小跑过来,递上一封信:“敌军射进来的。”   自从将领意外拆了信件,知晓了谢才卿的腰围,王爷就吩咐了,敌军射进来的信,必须由他第一个过目。   江怀楚拆开,睨了眼,眼一瞪,手一顿,在亲信好奇的眼神中若无其事地将信叠起,挂在修长的食指上,用拇指轻捏着。   亲信道:“他可是又威胁您找谢才卿了?”   “……”江怀楚淡淡地“嗯”了一声。   亲信挠挠头:“他们皇帝狗贼到底在想什么啊?打仗跟玩儿似的,到底打不打啊?”   “……本王不知。”   聊了几句,亲信退下了,江怀楚又翻开信,信上字迹若不是仔细瞧,还以为是旁人写的,依然龙飞凤舞,保留着那份大气潇洒,却没了盛气凌人、目中无人的狂妄,一个个字在竖条的信纸上,规规矩矩得很。   “江怀楚,怕你误会,您的俊美潇洒又富可敌国又身居高位无任何竞争对手可比拟的旧情人萧昀直说,我喜欢你,想娶你回家做媳妇儿那种喜欢。信表达不清楚,能不能约个时间见上一见?时间地点你定,我随叫随到。”   第二眼看,依然震惊,内容像换了个人,萧昀上上次还喊他小贱人,上次见他还喊他小奸细。   但分明还是那人诙谐又欠的语气。   喜欢他?   江怀楚挑了一点嘴角。   从没人言辞如此反复无常又放肆直接。   江怀楚压下嘴角,面无表情。   娶他做媳妇儿?谁要做他媳妇儿?   黄鼠狼给鸡拜年。   理他就是傻子。   正走着神,江怀楚一抬眼,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门口的高大男子,脸色一僵,下意识就要把信往身后藏。   “……皇兄,你怎么来边关了,我都没收到消息。”   江怀逸没说话,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他跟前,俊脸沉着,朝江怀楚伸手:“我看看。”   江怀楚:“……敌军的信,没什么。”   “拿来。”江怀逸板着脸。   “……”江怀楚慢吞吞地把信塞进了江怀逸的手里,别过了脸,江怀逸一看,眼一瞪,下一秒脸都绿了。   “江怀楚你都要成婚了你在这儿春心泛滥你对得起燕尔吗?!”   “我没有!我只是看了一眼。”江怀楚道。   “那你为什么遮遮掩掩,看了为什么不撕掉?”江怀逸怒道,“你叠起来,难道想背着我偷偷和他见面?!”   “绝对没有。”   “那难道想收起来偷偷回味一二?”   江怀楚:“……”   江怀楚是真没这个打算,他只是下意识收起来。   脑海里莫名飘出了太妃那句笑语。   “你皇兄整得自己像个疑神疑鬼的丈夫哈哈哈,天天怀疑自己媳妇儿红幸出墙,你可千万别被他抓到了,他最近跟妇女上了年纪似的,我看你没怀孕他怀孕了哈哈哈哈整个人都不对劲。”   江怀逸怒道:“我就说突然停战不对劲,原来是你们暗中联络!幸好我过来看了,你怎么答应我的?”   江怀楚乖巧道:“绝对不和他再有来往。”   “你别记好不记坏!他那样对你,对你兄长,对南鄀!”   江怀楚乖巧点头。   江怀逸瞥了眼他大得都快藏不住的肚子,心道这孽畜,怒气不住上涌,又压了下来:“去不去?”   “不去。”   “该怎么做?”   “我马上撕掉。”   江怀逸脸色好了一些,刚要把信递还给江怀楚,又瞥了眼内容,怒气骤升,“别撕了,信我拿走。”   江怀楚一惊:“皇兄你干嘛?”   江怀逸转头,怒道:“你还问,你是不是还对他念念不忘?!刚刚说要撕也是装给我看骗我的?!”   “……”江怀楚觉得太妃说得没错,他现在是狼来了的孩子,皇兄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他连忙道,“我不问我不问,什么都皇兄说了算。”   ……   主帅大营。   萧昀坐在案上写写画画。   谢遮凑过来道:“陛下在干什么?”   萧昀咧嘴一笑,高深莫测道:“我在写追媳妇儿要注意的事。”   “比如?”   萧昀头也不抬:“你自己不会过来看吗?!别烦老子!”   “……”谢遮凑过去看了眼。   “首先,朕接下来的所有举动,都得建立在,媳妇儿弄清楚我这么干是为了什么的基础上,鉴于萧昀已经因为对事情理解的错误,陷入了妻离子散的悲惨处境,吸取教训,萧昀一定不能让媳妇儿理解错事情,萧昀不能反向刮风,得先避免犯方向性错误,射箭,只有瞄准靶子,才有可能射中靶心。”   “因为朕是敌国皇帝,媳妇儿是一国王爷,如果朕不说清楚朕折腾来折腾去是在干嘛,媳妇儿很容易误会我没安好心,是个大尾巴狼,从而适得其反,我得让媳妇儿充分明白,我萧某人,是在追求他,想要娶他回家。”   “所以第一步,我得表明立场,想方设法打消媳妇儿所有怀疑,让他明白,萧昀只是单纯地在追求他。”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   所以这就是萧昀一封信修修改改数次,为增删一个词,推敲大半夜的原因?   那封信原本写的是,您俊美潇洒、富可敌国、身居高位、床技精湛的旧情人萧昀。   后来萧昀为了要不要删掉“床技精湛”这个词,纠结了一晚上,不删的原因,萧昀说,这是他尤其突出的优点,其他人望尘莫及,一定要不经意地让江怀楚想起来。   删掉的原因,是觉得略显低俗,不符合江怀楚高雅挑剔的审美。   谢遮没好意思说的是,保留的那三个词,也是一股子求偶开屏的公孔雀味儿。   再往下看……   “其次,媳妇儿身怀有孕,情绪容易不稳定,患得患失,作为相公,萧昀得无数次重申,萧昀爱的是媳妇儿,所以才爱小崽子,而不是因为要小崽子,所以才要娶媳妇儿,一定要注意行文措辞和表现尺度,不可对小的过于热情殷切,而忽略了大的的感受,也不可忽视小的,显得萧昀对孩子不重视。”   “再其次,虽然实质是舔,但站在媳妇儿的角度,媳妇儿要的不是舔狗,媳妇儿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毫无下限也毫无用处的舔狗,媳妇儿要的是一个可以终生依靠的、优秀到让他引以为豪的男人,而不是一个狗皮膏药,一个普普通通的好人,没舔对地方,就是骚扰,切记,所以朕不仅得舔准地方,舔得别出心裁、令媳妇儿记忆犹新,还得明耍帅暗舔,充分展示自己的长处,譬如外貌、血统、身份、家底、能力、特殊才艺,大舅哥要面子,朕更不能舔得太低端太赖皮,让他瞧不上朕这个弟婿,总结要点,可以不要脸,但不可以让媳妇儿和娘家人觉得没脸,可以舔,但要舔出天造地设的夫夫感。”   谢遮:“……”   “第四,朕得想办法时时哄媳妇儿和大舅哥开心,媳妇儿怀孕了,得保证好心情,同时朕要缓和和大舅哥的关系,防止小崽子被大舅哥打掉,大舅哥棒打鸳鸯。”   “第五,朕得想办法时时刻刻在媳妇儿面前刷存在感,绝对不能让媳妇儿忘记朕,要让媳妇儿在孤独寂寞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朕,想要朕在他身边陪伴他。”   “第六,朕得让媳妇儿觉得朕能干,尤其在奶孩子带孩子这块,完胜那个相夫教子的大家闺秀,朕得学习如何照顾孕夫产夫孩子,还得学习人接生、媳妇儿的产后护理,孩子胎教,充分提高竞争力,扩大优势,将自己打造成娘家人眼里绝对的好男人。”   “第七……”   谢遮一条条看下来,表情一言难尽,条理清晰,细节到位,重点辨析,操作性极强,就是……奇葩了些,这么一套操作下来,鸡飞狗跳,够呛。   萧昀林林总总写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颇为满意:“第一步,得想办法让朕能经常见到媳妇儿。”   外头营帐有人通报,萧昀眼睛一亮:“太好了,超出意料,媳妇儿居然第一天回我信了!重大突破!”   皇帝允了,外头的人拿信进来,萧昀接过,等人出去,才迫不及待地拆,瞥了一眼,眼一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致厚颜无耻、道德败坏、引诱有婚约之人的大宁皇帝:你休想。”   “你休想”三个字是用朱笔写的,又大颜色又触目惊心。   底下署名:江怀逸。 第97章   萧昀坐在那里,脸色变幻莫测。   谢遮瞧了眼,没忍住笑出声:“陛下,旁人若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几乎是手到擒来,你这连孩子都有了,好像都不容乐观啊。”   萧昀嗤了一声:“他现在有多得意,以后他一手拉扯大的宝贝嫁给了我这个狗贼就有多气。”   萧昀一笑:“不让朕送信,朕溜进去找媳妇儿还不成吗?”   结果第二日一早,就传来了夜明关全关戒严,绝不让大宁人踏入半步的消息。   萧昀便装立在大日头下,叉着腰踱着步。   伪装成南鄀百姓的亲信回来,汗流浃背说:“属下无能,没进去。”   “怎么可能?”萧昀吃惊地看着他,“不是所有公文齐全吗?”   他和谢遮上回上弥罗山庄,就是通过弥罗情报网的帮忙,伪造了官府公文,顺利混进去的。   亲信一脸尴尬:“查的特别严,南鄀皇帝下令,个头超过七尺,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都划为可疑人士,近十日不让进城。”   萧昀:“什么?!”   谢遮一脸震惊地看向身高八尺有余的萧昀。   “……”萧昀脸色黑沉,“我知道了。”   谢遮:“那咱们找弥罗的帮忙?”   亲信尴尬道:“属下去问了弥罗的人,他们说老庄主下了令,弥罗之人绝不帮大宁。”   谢遮震惊:“怎么会这样?”   萧昀也是一脸匪夷所思,老头明明前两天还说好和他同仇敌忾的。   “属下也不知道,只听说,江怀逸好像找到老庄主,说如果他敢帮您,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没有了。”   “……”萧昀深吸一口气。   回到营帐,萧昀咬牙切齿道:“他居然敢威胁朕打掉朕的孩子!”   谢遮心道江怀逸还真是有先见之明,防偷人防到这地步。   一时几条大路尽断,谢遮思忖道:“咱们找个矮点的进去打探下?”   “不用,说的是近十日,”萧昀阴沉着脸,“他这十日肯定是要逼楚楚成婚。”   “……”谢遮默默道,“陛下,他可能是自愿的。”   “……犯不着你提醒!”   谢遮:“那怎么办?”   “信进不去,我进不去,我不能换个东西进去吗?”萧昀一笑,“反正第一步,我得让楚楚每时每刻都想着我。”   “换个东西?”   谢遮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四个字,第一反应是萧昀要把自己砍到七尺以下。   “对,”萧昀冷笑一声,眼里满是为帝多年的凶狠老辣、尽在掌握,“他以为不让我进去,就能拦住我?朕会的可多了去了。”   ……   城中主帅府。   江怀逸连夜给毅国公写了信,叫他将闺女儿送到边关,和端王完婚。   被江怀逸训了一顿并通知了此事后,江怀楚乖乖巧巧地从江怀逸那儿出来,转头若无其事地叫来了如矢。   ……   两日后。   “陛下……”谢遮低下头,看着那个矮墩墩的玩意儿,傻眼了,“这就是陛下的尽在掌握?”   那是一只毛绒绒的幼犬,肚子上的毛是雪白柔软的,背上的毛是漆黑油亮的,腿圆乎乎,耳朵像狐狸耳朵,尖尖的,却也是毛茸茸的,鼻子是漆黑湿漉漉的,嘴巴没有那么尖,十分憨厚可爱。   像是感觉到了谢遮的鄙夷和不可思议,那只幼犬漆黑乌亮的眼睛里满是凶狠,往前一扑,抱住了他的小腿,开始撕咬他的衣袍下摆。   谢遮:“……”   又萌又凶的玩意儿。   萧昀煞有其事道:“嗯哼。”   “这是什么狗?”   萧昀瞪他:“它不是狗!”   “那这是什么?”   “他父亲是白狼,母亲是黑狗。”   谢遮心说,这不还是狗吗?   “陛下哪儿弄的?”   萧昀说:“朕去峻州买的。”   峻州多山多丛林,狼很多,狼崽也很多,因为狼比较高贵,还能辟邪,贩卖狼崽的商贩并不少。   “稀罕吧?”萧昀揪着狼狗崽后脖子把他拎起来,咧嘴直笑。   “陛下想把这个送给端王?”   “嗯哼,送狗崽多掉价,狼崽又怕吓着媳妇儿,狼狗崽,完美。”   谢遮迟疑道:“这瞧着也太凶了些,他还怀着孩子。”   萧昀朝他投去轻蔑一笑,把小东西放下,悠悠道:“让他瞧瞧。”   小东西“嗷呜”叫了一声。   萧昀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个东西,俨然是寄予厚望。   萧昀:“回去。”   小东西刺溜地跑远了。   萧昀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纯白手帕,斗牛似的招了招,小东西像看见了肉,瞬间刺溜冲过来,因为用力过猛,还差点一头栽下,他跳着去够那块绣着刺绣的手帕,伸舌头直舔。   谢遮在一边看着,隐隐明白了什么:“……陛下拿端王的东西训他?”   “对啊,”萧昀笑嘻嘻地说,“朕说了朕多才多艺,驯过的狼多了去了,也亏他聪明,一学就会,他现在只要闻到媳妇儿的味儿,就会跟在屁股后面。”   谢遮:“……”   “他还有个神秘的名字。”萧昀神秘一笑。   ……   下午的时候,一个个头矮小的百姓敲了主帅府的门。   门房一打开门,还没看清人,那人已经把一只矮墩墩的东西揣进了他手里,说了句麻烦交给端王,就掉头走了。   门房心下纳闷,低头看着那个蠢傻东西,乐了,进去找端王。   屋里,江怀楚瞧见他怀里的东西,愣了下,多看了两眼。   门房笑道:“王爷,估计是百姓感谢你,家里生了狗崽,说什么也要送你一只,硬塞的。”   江怀楚一怔,送给他的?他忍不住又瞧了两眼。   门房察言观色,王爷虽然向来没有收东西的习惯,但这礼未免太特殊了些,门房试探道:“王爷要不要抱?他瞧着可喜欢你了,也真会认人。”   小东西在门房怀里直挣扎,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怀楚,还朝他“嗷呜”地叫了一声。   江怀楚心头一软,沉吟小半晌,慢吞吞伸手:“给本王。”   门房刚一松手,他就半爬半拱窜进了江怀楚的手里,湿漉漉的鼻子在他身上闻了又闻,激动地舔了舔他的脖颈。   江怀楚脖颈一痒,脸色微红。   门房笑说:“这狗崽和王爷有缘,王爷喜欢,养着就是了,这点大也不会咬人。”   江怀楚慢吞吞“嗯”了一声,抱着狗崽。   用晚膳时,跟江怀逸一块儿来的太妃,喊了半天也没喊得让江怀楚出来吃饭:“你不出来我进去了啊!”   “我进去了啊!”   她一推门进去,就瞧见江怀楚在和一只矮墩墩的狗崽斗智斗勇。   “你别跟着我,我用完晚膳就回来喂你,皇兄看见你要把你送走的。”   江怀楚往后退了两步,那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狗崽立马贴了上去,耳朵蹭了蹭他雪白的靴子。   “你别跟着我,”江怀楚红着脸,“那这样,我先喂你吃饭,你吃完了,我再去,好不好?”   小狗崽只是蹭着他的白靴子。   江怀楚:“……”   小王爷太专注,都没注意到太妃进来,太妃奇道:“这哪来那么黏人的小狗崽?”   江怀楚站起,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寸步不离,也不吵不闹,就是跟着我。”   太妃乐道:“这么乖的嘛!”   江怀楚看狗崽的眼神里不自觉带了一点儿温柔,扶额道:“我带他去,皇兄怎么办?”   皇兄不让他养这种看上去笨笨蠢蠢、热热闹闹的小东西,说是物气应当与人气合,狗这种东西不够雅致。   “养只狗,没事啦,你皇兄刀子嘴豆腐心。”太妃瞧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俨然也是喜欢的不行。   江怀楚想想也是,便无奈出去了。刚到外面,整个院儿里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哈哈大笑。   一只蠢萌蠢萌的狗崽,离着几步的距离,跟着他们光风霁月、白白净净的小王爷,跟个小尾巴似的,看见旁人瞧他,还冲他们龇牙咧嘴,一副老子要保护他你们休想靠近的表情。   向来冷清的小王爷,脸上都有了份人气儿,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点点头,时不时遇着熟人,还脸红一下。   太妃在后面跟着,忍不住直笑。   “对了,”太妃低声道,“萧昀休战是不是为了你——”   “嗷呜嗷呜!”   江怀楚没说话。   太妃察言观色:“那你和萧昀现在——”   “嗷呜嗷呜!”   太妃顿了顿,接道:“怎么样?”   江怀楚淡淡说:“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和萧昀在一起——”   “嗷呜嗷呜!”   太妃瞪着那个小东西:“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为什么不行?”太妃嘿嘿一笑,压低声,“萧昀和你多配——”   “嗷呜嗷呜!”   太妃哈哈大笑:“你看他也同意!”   江怀楚低头看他,也没在意太妃说的,眉眼不由一弯,又走两步,脸色微变,低头喊道:“萧昀?”   “嗷呜嗷呜!”   江怀楚:“萧昀?”   “嗷呜嗷呜!”   小狗崽兴奋地摇着尾巴,往江怀楚身上狂蹭,绕着他的脚踝来回转圈圈。   向来话痨的太妃噎住了。   一阵过于漫长诡异的沉默。   江怀楚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羞怒道:“怎么会有人这么……!”   他说不出骂人的话来:“那是他的名字!一国皇帝和只狗——”   “他不拿自己名字当回事,你生气什么?”太妃幽幽看着他。   江怀楚面无表情,脸上滚烫,快步往前走,身后“萧昀”兴奋地直追。   江怀楚和人置气似的,那小东西偏偏追得没停,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眨巴着乌亮的小眼睛瞧着他,仿佛他就是自己的一切。   像是深深的喜欢和陪伴保护。   江怀楚盯着瞧了两眼,脸色越发红,甩袖就走。   “小心点脚下。”   太妃捂着嘴直笑,现在胎稳了,不太怕,小王爷平时不太爱说话,有只闹腾的狗崽陪着多好,给他解解闷儿,他才刚来瞧着王爷心情就好不少。   用膳前,江怀逸瞧着那个摇头晃脑跟在江怀楚身后的蠢钝东西,脸色微沉,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仍是没说什么。   他淡淡道:“萧昀那个畜生这两天——”   “嗷呜嗷呜。”   江怀逸顿了顿:“都没动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萧昀三十万——”   “嗷呜嗷呜。”   江怀逸皱眉,又接道:“萧昀——”   “嗷呜嗷呜。”   江怀逸忍无可忍:“这狗崽怎么回事?!”   太妃吓得低下了脑袋。   江怀楚若无其事地拿手帕裹住手指,捻了块香喷喷的鸡肉,弯下腰喂给他,堵他和江怀逸叫板的嘴,在他欢喜雀跃的小眼神里,沉默好半晌,若无其事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按照被皇兄几次三番厉声教育的,站起同仇敌忾道:“皇兄刚刚说,萧昀那个狗贼怎么了?” 第98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考试很赶,可能会有错字,考完会改。   然后其实是收尾阶段了,不想搞一些狗血误会,想写两个很好很相爱的人设,所以会相对没之前刺激,努力写甜点儿。   以及生娃养娃应该会放在番外里写。   江怀逸老提萧昀,小狗崽叫得没停,江怀楚和江怀逸说话的间隙,老弯下腰去喂他,江怀逸的脸越来越黑。   太妃心惊胆战,时不时偷瞄江怀楚,他一脸恹恹黯然,反观江怀逸,每次嘴唇翕张,俨然是要怒斥了,瞧见江怀楚过于提不起劲的脸色,又抿了抿唇,把话咽了回去。   太妃彻底放心了。   临晚,太妃去到小王爷卧房,轻声道:“毕竟是萧昀送的,你别被你皇兄发现了,要不送回——”   这个点江怀楚一般坐在案上看公文,太妃在案上没看到他,东张西望,一回头,发现他盖着个毯子,微微蜷缩着,头朝向一侧睡着了,眉心舒展,容色静谧,嘴角还带着点笑。   太妃从柜子里拿了条毯子,走过去要给他盖上,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只小狗崽窝在他臂弯里,面朝江怀楚,紧紧贴着他,毛绒绒的肚皮微微起伏。   一人一狗,完全不搭的风格,竟然意外的和谐。   太妃瞧着直笑,刚要给江怀楚盖上,那狗像是嗅着她味儿了,腾地坐起来,用黑溜溜的小眼睛瞪着他,嘴里呼哧呼哧的,像是警告她别过来,江怀楚是他的。   江怀楚似是睡得挺沉,翻了个身,小狗崽立马贴近,在太妃的注视下,耀武扬威似的,用圆鼓溜丢的脑袋顶开江怀楚松了大半的腰带,把脑袋塞进他的外袍里,外头一时只剩下一根翘上天的摇来摇去的小尾巴。   太妃忍着笑出去,刚走到门口,里头的人像是醒了,就听他迷迷糊糊道:“别闹。”   过了一会儿:“别闹。”   “‘萧昀’,别闹!”   “嗷呜嗷呜!”   狗被喊了名字,欢快地叫,人却好半晌都再没声音。   ……   一日后,燕尔到了。端王要成婚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城中张灯结彩,喜庆非凡。   拜见过了江怀逸,府上人安顿好了燕尔,江怀楚去瞧她。   按照南鄀的规矩,男子同女子在婚前不得有任何出格的肌肤之亲,陈燕尔为了避嫌,戴了帷帽。   二人会面,门必须得开着,外头还得有人候着,陈燕尔见着人,刚要请安,一低头,先是瞧见了江怀楚脚边狐假虎威大摇大摆进来的小东西。   “王爷,这是……”   “……”江怀楚捏着枚剔透圆玉,跨进门,若无其事道,“新养的宠物。”   陈燕尔笑了:“瞧着王爷很喜欢它?”   江怀楚沉默片刻:“尚可,路上可安好?”   陈燕尔朝他点点头,二人寒暄着,江怀楚走到内里,隔着一整张桌子坐下。   陈燕尔看着门外不断朝里面张望盯梢的老嬷嬷,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刚想好怎么开口,瞧向端王,却见端王眼帘低垂,像是心不在焉。   陈燕尔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王爷的爱宠在咬王爷的衣服下摆,把他衣服下摆拖出去老长老长,和他赌气似的。   陈燕尔美目微瞪,漏了一声笑,感受到陈燕尔的视线,江怀楚咳了下:“那个……”   他把小狗崽抱起,放到了自己身侧的椅子上,平起平坐了,它才满意,两只后脚蹬直,两只前脚扒着桌边沿,瞪着陈燕尔。   江怀楚道:“它有点没规矩……”   陈燕尔道:“没事。”   她帷帽下的神色终是愧疚担忧起来:“……王爷,我同他……此事于你的危害……”   江怀楚摇头,轻描淡写说:“这有什么?”   “可是你若不成婚……”   陈燕尔是知道一部分实情的,江怀楚皇兄虽重礼度颜面,却也不会瞒着她,让她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吞。   江怀楚摇头,道:“本王无所谓。”   陈燕尔急道:“怎么会无所谓?”   江怀楚眉眼一弯:“那你觉得是我同你演戏骗它一辈子来的简单,还是从头就别?人不能总想着眼前,有些东西是演不出来的,就像有些小东西,想藏都藏不住。”   江怀楚低头看了眼自己坐下是明显凸起的肚子。   陈燕尔见他如此轻描淡写,自己心头也轻松了不少,仍郑重道:“燕尔虽此生非他不嫁,可若是为了王爷,食言也未尝不可,王爷当真,天下皆知也不怕?”   江怀楚笑了笑:“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上天叫本王如此,并非本王之过,本王对得起任何人,何须羞愧?旁人若是无法接受,那是旁人之事,与本王何干?与小东西何干?”   “先前藏,只是怕多生事端,多费口舌,又战事吃紧,怕军心涣散罢了,并非怕人发现颜面无存,你切莫多想。”   陈燕尔眼里有动容,半晌苦笑道:“跟你比,我倒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人了。”   “糊涂人有糊涂人的福气。”   陈燕尔看向他,低声道:“那你皇兄……”   江怀楚明明对他皇兄百依百顺。   江怀楚淡道:“皇兄一时心切糊涂,事若是做得不对,我没必要顺着他,他爱我,归根结底是希望我过得好,如果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叫我快乐,我就可以由着自己来,因为我只有一直开心,他才会真正高兴。”   江怀楚抬头看向他,一笑:“如果我现在妥协了,日后他瞧着你我尴尬勉强,怕是要内疚一辈子的。”   陈燕尔心头蓦地一颤,瞧着眼前这个还比自己小两岁却七窍玲珑的弟弟,半晌由衷道:“你这么好的人,若是没人喜欢,才是旁人一辈子的损失。”   “嗷呜嗷呜!”   江怀楚:“……”   本来心情还有些沉重的陈燕尔噗嗤一声笑了:“王爷,它让我抱抱可好?”   江怀楚看向她,顿了下,若无其事道:“它可能会咬人。”   “没事的,它牙都没长齐呢。”   江怀楚说:“……它对生人比较凶。”   “没——”   心思细腻的陈燕尔觉察出什么,微微不可思议地瞧他。   她和江怀楚从小就认识了,这么多年姐弟情谊,江怀楚对她什么都舍得,这会儿居然……   “那还是算了。”陈燕尔说。   江怀楚暗松了口气,把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不安分的小狗崽抱到了腿上。   ……   晚间,江怀楚端着拌好了肉的瓷碗,在住处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萧昀”,他怀着孩子,走得快了就明显,也不好出去找,只好叫来管家,管家一听说王爷的狗不见了,忙喊人找,找了一圈都一无所获,一群人正满头大汗,急得都要出去贴寻狗皇榜了,府侧门口一只小狗崽忽然摇摇摆摆出现了。   管家一愣,大喜,立马高声叫王爷,江怀楚刚从屋里出来,就见小狗崽吐着舌头朝他冲刺过来。   他松了口气,刚要训,后知后觉耳边多了“叮铃叮铃”的声响,低头仔细一看,“萧昀”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项圈,项圈底下还有颗小铃铛。   管家笑说:“这别是贪玩跑出去了,结果谁瞧他可爱,还送了它个小礼物,怪可爱的。”   “萧昀”绕着江怀楚的脚踝转圈圈,江怀楚眉眼弯弯,刚要拎他进去,瞧着那根串铃铛的黑金色绳子,脸色微变。   管家回去了,江怀楚拎它进去,关上门,蹲下身拇指捏着绳仔细瞧了瞧,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这是萧昀扎头发的发绳。   他说怎么找不着,原来是被萧昀的人诱走了。   萧昀有办法驯它,自然也有办法让自己的人诱跑它。   城中有萧昀的人是一定的。   多了根发绳,他想证明什么?证明他很能耐?能在他皇兄眼皮子底下和他这么玩儿?   “萧昀”爱动,见江怀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开始绕着他转圈圈,脖子上铃铛叮铃叮铃直响。   江怀楚把狗碗一放,甩袖站起,面无表情,打定主意不拿勺子喂它,就要去书架上拿本书瞧,听见身后急得团团转的铃铛声,嘴角挑了下,眨眼压下,回头瞥它:“自己吃。”   目光落到它脖子上的铃铛上,却停了几秒。   江怀楚蹙眉走近,蹲下身捏住那颗黑金色的小铃铛,思忖几秒,用了点力,将小铃铛的两半嘴掰开,“吧嗒”声,两颗小石头掉在了地上,与石头一起掉在地上的,还有一张叠得极不起眼的小纸条。   江怀楚脸色一黑,站起转头就走。   身后“萧昀”愣是不肯吃饭,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呼啦一扑,抱住他的脚踝,两颗小奶牙咬住他的衣袍下摆,开始拖扯他的衣袍下摆。   江怀楚一不搭理它,它就习惯这样。   江怀楚低头看着它,它眼下如此,倒像是叫他去看纸条。   江怀楚又气又笑,试图从它嘴里扯回衣袍下摆,它却叼着不放,朝他摇着尾巴,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渴望。   明明是求他喂饭的渴望,在这时却换了层意思。   “嗷呜嗷呜!”   江怀楚立在原地几秒,冷着脸回去,捡起了那张纸条,随意一瞥。   “江怀楚,你有本事就今夜二更独自一人上城墙。”   字迹又回到了之前的龙飞凤舞、狂妄出格的模样,语气又饱含威胁和挑衅,江怀楚毫不意外,他就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肯装几天孙子?   城墙?   江怀楚一笑。   他就是上了城墙,城墙那么高,萧昀也上不来。   他倒要瞧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   主帅大营。   夜半一更,谢遮看着那个一身夜行衣的蒙面男子,已经彻底麻了,有气无力道:“陛下,为了追媳妇儿,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干的?”   “别大惊小怪。”萧昀没好气道。   他拿着包袱就往外走,谢遮赶忙追上:“谢才卿要是没赴约怎么办?你在城下又瞧不见城墙上有没有人……”   谢遮瞧了眼天上,今夜连个月亮都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萧昀道:“他就算不去,也会叫自己的人守着的,朕得向他表示,朕去了,让他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   萧昀走得实在太快,谢遮急道:“那、那你怎么上去呢?城墙那么高!”   南鄀跟有病似的,城墙修的比大宁高两倍,飞都飞不进去。   “这你不用管,朕有的是法子。”   萧昀朝他挑眉一笑:“你等着朕凯旋而归。”   他颇有将领出征的豪情万丈、英雄壮志,却偏偏干的是鸡鸣狗盗飞檐走壁的事情,谢遮捂住脸,实在没眼看。   幸好大臣们不知道。   ……   二更,江怀逸睡下了,江怀楚调走了自己的人,不惊动任何人地上了城墙。   皇兄封锁了城门,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城墙因为太高,过于安全,反倒防守有些松懈。   江怀楚怕被发现,没打灯笼,避开哨兵,扶着城墙边沿慢慢走。   月黑风高夜,黑灯瞎火时,又是偷偷摸摸独自一人出来,穿着身黑衣,这所作所为着实有些奇怪,让人不免产生一些联想,江怀楚也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只脸色微红,低头瞧着和他一道过来,蹦蹦跳跳上楼梯的小狗崽,仿佛有人见证他这鬼祟举动似的,越发羞恼,也不知道是恼狗崽,恼萧昀,还是恼自己。   在城墙上等了一小会儿,底下一片黑漆漆里,忽然有人轻轻吹了声流氓哨,江怀楚身形一顿。   他是如约来了,却也只是想瞧瞧萧昀怎么上城墙,无需搭理他,更无需让他知道自己在。   萧昀说不定听上头没动静,就假惺惺走了,明儿还会嚣张地让小狗崽给他带封信,指责他爽约。   江怀楚刚要蹲下身,完完全全藏到墙壁后,底下又吹了一声流氓哨,身侧的小狗崽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江怀楚一愣,脸色骤变,没来得及捂它的嘴,小狗崽已经兴奋地“嗷呜”叫了一声。 第99章   一片黑暗里,江怀楚脸色红了个彻底,恨不得掉头就走。   他的方法……他的方法为什么总是那么……   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咬牙,使劲儿戳小叛徒的脑袋。   底下萧昀听见那声狗叫,愣了愣,嘴角眨眼就要咧上天。   媳妇儿来了,还装不在,这会儿肯定丢人丢得脸红透了,萧昀想到那画面,就心头痒痒,巴不得立刻飞上去。   萧昀从包袱里拿出攀城爪,身形灵敏地避过听见动静前来巡逻的士兵,等再次无人,才将攀城爪扔上去。   南鄀城墙修得高,已是最长的攀城爪了,只能锁在过半的位置,再高人力也扔不上去了。   江怀楚本来想走,见他开始弄,心头浮上一丝好奇,踟蹰片刻,留在了原地。   萧昀的攀城爪在夜色里散发着一点银光,能看到它被卡在了几块灰白砖块间的缝隙里。   爬到过半的位置并不难,江怀楚好奇的是,他悬在半空的时候,并无任何着力点,怎么二次发力,将攀城爪扔到最顶上的城墙边沿并抓住。   南鄀夜明关城池数百年来几十次遭遇过敌方攻城,对方最后都无功而返,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难题。   城下人攀着绳索,几个潇洒至极的闪动,人已经爬到了过半的位置,江怀楚低头看他,隐隐约约能瞧见他乌黑的眼睛。   绳索到顶了,江怀楚看着他,萧昀显然夜知晓江怀楚在想什么,稍稍低头,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坏笑,空出一只手,从衣襟里掏出另一条攀城爪,装模作样往上扔。   钩子几次连一半的位置都没扔到就自发下落了。   江怀楚唇角刚要挑,眼睁睁看着那块固定钩子的砖块松动了下。   本就单手抓绳的萧昀一个不稳,顺着绳子往下跌了一节。   江怀楚心头一紧。   萧昀又试了好几次,都未成功,甚至因为夜间过于黑,哗啦一下滑下去,摔在地上。   江怀楚心头蓦地一跳,萧昀的身手摔死是绝不至于,就是不知道摔成什么德行了。   登城这种事,凭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   萧昀却几乎没在地上待,立刻爬起,又尝试了起来。   江怀楚蹙眉看着他摔了几次,等他又一次上到过半的位置,低声说:“你回去吧。”   萧昀抬头看着他:“不回去,朕今儿一定得上去。”   江怀楚淡淡道:“摔死了本王不给你收尸。”   萧昀忽然一笑:“那你找根绳子拉我上去?”   江怀楚一愣,听清他说什么,再次被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震惊了,羞怒道:“谁要拉你上去!”   江怀楚料准了萧昀下一句要么是威胁,要么是讽刺,总归是撑脸面的话,眼前人却脸不红心不跳,朝他眨眨眼:“宝贝儿,你拉我上去好不好?”   江怀楚:“……”   “好不好?”   “哎呀,宝贝儿你最好了,宝贝儿你要不就看在小狼崽的面子上,宝贝儿!”如果不是悬在半空中,萧昀大概能不要脸地往江怀楚身上蹭,“我自己肯定上不去的,你把南鄀守那么好,那么高的城墙,所以宝贝儿,你拉我上去嘛。”   萧昀见攀着城墙边的人没动静:“宝贝儿,你最好了,宝贝儿,你都要和别人成婚了,你总得给我个交代吧,宝贝儿咱们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江怀楚冷道:“谁是你宝贝儿。”   “你啊,”萧昀见他冷脸,立马换了副神情,皱着眉头,“宝贝儿,我摔得腿疼、腰疼、后背疼,我哪都疼——”   “关本王什么——”   “嘶,好疼好疼啊——”   “你——”   “好疼!疼得受不了了。”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   “你就拉我上来嘛,宝贝儿,”萧昀瞧了他一眼,立马空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后腰,“朕真的好疼,不信你拉我上来你瞧瞧,朕要是骗你,朕把朕所有私房钱都给你……”   “谁要你——”   那边巡逻的士兵又过来了,江怀楚咬牙。   这会儿再他和扯犊子,被皇兄发现了他和萧昀都吃不了兜着走。   “宝贝儿,咱们把话说清楚好不好?朕年少轻狂没喜欢过人,第一次,操作失误再所难免,你给个机会弥补嘛,宝贝儿!”   向来威严的人撒起娇来,竟因那分天真无邪,显得异常俊俏甜蜜。   江怀楚:“……”   就他这岁数还年少轻狂,那自己是什么?幼年无知?   江怀楚沉默片刻:“只说话,说完就走?”   萧昀立刻点头保证。   江怀楚食指竖在唇畔,警告他。   萧昀点头保证他绝不再多话。   江怀楚去找了根结实的绳子,慢吞吞地走回来,走到城墙上了,看着手中的绳子,忽然醒悟,脸上一阵发热。   江怀楚,你在干什么?   虽是情有可原,可这形式,未免……太奇怪了些。   萧昀已经瞧见他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江怀楚自暴自弃地将绳子丢下去。   萧昀嘴角笑意浓得要藏不住:“宝贝儿你别拉我,小心崽崽,你系在城墙上,我自己上来就行。”   “谁要拉你。”   江怀楚找了个地方系住。   萧昀瞧着头顶那段续上的绳子,一时心花怒放,啧啧,最坚固的城池果然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一眨眼功夫,江怀楚身前已经多了个人。   “嗷呜。”小狗崽横在他和江怀楚中间。   萧昀低头盯着它瞧了一眼,二话不说用腿把它往边上挤了挤,无视它的抗议,靠近江怀楚,江怀楚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想说什么?”   萧昀开门见山:“别娶她。”   江怀楚:“为什么?”   萧昀说:“朕娶你。”   江怀楚心头一震,不以为意,过了半晌,见他仍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蹙眉道:“你认真的?”   “不然呢?朕又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你上次不是没答应么,你当朕动不动就说要娶谁?”   江怀楚淡道:“孩子不是你的。”   “哦,”萧昀倚在城墙上,懒洋洋笑道,“咱北宁有条律法,你知不知道?”   江怀楚看向他。   “说是女子若是与夫君和离,要满十个月才能改嫁旁人。”   “为什么?”   萧昀笑看他:“防止她怀孕了她不知道,或者她明知道,还要嫁给下一个,让下一个做冤大头。”   “说了不是你的。”   萧昀笑吟吟地说:“那咱要不这样,你先嫁给我,到时候生下来,朕瞧瞧长得像不像朕,不像再离也不迟。”   江怀楚:“……”   “宝贝儿——”   “‘萧昀’。”   萧昀一愣:“嗯?怎么?”   “嗷呜嗷呜!”   江怀楚:“咬他。”   萧昀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自己养出来的东西一脸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抱着他的脚踝,开始撕咬他的衣袍下摆。   “我操——”   想着媳妇儿还在面前,对胎教也不好,他脏话顿时憋回去了,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小叛徒,如果不是江怀楚在,一人一狗或许会吵起来。   江怀楚道:“婚事必须进行,这个没什么可说的。”   萧昀一怔,远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绝,在他还没有把话说清的之前,心头忽然溢上苦涩:“这么不想嫁给我?”   江怀楚微微不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我身份在此,你不怕我害你?”   萧昀懒散一笑:“我喜欢你啊。”   “喜欢……我?”   萧昀揶揄道:“你都说孩子不是我的了,我喜欢的不是你,难不成还是你肚子里的?”   “再说了,这个就算不是我的,下一个也肯定能是我的了,我不追,以后的就都不是我的了,是不是这个理?”   “别走别走!!别生气别生气!!我嘴贱我嘴贱!!”萧昀扑上去从人身后搂住了人,拉住了他的手。   “放开。”江怀楚羞怒难当。   萧昀也不动手动脚,只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歪头看他侧脸,低声问:“楚楚,你喜不喜欢我?”   “我——”   “你想清楚啊。”   “我——”   “你深思熟虑一下啊。”   “我——”   “算了算了,我好怕,你还是别说了。”   “……”江怀楚怒容再也维系不住了。   江怀楚平静说:“萧昀,别强求。”   “为什么?”   “失败的代价太大了,你不会不明白这句话。”   萧昀霎时喜上眉梢:“宝贝儿原来你喜欢我啊!只是因为怕失败!”   “……我什么什么时候说——”   江怀楚反应过来,脸色黑沉:“……谁是你宝贝儿!”   萧昀不闹了,欣然点头:“失败代价是很大,可成功了呢?”   “我还有个小的,我不会陪你疯的,进一万步,我们可以做朋友,仅此而已。”   萧昀幽幽道:“亲崽喊我萧伯伯那种朋友?”   江怀楚别过脸:“……不是你的。”   “江怀楚,你不能当个缩头兔子。”   江怀楚瞥了他一眼:“萧昀,我南鄀臣民和皇兄都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你不能无视问题,当只乐天的猪。”   萧昀一噎:“……算你狠。”   萧昀不甘心:“江怀楚,假如你喜欢我,你是喜欢我的钱吗?”   江怀楚不说话。   萧昀道:“回答我。”   “不会。”   “为什么?”   “我不缺钱。”   “会因为我是皇帝喜欢我吗?”   “不会。”   “为什么?”   “我不缺权。”   “会因为——”   江怀楚不想和他扯:“这些我都有——”   “那我也是一样啊,”萧昀说,“我图你什么,我只可能是图你这个人,我什么也不缺,就缺个媳妇儿,不是那种替我洗衣做饭的媳妇儿,是我要宠一辈子的媳妇儿。”   萧昀褪下了所有不正经,郑重地说:“江怀楚,我喜欢你。”   江怀楚蓦地看向他。   “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都没有珍惜的理由,因为那是我自己努力得到的,除了投胎,没什么运气成分在里面,毁掉,我可以重来一次,唯独你,”萧昀顿了顿,“你喜不喜欢我,不是我能掌握的。”   萧昀耸耸肩,玩世不恭一笑:“这就是我一向不喜欢情爱的原因,因为你只能决定你喜不喜欢他,不能决定他喜不喜欢你,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萧昀也会有害怕的事情,但我就是遇到了,我害怕那个答案是否定的,你明白吗?”   “我害怕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错过了,你明白吗?”   江怀楚忽然眼睛发酸。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的,”他坦然道,“我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这么喜欢一个人,但就是毫无征兆地喜欢上了。”   江怀楚沉默了。   他也不知道。   “所以你别娶她好不好?”   “你有任何问题,你告诉老子,老子去解决啊,”萧昀笑道,“只要你喜欢萧昀,这世上就没萧昀办不成的事。”   江怀楚对上那双熠熠生辉、所向披靡的眼睛,看着他眼里自己深深的倒影,心下微微动容。   这双眼睛让人无条件相信,他的主人无所不能,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知道我们的身份可以说是天下最不合适的一对。”“可没准儿,”萧昀顿了顿,他笑,“也是天下最合适的一对儿了呢。”   “毕竟敌人,才会那么容易理解你。”   “你就给我个准信儿,你……”萧昀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会儿却像个初出茅庐和心上人表白的少年,缓缓道,“楚楚,你喜不喜欢我?”   江怀楚眉眼一弯:“我如果说不呢?”   萧昀叹了口气:“那大概只能再玩儿一次强取豪夺了吧。”   江怀楚:“……”   “朕努力那么多年,其实就是想在旁人无能为力的时候,自己还有一些出其不意的路子。”萧昀搂紧他,微侧头,在他莹白而空无一物的脖颈上,轻吮了一下。   江怀楚蓦地低头。   那个吻很轻,有欲望,却还有更多别的。   “告诉我好不好?”萧昀低声说。   “知道你脸皮薄,不爱说,你要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你——”   或许是夜色太浓,迷了眼,又或许是耳边的话太热,让他在冰冷中生出了试探的触角,那一瞬,江怀楚不想想自己是谁,他看着地上的一块碎石,一笑,弯下腰,捡起了那块石头,塞进了萧昀的手里。   萧昀瞧着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正经的脸色眨眼被匪夷所思取代。   “送你的。”   趁萧昀呆若木鸡的当口,江怀楚走了。等萧昀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出去一段儿了。   萧昀刚要追上去问个明白,身后不远,一行巡逻的卫兵上来了。   身前,小狗崽欢快地追着江怀楚,回头冲他“嗷呜”叫了两声,像是在耀武扬威。   萧昀咬牙。   ……   主帅大营里。   谢遮一进来,豪放不羁坐着的萧昀立马站起:“问到了吗问到了吗?!”   谢遮目光落在托塔天王萧昀手里托着的石块上,表情一言难尽。   皇帝见了江怀楚回来,两三个时辰了,就没把这东西放下,一会儿懒洋洋歪椅子上,一会儿仰面躺下,怼着石头看,目光都能把石头洞穿了。   把个石头当稀世珍宝。   “你快说!”萧昀吼道。   谢遮立马回神:“咱们的人问了一些南鄀百姓,他们说,这是南鄀一个美好的典故,南鄀开国皇帝的皇后听说是南海鲛人的后代……”   萧昀一脸匪夷所思:“这也太扯了,不是自己瞎编的嘛?朕还叫史官给朕写朕是真龙转世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别废话别废话,你快说。”   谢遮道:“据说她因为血统,直到七岁,才会说话,在此之前一直被人欺负嘲笑,以至于哪怕她后来会说话了,也不太爱说话,像个哑巴。”   “她长大后,美若天仙,无数人上门求娶,她却从始至终不说话,给每个登门者都送了一块石头,还是随地捡的。”   萧昀看向自己左手中的石头:“这个?”   “对,”谢遮说,“那些求娶者,都以为是瞧不上,愤而离去,再不登门,还对外嘲笑她。”   萧昀说:“然后呢?”   谢遮说:“连南鄀的开国皇帝登门,也只获得了这么一块石头,大家都以为她连皇帝都看不上,皇帝思忖半晌,却笑了,说,有些人有心,却只用眼看事情,用嘴说话,不懂她的人,都是石头疙瘩,以为她瞧不上,她自是瞧不上,懂她的人,即使她不说话,就能知晓她那一刻的心思,因为他在用心去看。”   “这块石头的意思大概是说,你感觉到是什么,就是什么。”   萧昀呼吸慢了一拍:“那……后来……”   “皇帝又回去找她,史书记载,他和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遮说完,看向萧昀。   萧昀忽然有些握不稳那块石头:“我觉得……江怀楚喜欢我。”   萧昀表情凝住了,几秒过后:“……江怀楚说他喜欢我?”   “江怀楚说他喜欢我?!”   “江怀楚喜欢我???”   “江怀楚喜欢我!!!”   “谢遮!!他喜欢我!!”   “谢遮,你听见没!!江怀楚说他喜欢我!!”   “江怀楚喜欢我!!” 第100章   谢遮眉心跳了两跳,微笑道:“……微臣听到了。”   萧昀道:“江怀楚他喜欢朕,他喜欢朕,所以就不可能喜欢那个女人,他不喜欢那个女人,就不可能娶那个女人,他不可能娶那个女人,他就只可能嫁给朕……”   “所以他说非娶不可,那是口是心非骗朕,给朕造成紧迫感,催朕向他剖白心意,追他娶他,他才不会真娶那个女人……”   萧昀恍然大悟,笑了一声:“他可真心机!”   “谢遮,江怀楚要嫁给朕,要给朕生孩子!朕要做父皇了!”   萧昀自己推演,语速如飞,谢遮好容易才听清,他直觉自己再不打断,萧昀和江怀楚连第二个孩子都有了,晕晕乎乎附和:“恭喜陛下喜得皇后!恭喜大宁喜得小皇嗣!”   萧昀嘴角要翘上天,直到第二天听到城里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的动静。   去问的亲信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喜糖,对上皇帝黑沉吃人的脸色,战战兢兢地说:“今日黄道吉日,毅国公独女同……端王大……大婚,举……举国同庆——”   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目光如箭,像是要将人来来回回射穿,亲信头也不敢抬。   皇帝一言不发,还是谢遮出面,道:“当真大婚?不是说三日后么?”   亲信点点头:“这糖是城门守军发的,见者有份,守军说是提前了三日,不过婚礼事宜早就准备的差不多了,也无甚影响,现在满城欢庆。”   谢遮瞥了眼萧昀脸色,继续问:“……什么时候成婚?”   亲信道:“午时拜堂成亲,这会儿应当还在府里。”   谢遮摆摆手叫亲信下去,用眼神询问萧昀。   萧昀脸色阴沉,半晌呵了一声,眼神略带冰冷,笑道:“指挥使总说朕像山匪起家,那朕可不得抢个压寨夫人。”   谢遮瞪大眼睛看着他。   萧昀沉下脸,肃然道:“传!”   很快,刘韫等一众文臣武将都齐结在主帅大营里。   人来得这般齐,肯定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众人都是一脸肃然,全神贯注,等待陛下发号施令。   萧昀道:“即刻攻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诸人炸了锅,面面相觑,俨然是万万没想到。   几秒过后,刘韫率先直言道:“陛下,老臣以为不可!上次南鄀皇帝未到,城中士气并不高昂,眼下他们皇帝就在夜明关,又是端王大婚之日,若是发兵,他们兵马势必怒红了眼,我方这半月稍有松懈,若要再战,还需整顿一二,此消彼长,不可急战!”   其他人都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看向萧昀。   萧昀说:“非攻不可。”   几个将领霎时面有怒色,隐忍不发。   刘韫没那么多顾忌,憋不住了,直接就骂道:“陛下!您这三个多月还不过分吗?!您一声不吭就跑来了南鄀,是,您是处理好了政务,臣等无话可说,可打仗这事儿呢,兴师动众,兵临城下,转头收兵,三十万大军说收就收,我们有质疑过什么吗?没有,我们照做了!可您现在又说要打,您收兵的时候,理由臣等没问,既不攻,也不班师,就在边关耗着,原因为何,臣等也没问,可您现在又要发兵,您要荒唐到什么时候?!”   “我等敬您,可也不能看着您胡闹!您二十有四了,不是十四岁!您知不知道天下人都在笑您!您若是不给老臣一个理由,老臣今日绑也要把您绑回京城!”刘韫义愤填膺道。   其他武将虽没出声,却也是虎视眈眈地看着顶上的萧昀,似乎他还要坚持,他们下一秒就要一拥而上,将皇帝五花大绑扛回京城。   帐下一时鸦雀无声。   萧昀知晓他是为国为民为他,也不生气,幽幽看向他:“朕有后了。”   所有朝臣表情凝固,过了几秒,个个目眦欲裂,最前端一脸怒容的刘韫眼瞪得像铜铃,过了好半晌,手和脸上下垂的皮肉抖得像个筛子:“陛……陛下说什么……?”   萧昀无奈说:“没听错,是真的,朕不会在这种事上扯谎,正经事上朕什么时候胡闹过?”   朝臣们表情滞了滞。   陛下是正经事上从不含糊,所以他们这三个月才觉得陛下脑子坏掉了。   萧昀说:“朕胡闹三个多月图什么?事朕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反正咱大宁有小皇嗣了,朕要娶媳妇儿了,今日城里这婚事办了,朕媳妇儿就没了,你们要的小皇嗣也没——”   “操,你们他娘哭什么?!”萧昀瞪大眼。   刘韫浑身不受控发抖,老泪纵横:“陛下!!微臣激动啊!!陛下!!四年了!!咱们努力了四年啊!!老臣差点以为自己入土都瞧不见您娶妻,有小皇嗣了,老臣兴奋呐,陛下……”   底下以剽悍骁勇闻名的朝臣抱头哭嚎成一片。   萧昀:“……”   谢遮:“……”   萧昀压下震惊,头疼扶额:“停停停,你们哭得跟朕驾崩了似的!”   张奎眼泪还挂着,蓦地想起正事,愣了几秒,暴怒道:“他娘的!端王个小瘪三,居然敢跟咱大宁抢人!!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抢咱大宁的皇后娘娘!”   萧昀愕然抬头,慢一拍意识到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那个——”   朝臣被转移了注意力,霎时止了哭,个个怒不可遏。   董禄怒发冲冠:“他可真不要脸!人毅国公独女,怀着咱陛下的孩子,他居然……!他怎么想得出来?!世间怎会有此等畜生?!”   “这还不好懂吗?陛下的女人嫁给了他,陛下的孩子还要认贼作父,他这是要公然打陛下的脸,打我大宁的脸!就他那德行,还想证明自己比陛下强?”   “真是无耻下流,畜生至极!”   萧昀:“住嘴!!!”   张奎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呵斥自己,勃然大怒:“陛下,端王夺您妻儿,您居然喊我们住嘴?!您什么态度?皇后娘娘要带着您的孩子改嫁他人,您居然如此淡定,还喊我们住嘴?!您莫非是一夜风流,过后想要赖账?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要,您……”   张奎气得浑身发抖,也不敢指着皇帝骂,只道:“微臣可告诉您,您不想娶,咱们也会逼着您娶!”   刘韫回想这两个月,恍然大悟,怒气越盛:“好啊陛下,攻城是想抢回皇后娘娘,结果兵临城下了,又嫌太兴师动众,不值得,居然就后悔收兵了!原来在您眼里,皇后娘娘加小皇嗣,还比不上打仗那点银子?!”   刘韫气到几欲昏厥,唇齿发抖:“皇后娘娘都怀孕了,您居然能这一个月天天淡定地闷坐在大营里,居然好意思犹豫按兵不动?!您居然这么久都不告诉我们,您现在是不是看他们要成婚了,才气不过一怒之下要发兵?好啊,我说呢!”   一种众臣回过神来,怒目而视,第一次对皇帝如此失望。   萧昀:“……”   事态变化之快,谢遮呆若木鸡,他好容易才从雷轰中回转一点,艰难地看向萧昀,那个向来脑子转得快到无人能敌的皇帝,仿佛不需要任何接受时间,没有任何停顿,面不红心不跳,顺着奇奇怪怪的梯子偷偷爬下:“朕知道错了,所以朕能不能夺回皇后和小皇嗣,还得倚仗你们……”   谢遮:“……”   当真是能屈能伸。   朝臣神色这才缓和了些:“那还用陛下说!赶紧攻城!立刻!马上!请陛下下令!我等抛头颅洒热血,也势必为陛下夺回皇后娘娘和小皇嗣!”   大宁朝臣在皇后和皇嗣的事情上又一次毫无疑问地站在一条战线上,凝聚程度前所未有。   ……   背后热火朝天地整着军,骑在马上的谢遮凑到一身盔甲的萧昀身侧,低声道:“能行么?别他们搞错了抢错了……”   “……”萧昀瞪他一眼,“不有朕在呢吗?楚楚肚子大了,就是迎亲,也不可能骑马的,肯定是坐轿子。”   谢遮狐疑地看着他:“两个坐轿子的你分的出来?”   萧昀挑眉一笑:“这你放心,绝对不可能抢错,抢错了朕萧字倒过来写!”   谢遮有点纳闷他为什么那么笃定。   萧昀对着身后将领道:“只攻城,速击之,绝不恋战,绝不杀人城门一破,直奔洛平街抢人,缘由势必三缄其口。”   将领们拍拍胸脯担保。   这种事,事关国帑,他们再脑热冲动,也不会犯糊涂说出去,让皇后娘娘和小皇嗣平添危险。   萧昀道:“行军!”   ……   府邸上,江怀楚一身红色喜服,江怀逸坐在案上,瞥了眼他束起腰带处臃肿的凸起,脸色越发阴沉难看。   “皇兄。”江怀楚乖乖巧巧道。   想着他今日总算要娶妻了,尘埃落定,至少日后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背负污名过一生,江怀逸心下稍安,脸色也缓和了些,毕竟是大喜之日,他沉默半晌,仍板着脸道:“过来。”   江怀楚走过去。   江怀逸看着眼前不知不觉就这么高了的弟弟,有些失神。   好像在不久以前,江怀楚还才到他膝盖,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眼里亮晶晶的,乖乖巧巧,软软糯糯,惹人怜爱,成日追在他屁股后面,哪怕他那么孤僻不近人情,他也想要逗他开心。   眨眼就要娶妻了,竟是那么快。   江怀逸踟蹰了好久,终是艰难开口:“这事从头到尾没过问你的意见,是……是皇兄不对,皇兄是怕你……”   “我知道的。”江怀楚温声说。   江怀逸干巴巴道:“我养大的弟弟,皇兄不能听旁人说你一句不好,一句都不行,我的弟弟,旁人只能夸。”   江怀楚鼻尖一酸,缓声说:“我知道的。”   “所以你别怪皇兄。”   江怀楚摇摇头:“不怪。”   江怀逸终是松了口气,又愧疚,又无比安心,轻拍了拍他的手:“去迎亲吧,待会儿拜堂,能瞧见皇兄。”   江怀楚点点头,江怀逸松了手,刚要由他出去,江怀楚突然回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江怀逸瞪直眼睛,僵成了一具雕塑,向来冷冰冰的脸眨眼红了起来:“放肆!你成何体统!”   江怀楚眉眼一弯:“长兄如父,弟弟今日就是别人的郎君,不是皇兄的乖弟弟了。”   江怀逸沉默小半晌,别过脸,嗓音发干:“以……以后别这样。”   江怀楚笑,转身出去。   身后,江怀逸扬了一点嘴角,又飞速压下,下一刻,脑海忽然毫无征兆地袭上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无比熟悉的眩晕。   江怀逸只来得及暴怒道:“不许跑!你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江怀楚转身,看着椅子上昏睡的人,从衣襟里掏出纯白刺绣手帕,揩掉唇上无色无味的迷药,叹了口气。   他叫自己人进来,把江怀逸小心抱到榻上,人齐齐出去后,江怀楚跪在榻边,拉了拉江怀逸的大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说:“皇兄,你为我好,我知道的,怀楚会用实际证明,不听你的话,也能过得很好,叫你放心。”   他站起,轻声吩咐人照顾好江怀逸,便一个人去了书房,命人去叫如矢。   陈燕尔家在京都,离家前来,暂时居住在主帅府上,但亲不能不迎,所以被人送去了和他家世代交好的霍府上,算是全了迎亲的礼。   待会儿迎亲,他要坐着轿子,去霍府接陈燕尔。   如矢推门进来,反手关上门。   江怀楚看向他:“燕尔等了你四年,甚至不惜用这法子,日后好好对她。” 第101章   向来缄默、面无表情的如矢,显得十分局促紧张,认真而郑重地说:“如矢会的,如矢是块木头,她父亲瞧不上我,我便以为她也……我去北宁一去就是四年,一次都没回去过,实在对不起她,如矢日后一定会好好对她。”   江怀楚摇摇头:“她小时候就是这样的,瞧着温婉,其实倔强得很,她爹是个糊涂的,眼里只有钱权,但她对你是真心的。”   如矢苦笑:“我隔了这么久才知道。”   “没事,”江怀楚淡笑道,“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日子还长。”   如矢是个孤儿,被老庄主养在身边,长大后原本在老庄主身边做贴身侍卫,后来机缘巧合救下了陈燕尔,一见钟情女子非他不嫁的老套故事,陈燕尔的爹横在中间,如矢向来迟钝,理不清这男女之事,也不想耽误陈燕尔,便向老庄主申请,自己调去了北宁,算是和她断了个干净,指望她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他这一走就是四年,因为江怀楚的事同他一道回来,却发现陈燕尔还在等他,从十六岁等到二十岁。   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矢在同江怀楚密谈,同一时间,太妃趁府上人忙碌,没人注意到她,偷偷溜了出去。   以萧昀为首的先行几十人行至城门不远,前头探路的突然跑回来,到萧昀马下,禀告道:“前头有个妇人请陛下下马短暂一叙。”   萧昀皱了下眉,顺着探路之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妇人他并不认识,身形倒是有些熟悉。   农妇打扮的妇人见他看向她,给他使眼色。   萧昀一怔,这个年纪,这个个头身材……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   那日在弥罗山庄撞到他的中年美妇。   是楚楚的身边人。   他回头让众人稍等,自己纵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她跟前,礼貌道:“萧昀不才,您是……”   太妃二话不说拽着他到了僻静无人之处,开门见山,低声说:“我偷偷带你们进去。”   萧昀猛地瞪大眼睛:“什么?”   “没听错,”太妃道,“哎呀你进不进?”   萧昀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您知道我要干什么?”   太妃翻了个白眼:“抢亲啊。”   “……”萧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和南鄀皇室有仇?”   “……”太妃说,“我了解楚楚,楚楚嘴上答应,心里肯定不想娶,但他皇兄强硬,他又不得不娶。”   萧昀道:“……所以你就放我进去抢?”   “是啊,”太妃一脸“这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看你这架势,刚好,也省得你们攻城,我们死人了,我这也是为南鄀为楚楚着想。”   太妃眨眨眼,笑道:“加油,他们不喜欢,我一直特别欣赏你看好你,敌国皇帝怎么了,我瞅着你真心得很,和咱楚楚般配得很。”   幸福来得太突然,萧昀摸了把后脑勺,压下嘴角过于浓烈的笑,在娘家人面前一本正经道:“我一定会抢到楚楚的。”   太妃凑近叮嘱:“楚楚也坐轿子,别抢错了,楚楚的轿子是……”   ……   城中,御道早被侍卫清出来了,带刀侍卫们在路两边维持秩序,茶楼酒楼栏杆边人满为患,道路上沸反盈天。   端王成婚,万人空巷。   “来了!!”有孩童尖叫道。   江怀楚戴着帷帽,抱着“萧昀”,假扮百姓立在人群里,看着道路尽头出来的喜轿。   人群嚎叫拥挤起来,身边一个大娘道:“姑娘,怀着身子还出来,小心点,别被挤着了。”   江怀楚:“……”   这么明显?   大娘笑道:“四五个月了吧?你相公呢?端王成婚,这么热闹的事,他不陪你放心你一个人来看吗?”   “……”江怀楚不得已和她唠嗑起来,没聊两句,人群忽然朝轿子行进的反方向尖叫起来,江怀楚蓦地转头,脸色大变。   空荡荡的御道上,萧昀在最前头策马疾驰,身后几匹马上是谢遮、刘韫、张奎等人。   都是熟面孔。   怎么进来的?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萧昀扬鞭,胯下千里马瞩目,他黑金色发带飘逸,鬓发被吹开,模样俊美,目光灼灼,宛若天神,叫不少女子看呆了。   身后几人却几乎个个面目凶恶,最剽悍壮硕的那几人,手里还持着刀斧。   身后侍卫骑马在追,人群顿时骚乱起来,轿前无数侍卫拔刀。   “是大宁人!!!”   “快跑!!大宁人要杀人了!!!”   江怀楚心道不妙,就要往前挤,身后大娘却热心地拉住了他,护着他把他往后拽:“你小心点啊!!你小心点!别被人撞着了!!”   江怀楚:“……”   几息的功夫,萧昀已经冲破重重护卫的阻挠,到了轿子前。   “他要杀端王!!”   “端王!!”   “保护端王!!”   人群暴动,萧昀轻跳下马,扯开帘子就跃进轿子。   大街上尖叫声一片,护卫往轿子前涌,百姓往后涌,江怀楚逆着人群往前,徒劳无功。   喜轿里,萧昀看向坐着的模样温润俊秀的“江怀楚”,嘴角霎时咧上天。   楚楚只能为他穿喜服。   “江怀楚”还愣着。   时间紧迫,萧昀二话不说将人拦腰抱起,扛到肩头,低笑一声:“楚楚,没想到吧——”   他脸色忽变。   怎么这么重?   “放下!”   回他的是一个宏浑雄厚的男人声音。   萧昀满脸惊悚,扔烫手山芋般把人扔下,浑身哆嗦的背贴上轿子壁:“你他娘的是谁?!”   混乱中一拥而上的大宁虎将吼道:“陛下快点啊,直接抢!!”   张奎和董禄都冲了进来。   端王身份在此,轿子是十六人抬的,容纳几人完全不成问题,张奎和董禄见陛下呆愣愣地立在一边,顿时恨铁不成钢。   “皇后娘娘,对不住了!”   他们一人抬脚一人抬肩膀扛起穿着喜服的那人,齐心协力就要把人往外抬,如矢暴怒,一拳上去,张奎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吃痛惊道:“皇后娘娘?!”   如矢忍无可忍:“我操你娘的皇后娘娘!!我杀了你!!”   张奎给皇后娘娘的声音和脏话吓蒙了,手一抖,人就半摔在了地上。   轿子外一只矮墩墩的小狗崽突然从轿帘底下钻进来,咬住傻愣着的萧昀的衣袍下摆,把他往外扯。   萧昀猛地低头看他,脸色霎时难看至极:“在外面?”   外头重重禁军将轿子围起。   张奎和董禄发懵地看向萧昀。   江怀楚终于挤出了人群,替轿子里的萧昀面皮发烫。   他替如矢做了人皮面具,脸和自己有九成像,不凝神仔细看,完全看不出分别,可身材无法掩饰,萧昀应该很快就可以发现那不是自己。   他以为萧昀说如他成婚自己就强取豪夺是开玩笑。   他怎么进来的?   为什么他一点消息都没有?如提前得知消息,他肯定会想办法阻止他。   眼下萧昀该如何收场?   喜轿帘子再次掀开了,萧昀面不红心不跳,扬声道:“听闻端王大婚,端王虽未相邀,但我大宁向来热情,朕特地携武将前来,为端王献上成婚之礼。”   他作揖,将腰上坠的价值连城的翠玉鸳鸯扣解下,双手奉给了轿中之人。   轿中人伸手,手指粗壮,大手发抖。   在人群最前列看得清清楚楚的江怀楚:“……”   这应该是萧昀和如矢妥协的产物,毕竟两边都不想闹大了,一个狸猫换太子,一个乌龙抢人。   “他原来是来送礼的?”   “你见过哪个送礼的这样送?”   “大宁都是野蛮人,也不奇怪啊!”   “这……也太热情了吧?不知道得还以为土匪下山抢亲呢,吓死我了。”   “指不定是故意吓端王捣乱呢,给端王个下马威。”   “难怪说大宁萧帝是个流氓无赖,这可不。”   ……   萧昀献完礼,面色不改地让到一边,给董禄张奎等人使眼色,慷慨地将丢人的机会让给他们。   百姓盯着张奎手中的双刃斧,面相凶恶的张奎憨笑道:“……你们千万别误会,这斧头是我送给端王的成婚之礼。”   他说着就把斧头递给了呆若木鸡的南鄀侍卫。   人群笑声震天,趁没什么人关注自己,萧昀用手半遮住嘴,轻吹了声哨。   江怀楚一直若有若无的看他,脸色骤变,转头就要走,小狗崽已经“嗷呜”叫了一声,欢快地追上了自己。   萧昀霎时看去,那是个衣带翩跹戴着帷帽的清瘦之人。   萧昀嘴角直挑,趁众人都在哈哈大笑或者发呆,翻身上马。   千里马不用任何助跑,便疾如闪电,马迎面朝人群冲去,人群再次尖叫着后退。   马蹄就在眼前,首当其冲的江怀楚呼吸一停,下一秒,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已经揽上了他的腰。   一个稳稳的轻提,萧昀两手都脱离了缰绳,兜手一扶,将江怀楚抱至身前坐下,萧昀回勒住缰绳,马蹄止住,马仰天嘶鸣一声。   凶险无比,分毫不差。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江怀楚大脑一片空白,显然还未从变故中回转,萧昀已经单手箍住了他腰身,抱紧他,大笑道:“朕本来是来祝贺端王大婚,却不成想遇着自己的天赐良缘,南鄀然人杰地灵,人朕带走了!”   大宁皇帝众目睽睽强抢民女?   人群呆若木鸡,鸦雀无声,萧昀扬鞭,勒着缰绳策马疾驰,往城门方向去。   江怀楚终于反应过来,脸色赤红一片,挣扎道:“你放我下来!   “不放。”   “你——”   萧昀还有闲情逸致凑上他发红的耳朵:“你又不是端王,你是我大宁萧帝一见钟情抢回来的压寨夫人。”   “……”江怀楚越发无地自容,“萧昀!”   “相公在,夫人有何吩咐?”萧昀懒洋洋笑道。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你放我回去。”   “娘子,我可是山匪,又不是做行善布施的,你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江怀楚羞怒道:“萧昀!”   “再喊我要硬了,娘子声音可真好听。”   江怀楚:“……”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无力反抗,江怀楚彻底放弃了,打定主意再也不跟他说话。   事发突然,城中守军都赶去落平街救端王了,萧昀冲出重围后,城门处反倒防守松懈,萧昀并未下重手,只打退几人,便紧抱着江怀楚出城了。   因为要紧的是端王,而不是个被大宁皇帝抢走的民女,所以反倒没什么人追他,大宁狗贼轻而易举,便抢跑了南鄀千金玉贵的小王爷。   马背颠簸,萧昀的胸膛和江怀楚的后背摩擦着,热量渡来,暧昧至极,江怀楚不住往前挪,萧昀却几次三番把人拽回来,低声问:“屁股疼不疼?”   江怀楚一声不吭。   萧昀说:“放心,本大王山上好东西也多得是,肯定能伺候好你,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来让本大王亲亲。”   江怀楚的手糊在了萧昀脸上,萧昀直笑,直接抓过,直勾勾看着他,在他手腕处舔吻了下。   江怀楚羞得眼睛都红了,抽了半天抽不开手。   到了帐中,萧昀在一众士卒震惊痴呆的目光中,抱下坐在自己身前的人,就这么搂着进了大营,转头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江怀楚冷着脸:“萧昀,你抢我做什么?”   “不是说了做压寨夫人?”   江怀楚挣扎着要下来,萧昀坏笑道:“再动本大王摸你肚子了啊。”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   “让朕好好抱抱。”萧昀用脸使劲儿去蹭他的脸。   江怀楚鬓发都给他蹭乱了,别过脸,踟蹰几秒,仍是忍不住道:“萧昀,我的狗……”   “张奎提着后脖子拎回来了,等等——”萧昀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朕这么大个在你面前,你却想着狗?!”   江怀楚:“……”   他把江怀楚扔到软软的榻上,帷帽晃掉了,江怀楚的脸露了出来。   江怀楚就要爬起来,萧昀已经欺身而上,捧住了他的脸:“别动,让朕好好瞧瞧,三个多月没这么仔细瞧了。”   江怀楚的嘴都被他捏得撅了起来,用眼睛瞪他。   “朕待会儿要上上下下仔细瞧一遍,想死朕了。”   江怀楚瞪大眼睛:“不行……”   萧昀把逃跑的人兜回来:“你都不想朕的吗?朕可天天都想你。”   江怀楚别过脸。   “朕好想你,好想,每时每刻都在想,”萧昀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纯白手帕,炫耀地扬了扬,“你看看你看看,你送朕的朕可都留着。”   “你闻闻朕帐子里的味道,都是你送我的香片。”   鼻端是熟悉的淡香,江怀楚看着那方妥善保管的手帕,心头微动。   “朕想对你好,你皇兄拦着,朕人都见不到,怎么对你好啊?还是抢过来的好,之前听老头说孩子折腾你,朕都心疼死了,他们还不让朕陪你,他们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们知道怎么疼你吗?江怀逸那老……”   江怀楚似笑非笑看着他。   萧昀嘴瓢了了下,立马面不改色改口:“大舅子日理万机,哪有空好好照顾朕的小宝贝儿和小崽崽,宝贝儿都瘦了,宝贝儿什么也不缺,就差个全天下最会疼你的萧昀。”   萧昀抱着热乎乎的无比真实的人,无比后悔没早点动手抢。   自己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己疼才放心,其他的都放一边儿。   江怀楚道:“……你要点脸。”   “江怀楚,你个小骗子,”萧昀靴子也不脱,就往他跟前凑,非搂着他,小孩打架似的,就这么僵持着,逼他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明明成全别人,却不告诉朕,害朕丢个大人,你说你坏不坏?”   江怀楚输人不输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再说我要你抢了?”   “是啊,我俩有什么关系啊,”萧昀摸了一把他的肚子,在他震惊羞愤的表情中,幽幽说,“不就互相没了清白,不就在一起了一个多月,不就互相交了个心,不就朕跟你表白,你还说你喜欢朕,不就你怀了朕的孩子都四个多月藏了都藏不住了吗?是吧?是没什么关系。”   江怀楚道:“……你想怎么样?”   萧昀眼里笑意深深,像个孩子:“他们洞房花烛,朕也要,南鄀的端王,皇帝的宝贝儿被朕神不知鬼不觉偷走了,还和朕洞房花烛。”   “萧昀!!”江怀楚骇然欲绝,去推他。   “楚楚,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一秒都等不了,我好难受。”   他故意似的在他耳边低声说,江怀楚耳朵红了个透彻,白皙的肌肤上浮上薄红,似笑非笑:“这是你说的照顾我,疼我?”   “朕明儿早上再赎罪,”萧昀叹了口气,“今晚先造点孽好不好?”   “……”   “都分开三个半月了,是人熬的吗?天天想你想得硬得要坏了,朕保证特别轻,好好疼你,朕向你证明朕多喜欢你好不好?” 第102章   江怀楚推他,人却已经吻上了他的唇角,推一下,往上吻一点,动作温温柔柔,像在讨好求他赏脸,唇上痒痒的,江怀楚抬眼对上他视线,恶狠狠地瞪他,下一秒,在他唇上磨蹭着的某人,却忽然撕毁假象,握住了他的两只手,歪头深吻了下来。   “唔……”后脑勺被顶到床榻后的木板上,萧昀提前用手护住。   江怀楚:“我不要……”   萧昀的炽热的气息侵入,江怀楚被迫仰起一点头,才能勉强承受,这个吻里满是汹涌浓烈的情绪,让人在被灌入的当口便头晕目眩,无力招架,江怀楚心莫名跳得好快,从齿缝里挤着字:“我不要……不要……”   萧昀叼着他下唇:“为什么?”   “萧昀……我不要……”   江怀楚额上渗着薄汗,脸色微白,萧昀密切留意着他的神情,立即停了。   他原先只能读懂谢才卿五成,知道谢才卿的真实身份后,江怀楚的每个表情每句话,他就几乎都能明白是何意,之前江怀楚是半怒半羞,他才敢胡来,眼下江怀楚却是真不愿了,乌黑的眼眸里都透着一丝惶然,真真实实的惶然。   是很不好的感受。   江怀楚:“我不要。”   萧昀捧住他的脸,又轻轻吻了一下,温声道:“怎么了?”   江怀楚冷淡说:“就是不要。”   萧昀纳闷,想了想江怀楚过去所有的小习惯,忽然明白了什么,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萧昀忽然低下头,在他愕然的眼神里,吻上了他圆滚滚的肚子。   江怀楚僵住了,几秒种后,意识到他做了什么,脸上的淡然再也维系不住了,羞愤欲绝:“你、你干什么?!”   他挣扎着要下来,萧昀又捧住了他的脸:“漂亮的,楚楚哪儿都漂亮,没怀孕漂亮,怀孕了也漂亮,不奇怪,男人怀孕怎么了?他们还怀不上呢!朕的楚楚天下独一无二!楚楚什么样儿朕都喜欢!”   江怀楚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谁是你的?”江怀楚瞪着他,过了一会儿道,“你骗人,我知道很丑很怪。”   “行行行萧昀骗人,”萧昀凑上去,低声说,“那你看看小萧昀有没有骗人。”   “……”   ……   ……   第二日一早,江怀楚缓缓醒转。   眼下已经入秋了,大营里不用冰块,也有一丝凉意,惬意得很,江怀楚迷迷糊糊地看着周遭,昨夜的记忆慢慢闪现,他脸上茫然的神情骤然消失,薄红在白里透红的肌肤上蔓延开来。   他昨夜干了什么?   荒唐。   一阵悔意浮上心头。   谢才卿和萧昀做,还可以说是别有所图,江怀楚和萧昀做……   他明明不想和萧昀纠缠不清,怎么会变成这样?   腕上都是吻痕,四肢软得厉害,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余热,江怀楚翻了个身,刚把脑袋悄悄埋在枕头里,身后搂着他腰的人就一个提身从后轻压了上来,大脑袋轻搭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懒洋洋道:“想赖账?”   江怀楚没说话。   萧昀去咬他的小耳朵:“把朕吃干抹净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   江怀楚眉心跳了跳。   见他仍不说话,萧昀笑道:“不说话,哦,忘了啊,那朕给你回忆下昨晚,是谁晕晕乎乎乖乖巧巧让我摸崽崽,还喊我相公——”   “萧昀,你要点脸!”   萧昀将人脸扒出来,自己脸紧贴上去,还用下巴使劲儿蹭了蹭,得意洋洋道:“江怀楚也是我的了。”   江怀楚手糊上了萧昀近在咫尺大脸:“我不是。”   萧昀说:“朕昨晚都来来回回都见过崽崽那么多次了,你还说不是。”   江怀楚:“……”   在江怀楚发怒前,萧昀拉住了那只糊在自己脸上的手,吻了又吻,舔了又舔。   江怀楚刚要骂,到嘴边的话忽然顿住了。   萧昀等了半天没等到江怀楚骂他,一时还有点不习惯皮痒痒:“怎么了?”   发现江怀楚面皮红得厉害,眼睛都充斥着无措,萧昀愣了一下。   “……没什么。”江怀楚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萧昀越发纳闷,他向来好奇心强,爱刨根问底,顺着江怀楚的目光悄然望过去,见他盯着自己肚子上盖着的锦被出神,心下狐疑,趁他不备,陡掀锦被。   江怀楚立即去抢锦被,萧昀抱紧他不让他动,那里,江怀楚圆鼓鼓的肚子上,流畅的圆弧凸起一小点,又凹下去一小块。   一阵漫长的沉默。   “楚楚,这……这……这这这是什么啊?”   身后萧昀的声音颤得不成样。   萧昀慌了,本来慌不择路的江怀楚却在他的反衬下,淡定了许多,若无其事道:“……这……这不很……很正常。”   萧昀浑身发僵:“这……这这这……它它……它……怎么动了?”   “哦……四个半月了,是……是该动了。”学医数年的萧昀恍然道。   又是一阵过于尴尬的沉默。   终于,萧昀的声音蕴藏着恐惧和狂喜两种极端的情绪:“楚……楚……它……它动了……”   “……”江怀楚扯上锦被不让他盯着瞧,无语道,“你至于吓成这样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孩子看见了条虫。   几秒钟后,萧昀开始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声音如雷:“楚楚,它动了!朕的崽崽四个半月就会动了!它好厉害!”   “……”江怀楚别过脸,“……不是你的。”   “……”萧昀噎了下,想着自己还卡在这个要命的坎上,却眨眼就忘,欣喜若狂道,“它……它是第一次吗?”   “……不是。”江怀楚立即道。   萧昀狐疑:“不是你反应那么大?”   “……说了不是就是不是——萧昀!”   “媳妇儿别动别动,让我摸摸让我摸摸,你不是第一次,我是第一次,”萧昀亲了亲他,不由分说从他手里抢过锦被,伸出食指,对着那个凸起又凹下的地方,轻轻按了下去,仿佛在和肚子里的那个对手指。   江怀楚霎时羞红了眼睛,怒道:“萧昀!”   手上的感受难以言说,萧昀像是触了电,顷刻血液奔流,心头狂跳,因那一点微小的动静,他整个人都洋溢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都忘到了脑后,世界里只剩下了江怀楚和江怀楚肚子里的那个小江怀楚。   江怀楚看着那么大一人一脸傻笑地在和肚子里那么小的一个玩,不知为何心头直跳,呼吸微微急促,悄悄别开了脸。   “楚楚,你和朕的崽崽,它动了,”萧昀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和朕的,它动了……”   江怀楚:“……说了不是你的。”   萧昀对着他肚子说:“你看,你坏爹爹当着你的面儿还撒谎,给你念四书五经都是骗人的。”   “萧昀!”   “你爹爹要诚实,”萧昀按着那里,眼睛却盯着江怀楚,含着笑意,“来,当着崽崽的面儿,是不是朕的?”   “不——”   萧昀立马看向他肚子:“你爹爹——”   江怀楚不吭声了。   萧昀嘴角笑意浓到化不开:“楚楚,它什么时候不动偏偏现在动,它就是昨夜见了朕那么多次高兴才动的!”   “……你可劲儿往自己脸上贴金。”   萧昀笑嘻嘻地说:“所以朕得经常去见,最好今晚——”   “你休想!”   江怀楚一脸怒容,脸上烫得不正常,他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还由萧昀胡闹着,越发懊恼,翻身起来,够放在一边的衣裳,萧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抢下他手里的衣服:“朕给你穿朕给你穿!”   萧昀借着体力和身形优势,成功抢下,不顾江怀楚反抗,将他抱到了腿上坐着。   身前的人衣袍下的躯体丝毫不显臃肿,过于白净出挑,线条流丽,两腿修长,腰因为身前的重量,往前弯了点。   他长这幅神仙模样,就是肚子大起来了,也丝毫不让人觉得违和,反倒……   萧昀喉结滚了滚,心道要命,瞥了眼他身后,欲火却骤消。   江怀楚怀孕了,人却反倒瘦了些,身后的蝴蝶骨越发清晰,萧昀抱着都觉得有些硌得慌,心钝钝得疼。   真早该抢过来了。   他们哪里懂楚楚要怎么哄。   他没说什么,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哄着人给他穿衣服。   江怀楚近来身子越发沉了,动不动就容易腰酸,四肢还总无力,也懒得动弹,由他去。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纠结有什么用,要怪就怪他不争气,三言两语一个吻就稀里糊涂。   耳边聒噪的不行,就跟住了个大苍蝇似的,他面无表情地听萧昀絮絮叨叨了半天,过了半晌,恰似随口说:“你昨晚后半夜干什么去了?”   萧昀给他系腰带的手一顿,若无其事道:“你知道?”   江怀楚神色稍淡:“嗯,当时醒了。”   萧昀刚做完,以为他睡着了,转头就走了,过了很久才回来,假惺惺地叫了他两声,试他睡没睡着,见他没应声,才抱着他睡下。   “临时有点公务。”   “嗯,”江怀楚没再说话,过了很久才道,“做也做了,发泄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一反常态闷了半天的萧昀彻底自暴自弃,“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江怀楚一怔,茫然道:“我怎么……”   一说这个就心酸,萧昀道:“三个半月了……我他娘的死活进不去就算了,好容易进去了还吃不饱,偷偷出去撸两把发完疯,这种事也要拿到台面上说吗?!难道你是吃我手的醋,想我对着你来?”   江怀楚:“……闭嘴。”   悄无声息地,江怀楚的脸红了大半。   ……   刘韫从天还没亮,就守在大营外了,每隔一炷香,就在身后无数双殷勤眼眸的注视下,走到大营门口,眼巴巴地看谢遮,低声问:“陛下起了吗?”   谢遮次次微笑,耐心地说:“没有。”   刘韫问了第十三遍后,谢遮终于忍无可忍,微笑说:“陛下和皇后小别胜新婚,难免要‘互诉衷肠’一番,你们最好等到日上三竿再来。”   这话暗示得再明显不过,刘韫愣了愣,老脸登时红了:“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是……”   随侍的太医也着急道:“这月份怎么就……不是才一个多月么?”   刘韫霎时反应过来,仿佛看到了小皇嗣在向自己求救,急得立马往帐子里冲。   谢遮将他拦下。   刘韫怒道:“这么点大,陛下怎么会一点数都没有?!他怎么做父皇的?!他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谢遮用眼神示意稍安勿躁,看向太医:“谁跟你说一个多月了?”   太医愣道:“好多人跟我说的啊,刘老先生啊、张将军啊、董将军啊、孟将军啊、李将军啊、夏监军啊,谢司徒啊——”   被叫到名儿的都瞪了下眼睛,偷瞄了眼旁人,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谢遮:“……行行行。”   陛下明明说了不让知情人往外说,个个也都答应的好好的,他算是知道这群朝臣到底有多期待了,多嘴得跟个八婆似的:“……不止一个多月。”   诸人愣了愣,一人立马惊喜接道:“两个月?”   谢遮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摇了摇头。   朝臣霎时全涌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难不成有两个多月?”   他们激动地声音都发抖了,刘韫好歹理智道:“这不可能吧?陛下才来边关一个多月,满打满算,也不可能两个月。”   “那个……”谢遮又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怎么开口讲这个尴尬事,“可能……可能还要再大一点。”   朝臣齐齐呆住:“怎么会?!”   张奎表情难看,他向来口无遮拦:“大过两个月,那还是陛下的吗?!”谢遮:“……”   他微笑说:“肯定是陛下的,或许……你们应该把范围,想得更广一些……”   “什么意思?”刘韫彻底糊涂了,“不是说毅国公之女吗?抢了个民女就算了,怎么现在还要广一点……”   “那个……”谢遮他当然不会直接说是谢才卿,这不就等于承认陛下在北宁的时候就染上亵玩臣子的恶习了。   董禄见他吞吞吐吐,不耐烦说:“我等又不会嫌弃平民之女,说实话陛下这岁数了,和咱磨了那么多年,咱也受够了,真不挑了,什么贵女什么贤良淑德,呸,只要是个姑娘,两只胳膊两条腿,四肢齐全有鼻子有眼会生娃的,咱们都能行,所以快别遮遮掩掩了,丑了穷了还是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咱都能接受,毕竟咱也知道咱陛下眼光就那样。”   其他朝臣也都点点头,表示自己投降的诚意,颇为自豪自己预先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心理准备。   谢遮心说那他们还是想浅了。   谢遮说:“……皇后不丑,还可能稍微有点漂亮。”   朝臣精神一激,瞬间大喜过望。   谢遮:“……皇后也不穷,他身份可能稍微有点高。”   朝臣一愣,心道居然有这等好事,张奎忙道:“到底哪家贵女?”   谢遮不回答,只叮嘱:“所以你等若是几个时辰后见了他,切莫表现粗俗随意冲撞他,陛下还在挽回他。”   朝臣们面面相觑,忙不迭整理起松松垮垮的衣襟,将卷起塞在腰间的袍子下摆都放下,用行动表示自己绝不拖陛下后腿。   谢遮想着是该提点一番,干脆一次性说了,接着道:“还有……你等见了他,第一反应一定要克制住,切莫开口辱骂他……”   张奎愣了愣,他早就因谢遮这卖关子的态度大为不耐,闻言怒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含含糊糊就算了,你疯了吗?!我等怎么会辱骂皇后娘娘?!”   “是啊!”其他人都皱眉附和。   身后的帘子毫无征兆地掀开了,皇帝弯着一点腰,笑得竟有一两分奴性的谄媚,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出来,前头那人别过脸不看他,也不叫他扶,推抵着他的手,皇帝却死死攥着不放。   张奎看清那人乌发下俊秀清雅的面庞,第一反应惊怒道:“端王你个小瘪三怎么在这?!”   谢遮:“……” 第103章   江怀楚看去。   眼前朝臣神色间是不加掩饰的戒备和厌恶,他们死死盯着江怀楚,气氛一瞬间剑拔弩张。   萧昀目眦欲裂,猛地看向身侧的江怀楚,见他面沉如水:“宝贝儿,朕不知道他们在外面,不是朕安排的!”   江怀楚一言不发,萧昀连用眼神将张奎千刀万剐的功夫都没有:“宝贝儿,朕是清白的!朕完完全全向着你,他骂的,你不能迁怒朕!”   “宝贝儿!”   江怀楚:“不知者无罪,我也的确是南鄀端王。”   他淡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面无表情地拨掉萧昀的手,转头回去了,萧昀心态顿时崩了几节,冲他吼道:“楚楚,他们干的,你他娘不能不要朕啊!!朕是你的人!!朕跟他们没关系!!“   江怀楚进了营帐,萧昀急得脑门冒烟,看都没看身后呆若木鸡的群臣,一头就往营帐里扎,被群臣拽住,人还往前撒:“楚楚你要回去,朕跟你一起回去啊……”   “都他妈给老子放开!”萧昀回头怒道。   刘韫怒道:“陛下,那是敌国王爷!您身为皇帝,怎么能说出这等令人寒心之话?!您将大宁置于何地?!将我等置于何地?!”   “屁!”萧昀劈头盖脸骂道,“那是朕媳妇儿!!朕是他相公,媳妇儿面前,你们算啥?!”   这句振聋发聩,终于将见到端王磨刀霍霍的众人给吼醒了,一阵死一般的沉默,诸人慢一拍忆起陛下先前出来时手自然搭在那人腰上,浑身开始发抖,很快,一群人浑身颤如都筛,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恐惧过度。   刘韫几乎要厥过去,被谢遮扶住,才勉强站稳,声线发抖:“他……他不是男子么?还是敌国王爷,怎……怎么会是陛下媳妇儿?”   他看向扶他的谢遮,意识到什么,面目扭曲:“他……他难道就是你说的……皇后?”   谢遮瞥了眼怒不可遏的萧昀,咳了一声,尴尬地点了下头。   众人顿时如遭雷击。   事情的始作俑者张奎不服气,最先从打击中回转,怒道:“就算陛下与端王有一段情,我等也死都不会接受他的!陛下为了一己私欲,瞒着我等暗通敌国不说,又何必苦苦相骗,说什么有了小皇嗣?我大宁的皇后,怎能是敌国王爷?”   其他几人也都一脸怒容,看向萧昀身后营帐的目光充满敌意。   萧昀给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谢遮忙拽住义愤填膺的张奎,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张奎呵了一声:“他怀孕了又怎么样?等等——”   张奎怒气一滞,目眦欲裂:“你刚刚说什么?!”   他声音之大,周围营帐都似乎震了两震。   众朝臣这才回忆起,端王被皇帝扶出来时,腰腹好像显得有些臃肿……   刘韫吓得魂飞魄散:“他……”   “你们他妈都给老子闭嘴!”萧昀咬牙切齿,像是要扑上去将眼前一个个都撕了,“皇后个屁,老子好两回塞给他他都不要,他连朕这个皇帝都不想要,你们他妈还瞎嚷嚷!嚷个几把,操,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萧昀指尖发抖,谢遮一时有些为难他应该扶刘韫还是扶萧昀,瞧着一个要吓晕了,一个要气晕了。   张奎的声音瞬间弱了几大截:“他……他就算……就算……肚子大了,他……他毕竟是敌国王爷,怎可娶做皇后?他心向南鄀,品行恶劣,这……这岂不是危害我大宁?”   其他朝臣也都艰难万分地点点头。   瞧皇帝和谢遮的神情,这事多半是真的,更何况先前陛下扶端王出来,端王的肚子……真的不小了。   他们原以为已经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事实上,他们还是小看了皇帝的造孽本事和事情的离奇程度。   刘韫此生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自认为没有任何浪头可以溅到他,却未承想给一个大浪直接刮趴下了,一边是他心心念念的皇后和小皇嗣,一边是大宁安全,他天人交战片刻,痛苦万分道:“陛……陛下,他虽然有了,但但他的确不能当我大……”   萧昀额上青筋暴跳,忍无可忍:“品行恶劣?他是谢才卿!!张奎!!你他妈都是他放出来的!!”   ……   大营里,江怀楚拿上自己昨夜遗留下的所有东西,塞到包袱里,轻轻系好,转头就要走,萧昀一进来便见他如此,顿时心头一跳,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怀楚抬头,冷冷看他:“让开。”   “楚楚!!这事儿和朕无关!”   “你让不让?”   萧昀一把扑了上去,将他搂到了怀里,紧紧箍住。   江怀楚挣扎:“你放开!”   萧昀越抱越紧。   江怀楚冷笑:“回去都不让回?这不是囚禁?”   萧昀一惊,忙摇头:“回去当然不是不行!朕绝对没有要限制你自由的意思,只是……你好歹把朕也捎上啊!!”   “朕不用你收拾!!朕自己就会打包!!”   “……”江怀楚怒气一滞,笑了,笑完霎时懊恼自己笑什么笑,又恢复一脸冷淡。   “犯不着,”江怀楚冷静说,“我没逼你二选一,你别惩罚他们,就事论事,他们没做错,都是好臣子,只是立场不同,好好做你的大宁皇帝,别让他们失望。平心而论,身份如此,这事儿他们接受不了,我也不会让南鄀因我蒙羞,我回去了……”   “操,江怀楚,别啊!!老子可以倒插门吗?!”   江怀楚冷不丁被逗笑了,暗骂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笑,丢死人了,看着萧昀贫的要死的样儿就来气:“我不跟你瞎闹。”   他拿着包袱转头就往营门去,萧昀将他搂得死死地,往回扯:“三年抱俩那种啊!”   江怀楚愣了愣,一时羞怒难当,不搭理他,萧昀见他如此坚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拦腰包起来了,江怀楚脚不沾地,怒道:“你是三岁小孩吗?!我在跟你讲道理,你……”   “我就无赖,反正你要么嫁给我当我媳妇儿,要么我倒插门给你当相公!”   “你……”   “走走走,不是回娘家,咱们一起回!”   萧昀说着就抢过江怀楚手里的包袱,挂在自己肩上,换了个姿势,把人舒舒服服横抱起,大步流星往外走,江怀楚给他瞎闹一通,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口气不上不下的:“你……你有点志气!”   萧昀懒洋洋道:“疼媳妇儿不算志气?三年抱俩不算志气?”   “萧昀!”江怀楚羞怒道。   “谁说男子志气只在建功立业上了,媳妇儿都疼不好,算什么英雄豪杰?再说,老子这还不算建功立业?早腻了,来来来,老子相夫教子给你看!”   一群臣子在外头听墙角,汗流浃背,急得团团转,个个像个油锅里的蚂蚱。   张奎自从听端王叫皇帝莫要惩罚他,整张脸就羞愧地红透了,一时无颜,要不是董禄拉着,说不定冲动之下都要拿武器自伤了。   张奎忍无可忍:“别等了!再等不仅皇后小皇嗣都没了!皇帝也没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要害,一群脸色青红又煞白的朝臣面面相觑,刘韫急中生智,一拍手道:“我有一个主意!保管能留下皇后和小皇嗣!”   众人瞬间眼睛亮了:“什么什么?!”   刘韫来不及说了:“你们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就是!”   他说着,就率先冲了进去,身后诸人一愣,不甘落后,一窝蜂冲了进去。   萧昀刚提溜着包袱,抱着江怀楚走到门口,外头一群人就窜了进来。   江怀楚正和萧昀拉扯着,陡然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瞧,尴尬不已,不动了。   萧昀咳了一声,将江怀楚稳稳放下,却仍怕他趁机走,握紧了他的手。   刘韫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老脸一红,面色肃然地看向江怀楚:“才卿。”   “嗯?”江怀楚下意识应了一声,才忆起今时不同往日,更添尴尬。   众人大惊,真的是谢才卿。   刘韫颤声道:“你真的是谢才卿?”   江怀楚淡淡看向他。   各自为营,他代表的是他南鄀的颜面,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以后辈门生之礼相待,更何况刘韫得知他真实身份后,势必痛恨,江怀楚想着他以往的照拂,淡淡地“嗯”了一声:“刘老先生。”   他问候了一声,声音清雅,和谢才卿一模一样,身后诸人霎时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听别人说想明白了和当事人亲口承认,完完全全是两回事,刺激程度天差地别。   峻州寒门谢才卿是南鄀高高在上的端王……   那个温和谦逊、没有任何架子的男子,却是南鄀一呼百应、尊贵无匹的小王爷。   萧昀搞不懂他们这会儿进来干嘛,怕这群二狗子又拖他后腿,直接将江怀楚扯到他身后护着。   刘韫道:“所以你……是易容去大宁的?这才是你的真容?”   萧昀怔了下。   对哦,这么久了,他都没搞清楚媳妇儿哪张脸是真的,哪张脸是假的。   惊艳当然还是大宁时候的那张脸惊艳,不过他又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媳妇儿气质人品性格碾压一切,再说这张脸也远胜常人,他知足了,就现在这样都已经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所有人都盯着他瞧,江怀楚叹了口气,想着交代清楚也好,摇摇头,摸向了自己的下颌角。   他在那里揉了两下,那里光滑的肌肤便起了皱,他微低头,很快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了谢才卿的脸。   萧昀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张脸才是真的啊?!”   江怀楚似笑非笑看向他。   萧昀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表现得过于兴奋,倒像是贪图美色了,咳了两声。   怎么江怀楚在自家皇宫当王爷还易容。   臣子们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怀楚的脸,这才终于确定,一时气氛无比尴尬。   “事出有因,无意相骗,抱歉,你们对本王如何,本王都理解的,不会怪罪,无需介怀,多有得罪,海涵,告辞。”江怀楚作揖,也不跟萧昀抢包袱了,直接往营门外去。   无话可说,也无需强说,他毕竟不是真的大宁人,有着和他们完全不同的成长生活环境,是个外人,更是可能会对他们造成损害的敌人,身份陡转,他们尴尬,自己也不自在,实在没必要两相勉强。   他有他自在的地方。   更何况,他呆在这儿,萧昀夹在中间,也难做人。   萧昀急坏了,大步流星去拽他,刘韫却忽然挡在萧昀跟前。   眼看着江怀楚又走出去两步,萧昀火气瞬间就窜上天了:“让开!”   刘韫指着萧昀,吼道:“陛下!您未免太过分了!”   江怀楚莫名就不想听萧昀被他臣子骂,脚步顿住,回头,皱眉说:“与他无关。别追本王,好好当你的大宁皇帝。”   “楚楚啊!你不能不要相公啊!”要不是刘韫一把年纪了,萧昀早就把他推一边去追江怀楚了。   刘韫:“陛下!”   “你骂,随你骂,”萧昀嗤笑,“老子要倒插门去了!”   刘韫一脸匪夷所思:“您居然在北宁的时候就亵玩臣子了!”   “是,老子是没志气,老子就爱倒插——啊?”萧昀表情滞住,过了几秒,不确定道,“你刚骂我什么?”   江怀楚也顿住了脚步,一脸茫然。   “谢才卿还未加冠,您就……”刘韫气得甩袖,“陛下您还是人吗?!祖宗颜面都给您丢尽了!”   刘韫像是见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人,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一个男子,德才兼备,就这么被您糟蹋了!老臣说老臣的学生怎么老是被您扣下,回来时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原来啊!!!”萧昀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匪夷所思道:“你他妈有病吧?!”   他刚要为自己辩驳,张奎和刘韫脑子搭上线了,大吼一声,抢过了萧昀的话头:“我就说!怎么指挥使说皇后都怀孕不止两个月了,这哪里不止两个月了啊,这都四五个月了吧?谢才卿如此光风霁月,陛下您居然色迷心窍,奸污臣子!算算日子,这还是他刚到您身边,您就对他下手了吧?陛下您简直是畜生不如!”   萧昀:“……”   “……”江怀楚脸上浮上薄红,拉了拉衣袍,试图遮一遮肚子,看着表情浮夸扭曲一言难尽的萧昀,嘴角压都压不住。   萧昀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群疯狗似的逮着自己骂的臣子,懵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们他妈都反了天了是吧?!骂老子?”   董禄怒道:“陛下,您居然沾染了此等恶习!难怪,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您就别辩解了,您不愿意,谢才卿还能逼您不成?!”   萧昀:“你们……!”   刘韫发恨道:“老臣说您平时一看见老臣就溜,怎么突然来这么勤快,敢情是谢才卿在,黄鼠狼给鸡拜年偷鸡呢!”   朝臣们从刘韫三人破口大骂皇帝的震惊中醒过来,纷纷懂了这招倒打一耙、祸水东引,立刻加入了讨伐战斗:“谢才卿人品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他重情重义,您一个大宁皇帝,这种身份地位模样,居然都留不住他,居然能叫他怀着您的孩子都还要千里迢迢回娘家,您肯定是做尽了畜生不如的事!叫他对您失望透顶!”   “对,失望透顶!”   刘韫道:“亵玩臣子,不修道德,夺人清白,不念年幼,好色纵欲,不知节制,德才兼备,不知珍惜,珠胎暗结,不负责任,您该当何罪?!”   萧昀:“……”操。   江怀楚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第104章   萧昀听见背后那一声轻笑,忽然就回过味儿来了,和刘韫对视一眼,终于搭上线,嘴角一咧,心道老头儿关键时刻真聪明。   刘韫道:“陛下实在是畜生不如!”   萧昀俊脸一拉。   臣子轮番讨伐陛下,陛下不甘示弱回骂,但他再强悍,也只有一张嘴,很快败下阵来,百口莫辩。   江怀楚在一边束手无策,仿佛又感受到了初至初到北宁的没见过世面感。   萧昀暗瞟了眼刘韫,佯不耐烦道:“行行行,算你们赢了,行了吧?你们到底要朕怎么样?!”   刘韫骂得汗流浃背,揩了揩汗:“陛下既已知错,我等自不会纠缠不放,陛下应当改过自新。”   “如何改过?”   刘韫说:“自是亡羊补牢,负起责任!”   袖手旁观半晌的江怀楚脸色微变,转头就要走,刘韫一直在用眼睛余光瞟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拽住他的袖子,他看萧昀时还怒目横眉,瞧江怀楚时眨眼换了副嘴脸,笑容可掬:“才卿啊。”   江怀楚:“……”   这个称呼一出来,他也不好南鄀端王的摆架子了,沉默两秒,温声道:“刘老先生。”   刘韫笑得像朵黄菊花:“我们替你教训完陛下了,陛下也已经知道错了,所以你就勉为其难,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大营里包括萧昀在内的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他,江怀楚总算反应过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面皮僵硬:“……刘老先——”   “咱们知道咱们陛下不成器,”刘韫飞速抢过话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流氓、无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修边幅、好色、又土又豪,是烂泥扶不上墙,完全配不上你——”   “我操你……”萧昀在身后挥了挥拳头,江怀楚向他看去的时候,他却又是一脸谄媚甜蜜的笑容。   其他朝臣也都深沉地点头,表示赞同。   江怀楚:“……”   刘韫按捺住去问小皇嗣的冲动,也控制住自己的眼神,让它不要往那个凸出来的地方瞟,收敛好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的心情,语重心长、百般无奈地说:“但毕竟连孩子都有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打也不好打了,若是真不要,身子也遭不起这罪,若是要了,你一个男子,这等身份,年纪还这般小,却有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多年积攒的名声怕是要毁于一旦,苦得是你还要一个人生它养它。”   刘韫本来只是做戏,说着说着怒气却真飚上来了,诸人听刘韫说,暗自细品一二,越发觉得谢才卿虽是敌国王爷,但算来算去,却怎么都好像是谢才卿吃亏些,自家陛下榻上风流舒服了,什么也不用管,不用给名分,不用照顾陪伴,就有孩子了,比养个妃子还划算。   刘韫咬牙切齿:“都是咱们皇帝的错!”   其他人也都真情实感起来,义愤填膺地附和:“都是咱们陛下的错!”   “……”萧昀微笑着,暗暗磨牙。   江怀楚本就没为这气过萧昀,毕竟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听萧昀的臣子骂萧昀骂的比他皇兄还狠,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瞥了眼眼巴巴瞅他的萧昀:“……这事真不怪他。”   刘韫立马握紧他的手,感叹道:“你太仁厚了,其实他这德行,我等哪有这脸求你和咱陛下在一起……只是……”   刘韫欲言又止,羞愧万分道:“你就看在老头一把年纪的份上,看在孩子的面上儿上,也为了你自己……老头看着陛下成家,抱上小皇子小公主,才能放心啊……”   其他人立马点头附和,话语一个比一个羞愧,一个比一个渴望。   江怀楚脸不受控地发红,对上他万分渴切的目光,有些于心不忍,仍冷静道:“毕竟身份有别……”   刘韫道:“你人品咱们都信得过的!再说了,孩子都是我大宁的,你还能害大宁,害孩子的父亲不成?放心!他要因为你是南鄀人欺负你,我给你出气,咱整个大宁给你出气!”   “对!咱们肯定是向着你的!”张奎说,“陛下要是敢喜新厌旧,对你和孩子不好,我张奎第一个饶不了他!”   江怀楚心下一暖,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有了一点归属感。   他没想过自己会那么容易地被接受,以另一个敌对的身份。   没有期待,所以在获得时,反倒让他一时有些无法消受。   男子怀孕,这些人眼里却没有任何鄙夷和不怀好意的探究,只有热情和接纳。   萧昀孤零零地站在一边,颇有大势已去的妻凉之感,瞅着那群围在江怀楚跟前献媚诱哄的朝臣,压下满心不可思议,一时百感交集。   他一直以为自己追媳妇儿的用力程度都可以载入史册了,结果拉得下脸的程度,居然还不如这群二狗子,效果上看,好像也是他们更胜一筹。   萧昀不住开始反思自己。   早知如此,就该早点告诉他们。他们一用力,就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立在一边显得十分多余且无用的萧昀脸色微黑。   他居然比不过这群二狗子。   江怀楚并不松口,萧昀知晓他们再劝就是为难江怀楚了,毕竟还有问题没解决,佯不耐烦地嚷嚷着,把人全轰出去了。   一时大营里只剩下了他二人。   江怀楚看向他,萧昀也看向他,目光交接的刹那,各自都莫名其妙地挪开了视线。   江怀楚压下尴尬,过了几秒,若无其事地淡淡道:“……我不会因为他们劝就和你在一起的。”   萧昀大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江怀楚一怔,萧昀趁他发呆,偷袭似的拉过人的手,将人扯进怀里:“你是嫁给朕,又不是嫁给他们,朕还真怕你答应了呢。”   “他们再好,朕不好,也委屈你,再说朕哪里不好了?!”萧昀没好气道,“朕没正儿八经求婚呢,你就答应他们了,那朕算什么?”   江怀楚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心头微动,忽然就笑了一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能有幸遇到这么一群重情分、明事理又有趣的大宁大臣,是不是因为统领他们的那个,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萧昀咧嘴一笑:“我萧某人要让江怀楚心甘情愿地嫁给我,还要心甘情愿地三年抱俩……”   “……”江怀楚收回了自作多情的笑。   ……   夜明关内,江怀逸将夜明关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江怀楚。   书房里,门紧闭着,江怀逸暴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底下太妃吓得浑身哆嗦。   她又不知道喜轿里的不是小王爷,这下好了,毅国公之女同弥罗山庄的如矢完婚了。   如矢和陈燕尔拜完堂后,就开诚布公地告知宾客真相。   南鄀百姓现如今都知晓,毅国公之女陈燕尔痴心不许,在端王的帮助下,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小王爷还落了个不拘礼教、成人之美的美名,将江怀逸气了个半死。   这事儿是彻底黄了。   这还算小的,小王爷对江怀逸下迷药,伪装百姓,还被萧昀抢跑了。   她又不知道江怀楚是假成婚,她以为江怀楚是迫不得已非娶不可,不想他后半辈子不幸福,才出此下策给萧昀行方便,结果……   江怀逸掘地三尺地找江怀楚,她良心不安了几个时辰,最终跑来自首。   太妃哆哆嗦嗦地说:“……圣上且放宽心,小王爷定然无恙,那毕竟是萧昀的孩子……他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无恙?”江怀逸冷笑,一副羞于启齿的表情,恨声道,“……一整晚了。”   这四个字,实在是意蕴深长,太妃脸红了个彻底:“……圣上责罚。”   “责罚?责罚你有什么用?!我南鄀一国王爷,就因为你干的好事,众目睽睽,被人抢走了!”江怀逸气得摔了茶盏。太妃看着在一边碎裂开的茶盏,缩了下脖子:“……小王爷念着您,定是会想方设法回来的……您切莫担忧。”   “念着我?你指的是迷晕我?”江怀逸声音冷到极点,“他这会儿估计乐不思蜀了吧?”   “……”太妃赔笑。   这她还真不好说。   太妃察言观色,硬着头皮道:“那……现在怎么办?”   江怀逸说:“让人暗中去要。”   这事儿绝不能闹到明面儿上去,不然天下就都要知道他南鄀小王爷和大宁的皇帝不清不楚了。   太妃道:“……万一他不给呢?”   江怀逸冷冷说:“打。”   太妃弱弱地说:“万一他撕票呢?”   江怀逸又有摔茶盏的倾向,太妃立即闭嘴了。   江怀逸正要派人去和萧昀谈,总管太监进来了,呈了一封信给江怀逸。   江怀逸眼下满心都是不成器的弟弟的事,匀不出别的心力,皱眉道:“谁的?”   总管太监瞥了眼周遭,见除了太妃娘娘并无旁人,道:“邺国来的。”   江怀逸的眉头霎时皱紧,神色冷然,太妃听见这两个字,也是一副厌恶神情。   江怀逸丝毫没有拆信的意思:“拿回去,让送信的直接滚。”   总管太监硬着头皮说:“他们的人说,圣上看了,一定会高兴的,让陛下姑且看一眼……”   江怀逸冷笑一声,拆了信,瞥了一眼,随手掷到地上:“朕当是能写点什么,让他们的人滚。“   总管太监战战兢兢出去了,太妃立马道:“他们怎么有脸给你写信?!”   他们恶心邺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宁和南鄀只有夜明关那么点地方接壤,南鄀真正的邻居是邺国。   南鄀在南边,邺国在西南边,地处偏僻,几十年前才一统,比南鄀穷多了,人却野蛮,兵力强盛,早些年军队总抢掠南鄀边关百姓,邺国朝廷还说了,南鄀就是他们的国库、御花园。   言下之意,爱抢抢。   是真真正正的不要脸。   南鄀倒是不怕他们,只是狮子也烦跳蚤,被他们长期骚扰,到底烦不胜烦,更何况不少百姓因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江怀逸的性子,做不出以牙还牙的事,让自己的军队烧杀抢掠邺国的百姓,发兵,劳民伤财不说,他们当时最大的敌人是宁国,先窝里斗起来,萧昀势必渔翁得利。   所以江怀逸只能忍了这口恶气,邺国却以为他色厉内荏,国力空虚,前两年还发兵二十万攻打南鄀,俨然是要吞了南鄀,心大得都要撑炸了,结果小王爷借都借来了二十多万兵马,不费吹灰之力将之吓跑了。   邺国灰头土脸地溜回去后,这两年都安分得很,这会儿却有脸给江怀逸写信。   江怀逸淡道:“不用管他们。”   太妃说:“写什么了?”   江怀逸皱着眉,没说话,太妃便斗胆走上前,捡起地上那封信,扫了一眼,眼里满是意外。   萧昀原本有三十万大军,但那么多张嘴,太能吃了,他又不知道要在边关磨多久,于是他就将二十三万的非骑兵全撤回三州了,只留了七万骑兵在身边,这个消息他们都知道,毕竟到了饭点,立在城墙上看看底下起了多少炊烟,也能大概预估萧昀的兵力了。   信上邺国也说了这个情况,并大肆渲染七万有多么的弱小,多么的不堪一击,说知晓他们痛恨大宁,邀他们前后夹击——南鄀开城出兵,邺国后路包抄,围杀萧昀。   信上还说,他们这其一是帮他们解了眼下围城的困局,其二,他们若真杀了萧昀,猛将皆随萧昀身死,到时候皇帝殒命,内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外无强将,边关空虚,到时候蚕食侵吞,壮大自身,取而代之成为天下第一大国也犹未可知。   邺国虽无耻,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弱者若是不想被强者侵吞,落得灭国的结局,联合弱者绞杀强者,是再寻常不过的策略。   所谓趁他病,要他命。   最厉害的没了,底下的都能喘口气,好好发展。   太妃小心翼翼地看向江怀逸:“你……你就不……”   江怀逸皱眉,显然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太妃隐晦地瞥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答应?”   江怀逸明明恨不得杀萧昀而后快……   江怀逸冷笑一声:“那个畜生得感谢我小外甥。” 第105章   江怀逸派来要人的朝臣来了,刘韫出营迎接,刘韫名满天下,南鄀重文,即使是敌国,也尊敬文学大家,更何况刘韫丝毫没有架子,态度和蔼可亲,二人三言两语,竟交谈甚欢。   刘韫说:“之前看你怒气冲冲,老头子我真是吓坏了。”   李东梁摇头:“不是因为你们,是邺国。”   “邺国?”   提到这个名字,李东梁的脸色都难看了几节,嗤笑说:“是啊。”   邺国昨日来人,是他前去接待的,种种极品自不用说。   但毕竟各自为营,他不会同刘韫说什么。   刘韫瞧着他脸上的厌恶,灵机一动:“老夫斗胆,你们是更厌恶我大宁,还是更厌恶邺国?”   李东梁微微尴尬,想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便说道:“……实不相瞒,皇帝陛下未发兵攻打南鄀前,不少姑娘闻风,都对你们陛下倾慕不已。”   “您指的是‘南怀逸,北萧昀’?”   李东梁点点头:“更何况弥罗山庄在南鄀境内施医布药,百姓都知晓他是大宁的老祖宗,自是对大宁心怀好感的。”   刘韫霎时心头大骂皇帝。   这么好的基础,居然能给他折腾成这样。   李东梁微微疑惑:“老先生?”   “啊……”刘韫回神,“所以发兵之后呢?”   李东梁轻吉说:“既已退兵,更痛恨的自是邺国,说白了,家国仇恨,没落下来,没有切肤之痛,百姓嘴上高喊,心中也不过尔尔,大宁并未杀我南鄀一兵一卒,每年却有少说几百户人家因邺国家破人亡,一个是远处的光明正大的对手,一个是身上无孔不入还抓不着的跳蚤,哪个更讨厌些?”   刘韫嘴角要咧上天:“原来如此,南鄀边关百姓太苦了。”   李东梁看着他截然相反的表情和话语,微微茫然。   ……   南鄀端王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抢走了,江怀逸就算派朝臣去要,也不可能向他直言此事,所以李东梁以为自己是来要回个民女,并不太当回事。   宴上,萧昀和他打着太极,以往疯传如狼似狗的大宁朝臣,竟和蔼友善地像是家中老母,李东梁受宠若惊,有些晕晕乎乎的,稀里糊涂就答应了萧昀过些时日再完璧归赵的要求。   宴席将散,李东梁朝上首作揖,笑道:“陛下的意思,东梁明白了,东梁定会将陛下的意思带回,陛下既想同我南鄀修万世之好,若真喜欢那位民女,何不向圣上提亲?联姻一事,若两情相悦,圣上想必不会为难。”   萧昀笑意愈浓:“不急不急,朕肯定会去提亲的,只是还得准备些聘礼,到时候,还望你游说美言几句。”   李东梁笑道:“举手之劳。”   李东梁走后,萧昀正要回去琢磨怎么洗刷自己狗贼的名头,刘韫在身后叫住他,向他汇报了之前和李东梁闲聊时所知。   萧昀沉吟不语。   刘韫皱眉说:“李东梁虽然没说,但邺国的人这时候来南鄀,怕是要对我们不利——”   “太好了!”萧昀忽然一拍手,整个人都洋溢起来。   刘韫:“……陛下?”   萧昀咧着嘴角,啧啧两吉:“老头啊,还是你给朕的灵感,你那招祸水东引,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朕也要玩!”   “……”刘韫慢一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咱们现在只有七万骑兵。”   萧昀道:“朕出征,可从不空手而归。”   刘韫不得不强调:“咱们只有七万骑兵。”   “朕没空给你废话!朕去给大舅子捉跳蚤去了!!”   “……”刘韫被落在身后,看着身前风驰电掣离开的男子,表情一言难尽。   ……   最近江怀楚有点儿嗜睡。   他许是知晓,就凭萧昀的忽悠水准,谁来了都带不走他,所以已经懒困到连挣扎都不愿意挣扎了。   他横任他横,清风拂山岗。   更何况他现在一出大营小狗崽就嗷呜嗷呜狂叫,然后一眨眼功夫,就会从不知道哪儿冒出来几个笑容谄媚的臣子,卑躬屈膝围住他,又哄又死皮赖脸地求,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又自己走回了大营。   几次来回后,他算是摸清楚了,已经有了一种自暴自弃后的泰然处之。   客观上走不掉,主观上狠不下心。   干脆随遇而安,就是偶尔想到皇兄……不想了。   大营里,萧昀给江怀楚讲故事,将江怀楚哄睡下后,看着床榻上人的睡颜,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下他的唇角,然后……硬了。   萧昀脸色骤变。   人他都已经哄睡着了。   萧昀坐在床头数秒,狂躁万分地揉了揉头发,看着江怀楚近来一天一个样的肚子,第一次如此讨厌。   如果不是它,如果没有它,他这会儿得多幸福,抱着楚楚,像以前那样,玩这玩那,操到他昏睡过去……   那个东西居然能无时无刻住在江怀楚身体里,自己都不能……它凭什么?   萧昀越想越气苦。   有了这东西之后,楚楚压根不在乎他了,什么都是孩子第一位,以前在他身下,喊的是萧昀,是相公,现在喊的是孩子,是萧昀你滚出去。   以前他可以压着江怀楚,也可以反按着江怀楚,现在他既不能压着,也不能按着,他只能抱着,抱还只能反着抱,都看不见江怀楚的脸,一正着抱,多出来的那块,就会让他不得不弓着腰。   这才五个月,还有四五个月要熬……   不止……生下来,还要养一辈子,照楚楚喜欢孩子和对床事看淡的程度……   萧昀忽然有点不想要孩子了,他在床边龇牙咧嘴半天,无比担忧自己未来的生活处境。   当父皇有什么好?他当初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只是想要媳妇儿,怎么就吃错药,意外怀上了呢?   都怪那个老头。   本来江怀楚完完全全是他的,现在倒好,楚楚肚子里的那个的存在,直接拉低了他未来少说七八年的幸福程度。   他要是生完了把孩子直接扔给谢遮……   萧昀眼睛一亮,无比心动,眨眼又猛地摇摇头,不行不行,那楚楚就知道他不喜欢孩子了。   萧昀一时焦头烂额,他怕江怀楚这时候突然醒了发现异样,大步流星出去,拿出他托人在城中重金买回的江怀楚的字,叫养在身边的会拓写仿写的能人异士照着仿写,自己口述,最终由他写成了一封信。   ……   邺国。   邺国国君拆开信,看了看,笑道:“还是端王明事理,江怀逸之前拒绝的信誓旦旦,估计是还记着同咱们那点小怨,因小失大,当真心胸狭窄,比起端王差远了。”   宠臣道:“他说不定是觉得围杀不仁义道德呢,哈哈哈哈哈。”   底下是一阵讥笑吉,他们邺国最看不起南鄀满口仁义道德,君子有所不为,活该他们这么多年都只能守着那么点破落地方,哪国强了,都不可能是南鄀。   朝臣笑道:“端王二十万大军在手,我等亦倾巢而出,势必围杀萧昀。”   另一人担忧道:“可端王毕竟不是省油的灯,和他合作,萧昀一死,到时候……”   宠臣看了眼国君,笑道:“为他人做嫁衣的事,咱们陛下可不做,南鄀上下眼下恨大宁入骨,江怀逸身边的奸细也回报说,江怀逸恨不得杀萧昀而后快,端王和萧昀一会面,势必打的两败俱伤,到时候我等再从中渔翁得利……”   众人愣了愣,都哈哈大笑。   ……   夜明关内,李东梁回来后,被皇帝指着鼻子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整个人都懵了,哆哆嗦嗦地讨着饶,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向圣上说清萧昀求和的好事,忙道:“圣上,大宁皇帝说,那人他喜欢得紧,他愿同我南鄀联姻——”   江怀逸面色黑沉至极:“住嘴!”   李东梁浑身一颤,硬着头皮道:“圣上……微臣瞧他是真情实意的,这眼下生米也煮成熟饭了,强行拆散,那姑娘日后怕是也不好嫁人,再说,她嫁与萧昀,倒也不是屈就,对我南鄀,更没什么损失,只是个民女,古有昭君和亲,今日更是萧昀主动求和,不是我南鄀卖人求荣……萧昀也说,他不日便要送上聘礼,上门求娶,请圣上静候……”   “滚!!!朕稀罕他的聘礼?!他把自己的尸体送上来做聘礼,朕还能考虑考虑,”江怀逸怒道,“联姻?下辈子!”   李东梁吓得浑身颤如都筛,他还没见过陛下气成这样。   “你去跟他回话,生米煮成熟饭?煮糊了他也休想!”   “是……是是!”   李东梁就要下去,江怀逸阴沉着脸:“算了,朕自己去!”   ……   南鄀皇帝突然带人驾临,对周遭拔刀的军士视若无睹,大步流星直奔萧昀大营,闻讯赶来的将领立刻叫士卒退下,拥到他跟前。   江怀逸冷冷道:“你们皇帝呢?让他出来跟我说话。”   刘韫和孟衡对视一眼,唯唯诺诺道:“他不在。”   “是不在,还是不敢见我?”   江怀逸来势汹汹,刘韫忙赔笑道:“……陛下真的不在。”   江怀逸冷笑一吉,不顾二人阻拦,就往大营去,身后跟着的太妃也东张西望,找着江怀楚。   江怀逸看了眼围在身边的人,忽然皱了下眉。   “你们武将呢?”   眼前只剩下两三个文臣和几个小将,大宁有名的武将都不在。   刘韫说:“不在。”   萧昀不在,武将也不在,江怀逸眉头聚起,但也不想管大宁的事:“朕弟……你们那天抢的人呢?”   刘韫心头一慌,谄笑道:“陛下亲自前来,自是得先喝杯茶,等咱们皇帝回来,慢慢聊,慢慢聊……”   “让他出来见我。”   孟衡马上道:“应该的应该的,就是他这会儿睡下了,等他醒了,咱们立即带您去见他……”   江怀逸当然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冷笑道:“都让开,我自己找!”   他大步流星,一个帐子一个帐子找,身后孟衡和刘韫拼命挤眉弄眼,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蚱。   江怀逸一掀开帘子,就瞧见了营帐里的江怀楚。   江怀楚像是刚睡醒,乌发披散在肩,他掀开帐幔出来。   江怀逸一扫,瞥见一侧营帐上的红色火焰印记,脸色霎时黑了下去。   这是萧昀的营帐,他从萧昀的床上下来。   江怀逸刚要进去,就听营帐里江怀楚用残留着困意的哑懒吉音喊道:“‘萧昀’?”   江怀逸面如寒霜,蓦地转头,用眼神恶狠狠地质问刘韫。   刘韫也瞪大眼睛,陛下真的出去了。   “嗷呜嗷呜!!”   江怀楚笑了一吉:“怎么跑这儿了。”   一只矮墩墩的狗呲溜一下窜到江怀楚脚边,绕着他的脚踝转圈圈,还用耳朵狂蹭他的靴子,嘴里念念有词:“嗷呜嗷呜嗷呜嗷呜。”   刘韫:“……”   江怀逸看着那只眼熟的狗,慢一拍意识到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黑,指节捏得嘎达作响。   江怀楚弯腰,将小狗崽抱起,这几日萧昀在,小狗崽不知道被他撵哪儿去了,萧昀出去了,他才能把小东西要回来玩儿。   小狗崽亲昵地舔江怀楚脖颈和脸,江怀楚脸色一红,将它撂在桌上,自己拿起挂在一边的外袍套上。   他系腰带时,动作忽然就顿了顿,低头看着腰侧多出来的两个穿腰带的搭。   腰带向来是系在腰身最细的地方的,只是他现在最细的地方最粗,外袍上多出来的两个明显是缝上去的搭,将腰带被固定的位置人为提高了,这样腰带就不会显得多余突兀,也不会勒出腰的尴尬形状,肚子会隐在膨起的下袍下。   昨晚萧昀拿走了他的外袍。   江怀楚脸红了一下。   江怀逸怒气忽然就滞了下。   怀楚明显是需要的,为什么这样的小事,他却注意不到?   江怀楚默不作吉地系上腰带走出来。   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吃点心,江怀逸去过北宁,这些都是北宁民间的美食,桂花茯苓糕,香米清甜汤、玫瑰酥……   江怀楚看着桌上的糕点,脸色一黑,抱起小狗崽,就坐到一边看书,过了一小会儿,却又走回来,像是有点踟蹰,几秒钟后若无其事地拿了块如意糕,自己咬了一小口,又掐下一小块,一点一点喂小狗崽吃,唇畔带笑。   一人一狗,和乐融融。   江怀逸怒气不知为何消了大半,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无比。   就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江怀楚已经看见了他,惊得手中糕点都掉了,江怀逸冷着脸,直接进去。   “……皇兄。”   江怀逸的目光落到他怀中的狗身上,江怀楚立即放下。   江怀逸冷冷道:“你是乐不思蜀了吗?”   营帐门口,刘韫孟衡朝他挤眉弄眼,江怀楚僵着脸:“……皇兄,我知道错了。”   江怀逸坐到桌边,江怀楚脸色微变,还未来得及挽救,江怀逸已经看到了那盘糕点。   十几种颜色样式各不相同的糕点摆在一个大盘子里,和萧昀扎的寨子似的,横是横,竖是竖,摆成了一个“萧”字,萧字两点的地方,还摆了两颗圆鼓溜丢的蜜饯。   江怀逸脸色黑如锅底。   江怀楚:“……”   被江怀逸逮了个正着,江怀楚细白的指尖上还沾着细细的甜渣,他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弱吉道:“皇兄,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江怀逸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这么着急走做什么?萧昀不是还没回来?”   江怀楚面色微变:“皇兄……”   江怀逸冷道:“坐下!等着!”   江怀楚暗瞥了眼帐外的刘韫:“皇兄……”   “我说坐下!再多说一句……”   江怀楚立即乖巧坐下了。   整整一个时辰,江怀逸和江怀楚一句话都没说,气氛压抑沉闷,帐子外的人越围越多。   “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到底干嘛去了?!”   “完了完了,这铁定没戏,江怀逸这个态度……”   “要不我们趁机把他杀了?”   “……”   “我……嘿嘿嘿,开个玩笑嘛。”   外头诸人正急得汗流浃背,身后一吉马叫,张奎从马上下来,哈哈大笑,往帐子里大吼道:“皇后!陛下让咱先回来给您带句话,他说他待会儿回来,他让您爬上瞭望台!最多一炷香,您就能看见他送您的烟花!”   张奎恨不得吼得人尽皆知,吼完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帐子外面围着的人都拼命朝他挤眉弄眼,用“完了完了你快闭嘴”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   眼前的帘子掀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光风霁月的谢才卿,而是面无表情的南鄀皇帝江怀逸:“皇后?”   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张奎目眦欲裂,立即看向一边的刘韫,刘韫咳了一吉,掩饰地低下了头。   江怀楚出来,看看张奎他们,轻吉说:“……皇兄,我跟你回去。”   张奎一听说要回去,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不行!!!”   他吼出吉,江怀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到了极点,江怀逸道:“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他不是说送你烟花,不去看看?”   江怀楚后背发凉。   ……   江怀楚在张奎的带领下,和江怀逸一起上了瞭望台。   眼下秋高气爽,瞭望台上风大,极目眺望,左边是南鄀的江山,右边是大宁的江山,中间隔了条宽阔的河流,江山正好,欣欣向荣。   夜幕悄然而至,几点残星点缀头顶。   这样一个位置,天地好像尽在掌中,眼前再无任何阻碍,前途无限灿烂。   江怀楚太熟悉萧昀,生怕他又不按套路出牌,正好被皇兄逮着了,心头微惴。   江怀楚看了看天空,想象着那里即将绽开一朵朵美丽烟花,嘴角挑起一点。   江怀逸说:“烟花,他哄人的本事倒是独一无二。”   这话换了旁人说,稀松平常得很,从江怀逸嘴里说出来,江怀楚立马摇摇头:“……巧言令色之徒。”   江怀逸脸色缓和了些:“也是,君子器重,心智不坚、不修品性之人才会被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哄到。”   江怀楚:“……皇兄教训的是。”   张奎在身后暗暗龇牙咧嘴。   身前,江怀逸忽然说:“那里怎么了?”   江怀楚去看,遥远的地方,有一团黑烟升起,紧接着,一团橘黄色的东西在一片葱葱郁郁之间摇动,逐渐变大。   江怀楚蹙眉:“那是什么?”   几句话的功夫,那团橘黄色的东西已经扩大数倍,势态燎原。   江怀楚漆黑的眼眸上,倒映着一团漂亮的、向上蒸腾的、热烈无比的火焰。   火花冲天。   着火了。   江怀楚愕然地看着那片火光:“那好像是……邺国闽都的粮仓?”   江怀逸也看了出来,心头顿生畅快,压下嘴角,淡淡道:“人无积善,必有报应,早晚的事。”   邺国闽都是邺国边陲重镇,邺国最大的粮仓在此,粮仓被烧,邺国势必损失惨重。   这无疑是他这些天来,最舒心的一件事。   他刚说完这句,见江怀楚神色微微有异,慢一拍意识到什么,表情骤黑,沉默片刻,脸色青红:“这是他送你的……烟、花?”   江怀楚:“……” 第106章   果然浪漫不适合萧昀,他的绝活是烧杀抢掠。   江怀楚静看着远处热烈到能将任何人卷进去的灿烂火海,心头的悸动越来越大。   萧昀……替他守护了他一直在守护的东西。   以那样的身份。   他听见了自己无比清晰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那么有力,没有一丝镜花水月的虚幻。   夜明关内传来一阵又一阵震天的欢呼,百姓似乎也得知了邺国闽都粮仓起火的消息,在嚎叫庆祝。   一些东西被焚毁了,一些新的东西随着火势蒸腾、向上、蔓延,飞速取而代之。   深黑的夜里,火光冲天。   这场盛大的火里,莫名的,瞭望台上谁都没有在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咴”一声的马嘶鸣。   白马前蹄离地,仰天长啸,马背上的玄衣男子轻勒缰绳,姿态潇洒纵适。   更深露重,他鬓发和身前沾着零星的水珠,风尘仆仆。   只有他一人回来,他怕是千赶万赶才赶到。   马前脚都没着地,那人已经抬头,看向了最高处的瞭望台。   “楚楚!”   江怀楚从他从远方出现时,便已经看到他了,闻声朝他看去,那人抬起脸,眉目漆黑深邃,斜眉入鬓,朝他笑,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炫耀,像个等待褒奖的孩子。   他应是赶回来的太急,左边脸上还沾染着黑灰,他都没意识到。   他的眼里都是他,笑意无比感染人。   那样浓墨重彩,鲜明热烈。   江怀楚静看着他,心头悸动。   他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会觉得心头滚烫、世界乍然绚烂的人,可以点亮一切苍白,注入无限生机和希望。   强大,却真实,不是遥远、冰冷、戒备、利用任何一种味道。   萧昀是热烈而毫无保留的。   江怀楚从未有一刻如此确定这一点。   一个在世事淤泥中摸爬滚打过的皇帝,却还保留着一颗能够完完整整交给旁人的稚子之心。   他让人对有他的未来充满信心。   那必然是一条充满了欢笑和感动的路。   江怀楚心头躲藏起的勇气,忽然被点燃了,眨眼燎原。   他想要他未来里有萧昀,这就是他渴望的生活。   在没见过它的样子前,他懵懵懂懂,在见过它的样子后,他再也无法割舍。   “楚楚!”底下萧昀迫不及待地又喊了一声。   身侧的江怀逸看着江怀楚唇边扬起的一点笑,心头一颤。   那个笑分明淡得很,不知为何却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任何除了江怀楚的人站在这儿,都是多余,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一点间隙。   那一瞬,江怀逸眼神无比复杂。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一手养大的弟弟,再也不属于他了。   ……   后几日,夜明关内的茶楼酒楼里,茶余饭后,百姓乐此不疲地谈论邺国闽都粮仓被大宁皇帝烧了的事。   “你们知道吗?大宁皇帝只带了几千骑兵,就偷偷把人粮仓烧了!”   “就几千吗?”   “对啊!!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天我出去采买,回城的时候刚好看见萧昀的军队往回赶,就几千!”   “这也太夸张了吧?”   “邺国也想不到萧昀就几万骑兵,不怕咱们趁火打劫暗下杀手,居然敢分兵出去烧他们家粮仓啊,所以压根没提防,结果……”   茶楼里一阵大笑,百姓心头顿生自豪:“我南鄀向来不乘人之危,只是大宁皇帝居然信得过咱们,足以见他也是心胸宽广、光明磊落之辈,若是小人,断然是做不出此举的。”   “是啊是啊。”   “换了我是绝对不敢这么赌的,他怎么就这么放心?他就不怕他不在大营,我南鄀开城出兵,将他留在营寨的军士全部杀光?或者干脆出兵半路截杀他,让他有去无回?”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很快就将这份过于厚重的信任,归于大宁战神料事如神的神仙本事。   ……   萧昀这几日忙得很,今日又领兵出去了。   江怀楚在营帐里,从信鸽腿上的信筒里抽出字条,轻拉开一看,淡淡一笑。   ——“京中萧昀名声陡然逆转,百姓对其赞不绝口,属下怀疑,萧昀的人在城中伪装百姓,大肆宣扬,加以引导。”   “王爷所疑之事,已经查清,属实,吩咐之事属下亦已经办妥,只等王爷令下。”   江怀楚从一边端来烛台,将如矢寄来的字条在烛火上烧掉,披上外袍,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萧昀赶回来,冲上瞭望台找他,正好撞见皇兄。   结果皇兄讽刺了他几句,就冷着脸……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   仿佛不是来抓他回去,而是来巡视敌军大营恐吓敌军的。   军士朝臣都傻眼了,萧昀也惊呆了。   江怀楚揉了揉眉心,心下惴惴,他怕皇兄是对他失望透顶,彻底放弃他了。   他不想因为萧昀,就失去皇兄。   事有轻重缓急,等萧昀的事忙完,他得回去见皇兄。   ……   八寨坡,萧昀的骑兵在前面逃窜,身后邺国大军穷追不舍。   自从萧昀大摇大摆烧了闽都粮仓让邺国贻笑天下后,邺国国君就立誓要杀了萧昀。   身后追赶的邺国小将踟蹰片刻,担忧道:“主帅,穷寇莫追,萧昀没那么容易兵败,多半有诈!”   主帅勒马,回头怒斥道:“放肆!他只有七万骑兵,能翻得起什么浪?我等数倍于他,眼下若是撤军,让他就这么轻易逃了,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小将战战兢兢道:“可萧昀带兵灵活多变,毫无章法可言,最善出奇制胜,主帅还需提防!”   “你是觉得我邺国二十多万大军,加上南鄀,里应外合,围杀不了一个丧家之犬?!”   “属下不敢!”   小将畏惧低头。   此人是国君宠臣的亲兄弟,最讨厌听别人说“不”,铲除异己的手段极为残忍,军中人人自危,为求自保,无人敢忤逆。   这是八寨坡,地形复杂,树多草多坡多,遮蔽效果奇佳,显然不是什么好地儿,极易有埋伏。   张明阳看了眼身后面面有异色却并未出声的一众将领,眉梢一扬:“本帅当然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只是端王实在是个妙人,诚意可加,本将军先前已收到他的消息,他大军即刻便到,就在八寨坡后,前有狼后有虎,两面夹击,八寨坡就是有埋伏,萧昀逃得过我手,能逃得过心狠手辣的端王?追定然是要追的,不是为了我等追赶上,而是提防他换别路逃了,将他赶到和端王约定好的位置上,好让端王下手罢了。”   众将领闻言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   天下谁都想杀萧昀。   端王向来明大局,拎得清,又一心保护南鄀,萧昀若是落入他手,他断然不会留情,肯定杀之而后快。   毕竟萧昀已经动了攻打南鄀的心思,萧昀不死,南鄀灭国之日,指日可待。   局势之下,端王就是再憎恨他邺国,也势必会同他们联手对萧昀下手。   端王没有任何立场放过萧昀。   邺国铁蹄踏过,带起一阵飞扬尘土,没多久,萧昀已经被追上,隔着几百尺的距离,两军对峙,萧昀身侧只有几百骑兵,身后却是乌泱泱的大军。   他一身盔甲,骑在战马上,看着身后追杀之人,嘴角悄然挑起,笑意不明。   张明阳哈哈大笑道:“大宁萧帝,怎么不跑了?”   萧昀悠哉悠哉说:“不想跑就不跑了呗,关你屁事啊。”   张明阳一噎,压下火气,笑道:“你也别心灰意冷,你要是缴械投降,向我邺国投诚,定然是我邺国一员虎将啊!”   身侧的骑兵霎时怒容满面,萧昀却笑道:“我烧了闽都粮仓,你们国君能待我这么好啊?”   张明阳道:“旁人自是没这个待遇,您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宁萧帝,咱们国君自是会好好‘关照’您的。”   他口中的关照,自然是酷刑齐上,萧昀也不恼,反倒懒洋洋说:“你为什么那么笃定能杀了我啊?”   张明阳笑说:“我是没那本事,只是想要你命的,可不只是我。”   身后天空“噗”一声响,信号弹炸开,张明阳脸上的笑霎时浓了,眼里写满志在必得。   他和端王约好,以信号弹为号,信号弹一出,表示端王的人已在后方堵好了萧昀所有出路。   大宁皇帝听见信号弹的动静,脸色骤变:“走!”   他调转马头,往前奔袭,张明阳见他也有今天,心头畅快,驱使大军,纵马追袭,打前阵的大军才往前追出一段,两边的坡上,忽然冲下无数骑兵,和骑兵一道下来的,是流星一般的火焰箭支。   邺国大军大惊失色,立即结阵提盾抵挡,却慢一拍发现,火焰箭支根本不是往人身上射去的,而是往他们脚下的土地上射去的。   电光石火间,张明阳心头划过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他一把抓过身侧的人抵挡。   下一秒,“砰”一声巨响,他们脚下的土地,在插入数根火箭后,爆炸了开来,瞬间无数断肢飞起,士卒身上着火,惨叫声不断。   八寨坡多树,正是秋日午后,天干物燥,很容易就起大火,萧昀更是算好了风势,秋风往邺国大军密集处吹,眨眼间,道路中央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邺国大军慌乱逃窜。   张明阳没事,身前被他拉来抵挡的人,却直接炸死了,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下那具尸体,他被波及,灰头土脸的,骑着马逃到了半坡上,看着一片混乱的坡下,脸色青红,暴怒难当:“萧昀,这是你自找的!!”   身后军士又补了上来围住他保护他,萧昀到底人少,寡不敌众,邺国光是用人垫,都能垫平了这坡下的沟,这么一遭,对邺国来说,伤亡是惨重,却也不算伤筋动骨,到不了落荒而逃的地步。   前头萧昀勒住缰绳,回身看着身后一片狼藉的景象,还有闲情同身侧的谢遮说:“看了他们,朕越发觉得朕是个好皇帝啊。”   “……”谢遮道,“陛下圣明。”   这话的确没说错,一国最顶上的人是歪的,哪怕只歪出去一点点,第二、第三一层层往下,每一层歪一点点,歪到最后,在旁人看来,就是畸形,就是无药可救,邺国正是如此。   南鄀正,大宁也正,各有各的正法,却殊途同归,上下一心,齐心协力。   “陛下,咱们快走吧。”谢遮道。   他们是摆了邺国一道,但毕竟只有七万骑兵,骑兵机动性好,战略上来说,没必要和邺国正面硬刚,像这样靠计谋耗损邺国,无限拉近兵力,最后反扑一网打尽才是最好的。   眼下邺国在紧急整军,大宁的将士在其间冲锋厮杀,边打边撤。   他们若赶在邺国整军完毕前撤离,几乎可以说是分毫不损。   萧昀点头,发号施令后,随口道:“这信号弹谁做的?”   谢遮一愣:“怎么了?”   萧昀道:“下回做好看点,朕媳妇儿的信号弹,怎么也得跟个烟花一样,你‘噗’一声,放炮似的,太土了,丢的是朕媳妇儿的脸。”   “……”谢遮嘴角不住抽搐,看着一脸一本正经的萧昀,确定他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陛下教训的是。”   张明阳口中的“端王”,其实一直都是萧昀本尊。   为了骗张明阳中计,萧昀一直在让人模仿端王的字迹和张明阳互通文书,他二人已经惺惺相惜到了快互称兄弟手足的地步了。   假借江怀楚的名头,这事儿不太地道,又是他大宁和邺国的事,江怀楚怀着孩子,萧昀不想把南鄀扯进去,也怕江怀楚知道了平添忧虑,所以一直没告诉他。   江怀楚一直被蒙在鼓里。   张明阳彻底被激怒了,也不管后军了,俨然是今日不杀萧昀誓不罢休的姿态,他领了全队精锐,追杀萧昀而去,萧昀皱眉,这便有些麻烦了,却也不是走不了。   他并不恋战,勒令骑兵飞速后撤,张明阳在身后嗤笑道:“我劝你束手就擒!”   张明阳眼神毒蛇一般阴鸷,冷笑道:“你若是落入我手,咱们国君指不定饶你一条贱命,再往前,落入端王之手,以端王心狠手辣的程度,你怕不是得被他千刀万剐!”   前头萧昀闻言,笑得肚子都疼了。   张明阳怒道:“你这时候尽管笑,我倒要看看你待会儿还笑不笑的出来!”   身前的天空,一朵烟花毫无征兆地绽开,烟花是淡紫色的,一缕一缕坠下,优雅又绚丽,美不胜收。   谢遮脸色大变:“有人拦截后路!”   张奎、董禄等人都慌了,勉强稳住心神,握紧了武器,随时准备厮杀突围。   负责的孟衡急道:“怎会如此?负责查探的探子分明将前路探明了,无人——”   萧昀却僵在马背上,身后的厮杀声、身侧的焦急询问声都听不见了,世界里一时只剩下身前越来越大的“欻欻”地行军声。   身后张明阳大笑:“端王已到,萧昀,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萧昀看着道路尽头出现的严整肃然的军队。   军队中,刻着“江”字的蓝色旌旗在空中飞舞飘扬,飒然秀逸。   霍骁和南鄀一众将领骑在马背上打头阵,护着中央的一顶富丽低调的轿子。   轿帘上绣着一片雪白的、纤尘不染的羽毛。 第107章   张明阳看到那根南鄀皇室象征的羽毛,就知晓轿子里是何人了,一时笑意更浓。   端王亲自前来接应,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只是他不明白,端王为何乘轿子,而非骑马。   霍骁下马,俯身恭敬掀帘,江怀楚低头施施然出来,缓带素衣,漆黑的眼眸如水沉静,淡然自若,周遭士卒霎时低下了头,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他立在阵前,大气秀逸,不动声色间,便压住了身后的千军万马,让人只瞧上一眼,就知晓自己和他之间的云泥之别。   张奎、董禄等大老粗看着这令人心头生畏的排场,都怔住了,忽然意识到他们皇帝喜欢的是何人。   他不只是绕指柔,他也有铁骨铮铮的一面。   他们第一次对端王的身份有了个清晰的概念,吃惊咋舌之余,蓦地意识到此一时非彼一时,心中生出诸多戒备来。   在大宁时交情甚好、前些日子又朝夕相对,国别的不同被刻意弱化了,他们下意识把江怀楚当成了自己人,可江怀楚人品再怎么好,他也是南鄀端王,这是他过去十八年来无可抹灭的身份。   在他眼里,南鄀永远是第一位的,爱情同国家利益比起来,怕是不值一提。   难保他不会倒戈,真的和张明阳联手,围杀他们皇帝,因为是个人都知道,这才是对南鄀最安全的法子,几乎可以说是一劳永逸。   张奎等人握紧武器,面部绷紧,紧盯着江怀楚一行人,随时提防意外发生。   气氛剑拔弩张。   萧昀从端王出现,眼睛就黏在了他身上,目光里的含义却显然和张奎他们不一样,他发僵的脸若无其事地松弛下来,改而咧嘴朝江怀楚灿笑,颇有丝狗腿的意味。   江怀楚却是看都没看他。   张明阳道:“本将军倒是没想到王爷会亲自来。”   端王淡淡道:“既是约好了,应该的。”   萧昀脸色骤变。   这话便是什么都知道了。   大名鼎鼎的端王都好言好语同他说话,张明阳心头越发惬意,大笑道:“端王岂是为了本将军,端王怕是为了大宁皇帝吧?”   江怀楚眉眼一弯:“你如何得知?”   张明阳一愣,这不是明摆着得么?他只当江怀楚同他开玩笑,谑道:“大宁狗贼威胁南鄀安危,端王爱民如子,定是对萧昀恨之入骨,眼下前来,莫不是要亲自杀了这狗贼?”   江怀楚淡瞥他一眼,态度模棱两可,不置可否。   张奎等人瞬间脸色大变,攥紧了武器,他们的大军赶不及前来,寡不敌众,本就是取巧方胜,应付一个张明阳还马马虎虎,如今加上一个端王……   萧昀却眼巴巴暗瞅江怀楚,又着急又慌又高兴又自豪地朝他抛媚眼,谢遮侧目,看着表情略显丰富、变化多端的萧昀:“……”   张明阳哈哈大笑:“端王如此诚意,本将军自是要成全一二,好叫端王高兴了!”   “叫本王高兴?”江怀楚轻笑了一声,“那本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是盯着张明阳的。   他的眼睛那样清澈,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双眼眸属于一个十八岁的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下一秒,张明阳听见他冷淡道:“格杀勿论。”   张明阳哈哈笑道:“端王当真心狠手辣、果断干脆,实乃一代豪杰!”   他话音刚落,微皱眉,茫然地看向端王身后过于安静的军队。   他们没有盯着萧昀,反倒眼也不眨地在看他们一众精锐部队,眼神漆黑,像狼。   毫无征兆地,洪水决堤般,南鄀将领士卒倾巢而出,眨眼将他们围住。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张明阳甚至来不及反应,身后已经传来了数声惨叫声。   萧昀的骑兵本来戒备着,随时准备护住萧昀同南鄀军队厮杀,帮萧昀突围,看着南鄀军队杀了邺国精锐一个措手不及,纷纷目瞪口呆。   “操,愣着干嘛?给老子上啊!!”萧昀吼道。   他这一声怒斥,终于将晕晕乎乎的大宁骑兵震醒,他们立即加入战斗,诛杀邺国精锐。   才一晃眼的功夫,局势已然大变,张明阳浑浑噩噩地逃窜躲避着,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怒吼道:“端王你疯了吗?!你杀我?!”   身后精锐被南鄀大军杀了个措手不及,都来不及结阵,方寸大乱,被逐一击破,毫无招架还手的能力,全歼怕是只是一会儿功夫的事。   俨然是大势已去,张明阳双目赤红:“端王!兔死狗烹,你杀了我,你南鄀的下场,只可能比我邺国更惨!不杀萧昀,这时候得意,等着他日后灭你国家!”   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中,他看向那边,呼吸一停。   萧昀从马背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甚至是跑、是冲刺地来到江怀楚跟前,二话不说,抱住了端王。   三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向来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的大宁皇帝,抱住了敌国冷心冷情、国家利益永远第一的端王。   萧昀身材高大,挡在他身前,不让他看身后的血腥厮杀。   端王冷脸抬头看他,萧昀低声哄道:“让我秀一把,就一把!媳妇儿!他都马上是个死人了!再不秀他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了!”   “……”江怀楚瞪他。   萧昀知道他脸皮薄,忍着三军阵前抱起他转圈圈的强烈欲望,松开了他,改而去拉他的手。   端王抽了一会儿,见抽不开,虽是冷着脸,却是任由他拉着了。   张明阳目眦欲裂,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了什么:“不!!你们是一起的!!你们算计我!!你们算好的!!你们演给我看的!!”   萧昀笑嘻嘻地看着他,像是不气死他不偿命似的:“你算老几啊?谁故意演给你看的啊,朕可没说朕是来攻打南鄀的,朕是来和南鄀联姻当赘婿的,是你自己理解错了。”   “你?!!”   萧昀笑吟吟道:“你看,南鄀的软饭是不是特别香?你想不想吃?”   “……”张明阳气得几欲昏厥。   “……”江怀楚冷冷瞪他,萧昀瞬间偃旗息鼓了,一副以夫为天的自觉表情。   这碗软饭,萧昀显然吃得十分乐意,脸不红心不跳,扯着江怀楚的手:“媳妇儿,他骂我狗贼,他威胁我讽刺我嘲笑我,他说你会将我千刀万剐……”   江怀楚淡瞥他:“你想怎么样?”   萧昀迫不及待道:“怎么样都行?”   江怀楚没说话,俨然是默许了。   萧昀挑眉一笑,扬声道:“邺国军士,将张明阳千刀万剐者,可免一死!”   此言一出,那些还在费力同南鄀、大宁士卒厮杀的邺国将领,眼神忽然变了,他们缓缓转头,看向了人群中逃窜的张明阳,眼神漆黑沉寂下来。   张明阳浑身发抖:“不!!你们敢!!”   一声惨叫声中,张明阳忍着剧痛,死死盯着萧昀身侧的那人,冷笑道:“端王,你相信萧昀,早晚自食恶果不得好死!我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江怀楚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   江怀楚还怀着孩子,怕江怀楚看到血腥夜里做噩梦,萧昀二话不说就把他塞进了轿子里,江怀楚正要放下轿帘,萧昀已经一头扎了进来。   江怀楚道:“出去,没规没——”   萧昀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在狭窄的轿子里,吻上了他的唇,江怀楚想着外面的人,脸色赤红,去推抵他的胸膛,羞怒道:“放开。”   他都还没和萧昀算账,他倒好,简直放肆。   萧昀却怎么也不肯放,一手拢住他两只纤细的胳膊,一手将自己和他的肚子隔开,锲而不舍地撬江怀楚的牙关。   自从他回到萧昀身边,萧昀对他都是百般温柔的,那事上亦是如此,极少有这样发狂失控的模样,江怀楚有些心慌,无力招架,呼吸微微急促,白皙的脸上泛上薄红。   江怀楚自从怀孕后,身子就越发敏起来,压根就碰不得,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有渐渐沦陷的趋势,江怀楚整个人方寸大乱,生怕萧昀在这儿做出什么羞耻的事情来:“……萧昀,唔……”   萧昀的气息炽热,尽是攻城略地的味道,像是想标记占有,再次确认他是他的归属,气氛焦灼,鼻息纠缠,无比的贴近,江怀楚呼吸越发急促:“萧昀。”   萧昀不搭理他,江怀楚越发摸不清他怎么了,又羞又怒又怕,就要打他,萧昀却赶在他动怒前放开了他,抱紧他,低声说:“楚楚,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他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眷恋,仿佛抱着的人就是他的一切,是他永远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家。   漂泊二十余载,终于有了一个地方,完完全全属于他,永远会接纳他,等待他,庇护他。   他从未想过,这种他这辈子从不希冀奢求的归属感,会在一个敌国王爷身上得到,真实又梦幻,让他迫切得想要去放肆一番,看看这一切会不会破碎。   没有碎,身下的人一脸羞怒地瞪着他,那么真实,连自己被小东西压榨的被迫弓起的腰,都那么尴尬真实。   心头滚烫温暖,心跳只为眼前一人跳动。   江怀楚冷睨着他。   萧昀抱着他,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楚楚,萧昀有家了,谢谢你给萧昀一个家。”   江怀楚忽然心头一塌,那个字眼,是他也听不得的字眼,是一下子可以戳到最柔软地方的字眼,他过了一会儿,才似笑非笑:“萧昀,我不是你娘亲,你二十五了。”   “……”萧昀忽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抱着个十八岁的乱拱撒娇有多奇怪,面不改色,深沉道,“那我当你爹。”   江怀楚忽然笑了,萧昀被晃了下眼,嘴角笑容扩大,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怀楚已经揪住了他耳朵,轻轻一拧。   气氛有几秒的凝固。   “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媳妇儿我错了!!啊啊啊我再也不瞒着你……我保证!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不帮我,你多想尴尬嘛!谁知道你会站我这边啊!!”   “媳妇儿最聪明了!!我瞒的那么好,你都能全知道!”   “别揪了!”萧昀低笑,“宝贝儿咱们要不换个热乎乎的地方拧?”   “嗷嗷嗷操!别踢!踢坏了你下半辈子幸福就没有了!”   马车外,张奎等人领着骑兵和南鄀将领合军,心头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他们皇帝的媳妇儿,这是他们皇帝媳妇儿的军队,不是南鄀冷冰冰的端王的军队。   他是端王,但也是他们大宁的皇后,是他们的同侪谢才卿,是一个温暖明亮、会庇护他所爱之人的人。   是有勇气去相信、去爱的人。   ……   接下来半月,江怀楚将南鄀调兵的虎符和弥罗调兵的令牌都扔给萧昀,像是一个娘,把大门钥匙慷慨地给了一直被关在家里的野孩子,让出去无法无天去了。   萧昀拿着媳妇儿扔给他随便玩儿的四十万大军,很快就乘胜追击,横扫了邺国,邺国边关一破,萧昀近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数座城池望风而降,将领投诚保命,不到半月,偌大的邺国便不复存在。   世人唏嘘。   天下一时都对南鄀端王借兵给萧昀的举动震惊不已,无数小国唾骂端王疯了,祸害他们。   毕竟谁也想不到,天下第二大国南鄀不和其他诸国联合,反倒助萧昀一臂之力,让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却未承想,萧昀班师那日,竟将打下的邺国城池尽数奉给了南鄀皇帝。   消息一出,天下震骇发懵,直到南鄀有消息传出,萧昀这么干是拿邺国当聘礼,为的是求娶南鄀一人。   一时天下震动。   邺国的领土不比南鄀小,萧昀虽是借了南鄀的兵,可到底是自己带兵打的仗,就好像借钱进京赶考,考上了,虽是要感谢借钱之人,却也不可能说将功名拱手相让。   没这个理。   萧昀此举,倒像是拿着南鄀的兵,替南鄀打工,他仿佛不是大宁皇帝,是南鄀的将军。   大宁上下对此亦有不满,无论如何,这份聘礼之厚重,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时天下都在议论,这被求娶之人是谁,是有多倾国倾城,能叫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大宁萧帝也为之神魂颠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为之效鞍前马后之劳。   ……   南鄀御书房,太妃坐在下首,攥着手,时不时瞅上首批阅奏折的江怀逸一眼,眉心染上急切。   自从上次江怀逸从北宁大营回来后,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提江怀楚了,仿佛没这个人,她都怀疑江怀逸一怒之下和江怀楚断绝兄弟关系了。   眼下江怀楚和萧昀前来拜见,江怀逸只叫人让他们在偏殿呆着,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就这么晾着。   江怀逸又喝了一杯茶,太妃实在憋不住了:“子恪!”   江怀逸字子恪,江子恪。   太妃不喊皇帝,喊子恪,便是告诉他,自己要说的是家务事。   江怀逸撂下茶盏,皱眉道:“急什么?”   “你到底见不见啊?半个月了,我半个月没看见小王爷了!瘦了胖了都不知道!他是你弟弟啊!你不心疼吗?!”太妃说话跟连珠炮似的。   江怀逸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妃心疼坏了,却也知道他的脾气,仍小心翼翼道:“子恪,燕尔也嫁与旁人了,这时候也来不及再让王爷同旁的女子成婚了,再说燕尔那是同王爷多年交情,委屈一二,倒也没什么,旁人不知情,嫁与王爷,岂不是害她?”   太妃心急如焚:“这且不说,萧昀的态度你也瞧见了,他若是不喜欢小王爷,他会奉上一整个邺国做聘礼?我瞧着天下,就没人比萧昀更宠小王爷了。”   “你再不答应,小王爷这都五个多月了,肚子那么大,成婚的时候,旁人一眼就瞧出来了,你也不想他嫁给萧昀,不到一个月,孩子都生了吧?”   江怀逸冷淡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嫁?”   太妃苦口婆心道:“小王爷大半个月都能不回来……四十万大军说借就借,他这心思,你还不明白吗?男大不中留啊!他都肯,你有什么不肯的?”   这话像是戳中了江怀逸的痛处,江怀逸勃然大怒:“我江怀逸的弟弟,堂堂一国王爷,跟个女人似的下嫁给他做皇后,替他、替大宁尽心尽力?!让他背井离乡?给那个狗贼生儿育女?孩子都跟萧昀姓?做他大宁的皇嗣?谁稀罕邺国那几个城池了?!”   “你想开些,”太妃仔细回想江怀逸刚刚说的话,觉得不对,蓦地看向他,“子恪,你是担心这个啊?”   江怀逸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没说话。   太妃一琢磨,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江怀逸那日去萧昀大营,没把江怀楚带回来,她一开始还以为江怀逸失望透顶不想管了,现在怎么看都是松动了,却仍有犹豫不决的地方,在斟酌,当然肯定也有拉不下脸、心里那口气过不去的成分。   子恪她是知道的,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他居然是怕江怀楚嫁过去受委屈。   太妃想了想,蹙眉道:“也是,大宁京城相去千里,小王爷真有什么事,我们帮都帮不上……真给他了,万一受委屈了,咱们都不知道……”   太妃忽然心疼起来,她是太乐观了。   “以后回来看你、看我一趟都难,肯定想家,他一个人,在那种如狼似虎的土匪窝,格格不入的,吃的用的,还都不一定习惯……”   越想越担忧,帮萧昀的心思反而淡了。   江怀逸沉着脸。   太妃试探道:“……那……你问问萧昀肯不肯入赘?”   “……”江怀逸忽然没话了,过了好半晌,显然也想清楚了,这事儿不能再拖,得有个结果,深吸一口气,冷道,“你去支开怀楚,我私下见见萧昀。” 第108章   萧昀被引进来时,就见江怀逸坐在一边,抬头看着他。   萧昀扫了眼,殿内再无旁人。   两国皇帝,就这么静静看着对方,一个背后是幅员辽阔的大宁,一个背后是千年底蕴的南鄀。   一个新贵,一个旧宠,一个未来所向披靡,一个过去稳扎稳打。   他们本该老死不相往来,互相提防,却因为一个人,不得不同在一个屋檐下。   萧昀知晓何时可以放肆,何时必须正经,并未说话,只看着他。   江怀逸上下打量着他,神色未见冷淡,却也没有热络,只平静淡漠得很,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压在了水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道:“跟我来。”   萧昀愣了愣,立即跟上。   身前江怀逸走过几个书架,停了下来,拧动一面墙壁上凹槽里放着的雾色花瓶,眼前遮挡墙壁的书架就慢慢转开了。   书架后不是墙壁,是一个入口。   江怀逸没回头,只往里走,拿起一边的烛台,点亮了屋子里的烛灯。   萧昀看去,这儿算不上密室,倒像个收藏库,精细的东西很多,摆在一排又一排的架子上,一件一件,清清楚楚,纹丝不乱。   萧昀问:“这是哪儿?”   江怀逸没说话,脸色却微微有异,萧昀眼神好,原本只是随意一瞧,却愣了愣,心道他这神情怎么跟个初为人母的害羞姑娘似的。   江怀逸沉默半晌:“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怀楚的。”   “楚楚的?!”萧昀本来意兴阑珊的神情眨眼被兴致勃勃取代。   “对。”   萧昀东张西望:“我可以看看吗?!”   江怀逸俊脸微沉,萧昀察言观色,就要改口,江怀逸勉为其难道:“随意。”   萧昀全当不懂他名为同意、实为拒绝的假客套,兴高采烈地就扑到架子上去了。   江怀逸看着他一件件摸过,脸色越发黑沉。   萧昀拿起一个拨浪鼓,眼里满是惊奇:“这个也是楚楚的?!”   他摇了两下,“咚咚”两声响,显然还能玩儿。   拨浪鼓被保管的极好,跟新的似的。   “……是。”   “那他得多大啊?”萧昀又摇了两下。   江怀逸看着他跟孩子似的玩来玩去:“……七八个月。”   萧昀霎时来劲儿了,有点爱不释手,好容易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转眼又抓过一双红白色的绒毛小手套:“这个呢?”   江怀逸没搭理他。   萧昀全当没看懂他神色间的不耐烦,大声道:“这个呢这个呢?!”   江怀逸眉心跳了又跳:“……一岁半。”   萧昀把自己手指往小手套里塞,只能塞进去两根,他竖起小手套,拿它和自己的另一只大手比了一比,看着只有他掌心一半大的小手套,瞬间心都软了:“他那个时候手那么小啊!他那时候肯定好可爱好可爱。”   “那是自然。”江怀逸不假思索说了这四个字,脸色一僵,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个呢这个呢!这个是几岁?”   “别走啊别走啊!!”   “这个呢,这个好可爱。”   “媳……楚楚第一次写字儿就这么好看了吗?!”   “怎么这么多穿坏的小鞋子,楚楚原来小时候很爱动吗?”   ……   没人理萧昀,他还能自说自话,江怀逸脸色越发黑,心道真是聒噪,也不知道江怀楚怎么受得了的。   他走得越发快。   没人管萧昀,萧昀一路玩儿过来,等江怀逸反应过来回头看他时,他手臂里已经抱了一堆小江怀楚的玩意儿,他的胎发、他雪白柔软的小衣服、他第一支写坏开叉的狼毫……   架子上没被他选中的东西,也被他摸的歪歪斜斜乱七八糟。   江怀逸额上青筋暴跳,想起是自己让他随意的,吸了好几口气,才按捺住火气:“玩够了吗?”   “楚楚难怪现在这么可爱,他小时候就——”萧昀看向江怀逸,脸上的惊奇和兴奋骤然消失,他面色不改地将抱着的东西一一放回架上,仍忍不住道,“怎么会这么全,连胎发都有——”   他话音未落,觉察到什么,看向了身前已然坐下的江怀逸,眼神一点点不可思议起来。   这不会是江怀逸一件件收起来的吧?   那个诡异的脸红。   江怀逸被他如此注视,心道没规没矩,眼却一点点垂了下来,别过了脸。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   一阵略显诡异的沉默,过了许久,萧昀由衷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我以为你就是普通兄长,我不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你养大的。”   他还暗自嫌江怀逸多管闲事,是他搞错了,江怀逸比起兄长更像父亲,一个父亲都未必能做到这地步,难怪他对江怀楚的管束那么严苛,比起兄长的爱护,江怀逸这更像是父亲由上而下不容置喙的庇佑。   这是礼教森严的南鄀,家族观念极重,江怀逸若是在寻常大族里,就是族长一般的存在,有责任教导晚辈,将他引上正路。   更何况自己还真不是什么正经人。   江怀逸有些意外他身为一国皇帝,居然毫无压力地就道歉了,一点都不在意颜面,只是想,就真诚地说了,没有任何停顿。   平心而论,自己做不到。   江怀逸神色缓和了些。   “你二十五,楚楚才十八……”萧昀停顿了下,意外道,“你七八岁的时候,就养他了?”   江怀逸淡淡道:“还要晚两年。”   又是一阵沉默,萧昀想起那些他隐隐约约知道的消息,忽然有些哑然,向来插科打诨的人,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才道:“那楚楚的爹娘……”   江怀逸:“死了。”   饶是已经猜到,真正听到这两个字,萧昀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一下。   兄友弟恭的美好,背后却隐藏爹娘的悬疑。   南鄀皇帝和端王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是同父异母,江怀逸的母亲是皇后,江怀楚的母亲是出身名门的妃子。   萧昀没说话。   江怀逸淡淡道:“先帝纵欲,死在榻上了,怀楚的母妃,因为怀楚的事失宠,郁郁寡欢,在他两岁就去世了。”   萧昀蓦地瞪大眼睛。   这些涉及南鄀密辛,他能得知的,只是南鄀先帝是南鄀几百年难得一遇的昏君,年纪轻轻,死在女人身上了,端王的母妃在端王两岁的时候就病逝了,其中因果却无从弄清。   萧昀道:“因为怀楚的事……失宠?”   江怀逸静静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怀楚三岁前一直不会走路?”   萧昀彻底愣住了,不敢相信这句话的含义:“怎么会?!”   江怀逸:“他没跟你说?”   萧昀攥紧了手,摇摇头。   “我就知道,”江怀逸说,“他从来只说好的。”   江怀逸看向那一排排架子:“你刚刚看到很多穿坏的小鞋子,那是他一个人偷偷在学走路。”   “他生下来就亲水,会游泳,玉雪可爱,七八个月就会说话了,聪颖绝伦,人都说,他是南鄀的小福星,可又过了几个月,他父皇母妃却发现他身体明明康健,却怎么也学不会走路,下肢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一岁还好,一岁半依然如此,两岁……”   江怀逸用平淡的语气数着,萧昀眉头皱得死紧。   江怀逸淡淡道:“先帝迷信,加上一些流言,把这当成了不祥之兆,从此冷落了他母妃和他,整整一年,没见过他们一面,他母妃后来看着那个只能在床上爬的怀楚,再也忍受不了,疯了,投井了。”   萧昀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江怀逸道:“我第一次单独见他,印象深刻,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管他,在灰蒙蒙的宫殿里,扶着栏杆,自己一步步往前走,摔了,爬起来,摔了,又爬起来,膝盖磨破,脚上鲜血淋漓,他却不哭不闹的,就这么一次又一次。”   “你能想象那样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吗?”江怀逸眼中隐痛,深吸一口气,“就是因为那一次,我才决定要养他。”   萧昀在江怀逸轻描淡写地勾勒里,仿佛看到了那个画面。   一个玉雪可爱、漂亮非凡几乎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小孩,却失去了比长相、智慧更重要的东西——健康的双腿和亲情。   那该是怎样的孤独和绝望。   那时候的江怀楚可能还不懂,却已经体会到了。   萧昀沉默了。   他忽然知道他为什么爱江怀楚了。   他爱江怀楚的一切,但一切的起点,是相似的灵魂。   是在孤独里觉醒了自我,是在苦难里战胜了卑劣,是在不得不里,被迫掌握了自己的人生,成了自己人生的主宰。   江怀逸说:“你知不知道,先帝怎么死的?”   萧昀看着他。   这话便是不是如传闻所说死在女人身上了。   江怀逸说:“那天放你进城的妇人,还记得吗?”   萧昀点头。   他说的应当是那个在北宁时一直跟在江怀楚身边的妇人。   江怀逸道:“她是先帝宠妃,先帝是被她毒死的。”   萧昀再次满脸震惊:“为什么?”   这么一来,她能偷偷放自己进来也就不奇怪了,她还干过更匪夷所思的事。   江怀逸道:“江洲琵琶女,不念皇恩重,她是被先帝强抢的,做什么只图自己逍遥快活,荣华富贵她无所谓的,她是瞧我和怀楚日子苦,心疼我二人,便将先帝毒死了,我登基了,我和怀楚的日子才会好过,所以母后临去世前还说,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护好太妃。”   “她那个性子,中意你,不奇怪。”   萧昀静静地听着。   江怀逸又将江怀楚身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饶是萧昀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真的听他说完,依旧如鲠在喉。   江怀楚所有的动人,背后都是血的代价。   “他最初站不起来,是因为血脉?”   江怀逸“嗯”了一声:“但他靠他的本事,站起来了,即使所有人都或嘲笑、或心疼、或心灰意冷地叫他放弃,包括我。我跟他说,以后兄长养你,他只是笑着亲了我一下,第二天还是照练不误。”   “后来弥罗山庄的老庄主,也就是你的太爷爷,翻阅典籍后说,如果他没有在最初几年学会走路,等骨骼定型,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江怀逸的话带着刺,扎得萧昀心口鲜血淋漓,沉重之余,浓浓的自豪溢满胸腔。   是江怀楚自己没有放弃自己。   是江怀楚自己拯救了自己。   这样的人,以后都是他的人了。   江怀逸说:“所以他长大后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我后来想想,都不觉得奇怪,他只是表面乖巧,他一直是个很倔强的人,不在乎旁人怎么说,认定的事,锲而不舍,付出多少都心甘情愿。”   “萧昀,”江怀逸看向他,眼神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嫉妒,如释重负道,“你是他的锲而不舍。” 第109章   萧昀在这句话里久久没有回神。   江怀逸道:“我原本指望养他一辈子,一辈子也不准他离开我身边,谁知道……”   江怀逸自嘲地笑了一下:“也是,他到底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知道,也理解不了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萧昀的,显然是到现在依然弄不懂,为什么他教江怀楚读书认字识人做人,最后他却选择了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男子。   他眼里藏着深深的挫败感。   萧昀识人无数,自是轻易读懂了这个眼神的意思,忽然笑了:“大舅子,因为我是个特别好的人。”   “……”江怀逸面色一僵,原本有些沉闷的心绪也被他搅散了,后知后觉他喊自己什么,“谁是你大舅子?!”   尴尬这种事从来和萧昀无关,萧昀笑了两声,长腿交叠,倚在书架后:“其实你想过没有,也许他选择我,就是因为我跟你不一样呢?”   江怀逸皱眉看着他。   “别误会别误会,我这话绝对不是说你不好,”萧昀道,“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把你摆在了很高很高的位置,触碰不得。”   江怀逸握茶盏的手蓦地一顿。   “你知不知道,他刚来大宁,在茶楼里就听见大宁百姓说南怀逸长得没北萧昀俊。”   江怀逸看着他俊美风流的脸庞,神色微微戒备,冷冷道:“愚蠢无聊至极。”   “……是啊,是无聊啊,”萧昀说,“可楚楚那样一个冷静能忍的人,就敢在我的地盘儿,当着我的面儿维护你,还为这点小事,和人争论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江怀逸心头一颤。   萧昀笑说:“照你说的,他都对我死心塌地了,可到现在,他也没承……没说我比你俊。”   江怀逸怔愣地看着他,像是深陷这句话的内在含义里。   萧昀缓缓道:“他喜欢我,不仅是因为我和他其实归根结底是一类人,也是因为你在他心里不容亵渎,就是我,也不能,你是独一无二的,他不会想有一个和你相似的赝品,一点都不能。”   江怀逸眸光震动,向来平静稳重的眼眸里,涟漪逐渐扩大。   萧昀一笑:“大舅子,我不是在跟你争什么,更不想取而代之,叫他艰难做选择,我们不是孩童,都这个岁数了,早就明白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有你没我了,我只是想……多一个人爱他。”   他声音向来慵懒随意,最后几个字落下,却重如千斤。   像是一只常年翱翔的鹰,终于选择落了下来,带去翻天覆地的巨大动静。   江怀逸眼底震颤,看着他。   “我没有理由不爱他。”   那个向来万般不入眼的人,笑了笑,像是彻底认栽了,眼中却依然是坦荡直率和乾坤独握的笃定:“除了我,也没人爱得起他。”   江怀逸抿了抿唇,一时没说话,只看着他。   萧昀道:“他这样的身份手段,除了我,谁敢信他?除了我,谁养得起他?这天下除了我,就没人敢光明正大娶他,也没人挡得住悠悠众口,让他和孩子这辈子都不用受流言蜚语的困扰,让他想生就生,不用遮遮掩掩,百般受苦,只是为了不对南鄀造成恶劣影响。”   “江怀逸,只有我,只有我敢,也只有我能,只有我可以保护好他,保护好我的孩子,让他一辈子摆脱过去的梦魇,让他未来的每一天都比昨天要快乐,我注定是他的,正如他注定是我的。”   江怀逸压下强烈的反驳的欲望。   他有怒气反驳,却没道理反驳。   他说的对。   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嚣张至极,狂妄至极,却都是对的。   江怀逸深吸了口气,掐着手。   很久很久,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互相对视,眼神都深不见底。   一个按捺着汹涌的情绪,一个说着放肆至极、叫人勃然生怒的话,目光却灼灼,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   这毫无疑问是承诺。   一片寂静中,什么在摇摇欲坠、在一点点开裂破碎。   终于,江怀逸缓缓闭上了眼。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个坏开端,却走向了这样一个在世人眼里看来,几乎可以说是圆满的结局。   那他这个做皇兄的,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当个恶人?   毕竟……他也想让他那么好的弟弟,被更多人爱。   江怀逸闭上眼的刹那,萧昀就知道他赢了,江怀逸再睁开眼时,那个刚还清醒睥睨、狂妄嚣张和他谈判的大宁皇帝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对面,嬉皮笑脸的人:“来来来,大舅子喝茶。”   他提起茶壶,倒了杯茶,笑吟吟递给了江怀逸。   “……”江怀逸前一秒还阴沉着脸,后一秒却破天荒冲他笑了。   萧昀一怔,心道江怀逸可真刀子嘴豆腐心,却听江怀逸淡淡说,“你入赘吗?”   “……”萧昀手一抖,茶水差点泼江怀逸腿上了。   他尽力压下难看的脸色:“……大舅子当真?”   江怀逸接过那杯端王妃孝敬的茶:“我只是答应你同他在一起了,其他事宜总是要谈的,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更何况你是大宁的皇帝?我总是要为怀楚考虑些的。”   “……”萧昀坐到对面,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着字,“非入赘不可?”   江怀逸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你那天可是当着我的面儿说,就是入赘也甘愿。”   “我什么时候……”   萧昀一噎。   他想起来了,那天江怀逸带人杀进他军营,走的时候,正好和回来的他撞上了,他怕江怀逸带江怀楚走,是说了这么一句。   他没想到他那天说了那么多话,江怀逸就记着这一句了。   江怀逸睨了萧昀一眼,淡淡道:“怎么?不情愿了?既不情愿,当初又为何要说?”   他脸色冷了下来。   萧昀恨不得扇当初的自己一耳刮子,龇牙咧嘴,过了几秒,强颜欢笑:“我……嫁楚楚……是……是可以,只是……只是我这人高马大的,端王妃……这有点不太好吧?”   江怀逸:“大宁皇后就好了?”   萧昀:“楚楚漂亮啊!合适着呢!”   江怀逸却理都没理他,面色岿然不动。   萧昀心如死灰,咬牙切齿半晌,想想和媳妇儿比起来一点面子算什么,把心一横,身子前倾,凑近江怀逸:“那孩子总能跟我姓吧?”   江怀逸又抿了口茶,大发慈悲道:“第一个跟我江家姓,之后的可以跟你。”   萧昀脸色霎时黑如锅底。   为了他自己的幸福,他只打算要一个。   他才不会因为争个孩子姓氏,让楚楚累死累活再生一个,反正他要的是楚楚,孩子……孩子……跟舅舅姓,问题好像也不大?   “那……那也不是不行,”萧昀努力笑道,“那人是跟我去大宁吧?”   江怀逸幽幽看向他:“入赘,什么意思?”   萧昀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微硬的头发隐隐约约炸开,他两手抓在桌沿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掀桌,将茶水都泼到眼前气定神闲的江怀逸头上。   江怀逸紧盯着萧昀青筋暴突的手背。   “……”萧昀微笑,“大舅子,谈这些多伤感情啊,楚楚是个人,又不是个东西,咱们还是谈谈我和怀楚阴差阳错、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好不好?”   江怀逸:“?”   萧昀立马道:“或者我跟你谈谈我大宁风物志,我大宁的水土可养人了,特别适合楚楚居住,真的真的,我大宁特产、美食特别多,景色优美,天气温度适宜,我大宁的百姓淳朴善良,路不拾遗……”   “入赘。”   “……”眼前眉飞色舞的人霎时漏了气,坐回了椅子上,颇有大势已去的凄凉之感,痛苦道,“非入赘不可吗?”   江怀逸高高在上地“嗯”了一声。   见他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萧昀脸上痛苦之色骤然消失,蓦地站起,果断道:“那行吧,我先答应下来,事情我解决,我想想我怎么跟朝臣解释他们的皇帝要入赘南鄀了。”   江怀逸看着前一秒还痛苦万分、后一秒却斗志昂扬的萧昀,向来不露圭角之人,脸上也是藏不住的不可思议。   这人……这么大的事,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他都能想得开?他都不需要思考时间的吗?   江怀逸:“为什么?”   萧昀茫然:“什么为什么?”   江怀逸微微茫然:“为什么答应?”   萧昀更茫然了:“因为我想娶楚楚啊,不然我们刚刚在谈什么?”   江怀逸也更茫然了:“就因为你想?”   萧昀陷入了更深的茫然:“……这不够吗?”   向来喜欢深思熟虑、兼顾多方的江怀逸也陷入了更深的茫然:“……这就够了?”   萧昀觉得江怀逸稀奇古怪的:“……你不是说这事没得谈吗?那人我非要不可,我不去解决问题,我留在这儿干什么?难道大舅子还有什么要求?”   江怀逸一时竟无法反驳,心道这人实在莫名其妙,压下满腔匪夷所思:“……你,就不痛苦?”   萧昀越发觉得他废话啰嗦的,纳闷道:“痛苦能解决问题吗?”   江怀逸:“……是不能,但你就不痛苦一下吗?”   “……大舅子我不跟你废……我去解决问题了。”   江怀逸:“……”   人眼看着就要走出去了,江怀逸再也定不下心喝茶,就要出声喊他,人已经回头了。   江怀逸只道他后悔了,心头暗自冷笑一声,倒也不意外,淡淡道:“怎么了?”   萧昀笑嘻嘻地说:“我要是办妥了,什么时候成婚?”   江怀逸:“……”   萧昀还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江怀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就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萧昀道:“还好吧,人生总有取舍,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嘛,现在什么都大不过楚楚,其他的以后可以再挣。”   江怀逸听着那句“大不过楚楚”,心头一动,踟蹰半晌,十分勉强道:“……我刚在试探你的底线。”   萧昀一愣,几秒后,嘴角忽然就咧开了,似乎下一秒就要兴奋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他又过了好几秒,才勉强维持住人样,叹道:“结果发现我没有底线吗?”   江怀逸:“……”   江怀逸觉得,萧昀要是他弟弟,可能还没长大,就被他打死了。   他看着眼前人纯粹又热烈的眼眸,紧绷着的神经,忽然就松了松。   一国皇帝,这般年岁,为了怀楚,居然入赘都愿意。   不过他向来不在乎世俗眼光,随心所欲,倒也是了。   本只是试探一二,等着他据理力争、和他激情辩论、讨价还价,最后得出个折中的结果来,却阴差阳错弄清楚了江怀楚在他心里的分量。   萧昀着急回去见怀楚,不想绕来绕去了:“大舅子,真的什么条件,您直说吧,我好快些去解决,早晚都是一家人,条件多一点少一点,我真无所谓,就希望别拖,孩子那么大了,再拖对楚楚不好。”   江怀逸心头微动,忽然觉得他好像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了。   深思熟虑了十来天,什么必须争、什么最好争一争、什么可争可不争,他脑子里那样清楚,最后却被萧昀一句“一家人”、一句“为楚楚”轻易搅乱了。   到嘴边的刻薄的话,忽然就拐了个弯,脑海里庞杂的条件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那必须争的一条,他叹了口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真的是时候该放手了,心头复杂万千,冷脸道:“怀楚必须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不远嫁,其他的,只要怀楚愿意,我不干涉。” 第110章 【正文完】   从江怀逸那儿出来,萧昀回了趟自己城外大营,江怀楚再见到他时,向来精力旺盛的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今夜是赶不回萧昀的大营了,江怀楚没见到江怀逸,他有半个月没见他了,有些不放心,也暂时不愿回去,二人便在南鄀皇宫歇下了。   用膳的时候,萧昀坐在对面,也是心不在焉的,江怀楚看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江怀楚没说什么,只是用完膳离开了一趟。   回来时,萧昀已经换下了方才拜见江怀逸时穿的朝服,换上了常服。   江怀楚见到他,愣了一下。   大宁的帝袍是黑金色的,南鄀的才是白金色的,萧昀以往喜欢穿黑的,用他的话说,又耐脏又大气,他眼下却换了身白色的衣袍,儒雅……断然是没有的,只是少了份匪气,多了分道貌岸然的潇洒风流,像个豪门贵族的公子爷,还是……年龄过大那种。   倒是和自己一个颜色。   萧昀正坐在靠窗的桌边,见他进来,闷闷道:“楚楚,陪我看星星好不好?”   江怀楚怔了怔:“……好。”   江怀楚刚要叫宫人搬椅子出去,萧昀已然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不在外面。”   “不在外面在哪儿?”   萧昀竖起手指指了指屋檐。   江怀楚眼睛瞪大了些许:“……这在宫里,怕是不——”   萧昀又郁郁寡欢起来,江怀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慢吞吞说:“好。”   萧昀压下嘴角,保持着脸上的恹恹,拽着人就出去了。   他叫宫人搬了梯子,稳稳背着江怀楚,一步一步上了屋顶。   江怀楚看着底下一众吃惊万分、脸色通红的宫人,自己的脸也慢慢烫了起来。   身侧萧昀已经坐下,仍不放心他,还拉着他,牵着他一小步一小步走过来。   这样高的地方,底下的宫人也都显得矮小了起来,夜空那样近,漫天璀璨星辰。   江怀楚被他拉到身边坐下,萧昀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后环着他,半个肩膀抵着江怀楚的后背,在微凉的秋日里,传递着丝丝热量。   江怀楚道:“怎么要看星星?”   萧昀说:“忽然想看。”   江怀楚沉默半晌,眼眸沉静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萧昀忽然就低下头,沉默不语。   江怀楚收回视线,虚搂住自己的膝盖,抬头看着星星,笑说:“是挺好看的。”   “是吗?”   江怀楚抬头看着夜空,每颗星辰都在尽力闪烁着,绽放着自己的光芒。   江怀楚道:“怎么突然穿南鄀的衣服了?”   萧昀道:“喜欢吗?”   江怀楚说:“没你穿大宁的好看。”   萧昀无比意外:“是吗?”   “嗯,差远了。”江怀楚笑道。   萧昀看着那个笑,心跳得厉害:“……楚楚,我有事要说。”   江怀楚眉眼一弯,举重若轻道:“不用说了,我知道。”   “是么?”萧昀顿了下,语气微微有些沉重,“那你打算——”   萧昀瞪大了眼睛。   江怀楚拉住了他的大手,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   萧昀看着那个缠绕在自己食指上的细白手指,心头有烟花砰砰炸开,炸得他胸腔发麻,他一时间不敢相信其中的意思:“……楚楚?”   江怀楚只是冲他笑了笑,过于白皙的面皮悄无声息中泛着一点薄红。   萧昀心头发颤:“那是你皇兄……”   江怀楚抓起他的手,萧昀甚至都来不及藏,看着自己激动地微微发抖的手,备感丢人。   萧昀:“怎么了?是冷吗?”   江怀楚没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搭上了自己雪白的衣襟。   萧昀微微茫然,见他带着自己的手,一层层拨开他层层叠叠的衣襟,往里面塞去,目眦欲裂:“楚楚?!“   眼前人乌黑柔软的长发披散,秋风一吹,发梢凌乱,有一种别样的出格的美感,他衣裳一尘不染,模样也俊秀端逸得很,叫人看着脑海里就会冒出矜持、凛然不可侵的想法,却抓着一个男人的手,往自己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襟最里处探去,神色还大大方方的、直勾勾地瞧着他。   萧昀的兽性一瞬间就被点燃了,脑海里砰一声炸成了一片废墟,他看着眼前还冲他笑的男子,邪火霎时燎原,萧昀忙抽手:“楚楚……别——”   他话语一停,呼吸一滞,下一秒,眼睛一点点瞪大起来。   江怀楚歪头看他。   萧昀在他繁琐的衣襟下,摸到了一块圆圆的东西,紧贴着他的肌肤。   他的手彻底僵在了那上面。   从外面看去,就是他把整只手塞进了小王爷的衣襟里,公然猥亵欺辱小王爷。   江怀楚的衣襟被翻乱了,一层又一层舒展开,脖颈上的红绳无处藏匿,显现了出来,红绳鲜艳又粗,挂在江怀楚的脖子上,衬得他颈间肌肤越发白。   萧昀从看到那根绳子起,就大脑一片空白。   江怀楚低头,萧昀的手贴着他的肌肤,摸着他脖颈上挂着的那块无暇的羊脂白玉,他脸色无声中越发绯红,却没拨掉他的手拢起衣襟,反倒任由衣襟向萧昀敞开,任由萧昀攥着那块玉。   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萧昀忽然一把握住了那块玉,将那块玉整个都窝在掌心里。   他只觉得手心烧得发痛,血管里欲火在烧,心口不知名的情愫在烧,好像永远烧不尽似的,烧的他整个人都沸腾起来,他握着玉的那只手微微发抖,一时间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这块玉几经辗转——随手相送、居心叵测地贴身佩戴过、摘下归还过、强迫戴上过、恩断义绝被遗忘过,最后终究还是戴回了江怀楚的脖颈上。   历经波折,兜兜转转,完好无损。   何德何能?   所有的追逐,终于有了结果。   “楚楚……”萧昀哽了下,“那是你皇兄。”   江怀楚低下头,轻轻说:“你也是我的男人,是我孩子的父亲。”   萧昀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他受的刺激太大了,一时有些难以承受,竟只愣在了当场,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江怀楚笑了笑,眼眸温柔又明亮:“放心,是我选的你,不会不要你的,最多难些,江怀楚不怕。”   “萧昀,这块玉……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萧昀:“我知道,我错了,当初我没有学会尊重。”   江怀楚显然没有翻旧账、计较这些的意思,只凑到他耳边,顿了顿,像是耗尽了勇气,轻轻说:“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但……我是你的。”   萧昀蓦地看向他。   “不用赎罪,两情相悦,哪来的罪?”江怀楚缓缓道,“谢才卿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   他很郑重地说着,萧昀刚要摇头,却听江怀楚用更郑重的语气说:“江怀楚欠你一句表白,萧昀,我爱你。”   萧昀,我爱你。   掷地有声。   “萧昀!”   一阵天翻地覆,萧昀已经抱住了他,吻住了他。   江怀楚在萧昀身上,萧昀垫在他底下,一手紧搂着他越发沉重的腰身,一手捂着他后脑勺,肆意地亲吻,像是要将无从施放的汹涌都宣泄出去。   温热的躯体、急促的呼吸、近到再没有一丝心慌的距离。   扑面而来的真实感,萧昀觉得就是死在此刻,都值得了。   江怀楚被他吻得喘不过气,脸色越发红,却任由他吻着,第一次没有推开他,甚至含羞地笨拙地回应,萧昀将他抱得很紧,紧到恨不得让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不知过了多久,萧昀才放开了他。   江怀楚微喘着气,在他怀里,鸦羽般的长睫簌簌轻颤。   萧昀笑了一声,鼻尖抵着他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脸颊,将本来已经很烫的脸颊,蹭得越发滚烫。   江怀楚刚要瞪他,身后的天空突然“砰”地响了一声,他惊了一下,萧昀摸着他后脑勺,低声说:“没事。”   他带着江怀楚翻了个身,江怀楚一抬眼,就看到了夜空中一朵紫色的烟花。   短短几息,又是几声响,天空中大大小小的紫色的烟花次第绽放,绚烂无比,点亮了背后漆黑的幕布,一朵朵烟花比星辰更加明亮,那么用力,那么热烈。   底下宫人个个仰起头,看着天空中的盛景,微微窒息,随即欢呼雀跃。   烟花在南鄀有价无市,他们第一次见这么多朵一齐盛开。   听见身边人吃吃地笑,被烟花吸引了的江怀楚慢一拍反应过来什么,僵着脖颈,转过头看他。   萧昀懒洋洋笑道:“媳妇儿,好看吗?送你的,偷着准备好久了,在你偷偷摸摸雇人替我洗名声的时候,就想这么干了。”   江怀楚:“你……”   萧昀一脸无辜地说:“你皇兄同意了,你不是说都知道吗?”   江怀楚的脸肉眼可见地通红起来,羞怒难当,一声不吭就要下去。   萧昀不由分说地把人揽回来,搂在身前,贴上去,咬住他通红的耳朵:“媳妇儿说爱我,我可两只耳朵都听到了,现在可没办法后悔了。”   身前人在躲,萧昀才不让他躲:“媳妇儿什么都知道,那媳妇儿肯定也知道,萧昀这么做要干什么。”   江怀楚浑身一震。   萧昀拉着他的手,从后抱紧他,笑了一声:“楚楚,嫁给我好吗?”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