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 作者:卡比丘   文案:   李殊X沈宜游。 一个关于完全不懂怎么爱的李殊,以及超级需要被爱的沈宜游的简单恋爱故事。 第一章   “你效率总是很低,因为你在无效社交上花了太多时间。”   李殊坐在落地窗旁的人体工学椅上,面无表情地对沈宜游说。   他的手肘撑在桌上,面前摆着两台笔电,穿着印有方程式的纯棉T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理得很短的浓密黑发自发根微微蜷曲,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因说话而张合着的嘴唇看上去非常柔软。   如果将此刻的画面录下后静音播放,大多数人会认为李殊善良无害,而非刻薄无情——但沈宜游正在听。   所以沈宜游看着他,干巴巴地复述:“无效社交。”   “你现在情绪激动,不同意我也理解。”李殊说着,扫了一眼左面的笔电屏幕,突然停止了说话,沉思少时,把手放到键盘上。   此后十分钟,房间里只剩下机械而乏味的打字声。   沈宜游不必走过去看,都知道李殊在给下属回邮件,只是这一次,沈宜游不但没有觉得自己被忽视,还松了一口气。   毕竟,从他九点钟随口说自己下周要陪一个朋友去逛装修市场算起,李殊已经没完没了地对他布了一个小时的自律之道。   沈宜游起初还反驳几句,后来就什么都不想说了,脑中只剩一句话翻来覆去地播放,“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李殊的心里永远只有自己,沈宜游想,他真的受不了了。   笔电的扬声器传出邮件发送的提示音。李殊的眼神又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才抬起头,温温吞吞地接着对沈宜游:“时间会证明一切,你以后一定会感谢我。”   沈宜游看着李殊的眼睛,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这么多道理怎么不去TED演讲,让全人类一起感谢你好了。”   李殊没听出沈宜游语气中的讥诮,只是用食指敲敲桌子,实事求是地告诉沈宜游:“我倒是收到过演讲邀请。”   “我没空去,”他又说,“你以为我对所有人都这么有耐心吗。”   沈宜游看他一会儿,才说:“那我谢谢你了。”   “不必。”李殊说。   他站起来,不疾不徐地地走到沈宜游身边,低下头吻沈宜游的脸颊,告诉沈宜游:“听我的话就是最好的感谢。”   李殊把手放在沈宜游的腰间,手心热度穿过睡袍,紧触皮肤,让沈宜游有了温暖安全的、想要持续拥抱的错觉,然后沈宜游抬头看他,温暖又消失了。   李殊仍然居高临下,高高在上,仍然不愿意放过沈宜游。他带着自己从不肯承认的傲慢和固执,持续地追问:“明白了吗?”就像要是两人达不成一致的意见,他就没法睡觉似的,   沈宜游脑袋里关于雪花的伏尔泰名言换成了更简单的短句。   他变得不能集中精力,也不能理智地思考,好像有悬浮着的邪恶幽灵附在耳边,轻柔地劝诱他“从房里出来”,“分手就能解脱”。   沈宜游心里反对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他把目光偏开,试图让自己冷静,但李殊扣住了他的下巴,不许他离远一寸。   李殊低头吻了他,边吻边含糊地说:“承认我是对的有这么难吗。”   沈宜游抿着唇,紧闭上眼睛,无声地抗拒着,又按着李殊的胸口,把他推远少许。   “李殊。”沈宜游很轻地说,但是没有看他。   他们还是挨在一起,李殊的手也依然放在沈宜游背上,他好像以为沈宜游马上就要服软了,准备把沈宜游抱起来带回房间,问沈宜游“想说什么”。   李殊的语气甚至带着期待,有很少的得意,听起来无思无虑,像块又烫又湿的厚毛巾,把沈宜游的脸严实地捂了起来。   沈宜游沉默很久,最后用自己都听不清的音量,对李殊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不想再这样了,”沈宜游从李殊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很慢地说,“我们真的不合适。”   至此,起居室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这天室外疾风骤雨,不过李殊的公寓隔音很好,只能看见打在玻璃上的水大片大片地往下滑,看见蒙在水雾里的亮灯轮船和江景,听不见坏天气的动静。   李殊低着头,想了很久,才问沈宜游:“哪里不合适?”   沈宜游一开始没看着李殊的眼睛,李殊很轻地推了推他的手臂,他才抬头和李殊对视,他对李殊说:“哪里都不合适吧。”   李殊又安静了几秒,才说:“我不觉得。”又再低声下气了一些,对沈宜游说“别闹脾气,成熟一点”,然后又伸出手,想抱抱沈宜游。   沈宜游躲开了。   “我没有。”沈宜游对他说。   沈宜游不想多说,也没力气多说,径自往卧室边的衣帽间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李殊跟在他身后,站到房间门口抱着手臂看他,但始终没再开口。   沈宜游没在李殊的酒店公寓里放太多东西,因为他并不常住在这里。   李殊的家和事业都不在S市,从沈宜游认识他起,他永远在全球飞,为自己的流媒帝国锦上添花。他们隔一阵子见一次,大多数时候李殊来找沈宜游,少数时候沈宜游去找李殊。   沈宜游平时有自己的住处,在不远的一个小区有套两居室的小房子,不如李殊的公寓豪华,但不差,至少像个家。   沈宜游可以在里面尽情地进行李殊所谓的无效社交,或者躺着二十四小时什么都不做,也没人会在一旁企图感化他。   沈宜游摊开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叠好了,一件件往里放,李殊一直守在衣帽间门口,当然没有帮忙,但也不曽制止。   等沈宜游理完东西,把行李箱合上,他才出声问沈宜游:“你想清楚了吗。”   沈宜游“嗯”了一声,扣上箱子的扣子,在衣帽间昏暗的灯光里,又听见李殊说:“你要分手,我不会留你。但你知不知道成年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要是以后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再——”   “那你放心,”沈宜游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李殊,“我不会死皮赖脸回来找你的。”   李殊被沈宜游瞪得怔了怔,噤声了。   沈宜游以为他接受了,但当沈宜游站起来,拖着行李箱经过他身边时,他还是用力拉住沈宜游的手臂。   李殊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力气特别大,把沈宜游握得很疼,沈宜游根本挣不开。   “我没说你死皮赖脸,”李殊侧着身,在衣帽间门口抱紧了沈宜游。他身上干干净净的沐浴乳味萦绕在沈宜游周身,是一种很容易让沈宜游心软的味道。   沈宜游问他:“你能不能放手。”   李殊没放,反而抱得更紧了,他说:“沈宜游,别跟我开玩笑。”   沈宜游想了一会儿,说疼,李殊才松手了。   沈宜游往门口走,李殊没拦他,只在后面大声说:“沈宜游!”   沈宜游没停下,开了门,经过走廊,按了电梯,没往后再看一眼。 第二章   电梯下行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地下停车场的楼层,沈宜游想到或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电梯对面新换的兰花盆栽,又回头望了望镜子里眼睛泛红的自己,然后拖着箱子走了出去。   他经过自动打开的玻璃门,找到自己的车,打开后备箱,费劲地搬起行李放进去。   后备箱很小,箱子却很大,沈宜游吃力地把箱子往里推了推,才勉强把箱门合上。   沈宜游在车尾站了几秒,觉得自己眼睛有点疼,但是心跳还算平缓。   他慢慢走了几步,坐进车里,看着亮起的仪表盘,眼里终于难以自控地泛起一层水汽。   反正他又白长了三岁,二十六岁生日临近,又重新变回单身一人。   “算了,不要你了。”沈宜游用气声自言自语,然后把眼里的水汽眨走了,调大音乐声,踩下了油门。   近十二点的高架路空荡了许多,前后车辆都罩在暴雨里,车灯的鹅黄光晕边缘朦朦胧胧,时大时小地在视野里移动着。   沈宜游开得飞快,迅速地变换着车道,从高悬的路灯和沿线高楼旁经过,雨刮器把糊住了玻璃的雨水刮走,很快又有新的雨滴掉下来。   如同沈宜游的糟糕心情,离李殊越来越远,仍然不见好转。   快到家时,沈宜游接到了刑沛的电话。   刑沛是沈宜游的多年好友,也是李殊所谓的“沈宜游无效社交圈”中的一位,但沈宜游很喜欢和刑沛在一起,因为刑沛关心他,却不会管教他。   刑沛那头背景音很嘈杂,大声问沈宜游现在在哪儿,喝酒要不要来。   沈宜游安静了十来秒钟,没思考刑沛的问题,只是不由自主地发呆,直到刑沛重新提高音量问了他一次,他才陡然惊醒,告诉刑沛他在开车,又让刑沛发个定位,他马上到。   刑沛和其他几个朋友在一家俱乐部唱歌,沈宜游进了包厢就埋头喝酒。   他酒量不好,没几杯已经面红头晕。他觉得燥热难当,把外套脱了,恰好看见手机从口袋里滑了出来,就拿着看了一眼。   没有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往后应该也不会再有,李殊就是这样,沈宜游在被酒精催快的隆隆的心跳声里抑制不住地想,李殊对前男友和对前雇员的态度还真是如出一辙。   李殊在沈宜游面前开除过一任助理,因为助理没有及时处理他的要求。他劝电话那头的人去投简历,说“或许某些新的初创公司会接纳你去做前台。”   那时沈宜游坐在李殊的书桌上,两人的手紧紧握着。沈宜游看李殊的侧脸,和他说话的样子,觉得李殊看起来明明心平气和,做事慢条斯理,好像脾气那么好,那么温柔,说的话却这么无情。   挂下电话后,李殊吻了沈宜游的眉心,让沈宜游等等,然后拨了人力主管的号码,要对方立刻招聘接任的助理。   沈宜游与李殊正在热恋,开玩笑问李殊:“你跟我分手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果断。”   李殊没说“我们不会分手”,他说“你不一样”。   而沈宜游没有在意,他觉得李殊的眼神认真得很可爱,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李殊便顺势按住沈宜游的背,沉默地和沈宜游接吻。   他的手牢牢地贴着沈宜游的身体,也要沈宜游与他贴紧。   谈恋爱的时候,沈宜游听到过许多类似言论,说他对李殊而言很特别、很不一样。   沈宜游最初喜爱听这样的话,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特别,后来渐渐清醒了,他才想明白,即便是真正的特别,但也只是无足轻重的那一种。   包间顶上的效果球灯一直在转,四周吵闹的声响含混不清地挤进沈宜游耳朵里。   沈宜游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就在沙发上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刚感觉稍稍清醒了些,刑沛挨到他身边来,悄声问他:“你怎么喝这么多?”   她按着沈宜游肩膀,又说:“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沈宜游睁开眼看看她,摇了摇头,不说话,刑沛觉得自己猜对了,拿起沈宜游的手机,强行对着他的脸解了锁,打开通讯录。   说起来挺怪的,沈宜游从来没带他男朋友出来过,也不常提,刑沛和沈宜游算得上很亲近了,都只知道对方名叫李殊。   “我让他来接你吧,好吗?”她把李殊的号码找出来,放在沈宜游面前晃了晃,询问沈宜游说。   沈宜游不说话,刑沛擅自拨了号,对面几乎是立刻接了,问这头:“什么事。”沈宜游的男朋友的声音还挺好听的,但音调不知怎么压得很低,语气也很冷淡。   刑沛愣了愣,有些尴尬地说:“你好,我是沈宜游的朋友,他喝多了,你方便来接他吗?”   她边说边抬眼去看沈宜游,沈宜游乖乖坐着,老老实实地看着她。   “你打给谁。”沈宜游问。他长了一双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在缓缓转动着的斑驳的氛围灯灯光下,拥挤的、充满轻松快乐的俱乐部包房里,好像有些格格不入的伤心。   刑沛感到刹那的酸楚,既像有细针轻扎,也像被拳头一把攥紧。她想拍拍沈宜游的背,说我打给李殊,他肯定很快会来接你,但还没有抬手,她就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告诉自己:“不方便。”短暂停顿了一秒后,对方接着说:“他已经和我分手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刑沛愣住了,对方重新问了一遍,是否可以挂电话,刑沛本能地“嗯”了一声,通话就结束了。   耳边的扬声器没有任何声音了,但沈宜游还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像在等她回答或传话。   刑沛很是窘迫,不知该不该怎么对沈宜游转达,正犹豫时,沈宜游伸手把她握着的手机抽走了。   他紧紧抓着,贴在耳边听了听,又放到眼下,看见了静止的联系人页面,呆了几秒,小声地自言自语:“挂了啊。”   “他说什么?”沈宜游又问刑沛,他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有少许苦恼。   刑沛和他对视着,脑袋好像跟着变空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沈宜游没在意,他把手机放一边,想了少时,叫她:“沛沛。”然后很轻地说:“你帮我叫个代驾吧。我想回家了。”   刑沛的酒醒了,她扶着沈宜游下了楼。   外头雨停了,风很大,沈宜游裹紧了风衣外套,坐进车里。刑沛和代驾确认了地点,看车子驶离视野,才转身回去。 第三章   把公司本月财报发送给老板的半分钟后,大洋彼岸的艾琳·菲尔顿收到了回复:上线开会。   她抬头看了一眼办公桌对面挂着的东一区、东八区和西八区的标准时钟,确认了李殊所在的当地时间,半夜十二点半。   下属们早已习惯李殊的工作节奏,没多久就高效地聚在了视频前。   李殊的视频画面开得很早,镜头前没坐人,等高管都到齐了,他才端着水杯走过来。   艾琳已经将财报发送至各位高管手中,大家无声地翻看着报表,等李殊开口。   “我不满意。”李殊说。   艾琳打字的手停下来,看了李殊一眼,心中一沉。   李殊是旧金山湾区最年轻有为的创业者之一。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华裔中产家庭,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是机械工程师,母亲是家庭主妇,祖父曾是军官,战后携全家赴美定居,落地生根,在五十年间散出一支庞大的亲缘族系。   与大部分硅谷天才的故事相似,李殊有着求知欲强烈的、自我意识过剩的孤僻童年,喜爱闷头躲在家中的地下室钻研,没有朋友,也几乎不和人交流。直到进入大学,加入了兄弟会,有了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才自然有了不大却稳定的社交圈。   十九岁时,由于视频网站的数据统计缺陷,室友的账号被错误删除,李殊用自己两年的Putnam的奖金租了服务器,买了一台新电脑,和室友创办了Eps,日夜颠倒地在宿舍公共休息室的角落写出了第一版程序。   半年后,他们获得了第一位风险投资家的青睐。至今十年,公司出过巨大丑闻又化险为夷,曽接近破产边缘而起死回生,也曾与投资人反目,对峙法庭,占据湾区新闻头条数周。   媒体给李殊贴的最大标签是怪。   李殊经营流媒体和环保公司,善于利用舆论造势,却极度厌恶镜头,几乎从未公开出镜。   他在南湾区有两栋毗邻的玻璃大厦,在硅谷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主楼45楼至47楼挑空建造的一栋怪异的半玻璃半水泥建筑里办公。   别有用心的好事者将这栋建筑与巴黎圣母院的钟楼的图片放在一起比较,猜测李殊一定像钟楼里丑陋的怪人,因此龟缩在角落,不愿现身。   但稍对李殊和其公司有所了解的人都清楚,此类言论并不完全真实,李殊的外貌和丑陋毫无关联,怪异倒确有其事。   艾琳五年前入职公司,是李殊的秘书,为李殊处理各类大小事务。她是全公司和李殊接触时间最长的人,仍然无法正确预测李殊的决定,不时感到胆战心惊。   幸而自三年前起,李殊已经有了更像普通人的时刻。他开始频繁在旧金山和S市之间往返,在接到某人的信息或来电后,毫无征兆地停止工作十分钟。   有时候艾琳甚至开始幻想,只要恋爱谈得够久,李殊总有一天能被变成一个正常的老板。   ——不过今晚,就经验而言,艾琳直觉李殊心情不佳。   李殊依然穿着居家的睡衣,本该在他身边的人不在。   他把眼镜摘了,放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和高管核对财报项目,询问进度,当高管发言时,他就垂眸看着屏幕,嘴唇紧抿着。   会议开至半程,李殊突然中断了半分钟,将视频静音后接了一个电话。   挂下电话,李殊继续开会,没有走神,也没有变得振奋,持续修正着下属的错误。   十分钟后,诡异的事发生了。   艾琳低头打字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那种手机公放的去电等待提示音。   她疑惑地抬头,发现视频会议中的各位高管表情各异,便下意识看了坐在她左边的首席财务官一眼,财务官也看向她,作了个“老板”的口型。   正在发言的数据团队主管的语速也变缓了,略显犹豫地看着李殊。   李殊注意到后,用食指扣扣桌面,拿起手机,将手机的外放音量调小了一些,再示意主管:“继续。”   这通外放的电话因过久无人接听而自动断连。会议氛围轻松了大约五秒钟,李殊又拿起手机,重播了一次。   不论如何,李殊确信自己的心情一定比沈宜游平静。沈宜游生了很大的气,做了冲动的事,他会后悔的。   李殊听着屏幕上高管的简要分析,一心二用地回忆刚才的来电。   电话背景音十分嘈杂,像是鱼龙混杂的娱乐场所。   李殊在想这通来电的含义,到底是是沈宜游真的喝醉了,对方不知他们已经分手,因此打来电话,还是沈宜游已经后悔了,借醉授意,想和自己复合。   摆在办公桌上的电子钟屏幕忽而亮了起来,显示时间凌晨一点。   李殊双手搭着,一边修正了下属数据理解中的几项错误,一边开始想,如果沈宜游后悔,他可以给沈宜游留少许反悔的余地,毕竟恋爱不是工作,可以随意一点。   于是他拿起摆在办公桌边的手机,按了回拨。   他的耳机不知丢哪儿去了,下属还在发言,所以拨出电话后,他打开了外放,并将手机搁在办公桌上。   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李殊猜测沈宜游还在为自己刚才挂了电话而生气,耐心地打了第二通。   沈宜游还是没接。   李殊依然没有太大情绪波动,他不是沈宜游,没那么感情用事,不会因沈宜游不接电话而恼怒。   他一边和下属交流,一边重拨了二十多次。   不知为什么,整个视频会议的气氛变非常微妙,高管们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李殊没去理会这些细节,他只知道沈宜游不接他电话。   视频会结束后,李殊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沈宜游:“成熟一点。”   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接电话。”   李殊的睡眠需求很少,凌晨两点也不觉得困,他盯着手机,等了十五分钟,没有回应。   可能睡着了,李殊想,沈宜游睡觉喜欢把手机调到静音,连震动都关掉。如果李殊的下属这么做,早被李殊解雇了,但沈宜游不是李殊的下属,李殊对沈宜游,也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办法。   二十分钟过去,李殊拿起电话,又打了一次,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电话被接了起来。   “你还在——”   “先生您好,”一个李殊没听见过的男性声音从通话的另一端传来,“我不是机主,机主把手机落在我们店里了,请问他是你朋友么?”   李殊只犹豫了两秒钟,就说“是”,他听见自己说:“他喝多睡着了,你们店址在哪,我过来拿。”   对方把店名和地址都报给了李殊,李殊把他在S市的司机和助理都喊了起来,限他们十分钟内到公寓楼下。   李殊卡着时间走下楼,公寓的门童替他拉开了门。   外头雨停过一阵,又再次风雨交加,冰冷的雨水刮到他的裤子和鞋上,他退了一步,遥遥望见他在S市的配车转弯开上坡道,徐徐停在他面前。司机下车恭敬地为他打开车门。   李殊自己不会开车,也反对沈宜游开车。他童年时遭遇过车祸,险些丧命,因此认为专业的事要由专业的人来做,他雇用最好的司机驾驶车辆,和沈宜游一起乘坐。   从公寓出发后,雨势变小了一些。   沈宜游落下手机的俱乐部离李殊公寓不远,不多久就到了,俱乐部员工和李殊通着电话,撑着伞站在十字路口等他们。   李殊下车,和助理一起走过去。   店员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瞥了一眼李殊坐的车,对李殊露出了职业的微笑,说手机是刚才清洁工从沙发缝里找出来的,又客气地关怀机主的情况。   李殊没回答,接过手机,看了助理一眼。   助理立刻拿出钱夹,给了店员一笔小费,和李殊一块儿回了车上。   沈宜游的手机沉甸甸的,李殊静静地握了一会儿,屏幕亮了,提示有需要回拨的未接电话。   虽然分手了,但沈宜游的手机屏保还没来得及换,仍是李殊赠予他的一副画的相片。   轿车行驶得平稳,车里十分昏暗,快到住处时,李殊解锁了沈宜游的手机,把自己拨入的那些电话和短信删了。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被沈宜游误认为李殊想主动求和。   回到公寓中,已是凌晨三点,江上的许多灯火都熄灭了,雨又停了。   李殊站在落地窗旁看了一会儿,把空调调高了少许。   他在客厅环视一圈,没找到沈宜游的痕迹,又去卧室和浴室看了一圈,沈宜游把东西带得一点不剩,房间里好像没有除了李殊之外的任何人居住过。   李殊还是没想明白沈宜游为什么会让朋友给他打电话,只好关了灯,躺进床里。   李殊是那种很讲究顺序和习惯的人,在S市的酒店公寓卧室里,沈宜游必须躺在李殊左边,而李殊必须把沈宜游抱在怀里,手搂着沈宜游的腰才能入睡。   但至少今晚沈宜游不会回来。   李殊很轻地抱着被褥,想闻到一点沈宜游的味道。   但沈宜游没在这里住几晚,味道早就散了,李殊什么都没闻到,最后退而求其次,抓着沈宜游的手机睡着了。 第四章   李殊睡得很晚,醒得很早。   房间里十分昏暗,他意识到自己手里抓着一样东西,由于紧紧握了一整夜,他的手心被硌得有些疼。   这是沈宜游的手机,李殊想起来了,他抬起手,把手机贴到眼前,屏幕没亮。   沈宜游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沈宜游也和他分手了。“分手”这个词让李殊觉得不舒服,像有冰块捂在他的胃上和背上,他手肘撑着床单坐了起来,手机从他手里滑出去,掉在被子上,他捡起来,慢慢地充上了电。   开机后,沈宜游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两通未接来电和一个信息,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李殊拿起来看,信息写“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俱乐部的人撒谎,把我的手机拿走,但请把它还给我”。   李殊默不作声地读着信息,还没有开始考虑该怎么回复,对方又打了过来。李殊想了想,接了电话,在沈宜游开口前,冷静地告诉他:“知道了,让司机给你送来。”   沈宜游可能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爽快,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李殊便继续解释:“他们问我是不是认识你,能不能去拿手机,我想这类俱乐部一般都要傍晚才营业,就替你拿了,免得你白天没有手机用。我说你睡了,单纯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过了一会儿,沈宜游像有点勉为其难地对李殊说:“谢谢。”   李殊就问他:“说我撒谎是不是太情绪化了。”   “……对不起。”沈宜游的声音听起来宿醉未醒,带着少许沙哑和不明显的窘迫,“不麻烦你的司机了,我过来拿吧。”   “不必这么费事,我的司机拿的是月薪,不计里程,”李殊拒绝了,“当然,你放心,我不会过来,我没空。”   沈宜游沉默了少时,小声地说了“好”和“谢谢”。   十分钟后,李殊拿着沈宜游的手机,坐进车里。   他不清楚别人对承诺看得多重,至少他来说,口头承诺只能算一种达到目的的方式,没有白纸黑字证明,就根本无需照做。   虽然李殊很忙,但他可以在车里办公。   “去沈宜游的房子,”他对坐在前排的助理说,“你知道在哪里吗?”   助理回头看了一眼,声音细弱蚊蝇:“这个……不清楚。”   李殊对他的工作能力有些不满。   李殊自己也不清楚沈宜游家在哪,艾琳·菲尔顿一定知道,但李殊选择了给沈宜游去电。   沈宜游接得很快,听到李殊的问题,他愣了一下,然后没有过多犹豫地说了自己的小区名字。   李殊挂下电话,让司机往那儿开。   艾琳替沈宜游去拿过一份文件,但李殊连一次也没去过,沈宜游从未邀请他,他也没有兴趣光临。他认真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变换,没过多久,司机在路边的一个空车位上停了下来,告诉他:“到了。”   他才发现沈宜游的小区比他想象中离他在S市所住的公寓更近。   这个小区位置很好,不算最新,环境应当不错,一条双车单行道经过门口,高大的绿树为柏油道遮挡住日光,如同闹市区中的一隅净土。   沈宜游的房子不知面积几何,李殊推断,不会太大。   李殊让司机开着外放给沈宜游打了电话,沈宜游那头好像有水声,他说自己现在不方便下楼,客气地问司机能否把手机放在保安室旁的一排储物柜。   李殊点头后,司机答应了。   司机下了车,把手机放到储物柜后,回到车里,他刚踩油门准备驶离,李殊开口制止了他:“等等。”   “先别走。”   司机把车倒回了原地。   李殊决定等见到沈宜游再走,他打开了电脑,一边看着昨晚艾琳做好的会议记录,一边留意储物柜和小区大门口的动静。   沈宜游过了三个小时才下来,这有些出乎李殊的意料,不过在此期间,李殊恰好完成了完整的一项工作,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李殊眼睛看着车窗外,离他二十多米远的沈宜游,抬手将电脑合上了。因为显示屏的光有些晃眼,干扰了他的视线,影响他的专注度。   沈宜游走得慢吞吞的,踩着一双李殊没见过的毛绒拖鞋,穿睡衣和厚外套。走出小区大门后,沈宜游停下脚步,抬起头,像是漫无目的地看了几秒头顶的枯枝,再抬脚晃荡到了储物柜的密码屏边。   宽大的外套遮住了他细瘦的腰,李殊只能看见他雪白的脖子和手背。   这时候,李殊认为沈宜游像自己童年阅读过的一本童话书中,全书三十九页第五幅彩色插图里的蓝湖上的天鹅。   插画家将天鹅画得非常、非常美,在这样的一本儿童读物里,美得有一点喧宾夺主,在李殊看见天鹅后,童话书里的其余所有内容,好像全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沈宜游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一下一下地在显示屏上输密码,输完箱子盖弹开了,声音有点大,他微微受惊般地退了一步,才蹲下去把手机拿了出来,关上柜门,然后站在柜边。低头解开锁屏,检查了一会儿。   李殊看着沈宜游苍白的侧脸,觉得他看起来很疲惫,昨晚一定没睡好。   幸好李殊也没睡好,他们一样。   沈宜游检查完了,把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重新趿拉着鞋往里走,他走得并不快,但过了一两分钟,李殊还是看不到他了。   李殊转过头,问助理:“我现在出去他会生气吗?”   助理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不知所措和欲言又止。   “算了。”李殊说,又给艾琳发了一封邮件,让她替自己换一位助理,然后请司机出发。   快到公寓时,李殊在手机上编辑了一条短信,问沈宜游是否已经拿到手机,按下发送后没过多久,沈宜游就发来了回复,他说拿到了,又客气地说:“谢谢”   李殊回复了“不用谢”,又忍不住问沈宜游:“早上用来发我消息的手机号是哪来的。”沈宜游没有回复他。   而到家后,他马上就开始想沈宜游了,所以他打开了起居室的投屏,把沈宜游去年生日时,他拍的四十九秒的沈宜游许愿,还有一些其他的视频都找了出来,开始循环播放。   沈宜游生日在七月底,对于李殊来说,夏季因此而变得特别了。   李殊问过沈宜游,以前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沈宜游告诉他,大多和朋友或家人一起,吃吃喝喝就过去了。   恋爱后,沈宜游的两个生日都和李殊在一起过,李殊认为,这表明,对沈宜游来说,李殊比沈宜游的朋友甚至家人更重要。   有很多人喜欢沈宜游,沈宜游选择了李殊,因为喜欢他。但现在为什么要分手,李殊暂时没想通。   李殊又在房子里晃了一圈。   下午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阳光明晃晃的,过于刺眼,李殊用遥控把窗帘都合起来,重新在两百八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寻找沈宜游的痕迹,仍旧什么都没找到。   上午保洁来过,把房里打扫得很干净,床单也换了,沈宜游最后的并不存在的气味都消失了。李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回到了起居室,继续播放视频。   在视频播放的过程中,李殊并不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屏幕上,他完成了许多项工作,只是不时抬头看一眼视频里沈宜游笑容满面的样子。   在看见沈宜游的时候,李殊会感到舒适一些。   他向来如此。 第五章   说分手后完全没有联络倒也不是,还手机的三天后,李殊给沈宜游发了个航班号,沈宜游回了他一个问号,李殊说:“欢迎你作为朋友来送我。”   沈宜游感到无从答起,隔天才回复:“下次吧。”   李殊回得则比沈宜游快很多,五分钟后就说:“好吧。”又说:“我下次到S市通知你。”沈宜游没回。   之后就全然断了联系,至今已满三周。   七月中下旬,沈宜游主策的本年度最大的一场展览提前通过了审批,整个八月都会忙得脚不沾地。   而他的生日在月底,往年都和李殊共度,今年还没有安排,因此当陶久回伦敦前临时起意约他去S国游玩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陶久在沈宜游的母校上大学,性格开朗,天真无虑,是名订阅者众多的游戏视频博主。他正在暑假,成日无所事事,四处玩乐,大约是会被李殊归到和刑沛同类型的那种好友。   下午抵达了S国,收拾行李,去酒店二楼的餐厅吃过早晚餐后,常来此地的同行好友卢玥轻车熟路地带他们去赌场。   赌场冷气开得很足,有股干燥的香薰气。沈宜游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他们赌了几圈,自己没上桌。   卢玥注意到沈宜游干站着,就问他:“怎么一把都不来。”   “我又不会,”沈宜游眼睛盯着陶久的牌面,说,“不敢乱花钱。”   “你得了吧,”卢玥笑了,“你爸一个字能买这儿一桌筹码了。”   沈宜游听见爸就头大,装了几句傻,溜别处去了。   他的父亲是一位大书法家,母亲是首都大学的教授。两人在外头表现得十分深明大义,大谈爱情自由,反对性取向歧视。今年年初沈宜游突然出柜,他们方才发现自己其实无法接受同性恋,就地倒戈,把沈宜游副卡停了,至今没再和他联系过。   三年前,沈宜游从伦敦毕业回国后,和人合开了展览策划工作室。大抵是沾了父亲的光,他的事业发展还算顺利,很早就经济独立了,副卡被停也影响不了生活。   但他还有车贷要还,而且房子是父母全款付的,怕他们哪天心情不好了,来个电话让他滚出去,他还是得给自己多留点傍身钱。   沈宜游晃到一台角子机前坐下了,放了钱,一块一块地打。   他运气还不错,赢了几次大奖,角子机里的现金有时多有时少,总是让他不用再放现金就能有地方坐着。   在赌场待了两个小时,沈宜游困得打哈欠了,陶久才终于找到沈宜游,说打算回去了。   沈宜游看了一眼屏幕,机子里还剩五十块,他懒得去兑换,就加了倍率玩了最后一次,想把五十块花掉,谁知竟然打中了角子机的大奖。   角子机模拟钱币掉落的声音,屏幕上的财神笑眯眯地跳来跳去,金光闪闪的数字越滚越大,配有各种夸张离奇的电脑特效。   头奖动静实在很大,身边的客人们全都拥过来。陶久看呆了,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脏话,又抓起沈宜游的手胡乱揉搓:“手气借我用用。”   角子机头奖的奖金也并不多,但幸运本身就令人雀跃,沈宜游心情很好地将筹码兑回现金,飘飘然走出了赌场的门。   这是三周来沈宜游最高兴的一刻,也没过太久,他的好心情又烟消云散了。   回到房里,沈宜游眼前仿佛还有钱币在闪,感到精神被好运透支殆尽,便躺着小睡了一会儿。   他做了个流水账似的短梦,重新把这天的整个行程原原本本地过了一遍,然后就被来自陶久的信息吵醒了。   陶久热烈邀请所有人在半小时后到顶楼游泳。   沈宜游躺在床上举着手机想了想,艰难地回复了个好。   卢玥几乎和他同时回了一条“OK”,隔了几秒,陶久突然问卢玥“你头像是谁”。   “为什么像狗仔偷拍照。”陶久又说。   沈宜游才发现卢玥换了头像,他顺手点开来看,的确像狗仔照,照片色调灰蒙蒙的,像素不高,地点似乎是某家昏暗的餐厅。   照片中的女士单手托着腮,向她对面穿着正装的男士微笑。   沈宜游看着那位男士的背影,异样的感觉从心里升起。   有点像李殊,但李殊不穿正装,沈宜游盯着手机屏,心想。   李殊有种古怪的偏见,认为正装西服很恶心,只有华尔街的衣冠禽兽会穿得西装革履。   卢玥很快回复陶久:“莉莉斯女士和她新约会对象。”   沈宜游知道莉莉斯,卢玥钟爱的女超模,不久前结束一段丑闻迭出的婚史,重获自由之身。   沈宜游盯着卢玥头像的小图,还是有点不安,刚想问莉莉斯约会对象的身份,卢玥就又发了一条新信息。   她说:“传闻是Esp的CEO,据说很丑,但是总比人渣前夫好吧!”   “对她好就够了!”她又说,“你们不觉得看背影还不错么。”   沈宜游怔了一下,放下手机,继续躺着发了一小会儿呆。   他胸口有点闷,像有台真空泵在他的食道和胃里,缓缓地抽干了所有空气,让他没办法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   难过又不完全是难过。   李殊如今单身,是谈恋爱是结婚,跟沈宜游半点关系也没有——道理是这样,不甘心却难以避免,沈宜游不想连自己都骗。   他对李殊永远在心软,李殊不喜欢的事他提都不提。可是看见李殊为别人破例的时候,还是有剧烈而丑陋的渴望从沈宜游心底往外爬。   沈宜游也想要李殊为自己破例,哪怕一次都好。   过了半个多小时,陶久来敲他门了,他坐起身,揉揉眼睛,走了出去。   时间不早了,酒店顶楼人却不少。他们坐了一会儿,换了几波人来搭讪,沈宜游都没有理睬,披着浴巾,坐在一旁喝闷酒。   陶久在直播,突然拿着相机转向沈宜游,说:“来打个招呼。”   沈宜游喝得上头,斜了陶久一眼,又对镜头笑了笑,抬手说嗨,陶久笑嘻嘻地看了他一会儿,凑过来,和沈宜游一同入镜。   陶久的脸颊有点婴儿肥,不过五官立体,皮肤白皙,他对着屏幕说:“沈宜游作为今天唯一赢钱的人,为什么脸臭得像失恋了。”   沈宜游和防抖相机的电子屏中的自己对视,屏幕里的人眼神冷冰冰的,头发被顶楼的风吹乱了,比起失恋,更像个很不高兴的人,一副很难被取悦的样子。   “有人问你是不是还单身,”陶久低头读着屏幕上的字,问沈宜游,“接不接受追求。”   沈宜游说:“是。”   陶久愣了一下,搂住沈宜游的肩膀,也把脸凑到屏幕旁,问:“后一个问题怎么不回答,到底接不接受。”   沈宜游短暂地看了一眼镜头,无所谓地说:“接受啊。”   陶久有点人来疯,当即决定替沈宜游征友,他把沈宜游一通夸,瞎说了些乱七八糟的条件,还当场创建了一个沈宜游征友邮箱。   最后沈宜游也听笑了,把头靠在陶久肩上,听他对着镜头说不着边际的话。   过了一会儿,陶久去了别的地方。沈宜游一个人躺着喝了几口酒,看泳池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走过去游泳。   水没过他的膝盖、肋骨,停在在他胸口的位置。他觉得水温还是有点低,还好没有到冷得打寒颤的程度,过了几秒,就适应了。   天上星星特别亮,明月当空,万里无云,泳池起伏水波的边际和晚空、城市夜景融为一体。   其实许久前,李殊在这家酒店和沈宜游打过视频电话。   李殊刚游完泳,头发也是湿的,身上搭了一块毛巾,胸腹肌肉的线条在昏暗而斑斓的灯光里显得很性感。   他的眼神很真诚,带有沈宜游最喜爱的一往无前的天真,说自己喜欢这里,“你明年陪我来”。   最后他们分手了,李殊开始见新的人了,而沈宜游自己来了。   游泳的时候,沈宜游把半张脸埋进水里,他有时看见水面上的光,有时看见水下的。在柔软的、兼有冷与暖的水里,他想起和李殊的第一面。   那天他起初并不高兴,下午和母亲在电话里吵了架,强打精神去参加某家正在合作的网络公司年会。初创公司的年会不豪华,人也不多,请人在办公地点少少地装饰了一番,摆了一些酒水餐点。   傍晚的风小,但气温很低,湿气入骨,沈宜游冻得够呛,只好靠在挂着霓虹灯的露台边,贴着取暖箱站,看江景发呆。   然后李殊站到了沈宜游的身边。   李殊穿帽衫和牛仔裤,戴黑框眼镜,端着半香槟杯的矿泉水,执着地站了十分钟,自以为隐蔽地、欲言又止地看了沈宜游大概有二十次,才开口对沈宜游说:“穿得这么少,不会冷吗。”   沈宜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李殊就又沉默了。他在离沈宜游八十公分左右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看沈宜游。沈宜游起先有些烦,后来又被这个呆子逗得想笑,最后侧过身去,和李殊对视。   “我叫沈宜游。”这是沈宜游对李殊说的第一句话。   而李殊就像一台自动反应装置一样,在下一秒就飞速地回答:“我叫李殊。” 第六章   那一天早晨的天气预报说,次日中午将有一场大降温,可是才过傍晚八点,气温就突然开始急剧下降,风也大了起来。   年会上别的人要不就是喝酒喝得热火朝天,要不就是情绪激昂地在说话,似乎没人觉得冷,只有沈宜游缩在取暖箱旁,冻得手脚冰凉。   他和李殊在一块儿待了半个多小时。   李殊有种冷场的天赋,不过不让人讨厌,沈宜游又不想离开取暖箱,就陪李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顺便思考着早退的借口。   李殊和公司创始人之一祝应薄是大学同学,在校时合作过项目。这次李殊来S市,顺道找祝应薄探讨了区域市场状况,今晚恰好祝应薄公司年会,李殊就来看一看他公司的员工氛围。   “我本来准备看五分钟就走。”李殊告诉沈宜游。   “为什么没走?”沈宜游顺口搭话,随即发觉自己问的问题有点多余。   而李殊静下来,没有回答。   他们沉默了一两分钟,沈宜游在寒风里抱紧双臂,终于想好了提早回家的理由,打算去找祝应薄告辞,忽然听见李殊问:“你很冷吧。”   沈宜游抬起头,发现李殊把帽衫外的外套脱了,像学生时代同学之间递笔似的,递给沈宜游:“穿我的吧。”   沈宜游愣了一下,和李殊对视了两秒,下意识地推拒:“不用了。”   “穿吧。”李殊比他高半个头,低下头看他,眼神有点认真,手伸在半空。   沈宜游觉得他好像非常想把外套直接塞给自己,然而因为没有此类经验,不知道怎么塞更合适,所以还在考虑。   “真的不用,”沈宜游有点想笑,没接衣服,对李殊摆摆手,“我有事想先走了。”   “我也要走,”李殊回答得很快,“你先穿。”   大概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李殊一把将外套塞进了沈宜游怀里,然后迅速抽回手,还后退了一步,好像是为了要防止沈宜游重新把衣服给他塞回去。   沈宜游有点哭笑不得地收了下来,对李殊道了谢,穿上了外套。   李殊外套是夹棉的,衣服上没有香水味,里层带着体温,沈宜游一穿上就暖起来了。   但李殊自己内里只穿了件薄帽衫,外套一脱,他就比沈宜游原本穿得还要少了。   沈宜游很有点感动,看着李殊笑了一下,说:“我进去就还给你。”   李殊没答话,不太自然地把头转开去,顿了顿才说:“我去找祝应薄。”接着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李殊和祝应薄一起过来了。   “我让司机送你们,”祝应薄说,“宜游,你住在哪儿?”   当时沈宜游的房子还在装修,租住在工作室附近。他告诉祝应薄他的住址,祝应薄便道:“李殊住的酒店也在附近,你们正好顺路。我送你们下去。”   他们下了楼,司机已经等在楼下,李殊和沈宜游一起坐在后排。车里很温暖,沈宜游把李殊的外套脱了,一抬头,发现李殊又在看他。   “你以后出门应该多穿一点。”李殊对他说。   沈宜游“嗯”了一声,解释:“没想到这么冷。”   李殊嘴微张了张,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   聊天到此就结束了,他们安静坐了近半小时。抵达了沈宜游住处,李殊执意要沈宜游重新穿他的外套,他送沈宜游过去再走。   李殊很执着,沈宜游不忍心拒绝,答应了他。李殊就继续隔着七八十公分的距离,走在沈宜游身旁,还不住地侧过头看沈宜游。   沈宜游租房的小区很老,绿化浓密,但灯光亮化约等于无,路上一片黑。沈宜游住的楼在小区深处,两人一言不发地摸黑走了很久,终于到了楼下,有了一些从楼里透出来的灯光。   沈宜游转过身,仰着脸对李殊说:“我到了。”又重新把外套交还给李殊,说:“今天真的谢谢你。”   道别之后,沈宜游往楼里走,走了没几步,李殊在后面叫他名字。   “沈宜游,”李殊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沈宜游重新转回身看他,没说话。   李殊挺直了背站在台阶下,有点不顺畅,但还算平稳地对沈宜游说:“我的工作不在S市,不过下周末我有时间过来……我以后可以经常来。”   “如果我来S市,我们——”李殊停了几秒钟,才说,“——你能和我见面吗?”   一楼居民起居室里的灯突然被打开了,昏黄的灯光穿过玻璃窗,照在李殊的脸上,他戴着眼镜,无比专注地看着沈宜游,要个电话理直气壮得如同正在在协商工作事宜。   让沈宜游觉得这可能是这个人能说的最接近搭讪的话了。   总比“穿这么少不冷吗”像。   沈宜游忍不住笑了,问李殊:“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见面。”   李殊站得远远的,一声不吭地和沈宜游对视着,就像一个什么都不会,又很想要奖品,只好硬着头皮上场的参赛选手。   沈宜游觉得他眼神仿佛在说,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就是要和沈宜游见面。   最后沈宜游妥协了,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机号报给李殊,说:“空的时候可以跟你出来,不空就不行。”   “好,”李殊好像很容易地就高兴了起来,眼里有很淡的笑意,他对沈宜游说,“我到了S市会通知你。”   沈宜游转身进了楼道里,他走上三楼,打开门,又开了灯,走到床边往下看,恰好看见李殊转身,缓缓地往回走,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   没过几秒,沈宜游手机震了一下,提示有条新信息,来自一个异国号码,对方说:“我是李殊。”   沈宜游把李殊的号码存下来,还没回复,李殊又发了一条消息给他。   “因为如果不和你见面,我会觉得不舒服。”   沈宜游拿着手机看了半天,才想通李殊在补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又好笑又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他问李殊:“哪里不舒服?”   李殊很快就回复他:“胸闷头晕、心跳加速。”   “……”沈宜游非常无奈,“那你应该去医院做检查。”   李殊却答非所问:“我想和你见面。”   他们又发了两三条没有内容的短信,然后互道晚安。   入睡之前,沈宜游心情其实也没变得有多好,但李殊把他的不快冲淡了,他不再去想和母亲的争执。   甚至直到决定分手前最不开心的时刻,沈宜游再回想这天李殊乱七八糟的表现,都还是觉得即使让他重新选,他也会选择和李殊恋爱。   可能李殊的有趣和伤人是捆绑出售的,不能单买有趣,不要伤人,李殊一直都是李殊,从来没有变过,学不乖的只有沈宜游。 第七章   沈宜游一度以为李殊的工作地点和S市很近,因为就像李殊说的那样,他真的是经常会来。   见面通常不会持续很久,两人吃一顿饭,或者李殊陪沈宜游排队看场展。如果结束后沈宜游要回家,他送沈宜游回去,如果沈宜游还有别的事,就原地解散。   约会模式有点怪异,不过沈宜游觉得轻松。   和沈宜游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李殊说见面就是单纯见面,并肩走路时甚至还会保持距离。规矩到让沈宜游怀疑李殊到底是什么都不敢做,还是根本什么都不会。   进入三月以后,李殊突然忙了一阵子,大半个月都没有出现,到了最后几天,才好像终于空了下来,开始打探沈宜游周末的安排。   但很不巧,沈宜游恰好要回首都去见父母,便告诉李殊或许下周可以,这周没有时间。   李殊没立刻回复,过了半小时,才发了沈宜游一张表格图片。   表格上似乎是李殊未来两周的全部行程,其中四段时间的方框里填充了浅蓝底色。紧随其后的文字信息则是“标蓝的工作日有你认为合适的吗?”。   沈宜游粗略浏览李殊的日程表,发现李殊每天的睡眠时间可能只有六小时,再往下看,又在图片下方找到了标蓝区域的小字备注,写着“可移动办公”。   让沈宜游感到奇怪的是,李殊和沈宜游见面时长,最多也就三四个小时,但每一块标蓝区却都至少连续两天。   沈宜游想了一会儿,没明白原理,李殊就来电话了。   一接起来,李殊就说:“如果那些时间也没空,我可以再改。”   沈宜游告诉李殊:“不用改了,应该有。”又忍不住问他:“你这么忙还要过来。”   李殊停顿了几秒,“嗯”了一声。   沈宜游不知怎么就有些愧疚,选了最早的标蓝区,和李殊约在周二傍晚。   他们约在某个商场广场旁的一家餐厅。   沈宜游提早到了,从广场台阶往下走,下沉广场的喷泉突然喷出了水,他站着看了一会儿。   这天白天的太阳从早上晒到晚上,到了夜里,被喷泉水淋湿的水泥地和台阶旁绿化带散发出一种类似夏夜暴雨的气味。   没有看多久,沈宜游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沈宜游回身,见李殊正低头看着自己,从台阶的最上方往下走。   李殊好像瘦了少许,穿着连帽的外套和T恤,更像个刚下课的男大学生,而不是只睡六小时的工作狂。   “你到早了。”李殊走到沈宜游前方两级台阶处,没再往下,对沈宜游说。   沈宜游仰着脸看他,笑眯眯地问他:“你有意见?”   李殊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   他又往下走了一步,像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沈宜游的眼睛,过了几秒,他才开口问沈宜游:“我们今天晚上能不能待久一点。”   如果其他人这么问,沈宜游会理解出更复杂更成人的含义,并且委婉拒绝,然而李殊说的“待久一点”,应该纯粹就是字面意思的“待久一点”。   不过沈宜游还是故意问他:“为什么。”   李殊看着沈宜游沉默了。   广场上来往的人很多,他们站在水泥台阶边缘的深色树影下,不锈钢金属栏杆旁,没人会注意的角落,仿若正在进行一场秘密的面试。而沈宜游觉得自己像个充满同情心的不合格的面试官,眼前的差生很可怜,他想放水了:“算了走吧。”   沈宜游率先转身往下走,走了几步,李殊跟了上来,和他并排走路。   快到餐厅时,李殊突然开口,对沈宜游说:“我工作的时候如果想到你,会不能集中精神。”   “会只想见你。”李殊在餐厅门口停住了,垂头看了看沈宜游。   李殊的眼神很简单,像在表达他说的就是他在想的。沈宜游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好像真的很喜欢沈宜游,可是又什么目的都没有。   “你今晚有没有别的事,”李殊又重复地问他,“没有的话我想和你待久一点。”   沈宜游觉得自己也够奇怪的,竟然因为李殊这种没头没尾又莫名其妙的话感到心软和动摇。他有稍许慌乱,想逃避李殊的眼神,手按上了餐厅门把,说“我们先进去”,下一秒李殊抬手帮他推开了。   这可能是李殊和沈宜游靠得最近的一次,但不知是刻意避开,还是恰好错开,即使这么靠近,李殊也没和和沈宜游碰到。   沈宜游先进门了,告诉前台他的订餐号码,服务生把他们领到位置上。   李殊在他对面坐下来,没再问沈宜游刚才的问题,认真地点餐和吃饭。   吃东西的时候李殊把眼镜摘了,放在一旁,沈宜游正好想买副差不多样子的平光镜工作戴,顺手拿过来,自己戴了一下。   李殊的近视度数很高,沈宜游一睁眼就头晕,闭着眼问李殊:“你看我戴合适吗?”   等了一会儿李殊没说话,沈宜游把眼镜拿下来,还给了李殊,李殊才开口。   “很合适。”李殊看着沈宜游,很慢地说。   吃完了晚餐,他们走出餐厅,沈宜游的合伙人找他有急事,沈宜游真的没空和李殊待着了。   他叫了车,李殊陪他在路边等,车来之前,李殊突然问沈宜游:“我能拍一张你的照片吗?”   沈宜游不喜欢拍照,但他心有愧疚,让李殊拍了一张。   李殊拍完之后,沈宜游凑到李殊身边想看,李殊才说:“不小心拍成视频了。”   沈宜游伸手过去,按了播放。   视频有十多秒长,沈宜游摆了一会儿略显僵硬的照相姿势,开口问李殊,拍好了吗,李殊说好了,视频才结束。   沈宜游觉得自己看着镜头提问的样子有点傻,就说:“那重新拍吧。”伸出手指想点右下角的删除,手腕被李殊握住了。   李殊的手热而干燥,很有力,握紧沈宜游的手腕,又很快松开了。   “别删,”李殊微微后退了一步,把手机锁上了,对沈宜游说,“视频也可以。”   车很快就到了,上车后,沈宜游怎么回想,都觉得李殊是故意拍成视频的,但他又没有什么证据,过了几天就忘了。 第八章   给李殊号码的时候,沈宜游并没有想过会和李殊有什么太深入的发展。   从一月到四月,他们断断续续地见了许多次,沈宜游一点都不讨厌李殊,甚至有一些不知哪里来的好感,有时会期待下周的约会,有时不会。   但李殊似乎毫无进一步的欲望,沈宜游便也没办法想象他们谈恋爱的样子。   五月初,沈宜游去首都出三天差,争取一位合作希望很大的客户。   他从周三待到周五,客户的公司到他家得穿过整个市区,聊方案也不知会不会聊到太晚,住家里太不方便,沈宜游便打算周二提早回家呆一晚,给父母带点礼物,接下来的两晚就住在客户公司旁的酒店。   但没有想到回家的当晚,就被父母按在书房谈了两个多小时的心。   父亲多汗,向来贪凉,书房空调开得很低,沈宜游被冻得喉咙疼,他有一种即将生病的预感,喝了感冒冲剂,倒头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睁眼,沈宜游觉得很冷,酸气从骨头里往泛,下楼测了温度,三十八度七。但他和客户约在十点,不敢迟到,就吃了退烧药和止痛片,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或许是因为发着烧状态不好,和客户的沟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拜访结束得也比他预计得早很多,下午一点不到就从客户公司走了。他在路边一家药店买了药,回酒店房里吃了,躺上了床心里想的都是工作的事,药效让他感到困乏,却始终没法让他睡着。   半梦半醒之间,他接到了李殊的电话。   李殊在那头说了句话,沈宜游迷迷糊糊没听清,就坐起来了一些,他没什么力气说话,很轻地问李殊:“你说什么?”   “我周末没时间来了。”李殊说。   沈宜游迟钝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李殊原本和他约好了周六见面。他抓了一下被子,酸楚的难受从快停转的大脑里钻了出来。   “哦,”沈宜游对李殊说,“好。”   李殊没有说话,可是不挂电话,沈宜游也没挂,两人沉默了大半分钟,沈宜游忍不住对李殊说:“本来也想让你不要来了。”   他坐直了,伸手够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喝了一口。刚才吃药倒的温水早就凉透了,水冰冰地顺着喉管往下淌,沈宜游咳嗽了几声,把杯子放回去。   李殊在那头叫他的名字,问他:“你不舒服?”   沈宜游躺回床里,没回答李殊的问题,说“我要睡了”,把电话挂了。   还没隔几秒,李殊重新拨了过来。   沈宜游看着李殊的名字,呆了一会儿,还是接了。   “你不舒服吗?”李殊再问了一次,沈宜游听不出李殊到底是不是关心他,就很轻地“嗯”了一声。   李殊顿了顿,问他:“你在家?”   “酒店,”沈宜游说,“我吃过药了,很困,没什么事我挂了。”   李殊说“先不要挂”,没说为什么不挂。   过了少时,他才又问沈宜游:“你现在一个人在酒店吗?”   沈宜游手快没劲,眼睛也快阖上了,对李殊说:“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呢,你又不来。”   其实沈宜游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他想他是那种特别无病呻吟的人,哪怕从有记忆起,他都没得到过什么嘘寒问暖的关心,没有过细心的照料和陪伴,仍旧偷偷在心里渴求关怀。   但沈宜游时运不佳,他朋友再多,玩得再热闹,不开心的时候好像总是没人陪。   李殊好像是很喜欢沈宜游,总想见面,但也没有用。   他还是不来。   对面的李殊还没挂电话,沈宜游就闭着眼睛叫他名字,可能生病的人是很脆弱,就连听见李殊在那头说他在,沈宜游都觉得心酸。   李殊问他“怎么了”。   “李殊,”沈宜游蜷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对李殊说,“你能不能现在来陪我。”   李殊那儿静了一会儿,他说:“好。”   沈宜游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六点半。   他头不疼了,量了体温,烧也退了,只是嗓子还有些不舒服,脚步也虚浮。   他口很干,下了床想烧一壶水喝,刚把水倒进水壶,突然听见很轻的敲门声。   沈宜游怀疑自己幻听,又想到自己好像接了李殊电话,还情绪失控求李殊过来陪他,就按下了烧水键,过去拿手机确认,发现李殊确实打了他两个电话,时间是昨天下午两点。   这时候,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沈宜游走过去,迟疑地打开了门,李殊提着一个行李袋站在门外,看着沈宜游。   他背后是酒店中庭,蒙蒙亮的天光从玻璃顶上透进来,让他脚下的深灰色的地毯看上去更柔软了。沈宜游眼前的环形走廊,除李殊之外空无一人。清晨昏暗而静谧。   沈宜游问他:“你怎么上来的,怎么敲门敲得这么轻。”   “我订房了,”李殊说,“本来打算如果你在睡觉,我就先回自己的房间。”   沈宜游把门又拉开了一些,让李殊进来。   李殊帮他扶住了门,沈宜游就先进房了。   水烧开了,沈宜游回头问李殊要不要喝茶。   “我喝水,”李殊走过来,自己拿了一瓶水,转开喝了一口,问沈宜游,“你哪里不舒服?”   “昨天有点发烧,已经退了,”沈宜游说,“你怎么这个时间到?”   “航线申请来不及了,就买了机票,但最近的一班直飞飞机机票卖空了,还转了一次机。”李殊说。   沈宜游愣了一会儿才问:“你从哪里过来。”   李殊说“旧金山”。   李殊看起来还是他平时的样子,穿得普普通通,行李袋也不大,好像家在首都附近的城市,随便过来看看沈宜游,又高又很可靠。   沈宜游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问他:“那你平时工作在哪儿?”   李殊给了沈宜游相同的答案,他忽然抬手,叫沈宜游名字,然后隔空指了一下沈宜游的眉心,说:“别皱眉头。”   李殊站得离沈宜游能有两米,说话的样子特别认真,也很正经,仿佛他为了沈宜游这么折腾,在旧金山和S市之间往往返返,单纯是想和沈宜游维护友情。   沈宜游盯着他的眼睛,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又走近了一步,李殊好像有些局促,但没有往后退。   “李殊,”沈宜游叫他,“你为什么一直不碰我,你没有肢体接触障碍吧。”   说着伸手很轻地碰了碰李殊的手。   李殊没动,但站姿有少许僵硬,他看着沈宜游,过了少时才否认:“没有。”   “没有就好,”沈宜游说,“你不要动。”   沈宜游又靠近了李殊一些,抬手拉了一下李殊的外套,仰着脸吻了一下李殊的下巴,又很快离开了。   李殊身上的气味很干净,闻上去暖暖的,有股很安全的味道,他下巴有些胡茬冒出来,房里光线很暗,外表看不出来,吻起来有少许粗糙。   “亲脸不接吻应该不会把感冒传染给你吧。”沈宜游轻声说。   李殊沉默着看沈宜游,看了一会儿,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沈宜游的脸,他的手也很暖,和沈宜游记忆力一样有力而干燥,他像在碰什么易碎品,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从沈宜游的脸颊滑到下巴,又用拇指与食指的关节轻扣。“可能都不会传染。”李殊对沈宜游说。   沈宜游的心跳变得很快,看着李殊,靠得更近了一些,想要吻他,但沈宜游有些莽撞,脸颊蹭到了李殊的眼镜。李殊抓着沈宜游的手臂,把沈宜游拉开了很少的一点,他看着沈宜游,让沈宜游有些慌张,脑袋里一下也闪过很多念头,但李殊只是地把眼镜摘了下来,才低头贴住了沈宜游的嘴唇。   沈宜游记得李殊那时候好像完全不会接吻,但学得很快很好。   他扣着沈宜游的腰,把沈宜游抱紧了,在酒店铺着白床单的柔软的大床边,如同中学生谈恋爱一般简单纯洁,又像未获祝福的情侣举行私定终身的仪式那样隐秘庄严。 第九章   沈宜游游得精疲力竭,手脚发软。   每当他慢下来,眼前便交错地闪过李殊和超模吃饭的照片、李殊穿西装的背影,李殊不久前对他喋喋不休的样子,闪过他和李殊第一次**的房间,所以他一直往前游。   直到听见有人在岸上喊他的名字,他才停下来,慢慢靠到泳池边,手攀着地抬头看。   陶久和卢玥在不远处,低头望着他,神色都有些忧虑。   沈宜游脱力得爬上岸,软着腿走到躺椅边坐下来。夜风很冷,他打了个哆嗦,陶久扔了一条厚浴巾给他。   “你会不会太拼命了,”卢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游世锦赛。”   沈宜游笑笑,没说话,裹着浴巾躺下了。   陶久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沈宜游看他一会儿,陶久一直没开口,沈宜游干脆叫陶久名字,问他:“什么事。“   “泳池快关了,”陶久告诉他,“其他人都先走了,我们也走吧。”   沈宜游坐了起来,休息了几分钟,和他们一起下了楼。   卢玥和陶久可能私下讨论过,统一了意见,聊天时默契地绕过了沈宜游的感情状况,一路都在说无关紧要的话题。   等到快要走到沈宜游房门口时、卢玥才突然意有所指地开导沈宜游:“其实莉丝也是离了婚才找到真爱的。官司打了三年,现在结束一个月,已经在洛杉矶和新男朋友看公寓了,说明爱情有很大几率会你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   听完卢玥的励志宣言,沈宜游完全没有安慰到,只觉得眼前一黑,他努力地对卢玥露出一个友善笑容,说了晚安,刷卡进房了。   坐到写字台边,沈宜游打开电脑,回复了几封工作邮件,一看时间,十二点了。   他合上了电脑,准备上床睡觉,指腹按在电脑冰凉的金属外壳上,犹豫了少时,重新把电脑打开了,到搜索引擎里输入了莉莉斯的名字。   卢玥没有散布假消息,CEO真的和超模去看公寓了。   这次李殊换回了他惯穿的行头,和超模一前一后地从一座高级公寓楼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打扮入时的房产经理和沈宜游很熟悉的他的秘书,艾琳·菲尔顿。   李殊很高,低着头,镜头仍旧没能拍到他的脸。   网页的文本里还写了别的流言:有人称在珠宝柜台偶遇他们挑选戒指,即日将订婚。   沈宜游翻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照片,最后放弃了搜索,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想原来李殊也不是真的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至少跟别人谈恋爱的时候,还是知道买戒指和结婚的。   那以前大概只是不想吧。   没兴趣见沈宜游的朋友、家人,也没兴趣和沈宜游谈论什么未来。   沈宜游默默地生过许多次李殊的气,但第一次想分手是在年初。   那时父母逼沈宜游去和一位在他们看来门当户对的小姐相亲,沈宜游烦不胜烦,坦言自己是同性恋,已有固定伴侣。父亲勃然大怒,将他扫地出门。   沈宜游从小区走出来,没走一会儿,手冻得拿不住手机。他很爱好看,总是穿得很少,根本没法在首都冬天街头多走,但他又不想在室内打电话,只能找了一个吹不到风的地方,拨了李殊的号码。   那周李殊在东欧出差,沈宜游看了看东欧时间,是在傍晚七点,才试探着打了一个。   李殊接起来了,沈宜游问他:“你在工作吗,有空聊天吗。”   李殊矜持地说自己不在工作,但也不是太有空聊天。   沈宜游装作没听见李殊的后半句话,自顾自说:“我和父母说了我们的事,和他们吵了一架。”   李殊那头有敲键盘的声音,沈宜游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李殊说:“你不是和父母关系不好吗,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说之前没想到会吵架吗?”他又问。   沈宜游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殊的问题,停顿了少时,才说:“总不能永远不说吧。”   李殊没有说话,沈宜游沉默了一阵,又忍不住说:“我不想一直跟你这么偷偷摸摸的,也不想被他们逼着去见别人了。”   李殊安静少时,问沈宜游:“你对偷偷摸摸的定义是什么?”没等沈宜游回答,他又问沈宜游:“你见别人了吗?”   “没有,”沈宜游说,“但——”   “——你现在在哪里?”李殊突然打断了他,说起完全不相干的话,“你现在在在哪里?我后天可以从S市路过,睡一晚再走。”   “我想见你了。”李殊自顾自说。   沈宜游静了静,把李殊电话挂了。   李殊又打了过来,沈宜游没接,李殊就发了一些表示疑问的短信,沈宜游没有回,可是最后他们还是见面了。   李殊没去S市,他不知怎么找来了首都,在沈宜游开的酒店房间门口敲了一个多小时的门,沈宜游既没忍心打前台电话赶他,后来也还是放他进来了。   他们做完爱以后,李殊从背后抱着沈宜游,紧紧地搂住沈宜游的腰,固执地要求沈宜游:“你以后不要再挂我电话。”   他对沈宜游详细报备了他第一季度前一个半月的具体行程,又开始像做表格一样规划他们见面的时间。   沈宜游拉开他的手,转身去看他,李殊的表情认真得要命,他把时间精确到分钟,问沈宜游:“好吗。”   有几秒钟,沈宜游很想问李殊,你能有空来见我,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但他觉得李殊并不能听懂,所以他没问。   李殊有高度近视,他贴得很近,静静看着沈宜游的脸,就像他在意沈宜游比在意任何人都多。   沈宜游和他对视一会儿,忍不住问他:“你看什么。”   李殊吻了沈宜游的眼睑和鼻尖,说:“看你。”   李殊说“我很想你。”   沈宜游很容易被李殊的表面蒙骗,他在心里生李殊的气,又在心里原谅李殊。   而命运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明,永远不垂青想特别努力的人,把最好的留给随机。   沈宜游觉得自己糟透了。他讨厌自己反复无常,讨厌自己一直想着李殊,讨厌卢玥头像的照片,更讨厌在网上搜索前男友新闻的自己。   他希望能把和李殊有关的情绪全都压缩进一个很小很小的球里,然后系上重物,抛进湖底。   可是如果情绪真的可以被控制,他就不会过得这么糟糕。   沈宜游拿出手机,看他和李殊最后的短信,想着不切实际的、他实际上并不会做的事,比如现在给李殊打电话。   李殊会不会接,沈宜游问李殊和谁在一起,他会不会说。   为什么就这么快见别人了,能不能教教沈宜游怎么才能分心,帮沈宜游也快点从失恋里走出来。为什么同样是谈恋爱,沈宜游谈三年,都不如别人一周。   沈宜游把手机扣在桌上,抱着腿把脸埋在膝盖中间,闭着眼睛,想分手前李殊对他说的话。   “别后悔。”李殊说。   沈宜游的精神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第一部 分清楚理智地明白,缅怀过去只会伤害自己。   另一部分却无法自控地想着李殊。   沈宜游想李殊的手和他的吻,想李殊对他笑的样子,拥抱时的体温,在李殊旧金山玻璃高楼的办公室里俯瞰夜景,沈宜游从认识的那一天开始,想到最甜蜜的那一刻,然后又想闭着眼伸手去抓虚空,就像能把最好的时候一把抓回来似的。   和李殊在一起沈宜游总被他气个半死,分手却痛心入骨,不敢提要求和提出要求被拒绝同样难以忍受,可是看见李殊把他求而不得的东西轻易给了别人竟然更痛。   恋爱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裹着白色的浮屑和泡沫,把沈宜游完整的心吸到旋涡中心,一点一点地全都磨碎冲跑了。   李殊完好无缺,沈宜游的心和快乐都没剩下。   沈宜游恍惚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被冷空调冻醒的时候胳膊和腿都睡疼了,摇摇晃晃地去床上躺下来,闭着眼睛发了疯似的想吃点什么药,中药西药冲剂胶囊多苦多难吞都行,只要能把李殊忘了,让自己别再想了。 第十章   可能是因为睡得够久也没做梦的缘故,第二天临近中午起床时,沈宜游的心情并不像入睡前那么差了。   在S国的第二天,沈宜游和朋友一块儿尝试了两家味道都不错的餐厅,逛了街,在漫无目的的东奔西走中,生日的前一天过去了。   吃过晚餐,他们去了一家有名的夜店,所有人都情绪高涨,只有沈宜游疲惫至极,一口酒都不想喝。   将近十二点时,沈宜游坐不住了,便独自提早回了酒店。   他下了出租,走进旋转门,从酒店的大堂往房间有很长的一段路,他一个人慢慢走过去,经过灯光柔和的走廊,走进电梯,按了房间楼层,看数字不断往上跳。   今年的生日没有李殊也没有蛋糕和祝福,但他也没什么感觉。   到房里时已经过十二点了,沈宜游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屏幕也亮了,来电人姓名是李殊。   沈宜游吓了一跳,盯着屏幕,把手机拿起来,看了许久,想接起来的时候,对方好像因为等待过长,自动挂断了。   还没等到沈宜游开始考虑该不该回拨,李殊又打了一个过来。   沈宜游接得迟疑,把手机放在耳边,没有说话。   “沈宜游。”李殊叫他名字,用惯用的语气和音量。   分开的时间不长,沈宜游却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和李殊有联络了。久到在和李殊通电话时感到陌生,以及不安。   他想李殊应该没有善良到掐着点为自己送上生日祝福,但也不清楚李殊的来电缘由,便礼貌地询问:“什么事。”   李殊的确没有祝沈宜游生日快乐,他说:“你上次掉的东西,我在旧金山的家里找到了。”   沈宜游怔了一下,李殊又提示:“红色的小布袋,护身符。”   “……”沈宜游知道李殊说的是什么了,“那叫荷包。”   “不过还是谢谢。”沈宜游补充。   红绣线的荷包是沈宜游去英国念高中那一年,外婆给他手缝的,里面装着从普陀山求来的镀金观音护身符。开学没几周,外婆车祸去世了。而那之后,世界上真的关心和在意沈宜游的人,就一个都不剩了。   每逢出远门沈宜游都习惯随身带着。去年上半年他去找李殊,出发的时候还在,回来就找不到了,那时沈宜游遥控李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也不知为什么,分手之后倒出现了。   李殊客气地说“不用谢”,说:“既然找到了,就应该还给你。”   “要谢的,”沈宜游抓紧了手机,在床边坐下了,低头看着鞋尖,问李殊,“我怎么跟你拿呢?”   李殊静了静,说:“我让司机给你送过来,还是放在储物柜,可以吗?”   “可以的话现在让他去放。”李殊又说。   沈宜游怔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意识到李殊看不到,才说:“不用,我不在家。”   李殊停了一下,马上问沈宜游:“你在哪里?”   “也可以让他来接你。”   沈宜游又说了一次不用了,告诉李殊:“我和朋友在外面。”   “沈宜游,”李殊的声音有些低,但不是生气,李殊从来没有和沈宜游生过气,他对沈宜游说,“十二点了,你还不回家吗?”   沈宜游觉得李殊似乎想教育自己,但在最后关头忍住了,很难得的,沈宜游没有心烦意乱。他只觉得整场对话都太漫长。   “我让司机接你。”李殊又等不及似地说。   “不用了,”沈宜游拒绝了,“我和朋友在外面旅游。”   感受到李殊在那头的沉默,沈宜游提出了折中的方案:“能不能这样,先让司机替我保管几天,等我回S市,再找他拿?——你把司机号码给我吧。”   李殊又静了少时,才说好,他说会把司机电话发给沈宜游,然后道了再见。   挂下电话,沈宜游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浴室和床中间的那块玻璃,面无表情地发了很久的呆,才慢慢地让眼底的水气和鼻腔的酸意散下去。   沈宜游接到李殊电话有一点高兴,但他希望自己可以快点忘了这种高兴,最好什么感觉都别有。   准备洗澡时,他的手机屏幕又亮了。李殊给他发了短信,十一位数字和司机姓氏,沈宜游点了数字,想存为新号码,李殊又发了新的信息。   “玩得开心”。   时间过了半夜十二点,艾琳·菲尔顿还坐在轿车的副驾驶座。   轿车停在她老板男朋友住的小区外,老板要换一任S市助理,她只能暂时代任,继续面试。   李殊是昨晚临时决定来S市的,没说理由,只说一定要到。傍晚下了飞机,李殊让她在酒店稍事休息,自己带司机出了一趟门,但是过了半小时,李殊又重新把她叫了出去。   她到了李殊给的地址,发现是家花店,李殊站在一大堆不同种类的玫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   艾琳走过去,帮忙参谋了许久,最后还是李殊自己挑了一种,让店员包了,放进盒子里。   李殊挑的白玫瑰像杂交品种,花蕊是淡黄色的,花瓣微厚、狭长,瓣数不多,每一瓣都有一些扭曲地弯绕着,不过怪异得并不难看。   李殊平静自然地拿着花盒,走在前面。艾琳跟他上了车,看他把盒子放在后排的另一个座位上,问自己:“哪里能买到成品的蛋糕?”   艾琳·菲尔顿是个万能秘书,在人生地不熟的S市也替老板找到了附近的一家口碑不错也卖成品的蛋糕店,他们赶过去,恰好还剩最后一个浆果口味的六寸。   李殊很满意,他说“沈宜游喜欢浆果味”,过了一会儿又说“两个人吃六寸正好”。   从蛋糕店出来,时间有些晚了,李殊没有直接去找让人,他带着蛋糕回了公寓,把蛋糕放在冰箱,处理了一些公事,到十一点半,才叫了艾琳,拿着蛋糕一起下楼,坐进车里。   在小区外面,艾琳听李殊给男朋友打了电话,她猜测李殊和沈宜游吵架了,但具体吵到什么程度,她不清楚。   李殊这个月没来S市,不知是不是和吵架有关。听他和男朋友通电话,语气似乎很平和,内容却莫名沉重。   挂下电话后,李殊安静地在手机上打了一会儿字,然后把手机放下了。   艾琳·菲尔顿没回头看,她听见绸带被解开,听见纸盒子拆开的声音,闻到浆果蛋糕馥郁的香气。   这是一种很饱满的气味,不够成熟的红色树莓的酸楚,混合动物奶油温和的甜味。   装刀叉的袋子也被李殊撕开了,在一片死寂的车厢里,任何声音都无法被错听。   过了两分钟,艾琳终于忍不住侧过脸,回头看了一眼。   李殊低着头,很缓慢地吃着打算送给沈宜游的生日蛋糕,左手边的玫瑰盒子很长,在座椅上摇摇欲坠。李殊吃了一会儿,叫艾琳名字,他说:“你知道沈宜游为什么和我分手吗?”   夜很深了,车停在树下,没有行人也没有别的车经过。   狭窄延绵的柏油车道,和道路两旁茂密的几乎挤到一起的,遮住了夜空的香樟树,像一座巨大的、不规则的牢笼。   艾琳诚实地说不知道。   这一次,李殊没有因为她回答不了他的问题而不满,他说:“我也不知道。” 第十一章   在从S市回到旧金山第三天的傍晚,等待会议的间隙,李殊翻看一本书。   几年前的圣诞节,李殊的朋友弗雷德将这本书赠送给他,并称它为硅谷感情圣经。   刚收到书时,李殊读过几页,书中内容有大量理论依据与数据支撑,撰写方法较为科学,令李殊能够认可。   不过在当时,他没有需要维系的亲密关系,而认识沈宜游后,两人关系的发展也十分顺利,因此他一直不曾再往下读。   直到最近的某一天夜里,李殊轻微失眠,来到书房,想挑一本读物辅助入睡,一眼在书架上看到了它。   李殊想,或许他能从此书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近日时常将书带在身边,在碎片时间阅读。   读至关系变化的根源一节时,艾琳敲开李殊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她握着手机,通知李殊:“沈先生给司机打电话了。”   “沈先生不愿麻烦司机,问司机要了住址,想自己去取。”艾琳复述。   但司机不敢私自答应,只好来致电艾琳,请她帮忙询问李殊的意见。   “请问是否可以将地址发给沈先生?”艾琳站在李殊办公室的正中间,等待李殊做决定。   李殊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他感到难以言喻的不适和焦躁,因为放在S市的布袋不是沈宜游落下的,是他用建模软件做的,而且根本无法以假乱真。   说实话,在制作的过程中,李殊就清醒地知道这是无效劳动,他的图像记忆能力并没有好到能让他做得分毫不差,他正在浪费时间。   但李殊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理智地关闭建模软件。他只想见到沈宜游,所以将模型改了又改,制作出一个拙劣的纺织品,让秘书送到3D打印制模公司。   拿到模型的时候,李殊坐在椅子上,花两分钟设想了沈宜游看到布袋时的样子。   首先,沈宜游必然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假的。   倘若是以前,沈宜游或许会笑,但李殊无法确定现在的沈宜游会有什么反应。——可能不会高兴,或许诧异也说不定。   不论如何,李殊还是固执地带去了S市,他把布袋放在口袋里,在沈宜游小区外打了一通电话,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吃了半个蛋糕,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花束,交给了秘书处理,最后把布袋留在司机那里,独自回到了旧金山。   艾琳·菲尔顿是一个很不错的秘书,她替李殊处理了玫瑰,也没有在李殊沉思时提醒和催促。   李殊想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的沈宜游,然后做出了决定:“让他拿吧。”   “好的,”艾琳点了头,接着提醒李殊,“预演筹备会议会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请问需要我替您系上领带吗?”   李殊摇了摇头,对艾琳说:“不需要。”   他低头看了一眼熨得笔挺的白衬衫和西裤,微微仰头,将衬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扣起来。   衬衫的领口让他不舒服,但他没有去管,他打开了艾琳摆在他办公桌上的领带盒,拿出那条深色的携纹领带,按照印象中店员示范的方式替自己系好,抬头问艾琳:“这样标准吗?”   “完全正确。”   李殊对她点点头:“谢谢。”   他担任首席执行官的环保公司正在筹备上市,离预演只剩一周,接连不断产生的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紧急状况,几乎挤占了他所有的时间。   上市团队态度十分坚决地要求李殊在预演餐会上穿着正装,协商了十分钟后,李殊对他们妥协了。他厌恶虚与委蛇的银行家,但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屈服。   “对了,”艾琳低头看了看电子记录本,告诉李殊,“李小姐刚才来电问,您近期是否有空和莉莉丝小姐共进晚餐。”   李殊看了艾琳一眼,问:“莉莉丝是谁?”   “莉莉丝·莱斯利,李小姐的朋友,”艾琳提示,“上个月您和李小姐吃饭时中途出现的那位小姐,洛杉矶买公寓那一次也在。”   “没空。”李殊将书签放到书页当中,站起来,穿上了挂在一旁的西装外套,扣上单颗扣子,和艾琳·菲尔顿一起,走向他的专用电梯。   预演筹备会开始的第三十七分钟,李殊收到了沈宜游的短信。   上市团队的分析师正在对李殊详细介绍将会参加预演的银行情况,李殊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沈宜游给他发的是:“好像弄错了,这不是我掉的。”   李殊的手指放在键盘上,思考要怎么给沈宜游回信息,   似乎是察觉到李殊的动作,分析师放慢了语速,面露犹豫之色,团队负责人轻咳了一声。   李殊抬起头,和负责人对视,逐字逐句重复了分析师半分钟里说过的内容,询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负责人面色仿佛有些尴尬,立刻摇头解释了几句,李殊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一边继续听分析师的介绍,边在回信框里打:“你确定?”   过了一会儿,沈宜游突然给他打电话了。   来电画面仍旧是李殊给他拍的照片,李殊非常喜欢的一张,沈宜游坐在李殊旧金山房产中,李殊的椅子上的照片。   李殊握紧手机,对分析师说“我接个电话,你继续说”,然后接起了沈宜游的电话。   “怎么了?”李殊问沈宜游。   “不是我掉的。”沈宜游说。   沈宜游声音很轻,很柔软,带有少许困倦,像是出门旅游,玩得太久,有些累了。他没有因为开了很远的车,拿到了错的东西而生气,而是轻声细语地告诉李殊:“不过还是谢谢你记得。”   李殊看着分析师一张一合的嘴,想了少时,移开眼睛,平静地对沈宜游说:“不用谢。我还以为是你的。”   “嗯,”沈宜游顿了顿,问李殊,“你在哪里找到的?”   “书房。”李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沈宜游好像有点为难,停了几秒,才说:“会不会是别人在你书房里落下的,你问问别人吧。”   “我还是把它放在司机这里,下次你来S市可以带走。”沈宜游又说。   沈宜游说话的语速似乎变得快了一些,不过也不是很明显。没等到李殊的回答,他又问:“好不好?”   李殊很想再听沈宜游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沈宜游好像并不打算继续说了。   “可以的话我先挂了。”他说。   “等等。”李殊叫住他。   沈宜游“嗯”了一声,李殊隔了几秒,对沈宜游说:“你还是自己来找吧”   说出这句话后,接下来的欺骗的话语也信手拈来,李殊恐吓沈宜游:“我准备卖掉这套房产,卖了就找不了了。”   听沈宜游不说话,李殊又说:“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你自己来找吧。”   过了许久,沈宜游问他:“你买新房子了吗?”   李殊说是。   “恭喜你啊,”沈宜游声音变得更轻了,他说,“但是我最近没空。”   “没关系,”李殊答得很快,“我可以等。” 第十二章   沈宜游说自己一空下来就会联系李殊,李殊等了三天,没有收到来自沈宜游的信息。   李殊和沈宜游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打破了三年来的最高纪录,自从认识沈宜游后,李殊从来没有和沈宜游分别过这么久。   他十分想见沈宜游一面,就像还手机那次一样,隔着玻璃也能接受。   或者电话通久一些,他想和沈宜游像以前一样相处,但沈宜游好像已经不再愿意了。   八月七日是李殊祖母的九十岁大寿,父母勒令他必须出席。   在返回洛杉矶的前一晚,李殊照例工作到凌晨两点。合上电脑的时候,他忍不住打开建模软件看了一眼。   他制作模型的时候有时会想,如果真的能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沈宜游是不是可以变得高兴,哪怕分手了,也愿意和他一起吃顿饭,或者找个地方散步。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大概很难,李殊冷静后猜想。   上午十一点,李殊和艾琳·菲尔顿抵达了洛杉矶。   他没有直接去奶奶寿宴的举办地点,因为他的妹妹李诗珊昨天和艾琳通了电话,希望李殊能顺路去她的公寓,接她一道过去,李殊同意了。   李诗珊的动作一如往常地慢,李殊在车里坐了十分钟,她才姗姗来迟,身旁跟着还有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士。   莉莉丝·莱斯利。   李殊按下车窗,李诗珊叫他:“哥。”   “莉莉斯和我们一块儿去,”她说,“奶奶很喜欢她。”   李殊的车内除司机外,只能坐三个人,艾琳立刻回头对李殊道:“我可以自己打车回酒店。”   李殊点头后,艾琳便下了车,司机也下车替女士开门。   李诗珊坐到了副驾驶位,莱斯利坐在了后座,李殊身边。   后座的座位中间有皮质隔断,原本李殊的手肘支在两座之间的扶手上,右手拿着平板看资料。但莱斯利入座少时,也将右手搭了上来。李殊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会不舒服,于是侧目看了她一眼,沉默地把手收了回去。   “李殊,你能不能停一停啊,”李诗珊从前座转头回来,喊他,“为什么永远都在工作?”   李殊眼睛还放在资料上,如实回答李诗珊的问题:“因为我有工作。”   “……”李诗珊噎了一下,顿了顿,又说,“你抢了莉莉斯要买的公寓,就没有一点表示吗?”   李殊才抬起头,和她对视:“公寓是我买的。”   “那是——”   “——你说要买公寓,需要我的参考意见,我去了。你不在,视为主动放弃公寓的购买权。而我参观公寓后,认为它符合我的居住标准,因此签订了购房合同,”李殊放下手中的电脑,为李诗珊从头梳理事件的流程,又询问她,“我的购房程序存在问题吗?”   “我——”   “——至于房产经理还带了谁,和我似乎没有关系,”李殊再次打断她,并耐心地附加,“如果她的另一位客户对我购房有异议,可以直接和房产经理沟通。”   李诗珊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小声嘟哝:“怎么有人能受得了你。”   坐在李殊身旁的女士换了个坐姿,李殊重新拿起电脑,继续浏览。   一开始,李殊不觉得李诗珊的话对他造成了什么影响,但翻过两页后,有很少的钝痛在他碰着电脑屏幕的指腹,以及具有感知的每一块皮肤上发生了,   李诗珊让他想起沈宜游。   沈宜游说“我们哪里都不合适”。   “我不会死皮赖脸回来找你的。”   其实沈宜游是脾气特别好的人,认识李殊这么久,对李殊说的最重的话也不过就是这么两句。   那时沈宜游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他看上去像快哭了。李殊希望沈宜游别再难过,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诗珊的公寓离宴会举办酒店很近,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   李殊抓着电脑,走进去,李诗珊和莱斯利跟着他身后。经过酒店大堂时,李殊余光看到有人在拍照,似乎是在拍莱斯利,便加快了脚步,不再过多关注。   祖母九十岁的寿宴阵仗颇大,摆了二十多张圆桌,还邀请了她在国内的亲戚前来。   李殊的父母和弟弟已经入座,他和妹妹去给祖母送过礼后,便走到父母身边,一道坐了下来。   莱斯利和李诗珊耳语了几句,坐在李诗珊旁边。   李殊左手边的位置空着,过了一会儿,有一家远亲填补他们桌的空位。一对看起来大约十四五岁的双胞胎男孩坐在李殊身边,其中一人拿着电脑,两人分戴一副耳机,像在看视频。   李殊的母亲性格外向热情,隔着半张桌子和男孩的父母搭话,得知他们是李殊祖母亲妹的后代,两个男孩都在英国上学。   “好了,别看了,”男孩的母亲瞪着她们,“什么游戏视频有什么好看的,还有没有礼貌了。”   李殊身边的男孩按了暂停,将耳机摘了下来,李殊低下头,打算再次开始安静阅读未曾读完的资料文件。   过了少时,男孩的父母和李殊父母一起去别桌与亲戚寒暄,两个男孩坐了一会儿,又偷偷把电脑拿了出来,后来一个女孩走过来,站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看,男生便把耳机拔了,用较轻的音量公放。   李殊看完了手里的文件,李诗珊突然靠过来少许,叫他:“哥,工作完了吗?”   她知道李殊不喜欢和人贴近,便还是保持了一下距离,李殊看她一眼,问她:“什么事。”   “趁莉莉丝去盥洗室,你老实告诉我说,”李诗珊悄声道,“觉得她怎么样?”   李殊问:“你的问题能不能再精确一点?”   “你都单身这么多年了,”李诗珊说,“没想过谈一次恋爱吗?莉莉丝和你很般配,你知道吗,她和我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也有计算机科学的学位,虽然在上一段婚姻里吃了很多苦,但是很坚强,心地也善良,妈妈很喜欢她……”   “李诗珊。”李殊叫她名字,她停了下来,看着李殊。   李殊对她说:“我正在谈恋爱。”   李诗珊愣了一下,张张嘴,过了少顷才问:“和谁?”   李殊没回答,事实上他没注意,因为他突然听见了沈宜游的声音。   他听见沈宜游说“嗨”。   李殊抬起头,四下仔细地查看,没有找到沈宜游的身影,酒店的宴会厅太嘈杂、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在说话,来去寒暄,李殊身边的男孩仍然在播放视频,背景音从枪林弹雨变为了轻松的音乐。   有一句问话夹杂在音乐里,“有人问你是不是还单身,接不接受追求。”   李殊坐着没找到,站了起来,李诗珊吓了一跳,问他:“你怎么了?”   “我——”李殊低下头,想告诉李诗珊,自己得稍微离开一会儿,却看见男孩手里屏幕上沈宜游的脸。   沈宜游穿着浴袍,眼神有些涣散地靠在一个人的肩头,他很明显是喝酒了,脸颊有少许薄红,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看起来很冷淡。他的背后有深蓝黑的夜空,与一些城市亮化的光点。   李殊记得这个地方,   “是。”沈宜游说。   画面切了一下,好像是剪辑了一小段,沈宜游又对着镜头说:“接受啊。”   他的样子很无所谓,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他介怀,也不再是那个会躲在酒店房间里,问李殊“你能不能现在就来陪我”的沈宜游了。   接受追求的沈宜游了赋予李殊一种猛烈的、如同氧气被抽空的痛苦。   李殊沉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机拿出来,打开一个软件,第一次输入了账号和密码。   他看见一个绿色的小点安安静静地待在S市的地图上,没有移动,像一颗星星一样,一下一下地闪动着。   沈宜游在家里。李殊看着光点,看了很久,终于觉得痛苦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对李诗珊说:“我先走了。”   然后他往门口走,给艾琳发了更改行程的短信,让司机立刻来接他,在酒店门口等了一分钟,坐进了车里。 第十三章   沈宜游临时去了一趟首都,拜访一位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新锐艺术家。   对方和沈宜游联系已久,但从未见过。沈宜游知晓他此次恰从首都转机,将停留一晚后,试探着邀约,对方爽快地同意了,两人就在市区的某家咖啡店里见了一面。   沈宜游想邀请对方的装置来参加展览,见了面后,两人聊得很愉快,可是一直到结束,对方也没给沈宜游一个确切的答案。   送对方上车后,沈宜游独自在路上走了一小会儿。   八月的暑气很重,在路灯的光晕里飞舞的蚊虫,像从冒着光的炭饼上升起来的火星,马路上烫得人没法久站。   沈宜游既怕冷也怕热,但他莫名不想打车,也不想去酒店,只想独自再走一走。   合作的策展人罗宾斯发了一条信息给他,问他谈得如何,沈宜游想了想,回:“他没决定。”   他拐过一个转角,和几个中学生一起等交通灯由红变绿,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忽而看见了马路对面的别墅小区圆形大理石制成的喷泉池,和气派的入口。   沈宜游觉得有些熟悉,又看了少时,忽而一惊,这是他父母住的地方。   是他没久居过,没很多感情,但以前常常要来的地方。   沈宜游从前进出都是坐车,也不曾仔细观察附近的景物,一时竟然没有认出来。   从出生起,沈宜游便由外婆照顾,在南方度过,七岁来到首都上小学,住在母亲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里。   父母都很忙,没有很多时间来照顾他,三天两头不见人,却同时要求他必须优秀。   沈宜游没有什么开心的童年,也没有过叛逆期,回溯学生时代,留存得最多的记忆,是在时常轮换的保姆的陪伴下穿越城市,到不同的学校或老师家中,学不同的东西,考不同的试。   高中去英国前,别墅才装修完成,搬家时沈宜游不在,他的外婆来了。外婆本打算住一段时间就回南方,却在出门散步时车祸离世。   沈宜游从伦敦赶回来,走进这栋让他陌生的别墅,在富丽堂皇的,搬走了沙发和茶几的大厅里,看到坐在外婆的冰棺柩旁的,穿着白色孝衣的神情木然的母亲。   外婆临终前抓着护士的手说,必须得等宜游到了,才能进殡仪馆,因此大家都在等他。   “你总算来了,”母亲对他说,“先去磕头。”   那天和今天一样燥热,沈宜游穿上白麻布的衣服,跪在棺柩前磕了头。他那时没哭,回去上学后的某一天夜里,沈宜游躺在床上,抓着外婆给他的荷包,恍惚地流了眼泪。   外婆走了,他只剩自己一个人。沈宜游哭的时候想。   但再仔细想一想,他其实早就只剩一个人。   和李殊谈恋爱的三年里,他有过认为自己正在被爱的时刻。   当李殊清晨提着行李袋敲开沈宜游酒店公寓的门,沈宜游得知他从旧金山赶来的时候,沈宜游幻想自己是被爱的。   当他们第一次接吻和做爱,李殊从沈宜游背后紧紧抱着他,沈宜游以为他找到了一个爱人,李殊会让他不再孤独。   他们永远、永远相爱,永远在一起。   沈宜游进行了失败的尝试,尝到很多没尝过的苦头,放弃求而不得的挣扎之后,开始努力纠正自己,去过一种更正常的、没有李殊的生活。   他又在小区对面站了一小会儿,想到外婆对他和母亲能建立更亲密的关系的天真愿望,逼迫自己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个短信。   他给母亲写“我今天到首都出差了,明天回S市。”   等待了十分钟,没有收到回复,恰好有一辆空出租车开过他身边,他招手拦了下来。   回酒店的路上有些堵车,沈宜游脑海里记挂着李殊要他去再找一次荷包的事,计算了许久他的八月日程,觉得自己东拼西凑能空出三天,便给李殊发了短信,问:“请问我什么时候来找荷包方便?”   因为李殊现在应该会有不方便让沈宜游出现的时间。   现在想起李殊和他的新恋情,沈宜游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或许是因为不管他再怎么难以接受,都改变不了结果,和李殊愿意为别人妥协的事实。   车停在酒店门口,沈宜游刚下车,手机就响了,李殊给他打电话了。   沈宜游接起来,李殊问他:“你想什么时候来?”   “你方便的时候吧,”沈宜游边往里走,边说,“我还没有确定。”   听见李殊声音时,沈宜游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将要全然释怀。因为虽然苦涩仍然还在,但好像也只剩苦涩,不再有抑制不住的酸苦,和漫无边际的妒意。   沈宜游没有等到李殊说话,又跟他开玩笑:“可是来也最多只能留一天,我可能要在你家找通宵。”   李殊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栋房子你通宵也不一定能找完。”   沈宜游心沉了沉,想问他“那怎么办”,又觉得李殊没义务为他出谋划策,在卖房前提醒他去找已经是额外优待。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电梯边,抬手按了一下上行,听见李殊说:“确定只能留一天吗。”   沈宜游愣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手机里的声音好像有很奇怪的重音。他想了几秒,缓缓回头,发现有个穿着白T恤的人戴着无线耳机,手里拿着手机背对着他,好像也在等电梯。   这人手上戴了一块智能手表,表带还是他送的。   “你回头。”沈宜游分不清自己是对着电话,还是对着背对着他的人说。   穿白T恤的人好似愣了愣,转过身来。   他们目光相触时,沈宜游感到一阵轻微但无法忽视的苦楚。   李殊的这件T恤沈宜游见他穿过好几次,裤子鞋子也都是旧的,头发又短了一些,可能刚理过发,镜框换了一个,不过和以前差别不大,都是简单不时髦的黑框。   李殊比沈宜游镇定很多,缓缓摘下了一只耳机,垂着眼安静看着沈宜游,过了几秒,开口道:“你来出差吗?”   沈宜游还没回答,电梯的上行提示灯闪了闪,门打开了,李殊往前走了一步,手挡在门念边,回头看了沈宜游一眼:“先上楼吧。”   沈宜游走进去,站在角落,李殊礼貌地站在电梯的另一边,两人隔得不能再远。但李殊很高,也曾经和沈宜游站得不那么远,沈宜游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李殊刷卡按了自己的楼层,问沈宜游:“你在哪层。”   沈宜游记不清了,拿出房卡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按键,才说:“和你一样。”   李殊便没再看他,沈宜游低着头,盯着李殊还带着他送的表带的手腕,心里想,李殊这人真够不讲究。   仿佛塞给他什么,他都会马上拿来用,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到坏就不换。   其实可能根本不记得是哪来的。 第十四章   电梯在三楼停了一停,走进了五六个要上楼的人,空间顿时变得拥挤。   李殊在人进来的时候动了动,挪到了沈宜游前面,帮沈宜游挡着点人。   他背对着沈宜游,手垂在身侧。沈宜游看着他青筋微突的手背和手臂,躲在电梯角落发呆。   到了五楼,又进来三个人,电梯里更挤了。   李殊往后让了让,把沈宜游面前的位置让出一些,侧过身,低头看了沈宜游一眼。   沈宜游前面的男生似乎没察觉到身后还有个人,也在往后退了一大步。差一点要撞到沈宜游身上的时候,李殊伸手拦了一下。   男生惊讶地回头,李殊对他说:“不好意思,有人在你后面。”男生忙不迭道了歉。   沈宜游和李殊住在最高层,电梯里的人渐渐都走了,最后只剩他们。   门开的时候,沈宜游本来想等李殊先走,但李殊又帮他挡住了门,他就没有客气。   他们从电梯往房间走,走了几步,李殊先开口,问沈宜游:“你在首都待几天?”   “明天就走,”沈宜游对他说,又有些犹豫地问,“你也出差?”   “来办点事,”李殊说,没像以前一样告诉沈宜游是什么事,侧过头看了看沈宜游,“你八月这么忙?一周也空不出来。”   沈宜游点点头,说“算来算去,最多也只能空出三天”,然后又接着有点无助地问李殊:“真的通宵都不够么?”   李殊走得慢了一些,好像是想了想,才说:“就算够,你这么来回会累。”   “还好,”沈宜游低声说,“也不会很累。”   李殊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沈宜游把注意力放在了房间门旁刻着的号码上,他的房间快到了,他拿出了房卡,在手里紧紧攥着。等到了房门口,沈宜游停下来:“我房间到了。”   他转向李殊,仰起脸看着李殊。李殊看了他一眼,微微地撇开了目光。   沈宜游有少许难过,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他重新问李殊:“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李殊垂着眼睛,过了几秒,说:“八月只剩这周末有空。”   “九月呢?”沈宜游问。   他终于抬眼,和沈宜游对视,平直地告诉沈宜游:“九月没空。”   “……”沈宜游小声说,“这么忙啊。”   这倒不是李殊第一次告诉沈宜游说他没空。   沈宜游第一次问李殊愿不愿意和他的朋友一起吃个饭的时候李殊就说自己没空,问李殊可不可以陪他去一下超市李殊说没空,看展览没空,看电影没空。   李殊永远是忙的,沈宜游在家牵牵李殊的手,李殊都要用另一只手去回邮件,但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为了和沈宜游见面,凑出了很多零零整整的时间。   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九月我会开始路演,”李殊向沈宜游解释,“要忙上市。”   “这周末我从S市回旧金山,”他告诉沈宜游,“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有其他两位酒店住客走了过来,李殊挡到了他们的路,便往后面让了让,让他们过去。   等人走远了,李殊对沈宜游说:“你先进房吧,不需要现在决定。”   沈宜游点点头,拿着房卡刷了一下,按下门把手,将门推开了一些,又转回身,想和李殊说再见,恰与李殊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李殊专注地、安静地看着沈宜游的眼睛。   他脸上的表情不明显,和沈宜游离得也远,但不知怎么,沈宜游快把眼前的李殊和刚认识他时的李殊弄混了。   李殊摆出的那副我一点都不想走,快留下我的样子,让沈宜游快要没办法和李殊对视下去。   他觉得李殊简直像一片没有边际的沼泽,沈宜游是被绑上手脚,挂上重物重物的祭品。   只要沼泽还在,沈宜游就不断下沉。   “我进去了。”沈宜游逃避地低下头,很快很轻地说。   他推门进去,没回头看,门快阖上的时候,他听见李殊在外面叫他的名字,下一秒,门关起来了。   沈宜游没有马上开门,在玄关站了一会儿,李殊没有敲门,他以为李殊走了,手搭在门把上,又想了几秒,按了下去,稍稍把门拉开了一下,向外张望。   然后他看见李殊的鞋,裤子,T恤,李殊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沈宜游,”李殊没动,对他说,“我能进来一下吗?”   沈宜游看他少时,又把门再拉开了一些,让李殊进来了。   沈宜游让李殊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沙发里,既觉得煎熬和伤心,又有一种不该产生的、很可悲的高兴。   他想转移一些注意力,便找了个话题,“刚听你说要上市,还没恭喜你。”   李殊静静看着他,看了一段时间,说:“谢谢。”   沈宜游顿了几秒,忍不住问李殊:“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李殊皱了皱眉头,问:“谁?”   沈宜游的脸有点热了起来,感到打探李殊的感情生活似乎有点可耻,就摇摇头,说算了,问李殊:“你的房子已经挂出去了吗?”   李殊好像根本没听到沈宜游的问题,他还是看着沈宜游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说“沈宜游”,像在自言自语一样,说“我从来没有这么久不见你。”   沈宜游小声地反问:“是吗。”   李殊站了起来。   他走到沈宜游坐的沙发边,很慢地,像试探地碰了沈宜游的手背,半跪下来,平视沈宜游的脸。   “沈宜游。”他说。他对沈宜游说话的样子像他根本没找新伴,像还是很喜欢和需要沈宜游,没有办法也不想离开,让沈宜游心生疑惑,又慌张心软。   沈宜游把脸转向一侧,李殊轻扣着沈宜游的下巴,要他转回来。   “你生日我带礼物来找你,”李殊告诉沈宜游,他好像在跟沈宜游告状,说,“我带了蛋糕和花到你家楼下,但是你跟朋友出去旅游了。”   沈宜游看着李殊,回想起糟糕的生日和那通糟糕的电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才问:“是吗。”   李殊“嗯”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沈宜游放在腿上的右手,沈宜游没把他推开。   “以后不要这样,”李殊就用很固执的语气对沈宜游提要求,“好吗,别说那种接受别人的气话。”   有短暂的几分钟,沈宜游真的被李殊蛊惑了,好像分手和痛苦都是假的,只是沈宜游单方面和李殊吵架,李殊还在哄他。   从下雨那天夜里到现在,其实只过了三个小时。   李殊靠近了一些,又摘了眼镜,想吻沈宜游的嘴唇,沈宜游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偏开了脸,但还是没能真的成功拒绝。 第十五章   他们接了十几秒钟的吻, 李殊移开了一点,安静地看着沈宜游。   昏黄的落地灯光照在李殊的右边脸上,照着他的的眉骨、鼻梁、刚吻过沈宜游的嘴唇。李殊没戴眼镜,眼神微微失焦,看起来很温和。   没开口的时候,李殊并不会显得有多爱自作聪明,沈宜游看着他再一次靠近自己,心里想,自己会喜欢李殊是这么正常的一件事,李殊是所有人类里最容易让沈宜游心动的一个。   下一秒钟,李殊又吻住了沈宜游的唇角。   在二十摄氏度的房间里,李殊的皮肤温度与热烫的呼吸,让沈宜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失去自尊和理智,失去正常反应的能力。   李殊把沈宜游抱上床,沈宜游手脚发软地陷在被褥中,仰脸看见李殊压下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但李殊没对沈宜游做什么,他只是抱着沈宜游,把脸埋在沈宜游的肩颈,吻着沈宜游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我想你了。”   他把沈宜游抱得太紧了,紧得像怕自己松开一点,沈宜游都会跑走一样。   “别生气了,”李殊贴着沈宜游的耳朵,很慢地说,“不跟你联系,我每天都睡不好。”   李殊像忘了自己曾经对沈宜游说过的“我不会留你”,还有“你别后悔”,喋喋不休地开始控诉沈宜游,不断诉苦,一直抱怨着沈宜游不在的时候,他过得有多么坏。   他又说了一次沈宜游生日的事,说“我一个人吃了你的生日蛋糕”,说“你生气走了的晚上,我凌晨三点去娱乐会所拿你的手机”,对“分手”二字绝口不提。   他说环保公司董事会逼迫他在预演时穿西装,“但是如果你没和我生气,你就可以看了”,李殊说“你不是说过想看吗”,“去年四月二十九日”。   沈宜游什么话都没说,没给李殊回应,李殊好像也不是很介意。   李殊说了很久,终于有了要停下来的样子,他对沈宜游提出要求:“明天跟我回去,我找了专业的机构来房子里。但是你多留一两天,好吗?”   他亲了亲沈宜游的脸,再问了一次:“可以吗?”   沈宜游眼眶变得很酸很痛,苦涩的泪液拼命想从眼角挤出来,他不想让李殊看到自己哭,只能垂着头,把脸埋在李殊胸口。   沈宜游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李殊的气息浸透了,一个月前努力下定的决心统统消失,也没办法再像当时一样把很决绝的话说出口。   而李殊大概是会错了沈宜游的意思,以为沈宜游在投怀送抱,仿佛很满意地稍稍放松一些,抬起一只手,碰了碰沈宜游的脸,得寸进尺地问:“九月能陪我去路演吗?”   “计划在九月下旬价格认购,所以我的行程排得很紧,”他说,“如果你全程跟觉得累,跟一两场也可以。”李殊对沈宜游枚举他即将路演的国家和城市,他的手很热,用指节轻抚沈宜游的脸颊和下巴。   李殊说话的内容非常枯燥,令人昏昏欲睡。   渐渐地,沈宜游好似清醒了一些,眼眶的酸痛淡下去,没有那么想哭了,但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和李殊沟通。他睁开眼睛,看李殊一眼,李殊又吻了吻他的眼角,说“你白天可以在酒店睡觉,或者出门逛逛”。   李殊兀自开始规划沈宜游的九月份,直到沈宜游打断他:“我去不了。”   李殊愣了愣,放低了声音,有点可怜地说:“好吧。”   “那我路演间隙来找你,”他又加了一句,“可以吗?”   “……”沈宜游不懂为什么李殊可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只能又说,“我八月、九月都很忙。”   “一两个晚上的时间不会没有的。”李殊自然地说。   和李殊交流太难了,沈宜游想把李殊推开,两人坐着谈谈,但是一抬起手,李殊就握住了他的手腕。   “好像瘦了。”李殊自顾自说。   沈宜游挣脱不开,眼前又浮现出李殊和超模从公寓出来的照片,心里有些犹豫,在李殊又堵住他的唇舌之前,还是问了出口:“但是你和莉莉斯……”   李殊像根本没听沈宜游说话,很结实地亲了沈宜游的嘴唇一下,又离开一点,才让沈宜游继续说完:“……没在一起吗?”   “莉莉斯?”李殊专心地抓着沈宜游的手,把左手的五指插进沈宜游右手的指缝,随意地反问,“什么莉莉斯。”   他的手比沈宜游大一圈,肤色深一些,也要粗糙少许,他用指腹很轻地在沈宜游手背上磨着,低声说:“好滑。”   李殊凑过来,像是舔舐糖果,或是索求爱情一样,和沈宜游湿吻。他压在沈宜游身上,右手缓缓地按着沈宜游的胯骨、小腹,再往上探,**的意味变得明显许多。   突然间,李殊停了停,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   然后他离开沈宜游的唇,寸寸地向下吻,毫不在意地说:“莱斯利,李诗珊的同学。”   “我怎么可能和她在一起?”李殊抬头看了看沈宜游,反问。   他们贴得很近,沈宜游嘴里有李殊的味道,李殊抓着沈宜游的手,把沈宜游拉起来,要沈宜游坐在他腿上,把沈宜游的衬衣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   解到第三颗时,沈宜游按住了李殊的手,李殊抬眼,看了沈宜游一眼,突然笑了笑,叫了沈宜游名字,问:“谁告诉你的?”   “你是不是问了艾琳·菲尔顿,我每天在干什么?”李殊做出一个完全错误的猜测。   沈宜游没说话,李殊就当他默认了,有点得意地对沈宜游说,“既然这么喜欢我,以后就不要做那些冲动的事了。”   他还是完全没有提“分手”两个字,又接近沈宜游。   沈宜游可以看到李殊努力地用高度近视的眼睛聚焦,看着自己,说:“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李殊像全世界唯一一张愿意为沈宜游提供睡眠服务的床。   床很温暖,又大,躺上去再也没有风吹日晒,但是沈宜游每天睡在床上都会做噩梦会惊醒。   然而他没有别的床可以选择了,他也不想要别的选择,所以必须在噩梦和流浪之间挑一种。   李殊把沈宜游的上衣脱了,他说:“你还没回答我,明天跟不跟我回去。”   “我不想去。”沈宜游说。   李殊好像是被沈宜游拒绝了太多次,有些不高兴了,不为所动地吻沈宜游的脖子,肋骨,肚脐,说“那栋房子我让艾琳挂出去了,有意向的人很多,你不是说布袋很重要吗?再不回去找就来不及了”。   “能再迟点卖吗?”沈宜游问他。   李殊想都没想就说:“不行。”   李殊可以很有谈判技巧,又没有太多善恶是非观,所以才能轻易成功。   他有一种本能和直觉,清楚地知道该对沈宜游说什么话,能让沈宜游动摇。   例如重新提起本来已经丢了的东西,暗示沈宜游:来了就一定能找到,不来是感情用事又不聪明的选择,视为放弃,后果自负。   “这套我住腻了,”李殊说,“我们换一套。”   沈宜游伸手,按着李殊的肩推了一下,李殊便抬起身,俯视沈宜游,又抚摸沈宜游的锁骨和胸口,将自己的上衣也脱了。   李殊的肩膀很宽,腹部肌肉分明,他的手放在沈宜游的肚脐下方,缓缓地寸寸下按,兀自说:“今天不想戴套了。”   沈宜游还是忍不住哭了,他抓着李殊的手腕,说“你别这样”。   李殊力气很大,但是沈宜游抓住他以后,他就没有再动了。   “你能不能别这样。”沈宜游哽咽着说。   眼泪不断地从沈宜游眼里落出来,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整张脸上都盖满了泪水   他觉得李殊在没轻没重地给自己擦眼泪。“你别哭。”李殊不熟练地用拇指擦拭沈宜游的脸,声音变得慌张。   他低头亲吻沈宜游的脸,叫沈宜游名字。他说:“你别哭。” 第十六章   虽然好像没什么用,李殊帮沈宜游把扣子重新扣起来了。   沈宜游垂着脸,睫毛被泪水打湿了,嘴唇抿着,鼻尖和眼周都泛红。   他没有阻止李殊的动作,李殊就起身抽了纸巾,沉默地坐回去,帮沈宜游擦干全是泪水的脸。   擦拭时,李殊手指关节不免会碰到沈宜游的面颊,以前他也会这么碰沈宜游,但现在不能做别的事了。   沈宜游的眉心微微皱着,李殊不喜欢他皱眉,所以很轻地帮他揉了一下。   沈宜游没看李殊,抬起了手,本意似乎是要把李殊推开,但不知为什么,快相触时,又卸了力气,用细长的手指扣住李殊的手,温热的指腹轻碰李殊的手心,安静地将李殊的手拉了下来,然后松开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李殊重新戴上了眼镜,看着沈宜游,感到少许焦灼。   即便是沈宜游赌气说分手的那天,好像都没今天这么差。   毕竟当时沈宜游没哭,样子尚算理智,而李殊还生了长达一小时的气,甚至当场对沈宜游说了几句气话,让沈宜游要走就走,走了就别后悔。   其实很快就后悔的人是李殊,即便他直到现在才愿意承认。   李殊是生气,他不喜欢沈宜游挣脱他的拥抱,不喜欢看沈宜游对他冷脸,不喜欢沈宜游背对他整理行李,把放在他家的东西都拿走,更讨厌听沈宜游说“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他和沈宜游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他希望沈宜游可以清醒过来,不要捏造事实,别对他生气,但他一步、一秒都不想让沈宜游走。   从挂下沈宜游女性朋友的来电开始,到在首都见面的八百多个小时当中,每一个清醒着的时刻,李殊都在隐蔽地搜罗着沈宜游实际上只是在闹脾气的证据,以便将此次分手判定为无效。   他认为一段严肃的恋爱关系,必须有一个清晰的开始,以及一个明确的结束。   李殊在硅谷爱情圣经中不断搜索关键词句,打算给情侣分手寻找一个专业定义,并展示给沈宜游看,让沈宜游做个负责任的人。   在来找沈宜游的途中,李殊的第一段航程是从洛杉矶飞往S市。   他精细地学习了书中五个章节,认真阅读包括吸引力和沟通在内的社会心理学基础理论与相处技巧,标注出了一系列笔记。   在S市落地后,他随即发现沈宜游去了首都。   李殊分析了沈宜游的行动轨迹,又运用了一些必要手段,最后让艾琳预定了沈宜游登记入住的酒店,买了最近一班去首都的航班机票。   第二段航程只有两个多小时,李殊囫囵吞枣地跳读了第八章的爱情、第九章**,他认为某些内容还有待商榷,无法全盘认同,但也从中找到了他认为可以参考的部分,记录了下来。   在酒店楼下等电梯时,李殊接到了沈宜游的电话,没说几句,沈宜游让他回头。   李殊照做了,不幸的事就此发生。   恋爱圣经中的摘抄记录,临时抱佛脚习得的沟通技巧,他突然全都忘了。   在看见沈宜游之后。   如果非要形容词匮乏的李殊作出形容,他会说沈宜游有一张又小又漂亮的面孔,像雪一样白皙的皮肤。   和李殊视力糟糕的模糊的眼神不同,沈宜游的眼睛仿若中世纪皇冠上的昂贵宝石,嘴唇则是饱满而柔软的花瓣。   李殊第一次在傍晚的露台见到沈宜游时,沈宜游站在角落,装饰的彩灯一亮一暗,笼罩在他身旁,李殊变得魂不附体,再也无法看到别人。   和沈宜游恋爱的三年,是李殊的人生中曾有过的最美满梦幻的日子。   从旧金山,或李殊工作的其他地方到沈宜游所在的S市通常要花费很长时间。李殊以前从未感受过飞行的乐趣,他觉得那只代表移动办公,直到某一天起,十几小时的飞行意味他很快可以见到沈宜游。   沈宜游哭着让李殊能不能别这样的时候,李殊想或许沈宜游还是不明白,李殊没办法对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   不论沈宜游是想分手,想复合,想要接吻上床,还是想要李殊立刻离开,李殊都不能真正拒绝。   沈宜游不需要哭。   在沈宜游轻微颤抖的呼吸声里,李殊专注地想着让沈宜游停止哭泣的办法,终于想起书中的某几个关键词。   “表达同情和关心。”   “积极倾听。”   等等等等。   然而没等李殊表达出的关心,沈宜游抬眼,望进李殊的眼睛。或许因为哭得太厉害,没办法很快集中精力,沈宜游看了他几秒,又偏开头。   李殊很想碰碰他,或者抱他,但手抬起来又放下了。因为沈宜游可能不喜欢这样,李殊想。   “你……”沈宜游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停了。   他的声音中带有浓重的鼻音,呼吸微颤着,眼里又忽然充满了泪水。   李殊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重复:“你不要哭。”   他们又地坐了许久,房里的沉默每分钟都像快到尽头,却不断延伸。   最后李殊打破了寂静,他说:“我不想和你分手。”   哪怕他也知道,他想不想分手,对沈宜游来说,并没什么参考价值。   “我不想和你分手。”李殊再强调了一次,仿佛虚张声势。   他问沈宜游:“你要什么?”   沈宜游又看了他一眼,李殊知道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但仍旧好像被鼓舞了,又对沈宜游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你要什么我都有,”他接连着问,“你想要什么?”   他说自己的学位,他的股票,公司,房产,飞机,李殊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一件一件报给沈宜游听,一直到沈宜游打断他。   “李殊,”沈宜游看着他,对他说,“好了。”   “你不要报了。”沈宜游拉了一下李殊的手腕,好像觉得李殊很好笑,所以几不可查地抿了一下嘴唇。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这些我不都需要。”沈宜游说。   又过了很久,沈宜游说“我以前想要你对我满意,或者再在乎我一点。但是很难,你学不来,我不想每次都说,也不想每次都勉强你,所以不想再——”。   “——我在乎你。”李殊忍不住打断他,“没有不满意。”   沈宜游看着李殊,“嗯”了一声。   李殊盯着沈宜游的脸,觉得沈宜游好像还有很多想说的,但是或许是李殊的表情太难看,而沈宜游很善良,所以没再说下去。 第十七章   这天太晚了,李殊说想睡在沈宜游的房间里。   他露出很困的样子,告诉沈宜游他第二天一早要走,绝不久留,保证什么都不会做。   沈宜游答应了他,   在此之前,长久的静默以后,沈宜游试探着与李殊谈心。   沈宜游有点头疼,他起身拿了一瓶水喝。   李殊坐在床边,安静但顽固地看着沈宜游,一刻也不愿放松。   沈宜游喝了水,没往回走,靠在门边看着李殊,问了自己一直在想的问题:“你真的是碰巧在这里吗?”   李殊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沈宜游便打消了疑虑,点了点头。沈宜游眼睛有一些酸痛,看东西还像隔了一层雾,他和李殊对视着,情绪尚算平缓,但仍旧千头万绪。   李殊坐姿倒是老老实实的,礼貌、克制,完全看不出来刚刚还压着沈宜游说不想戴套,不过也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样子。   “我今晚能睡在这里吗?”他第一次问沈宜游。   “我想和你谈谈,”沈宜游没有回答李殊的问题,他对李殊说,“但我怕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   李殊盯着沈宜游,眼神和坐姿都稍稍变了变,有几秒钟,显露些许谈判时的攻击性,但很快又收起大半。   “你说吧,”李殊简答地说,“我听得懂。”   “也不能打断我说话。”沈宜游补充。   李殊略微缓慢地点了点头,没有反抗:“好。”   沈宜游想了一小会儿,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便问李殊:“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开心吗?”   李殊毫不犹豫地说是。   沈宜游告诉他:“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不开心。”   “我想和你过更像普通人的生活,”沈宜游有些说不下去,尽管喝了水,还是感到喉头干涩。   他手里的玻璃水瓶有些冰手,就把水瓶放回柜子上,努力地想着李殊能听懂的解释:“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人。”   李殊动了动,不过没说话。   他看着沈宜游的眼神让沈宜游觉得不自在,所以沈宜游移开了目光,垂下眼睛,继续说:“你不想见我的朋友,我没什么意见。我知道你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也不想勉强你……可是我希望你也不要总是干涉我。”   李殊又动了一下,看上去非常想表态,不过讲信用地忍住了。   “也不用一句话都不说。”沈宜游看着李殊因为无法发言不断动来动去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酸。   他问李殊:“你是不是一点都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可以定义一下以后和怎么办吗?”李殊想了想,谨慎地作答。   沈宜游想到了李殊会给他这种答案,因此没觉得不高兴,当然也不会觉得开心,他感觉自己可能对李殊笑了一下,不过不是那种很开心的笑容。   “我以前想过,”沈宜游没有直接回答李殊的问题,但对李殊承认,“我想了很多。不过我想的都是你会觉得愚昧和低效的东西,你都看不上,然后就不敢想了。”   一小段静默后,李殊开口说:“比如?”   沈宜游想了想,说:“比如像你父母一样,组建一个真正的家庭。”   “我一直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家,”沈宜游告诉李殊,“因为我父母的感情不好,我想要那种很好的家。”   李殊“嗯”了一声,大概表示在听。   “但是我不敢跟你要,”沈宜游接着说,“你总是觉得我的想法很没有用。但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没用的人。我可能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来你公司工作三天就会被你辞退。”   “我知道我不够好,”他说,“但你让我觉得我更差了。我不想这样。”   沈宜游无法具体地说明他想和李殊要什么。   他只是觉得和李殊在一起压抑大过愉悦,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健康一些。   所以才在情绪崩溃的时候选择退缩和逃跑,而且直到现在,沈宜游也没有太想清楚,如果不分手,他和李殊还能怎么继续下去。   过了一会儿,沈宜游对李殊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我可以反对吗?”李殊问。   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语调很平稳。   沈宜游想李殊的确比自己要理智地多了,他从来不会像沈宜游一样忍不住哭,不发脾气,永远镇定,像一个更高级的人类。   “不可以,”沈宜游回答李殊的问题,又解释,“因为我想再考虑得清楚一点,可是一直和你见面,会让我没办法冷静地思考。”   “为什么?”李殊像是感到很不解,微微皱眉,看着沈宜游,就像沈宜游说的话是试卷尾部的一道超级大难题,他在疑惑为什么会有人把这样一道题放在这张普通考卷上。   “就说你根本听不懂。”沈宜游无奈地说。   李殊抬脸看着沈宜游,好像因为沈宜游说他不懂,有点不高兴,需要沈宜游马上哄他。   “你直接解释。”他板着脸说。   沈宜游稍有些犹豫,但还是遵从内心,走近了李殊,俯身亲了一下李殊的脸,轻声说:“因为很喜欢你。”   李殊答应了沈宜游的条件,直到李殊上市结束,他们都不再见面,不过他要求沈宜游不能不回他信息,也不能不接电话。沈宜游想着李殊本来也不大喜爱电联,就答应了。   而沈宜游也退了一步,至少今天允许李殊和他一起睡,因为反正李殊面对面提要求时,沈宜游最终总是会软化。   李殊好像很容易就满意了,他愉快地从后面搂住沈宜游,把头埋在沈宜游的颈间,抱得很紧,宛如十分无忧无虑,也睡得很沉。   清晨五点半,李殊的闹钟响了,他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洗漱穿着后,发现沈宜游也坐起来了,坐在床里揉着眼睛看他。   在昏暗的,没开灯的房里,李殊和沈宜游抱了一下。   沈宜游穿着睡袍,李殊的手隔着轻软的绸缎,按在沈宜游温暖的脊背上。   随后李殊提着行李袋,下了楼,走出了酒店大门。   这天是阴天,六点钟没有阳光,十二点钟也不会有阳光。   热风从不知哪一个角度吹来,将属于破晓时分的模糊的痛苦卷到李殊身旁,他的疲倦避无可避地暴露在空气里,但他照样没有睡意。李殊的思维远落后于时间增速,反复停留在沈宜游昨晚给他的颊吻。   司机为他打开了车门,副驾驶的艾琳·菲尔顿降下了车窗与他道了早安。李殊坐上车,冷静地打开电脑,开始熟悉接下来的路演。   李殊没有再打开沈宜游的任何视频和照片观看,他专注于工作。   快到机场时,艾琳给了他一个小盒子。   李殊接过来打开,看见了他做了很久的,沈宜游没有带走的红色绣线荷包。   缎面上修着李殊手制的图案,他参考了部分网络图片后,在建模软件里花大时间制作的可笑的刺绣,李殊调了许多次每一根绣线的曲度。   李殊扯了扯荷包的线,他很想知道沈宜游碰过吗。   沈宜游仔细查看了吗,觉得李殊做得怎么样,他有没有想过不如将荷包留下呢,还是在确认不对以后,就没有再碰了。   荷包的出现让李殊无法投入工作了,他放弃了继续,从电脑里调出他恋爱三年的飞行记录,还有沈宜游来找他时发给他的,被他记录在备忘录里的每一个航班号码。   他查看自己和沈宜游恋爱的证据,查看这些非常安全的、难以用意志磨灭的数据记忆。   三年来,李殊共计有六百多次距离有长有短的飞行,在S市的公寓里住过大约六十晚。   沈宜游来找过他五次,在旧金山逗留共计四十三天。   李殊对沈宜游的了解比沈宜游所以为的更多,他知道沈宜游的毕业学校,认识沈宜游的至少三位校友。   知道沈宜游的父母的居住地在离他们昨晚住的酒店大约八公里的地方;知道沈宜游不喜欢首都;知道沈宜游讨厌一个人待着,他的无效社交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李殊自以为可以替代他们,遗憾的是沈宜游并不希望他这么做)。   知道沈宜游经常做出很随便的选择,视之为一种冒险,知道自己应该因此而感到庆幸,因为李殊本身,就是沈宜游冒险中最任性与不计后果的一件。   轿车缓缓经过清晨的高架桥,天色渐亮了,但行车灯仍然白得晃眼。李殊往后靠在椅背,看周围与他们同行向前的各色车辆。   首都二环高架像永动机的机芯,车流在二十四小时又二十四小时中永无止境地奔涌。   李殊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碰到沈宜游之前他是怎么生活的,他只记起有沈宜游存在的世界。   伴随车内播放的爵士音乐,李殊开始回忆他们最早相处的样子。   那时的沈宜游开心毫不遮掩,每一天都笑容满面。   恋爱第一周沈宜游带李殊吃了家格外难吃的餐厅,李殊见到了他人生中见过最瘦小的法芙娜牡蛎。   沈宜游没吃几口,安慰自己说好歹酒没有掺水。   李殊不喝酒,就算喝恐怕也尝不出掺没掺水,不过还是附和沈宜游说对。沈宜游买了单,挽紧了李殊的手臂,从餐厅往外走。   在从茂密梧桐树叶之间撒下昏黄光晕的路灯下,沈宜游高兴地把脸靠在了李殊肩上。   李殊紧张地低下头,看见沈宜游松了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李殊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而在三年后,开往机场的路途之中,李殊再次听了自己当时规律的、剧烈的心跳声。   他感受到一阵长久的,无始无终的,贯穿约会始末、剧烈得令他感到慌张的,因为沈宜游在场而不断起伏的不安和幸福。   那或许是李殊离幸福最近的一天,而美梦未能延续太久。   从酒店离开后的十分钟耗空了李殊未来三个月的所有耐心,他想立刻给沈宜游发一条短信,或者回到昨天在电梯旁碰见沈宜游的时刻,重新抱着沈宜游睡一晚。   但前者不合时宜,后者做不到。   李殊没有做好,他让沈宜游丢失了憧憬和快乐。   他想学会恋爱的特殊手艺,想要有台人类表情心情翻译器,成为一个沈宜游解读专家。   下车的时候,上市团队给艾琳来了一个电话,沟通路演事宜。   李殊走在前面,临时想到可以将沈宜游比作挤在密密麻麻的二进制代码中的一行十六进制数值,并创造了一个他认为很凄美的爱情故事,记录如下:   为了融入二进制,十六进制数做了许多努力,最后1.同化了自己,2.在无言放弃后离开,但无论如何,在故事结尾,十六进制数值都从二进制世界消失了。   二进制程序无所察觉地在无数条代码中循环反复地自查,寻找他的十六进制数值,并孤独地运行了一生。 第十八章   沈宜游的八月比他想象中的更忙碌。   布展时各种琐碎的问题频出,沈宜游只能带着助理和工人东奔西走与各色人沟通。   到了下旬的某一天,运气才稍有了些起色,在首都见过面的那位艺术家突然给沈宜游致电,称对主题很感兴趣,思考过后,决定与沈宜游合作。   沈宜游便又与合伙人一起,开始为此奔波。   而李殊自路演开始后,隔几天就换一个地方,沈宜游都经常弄不清他在哪。   但沈宜游隐隐地察觉到了李殊的变化。   与沈宜游电联时,哪怕两人什么都不聊,各自在工作或者做事,李殊用沈宜游答应过他“不会不接电话”为由,要求电话一直接通,直到沈宜游真的要睡了,才愿意说晚安。   与此同时,李殊还会在各种语境下对沈宜游突然袭击,逼问沈宜游“考虑清楚了没有”,强调“公司马上要上市了”,而后可怜地表达自己十分想念沈宜游,说一些类似“每天都对你很满意”,“觉得你非常好”的话,并且信誓旦旦保证,如果沈宜游来他公司工作,绝对不会被开除。   沈宜游觉得他们联系得太过频繁,也想过要压缩电联频率,但李殊缺乏安全感时的表现每每让沈宜游心软,两人的关系便不可控地变得不明不白。   李殊与以前相较更体贴了一些,可是问题似乎仍旧横贯在他和李殊之间,令人烦躁不安。   沈宜游有一种拖泥带水的无力感,害怕继续这么下去,他们还是只会重复以前的相处模式。   但他自己不知该如何解决,而那个觉得根本没问题的李殊就更靠不住了。沈宜游有时会想,或许他应该对李殊更坚决一些,但有时又觉得或许坚决也毫无意义。   在犹豫之中,时间过去了大半。   八月底的一个白天,李殊突然给沈宜游发了一篇名为《X.Bin的一生》的短篇故事,他说这篇小说由他朋友弗雷德所创作,感动了很多共同朋友,所以抄送沈宜游共赏。   沈宜游晚上到家才有时间阅读,短篇一共一千个单词不到,几分钟就看完了。   他倒不是看不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遣词排句精确得仿若机器写就的故事会让很多朋友会感动,不过李殊的字里行间仿佛很希望能听到沈宜游的反馈,沈宜游便还是想了几分钟,挤出了三个字发给李殊:“很感人。”   这天李殊路演到日内瓦,收到短信时应该正值下午四点,沈宜游以为他在忙,但回信很快就来了:“说具体一些。”   沈宜游有点莫名其妙地问李殊:“感人怎么具体。”   李殊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沈宜游接起来,李殊说:“有什么特别的感悟吗?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有改善方法吗。”   “……因为不配吧,我不清楚,”沈宜游实在是没有头绪,就岔开话题,问李殊,“你现在一个人啊,听起来很安静。”   李殊沉默了少时,“嗯”了一声,没有再追讨沈宜游的读后感,告诉沈宜游说:“晚上有餐会,刚换了衣服。”   “什么衣服?”沈宜游问他。   李殊不情不愿地说:“西服。”   “上市团队坚持说穿着正装能营造CEO可靠的形象,争论太浪费时间了,”李殊解释完,又对沈宜游说,“下一次我要换团队。”仿佛很怕沈宜游提起他曾经私下散播的对西装革履的批判性言论。   沈宜游觉得李殊这样很有趣,就问他:“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因为沈宜游也只在一张低像素的偷拍照上看见过李殊穿正装,照片上李殊对面还坐着绯闻女友。   “我不想。”李殊拒绝了。   沈宜游装作情绪低落的样子,说:“你上次在酒店说会给我看的。”   “我没有这么说,”李殊反驳,把当时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我是说如果你没有生气,就可以看了。”   沈宜游坚持:“我想看。”   最终李殊还是妥协了,他们挂下电话没过几秒,李殊拨了视频通话给沈宜游,沈宜游按了接听,李殊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李殊待在一间宽敞的更衣室里,室内灯光光线充足。   他不自然地转向别处,一脸不耐烦,故意把手机镜头放偏,但沈宜游还是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样子。   李殊穿着白衬衫和西装外套,头发很明显被打理过,好像还抹了发蜡,弄得非常整齐,眼镜也换了成了金属框,不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很凌厉的感觉。   沈宜游觉得上市团队也没错,李殊确实比从前看起来要可靠多了,至少终于像个成功的商务人士,而不是从理工科校园里跑出来吃饭的高大男生。   “看完了吗?”李殊飞快地发问,眼睛一直没有看镜头。   “没有,”沈宜游放慢语速,道,“你不是还穿着和莉莉斯吃饭了吗,怎么我看就不行。”   “我那天很饿,”李殊温吞地辩解,“吃完就走了。”说罢,他皱着眉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马上放下了。   沈宜游不说话,看着李殊。   过了一会儿,李殊终于把眼睛转回了屏幕,他也看着屏幕,安静了一会儿,说:“真的。”   “一开始我在和李诗珊吃饭,”不知怎么,李殊的语速很少见地变快了少许,“我吃了一半,李诗珊突然把莱斯利叫来了,不久李诗珊接了电话就走了,但我和莱斯利单独在一起没有超过五分钟。”   沈宜游静静地看着李殊辩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李殊好像一点也不懂,实际上他并不必和沈宜游解释太多,哪怕他真的和莉莉斯约会了,也不能算做错任何。   “我知道了。”沈宜游对李殊说。   李殊便沉默了,他好像在忍耐什么,最后没有忍住,对沈宜游说:“我也不喜欢你靠在别人身上,说自己接受追求。”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不过说话的腔调有些像在发脾气。   然后就像很不喜欢自己现在戴着的这副眼镜似的,李殊烦躁的把眼镜摘掉了,换回了桌上摆着的自己的黑框,恢复了三分平时的模样。   “我有也不喜欢的事。”李殊慢慢地对沈宜游重复。   沈宜游看着李殊没有说话,李殊便顿了顿,问沈宜游:“以后别这样,可以吗?”   沈宜游过了少时,“嗯”了一声,又停顿了几秒,想让气氛不那么沉重,看了李殊几眼,夸他说:“其实你穿西装很好看。”   李殊移开眼神,看不出认不认同地低声反问“是吗”。   “——但是我不喜欢。”   “——但你不喜欢的话就算了。”   沈宜游几乎和李殊在同一时间开口。   有难以言喻的心疼慢慢从沈宜游心里往外冒。   即便在大部分时间中,是李殊在驱使普通人适应他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但每当看到李殊艰难地适应规则,沈宜游都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世界可以不要再为难李殊,让社会适应李殊,而不是李殊适应社会。   随后沈宜游又想,自己的希望好像也很廉价。   因为明明他自己都不能完全地适应李殊,他受不了的时候也会想走。   恋爱时两人都不完美,相处起来诸多不顺心,沈宜游是两人中唯一一个想到逃跑的。   ——而李殊却这么容易就能被沈宜游满足。   李殊说“好”,画面一闪,屏幕黑了,不过通话没断,沈宜游愣了一下,意识到李殊可能是把手机扣在桌上了。   “沈宜游,”然后沈宜游听见李殊不熟练地说,“……我喜欢你。”   “我给你家,好不好,”他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听上去是很认真又执着的样子,“你不要再考虑了。”   没等沈宜游说话,李殊那头传来敲门声。   随后有一位女士对李殊说话,似乎是催促他快出门去路演餐会,还问李殊是不是把眼镜换掉了。   李殊好像怕沈宜游立刻拒绝他,或者说出推脱的话语,说“我要走了”。   沈宜游就和他说了再见。   于是这天,他们的话题也没有再继续下去。 第十九章   近来艾琳·菲尔顿小姐的公私生活皆颇为顺心。   首先,她的新家装整完毕,不日即可入住;其次,她的雇主心情由阴转晴,同事们告别了风声鹤唳;第三,待路演结束,一切步入正轨后,李殊承诺给她放一个长达三天的假。   她认为一切顺心的根源,都要归功于李殊的感情重新步入正轨,更应特别鸣谢那位善良地再次接纳了李殊的沈先生。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伦敦,从路演结束到价格认购中间安排有三天的短暂喘息,李殊原本的计划是随团队赴纽约暂停修整,但抵达伦敦的第二天,他突然决定在路演结束后单独去一趟S市。   顾问团队拦不住他,只好由他去,派艾琳与他随行。   艾琳可以推敲出李殊做出这项决定的关键人物——李殊是在和弗雷德·达勒见面的第二天改的行程——但不清楚原因。   李殊能和弗雷德见到面,得多亏消息灵通的秘书艾琳在听同行说起“雇主的大学同学、兄弟会好友达勒先生在伦敦约见一位代理商”后,及时告诉了李殊。   李殊与弗雷德通了电话,恰好两人中午都有空,便相约在李殊住的酒店附近的一家连锁汉堡店吃午餐。   餐馆靠窗的桌边,两人简短地聊了四十分钟的天,与他们在大学时代一样。   李殊提前到了两分钟,点了餐,弗雷德准时抵达,推门进来,径直走到李殊对面坐下。   弗雷德身形高大,但外貌不出众,脸上有不少雀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   这天或许是为了见代理商,弗雷德特意穿了一套亚麻西服套装,然而搭配了一双球鞋,看上去还是不伦不类的。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赠送了李殊硅谷感情圣经,弗雷德本人的恋爱经历并不丰富,且从未拥有过一段长度在三个月以上的恋情。   前几天李殊将自己创作的短篇小说发给他以后,弗雷德发表了一些发自内心的感言。   他发来长长的读后感,向李殊倾诉了他在三次恋爱中的悲惨经历。   这次见面,他落座就问李殊:“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李殊怔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在此之前,李殊从未与朋友和家人谈起过沈宜游。   一方面是李殊没有浪费时间闲聊的习惯,另一方面则是他不想谈。   李殊未曾细究过自己的为什么不想,他只知道恋爱是他和沈宜游两个人的事,任何人不得参与。   不过既然弗雷德问起了,李殊思考后,认为也没有必要否认,对弗雷德道:“是。”   弗雷德不意外地点点头,说“《X.Bin的一生》确实不是一个单身汉能写出来的”,又问李殊:“多久了。”还问李殊要照片看。   李殊不打算和弗雷德说太多,没有直接回答弗雷德的问题,只是从手机里找出了沈宜游的照片,递给弗雷德。   这时候餐点上来了,弗雷德一手抓着汉堡,一手接过李殊的手机,他看了一眼屏幕,愣了愣,又立刻抬眼看了看李殊。   “怎么了?”李殊问他。   弗雷德摇摇头,突然问:“你们是不是刚开始恋爱?”   “不是。”李殊否认,但没有告诉弗雷德他们具体恋爱了多久。   “他看上去像是那种……”弗雷德像在找寻合适的措辞,“只会和你上市顾问团队里那些搞金融的家伙约会的类型。”   李殊皱了皱眉,想起了上市团队的为首那位金融服务专家。   高大英俊,衣冠楚楚,精力充沛,口若悬河,典型的华尔街精英。   “不过也说不好,”弗雷德现实地说,“你的财富很有吸引力,或许他会和你一直在一起,但你得小心行事。”   李殊默默地把手机收回来,过了几秒,告诉弗雷德:“他非常爱我。”   “我的前任女友每个都说爱我,”弗雷德不置可否地说,“结果呢,我发现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真的喜欢我,她们喜欢的不是我的股份和身份,就是我存在银行的现金。”   李殊没说话,看了屏幕上的沈宜游一眼,锁上了屏幕。   他发觉给弗雷德看沈宜游的照片不是一个好的决定,而和朋友谈论爱情也没有意义,他不想让沈宜游被任何人评判。   对李殊来说,评价沈宜游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失礼。   但弗雷德没有停止,他好像打算规劝李姝,继续说:“你想想,你工作很忙,不可能有很多时间分给他,你谈恋爱时体贴吗?更不可能。说实在的,我完全能想象出你谈恋爱时的样子来。一定和我第一任女友口中的我一样,傲慢无礼,自命不凡。   “就像如果没有高薪,艾琳·菲尔顿绝不会做你的秘书一样,要不是为了得到你的财富,他有一张——这么漂亮的脸,怎么可能选择你。”   “在每一段感情中,”弗雷德的语速很快,他边说,边抬手比划了一下,伤感地说,“我都受到了很深的伤害,别相信所谓的爱情。”   李殊不想再听弗雷德的爱情感言,直接打断了他,询问弗雷德公司在上市时的几项问题。   弗雷德终于终止了倾诉,与李殊谈论起正常事宜。   结束午餐后,李殊回到了酒店,他给沈宜游打了个电话,沈宜游接了起来。   沈宜游似乎有些许疲惫,很轻也很软地说自己刚刚洗完澡。   “你呢?”他问李殊。   说出来十分奇怪,好像完完全全不符合科学,每当听见沈宜游的声音,李殊都可以感受到轻微触电般的幸福和雀跃。   像一阵电流,从他的指尖流经大脑,抚平他与弗雷德吃饭时发酵出的焦躁。   沈宜游说话的语调很轻盈,李殊几乎可以看见他躺在沙发或床上,半闭上眼,拿着手机接听电话的样子。   过了几秒钟,李殊的大脑才仿佛突然解析出了沈宜游说的话的含义,回答:“我在房间。”   “你这几天好空,”沈宜游没有在意李殊的停顿,自顾自说,“总是找我。”   没有等李殊回应,他又接着问李殊“可不可以每天都这么空啊。”   沈宜游撒娇时,很容易就能让李殊丢失理智。   李殊根本没有过脑就对沈宜游说:“可以。”   沈宜游好像明知道是假的,还是高兴地笑了,连着叫李殊的名字。   李殊觉得不是很对劲,仔细想了想,有少许犹豫地问沈宜游:“你是不是喝酒了。”   “嗯,”沈宜游承认,又马上补充,“不过不多。”   李殊并不喜欢沈宜游在他不在的时候喝酒,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宜游就说:“因为我心情不好。”   李殊愣了一下,马上打开桌上的书,定位至“积极倾听”的位置,抓住了关键词“复述”,尝试问沈宜游:“心情不好?”   沈宜游“嗯”了一声,沉默几秒,就在李殊以为他不愿细谈时,他又开口了:“今晚高中同学来S市办事,我带他和他太太吃饭。在餐厅碰到了我父亲,他搂着一位女士,不是我母亲。   “他和母亲感情很差,我都知道,但带别人出来吃餐厅,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沈宜游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李殊有一种感觉:实际上沈宜游不是在对他说话,电话这头的人是谁都行。   “其实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父母离过婚。那时圣诞假我都不知该回哪里,最后跑回南方,想要在外婆的旧房子里住一个月,可是回去才发现母亲已经把那套房子卖给别人了,”沈宜游慢慢说着,“过了一年,他们复婚了,我才又有地方住。”   李殊听着沈宜游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问:“那你圣诞假住在哪里?”   “回学校了,”沈宜游说,“我又没有地方可以去。”   “如果我们可以早一点碰到就好了,”沈宜游又说,“我就可以去找你。”   “不过可能早点碰到,分手也会更早,都不一定。”   沈宜游说一些琐碎的飘忽的话语,李殊的心脏因此而开始闷痛,他没有再翻书,对沈宜游说:“我们什么时候碰到,都不会分手。”   沈宜游笑了,他笑得既像高兴,又像伤心。   李殊不太能够分清。   “好吧,”沈宜游说,“那就不会。”   他打了一个哈欠,和李殊说了晚安。   挂下电话后,李殊想:他必须去S市。   因为沈宜游非常需要他回去,需要到沈宜游自己也无法估算的程度。   沈宜游非常需要被人陪伴。   李殊突然理解了一个简单事实:和弗雷德所言全然不同,沈宜游恰恰是个十足的异类。   他一个人过着糊里糊涂的生活,不在乎什么股份和银行现金,随机寻找一个真实的人拥抱亲吻他,组成简单稳定的亲密的家。   李殊是走了超级好运被选中的人,必须牢牢把握,才不会错失良机。   第二天一早,在下楼的电梯里,李殊询问艾琳·菲尔顿:“你认为沈宜游会不会喜欢惊喜?”   艾琳向他露出了一个十分专业的笑容:“没有人可以拒绝适度的惊喜。”   “后天我回S市,”李殊告诉艾琳,“替我安排。” 第二十章   这是S市八九月份之中天气最好的一天,忙碌奔波暂时结束的第二个傍晚,沈宜游从展馆出来,摘下工作牌,赶赴一场与刑沛的约会。   刑沛自称从神秘渠道获得一瓶好酒,谁都不许不喝,要沈宜游去家里停车,她过来接。   沈宜游停好了车,从车库上一楼,走出小区时,天已经全黑了。   刑沛原本快到了,但在接近目的地时堵住了,沈宜游就站在路旁等了一会儿。   白天太阳不是很烈,傍晚温度适宜。   在等待的间隙,沈宜游回复已到店的卢玥询问他位置的信息,忽然想起李殊以前的一件好笑的事。   刚在一起时,某次在S市,李殊与喝了葡萄酒的沈宜游接吻,十分钟后脸颊发烫,给司机和秘书打了很多电话,让她们马上过来接,说自己可能哮喘复发,急需就医治疗。   沈宜游也吓坏了,一路拉着李殊的手陪他前往医院。   他们去一家私立医院,医生态度很好,但面诊之后,样子极其无奈,好说歹说把李殊哄走了。   从此沈宜游和李殊在一起,都一滴酒也不敢再喝。   分手后倒是喝了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开心的。   沈宜游站在保安室边,胡思乱想着,一台轿车停在他面前,后座的车窗降下来,刑沛冲他说:“坐前面。”   沈宜游没见过好友里有谁开过这台车,他按刑沛说的拉开前座车门,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一位三十多岁的穿着衬衫西裤的高大男士。   男士也看着沈宜游,好似有少许走神,但立刻反应过来,对沈宜游笑了笑。   沈宜游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上了车。   “这是管邵,”刑沛帮他们,“我的一个朋友。”   沈宜游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又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刑沛一眼,刑沛向他露出了无辜的微笑。   去往餐厅的路上,管邵一路与沈宜游攀谈,沈宜游礼节性地回答。   他比沈宜游大八岁,是北方人,长相称得上英俊,比李殊会说话和会关心人得多,但言谈间还是有些挡不住的优越感。   沈宜游对这类目的明显的人群总是有些排斥,因此大多数时候沉默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李殊路演刚刚结束,大概在往回赶的路上,一整天都没有联系沈宜游。昨晚他问沈宜游今晚去哪里,沈宜游说和朋友吃饭,李殊憋了半天,说了一句“好的”。   “你去吧,”李殊说,“早点回家。”   沈宜游当时没有说什么,但其实好像每一分钟非常地想李殊,想到还没有到餐馆,就不想喝二十五年的山崎了,觉得或许回家喝矿泉水更好。   他低下头给刑沛发了一句“我和男朋友复合在即”。刑沛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他们预定的日本餐馆就在李殊酒店公寓旁边,二十分钟就到了。在下车前,沈宜游又收到刑沛的一条信息:“管邵真的不错,你要不要比较一下。”   管邵熄火下车,绕过车头想替沈宜游开车门。   沈宜游为了阻止他,连短信都没回,马上自己开门下车了。   晚餐只有沈宜游、刑沛、卢玥和管邵四人。   沈宜游大多数时间都不说话,酒也没有喝几口,终于熬到结束,刑沛和管邵先出去抽烟,沈宜游和卢玥又坐了一小会儿,慢慢走出去。   餐馆所在的路很僻静,两边法国梧桐生得高大,掉了几片叶子在地上。   店里的泊车员把车开了过来,卢玥和刑沛抢坐在后排,管邵替沈宜游打开了车门,沈宜游有些无奈地坐了上去。   他闻到管邵身上传来的很淡的烟味和男士香水味,又有一些想念李殊。   李殊可能这辈子都没有买过也没想过要买香水,他用一种气味很好闻的沐浴乳和洗发膏,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拥抱时让人觉得温暖和舒适。   这些都是李殊的优点,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东西。哪怕是沈宜游打定主意要离开李殊的时候,也会因为李殊用力地抱他,在心中隐秘地觉得不舍。   沈宜游扣上安全带,悄无声息地想。   车行驶了没多久,卢玥忽然问刑沛:“你们有没有看到刚才马路边那个男大学生?”   沈宜游听见最后四个字,看了看后视镜里卢玥的脸。   “哪一个?”刑沛问她,“穿黑T恤那个吗?”   卢玥说“是”,刑沛便道:“我们抽烟的时候他就在了,可能在等人吧。”   “也可能是代驾在等生意。”管邵开口说。   “不是吧,”刑沛说,“他后面停着的车很贵。”   “那车不可能是他的。”管邵断言。   沈宜游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转头问卢玥:“那个男大学生怎么了?”   “长得很帅啊,你们没看见么,”卢玥说,“而且很高,虽然打扮傻里傻气的……”   “我只注意到他的那幅黑框眼镜,”刑沛说,“高倒是高。”   “我都没看到。”沈宜游插了一句嘴。   刑沛笑了笑,道:“你是当然的。”她大约对沈宜游走路从来不看四周的习惯深有感触。   但沈宜游没有笑。   不知怎么,他生出了一个很荒谬的念头,过了少时,忍不住问刑沛:“他后面停着什么车?”   刑沛说了车型,和李殊乘坐的一样,整个S市也没有多少台。沈宜游便更加慌张了一些,拿出手机给李殊打了个电话,李殊的电话是通的,但是他没有接。   “能不能靠边停一下车。”沈宜游叫了管邵一声。   管邵停了,沈宜游便说:“我好像有东西忘在店里了,我回去看看。”   说完便下了车,刑沛也下来了,轻拉了他一下,皱着眉头担忧地问他:“你怎么了?”   沈宜游不知该怎么说,让她上车和管邵回去。刑沛可能是不放心他,怎么都不愿意,让管邵和卢玥先走了,站在路边陪沈宜游打车。   有个司机接了沈宜游的单,但过来还需要一会儿。   “到底怎么了?”刑沛问他。   沈宜游看着打车软件的地图线,问刑沛:“你刚才在门口和管邵聊了什么?”   刑沛愣了几秒,说:“聊你。”   沈宜游抬脸看着她,她稍稍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说:“他说很喜欢你,问我到底该怎么追你。   “问我你前男友的事,我说……好像对你挺差的,你喝醉了给他打电话也不肯来接的那种。   “他就说这么差都能追到你,那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出租车到了,沈宜游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上了车,很快就回到了餐馆门口。   客人都走了,店里即将打样,庭院后的灯光了熄灭。   路边并没有停什么豪车,也没站男大学生。   沈宜游站在门口被玻璃罩着的蜡烛旁边,再给李殊拨了一次电话。   李殊的电话是不会没有人接的,即使李殊不接,艾琳·菲尔顿也不会漏接。   但这天晚上,没有一个人把沈宜游拨给李殊的电话接起来。   沈宜游抓着手机,在餐馆附近又走了一圈,像找一只丢失的猫咪,认真地查看每一棵树的后面。刑沛跟在他身边,没问他在找什么,也没说别的话。   沈宜游没有再给李殊打电话,但在餐馆附近没有目的地寻找的半小时里,他每时每刻都很希望自己转过身就可以看到李殊站在路对面。   穿着T恤拿着手机,像个正在深夜街头玩过气游戏pokemon go的超级呆子。   就能让沈宜游安心一些,把这个走失后四处闲逛的傻瓜领回家。   在店员锁上餐厅大门的时候,沈宜游决定回家了。   他看向刑沛,想说话,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李殊给他打电话了。   沈宜游呆了几秒,才把电话接起来。   “对不起,刚才我有一点工作,”李殊在那头说,“有什么事吗?”   李殊的声音很平静,还有敲击键盘的声音。   沈宜游呼吸着,问他:“你在哪里?”   “伦敦,”李殊说,“刚准备去机场。”   沈宜游靠在墙边,抓紧了手机,说“好”,又和李殊说了再见。他低着头,很没骨气地哭了,因为自己太过喜欢李殊,没有办法离开感到丧气和无望。 第二十一章   刑沛把沈宜游送进小区的楼里,替他按了楼层,他走出电梯的时候,甚至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然后他站着想了几秒,往家的方向走,浑浑噩噩地开门,关门,没开灯,脱了鞋子往里走。   快走到沙发边的时候沈宜游被地毯边缘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他晃了晃,又走了几步,坐在了沙发上,心想,李殊可能已经上飞机了,不知道这次有没有信号。   其实仔细想想,李殊路演期间行程满得几乎没有空隙,又即将价格认购,肯定没时间来S市找沈宜游。   戴黑框眼镜的高个子男生满大街都是,他站在车前,又不代表车是他的。   ——而且现在李殊说了,自己在伦敦。   即便这样,沈宜游依旧坐立难安。   流过眼泪后,大脑变得昏沉,他在一片黑暗的客厅里,回想刑沛口中她与管邵的对话。   如果被李殊听到,李殊一定会很生气,但可能也不会说什么,只会沉默不语。   李殊不是那种会和人吵架的类型,因为他根本不必承受这些。   李殊本来就站在骂声够不到的地方,他的骄傲是理所当然的,管邵的那些滑稽言论原本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沈宜游恍恍惚惚地想着,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再醒过来时,是凌晨一点半。   沈宜游拿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发了一小会儿呆,站起来去开灯。   他走路不看路,经过茶几时,小腿磕了一下,忍着痛走到墙边边,把环灯打开,去了浴室。   洗过澡出来,沈宜游心中好像更加惴惴不安了。   他关了灯坐在床上,忍不住给李殊发了一个消息,告诉李殊:“今晚我和朋友吃饭,我差点以为你在餐馆外。”   过了一小会儿,李殊打一个语音电话给沈宜游。   沈宜游愣了愣,有些手脚发软地接起来。   李殊的信号不怎么好,杂音有一些,好像是在飞机上。   他问沈宜游:“为什么这么说。”   沈宜游听不出他的情绪,好像只是来电询问和安抚,又像不止这些。   卧室里很黑很静,窗帘没有完全拉上,能看见落地窗外对面的楼房,还有上沿的小片夜空,不过没有星星和月亮。   沈宜游睡得不够醒,但也没那么困,像在一个安静半真半假的梦境里和李殊通话。   他看着窗帘之间的缝隙,很慢地告诉李殊:“因为我在回家的车上听他们说,有个穿T恤戴黑框眼镜的男生站在餐馆门口,身后还停着和你在S市坐的那台同一个型号的车。”   “你以为是我?”李殊问他。   “我总是走路不看周围,也没有看见,你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   这天凌晨,李殊说话比从前想得都要久。   他过去总像一个任性的缠着沈宜游要糖的小孩,不依不饶地说自己的事,这次却变作了一个沉默的大人,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   沈宜游听着他的呼吸声,几乎要睡着了,李殊才开口问:“所以你回家给我打电话了吗。”   “不是,”沈宜游过了一会儿,告诉李殊,“你不要笑我,其实我回去找你了,但是没有找到,想回家的时候你给我回电话了。”   “你回去找我了。”不知为什么,李殊重复了一次沈宜游的话。   沈宜游躺回床里,拿起放在床头柜的眼罩戴上了,闭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心中酸胀,又不想对李殊撒谎,过了少时,坦白:“我的一个朋友……之前在俱乐部给你打电话的刑沛,以为我们分手了,想要介绍别人给我认识。”   “我一上车就想走了。”沈宜游觉得有些难受。   李殊什么回应都没有给沈宜游。   又隔了许久,李殊问他:“你找了我多久。”   “不知道。”沈宜游不愿回想,李殊便说:“从你给我打的第一通电话到我回电,隔了四十六分钟。”   “你找了这么久吗?”李殊问。   沈宜游没有说话,李殊叫他名字,镇定地说“沈宜游”,说“我很想你”。   “等我下飞机之后,”他说,“我可能会有点忙,不能每天联系你。”   “你能不能等我一阵子。”李殊问沈宜游。   沈宜游说了好。   李殊这天反常至极,他不再像以前每次通话时一样,逼问沈宜游考虑清楚没有,也没有表达他受的委屈,只是和沈宜游一直连着线,直到沈宜游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沈宜游睡到了十点才醒,他坐起来,摘了眼罩,拿起手机,看见手机里有很多条未读短信。   李殊莫名其妙地在凌晨三四点,沈宜游睡着以后发了很多话过来。   沈宜游感到迷惑,又有不详的预感,犹豫地打开来看。   第一条是对沈宜游解释,环保公司的上市出了一些问题,他必须紧急回国,可能需要出庭,所以最近都来不了S市了。   沈宜游又往下读,李殊说“以后不要这么相信我”。   对沈宜游抱怨:“他还没我高”。   “你朋友说我很差。”   “我不是故意不来接你,我那天马上就后悔了,是你不接电话。”   “后来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短信,你不接也不回。”   “从见到你那天开始,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分手。”   他说“沈宜游”。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第二十二章   沈宜游的大脑一片空白。   惶惑失措,呼吸静止。   在他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前,屏幕又忽而亮了,他接到了来自父亲的电话。   沈宜游失魂落魄地接起来,叫了一声“爸爸”。说罢方觉声音中还带着颤意。   “宜游,”父亲恍若未察,轻松道,“这几天还好吗。”   沈宜游说“还好”,父亲又问:“你和你母亲这几天联系过吗?”   “……”沈宜游顿了顿,意识到父亲的来意,缓缓回答,“没有。”   他上个月去首都时的确给母亲发过信息,但母亲并未回复他,算不上有联系。   “是吗,”父亲说,“最近缺不缺钱?”   沈宜游皱起了眉头,隔了一阵,才说:“不缺。”   “不是还有车贷么,”父亲笑了笑,说,“一会儿让助理给你转笔钱。”   沈宜游说“不用了”,父亲没有直接回应,和他客套一会儿,又说:“实在不喜欢女人,也就算了。你母亲那里,我会做一做工作,不过在工作做通前,还是尽量低调一些。”   “上次你见到的姐姐,是我的学生。她上楼时扭到了脚,所以我搀扶着她,你不要误解了,”父亲接着道,“对了,今年书协的代表们要推我做主席,盛情难却,我也实在是推辞不了。   “担任主席后,我会更忙一些,在家的时间也更少了,你有什么事情,给爸爸打电话。切忌冲动——你母亲身体不好,你做事情,一定要低调,懂吗?”   沈宜游说懂,父亲夸了他几句。   挂下电话后,沈宜游才发现到账提示一分钟前就来了。   或许是因为全然没有期待,沈宜游并没有感到受伤,沉默着把钱转回了父亲的账户,备注“不用的,谢谢”。   沈宜游想告诉父亲,他本来也不会把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印成传单,四下发放,也从来都没想要高调地影响父亲的事业。   但一是不知怎么开口,而是父亲大概也没有兴趣听。   沈宜游时常怀疑有些人天生有亲情运势,所以能拥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在关爱中长大。   可是很多人都并不能拥有这么多。   沈宜游从父母那里获得了生命和充裕的物质,已是一位幸运儿,不必再做更多要求。   沈宜游谈恋爱的选择也像一条旁门左道,同时有温暖庇护,以及曲折伤害。   李殊的怀抱如同一方布满荆棘的爱塌,沈宜游卧于其上,有时行巫山云雨,诉悱恻衷肠,也有时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但即便李殊离完美无缺非常遥远,沈宜游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宜游总是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又好像永远只能因为李殊一个人而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他把转账的提示删了,重看了一次昨晚李殊发给他的一大堆短信。   既因为李殊接连不断的、像小孩子一样的琐碎抱怨而想要笑出来,又因为自己对李殊沉重的、泥泞的、割舍不去又难以启齿的爱意而想要哭泣。   沈宜游想,如果李殊是个爱情白痴,那他也是。   如果李殊谈起恋爱很差,沈宜游也很差。   如果李殊没有给沈宜游体贴,那么他也并没有付出多少耐心,放很多心思。   重新开始谈恋爱的话,沈宜游又想,要先给李殊更多信心,或者见更多面,说一些会让李殊感到开心的话,或者应该坦坦荡荡地向李殊要更多,不做逃兵。   他再也不想要李殊孤零零地在晚上等在路边,听到自以为是的人说出口的难听的话,最后一个人离开。   在冷气太过充足的卧室之中,照在地毯和被褥上的午间阳光都仿佛充满寒意。   沈宜游眼里涌起的水雾长久不散,一个字母一顿地给李殊写消息,问李殊:现在可不可以接电话。   李殊很快就回过来。   “你起床了。”他说,声音有点不自然,好像在不好意思一样。   “我几个小时前就到了,”没等沈宜游开口,李殊又像是在扯开话题一样,自顾自地说,“刚开完一个会,正在休息,不过不能休息很久。”   沈宜游说“嗯”。   两人安静了几秒,沈宜游叫李殊名字。   “李殊,”沈宜游说,“你在哪里?”   “……”李殊沉默少时,说,“纽约。”   “哦,”沈宜游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攥着被子,垂下眼睛,低声对李殊说,“本来说好了,等你上市结束再见面,而且你现在又很忙……”   因为有些犹豫,沈宜游说着便停了下来,而李殊没有说话,静静地在电话那头等着。   等到沈宜游鼓起勇气,告诉李殊:“不过我还是好想来找你。”   “想见你。”沈宜游说。   李殊那头安静了很久,才对沈宜游说:“好的。”   他说“我不忙”,又说,“你来。”   李殊不愿意挂电话。   他想和沈宜游一直通话,说不断线的时候,他做什么事,都像把沈宜游放在口袋里,会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这种说法愚蠢得近乎离奇,但沈宜游没有忍心拒绝。   后来李殊要会见律师,只能挂断,沈宜游便给合作的策展人罗宾斯打了一通不长也不短的电话。   沈宜游告诉罗宾斯,自己要出门几天,去陪男朋友,挽救一下感情。   罗宾斯祝他一切顺利。   这天傍晚,沈宜游刚走进机场休息室里,金融媒体的软件突然推送了一则重大新闻:吉纳西斯环保科技公司遭前雇员莱顿·艾迪起诉,价格认购和上市程序已暂时中断。   艾迪声称,他担任吉纳西斯首席工程师期间,曾与吉纳西斯的CEO,他的雇主李殊探讨过某项清洁能源技术构想。   此次吉纳西斯新推出的清洁能源产品中的核心科技,即是窃取自他的创意。   目前,莱顿·艾迪已向法庭申请保存证据,并接受多家媒体采访,控诉前雇主李殊的专治和独裁。   新闻下方的相关链接中有一些分析员的评论,沈宜游打开看了几条,评论文章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称吉纳西斯的董事会已与李殊达成协议,即将解除李殊的CEO职务,重新提交上市申请资料;也有人直言此次起诉是艾迪对被无故解雇的报复,毫无事实根据;还有人说不过是竞争公司阻碍吉纳西斯上市的阴谋。   看到这里,航班开始登机,沈宜游便没有再阅读下去。   十个多小时后,沈宜游抵达机场。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沈宜游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摘掉眼罩,看着舷窗外的夜空,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李殊不会累吗。   总是那么费劲地往S市跑,一开始甚至只是吃一顿饭,看一场展览,还曾经因为沈宜游说要他来陪,就要立刻放下工作出发,才能在凌晨抵达沈宜游房间门口。   每一次约会,每次过夜,都必须先在万尺高空忍受一场遥远的、漫长的等待。   ——李殊每年至少抵达S市三十次,累计七十次飞行,时长大约一千小时。   从沈宜游方才阅读的少量评论里窥探李殊的性格与生活,李殊天资过人,才华横溢,喜怒无常,不近人情,只重视效率与结果。   但在与沈宜游见面的途中,李殊慷慨地挥霍最为珍视的时间,毫无保留地交付爱情与真心。   飞机停稳了,沈宜游只有一个登机箱,拖着往外走。   在出口处,沈宜游看到身穿职业套装的艾琳·菲尔顿,以及她身边举着名牌的男助理。   他走到艾琳身边,艾琳对他露出了一个真诚而灿烂的笑容,然后示意他往后方不远处看。   沈宜游顺着她的眼神望去,穿着印着公司标志的深灰色旧T恤的李殊正站在接机人群外沿的圆柱边看着他。   李殊个子很高,在来来往往的人里鹤立鸡群。   他的头发又理过了,换了一个更商务一些的发型,但黑框还是上次见面的那副,智能手表和表带也没变。   李殊两手空空站着的时候,总带有一股正在努力等待沈宜游心软,并主动前往救援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地和沈宜游对视,像有些紧张,可是不懂表达。   就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沈宜游一面朝李殊走去,一面想:S市太远了,想要搬家。 第二十三章   李殊接过了沈宜游拖着的箱子,走在前面。   沈宜游在后面静静跟着,李殊便也放慢了脚步。   他们走到车旁,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李殊让沈宜游坐他的位置,自己绕到了另一面,两人分坐在后排各一边,中间隔着扶手。   李殊碰不到沈宜游的手,觉得他们隔得未免太远,试了几下,把扶手收起来了,然后伸出手,松松地捉住沈宜游的手心。   沈宜游的手很软,也很滑,手指细长。   李殊握在手中,心中立即产生了幸福与满足的感觉。   因为这是从七月份发脾气开始,沈宜游第一次完全没有拒绝李殊。   沈宜游很轻地笑了笑,与李殊对视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前座的司机,凑近了李殊,轻声说:“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呢?”   “最近要回湾区吗,”他问,“还是一直等到上市结束?”   他告诉李殊:“我这次不能留太久,最多一周,就要回去了。”   沈宜游的嘴唇颜色像李殊童年时期在祖母的花园中种植的大马士革蔷薇,在张合时轻微颤动,唇间露出的牙齿洁白,跳动的舌尖则是鲜红的。   沈宜游问了一堆问题,认真地等待李殊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等到,稍显困惑地眨眼问李殊:“你在听吗?”   李殊确实不在听,所以也没有说话,他靠近沈宜游少许,吻住了眼前柔软湿润的,轻盈甜蜜的嘴唇。   这实际上是几天前,李殊走近S市的日本餐馆,准备给沈宜游打电话时在心里想的事。   那天李殊拿着手机,得意地想,虽然自己不是真的每天都很空,而且总是惹沈宜游生气,但今天应该能够得到沈宜游的一个吻。   因为三年前他突然出现后,沈宜游第一次吻了他。   (五月九号,上午七点零八分。)   不过很快,因为一些李殊不愿再提的原因,期待很快荡然无存,李殊也没有拨打沈宜游的号码。   幸好,没过多久,李殊还是得到了这个吻。   也许是因为前座有司机和艾琳,沈宜游眼睫低垂着,没吻多久,就向后让了让,用很轻的声音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沈宜游面颊微红,好像有一些羞涩,像一颗覆着晨雾凝成的露水的,新鲜采摘的樱桃。   他们的双唇也还胶着着,没有彻底分开。   李殊说“不好”,说“不要”,含混地叫沈宜游的名字,按紧了他的的腰,吮吻他的唇舌,沈宜游便妥协了,重新贴近了一些,顺从地与李殊吻得难舍难分。   不过很快,李殊的律师打来了电话。李殊只能放开了沈宜游,但仍然牢牢攥着沈宜游的手,和律师通了简短的话,确认了四十分钟后,在酒店房间见面。   到酒店后,李殊先让沈宜游进房休息,和律师去了会议室谈话。   律师已获取莱顿·艾迪在大学时因妄想性障碍休学一年的证明,准备向媒体公开。顾问团队也已知悉此消息。   他们沟通了具体的细节后,律师便离开了,李殊在会议室坐了几分钟,迟疑地站起来,很慢地往套房的主卧走去。   主卧的门是灰色的,镶着铜制把手,李殊按上去,手心和指腹感到一阵金属的冰凉。   他向下按,轻推开门,走进卧室,看见沈宜游躺在床里,安静地呼吸着。   李殊又走近一些,看见沈宜游闭着眼睛,睡得很沉,白皙的手臂从香槟色的睡袍里伸出来,搭在柔软的被褥上,令卧室成为了一个被巨大泡泡包裹起来的美梦。   李殊坐在床边,很轻地圈住了沈宜游的手腕,沈宜游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你继续睡吧。”李殊说。   沈宜游眨了眨眼,坐了起来,睡袍从他肩头滑落了。   房间里比较冷,李殊抬起手,一开始应该是想帮沈宜游把睡袍拽好,但是手碰到沈宜游的肩膀,忽然按着摩挲着,靠近了沈宜游,啄吻沈宜游的脸颊,并说出反悔的话:“也不是很晚,没有必要睡得太早。”   沈宜游被他弄得很痒,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叫李殊名字,问一件方才想到的事:“你是怎么找到那家餐馆的。”   李殊的吻停顿了一下,眼睛没看沈宜游,面色一如往常,看上去好像并没有打算回答沈宜游。   沈宜游确定了:“你在偷偷定位我。”   李殊说:“可以明确定义偷偷吗。”   “……”沈宜游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李殊,“你在侵犯我的隐私,请你立刻停止。”   “已经停了。”李殊说。   他看着沈宜游的眼睛,说“我知道是错的,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对沈宜游坦白:“一共开过七次。三次是因为要找你,四次是因为想你。”   沈宜游看了他少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说:“以后不要开了。”   “好的,”李殊说,“对不起。”   其实这还是沈宜游第一次听李殊道歉,因为李殊总是很高傲,又很倔强,大概觉得自己永远不会错,也不可能做道歉的人。   没有等沈宜游做出反应,李殊突然凑过来,抱紧了沈宜游的腰,蜷曲的浓密短发蹭在沈宜游的颈间,开始控诉:“他帮你开门的时候,差点碰到你的胳膊。”   他把沈宜游抱得很紧,温暖的体温透过棉质T恤,传到沈宜游身上。   沈宜游把手放在李殊背上,想了想,问:“那你怎么不过来拦着他。”   李殊沉默了一会儿,对沈宜游说:“我不想过来。”   他的语气也不像是在赌气,单纯陈述事实。   “我知道会喜欢我性格的人并不多,”李殊对沈宜游说,“如果让我去你的朋友聚会,也只会让你尴尬。”   “我不是没碰到过类似的情况,”李殊说,“我高中读寄宿学校,也参与过集体生活。只要我在的场合,气氛都不会很好。”   沈宜游怔了怔,他看着李殊。李殊没有戴眼镜,因为他们靠得很近,李殊眼睛不算很无神,很诚恳地看着沈宜游,让沈宜游在瞬息之间感到一些无措。   他抬手碰了碰李殊的脸和下巴,酸涩的情绪渐渐升了起来,吞没了他,他有点心疼李殊,但也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   “当然,”或许是看沈宜游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李殊又补充,“我本身不在乎尴尬,以前不答应你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没空。”   李殊的眼眶很深,看着沈宜游的样子十分认真,他抓住沈宜游的手,吻了吻沈宜游的指尖,忽然说:“沈宜游,你在想什么。”   “别想了。”他说。   沈宜游不说话,李殊又突然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很想学怎么让我定位不到你。”   很像在强行转移话题,手法并不高明。   “你猜猜看。”他说。   沈宜游看着他,想了想,犹豫地问:“我把定位关了有用吗?”   李殊宽容地对沈宜游笑了笑,说:“没有。”   “再想一想。”李殊示意。   “……这怎么想,”沈宜游再次苦思一番,猜测,“换手机和号码。”   李殊又笑了。   他像一个很开心又没有烦恼的大男孩,准备做什么并不算太坏的坏事,按着沈宜游的肩膀向后压,把沈宜游压在床里,说:“别的你是学不会了。”   “只能让我没空开定位。”   作者有话说:7.27后半段有微调。 第二十四章   在凌晨干燥冰冷的房间里,沈宜游落入由李殊的拥抱和亲吻构建而成的爱巢。   他坐在李殊身上,抱着李殊的脖子,睡袍落了下来,堆在腰间,柔软的丝绸随着他的动作,规律地摩擦皮肤。   李殊的手搭在他的后腰,安静地亲吻他的脖子和胸口,有时吮吸着,轻易地在沈宜游身上留下殷红的吻痕。   床轻微地晃,睡袍遮住的地方紧紧地连在一起,被挤出来的润滑剂沿着沈宜游的腿根往下流,淌出来的时候是热的,越往下滑越凉。   “你要坐下来。”李殊对沈宜游说。   他按着沈宜游的肩往下压了压,但沈宜游怕疼,往左边躲了一下。李殊便抬眼看看沈宜游,说:“还是我来吧。”   说罢,他把沈宜游压回床上,将沈宜游的睡袍往上掀开一些,连在一起的地方暴露在空气里。   李殊低下头,仿若好奇地观察着,用手指碰沈宜游紧咬着自己的结合处,一边试探着往里顶,一边说:“怎么好像进不去了。”   沈宜游差点被他顶哭了,小声说:“你不要全都进去……”沈宜游的腿根很酸,每一次做爱,肚子都像被李殊撑满了,多往里一点点都艰难。   “可是还有很多。”李殊拉着沈宜游的手碰自己。   沈宜游手指被他牵着碰到了露在外面的一截,沾着润滑剂,滚烫湿滑,比沈宜游想象中的还多。   他想把手缩回来,又重新被李殊捉住了。   “今天比以前进得都少,”李殊说,他按压着沈宜游肚脐下三寸的地方,说:“还只到这儿。”   “不要再往里了……”沈宜游浑身发软,反手很轻地拽着李殊的手腕,说。   “可能是很久没做,没有适应,”李殊顾左右而言其他,“再挤一挤就能都进去了,以前做两三次,就能顶到底了。”   “我慢一点。”李殊松开沈宜游的手,低头堵住他的嘴唇,固执地进出,越顶越用力。   沈宜游被他顶得一耸一耸的,虽然不是很疼,但满涨感比疼更难熬,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用轻得像猫叫一样的音量求李殊“轻一点”,“你轻一点”。   李殊听进去了,稍稍减了力度,又忽然加快了速度,扣着沈宜游的腰往里摆。   沈宜游的背贴在床单上,不住上下摩擦。   李殊埋下头,舔吻宜游胸口的乳粒,用牙齿轻磨吸吮。   沈宜游四肢发酸,渴求安全感的本能驱使他抬起手,想要抓住李殊的手臂,或者碰碰着李殊的短发示好。   可是还没碰到,李殊突然又加大了力气,沈宜游喘着气叫出了声,手脱力地垂下了下去。   这晚或许是顾及沈宜游刚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很累,李殊只压着他做了一次。虽然李殊的一次也长得宛若无边无际。   李殊没戴套,射在沈宜游体内,又抱着他去清理。浑浊的精液混着润滑剂流出来,被李殊抹在沈宜游的大腿内侧和下腹,又用水冲净了。   回床上之后,沈宜游躺在李殊怀中,枕着李殊的右手手臂,很浅地睡了一小会儿。   但他在飞机上几乎睡了全程,李殊和律师谈话时,他也睡了一会儿,因此很快就被生物钟弄醒了。   沈宜游睁开眼睛,发现李殊没有睡着,左手拿着平板电脑,认真地在读资料。   察觉到沈宜游的目光,李殊低头看了看他,把电脑放下了。   “几点了,”沈宜游问他。   “四点半。”李殊说。   沈宜游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怎么不睡。”   李殊碰了碰沈宜游的脸颊:“不想睡。”   “你不是只留一周吗,”李殊说,“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S市,所以不想睡。”   他垂下头,看着沈宜游,又吻沈宜游的嘴唇:“律师说或许还要一段时间,不过我会想办法尽快解决。”   “每天都想看到你。”他说。   李殊没头没脑的样子融化了沈宜游的心,沈宜游主动地说:“我也可以再过来,我比你还是空一点。”   “不用了,”李殊拒绝了沈宜游,说:“往返很累。”   沈宜游看了李殊半天,其实想说你往返难道会轻松多少吗,但最后犹犹豫豫说出口的,还是“李殊,我想搬过来”。   没有等李殊作什么反应,沈宜游接着说“我觉得我不适合再待在S市了,我父母也不想我再待在国内。”   他告诉李殊:“他们不希望有一个像定时炸弹一样的性向和别人不一样的儿子,我也不想总是和你——”   在这时,沈宜游想到了以前和李殊提过的“偷偷摸摸”,但也想起李殊完全不认为他们偷偷摸摸,所以停了下来。   “偷偷摸摸”这个词,听上去确实好像在抱怨什么,而沈宜游不想让自己显得很丧气,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我觉得我好像反正也没有家,在哪里生活也都一样。”   沈宜游说话时,没有看李殊,把脸埋在李殊胸口,手搭着李殊结实的腹肌。   李殊停顿了许久,很轻,也像很珍惜地抚摸着他的手背,低声说:“加州对你来说可能不能算一个太好选择。”   “我是说从职业角度考虑。”李殊的声音很平静。   沈宜游没有做过李殊会说出近乎拒绝的话的设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抬起脸,张了张嘴,勉强地说:“也还可以。”   “嗯,”李殊一直注视着他,过了少时,才又开口,“不过我在洛杉矶买了一套房子。”   “地理位置还不错,景观很好,”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沈宜游的脸上,像在察言观色,很慢地说,“装修也很新,是你喜欢的设计师设计的。本来是陪李诗珊去看,但我走进去,就在想,沈宜游可能会喜欢。”   “不过当时你还在生气,加上,”他又顿了顿,和缓地陈述,“你以前好像也没什么想来的意思,我就没有告诉你。”   沈宜游看着李殊,愣了一会儿,说:“是吗。”   “那你想要我来吗?”他问李殊。   李殊仿佛觉得沈宜游的问题问得毫无价值,看着沈宜游的眼睛,反问:“你说呢。”   “你想我来,以前为什么不问我。”沈宜游轻声说。   李殊移开了目光。   他抓着沈宜游的手,停顿了片刻,简短地说“你没提过,应该不想吧”,然后飞快地转移了话题,说:“南加的天气好,但北加你一定待不住。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那套公寓看看,喜欢就住下,不喜欢就换别的。”   沈宜游抱着李殊,闷闷地“嗯”了一声。   李殊也抱着他。   过了一会儿,李殊觉得沈宜游好像哭了,泪水滴在李殊身上,顺着肌肉的线条往下淌。   沈宜游没有抬头,李殊无法确认,就伸手扣着沈宜游尖窄的下巴,让沈宜游抬起脸来。   沈宜游没有反抗,不过闭着眼,脸上有泪痕,嘴唇抿着,可能是被李殊吮吸的红润还没退,也有可能是哭得泛红。   “为什么哭了。”李殊问沈宜游。   沈宜游没有说话,李殊便低下头,吻走他的泪水。   在几天以前,从看着沈宜游离开的日本餐馆门口,到机场十几公里的路途中,李殊在想他或许确实不是个称职的男朋友。   他从来没谈过恋爱,不清楚去哪儿寻找系统地学习科学恋爱的方法,甚至也不知道怎么用更加亲昵的称谓来称呼沈宜游,就像李诗珊以前给历任男友打电话时叫的那些,“宝贝”,“亲爱的”。   但李殊爱沈宜游,和任何人比较都不会输。   “不要哭。”李殊不懂怎么安慰人,只能贴在沈宜游的耳边,低声说。   沈宜游抱着李殊,把头埋在李殊胸口,说“李殊”。   “我爱你。”   沈宜游的声音很轻,好像带着颤意,也有些沙哑,不过仍然好听。   他抬起脸,看着李殊,眼睛像一汪湖水,让李殊无法移开视线。   人类的一生十分短暂,短到与沈宜游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单独铭记。   对于李殊来说,他认为沈宜游代表美、生动和爱情,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是李殊僻静、安谧的人生中的人文意义。 第二十五章   春节后,三月中旬的一个晴天,沈宜游搬到了阳光充沛的南加。   说是搬家,也没太多行李,要带走的大件李殊都提前替他带走了,最后只打包出一个29寸的行李箱,李殊的司机替他放进后备箱,驶往机场。   沿途,沈宜游经过许多他很熟悉的建筑和商场,高架不远处的游乐场过山车,还有郁郁葱葱的常绿植被。   想到以后都不能再时常见到,沈宜游有一些不舍。   李殊坐在他身旁,罕见的没工作,严肃地拉着他的手,仿佛怕他后悔。   走前几天,沈宜游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把移居的决定告诉父亲。   父亲没有说挽留的话,称沈宜游是成年人,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但他永远都会是沈宜游的后盾。   沈宜游挂下电话,虽然不知父亲话语中有几分真心,还是莫名地觉得受到鼓舞。   他觉得大概是出于对全新环境的害怕,现在无论谁给他鼓励,他都可以从中汲取力量。   因为实际上他真的是个很胆小的人。   幸好新环境比沈宜游设想的友善。   他联系到了以前的同学、合作过的朋友,很快就有了新的社交圈,开始做新的项目,来不及担忧已开始忙碌,适应良好得超出想象。   虽然李殊说得不多,但沈宜游能感受到,李殊的确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雀跃非常。   环保公司上市完成后,李殊稍空了一点,有时会在工作日的晚间十点半出现在公寓门口,明明录入了指纹,还是非要沈宜游来给他开门,在玄关与沈宜游接很长的吻,再在次日早晨六点离开。   很像是忍不住要再三确认,沈宜游已在离他公司所在地飞机往返只需三个多小时的地点定居。   六月份的某天,李殊问沈宜游,愿不愿意见他妹妹李诗珊。   “她话很多,”李殊说,“不愿意也没关系。”   沈宜游同意了,李殊又对他说:“但到时候别留她吃饭,她会当真。”   “……”在李殊的坚持下,沈宜游只能说好。   当周周六的下午,李诗珊提着一套新买的瓷器上门了。   李殊在楼上工作,沈宜游打开门,见到眼前时髦又漂亮的开朗女孩,并没能很快地将她和李殊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李诗珊看见沈宜游,也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李殊这种仿若根本无法区别人类长相的人,谈恋爱时的审美竟然这么好。   ——几个月前,李诗珊艳光四射又知情识趣的好友莉莉斯·莱斯利主动提出对Eps感兴趣很久,想见李殊一面的时候,李诗姗不知道李殊正在恋爱,一口答应了莱斯利,还觉得没准李殊脱单有望。   可是李殊面对莉莉斯和面对陌生人毫无区别,连对待秘书艾琳的态度都比对莉莉斯好。   当时李诗珊觉得,和李殊谈恋爱大概可以列入人类终极挑战项目。   后来她知道李殊恋爱后,从艾琳·菲尔顿那里问到了沈宜游的名字。   她内心有一部分对沈宜游充满同情,又有一部分有些许疑虑。   ——必须夹在李殊的工作缝隙里艰难求生,还要忍受李殊漠然和冷淡,普通人能够承受得来吗。   像李殊那种会因为工作,在祖母寿宴中途离开的人,可能每隔半年,才能从日程表里排出时间,和沈宜游见一次面吃顿饭。   因此,李诗珊猜想,想要多和李殊见面,可能也是沈宜游搬来洛杉矶的原因。   “李殊还在开会。”沈宜游一面带着她往里走,一面回头对她说。   李诗珊走在后面,忍不住仔细观察沈宜游。   沈宜游个子比她哥矮大半个头,比她又高上一些,皮肤雪白,四肢修长,穿着简单的休闲服,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   他接过李诗姗的瓷器放好了,温柔地说谢谢,问李诗姗要不要在房里转转。   李诗姗正有此意,欣然点头。   李殊的公寓很大,分上下层,客厅和二楼挑空,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   李诗珊在房产经理那里看见过这套公寓照片,现在又有了一些小的改动,楼梯的颜色换了,灯好像也不同了,墙壁上挂了几幅新的画,看起来比相片上多了一些有人居住的感觉。   走到装饰酒柜边,李诗姗忍不住问沈宜游:“和工作狂谈恋爱很累吧?”   她其实还想知道李殊的肢体接触障碍好了没有,但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   “还好,”沈宜游温柔地对她笑了笑,“他最近没那么忙了。”   对沈宜游的回答,李诗姗很有些怀疑。   她不大清楚李殊和沈宜游的相处模式,也难以想象不出李殊主动的样子。   在李诗姗的内心想象中,最有可能的情况,还是沈宜游体贴万分,李殊冷漠以对。   毕竟李殊从未和家人提过沈宜游,要不是她问了李殊房产是否闲置,她现在还不知道沈宜游住在这里。   不过能让李殊承认正在恋爱,也已经是巨大成功。   沈宜游带她在楼下看了一圈,走回客厅,李诗姗懂事地说:“李殊在工作我们就不上去了。”   李殊对妹妹也一视同仁,毫无耐心,李诗姗如果打扰李殊工作,一定被他逐出家门。   沈宜游看看楼梯的方向,安抚她:“其实没事。”   不过也没再说要上楼,他走到吧台边,问李诗姗:“喝什么?果汁、牛奶还是水?”   李诗姗说“果汁”,话音未落,楼梯上忽然传来响动,她抬起头,看见李殊单手捧着一台笔电,从楼上往下走。   看见李诗姗,李殊脚步稍停了停,面无表情地问:“来了怎么不说。”   李诗姗看着李殊,不知道回答什么,李殊就走了下来。   李殊走到沈宜游身旁,把电脑放在大理石台面上,从沈宜游身后抱住了他,下巴枕在沈宜游肩膀上,又握着沈宜游的手腕,将果汁瓶从他手里拿走了,对沈宜游说:“我要喝水。”   然后一声不吭地拽着沈宜游去够玻璃水瓶。   沈宜游好像被他逗笑了,一边缩手,一边说“你别这样”。   “你去坐好,”沈宜游对李殊说,“我倒了给你拿过来。   李殊回答“不好”,松开沈宜游的手,自己拿水瓶把沈宜游拿出来的杯子倒上水。   接着才放开沈宜游,拿了倒好水的杯子,又看了李诗姗一眼,不大客气地说“你自己倒”,把沈宜游拉走了。   李诗姗只能自己倒了果汁,刚把瓶子放好,李殊走过来拿电脑。   李诗姗刚要拿杯子,李殊叫住了她:“李诗姗。”   她收回了手,抬头看她哥。   李殊的神色少有地显出困扰,他停顿着,说:“按照常理,如果我要求婚,求婚前是不是应该先带他回家?”   李诗姗十分震惊,愣了许久,喃喃道:“我不知道,求婚不用吧,但是结婚前应该要?”   “哦,那怎么和爸妈说合适,”李殊又问,“如果他们不愿意接受,有什么方法说服他们?”   李殊的问题超出了李诗姗能够思考的范围,她想了半天,才说:“先旁敲侧击看看?”   “还是你对这些比较擅长,”李殊点点头,“你这周回家,去帮我试试。”   李诗姗如遭雷击:“我?”   她才不想要和这种复杂艰巨的家庭矛盾沾边,刚要拒绝,李殊就说:“我出于浓厚的血缘感情,可以赞助你一套新的公寓。”   沈宜游还是留李诗姗吃了一顿晚餐。   李殊一反常态,没有提出异议,但餐后,他就开始下逐客令。   李诗姗看起来也不太想留下,很快就告辞了。   门刚关起来,沈宜游问李殊:“你们刚才在吧台说什么?”   李殊垂眼看着他,拒绝回答:“商业机密。”   他穿了环保科技公司上个月新做的文化T恤,看上去有一点傻气,沈宜游给他配了新的表带,他就换上新的,随意得不能再随意。   晚上在起居室,沈宜游和李殊各自工作了一会儿,沈宜游先放下电脑要去洗漱。   经过李殊时,李殊拉住了他。   李殊紧扣沈宜游的腰,把电脑推开了,让沈宜游坐他腿上。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沈宜游,好像是有点紧张地说:“沈宜游。”   李殊把不知什么时候放在身旁的一个很大的珠宝品牌方盒拿起来,递给沈宜游。   沈宜游看了看他,很慢地拆开看,盒子里放了个红色的绣线荷包,仍旧不是沈宜游外婆给他的那个。   荷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里头好似有东西,沈宜游犹豫地倒了倒,倒出两枚环戒,金属制品冰凉地躺在沈宜游手心里。   “我没告诉过你,你的荷包,”李殊开口说,“刚丢我就找专业机构来家里找过,没找到。可能不是丢在我家。   “我知道这个不一样,这是我做的。做的时候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见面,怎么让你别生气。   “现在你不生气了,我还是想把它给你。”   “沈宜游,”李殊说,“荷包可能真的找不到了,但家我可以给你。”   “你跟我结婚吧。”他说着,自顾自从沈宜游手里拿了一枚戒指,戴在自己无名指上,然后替沈宜游也戴好了,看着沈宜游,沈宜游也看他。   李殊眼里总是存在一种天真诚挚的,如同希望本身的情感。   沈宜游冬季露台初见他时没想过能有的家庭,恋爱三年中阻止自己做的美梦,因为自怨自艾、消极和不自信,从酒店公寓里往外走的雨夜里不愿去想的未来,都可以在李殊眼中轻易找到答案。   沈宜游根本都还没有回答,戒指已经戴上,只好在堪比上世纪的简单求婚中吻了李殊,对李殊说“好”。   作者有话说:感恩陪伴!!!!!!!超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