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后》 作者:菌丝木耳   文案:   赵归雁是荣国公府的庶女,生母早逝,嫡母苛待,在府里过得很是艰难,唯有众星捧月的嫡姐赵青鸾真心待她。    赵青鸾病逝在凤仪宫的时候,赵归雁一瞬间失去了母亲和姐姐。    她心中明了,姐姐死于非命。   赵家失去了皇后,需要重新挑选一位女子入宫。赵归雁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终于得了机会。    景和帝少年继位,在位十五年,海清河晏,开创了大魏盛世,他威严端方,心思深沉,深谙君王之道,是个人人称赞的完美帝王。     一日,宫中多了个年纪尚小的皇后,她娇气又天真,眼底心里的爱慕满满都要溢出来。他逐渐打破底线,给予她无上荣宠。   后来,程景颐知晓了一切都是假象,他红着眼,目眦欲裂,质问她:“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男主视角】   最初,程景颐只是想信守承诺,好好照顾赵归雁。许她皇后之位,也不过是觉得,一箭双雕罢了。   给了赵归雁,一则免了她被嫡母算计。   二则,太后和大臣不会再逼着他选妃。   无关情爱。   他想:以后若她要出宫,他愿替她改名换姓,许一门好亲事。   再后来,他却一刻也离不开她,想着生生世世都不放手,死也不放   阅读提示   1.男女主年龄差十二岁,爹系男友   2.双C,男主没有和女主姐姐发生关系,且这辈子只喜欢女主   3.女主十五岁,男主二十七,先婚后爱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宫斗 甜文   主角:赵归雁,程景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陛下猜猜我爱不爱你?   立意:追求真相,追求公正 第1章 故事的开端始于一场复仇……   长安城恰是寒冬,街道上见不到几个人影,约莫是都窝在温暖的家中。   一阵寒风掠过,惊得枯枝簌簌,更显寒寂。   一处奢华的院落中,温暖的正屋里,一直合眼念佛的人掀开眼皮,淡淡问:“人还在屋外跪着吗?”   这人面容端庄,一身锦衣华服,高鬓珠翠,气度优雅,正是荣国公的原配夫人,杨氏。   杨妈妈是国公夫人的陪嫁,最得杨氏信任,闻言,她给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询问,丫鬟会意,不动声色地点了下脑袋。   杨妈妈恭声道:“回夫人,五小姐还跪着呢。”   跪坐在地上的杨氏冷笑了一下,道:“骨子里流着卑贱的血,求起荣华富贵来倒是有毅力。”   杨妈妈见自家夫人毫不顾忌,小声劝诫道:“夫人,这话您在自己屋里说说便好,莫要当着老爷的面说了。毕竟是老爷的血脉,您这话他若是听了,定会不喜。”   杨氏知道杨妈妈是为了她着想,倒也没生气,悠悠地将手里的佛珠拨弄了一下,道:“让她跪着,我倒要看看,她这决心有多大。”   杨妈妈也不喜欢这个五小姐,小小年纪就出落得娇妍玉媚,看着就不太安分守己,也不知道大小姐为何偏偏喜欢她,处处维护她,好几次都为了她拂了夫人的面子。   大小姐单纯心善,可她却不相信,五小姐没有背地里挑拨大小姐和夫人的关系。   这样一个搅家精,她怎么可能喜欢得起来?   主仆二人不说话了,屋内复又恢复了安静。   屋外寒风凛冽,一道娇小的身躯稳稳地跪在雪地里,院子里点了灯笼,照亮了她的面容。   明眸雪肤,花容玉色,加之眉眼间还带了几分干净纯澈的稚气,竟比这纯白无瑕的雪还要耀眼,这样一个雪夜里,倒像是坠入凡尘的仙子,美得不似真实。   赵归雁也不清楚自己具体跪了多长时间了,只知晓天亮过了两次,大概是过去两天了。   自从长姐去世,她过得恍恍惚惚,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为长姐报仇。   他们都说长姐是死于一场急病,可前一日她还去宫里陪她一起吃了她最喜欢的芙蓉糕,穿了长姐送给她的新衣裳,长姐还同她说话逗趣,那样鲜活明艳,怎么可能一个晚上的时辰,她就死了呢?   赵归雁左思右想,除了有人谋害了她,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大家都接受了长姐死于急病,可她却接受不能。   赵归雁垂下鸦睫,心底一片平静。   她总要去为她的长姐讨一个公道,慰她在天之灵。   *   翌日,雪下的越发大了,没睡好的杨氏精神不太好,梳洗打扮之后,就听得丫鬟前来禀报,说是荣国公来了。   她心头一喜,面带笑容地起身迎接,却迟迟不见荣国公的身影,杨氏想起来院中跪着的那个人,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这个贱蹄子!   杨氏愤愤地一甩长袖,疾步走出去,刚绕过云母屏风,就看到荣国公挟着风雪入了屋。   杨氏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院中仍旧跪着的少女,满意地笑了下,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不见。   她缓步迎上去,温声说道:“老爷来了?可是用了早膳?”   荣国公赵清鸿看上去四十出头,久居高位,让他周身气质严肃,很有压迫感。   他随手脱下大麾,杨氏贴心地接过,转身递给一旁的丫鬟。   “还未。”   杨氏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热帕子,将他脸上的雪花拭去,说:“那正好妾身也刚起,您和妾身一同用膳吧。”   赵清鸿点了点头,径直坐在了上首。   丫鬟呈上热茶,赵清鸿端起来,慢慢地啜饮。   杨氏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见他脸上并无异色,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不在意赵归雁。   只不过她惯会装样子,此刻她总得先提这件事。   杨氏坐在赵清鸿左侧,缓声说道:“小五在屋外跪了三天了,到底是个姑娘家,寒冬腊月的,这样一直跪着总归伤身子。不知您到底是何想法?”   赵清鸿没说话,轻轻地摩擦了一下杯沿,脑海里不期然划过方才那双带着决然的眼眸。   “跪了三天了?”   赵清鸿低低重复了一遍。   杨氏应了一声,“是啊,自从您说了要再往宫中送一位赵家女入宫,她就在我的院子外跪着了。也是性子倔,不吃不喝地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我让丫鬟去劝她,她也不听,非嚷嚷着要入宫。”   杨氏顿了顿,状似怜惜地感叹道:“那皇宫哪是那么好待的?吃人不吐骨头,她还未及笄,去那地方不是送死吗?”   赵清鸿愣了一下。   他忙于政务,对于后院的事情并不上心,此刻听到杨氏的话,才想起来,自己这个女儿,竟还未及笄。   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张娇美的脸,也是还未及笄的模样,曾让他那样心悦,可后来也是因着身体不好离开了人世。   他放下杯盏,说:“她不听就让她继续跪着吧,身体是她自己的,她不当回事,你何必在意?”   杨氏如愿听到了他话里的怒意,无声笑了下,嘴上却说:“好歹也是叫我一声母亲,我如何能忍心?鸾儿走了后,我对女儿家总是怜惜多一点。”   赵清鸿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难为你一片慈爱之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丫鬟将早膳端了上来,有条不紊地摆在桌子上,就安静地侯在一旁。   杨氏净手后亲自执筷,侍奉赵清鸿用膳。   自打杨氏嫁入国公府,对于赵清鸿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这样的举动也赢得了夫君的敬爱。   这么些年,除了当初将赵归雁接入府中打了她的脸之外,赵清鸿事事顺她,也给了她后宅中所有的权力。   杨氏这个当家主母,地位极稳。   用完膳,赵清鸿没急着离开,而是捧了本书,窝在轩窗下的榻上翻阅。   杨氏见他没把赵归雁放在心上,也就安心了,坐在一旁绣花。   *   屋外比不得屋内,有上好的银丝炭,柔软的毛毯,有的只是如刀割般的寒风,以及凉意入骨的雪花。   三日不吃不喝不睡,赵归雁已然到了极限,可她愣是凭着意志,稳稳地跪在了雪地里。   赵归雁眨了眨干涩的眼,她能看到窗子上映出来的那道身影。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可她对他却极为陌生。   从小到大,她一年都难以见他一面,小时候对他还有孺慕,可后来,杨氏的嗟磨,她也渐渐死了心,明白了她不是他喜欢的孩子,自然不受重视。   前两日她并没有见到她,可她知道,赵清鸿一定知道她在这里跪着的事。他是一家之主,府中大大小小的事,他一定都知道。可他任由她跪着,赵归雁不知道是他不在意,还是他觉得她只是心血来潮,当不得真。   可今日他出现了。   赵归雁不知道,这是否是他松口的契机,可她总得赌一赌,任何一丝机会她也要握住。   雪扑簌扑簌落下,赵归雁背脊挺直,发上,肩膀上落满了雪,樱唇失了血色,脸也冻得苍白。   她耳中有了嗡鸣声,眼前也渐渐模糊。   赵归雁僵着手指,拿了一根细簪子,咬牙,狠狠地扎了一下手臂,顿时,殷红的血珠冒出来,在雪里绽放出朵朵红梅。   她的手臂上有好些已经结痂的伤口了。每每她要晕倒,她都这样刺自己一下,让自己保持清醒。   本有些摇晃的小身躯此刻又坚定了下来。   杨氏的花样子绣完的时候,赵清鸿扔了书,下榻穿衣。   杨氏一惊,放下绣篮,“老爷,您要走了?”   赵清鸿低低应了声。   杨氏走过他替他整理衣裳,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了院子里的人。她指尖僵了下,心里暗恨。原坐在这里是为了看那个小蹄子!   赵清鸿走出去,背着手走到了赵归雁身前,沉声道:“回去吧。”   赵归雁张了张唇,声音沙哑:“求父亲准许我入宫。”   赵清鸿拧眉:“你这般执拗,所谓哪般?”   赵归雁抬眸,干净澄澈的眸子里映着雪色,复又重复了一遍:“求父亲准许我入宫。”   赵清鸿定定地看着,不语。   他左手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   这样执着,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然,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了,这些人最后都成为了朝廷栋梁,翻云覆雨。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这人还是他的女儿。   赵清鸿想起了明堂之上的那位,刚登基时还稚嫩,他们这些朝臣还能插手一二。可近些年来,那位越发威严端方,心思深沉,让人猜不透心思,他们也越发束手无策,时刻提心吊胆,总觉下一刻就会被他摘了脑袋。   后宫即使有一位赵家皇后,可仍是不足以让他动摇。   可如果是赵归雁呢?   结果可会不同?   赵清鸿摆了摆手,“回去吧。”   这次的嗓音柔和了很多。   赵归雁眼睫颤了颤,一眨不眨地望着赵清鸿。   赵清鸿此时最喜她的固执,说:“回去养好身体,过两天将你的名字转到夫人名下来,以后你就以国公府嫡女入宫去吧。”   赵归雁明眸渐亮,她喉间哽了哽,盈盈下拜:“多谢父亲。”   赵清鸿摆了摆手,让丫鬟将她扶起来。   赵归雁跪了这么久,这双腿早就僵硬无比。   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可赵归雁咬着唇,死死忍着,一声痛呼都未发出。   虚晃着身子回到了院落,赵归雁看着熟悉的房间,紧绷着的弦霎时松了,终是晕了过去。   *   赵归雁梦到了赵青鸾。   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光。   赵青鸾杏眼微弯,柔柔地揽着她,替她拂去唇边的糖渍。   “我的雁雁吃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花猫啦!”   赵归雁依恋地望着她,眼底满是孺慕,“那阿姐会嫌弃雁雁吗?”   赵青鸾宠溺地捏了下她的鼻尖,嗓音温柔似水:“怎么会?阿姐永远都不会嫌弃雁雁。”   赵归雁满足地笑起来。   画面一转,又是一条长长的宫道,赵青鸾牵着赵归雁的手。不知何时,她放开了赵归雁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赵归雁一下子却被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她使劲挣扎,呼喊,赵青鸾却走得决绝。   “阿姐!”   赵归雁蓦地睁大了眼,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赵归雁忆起梦里的场景,惊惧地跳下床,想要追出去,可脚下一软,往一旁栽去。   屋外响起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形瘦弱的丫鬟。   丫鬟采月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赵归雁,心下一紧,连忙跑上前,扶起她:“五小姐,您摔到哪儿了?疼不疼?”   赵归雁抓着采月的手,徨徨道:“采月,我刚刚做了个梦,阿姐一直不理我,我怎么喊她她都不回头。明天我们去宫里看她吧?”   采月犹豫了一下,终是说出了真相:“五小姐,大小姐两日前就葬入皇陵了。”   赵归雁身子一僵,眨了下眼,泪珠扑簌扑簌滚落下来。   阿姐死了!   赵归雁终于记起来,她的阿姐,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早在七日前就没了。   赵归雁下意识将自己团起来,后知后觉地问道:“我昏迷几日了?”   “两日了。”   赵归雁怔了一瞬,眼眶又蓄了泪,前日是阿姐的头七,按照规程,皇后该葬入皇陵。   她竟然连阿姐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哭了一会儿,赵归雁扶着采月的手重新坐起身,没关系,她会入宫,会为阿姐报仇。   光是软弱地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相较于见她最后一面,阿姐定然更喜欢她能替她报仇。 第2章 初遇   夜色渐浓,屋内熄了烛火,杨氏由着杨妈妈搀扶着躺在了床上,辗转反侧良久,她还是睡不着。   夜深人静,杨氏不禁想起来自己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儿来。   赵青鸾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得她喜爱的孩子,她在她身上倾注了她大半的心血,才教养得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十七岁嫁入皇家,礼侍太后,敬重圣上,成为宫中人人称赞的皇后,这让她感受到了无限的荣耀和自豪。   可就在前几日,宫中却传来了皇后薨逝的消息。可怜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杨氏眼角划过两行泪,她想起赵归雁就恨得牙痒痒。   亏得赵青鸾真心实意地待她,可那白眼狼又是如何回报她的?   赵青鸾刚死,她就迫不及待得想要入宫,取代她的位置。   越想,杨氏心里越恨,一些陈年旧事也渐渐浮上心头,让她胸中烦闷。   赵归雁是府中庶女,生母是青楼女子,曾被荣国公养在府外,后怀了孕,难产至死,荣国公就将刚出生的赵归雁抱回了府中。   彼时杨氏才想起来那段时间荣国公日日跑出府去,冷落了她和女儿,才明白原来是去寻那外室了。   她自认为将后院整治得妥帖,妾室个个顺从,庶子庶女也都听话。可愣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由一个低贱的外室钻了空子,生下孩子来打她的脸,她怎能不气?   可惜了那妾室命薄如纸,受不得富贵,早早地就死了,否则她不定要如何整治她。   于是她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赵归雁身上。   好在荣国公也只是在刚将她抱回来的时候对她上心,后来就当这个女儿不存在一般,不然杨氏恐更恨她。   不过十四年来,杨氏对赵归雁也很是刁难,多有苛待。   除了赵青鸾在时能好一点。   杨氏想起来这些年赵归雁胆小怯懦的样子,气得胸口疼。果然都是装出来的!   想到赵清鸿让她将赵归雁归在她的名下,她就呕得慌。那种下贱胚子,也配当她女儿?   赵清鸿为了她也是煞费苦心,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以免被人诟病身世。   赵清鸿留宿在了福正院,刚洗漱完就看到辗转反侧的杨氏。   “夫人可是睡不着?”   杨氏柔柔一笑,说:“我只是担心老爷让小五入宫,是不是不太妥当?赵家有那么多养得好的女子,为何让小五去?小五顽劣,琴棋书画都很粗劣,如何当得起皇后之位?又如何讨得了陛下圣心?”   杨氏不喜赵归雁,自然不会真心待她。   琴棋书画都未曾请夫子教导她,可以说,赵归雁根本不适合入宫侍奉。   赵清鸿坐了下来,说:“这些东西会不会都无所谓。宫里的娘娘哪个不是世家精挑细选培养出来的?可你见陛下真的宠爱谁吗?青鸾温柔贤淑,富有才名,可也并不见陛下多偏爱几分,可见有才情的也一定受宠。”   杨氏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陛下并未偏宠宫中任何一位妃子。   “可为何老爷觉得小五可行?”   杨氏问道。   赵清鸿不好和她说,他认定拥有那样眼神的人定有大作为,只含糊其辞:“小五姿容无双,阖宫上下无人能及。”   杨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赵归雁那张脸,的确是美得出尘。   *   赵归雁被定为入宫人选后,她在府里的存在一下子就明显了起来。   杨氏不喜赵归雁,一直都不让她出门见客,甚至在府里都不许她走出她的院子,久而久之,就连府里的人都忘了有她的存在。   赵家几位适龄的女子被抢了名头,都还没反应过来“五小姐”是何许人。   可不妨碍她们迅速找到赵归雁住的院子。   采月会被拨来照顾赵归雁,也不是什么心思灵巧的人,做事笨手笨脚,也没见过世面。第一次碰到这么多人来院子里,一时慌了手脚。   赵归雁看着她打碎了杯盏,正怕得落泪,轻声宽慰她:“采月,这些东西别收拾了,你先下去吧。”   这些人来者不善,采月在这里只会被欺负。   她……好歹是她们的姊妹,多少会顾忌一些。   采月瑟瑟发抖地退出去,但也没走远,守在了门外。   赵归雁见采月躲好了,这才抬起脸,看着屋里的人。   她的院落又偏又小,这一群珠翠环绕,云鬓倩影的人出现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赵归雁犹豫了一下,起身见礼:“见过三姐,四姐,蓉堂姐,梨堂姐。”   这四位都是府里适龄未嫁的赵家女,也是这次入宫最佳人选,个个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姑娘,各有风姿。可如今站在素衣清颜的赵归雁面前,却都落了下乘。   为首的是府里三小姐赵云莺,容貌是四人当中最艳丽的,可性子也是最骄横的。   她抬了抬下巴,阴阳怪气地讥讽道:“我们可当不得娘娘的礼。”   赵归雁抿了抿唇,站起了身。   她常年缩在院子里,与她们相处不多,但也听说过赵云莺。   府里最受宠爱的三小姐,就是冷肃的荣国公也多偏爱几分,同是庶女,待遇却和她恍若云泥。   赵云莺皱着眉打量赵归雁,想到去年宫宴上见过的那道清隽的身影,心里升起不舒服的感觉。   光看形貌,两人甚是相配。   赵云莺脸上划过不屑,空有一张脸,难道指望那样英明神武的圣上看上她?   她抱臂而立,说:“五妹,你要荣华富贵也行,我可以求父亲将你嫁入高门,你把这入宫的资格让给我可好?要清楚,你诸艺不通,入宫也是闹笑话的,还不如安安分分地嫁个世家子弟,平凡度日。来日我入主中宫,也会照看你一二。”   赵归雁惊诧她明明是求人办事,可却端着施舍的态度,高高在上的模样。   “三姐,若你要其他,我自会双手奉上,可这入宫的资格我是断不会让给你的。”赵归雁眼眸里一片认真。   赵云莺俏目微瞪,大声道:“我与你好声好气地说,你莫不要太过分,你抢了我的资格,我如今过来让你物归原主,还赠你一场好婚事,已是恩赐。”   赵归雁反问:“入宫资格何时是你的了?”   她眉心微蹙,好好说给她听:“父亲明明说了,府里要再送一位姑娘入宫,可也没有明确规定谁,我去求了父亲,争取到了机会,他将资格给了我,也就是我的。这机会何曾属于三姐?”   赵云莺一时语塞。   的确没说过,但大家都默认她最有可能。   赵云莺说不赢她,有些恼羞成怒,脾气上来了,下意识就想像以前一样打人。   “啊!什么东西!”   巴掌未落在赵归雁脸上,反倒是赵云莺发出一道惨叫,捂着手往后退。低头一看,手背上好几道抓痕,都冒了血珠。   一旁落下一道轻盈的影子,弓着背,警惕地看着赵云莺几人,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满含威胁。   赵云莺看见是一只狸花猫,顿时怒了,“赵归雁,你居然让一个小畜生伤我!”   她指着地上的猫,怒道:“快把它给本小姐抓起来,我要炖了它喂狗!”   一旁的丫鬟纷纷上前要去抓猫。   赵归雁一惊,拦在她们身前,急急道:“不许你们伤害它!”   赵云莺见刚刚还平静的人变得慌张,似乎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抓住那只猫!”   那猫受了惊,四下乱串,丫鬟们也挤作一团,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跑,慌乱间,也不知道谁绊了谁,赵云莺几人也未能幸免,衣裳凌乱地倒作一团。   那猫得胜一般落在桌面上,圆溜溜地猫瞳俯视着地上挣扎的人,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爪子。   赵云莺躺在地上,脸气得通红,狼狈地爬起来,竟要亲自抓它。   猫叫了一声,一跃扑进赵归雁的怀中。   赵云莺愣了下,疾步上前,娇美的小脸都有些狰狞。   赵归雁明眸微凝,抱着猫就往外跑去。   跑出院门的时候,她还能听到赵云莺气急败坏的声音。   赵云莺娇蛮,丫鬟婆子都听她的,赵归雁慌不择路,抱着猫四处躲藏,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很快周围的景色就有些陌生。   赵归雁抱着猫,坐在假山下,心脏砰砰乱跳。   她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猫。   “阿狸,你刚刚不应该挠她的。”赵归雁小声说。   猫似乎听懂了,转过脑袋不满地喵了一声。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赵归雁笑着抚了抚它的背。   笑过之后,赵归雁小脸有些恹恹。   “可我担心三姐不会放过你,我宁愿受伤,也不愿你再出事了。”   阿狸是赵青鸾赠与她的一只猫,陪伴已有三年多了,在她心里,它与亲人无异。   阿狸依赖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赵归雁轻嘶了一下,她翻转柔荑,就看到掌心划了一道红痕。那是刚刚她偷偷将赵云莺扯倒时勾出的划痕。   她肌肤嫩,磕磕碰碰都容易出印子,这样一道红痕在她白皙柔嫩的掌心显得有些狰狞。   赵归雁揉了揉眼睛,逼回了眼泪。   以后入了宫,会受更多的伤,她既然选择入宫,怎可这么软弱?   她将小脸贴在猫肚子上,吸了吸鼻子。   正安静时,一旁传来一阵脚步声,远处出现几个丫鬟,气势汹汹,口中还嚷嚷着“找到那只猫了吗?”   赵归雁下意识往身后缩了缩,又惊觉另一侧有动静。   她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吓白了脸,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   那是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玄衣玉带,眉目清隽,闲庭信步间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是个生得极好,又气质卓绝的男人。   他似乎没料到假山下缩着一张白恹恹的娇容,神色间诧异了一下,不过转瞬,就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什么好奇心,复又想要往外走。   赵归雁看着那几个丫鬟似乎瞥见了这边的身影,想要往这里寻来,她伸出手,攥住了男子的衣角。   男子脚步顿住,也不恼,只静静地看着。   “那边是不是有人?”   丫鬟的声音传来。   赵归雁深吸了一口气,顾不得许多,拉住男子的手腕,微微用力,示意他蹲下身。   男子被扯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凤眸淡淡地瞥了一眼丫鬟的方向,感受到腕骨上冰凉的触感,慢条斯理地弯下了腰。   赵归雁看他略显敷衍地弯了弯腰,瞪圆了眼眸,不得已,小声央求道:“您这样无济于事的,还是蹲下吧。”   男子神色变得莫测起来,看了一眼赵归雁蹲着的角落。   赵归雁以为他嫌弃太挤了,小心翼翼地往一旁挪了挪,紧紧贴在石壁上,“您现在可以蹲着了。” 第3章 赵归雁觉得他跟画上的神仙……   男子身量极高,即便是蹲着,赵归雁也只堪堪到他胸口。   角落狭小,两个人着实拥挤。   丫鬟却像是找累了,停下了脚步,站在不远处说话。   赵归雁担惊受怕,觉得漫长难熬,尤其是这两日化雪,石壁寒凉,她衣着单薄,抵御不了源源不断地寒气。   她抿抿唇,察觉到身侧的温暖,她摇了摇头,压下想要贴靠的念头,只是将阿狸紧了紧。   阿狸也暖呼呼的,她有阿狸就好。   男子觑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挡住了风口。   赵归雁蹲久了,就发觉一直往脖子里灌的冷风停了下来,她唇畔露出几分窃喜。   身子暖和了,也就有心思打量起这个“共患难”的人。   他不像她团成一团,单膝触地,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膝上,颇有气势,即便周围是枯枝残雪,都让他生出几分清风朗月的风姿。   男子察觉到她盯着自己看,淡然回视,旋即对上一双明亮潋滟的眸子,愣了下。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干净澄澈的眼睛。   赵归雁只是觉得他好看,并没有其它心思。   人总是喜欢漂亮的东西,更何况这人心肠这样好。   男子收回视线,随手把玩着腰间的玉坠。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归雁终于听见了走开的脚步声,她担心听错了,用小手戳了戳男子的膝盖,“您能不能看看她们离开了没有呀?”   男子视线顿住,看了一眼膝盖,复又顺着她的话往瞧了一眼不远处,无人。   他沉默地站起身,负手而立。   赵归雁愣愣地看他一眼,后知后觉人应该是离开了,她抱着猫打算起身,可是蹲久了,她的腿已经麻了。   趔趄了一下,臂间就多了一只大掌,稳稳地扶住了她。   “小心。”   赵归雁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如玉石坠盘,清凌凌带着冷意,很好听。   男子看她稳住了身子,就将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的时候,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这样柔弱无骨的触感,让他险些以为自己握了一捧云,稍稍用力就消散了。   赵归雁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原来你声音这样好听。”   男子眼神闪了闪,不语。   赵归雁也约莫猜测出,这人性子冷清,不喜言语,她也没在意,认认真真地屈了屈膝,“方才多谢公子了。”   男子这次给了回应,从喉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赵归雁见他跟画上的神仙一样,带着俯瞰众生的端严,很是高洁,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了,恰好这时候采月慌慌张张地寻过来了,赵归雁怕她一直躲着采月会着急,于是说:“那……公子告辞。”   男子点点头,折身换了个方向离去。   采月一直在喊她,赵归雁抱着猫走出去,轻声唤她:“采月。”   采月一愣,惊喜地跑过来,抓着赵归雁问道:“三小姐她们有没有为难您?您有没有受伤?”   赵归雁摇了摇头,说:“我藏起来了,她们没找到我。”   采月看她面色无虞,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院子,赵云莺她们早就离开了,不过院子里一片狼藉,桌椅茶壶都倒在地上,跟盗匪洗劫了一样。显然在她走后,她们气不过,把她的院子给毁了。   赵归雁掐了下掌心,慢吞吞地将地上的椅子扶起来。采月在后面看着,有些想哭,自己的主子就没过过一日好日子,明明也是国公府的血脉,却过得比丫鬟都不如。   前十四年跟个透明人一样,生父漠视,嫡母苛待,好不容易嫡小姐护着长大了,可又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她自小贴身服侍赵归雁,最是清楚她的性子,那样温软天真的一个人,如何能去宫里呢?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小姐铁了心地求着入宫,第一次这样执拗,谁劝都不听。他们都说她是为了荣华富贵,可采月清楚,不是的。   她隐约猜到了是为了大小姐,可更具体的,她就猜不出来了。   她并不聪明。   远比不得小主子机灵。   可她有一颗忠诚护主的心,反正不论赵归雁去哪,她也跟着去哪。   采月收回思绪,连忙帮着一起收拾房间。   夜幕降临的时候,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赵归雁揉着腰,一溜烟跑进了内室,踢了鞋子,胡乱地趴着床上。   采月跟着进来,柔声问道:“小姐,要用膳吗?”   赵归雁翻了个身,歪着脑袋说:“要!”   烛火温暖明亮,映着娇颜,颇为悦目。   采月笑了笑,提着食盒往外走去。他们主仆二人的饭菜,都需要自己去大厨房领,并不会和其他主子一样,由着人送过来。   赵归雁的落雁居又偏又破,府里的人都不爱来。赵归雁知道他们不喜欢她,也不会出去惹人嫌,他们二人倒也算悠闲自在。不过平日也多有不便,饭菜要早半个时辰去拿,才不会拿到残羹冷炙。   阿狸跳上了床榻,尾巴一卷,趴在了赵归雁的脑袋旁。赵归雁慢慢弯起唇,逗弄起它。   刚刚一直在忙,此刻闲下来了,她才感觉到了腹中空空。   “阿狸阿狸,你说今天吃什么?”   阿狸懒洋洋地喵了声。   赵归雁平时也没玩伴,习惯了自说自话,当下眯着眼开始幻想:“会不会是烧鹅和金丝火腿?又或者是板栗烧鸡和莴笋汤?要是有鸳鸯虾就更好了……”   她跟着赵青鸾尝过一次鸳鸯虾,就此惦念上了。不过她不清楚,宫外有没有这道菜。   赵归雁想到了皇宫,脸上的笑滞了滞,一下子就没了食欲。   她想阿姐了。   赵归雁眼眸一下子黯然下去。   很快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赵归雁舔了下红唇,下意识扯出一抹笑。   她不能这样颓丧,不然该惹得采月担心了。   采月提着食盒,面色铁青地走进来,看到床帐里明眸潋滟的人儿,气滞了滞,叹了口气,说道:“三小姐未免太欺负人了。”   赵归雁翻身下榻,走到桌子旁,才看清楚今天的菜色。   两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碟不见油水的小青菜。   “老爷都说了您以后要记在夫人名下,也是正经的嫡主子,嫡庶尊卑,三小姐再如何也要敬您一分。可她却吩咐大厨房不给您饭菜,只甩给奴婢这丫鬟份例都不够的馒头青菜,这不是存心欺负人吗?”采月愤愤不平地说道。   赵归雁看采月眼睛都气红了,她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弯着眼睛笑,“没关系啦,我现在又不饿了,馒头也很好吃。”   赵归雁何尝不委屈?   采月为她抱不平,可她却觉得没必要。   杨氏是迫于父亲的压力才不得不认她作女,她厌她恶她,恨不得赵云莺狠狠欺负她,又怎会为她出头,涨她威风呢?   赵归雁很小就明白,除了阿姐,没有人会真心对她好。可如今阿姐也不在了,她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怎么能指望着别人施于善意给她呢?   其实赵云莺这样有恃无恐,也是清楚,赵归雁能不能入宫还另说。   赵家内部决定了入宫的人选,可还要看圣上愿不愿意给赵家这个脸面。   荣国公府不比先帝时期的煊赫,今上是个勤政爱民的君王,少年继位,在位十五年,海清河晏,开创了大魏盛世。面对说一不二的铁血帝王,朝堂之上,荣国公府也就不能插手太多。   自然而然,权势就大不如前。   世家势力远不如先帝在时,好在今上顾念这些前朝元老的苦劳,很多事情上都愿意给几分体面。   譬如荣国公府就出了一位皇后。   可赵青鸾病逝了。   荣国公府本就大不如前,赵清鸿担心后宫之中没有赵家女,于赵家不利,这才起了又送一位赵家女入宫的想法。   杨氏见赵清鸿捧了卷书,可是半天不见他翻页,心中诧异,温声询问:“老爷今日可是有心事?”   她有些忐忑,担心她默许赵云莺折磨赵归雁的事败露了。   赵清鸿揉了揉眉心,语气沉郁:“今日我以借口邀陛下来府中闲逛,本想着私下里打探陛下的心思,可圣心难测,我竟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杨氏一惊:“今日陛下来府了?”   赵清鸿颔首。   “因是借朝政为由,陛下也是轻装简行,不愿麻烦夫人,故未曾知会夫人。”   杨氏想到那位不苟言笑,威严端方的帝王,无端打了个寒战。她也不想面对他。   “陛下会不会不想赵家再送一位女子入宫?”   赵清鸿脸色沉凝,说:“极有可能。今上深谙帝王之道,绝不愿意一家独大,如今后位空悬,多少世家抢破了脑袋想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我赵家已经有一个女儿登过后位了,陛下恐怕更愿意这后位落在别家。”   杨氏听到这句话,又是欣喜又是失落。   既高兴赵归雁入不了宫,又失落赵家以后要矮别家一头了。   赵清鸿脸色冷沉,有些不死心。赵归雁即便不能为后,可凭着她的容貌,当个宠妃亦是能够的。   可他清楚,今上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若是不愿,他再绞尽心思也没法子。   “睡吧,且看陛下的意思了。”   赵清鸿叹了口气,扔了书躺了下去。   杨氏也顺势熄了灯,躺在他身侧,想了想,她问道:“那小五还要不要挂在我名下?”   “入不得宫,也就省得麻烦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了。   杨氏满意地笑了,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   翌日,赵归雁刚洗漱完,采月就将今日的早膳提了进来。   脸色比昨天还要差。   “今日更过分,竟只有一碗见不了几粒米的稀粥!”   采月将瓷碗端出来,语气忿忿。   赵归雁眸色沉静,安静地捏着瓷勺喝粥。其实也用不了勺子,这样寡淡的粥,跟白水没分别,端着碗一口饮下即可。   她并不在乎这些。   她只想早些进宫,查清楚是何人害了阿姐。   这府外,她并不想徒增风波。   只是,有时候她不找麻烦,麻烦总喜欢找她。   勉强果腹后,采月刚收了碗勺,一行人就神色得意地闯进来。   依旧是赵云莺几人。   今日赵云莺较之昨日更要衣着华美,石榴红金丝斗篷,斗篷边沿还有一圈毛茸茸的白狐皮,看着娇俏可人。   她似乎是特意打扮了过来的。   脸蛋白皙,也抹了胭脂,很是娇美。   赵云莺看了一眼光可鉴人的瓷碗,嘲讽道:“这也太穷酸了吧?就连一顿好的都吃不起吗?”   她身后的人也跟着吃吃笑出声。   赵归雁垂下眼睫,丝毫没放在心上。   赵云莺见她娴花照水般娉娉婷婷地坐在那儿,光是垂着脑袋,就美得如同一幅画卷般,心下生出嫉妒,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用手帕掩唇,娇笑道:“某些人应该还在坐着春秋白日梦吧?指望着被圣上看中,成为高高在上的娘娘不成?”   赵归雁茫然地抬眸。   赵云莺见她终于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了,得意地笑了笑,说:“你怕是不知道吧?圣上瞧不上你,不想让你进宫,所以母亲也不会把你养在名下。你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破院子里吧!”   她张扬大笑:“昨日我本来许你一场好婚事,你不识好歹,现如今,你就等着母亲将你嫁出去给人做妾吧!”   赵归雁小脸寸寸白下去。   她入不了宫了?   那阿姐怎么办? 第4章 赠你发簪,允你入宫   赵云莺见赵归雁白着脸,心中大快。   她还以为她是害怕被嫁与人做妾,自以为抓住了她的软肋。   “五妹妹放心,你长得这样好,父亲和母亲一定会给你安排一户好人家的。兵部尚书手握重权,与你也是良配。还有陈国公,听说去岁元妻逝世了,膝下只有三子,妹妹嫁过去也无子嗣之忧,也算舒心。”   赵云莺不怀好意,列出来的人不是性格暴躁会动手打人的暴虐之人,就是年岁渐长的鳏夫,与赵归雁娇花一般的人儿委实不配。   赵归雁没有听她的话,此刻她脑海里满是不能入宫的念头,脑子里嗡鸣作响,垂在膝上的手一直微微颤着。   赵云莺嘲讽了一会儿,得不到回应,也觉得意兴阑珊。   “赵归雁,你这样的身份,就该和你娘一样,只配有这样的命运。以后不要妄想你不配的东西了。”   赵归雁回了神,揪着眉心望着她,秋水明眸里有了水雾,她想问,她什么身份?她又该接受什么样的命运?   可望着赵云莺绣着金线的衣襟,她偏了偏头,压下喉间的涩然。   不得宠爱的庶女,就该忍气吞声。她要是和赵云莺起了冲突,杨氏和赵清鸿偏袒的永远不会是她。   最后受苦的还是她。   昨日趁着混乱将她推倒在地,已是她最大的放肆。   赵云莺心情甚好地离开了院子,今日言语折辱了一番赵归雁,她们也就没有折腾院子。   寒风瑟瑟,单薄的帘子簌簌作响,赵归雁鼻尖酸酸的,采月撩起帘子走进来,满脸担忧。赵归雁蜷了蜷手指,朝着采月笑起来。   采月蓦然红了眼眶。   小主子从来都是这样温软善良,从未主动得罪谁,可府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以前只是衣食住行上苛待她,可现在还要时时被人羞辱。   采月在屋外隐约也听到了赵云莺的话,她蹲下身,轻轻地握住赵归雁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小姐,您别听三小姐的,您一定可以嫁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采月日日期盼着,赵归雁能够嫁一个如意郎君,早日脱离这苦海。   赵归雁听到嫁人这个词,眼底划过一抹茫然,她幽居后院,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且大多对她抱有恶意。她不清楚府外的人是如何,也从未想过遇见一个会对她好的人。   她想要入宫,也只是一心想着为阿姐报仇,根本没有去考虑她要嫁的是怎样的人。   嫁人这个词于她而言很是陌生。   采月见她没什么感触,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年纪还小,对于终身大事没有概念。   也好,入不了宫,谈这件事还为时尚早。   赵归雁收回思绪,站起身,她现在不想管这劳什子嫁人的事。   采月见她突然起身往外走,诧异拉住她:“小姐要去哪儿?”   赵归雁咬了下唇,说:“我想去问问父亲,他能不能想法子让我入宫,当个宫女也行的。”   采月惊道:“小姐为何非要入宫?”   入宫为妃她尚能理解,可宫女又是什么?   赵归雁潋滟水眸闪了闪,低头不语。   采月劝道:“您往日去宫里都有大小姐保护着,也从未久待,自是不清楚宫中险恶,若您入了宫,无论是做宫女还是做娘娘,日日夜夜都要在宫里。宫里全是些心机深沉的人,危机四伏,您去了不是羊入虎口吗?府里条件虽然艰苦些,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听奴婢一句劝,小姐还是息了入宫的念头吧。”   采月说完,就见小姑娘低着头,唇紧紧抿着,乌黑的眼眸里透出执着之色。   采月那些劝诫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小姑娘看着绵软,可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谁来劝都没用。   如果她是轻易被人左右的人,当初就不会在雪中长跪三日三夜。   *   清风院是赵清鸿的院子。   这一处是他平时读书处理政务的地方,里面有很重要的宗卷,故守卫森严,四处都有侍卫把守。   赵归雁第一次来清风院,不出意料地被拦在了门外。   刀锋横在眼前,让赵归雁心颤了颤。她看了一眼寒光凛凛的刀锋,掐了下掌心,尽量稳着嗓子,轻柔开口。   “我想求见父亲,烦请大人通报一声。”   面容坚毅的大汉红了脸,倒没有方才那样凶恶,刚刚赵归雁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院子里跑,他以为是有人想要闯入,下意识地拔了刀。   拦下人之后,他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凝脂般的肌肤如玉细腻,少女一袭半新不旧的素衣,发髻上也只是简单地插了根银簪,却有种惊艳灼人的美感。   且少女嗓音极软,又极为有礼,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大人”,还是这样容色昳丽的少女。   他有些后悔刚刚拔刀太快了,定然是吓到了她。   侍卫收起刀,说:“老爷在见客,应该不方便见您。”   赵归雁眼底划过失落,问道:“那大人知道大约要多久父亲才有时间见我呢?”   侍卫犹豫了一下,说:“属下也不清楚。”   他见赵归雁神色恹恹,补充了一句:“那位贵客来得不久,应是要耗些时辰,五小姐可以先回去等候。”   赵归雁叹了口气,猜测今日是见不到赵清鸿了。   她柔柔屈膝,道:“多谢大人告知。”   侍卫连忙拱手,“不敢。”   赵归雁轻咬着唇,折身打算离去。   “外面的可是小五?进来吧!”   清风院的窗子被人推开,赵清鸿立在窗后,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赵归雁一愣,脸上划过喜色,缓步往院子里走去。   这次无人阻拦。   赵清鸿身边的长随推开门,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五小姐安。”   赵归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赵清鸿身边的人地位较高,一直对她这位不受宠的庶女没多少尊敬,可今日却是老老实实地朝她行礼问安。   着实怪异。   长随眼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屋内,又慌张收回,似乎瞧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随之语气越发恭敬:“五小姐请入内,国公爷在屋内等候您。”   赵归雁提裙踏入屋内。   因是书房重地,屋内布置清雅,满目都是书画。屋内未燃烛,略有些昏暗,赵归雁瞧见轩窗下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也没多想,绕过多宝阁,赵归雁垂下眸,不敢乱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父亲万安。”   屋内响起一道轻笑。   赵归雁心里有些纳罕,这声音低沉,没想到赵清鸿还能有一把这样的好嗓子。   另一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五,为父在这儿。”   赵清鸿的声音里有些尴尬。   赵归雁惶惶抬头,却发现屋子另一头也有个人影。   那个头更矮一些,体型也胖一些。   赵归雁凝神去看,这才认出来,这道人影才是赵清鸿。   那另一道人影呢?   这下子抬了头,视野更加清晰,她才知晓自己方才认错人有多荒谬了。   男子背光而立,身姿修长,周身气势沉沉,带着天然的尊贵,远不是赵清鸿及得上的气度风华。   赵归雁神色紧张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化解这尴尬。   好在男子没计较,除开方才的那声轻笑,就不再出声了。   赵清鸿温和地朝赵归雁招手:“小五,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赵归雁收敛心神,偷偷看了一眼远处的男子,有些迟疑。赵清鸿说:“无妨,有什么话尽管说,不用避讳。”   赵归雁樱唇微张,斟酌了片刻,缓声说:“父亲曾答应过送我入宫,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可是因为圣上不喜?”   赵清鸿错愕了一瞬,下意识看向另一边的人。却见那人神色淡淡,并无异色。   他收回视线,只说:“这话谁说与你听的?”   赵云莺的名字在喉间里转了一圈,终是没说出来,“女儿不记得了。”   赵清鸿不相信,但也没在这些细节上追究,“揣度圣心是为大不敬。更何况陛下并未说出不喜的话来,你莫要乱猜。”   “那……入宫之事?”赵归雁心底冒起小小的期盼。   “有待商榷。”赵清鸿也摸不清楚今上的想法,只能如是说。   还没决定吗?   赵归雁有些心急,总担心横生变故。赵云莺在一旁虎视眈眈,也让她无端紧张,若是做妃子这样麻烦,那不如换种方式入宫。   赵归雁说:“那我若说我想参加今年的采选,父亲可有法子安排?”   赵清鸿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神色古怪地问道:“你要参加采选?”   窗边的男子也难得露出错愕的神情。   大魏的采选指的是三年一次的宫女选拔,每年宫中都有大批的宫女送出宫去,先帝之前,采选是一年一次。后今上觉得采选太过劳民伤财,为了体恤百姓,宫女采选便改为了三年一选。   今年便是采选之年。   赵归雁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赵清鸿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觉得暴殄天物。   这样姿容昳丽的女儿,奇货可居。无论他如何运作,都会给他结交一门极佳的姻亲,可现在赵归雁竟说要去做宫女。   当真是美而不自知。   一直沉默的男子却忽然开口,“五小姐可吃得了苦?”   赵清鸿神色大变,生怕这位真把赵归雁弄去做宫女了。   赵归雁揪着细细的眉,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但不容她多想,她只想好好表现自己。   当即,赵归雁重重地点了下头,“吃得!”   男子悠悠收回目光,又不再说话了,仿佛刚刚开口说话真的只是好奇。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赵清鸿也摸不准男子的意思,看他垂着眼,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硬着头皮说道:“小五,你先回去吧,这件事稍后再说。”   赵归雁咬咬唇,有些不甘心,但她不敢忤逆赵清鸿,只好屈膝退下。   “等等。”   赵归雁诧异回眸。   屋内响起沉缓的脚步声,等了一阵,柔软的云锦拂过她前额,夹杂着清冷的香气,发髻上重了一下,她头上便多了一物。   “这是赠你的,日后戴着入宫吧。”   赵归雁下意识抚了抚发髻,触手温热细腻,像是一只发簪。 第5章 你是要去宫里做娘娘的   赵归雁微微侧头,终于看清楚了男子的样貌。   前几日才见过。   男子赫然是当时和她一起躲藏在假山角落的男子。   在男子替她戴上发簪的时候,赵清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赵归雁不清楚男子的身份,但也知道必定尊贵不凡。   “公子何故赠我首饰?”   男子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你不是想入宫吗?”   赵归雁不明白入宫和他送她簪子有什么联系。   男子视线上移,落在她发间的发簪上,“入宫之后日子艰难,这簪子就算做你的辛劳费吧。”   听了这话,赵归雁就忽然明白了。   好比府中买入丫鬟,都会给她们的家人一笔钱财,算作卖身钱。   赵归雁入宫去服侍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多少要给些好处。   “这凤尾簪太过贵重了,公子要不换一些碎银子给我也好。我入宫了也好打点。”   赵归雁说着,作势就要抬起手摘下发上的簪子。   男子眼底浮现些许愣怔。   “小五,这东西既给了你,你就好好收着吧!”   赵清鸿忽的急声开口。   似是担心赵归雁还想着把东西还回去,赵清鸿连忙道:“小五,我与贵客还有要事商谈,你快快离去吧。”   赵归雁弯膝行礼,挑帘出去了。   赵清鸿松了一口气,忙向男子告罪:“陛下,小女不知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男子便是景和帝,名为程景颐。他慢悠悠地开口:“无妨。”   他没觉得哪里要怪罪的,小姑娘天真烂漫,着实有趣。   程景颐想起来方才他难得开玩笑,却被人当了真,还煞有其事地要让他把簪子收回去,换成银子给她,他就有些啼笑皆非。   那发簪意义深远,远不是银子能比得上的。   也不知道赵归雁清不清楚。   程景颐摩挲了一下指尖,罢了,时机到了,总归是会知道的。   *   赵归雁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迎面就看到了等在院子里的采月。   “小姐,老爷怎么说?”   采月一见到赵归雁,就急忙开口询问。   赵归雁弯了弯唇,“我能入宫了。”   采月又问:“去做宫女吗?”   赵归雁颔首,“是呀。父亲都答应送我去参加今年的采选了。”   赵清鸿没有阻拦她收下簪子,也就是默许她进宫的意思。   采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去宫里面伺候人还这样高兴,也就只有赵归雁了。   为了显示圣上一视同仁,百姓不分贵贱的理念,采选中也要有一部分名额分发给世家。   是以,大魏的采选既有寒门百姓,也有高门仕女,只是入宫之后担任的职位不同。   未曾读过书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只能分配到各宫去做些粗活累活,稍有学识的女子就能在宫里担任一官半职。景和帝宽宥,在宫中设立了许多女官。   这些官职大多清闲且体面,可即便如此,那些参加采选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去宫中。   所以参选的女子要不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要不就花些银子买了人替她们参加。   唯独赵归雁,竟然眼巴巴地求着入宫。   采月皱皱眉,心里满是担忧。   赵归雁生性聪慧,可到底涉世未深,甚至称得上是不谙世事,这样天真的性子,怎么能入宫?   赵归雁看采月愁眉不展,忽然抱着她的手,软声唤她:“采月,不用担心了。你瞧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让自己受过伤了?阿姐教导我,让我学会忍让,我也有好好听训。每次嫡母她们待我不好,我只要忍一忍,她们就会觉得没意思了,下次就不找我了。”   采月既是欣慰又是心疼。   身体上的伤的确没有,杨氏惯会装模作样,肯定不会明晃晃地欺负赵归雁,落人口舌。   可每次那些言语上的侮辱呢?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们每次踩着赵归雁的伤口,她难道不会痛吗?   *   夜间,梳洗完之后,钗饰都放在了梳妆台上,赵归雁出神地望着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根华美异常的凤尾簪,白玉珍珠点缀,金丝掐尾,在烛光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   赵归雁没想到给她的发簪这样珍贵。   采月用铜壶装了一壶热水,放在床榻上,又用棉被牢牢包裹住。   杨氏苛待赵归雁,所以她们院子里的份例时常不足。   每月五斤的银丝炭也被克扣下来了。   长安夜深寒重,冷气直往骨子里钻,采月便寻了个汤婆子,打了滚烫的热水放在被窝里,也能暖和大半个晚上。   采月收拾好床榻后,转过身就看到赵归雁坐在绣墩上愣愣出神。她连忙招呼她:“小姐,赶快上床来吧,屋子里冷,床上暖和一些。”   赵归雁回神,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收入妆匣里,“来啦!”   *   翌日一大早,冷清的院子里涌进来一批奴仆。   赵归雁不用去请安,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冬日天寒地冻,她就常常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有时候醒了也窝在床上。   反正无人管她。   奴仆吵闹的动静把她吵醒了,她惊讶地拉开床帐,想要询问采月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采月也是一脸迷茫。   不过采月起得早,只不过坐在屋子里绣花,此刻看见赵归雁疑惑的神情,她放下布料,说:“小姐,我出去看一看。”   赵归雁颔首,满脸好奇地拥着被子坐在被褥之中。   没一会儿,采月就进来了。   采月面色古怪,说:“外面送来了很多东西,奴婢问了,说是老爷赏赐下来的。”   “你是说父亲?”赵归雁说:“他怎么想起来送我东西了?”   采月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小姐要出去看一下吗?”   采月问道。   赵归雁把锦被往一旁推了推,察觉到冰冷的空气,冷得抖了抖,“嗯,我出去看看吧。”   采月动作迅速地替她穿好衣裳,又飞快地替她挽了个髻。   赵归雁走出房门,就看见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木箱,甚至还不停地有东西往院子里搬。   站在院子中央的是府里的陈管家,他是赵清鸿的心腹,在府中的地位很高,除非府中大事,平常小事都很难请得动他。   只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台阶下,笑着露出几分敬意来,对着她行了一礼。   弄得赵归雁不知所措。   她心头颤了颤,迅速冷静下来:“陈管家快快请起。”   陈管家依言直起身,站在原地,朝她说:“奴才吵到您了吧?真实罪过。只不过这东西都是大件,难免有动静,还望五小姐多多包涵。”   陈管家道歉得很真诚,仿佛他面对的人本就该让他这样礼待。   赵归雁狐疑地望他一眼,忙问:“管家,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你为何送我院子里来?”   陈管家笑说:“这些都是老爷给您置办的东西,一年四季用得上的,一应尽有。您看着数数,都是今年府里最好的了,奴才亲自去库房挑的。若您觉得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尽管吩咐,奴才立刻就去给您采买。”   赵归雁狐疑地看着热情了过头的管家,她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也不信赵清鸿忽然慈父心肠想要弥补她。   她皱了皱眉:“父亲为何要送我这些?”   陈管家一愣,见她确实一脸不解的样子,便道:“这事儿本该由老爷亲自和您说,只是老爷忙着给您置办入宫的嫁妆,一时抽不开身。但您莫要觉得老爷不将您放在心上的,今儿个一大早得了宫里的准信,老爷就吩咐奴才准备这些家伙什儿,生怕您有不满意的地方呢!”   陈管家作为赵清鸿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赵清鸿是如何对待五小姐的,如今五小姐要进宫做娘娘了,他自然该替老爷多说些好话。   赵归雁垂目,似是愣住了,喃喃问道:“入宫的嫁妆?”   陈管家笑说:“可不是,中宫娘娘身份贵重,自然嫁妆也不能马虎。”   赵归雁眼睫一颤。   中宫?娘娘?   不是去做宫女的吗? 第6章 何其有幸,族谱之上,她与……   从宫女变成宫妃,赵归雁不知为何,想起了那道修长的身影。   她垂眸,低声说:“劳烦管家了。”   陈管家连连摆手,笑说:“不麻烦不麻烦,能给您做事儿可是奴才的荣幸。”   赵归雁抿唇笑了下,没当真。   若真是有心,早该在她在府里艰难度日的时候帮她一把。   门外风大,赵归雁的小脸吹得冰冷,她拢了拢衣襟,携着采月入了屋子。   屋内也大变样了,一应樟木桌椅都换成了梨花木,梳妆台里的妆匣也都摆满了首饰。   赵归雁看着下人拿着她的旧妆匣随手就往外扔,脸色微变,小跑着拉开门,去寻匣子。   外面的空地上扔了一大堆不要的东西,妆匣也被摔得裂开来了,里面的发簪早已不见所踪。   赵归雁咬了咬唇,笨拙地把最上面的罗汉床搬开。   陈管家见状,连忙指挥着人去帮忙抬,呼啦啦涌上来一堆人,都是想要在赵归雁面前赢得好感的下人。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赵归雁看他们毫无章法地乱踩乱搬,她有些急,蹙着眉,很认真地叮嘱道:“你们小心些,千万别踩坏了那根簪子。它是金色的,簪头有一颗珍珠,形似凤尾,很好看的。”   说完,她弯下腰,仔细地翻找着,很快,她在柜子的夹缝里看到了那根凤尾簪。   赵归雁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捡起来,慢慢弯了弯唇。   陈管家在一旁看着,在瞧见了发簪的样式后,瞬间变了脸色。   他管着偌大的荣国公,一应内务都会经过他手。可以说,他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光是一眼,他就看出来了这跟簪子价值连城。   暖玉为身,金丝缀边,明珠为首,翡翠勾行。   先不说簪子的做工精巧,光是所用的材质都是极其奢华的,这样的大手笔,只有皇家能用得起。   陈管家记起来前两日来府里的贵客,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这东西是谁送的,恐怕不言而喻了。   陈管家想到刚刚那些下人粗手粗脚地就把它扔出来了,胸口气得生疼。   这群人就是想要害死他!   陈管家跪地,慌张告罪:“五小姐,奴才不知道您屋子里的东西这样珍贵,险些弄坏了您的东西。您放心,奴才一定好好惩治他们!”   赵归雁被他砰砰磕头的架势吓了一跳,紧紧攥着簪子,温声说:“没关系的,这簪子没磕坏,不打紧,管家不用罚他们的!”   陈管家一愣,没想到五小姐这样温善。如果是府里其他主子,下人们差点弄坏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不得让他们脱一层皮?   陈管家狠狠瞪了一眼早已抖如筛糠的那个扔匣子的下人,厉声道:“还不赶快谢恩!若不是五小姐心慈,你这条贱命都留不住!”   那人在看见簪子的时候就已经吓破了胆,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还能保下一命,震惊之下呆愣了许久。   陈管家拍了一下他,那人哭着拜谢。   “多谢五小姐,多谢五小姐!”   赵归雁让他不用再跪了,既然找到了簪子,她也就折身回了屋。这回下人收拾东西都仔细了许多。   采月欲言又止,终是没忍住,小声问道:“小姐,您刚刚为何不借机将此事闹到老爷那里去?”   赵归雁喜爱地把玩着凤尾簪,随口问道:“为何要闹到父亲那里去?”   采月恨恨地一握拳,说:“陈管家以前怎样跟着夫人一起对您的您忘了吗?还有来这里的奴仆,哪个没有轻怠过您?何不趁此机会让老爷好好罚罚他们?”   赵归雁指尖顿了顿,声音轻软地开口:“踩低捧高都是人之常情,我们以前地位低,他们自然轻看我们,我们如今地位高,他们同样恭敬待我。可如果今日我借着这件事情向他们发难,仗势欺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归雁垂下眼睫,声音很低,但带着几分坚定:“我们无法改变他们,但能维持本心,做好自己。”   采月怔怔的,忽又觉得,可能赵归雁的做法才是最合适的。   好比有人将你推进肮脏的污泥里,你不想办法爬出去,还待在泥潭生生地把那人扯下来?   那恶人说不得能在泥潭里摸滚打爬,混的风生水起。   到最后只是脏了自己罢了。   *   赵清鸿的举动像是什么信号一般,整个荣国公府都清楚了,赵归雁不同了。   各个院子都开始往赵归雁这里送东西,生怕赵归雁进宫后少了巴结的机会。   唯独杨氏的福正院安安静静的,半点没有动作。   等到赵归雁应付完府里的人后,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要哑了。   采月心疼地看着赵归雁奄奄地坐在榻上,替她倒了一杯热茶。   “小姐,累坏了吧?喝些茶吧。”   这茶是赵清鸿赏的,上好的雨前龙井,以前赵归雁就连闻都没闻过,如今库房里却有大半箱。   幽幽香气四溢,赵归雁捧着茶,浅浅啜饮。   等嗓子好了些,她叹了口气,道:“原来这国公府竟有这样多的人,原是我不知道了。”   第一代荣国公是跟随太.祖征战天下的大功臣,得封一品国公,赐号荣。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如今的国公府占地面积极大,府里众多院子,是以嫡系一派都住在府里。   老夫人方氏是个爱清净的人,每年大半时间都在长安郊外的香积寺内礼佛,逢年过节才会回来。   她膝下有两子,嫡长子赵清鸿承了爵位,便是如今的一品荣国公。嫡次子赵清文也靠着祖荫在朝中谋了个官职。   老国公还有四个庶子,因着老夫人还算随和的性子,这几位庶老爷也能在府里住着。   庶老爷中只有行四的在朝为官,其他三位志向不大,经商的,赋闲的都有。   左右荣国公府家大业大,三位靠着府里也能过得惬意,不用操心生计,自然妻妾孩子也多。   赵归雁这些天拢共见到了二十位兄弟姐妹,再加上府里的姨娘,与她沾亲带故的拢共就有五六十位了。   也不怪赵归雁这般累,平日里她只要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身边只有采月,自在又安静,哪里要应付这些人?   现在一听她要入宫了,那些赵归雁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来找她了。   很是累人。   采月翻了个白眼,道:“还不都是上赶着巴结小姐,以前您过得不好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上心啊!一个个的趋炎附势,谄媚的嘴脸比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要难看!”   赵归雁笑了下,说:“这些话当着我的面能说,出了院子可别说了。”   采月点了点头,“奴婢明白的。”   她又不傻,该懂的分寸也懂的。   赵归雁掩着唇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最近太累了,都没睡好。   采月温声说:“小姐,时辰也不早了,您要沐浴歇息吗?”   赵归雁眼睛里湿漉漉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嗯,歇吧。”   采月屈膝,刚要出去打水,门外就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小姐,老爷来了。”   赵归雁一愣,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夜深了。   赵清鸿来她这里做什么?   说来好笑,她的院子里堆满了他的赏赐,可她这么多天都没见过他。   她对于这个父亲,早已没了期待,可她到底为人子女,总不能将他拒之门外吧?   赵归雁拢了拢衣襟,扬声道:“快快请进来。”   赵归雁起身相迎。   赵清鸿一袭朝服,由着随从将他扶着,就这样站在了门口。屋门大开,夜风吹进来,凉得刺骨,赵归雁的困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赵归雁鼻子微动,轻蹙了下眉头。   浓重刺鼻的酒味。   “小五,为父来看你了。”赵清鸿顿了顿,继续说:“这么多天没来瞧你,你可莫要怨为父。”   赵清鸿脸上满是愧疚,似乎他真的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赵归雁诧异了一瞬,觉得他莫不是吃酒吃糊涂了?   若要怨他,早在十四年前她就该怨他了。   赵清鸿看出了她眼底的轻嘲,轻咳了一下,不过到底是久居高位的人,很快就调整好了神情,说:“为父早些就想来看你,可朝中大事,兼之陛下赐婚,朝中事多,府里大事小事也不断,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其实并非如此,赵清鸿是故意冷着她。   他知晓自己常年冷落赵归雁,父女感情并不深厚,到时候赵归雁入了宫,肯定也不会将家族放在第一位。   他冷着她不过是敲打她,让她对自己的身份有更清楚的认知,以免一步登天得意忘形。   赵归雁抿了抿唇,拿这些话哄人,也要有信服力呀!   这未换的官服,满身的酒气,哪里瞧得出公务繁忙的样子?   若是她真心期盼父亲能够回心转意,可不得伤心死?   赵清鸿见赵归雁眉眼清淡,眼神闪了闪。这个女儿,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出落得这样沉稳有度。   赵清鸿不免唏嘘,当初是自己看走了眼,若是知晓她有这样的造化,他就该好好培养她。   赵清鸿笑了下,说:“能入宫也是你的造化了,只不过你的身份到底低了些。为父今日来找你,便是为了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他说得一副为她操碎了心的模样,“我寻思着庶女的身份于你统摄六宫无益,各宫嫔妃不见得会真心服你。所以明日我想着将你的名字归到你母亲名下,你就是正经的嫡女。对外就宣称你自小身子弱,养在江南,近些日子身体好了才接回了长安。”   赵归雁便懂了。   赵清鸿为了让她配得上更高的位份,给她安排了一个完美的身份。   如今一品国公唯一的嫡女,多高贵。   虽然知道赵清鸿怀了其它目的,可赵归雁还是由衷感谢他。   有生之年,族谱之上,她有幸与阿姐同列。   “小五多谢父亲。”赵归雁眼眸微亮,屈膝下拜。   赵清鸿见她真心实意地行礼,心里松了口气。   好在承他的情。   “为父只望你未来前途似锦,荣宠加身。”赵清鸿弯腰扶起她,温声道。   “明日起你就去福正院请安吧,也让你母亲带你多去长安走动走动,虽说你是入宫去,但多结交一些外命妇也是好的。”赵清鸿沉吟了一下,做了决定。   赵归雁应是。   赵清鸿又关心了几句,就扶着长随的手离开了。   采月这才敢上前来,她胆子小,一见到威严的人就容易害怕。赵清鸿尽量伪装得温和慈爱,可在采月看来,他还是和不近人情,手段严苛的国公爷一般无二。   采月关上门,扶着赵归雁的小臂时,才惊觉她的身体这样凉。   采月不满地说道:“有什么话不能在屋子里说,非得大冬天的敞着帘子,任由小姐站在风口吹着?”   关心该用行动表示,而不是花言巧语的说几句好听的话。那老爷这关心也太虚假了。   后一句话采月没敢说出口,害怕赵归雁伤心。   赵归雁接过采月递过来的暖炉,轻吸着气往炭火旁跑。   冷死她了。   好在如今她屋子里烧了炭,温暖如春,很快她就缓过来了。   等苍白的小脸恢复血色后,赵归雁苦恼地叹了口气。   明日要开始请安,她就不能睡懒觉了。   翌日一大早,采月就将赵归雁唤醒。   赵归雁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拥着锦被坐在榻上。   采月见她满头青丝如瀑般披在脑后,脸蛋睡得红扑扑的,丹唇玉容间尽显风情。   采月即便伺候她多年,见到这一幕仍是禁不住脸红。   这还小就这样仙姿玉貌,长大了又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艳?   采月用银钩将床幔勾住,又折身去拧了个温帕子,赵归雁刚醒,还有些迷糊,她闭着眼,慢吞吞地把脸往采月这边凑了凑。   采月看着她娇憨的模样,脸上止不住地笑,轻柔地用帕子擦了擦赵归雁的脸。   赵归雁乖巧地坐着,任由采月拾缀。   采月替她洁了面,温声说:“小姐,赶快睁开眼下榻吧,若是耽误了请安就不好了,这是您第一天去请安,要给夫人留个好印象呀!”   赵归雁撅了下嘴,艰难地推开被子,刚要下床穿衣,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采月一愣,跑去开门。   “小姐,夫人病了,说是免了大家的请安。” 第7章 他想尽快将他的小皇后娶回……   赵归雁怔了怔,旋即眼角眉梢都爬上欢喜。   “采月,既然母亲病了,那我能继续睡吧?”   采月这次想的比较多,“老爷昨日才说让您去请安,也算正式将您的身份正名,今日好巧不巧就病了?怎么会这么巧的事?”   赵归雁眨了眨眼,动作敏捷地缩进了锦被里,露出半张小脸,乌亮的眸子一片清亮:“我当然知道不是巧合,可管她是与不是,定下来的事情都是父亲说了算,母亲再推拖也改变不了。”   采月觉得赵归雁看得通透,知晓她心中有数,也就放了心,替她将锦被掖了掖,说:“那小姐安心睡吧。”   *   赵归雁猜的不错,杨氏是在装病。   她只是不忿,最后自己还是要把赵归雁归在名下。   她一把将一支做工精美的碧玉簪砸在了地上,碎裂声响起,丫鬟慌张请罪:“夫人息怒。”   杨妈妈也劝。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道:“将屋子收拾一下吧。”   丫鬟动作迅速的将碎片拾走,杨妈妈斟了一杯茶递给杨氏,杨氏厌厌接过,喝了一口,就扔在桌上。   “这茶怎么不是今年的雨前龙井?”   雨前龙井向来是她这个院子才能用的,她记得上个月刚进了一批好货,如今就给她喝陈茶?   杨妈妈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老爷把那批新茶都送到五小姐院子里了。”   杨氏一霎那拉下脸,用力地将茶盏扫落在地,“贱人!”   杨妈妈叹了口气,没有阻拦。   她知道夫人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憋着说不定还得憋出病来。   实在是老爷现在全副心神都在赵归雁身上了,当年大小姐入宫也没见老爷这般重视。   如今府里的好东西都紧着那边,弄得像是多受宠的娘娘一样伺候着,夫人自然怨恨。   发泄了一通,杨氏想到自己的女儿,又掩着脸呜呜哭起来。   “若是我的鸾儿在,她哪敢这样对我?我的鸾儿刚走,这府里的人就这样轻视怠慢我!”   杨氏哭了一会儿,恨恨骂道:“那个烂了心肝的白眼狼,鸾儿当初待她不薄,她却恩将仇报。这还没入宫,老爷就稀罕成这样,这入了宫,我是不是要找根柱子撞死,以免碍了他们的眼?”   杨妈妈听了一惊,说:“夫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老爷不过是想在五小姐入宫前卖个好,好让她入宫后对赵家多加照拂,他心里您还是他最敬重的发妻,您还是大少爷和三少爷的生母,五小姐是万万比不得的!”   杨氏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赵秀荣自小聪颖,深得赵清鸿喜爱,刚及冠就被定为了下一任荣国公。   二子赵映卿年纪还小,却极为好武,早早地就被送进军营里历练,如今也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校尉,前途不可限量。   长女赵青鸾是皇后,如今虽然逝世了,可余威尚在。   这三人都是她立足的根本,就算赵归雁当了皇后,她的地位依旧稳固。   杨妈妈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杨氏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终于舒缓了下来,她冷笑了一声,说:“她当然比不得!她算是什么东西!就算赵归雁入宫了又如何,还不是要靠娘家兄弟?她一个空有美貌的小丫头,还真想着靠陛下的宠爱在皇宫里待一辈子?痴心妄想!等她在后宫孤立无援之时,就是我出这口恶气之日。”   杨妈妈见她想通了,轻舒了一口气。   她也是这么想的。   外嫁女再如何,最后还不是要靠娘家?娘家才是底气,男人的宠爱能有几时?色衰爱弛,自古的道理。等五小姐在宫里吃了苦头,总该要来求夫人的。   杨氏也不计较这些新茶了,只让杨妈妈换种茶,不再泡雨前龙井了。   不过杨氏没高兴多久,夜间赵清鸿就过来泼了她的冷水。   赵清鸿和同僚应酬完,回了府,就听到长随禀告说杨氏今日免了请安,拒见赵归雁,他顿时铁青了脸,一甩袖子就往福正院去。   杨氏正在梳妆台前拆发髻,就看到赵清鸿疾步走进来,她起身相迎:“老爷,您回来了?”   赵清鸿冷眼看了她一眼,没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应。   杨氏眼珠子一转,就猜到了原因,她佯装不清楚,柔声问道:“您可要喝些醒酒茶?”   赵清鸿径直走向上首的位置,撩袍坐下,任由杨氏忙前忙后,等醒酒茶端上来了,他喝了几口,散了些酒气,才开口。   “听说你今日病了?”   杨氏说:“就是清晨醒了头晕脑胀,请了大夫用了药就好多了。”   赵清鸿抬起头,看着她:“好了就好,我也放心了,不过前些日子和你提的事情,你也要上心。。”   杨氏眼眸闪了闪,不以为意。   赵清鸿眼尖地看到了,沉声开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族谱的事情办好吧!”   杨氏猛地抬起头,盯着赵清鸿,失声道:“这么快?”   赵清鸿沉下脸。   杨氏脸色微僵,很快调整好表情,强行解释:“这不是担心委屈了小五吗?过继是大事,这样匆忙不太好吧?”   赵清鸿捻了一下胡须,道:“没两日陛下的旨意就要下来了,你这边拖拖拉拉定要耽误大事。相较于入宫,过继不是要紧的事,小五自会理解。况且这仪式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样小五身份才没人发现。”   杨氏心思全在第一句话上了,紧接着问道:“过两日旨意就下来了?怎么这么快?”   赵清鸿说:“我听陛下的意思是想着将小五接进宫,一应礼仪都由宫里教导,我们不用插手。”   杨氏脸色微变,“陛下这样看重她?”   赵清鸿脸上露出一抹笑,“这是好事。也不知道小五怎的就入了陛下的眼,当初亲自赠了她发簪,如今又说将她接入宫好生教导。我记得当初鸾儿都没有这殊荣。”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都很震惊。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如今的恭亲王和王妃就是这般。   恭亲王和王妃自小认识,可是互相看不顺眼对方,后来裕太妃想了个法子,将王妃接入王府,亲自教养,没成想日久生情,两人竟生出了情意。这也是一桩没谈了。   恭亲王和王妃至今都很恩爱。   赵清鸿自然是希望赵归雁越得陛下看重越好,这也是他对赵归雁偏爱的缘由。   他一向利益为先,若是赵归雁没有用处,她位份再高,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赵家送女子入宫简单,难得是得陛下看重。   杨氏眯了眯眼,眼里闪过戾气,她还指望着赵归雁入宫前她能多折磨一下她,没想到陛下让她提前入宫了。   真是便宜她了!   不过杨氏转念一想,又放宽了心。   亲王这样做无碍,可陛下选的是皇后,一国国母,这样不按礼制来,满朝文武百官,可不是吃白食的,定然会出声反对。   *   两仪殿内,程景颐看着堆满了桌子的奏折,揉了揉眉心。   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什么事情都要跳出来反对一下。   不过是先成婚,后授礼,不过是想将他的小皇后尽早娶进宫,这么难接受吗?   左右皇后之位是赵归雁的,先让她入宫有何不可?   侍立在一旁的曹公公见状,意外了一下。   他侍奉陛下多年,深知陛下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他的脸上罕见地出现几分燥意,他如何不惊讶。   曹善来弓着身,将地上的奏折捡起来,偷偷看了两眼,发现这些折子都在说同一件事。   ——立后该按规矩来,不能不顾礼法。   曹善来恭恭敬敬地将折子摆放好,又往一旁站了站。   程景颐指尖搭在折子上,敲了敲,忽然沉声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曹善来一愣,抬头看向程景颐的方向。   就见帝王撑着下巴,神色倦懒,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曹善来斟酌了片刻,知道了自己刚刚偷看奏折的事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只好拱了拱手,道:“奴才粗鄙,如何能议论国事?”   程景颐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曹善来额头冒出了冷汗,知晓自己的回答让陛下不满意了。   他咽了下口水,继续道:“陛下向来一言九鼎,旨意已下,朝令夕改的话,有损陛下威信。且百官都说不合礼制,可奴才寻遍大魏仪制,可也没有明确规定,先成婚是不行的。”   程景颐这才抬起眼睛,斜睨了他一眼,说:“曹善来,没成想你还记得这所有的仪制?”   曹善来陪着笑,说:“奴才伺候人的,来宫里第一堂课就是学规矩,自然时刻记在心里,以免犯错。”   他见程景颐终于说话了,就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他很满意。   曹善来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冷汗。   这御前侍候,也不容易啊!   今上心思深沉,他伺候多年都摸不透,好在陛下宽宥,不是大错他都不会罚。   可曹善来却知道,温和不过是假象罢了,骨子里陛下还是一个锋芒毕露,深不可测的人。   他有时候只是懒得计较,他对大多数事物都冷冷淡淡,不上心。   今日这立后的事情,也是见他难得计较。   不过明日满朝大臣就要倒霉了。   *   宫里的事情赵归雁一概不知,她深夜被人领着去了祠堂,还有些发懵。   大半夜祭祖?   赵清鸿焚香沐浴,换了一身朝服,正站在祠堂门口,见了她,露出一抹慈和的笑。   杨氏也换了一品外命妇宫装,神色恭谨地站在一旁。   除了他们,旁边还有两人,一人是小公爷赵秀荣,另一人是德高望重的赵家族老。   一旁的奴仆没有资格进入祠堂,这偌大的祠堂里除了他们五人,就只剩下满屋子黑油油的牌位。   赵归雁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赵清鸿见她小脸微白,笑了下,温声说:“今日为父唤你来,就是打算将你归到你母亲名下,以后你也就是我唯一的嫡女了。”   赵清鸿为了拉近和赵归雁的关系,还虚情假意地问一句:“小五,你高不高兴?” 第8章 这样的姿容此刻便是祸事   赵归雁垂目,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直,她忍住想要抽出来的动作,任由赵清鸿拉着手。   她久居后院,接触过的男子有限,有肌肤触碰的更是唯二两个人。   前几日惊慌之下拉着一起躲避的那位公子为其一。   赵清鸿是其二。   可这两人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   程景颐的手掌干燥温暖,让人心底十分安心。   可赵清鸿的手,明明触手温热,可让她无端发冷,有种遏制不住的危机感。   赵归雁视线飘了飘,可他不是她的父亲吗,她是不是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赵清鸿见她垂着脑袋,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手,满意的笑了笑。   她再怎么怨他,心里总归是渴望得到父亲重视的。   赵清鸿亲自领着她往祠堂内走去,一旁的赵秀荣脸色变了变。   赵清鸿一直是严父的形象,对于子女,一向是不太亲近的。如今这番做派,让他难免有些不满。   荣国公府一直以勋功在朝中立足,一个女人,能成什么大气候?父亲何必如此重视?   未免太看得起赵归雁了。   赵秀荣想到每次早朝高坐于上的男人,心底涌上无限的崇敬,年少继位,不过十五载,就开创了大魏几百年来的盛世。   他一向眼高于顶,但他也有骄傲的资格。   他自小聪颖,明明有显赫的家世,却不靠家中权势,从科举入仕,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若无意外,未来几十年,他定可青云直上,入内阁,官至次辅,乃至首辅。   赵秀荣这样出色的世家弟子,向来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唯独当今圣上,他是打心底里钦佩,从骨子里拜服。   在赵秀荣心里,谁也配不上程景颐,就连自己的长姐也是。   赵归雁感觉到两道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抿了抿唇,当真是母子连心。   这个不曾接触过的兄长竟也厌恶她。   好在她没有因为赵清鸿的虚情假意而生了妄念。可能自己福薄,受不得亲缘,这辈子都注定没有亲人爱护了。   赵归雁眼底划过几分落寞,不是铁石心肠,没有亲人爱护多少有些意难平。   赵清鸿指着上面的牌位,一一给她介绍,赵归雁手里捏着佛香,恭恭敬敬地拜了拜。   随即杨氏站在了她身前,赵归雁行了礼,赵清鸿请了族老见证,将她的名字添在杨氏名下,如此,她也就正式成了荣国公府的嫡女。   仪式结束后,杨氏扯着赵秀荣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赵清鸿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赵归雁,温声说:“既然是嫡出的女儿,也该佩玉了。”   赵家嫡出一脉一直有佩玉的规矩,既风雅,又代表了高贵身份。   赵归雁接过,本来漫不经心的眼睛滞了滞,有些发酸。   那是一朵娇艳绽放的并蒂莲。   她曾见过。   赵清鸿说:“这株并蒂莲的另一半在青鸾那儿,如今也随她葬入皇陵了,这剩下的一半就给你吧。”   赵归雁哽咽着握紧了掌心里的玉佩,死死握着。   祠堂大门缓缓合上的时候,赵归雁回首看了一眼,苍白寂冷的烛光下,赵氏列祖列宗的牌位无声林立。   阿姐,你会佑护我的,对吧?   *   杨氏心里认定了满朝大臣对赵归雁入宫的事不会轻易松口,是以赵清鸿急匆匆地改族谱,她也只是不高兴了一小会儿。   名义上赵归雁已是她女儿,杨氏只得不情不愿地允了赵归雁的请安。   赵归雁为了不被挑刺,早早地就来了福正院。   杨氏还在梳洗,听得丫鬟的禀报,眉头一皱,但想到赵清鸿,又强压下不喜,扬声道:“让她进来。”   丫鬟挑了门帘出去,引赵归雁入内。   赵归雁缓步走入屋中,低头请安:“女儿见过母亲,母亲万福。”   杨氏抬了下手,冷淡道:“起来吧。”   赵归雁站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柔顺地侯在一旁。   杨氏从镜中打量她,赵归雁穿着月白对襟如意衫,外罩一条杏黄的袄裙,明明是厚重的冬衣,在她身上穿着却仍是柳腰纤纤,姿态婀娜。   她本就生的漂亮,今日还略施粉黛,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赵归雁长相不似赵清鸿,应该肖似其母。可杨氏没有见过她的生母,但从赵归雁的姿容上,也能窥得一二,那必然也是个美人。   杨氏保养得宜的指甲抠了下掌心,压下心底的愤恨,说道:“你第一次来我的院子,我也不好使唤你,可让你干等着什么都不干,落到旁人口中又会说你不孝,思来想去,我给你找了个活计。”   说着,杨氏用手撑着脑袋,颇为苦闷道,“我最近总觉心悸难眠,保不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她顿了顿,眼神似有若无地往赵归雁身上飘去。   赵归雁袖子下的手紧了紧,表面仍是浅笑安然的模样。   杨氏又道:“你若是有心,替我去香积寺祈福吧。”   赵归雁犹豫地问:“香积寺?”   前几日大雪封山,如今化雪,正是山路湿滑之时,香积寺又建在地势陡峭的山顶,根本难于行走。   “你可是不愿?也难怪,你如今是要去宫里当娘娘的人,怎可纡尊降贵地去替我祈福?是我痴心妄想了。”杨氏道。   赵归雁抬头,看到杨氏脸上是遗憾的神色,眼底却是明晃晃的恶意,心知她是为了刁难她。   她浅笑着应下:“女儿愿意的。”   若是不答应,杨氏就会到处宣扬她的“不孝”。   若是以前她无所谓,可现在她要入宫,名声格外重要。   杨氏见她应下,又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你请安回去就立刻动身吧。”   “是。”赵归雁颔首应下。   此时府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来正屋请安,赵云莺挂着笑的脸在看到赵归雁的一瞬间僵住了。   “母亲,她怎么在这里?”赵云莺下意识质问道。   杨氏见她进来第一句话语气就这样冲,顿时拉下脸,叱责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赵云莺脸色微白,不敢再放肆,恭恭敬敬地行礼:“母亲万安。”   她刚要直起膝盖,杨氏又道:“你还未和小五见礼。”   赵云莺震惊抬头,不敢相信杨氏的话。   她给赵归雁行礼?凭什么?   眼角余光看到她腰间那块洁白无瑕的莲花佩,顿时心里涌上嫉妒。   嫡女?!   杨氏对自己的权威有着绝对的执着。譬如现在,她即便不喜赵归雁,可她现在是她名义上的女儿。赵云莺若是当着她的面轻慢赵归雁,在她看来就是打她的脸。   杨氏冷冷地说:“嫡庶尊卑也不懂了吗?”   赵云莺讪讪地朝赵归雁屈膝:“五妹妹安。”   赵归雁见她苦着脸行礼,一直绷着的心稍稍露出几分窃喜,恶人还需恶人磨。不过她面上神色无异,学着赵青鸾的样子,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赵云莺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嫡女的架势摆得倒挺足!   杨氏不喜欢赵云莺一干庶出,让他们请了安就离开了。   采月跟在赵归雁身后,满脸的愁苦:“香积寺远在郊外,加之山路崎岖,以前总有人在那里出事,化雪的时候少有人去寺里祈福,夫人这不是摆明了折磨您吗?”   赵归雁道:“莫要担心了,到时候我们小心些,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采月只好压下心底的担忧,跟着她一起去寻车夫。   赵归雁这几日在府中很受人巴结,车夫瞧见是她用马车,特意在马厩里挑了一匹最健壮的马给她,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赞,生怕被她觉得自己糊弄她。   赵归雁上了马车,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很是好闻的幽香,才发现车厢里铺了厚厚的毛毯,车壁上还有暗格,里面准备了茶点和书籍,很是周全。   赵归雁咋舌,自己以前坐的都是青蓬马车,内里空荡荡的,哪有这等享受?   她摸了摸身下柔软的毛毯,忽然升起了几分困意。   这毯子睡起来恐怕很舒服吧?   赵归雁歪了歪身子,趴在上面,采月诧异:“小姐,您怎么就躺下了?”   赵归雁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路途遥远,难得我干坐着不成?”   采月指了指书,道:“您可以看些书打发时间呀!”   赵归雁皱眉,有些嫌弃:“全都是迂腐的规矩,不看!”   这马车应是给府里的女眷准备的,悬挂的饰品是女儿家爱戴的香囊,布置的颜色也都粉嫩娇艳。   这些还好,唯独给她们打发时间的书册子,都是些刻板迂腐的女诫闺训。   赵归雁最是不喜欢被拘束的感觉,若让她去读这些,她还不如睡觉呢!   采月无奈,也不再劝,轻手轻脚地将车帘放下来,遮住明亮的光线。   赵归雁倚靠在软枕上,左右轻晃间竟不自觉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马车一个颠簸,赵归雁蓦地惊醒,一时之间还没弄清楚状况。   采月低声说:“小姐,您在马车里坐着,奴婢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采月刚要掀开车帘,门外就传来车夫惊慌的声音:“采月姑娘别出来,外面有山匪!”   采月顿时变了脸,下意识看向赵归雁,赵归雁小脸微白,但她迅速冷静下来,道:“山匪多是谋财,我们只要将钱财都交出去,他们不会为难我们。”   赵归雁翻了一下荷包,霎时指尖发冷。今日是来祈福的,又加上出门急,银子带的不多。   没有银子,她要如何去打发山匪?   车夫在车帘外急声询问:“小姐,银子可是准备妥当了?”   采月急得满头大汗:“小姐,怎么办?”   赵归雁闻言,压了压掌心,心里告诉自己此时千万不能乱了分寸。她偷偷将车帘掀开一条缝,看到不远处有十数人眼神凶悍地挡在路口。   一个个扛着大刀,块头跟座小山似的,看着怵得慌。   赵归雁咬了下唇,目光锁在另一头的荆棘丛上,再开口时,嗓音带了几分决然:“等会儿车夫狠狠地在马肚子上抽一鞭子,惊了马后我们趁乱跳下马车,旁边有一丛荆棘,我瞧着那后面似乎有一条小道,我们钻过去,使劲儿跑,有多快跑多快!这里地势复杂,树林密布,稍稍绕一绕就能逃出去。”   采月大惊:“小姐,那太危险了!”   无论是跳车,还是钻荆棘,一个不小心,那可是要受伤的!   赵归雁闭了闭眼,神色凝重:“我别无选择。逃了还能活命,不逃……”   赵归雁似乎是想到了哪般惨烈的下场,身子打了个寒颤。   采月看了一眼赵归雁的容貌,变了脸色。   这姿容在此刻就是祸事,落入山匪手里,女儿家的清白定然留不住。   采月坐过去,紧紧靠着赵归雁,却发现她的身子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显然也是怕极了。   车夫听到了赵归雁的话,咬咬牙,忽然扔了手里的鞭子,跳下车辕,奋力跑起来:“各位爷,我家小姐花容月貌,小的可以将她献给各位爷享用,还请爷饶小人一命!” 第9章 他会好好照顾她   赵归雁大惊,没料到车夫居然临时倒戈。   采月大骂:“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可是缺了大德了,居然卖主,也不怕遭报应!”   赵归雁打断她,急声道:“先别管他,我们要立刻逃跑了。”   话落,赵归雁一把掀开帘子,就看见那些山匪来了兴趣,纷纷往这边聚拢,在看见赵归雁的一瞬,都呆愣在了原地。   赵归雁心头一紧,迅速拔下头上的发簪,狠狠一扎马臀。   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   赵归雁死死攀着车壁,“跳!”   说完,她闭了闭眼,猛地一跃!   风声呼呼地吹在脸上,割的脸生疼,赵归雁狠狠地摔在地上,钻心的疼。可她一刻不敢耽搁,站起身,提着裙摆就钻进了那丛荆棘林里。   采月歪了方向,与她分开了,钻进了另一处荆棘。   华美的衣裳被割破,娇嫩的皮肤沁出血珠,赵归雁闻到了血腥气。   疼。   太疼了。   可她不敢停下,她害怕一停下,就会被那群人捉去。   “雁雁,旁人都说你生来克母,是个夺了生母性命才得以诞生的灾星,可你不能自己看轻了自己。你是你母亲拼尽性命也要生下来的珍宝,你的这条命,承载了你母亲的期许,远比旁人更珍贵。”   昔日里阿姐的话语犹在耳旁,赵归雁压下眼底的眼泪,加快了脚步。   她要活下去!   她才不要窝囊地死在郊外的林子里,不然尸体还要被野兽啃噬。   太丑了。   *   赵归雁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等到她看见一处空旷的地方时,她的腿脚早已酸软。   不远处似乎有军队驻扎,她看到了穿着盔甲,四处巡逻的士兵。   她心下一喜,脸上绽出笑容,拨开身前的杂草,踉跄着走过去。   “什么人?”   杨霖喝道,手中的长剑瞬间出鞘,对准赵归雁。   赵归雁舔了下干涩的唇,低声道:“我是荣国公府的……丫鬟,我上山时遇见了山匪,一路逃出来,行至此地,不知可否让我在此处歇一会儿?等军爷回城时让我跟在一旁就好。”   杨霖迟疑了一下,说:“你如何能证明你是荣国公府的丫鬟?”   赵归雁一时为难,她如何证明?   她想了想,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凤尾簪,“这是我家小姐的东西,一直放在我身上。”   杨霖接过,看了一眼,又惊诧地盯了几眼赵归雁。   他自然认得出这是宫里的东西。   杨霖不知道她的“主子”是什么人,但用得起宫中之物,怕身份必然不凡。   他拱了供手,道:“姑娘稍等片刻,待我去请示我家主人才能给你答复。”   随便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出了事可是他吃挂落。   赵归雁颔首。   曹善来倒了杯热茶,刚要端进帐篷里,就看到杨霖脚步匆匆的走过来。   他停下了脚步,低喝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陛下在帐中,惊了圣驾你几条小命够赔?”   杨霖停下脚步,低声告罪:“是属下莽撞,还望公公莫要怪罪。”   曹善来随口问一句:“什么事?”   “属下方才轮值时有一女子,说是上山祈福遇到了山匪,拼命逃了出来后不小心闯到了这里,她恳请属下收留她,回城时顺便将她捎带一程。属下见她浑身是伤,瞧着怪可怜的,便想着请示曹公公,可否让那女子等会儿随我等一同回城?”   曹善来冷笑了一声,骂道:“你是被美色迷了眼了!这是什么地方?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好好想想!先不论那女子是如何从山匪手里逃出来的,就说她一个弱女子从香积寺跑到北郊,这么远的距离,山路陡峭,泥泞难行,偏她还真的办成了!再退一万步讲,为何偏偏是在今日,又偏偏是在陛下出巡的时候,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杨霖白了脸,愈发细思极恐,“她是奔着陛下来的?”   曹善来嘲讽道:“难不成奔着你来的?”   杨霖想到陛下不近女色的性子,慌了神。   今上威严端方,文治武功都是顶顶好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皇帝。可就是有一点,一直被朝臣挂在嘴边,指指点点。   不好女色。   今上少年登基,十二岁年纪还小的时候,太后和一干顾命大臣也不着急。可后来十五六岁了,太后觉得该教皇帝一些敦伦了,精挑细选了几位宫女送去两仪殿,可今上冷着脸,尽数将宫女轰出了宫门。   太后还以为皇上是觉得教习宫女姿容平庸,后来也选了一些颜色上乘的女子,可无一例外,都近不得陛下的身。   眼见着陛下年岁见长,皇嗣仍没有影。岂止皇嗣,妃嫔都不见有。   于是有人猜测陛下好男色,向太后进了言,改了策略,往宫中送一些温柔解意的男宠。   惹得陛下震怒,将他们狠狠地惩治了一番。   众人这才歇了心思。   后来还是太后不吃不喝了三日,才逼得陛下妥协,娶了荣国公府的嫡女赵青鸾。   可娶是娶了,他从未踏进过凤仪宫。   太后因此还气得病了许久。   可这一次陛下却不再退让了。   这些年来陛下越发清心寡欲,这时候他放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女子进去。他可不是太后,陛下还不得摘了他的脑袋?   杨霖越想,身子抖得越激烈。   他朝曹善来拱了拱手:“多谢曹总管提点,属下这就将那女子轰走!”   曹善来叮嘱道:“动静小一点,别让她大声嚷嚷惊动陛下。”   杨霖点了点头,板着脸转身就走。   曹善来眼角余光看到他手中握着根簪子,样式很熟悉的模样,他下意识叫住他,“等等。”   杨霖顿住,“总管还有何吩咐?”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杨霖以为曹善来看中了这根发簪,连忙呈给他,“这是那女子的东西,说是证明她身份的物件。总管若是喜欢,拿着便是了,得您看中,那女子肯定觉得荣幸。”   曹善来一把抢过发簪,眯着眼打量,待看清楚之后,瞬间变了脸色。   “完了!”   杨霖不解:“何出此言?”   曹善来将手里捧着的茶塞给杨霖,握着凤尾簪急急往帐中走,杨霖拉住他,“总管。”   曹善来甩开他的手,叱道:“为何不早将这信物拿出来?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不过是一个企图勾/引陛下的女子……”   曹善来打断他:“人家是陛下亲点的未来皇后!”   杨霖睁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曹善来小跑着进了王帐。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一刻门帘就被人猛地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沉着脸走出来。   杨霖反应过来,跪地请安:“陛下!”   杨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帝王,以前只是远远地瞧过几眼,如今匍匐在地,他紧张得四肢僵硬。   他只看到一双绣着五爪金龙的玄黑鞋履停在他眼前,随即是一道沉缓的声音传来:“她在哪?”   杨霖没反应过来,曹善来提醒到:“就刚刚寻你的女子,还不快给陛下带路。”   杨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乱看。   程景颐紧紧捏着发簪,沉默地跟着。   发簪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不知道小姑娘遭遇了什么……   程景颐想到那个被丫鬟追赶着瑟瑟地藏在角落里的小姑娘。   她那样胆小……   *   赵归雁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浑身疼的厉害。刚刚一心逃命,如今放松下来,伤口就开始火辣辣的疼。   更无力的是,如今寒风一吹,一身的汗蒸发,让她脑袋晕乎乎的,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   她舔了下唇,破碎的裙摆微动,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   程景颐没料到,见到的竟是这般模样的赵归雁。   她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月白色的衣裳被荆棘刮破,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渍,偏偏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朵饱受风雨的残荷,淤泥之中也要开出花儿。   程景颐的心微动,像是有什么轻拂了一下,稍纵即逝,还未等他握住,赵归雁就软软地往一旁跌去。   意识朦胧间,赵归雁感觉自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眨眨眼,努力想要辨认,可下一瞬,她便沉沉昏去,再也瞧不见东西。   程景颐微微俯身,一把将赵归雁打横抱起。   绵软的身子入怀,程景颐愣了一瞬,眼神似有若无地划过鼓鼓囊囊的胸脯。   没想到……原来小姑娘这么轻。   他耳尖微微发烫,深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孟浪。瞬间敛了心神,收回视线,大步往回走。   曹善来看到程景颐暮色沉沉的脸,心里“咯噔”一声,心思灵巧地喊道:“快去宣太医!”   说完,他小跑着跟上程景颐。   等他追上程景颐的时候,就看到向来清冷的帝王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女子放在榻上。许是牵动了伤口,女子蹙了蹙眉,低低哼了哼。   程景颐唇线紧紧绷着,僵着手等她缓过来了,才慢慢把人放下。   曹善来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在程景颐直起身时,瞬间垂下眼,不敢再看。   这未来的皇后娘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陛下这般对待?   程景颐低声道:“去生些炭,再端一些热水来。”   曹善来连忙领命,本想叫自己的徒弟去干,心思转了转,自己亲自去办了。   “阿姐……”   程景颐眼皮动了动,落在她脸上。   小姑娘似乎在梦里很痛苦,一张芙蓉面上浮现挣扎,眉头微蹙,不停地说着什么。   程景颐指尖蜷了蜷,终于弯下腰,微微靠近她的唇畔。   香甜的气息钻进耳中,激起细细密密的战栗,程景颐难得晃了神。   “阿姐……”   程景颐听出了她口中反反复复喊着的名字,眸色深了深。   他想起来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皇后,愣了一瞬,又缓缓退开。   “陛下,臣妾的妹妹自幼失恃,在府里过得艰难,我年少时不过看顾了她一些,她便恨不得掏出一颗真心来待我,最是善良热忱的性子。她多年不曾被人好好对待了,如果有机会,陛下待我死后,就替我照拂一二吧。不求陛下多上心,只要您空暇了,稍稍留意就好。”   “若是她想嫁人了,您就替她寻个好人家,不求富贵,只要对方人品清正,好好待她。”   “若她不想嫁人,您且随她去。将我的嫁妆都给她,佑她一辈子富贵平安,万事喜乐。”   程景颐想到了赵青鸾,神思有些飘忽。   既然答应了赵青鸾,他自当做到。   当初小姑娘要入宫,他便依了她的意思,甚至怕其他人欺负她,许了她皇后之位,左右他不去后宫,皇后之位给谁不是给?   若是她以后觉得那皇宫没意思,他便替她改名换姓,送出宫去。   帐内一阵轻响,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踱到了窗子下,撩了衣袍便端正地坐了下来,一双清冷的眸子无波无澜。   他自会佑护她,替她寻个好人家,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人。 第10章 药给朕   曹善来进来的时候,发现刚刚还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现如今隔得远远的。   程景颐挑了个离床榻最远的位置坐着,挺拔的背脊如松竹般,脸上也没甚表情,端得是高深莫测,威严端方。   曹善来心下惴惴,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陛下态度就变了?   不过他不敢多问,“陛下,太医来了。”   程景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曹善来又去将太医请进来。   太医甫一入内,就察觉到帐内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心下一惊,难道自己来晚了?患者没救回来?   太医提着药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程景颐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带了几分打量。   太医被他盯得大冷天的直冒冷汗,好在没一会儿他就移开了视线。   曹善来贴身伺候了程景颐多年,勉强猜测出陛下的意思,怕是嫌弃太医来得太慢了。   太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见榻上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惊了一下,脱口而出,“怎么伤得这么重?”   虽然清楚陛下一向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可也不能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家吧?   曹善来咳了一声,太医立刻噤声。   程景颐本来还端着架子,听到太医话里的指责,也不甚在意,只是低声问:“很严重吗?”   太医这下不敢乱说话了,走到榻前,瞧清楚了伤势,晓得自己想岔了。   陛下竟有了副菩萨心肠。   太医心里胡乱编排起来,刚伸出手,瞧见一截细腻白皙的手腕。福至心灵,指尖一转,从怀里取了块丝帕搭在白玉般的柔荑上,才开始诊脉。   程景颐不自觉地稍稍坐直了身体。   “这伤口看着吓人,却都是皮外伤,将养一段日子就好了。”太医说道。   程景颐又问:“那为何她昏迷不醒?”   “大惊大喜之下导致邪风入体,又加上神思一直紧绷着,徒然松懈下来便极易晕倒,待老臣去熬一服安神剂,服下后,再发一身汗,将邪气排出即可。”   太医说完,迟疑了一下,说:“只是这伤口要上药……”   程景颐的脊背瞬间僵直,咳了咳,朝着太医伸出手。   “药给朕。”   一阵静谧之后,曹善来和太医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太医双手将一个白玉盒子放在他掌心,随即和曹善来躬着身子一同退了出去。   曹善来是贴身伺候的,便是离开也只是退去门口,屏神守着。   棉帘被放了下来,帐内又点了炭,热浪遮过一浪,让人有些心浮气躁。   程景颐摩挲着玉盒子,竟生出几分后悔。   小姑娘将来还要嫁人,由他上药,自己心知她是清白的,可旁人不清楚,只道是她身子被人瞧去了,对她指指点点。   他不能糟蹋了人家的名声。   程景颐倏然起身,决意去寻太医。   病痛之前分什么男女?   可刚迈了两步,又想起来那太医的一些传闻,虽医术精湛,却是个好色之徒,时常流连青楼,在太医署的名声不太好。   他又生生停下脚步。   他做事向来果决,极少有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程景颐叹了口气,罢了,他年长她这么多岁,难道还真会起别的心思不成?自己的定力,他还是极为自信的。   况且,他因着某些事,并不好女色。以前也不是没有赤身果体自荐枕席的女子,妖妖娆娆,甚是妩媚。   他记得自己似乎是一丝波澜都没起,更别谈兴致了。   程景颐慢悠悠的走到榻边,垂着眼,睥睨地看着榻上玲珑有致的身躯。   她浑身发烫,热气将她整个人都熏的泛着粉,很是好看。那是一种别有风情的妩媚,美的惊心动魄。   程景颐皱皱眉。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帐内响起一道裂帛声,他的掌心就多了一条玄色的带子。   他微微垂首,双手绕过耳后,将衣带缠在眼睛上,利落地绑了个结,只余下一截线条流畅的下颌。   他的衣裳皆是丝绸,遮光并不是很好,但也足够了。   程景颐先是偏了偏脑袋,见视线里昏暗一片,只有一些朦胧的影子,这才转过脑袋,摸索着坐在了榻边。   程景颐轻轻搭在赵归雁的衣襟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巧地挑开衣扣。   衣料摩挲的声音在耳畔放大,细细碎碎,似有人在心头轻挠,惹得人心猿意马。   程景颐将玉盒旋开,鼻尖绕上清苦的药香,他用指腹沾了药膏,借着影绰的身形,轻擦在赵归雁的伤口上。   膏脂清凉刺激,伤口沾了药,疼得赵归雁在昏迷中也低低呻/吟出声。   不过也不知是他周身的凉意缓解了她的热意,还是药膏有奇效,疼痛褪去,赵归雁竟主动往程景颐的方向挪了挪。   程景颐垂眸看着她藤蔓般紧紧贴在他腿前,单指抵着她的肩头,沉沉道:“莫要再近前了。”   昏迷中的人哪里听得进他的警告,甚至睁开湿漉漉的眼,低低控诉:“热……”   程景颐:“那便乖乖上药。”   程景颐蒙着眼,也就瞧不见赵归雁此刻的模样,她虽睁着眼睛,可眼里一片虚无,看样子根本没有清醒。   程景颐本以为安抚住了人,没料到赵归雁竟开始难耐地扭了扭身子,伤口裂了开来,空气里浮动着血腥气。   似乎疼痛能够缓解热意,赵归雁愈发自虐般扭动身子。   程景颐额角跳了跳,觉得棘手。   他张开大掌,握住雪白细腻的肩头,随后微微弯下腰,轻柔却不失技巧地将她困在自己身下。   榻上的人被压制住,不满地皱了皱眉,冰凉的绸缎贴在未着寸缕的肌肤上,倒是缓解了几分燥意,人终是安分下来。   程景颐满意地勾了勾唇,就着这个姿势迅速地替她上了药。   替她穿衣的时候,程景颐犯了难。   这女儿家的扣结他也不会,但也不能一直让她衣裳不整地躺在这儿,届时人醒了,他便是百口莫辩了。   程景颐只好绑了自己平常系的结法,这样总比不穿衣裳好吧?   一通处理下来,程景颐竟弄得后背微微发热,平复了一下气息,程景颐刚要直起身,眼睛上的绸带便被人猛地拉扯下来。   原是赵归雁翻了个身,失手将绸带扯下来了。   程景颐蓦地恢复了视觉,就撞见一张令人失神的娇颜。   两人凑的极近,近到呼吸交缠,近到……程景颐能够听到她胸腔里那一声声的跳动。   “你倒是挑了个好时机……”   *   赵归雁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比昏迷前好受许多。   她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上。   帐内点了烛,幽幽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赵归雁看见明亮烛光中,有一人沉静端坐着,手中正握着笔,专注地写着什么。   赵归雁一惊,下意识拥着锦被坐起身,这样一动牵扯到了伤口,她小脸微白,但仍是紧紧盯着那人。   程景颐头也不抬,淡淡问:“醒了?” 第11章 你怕朕?   赵归雁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蹙眉想了想,终于忆起是谁。   她眼睫颤了颤,垂眸不语。   程景颐半晌没听到动静,搁了笔,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就看到她拥着被子怔在那里,心思早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不记得我了?”   程景颐主动开口。   赵归雁愣愣回神,转过头就撞进一双清冷的星眸里。   程景颐生得丰神俊朗,清冷如皎皎月,带着高不可攀的气度,偏一双眼睛生得极为深邃,望着你的时候,给人一种他眼里都是你的错觉,让人目眩神迷,引人沉溺。   赵归雁张了张唇,呐呐道:“记得。”   这样好相貌,她便是想忘也难。更遑论,他有那样尊贵的身份。   若是初见时她不清楚他的身份,可后面从赵清鸿对他毕恭毕敬,甚至称得上诚惶诚恐的态度,以及他赠了一根发簪于她,她便成了入宫人选来看,他必定尊贵不凡。   这般威仪,带着睥睨天下的风姿,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她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程景颐发觉小姑娘比前两次见面更拘谨了,道:“你怕我?”   赵归雁低下头,单薄的背脊绷得直直的:“不怕。”   程景颐忽然笑了下,不信她的随口扯谎。   赵归雁愣了一下,眼里有些迷茫。   有什么好笑的?   程景颐看着床榻上缩成一团的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烛光下莹润如玉的耳垂。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程景颐又问。   赵归雁这才记起采月和她走散了,她急急开口:“陛下,您能替我去寻我的婢女吗?她同我走散了,这片林子又大又绕,我一路上都没碰着她,我,我十分担心她,她同我一起长大,我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   说到后面,她的嗓音里带了点点哭腔。   程景颐有些意外赵归雁的称呼,他也没有故意瞒,也不在意小姑娘点破他的身份。他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朕为何要帮你?”   赵归雁听见他的自称,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她咬了下唇,说:“阿姐说您素来宽宥,有悲悯天下之心,采月也是您的子民,您定然会救她的。”   程景颐忽然又笑了。   赵归雁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他与第一次见面格外不同。   那时候他惜字如金,对她也冷冷淡淡,今日她却见他笑了两次了。   虽然她看不懂他的笑,可她却觉得莫名亲和。   “你阿姐是这样同你说朕的?”程景颐又拾起笔,没想到皇后拿这些谎话搪塞小姑娘呢。   赵归雁愣愣地看着他,他专注地写着字,丝毫不提那条鲜活的生命,根本没有一丝怜悯心。   和阿姐描述的,根本是两个人。   正两厢僵持之际,外面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   “陛下。”   程景颐:“说。”   “方才侍卫军统领说是寻到了采月姑娘,采月姑娘安然无恙,统领大人正带着她过来王帐谢恩。”   程景颐看到小姑娘一霎那瞪圆了眼,满是惊诧的模样,道:“怎么?不是你说朕菩萨心肠吗?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信?”   赵归雁没想到他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心下一白,顿时慌乱起来,软声道歉:“没有不信。陛下心怀万民,是我小人之心,不知陛下早已派人去寻采月。”   程景颐根本就没有生气。   赵归雁想的没错,他骨子里凉薄无情,对旁人的性命从未放在心上,只是……   程景颐目光划过她的脸颊,上面还有几道浅浅的泪痕。   若不是她在梦中还不停的哭喊那丫鬟的名字,闹得他烦躁不堪,他怎会派人去找?   程景颐想到自己方才为了安抚住小姑娘,与她掌心相扣,甚至软了嗓音哄她,答应她替她去寻丫鬟的情形,心中划过几分不自在。   这一分神,手便抖了下,浓稠的墨汁滴落,迅速晕染开来,那副字便毁了。   他的字痩劲疏朗,苍劲有力,字如其人,一笔一划都锋芒毕露,走势凌厉。   程景颐毫不心疼地将整张宣纸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霎时,火舌肆虐,白色的宣纸瞬间燃成灰烬。   赵归雁敏锐地察觉出此刻程景颐似乎生气了,可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怎的忽然就撂了笔,把纸也烧了?   她只能一脸紧张地望着他。   程景颐烧了字,看着烧得通红的银丝炭上那堆灰烬,仿佛某些心思也随着这纸烧的一干二净。   他说:“朕等会儿让你的丫鬟来伺候你,有什么需要和曹善来说,他自会满足你。”   赵归雁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微微直起身,下意识问道:“陛下,您要离开吗?”   程景颐微微侧头,“难不成你离开?”   赵归雁见他目光落在床榻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睡在了程景颐的床榻上。   如今天色昏暗,显然已是深夜。程景颐自该安寝,自己占着人家的床,他总不可能睡地上吧?   她颓然地垮下肩膀,低声道:“恭送陛下。”   她刚刚经历生死,心中惶惶,对什么都害怕。唯有程景颐能带来几分安全感,所以她总是不自觉想要依赖程景颐。   见他离开,才会追问他的去向。   程景颐脚步顿了顿,忽然又折身回来,坐在了椅子上。   赵归雁脸上的失落还没有收起,见状,嗓音温软地唤了一声:“陛下?”   程景颐摊开一本奏折,头也不抬,语气很冷淡:“朕还有朝政未处理。”   赵归雁先是一愣,随后眉眼弯弯,语气轻快:“那陛下赶快处理政务吧,我会很安静,不会打扰您的。”   程景颐眉眼冷沉,低着头不说话。   帐内多了个人,还是让她感到十足安心的人,赵归雁胆子大了点,小心翼翼地在榻上翻了个身,手掌合十,垫在脸颊下,偷偷瞧他。   烛光昏黄温暖,照在那张清俊的脸上,柔和了他的凌厉,甚至还多了几分温文尔雅。望着这样的他,仿佛外面呼啸的寒风都平和了下来。   赵归雁没见过比他还要好看的人。   她对于他其实熟悉又陌生。   阿姐并不喜欢谈论他,即便是偶然提及,也大多都是些客观又疏离的评价。   她出入过几次皇宫,都是阿姐诏她去凤仪宫陪她,可她一次都没见过他。   后来她曾偷偷听见宫女们说今上不近女色,从不踏入妃嫔的宫殿。   那时候她很是生气,气他让阿姐独守空房。   可后来她无意间知晓阿姐心里藏了个人,甚至还觉得这样当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十分自在,她才稍稍好受一点。   不过自那以后,赵归雁就只当程景颐是一个陌生人。   不过她在心里也偷偷幻想过程景颐的模样,应该是五大三粗,粗暴阴戾的。   在她眼里,阿姐是天底下最温柔善良,最美丽动人的女子,有这样一个妻子,他都不动心,恐怕不是自己长相丑陋,就是性格粗暴,怕见了阿姐自卑。   如今阴差阳错,她与他扯上了关系,并且真真切切地瞧了真人,才明白自己想岔了。   他……很完美。   无论是性格亦或是长相。   赵归雁咬了下唇,有些心烦意乱。   帝王比她想的还要让她畏惧,心思也深沉似海,她面对这样的人,真的不会露怯吗?真的能在他眼皮底下,将当初的真相调查清楚吗?   阿姐常夸她聪慧,可她却觉得这点小聪明在程景颐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赵归雁看得专注,冷不丁撞进一双深邃沉静的眼,吓了一跳,慌忙垂下眼。   程景颐挑了下眉,生出几分疑惑,自己这么吓人?   今晚已经不止一次看见她被吓住了。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也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难不成他以后还得每天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捧着她?   自己娶她又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程景颐心里凉薄地想着,娶她左右不过是因为一个承诺,没必要太在意。   采月来得很快,赵归雁只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断靠近,随即戛然而止。   隐约还有一道即便特意压着嗓子,还是有些尖细的声音传过来。   “陛下还在帐内,你这样莽撞没的惊扰了圣驾。” 第12章 迎冬祈福   被训斥后,脚步声轻缓了许多,但仍可听出几分急切。   赵归雁有些激动,便知道肯定是采月来了。   果然,下一刻门帘被掀开,采月满是担忧的脸就出现在她视线里。   采月见了赵归雁,脸上一喜,急匆匆就要跑进来,被曹善来慌张拉住,教训道:“先给陛下行礼!”   采月这才反应过来,帐内有一个身份极为尊贵的人。   她胆子小,抖着腿跪在地上:“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程景颐说:“起来吧。”   采月巍巍颤颤地爬起来。   程景颐看她两条腿打着颤,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采月一瞬间头皮发麻,抖得更厉害了。   程景颐嗤笑了一声,收回目光,随手将奏折往桌上一掷,发出沉闷的响声。   赵归雁见采月吓得脸色惨白,她鼓起勇气,轻声道:“采月,你过来。”   采月如蒙大赦,小跑着去了榻边,赵归雁微微挺起身,将采月护在她身后。   程景颐见她娇小玲珑的个子,却努力地将人护在身后的模样有些笨拙,却透着难言的娇憨,脸上的神色缓了缓,又随手扯了本奏折翻看。   赵归雁悄然松开紧紧攥着的衣角,努力忽视窗边的那道身影。虽然那人即便不说话,旁人也会忍不住看过去。   “采月,你如何了?这一路上可有受伤?”   采月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奴婢没事,奴婢一点伤都没受,奴婢找到了一个山洞躲藏,只是小姐……小姐您这浑身是伤……”   采月看着赵归雁脸上身上骇人的伤口,泣不成声。   赵归雁弯了弯唇,糯声安慰她:“不疼的,这些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养几天伤口就好了。”   始终低着头的程景颐抬眼看了一眼她,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采月很好骗,闻言,问道:“真的吗?”   赵归雁语气温柔:“真的。”   采月终于不掉眼泪了,细细地将自己一路上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奴婢和您跑散了之后,就钻进了一处林子里,那里没什么荆棘,山洞颇多。于是奴婢便找了个山洞藏起来,傍晚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有动静,以为是那些山匪,很是害怕,没想到是杨霖杨大人的人手。奴婢这才知道,小姐得陛下搭救。于是奴婢也就随杨大人一起来了北郊。”   赵归雁认真的听完采月的话,有些愧疚地说道:“是我连累你了。”   如果不是她,采月根本不会遭受这些。   采月摇了摇头:“小姐说的什么话?您去哪奴婢就去哪,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就算为了您豁出性命,奴婢也是愿意的。”   赵归雁眼眶微热,心里暖融融的。   采月又问了些赵归雁的状况,赵归雁为了不让采月担心,轻描淡写地挑了一些好话说给她听。   可采月想看赵归雁的伤口,赵归雁拗不过她,挽起衣袖,却发现伤口上了药。她动作一顿,偏头去看程景颐。   却见他认真地批阅奏折,一丝余光都不愿给她。   很是冷淡。   赵归雁心想,肯定是婢女替她上了药。   她也没纠结这件事,放下衣袖,说:“今日你受了惊,定然累极了,采月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采月不肯:“奴婢不累,奴婢要留在这儿照顾您。”   赵归雁有些犹豫,她如今也是“寄人篱下”,如何能把人安排在王帐?   她求助地将目光投向程景颐,也没见他抬头,却能察觉到她的视线,慵懒出声:“曹善来。”   一旁安安静静候着的曹善来立刻笑着对采月说:“采月姑娘,请随奴才来,奴才带您去领被褥,只是要委屈姑娘睡小榻上了。”   采月此刻根本不愿意和小姐分开,但是又不敢反抗,只能委屈地跟着曹善来离开了。   赵归雁轻呼了一口气,笑着对程景颐道:“谢谢陛下。”   程景颐眉眼淡淡,站起身,“夜深了,你歇着吧。”   赵归雁这次有了采月作陪,也不害怕了,眉眼弯弯地朝他道别:“陛下慢走。”   程景颐脚步顿了下,旋即大步离去。   *   翌日,赵归雁是被一阵鼓声吵醒的。   帐外鼓声阵阵,还有奏乐声,很是嘈杂。   外面天光大亮,赵归雁看了一眼沙漏,竟发现自己睡到了日上三竿。   赵归雁昨日太疲惫,除了夜间醒了一会儿,竟睡了整整一日。   即便如此,她的脸色还是有些病厌厌的,看着有些孱弱。   采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放着一些衣物。   “小姐,曹公公给您备了些换洗的衣裳,您要不要起床将衣服换了?”   赵归雁伤口不能沾水,她忍着不舒服,浑身脏兮兮地睡了一觉。如今听闻能够换下脏衣服,顿时一喜,“换!”   采月走上前,扶着她下床。   她绕到赵归雁的身前,刚要解衣扣,诧异了一下:“这衣扣形状怎么这样奇怪?”   赵归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襟,见的确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系法。   “可能是给我换药的宫女绑的吧。”   采月皱了下眉,怎么感觉这种系法很奇怪,不像是女子的手法。   采月甩了甩头,压下心底荒谬的想法。   她一把将绳结扯开,小心翼翼地替她将脏衣服换下来,又替她将外裳穿好。   赵归雁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   “外面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吵闹?”   采月说:“好像是陛下在准备祈福事宜。”   “祈福?”赵归雁喃喃了一句,忽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糟了,我还没去香积寺祈福!”   采月也记起来了,她们此番出行的目的。   “夫人又寻到机会教训您了。”采月闷闷不乐地说道。   他们如今这样子,肯定是去不了香积寺了。赵归雁现下要好好养伤,何故折腾?   就算能去,她也万万不敢了。也不知道那些山匪是不是还守在那儿。   赵归雁抿了抿唇,忽又绽开一抹笑:“谁说的?”   采月不解。   “陛下天威凛凛,洪福齐天,他肯定能镇压住母亲的病祟吧。”   *   寒风凛冽,北郊处处是一望无垠的枯草。   赵归雁一踏出帐篷,就被迎面的风刮的脸颊生疼。   不过十月,天气就这样冷。最近这天气反反复复,前两日还有些晴阳,眼见着化雪了,如今又冷了回来。   赵归雁拢了拢衣襟,眺目远望,就见不远处有一处高台,上面旌旗列列,很是隆重地摆放着香案和三牲。   高台上还有许多人,皆身穿朝服,伏跪在地。唯有一人,背脊挺直地站着。   隔得远她瞧不见他的面容,但赵归雁知晓他的身份。   赵归雁有些迟疑,自己该寻个什么样的由头过去?   就在她纠结时,就看到那人低着头说了句什么,就有一人步伐匆匆地往这里而来。   曹善来恭恭敬敬地朝着赵归雁行了个礼,“赵小姐,陛下让奴才来请您过去。”   赵归雁一愣,缓步跟上曹善来。   走得近了,赵归雁才看清楚程景颐的装束。   他头戴九旒冕,一袭黑金色祭祀服,庄重威严。   隔着玉藻,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让她无端惴惴。   “上来。”   略显低沉的两个字砸进她的耳中。赵归雁提裙,踩着台阶走向他。   一旁的朝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为这突然出现在祭台的女子惊诧,更为陛下的举动震惊。   “陛下,不可,迎冬之礼怎可让一女人出现,这是对神灵的大不敬啊!”   一头发花白的老臣大声说道。   赵归雁这才知晓,原来是在此处行迎冬之礼。   立冬之日,天子携三公九卿于北郊,以迎冬,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足年丰收。   程景颐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一国国母难道也没有资格与朕一同迎冬吗?”   老臣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可到底是还未册封!陛下这般,不合礼制啊!”   程景颐偏了偏头,又道:“方卿是在指责朕久久不册立皇后吗?”   方文山错愕抬头,他是这个意思吗?   一旁的赵清鸿立刻出列,拱手道:“陛下圣明,以往迎冬都只有陛下一人,现如今我大魏皇后也一同祈福,帝后同心,上天自当佑我大魏千秋万代!”   刚开始他还作壁上观,后来发现来人竟是赵归雁,这才出言。   方文山还要再说,旁边上来几个同僚,七手八脚地架住他,“陛下圣明!方大人近些日子编修史书太过疲惫,所以有些胡言乱语,待臣等将他带下去休息。”   他们唯恐这方大人再说出一些话惹怒了陛下,虽然他们也觉得陛下此举不合礼制,可被赵清鸿一提醒,他们才反应过来。   陛下好不容易愿意接触女子,若是这未来的皇后娘娘被他们搅黄了,皇嗣可是真的无望了!   必须把方大人的嘴堵上!   同僚动作迅速,裹挟着年迈的方文山便退下高台,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赵归雁沉默地站在一旁,突然眼前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   “朕的皇后愣着做甚?还不随朕一同祈福?” 第13章 这玉佩不可赠予他人   一场祭祀,众目睽睽,赵归雁浑身僵硬,生怕搞砸了祭祀,好在她依葫芦画瓢,照着程景颐的动作,倒也没出差错。   赵归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求程景颐给她一个辟邪的信物,祭祀一结束,就匆匆离开。   采月早在高台下面候着了,她的身份低微,上不得祭祀台。   一看见赵归雁,担忧地走上前,接住赵归雁略显虚软的身子。   她在下面看得胆战心惊,庆幸地说道,“小姐,所幸陛下顾着您,动作多有延缓,否则您不懂祭祀礼,岂不闹笑话?”   赵归雁心里默默想着,怪不得丝竹之音激昂,程景颐的动作却是不急不缓,原是他有心为之。   *   祭祀之后,一干王公大臣便要拔营回城。   赵归雁坐在帐中,等着程景颐回来便与他辞行。   既然赵清鸿也来了,她也自当和他一同回城。   赵归雁偷偷询问了曹善来,程景颐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曹善来也说不清楚,只是精细地伺候着赵归雁。   赵归雁左等右等,都不见程景颐回来,百无聊赖之中,她悄悄地撩了帘子,看到帐外大家都很忙碌,每个人都在搬运东西。   忽然,她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眼睛亮了亮,提裙跑了出去。   “大人!”   杨霖正在清点兵器,突然身后传来一道春莺般清脆的嗓音,他愣了一下,转过头。   “见过皇后……赵小姐。”杨霖垂眼,不敢看她,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个礼。   因为没有正式册封,称呼方面,杨霖纠结了一瞬,还是选了个稳妥的称呼。   赵归雁眉眼弯弯,很是高兴:“大人不必多礼。我还没有感谢大人昨日的搭救之恩呢。”   杨霖本以为赵归雁是来兴师问罪的,如今听她这样说,显然曹善来没有将实情告诉陛下。   他悄悄松了口气,他胆颤心惊地过了一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的仕途就此毁于一旦。   杨霖道:“赵小姐这话可是折煞属下了。”   杨霖脸有些热,心中羞愧,自己当时还想着拿她的信物孝敬曹善来,当不得她这一声谢。   “大人,昨日为了表明身份,我曾交予大人一根发簪,不知大人可还记得?”赵归雁温声问道。   杨霖点头:“记得。”   赵归雁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知大人可否将它归还于我?”   她看见杨霖脸上的错愕,还以为他理解错了她的意思,急声解释道:“我并不是怀疑大人的品行,怀疑您会私自昧下那根发簪,只是那发簪也是某位重要之人赠与的,于我而言十分重要,我这才主动来索要,并没有其他意思,还望大人莫要误会。”   杨霖道:“发簪并不在属下这里。”   顿了顿,他语气越发恭谨,“发簪现如今在陛下手中。”   “陛下吗……”赵归雁喃喃。   兜兜转转,竟物归原主了?   ——入宫时记得戴着这根发簪。   赵归雁想起当初程景颐的话,抿了抿唇,看来自己还要去找程景颐要回簪子了。   纠结了许久,赵归雁鼓起勇气去找程景颐。   曹善来拦下她,笑着说:“赵小姐,您容奴才去通传一声。”   “劳烦曹总管了。”赵归雁温声细语地说道。   曹善来转身进了帐子,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笑呵呵地说道:“赵小姐,陛下召您进去。”   赵归雁点头,微微低头,避开棉帘,弯身进了帐子。   鼻尖萦绕着清幽的冷香,她不敢乱看,低眉顺眼,很是拘谨。   在离帐门口不远处停下来,她微微屈膝,“陛下万安。”   “起来吧。”   不远处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旋即便是一道清脆的玉石碰撞声。   帐内十分安静,赵归雁本想等程景颐主动开口询问,可他仿佛帐中没有他人一般闲适自在,自顾自下棋。   赵归雁偷偷看了一眼,发现棋案旁只有他一人。   居然是自己和自己对弈。   赵归雁飞快地看了一眼,棋子不多,显然开局不久,若他真的专心下棋,她怕是要等许久。   “陛下?”   赵归雁轻声唤了一句。   声音低若蚊蝇。   开了口,后面的话就更容易说出口了。   “陛下,不知您上次赠我的那枚凤尾簪可在您手中?若在您手中,可否还给我?”   “可会下棋?”   程景颐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赵归雁懵懵的。   本想下意识摇头,可想到自己如今的嫡女身份,又生生僵住了脖子,“略通一二。”   程景颐换了个姿势,手轻巧地扫乱了棋局,一边慢条斯理地将混在一起的黑白棋子一一挑拣分明,一边说:“那你同朕对弈一局。”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轻慢悠缓的声音道:“赢了,发簪便还你。”   赵归雁垂下眼,徒然生出几分委屈,她又没学过下棋,如何赢他?   这不是平白欺负人吗?   赵归雁心里又委屈又气恼,可她又不能不应,若不答应,这发簪要不回来,她总觉得入宫的事情也要泡汤。   “陛下,这不公平。您自小便有大儒教导,棋艺精湛,臣女自是不敌,您便是赢了臣女,那也是胜之不武。”赵归雁鼓起勇气,觉得还是要争取一下。   程景颐沉吟了一下,道:“那输了也还给你。”   赵归雁弯了眉眼,心里的气恼一瞬烟消云散。   那她不亏呀!无论输赢都能拿回发簪。   反正待会儿她就随便下一下,左右以“棋艺不敌”为由,敷衍过去。   她提着裙,脚步轻快地走上前,跪坐在程景颐面前。   棋盘已然空白,玉白棋子置于她手旁。   “你执白棋先行吧。”程景颐捻了一颗墨玉棋子,在手指间摩挲。   赵归雁硬着头皮捏了颗白玉棋子,小心翼翼地朝棋盘放去。   “咯哒”一声,棋子落定在四四方方的格子中。   程景颐的手指顿住,蓦地抬头,眼底难得浮现几缕错愕。   赵归雁试探着开口:“陛下,到您了。”   程景颐没说话。   半晌,他将自己手中的棋子落在她一旁,赵归雁唇角挂着笑,迅速地落下一子。   没有胜负的压力,赵归雁下得很是轻松,落子都不曾思考一二。   不一会儿,棋盘的格子里落满了棋子,赵归雁看着棋局,也分不清谁胜谁负。   程景颐一盘局下得很是安静,棋局结束,才开口。   “发簪你拿回去罢。”   他从怀中取出那根凤尾簪,递给她。   赵归雁喜笑颜开地接过簪子,不吝夸赞:“陛下棋艺精湛,臣女甘拜下风。”   程景颐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   随即垂眼看了一眼没有一颗棋子在点上的棋局,没吱声。   赵归雁将发簪妥帖地收好,刚要离开,又想起一事。   “陛下,臣女想着您贵为天子,所用之物定沾染了您的龙气,也能驱邪避灾,不知陛下可否赠我一物?”   赵归雁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几分央求。   程景颐瞥了一眼,随手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   赵归雁怔住,随身佩戴的玉佩,不用想也是价值连城。   她可不愿意给杨氏挣脸面。这玉佩若是被她知晓是陛下的,她怕是又多了几分和世家夫人们炫耀的谈资了。   更何况,她也不能夺人所爱啊。   赵归雁急忙说:“这太贵重了,臣女不能要!”   程景颐淡淡道:“不过是死物,于你若有用处,也算是物尽其用。”   赵归雁咋舌,这样一块玉在他口中,就像是地上的石头一般稀疏平常。   不过转瞬,她便理解了,这天下都是他的,一块玉的确算不得什么。   赵归雁温声道:“陛下要不换一物?臣女讨要这玉本意是驱邪避灾,可这般贵重,臣女的母亲怕是不敢佩戴,恐日日束之高阁,还要焚香参拜了。”   赵归雁这话也没错,这般珍贵的御赐之物,杨氏也不敢随身佩戴,磕了碰了的,可是落个藐视圣恩的罪名了。   程景颐瞥她一眼,无端有些发闷。   合着是替别人求的?   “曹善来。”程景颐扬声道。   曹善来弓着身子进来。   “陛下。”   程景颐声音带了几分沉:“去寻一串佛珠过来。”   曹善来本想问要什么样式的,可见程景颐眉眼间带了几分郁色,便将话咽了回去。   “是。”   程景颐摆摆手,挥退了曹善来。   赵归雁脸上泛起喜意,糯声对着程景颐道:“多谢陛下。”   她只觉这一趟来得很值,不但要回了发簪,还堵了杨氏的嘴,她双眸盈盈地便要告退。   “赵归雁。”   赵归雁脚步一顿。   这似是程景颐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仍是那般轻缓散漫的声调,却带了几分缱绻。   “玉佩你拿去。”   “莫要赠予他人了。” 第14章 车夫说您被玷污了清白,……   赵归雁派采月去寻赵清鸿,等了一会儿,却得知他领了差事,马不停蹄地去江南了。   “这么急?”赵归雁愣了一下。   采月点头:“听闻是江南出了科举舞弊案,牵连甚广,急需朝廷出面,所以老爷去得急,下了祭祀台就整装离开了。”   赵归雁沉吟了一下,明白为何偏偏是赵清鸿去江南。   科举舞弊一向是大忌,稍有不慎便会满门遭殃。这件事,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定然是能避则避,把这个差事当成了烫手山芋。   赵清鸿却不同。   他是袭爵,没有正经地参加科举,又加上他家中已有两个女儿入宫,国丈的身份让他行事少了很多顾忌。   甚至为了在陛下面前留下好印象,以表忠心,他甚至会更加尽心尽力地去完成这件事。   旁人眼里的苦差事对他而言却是一件好差事。   若是好好处理此次舞弊案,江南一带的学子必定对他感恩戴德,承他这份情,未来许多江南来的官员,也算是他在朝中的一大助力。   赵归雁收敛心神,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她并不关心赵清鸿的仕途。   前十五年她没有借过他的光,以后的日子她也不愿意承他的势。   入宫一事,本就各取所需。   她给家族带来荣光,赵清鸿给她一个入宫调查真相的机会。   ……   赵归雁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望着窗外的景色。   马车比她昨日乘坐的还要舒适奢华,明明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仍是稳稳当当,没有很大的颠簸。   “窗外都是些光秃秃的木头,有什么好看的?”   赵归雁眼睫颤了颤,收回手。   也不知如何安排的,回城的途中,她竟与程景颐共乘一辆马车。   这般狭小封闭的空间,那人的威仪更是不容忽视,她本想寻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可程景颐在一旁,如松如竹,坐姿雅正,她又不敢了。   就怕被他嫌弃毫无姿态。   本装模作样地看风景,可程景颐这一开口,她也装不下去了。   程景颐随手翻了一页书,将自己身前的玉碟往前推了推,“若是觉得无趣,就吃些糕点打发时间吧。”   赵归雁轻轻蹙眉,她临行前灌了好几碗苦药,口舌发苦,根本没有食欲。   可她还是捏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程景颐看她猫儿一样吃东西,很痛苦的模样,像是吃药一般艰难,皱皱眉,“吃不下就别吃了。”   赵归雁被他吓了一跳,水眸无辜地望向他。   程景颐放下手里的书,探身将她手里的糕点拿下来,放回碟子里,又取了块帕子给她。见她只是愣愣地看着,叹了口气,拾起她的手,仔细地将她指尖的碎屑擦拭干净。   程景颐见葱白的手指干干净净的,满意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朕的马车里只有奏折和书,没有解闷的玩意儿,你是不是觉得无趣?”   程景颐看她不停地变换姿势,如坐针毡一般,他本想看会儿书,也被她搅得心神不宁。   赵归雁抿着红唇,小小地点了点头。   这马车里就她与程景颐,采月去了另一辆马车,程景颐看着温润随和,可却是最难接近,她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   也不敢主动搭话。   程景颐看她一眼,瞥见她恹恹的小脸,说:“给你瞧个有趣的东西。”   赵归雁望向程景颐,眼里有些不解。   程景颐扯了张白纸,左折右叠的,手底下就多了一只兔子模样的东西。   这还是当初他小时候生病时,一个小宫女为了哄他开心做的把戏。他自小沉稳,先帝昏庸,太后对他寄予厚望,将他当成未来天子般培养,他整日里除了读书便是读书。   就连生病,都不能休息,伺候他的小宫女许是见他可怜,为了逗他开心,就当着他的面折了几只兔子。   这也算他幼时仅有的一点童趣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派上了用场。   赵归雁眼眸亮盈盈的,惊奇地凑过去:“这是兔子吗?怎么折的呀?”   程景颐看她顾不得害怕,一颗小脑袋都快要埋进他怀里了,觉得好笑。   还是个孩子。   程景颐将兔子递给她,“想学吗?”   赵归雁绽出一抹明艳的笑,“您要教我?”   程景颐没说话,递给她一张纸,不言而喻。   赵归雁欢喜地接过。   有了打发时间的东西,时间也就没那么难熬。   赵归雁心思灵巧,竟自己琢磨出了另外一些图案。   “陛下,您瞧,这像不像是只鸭子?”   “陛下,这只鸟好看吗?”   “陛下……”   赵归雁本就年岁小,加之幽居后院,养成了一副不谙世事的性子,如今寻了个有趣的玩意儿,也就忘了尊卑和惧意,一口一个“陛下”唤得清脆欢快。   程景颐喜静,最是厌烦耳边有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如今听着小姑娘清甜的嗓音,他却生不出一丝不喜。   曹善来听着马车里传来的声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本以为会听到陛下呵斥的声音,没想到陛下非但没有阻止,甚至还会耐心地和赵小姐一同讨论几句,气氛很是融洽。   看来过不了多久,宫里就有小主子咯!   天色昏暗,车队终于抵达的长安城,宫里头有人传了话,说是宫里有急事,于是程景颐便匆匆回了皇宫,派了曹善来将赵归雁送回荣国公府。   已过亥时,万籁俱静,赵归雁本想着不惊动大家,便和采月悄悄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没想到她刚踏进院子,就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她的屋子里出来。   那人似是没料到赵归雁此时回来了,吓得两股战战,跌坐在地,口中还嚷嚷着:“鬼啊!鬼!”   赵归雁认出来这是前些日子杨氏拨给她的丫鬟,秋菊。   赵归雁不愿太多人伺候,且她心里明白,杨氏送人来,无非是监视她。   可长者赐不可辞,她也只好收下,不过她从不敢让那些人贴身伺候,只让他们在屋外做些活。   赵归雁登时涌上几分恼意,轻叱道:“你在胡说什么?”   秋菊脸色惨白,抖着嗓子说:“你不是五小姐的鬼魂吗?”   采月气得骂道:“在这咒谁呢?我家小姐活得好好的,你这胡咧咧什么?仔细老爷割了你的舌头!”   许是被采月这气势汹汹的一顿骂骂清醒了,秋菊咽了一下口水,睁大眼睛看了几眼赵归雁。   在瞧见她月光下莹润如玉的肌肤时,眼里的惊恐褪去大半,说:“您真是五小姐?”   赵归雁:“难不成还有人冒名顶替我不成?”   秋菊见她眉眼生动,明艳不可方物,这才信了。   “可陈二说您……说您被山匪玷污了身子,不堪受辱,寻了短见了啊……”   闻言,赵归雁脸上泛着冷意,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陈二。   这不就是那个卖主的车夫吗?   秋菊见赵归雁周身泛着寒意,打了个寒颤,没想到看着软弱可欺的五小姐,还有这等气势。   她生出几分后悔,眼珠子转了转,想要偷偷溜走,却不料赵归雁挥了挥手:“采月,你去将陈管家请过来,我倒要问问他,这府里私自盗取主子财物的人该如何处置。”   秋菊没料到赵归雁直接去请陈管家,顿时慌了神,把自己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五小姐,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想要拿几件小物件,府里都在传您自杀的流言,夫人也说要将您院子里的东西搬回库房。奴才想着五小姐这么多的东西,奴才拿一两件也没什么大不了,您行行好,千万别去寻陈管家啊,就当施舍给奴才了!”   赵归雁都要被气笑了。   她的东西再多,也不是她偷盗的理由啊!   她“自杀”的消息才不到两日,所有人就惦记着她的东西。   采月也气坏了,小跑着去叫陈管家。   这里的动静有些大,很快就惊动了府里的人。   陈管家也来了。   这次他又换了一副面孔,一改前几日的卑躬屈膝,反而更加趾高气扬了。   “五小姐,陪奴才走一趟吧!”杨管家手往身后一搭,鼻孔朝天。   “夫人有请!” 第15章 对质   夜已经深了,府里的院落都熄了灯,一路走来,赵归雁留心了一下,发现并不是去福正院的方向。   倒像是去福寿堂。   福寿堂是府里老太太的住处,因为老夫人常年在外礼佛,这条路鲜有人迹。   路上还有积雪,赵归雁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赵归雁步伐轻缓,心中已有了猜测。   老夫人在香积寺礼佛,如今她遭遇土匪,没有去成香积寺,又加上还有车夫的“证词”。   杨氏将老夫人请了回来。   铁证如山,如今怕是要和她当面对质。   赵归雁眉眼淡然,安静地跟在陈管家身后。   陈管家走得飞快,似乎故意要让她奋力追赶。   偏赵归雁不紧不慢,一点也不愿遂他的愿。   倒是他走快了,还要停下来等她。   站着不动时,寒意更甚,没一会儿,陈管家就被弄得没脾气,咬着牙慢下来。   赵归雁当然知晓陈管家的意图,她冷眼看着,却没有指责。   陈管家十足小人的嘴脸,踩低捧高,两日前还觍着脸在她面前说着奉承的话,如今听说她失了清白,恨不得使劲儿抖威风,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当初讨好他的卑微。   这种人,总有一日会因为趋炎附势受到惩罚。   赵归雁且看着。   福寿堂灯火通明,院门口的丫鬟看到陈管家领着赵归雁往这头来,动作轻巧地进了屋子,不多时,就看到丫鬟折身出来,请她入内。   藏蓝色垂帘被掀开,扑面而来地便是浓重的脂粉气。   屋内门窗紧闭,燃了炭,熏了香,再加上各个女眷身上各式各样的脂粉气,再好闻的香气如今都变成了熏得人头脑发昏的气息。   赵归雁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压下胸中的窒闷,款款走进去。   屋内挤的满满当当的,全是不怀好意的目光。赵归雁近些日子身体在府里很是风光,惹得许多人心里生出嫉妒。   如今一下子跌落尘埃,不,没了清白可是比死还要痛苦,那是深渊,他们就舒爽了,迫不及待地来看热闹。   人总是如此。   如果一直比不上自己的人变成了他们该仰望的存在,他们心里就会失了平衡,可即便如此,他们仍能若无其事地阿谀奉承。   可一旦这人再落入更差的境遇,他们就选择性地忘记自己当初如何捧着她,甚至以更大的恶意去嘲讽她。   赵归雁面不改色地走到屋子中央,一一行礼。   “见过老夫人,见过母亲和各位婶婶。”   上首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蓝色蝙蝠纹如意衫,玛瑙钗饰将发髻绾得一丝不苟,瞧着很是威严。   这便是老夫人方氏,如今府里辈分最大的人。   方氏第一次见赵归雁,她打量着赵归雁,在看到她样貌时,愣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   她常年礼佛,不甚关心府里的事,前些日子知晓了赵青鸾病逝的消息,伤心了几日,打算在香积寺里替这个孙女儿祈福半年。   却不料杨氏派了人去寺庙里请她,说是让她回府主持大局。   方氏本不欲理会,奈何杨氏的人又哭又跪的,无奈之下,她就下山了。   她回来的急,也只是知晓事情的大概。   杨氏新过继的女儿失了清白自尽了,赵清鸿又去江南了,偏偏那寻短见的继女是陛下亲点的未来皇后。   杨氏觉得兹事体大,便想方氏来拿主意。   “起来吧,近前来让我瞧瞧。”   方氏叫起了赵归雁,冲她招招手。   赵归雁没料到方氏的态度还算随和,倒也乖巧地上前去。   方氏抬眼细细看了几眼,嘴角带出几分笑:“倒是生得标致,有几分你娘的影子,当初你娘也是生得极美。”   赵归雁倏然抬头。   方氏这话里的人,定不是杨氏。那边是她那素未谋面的生母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人提起她的生母。   不带任何恶意的。   赵归雁没见过她的生母,但此刻她的眼眶仍有些酸,随即又迅速地敛下眼睫,压下泪意。   “听人说你上山的时候遇到了山匪,可有这回事?”方氏温声道。   赵归雁本以为老夫人是个严肃板正的人,没想到对她这样温和,让她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是的。”赵归雁颔首。   方氏还没说话,一旁的人就叫嚷开来,“我就说她肯定是没了清白吧?她还有脸回来?没脸没皮的小娘皮!还不如在外头找棵树吊死得了,平白回府来污了各个姑娘们的名誉!”   方氏沉声道:“老二媳妇儿,你个长辈,与一个小辈说这种话做甚?”   说话的人便是府里的二夫人,杜氏,她出身商贾,嫁人前曾混迹市井,学了一些不好的毛病。虽然嫁入国公府后,收敛了许多,但说话仍没有顾忌。   杜氏讪讪闭了嘴,她的丈夫是庶子,没什么本事,她在府里自然地位也不高。   她平常都是靠巴结杨氏在府里占一席之位,平时做杨氏的应声虫惯了,今日忘了场合,下意识就贬低赵归雁。   有人也说道:“老夫人,二嫂话糙理不糙,咱们国公府的姑娘都是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礼义廉耻都刻在骨子里,如果真的遭了难,自该全了名声,而不是托着脏了的身子回来,惹得他人指指点点。”   “是啊是啊,这种事情女子就该为家族着想,而不是苟且偷生。”   “小五还要入宫呢,到时候这件事传到了宫里,陛下说不定还要厌了我们国公府呢!还不如全了名声,陛下多少能消消气。”   方氏看着下面的人七嘴八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皱了皱眉,这便是她不愿意回府的原因。   太糟心了。   方氏压下不喜,转头对着赵归雁说:“莫要将你二婶的话放在心上,她嘴上没个把门,说话也难听。府里的姑娘若是德艺双馨,旁人只有夸赞的份,名声坏不了。”   赵归雁抿了抿唇,因为方氏的维护,心底有些动容。   “我听车夫说他见着那山匪对你行不轨之事,此事可属实?”方氏又问。   方氏说得隐晦,到底顾忌小姑娘的脸面。   赵归雁坚定又认真地摇了摇头:“污蔑之言。”   一旁的赵云莺突然说道:“你说是车夫污蔑你,可有证据?车夫还说你抵赖呢!”   赵归雁偏了偏头,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赵云莺身上,赵云莺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待意识到自己竟被她的眼神吓住了,顿时瞪了回去。   赵归雁转回头,嗓音温软,却带了几分气势:“当时上山路遇山匪,那车夫半路抛下我和采月,甚至背主,口中大喊着要将我献给山匪。危急之下,我与采月弃了马车,钻进了一旁的密林里,所幸遇见了迎冬祈福的队伍,承蒙搭救,这才躲过一劫。”   赵云莺不服气地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赵归雁目光澄澈,一字一句:“救我之人,是禁卫军杨霖杨大人,安排住处之人,是陛下贴身伺候的太监总管曹善来。这都是叫的上名号的人,我如何胡诌?”   赵云莺还要说话,方氏沉声开口道:“够了!莫再吵了,我信五丫头的话。”   名字和职务都说得明白,不像是假话。更何况,这种事情稍一打听,就知道赵归雁说得是不是真的,她没必要说谎。   赵云莺被训斥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随后她沉下心来想了想,也明白赵归雁的话,八成是真的了。   方氏见赵归雁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自她进来,就不见慌乱。旁人不停地诋毁,却不见她辩解,安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话虽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维护了自己的名声。   方氏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有这种气度,入宫才能有大造化啊!   不像某些人,被人当刀使了都不知道。   方氏目光划过赵云莺几人,这种性子入宫,不给家族招祸就是好的了。   “既然都说清楚了,那车夫便拉出去乱棍打死吧,卖主的奴才,我们赵家用不起。”   方氏挥了挥手,就这样决定了。   车夫一直侯在门外,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哀嚎声,“老夫人饶命啊!奴才下次不敢了!五小姐,五小姐救救奴才啊!”   赵归雁敛着眉,不答。   心善并不代表着以德报怨,车夫三番五次地害她,她也不会心慈手软。   赵归雁待听到外面的惨叫声小了下去,这才抬起眼睛。   就看到门边的陈管家脸色惨白,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身子抖了抖。   赵归抿唇一笑,很是温软良善的模样。 第16章 见血   方氏身边的李妈妈小步走进来,语气清淡:“老夫人,陈二没气了。”   空气中带进来一股极淡的血腥气,屋里的有人不适地捂住唇,脸色发白。   方氏淡淡开口:“找个乱葬岗随便扔了就行。我记得他有两个儿子在府里当差,也一同发卖了吧。”   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让赵归雁无端发憷。   目前对她还算和善的老人,在这一刻,向她展示了曾经作为当家主母的冷酷。   赵归雁敛眉,蓦的惊醒。   老夫人这样果决地处理了陈二,未尝没有警醒她的意思。   老夫人一向不管府里的事,与她也是第一次见面,谈不上什么祖孙情分,车夫陷害她,她自然也没有心疼她一说。   唯一让她重视的,只有她此刻的身份。   未来的大魏皇后。   老夫人直接处死了车夫,怕是恼恨他险些毁了荣国公府的前途。   如果此刻她真的是以失了清白的身子回来,被处理的人恐怕就是自己了。   赵归雁手脚冰冷,方才的惨叫声犹在耳边,指甲陷进掌心,刺痛让她瞬间清明起来。   方才也因为老夫人提及她的生母时生出的几分亲近也瞬间消失。   是她天真了,除了嫡姐,这偌大的国公府,有谁真心关心她?   方氏没有注意到赵归雁的异样,捧了盏茶,慢慢啜饮。   赵云莺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她忍不住开口:“五妹妹既然说是陛下救下的你,那想必陛下也知晓你的遭遇吧?不知陛下可有说什么?”   方氏也抬起头,目光落在赵归雁身上。   是啊,她清白不清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如何看她。   赵归雁目光闪了闪,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笑:“陛下去北郊迎冬,恰好见我虎口逃生,便遣了太医替我诊治,让我好好养伤,旁的并未多言。”   “对了。”   赵归雁好似想起什么,说道:“陛下回宫前赠了我两串佛珠,一串是给老夫人的,说是他记得老夫人信奉佛教,这佛珠也是赠予您的东西,还让我代他向您问好。另一串则是给母亲的,他知晓我去香积寺是为母亲祈福,如今香积寺去不成了,便赠了我佛珠,说是沾染了他的龙气,多少能镇压邪祟。”   她的话半真半假,但由不得他们怀疑。   总不可能跑去宫里向程景颐求证吧?   方氏听说程景颐特意提到了她,顿时大喜,笑得如同菊花一般,“陛下有心了,难为他还记着老身。”   她将茶盏随手放在桌子上,期待地望着赵归雁:“佛珠你可带在身上?”   赵云莺见如今方氏的全副心神都在那串佛珠上,愤愤地咬了下唇。   都赠佛珠了,陛下的态度不言而喻。   杨氏没料到陛下还给了她一串佛珠,本来还端着架子,如今也忍不住看向赵归雁。   佛珠她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陛下亲赐的殊荣。   赵归雁摇了摇头,说:“佛珠并不在我身上,我一回到院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就被陈管家带到了福寿堂。”   杨氏露出失落的神情。   老夫人皱了下眉,对陈管家生出几分不喜。   哪里急这一时半会儿?   她清楚陈管家的为人,最喜见风使舵,但她觉得这都是些小毛病,有能力,办事妥帖就好。   如今她却心生厌恶,到底是奴才秧子,没点眼力见,成不了大事。   赵归雁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老夫人,无声地笑了下。   上一任荣国公天资平庸,在朝中毫无建树,也不得重视。   老夫人受够了闲气,如今陛下亲赐佛珠,让她难得感受到了天恩,她自然激动难耐,恨不能立刻将佛珠串在手上,日日把玩。   佛珠没能拿到手,无疑在她热切的心上浇了一盆雪水,凉透了。   她自会迁怒于陈管家。   赵归雁想了一下,又说:“老夫人莫怪,我即刻就去将佛珠取过来。”   她似是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小声说:“如若不亲手交到您手上,那佛珠放我院子里,我多少不放心。”   方氏听了不解,问她:“放你院子里有什么不放心?”   赵归雁闻言,下意识看向坐在一旁的杨氏,脸上闪过犹豫。   杨氏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方氏沉了脸,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不用顾忌旁人。”   赵归雁秀气的鼻子蹙了蹙,颇有些伤心地说道:“我年纪轻,没多少威信,下人们表面敬着我,可背地里却总是轻视我。甚至有人趁我不在,会私自偷盗我的财物……老夫人,这佛珠太珍贵了,我怕我保管不善,被人盗了去,还是早些交到您手上吧。”   杨氏这下知道赵归雁刚刚看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   她登时气得手指发抖,好啊,在这里摆她一道呢!   昨日她听到赵归雁“自杀”的消息,的确说了要将前些日子赵清鸿送到她院子里的东西都搬回库房,可那是她私下里说的!   她行事谨慎,没见到赵归雁的尸首不会轻举妄动。   杨氏不傻,赵归雁能在老夫人面前捅出来,怕是人赃并获,而那个贼,很有可能是她的人。   老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这些个狗奴才!真当我荣国公府是纸糊的吗?”   方氏焉能不气?   先是车夫陈二卖主,再有陈管家踩低捧高,后又有秋菊手脚不干净,真是精彩纷呈。   老夫人如今沉着脸,“那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在何处?”   赵归雁道:“采月在外面守着。”   老夫人使了个眼色,李妈妈大步走出去,很快就揪着满脸惊恐的秋菊进来了。   秋菊刚刚眼睁睁地看着陈二在她面前杖毙,脑海里全是血肉模糊的场景。   如今见了老夫人,吓得止不住地抖。   老夫人语气很冷:“说吧,你都偷了些什么?”   秋菊跪在地上,哭道:“奴婢没偷什么,就五小姐的一些小首饰,不值几个钱的。老夫人饶命啊,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李妈妈二话不说,粗糙的手探入秋菊的怀里,粗鲁地掏出一些发簪耳坠,捧至老夫人眼前。   老夫人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小首饰?”   她指着一堆东西里的那副耳坠,“这红翡翠滴珠耳坠是今年珍品楼的新款,只此一对,其价值怕是能抵得上百个你!”   秋菊愣住,不住地摇头:“这不是奴婢拿的,奴婢没拿这副耳坠。”   老夫人生气道:“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拖下去发卖了!”   李妈妈扭着她就要带下去,秋菊脸色惨白,突然不知道哪里来得力气挣开了她的手,冲到杨氏面前,死死抓着杨氏的裙摆:“夫人,救救奴婢,奴婢不想被赶出府啊!”   偷窃主人财物的奴婢,以后根本没有人会买她。人牙子会把她卖去又脏又乱的窑子里,那……那简直生不如死啊!   杨氏下意识踢了她一脚,“放手!”   秋菊被踹了一脚也不松开,李妈妈又带了人来抓她,她大声道:“夫人,救救奴婢,奴婢分明是听从您……”   是杨氏告诉她五小姐死了,也是她暗示她去将一些珍贵的东西偷出来。   她,她只是起了贪念,自己私自偷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杨氏一惊,扬声道:“还不堵了她的嘴!不要让这贱婢大喊大叫惊了老夫人!”   杨妈妈眼疾手快地拿了块帕子,狠狠地塞进秋菊口中,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警告她:“你若是攀咬出夫人,你的两个弟弟可就活不了了!”   秋菊突然放弃了挣扎,眼里闪过绝望。   李妈妈将她拖了出去,屋内一片寂静。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很是疲惫。   她老了,接二连三的动怒,她早就撑不住了。   “老大媳妇,这秋菊是你送到五丫头院子里的,你是如何选的人?中馈交到你手里,你竟养出一伙这样的奴才?”老夫人失望道。   杨氏揪了下帕子,跪在了地上,低声道:“是媳妇管家不严,媳妇下次定会严家管教府里的人。”   老夫人说:“你该向五丫头认错,今儿这些事,可都是她受了。”   杨氏脸有些铁青,强笑道:“小五,让你受委屈了。是母亲的错,以后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 第17章 生病   今夜大家聚在一起,本就是来看热闹的。   如今热闹没了,自然都散了。   杨氏今日在众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面子,一张脸上堪堪维持着体面,搀着杨妈妈的手就急急离开。   老夫人独独留下了赵归雁。   她倚在黛色石榴纹引枕上,温声道:“这些年是国公府亏待你了,好在你如今也是苦尽甘来了。你也莫要怨你母亲,她向来争强好胜,当时你父亲为了你生母冷落了她,她受了委屈,这才对你多有怨怼。不过如今你们即是母女,荣辱一线,她自会慢慢转变态度。”   赵归雁安静地听着,很温顺乖巧的模样,心里却是不信的。   不过老夫人也没指望几句话就能消除她们之间的恩怨,来日方长,说得多了,赵归雁总会听进去的。   她今夜也是累极,多叮嘱了几句便有些撑不住,便让赵归雁离开了。   院子里有几个仆人正端着木桶,冲刷着地上的脏痕。   石砖的缝隙里还有未干的血迹。   “五小姐,您快些离开,免得这东西污了您的鞋履。”粗使婆子笑眯眯地走过来,十分热情地同她说话。   赵归雁颔首,嗓音温软:“我立刻就离开。”   婆子立在原地,看着那道纤细娇小地背影从容地离开了院子。   采月见她出了院子,急急迎上来,拉着赵归雁四下打量,生怕她在里面被人欺负了。   赵归雁抬手,握住采月的手,双唇瓮动:“采月,快扶我一把。”   采月一惊,下意识扶住她,就发现她整个人冰得不像话。   她如何能不怕?   从昨日起她的一颗心就紧紧绷着,担心被山匪抓住,还担心曝尸荒野。   如今一回府,这些人连让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质问她的清白,恨不得将她推入深渊。   稍有不慎,她此刻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赵归雁回了院子,屏退了丫鬟,待屋内只剩下她一人时,她才慢慢蹲下来,小脸埋在臂弯里。   她以为自己会哭,可她只是安静地呆着,待身子暖和了点,便拍拍脸起了身。   她心里清楚,眼泪没什么大用处,只能代表着软弱。   宫里更凶险,她总不能每回受了惊吓都哭一场吧?那她眼睛可要哭坏了。   ……   翌日,采月发现本该醒了的赵归雁此刻还沉沉睡着,于是小心翼翼地挑开床幔,就见她浑身滚烫,额上全是细汗。   “小姐!”   采月惊叫出声。   赵归雁本来身子就没好,昨夜又受了惊,回来便做了整晚的噩梦,凌晨便发起了高热。   采月喊了几声,都不见赵归雁回应,心下一急,转身跑了出去。   老夫人回了府,这小辈们自该恢复请安,虽说老夫人不管府中事务,但她仍有着超然的地位。   所有的小辈都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于是她刚回府的第一日,福寿堂就很是热闹。   杨氏几人陪着老夫人用了早膳,笑呵呵地说着话。   “怎么不见五丫头?”   老夫人问道。   杨氏没吭声。   昨日老夫人敲打了她一番,今日她不想太打眼。   赵云莺撅了一下嘴,说道:“五妹妹向来生性自由散漫,恐怕此刻还在屋中睡觉呢!左右要入宫当娘娘了,这请不请安的也无所谓啦,反正以后都是别人向她请安。”   说到后面,语气里带了几分酸意。   赵云莺不希望赵归雁来,因为只要她来了,自己就得向赵归雁行礼。   这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如今地位低微,比不上赵归雁。   老夫人沉了脸:“这般编排嫡妹,越发没有规矩了!”   赵云莺又气又恼,但也不敢再乱说话。   老夫人摆了摆手,道:“派个人去瞧瞧,五小姐为何没来。”   赵归雁不是那等目无尊长的人,恐怕是出了什么事。   李妈妈躬身退出去。   老夫人环视了一圈屋子,道:“你们以后的态度都收敛些,还当是以前吗?五丫头过不了多久就是皇后,千金之躯,若她对你们心生不满,以后有的是机会整治你们。”   老夫人盯了一眼赵云莺,沉声道:“尤其是你,嫡庶尊卑,如今她为尊,你为卑,恭顺行礼便好,我可不想听到你对她再说些其他难听刺耳的话。否则别怪我不念祖孙情分。”   赵云莺面色微变,咬着唇点了点头,“孙女知道了。”   训话间,李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还将采月一同带了进来。   “老夫人,请您替我家小姐请个大夫吧!小姐看着病得十分严重,整个人都炭一样烫了。”采月跪在地上,焦声道。   老夫人皱眉:“病了?昨日不还好好的吗?”   采月道:“小姐在香积寺的路上受了伤,本就伤还没好,昨夜许是吹了风,又将病症引了出来。”   老夫人颔首,对着李妈妈道:“你去请府医去给五小姐看病。”   采月感激地磕了磕头:“多谢老夫人。”   说着,采月激动的站起身,跟着李妈妈一起离开。   赵云莺没想到赵归雁真的病了,想到自己刚刚还在说人家睡懒觉,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老夫人想了一下,淡声道:“今日无事都回去吧。”   众人纷纷告退。   “老大媳妇。”   杨氏刚要起身离开,老夫人喊住了她。   “你随我一同去看五丫头。”   杨氏脸上划过不情愿,但还是恭恭敬敬地道:“是。”   *   “付大夫,如何了?”   老夫人坐在床侧,小声问道。   头发花白的大夫皱着眉,道:“这病不好治。”   老夫人一惊,忙问道:“怎么说?”   付大夫收回把脉的手,语气沉重:“五小姐本就先天不足,自小也没有好好养着,身子本就比平常女子弱一些。好在她生性豁达,没有被俗事沾染,这些年倒也好好的。只是接连惊惧,邪风入体,牵扯出了娘胎里带来的病症。这病来势汹汹,恐怕不好。”   老夫人怔住。   她哪里知道赵归雁先天不足,还从娘胎里带了病出来?   赵清鸿当时抱着尚在襁褓里的赵归雁回来,闹了一通,也就将赵归雁扔在了后院不闻不问。   左右是个庶女,还不受重视,哪里有人会关心她的来历?   就连老夫人都只是连蒙带猜,猜出她的生母。   “那……可有救治之法?”老夫人问道。   她实在不想赵家的前程毁于一旦。   付大夫沉吟片刻,慢慢道:“有倒是有,只是不见得用得上。”   老夫人咬牙:“但愿一试。”   付大夫道:“陛下身边养了一批能人异士,其中就有一人以医术著称,不过这人性子古怪,只给陛下一人看病,旁人的面子怕是不会给。”   老夫人目光闪了闪,落在赵归雁脸上,心里爬上失望。   看来赵家终究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走仕途来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   赵归雁昏昏沉沉地,朦胧睁开眼,就看到采月默默地在流泪。   她艰难地睁开眼,“哭什么?”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厉害。   采月听到她的声音,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小姐,您醒了?”   赵归雁想要开口说话,却突然捂着胸口,咳起来。   这咳嗽来得迅疾,止都止不住。   赵归雁咳得眼睛泛起水意,嗓子也疼得很。   “我这是怎么了?”   采月迟疑了一下,说:“您病了。”   赵归雁见采月吞吞吐吐,有些怀疑:“那你刚刚哭什么?”   采月目光闪躲,一时找不到借口。   赵归雁平日里看着好说话,对一件事情认了真,那就是非得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才肯罢休。   采月磨不过她,老实交代了。   赵归雁愣愣地,本想像以前一样,扯出温柔的笑容来安慰采月,可唇角动了动,很是僵硬。   她颓然地低下头。   到底还是小姑娘,第一次直面死亡,说不恐慌是假的。   采月见状,心疼不已,小声说:“付大夫不是说了有人能治您的病吗?”   赵归雁哑声道:“可他不认识我,不会为我医治。”   付大夫都说了对方行事古怪,恣意随心,她如何能央得动人家救她?   采月也烦躁地挠了挠头,她突然惊声叫道:“求陛下!”   赵归雁懵懵地抬眼。   采月一握拳头,语气坚定:“我们去求陛下!” 第18章 花笺   赵归雁慌张地摆手:“不行的。”   采月道:“为何?陛下是您的未来夫君,有什么不行的?”   瞧着采月的神情,赵归雁忽然就明白了。拉赫   在采月心里,程景颐是她的夫君,她寻他帮忙是理所当然的。   赵归雁突然捂着脸,气馁道:“采月,你不明白。”   她根本没将程景颐当成她的夫君,如何能厚着脸皮求他帮忙?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冠上另一个男子的姓,成为另一个人的妻。自此荣辱与共,福祸相依。   采月见她忸怩不安,板着脸说道:“难道您因为心里的别扭就要这样放弃您的性命吗?小姐,您忘了您是如何活下来的?您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大小姐怕是要失望透顶了。”   赵归雁僵住,低着头,手指绕了绕裙带,喃喃道:“容我想想,该如何开口……”   赵归雁有些忐忑,她心中还有顾虑的便是,也许她开口,程景颐也不一定会同意。   采月立刻将她扶坐起来,用锦被将她层层裹住,又细心地将被角仔细塞好,直起身,道:“写信!”   她折身去外间的桌子上取笔墨。   “既然您当面张不开口,那就写在纸上,左右看不见陛下的脸,您的胆子自然能大一些。”   采月以为赵归雁不愿意去求程景颐,是因为敬畏程景颐。   由于采月每次见了程景颐,都忍不住两股战战,想要跪地臣服,所以她天真地认为自己想了个绝佳的妙计。   采月的声音隔着床幔传过来,赵归雁双手无意识抓住锦被。   是……是吗?   好在赵归雁跟着赵青鸾识过字,不算目不识丁,写一封信倒也难不住她。   采月搬了个小桌子搭在架子床内,又研了一方浓稠清香的墨捧至赵归雁眼前。   为表郑重,她还特意寻了一张精致华美的花笺。   赵归雁提笔,沾了墨,却迟迟下不去笔。   采月朝她鼓励地笑了笑,赵归雁咬牙,一脸的视死如归。   总不可能就这样认命了。   阿姐护着长大的性命,由不得她随便就放弃了。   采月不识字,但看着笺上的字,满意的笑了下。她见赵归雁搁下笔,笑着去拿信笺。   赵归雁急忙摁住信纸,糯声道:“你先去寻个信封过来。”   她可不能让这封信就这样大咧咧地送进宫去,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瞧去呢!   赵归雁想到自己写的那些话,脸上微微发热。   采月依言,很快找了个白色信封过来,赵归雁压着信的手缓缓松开,随即动作极轻地将信笺塞进去,滴了蜡,仔细封好。   采月接过信,左看看右看看,翻来覆去。   赵归雁提着一颗心,见采月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入怀中,这才松了口气。   她从枕下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她:“这是信物,你去宫里送信,拿着这玉佩,他们就不会拦你了。”   玉佩是程景颐所赠,他曾告诉她,持着这玉佩,能自由出入皇宫。   采月郑重地接过。   ……   刚下了早朝,两仪殿内还有重臣在内议事,内侍屏息,尽数侯在殿外。   曹善来弓着身,面上神色无异,可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   “砰——”   殿内传来瓷盏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道含着冷嘲的声音:“平日里敛财聚名最是积极,如今要你们想出些利民利国的法子,便熄了声。当真是好极了!”   又过了一会儿,殿门大开,几位朝廷重臣耷拉着脑袋走出来,一个个消沉得紧。   曹善来瞧见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和奏折,心重重跳了几拍,想着等会儿要如何平息陛下的怒火。   他正头疼间,就见长廊那头匆匆跑来一个小太监,正是他的干儿子,曹德。   曹善来顿时如同点了火的炮仗一般,等曹德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他跟前,他就狠狠拧住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训斥:“说了多少遍,在宫里不能跑!冲撞了贵人你有几条小命去赔?”   曹德疼得龇牙咧嘴,连连告饶:“干爹,儿子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这不是有要事,一时心急吗?”   曹善来见他听进去了,这才松了手,“什么事儿?”   曹德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并一块玉佩,“宫外给陛下送了封信,儿子见那姑娘神色焦灼,这不是害怕耽误了事儿,这才跑来找您啊。”   曹善来看了玉佩,就知道这送信的是那位了。   他接过信,夸道:“好小子,有眼力。宫外那位的事的确耽误不得。”   曹德摸了摸耳朵,憨憨笑起来。   曹善来这下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方才还在忧虑如何哄陛下高兴,这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   殿内燃着龙涎香,大殿中央的青铜香炉袅袅冒着青烟,格外好闻。   曹善来将那封信恭恭敬敬地放至龙案上。   程景颐偏了偏脑袋,语气带了冷意:“曹善来,朕瞧你近日是觉得脑袋太重了,要朕帮你舒缓舒缓了。”   曹善来诚惶诚恐地拱手道:“陛下息怒。奴才不敢收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惹您心烦,这信并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女子送来的,而是赵家小姐的。”   程景颐怔了一下,视线落在案上的信笺上。   几息之后,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拾起了信。   白色信封撕开,案上飘下一张沁着芙蓉花香气的花笺。   曹善来不敢乱看,只匆匆扫了一眼,隐约见着上面盛放着几株娇艳欲滴的芙蓉花。   以前不是没有女子给陛下送信,写着小女儿满腹心事的花笺精致华美,展开信还能闻见幽幽香气。   却无一例外,都被陛下扔了。   曹善来心下忐忑,陛下不喜花里胡哨的东西,赵小姐不知忌讳,怕是会惹怒陛下。   程景颐“哈”地轻笑出声。   曹善来惊诧抬眼,就见程景颐一只手抵着额,唇角挂着笑意。   “赵小姐在信中说了什么,让陛下笑得这样开怀?”曹善来陪着笑,好奇问道。   程景颐右手叩了叩花笺,笑说:“没发现小姑娘竟有舌灿莲花的本事,朕瞧着,这夸赞人的本事比朕的那些精于奉承的臣子还要高明。”   曹善来笑眯眯地说:“赵小姐生性纯良,所言皆是发自内心。”   曹善来不知道赵归雁写了什么内容,但也能猜测出一二。   左右不过是让陛下通体愉悦的话。   程景颐“唔”了一声,支着额头,“不见得。”   他想起几次见面,赵归雁都对他有些惧怕,若是可能,她恨不能离他远远的。不像是她信中说的那般,她对他感激涕零,愿意结草衔环,终身侍奉他。   这话曹善来不敢接了,恭恭敬敬地侯在一旁。   程景颐止了笑,半晌,忽然道:“你去宫外传一道旨意,让江姚去一趟荣国公府。”   江姚便是付大夫口中的那位医术精湛之人。   曹善来躬身应是,作势就要退出去。   程景颐手指捻了捻花笺,眉眼多了几分沉凝,站起身,“算了,朕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生了病,赵归雁自可去寻其他大夫诊治,没必要特意写封信,向他借江姚。   况且,以她的性子,恨不能躲他远远的,哪里还会主动来麻烦他?   除非……那病严重到江姚才能医治。 第19章 你不是想见朕吗?   荣国公府。   “采月,你是将信送到了两仪殿吧?”赵归雁咬了咬唇,问道。   采月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姐,奴婢确定是送去了两仪殿,将信亲手交代了曹小公公手中,曹小公公也同奴婢保证了,一定一定不会假手于人,待陛下召见完朝臣便送入殿中。”   赵归雁两只手捧着下巴,轻叹了口气。   采月见状,无奈道:“小姐,您已经反复确认过许多遍了,那封信除了陛下,无人会私自打开偷看的。”   采月越发好奇赵归雁信中写的东西了,那样小心谨慎的模样,生怕被人瞧去信里的内容。   赵归雁道:“那这个时候陛下应该看了信吧?”   采月不确定地说道:“陛下日理万机,许是还要些时辰。”   她在两仪殿外时,看着来来往往的朝臣,就能看出程景颐平日里有多忙。   她也不确定,这和国事比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能不能分得他一丝心神。   采月语气忧虑:“您的病可耽误不得,付大夫开的药只是能让您好受一些,可完全医治好还是要倚靠陛下的太医。”   赵归雁眼睫颤了颤,紧紧抿着的唇瓣显露出她的不安。   没有谁不怕死,赵归雁较其他人还要怕。   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无颜去见阿姐。   采月见赵归雁小脸微黯,自告奋勇地跑去前厅,想着能第一时间看到宫里有没有派人来。   等了不过半柱香,采月就风一般地跑进来,语气又惊又喜:“小姐,宫里来人了!”   赵归雁明眸微亮,绽出一道清滟的笑:“真的吗?”   采月气喘吁吁,努力将话说得顺畅:“真的。奴婢瞧见了陛下与一位手里提着药箱的男子一同往这边来了。眼看着要跨过月亮门,再绕过那处梅林就到咱们院子了。”   “陛下也来了?”赵归雁站起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慌张。   采月点点头。   赵归雁暗道一声“不好”,提着裙角便往内室跑。   她本想按着采月说的,反正看不见程景颐的脸,她写的信多么天花乱坠,多么阿谀奉承都无所谓。   可如今,程景颐亲自来了。   她……她没脸见他了。   采月怔住。   也不知小腿绊住了什么,磕得微微发麻,甚至将绣鞋也跑掉了,赵归雁往前走了几步,咬唇回头,看着不远处那只孤零零的绣鞋。本想折回来,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丫鬟行礼问安的声音。   她顾不得绣鞋了,只着罗袜便跳上了架子床,一骨碌便钻进了锦被里,转眼不见了身影。   采月在一旁目瞪口呆,等她回了神,就发现帘子被人掀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便是程景颐,玉带金冠,俊朗威仪。   他身后跟着数人,仆从留在了屋外,只有杨氏与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一同进入了房间。   杨氏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没了往日的高傲,甚至有些谨小慎微。   她见屋内只有采月,问:“你家小姐呢?”   采月忍着惧意,屈膝回道:“小姐在内室。”   杨氏道:“不是用了付大夫开的药醒了吗?怎不见她出来迎接?陛下亲临,莫要失了礼数。”   采月讪讪,就是陛下来了,她才躲进内室去了。   杨氏皱眉,生怕惹得程景颐不高兴,解释道:“臣妇这便去让小五来接驾。”   程景颐抬手,压下她的动作,淡声道:“无妨,她生着病,这些虚礼便免了吧。”   杨氏呐呐退了回去。   程景颐心里惦记着赵归雁的病,挥了挥手,朝着他身边的男子说道:“你去诊脉,看看到底是什么病症。”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拱了拱手,提着药箱绕进内室。   这人便是江姚,虽看着年岁不大,医术却很是高明,太医院许多年龄大的老太医都比不过他。   他最善疑难杂症,且乐于钻研,越难解的病症,他越是感兴趣。   不过性子古怪,不喜欢和人打交道,除了程景颐,其他权贵他都不买账。   刚开始他听程景颐让他去给赵归雁看病时,还很是不乐意,后听说是难治之症,他才有几分兴致。   江姚绕过十六扇云母屏风,随意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人,又退了出去。   “内室无人。”   采月下意识道:“不可能,奴婢明明看见小姐进去了。”   程景颐挑了下眉。   江姚皱眉,语气不满:“真没人。”   程景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尾带出几分高深莫测的笑意来。   “朕同你一同进去。”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往内室去,刚走了几步,脚下就踩到了什么。   程景颐垂眸,就见自己脚底踩着一只精致的牡丹绣鞋。   他愣了一瞬,面色无异地弯下腰,将绣鞋握在手中,又慢悠悠地往架子床走去。   走近了,程景颐在床脚找到了另一只绣鞋。   他眼底划过一抹笑。   程景颐这下知晓江姚为何说屋内没有人了,的确,不仔细看的确发现不了屋内还藏着一个人。   程景颐视线微移,落在架子床上,那里微微鼓起一个包。   也不知道小姑娘是如何藏得住的,一动不动,仿若那单纯的只是一团被子而已。   “赵归雁。”程景颐道。   他眼尖地发现,那个小鼓包很细微地抖了抖。   程景颐眼底划过一抹笑意,“你方才写信给朕,将朕好一通夸赞,朕还以为你急着想见朕。如今朕来了,你却躲起来是何意?”   赵归雁捂着唇,不敢发出声音,听到程景颐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整个人越发闷热。   他怎么这么曲解她的信?   那些夸赞的话难道不是为了让他心情愉悦从而乐意将江姚借给她的客套话吗?他如何能看出来她想见他?   赵归雁又羞又恼,她就不该写那么多恭维话,这下好了,程景颐误会了!   她简直后悔死了!   程景颐故意道:“那你的风寒还看不看了?不看的话那朕就走了……”   “别走!”   被子下传来一道慌张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恼意。   程景颐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几息之后,程景颐就看见那团子动了动,被子里探出来两只瓷白的手,慢吞吞地将锦被拉下来,露出一张熏得娇媚的芙蓉面。   赵归雁云鬓散乱,衣襟也被蹭得歪斜,露出一截纤细白腻的脖颈。她似乎带了恼意,略带了几分稚嫩的脸蛋微微鼓起。   那样生动妍丽,倒让程景颐愣住了。   赵归雁不太自然地偏了偏头,她实在是不想见他。   就算要见,那也得等大家都把信抛到脑后了。   江姚看到被子里突然钻出来一个大美人,都愣住了。   等看清楚赵归雁的容貌时,眼底满是惊艳。半晌,他才将视线从赵归雁身上移开。   相较于美貌,他更震惊的是程景颐的态度。   他和程景颐关系亲近,亦友亦臣,最是清楚程景颐。   他有病,且病得不清。   江姚并不是咒他,实在是程景颐小时候遭遇了一些事情,对于女子很是抵触,活了这么多年,身边一个红颜知己都没有,整个人过得寡欲又无趣。   如今还是第一次见他有兴致去逗弄小姑娘。   江姚眼神又转了回来,满含打量地盯着赵归雁。   程景颐一眼就瞧出来了小姑娘的别扭,想到那封信,哑然失笑。   写信的时候胆子那么大,如今正主站在她面前,却一下子焉了。   几道视线落在身上,赵归雁只觉如芒在刺。   在床上被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太有压迫感了。   赵归雁想到待会儿看诊要乖乖地躺在床上,就变了脸色,瞬间跪坐起身,探出脚丫去寻绣鞋。   可她只寻到了一只。   赵归雁目光闪了闪,佯装不经意地探头,却发现不远处的那只绣鞋被程景颐握在掌心。   赵归雁猛地抬头,正好和程景颐饶有兴致的双眸对上。   “……”   赵归雁双手紧紧搅在一起,呐呐说:“陛下,我的鞋……”   程景颐忽然一笑,他蹲下身,扶住赵归雁的脚腕。   他的掌心滚烫,比她的体温还要高一些。   她似乎哪哪都生得精致,他一只手便能很轻松地圈住她的脚腕。   甚至……他若是稍稍下移,就能握住那玉足,肆意把玩。   程景颐眸色深了深。   赵归雁下意识缩了缩。   程景颐轻轻拍了拍白皙如玉的脚腕,说:“抬脚。”   赵归雁小声道:“我自己穿就好。”   程景颐不语。   赵归雁只好抬起脚,程景颐将她的脚放入绣鞋里,才直起身。   程景颐慢条斯理地转身,对着江姚道:“人给你找到了,可以诊脉了。”   江姚冲着赵归雁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归雁带了几分慌张地跑到桌子旁坐下,离程景颐远了,她偷偷地呼出一口气。   江姚拿了块雪白的丝帕搭在赵归雁腕上,便开始凝神诊脉。   半晌,他收回手。   “先天不足,娘胎里带了病,我开几副药,再扎上几针,散了病气就好了。以后要好好养着,切不可情绪大动。”   江姚慢慢说道。   在付大夫看来十分棘手的病,在江姚看来不过是小菜一碟。   赵归雁听到还要扎针,后背浸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吓得。   “扎……扎针?”赵归雁抖着嗓子,小脸微白。   江姚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得:“这金针术是我江家祖传的手艺,在我手中更是发扬光大,太医院那些太医大多只会些皮毛,才会弄出扎死人的问题。不过你放心,我从来没有出过错。”   “……”   他好像就替程景颐看过病吧?   赵归雁更怕了。 第20章 逗弄   江姚打开药箱,从里面翻出一卷布帛,刷的展开,上面整齐地排着一排金针,长短不一,却奇奇闪着寒光。   赵归雁指尖颤了颤,勉强笑了笑,道:“江大人,这针非扎不可吗?”   江姚道:“当然,你这病来得急,只喝药见效慢,怕是等喝药治好,命都没了。”   赵归雁静默了几息,闭着眼,将手臂递过去,颇有些豁出去了的架势,咬牙道:“那扎吧!”   程景颐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赵归雁,你不会是害怕吧?”   “才没有!”赵归雁像是炸毛的猫一样,顿时睁开眼,杏眸圆瞪,奶凶奶凶的。   程景颐无端想到了自己曾经在宫里见过的一只小奶猫,也是这样,全身毛发竖起来,琥珀色的圆瞳戒备地看着他。   程景颐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语气很随意:“行吧,没有就没有。”   江姚让采月去打了一盆热水,净了手之后,才将金针取出来。   他低着头,给金针用烈酒擦了擦,低声说:“我要开始了。”   赵归雁心揪了起来。   其实她心里知晓不该看的,越看越害怕,可她还是忍不住睁开眼,死死盯着针尖。   江姚再不通世故,也看出来了赵归雁的害怕,他心里难得升起几分怜香惜玉之心,想安慰几句。   就见刚刚还袖着手,冷眼旁观的程景颐,上前几步,一手握着赵归雁的肩头,将她揽进自己怀中,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   赵归雁只觉眼前顿时暗了下去,看不见任何东西,全身被龙涎香笼罩,她愣了一下,抬起双手搭在程景颐的手腕上,两人蓦地相贴,指尖传来隐隐的酥麻感。   赵归雁突然陷入黑暗,心里涌上不安,双手紧紧地握着程景颐的手,试探着喊道:“陛下?”   “嗯,是朕。”   头顶飘下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   赵归雁蓦地安心了下来。   “陛下,我……不害怕,您捂着我的眼睛做什么?”赵归雁糯糯道。   程景颐眸光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若听她的声音,他的确都要被她骗过去了。   可……   程景颐感受到自己手腕上传递而来的那抹湿濡的汗意,无声地笑了下。   “嗯,你不害怕,是朕担心江姚施针的手法太丑了,害你做噩梦。”   立在一旁的江姚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他施针手法哪里丑了?   江姚张了张嘴,却隐隐感受到程景颐眼里的警告之意,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一片黑暗里,赵归雁美目眨了眨,鸦羽似的长睫扫过程景颐的掌心,酥酥麻麻的,险些让他收回手。   赵归雁偷偷呼了口气,似是极担心程景颐将手收回去。   “那就多谢陛下啦!”   赵归雁搁在椅子下的双脚轻快地晃了晃。   “江大人,您的施针手法很丑吗?”   赵归雁好奇地问道。   采月在一旁看着,就知道她的小毛病犯了。   赵归雁每每害怕时,就喜欢拉着人说话,借此转移注意力。   她想要出声提醒,可一看见她靠坐在程景颐的怀中,而程景颐沉默着,似乎脸上还带着几分纵容,她便不敢开口了。   江姚捏着金针,稳稳地扎在她的手上,头也不抬,脸色阴沉沉,“嗯,丑得没眼看。”   狗屁!   太医院的那些老头每天求着他施针,只为观摩一二,有幸学到几分都能让他们烧高香了。   江姚心里蕴了怒气,手下的动作却又稳又快。   手指翻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   杨氏和采月在一旁看得惊叹不已,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真好。”赵归雁喟叹了一句。   还会担心施针不好看而替她蒙住眼睛。   江姚简直要被气死了。   赵归雁夸了一句,脑子里关于程景颐那些好的记忆便越发清晰。   陛下会帮着她一起躲避坏丫鬟,会送她漂亮的发簪,会给她折好看的兔子,还会让人来帮她治病。   赵归雁想,陛下真的是英明神武的好帝王呢。   赵归雁又说:“那江大人,您每次施针都会让病人蒙住眼吗?”   江姚没吱声。   不想说话。   程景颐轻咳了声,道:“赵归雁,你一直同他说话,他很容易分心,到时候穴位找不准了。”   赵归雁不敢说了。   不能说话,她心思就活络起来了,除了刚开始扎四肢的时候有轻微的疼,后面几乎感觉不到痛,她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害怕。   半个时辰后,赵归雁感觉到自己面前拂过一阵凉风,旋即是江姚冷冰冰的声音。   “好了。”   下一瞬,赵归雁感觉到衣袖划过她的脸颊,程景颐也向后退开,让她能够再次视物。   她眨了眨眼,跳下椅子,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沉闷感消散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多谢江大人。”   赵归雁停了一下,笑意盈盈地朝着程景颐屈膝:“多谢陛下。”   程景颐神色淡淡地轻颔了下首,算是应下了。   赵归雁已然将程景颐的形象在心里好好地颠转了,这下看着程景颐不苟言笑的脸,非得没觉得害怕,甚至心里隐隐生出一分“帝王本就该威仪万千,严肃板正”的念头。   赵归雁笑靥如花,“陛下,多亏了上次您送臣女的玉佩,能让采月畅通无阻地入宫,不然臣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付大夫说是我这病要江大人才能治,臣女只好去寻求您的帮助,好在您来了呢!”   程景颐眼底染上诧异,这昨日还怕他怕得紧,今日怎么回事?   程景颐视线微滞,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唇角挂着喜悦,一双水眸干干净净的,满眼都映着他。   程景颐心头划过一丝异样,被她这样瞧着,整颗心都忍不住跳得快了几分。   赵归雁没觉得自己前后的态度反差太大,乐颠颠地便想要报答程景颐:“陛下,您救了臣女好几次,真是感激不尽,阿姐曾教导臣女知恩图报,陛下,您要臣女如何报答您呀?”   程景颐摇了摇头,道:“朕不需要你报答。”   赵归雁一急,道:“承了您的恩情,若是不做些什么,臣女恐怕睡都睡不安稳了。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程景颐说:“并无。”   也是,这天下都是他的,但凡他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   赵归雁檀口微张,再次开口,声音带了几分焦急:“那您就没有什么事情想让人去办的吗?”   程景颐本想摇头,可看小姑娘一副急得冒汗的模样,“唔”了一声,话语拐了个弯。   “朕倒是的确有件事要你去做。”   赵归雁心下一喜,眼巴巴地望着他,“陛下请说。”   程景颐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看见自己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从明日起每日写半个时辰的大字吧。”   他微微弯下腰,同她鼻尖相对,声音低不可闻。   “你今日写给朕的信里,朕都瞧见三个字写错了。”   “赵归雁,你是要当皇后的人,怎么字都写不好啊?”   赵归雁脑子里轰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随即脸上爬满了红,她噔噔噔往后退了两步,又羞又恼地瞪着他。   ……   “小姐,您怎么了?自从陛下走了后,您就闷闷不乐的,陛下同您说了什么?”   采月端了一碟芙蓉糕进来,放在赵归雁的手边。   赵归雁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整个人散发着不想见人的颓丧。   瞧着怪可怜的。   采月着实是好奇,方才程景颐和赵归雁说话的声音太小,旁人都没听见,但是陛下说完,竟罕见地笑得开怀。   而赵归雁却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一下午了,晚膳都没用。   采月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赵归雁嘴唇抿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采月心思单纯,觉得再如何心情不佳也不该不吃饭,身体如何撑得住?   于是特意去了一趟大厨房,要了一碟赵归雁最爱吃的芙蓉糕。   “小姐,您要不用点糕点?饿着肚子,晚上就改难受了。”   采月柔声哄道。   赵归雁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采月说得对,再如何气恼,也不该糟蹋自己的身子,这样不好。   她皱着鼻子撒娇:“那你拉我起来。”   采月宠溺地笑了笑,拉了赵归雁一把,轻声细语:“您快尝尝,奴婢特意让厨房做的芙蓉糕……”   赵归雁一听见“芙蓉糕”三个字,顿时想起了那张印着芙蓉花的花笺,又想到今日程景颐那调笑的话语,登时将碟子推开,气呼呼地说道:“我不吃了!”   说着,她提着裙噔噔噔往内室跑,采月一愣,端着芙蓉糕追过去,“小姐,您不是最爱吃芙蓉糕了吗?”   “哼!以后不爱吃啦!”   内室传来一道又娇又糯的声音,很是孩子气。   采月无奈,只好下去换了一碟如意糕。   如今府里赵归雁最受宠,大厨房里的好东西都紧着她这处,自然各处对赵归雁也盯得紧。   夜里赵归雁换糕点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荣国公府。   老夫人正认真地转着手里的佛珠,这佛珠是下午赵归雁亲自送来的,老夫人一拿到手,便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   闻言眼皮动了动,说:“府里的嫡小姐吃几块糕点也值得挂在嘴边?便是她要龙肝凤胆,大厨房也要卯足了劲儿替她寻来。”   李妈妈陪着笑脸应是。   “可不是,咱们国公府的嫡女,吃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   老夫人眼底划过冷意,“老大家的眼皮子浅,一直纠结着小五的身世,可她也不瞧瞧,小五如今的身份,小五挂在她名下,占大便宜的可是她自己。杨氏越发糊涂了!”   老夫人骂了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带了笑:“不过我瞧着陛下的态度,小五在陛下眼里还是有几分地位的,到时候入宫了,只怕是更得圣心。”   陛下什么时候和女子走得这样近过?   这么多年,数来数去,也就一个赵归雁了。 第21章 圣旨   老夫人想到今日所闻,脸上便带了笑。   本以为赵归雁这次怕是要香消玉殒了,没想到柳暗花明,陛下不但让江姚来替她诊治,还亲自来了一趟。   老夫人如今将希望都寄托在了赵归雁身上,自然不希望府里的人乱传她的坏话。   “你去走一趟,把那些嚼舌根的人都给抓起来,杖责三十,再扣半年月钱,给他们吃些教训,以后主子可由不得他们乱议论。”   李妈妈躬身应是。   府里又是一通鸡飞狗跳,赵归雁自是不清楚的。   赵归雁施了针,浑身上下没有哪一日这般松快过,沾着枕头便睡去了,一夜好梦。   翌日醒来的时候,她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采月听到了动静,用银钩将床幔分至两旁,寻了一套折枝红梅百褶裙替她穿上,又捧了热水,替她净了面,才说道:“昨夜大厨房里好多人都被打了板子,今日还没寻到能顶替的人,早膳怕是要晚一些了,小姐若是饿了,可以先用些糕点。”   赵归雁愣了一下,“大厨房犯错了?”   采月笑嘻嘻地说道:“还不是他们乱嚼舌根,背地里说您铺张浪费,恃宠生娇,老夫人下令打了他们板子。”   采月着实出了一口恶气,以前她每日去领吃食,没少受大厨房那些人的气。   这次老夫人教训了他们一顿,让他们知晓,他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赵归雁听了,只觉得荒谬。   自己换了一碟芙蓉糕,就成了铺张浪费,持宠生娇了?   更让她觉得好笑的是,他们何时看到自己饱受宠爱了?   老夫人看着是替她立威,可换一个角度想,她同样也在替她招恨。   在大厨房那些人心里,不过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受了这么重的惩罚,他们心里肯定不服气,说不定还会暗暗恨她。   毕竟他们说过那么不少主子的闲话,唯独关于赵归雁就被罚了。   可不得记恨她?   赵归雁叹了口气,转瞬便不再想这件事。   左右没几个人对她好,债多不压身,她不愿意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烦心。   赵归雁就着热茶,将昨夜如意糕全部吃完。   昨夜剩的糕点味道有些不好,好在赵归雁不是挑剔的人,安静地吃完了。   不过其他院子里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赵云莺是庶女,虽受宠,但在这种时候,大厨房肯定要先紧着老夫人和杨氏等主子。   好比现在,赵云莺饿着肚子等了好几个时辰,早膳都不见人送来。   她脸色铁青,发了好一通火。   “这大厨房的人是干什么吃的?这都快午时了,还没来送早膳?”   贴身丫鬟碧柳小心翼翼地奉了一盏茶,柔声说:“小姐,您别生气,大厨房的人昨夜被罚了大半,今日手脚便忙不开。”   赵云莺还不清楚昨夜发生的事,碧柳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赵云莺听完,咬着牙:“好大的排场啊!自打她被陛下点了入宫,她这一日比一日架子大,今日还累得全府的人挨饿,等她入了宫,还不知要如何折腾我们呢!”   碧柳着急劝她:“小姐莫说了,若是被老夫人听到了,该罚您了。”   赵云莺听了,心里不服气,但还是没再说。   这些日子,她见识到了父亲和老夫人对赵归雁的重视,自是不敢忤逆。   赵云莺眼睁睁看着赵归雁风光无限,心里又酸又妒,尤其是昨日她远远地瞧了一眼程景颐,埋在心里的情思又被勾了起来。今日又破天荒饿了肚子,起因也是赵归雁,这样便越发觉得不平衡。   赵云莺自认为除了容貌不及赵归雁,其他各方面那是甩了赵归雁好几条街的程度。   看着程景颐这样关心赵归雁,她心底也生出几分心思,赵归雁能得陛下另眼相看,自己凭什么不行?   若是自己也入了宫,会不会……   赵云莺低着头,将眼底的情绪藏起来。   可有些心思一旦起了,再想要不去想,却是有些难了……   *   这边程景颐下了早朝,接见完了朝臣,行至龙案的时候,看到那张幽香浮动的花笺,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赵归雁气呼呼的小脸,不自觉便带了笑。   程景颐想起来这些天他因为江南科举舞弊案忙得脚不沾地,竟忘了赵归雁立后的事情。   如今得了闲,他便想尽快安排了。   “曹善来。”程景颐扬声唤了一句。   曹善来走了进来,躬身侯在一旁:“陛下有何吩咐?”   程景颐探身取了只笔,“研墨。”   曹善来一手提着衣袖,一手缓缓地磨磨,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看。   程景颐手腕微动,明黄色的布帛上很快多了几行风骨凛凛的字。   他将手中的笔放在一边,“你亲自跑一趟荣国公府。”   “是。”   曹善来双手接过圣旨,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出了两仪殿殿门,他偷偷地将圣旨展开,待看清楚上面的内容,曹善来忍不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这边曹善来捧着圣旨往荣国公府赶的时候,赵归雁正在书桌前写字。   昨日被程景颐嘲笑了一番,赵归雁心里羞耻的同时,也有几分真心想要学习的意思。   以前杨氏不可能会给她请夫子,现如今府里无人会限制她,她有学习的机会。   这个机会她格外珍惜。   于是早膳刚吃完,她就端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练字。   其实她刚开始写字时还带了几分情绪,后来沉浸其中,早已过了程景颐规定的半个时辰,她却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她明白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第一日能坚持半个时辰,她就有些到了极限。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刚要缓口气,就听到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往她这里赶。   国公府的下人并不允许在府内疾走奔跑,赵归雁听得那声音,险些怀疑出了大事。   “五小姐,老夫人请您去一趟前厅,说是有天大的好事了!”   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兰英脸上挂着喜色跑进来。   赵归雁一怔。   兰英喘着气,笑着说:“五小姐,别愣着了,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呢!您快些随奴婢去前厅,莫要弄错了良辰吉时。”   赵归雁闻言,心里划过一个念头。   她抿了抿唇,神色温淡地和兰英说道:“那就劳烦兰英姐姐带路了。”   兰英连连摆手,诚惶诚恐:“您别折煞奴婢了。”   赵归雁跟在兰英身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可是袖中紧紧攥着的手却透露出她此刻的忐忑不安。   是她想的那样吗?   荣国公府显赫世家,底蕴丰厚,这座宅子居住过十代的荣国公,自然经过十代老公爷的修葺和改造,自然大得吓人。   赵归雁此刻恨不得立刻飞到前厅去,可无奈只能跟着兰英慢悠悠地走。   前厅,老夫人和曹善来正聊得正酣,两人不谋而合,都想要巴结对方,自然是好话一箩筐。   老夫人一见着赵归雁,就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寒暄了几句,眼眶里带了泪:“好孩子,你终于熬出头了。”   赵归雁浅笑着颔首,却并不说话。   曹善来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赵归雁,躬身行礼:“奴才见过赵小姐。”   赵归雁亲自扶起他,柔声说:“不必多礼。”   曹善来对她的印象好了几分。   这样温善知礼,难怪陛下上了心。   老夫人看着曹善来手边的明黄色卷轴,心痒耐耐,可还是强打起笑颜来陪二人说笑。   曹善来关心了几句赵归雁的身体,便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荣国公府赵家五小姐赵归雁,接旨!”   赵归雁敛了一下衣袖,屈膝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赵氏归雁……特封赵归雁为大魏皇后,择日成婚。钦此。” 第22章 皇后   这册立皇后的圣旨一下,所有人的态度便恭敬起来。   曹善来将圣旨小心地卷好,置于赵归雁掌心,随即笑着将她扶起来。   “皇后娘娘,您且安心准备着,陛下已经差礼部去寻一个黄道吉日与您成礼,待会儿宫中会遣嬷嬷来教导您婚礼上的一应礼仪。”   旨意已下,称呼也随之就改了。   他摆了摆手,身后候着的几个人捧着几只木匣上前:“这是陛下吩咐给您准备的一些小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赵归雁笑着应答:“好,还请曹公公替我向陛下转达谢意。”   曹善来拱手:“老奴必定将皇后娘娘的话带到。”   采月上前,偷偷给曹善来塞了一个荷包,曹善来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脸上更是笑意浓郁。   “皇后娘娘,既然圣旨也已经送到了,老奴还要尽快赶回宫复命,便先行告辞了。”   赵归雁轻轻颔首。   老夫人欲要挽留,曹善来几番推辞,无奈,老夫人又偷偷塞了一些银两,便放曹善来离开了。   宫里的人一走,偌大的前厅便宽敞了许多,赵归雁握着圣旨想要离开,却被老夫人拦了下来。   她亲热地拉着赵归雁的手,“哎呦,这圣旨可算是来了,我这是日盼夜盼,夜夜都睡不好,如今终于盼来了。”   老夫人的确因着圣旨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虽说她心里知晓,赵归雁定能入宫,可没有明确的圣旨,便是再如何猜测,也做不得数。   圣旨一下,那便是板上钉钉,更改不得了。   赵家一门两皇后,多大的殊荣啊!   老夫人攥得太紧,让她有些不适,赵归雁轻轻抽了下手,发现抽不出来,只好浅笑着点头。   老夫人也不用她搭话,自顾自说道:“曹公公是陛下面前的人,最是清楚陛下的心思,他的态度便是陛下的态度。老身这么些年,可还是第一次得他那般恭顺对待呢。”   曹善来作为程景颐身前的红人,自有傲气,虽面上不显,但都能感觉得到,他对人的恭敬都是浮于表面。   今日老夫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曹善来发自内心的恭敬,自是浑身舒泰,喜不自胜。   赵归雁思绪飘了飘,忆起昔日曹善来的态度,有些诧异。   曹公公向来都是那样同她说话的啊?   她瞧不出有何不同。   不过这话她没说出口。   老夫人絮絮叨叨念叨了半晌,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温声叮嘱道:“你父亲远在江南,但这是你的大日子,他肯定会赶回来的。嫁妆的事,早就给你备好了,等会儿你母亲会将嫁妆单子送到你院子里。以后晨昏定省也免了,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跟着嬷嬷学礼仪,安心待嫁,切不可在婚礼上失了礼数。”   赵归雁垂着眼睛,温顺回话:“是,我知晓了。”   老夫人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且回去吧。”   赵归雁微微屈膝,携着采月翩然离去。   前厅里还有许多人,杨氏,杜氏和其他几位夫人都在,只不过一个个沉默着。   即是心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今日亲眼见着赐婚的场景,还是有些震惊。   嫉妒艳羡皆有之,大家都只顾着自己的心思,也就没了往日的热闹。   大少爷赵秀荣下了朝,就碰到了前来宣旨的人。   赵清鸿不在,他便是国公府的门楣,自是一同跪地听旨。   亲眼目睹了曹善来殷勤到谄媚的态度,他整个人都有些回不了神。   曹善来,内廷大总管,陛下面前的红人,赵秀荣少年英才,有入阁之才,也只不过能得他有礼的对待。   可今日,他曾经最瞧不上的庶妹,却被曹善来小心翼翼地捧着。   这让他接受无能,甚至隐隐有些委屈愤怒。   凭什么?赵归雁不过是低贱血脉,有什么资格越俎代庖,想要振兴国公府?   赵秀荣眸色阴沉地盯着赵归雁的背影,手指紧握成拳。   狐媚惑主的妖女!   老夫人望着这一幕,皱眉道:“荣儿,你做什么这副样子?家中再次出了一位皇后,是喜事,于你仕途也有益。”   赵秀荣冷着脸:“我的仕途用不着靠一个女人!”   说完,竟直接甩袖离开。   老夫人叹了口气,心中担忧。   这个孙子自小聪颖,被人捧着长大的,颇为自负。又有一副迂腐的性子,总觉得女子不堪大用,只能相夫教子。   可老夫人身为女子,后宅里斗了一辈子,自是清楚,论聪明才智,心机手段,女子也有不输男子的。   老夫人对于这个孙子寄予厚望,不希望他和赵归雁离心离德,赵家未来皆系于二人,齐心协力方可再复荣光。   “杨氏,你以后多劝劝荣儿,小五是他嫡亲妹妹,入了宫他们要互相扶持,又不是仇人,怎的一副敌对态度?”   杨氏不以为然,她的儿子用不着赵归雁帮忙。   老夫人见她如此,顿时沉了脸:“杨氏,你如果不会教,我就让老大亲自来教了!”   杨氏慌了神,忙说道:“媳妇知道了,以后定好好教导荣儿,友爱姐妹。”   赵清鸿对赵归雁重视非常,若是被他知晓赵秀荣这番态度,定会震怒,他少不得一顿打。   老夫人失望地摇了摇头。   杨氏向来端庄大气,当年她做主替赵清鸿求娶杨氏,就是见她识大体,没成想到了中年却这样糊涂。   ……   这宫里的速度着实迅速,上午宣了旨,中午宫里的人便来了。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凤体金安。”   赵归雁神色温和地望着屋子里跪着的六个女官,抬了抬手:“各位不必多礼,快些起来吧。”   她一见这么多人,眼前就有些晕。   她知晓入宫前要学礼仪,但这么大的阵仗,她还是有些发怵。   女官纷纷起身,“谢皇后娘娘。”   女官皆是四十左右的年纪,神色恭谨,看着严肃板正,一举一动都整齐划一,不愧是教导礼仪的女官。   在赵归雁打量女官的同时,几位女官也在打量她。   待瞧清楚赵归雁的样貌时,眼里都浮现惊艳之色。   美人她们见多了,这样清滟绝俗的样貌仍是让她们看呆了眼。   一双潋滟秋眸烟波流转,一颦一笑皆有她独有的媚意流转,这还尚未长开,若是再过两年,不知又是何等的绝色。   女官诧异,这等姿容,没道理他们没有听说过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赵五小姐自小养在江南,美名未曾传至长安也是情有可原的。   “皇后娘娘,因陛下特恩,婚期将近,您只需要学婚礼上的礼仪即可,其他礼仪待您入宫后再行学习。”   赵归雁问道:“既然只学婚仪,为何还要这么多人?”   为首的女官脸有些圆,看着也是六人之中品级最高者,名为方岚。   她解释道:“六人着实不多。若是正经地学习皇家礼仪,需得十二名女官日夜不缀地教导三个月。”   赵归雁傻眼,这等阵仗还不多?   三个月内被十二个女官环伺,不停地重复着礼仪……   这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赵归雁喝了口热茶压压惊,心里真心实意地感激起程景颐来。   陛下,当真是这世上最善解人意,最最温柔宽厚的人了。   方岚见赵归雁眉眼都带了欢喜,心下奇道,若是旁人听到要入宫,都是担惊受怕,生怕失了礼仪,恨不能多几个女官教导。   可赵归雁却还能这般开心。这等纯稚的性子,倒是招人喜欢。   方岚对赵归雁的印象好了许多,在宫里见多了勾心斗角,便格外喜欢心思简单的人。   想必陛下也是因为这样才对赵归雁另眼相看吧。   初来乍到,方岚等人也没有贸然就开始教导礼仪,交谈了几句,大抵摸清了赵归雁的性子,心里有了底,才商定好了安排。   赵归雁免了晨昏定省,也就不太出自己的院子。   不过府里许多人往她这里窜,为的就是偷学一下宫里的礼仪。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富贵人家为了培养女孩儿,甚至特意去请宫里出来的嬷嬷来教导礼仪。   宫里出来的人,举止言谈皆是不急不缓,赏心悦目。   每日趴在她窗下偷看的人络绎不绝,赵归雁也没有制止,任由他们观看。   这等胸襟,让方岚等人更是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更让她们惊喜的是,赵归雁冰雪聪明,常常他们教一遍,她就能学得八/九不离十了。   倒是让她们轻松了许多。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赵归雁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周身沉静下来,端的是仪态万千,娉娉婷婷。   璞玉雕琢,便是无瑕美玉。   又是一日紧锣密鼓的学习,夜间赵归雁揉了揉酸痛的腰肢,苦着小脸趴在床上。   采月站在屏风处,眼睛紧紧盯着外室。   她见着门被推开,顿时朝着赵归雁挥手,无声做着口型:“方女官来了!”   赵归雁本来还柔若无骨地身子腾地坐直了,她扶了扶住发髻上的钗饰,双手交叠在膝上,很是端庄优雅。   方岚低着头缓缓走进来,“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赵归雁嗓音温软:“方女官请起。”   方岚抬眼,仔细看了一眼赵归雁,见她仪态甚好,满意的笑了下,“娘娘,您明日可以歇一歇了。”   赵归雁眸子亮了亮,使劲儿压制住不断上扬的嘴角。   方岚道:“宫里传来了消息,说是五日后大婚,明日尚衣局便会遣了人来替您裁衣,您明日只管量衣,礼仪暂可不学。” 第23章 太后   因着第二日不要学规矩,赵归雁难得睡了个懒觉。   听到内间的动静,众位女官鱼贯而入,伺候赵归雁洗漱。   宫里的人做事都是无声无息,有条不紊,很有章程,远比国公府的丫鬟得心应手。   采月在一旁仔细学着,想着到时候能多学些本事伺候赵归雁。   这些日子她碍手碍脚的,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心里着实恼恨自己手脚粗笨,担心到时候入了宫会给赵归雁丢脸。   好在女官也不藏私,时常提点她,如今她也变得通透了许多。   赵归雁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方岚手巧,替她挽了个堕马髻,又簪了宝蓝点翠珠钗,很是清丽脱俗。   辰时末刻的时候,尚衣局的女官来了国公府。   采月将她们迎入内室,女官见礼后,恭恭敬敬地量了尺寸,本该就此退下,可为首的女官拱了拱手,说道:“皇后娘娘,臣奉太后娘娘之命,请您独自入宫一趟。”   赵归雁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太后要见她?   “所谓何事?”   “娘娘不必多问,到了自会知道。”   她想要再问缘由,可女官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问不出什么。   “雁雁,你以后若是在宫中碰见了太后娘娘,可万万不能失了礼数。太后娘娘……人有些严厉,恩威深重,你胆子小,能避则避。”   赵青鸾的话犹在耳旁。   就连赵青鸾那般温柔和善的性子,都觉得太后娘娘难以相处,怕是太后的确性子不好相处了……   赵归雁心里惴惴不安,赐婚圣旨下了好几日,都没见太后有什么表示,偏偏大婚三日前来寻她问话。   大魏婚俗便是大婚前三日,新人不可见面,否则不吉利。   她想去请程景颐来解围,可也不好破坏这习俗。   太后若是不怀好意,自己孤身去了那皇宫,可不是求助无门吗?   可太后懿旨也不能忤逆,她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还望大人稍等片刻,容我整理妆容再随你入宫。”   尚衣局女官板着脸:“还望皇后娘娘莫要为难微臣,替您量衣已是耗时颇久,再等您一番梳妆打扮,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您难得还要太后娘娘等您不成?”   赵归雁心里一紧,已是确定了几分。   太后这是不给她找后路的机会啊。   她抿了抿唇,含笑起身:“是我考虑不周了,那我们便即刻动身吧。”   尚衣局女官做了个请的姿势,赵归雁款款往外走去,只不过经过采月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一个物件塞入她怀中。   采月惊讶地抬头。   赵归雁跨过了门,回头望了一眼采月。   见采月看着手中的东西,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赵归雁无声松了紧紧攥着的手。   她将程景颐的玉佩给了采月,虽不能见面,但若她在太后宫中出了事,也有程景颐能赶来,将她带走也是好的。   不知为何,想到这儿,她一直高高挂着的心便安定了许多。   轿撵摇摇晃晃,赵归雁坐在其中,只听得外面人声渐息,走得久了,甚至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赵归雁偷偷撩开一条缝,便见着不远处就是正清门,宫门高耸,门外守着几排腰佩长剑的侍卫。   入了这道门,便是入宫了……   她以前也入过几次宫,但那时想着能见阿姐,满怀欣喜。   如今倒是忐忑不安,一颗心也是胡乱跳着。   轿撵往前行驶,赵归雁眼尖地看到另一道侧门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采月!   赵归雁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眼底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采月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采月机敏了许多,换了衣裳,抄了近道赶到了她前面入宫。眼见着采月由人引着入了宫门,赵归雁这才悄声放下轿帘,不再乱看。   轿撵沿着狭长的宫道一路往前行驶,沉重平稳的脚步声回荡在这一方天空上,很是肃穆紧张的气氛。   赵归雁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三道宫门,轿撵这才悠悠停下。   “皇后娘娘,请下轿。”   外面传来女官的声音。   赵归雁深吸了一口气,下轿时,却又是那副淡然安静的模样。   赵归雁抬眼,寿安宫的漆金匾额在乌压压的天空下,显得阴气沉沉。   尚衣局的女官将赵归雁领到了寿安宫便不再往前,而是屈了屈膝,便原路折回了。   无人引她入内,偌大的宫殿处,只有她一人。   若不是知晓寿安宫是当今太后颐养天年的地方,而宫内处处精巧,精致也好,她恐怕会误以为自己闯进了一座冷宫。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宫殿的布局大多相似,无人引路,也能很好的找到正殿。   离得近了,赵归雁隐隐听到殿内传来女子娇笑声。   赵归雁一愣,这不像是太后的声音啊……   不过,这也说明宫内有人。   她咬了下唇,这下多了几分警惕,缓慢踏上长廊。   这木质长廊本来是为了听这木屐踩在上面的空灵击打声,如今她走在上面,却像是一步步踩在心头,一下重过一下,沉闷又压抑。   里面的人笑声停了停,很快出来一位嬷嬷。   吊梢眼,细长脸,看着很是尖酸刻薄。   一开口,端的是高高在上:“可是赵家姑娘?”   如今赵归雁册封了皇后,为表尊敬,该称一句“皇后娘娘”。可这嬷嬷一上来,礼也不行,高傲得很。   赵归雁感觉她的目光让她不舒服,总像是挑拣货物般的打量。   “是。”   赵归雁温声应道。   那嬷嬷鼻腔里嗯了声,淡淡道:“随奴婢进来吧。”   赵归雁垂着眼,低眉顺眼的跟在嬷嬷身后。   光华鉴人的地砖映照着她的身影,袅袅婷婷似隐在雾后。   赵归雁视线里多了几抹色彩,一道明黄,一道碧色。   她眼里闪过一抹沉思,脑子里不期然想去一个人。   她压了压心思,屈膝行礼:“臣女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安。”   上首传来一个轻柔慵懒的声音:“起来吧。”   赵归雁直起身。   “抬起头来。”   太后又说道。   赵归雁微微抬起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上首。   太后瞧着很年轻,一点也瞧不出是年过四十的人。   柳叶眉,丹凤眼,妆容精致,风韵犹存,看得出来,年轻时她也是容貌绝美的女子。   赵归雁本以为太后是一个严肃端庄的人,却不料她支着脑袋,歪坐在椅子里,慵懒随意。   “瞧着倒是个花容月貌的,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难怪陛下惦记着。”   太后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笑说。   赵归雁敛眉,“太后谬赞。”   太后摆了摆手:“哀家眼睛看得清,也不喜欢虚头巴脑的那一套。”   赵归雁但笑不语。   太后从头上取下一根发簪,慢条斯理地把玩,“哀家叫你来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见见哀家这未来的儿媳妇。先皇后也是赵家的,听说与你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你们感情定然深厚吧?”   赵归雁颔首:“是,长姐待臣女极好。”   太后又问:“那你们应该无话不谈吧?”   赵归雁眉心跳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太后语气里的试探。   她想知道什么?亦或是,她想确认什么?   她压了压心思,浅笑盈盈:“以前长姐未出阁时,她喜欢与我说些烦心事,后来长姐入了宫,许是事务繁多,倒是说得少了。可能也是觉得臣女年岁小,只偶尔同臣女说些宫中趣事。”   太后眼底划过一抹光,又飞快隐下。   “你长姐是个好的,嫁入皇家这么些年,被皇帝冷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听她抱怨过一句。更何况她也是个本事大的,将整个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是个福薄的人,还那样年轻,就这样去了。”   赵归雁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太后似是说到了伤心处,也用帕子揩了揩眼角。   “哀家这么些年,辛辛苦苦将皇帝拉扯大,如今老了,唯一夙愿便是平生能抱上孙子,好享一享这天伦之乐。”   又说:“可皇帝性子倔,又死心眼,一直不肯满足哀家这心愿。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当初他会娶你长姐,也是哀家逼着他娶的。这么些年,眼见着后宫空虚,一个皇嗣都没有,哀家也想尽了法子,以哀家名义送了妃子进去,可他一个手指头都不碰,天天抱着他那些折子。”   太后说完,叹了口气,似心中烦闷。   赵归雁没吭声。   她总是害怕多说多错,谨言慎行才好呢!   “这次哀家第一次见你,却打心眼里喜欢你。有你长姐珠玉在前,你身为她的同胞姐妹,也不会差的。”太后笑说:“先皇后得体大方,数次主动替皇帝选妃子,为大魏百年着想。”   赵归雁安静地听着。她心知肚明,阿姐这样端庄大气,不过是因为心里没有程景颐。   若是以阿姐眼里见不得沙子的性子,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却万万不会给丈夫纳妾的。   这一点上,赵归雁与她简直一模一样。   太后说了这么多,赵归雁隐隐猜到了她的意图。   先与她拉近关系,多次赞赏赵青鸾的品行,无非是想让她也如同阿姐那样,忍气吞声,任她摆布。   果然,下一刻,太后指了指他身旁的女子,说道:“这是哀家的外侄女,琴棋书画也都略懂一二,自小也是以宫里娘娘的规制来培养的,当家的事情也都懂一些。哀家瞧着你年岁小,许多事情都抹不开面子,便想着替你寻个帮手,一同治理后宫。”   太后温柔地拍了拍女子的手,“阿箬,还不给赵家妹妹行礼问安,以后你们可是姐妹了。” 第24章 臣女不愿替陛下纳妾……   被太后唤作“阿箬”的女子款款走下来。   她穿着碧色宫裙,头顶上的莲花步摇轻摇,很是秀雅娴静。   赵归雁见她周身气度比公主还要气派,心底生出几分佩服。   她这几日学规矩学得腰酸背痛,宋明箬这等赏心悦目的仪态,怕是从小拘束到大的,吃了不少苦。   宋明箬屈了屈膝,嗓音如三月春莺,很是悦耳:“阿箬见过赵家妹妹。”   赵归雁错了错身子,没受她的礼。   宋明箬很诧异,蓦地抬起头,委屈地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赵归雁看了一眼上首已然皱了眉的太后,低声道:“宋小姐的称呼错了,所以我不能受你的礼。”   宋明箬一愣,下意识看向太后。   太后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的簪子往桌面上一掷,冷声道:“阿箬哪里错了?我记得你还未及笈,阿箬她年长你几岁,称你一句妹妹有何不可?”   赵归雁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害怕,认真说道:“若是在宫外这样的称呼我自是认的,甚至得宋小姐一声妹妹还属高攀。可如今在宫内,这称呼便有些不妥。”   赵归雁看了一眼宋太后的脸色,说道:“我是陛下钦点的皇后,虽年纪小,可到底是身份摆在这儿,宋小姐喊妹妹却是不行的。再者,宋小姐不曾入宫,在宫中也没有名分,与我见礼,该称一声“皇后娘娘”。适才我不受她的礼,这样也不会让宋小姐担上大不敬的罪名。”   宋太后脸黑了下来。   她看着底下看似纯稚的人,说出的话却是一针见血,胸脯气得不停起伏。   她的确欺负赵归雁年少不经事,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想着让宋明箬朝她见了礼,一则,好借着这个由头,让赵归雁做主把宋明箬纳进宫里。   二则,先是立规矩,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赵归雁在宋明箬面前总要矮一头。   可没想到……这小丫头牙尖嘴利!   宋明箬脸色微白,语气低柔:“皇后娘娘,是臣女不知礼数,还望娘娘莫要见怪。”   说着,她竟作势要跪下去请罪。   赵归雁偏头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未动。   宋明箬最得宋太后喜爱,六岁便被太后养在身边,可谓是从小长在宫里,这宫里的规矩她最是清楚,如何能不知道这“姐姐”“妹妹”的内里意思?   宋明箬见她没有阻拦之意,咬了下牙,直挺挺跪了下去。   太后忍不住往前倾了身子,脸色黑沉。   赵归雁只当看不见。   左右这声“妹妹”她是不会应下来的。   宋太后为人强势,这次喊她来,怕也是要试探她的性子,此刻她退让了,宋太后便当她是面团,随她捏扁揉圆。   她入宫,怕是得日日妥协了。   当初太后便是这样对她的阿姐。   宋太后当初最属意的皇后人选其实是宋家女子,当初闹着绝食要程景颐娶的,也是宋家姑娘,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变成了赵青鸾。   宋太后怨恨赵青鸾堵了宋家的荣耀,一直背地里为难她。   赵青鸾性子柔婉,逆来顺受,苦不堪言也未曾有过抱怨。   还是赵归雁偷偷见过她掉眼泪,才知晓这其中秘辛。   赵归雁想到以前赵青鸾被太后有苦难言的模样,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怨恨。   宋太后一向疼爱宋明箬,见她委屈地跪在地上,本欲发作,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硬生生压下了怒意,甚至嘴角干嘛还带出浅笑来:“还是你考虑周到,阿箬没有入宫,与你互道姐妹确实不妥。”   她摆了摆手,示意嬷嬷将宋明箬扶起来,才开口说道:“你如今也得了皇帝的金口,三日后便是大婚,也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统摄六宫。既然做了皇后,那后宫的事情自然要放在心上。”   赵归雁恭声应是:“多谢太后娘娘教导,臣女谨遵教诲。”   宋太后又说:“这后宫空虚,陛下也不常去后宫,你既是皇后,自该为皇家子嗣着想。哀家瞧着你是陛下亲自跳的人,在他心底有几分重量,你的话他想必是听的。哀家就想着,让你做主,替皇帝纳了阿箬,你是正妻,由你来选妃,名正言顺,这样可好?”   这话一落,殿内一瞬间安安静静的,赵归雁惊诧抬眼,直愣愣看着太后。   程景颐刚来,便听到这样一些话。   自己的母后,费尽心思寻了自己的未婚妻,想让他再封几位妃子。   程景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一旁的宫人瑟瑟发抖,刚要出声通报。   程景颐扯着嘴角,食指抵在唇边,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宫人屏息,不敢出声。   殿内寂静,程景颐站在殿外,忽的有些期待起赵归雁的回答了。   可他又似乎心里有了答案。   赵归雁那样胆小,稍稍吓一吓,便缩着脑袋不敢见人,太后冷了脸,她怕是又得吓住了。   脑海里浮现出她吓得花容失色的可怜样,他无声叹了口气,罢了,她还这样小,别真被太后吓出好歹来。   他刚要进去,就听见殿中传出温软却掷地有声的嗓音。   “太后娘娘恕臣女不能答应。陛下是大魏天子,是您的孩子,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任由我们摆布的傀儡,臣女不能先斩后奏,随便替他应下。” 第25章 赵归雁,可以下轿嫁我了   宋太后没料到赵归雁三番两次地驳了她的面子,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无人忤逆,让她无法忍受。   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不可遏:“放肆!放肆!把她给哀家摁住了!”   大殿两侧的宫女纷纷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抓住赵归雁。   赵归雁脸色微变,往旁边退了几步,躲开宫女的手,尽量稳着声音:“太后娘娘,臣女并未犯错,您不能随意处置臣女。”   宋太后冷笑一声,“这宫中莫须有的罪名多的是,不一定非要有罪才能治你!如今你这哀家的寿安宫,还指望着谁帮你不成?”   赵归雁皱起眉头,没想到太后竟然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她环视一圈四周,皆是虎视眈眈盯着她的人,也都是太后的人。   她目光闪了闪,略带期盼地望向宋明箬。如今这里能拦住宋太后的,只有她一人了。   她被宋太后召入宫中,荣国公府那么多双眼睛瞧见了,到时她受了伤回去,旁人定会知晓宋太后的行为,于太后并不是好事。   如果宋明箬清楚这一点,就该拦住她。   可宋明箬闪躲着避开她的视线,竟要装作没看见。   赵归雁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她竟然这样弃太后名声于不顾!?   她已经无法去揣度宋明箬到底是何想法了,宫女已经围了上来,容不得她分心。   赵归雁本就不是正经闺阁里娇养的千金,讲究优雅从容,不急不缓,被逼得狠了,她直接提着衣裙,绕着大殿开始躲闪。   她身轻如燕,跟只猫儿似的在大殿中跑来跑去,一时之间,宫女竟然也抓不住她。   甚至呆头呆脑的,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偶尔还会撞在一起。   整个殿内鸡飞狗跳,碰倒了许多名贵的瓷器。   宋太后哪里见过这样不贞静的女子,又惊又怒。   “你们这些蠢东西!还不快抓住她!”   到了后面,年长的嬷嬷也下场了。   赵归雁被追得气喘吁吁,衣衫也被扯乱了,但她不敢停下来,她不能被抓住。   正在怒头上的太后,怕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赵归雁心里暗暗发急,采月怎么还没将陛下请过来?   宋明箬没料到看着娇弱的赵归雁,竟然敢反抗。   看着一地的狼藉,她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她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刚开始她只是想让太后小小的惩治一下赵归雁,到时候她开口求情,好让赵归雁欠她一个人情。   可如今,动静闹得这样大,已经不是她能阻止的了。   宋明箬双手交叠,往后退了几步。   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被赵归雁抓着身材娇小的优势躲了这么久,也让宫女们寻到了窍门。   赵归雁气喘吁吁地往后退了退,无奈背脊触碰到了冰冷的墙面。   “跑啊?看你往哪里跑?”   宋太后冷笑一声,扶了扶鬓角的发丝,款款走下来。   赵归雁轻轻咬唇,觑了一眼大门。   宋太后本就不怀好意,她一来,便合上了大门,不然她刚刚就该往殿外跑了。   门窗封死,她知晓自己这下无路可逃了。   大抵是刚刚跑得尽兴了,赵归雁无端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不就是被打一顿吗?疼一疼就过去了……   心里虽这么想,但赵归雁还是有些害怕。   宫里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   不能想,一想,赵归雁就觉得自己全身都疼。   太后身边得力的嬷嬷黑着脸抓住她的手臂,缚住她的手,不让她到时候弄伤太后。   赵归雁被她狠狠地捏着手,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嬷嬷手黑,挑着她的软肉,捏着一小块,针扎似的疼。   赵归雁咬着唇,压下喉间险些蹦出来的痛呼声,清凌凌的目光看了一眼嬷嬷。   这嬷嬷被她这目光一盯,明明很漂亮的一双水眸,却无端生出几分威严。   鬼使神差,嬷嬷松了松手,不再揪着她的软肉。   宋太后走到赵归雁面前,袖着手,高傲地抬了抬下巴:“还没入宫,就这样嚣张跋扈,不把哀家放在眼里,若是入了宫,恐怕这后宫就是你的天下了吧?”   赵归雁抿唇不语。   自己就该老老实实地被她罚一顿,才是乖巧听话。   宋太后看着她脸上的倔强,眯了眯眼。   她不喜欢心有反骨,不好掌控的人。   宋太后捏着她的下巴,忽的扬起手。   赵归雁下意识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自己面前站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躯,替她拦住了宋太后的手。   宋太后愣住了,喃喃道:“皇帝?”   程景颐淡淡道:“母后,不知道朕的皇后犯了什么错?值得您亲自动手?”   赵归雁蓦地抬起头,眼底是还未褪去的惊慌。   宋太后看了一眼被攥住的手腕,道,“她出言不逊,不敬哀家,哀家若不略施小惩,以后哀家的威严何在?”   程景颐低笑了一声,止了笑,忽然道了一句:“还不松开?”   这话没头没脑,但让宋太后脸色刷的铁青,死死盯着程景颐。   宫女也琢磨出了意思,互相望了望,呐呐地松开困住赵归雁的手,惶恐地跪了一地。   赵归雁赶忙走到程景颐身后,软着嗓子喊了一句“陛下”。   本来刚刚她怕得瑟瑟发抖,被揪着肉也没有掉泪,此刻却无端红了眼。   程景颐听出了她声音带了哭腔,想要回头确认她的状况,却不料赵归雁猛地抬起衣袖,遮住她的脸,哽咽道:“别看我!会不吉利……”   程景颐神色古怪,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了还惦记这些?   但到底没回头,他松开宋太后,顺势往后退了退,恰到好处地将赵归雁挡在了身后。   宋太后看不见赵归雁,不甘心地收回手,垂手望着程景颐,道:“皇帝这是要决心与哀家作对,非要偏袒她吗?”   程景颐撩起眼皮望着她:“儿臣不敢。”   宋太后脸色缓了缓,刚要露出一抹笑,就听到程景颐继续说道。   “她并没有错,又何须儿臣偏袒?”   宋太后笑意僵在唇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皇帝!”   程景颐淡淡道:“母后息怒。”   宋太后见他决意要护着赵归雁,猛地一甩袖子,指着满地的狼藉:“你看看,你的好皇后把哀家的寿安宫弄成什么样了?哀家这宫里的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她恃宠生娇,这样胆大妄为,你还说她没有错?”   赵归雁委屈巴巴地小声说道:“这都不是我砸的。”   她逃的时候,很小心的,特意避开了这些珍贵的东西,是宫女跑来跑去撞倒的。   程景颐眼底划过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他“嗯”了一声,语气随意的说道:“那这些损坏的东西儿臣替她赔。”   宋太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程景颐竟也会做出这等为美人一掷千金的举措。   宋太后深深喘了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同他说话:“这不是什么大事,那我们就来说说你的终身大事。”   她招了招手,将宋明箬唤过来。   宋明箬莲步轻移,仪态万千地行了个礼:“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宋明箬自小请了许多名师教导,知晓怎样的姿态最能勾起男人的喜爱。   杨柳纤腰弯出优美的弧线,露出一截玉白的颈,嗓音柔婉,婉转得如同三月黄鹂。   宋明箬自小长在宫里,与程景颐勉强算是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她见识了这世上最英明神武的帝王,自然而然便爱上了程景颐,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   她已经十九岁了,这个年纪本该早早地就嫁了人,可她硬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嫁给旁人。   多次暗送秋波,表明心意,可每次程景颐都是不假辞色,对她从来没有好脸色。   她如今见他出言维护赵归雁,心中又酸又痛,她垂着头,掩下眼底的爱慕与嫉妒。   程景颐眼底含了几分轻嘲,这样做作,让他只觉得厌恶。   宋明箬半屈着膝,久久等不到程景颐的声音,脸上一白,眼底隐隐有了泪光。   宋太后不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她就势拉着她的手,殷切地望着程景颐:“皇帝,这么些年了,你也该知晓阿箬的心意吧?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给她一个名分吧?皇后……罢了,哀家也不想着正宫之位了,就封个贵妃也行。”   程景颐挑了下眉,诧异问道:“这种事情母后何必问儿臣?”   宋太后道:“这是你的妃子,就该由你亲自册封。”   程景颐难得露出带着轻哂的笑:“不过是个妾,也值得朕花心思?母后想封就封吧,左右这后宫都是母后的后宫。”   宋太后看着程景颐的模样,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宋明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焦声道:“太后娘娘!”   她抬起手,巍颤颤地指着他:“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账话?!”   程景颐不咸不淡地望着她,“这后宫,除了朕的皇后,哪一个是朕亲自封的?不都是母后瞧着谁合适便册封了吗?”   赵归雁没料到听到这样一个秘辛,掩着唇藏在程景颐身后。   宋太后倚靠在宋明箬的怀中,死死地盯着程景颐。   “哀家是为谁着想?还不是为你?你如果无子嗣,朝臣会如何攻讦你?皇室宗亲虎视眈眈,哀家一片苦心啊!”   程景颐不置可否,为了他?   好一个为了他。   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这么做的目的了。   他忽觉厌烦,拱了拱手,道:“既然母后身体不适,那儿臣便先行告退,好让太医尽快前来诊治。”   说着,他往后一把拉住赵归雁的柔荑,转身就走。   宋太后没料到程景颐竟直接离开,急急唤道:“景儿!”   程景颐脚步顿了顿,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木质长廊里,程景颐一路走得飞快,步履又急又快,如雨打芭蕉,细细密密的轻响,无端让人跟着心烦意乱。   赵归雁垂着眼睛,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她目光落在被程景颐紧紧牵着的手腕上,不知为何,心口莫名砰砰跳。   赵归雁喘息着,晃了晃脑袋。   这走太快了,心跳也快了……   赵归雁又悄悄去看程景颐,可她只能看见他如松如竹的背影。   看得出来,从寿安宫出来后,程景颐的情绪便不太对。   赵归雁即便第一次见他们相处,也看得出来,太后与程景颐的关系,不太融洽。   可宫外传闻都是太后与景和帝母慈子孝。   景和帝少年继位,十五岁亲政之前,太后垂帘听政,后程景颐逐渐大权在握,太后也非常利落地退居后宫,不问朝政。   当年那段艰难的日子,太后与景和帝相互扶持,按理说,两人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传闻中也从没有提到过他们母子关系不佳。   赵归雁努力平复呼吸,追上程景颐的步伐。   也不知绊住了什么,赵归雁脚下吃痛,趔趄着跌坐在地。   程景颐如梦初醒,方才意识到自己牵着一个人,走得太快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一抹歉意,转过身,视线微滞。   赵归雁一只手被他握在掌中,此时摔了跤,还不忘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遮自己的脸。   程景颐眼底的阴鸷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他笑道:“赵归雁,别遮了。”   赵归雁耳尖微红,摇了摇他的手,气急败坏:“转过头去,快转过头去呀!”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说是生气,倒还不如说是撒娇。   赵归雁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太丢人了。   先是被人满屋子追着跑,现在摔了一跤,还要狼狈地护住自己的脸。   赵归雁抿了抿唇,越想,她心里的羞恼越激得她眼眶发酸,眼泪终于没忍住,噗簌噗簌掉下来。   程景颐见她鬓间的步摇轻轻晃动,衣袖下还有轻微的啜泣声传出,目光滞了滞。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哭,他心里莫名有些烦闷。   程景颐低声道:“赵归雁,你哭了?”   啜泣声顿了顿,旋即一道闷闷的声音传来:“没有!”   程景颐听着她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叹了口气,蹲下身,道:“上来。”   赵归雁抽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袖,就见自己面前多了一道宽厚伟岸的脊背。   她拧着眉头,懵懵地问:“什么?”   程景颐温声道:“朕背你出去。”   赵归雁望着程景颐的后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背她?   程景颐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身后有什么动静,他强忍着回头的欲望,压低声音:“不想出宫了?”   赵归雁背脊一僵,抖着手搭上程景颐的肩膀。   程景颐就见着一双纤细细腻的柔荑绕在自己胸前,他眼神暗了暗。   程景颐手扶住赵归雁的膝盖,直起身。   “呀——”   赵归雁猛地拔高了视线,低低惊呼了一声。   那热气勾勾缠缠地钻进他的衣襟,程景颐手臂紧了紧。   赵归雁第一次被人背在后背上,十分害怕掉下去,一双手臂藤蔓似的,紧紧缠在程景颐脖颈上。   程景颐倒吸一口凉气,“赵归雁,你要勒死朕吗?”   赵归雁慌慌张张地松开手,程景颐被她这往后一仰,险些没将人稳住。   程景颐无奈,耐着性子道:“你轻点搭在朕的肩上,不要乱动,也不要太用力,明白吗?”   赵归雁低低“哦”了一声,柔荑慢慢攀上程景颐肩头。   走了一段,赵归雁发觉程景颐背着她走得极稳,僵硬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   “陛下,我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赵归雁的声音还有些哑,有些无精打采,透着娇憨,并不难听。   程景颐慢悠悠地说:“没有。”   算不上麻烦,最多损坏些瓷器摆件,这些他不太在意。   且他和太后关系近些年来越发紧张,与赵归雁没关系。   赵归雁叹了口气。   程景颐轻笑了一声:“后悔了?”   赵归雁轻轻摇了摇头,意识到程景颐看不见,糯声道:“不后悔。”   程景颐目光闪了闪,忽然道:“那些话以后别说了。”   赵归雁揪着眉头回忆了一下,脸色微白:“陛下听见了?”   她试探着开口:“陛下是觉得我下次不该阻拦给您选妃?”   赵归雁心下闪过懊恼,是呀,说不定程景颐心里是喜欢宋明箬的呢?自己这拒了,不是棒打鸳鸯吗?   程景颐沉默不语。   赵归雁以为自己猜中了程景颐的心思,缩了下脖子,觉得自己亏大了。   这下好了,好心办坏事,还把太后给得罪了。   赵归雁心里胡乱想着,阿姐忍气吞声,一直顺从太后,即便如此,仍然不得太后的一个好脸。   自己如今把太后得罪狠了,到时候在宫里,怕是过得比阿姐还要艰难。   赵归雁焉头巴脑,恹恹地将下巴搁在程景颐的肩上。   程景颐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她似乎不怎么怕他了。   程景颐回忆了一下以前的赵归雁,那样胆小怯懦……   不过短短几日,那样谨小慎微的赵归雁,好像是他的一场梦,陌生得像是上辈子的人一样……   “朕的意思是,以后若是太后或是其他人,逼着你纳妾,你都直接拒了,就说是朕的意思。你一个小姑娘,那样说话,会被世人骂你离经叛道,不守女德。”程景颐忽然道。   赵归雁怔住,半晌,她听到自己问道:“那陛下呢?陛下觉得我说的话,对或不对?”   程景颐“唔”了声,肯定道:“说得很好。”   赵归雁红唇弯了弯,方才的那点子郁闷顿时烟消云散,笑靥如花:“陛下英明!”   没多一会儿,两人就遇到了一行人。   正是曹善来和采月等人。   曹善来远远地见着一道影儿,还纳闷怎的只有陛下一个人出来,离得近了,定睛一看,原是程景颐背上还背了个人儿。   曹善来面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这陛下瞧着不近女色,可还是很体贴人的。   采月眼尖地看见了赵归雁,见她被人背在背上,吓得不轻,以为赵归雁在太后宫里受了重刑,急急地就要往前冲。   曹善来一把拉住她,“哎呦,采月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安心地在这候着就行,左右皇后娘娘有陛下照顾着,陛下仁厚,不会让皇后娘娘出事的。”   曹善来觉得这姑娘没点眼力见。   没见着人家小夫妻正说说笑笑吗?那样子看着像是受伤的吗?   采月被拦住了,心急如焚,“曹公公,您别拦着奴婢,我家小姐定是被太后娘娘刁难了。”   曹善来死死拉着她,指点她:“采月姑娘你也别急,你再仔细瞧瞧皇后娘娘。”   采月不解,但还是依言认真打量着。   就见自己小姐眉眼弯弯,趴在程景颐的颈边说话。   也不知说了什么,她整个人都乐得花枝招展,耀眼夺目。   曹善来也瞧了一眼,喃喃道:“乖乖——”   他则是看见自家那个向来不苟言笑地陛下被人捂着耳朵还不见生气,甚至嘴角微勾,带出几分温柔的笑意。   两人渐渐走近了,赵归雁见了采月,惊喜地直起腰板,脆生生地喊道:“采月!”   程景颐轻轻拍了下她的腿,“好好趴着别乱动。”   赵归雁乖巧地趴了回去。   曹善来走上前,想要将赵归雁扶下来。程景颐偏了偏身子,躲开了他的手。   “寻件斗篷来。”   曹善来恭声应是,脚下飞快地往一旁的宫殿走去。   这旁边就有一座宫殿,曹善来很快就捧着一件红似火的红狐斗篷来了。   程景颐低声道:“搂紧一些。”   赵归雁想也不想,双手紧紧地缠着程景颐的脖颈   程景颐松开右手,一把拉过曹善来手中的红狐斗篷,猛地抖开。   赵归雁只觉得眼前掠过一抹红光,随后落下一阵黑暗,自己就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   赵归雁呆呆地仰头,发现自己头顶的天空被毛茸茸的料子挡住了。   “!”   赵归雁眼眸慢慢瞪大,她都没看清程景颐的动作,自己怎么就披好了斗篷?   好厉害呀!   赵归雁心里冒出一阵阵的崇拜。   程景颐弯下腰:“不下来了?”   赵归雁手忙脚乱地往下滑,斗篷将她玲珑的身段遮的严严实实,这下子赵归雁也不用担心坏了那个婚前不见面的习俗了。   赵归雁看不见任何东西,凭着感觉朝右边屈了屈膝:“多谢陛下,臣女告辞。”   忽的有低笑声传来。   采月轻轻戳了戳她的腰,低声提醒:“陛下在您左边。”   赵归雁脸颊发热,不敢乱看,推着采月往前走,催促道:“快走快走。”   太丢脸了!   ……   三日一晃而过。   天还没亮,荣国公府却是灯火通明,长烛高燃,映照得整个天空都亮了一片。   因为册立的旨意几日前就下了,府里早早的就开始做准备,倒也不显得慌乱。   寅时一刻,女官将赵归雁唤醒。   昨夜赵归雁辗转良久,丑时才堪堪睡去,这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她睡眼朦胧,骨头都是软的。   方岚无奈,拧了块冰帕子,低声道了句“皇后娘娘冒犯了”,眼疾手快地将帕子贴在赵归雁脸上。   赵归雁被冻的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方岚见赵归雁清醒了,低声道:“皇后娘娘,快些起了,到时候宫里来人了,莫要耽误了吉时。”   赵归雁揉了揉额角,强行压下困倦,慢慢下了床。   方岚捧了喜服,替她一件件穿上。   皇后朝服精致华美,但也繁琐,里外共八层,穿戴整齐后,赵归雁只觉得自己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方岚却极为满意,她绕着赵归雁左瞧右瞧,眼底满是惊艳。   这大红色的婚服穿在赵归雁身上,更是衬得她肤白如雪,窈窕有致。   那迤地长裙上的金色凤凰活灵活现,振翅欲飞,更是贵不可言。   宫里还派了两位妆娘来府,妆娘是这长安城里手艺顶顶好的人。   妆娘也见过不少美人了,看见赵归雁的时候,还是有些惊住了。   不施粉黛就如此绝色,若是妆成,那该是怎样的明艳四射?   妆娘颇有些见美心喜,想要一展身手。   赵归雁由着她们摆弄,方才穿衣裳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自己帮不上忙,只要乖乖坐好。   明明是她的婚礼,如今最悠闲的却是自己。   妆娘很快上好了妆,赵归雁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人,也呆住了。   她平日里不会涂脂抹粉,稍稍重要的场合才会着淡妆。   今日成婚,一应脂粉皆是鲜艳靓丽的色彩。   丹唇黛眉,明眸皓齿,浓妆淡了她的稚嫩,完完全全地勾勒出女子的妩媚,说是艳冠群芳也不为过。   赵归雁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很陌生。   妆娘见赵归雁直愣愣地看着镜子,笑着奉承道:“皇后娘娘怕也是看呆了吧?”   妆娘自己很满意自己化的妆容。   赵归雁脸微热,挪开了视线。   方岚从一旁的托盘中捧出那顶凤冠,这凤冠上面缀有几百颗珍珠,四只金色凤凰众星捧月般衔着一颗硕大的明珠。   点翠金丝,宝石不计其数。   雍容华贵,价值连城。   赵归雁咋舌,这凤冠压在脖子上,这脖子都要断了。   方岚小心翼翼地替她戴好凤冠,如此凤冠霞帔才穿戴好。   这样一番梳洗打扮,外头的天色也露出鱼肚白。   这边妆成,屋子外就涌进来一大批人,挤满了这间不是很大的屋子。   府里的女眷早就等在外面了,只是赵归雁在内里梳妆,转圜不开,她们进去也是碍手碍脚,这才被挡在了外面。   如今女官和妆娘退了出来,她们自然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府里女眷众多,今日和她不熟的都觍着脸在她面前,装作一副热切的模样。   这一迭声的道贺声,吵得人脑仁突突的疼。   赵归雁抿着唇轻笑,淡淡颔首,心里却恨不得立刻就能离开。   这边闹了大半个时辰,女官才进来禀告,说是该去长辈处听训了。   赵归雁暗自松了口气,由两边的女官搀扶着去了福寿堂。   老夫人今日穿戴整齐,也抹了胭脂,很是精神。   她老眼欣慰地看着赵归雁,眼中似有泪水闪烁。   “宫中艰难,如履薄冰,不比国公府,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望你讷言敏行,三思后行。”   赵归雁盈盈一拜,“谨遵教诲。”   老夫人揩了下眼泪,摆了摆手:“去吧。”   赵归雁依言,折身离开了福寿堂。   赵清鸿快马加鞭,昨日赶回来了,日夜兼程,他身上满是困倦,不过眼里精光硕硕,看不出疲态。   赵清鸿和杨氏双双端坐于上首,家中其他长辈则是分坐两侧,小辈都站在后面。   众人见她进来了,皆起身相迎。   今日她既是女儿,又是皇后。   赵清鸿仍不死心,这听训之时也要让她以后家族为重,莫要失了赵家子孙的责任。   杨氏今日兴致不高,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也曾经披着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嫁入皇宫。   杨氏简单地说了几句,便不说了。   赵清鸿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赵归雁瞧着这一幕,心里涌上讽刺。他们明明对她毫无感情,却还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戴上虚假的面具,说着情深义重的话,真是可笑。   不过以后她入了宫,眼不见心不烦,他们要唱些什么大戏,她也看不见了。   赵归雁安然浅笑,便拜别了父母。   方岚替她遮上盖头。   她出府的路早已设了帷幕,前院也有御林军看守。   今日前来迎亲的,是恭亲王。恭亲王是先帝第十子,生母是裕太妃,恭亲王不喜名利,早早做了个闲散王爷,与今上感情尚佳。   恭亲王旁边还站了两位朝中重臣,平远大将军和宁国公,虽说是武将,可皆是手握大权的人。   可以说这迎亲的礼制规格是很大了。   赵清鸿看了一眼,就知道,陛下是花了心思的。   当初赵青鸾入宫,可是没有这等仪仗,仅仅来了礼部尚书和安远侯。   赵清鸿不由喜出望外,和三人见礼。   除了恭亲王,另外两位与他平级,可三人都远非他比得上的。   三人今日给足了他面子,道贺之后还和善地与他交谈。   说实话,他们也羡慕赵清鸿羡慕得紧。   一门两皇后。   这开国以来,都没有这等先例。   荣国公府也是好命,大女儿先占了皇后之位,小女儿后占了陛下之心,这立后太过匆匆,硬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旁人。   赵归雁由女官搀扶着上了凤辇,珠帘一落,车辇外的景色就朦胧起来。   道路两旁是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兴致勃勃,不停地讨论今日的帝后大婚。   “这赵家五小姐是谁?以前怎么都没听到过什么名声?”   “人家自小养在江南,你从哪去听?”   “不知道是何姿容,竟然胜过了长安城这么多声明远播的美人才女。”   “不过倒是可惜了,今上不近女色,嫁入宫里也是守活寡,空有一个皇后的名分罢了。”   “你莫要在这里说酸话了,这皇后之位众贵女千金可是抢破了脑袋。谁让陛下丰神俊朗,惹得众女子春心萌动……”   “……”   赵归雁从红绸下方看着自己的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攥紧了手。   赵归雁咬了下唇,舌尖漫开甜腻的口脂香味时,她慌慌松了口。   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听着那些话,总觉得心里闷闷的,不得劲儿。   可若是深究缘由,却如何也寻不出。   赵归雁悄悄松开了手,不想去想这些费心神的东西。   “迎凤归!起!”   外头一声高亢的喊声,凤撵便平稳地行驶起来。   皇后凤驾,在婚礼这日,可从宣武门入。   赵归雁眼前只有一片红,她端坐在轿撵中,只能听着帘外一声声唱喝声,猜测自己的位置。   眼睛瞧不见,其实很容易心慌。   赵归雁在庄严肃穆的鼓声和丝竹声中,心下惶惶,终于生出几分大婚的真实感。   也不知行了多久,凤撵停了下来。   无人唤她,周遭只有乐声,以及自己逐渐躁动的心跳声。   砰砰砰……   “哗——”   珠帘晃动,玉石叮咚作响,沉暗的空间内霎时洒进了漫天天光,赵归雁蓦地僵住了身子。   红色的视线里,多了一抹白。   骨节分明的手,不同于她细腻如玉的白,带着男子特有的锋锐,是寒光凛冽的冷白。   “赵归雁,可以下轿嫁我了!” 第26章 洞房花烛夜,你要朕去哪……   赵归雁眼睫颤了颤,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她将自己浸了汗意的手慢慢放在程景颐的掌心。掌心相贴的一瞬间,她忽然就有些理解了那句古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将手置于另一个男子的手中,意味着交付了自己的半生。   夫妻一体,福祸相依。   程景颐手指缓缓收紧,将那柔荑裹在掌中。   她哪哪儿都精致,就连手都只他半个巴掌大,小小的一团,柔若无骨。   “害怕吗?”   程景颐眼眸温和地望着她。   赵归雁欲要摇头,可冰凉的小手还沁着汗,她迟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程景颐笑了一下,牵着她往前走,声音是一贯的轻慢。   “别怕。”   “你是朕金印册宝迎来,最尊贵无双的皇后,只要你在这宫中一日,朕便护你一日无虞。”   赵归雁眼神微动,心底生出几分心安。   程景颐不善言辞,可一字一句皆是金口玉言。   此时的赵归雁并不知晓,未来的几十年里,这句承诺,佑她无忧,许她盛宠,也护了她一世周全。   赵归雁一步一步踏上汉白玉阶,凤冠上的玉石轻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   皇后朝服十分沉重,赵归雁每一步都走得缓慢。程景颐步伐轻缓,并不催促,与她步伐一致。   赵归雁终于走到了高处,两人分立两侧。   她借着盖头下面的空隙,望向下方乌压压的人群。   帝后归位,百官朝贺。   大婚礼毕,赵归雁由女官拥蔟着坐上凤撵,浩浩荡荡地往皇后居住的凤仪宫去。   凤仪宫是历代皇后居住的宫殿。   赵青鸾也曾居住其中。   一年之中她总要偷偷摸摸地被召见入宫陪伴阿姐,深深宫墙中,她也曾有过一段温情。   赵归雁对它并不陌生,说不定比程景颐还要熟悉这殿内的一草一木。   凤辇停下,女官搀扶着她下了辇。   站在熟悉的宫门外,宫外恭恭敬敬跪着的宫女中她还见着了一些曾经伺候过赵青鸾的熟悉面孔,赵归雁鼻子一酸,险些落了泪。   仿佛一切都还没变,仿佛她再踏进这道宫门,阿姐仍然会笑意盈盈地站在阶上等着她。   “皇后娘娘?”   女官见她愣在了原地,低声唤了一句。   赵归雁眨了眨眼,压下泪意,重新挂上笑,背脊挺直,步伐坚定地迈入宫中。   这凤仪宫因着帝后大婚,又重新布置了一番,到处都贴着喜字,红烛高燃,将整个宫殿照得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赵归雁屏退了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喜床上,等待着程景颐过来完成合卺之礼。   等待总是折磨人的,更何况这凤冠沉重,压得她脖子疼,赵归雁见殿内无人,偷偷地揉了揉酸疼的脖子。   她抬着臂,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昏黄烛光下,红与白的碰撞,更显暖玉生香。   程景颐一进来,就见到这样一副香艳的场景,他视线滞了滞,压着嗓子咳了咳。   赵归雁一惊,慌慌张张地想要放下手,也不知怎么回事,衣袖勾住了凤冠上的凤凰尾羽,这一扯,满室的环佩叮咚。   赵归雁心下发急,手忙脚乱地去解。   可越急,越缠得紧。   程景颐见状,加快了步伐,隔着大红盖头,扶住她的凤冠。   赵归雁咬了咬唇,脸上爬满了羞窘。   “衣袖上的金丝勾住了发钗,你若用力,它只会缠得越紧。”程景颐低声道。   赵归雁想到自己这一番折腾,这一身皇后朝服怕是要被她毁了。   她双唇翕动,声音闷闷的:“我不是故意的……”   程景颐弯腰,挑起盖头,凑近她的脸,眼尾勾勒出笑意,说道:“朕知道。”   赵归雁蓦地撞进一双漆色粲然的眼眸,有一瞬间失神。   心脏砰砰。   前几日那种急促怪异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赵归雁僵着脖子,愣愣与他对视。   程景颐似乎望进了她的眼底心里,轻笑了一下,直起腰,不甚在意地说:“衣服弄坏了就弄坏了,索性以后也用不着……”   顿了顿,他“唔”了一声,带了几分轻哂:“应该说是永远也用不着了。”   什么意思?   赵归雁偷偷抬眼去瞧他的神色,可他只能看见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看不见他的神情。   昏黄烛光里,他在很认真地替她拆凤冠,骨节分明的手穿梭在三千青丝里,带出几分难言的温柔。   赵归雁察觉到手臂一松,衣袖层层叠叠地滑落,遮住了玉臂。   程景颐又将她满头的钗饰一一卸下,乌发如瀑,柔软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带着幽幽清香。   发丝轻拂过程景颐的手背,手指无意识握了握,似要抓住什么。   他指尖僵了僵,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离喜床远了些。   头顶那座沉重的“宝山”被挪开,赵归雁只觉浑身轻松。   她弯了弯唇,欢快地晃了晃脑袋。   待意识到这屋中不止她一个人时,又佯装稳重地将手交叠放在膝上。   程景颐挑了下眉,也没有拆穿她。   只是唤了女官进来,喝了合卺酒。   赵归雁第一次饮酒,体验还不错。   这酒口感绵密,饮下之后,口齿留香,还带着果子的清甜。   程景颐见赵归雁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望着女官,糯声又讨要了一杯。   女官也难得有些愣住了,似是第一次见新婚之夜还能这样轻松自在,没有一丝羞怯紧张的新娘子。   她下意识看向程景颐,程景颐无声点了点头。   女官退了下去,很快又取了一壶酒来。   程景颐招了招手,将酒壶自己提着,又弯腰取了个小酒杯,替她斟满了一杯。   赵归雁眼巴巴地看着,待喝到了酒,眼睛像云销雨霁后的晴空,耀眼明媚。   程景颐见她弯着眼睛冲他讨好地笑,便猜出了她的小心思。   “不能喝了,这酒后劲儿大,待会儿你要难受了。”   赵归雁见程景颐态度强硬,咂了咂嘴,不舍地挪开视线。   行了礼之后便要洞房,宫女上前,恭声道:“娘娘,该沐浴更衣了。”   赵归雁跳下喜床,莲步轻移,跟着宫女去到净室。   沐浴之后,赵归雁换上了一身雪白的寝衣,款款走了出来。   殿内烧了地龙,是以只着轻便的寝衣也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她刚从水汽缭绕的净室里出来,全身上下氤氲着朦胧的雾气,倒像是个仙气飘飘的仙子。   程景颐换了身花色相同的寝衣,姿态慵懒地倚在床栏上看折子。   听到动静,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眼神滞了滞,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宫女将内殿大半红烛熄了,只余架子床侧的龙凤喜烛。   见殿内帝后将要安寝,宫女极有眼色地屈膝告退。   蜡烛发出“哔啵”声,赵归雁踩着柔软的地毯,哒哒哒跑到喜烛旁。   行走间带起一阵风,烛火跃动,折子上的字便隐隐绰绰,看不太清楚。   更何况,他如今着实没心思看折子。   程景颐揉了揉眉骨,将奏折往矮几上一掷。   赵归雁踮着脚,手中握着把小金剪,正小心翼翼地在拨弄烛芯。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味。   程景颐瞥了一眼,道:“你不乏吗?”   他昨夜也仅仅眯了一会儿就开始准备大婚事宜,这一天的流程走下来,就连龙精虎猛的自己都觉得受不住。   可小姑娘还在兴致勃勃地玩烛火。   赵归雁道:“累呀!”   说话间,呼吸喷洒在火焰上,险些将它吹灭。   赵归雁赶忙伸出手将它围住,这次谨慎了许多:“但嬷嬷告诉我,新婚之夜这喜烛要完完全全燃尽,以后的日子才会顺顺畅畅,长长久久。”   程景颐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小姑娘一贯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习俗,迷信得很。   可她一脸认真,信徒般虔诚,程景颐也就随她去折腾了。   赵归雁放下小金剪,掩着唇打了个哈欠,闭着眼褪了鞋袜,慢吞吞地爬上床。   程景颐眼底浮现错愕。   这……   他垂眸,看着自己身侧已然有了睡意的赵归雁,忽然笑了一下。   合着这新婚之夜,只有自己心烦意乱,胡思乱想吗?   赵归雁迷迷瞪瞪听到一声笑,懵懵地张开眼,就见程景颐侧卧在她身侧,支着额,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呀——”   赵归雁瞬间瞪大了眼,惊慌失措地裹着被子往后缩了缩,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慌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林间小鹿。   “陛下,您……您怎么还在这儿?”   她简直迷糊了!   她太信任程景颐了,与他说话也不再提心吊胆,刚刚说话话家常一般很是放松,也没太多心眼。   加之,她笃定程景颐不会留宿后宫,也根本没料到程景颐不曾离开。   如今床帐之内,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她才惊觉,程景颐与她共榻而眠!   “今夜是洞房花烛夜,你想让朕去哪?” 第27章 陛下,我难受……(双更……   程景颐瞧着她戒备的模样,觉得好笑。   刚刚还和他说了话,转眼就将自己当成了空气,无视得彻底。   自己一直都在,不过笑了声就将她吓得花容失色。   “陛下,您从不留宿后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赵归雁也很不解,按照惯例,他早该离开了。   “是不是没有宫女伺候您穿衣,所以您才留在这儿?”   赵归雁环视了一眼四周,发现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们二人,想到程景颐金尊玉贵的身份,赵归雁自认为猜到了缘由。   说着,她掀开床幔,望了一眼梨花木屏风上的衣裳,便作势要爬下床,竟是要亲自替他穿衣。   程景颐掀起眼帘,看着她恨不能立刻将他送走的模样,目光耐人寻味。   她这样开心,他却偏不欲遂她的愿。   程景颐心底难得生出几分想要逗弄他的心思,他看着她已经慢慢地挪到了床沿,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眼前瓷白的脚踝上,冷不丁,他一把扯住她的脚踝,轻巧地一拉,那只妄图逃离的小猫就跌了回来,继续困在这方寸之地。   天旋地转,赵归雁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滚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归雁:“?”   她眨了眨眼,脸上满是迷茫。   程景颐道:“你是朕明媒正娶的皇后,和你同榻而眠本就天经地义。你想将朕赶到哪里去?”   此时她紧紧贴着程景颐,说话间,他的胸腔震动,让她晕乎乎的。   赵归雁悄悄地往后躲了躲,却不料程景颐突然抬手,摁着她的腰肢,往他的方向带了带。   这下子,较刚才还要贴得紧密。   赵归雁眼底划过几分无奈。   程景颐嘴角噙着笑,道:“左右你如今醒着,今日你我大婚,那就把正事办了吧。”   赵归雁倏地睁大了眼,磕磕绊绊地问道:“正……正事?什……什么正事?”   程景颐上下打量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洞房呀。”   赵归雁惊得险些从程景颐怀中跳起来,她咳嗽起来,洞房?!   她蓦地想起她曾躲在假山后无意间听到两个私相授受的奴仆打情骂俏。两人春风一度,丫鬟曾半是埋怨半是委屈地指责小厮不懂得怜香惜玉,让她好几日都不舒服极了。   在赵归雁心中,洞房定是要吃苦头的。   她黑白分明的明眸转了转,忽然揪着眉头,难受地哼哼。   “陛下,我头疼。”   程景颐似笑非笑,显然不相信。   赵归雁咬了咬唇,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腰,小脸蹭了蹭他的胸膛,娇声娇气地嘟囔:“定是方才喝太多酒啦,我现在晕乎乎的,好难受。陛下,要不我们还是早些睡觉吧?”   赵归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比,一副娇柔虚弱的模样,像是真的没办法洞房。   程景颐笑意僵在脸上,温香暖玉在怀,偏她还不安分,左扭右扭的蹭得人心烦意乱。   他抵着她的肩膀推了推,小姑娘两只玉臂藤蔓似的,缠得紧紧的,根本推不动。   “陛下,我难受……”   赵归雁蹙着眉头,仿若真是那么一回事。   程景颐额角跳了跳,他紧紧抿着唇,将身后的锦被扯过来,三两下将人紧紧裹住,颇有些咬牙切齿:“不洞房,睡觉!”   赵归雁四肢都被缠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跟个春卷似的,她眨巴眨巴眼,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又见程景颐面色冷沉,显然是没了洞房的心思,她顿时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陛下厌恶女子近身,若不小心被缠住,定会勃然大怒。   睡意来袭,迷迷糊糊间,赵归雁心想,传言果然可信……   帝后大婚,罢朝三日,程景颐难得不用早朝,却还是早早地醒了。   醒来身边多了一抹温热,他还愣了下,撑着手肘掀开床幔,视线里是铺天盖地的大红色,方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宿在了凤仪宫。   他偏了偏头,就见一张睡意酣甜的芙蓉面。   程景颐无声地笑了下,心道,她当真是毫不防备,亦或是她笃定他不会怎么样她?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   曹善来听到殿内传来细微声音,凝神静听了片刻,殿内又没了动静,他就将搭载门上的手收了回来,屏息凝神地侯在殿外。   殿内洒下第一缕光的时候,赵归雁才幽幽转醒,她眨眨眼,还有些懵懵的。   她扭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眼底的睡意顿时褪得一干二净,一片清明。   赵归雁下意识弯了弯唇,“陛下,早呀!”   程景颐淡笑了一下,这个时辰对他而言,已是晚了。   能成为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皇帝,他可是偷不得一丝懒,大魏的百年盛世,是他一日一日经营来的,付诸了他许多心血。   不过小姑娘又不需要处理朝政,天真烂漫地活着便好。   “早。”   程景颐低低应道。   赵归雁眉眼弯弯,这样和人窝在床上互道早安的经历很是新奇。   不过她转瞬便笑不出来了,揪着细细的眉,闷闷不乐。   她要去寿安宫请安。   程景颐视线忍不住落在赵归雁身上。   他一向不苟言笑,初始是因为少年继位,稚龄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战战兢兢,便只有努力板着脸,不敢让人看出他的胆怯。   后来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谁都带着虚假的面具,与他阿谀奉承,装模作样。这种人见多了,心里越发厌恶,也失了很多乐趣,也就没有太多情绪。   日子久了,冷漠寡情便成了他的本性。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喜怒哀乐,全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一眼就能看清楚她的心思。   程景颐眼眸深了深。   赵归雁轻轻的叹了口气。   再不愿意与太后接触,也得去啊。   曹善来早就听到了殿内的动静,揣度了一下,轻轻推开门,领着宫女一齐入内。   曹善来绕过十二扇山水屏风,恭恭敬敬地请了安,便伺候程景颐穿衣。   宫女则是伺候赵归雁穿衣。   成婚后的第一次请安,很是隆重,是以今日赵归雁要穿的衣裳十分繁复精致,配饰也多。   相较于程景颐那边只要曹善来一人伺候,她这边热闹许多,足足有三四个宫女。   人一多,她就觉得这些人绕得她头晕,赵归雁偏了偏头,视线忍不住望向程景颐。   程景颐当真是生了副好相貌啊!   五官立体,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眸深邃,轮廓狭长,眼尾蕴着凛凛寒光,流转间威仪四现。   她以前总是没有认真打量过他的容貌。   如今仔细一看,竟觉得他的相貌比她还要好看。   程景颐斜睨了她一眼,皱了皱眉。   那眼底的羡慕是什么意思?   “赵归雁,你在想什么?”   赵归雁被美色迷了眼,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陛下长得漂亮!”   程景颐顿时沉了脸。   一旁伺候的侍从顿时白了脸,虽然陛下长相俊美,但也不能这样夸啊!   漂亮大多形容女子,有谁会拿来形容男子?   赵归雁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就是漂亮啊,漂亮到让她都有些失神。   不过看着程景颐带着寒意的眼睛,她撅了撅嘴,哼了一声,低着嗓音嘟囔:“长得好看还不让人说,怪人!”   程景颐额角突突的跳了几下,刚要训斥,又觉得小题大做。   他抬起眼睛,心里还在犹豫是否要训斥赵归雁,就见赵归雁低着头,手指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玉佩玩。   显然没当回事儿。   程景颐叹了口气,的确,小姑娘天真纯稚,快言快语,他和她计较什么?   两人穿好了衣裳,便要往寿安宫去。   入了冬,一天较一天冷,赵归雁刚踏出宫门,就被刺骨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程景颐吩咐人取了件斗篷过来,替她搭在身上。   赵归雁低着头,见程景颐指尖翻转,慢条斯理地替她系好了绳结。   “咦?”赵归雁低着头,小小的叫了一声。   “这绳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呢喃着。   程景颐指尖颤了颤,脸色不自在一闪而逝。他转身,迈步往前走,淡淡扔下一句,“别愣着了,免得误了请安的时辰。”   赵归雁正琢磨着,一下打断了思绪,便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个绳结。   想不出来,索性便不纠结了。   “陛下等等我!”   赵归雁提着裙,小跑着去追程景颐。   寿安宫里,宋太后歪坐在美人榻上,宋明箬坐在小杌子上,替她轻柔地锤着腿。   宋明箬在一旁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织金暖袄,下搭一条折枝红梅百褶裙,她的长相温柔素雅,这样穿着,倒是娇艳明媚,格外亮眼。   “太后娘娘,等会儿皇后娘娘来了,您不要再让她将臣女纳进宫里了,臣女……臣女不入宫也行的。”宋明箬轻声道。   宋太后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傻话!这么些年,都是你陪着哀家在这个死气沉沉的皇宫里待着,哀家早已将你当成亲生女儿来疼,想将最好的都给你。哀家筹划了那么久,眼看着皇后之位便是你的了,半路杀出个赵归雁,着实可恨!”   宋太后一想到赵归雁,就气得脑仁疼,她揉了揉额角,“这样蛮横无理的人,怎么当得起皇后之位?”   宋太后着实瞧不上赵归雁的做派,她皱着眉,道:“赵青鸾与她一母同胞,都是荣国公府的嫡女,怎么差距这么大?”   人都不能比较,以往宋太后也瞧不上赵青鸾温温柔柔的软弱做派,但胜在乖巧听话。   如今一个赵归雁,倒让她怀念起赵青鸾的好来。   宋明箬道:“许是自小养在江南,少了父母管教,所以才养成了这样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吧。”   宋太后皱眉,越发厌恶赵归雁,没有父母教养的野蛮人,远比不上自己精心教养的宋明箬。   这样一想,宋太后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这皇后之位,不能交给赵归雁,大魏有这样一个皇后,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样的人也妄想当大魏的皇后?”宋太后讥讽道。   宋明箬垂着眼,哀声道:“谁让陛下喜欢呢。”   宋太后见她神情低落,宽慰道:“皇帝只是一时被迷了眼,待清醒过来,就会发现你才是最适合的人,你千万不能放弃,尽早抓住皇帝的心。”   宋明箬眼眸闪了闪,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宫女进来通传:“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已经侯在宫外了。”   宋太后撑起身子,嫌恶不已:“这个时辰才来,你瞧瞧,简直不把哀家放在眼里。”   宋明箬柔声细语:“太后娘娘莫要生气,她年岁小,爱睡懒觉也是能理解的。”   宋太后道:“你在她这个年纪,日日不曾落下给哀家的晨昏定省。”   “臣女心中敬重您,自是不愿误了请安的时辰。”   宋太后冷笑一声:“你瞧,如果敬重哀家,如何会这样晚来?”   宋明箬慌张解释道:“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哀家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宋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赵归雁进来时,就听得宋太后温声细气地和宋明箬说话,她垂着眼,没有乱看,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   “臣妾请太后娘娘安。”   宋太后本想佯装没听见,冷着她,却不料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人影,她讶然地坐直了身,“皇帝?”   程景颐拱了拱手,“母后万安。”   说完,他直接拉着赵归雁的手,将她扶起来。   宋太后脸色一僵,程景颐这一维护,她婆婆的谱便摆不起来了。   她往后靠了靠,语气冷淡:“皇后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赵归雁温声回话:“巳时了。”   宋太后冷笑:“你竟是比哀家这个太后还要尊贵啊,哀家卯时便在等着你来请安,你如今才来,这皇后做得可真是舒心。”   赵归雁有点懵。   宫里规定的请安时间就是巳时,她并没有来晚呀。   赵归雁见宋太后讥讽完这一句似乎心情就好了很多,便明白了,太后只是想发作一番,不需要道理的发作。   赵归雁低下头,做出一副柔顺乖巧的模样。   若是宋太后发作完,能不计前嫌,既往不咎,那她就忍一忍,随她骂一顿吧。   赵归雁这样想着,目光瞬间就开始放空,虚虚地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这些年听多了冷嘲热讽,倒让她练就了“过耳不过心”的能力。   只是她等来等去,没等到太后的责骂,反倒是程景颐开了口。   “母后如果多梦易醒,就该寻太医,您不用迁怒皇后。也是儿臣难得能偷闲几日,便一时犯了懒拖着皇后不让她这么早来。”   宋太后酝酿了许久的责骂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如鲠在喉,不外如是。   她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赵归雁。   程景颐虽然与她这些年关系不睦,但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   她早年做了错事,程景颐要如何怨她都无所谓。   可程景颐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赵归雁驳她的脸面……   赵归雁感受到一道毒蛇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觉得很是无辜。   一旁的宋明箬却是一下抓住了重点,她抖着嗓子,不敢置信地问道:“陛下昨夜是宿在了凤仪宫吗?”   宋太后一愣,下意识看向程景颐。   程景颐坦然回视,“新婚之夜,朕自然要与皇后同处。”   宋明箬脸色霎时白了下去,眼里沁出泪珠。   他……他竟然与赵归雁……   宋太后也满是惊愕,这些年她送了不知道多少女人去后宫,程景颐都不为所动,没想到昨夜竟宿在了凤仪宫。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赵归雁,着实猜不透,她到底哪一点入了程景颐的眼?   不过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转过头,发现宋明箬脸色惨白,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毕竟多年陪伴,她极了解宋明箬。   以前没有人入得了程景颐的眼,宋明箬便不觉得有什么,默默付出,暗中倾慕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忽然来了一个女子,让程景颐一再做出不符合性格的事情来。   宋明箬心里定然不平衡了。   宋太后满眼心疼,轻叹了口气,冲着赵归雁道:“既然请了安,你们就回去吧。”   赵归雁屈了屈膝,与程景颐一同离开。   踏出房门的一刹那,身后传来一阵哀婉的哭声,悲切不已,闻者都为之动容。   赵归雁下意识看了一眼程景颐,就看他眉眼冷淡,甚至还很是嫌恶地皱了皱眉。   ……   赵归雁时刻不敢忘记自己因何入的宫,昨日大婚,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心思想其他的事。   今日最重要的请安结束后,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她今后的路。   程景颐发现小姑娘默不作声,只知道闷头走路,还有些诧异,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蔫了?   赵归雁垂着眼睛,望着青色石砖有些出神。   赵青鸾性子温柔,不是与人结恶的性子,这宫里有谁要害她?   赵归雁脑海里第一闪过的便是宋太后。   宋太后一向不喜赵青鸾,更何况她心中有满意的皇后人选,宋明箬一直未许配人家,便是抱了入宫的心思。   她如今十九岁,大魏女子大多十六七岁成婚,十九岁已是大姑娘了。   难免宋太后心急,决意铲除挡了宋明箬皇后路的赵青鸾……   “哎呀!”   赵归雁的兜帽被人扯住,她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   赵归雁被打断了思绪,心中发恼,转头,瞪着罪魁祸首。   “陛下,您干什么扯我的帽子?”   程景颐长指看似轻轻松松地揪着她的兜帽,可却教她无法寸进。   “你回头瞧瞧,若不是朕,你怕是要撞树上去了。”   程景颐拽了拽赵归雁的兜帽,语气淡然。   赵归雁愣了一下,转过头。   就见她的前面生长着一株红梅,此刻正值花期,枝桠上还有未化的雪,洁白无瑕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在这寂寂寒冬,招摇灼灼地绽放在路旁。   赵归雁仰着头,睁大了眼睛,眼底有一瞬间的迷离。   程景颐偏了偏头,望着她,说:“还怪朕将你拉住吗?”   赵归雁怔怔地看着他,羞赧地抿了抿唇,糯声道:“我错怪陛下了。”   赵归雁仰着头,惊叹不已,本想近前些赏花。   可脚下不知道绊住了什么,忽然往前跌去。   程景颐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纤腰。   眼见着赵归雁要撞在梅花树上,程景颐脚下微动,天旋地转,两人调换了方向。   程景颐后背猛地撞在了树上,赵归雁跌入他怀中。   积雪纷纷落下,惊起红梅朵朵。   赵归雁趴在程景颐的怀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夹杂着清冷的梅香,让人目眩神迷。   赵归雁愣愣抬眼。   程景颐发间落了雪,长睫上闪烁着晶莹的雪花,转瞬化了水,氤得漆色的眸子越发幽暗深邃。   而她,不知何时,兜帽好好地戴在她头上,雪与花落了满头,却没能脏了她的发髻。   程景颐放下手,声音是一贯的散漫。   “这下亏大了,变成朕撞树上了。” 第28章 陛下,香吗?   赵归雁呆愣愣趴在程景颐的怀中,抬眼瞧着他。   程景颐难得笑意晕在了眼角眉梢,柔和了许多他五官的凌厉。   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赵归雁手抵在程景颐的胸膛上,感受到手腕下沉稳的心跳声。   一下强过一下。   她被这心跳声也搅得心慌意乱,脸上爬满红晕,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退出去,想了想,细声细气地问道:“陛下,疼吗?”   程景颐觑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赵归雁冲他讨好地笑了笑:“陛下真厉害,臣妾最怕疼了,一点点磕磕碰碰都会哭的眼泪汪汪,比不得陛下身强力壮,顶天立地,便是割上几刀都不会眨半分眼睛,皱半下眉头。”   程景颐闻言,没忍住又笑了起来,他曲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你这拍马屁的功夫越发见长,前些日子你写了封信害羞到躲着不见朕,如今张口就来,当真是长进了。”   赵归雁捂着额头,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怎么还在提这件事啊?   程景颐移开目光,他也只是逗一下她罢了。   他慢悠悠地往前走。   这下赵归雁不敢再发呆了,双手交叠在腹前,小步很在程景颐身后。   两人很快回了凤仪宫,赵归雁看着径直走向桌案的程景颐,张了张唇,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这皇宫是陛下的皇宫,他爱在哪儿就在哪。   恰好赵归雁这几日忙大婚的事情,睡得不好,今日又走了这么长的距离,便有些累了,便差宫女退了外衣,掀开锦被躺了回去,想要再睡个回笼觉。   这时采月走了进来,脸上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情,赵归雁拥着被子半坐起身,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地问她:“采月,你有这么话想和我说的吗?”   采月拱了拱手,道:“外面几位娘娘想来向您请安,娘娘您是否要见她们?”   皇后新婚第一日不仅要去向太后请安,作为正宫皇后,还要接受后宫嫔妃的请安。   赵归雁愣了一下,“什么娘娘?”   采月瞧了瞧她的脸色,担心她不高兴,道:“是陛下的几位嫔妃……”   赵归雁“哦”了一声,垂下眼,眼底闪过几抹冷光。   阿姐的死因尚不明确,这后宫里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她还没想好计策去找她们,没想到他们却都主动送上门来了。   也好,今日先见见,探探虚实。   几息之后,她才从喜床上下来,“采月,替我更衣。”   采月恭恭敬敬地捧了衣裳替她穿好。   赵归雁轻轻走在柔软的地毯上,绕过花鸟金雀屏风,看见刚刚程景颐还坐在书桌前看书。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停在程景颐面前。   “陛下,臣妾要去见妃嫔,您要不要一起?”   程景颐嗤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意,道:“你确定要朕一起去?”   赵归雁想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一介新妇,初来乍到,又不知晓这些妃嫔性子如何,本就该他在一旁陪同,也好指点一二啊。   可触及到程景颐眼底的冷意,她又不敢这么说了。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她若让他一起去,会惹怒程景颐。   赵归雁“哦”了一声,慢吞吞往外走,“那臣妾一个人去了。”   程景颐深深看着她的背影,又重新垂下眼,认真地看着书。   内殿和外殿隔着只一道珠帘,赵归雁出了内殿,回头看了一眼,隐约能看见程景颐的轮廓。   其实妃嫔并不多,大多是宋太后强行赛进宫里来的。   有些是她觉得不错的,有些是朝中大臣送进来想要搏一搏前程的。   赵归雁端坐在上首,看着下面各有千秋的人,含笑不语。   站在最前面妃嫔似乎是她们之中位份最高的,她穿着海棠花缠枝宫裙,生得娇艳明媚。   她身上带着赵归雁很熟悉的味道。   既有赵青鸾这样家族精心培育出来的端庄大气,又有赵云莺从小娇宠着长大的小任性。   赵归雁不认识她,但能猜的出她的身份。   丞相之女,柳宜兰。   赵归雁细细回忆了一下,她是太后亲自册封的淑妃,也是皇后之下位份最高的妃嫔。   景和七年入的宫。   当初程景颐册封了赵青鸾为后,紧接着太后又与程景颐商议再多册封几位妃子充盈后宫,被程景颐驳回。   于是太后自作主张,下了懿旨,将丞相之女柳宜兰接入宫中,封为淑妃。   赵归雁又扫了一眼下面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这些年太后陆陆续续册封的妃子。   有兵部尚书嫡次女,丽妃。   大理寺卿嫡女,贤妃。   其他的都是些贵人,身份比不得这三位,皆是出身世家大族的。   赵归雁敛眉。   这几位高位妃嫔,父族皆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太后为了稳固程景颐的帝位,也着实花了一番心思。   赵归雁入宫前打听了一下,这些年,太后塞了许多人入宫,可眼下只有这么点人,其他人呢?   赵归雁有些失神,那些人去哪了?   柳宜兰等人见赵归雁从内殿出来了,立刻起身屈膝,行礼问安:“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赵归雁回神,含笑让她们起身。   柳宜兰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坐在了软垫上。   宫女弓着身子奉了茶,又安静地退了下去。   柳宜兰捧着茶盏啜饮了一口,借着低头的间隙,偷偷打量起上首坐着的赵归雁。   这皇后娘娘看着年纪尚小,姿容清滟,容貌倒是在她之上。   不过看着懵懵懂懂,有些拘谨,想来也是第一次坐在高位上,禁不住事。   柳宜兰心里放心了大半,本以为这次赵家会弄个更厉害的女子入宫呢,没想到弄来个这样稚嫩的女娃娃。   她与赵青鸾僵持了这么多年,本以为赵青鸾死了,她能当皇后,没想到又来了个赵归雁。   柳宜兰笑了一下,赵青鸾都斗不过她,这小皇后会是她的对手吗?   柳宜兰将茶盏轻轻放下,柔声说道:“皇后娘娘,昨日是您大婚,臣妾在这恭祝您新婚。这以后入了宫,您便是后宫之主,若臣妾能帮得上您的,您尽管吩咐。”   一旁的妃嫔一一附和。   “是啊,皇后娘娘。”   “臣妾愿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赵归雁露出一抹笑:“那就多谢各位妹妹了。”   顿了顿,她苦恼地蹙了蹙眉,道:“眼下的确有一件事要各位妹妹帮忙。”   丽妃笑说:“皇后娘娘但说无妨。”   赵归雁说:“各位也知道,先皇后是本宫长姐,自幼待本宫极好,这些年本宫在江南养身子,多年不得与长姐相见。没想到这刚回长安,长姐便得了病,薨逝了。本宫这些年不见她,时间久了,关于长姐的记忆便越发弱了。想要回忆竟不知如何去思念长姐。”   赵归雁眼睛红了红,带出几分水汽:“所以本宫想着找些与长姐相熟的人,让他们时常与本宫说说她。本宫记得,长姐入宫的时候,从小伺候她的几位嬷嬷也入了宫,只是昨日本宫在凤仪宫没见着她,问了宫人才知道嬷嬷们被调去别的宫了。几位妹妹可能帮本宫寻一寻她们?”   赵归雁脸上满是期盼,眼底却蕴着冷意,紧紧盯着这些人。   长姐身边的人,本该留在凤仪宫,可在长姐逝世后却全部都不见了。   定是那些嬷嬷们知晓事情真相,所以才会被调走!   柳宜兰闻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海棠花绣纹皱了,被拧成破碎的花。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又不动声色地松了手。   赵归雁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眼睫颤了颤。   柳宜兰望着赵归雁,道:“既然皇后娘娘思姐心切,那臣妾必定尽早将嬷嬷们寻来。”   赵归雁微微侧头,眼尾勾了几分笑意:“那就多谢淑妃妹妹了。”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柳宜兰忙说:“能为皇后娘娘分忧,是臣妾之幸。”   几人有寒暄了几句,柳宜兰目光就开始四下飘忽,似有若无地往内殿而去。   “淑妃妹妹在瞧什么?”   柳宜兰愣了一下,连忙说:“臣妾见娘娘宫中摆件很是精巧别致,心中喜爱,便多瞧了几眼。”   赵归雁弯了弯唇,说:“这都是本宫的侍女心灵手巧,如若淑妃喜欢,本宫可以将她借你使唤几日。”   淑妃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娘娘的侍女想必是贴身伺候您的,臣妾将人借走了,您就不方便了。”   赵归雁但笑不语。   她四下乱看,想必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柳宜兰不自在地捋了捋裙角。   她怎么总感觉赵归雁的目光让她如芒在刺,像是看透了她一般?   可她凝神再去看,就见赵归雁眼眸里干干净净,一片澄澈,很是天真纯稚的模样。   柳宜兰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便不愿多待,说了几句话便与几位妃嫔一同离开了。   赵归雁松开衣袖下紧紧攥着的手,松开手,她才发现自己掌心濡湿一片。   她也不是面上看到的那样轻松,她自小虽过得艰难,但还算无忧无虑,最难过的事情也不过是今日无法吃饱饭。   而如今在这宫中,她必须不露一丝马脚,不停地挂着虚假的表情。   这宫里人说话,总喜欢绕几个弯,当真是累极了。   赵归雁吐了一口浊气,提裙快步走向内殿。   程景颐仍坐在书桌上,就连姿势也没换一个。   她望着他云淡风轻的脸,突然生出几分迁怒,她噔噔噔跑到程景颐面前,伸着手将他手中的书摁住了桌面上。   程景颐神色如常,抬眸看着她。   赵归雁嘟囔道:“我在外面害怕极了,陛下竟然还有心思看书。”   程景颐的书被她压在掌下,他也不生气,干脆往后一靠,慢悠悠地开口:“朕见你表现得落落大方,哪里害怕了?”   外殿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没什么有意思的话题。   左右都是些场面话。   他自是知晓那些女人的心思,无非就是听闻他在凤仪宫,想要过来碰碰运气。   他躲着不见他们,他们自然败兴而归。   赵归雁闻言,闷闷地瞪了他一眼,也不知她怎么想的,突然就伸手握住程景颐的手,用力地蹭了蹭,脆声道:“我那是装的!您瞧瞧,我手心全是冷汗。”   程景颐手上被弄了一手的汗,粘腻难受,他脸色顿时黑了,“赵归雁!”   赵归雁飞快地将手松开,眼底划过得意,总不能只有她担惊受怕吧?   曹善来在一旁看得胆颤心惊,陛下最是爱洁,这样怕是要震怒了。   曹善来快步走上前,给程景颐递上干净的帕子。   程景颐接过,仔细地擦了擦手,本想将帕子扔给曹善来,却又收回手,冷冰冰地道:“手!”   曹善来一愣,意识到这话不是同他说的,又躬身退了下去。   赵归雁眉眼弯弯地将两只手摊开,程景颐冷着脸,将她的手心轻轻擦干。   擦完,他将帕子扔在一旁,淡淡道:“你若是拿出对朕的胆子对她们,还会这么狼狈?”   赵归雁黑白分明的眼眸弯了弯,语气轻软:“陛下和他们不同,他们会伤害我,陛下可不会。”   程景颐嗤笑了一声:“朕可不是什么好人,下次再这样胆大妄为,朕不会轻饶你了。”   赵归雁撇了撇嘴,不信他。   她如今是知道了,程景颐只是面上看着凶巴巴,吓人得紧,可实际上根本不会伤害她。   赵归雁想了一下,嗯,是的。   好几次她都以为程景颐要生气惩罚她,最后都是虚惊一场。   程景颐见小姑娘歪着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就明白肯定在心里胡思乱想了。   他从一旁扯出一张纸,摊开在桌上,食指叩了叩桌面,“左右朕无事,便监督你写字。”   赵归雁看了一眼喜床,有些不愿意。   她想睡觉。   本来就疲累,刚刚又提心吊胆地和后宫嫔妃周旋,更是身心俱疲。   “明日学可好?”   赵归雁小声说道。   程景颐轻笑了一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赵归雁颓然地叹了口气。   她挪到程景颐身侧。   曹善来手脚麻利地搬了个绣墩过来,赵归雁坐下。   赵归雁的衣裳繁复,层层叠叠,这样坐着,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   如今这花苞恹恹的,霜打了一般,程景颐偏头看了一眼,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赵归雁闷闷地拿起笔,开始练字。   前些日子程景颐让她每日练半个时辰的字,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她如今的字,虽称不上秀美,但也算是工整。   赵归雁是个很负责任的性子,答应了的事情即便不乐意,可还是会认真完成。   她认真地落笔写字,一笔一划很是轻缓。   程景颐见她专心写着字,便收回视线,拾起书,便打算看。   却发觉自己的手背痒痒的。   他移开书看了一眼,赵归雁坠了一缕青丝在他的手背,随着她的动作,轻柔拂过他的手背。   纸上沙沙,衬得室内越发静谧。   那缕发丝的声音似乎也被放大,万籁俱寂,程景颐再也听不见其它声音,耳中只余下那细微摩擦声。   鬼使神差,程景颐没有拨开那青丝,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   赵归雁搁了笔,满意地看着纸上工整的字,她弯了弯唇,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似乎夹杂着松兰香气,煞是好闻。   赵归雁低着头,轻嗅。   那松兰香气渐浓,扑鼻而来。   赵归雁惊叹,不愧是程景颐用的东西,竟然这样精致,砚中融了松兰,用之有香。   就连写出来的字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赵归雁眨了眨眼,忽然拉着她写的这页大字,捧到程景颐眼前,声音软糯甜美:“陛下,您闻闻,这些字是不是很香?”   程景颐霎时惊醒,他眼眸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将手置于膝上。他见眼前有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有些不解。   他方才根本没听清楚赵归雁的话。   “什么?”   程景颐佯装镇定自若,低声询问。   赵归雁“呀”了一声,翘着凳子靠近程景颐,一张芙蓉面上满是困惑,喃喃自语:“不对呀,难道陛下没闻见?您再闻闻,这不是很香吗?”   程景颐呼吸一滞。   两人隔着一张薄若柳叶的宣纸,鼻尖相抵。   程景颐垂眸,眸色渐深,似有一团漩涡,引着人沉沦,他清晰地看见一双潋滟春水的眸,里面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陛下,香吗?”   赵归雁压低嗓音,尾音带着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媚,似是魅人的精怪。   空气中浮动着幽香,沁人心脾,暗香迎鼻,夹杂着少女清甜的气息。   程景颐喉咙一紧,狼狈地偏了偏头。   “香……” 第29章 我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   一室静谧,殿内青鸟四方铜炉里袅袅冒着青烟,殿内燃了沉水檀香,煞是好闻。   赵归雁躺在床上,本来上午的时候很疲惫,可如今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辗转睡不着。   她睁着眼,望着头顶大红色石榴花纹的床帐,叹了口气。   侯在床侧的采月听到了她的叹息声,轻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赵归雁听到外面的采月也还醒着,顿时来了精神,翻转身子,小巧的下巴搁在自己的手臂上,“采月,你说陛下方才为何生气啊?”   采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解释。   陛下那样子,不像是在和赵归雁生气,反倒是像在和自己生气。   采月其实也不太懂,她不像其他丫鬟机灵,从小与赵归雁呆在后院,比赵归雁懂得多不了多少。   可她总是觉得,陛下……似乎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自家小姐生气。   采月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惊了一下,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威仪深重,高深莫测,那样高高在上,她怎么敢这样想?   可她转念又觉得理所当然,自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娇憨可爱,陛下格外宽容一些也是可以的。   采月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赵归雁太活泼了,让程景颐觉得烦了,便说道:“娘娘,您以后还是注意行为举止,陛下是个不太爱热闹的性子,您总是这样风风火火,太闹腾了。”   赵归雁“啊”了一声,想到自己似乎的确在程景颐面前太随意了。   “我只是觉得陛下人很好,待我也好,是除了你和阿姐外对我最好的人了,所以便忍不住与他亲近了一些。”   赵归雁有些委屈,“我真的是觉得那方砚气味很好闻,想要让他也闻一闻,他反应未免太大了点……”   赵归雁如今想到程景颐脸色沉凝,大步匆匆离开凤仪宫的画面都有些失落。   那恨不得立刻逃离凤仪宫,逃离她的模样,刺眼极了。   赵归雁觉得心口闷闷的,她翻了个身,将锦被拉到脖子上面,胡思乱想了许久,才幽幽睡去。   ……   两仪殿内,曹善来轻手轻脚地将烛芯挑了挑,让烛火越发明亮。   他看了一眼沙漏,显然已经过了子时。   程景颐一向勤勉,处理政事时常要到深夜,但曹善来看着,今夜程景颐并不是在处理政务,反倒是在摘抄经书。   一篇般若心经被他抄了一遍又一遍,桌面上,地上已经撒满了抄好的经文。   曹善来眼见着程景颐又换了一张崭新的宣纸,就明白,短时间内他不会安寝了。   他背着程景颐,偷偷打了个哈欠。   “困了?”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冷沉的声音,险些将曹善来的胆都吓出来。   曹善来恭声道:“奴才不困。”   程景颐扔了笔,墨色洇染开来,将纸上字遮得面目全非。   程景颐眉眼间蕴着几分郁色,他踩满地的经文,清俊的身影如松如竹,在烛光下显得越发清冷孤寂。   一地的经文沙沙作响,程景颐缓缓走向内殿。   曹善来看了一眼桌上,却见一大团墨团,黑乎乎的一片,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又忽然不抄了?   他看着地上那一张张纸上的凌厉字迹,似塞北凛冽的寒光剑影,带着煞人的气韵。   曹善来心下忐忑,这带着悠长静心的经书竟然写成这副模样,足以看出程景颐心里并不平静。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去捡。   这样好的字,陛下的墨宝,可是千金难求啊,他可不是要好好收起来?   程景颐淡淡道:“把这些字拿去烧了。”   曹善来顿时僵住了身子,心疼不已地看着地上的经书。   可他即便再不舍,也只能忍痛,不敢忤逆程景颐的命令。   曹善来将地上的纸一一拾起,走到书案前,刚要收拾,就发现让程景颐停下笔的那张纸上,赫然一个被墨汁污染的“雁”字。   曹善来蓦地一惊,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低下头,匆匆将桌上的宣纸收起来,熄了灯,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长长的宫道里,四周是红墙,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程景颐走在青石砖上,地上很是潮湿,看样子是下过了一场大雨。   他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阴雨天,这样的天气让他厌恶烦闷。   四下看了一眼,他发现这宫里安静得可怕,四周都没有任何一个宫人,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突然间,宫墙另一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程景颐心里诧异,升起警惕。   他沿着宫墙往往前走,终于见到了这座宫殿的大门,他仰头一看,发现是芳华殿。   芳华殿传闻是太?祖曾经最宠爱的妃子居住的地方,后来那妃子痛失爱子,抑郁寡欢,便早早地就逝世了。   太?祖思念宠妃,下令将整个芳华殿都封闭起来,不许旁人来破坏里面的一草一木。   后来时间久了,无人打理,这芳华殿渐渐地就成了冷宫。   程景颐循声走过去,踏过门槛,殿内有一株开得绚烂的杏花树,如今正值花期,地上飘落了一地的杏花。   程景颐看着殿内的场景,心里有些熟悉。   程景颐捏了捏眉骨,心里烦躁。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   刚刚这殿内有声音,他想寻个人问清楚,于是他慢慢靠近大殿。   殿门紧闭,窗子年久失修,上面糊着的窗纸破破烂烂,程景颐站在殿外,抬眼往里看。   殿内灰扑扑的,布满了落了灰的纱幔,此刻正随着风四下飘摇。   天上突然响起一道惊雷,白亮的闪电刺眼,照亮了殿内。   程景颐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宋太后。   不,应该说是宋皇后。   她瞧着不过三十多岁,穿着浅紫色牡丹花宫裙,妆容精致,风韵犹存,很是美丽动人。   “你现在来寻我做什么?若是被陛下发现了该怎么办?”   “陛下在与百官饮酒,根本无瑕顾及你我。”   男人关心地问道:“明玉,你在宫里过的如何?陛下有没有发现你的身份?”   宋太后闺名唤作宋明玉,能这样喊她的名字,对方肯定与她关系密切。   程景颐偏了偏头,想要看清楚对方的脸,可纱幔舞动,他只能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没有,陛下很宠爱我,根本没有怀疑过我曾经成过婚。”   男人叹了一口气,痛苦不已:“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害了你!”   宋皇后望着他,眼里顿时蓄满了泪,她摇了摇头,哀切道:“不,是那昏君手段卑劣,要挟我父母,若不将我送入宫,便要降罪宋氏一族。我为了保全母族,不得不与你分离,进了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如今你我想要见一面,也只能等待,等一年那样罕见的几次宴会,每次见面也只能短暂地相聚……”   宋皇后眼泪如珍珠般不停往下坠,男人见状,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   门外的程景颐心下震惊,想要推开门,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背着他的父皇,暗通曲款,互诉衷肠。   宋皇后擦了擦眼泪,眼里迸射出浓烈的恨意:“那昏君,我恨他!恨不能立刻亲手杀了他!”   那恨意如有实质,程景颐见之,眼前阵阵发黑,晕眩不已。   “呼嗬呼嗬……”   程景颐蓦地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   曹善来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焦声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殿内烧了地龙,热气融融,如同暖春,可程景颐脸上却升起一层薄薄的汗,棱角分明的脸上,还粘着几缕汗湿的黑发。   衬着他苍白的脸,幽幽如地狱中那索命的恶鬼。   曹善来被吓了一跳,忍着惊悸将雪白的帕子捧至程景颐面前。   程景颐喘着粗气,平复呼吸,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帐内昏暗,依稀可见红色的摆置,程景颐感觉那道红如同一团火,缓缓温暖了他僵冷的身体。   程景颐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脸上的汗,淡声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曹善来心下好奇,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梦,能让向来泰山崩于顶都面不改色的程景颐这副模样?   程景颐看了一眼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他这样一折腾,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床。   曹善来想要跟着,被他制止了。   “朕想一个人走走。”   曹善来恭声应是,不敢再跟着了。   清晨寒意深重,宫里各处都还是暗着的,如同一直沉睡的兽。   程景颐漫无目的地走着,等他有了意识,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逛到了凤仪宫。   凤仪宫里安安静静的,但守夜的宫女还醒着。   她忍着困意打了个招呼,就见不远处慢慢地走近来一道修长挺括的身影,宫女定睛一看,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陛……陛下万安。”   宫女抖抖嗦嗦地跪地请安。   程景颐也猛地停下脚步。   他站在殿门外,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宫门上的金色牌匾。   程景颐沉默了片刻,转身打算离开。   宫女想到昨日上午陛下怒气冲冲地离了凤仪宫,还以为新婚夫妻闹了别扭,如今陛下似乎是放低了身段来哄皇后娘娘,她焉能放过这重修旧好的机会?   宫女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挽留:“陛下,您可否要进来与皇后娘娘一同用早膳?”   程景颐顿住脚步,迟疑了一下,迈步踏入凤仪宫。   宫女喜笑颜开,笑着站起身,兴奋地想要跑进去将人喊起来。   程景颐想了一下,抬了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朕……进去坐一会儿。”   宫女顿时捂着唇不敢嚷嚷,她屈了屈膝,轻手轻脚地替程景颐打起帘子,见程景颐进了内殿,才放下帘子,准备去将其他人叫醒。   程景颐走入内殿,屋内静悄悄地,赵归雁睡得很沉,就连屋中多了一个人,也一无所觉。   程景颐站在床侧,看着她的睡颜,不知为何,那梦里到来的暴戾震怒的负面情绪如同冰雪消融,缓缓从心头流走。   睡梦中的赵归雁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一道强烈的目光,即便在梦中,都有一种被人窥视的紧张感。   她皱了皱眉,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刚睁开眼,还有些迷糊。   她偏了偏头,发现安静站在床侧的程景颐。   “陛下?”   赵归雁揉了揉眼睛,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是朕。”   赵归雁眨了眨眼,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还没大亮。   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高兴。还这么早,就来吓人,扰人清梦。   赵归雁本想抱怨几句,可一想到昨天采月的话,便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拉了拉被角,很是乖巧可爱。   程景颐紧紧绷着的唇角动了动,柔和了下来。   赵归雁目光落在他身上,发现他只穿了一件外裳。   她心下微动,细声细气地问道:“陛下,您做噩梦了吗?”   这个时间出现在她的宫里,衣裳也不好好穿,好像她做噩梦的时候会做的事情啊。   程景颐垂眼,声音很低:“是啊,一个噩梦。”   赵归雁见他眼尾微垂,一向凌厉的眼眸没了震慑人的寒意,便少了几分威仪,反倒看着有些可怜的样子。   赵归雁咬了咬唇。   她做噩梦去找阿姐寻安慰的时候,阿姐是怎么做的呢?   赵归雁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开,跪坐在床榻上,探着身子。   她努力去够床边的程景颐,伸出柔荑,轻轻拍了拍程景颐的脑袋。   眉眼温软,嗓音也清甜。   “拍一拍,噩梦都走开~” 第30章 凤印   程景颐只觉得自己头上多了一股轻柔的力道,其实这样的动作很是大不敬,可神奇的,他没觉得生气与冒犯,只觉得眼前带着笑容的少女很是温暖。   像初升的朝阳,蓬勃又耀眼,直直地照进他的心底。   程景颐难得怔愣住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赵归雁收回手,见他神色莫测,有些惴惴。   不会生气了吧?   赵归雁跳下床,软声道:“陛下,您生气了吗?我只是在家里做噩梦了,阿姐也会这样安慰我。一时忘了不能冒犯龙体。”   赵归雁也是这时也才想起来,在帝王头顶上乱摸乱碰,是不敬之罪。   程景颐敛眉,眼底划过一抹暖意,他说:“朕没生气。”   赵归雁抿了抿唇,松了口气,如果程景颐生气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好像一直在惹他生气?   赵归雁有些气馁,自己总是忘记忘记自己的身份,对程景颐的态度太随意了。   程景颐看见柔软的地毯上那双粉嫩小巧的脚丫蜷了蜷,唇角动了动,他道:“先将鞋袜穿上。”   赵归雁忙坐在床沿上,弯腰去穿绣鞋。   被赵归雁这样一通啼笑皆非的安慰一闹,程景颐心情开阔了许多,也不再纠结梦里的事情,他扔下一句“快穿好衣裳出来用膳”,便往外殿走去。   赵归雁不敢让程景颐久等,让宫女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便去了外殿。   程景颐已经坐在了桌子上,宫女们正在摆膳。   赵归雁入座后,程景颐才拾起象牙箸。   他骨节分明,手指细长嶙峋,如美玉般,他自小养尊处优,骨子里也满是矜贵,一举一动像幅画似的,赏心悦目。   赵归雁咋舌,心道怪不得古人常说秀色可餐,她瞧着,也忍不住多用了一碗红豆薏米粥。   两人安安静静地用了早膳,宫女捧了香茗,程景颐慢条斯理地浅浅啜饮。   赵归雁借着喝茶的间隙,偷偷打量起程景颐,就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威仪冷沉的模样,暗暗惊奇,若不是指尖还残留着程景颐发丝的触感,她都要怀疑方才见到的程景颐,只是她的一场梦了。   程景颐忽然抬眸,直直看着她。   赵归雁偷看被抓包,脸上泛起红潮,立刻垂着眼,背脊挺直地坐在座位旁。   程景颐出现地突兀,离开也很迅速,仿若他只是过来陪她用一顿早膳。   不过程景颐走了没多久,两仪殿就派了人过来。   曹善来走在最前面,进了内殿请了安,才道明来意。   “陛下说皇后娘娘既然已经完成了礼仪,也见了太后妃嫔,是时候接凤印,打理后宫了。”   说着,他弯腰将一个金色的盒子捧至她面前,金色盒子纯金打造,上面雕有两只缠绕在一起的一龙一凤。   赵归雁讶然,打开盒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凤印。   赵归雁本以为凤印会多么威武霸气,可只有她半个拳头那么大,很是精致。   她心里有些忐忑,她着实没信心自己能够管理好这样大的一个后宫。   可……   她又需要权力。   赵归雁沉默了片刻,忽然生出几分愧疚,程景颐这样信任她,她却想着借他的势,在这后宫里寻找杀害阿姐的凶手。   曹善来见赵归雁失神地站在原地。   “娘娘?”   赵归雁望向他,抿唇笑了笑,她道:“劳烦曹公公了,本宫这就收下金印,不负陛下所托。”   这条路既已经开始,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她回不了头。   采月上前一步,接过曹善来手里的金色盒子,转身将凤印妥善收进寝殿,藏在了一个隐秘的位置。   曹善来笑着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赵归雁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内殿。   “采月,淑妃那边可有消息?”   淑妃昨日说是要替她寻以前伺候过阿姐的老嬷嬷,可她不信任她。   昨日她分明瞧得清清楚楚,淑妃在听她提起嬷嬷时,神色有异。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可她一直将目光盯在她们身上,一些极其细微的异样她都能捕捉到。   淑妃定然有问题!   赵归雁眼底划过一抹冷意,在她还带了几分稚嫩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威仪。   采月并不知晓赵归雁心中已经百转千回,她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还未有消息。不过奴婢听说昨日淑妃娘娘回了宫,便将自己关在宫里,晚膳都没有用,应该没心思找嬷嬷们吧?”   赵归雁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淑妃这样,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她正愁不知道从谁下手呢,这下有人了。   采月不知道赵归雁为何忽然笑了,问道:“娘娘,您笑什么?”   赵归雁歪了歪头,道:“我在想,今日要不要多练一个时辰的字?”   采月愕然,多练一个时辰的字多累啊,皇后娘娘怎么笑得出来?   可赵归雁已经站起来,脚步轻快的往书桌前走去。   采月只能压下心底的诧异,快步跟了上去。   ……   一晃好几天过去了,赵归雁却再也没在后宫见过程景颐。   她身边的大宫女,名唤素云,对此见怪不怪,她说:“陛下当初新婚之夜能宿在凤仪宫可是让奴婢等人大为震惊呢,陛下向来不太往后宫走动,一年间便是来,也只是会去太后娘娘的寿安宫请安,从不踏足后妃的宫殿。如今不来也是正常。”   只不过说到后面,素云有些惋惜。   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嫁入宫里,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后娘娘又如何?还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不得陛下宠爱,守活寡一般蹉跎自己的年华。   说真的,素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容色昳丽的人,以前她觉得淑妃娘娘丽妃娘娘好看,如今一看,她们都不及她。   素云有些理解,陛下为何唯独对皇后娘娘这样“宠爱”了,为了给她体面,新婚之夜也留宿在了凤仪宫。   赵归雁听到素云这一番话,着实呆住了。   “大家都在议论陛下很宠爱我?”   赵归雁停下笔,一双潋滟的眸子瞪得大大的。   素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呀!皇后娘娘,您可是陛下唯一宠幸过的女子,奴婢觉得您在陛下心底定然是不一样的。”   素云本不该与主子谈论这些事,她是奴婢,安分守己,做好本分的事情就好,她不是赵归雁的心腹,需要和她谈心喝茶,可赵归雁长相漂亮,性子讨喜,瞧着没有一丝架子,宫里的人都很喜欢她。   赵归雁垂下眼睛,突然后知后觉。   程景颐前几日留宿在凤仪宫,是不是为了给她体面,让她不被人嘲讽新婚之夜留不住丈夫?   毕竟,程景颐有自己的寝殿,大可不必与她睡在一起。   众所周知,程景颐厌恶女子,不会轻易让女子近身。   而当时……他们共榻而眠,近到两人谁翻身,都会压到对方。   赵归雁心底划过几分小小的暖意,慢慢随着血液绕遍全身。   程景颐看着薄情冷漠,可最是温柔和善。   “陛下是顶顶好的人……”   赵归雁弯了弯唇,低声道。   素云脸上露出见了鬼的神情,仿佛赵归雁说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一般。   素云觉得他们的皇后娘娘,好似太单纯天真了,怕是这辈子没见过坏人了……   赵归雁自是不清楚素云是这样看她的,她刚练完字,就听到守在外间的宫女走了进来,低声禀告,说是淑妃娘娘来了。   赵归雁慢慢翘起唇角来,软声道:“快些请淑妃娘娘进来。”   宫女躬身退了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听到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淑妃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万福。”   淑妃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赵归雁叫起,让人搬了凳子过来。   淑妃坐在凳子上,唇边含着笑,笑得很是美丽。   “皇后娘娘,臣妾不负您所托,终于将先前伺候过先皇后的嬷嬷们寻来了。”   赵归雁心下一喜,旋即升起警惕,淑妃有这样好心?   摆明了这是个陷阱,她还眼巴巴地将人送过来?   赵归雁笑了下,道:“那多谢淑妃了。”   淑妃道:“那臣妾就让人将嬷嬷们带进来?”   赵归雁点了点头。   淑妃身边的大宫女便出去,片刻后领着两个头发有些花白,神色憔悴的嬷嬷进来了。   她们进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赵归雁清亮的眸子逐渐便湿,认出来,这两位的确是阿姐生前伺候在身边的人。   “嬷嬷们快快请起。”   赵归雁连忙叫他们起来。   两位嬷嬷站起来,齐齐看向她。   赵归雁有心要询问,可顾及淑妃还在殿内,不便多言,她让采月将两位嬷嬷带下去,仔细安排照顾着。   淑妃看赵归雁明明望眼欲穿,想要立刻飞奔到两位嬷嬷那里去,心底嘲讽地笑了一下。   这情绪摆在脸上,不足为虑,无甚威胁。   “淑妃你可是帮了本宫一个大忙,你可是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赵归雁语气里含着感激,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真诚的谢意。   她如今没将赵归雁看作是对手,也就心里放松了许多。   淑妃笑说:“能为皇后娘娘办事是臣妾之福,不需要赏赐的。”   赵归雁颇为认真地道:“不行,你既帮了本宫,本宫可有不谢的道路?那以后本宫怕是不敢寻你们帮忙了。”   说了几句,淑妃这才勉强接受了赵归雁赏赐的一座仕女插屏。   后她说:“娘娘此刻怕是迫不及待了,臣妾还是别在这里碍您的眼了。臣妾告退。”   赵归雁含笑让她离开。   等淑妃一走,赵归雁脸上的笑立刻淡了下来。   她长袖一甩,颇有几分气势。   “走,去看看嬷嬷们。” 第31章 皇后什么时候假死嫁人啊……   赵归雁说的气势如虹,可站在屏风后,却如何也不敢进去。   她怕……   害怕两位嬷嬷用一种看白眼狼的眼神看着她,害怕两位嬷嬷怨恨她贪慕虚荣,更害怕她们会责怪她不将阿姐这么多年的教导放在心上。   采月看着,脸上满是心疼。   赵归雁在府里倍受冷落和嘲讽,心思便养的有些敏感细腻,稍稍一个人对她好,她便会记在心里,恨不得千倍百倍地还回去。更何况,赵青鸾曾经对她那样好。赵归雁爱屋及乌,总是十分在意赵青鸾身边伺候的人。   在赵青鸾的亲信眼里,赵归雁入宫,总归是有负于赵青鸾这么些年的照顾与疼爱。   采月刚想要安慰几句,就见赵归雁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弯出一抹笑,绕过了屏风。   采月连忙跟了进去。   方才淑妃送来的两个嬷嬷,此刻正正襟危坐于凳子上,他们听到了脚步声,齐齐站起身,垂手与她行礼。   赵归雁连忙上前,亲手将她们搀扶起来,“嬷嬷不必多礼。”   两位嬷嬷顺势站起身。   左边的嬷嬷姓何,是赵青鸾的奶娘,也是看着赵青鸾长大的人,她抬起眼,仔细地打量着赵归雁,笑着说:“五小姐长高了些。”   赵归雁眼眶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她哽咽道:“何妈妈,您不怪我吗?”   何妈妈一如既往地温声笑道:“娘娘,您不该进宫的。”   赵归雁泪眼朦胧地看着何妈妈,何妈妈语气带着担忧,却没有一丝责备。   另一旁的赵妈妈也不赞同地说道:“五小姐,这宫里情况很是复杂,您的确不该入宫来。”   赵归雁闻言,紧紧盯着赵妈妈,听出她话语里的担忧,顿时说道:“赵妈妈,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阿姐到底是如何薨逝的?”   赵妈妈神色一紧,忙说:“五小姐,您别问奴婢,奴婢也不清楚,您只要明白,大小姐就是病逝的。”   赵归雁没有错过赵妈妈那一瞬间的异样,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相信,阿姐身子那样康健,明明前一日还同我一起吃了糕点……”   何妈妈见她这样,眼里浮现动容,垂下了脑袋。   也不枉大小姐这么多年这样疼爱五小姐了。   赵家那么多人,都相信了大小姐就是得了重病逝世的。不,国公爷不可能没有怀疑,可他为了家族利益,根本不敢向皇家讨一个公道。   唯有五小姐,也只有她,还惦记着大小姐,肯为了大小姐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何妈妈想到赵青鸾,一瞬间又是心疼又是痛恨,那样温柔的姑娘,他们竟然敢那样骗她,他们这么敢?!   何妈妈想到那个人,心底的恨意如蚁般将她的心脏噬咬,让她恨不能立刻冲出宫去将人千刀万剐了!   可何妈妈想起赵青鸾的嘱托,叮嘱她好好照顾赵归雁。   那些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不能将真相告诉赵归雁,不能让她陷入险境。   何妈妈只能压下心底的恨意,再抬起头,仍是一片慈祥。   “五小姐,您千万不要以身犯险,大小姐临终前最放心不下您。您忘了大小姐是如何教您的吗?万事,都比不过自己,都重不过性命。”何妈妈语气恳切地说道。   赵归雁见何妈妈和赵妈妈避重就轻,就明白了,阿姐的死果然有蹊跷。且嬷嬷们知晓内情,只是可能担心她的安危,而不愿意将她牵扯进去。   赵归雁抿了抿唇,不再强逼着她们告诉她。   她只有向他们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调查真相而不会受到伤害,她们可能才会将实情告诉她。   “赵妈妈,何妈妈,我不再逼您了,我愿意等,等有一日你们愿意将实情告诉我。”   赵妈妈和何妈妈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赵归雁又问了一些近况,得知赵妈妈和何妈妈在赵青鸾去世后就被人分配到了最苦最累的宫里去当差,所以看着才这样憔悴。   赵归雁心里暗暗警惕,赵妈妈二人身为皇后身边的得力嬷嬷,如何也不会打发去最粗活,最常见的法子就是将她们放出宫去,送往赵家。可现在却是,她们被私自扣下,还被分配去做粗活。   这显然是想有人不敢将她们放出宫去,而想着将他们留在宫里,若是嬷嬷们受不住劳累,病死了最好,嗟磨不死,后面也会寻个机会将她们无声无息地害死。   如果她没有进宫……   嬷嬷们怕是将不久于人世。   赵归雁后背浸出一层薄薄的汗,脸色也有些苍白。   何妈妈见状,欲言又止。   这副模样,怕是已经猜到了。   赵归雁强自压了压心神,冲着嬷嬷们温声笑道:“我让采月带您下去休息吧,你们这些日子怕也过得艰难,如今我在,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了。”   何妈妈两人看着她的笑脸,心底生出几分安定。   跟着采月离开的时候,赵妈妈回头看了一眼,当初那个喜欢缩在赵青鸾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如今竟能够从容淡定地独当一面,保护人了。   只是,她怕是永远失去了她的无忧无虑。   赵妈妈心底既欣慰又怜惜。   何妈妈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声道:“你在想些什么?”   赵妈妈与何妈妈共同侍奉赵青鸾多年,也互相熟悉,算是好友,听她这样问,也没有隐瞒,说道:“也不知道五小姐入宫,于她而言是好是坏。她这显然不是因为倾慕陛下才入的宫,你我都清楚,五小姐怕是为了大小姐才来的,到时候若真让她调查出了事情的真相,怎么办?五小姐要如何自处?难道真要与陛下闹翻?与皇家闹翻吗?”   何妈妈闻言,愣住了。   赵妈妈心思细腻,思虑也多,说的这么多,显然也是料想了未来的局面。   她皱起眉,“我瞧着陛下,不像是是非不分的人……”   赵妈妈瞪了她一眼,“陛下再英明神武,涉及到了皇家颜面,也总会忍不住宽容一二。若是五小姐真的能在陛下心中占的一席之位,那才有替大小姐报仇的可能。”   何妈妈道:“这怕是难了……陛下根本不愿意与后妃有过多牵扯。”   赵妈妈也摇了摇头。   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   帝后大婚,乾坤归位,自该举国同庆。   朝中大臣上奏,举办宴会,盼新后与其同乐。   两仪殿内,殿中的青色博山炉里燃着龙涎香,镂空的炉顶冒着缕缕青烟,可那青烟在半空中便被人截断。   江姚站在博山炉旁,一双秀白修长的手不停的拨弄那青烟,嘴里道:“陛下若是觉得皇后娘娘太活泼闹腾,您就尽快替她寻个如意郎君,早些让她假死出宫嫁人啊!”   程景颐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写出来的批阅越发刻薄尖锐,“朕自然也是如此希望的。”   “那正好此次宴会是个机会,陛下将长安所有叫的上名号的青年才俊都召进宫来,到时候,保证让皇后娘娘挑花了眼,尽早选到如意郎君。”   程景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以为是买白菜?”   江姚嗤笑了一声,道:“与买白菜异曲同工,自然是合适了就买。”   程景颐手顿了顿,道:“要看人家小姑娘的意思,若是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求。”   江姚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笑话一般,捧腹大笑:“陛下大可放心,除了脑子有病的人,没谁愿意留在你那冷冰冰的皇宫里,孤独终老。”   程景颐瞥了他一眼,脸上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警告。   江姚可不怕他,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料定他待亲近之人心软,好巧不巧,他勉强算是他的挚友,位列亲近之人的队伍里。   江姚拊掌道:“我说的又没错,你瞧瞧,当初你念着那些女人不容易,被太后送进宫里,耽误了人家青春年华,便与他们商议,若是想要离开,你便与他们方便,造了身份,给了银子送出宫去。现如今,留在宫里的那几位都是对你有几分妄念,或者是不舍得荣华富贵的女人。”   程景颐垂眸,沉默不语。   他又不会宠幸她们,何必耽误人家,他便给他们选择的机会,隐姓埋名地离开,抑或是做有名无实的妃嫔。   大多数人选择离开。   她们都清楚,左右程景颐不会宠幸她们,他们无法生得一儿半女,何苦在这皇宫里苦苦熬着,将韶华都辜负了?   小部分人留下,则是总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会得陛下宠爱,成为那个独一无二。   江姚一直在暗暗帮助程景颐,每年宫中妃嫔多是重病不治身亡的,那些假死药都是江姚提供的,他也是知情者。   江姚看了一眼程景颐的脸色,露出古怪的笑容。   程景颐曾撞见过宋太后的私情,又亲眼看着宋太后与先皇虚与委蛇,又伙同外人要将先皇害死,自此心里生了阴影,便极其厌恶女子近身。   他还以为程景颐这辈子都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老树逢春,新来的小皇后似乎在他的心目中,是不一样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总是要激一激他,省得每日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皇后娘娘瞧着年岁还小,应是不懂情爱,是以陛下尽快替皇后娘娘寻个如意郎君,让她早些嫁人。省得到时候情窦初开,倾慕不该倾慕的人。”   江姚意有所指,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程景颐。   程景颐蹙了眉,心头有些闷闷的,左右心烦意乱,批不出折子,他扔下笔,道:“朕立刻拟旨,让三品以上的官员将自家适婚的子孙带回宫中,咱们好好挑。” 第32章 他说不出口   凤仪宫内,赵归雁撑着头,正在认真地看着内官送来的账本和册子。   凤印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她便是程景颐委以重任的中宫。   以前内务都是由赵青鸾处理,后来赵青鸾去世了,就短暂地让淑妃代为处理,丽妃和贤妃一同协理后宫。   如今凤印有主,她们自是要将大权还回来。   赵归雁自小没有声生母教导,自然没有学过如何打理中馈,如今看着这些账册,她只觉得头昏脑胀。   赵归雁郁闷地叹了口气。   “采月,你说当皇后怎么这么难啊?”   何妈妈正好捧着一碟玫瑰酥酪进来,闻言,笑道:“娘娘又在说些孩子气的话了。”   赵归雁琼鼻轻嗅,眉眼弯弯:“玫瑰酥酪!”   何妈妈宠溺地将瓷碟放在她手边,道:“娘娘鼻子每次都这样灵。”   赵归雁看了一上午的账册,早就又累又饿,顿时眼眸晶亮地捏了一块玫瑰酥酪,小口小口吃起来。   何妈妈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她看了一眼桌子下那几个大木箱的册子,就知道,肯定是淑妃她们故意刁难了。   显然这宫里大大小小的所有事务都在这儿了。   何妈妈与淑妃不算陌生,转念一想,便猜出了淑妃打的什么小算盘了。   怕是想用这么多的杂务将赵归雁管理后宫的心思吓退。赵归雁年纪小,还是活泼爱玩的时候,肯定耐不住性子,到时候受不了这份辛苦,肯定会娇滴滴地去求她们一起分担。   淑妃她们也可借此机会,一举分权。   旁人也置喙不了。   毕竟她们在赵归雁一入宫便大大方方地将权力还过来了,只不过是赵归雁无能。   “娘娘,您不必事事都亲自处理,这些事情,许多您只要能把握全局就好,您只要交于下面的人去处理,您需要亲自处理的便只有后宫财政与外命妇相关的事务。”何妈妈建议道。   赵归雁咽下嘴里的糕点,说:“我知道。但是我本就未曾学过如何处理事务,如今拿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练练手,以免瞎子一抹黑,在大事上出了差错。”   赵归雁拿帕子将指尖的糕点碎屑轻轻擦掉:“常说笨鸟先飞,我总要先学会如何挥翅膀,才能飞得动呀。”   何妈妈看着赵归雁黑白分明的眼眸,心下微怔,随即笑了。   五小姐是个聪慧的,内里藏秀。   淑妃她们自以为这样是刁难了赵归雁,却没料到,赵归雁非但没有娇气,反倒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不会贸然行事。   何妈妈没有再打扰她,只是吩咐宫女更加仔细地伺候。   赵归雁见何妈妈轻手轻脚地走了,眼神闪了闪。   除了方才说的原因,其实她还有更为重要的缘由。   她初来乍到,这后宫之中关系错综复杂,她总要小心提防着,以免敌友不分,反倒露了马脚。   这些后宫琐碎的事情,最能看出一些关键信息。   赵归雁莹润如玉的食指在一行字上叩了叩,笑了。   上面清楚记载着,淑妃与丽妃都在赵青鸾病逝后,调动了凤仪宫的人手。   淑妃与丽妃,似乎都可能是杀害阿姐的凶手啊。   赵归雁盯着这行字,清亮的眼底有些幽暗。   ……   淑妃作为一品妃,自有资格独享一处宫殿,昭华宫便是淑妃的寝殿。   昭华宫内布置奢华,处处精巧,淑妃身为丞相之女,出身高贵,尚在闺阁之中,便有才女之称。如此自然品味不俗,殿宇中的摆件多是文雅。   淑妃慵懒地坐在榻上,她手中捧着一本书,正慢悠悠地翻看着。   坐在她对面的丽妃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她揪着细细的眉,语气不满:“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书?”   淑妃头也不抬,柔声道:“为何没有心思?丽妃妹妹,急也没有用,何不寻些事打发时间?这宫里,长日漫漫,难捱得很……”   丽妃道:“淑妃姐姐,是你说多寻些杂务送去凤仪宫,过不了几日,小皇后累惨了,便会将大权重新还给我们,可你瞧瞧,都过去三日了,还没见有动静,我可是听说了,那小皇后可是每日勤快的很,一天要看好几十本册子。”   淑妃手指顿了顿,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急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小姑娘的那三把火还没熄,你指望着她放权?”   她伸出手看了看自己今日刚染的丹蔻,红唇弯了弯:“你我都不一定能耐心看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一个刚刚及笈的小姑娘,更没耐性了。”   丽妃闻言,还有些迟疑,“可是……”   淑妃放下手,横她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烦:“你吵着我看书了。”   丽妃见她眉间有了愠怒,不敢再说话了。   她……还是有些怕淑妃的。   丽妃想到当初淑妃眼也不眨地将一个听到了她们秘密的宫女溺死,她浑身打了个激灵,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喝茶。   当初不得已与淑妃结盟,赵青鸾也的确如愿死了。   她要相信淑妃。   ……   华灯初上,凤仪宫内渐次点了灯,映照着玉白石砖,格外明亮。   “娘娘,歇一歇吧?仔细眼睛疼。”   采月挑了下灯芯,让烛光变得更明亮一些。   赵归雁眨了眨酸涩的眼,抬起头。   她看了一眼手边处理好的事务,满意地笑了笑,按照她这个速度,要不了半个月,她就能处理好了。   “嗯,今日暂且到这儿吧。”赵归雁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柔声说。   采月见状,也绕到她身后,轻柔地替她捏着肩膀。   赵归雁眯着眼,小脸盈着满足。   采月笑了笑,皇后娘娘这副模样,与平日里被挠得舒服的阿狸十足的像。   这样想着,阿狸就忽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跳上赵归雁的腿,轻轻地“喵”了一声。   赵归雁惊喜地睁开眼,“阿狸,你回来啦?”   阿狸最近野得很,许是从那个狭小的院子里搬到了皇宫,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景色宜人,地方开阔,阿狸总是时不时就要溜出去玩儿。   好在它也乖巧,不会跑远,就在凤仪宫附近玩儿。   阿狸舔了舔爪子,然后在赵归雁的腿上翻了个身,圆溜溜的猫瞳望着她。   赵归雁会意,柔荑轻柔地梳挠着它的肚皮。   阿狸顿时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采月见主仆二人皆是一副餮足享受的样子,无声笑了笑。   程景颐刚走进来,就见到这样一副温馨的画面,脚步顿了顿,突然不忍打破。   阿狸察觉到屋中多了一道陌生的气息,顿时站起来,警惕地盯着屏风后。   赵归雁睁开眼,也看过去。   程景颐这才从屏风后现身。   明亮烛光下,那道身影缓缓从阴影处走出来,他身上还带着冬日的寒气,凛凛如霜。   眉眼深邃,眼神沉静,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赵归雁愣了下,时隔多日,两人再见,她竟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她一把将阿狸抱在怀里,起身相迎:“参见陛下。”   程景颐手指蜷了蜷,只是淡淡道:“起来吧。”   赵归雁起身,瞧着程景颐。   程景颐走到桌旁,见桌面上堆满了账册,他随手翻了翻,发现上面大多都很认真地做了批注。   赵归雁见他翻阅,紧张地抱紧了阿狸。   程景颐看了几眼,问:“这些都是你处理的?”   赵归雁小小地点了点头。   程景颐收回手,道:“不错。”   赵归雁面露喜意,弯了弯唇。   她辛苦了这么久,看来终于有成效了,就连程景颐都夸赞的话,那定然是真的不错了。   程景颐静默了片刻,说道:“既然你对于宫里的事务能够独当一面了,那三日后的宫宴也交给你一手操办吧。”   赵归雁诧异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来办宫宴?”   这……不合适吧?   这么大的场合,程景颐就这样让她来操持,她担心她搞砸呀。   程景颐见她似不自信,沉吟了一下,道:“你若是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朕。”   赵归雁松了口气,那就好,有程景颐坐镇,她就放心了。   赵归雁见程景颐说完这件事,便不再说话,她缓慢地眨了下眼,问:“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程景颐张了张嘴,他望着那双干净的眸子,有些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譬如他来这里是告诉她这场宫宴是特地问她准备的,目的是为了给她挑一位如意郎君。   以及他要同以往那样,将假死出宫和有名无实的皇后之位摆在她面前,让她选择。   赵归雁难得见程景颐面有踌躇之意,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并未出言催促。   程景颐忽然虚握成拳,掩着唇咳了一下,道:“朕想与你下棋,不知可否方便?”   赵归雁眉心微跳,觉得头疼。   她那破棋艺,怕是只会让程景颐扫兴吧?   程景颐见她为难,眼里泛起一丝笑意,为难的不应该是他吗?   就她那世无其二的下法,才最是让人头疼吧?   程景颐敛眉。   他想,还是先不要告诉她了,若是宴会上真有合适的世家公子,他再告诉她也不迟。   程景颐眼眸深了深,到时候再让赵归雁来选,留下,或是离开……   ……   白驹过隙,三日转瞬即逝。   赵归雁为了筹备这次宫宴,着实废了极大的心思,好在有程景颐在一旁指点,她也不算太困难。   到了请安的点,妃嫔就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今日宴会在御花园旁边的园子里举行,妃嫔则是需要跟随皇后一同出席,是以她们要先来凤仪宫请安,再等赵归雁一起去。   赵归雁从后殿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淑妃坐在下首,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烦闷,丽妃坐在她对面,脸上也神色郁郁。   赵归雁看出两人之间似乎闹了矛盾,诧异了一下。   这两人怎么回事? 第33章 醉酒   赵归雁坐在上首,望着下面的妃嫔,发现几位平日里关系亲近地都在窃窃私语。   唯独淑妃和丽妃面色阴冷地坐在位置上,既不与旁人交谈,也没有其他动作。   赵归雁猜测两人应该是发生了矛盾。   她这些天处理琐碎的事情,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她最为满意的便是,发现了淑妃与丽妃关系匪浅。   算是同一阵营。   但今日她们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赵归雁稍稍思量了一下,大概猜出了原因。   淑妃与丽妃作为后宫中品级最高的妃嫔,掌管过一段时间的后宫事务,尝到了甜头,肯定不愿意轻易放权。   她受了凤印,自当重新收回后宫大权,她们二人私底下肯定商量过是否要将后宫大权交还回来。   而最后的结果是大大方方地还回来了,没有任何迟疑和刁难。   如今自己没有按照他们的预料来行事,她们失了权力,肯定会互相埋怨。   如今她们互相冷落对方,怕是狗咬狗一嘴毛了。   赵归雁无声笑了笑。   淑妃和丽妃都调动了凤仪宫的侍从,所以他们必定都与阿姐有关联。   同为共犯,掌握着对方的把柄,本该坚不可摧的关系,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就出现了裂痕。   可她们关系破裂,她才有机会调查真相呀。   她慢慢地描摹着青花瓷茶盏的花木纹路,笑得纯稚又温柔。   淑妃紧紧盯着赵归雁,心里生出几分狐疑,看着不像是一个有心机的人,难道都是她给演给她们看的假象吗?   淑妃长长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衣袖,冷笑了一声。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她且看着。   没一会儿,两仪殿便有人来通传,说是到了时辰。   赵归雁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就领着后宫妃嫔往御花园去。   此次宫宴并不拘在殿内,而是寻了个景色宜人的园子。因着来的人有些多,冬日寒冷,屋内便有些狭小。人挤人,索性挪到屋外,不但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还能赏花赏景。   赵归雁到的时候,园子里有些嘈杂,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她一出现,园子里有片刻的安静。   今日赵归雁穿了一身石榴红织金曳地宫裙,阳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今日为显庄重,她还施了粉黛,本就昳丽的面容更是明艳动人,风月都为之失色。   她甫一出现,方才还争奇斗艳的一众女眷,纷纷偃息旗鼓,生出几分惭秽。   这些人早就听说了陛下钦点了荣国公府的嫡次小姐为中宫皇后,很是震惊,四下打听,可却打听不出任何东西。   仿佛这位让陛下格外不同的皇后娘娘是凭空出现的。   她们心里猫爪挠似的,对于赵归雁越发好奇。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没料到,皇后这样天姿国色,更没料到,年岁这样小。   有几位夫人心下微动,这看着刚及笈吧?   院子外的小太监高声喊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众人才如梦初醒,跪地相迎。   赵归雁扫了一眼,发现这个园子全是女眷。   程景颐并不在这里,倒是曹善来候在了一边,他瞧见赵归雁出现,连忙小步跑到她身边,先是行了个万福礼,才恭恭敬敬的对着她说:“皇后娘娘,陛下在另一处招待朝臣,等会儿他便会过来。”   赵归雁轻轻颔首,径直走向上首落座。   赵归雁刚坐下没多久,太后就携着一行人出现了,声势浩大,显然有压赵归雁一头的意思。   紧紧跟在太后身旁的是宋明箬,她今日显然也是盛装出席,淡紫色牡丹撒花长裙,臂间绕了一条同色纱带,身姿摇曳,步步生莲。   妆容也是时下的桃花妆,既温柔又妩媚。   宋太后款款走到上首,站定,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赵归雁,道:“皇后年岁小,架子倒是大。”   赵归雁有些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众人见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眼底露出兴味,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位女人打擂台,就是不知道谁占上风?   一旁的宋明箬及时解答:“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个位置一向是太后娘娘的,您如今是坐在了太后娘娘的位置上。”   赵归雁从抿了抿唇,有一瞬间的无言。   不过是一个座位,还分谁跟谁,至于吗?   但见太后颇有些执念,她便生了退让之意,索性她也没有出风头的意思,往下面坐一坐也好。   这些夫人小姐的目光太锐利,让人坐立不安,她无法想象,到时候好几个时辰都坐在旁人的视线里。   赵归雁脚步微转,坐在了右下首。   宋太后没想到赵归雁这么轻易就妥协了,她本来以为赵归雁会像上次一样出言忤逆她,脸上还有没有来得及收起的错愕。   不过她很满意赵归雁的识时务,衣袖轻挥了一下,便施施然坐在了最上首。   众人见赵归雁这样乖巧地就退让了,有些失望。   性子这样绵软,真的是深得陛下看重的人吗?怎么瞧着毫无底气?   宋明箬坐在宋太后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归雁不得不坐在下面,心里很是得意。   皇后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比她矮一头?   赵归雁并不想去关心她们如何想她的,她本就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甚至她自己本身有些绵软。   上次与宋太后发生争执也只是因为宋太后曾经对阿姐不好,她想替阿姐出气罢了。以及她不愿意随便做程景颐的主。   陛下是好人,是她值得尊敬的人。   不该像个牵线木偶似的,旁人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身不由己的人只有她一人就好。   正愣神间,月亮拱门处走进来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他走在最前面,身姿挺括,步伐轻缓,却最是威仪,一众人间,旁人总是下意识地看向他。   赵归雁心里无端想起一句话,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臣妇/臣女参见皇上。”   众人一惊,纷纷起身见礼。   赵归雁目光随着他移动,眼睁睁的看着,程景颐环视了一眼园子,径直走了过来,停在了她身侧。   赵归雁看着停在她眼前的玄黑色龙纹靴履,低声道:“陛下?”   程景颐直接弯下腰,亲手将她扶起来。   “怎么坐在这儿?”   他瞥了一眼上首坐着的宋太后和宋明箬,语气一如既往地淡,可赵归雁无端听出几分质问。   赵归雁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如果说话,总感觉是在告状。   众人此刻大气不敢喘,不知道陛下这话是不是兴师问罪。   可,让皇后坐在这里的,是太后……   可皇后又是陛下这么多年唯一特殊对待的女子,总归是不一样的。   一时之间,众人心底早就好奇不已,陛下要如何处理。   宋太后也一时摸不准程景颐的意思,难道他今日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们母子这些年的假象撕破吗?   场中气氛凝滞,不过几息,却恍若几个时辰。   程景颐并未离开,也不往上首去,而是直接坐在了赵归雁方才的位置上。   赵归雁缓慢地眨了下眼。   程景颐直接握住她的手,将她拉着坐下来,“那朕也坐这儿吧。”   赵归雁紧挨着程景颐坐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不坐最尊贵的位置,为何与她挤着坐?   她说的挤,是真的挤。   这位置本就一人一席,程景颐一来,这位置便有些狭小了。   幽淡沉静的檀香气息似有若无地飘进她鼻中,带着男子特有的气息,沉稳,悠长,却格外霸道,无孔不入。   赵归雁感觉自己都快要坐在程景颐怀中去了。   她偷偷地往另一侧缩了缩,蓦地腰间忽然多出一抹温热,程景颐偏了偏头,低声道:“你再挪就该掉下去了。”   赵归雁左手下意识往旁边探了探,果然,自己再往旁边挪一挪,就该跌空了。   赵归雁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丢人,只好咬牙坐了回去。   宋太后愣了一下,带了几分期待地说道:“皇帝,你应该坐哀家身边来。”   程景颐淡淡道:“朕与皇后一体,自该同席。”   意思是赵归雁坐哪儿,他便坐哪。   宋太后脸色难看。   她不清楚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失望有,伤心有,更有几分似有若无的难堪。   程景颐以往还会做一些表面功夫来掩饰母子二人关系不睦,如今就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赵归雁看着宋太后的脸色,眼睫颤了颤。   程景颐神色如常,似乎一点都没看到,他食指叩了叩桌面,低沉出声:“都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这才轻颤着站起身,神色拘谨地坐在了位置上。   程景颐一坐在下首,旁边位置的人便不敢靠得太近,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桌子往一旁移了移,与程景颐他们隔了些距离。   宋明箬没有起身,而是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地上,她不敢坐得高过程景颐……   宋太后本想将她扶起来,可她看着坐在下面的程景颐,只能抑制住手。   今日宴会的目的还是参拜皇后,跟随程景颐一起来的官员纷纷落座。   上次大婚,赵归雁头上盖了盖头,今日大大方方地坐在位置上,很多人眼神就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赵归雁微笑,面上八方不动,可她自己知道,自己如今心里惴惴,坐也坐不住。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赵归雁手胡乱地在桌子上摸了摸,摸到一个杯子,看也没看,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咳咳咳!”   赵归雁掩着唇,咳嗽起来。   她拿错了杯子,这是程景颐的酒杯。   杯子里装了烈酒,一入喉咙,便烧得喉咙发热,这是她第二次饮酒,第一次是在新婚之夜的合卺酒,那是味道很淡的果酒,味道清甜,勉强算酒。   如今这是真正的烈酒。   程景颐见她一张脸迅速攀上红潮,眼眶里湿漉漉的,蕴着一汪水汽,眼底划过一抹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拍打她的背脊。   赵归雁好不容易停了咳嗽,整个人脑袋都有些晕乎乎。   她咬了咬唇,勉强打起精神来。   宋太后颇有些幸灾乐祸:“皇后要注意一些,这酒烈得很,不会饮酒的人喝了可要难受许久了。”   赵归雁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是从远处飘来的,有些虚幻,带着空蒙蒙的感觉。   她咽了下口水,喉咙一紧,尽量维持着清醒,希望这宴会快些结束。   程景颐见她好像很难受的样子,闭了闭眼,将酒杯拿远了些,也不再饮了。   赵归雁只觉得自己身边的微风一阵一阵的,很轻柔,将她的酒吹的微醺,柔得让她有些困。   程景颐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挠了挠,他垂眸去看,就见桌下,赵归雁的手紧紧拉着他,时不时用小拇指去勾他的掌心。   随着一下一下的撩拨,程景颐听到耳边钻进一道温软的嗓音,夹杂着浓郁的酒香,让他也有些醉意了。   “陛下,我等会儿犯困你就喊我一声呀。” 第34章 陛下最最最厉害!   因着太后与景和帝似乎闹了些不愉快,园子里的气氛并不是很好。   许多大臣与夫人只敢与相近的人交谈,更不敢满园子地乱窜。   酒过三巡,大家还坐得规规矩矩,一点也不像是宴会。   一席之隔,江姚看着程景颐神色淡然,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如坐高堂庙宇,冷漠地像个神仙。   大臣们的敬酒他也只是轻抿一口,并不多饮,克制又疏离。   偏偏那些大臣一个个诚惶诚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仿佛程景颐能给他们面子,是天大的荣耀。   江姚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这样的宴会,以往程景颐最是不耐,常常坐了没一会儿就会借故离开,今天这样耐性十足,显然不对劲。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赵归雁身上,她捧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看样子都快要睡过去了,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宴会是以前的宴会,不过多了个小皇后,让人操心不已。   不过一杯酒,便醉醺醺的。   江姚挑了下眉,忽然想起来前几日程景颐信誓旦旦地说要替赵归雁寻一个品性兼优的如意郎君,他放下手,忽的起身。   他走到程景颐桌前,含笑看着他,道:“陛下,今日宴会来了许多青年才俊,这些都是我大魏的希望,是我大魏的国之栋梁,不妨陛下考校一二,也是他们之幸啊!”   程景颐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望着江姚。   江姚坦然回视,“陛下曾亲口夸赞过大魏人才济济,如今不正好是一个让他们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吗?”   当初是程景颐亲口说的,如今不会又后悔了吧?   江姚心底有一丝愉悦,难得见程景颐对别的人动了心思。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笑着对一旁的赵归雁拱了拱手,道:“皇后娘娘不妨一同与陛下考校诸位臣子?”   赵归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哪里会啊?   不过她心里慌乱,脸上却很是淡然,落落大方地道:“也好,正好本宫也一同见识见识诸位的学识。”   闻言,程景颐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几息之后,他又不动声色地松开指尖,嗓音冷沉:“那就让他们前来见一见吧。”   江姚兴奋地拱手道:“臣遵旨!”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回宴席,三言两语地就召来了许多年轻的世家公子。   这些世家公子来之前就听说了今日陛下会亲见他们,着实兴奋了许久,暗戳戳地想要在陛下面前大展身手,最好是入了陛下的眼,到时候还不是官路通达,青云直上?   可他们坐在席上左等右等,但陛下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位置上,并没有召见他们的意思。他们早就心里跟热锅上的蚂蚁爬似的,焦躁不安,可陛下不提,他们也不敢主动发问。   如今听到江姚这样说,早就一个个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地来到程景颐面前。   这些世家公子大多还刚及冠,甚至还有几个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   一个个衣着光鲜,锦衣玉带,风度翩翩,脸上洋溢着蓬勃地朝气,像是初升朝阳,让人见之心喜。   程景颐眯了眯眼,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同样鲜活明媚的赵归雁,转眼就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咯噔”一下放下酒杯,他修长隽秀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面,问:“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为首的一位少年紧张地拱了拱手,道:“四书五经,兵法谋略皆有涉猎。”   程景颐随口道:“那做首诗来听听吧。”   少年抑制住脸上的激动,略微思索了几息,便即兴做了一首咏梅诗。   程景颐点了点头,道:“不错,虽在咏梅,意在言志。”   他话音一转,问道:“皇后,你觉得呢?”   赵归雁一愣,没想到程景颐忽然叫她,她,她又听不出来。   这少年为了卖弄才学,好在程景颐面前留下好印象,脱口成章,用词又很是高雅,但于她而言很是生僻难懂,她只知晓这少年才高八斗,但哪里能点评他的诗?   可程景颐正看着他,那少年脸上也满是忐忑和期待,她弯了弯眼睛,说:“本宫听着,觉得甚好,仿若眼前确有灼灼盛开的红梅,更能听出凌霜傲雪的风骨呢。”   那少年第一次见这样姿容清滟的女子,更遑论她还眉眼弯弯地夸赞他的诗,他一时脸上有些羞赧,还有些自豪。   “皇后娘娘谬赞了。”   程景颐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那少年,看着他,道:“那你对朝堂之事可有了解?”   少年脸上露出几分激动,陛下这是要考校他的朝政见解吗?   只要他答的好,说不定还能封官进爵呢!   少年顿时滔滔不绝,甚至明里暗里地夸赞了一下景和帝的政绩,一旁的人听了,脸上都浮现出敬佩。   他太会了,居然还会拍马屁!   少年说完,看见同伴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答的很好,他心里冒出几分雀跃和激动,但面上还是如常,恭恭敬敬地道:“这便是臣的浅薄之见。”   程景颐抬眼望着他,不语。   直将少年看得心下惴惴,后背都沁出几分汗意,正当他忍不住咽口水的时候,头上就传来了那道含着轻讽的声音。   “有些做法看似利国利民,却弊端颇多,甚至太过激进,容易失了民心。民为重,君为轻,再如何,百姓才是国家的根基,朕瞧你急功近利,心浮气躁,还需沉淀一二。”   少年脸色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一旁的人也吓得不轻,顿时反应过来,景和帝最厌恶阿谀奉承的人,方才少年提出的许多方法,虽然有利于君王政绩,却大大损害了百姓,这恐怕也惹怒了陛下。   少年失魂落魄地退了下去。   程景颐目光微微移至一旁的人,依次问道:“你们都会些什么?读了些什么书?都有何见解?”   这些人被吓了一通,战战兢兢地回话。这次不敢阿谀奉承,老老实实地回话,可他们未入朝堂,许多事情都只是从学院听来的,说出来的话见识太浅薄,只及表面。   程景颐一一指出。   他博学多识,无论琴棋书画,还是兵法谋略,远不是他们能比,引经据典,角度尖锐,最后,这些世家公子脸色灰败,却都获益匪浅。   众人不敢再随意卖弄学识,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江姚看着这些在长安城中才华横溢地少年,未来的国之栋梁,一个个蔫头巴脑,脸上却满是对程景颐的崇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这是替赵归雁选夫婿?   将这些人贬的一无是处,无地自容,人家还怎么在赵归雁面前赢得好印象?更别提让赵归雁倾心了。   程景颐见没有人再敢凑上来,眉眼松了松,他慢条斯理地晃了晃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清酒入口,更是无限甘甜。   “你们没觉得陛下今日似乎格外多言?”   “察觉到了,往日陛下总是寡言少语,今日却一反常态,说了许多,你说陛下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不是纡尊降贵地指点那些小子吗?为了大魏的未来,咱们陛下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底下窃窃私语,朝臣总以为自己猜到了程景颐的心思,脸上升起无限地崇敬。   这才是明君,这才是他们英明神武,至圣至明的景和帝啊!   没一会儿,场上又恢复了热闹,程景颐百无聊赖地指尖翻转着酒杯,肩上忽然一沉。   程景颐默了默,唤她:“赵归雁?”   赵归雁面色如霞,醺热入睡,更是闭着眼,无所知觉。   程景颐轻轻啧了一声,还让他喊她起来呢,喊了也是白费功夫。   他慢悠悠地将酒杯放下,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娇颜上。   她似乎从刚刚那些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便开始有些安静,他甚至眼角余光瞥见了她偷偷地掩着唇打哈欠。   程景颐眼底划过一抹笑意,他倒是发现了,赵归雁似乎不太喜欢这些琴棋书画。连下棋也是一窍不通,都不知道赵家是怎样教她的。   他又想到她似乎是身子弱,自小养在江南,恐怕是荣国公夫妇舍不得让她辛苦学这些东西吧?   程景颐想到她从小一个人远离父母,养在江南,心底生出几分怜惜,他手指蜷了蜷,伸手将她颊边的青丝往后勾了勾,指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   察觉到她脸颊有些凉,他转头低声吩咐曹善来去取一件大麾过来。   大麾取了过来,程景颐轻轻地将她裹住,然后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这里的动静早就引得旁人注意了。   帝后同席,且向来冷漠,不近女色的皇帝对皇后体贴入微,这早就惊呆了一众人。   如今看程景颐将赵归雁抱着,更是张大了嘴,看样子都能塞个鸡蛋了。   程景颐面色淡然,丝毫没觉得大庭广众之下难为情,他抱着怀里的人儿,朝着宋太后道:“母后,皇后醉了,朕抱她回去歇息。”   宋太后愣住了,她语气僵硬:“皇帝,你可以让宫女扶她下去休息,朝臣还在这儿,你要去哪?”   胸膛上的脑袋动了动,赵归雁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紧紧贴着他的心口。   程景颐低头,嘴角微勾,脸上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   “朕不放心。”   程景颐抬眼,说完便转身离开。   宋太后眼睁睁的看着程景颐抱着赵归雁离开,她修剪得宜的指甲缓缓陷进肉中,指尖一片青白。   宋明箬也是脸色苍白,她跪了这么久,膝盖早就酸疼不已,可更不敌此刻看着程景颐抱着赵归雁离开的场景刺痛她的心。   程景颐一向威严端方,知礼明智,待人克制疏离,这样不顾身份抱着一个人的行为从未有过!   她瞧见了,他刚刚还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而是真真正正地笑!   原来他是会笑的,会那样温柔地看着一个人……   ……   凤仪宫。   程景颐站在床边,举高临下地望着面色酡红的赵归雁。   被一路捂着回来,她似乎酒意越发上涌。   “啧,这下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吧?”   程景颐想到上次新婚夜,他拦住了她喝酒,她还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总觉得自己喝了两杯果子酒,酒量就好破了天,非要多喝几杯。   “一杯倒的酒量,看你下次还闹着要喝酒。”程景颐笑道。   似乎他的声音将她吵醒了,赵归雁长睫颤了颤,睁开眼。   她头脑还有些昏沉,缓慢地眨了眨眼,喝过酒,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还有些难受,像是被火灼烧过,生涩得紧,她说道:“渴。”   程景颐亲自去倒了一杯热茶给她,赵归雁挣扎着坐起身,却不伸手去接,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眼巴巴地看着他。   程景颐默了一瞬,将杯子端至她唇边。   赵归雁弯了弯眼,就着他的手,饮下了一整杯茶。   赵归雁咂了咂舌,终于觉得喉咙好受了许多。   程景颐问她:“还要吗?”   赵归雁摇了摇头,糯声道:“不要了。”   程景颐这才放下杯子。   赵归雁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忽然道:“第一个公子诗做的真好。”   程景颐撩起眼皮,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赵归雁似乎没察觉到他的视线,低着头,伸出手,一根根手指数过去:“第二位公子长相俊秀,很是清俊。”   “第三位公子嗓音好听,像是春日里的风拂过人心头的时候让人心生愉悦。”   “第四位公子眼睛好看,是我最喜欢的凤眼呢。”   “……”   程景颐只觉得自己额角突突,自己都将他们批得一无是处,她还看得上他们?   他反倒笑起来,嗓音凉凉:“那皇后是觉得谁最入你的眼?”   赵归雁忽又不说话了,仰着小脸,忽然神神秘秘地低声道:“陛下,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程景颐垂眸看着她。   见她这般模样,心下发闷。   呵,这是还没醒酒?   他想一走了之,可赵归雁这下子竟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那动作让程景颐都怀疑她根本没醉。   赵归雁抓着程景颐的衣袖,摇了摇,声音又娇又软:“陛下,你就听一下嘛,我告诉你我最中意谁呀!”   程景颐停下脚步,盯着赵归雁那只手。   他眼神上移,冷笑了一声:“朕倒要听听,你中意的人是谁?朕一定替你赐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你的如意郎君!”   程景颐着重在“如意郎君”这个词上重了语气,脸上是他未曾意识到的薄怒。   赵归雁眼眸亮晶晶的,她小手招了招,示意程景颐弯腰。   程景颐依言。   赵归雁立刻弯起眼,红唇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仿若怕惊了什么。   “陛下才是最最最厉害的人呐……” 第35章 朕的确心悦皇后   “陛下才是最最最厉害的人……”   赵归雁似乎觉得一句话不够表达内心的敬佩,她一把勾住程景颐的脖子,笑靥如花地凑到程景颐面前。   目光一一巡过程景颐的眉眼。   “眉毛,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哪哪都好看!”   赵归雁嘟嘟囔囔,慢吞吞地转动着眼珠。   她饮了酒,不复往日的灵动,意识似乎有些凝滞,忽的,她目光顿住,揪着细细的眉头,她伸出柔荑,欺霜赛雪的手指贴在程景颐的唇上。   他薄薄的唇略凉,她的手柔若无骨,还带着好闻的女儿香。   这个距离着实太过亲密了。   她的手贴在他唇上,两人呼吸交缠,室内气温渐渐升起。   他的身体一瞬间紧绷起来,心跳漏了两拍,旋即剧烈的跳动起来。   太近了……   他应该将她拉开的……   程景颐向来清明的脑子里思绪纷杂,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如此,他年长她这么多岁,她也只是醉酒了,如今说不定还分辨不清自己的动作是何含义,她并不是真的喜欢他……   可他愣在原地,且下意识环抱住她,怕她跌下床榻。   “陛下的嘴唇才是最好看的……”   赵归雁睁着眼,她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和花瓣一般柔软……”   她眼里毫无杂念,澄澈无比,似乎她只是吻了一片花瓣,吻了一片叶,像是小孩子遇见了自己的喜爱之物,亲吻只是表达他们的喜爱与好奇。   无关风月,不掺任何杂念。   程景颐却像是被火星燎了一下,眼底浮现错愕,向来稳重的帝王颇有些惊慌地将她的手扯开,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声音沙哑地斥道:“赵归雁!”   他虽慌乱,可他拨开她的动作仍然轻柔,带着下意识的温柔。   程景颐喊完,忽然发现自己忽然无言,除了喊她的名字,他说不出其他话来。   赵归雁被扒拉开,跌入柔软的云锦中,她慢吞吞地寻了个枕头,咕哝了一声,“凶什么嘛!”   外面的宫女听到了程景颐的声音,以为皇后惹怒了他,急匆匆地跑进来。   就见陛下站得远远的,恨不得离床榻几丈远,似前面躺着的不是姝色昳丽的美人儿,而是洪水猛兽。   赵归雁殷红的嘴唇微微撅起,用着不知是委屈还是撒娇的语气,软软道:“我夸了陛下那么多句,陛下还凶巴巴地喊我名字。陛下该叫我雁雁!”   程景颐愣住。   赵归雁眨了眨眼睛,困意来袭,她眼里湿漉漉的,似蒙了一层雾,带着懵懂的娇气。   她连衣裳都未褪,娇小玲珑的身躯直接蜷缩成一团,呼吸渐沉,竟是睡着了。   采月站在屏风后,见程景颐难看的脸色,眼底盈满担忧。   皇后娘娘似乎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惹怒了陛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眼底似有浓墨晕染,漆色的眸子看着颇为慑人,这怕是气的不轻……   采月看了一眼就那样躺在床上的赵归雁,脸上满是心疼,这么冷的天,千万不能受凉啊……   可程景颐站在那里,她又不敢上前。   采月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刚要抬步上前,就见程景颐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压制住胸中汹涌的情感,大步走到床榻边,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轻柔地塞进锦被里,随后轻柔地掖了掖被子。   然后直起身,垂着眼,盯着她的睡颜。过了半晌,才最终小心翼翼,带着克制和温柔,将她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   采月连忙低下头,压住眼底的震惊与荒诞。   陛下……刚刚是替皇后娘娘整理发髻了吧?   程景颐坐在床沿,低声道:“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采月连忙屈了屈膝,应声:“是。”   很快醒酒汤送过来了,采月本想喂给赵归雁,可程景颐伸出手,淡淡道:“朕来吧。”   采月犹豫了一下,将碗递给程景颐。   程景颐第一次伺候人,动作还有些笨拙,勺子舀了舀,小心翼翼喂入红唇。   这醒酒汤又苦又辛辣,味道着实不好,赵归雁睡梦里蹙着眉,还是下意识地抿着唇,不想喝。   程景颐无奈,他闭了闭眼,放柔了声音,“雁雁乖,喝了醒酒汤才不会难受。”   采月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她看了一眼架子床里的两个人,想了想,轻手轻脚地弯腰退了出去。   赵归雁迷迷糊糊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且那声音轻柔,唤着她的小字,带给她无限安定。   会这样唤她的,只有阿姐,可这声音又带着男子特有的低沉暗哑,似古琴般悦耳,铮铮入耳,撩人心弦。   她脑子昏昏沉沉,根本想不出来,索性这种感觉让她很是安心,让她情不自禁地依赖。   她不自觉地松了眉头,乖巧地将唇边的醒酒汤咽了下去。   程景颐见状,松了一口气,小姑娘不再抵触了,这醒酒汤很快就见了底。   程景颐手无意识抚摸着碗沿,釉质白瓷触手生温,让他蓦地想起方才贴在赵归雁颊边的触感。   似比白瓷还要细腻……   程景颐猛地松开手。   他沉默了半晌,才起身离开。   ……   两仪殿。   程景颐推开门,就看见江姚手里提着一壶酒,慵懒地坐在台阶上,见他出现,笑着朝他举杯:“陛下,要来一杯吗?”   程景颐看着他,不辨喜怒。   江姚缩了缩脖子,自己将酒饮了,才道:“陛下早早就离了席,那宫宴也便无趣得紧,臣也就待不下去了,索性来寻陛下了。”   程景颐挑了挑眉,语气含了一分嘲讽:“无趣?朕瞧你方才和那些世家子弟不是有趣极了?”   江姚摸了摸鼻尖,讪讪不语。   没想到陛下居然挺记仇。   他的确是为了试探程景颐的心意,他本意只是让陛下意识到这大魏人才济济,有许多优秀男子,若他真要给赵归雁寻一个合适的夫婿,根本不难。   也好让他察觉到危机,刺一刺他,省得他每日矜持高冷,一副出尘神仙的模样。   没料到,程景颐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还要大。   江姚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   程景颐道:“你若是无事,便早些出宫去,朕看见你便烦。”   程景颐与江姚算是挚友,说话也毫无顾忌,倒是多了几分人情味。   江姚无赖地笑了笑,道:“臣不走。臣如果走了,陛下今日怕是夜不能寐了。”   程景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否认。   他如今的确心绪杂乱。   程景颐径直走到他面前,席地而坐。他周身威仪深重,便是这般毫无仪态地坐着,也自有一股落拓的不羁之感,倒平白少了几分严肃,添了几分朝气。   江姚见他毫无姿态风度,直接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挑了挑眉,心下升起几分纳罕。   这倒是越来越与他印象里的程景颐相去甚远了。   “陛下是在为皇后娘娘意乱?”   江姚问道。   程景颐听了他的话,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这下江姚愣住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程景颐肯定了他的想法:“朕可能是心悦皇后。”顿了顿,又改了口:“朕的确心悦她。”   这么多年头一遭,情绪被人牵动,她喜,他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露出笑意,她难受,他的心也如同针扎一般疼痛。   一见着她便想笑,见不着她便心中挂念。   程景颐第一次有这样的情绪,新奇,但并不厌恶。   初见时,她如同林间小鹿般惊慌地闯进他眼中,彼时他只是觉得她胆怯可欺。   后来,她一路踩着荆棘,又一次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看着她浑身是伤,眼底却亮晶晶的,闪着坚韧不屈的光,那时他对她很是欣赏。   再后来,她逐渐在他面前卸下心防,活泼明媚,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小太阳,那样明亮,那样耀眼,又那样温暖。   他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而今日宴席上,青年才俊的刺激,让他意识到他并不想让赵归雁嫁于他人,他一想到赵归雁以后嫁于旁人,会笑着夸赞另一个人,会娇憨地向旁人撒娇,心里便涌上浓浓的愤怒。   而赵归雁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让程景颐蓦然意识到,眼前人,早已是心上人。   不知不觉中,他竟将她放在了心上。   江姚没想到程景颐这样坦然,为挚友高兴,千年的铁树终于开了花,转念心里又想起来那桩宫中秘辛,他迟疑了一下,不禁又替程景颐担忧起来。   “陛下打算如何?”   江姚清楚,宋太后对后宫虎视眈眈,若是知晓程景颐对赵归雁的心意,恐怕会动歪心思。   毕竟……宋太后太想要后宫出现带着程景颐血脉的皇嗣了。   程景颐也想到了宋太后,脸色冷了下来,他目光露出几分冷意,似宝剑出鞘,迸射出凛凛寒光,杀机立现。   “朕这么多年一直迁就她,假装不知道她的心思,朕只是希望,如果朕不宠幸妃嫔,活得清心寡欲,没有皇嗣降生,迟早有一日,总会让她绝了心思。可这么多年,她为了宫外的那个人,费尽心思,不择手段。朕也觉得有些累了……”   程景颐说起宋太后,那个生他养他的母亲,可却是像是在谈论陌生人一般,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怨恨。   江姚知道程景颐这些年的苦楚,叹了口气。   宋太后当初以再嫁之身被先皇召入宫中,她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夫君,委身先皇。   先皇十分宠爱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给予了她专房之宠,入宫不久,她便怀孕了。她在宫中盛宠太过遭了人嫉妒,有人在她生产那日,买通了产婆,算计于她。   她生产那日,险些丧命,不过这一次太凶险,她也落下毛病,终身难以再次怀孕。   也不知宋太后将对先帝的怨恨转移到了程景颐身上,还是自己埋怨程景颐害她险些丧命,她对程景颐总是不亲热。   冷冷淡淡的,疏离又冷漠。   江姚道:“可再如何,太后还是您的生母,您便是再不满,也摆脱不了这个事实。”   程景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低声道:“有时候,朕宁愿当初那产婆用一些虎狼之药……”   若能选择,他也不愿意身上流着她的血液。   江姚沉默不语。   是非对错,早在先皇对宋太后一见钟情,强娶为妻时,便已经分不清了。   江姚咳了咳,道:“不说上一辈的恩怨了,陛下您要明白,若您要将您的爱意公诸于众,那您就要好好保护皇后娘娘了。”   江姚神色肃然起来:“臣只是希望,未来若是出现两难时,您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第36章 雁雁,朕允你冒犯朕   两难?   程景颐敛眉,神色讳莫如深。   他喜欢赵归雁,他自会护她周全,便不会让赵归雁陷于险境。   江姚见他听进去了自己的告诫,心里放了心。   程景颐看着对任何东西都不在意,可他知道,若他真对赵归雁上了心,那便势必会守护到底。   也不用他多嘴。   江姚将倒了一杯酒,递给程景颐,脸上是由衷的笑:“这么些年,陛下伶仃一人,风雨多年,终于有佳人相伴,臣祝陛下百年琴瑟,永结同心。”   程景颐接过酒,一饮而尽,眉眼难得露出几分柔情:“多谢。”   那是想到心上人才有的神情,眼尾含了笑,瞳孔里荡漾着温柔。   江姚心里暗暗咋舌,没想到有一天程景颐也会有这样一天。   两人将一壶酒饮尽,程景颐将酒杯随意一放,便撑着手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朕便不留你了。”   江姚见他含了几分急迫,便知晓,他如今怕是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赵归雁了。   程景颐确定了心意,如今,只想尽快见到赵归雁。   江姚看着程景颐不复往日沉稳的脚步,会心一笑。   毛毛躁躁的,倒真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江姚捏了捏挺立的鼻梁,觉得有了醉意,他也站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两仪殿。   ……   凤仪宫内安安静静的,赵归雁在睡觉,宫里的人下意识都放轻了脚步。   采月看了一眼天色,吩咐人去将蜡烛点上,她担忧赵归雁睡太久会身子难受,便捧了烛台,轻手轻脚地走入内殿。   内殿的窗户紧闭,窗幔也都放了下来,殿内有些昏暗,好在采月手中有烛火,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走得磕磕跘跘。   烛火跃动,照亮了一方空间。   采月走到床边,刚要弯腰唤人,就见床榻下并排摆着两双鞋。   一双朱红色红梅镶珍珠的绣鞋是赵归雁的。   另一双是玄黑色云纹长靴。   采月一惊,手里的烛台一晃,险些没拿稳。   她胆战心惊地用手举着烛台,偷偷往床帐内看了一眼,就见床内并排躺着两个人,且姿势亲密无间。   赵归雁埋首躺在程景颐怀中。   采月心下惊恐万状,陛下是何时来的?皇后娘娘又是如何与程景颐躺在一处了?   何妈妈透着屏风看到内室晃晃悠悠,心下奇怪,绕进来就看到采月紧紧捂着唇,眼眸瞪得大大的。   何妈妈心头一跳,还以为她见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呢!连忙快步走过来,待看清楚架子床里的情形时,先是一愣,后拉着采月匆匆退出了内殿。   采月被扯得走了出去。   一出寝殿,何妈妈就低声道:“以后要有点眼色,主子们还在睡,你就别去打扰了。皇后娘娘如今不是在国公府,入内时你需多注意一些。”   采月有些委屈,她怎么知道房间里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不然她无论如何也要等听到了动静才会出声请示,再行入内。   何妈妈神情复杂。   她跟着赵青鸾在宫中多年,从未见过陛下与女子这般亲密。   陛下威严端方,行事有度,除了不会留宿后宫,待赵青鸾很是宽和。   当初赵青鸾入宫,本就非她本意。她自小娇养,骨子里有她的傲骨,当初新婚之夜,程景颐明明看出了赵青鸾的抵触与不情愿,但未曾降罪,反倒这些年给了赵青鸾足够的体面。   程景颐将后宫大权全权交于她,未曾置喙过她的能力。   逢年过节,他虽没有踏入后宫,但还是会让侍从送些赏赐给凤仪宫。   这是其他妃嫔没有的殊荣。   这场婚姻虽有名无实,但程景颐还是给了赵青鸾足够的尊重。   赵青鸾对程景颐并无期待,对于程景颐的做法很是惬意,如此二人反倒相处十分平和。   何妈妈见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客气有礼,却生不出一丝男女之间的微妙气氛,便知晓,两人这是绝无可能,心下还着实遗憾了许久。   没料到,如今竟是自家那个天真纯稚的五小姐入了陛下的眼。   何妈妈想到这些年赵青鸾一直担忧赵归雁,就连临死前都念念不忘,记挂不已。   她老眼湿润,双手合十,对着天空默默念道:“大小姐,您如今可以安心的去了……”   ……   赵归雁只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腰间搭了一条结实沉重的手臂,掌心也贴在了温暖却有些坚硬的胸膛上。   赵归雁挣扎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条威风凛凛的五爪金龙。   她一愣,随即猛地睁大了眼,她惊慌失措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白玉般的下巴。   陛下怎么在这里?又如何与她安睡在了一张床上!   她做了什么?   赵归雁蹙着眉,仔细回想,脑海中却想不起任何东西。   她羽睫飞快地颤动,只觉得帐内温度极速上升,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赵归雁无声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腰间的手臂放在了床上,又轻手轻脚地从程景颐怀里退出去。   她如今太震惊,太害怕了,下意识便想要逃离。拉赫   上次新婚之夜,他们虽也是同榻而眠,但那时候他们各睡各的,泾渭分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都睡到人家怀里去了!   偏偏赵归雁又对睡着前的印象一丝也无,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借着酒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赵归雁想到程景颐对女子近身的厌恶之情,心尖颤了颤,小脸都白了几分。   程景颐睡在外侧,赵归雁只得小心又小心,她屏息凝神,好不容易从程景颐身上越了过去,脚尖快要碰到地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裙角被压在了程景颐的手下。   赵归雁咬了下唇,脸上满是懊恼。   她觑了一眼程景颐,他睡得很沉,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紧紧闭着,倒是柔和了许多,少了矜贵疏离,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赵归雁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她回身,无声咽了下喉咙,想将裙角拉出来。   可也不知道那裙角是如何被压着,她扯了大半天,额头都冒了浅浅细汗,裙角仍纹丝不动。   赵归雁急得脸都红了,她咬牙,抖着手打算去搬程景颐的手,可指尖还未触碰到他的衣料,斜地里冒出来一只有力的手,精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呀!”赵归雁一惊,急促地惊叫了一声。   程景颐另一只手握着她,他饶有兴味地望着她,眼底一片清明。   赵归雁后知后觉。   这人根本就没有睡!   赵归雁登时鼓起雪腮,杏眸圆瞪:“陛下你装睡!”   程景颐见她气势汹汹,眼底划过一抹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朕没睡着你很失望?你要趁着朕睡着做什么?”   赵归雁眨了眨眼,眼神瞬间飘忽不定起来,就连声音都弱了下去:“没……没干什么。”   程景颐见她心虚的模样,便知晓了她的心思。   看来这个小姑娘不记得昨天的事情了。   程景颐顿时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雁雁,你不会是想要趁着朕睡着冒犯朕吧?”   赵归雁被他的称呼惊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雁……雁雁?   什么时候他们关系这样亲密了?   赵归雁眼底满是迷茫,雁雁这个称呼,只有阿姐会这样叫她。   她是小五,是五丫头,是赵五。她的名字在府里提及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有些时候总会怀疑,赵清鸿他们其实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便只能喊一个干巴巴的称呼。   如今,程景颐这样喊她,那样自然又温柔地喊她,仿若她与其他世家女子一样,饱受宠爱,一直都是被人这样珍重以待一般。   赵归雁心底无端生出几分隐秘的喜悦,让她整颗心都如同饮了蜜般,甜滋滋的。   她耳尖发红,磕磕跘跘地说道:“冒……冒犯?陛下明鉴,我心中尊敬陛下,仰望天恩,万不敢造次……冒犯您,我是万万不敢的……”   她怎么可能会冒犯他?   即便她心里知晓程景颐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对他少了许多惧意,但她还是打心眼里崇敬他的,恨不能替他立个长生碑,日日夜夜地焚香祭拜。   何谈冒犯?   程景颐笑了一下,道:“若朕,允你冒犯朕呢?”   赵归雁闻言,错愕地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程景颐。   程景颐见赵归雁呆愣愣的站在那儿,像是一只吓傻了的兔子,越发觉得赵归雁可爱,心里的喜欢像是泡泡一样,咕噜咕噜溢满出来。   程景颐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明白赵归雁还小,对他……似乎也并无其他的意思,他也不愿意吓到她,他愿意等她。   左右他们名正言顺,她已是他的妻子,他不会再起将她送出宫嫁人的念头。 第37章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赵归雁见程景颐一句“朕容你冒犯”说得很是认真,毫无说笑的意思,张了张嘴,讷讷道:“陛下,您是不是被我气糊涂了?如果我醉酒的期间做了以下犯上的事情,让您不高兴了,您大可罚我。”   她正了脸色,一字一句:“别吓我。”   程景颐:“……”   他额角跳了跳,脸上的神情险些没绷住。   他咬着牙,恨不得将小姑娘的脑袋敲开,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他……难得一次动心,想要对一个人好,给她他能给的宠爱,却被赵归雁这样质疑。   程景颐见赵归雁眼底一片澄澈,根本没有猜出他话语里的意思。   若是后宫中其他女人能得他那句无限纵容的话,怕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了。   偏偏她,只有她,避如蛇蝎。仿若那些话会让她陷入多么危险的境地似的。   程景颐心中叹了口气,还是个未开窍的小丫头。   程景颐想到这儿,忽然又有些怅然,自己年长她这么多岁,她还是天真纯稚的模样,他却已然心有沧桑。   不过转瞬一想,自己在她初长成的时候,便与她结发,将她纳于羽翼之下,此后有那样多的岁月,他都与她携手,便是这样一想,他就生出几分庆幸。   但自己心动不能自抑,却见她懵懵懂懂的模样,到底是气不过。程景颐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扯着坐在了床沿,与他仅仅只有半臂之隔,他蓦地抬起手。   赵归雁吓得紧紧闭着眼,蜷翘的长睫飞快地颤动,如同风中的蝶,格外惹人怜爱。   程景颐伸出手,手轻轻落在她的脸侧,十分轻缓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预想中的耳光没有落下来,反倒是一阵酥酥麻麻的轻抚,赵归雁颤了颤眼睫,睁开了眼。   她便看到程景颐用一种很温柔,很深邃的眼神望着她。那双漆色的眼眸,像是漩涡,旋转打圈,引得她逐步深陷其中,水波一浪接一浪,她溺在漩涡中央,难以自拔。   赵归雁只觉得目眩神迷,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一瞬间觉得,方才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她不该那样回复程景颐。   可她该说什么呢?   赵归雁晕乎乎的,脑子里一片迷茫。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程景颐喟叹了一下,满满的无奈。   怕吓着她,又怕自己的爱意太隐晦而不能让她察觉,就连触碰都带着小心翼翼。   程景颐一手握着她的皓腕,一手微微弯了手指,停在她的脸上,他道:“朕该拿你怎么办?”   赵归雁缓慢地眨了眨眼。   程景颐也没指望她能回答,本就是他的喃喃自语。   他放下抚摸赵归雁脸颊的手,另一只手却没松开,慢条斯理地穿上鞋履,拉着她起身。   “你睡了一整日,没吃午膳,如今怕是饿了,朕陪你一起用膳吧。”   赵归雁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她骨架纤细,手也生得精致,虽不是娇生惯养,但十指仍是秀美纤长,指甲盖圆润粉嫩,透着健康的光泽,比那些平日里精心养护的贵女千金的手还要好看。   赵青鸾就曾笑着夸过她的手,说是这样一双纤长玉手,用来练琴,怕是更加得心应手。   可如今,那双手被另一只大掌握着,能够轻易地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还衬得越发娇小可爱。   赵归雁跟着程景颐出了内殿,他扬声唤了宫女传膳,早在程景颐出现时,凤仪宫的人便做好了准备,得了命令,很快就将菜上齐了。   因着程景颐与她一同用膳,菜丰盛得摆满了桌子。   赵归雁生性节俭,不喜铺张浪费,更何况,宫中一应用看度皆有定例,不可轻易破坏。   所以今日见这样一桌丰盛的饭菜,其间还有几样她从未尝过的菜色,着实惊喜。   何妈妈等人站在一旁伺候,见赵归雁眼眸亮晶晶的盯着桌子上的菜,低着头自己吃得欢乐,不停地朝她使眼色。   这么好的机会,皇后娘娘您能不能只顾着自己吃啊!   可赵归雁低着头,心满意足,吃得欢快,根本没有看到何妈妈几人的眼色。   程景颐觑了一眼何妈妈,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想了想,将自己眼前的冬笋玉兰片夹入赵归雁碗里。   “这个时候的冬笋最是鲜嫩,你尝尝。”   赵归雁早就觊觎程景颐眼前的这碗冬笋了,只是她隔得远,也不好站起来夹菜,这样太失礼了,于是她便只是吃些自己面前的菜,好在面前的菜也美味。   赵归雁入宫前在府里,每日饭菜便不甚丰盛,这里随便一碗菜,都比她过去十几年吃的都要美味,她才不会嫌弃自己只能吃眼前的几盘菜呢。   如今尝到了以前做梦都不一定能吃到的美味佳肴,她早就心存感念了。   赵归雁眉开眼笑的朝着程景颐道谢:“多谢陛下。”   程景颐收回手,低低应了一声。   后半程,赵归雁便发现了,但凡自己多看了一眼的菜,下一瞬便会出现在她的碗里。   程景颐也一直在替她布菜,反倒自己用的少。   待赵归雁餮足后,她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让程景颐伺候了她这么久。   赵归雁心虚地看了一眼程景颐,却见他正动作优雅地在饮茶,丝毫没有不悦,旋即她便放了心。   程景颐将茶盏轻轻搁下,见赵归雁置于椅下的双脚轻轻地摆动,很惬意地模样,无声地笑了笑。   当真是很容易满足的小姑娘啊……   ……   这边帝后二人其乐融融,另一边的寿安宫内却是气氛低沉。   今日宴会上,宋太后被程景颐当众落了面子,一度很生气,心情郁郁之下,便多饮了几杯酒。   她年岁见长,酒量也不如从前。   几杯烈酒下去,再加上心情烦闷,到了夜间,便身子有些不爽快。   宋太后半靠着引枕,身后的嬷嬷替她轻柔地按捏着太阳穴,力道不急不缓,倒是减轻了她的难受。   “你说,皇帝对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宋太后闭着眼,低低说道。   身后的人动作不停,只是恭声说道:“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宋太后语气含了几分不满,“你如今也与哀家虚与委蛇了?这宫里本就没多少能让哀家放心的人,若是连你也这样,那这冷冰冰的宫里真的就只剩下哀家一人了。”   身后的嬷嬷姓宋名桂芝,与宋太后年岁相仿,是宋家的家生子,与宋太后一同长大。后来随着宋太后嫁人,又随着她入宫,一辈子都未曾嫁人,陪伴了宋太后几十个年头。   宋太后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一个宋桂芝了。   “奴婢不敢。”宋嬷嬷低声道了句,又接着说道:“陛下这么多年来清心寡欲,突然冒出一个赵家姑娘来,且听说皇后娘娘自小养在江南,今年才接回长安,与陛下以前并没有见过面。可这一回长安就被陛下亲封为皇后,着实怪异。   再说,按照陛下的心计,权衡前朝势必要借助后宫妃嫔互相抗衡,虽然陛下那些妃嫔都是您选进去的,但陛下深谙帝王之道在于制衡,担心外戚干政的事情发生,必然不会让一家独大。赵家已经出过一任皇后,继后一定不能是赵家女。”   “可最后,皇后还是出自赵家。”   宋太后问道:“那你如何看?”   宋嬷嬷冷静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似乎格外看重皇后娘娘,奴婢觉得,这位看着年岁小的皇后可能并不如眼睛看到的这样单纯无害。说不定是陛下弄进宫制衡后宫的。”   宋太后脸色沉凝,她也是这样想的。   她回想起当初她让赵归雁同意把宋明箬入宫,却被她毫不留情地驳回了,那样无所畏惧,看着像是有所倚仗,又或是笃定她收拾不了她。   她凭什么?   定然是觉得她能够有信心在得罪太后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宋太后皱眉,如果程景颐是为了扼住她想要插手后宫的举措,这个理由便说得过去。   凤驾归位,且是个不受她控制的皇后,她以后想要往后宫塞妃子宫女,怕是难上加难。   宋嬷嬷见宋太后一脸沉思,道:“奴婢提议,娘娘您派几位探子去今年江南打听一下皇后娘娘。”   宋太后舒展眉眼,笑说:“正有此意。”   宋嬷嬷迟疑了一下,道:“还有一种可能,若是陛下对皇后娘娘青眼有加,不是主仆关系,倒是棘手了。”   宋太后闻言,愣住了,不确信地喃喃:“不可能吧?”   程景颐不会真的喜欢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吧? 第38章 陛下是喜欢她吗?   程景颐是不是喜不喜欢自己,赵归雁是不知道了,但她知道,程景颐不对劲。   用完晚膳,本该离开的程景颐,自顾自地钻进了偏殿的净房,沐浴更衣之后,又随便披了件衣裳,便施施热地坐在了床榻上。   赵归雁坐在书桌前,反复瞧了几眼,不得不接受程景颐今夜要宿在凤仪宫的事实。   赵归雁低着头看书,却觉得眼前的字仿佛一只只蚂蚱,跳个不停,她想看清楚,却越看不清楚,着实静不下心来。   她坐立难安,干脆一把将书合上,提着衣裙,噔噔噔跑到榻边,脆声问道:“陛下为何今日不回您的两仪殿?”   赵归雁觉得她不该和程景颐共处一室,否则定会如同方才一般,心慌慌跳个不停,脑子也有些昏胀,跟生病了一样。   程景颐轻笑:“朕以后都睡会在凤仪宫,不去两仪殿了。”   赵归雁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程景颐道:“朕与你结发夫妻,名正言顺,与你睡在一起还需要理由吗?”   赵归雁的唇动了动,脱口而出:“阿姐与你也是夫妻,您为何以前不与她睡在一起?这后宫妃嫔也都是您的妻妾,您又为何不与她们睡在一起?”   程景颐的笑淡了下来,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冷意。   赵归雁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旋即心头颤了颤,知道这话定是触怒他了。   他目光含了几分打量,他淡声道:“怎么?替你阿姐鸣不平?”   赵归雁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她知晓这个时候不该提起赵青鸾,又在这里质问程景颐实属不该。   赵青鸾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孤独终老不受宠爱,早在入宫前,他们便知晓了。   全大魏的人都知晓,陛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是荣国公府太贪心,即便舍弃赵青鸾,也要这皇后的殊荣。   赵青鸾身不由己。   父母逼她,家族也逼她。   可入宫之后,赵青鸾却和她说过,她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虽在外人眼里,她可怜又可悲,但她自己清楚,她对这样的生活再满意不过了。   她既成全了赵家女的责任,又不用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虚情假意,还能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受万民朝拜。   程景颐看出来了她的迟疑,想来她应该也是后悔自己方才的话了,他心里也没那么生气了。   若说生气,还是有一点的。   她能这样毫不在意地将她推给其他人,说明她根本不爱他,所以才不会介意,他与谁躺在一张床榻上。   程景颐将书合上,随手放在了枕边,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身侧,道:“坐这儿来。”   赵归雁觑了一眼他的神情,见没有方才那样有压迫感了,这才慢吞吞地坐在了程景颐身边。   程景颐见她僵着身子,只虚虚坐在床沿,道:“坐近些。”   赵归雁往里面挪了挪。   程景颐见她那挪了指头宽的距离,叹了口气,干脆一把将她拉过来。   赵归雁扑入程景颐怀里,愣愣的,反应过来,便要挣扎。   程景颐摸了摸她的背脊,安抚她:“安静些,就这样与朕说说话。”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的怀抱又那样宽厚温暖,带着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他不会伤害她。   这个信念一起,便在她心头扎了根。   赵归雁停止了挣扎,乖乖趴在他怀里。   程景颐见她终于安静地带着他怀中,心里升起无限的满足感,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黑发,低声道:“你真的了解你长姐吗?”   赵归雁点了点头,语气肯定:“自然,阿姐是这世上最温柔善良的人,她从小待我亲厚,似姐似母,她对我的恩情,我便是花上几辈子都偿还不清。”   她不敢说太多,她还记得自己如今不是赵家庶女赵小五,而是嫡次女赵归雁。   程景颐道:“若她并不如你看到的那样呢?若朕告诉你,她当初入宫,别有用心,你可信?”   赵归雁眼底闪过迷茫。   别有用心?   阿姐有什么奇怪的心思非得入宫?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的眼神坚定起来,“阿姐只是阿姐,就算她再如何,她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赵归雁仰着头,问道:“阿姐是因为什么入宫的?”   程景颐对上这双潋滟般含着春水的眼眸,有一瞬间失神,他看着她眼底的小心翼翼,忽然不忍心说出来。   看得出来,赵归雁对赵青鸾,感情十分深厚。   在赵归雁眼里,赵青鸾是迫于家族压力,无奈入宫,无私又可怜。   可在他的调查里,赵青鸾不过是一个受人蒙蔽,遇人不淑,白白浪费了韶华的可怜女子。   程景颐想到当初属下调查到的东西,赵青鸾入宫前曾与太后的那位情郎嫡长子有过一段牵扯不清的感情,他便知晓,赵青鸾入宫目的并不单纯。   他曾猜测她是为了自己,为了皇嗣,可后来赵青鸾无心争宠的举措让他明白自己猜错了。   再后来,他才得知,赵青鸾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被蒙在鼓里,傻傻地替别人卖命。   最后丢了性命才幡然醒悟。   程景颐想到那个温柔从容的女子,以前只是觉得她愚蠢,如今他却有些能理解她了。   若是骗他的人是赵归雁,他怕是也会心甘情愿。   程景颐收紧手臂,温声道:“你阿姐当然是迫于太后和荣国公的压力才入的宫。”   他顿了顿,继续道:“朕不喜欢你阿姐,自是不会与她睡在一处。后宫妃嫔亦是如此。”   赵归雁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程景颐这话是回应她最开始的那句话。   ——为何不与阿姐睡在一处,为何不与嫔妃睡在一起。   几息之后,这句话在耳中盘旋,她又品出了几分其他的意思。   不喜欢便不会同榻而眠。   她忽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两拍。   那他与她睡在一起了,是……喜欢她吗?   程景颐察觉到怀里柔软的身子温度渐升,他低下头,就看到赵归雁耳尖红得滴血,掩在衣襟下的脖颈也泛着粉,煞是好看。   程景颐心绪转了转,他向来睿智,善察人心,这番娇艳欲滴的小女儿羞态,显然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程景颐无声地勾唇。   她也不像是完全没开窍啊!   他胸膛里涌上无限的希望,颇为庆幸自己今夜这番决定,日久生情,他便不相信了,自己的真心,不会打动到她。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偏偏还忍不住逗她,“雁雁,你怎么忽然身子这样烫啊?是不是生病了?”   赵归雁一个激灵,热气更是蒸腾,直涌上脑门,熏得她脸上更是如云霞般瑰丽。   “没……没有生病,我……我只是忽然觉得热。”   程景颐蹙了下眉,一脸不赞同地说道:“这样烫,怕是发热吧?”   说着,他弯下脑袋,与她额头相抵。   两人隔得极近,赵归雁呆愣愣的,两把刷子般纤长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直要扇到人心底去。   赵归雁鼻间满是清幽的龙涎香,无孔不入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既压迫,又沉稳。   她脸上逐渐发热,心跳得格外激烈,她蓦地推开他,跳下床,连绣鞋都没穿,便逃去了净房。   程景颐看着她有些落荒而逃地身影,往后一倒,陷在柔软的锦被里,他抬起手掩着眉眼,低低笑出声来。   赵归雁背抵着房门,听到门外一阵阵低沉的笑声,两只手捧着脸,暗暗发恼,“赵归雁,太没出息了。”   她看着白嫩嫩的脚丫,蜷了蜷,蔫头巴脑地走到浴池里去。   她好像每次在程景颐面前,都是这样傻乎乎的。   采月被程景颐喊进来伺候的时候,提着程景颐特意叮嘱的绣鞋,走进净房,就看到赵归雁趴在浴池边,瓷白细腻的双臂搭在玉石上,竟比它还要亮眼。   一头青丝在水中飘散开来,海藻般飘逸柔顺,而她坐在热气腾腾的水池中,烟波流转,更是如同蛊惑人心的妖精。   采月看到赵归雁如今越发玲珑有致的身躯,不禁红了脸。   赵归雁看到采月手里的绣鞋,叹了口气。   采月不解:“娘娘叹什么气呀?”   赵归雁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是病了……”   采月一惊,连忙放下绣鞋,急急忙忙地说道:“娘娘,您哪里不舒服?奴婢去请太医。”   赵归雁制止了她的动作,道:“我病的不是身体。”   采月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她。   赵归雁揪着秀气的眉,颇为苦恼:“我的心病了。”   何妈妈刚捧着寝衣进来,就听到这样一番话,着实吓得不清,她匆忙放下寝衣,走到赵归雁身边,温声问道:“娘娘您心脏不舒服了吗?”   赵归雁呢喃道:“没有不舒服。”   何妈妈就听到小姑娘颇为苦恼地说道:“就是每次见了陛下,它总是跳得剧烈,我都怀疑,江太医上次说我娘胎里带的病是不是又犯了?要不让江太医再替我扎几针吧?”   何妈妈错愕不已,旋即有些哭笑不得。   她脸上的焦急退去,换上慈爱的表情,这傻姑娘哟。   何妈妈有些欣慰,那个当初抱在怀里一小团的小娃娃,如今倒是成了大姑娘了。   她说:“娘娘,您不用太担心,您这不是生病。”   赵归雁见何妈妈脸上的笑,也放下心来,但她还是好奇不已:“何妈妈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吗?”   何妈妈但笑不语,这种事情,要自己开窍才好呢!   赵归雁咬了下唇,却没有刨根问底,反正何妈妈说了不是病,她也没有难受的地方,也就放在心底不想了。   却不知,这种子埋在心底,有一日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亭亭如盖。 第39章 陛下,我们圆房吧   沐浴之后,赵归雁穿了一身雪白的寝衣,刚要走出净房,忽又脚步一顿。   采月也跟着顿住脚步,疑惑问道:“娘娘?”   赵归雁小声道:“你去外面瞧瞧,陛下睡了吗?”   她故意拖着时辰,浴池中的水都快要凉了,才结束沐浴,就是想着避一避程景颐。   采月讶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刚要出去,净房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出来吧,朕还醒着。”   赵归雁抿了抿唇,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拖着步子走出去,就看到程景颐背靠在门口,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满满写着“朕瞧你还能躲儿哪去”的意味。   赵归雁脸蛋又有些发烫,窘迫不已。有时候她就觉得,程景颐太过聪明,很容易就能洞察人心,自己在他面前仿若透明的一般。   她试图解释,可一对上他黑峻峻的眼眸,就解释不下去。   程景颐站直了身体,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受了一下,略带些责备:“这样久水都凉了,你身子本就弱,小心感染风寒。”   说着,双手合十,将她的柔荑拢在掌心,温暖地包裹着她的手。   他气血旺盛,掌心如火炉般,很快便将她的手捂热,那温度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赵归雁心尖颤了颤。   第一次有人这样珍之重之地对待她,让她无端觉得眷恋这一刻的温暖。   程景颐见她眼神触动,心下有些自得,不过是一些小举动,竟让她这样感触,他日后待她好,一日比一日好,终有一日,她的心门会向他敞开。   程景颐拉着她去了内室,轻轻摁着她的肩头,将人安置在梳妆台前,又拦住了想要上前来替她擦拭湿发的何妈妈,“朕来便好。”   何妈妈迟疑了一下,将干净的帕子递给程景颐。   程景颐接过帕子,揽着赵归雁带着水汽的青丝,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   他站在赵归雁身后,垂着眼,动作有些笨拙,可力道却是极轻,没有让赵归雁感觉到一丝不适。   赵归雁缓慢地眨了下眼,看着镜子里印出来的人影。   昏黄的烛光下,那人穿着与她一样的雪白寝衣,向来凌厉的五官也柔和了许多,眼神十分专注,仿佛眼前的不是头发,而是一道折子,一件国家大事。   屋内烧了地龙,头发很快便干了,程景颐见她一头青丝又柔顺了下来,心下满意。   “好了,安置吧。”   赵归雁回神,看着眼前的手,她扣了扣衣角上的牡丹花纹,紧张地放在他掌心。   程景颐顺势握住,领着她绕过屏风。   赵归雁心下惴惴,上次新婚夜,她撒娇卖痴才躲过了圆房,这次不会躲不过去了吧?   说不定疼一疼就过去了?   这个念头一起,赵归雁皱了皱眉。真是奇怪,她平生最怕疼了,可如今一想到若是与她圆房的人是程景颐,也不是不能忍,甚至……甚至还生出微妙的心安。   赵归雁有一瞬间茫然。   她早年在荣国公府过得不如意时,也怨恨过赵清鸿,若不是他三妻四妾,在外面拈花惹草,又在招惹了她的生母让她怀孕后不能负起责任,害得她罔顾了性命,又害得她十几年在后院饱受冷落和磋磨。   从那时起,她便觉得,若她要嫁,便要嫁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人,若无法如愿,那她便宁愿一生不嫁,不如买个铺子,赚些钱,逍遥自在地活着。   最后事与愿违,她不得已入了宫,嫁给了她曾经最厌恶的男子。   帝王三宫六院,妃嫔众多,永远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人,实在不是良配。   可如今,她倒想着,若是他,是程景颐,也无不可。   赵归雁鼓足了勇气,回握住程景颐的手。   程景颐感觉到了,心情顿时变得不错了许多,他挥手屏退了侍从,掀开被子一角,将赵归雁安置在了锦被里,自己这才顺势躺在她身侧。   程景颐没有其他动作,见赵归雁乖巧地躺在被子里,黑白分明的眼睛随着他不停地转动,心下觉得她可爱的紧,他忍不住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语气含笑:“闭眼睡觉了。”   赵归雁下意识闭上眼。   程景颐见她安分了,这才闭上眼。   半晌之后,赵归雁被子下的手沁出几分汗意,她抖着唇,借着帐外隐约的烛光,摸向一旁的身躯。   程景颐猛地睁开眼。   “……雁雁?”   他偏过头,就看到小姑娘一双眼眸在昏暗中像是明珠般流光溢彩,含着几分水汽,颇有些我见犹怜的感觉。   赵归雁嗓子发干,她已经碰到了程景颐的衣带,只要稍稍用力。   赵归雁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的,只要嫁了人,就一定要这一步,疼一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她的手指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她害怕……   佳人在侧,程景颐本就睡不着觉,也只是闭着眼假寐,手指一碰到他,他便察觉到了。   程景颐甚至察觉到了赵归雁的不安与紧张,他还以为她忽然哪里不舒服了,心下着急,刚要起身去点灯,怀里就钻进来一道温软馨香的身子。   她紧紧揽着他的腰,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着。   两人紧紧贴着,比任何一刻都要契合,仿若天生的一对。   程景颐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赵归雁抖着嗓子,低低道:“陛下,我们圆房吧。”   程景颐被她语出惊人吓得没有反应,赵归雁还以为他默认了,强忍着女儿家的矜持和羞耻,指尖绕上程景颐的衣带。   程景颐被扯开了衣带,衣襟微微敞开,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凉意才反应过来,瞬间握住赵归雁的手,哑声道:“雁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归雁咬唇,点了点头。   “圆房。”   程景颐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她折磨疯了。   程景颐尽量稳着气息,耐心问道:“你为何想要圆房?”   赵归雁道:“您留宿凤仪宫,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程景颐没想到赵归雁竟然想了这么多,闭了闭眼,压下胸膛里汹涌的情感,开口还是带了一点暗哑:“谁告诉你朕留下是为了圆房?”   就算是,那也不是在今日。   赵归雁被拦住了动作,勇气一泻千里,再也没有方才的勇猛,她讪讪道:“礼仪嬷嬷说的……”   原是入宫前,那几位嬷嬷们告诉她的。   这礼仪嬷嬷不仅教授礼节仪度,还会教导闺中事务。   不过赵归雁情况特殊,礼仪嬷嬷也没有教的很全面。   当初程景颐派她们去,便只吩咐了,大婚不出岔子即可,剩下来的,赵归雁去了宫里自会有人继续教导。   嬷嬷们也着重将精力放在了她的大婚礼仪上了,但又觉得她好歹是程景颐亲自册封的皇后,说不定在程景颐心中有一定的地位,便多少教了一些房中之术给她。   不过皮毛,赵归雁也仅是似懂非懂,囫囵听了一耳朵。   如今想来,怕是赵归雁理解错了嬷嬷们的意思。   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怪嬷嬷们,女子出嫁前,一般由家中长辈,如母亲之类的女眷教导出嫁女子一些夫妻之事,可杨氏不待见赵归雁,自然也没有想到去给赵归雁教这些东西。   嬷嬷们以为赵归雁会,讲的东西隐晦又深奥,最后入了赵归雁的耳朵,意思就完全被曲解了。   这才做出如今举动。   程景颐蹙了下眉,觉得那几个奴才真是办事不力,自作聪明。   他都只让他们教一些婚俗礼仪即可,没让他们随随便便教些不好的东西。   不过眼下还是先解决危机再说,他道:“朕只是想同你睡在一起,但并没有圆房的意思。”   他握着赵归雁的手,语气带上了几分郑重:“时机未到,朕不会碰你。”   赵归雁不解,时机?什么时机?   程景颐柔声说:“朕等你哪一天心甘情愿地愿意与朕圆房。”旋即换上一种肆意的语调:“若有那一天,你便是不愿意,朕也要圆房。”   骨子里的邪肆与霸道彰显无疑。   赵归雁却不觉得反感,反倒心里生出无限的庆幸与安心。   君子坦荡,程景颐这样说,那便一定会信守承诺,她也不愿意每天挂着笑,胆颤心惊地活着。   只要她不点头,只要她不被迷惑了心智,程景颐便不会强迫她。   程景颐将锦被扯过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他握着小姑娘的手,温柔地安抚她,“睡吧,别想太多了,安心睡吧。”   赵归雁没想到自己主动的一天居然被拒绝了,高兴之余又有几分失落。   怕是程景颐实在是不喜自己吧……   她眼皮便开始一搭没一搭的,困意来袭,她想撑着精神,可实在是太困了,又许是程景颐的怀抱太让人安心了,很快便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程景颐看着,觉得自己放过她总要讨些报酬,沉默了半晌,低头,吻落在眉间。   “你个小丫头,险些将朕逼疯了……” 第40章 搬进凤仪宫   程景颐夜宿凤仪宫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后宫。   宋太后刚由嬷嬷伺候着梳洗完,就听到贴身嬷嬷小步走进来,脸上欲言又止。   宋太后对着铜镜抹了一下鬓间的发丝,悠悠道:“有什么话便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嬷嬷神色一紧,恭恭敬敬地俯身在宋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太后听完,讶然地抬了下眉,道:“皇帝又宿在了凤仪宫?”   她旋即又问道:“夜间可唤了水?”   嬷嬷摇了摇头,“未曾,寝殿里安安静静的,一觉睡到天明,也没听到凤仪宫里叫水。”   这夜里没叫水,显然就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了。   宋太后慢慢地放下手,叹了一口气,说道:“哀家就知道皇帝不过是在哀家面前做戏罢了。他几时肯听哀家一回?”   宋太后想到昨日被程景颐拂了面子,更是郁气浓重。不过想到程景颐也不待见那个赵归雁,心里才稍稍好受些。   她与程景颐近年来越发不和,程景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小时候大病了一场,便说什么也不喜欢女子近身了。   视女子如洪水猛兽。   宋太后大怒,将伺候的宫人都打了一顿,才得知程景颐偷偷跑出去玩迷了路,再回来时浑身湿漉漉的,接着就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就染了这个毛病。   宋太后当时心中惴惴,以为程景颐撞破了自己私会的画面,可她多番试探,却见程景颐面无异色,且他那时尚年幼,也不像现在这般喜怒不形于色,有那样深的城府,加之先皇待她也一如既往地宠爱,她这才放下心来。   可他为一国之君,登基多年,膝下没有子嗣,早就惹得群臣不满,议论纷纷了,若不是程景颐手段果决,有治国之才,震慑住这帮大臣,恐怕朝中早就要闹着陛下过继宗室子弟为太子了。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等程景颐年岁越发年长,皇嗣还没有着落,大臣们怕是死谏也会逼着程景颐过继了,那样下去,定会惹得朝中上下人心崩离。   宋太后无法忍受,她远离最重要的人,已痛失所爱,她决不能忍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后尊荣让与他人。她筹划了多年,让她的儿子当上了皇帝,定然不愿意再将皇位让给其他人。   更何况,她需要一位皇嗣,一个拥有程景颐血脉的孩子。   宋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幽暗,她美艳的容颜映照在铜镜里,扭曲了面庞的镜面上显得有些狰狞。   一侧忽然走进来一个穿着碧衣的小太监走进来,对着宋太后请了安,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雪白的信。   那信封上未署名,只有一株玉色的兰花,很是雅致。   宋太后一见着这封信,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嘴角绽出温柔的笑意,一扫方才阴郁的脸色。   她亲自起身将信接了过去,匆匆展开,仔细看完了信,才小心翼翼地将信收起来。   一旁的嬷嬷见状,屏退了侍从,弯腰将宋太后扶起来。   她是宋太后的心腹,知晓许多事情,自然也是知道这封信来自何人。   嬷嬷见宋太后难得露了笑,温声道:“可是小公爷送来的信?”   宋太后点了点头,道:“是他。他特意来信让哀家过些日子一同去参加冬猎呢,这孩子,自己身子骨不好,倒总是喜欢这些刺激的事情,每年冬猎总是少不了他。”   宋太后语气里虽是责备,但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显然也不是真的埋怨。   嬷嬷知道宋太后的心思,笑了笑,道:“小公爷自小体弱,被老公爷拘在府里,只有这种场合才能被应允出来走一走,可不是积极得很吗?”   她们口中谈论的便是宋太后的侄子,宋太后兄长敬国公的嫡长子,敬国公世子宋明瀚。   宋太后点了点头,一脸赞同:“也是,兄长总是拘着他,不让他随便出门,这一年里除了这种日子,哀家也难得见他几面……”   说着,宋太后脸上浮现起伤感。   宋明瀚不足月便出生了,身子骨一直孱弱得很,早年间大病小病不断,是个泡在药罐子里的病儿,不是长命之相,好在家族显赫,好汤好药得养着,才惊险地活了二十八年。那些在常人身上的小病在他这里,却是很容易夺他性命的催命符,于是家里人便格外紧张些。   这宋明翰生母在生他时难产而亡,早早失恃,敬国公爱重亡妻,也担心娶了妻子,妻子会苛待长子,多年来未曾续娶。   宋太后脚步一顿,郑重道:“你待会儿将哀家前些日子得的那株百年紫芝送去给瀚儿,给他补补身子。”   嬷嬷恭声应是。   宋太后又道:“皇后刚嫁过来,不知道瀚儿的喜好和忌讳,不行,你派人去将皇后给哀家请过来。这冬猎至关重要,万不能出了岔子。”   嬷嬷点了点头:“奴婢这就去。”   说完,她先是将宋太后安置在椅子上,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   赵归雁用完早膳,就听到宫人的禀告声:“皇后娘娘,寿安宫来人,说是请您去一趟寿安宫,太后娘娘有要事相商。”   赵归雁放下香茗,抬了下眉,很诧异:“太后娘娘的人?”   宫女点头。   赵归雁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宫女领着人进来,她认出来是宋太后身边的人,赵归雁见过她好几次,宋太后与她寸步不离,想来是心腹。   没想到竟然亲自做这种跑腿的活儿。   赵归雁敛神,绽出一抹落落大方的笑:“辛苦嬷嬷走一趟了,本宫自会前往。”   嬷嬷见赵归雁越发沉稳端庄,心下诧异,这不过几日功夫,这小皇后竟成长得这样快。   她可是见过未入宫之前的赵归雁,那时候还带着点谨小慎微和天真无邪。   如今一看,倒是块璞玉,在宫里雕琢了几日,便露出石头下的绝世珍宝来。   难怪程景颐会相中她做皇后,虽年幼,资质极佳,若有心栽培,定是另一副形容。   嬷嬷心下有些惊异,暗自警惕起来,这样聪慧的人,若是不能为太后娘娘所用,未来必然会成为太后娘娘的一块绊脚石。   不过脸上嬷嬷不露分毫,甚是恭敬地行了个礼,“多谢皇后娘娘。”   赵归雁又道:“容本宫再与宫人们多说几句,嬷嬷见谅,陛下上朝前嘱咐本宫午膳时让厨房多做几道他爱吃的菜,他下了朝要与本宫一同用膳。本宫还没来得及叮嘱,怕等会儿宫人们不知道,没做陛下爱吃的菜让陛下用膳用的不痛快了。”   嬷嬷心下一凛,这赵归雁看似随口几句话,可话里话外都说明了程景颐对她的重视。   程景颐要与她一同用膳,宋太后便不能将她禁在寿安宫,否则程景颐怕是要去寿安宫闹了。这是在提醒她,她去可以,但还是尽快将她放了。   嬷嬷笑了下:“这是自然,太后娘娘只是与皇后娘娘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您放心,不会让陛下着急的。”   赵归雁含笑点头:“那便多谢太后娘娘体恤了。”   赵归雁与宫人说了几句话,便跟着嬷嬷去了寿安宫。   因着嬷嬷带路,赵归雁畅通无阻地去了内殿。   赵归雁见宋太后正坐在上首,神色安然,显然心情不错。   赵归雁松了口气,看来今日她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了。   “参见太后娘娘,太后万安。”赵归雁屈了屈膝,道。   宋太后点了点头,指了指她右下首的位置,语气温和:“来了,你坐吧。”   赵归雁被她这样“温柔”的语气吓了一跳,她见了好几次宋太后,无一不是横眉冷对,阴阳怪气。这样和她说话,她竟然生出几分不敢置信,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归雁暗自提起了心,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能挤出笑来。至少面上看着很和谐。   “皇后,哀家找你来,是想与你商议一下冬猎的准备。”太后道。   赵归雁有些不解,冬猎准备?依照旧例即可啊,还要什么准备?   宋太后见她一脸迷茫,咬了下牙,果然,自己有先见之明,若不是找她来一趟,届时这冬猎一点都不贴心,说不定准备不足,让宋明翰生了病。   “皇后,这冬猎至关重要,那样冷的天,需要多备一些炭,和一些衣物。防水防虫的东西也要备着,药物多备点……”   赵归雁出了寿安宫,才发现今日宋太后的确只是找她谈事情。   她回头看了一眼寿安宫的方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场冬猎而已,这样事无巨细?   赵归雁满头雾水的回了宫,发现凤仪宫内的人来来往往,全是她不认识的生面孔。   何妈妈正站在殿内,见了她,笑着迎上来,“娘娘回来了?”   赵归雁看着殿内的宫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何妈妈道:“这是陛下吩咐人送来的,都是他平常用的东西。”   她顿了顿,道:“陛下说以后他便住在凤仪宫了,这些东西都是从两仪殿里搬过来的。”   赵归雁惊诧地瞪大了眼,“这不是昨夜陛下的玩笑话吗?”   程景颐竟然真的要搬来凤仪宫长住?!   何妈妈也很诧异:“陛下一向威严端方,从不爱开玩笑的,更何况一言九鼎,万不会胡乱说话的。”   赵归雁缓慢地眨了下眼,不得不接受这件事。   凤仪宫本全是女子物件,温婉怡人,处处透着雅致,如今男子的东西添置进来,却并不显突兀,反倒格外和谐,有种家的未到。   赵归雁心下微动,不觉露出几分笑意。   “在笑什么?” 第41章 你疼,朕会跟着心疼   “在笑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赵归雁回头,发现程景颐正站在门口,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赵归雁走过去,“只是觉得屋中多了一些陛下的东西,看着让人觉得温暖。”   程景颐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一边道:“这是我们的家,当然温暖了。你若是觉得这些布置不好看,你大可以换,换到你满意为止。”   赵归雁心下微愣,抬着眼瞧他。   他们的……家?   这个词于她而言十分陌生。   荣国公府住满了与她血脉相连的所谓“家人”,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如今,程景颐跟她说,这里是她的家。   赵归雁抿唇笑了笑,眼眶也有些酸,她快速地眨了眨眼,压下泪意,嗓音带着平日里的温软清甜:“没有,这样就很好,不用大费周章。”   程景颐颔首,目光也有一瞬间失神。   他方才在赵归雁身上,感受到了与他相似的情绪,那种像是茫茫雪原上,只有他一人的孤寂感。   他幼时活得无趣,宋太后只有他一个孩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将他当成巩固地位的工具。   他印象里,他除了书还是书,很少有玩闹的时候。   他的父皇谨遵严父的身份,将他视作大魏的未来帝王,更是对他一丝放松也无。   加之先帝才能平庸,见稚儿都如此聪慧,定会有一番远比他名垂千古的成就,于是隐隐对他有些嫉妒,内心的矛盾让他对这位惊才绝艳的太子也不是十分亲近。   程景颐没料到,竟在赵归雁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情绪。   程景颐眼神微闪,心生怜惜。   他语气带了几分沉,很是认真地说道:“你在何处,何处便是家,你是女主人,皇宫也都是你的。你喜欢什么景致,就造什么景,亭台楼阁,雕栏画栋,都能按照你的喜好来,朕的私库充盈,随你如何,只要你高兴就好。”   赵归雁心底划过一抹感动,她震慑于那句“你在何处,何处便是家”,更惊讶程景颐对她的纵容和宽宥。   他没有用国库,害怕朝臣弹劾他大兴土木,劳民生财,用自己的私库,便只是家事,大臣也不好说什么,看顾到了她的名声。   赵归雁朝他笑了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程景颐当真是待她好极了。   两人相携走进殿内,赵妈妈与何妈妈行了礼,目光关切地在她身上巡梭了一番,见她去了一趟寿安宫的确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见程景颐与赵归雁姿态亲密,也很有眼色地带着宫女纷纷退下,留夫妻二人独处。   程景颐一路拉着赵归雁走到了榻上,坐下便问:“刚刚太后那边为难你了吗?”   程景颐既已确定了自己的心思,自然将赵归雁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宫里有许多暗线,皆是藏在暗处保护她。   赵归雁摇了摇头,“未曾,只是叫我过去嘱咐了几句冬猎的事宜,也没说其他的。”   赵归雁如今还很是纳罕,见了程景颐,便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太后娘娘不像是会关心这种事情的人。我管理后宫多日,也没见太后娘娘对这些事情上心。为何今天特意叮嘱,冬猎是重要,但不至于惊动她的尊驾吧?”   宋太后对于后宫的事,除了程景颐的子嗣妃嫔,其他的事情她并不太关注,也不会插手她的管理。   今日着实不符合她往日的性子。   程景颐眼神有一瞬间的阴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厌恶的事物,唇角绷得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也有些用力。   赵归雁感觉到了掌上的疼,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却并未吭声,默默等待着程景颐恢复情绪。   半晌,程景颐才平复下了脸上的异样,他语气清淡,道:“冬猎是大魏盛事,那几日无论男子女子都能上场狩猎,太后也能出宫,她擅骑射,定会参加狩猎。林中多野兽,且女子颇多,为了女眷安危,所以她才格外注意吧。”   赵归雁心想,为何她总觉得真相并不是如此呢?   不过,让她诧异的是,宋太后竟然擅骑射,她看着妩媚娇贵,一看就是千娇百宠养大的闺阁小姐,竟然那般厉害吗?   赵归雁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不会骑射,怕是不能亲自狩猎了。”   她眼底有几分遗憾。   她自小养在后院,哪里会这些东西,但她有一颗向往自由,奔跑驰骋的心,可惜,这样的盛事与她无关了。   程景颐看着赵归雁,笑说:“这有何难,朕到时候可以教你一些骑马射箭的技巧。”   赵归雁眼眸瞬间亮了起来,道:“真的吗?陛下真的愿意教我?”   程景颐见她一脸兴奋,整张小脸都发着光,忍不住用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说:“骑马射箭可不容易,朕自然会教,只是你到时候可不要哭鼻子,觉得累了疼了,又忽然闹着不学了,朕可不会纵着你,到时候绑也要把你绑着学会骑射。”   程景颐话虽是这么说,但是他的脸上满是温柔和宠溺,显然,这些话也只是吓吓她而已。   赵归雁鼻尖有些痒,她忍俊不禁,脸颊因为兴奋有些微红,她双手抓着程景颐的手,轻轻哼了一声,娇娇地说道:“我才不会哭鼻子呢!"   赵归雁说完,便有些迫不及待了,她立刻站激动地站起身,拉着程景颐的手说道:“陛下,要不我们今日便开始吧?”   程景颐身形未动,满脸无奈的望着她,“你还会用午膳,这么着急做什么?马在那里还会跑不成?”   赵归雁闻言,嘟囔了一句“马不会跑,但是陛下会跑呀!”   程景颐用手捏了捏眉心,有些想笑,小姑娘的胆子真的是越来越大了。   他放下手温声哄她:“朕不走,以后每日下了朝第一时间便来找你,这样可好?”   赵归雁忍不住弯了弯唇,不过脸上还假装矜持地推拒了一番:“陛下,国事为重,我也不是那么着急学骑马的。”   她顿了顿,又似乎担心程景颐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当真了,急急说道:“只要陛下不要忘记,我在凤仪宫苦苦等待您就行了。”   程景颐:“……”   “朕不敢忘。”   程景颐说完,就将侍女唤了进来,让他们传膳。   用完午膳,程景颐果然依言将赵归雁带去了马场。   马场建在皇宫的后围,与皇宫中央的两一店和凤仪宫相距甚远,不过马场极大,地势开阔,是专门给皇族子弟骑马射箭用的,考教宗室子弟的武艺也都是在马场。   其中豢养了许多名贵的马,还未走近赵归雁就听到了里面有一阵阵“希律律”的马鸣声。   赵归雁因为今日要骑马,所以特意换了一身青碧色的骑装,在这冬日里像是一道春风,嫩绿活泼,鲜活得让人眼前一亮。   守卫在马场门口的守卫看见帝后二人同时出现,诚惶诚恐的跪地相迎。   程景颐忙于国事,但闲暇时间也会来马场骑马射箭,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女子踏足这个地方。惊奇之下,更是感叹皇后娘娘深得陛下的宠爱。   程景颐让他们站起来吩咐道:“去挑一匹性情温顺的小母驹过来。”   赵归雁第一次骑马,无法驾驭性格猛烈的烈马,性情温顺的母驹才最为适合她。   马场的管事人精儿一样,立刻就猜到了这马是替赵归雁选的。   程景颐在这里有御用的马,根本不需要另外再选。   管事脸上带了笑,立刻躬身去了马厩,千挑万选,选了一匹通身雪白的小马驹出来。   那马眼眸漆黑,干净澄澈,浑身的毛发跟缎子一般细腻顺滑。它很是乖巧地站在赵归雁身前,四只蹄子轻轻地踩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   “这是今年番邦刚进贡上来的皎雪骢,性情温顺,最是适合女子,也十分得夫人小姐的喜爱。”   管事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补了一句,奉承道:“上次几位长公主为了抢这匹马,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且这马有灵性,对于那几位长公主并不十分亲近,反倒有些冷漠,原是在这里等着皇后娘娘呢!普天之下,自是最尊贵的皇后娘娘才是最有资格得到这匹马。”   赵归雁笑而不语,奉承的话,听听就是了。   不过这马的确有灵性,见了她,温顺的低下头,甚至低下身子,用脑袋轻轻拱了拱她的手,很是乖巧可爱。   赵归雁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匹马。   “这马可有名字?”赵归雁问道。   “回禀皇后娘娘,这马还未曾起名,还望皇后娘娘赐名。”   “不如叫它皎皎可好?”赵归雁笑说。   这匹马浑身皎洁雪白,正如一弯皎皎月光,皎皎这个名很是适合。   程景颐点了点头,“很不错。”   管事见两位主子都满意了,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敢在这里打扰二人,躬身退了下去。   赵归雁抚摸着皎皎的鬃毛,很是喜爱。   程景颐任由赵归雁与皎皎亲近了一番才说道:“以后这马便只属于你,与你是伙伴,你要平时多与她亲近,感情好了,你与她的默契才会更深。”   赵归雁点了点头,皎皎也轻声叫了一下,似是也听懂了他的话。   赵归雁问道:“陛下,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呢?”   她没骑过马,有了马也是束手无策。   程景颐看了一眼她,道:“首先你要学会如何上马。”   他抬了抬下巴:“你先试试。朕在一旁护着你,你不用怕。”   赵归雁看了一眼马蹬,抿了抿唇,鼓起勇气握上马鞍,踩上去。   皎皎虽还未成年,在一众成年马匹中显得身形不高,但却比她矮不了多少。   赵归雁爬了一半,发现视线拔高了许多,低头看了一眼地面,看着格外远,心下生出几分惴惴不安的惶恐,她手心冒了汗,但转眼一看,程景颐就站在她身后,呈保护的姿态,若有意外,他能第一时间护住她。   她那颗跳动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她一鼓作气,跨坐在了马鞍上。   皎皎在原地走了几下,吓得她死死抱住它的鬃毛。   皎皎似乎被扯疼了,叫了一声。   程景颐抓住她的手,握了握,安抚她:“松手,不然马被扯疼了要发狂。”   赵归雁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急忙松开手,一脸歉意的看了一下皎皎,轻柔的抚了抚她的脑袋:“抱歉呀,弄疼你了……”   皎皎也被安抚下来,温顺地站在了原地。   程景颐看赵归雁小脸发白,看着还有些害怕,他想了想,脚下微微用力,扯着缰绳一把跃上了马背。   赵归雁惊讶不已。   程景颐环抱住她的腰肢,温声道:“初始朕先与你同骑,待你学会了如何把控缰绳,再独自一人骑马。”   赵归雁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背脊贴上温暖宽厚的胸膛,她笑了下,一瞬间放了心:“嗯。”   程景颐大掌包容着她的手,赵归雁看着,心跳漏了两拍。   她轻轻呼了口气,心中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教学罢了。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教会她。   赵归雁舔了下唇,将心中的异样抛之脑后。   程景颐性格沉稳,说话不疾不徐,很有韵律。低沉醇厚的声音击在耳鼓,惹得赵归雁心下生出几分微痒酥麻的感觉。   赵归雁总觉得最近太容易胡思乱想了。   她掌心沁出几分汗意,面上不动声色,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看着地面,不敢四下乱看。   说话间,程景颐胸腔微微振动,赵归雁往前移了移,这一刻忽然觉得,程景颐的怀抱一点也不安全了。   程景颐察觉到赵归雁的僵硬,垂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红得娇艳欲滴的耳垂。   他眼底划过一抹笑,看来小姑娘也学会开始害羞了,想来心里也是有了男女之分了。   程景颐心里十分满意,她若是一直敬重他,当他是天子,是长辈,他怕是任重道远。   如今,她显然已经将他当成了男子。   程景颐再添一把火,他按住赵归雁的腰,稍稍用力,将她摁回了自己的怀里,稍稍俯身,靠近赵归雁。   两人此刻贴得极近,呼吸交缠,肩膀相抵。   “小心些,乱动就要掉下去了。”   赵归雁只觉热气瞬间涌上脸颊,她磕磕绊绊地道:“多……多谢陛下。”   程景颐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马快递跑动起来,赵归雁被这突然的加速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着程景颐的手臂。   程景颐无声笑了笑。   程景颐很是耐心,谆谆教导,赵归雁又天生聪慧,两人配合良好,不过一下午的功夫,赵归雁就将骑马的技巧学得差不多了,不过若要精于此道,唯有勤学苦练一途了。   程景颐看赵归雁已有模有样,心下满意,他翻身跳下马,转身掐着赵归雁的细腰,将她抱了下来。   赵归雁双腿发颤,这才理解了,为何程景颐说骑马又苦又累了。   这一下午,她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大腿内侧似乎也磨破了皮,光是稍稍动作,便只觉火辣辣地疼。   赵归雁扯到了疼处,轻轻的“嘶”了一声,咬牙按耐下疼痛。   程景颐见她脸都白了,脸色微变,道:“你受伤了?”   赵归雁摇了摇头,道:“没有。”   程景颐看她强忍着,想到自己第一日学骑马的情景,蹙眉:“腿磨破皮了?”   赵归雁还要摇头,但见他一副“若是你不承认朕便自己掀开裙子看”的霸道样子,无奈,只能点了点头。   程景颐语含心疼:“疼也不知道喊出来吗?”   也怪他粗心大意,没意识到,她手女子,皮肤娇嫩,又是新手,骑这样久的马,肌肤定然受不住。   “我没事的,自小就习惯了。”赵归雁低声道。   她自小不受宠,早早地就懂得了,哭闹撒娇不是她有资格做的事情,她受伤了,难受了,都得自己舔舐伤口,自己宽慰自己。   因为无人在意,也无人会惯着宠着她。喊疼?那也得有人疼,喊出来才有意义,否则徒增笑话罢了……   程景颐觉得她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莫名听着揪心,他弯腰一把打横将她抱起,赵归雁突然腾空,下意识环抱住程景颐的脖颈,疑声道:“陛下?”   程景颐道:“朕有事。”   赵归雁愣愣抬眼,有一瞬间的迷茫。   什么意思?   程景颐一字一句:“你疼,朕会跟着心疼。”   赵归雁慢慢睁大了眼眸,像是一只被吓住了的呆头鹅,呆呆傻傻的。   程景颐方才察觉到了赵归雁态度的改变,知晓她对他并非无意,只是可能尚且懵懂,那些喜爱之情她还分辨不出来。   他本耐性极佳,可面对赵归雁,总有些急躁,如同毛头小子般横冲直撞,莽撞不羁。   程景颐察觉到了,却无意去改变。   他这辈子活得无趣,一辈子克己守礼,旁人眼底的端方温厚,严于律己。   他先是太子,后是天子,人生二十多载,可他却从未真正地作为“程景颐”活过。   他此生唯一的肆意与热忱,他不愿意去破坏与禁锢。   程景颐前几日还有些犹豫,不想吓得赵归雁,可今日他却觉得,逼一逼也好,说不定还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赵归雁被这露骨直白的话惊得魂魄都散了大半,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稳着气息:“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程景颐笑了下,停下脚步,垂下眼,直直与她视线对上,语调是他向来习惯的轻慢悠缓,仿佛什么事情他都胜券在握般笃定。   他说:“你这样聪慧,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对吗?” 第42章 冬猎   赵归雁伤处有些私密,程景颐这次没有贸然行事,便由何妈妈上药。   纱幔另一头,赵归雁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映在上面。   程景颐负手而立,身形颀长威仪,室内静悄悄的,何妈妈察觉到了赵归雁与程景颐之间略有些微妙的气氛,也不自觉紧张起来,提着一颗心上了药,便躬身退下了。   采月还要进来,也被何妈妈一把拉着出去了。   赵归雁感受到伤患处十分清凉,疼痛很快便消失了,就知道,这药膏怕是极为珍贵。   她抠着锦被上的牡丹花纹,犹豫不决,一时不知道如何打破寂静。   程景颐说了那番话之后,一路上也没有再说什么。   似是而非,反倒让她一颗心开始胡思乱想。   赵归雁歪着头,看着外面的影子,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个想法飞速地从心头掠过,可她再要探究,却又不敢了。   赵归雁咬了咬唇,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程景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要她明白什么?   赵归雁干脆转过头,一把将锦被扯过来,盖住自己的脑袋,眼前瞬间暗下去,她不敢去想……   她害怕未知,更害怕她真的琢磨出来了程景颐的意思,会给她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程景颐回头,看了一眼已然躺下去的赵归雁,目光微凝。   小姑娘还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可有些事情,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便是再想法子逃避也无法解决的。   程景颐想将主动权交于她。   初见端倪,他已经确定了赵归雁对他并不是全然没有感觉,可她似乎骨子里有些胆怯,心底顾虑太多。   程景颐不清楚赵归雁小时候究竟遭遇了什么,当初从赵青鸾的只言片语中也只知道她小时候过得不是很好。   程景颐其实早就知晓她庶女的身份。   荣国公府以为将她过继在杨氏的名下,有一个嫡女的身份便能担起皇后的殊荣,却不知,他看中的,向来不是身份。   而是赵归雁这个人。   其实细细想来,当初他将赵归雁册封为皇后,怕也不是因为曾经答应过赵青鸾要好好照顾她,最主要的是,当初初见,赵归雁身上的纯稚无邪让他无端生出好感了。   否则照顾一个人的方法千万种,唯独许她皇后之位,将她归在自己羽翼之下。   程景颐弯了弯唇,心情豁然开朗,自己原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在他还未清楚自己的心意时。   程景颐转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对于荣国公府蓦地生出几分不喜。   赵归雁这样谨小慎微的性子,怕是从小在家便受了许多委屈。   不然也不会,在他多番暗示下,还想着逃避他的情感,恐怕是她收到的善意太少,下意识便觉得自己配不上吧……   ……   那日过后,程景颐没有说些其他的话来扰乱赵归雁的心,上朝下朝,每日都很是平淡。   除了赵归雁。   那日过后,她便有意无意地开始躲着程景颐,但凡程景颐下了朝,回了凤仪宫,一定是见不着赵归雁的人影的。   好几次他去马场逮人,却见她匆忙下马,忙说练好了。   夜里她也是早早上床,等他批完折子,她必定睡着了。   反正就是不愿意再与他独处。   程景颐也不点破她,任由她一个人折腾。   他甚至乐得见她如此,坐立难安才好呢,说明她将话放在了心上,如若真的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才真的要难过了。   很快,这样别扭的日子这样过了十多天,便到了冬猎的日子。   赵归雁早早就开始期盼着这一日,苦练了这么久的骑术,她如今也小有成效。   她肯吃苦,又有宫里最好的师傅教导,骑术进步神速。   就连程景颐都惊讶不已,她看着娇气,性子倒是坚韧,竟然坚持了这么久,腿受伤了仍坚持练习。   冬猎那日难得是个晴天,阴郁了多日的天空挂上了一轮暖融融的太阳,晴空万里,湛蓝无比,让人忍不住心情也开阔疏朗起来。   大魏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太.祖便对骑射很是重视,为了防止子孙后代惫懒,将祖上的本领都忘了,便定下了每年冬猎的规矩。   这几日许多朝中显贵,王公贵族都要参加。   皇家猎场早早就有专人来搭了帐篷,一众人来了便迅速按照品级分到了帐篷。   程景颐有时要与朝臣议事,他独自一人一个帐篷,旁边便是赵归雁的帐篷。   赵归雁坐在帐篷里,看着忙忙碌碌的采月和何妈妈等人,弯了弯眼,道:“采月,待会儿我要给你们猎几只兔子,我们吃烤兔子。”   采月知道赵归雁这些天骑射突飞猛进,闻言也生出几分期待,笑着道:“那就多谢皇后娘娘了。”   主仆几人说着话,帐篷外就传来侍从的声音:“皇后娘娘,众人都在外头候着了,陛下吩咐奴才请您过去。”   赵归雁颔首,道:“本宫这就来。”   赵归雁整理了一下着装便领着采月和何妈妈几人出去了。   程景颐眼睛一直注视着赵归雁的帐篷方向,如今见了她,眼里有一瞬间的惊艳。   今日赵归雁换了一身红色的骑装,青丝高高挽起,她要骑马,太累赘反倒不好,所以只用了简单的发簪固定。   但她是皇后,太过朴素也不合适,是以今日难得上了妆,这般,完美的五官越发倾国倾城。   她整个人张扬明艳,如同一团火一般,耀眼夺目得仿佛要灼伤人的眼睛。   她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都忍不住投向她。   赵归雁款款走到程景颐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程景颐压下眼底的惊艳,咳了咳,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跪地请安。   程景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赵归雁看到了荣国公府的人,有一瞬间的愣神。   上一次在宫宴只有赵清鸿出席,其他人没来,听说是杨氏病了,没有合适的人领着府里的女眷前来赴宴,干脆家里人都不参加。   赵归雁也不知杨氏是不是真病了,还是不想进宫跪拜她。   赵清鸿面色欣慰,前朝后宫不可分割,后宫里发生的事情,大多瞒不过这些人。   程景颐宿在了凤仪宫,赵归雁独得盛宠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朝野。   赵清鸿明显感觉到,许多人对他的态度越发恭敬。这显然要归功于赵归雁。   赵清鸿如今十分庆幸,自己当初将赵归雁送入宫中,那是他此生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杨氏面色复杂,赵归雁变化太大了,让她有些不敢置信。   月余前,赵归雁还只是她手下讨生活的庶女,如今,她锦衣华服,高高在上,受众人参拜。   更让她惊叹的是,赵归雁一扫往日的伏低做小,隐忍懦弱,此刻落落大方,白皙的颈高高扬起,眼波流转,威仪万千。   全然没了过去的影子。   杨氏很是愣怔,她没料到赵归雁入宫,竟然真的能让程景颐宠爱。愣神过后,旋即是浓浓的怨恨与不忿,自己精心养育的女儿,竟然比不过那样一个无理野蛮的庶女。   她自然不敢怨恨程景颐,便只能将过错全部推在赵归雁身上。   赵清鸿瞪了她一眼,低斥道:“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你若是得罪了皇后,小心我与你没完。”   杨氏收回目光,压下眼底的不满。   她其实做不了什么,木已成舟,赵归雁已经入了宫,她再怨恨,也无法伤她分毫。   不过她有些瞧不起赵清鸿,仕途不想着靠自己努力,而选择用女儿维系家族荣光,当真是无能懦弱极了。   亏她当年觉得他胸怀大志,前途无量。   一旁的赵云莺见赵归雁容光四射,一点也没有被程景颐厌弃的模样,看样子过得挺好,顿时心里满是愤怒与不甘。   “这些东西本该是属于我的……”   赵云莺喃喃道。   她看了一眼程景颐,心跳不断加快。   “陛下,过几日我们就要日日相见了……” 第43章 冬猎(二)   赵归雁察觉到下方投来几道视线,让她很不舒服,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眼,看到赵云莺怨恨的目光,以及杨氏略显复杂的视线后,便收回了视线。   不是她们。   赵归雁心里有了几分异样,那种让她如芒在刺的视线不是来自他们。   相处多年,她对于赵云莺几人的视线很熟悉,虽不适,还不至于让她生出惊悸感。   方才那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丛林,她成为了被一条毒蛇盯住的猎物,随时会被吞入腹中。   赵归雁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试图压下那股异样感。   程景颐见她略有些慌乱地摩擦着手腕,挑了下眉,压低声音道:“紧张了?”   赵归雁点了点头,扯出一抹笑:“有点。”   程景颐伸手将她的柔荑纳入掌中,鼓励般握了握,“朕一直在。”   赵归雁眼睫颤了颤,这次的笑意真切了许多。   程景颐眼神微动,道:“你练了这么久的骑术,等会儿可要好好地玩一场了。”   赵归雁刚要开口说话,斜地里就响起一道雍容沉雅的声音。   “陛下宠爱皇后也该有个度。冬猎向来是优秀之人展现才能的场合,能者追逐,也是我大魏一道盛景,陛下向来重规矩,往年的冬猎竞争激烈,这次竟这般没规矩,将肃穆庄严的冬猎说成是皇后娘娘的游戏之地。”   程景颐眼眸微滞,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将赵归雁微微护在身后,朝着来人行礼问安:“母后万福。”   来人便是宋太后,她今日穿得很是英姿飒爽,藏蓝色的骑装,高髻如云,头饰也全然是大红色的宝石,行走间熠熠生辉,艳光四射,竟让人瞧不出,她如今年近半百,倒像是个征战沙场的女将军。   赵归雁也愣了片刻,这样的宋太后,当真是美艳无双,让人移不开眼,足以看得出来,年轻时的宋太后,又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难怪先帝当年专宠了她那么多年,也让她破例,一入宫便是贵妃,元后一薨逝,便成了皇后,程景颐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这样的宠爱,宋太后担得起。   赵归雁微微移开视线,看到了宋太后身边跟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看着与程景颐年岁相近,身形消瘦,衣袍穿在他身上,还显得空荡荡的,今日为了骑马,大家穿得都尽量轻便,可这个男子被大麾裹得密不透风。   男子容貌很是秀致,眉目如画,周身有种圆融如意的亲切感,只不过肤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颇为孱弱的模样。   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抬眼眸,朝她浅浅笑了下,霎时如春风拂面。   是个芝兰玉树,温柔雅致的青年。   赵归雁心里感叹了一番,就是看着身子不太好。   宋太后提着裙摆,脚步轻缓地走到程景颐身前,道:“皇帝,哀家作为你的母亲,有责任在你犯错的时候提醒你,你是一国之君,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某些人便打破原则。”   程景颐负手而立,嘴角噙了一抹笑,不过眼底清凌凌的,如寒冰一般。   “儿臣自有分寸。”   程景颐心中不耐,当初自己板正守礼,他们劝他不要墨守成规。   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想要对她好一些,他们又让他遵守规矩。   真是讽刺!   宋太后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茬,眼神阴郁了一瞬,又瞬间明亮了起来。   今日难得出宫,许多事情不该太过计较了。程景颐不顺她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他真的事事都听她的话,那她才觉得他不是他了。   宋太后将她身边的男子往前拉了拉,笑道:“你们兄弟两也有许久未见了,多说说话呀。”   男子顺势拱了拱手,温声笑道:“陛下万安。”   程景颐嘴角微弯,带了几分嘲弄,淡淡道:“表兄弟是表兄弟,非父皇血脉,母后莫要搞错了,与朕称一声兄弟,可是逾矩了。”   赵归雁这才知道,男子是宋家人,也是程景颐的表兄,她想了想,大概猜出来男子的身份。   敬国公世子,宋明翰。   宋太后似乎被触了逆鳞般,当即大怒,“皇帝!”   程景颐不为所动。   倒是宋明瀚拦了拦宋太后,温声劝慰:“姑母莫要动怒,皇室本就规矩森严,臣本就只是表亲,是在没资格与陛下直接互称“兄弟”,陛下愿喊臣一声表兄,臣便心满意足了。不敢奢望太多……”   宋明瀚所言不虚。   皇室称呼上很是严谨,表亲便是表亲,堂亲也得喊个堂字,只有同一脉出身,才能称兄道弟。   宋太后本来很是气愤,被宋明翰一劝,胸脯鼓了鼓,又压下了怒意。   她叹了口气,是她强求了……   她只是想让程景颐与宋明翰关系好一些。   明瀚身子不好,她活着能从宫中搜罗珍稀药草,若她百年之后,程景颐又如何会管他的死活?   她还希望程景颐能多看顾宋明翰一二呢。   赵归雁略有些惊奇,宋太后脾气大,这样勃发的怒意竟被宋明翰一劝便熄了,想必宋太后对于他很是喜爱吧。   不过一想到程景颐好几次都与宋太后发生口角,又替程景颐有些不平,好些她都觉得无足轻重的小事,宋太后都会朝程景颐动怒,母子关系一度十分紧张。   她觉得,宋太后对侄子比对儿子还要宽容。   赵归雁眼底浮现几分心疼,默默的握紧了程景颐的手。   程景颐察觉到掌心传递来的温暖,心头阴霾散开,不想与宋太后对峙了。   无趣,这么多年,他都有些腻烦了。   他如今有了自己的家,不想任何人来破坏他们。   程景颐声音温和,道:“母后,冬猎快要开始了,您不该先行去准备吗?”   宋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为程景颐的退让。拉赫   “哀家这便去,皇帝也好好准备,千万注意安全。”   说完,她又领着宋明翰往一旁走去。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几人说话特意压着嗓音,除了方才宋太后那一句失态的叫喊,他们并未听到任何东西。   程景颐走向自己的御马,他的马是一匹身姿矫健的红棕色马,眼眸很明亮,呵斥呵斥喘着气,四肢肌肉鼓鼓的,很有力量,鬃毛油光滑亮,跟缎子一般柔顺,显然是一匹绝世好马。   他姿态利落地骑上马,低头俯视着赵归雁,道:“朕先走一步,等你追上来。”   男子有男子的场地,女子有女子的狩猎范围,并不在一处。   女眷这边猎物多是温顺无很大攻击性的动物,不比男子那边,那边甚至会有熊瞎子和虎出现。   程景颐轻夹马腹,马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便冲出去极远,很快就没入密林中不见了身影。   众人这才纷纷打马扬鞭,很快,场上马蹄声四起,惊起大片尘土。   赵归雁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这些女子。   女子并没有强制性规定必下场狩猎的规矩,参与全凭喜好。   许多不喜欢疯跑的女子便会待在营地,等候自己的丈夫儿子回来。   有人发现赵归雁一袭骑装,便问道:“皇后娘娘可是要下场?”   赵归雁含笑点头,道:“本宫也想去亲手猎些兔子烤着吃,能亲手获取自己的食物,靠自己的力量,夫人不觉得有趣吗?”   那人笑了笑,嘴里奉承:“皇后娘娘巾帼不让须眉,臣妇在这里就预祝娘娘满载而归了。”   赵归雁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本宫学习骑射不久,还不清楚能不能猎到猎物呢。”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刚开始看赵归雁面容沉稳,颇为端庄大气,没想到私下里竟这样平易近人,还有些小姑娘的娇憨。   “皇后娘娘师从陛下,怕是骑术也差不到哪里去呢!”有知情的人笑说。   赵归雁挑了下眉,道:“陛下骑射很厉害吗?”   那人比她还惊讶,道:“娘娘不知道吗?陛下骑射,称得上是大魏第一人了,每年冬猎,都是陛下拔得头筹。我听说陛下八岁就入了兵营,跟着大军出生入死过,十二岁便能领着一对骑兵,直捣敌军老巢,斩杀对方朱帅首级,那样的事迹,便是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呢。若不是他是帝王,怕会成为一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这些赵归雁真不知道。   每次程景颐教她,都只在马场里兜圈子,还未曾酣畅淋漓地在她面前策马奔腾过,她根本不清楚程景颐竟这样厉害。   赵归雁无法想象,那样喜怒难辨,心思深沉的人,曾经那样骁勇,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大家又说了几句,气氛好了许多。   宋太后不耐烦听这些,干脆从宫女手中取了她的如意弓,一踩马蹬,衣裙翻飞,很是帅气。   她一打马鞭,连马带人迅速消失在了密林里。   赵归雁也有些蠢蠢欲动,她脑子里想起方才程景颐上马的姿态,那样赏心悦目,她不自觉也学了几分。   有模有样的。   赵归雁知晓自己的斤两,没敢往密林深处走,只想着在外围狩猎。   不知何时,赵云莺也驱马来到了这边。   赵云莺本意不想来,又苦又累,经常待在马上,脸蛋都要吹得粗糙了。   但她见赵归雁也一同去了,她也便寻了马,打算一同入内。   赵归雁见她上马的姿势很生疏,显然许久没骑了,比她还不如呢。   赵归雁眼底划过一抹幽冷,赵云莺突然打算一起进猎场,定然有诡计,太危险了。   赵归雁心中暗暗警惕,今日赵云莺怕是要……多注意一些了。 第44章 赵归雁受伤   赵云莺骑马一直跟在赵归雁身边,赵归雁觉得她太过异常,想要先发制人,轻轻勒了下缰绳,止住了马,浅笑道:“三姐姐今日一直跟着本宫做什么?”   赵云莺也笑,“当然是狩猎了,皇后娘娘洪福齐天,说不定跟着您猎物能更多呢?”   赵归雁道:“三姐姐,本宫骑射不是很好,也是初学,不敢往密林去,选的都是猎物稀少,没多少危险的外围,你跟着本宫,怕是猎不到什么了。”   赵云莺挑了下眉,道:“皇后娘娘如今身份不同了,说话的语气也有底气了许多呢。”   以前赵归雁哪会这样和她说话?哪敢这样和她说话?   向来是她说什么,赵归雁只会唯唯诺诺地附和,不敢反驳,现在好了,还会刺一刺她了。   赵云莺一夹马腹,离赵归雁更近了点,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您是不是觉得自己如今深得陛下宠爱,就能够行事肆无忌惮了吗?”   她眼尾含了几分得意与阴郁,道:“你可以,旁人也可以,你并不是特殊的。况且,你真以为,自己就完全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吗?”   赵归雁心下微动,觉得赵云莺这话……话里有话。   她面上不动声色,眼含打量地看着赵云莺,就见赵云莺笑了一下,微微向她这边倾了倾上半身,道:“皇后娘娘,这个位置您可要坐稳了……”   赵归雁直直对上她的眼,看到了她眼底不加掩饰的恶意,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赵云莺皱眉,觉得赵归雁如今太不一样了。   她以前这样对她笑,赵归雁早就吓住了,今天还能笑得出来?   赵归雁朱唇微抿,露出一抹纯稚无害的笑,“三姐姐,这句话应该更适合你。”   赵云莺不解,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有些迷糊,刚要反问,就看到赵归雁踢了下马腹,她身下的皎皎忽然震声叫了一声,高高扬起前蹄,惊起满地枯枝。   赵云莺身下的马受了惊,忽然狂躁起来,撒开蹄子在林子里跑起来。   赵云莺突地往后仰,慌张勒紧缰绳,可那马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任由赵云莺如何勒绳子,都不管用。甚至因为疼痛,跑得更加剧烈了。   赵云莺发髻都颠散了,死死抱着马脖子,吓得花容失色,一张脸惨白不已,全然没了方才恐吓赵归雁的盛气凌人。   赵归雁含笑看着赵云莺和她的马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收起笑。   她奖励似的拍了拍身下的皎皎,“真棒。”   皎皎蹭了蹭她的手,温顺地叫了一声,又安静下来,乖巧地立在原地。   赵归雁身下的这匹马,血统高贵,对于其他杂种马有着天然的压制,这还是赵归雁在宫里练马的时候发现的,每次赵归雁将皎皎牵回马厩时,马厩里的马都有些害怕它。   赵云莺没资格带自己的马,她也没有自己的马,所以今日骑的马,都是皇家豢养的杂种马,用处很杂,拉车驮货都能干,今日专门供给身份不高的人使用。   赵归雁本没想反击回去,但又觉得赵云莺暗暗觊觎程景颐的话让她有些不舒服,又觉得自己如今是皇后,还被赵云莺这样明里暗里冷嘲热讽,不维护一下皇后的尊严,真当她是泥捏的?   今日她在外围,其他人都想拔得头筹,往密林里去了,这里人迹罕至,她反击一下,也不会有人看见。   赵归雁握了握缰绳,心道,帝后一体,赵云莺这是瞧不起程景颐!   哼!   ……   将赵云莺赶走了,赵归雁这才自在了许多,一直有个人暗戳戳地跟着她,还不怀好意,她难受极了。   赵归雁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一只山鸡,它正低着头在那里梳理羽毛,她屏住呼吸,挽弓搭箭,手指一松,箭飞速离去,稳稳射中了那只山鸡。   赵归雁露出惊喜的笑,今日终于猎到了东西,也不算是无功而返了。   她跳下马,欢快地将死了的山鸡捡了起来,绑在了马鞍上,继续往前走。   大概半个时辰后,赵归雁马鞍上也有一些猎物,大多是野鸡野兔。   赵归雁看了一眼,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她骑术箭术不是很好,能有这样的收获已是满足了。   她不敢往密林去,里面更加危险,她谨记程景颐临行前叮嘱她不要往深处去的事情。   她轻声道:“皎皎,我们现在回去吧。”   她调转马头,刚要离开,就听到耳边传来破空声,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的,她弯下了腰。   蓦地,林中射出一根利箭,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死死地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白色的箭羽还在发颤。   那箭用足了力,若不是她躲得快,她必死!   “谁!”   赵归雁低喝出声,惨白了脸,飞速折首,就看到树林影绰中,有一个身穿黑色衣裳的身影疾驰而去。   赵归雁死死盯着,却如何也看不清楚人脸。   好在那人一击不中,便飞速遁去了,赵归雁见四周空寂,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她不敢久留,一夹马腹,经过那棵树时,弯腰一把将飞箭拔了出来,飞奔出去。   她掌心紧紧攥着箭,手臂火辣辣地疼,刚刚那箭,虽然没有射中她,但还是将她的手臂划伤了。   赵归雁不敢停,生怕自己一停下,就会被人射死。   好像回到了几月前,遇到山匪的那一日,她也是没命的跑,没命的跑……   但这次不一样。   赵归雁知道,上次是意外,这次不是,是刺杀!   这边猎场是女子的,专供女眷使用,男子不能入内,刚刚那道身影,看着后背魁梧健壮,不似女子,显然是男人了。   男人混进了女眷区,还挑了外围,似乎是专门在这里堵她的!   她看了一眼那箭,尾羽漂亮,不似民间所造,箭头精铁所制,显然是军中之物!   这样明目张胆,必定是笃定要弄死她,觉得今日不成,以后还能卷土重来,所以不忌惮被她发现。   亦或是,位高权重,觉得即使被发现,也能全身而退。   赵归雁向来聪慧,只不过从前藏拙,也没心思与后宅那些姐妹争斗,只想安静地度过余生,如今生死攸关,她还能保持理智,心思急转,将这些信息提取出来。   赵归雁脸颊被冷风吹得僵硬,她在想,是谁要杀她?会不会与杀害阿姐的同一批人?   赵归雁忽然勒住缰绳,不再往前走。   只见她有些干裂的唇忽然扯出一抹笑,颇有些欣喜。   只要她不死,他们总会再来一次的。   赵归雁回首,看了一眼林木深深的树林,眼神幽暗。   ……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帘帐被人蓦地掀开,冷风钻入帐内,吹得帐内的火盆哔哩吧啦做响。   赵归雁下意识抬头,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赵归雁刚要挣扎,鼻尖传来熟悉的龙涎香气息。   帐内的宫女和太医见状,极有眼色地躬身退了下去。   赵归雁放下手,刚要开口说话,就察觉到自己的脖子里掉落了什么湿热的东西。   她的心口微动,眼睫颤了颤。   随即发现,自己紧紧贴着的胸口心跳如鼓,震耳欲聋,就连环着自己的手臂,也僵硬得不像话,跟铁筑的一般,又冷又硬。   赵归雁张了张嘴,软声道:“……陛下?”   程景颐动了动手臂,声音沙哑地不像话:“再叫我一遍。”   “陛下。”赵归雁乖乖应声。   “再叫一声。”   赵归雁不知道程景颐怎么了,这样太奇怪了,但她还是再喊了一声,想了想,她也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腰间。   她没有开口说话,静静地等待耳边的心跳声缓慢了下来。   “我以为……我失去了你……”   帐内的寂静打破,程景颐的声音响起。   赵归雁轻笑了一下,柔声细语:“陛下,只是小伤,我只有手臂被刮了一下,不是很严重。”   程景颐非但没被安慰到,甚至嗓音里带了几分后怕:“以前父皇,伺候我的两个嬷嬷和宫女,都是被箭射杀的……”   程景颐听到赵归雁被箭射伤的时候,那一刻,血液逆流,多年前那样血腥的场面再度又浮现在眼前。   他心底生出无限的懊恼和痛恨,他不该让她一个人狩猎的,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心思!巴不得后宫里全是他们的人,自己要像个傀儡一样被他们摆布!   他自负他能保护好她,他明目张胆地爱她,却险些忘了,这样的独一无二,会成为多少人眼中钉,肉中刺。   因为他的自负,他险些……险些失去了她。   赵归雁笑容微滞,一时之间有些无措。所以,他是害怕自己也会死吗?   赵归雁心里暖融融的,她似乎听到了心底有什么破土而出的声音,那样细微,又那样有力。   赵归雁不自觉带了笑,蹭了蹭,嗓音带了女子特有的清甜柔美:“我不会出事,我会永远陪着陛下。”   程景颐喉咙滚了滚,眼眶发红,心底的懊悔都要将他淹没了。   傻姑娘,受了伤还反过来安慰他。   程景颐松开手,将赵归雁缓缓放回床榻上,他蹲在床头,眼底满是心疼。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臂,刚刚太医上了药,她此刻伤口被白纱裹着。   赵归雁细细打量了一眼程景颐,除了脸色还有几分冷沉之外,倒是没有其他异样了。   刚刚程景颐是哭了吗?   她脖子里的那几滴湿热的东西是什么?   她特意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一望无际的黑,如同幽深的漩涡般,不像是哭过的模样。   赵归雁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他,道:“陛下狩猎结束了?”   程景颐细心地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没有。”   赵归雁一惊,推他,道:“陛下快去呀,您每年都拔得头筹,可不能今年断了这个惯例呀!”   程景颐握住她的手,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指展开,再一一与自己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比头筹重要多了。”   程景颐看着十指相扣的两只手,脸上的阴郁方才散了散。   头筹算什么?   往年只不过是无聊才参加这些游戏罢了,他被自己的父皇母后压着,一向只争第一,可他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虚名。   冬猎拔头筹也只是习惯了。   他一向活得板正克制,为了让文武百官放心,为了让父皇母后满意,他失去了许多。   如今,他知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还要那劳什子的虚名做什么?   他只想陪着她。 第45章 调查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争吵声,赵归雁偏了偏头,就看到白色的帐篷上人影幢幢,像是来了许多人。   随即是曹善来略带尖细的声音:“太后娘娘,陛下吩咐奴才,不让任何人进去,还请您不要为难奴才。”   “让开!”宋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   曹善来为难地说道:“太后娘娘莫要为难奴才,奴才若是让您进去了,奴才小命难保啊。”   “唰——”利剑出鞘的声音略显刺耳,赵归雁脸色担忧,担心外面闹出人命来。   她压低声音,问道:“陛下,您让太后娘娘进来吧,我怕太后娘娘一怒之下杀了曹公公。”   程景颐摸了摸她的发髻,温声道:“不必管他,曹善来是我的人,太后再生气,还不至于要他的命。”   他如今不想见这些人,尤其是宋太后。   今日赵归雁被刺,极大可能与宋太后有关。   就算和她无关,宋太后这个时候来见赵归雁,也不安什么好心。   过去二十几年,他多番忍让,如今不想再退了,再忍下去,怕是他会永远失去赵归雁。   宋太后……到底是他母亲,她即便有再多的错,也不能和她闹得太没脸。   程景颐有时候也很无力,这种受制于血脉亲情的无奈感,让他几欲崩溃。   赵归雁感受到程景颐一瞬间绷紧的肌肉,想了想,柔声道:“陛下,让太后娘娘进来吧,您总不能一直阻拦她来见我。三日后回宫,我和她同处后宫,那时候才避无可避。今日您在一旁还能护着我,到时候……”   程景颐沉吟不语,他的确不可能将赵归雁和自己绑在一起,尽管他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待在一处,可他若是这样做了,前朝后宫又要安一个“祸国殃民”的名头给赵归雁了。   “罢了。”程景颐道,他沉声道:“曹善来,让他们进来。”   赵归雁眼神不动声色地暗了暗。让他们进来,是她想确定,那支箭,究竟是谁的。   赵归雁勾了勾程景颐的尾指,小声道:“陛下,我回来的时候,把射伤我的那支箭一起带回来了,等会儿我想演一出戏,还需要您的配合呢。”   程景颐眼尾微挑,含了几分诧异,没想到赵归雁竟这样机敏,将箭带了回来,不过须臾,他就明白了赵归雁的意思,他颔首,道:“我明白了。”   赵归雁舒了口气。   这时,帘子被掀开,宋太后一马当先,率先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了许多人,丽妃淑妃也来了。   因赵归雁衣衫不整,还在床上,男子都被拦在了帐外,赵归雁透过方才宋太后进来的几息,瞧见了好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   宋太后看到姿态亲密的两人,脸色一僵,然后站在了帐中央,道:“皇帝,你是何意思?为何要将所有人都召回来,囚禁在帐内?”   赵归雁回神,有些讶然。   她这才知道,程景颐竟然将所有人都从猎场中召了回来,又全部都软禁在了营帐里,密切监视。   程景颐漫不经心地说道:“皇后遇刺,朕就该替她找出真凶,否则,这些刺客越发猖狂,下一次,刺杀的不就是朕了?”   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程景颐道:“这如何算兴师动众?”   他冷笑了一声,道:“朕都还没有见血,如何算得上兴师动众?一国国母,在朕的皇家猎场中遇刺,猎场外的侍卫一个个都没发现!朕养着那些人都是吃白饭的吗?或者是护卫中有人吃里扒外,勾结贼人,意图伤害我大魏社稷?!”   宋太后脸色不自然地甩了甩袖子,今日皇家猎场的侍卫,是由她兄长敬国公负责,如果严查,敬国公一定要受到惩罚。   可今日这事儿,她起初并不知道,她也是在狩猎途中听说了赵归雁遇刺,本想去问一问她的人,看是否有人擅作主张。   可程景颐这次手段意外地强硬果决,将他们一一看管起来,不让他们与旁人联系。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敬国公做的。   宋太后道:“皇后如今好好的,只不过流了点血,好好养养就好了,皇帝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冬猎是大魏盛事,怎可因为一个这样小的借口而终止了呢?”   程景颐扯了下唇,语气阴郁:“朕向来不管这些,皇后流一滴血,那就让他们以命偿罢!”   这话杀气腾腾,很是慎人。   宋太后一惊,被震的往后跌退了几步,心有余悸地看着程景颐的脸。   程景颐能稳坐帝位这么久,本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内里就是个杀伐果断,还带了点冷血的性子。可这么多年,他一向掩饰的很好,外人还称赞他温厚敦和,谦和雅正。   如今这样不带一丝掩饰,将他骨子里的无情展现的淋漓尽致,还是让她有些吓住了。   宋太后脸色僵硬,手脚也有些发冷。   这么多年,程景颐还是第一次和她这样说话。   他……再也不是十多年前,刚刚登上帝位时那样善良温和了。   一旁的淑妃忍着惊惧扶住了宋太后,屈了屈膝,道:“陛下,您这样因为皇后不过是受了点伤就将所有人囚禁起来,这样会寒了大臣们的心的。”   淑妃自认为自己贤惠得体,劝诫有方,略含期待地看着程景颐,见程景颐果然将视线移到了她身上,还未来得及露出一抹笑,就看到程景颐皱了皱眉,道:“你是谁?朕未允你说话,竟敢插嘴?”   淑妃脸上的笑一瞬间僵在了唇角。   她呐呐道:“臣妾是淑妃柳氏啊。”   程景颐更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对于这些宋太后安排进宫的人没什么好感。他多年不去后宫,但也给了他们选择,这些女人选择留下来,他便不会再去在意他们。   淑妃是谁,他早就忘了。   不只是淑妃,其他妃嫔,他也忘的差不多了。   淑妃满眼失落地退到了宋太后身后,眼眶微红。   她是真心爱慕程景颐,这才愿意留在宫里的,可如今……如今陛下连她都不记得了。   旁边几位想要进言的妃子见状,纷纷噤声,不敢说话了。   宋太后脸色不好,觉得这几个人胆子太小了,在程景颐面前,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她视线看到被程景颐护在榻上的赵归雁,更是生气,赵归雁这一点比他们强多了!   赵归雁咳了一下,略显虚弱地说道:“太后娘娘,臣妾想要尽快找到刺客,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刺客身穿黑色衣裳,搭箭的动作很娴熟,且我还记得那人的身形和拉弓的姿势,怕是与皇家有关了。”   宋太后眉心一跳,赵归雁居然记得?!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与兄长那边有关,如果真的有关,程景颐更会借题发挥,将兄长的势力再次削减……   宋太后脸色不太好。   程景颐沉声道:“既然如此,若是将那人领到皇后面前,你可否认得出他?"   赵归雁点了点头。   程景颐拊掌,忽然道:“你记得的话,那就好办多了,这有办法了。”   宋太后困惑不已。   程景颐道:“冬猎改成场内狩猎比赛,我们一起去找找看,那位刺客究竟是谁。” 第46章 凶手   这个提议一出,赵归雁便知道了程景颐的确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哪里还记得刺杀她的那个人相貌和体态,不过是想要诓一诓这些人罢了,若是有人行为怪异,那必然就是刺客了。   宋太后抿了抿唇,低声说道:“大魏几百年来,冬猎都是以捕狩猎物多少取胜,万没有这个比武的先例,皇帝这样做,岂不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程景颐挑了挑眉:“先祖设立冬猎,也是让子孙后代不忘记当年马上的英勇,弯弓射箭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换一换也也有些许新意。一味地遵循旧制,祖宗怕也是觉得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太过迂腐,不懂变通,缺乏锐意了。”   程景颐都这样说了,宋太后就没有再拒绝的理由。她如果再说下去,说不定程景颐还还会怀疑到她身上。   宋太后脸色不佳的退了几步,袖手站在了一旁。   程景颐转头对赵归雁说:“可是准备好了?”   赵归雁点了点头,程景颐小心翼翼地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又十分妥帖的替她披了件斗篷,这才领着她往外走去。   早在程景颐说让大家举办比赛时,曹善来就吩咐人去将每个帐篷的人都请了出来。程景颐几人走出帐篷,就看到外面乌泱泱的站满了人。   大家被强制召回来,又被人囚禁在帐篷里,早就有了怨言,若不是程景颐多年的威压深重,怕是早就怨声载道了。不过即便没有抱怨,但还是能看到大家脸上的郁郁。   赵云莺本来听说皇后遇刺了,还很是高兴,但看见程景颐与赵归雁站在一起,皆是气度万千的好颜色。   一个俊朗威仪,一个娇美明艳,煞是般配,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句两人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赵云莺咬了咬唇,暗恨赵归雁怎么没有被刺客杀死,看她如今的样子,只怕是受了惊吓更多一点,没有什么致命伤口。   当真是命大。   赵清鸿见赵归雁除了脸色苍白了一点之外,没有其他大碍,悬着的那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好不容易有一个女儿入了陛下的眼,可千万还没给家族带来多少荣耀就死了。   众人心思各异,程景颐明眼看着,并不在意的模样,他眉眼寡淡的站在那儿,不言不语,没一会儿,这些心思各异的人就被震慑住了,低下了头颅,一副谨慎恭顺的模样。   程景颐给曹善来睇了一个眼神,曹善来会意,扬起嗓音,喊道:“今日冬猎的形式,陛下不再以狩猎到的猎物数量和珍稀程度为评判标准,而是以大家箭术的表现来定此次冬猎的头筹。且此次比赛,关乎刺杀皇后娘娘的事件,若大家不想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次比赛可要好好的,卯足了劲儿将自己从刺杀中摘出去,否则,一律按刺客处置,杀无赦!”   底下闻言,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毕竟冬猎这个旧制陈袭了几百年,一下子改了方式,大家都有些接受不了。   但又听到这次比赛和皇后遇刺有关,便不敢多说了。   没见着程景颐那含着杀气的眼神吗?备受宠爱的皇后在猎场被人刺杀,陛下早就震怒非常。   他们可是听说了,陛下刚刚要赶回来时有不怕死的阻拦,说是冬猎为重,那人险些被陛下斩落马下。   程景颐一向以宽宥温慈待人,还是第一次这样杀气外露,戾气十足,众人更加清楚了皇后在陛下心里的地位。   今日这事儿不结束,不找出刺杀皇后的刺客,大家都别想好过。   议论了一会儿,大家便停了下来,觉得此举可行。   一是,关乎皇后娘娘,陛下这样珍重皇后,必定对这次比赛十分关心,心中坦荡的人,便觉得此乃契机,能够在程景颐面前露脸。   二则,程景颐不再亲自下场,那头筹便不再是稳坐帝手,而是随风飘荡,大家对于花落谁家十足期待。   大家商议完之后,纷纷拱手,道:“陛下圣明,臣等谨遵旨意。”   程景颐颔首,脸色好看了一些。   刚刚他看到人群里有人想要反对,他胸膛里那浓重汹涌的怒意险些喷薄而出,让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程景颐道:“那众卿便开始吧。”   这次比赛很简单,在台上准备了许多猎物,大多是活的野兔山鸡,这次便是射活物。   还有其他赌注,输的一方,每输一次,便要饮一杯酒。   程景颐想着,醉酒了,就容易放松下来,也更容易露出破绽。   众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走出几人来,拿着弓箭,率先上场。   先上场的这几人皆是锦衣华服,玉带金冠,看着文弱秀气,若在林子外,长街上,是引得姑娘家侧目的翩翩少年郎,可在林场,这就是金絮其外,空有皮囊。   赵归雁冷眼看着,皆是箭术普通的世家子弟,注重样式,花架子摆了许久,兔子没射中几只。   他们几人只是想着尽早射完,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也不在意准头了,他们本就只会吃喝玩乐,还真没想过被陛下看中,青眼有加。   不过他们开了个好头,陆陆续续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后来居上,后面再出现的几个人之中,有人箭术精湛,还能一箭射穿好几只野兔,赢得了热烈的喝彩。   程景颐随意瞥了一眼,没太在意。   赵归雁看到程景颐这般提不起兴致的模样,道:“陛下可是觉得比赛无聊了吗?”   程景颐望着场内,道:“技艺疏懒,难登大雅之堂。如今大魏颇有盛世之风,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人就开始养尊处优,少了很多锐气。这几年,许多青年才俊都惫懒了。”   程景颐点评了一番,又道:“可有觉得相似的人?”   赵归雁摇了摇头,小声道:“都是些很寻常的动作,且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正常,显然不是我要找的人。”   程景颐手指交叉置于身后,笑了一声:“原来朕的皇后这样聪慧,与我想法一致了!”   程景颐看似随意,却眼神如炬,场内的动作皆收入眼中,的确目前没有举止怪异的人。   不过也不急,时间尚早,总会找到的。   赵归雁忽然被夸了一下,有些心花怒放,脸上不禁浮现笑意,越发眼眸晶亮了。   人数越来越少,场内的猎物也越堆越高,忽的,赵归雁眼尖地看到后方有一个人开始往后退,且眼神闪躲,似乎要逃避什么。   赵归雁转头,看向程景颐,却见程景颐眯了眯眼,脸上浮现起几分冷意,他勾了勾唇,低声道:“抓住了……”   赵归雁心下微动,看来程景颐也发现了。   程景颐左手转了转赵归雁呈给他的那支刺杀她的箭,右手忽然从一旁扯出一张金光凛凛的长弓来,动作迅速,一气呵成地引弦,搭箭,射箭。   那羽箭气势汹汹,直奔那人而去。   那人发现自己似乎败露了,眼眸骤缩,扯开袖子,就见他手臂上缠了一架精巧的袖弩,已然上了弦。   冬衣厚重,他手臂下竟然有这样多的□□,大家都未曾发现。   那□□在空中散发着凛凛寒光,光是看一眼,便心生几分恐惧。   那人得意地笑了下,快递地摁动了一个缠在手臂上的机关。   数只精铁铸的□□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直冲向赵归雁。   赵归雁眼瞳微缩,刚要后退躲避,就看程景颐飞速取下三根箭,拉满弓,三箭齐发。   “唰——”的一声,直直对上了那些□□。   “叮……”   □□被打落,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将那人摁在了老方里吗?   程景颐开口,语气很冷,“跑什么?做贼心虚?” 第47章 陛下,你还有我   赵归雁被吓住了,小脸惨白,但好歹这些天也养出了一些宠辱不惊的气度,很快镇定下来。   她紧紧攥着衣袖,仔细看了看地上的人,那人被侍卫制服住了,整个人被牢牢地摁在了地上,见事情败露,挣扎得满脸通红。   但身形还是有些熟悉的,赵归雁不敢随意下定论。   赵归雁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道:“陛下,当时袭击我的人穿着黑色衣裳,方才您紧急将他们召回来,衣裳肯定来不及回营处理。但又怕被人发现,他也不敢随意扔在林子里。所以,我猜,这人外裳下,定然有另一套颜色的衣裳。”   程景颐颔首,递了个眼神给曹善来。   曹善来立刻小跑着上前,利落地扒开了那人的衣襟。   果然,青色外衣下,还穿着一套黑色衣裳,只不过外衣宽大,又为了保险起见,这人多加了几层,若不是有人故意去扒拉,万不会发现这一点。   一旁的人见状,齐齐吸了一口气。这贼人明目张胆地将衣裳穿在身上,倒也大胆。若不是赵归雁坚持要搜查他的衣裳验证,恐怕还一时不能确认,这个刺客和刚刚刺杀皇后的刺客,是不是同一人。   程景颐皱了下眉,将弓箭递给了一旁的曹善来,缓缓踱步到这人面前,说道:“怎么,这么快就憋不住?将自己暴露在人前?”   他略微俯下身,语气含了一丝轻讽:“这样沉不住气,也不知你的主子为何派你来做这样的事情。”   那人听到了程景颐的话,梗着脖子道:“此事是我一人想法,并无人指使。”   程景颐笑了一下,道:“怪不得你的主子放心你来,原来忠心耿耿,便是这一点,你家主子也就放心了。”   那人眼神闪躲,打死不承认自己是受人指使。   程景颐也不着急,他直起身,环视了一圈,见台下的人刚刚因为刺客暴起而脸上还带着惊慌的表情,眼神微厉,道:“不说也不打紧,左右你主子失败了一次,便还会再来第二次,你如今被抓住了,便是一颗废子。不消朕杀你,你的主子怕也是想着立刻能让你不再说话。不过,既然入了朕的手,总不能让朕白白折腾这一遭吧?审讯还是要审讯的,那就看看你能熬得住几道刑罚吧。”   他摆了摆手,就有人上前,想要将他押下去。   那人被程景颐说得心神微乱,面有挣扎之色。   传言程景颐私下里豢有一批能人异士,更有一暗狱,里面刑罚成百上千,多得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他张了张嘴,那眼神很是挣扎,看样子刚要说话,跟随在宋太后身边的宋明翰掩着唇咳嗽起来,他顿时像是被吓住了一般,紧紧咬着牙。   宋太后本来也想听听这刺客要说些什么,却不料宋明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顿时也顾不得太多,脸色担忧地看向宋明翰。   见他面色咳的通红,一脸痛苦的模样,心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怎么了?怎么忽然咳的这么严重?可是见风了?”   宋明翰又咳了许久,在宋太后的安抚下渐渐歇了咳嗽,只不过唇瓣上殷红一片,这是太过严重,竟然咳出了血。   宋太后一惊,慌张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她此刻也顾不得在这里担忧谁是幕后指使了,她相信兄长,没有与她商议,敬国公断不会鲁莽行事。   其他人要来刺杀赵归雁,她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程景颐蹙眉,刚刚那人显然动摇了,有招供之心,却被宋明翰这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   程景颐目光幽暗,沉沉望着还有些痛苦的宋明翰。   太过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赵归雁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宋太后太过关心宋明翰了,但看到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身体里的脏器都要咳出来一般,心里的确有些同情宋明翰。   生来一副不太好的身子,那样严重的病症,活着也是痛苦。   家世斐然又如何?   赵归雁想到,娇弱的闺阁女子都能骑马射箭,可他却只能穿戴笨重地待在营帐里。   她收回目光,就见程景颐眼神幽暗地盯着宋明翰,她看了一眼围着宋明翰嘘寒问暖的宋太后,心下有几分心疼。   生母对于危及他性命的刺客不管不顾,却满心对侄子这样关心。若是她,怕也是心里难过吧。   赵归雁悄悄地靠近程景颐,借着衣袖的遮掩,又轻又暖地握住了他的手。   袖下,他的手紧握成拳,还带着比寒冰还要凉的温度。   赵归雁莫名心脏闷闷的疼。   其实,程景颐也不是全然不在意,也不是如表面这样云淡风轻吧?   宋太后转头,对着程景颐,语气殷切的说道:“皇帝,明瀚咳得这样严重,比以往都要严重,不知你能否让江姚替他看看?明翰这是无药可医的病症,但哀家也不贪心,江姚医术高超,让他替明翰施上几针,减轻一些痛苦也好啊!”   程景颐淡声道:“江姚性子随心所欲,做事本就看他心情,有时候,就连朕也无法驱使他,您大可自己与他说。”   宋太后咬牙,说道:“皇帝!你竟然这样薄情寡性吗?不念及你们之间的亲缘关系,也改念及敬国公府一门忠臣吧?若不是敬国公当年极力扶持你上位,你以为这么些年,你有这么容易就坐稳皇位吗?”   赵归雁皱起眉,觉得宋太后这话着实重了,她咽了咽喉咙,到底没忍住。   “太后娘娘,您此言差矣。这么些年陛下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全副心神都放在百姓身上,如今大魏,开百年盛世,哪个不称赞陛下英明神武,一代明君?陛下十二岁登基,十五岁亲政,但亲政前,陛下还在大军中英勇杀敌,守卫国土。这大魏盛世,靠的是他自己的文治武功,靠的是群臣拥戴,靠的是陛下一步步浴血奋战,一日日励精图治。太后娘娘何必抹杀这些,全然将功劳按在了敬国公身上?”   赵归雁顿了顿,语气没有那么激烈了,但精致的小脸上露出几分讥讽:“敬国公有功,但陛下也未曾亏待他,荫官封爵,世袭罔替,敬国公府荣耀加身,烈火烹油,风头无两,更何况,为民为君,本就臣子本分,再太后娘娘眼里,竟成了恩情吗?”   赵归雁的声音不大,句句在理,又条理清晰,口齿伶俐,竟一时堵得宋太后无话可说了。   宋太后脸色铁青,她张了张嘴,可她又反驳不了,难得真的要让敬国公背上一个忤逆造反的名头吗?   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只能从旁的理由教训她,“皇后,哀家和皇帝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插嘴?你这么久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赵归雁抿了抿唇,刚要屈膝认错,程景颐却牢牢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弯下膝盖。   程景颐嗓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皇后是朕的妻子,与朕一体,她的话,便是朕的意思。且,朕与旁人说话,她说什么,什么时候说,朕自当应允,不觉得是插嘴冒犯。”   赵归雁眼睫颤了颤,抬着眼看程景颐。   她站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一截玉白的下颌,那样坚毅,让她生出无限的安稳。   赵归雁心中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只要程景颐站在她面前,与她站在一处,她就什么也不惧。   宋太后没想到程景颐竟不顾礼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出言维护赵归雁,但见程景颐与赵归雁站在一处,那样相得益彰,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浑然一体的一个人,心头又生出几分恐慌。   程景颐……似乎变了。   他以前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也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仿佛,仿佛她此刻无关紧要,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宋太后回过神,也意识到刚刚自己说的话太过分了,刚要解释,宋明翰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宋太后一惊,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搀扶着宋明翰,就急急离开了此地。   程景颐冷眼看着,也不出声阻拦了。   他挥了挥手,让侍卫押着那个刺客先行退下,今日被这样一打断,刺客肯定不会招供了,还是再让他遭受一点苦头,才好逼他开口。   程景颐牵着赵归雁,直接往远处走。   曹善来看了一眼程景颐的脸色,眼珠子转了转,不敢再跟着了,也拦下了想要跟上去的侍从。   程景颐漫无目的地走着,赵归雁被牵着手,也乖巧,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只是努力地跟紧他的步子。   程景颐如今被宋太后这样一闹,不可否认,他对宋太后,存了几分期待。   可当宋太后质问他时,他才惊觉,他在她心底竟是如此不堪。那几丝残存的妄想也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就连刚认识不久的赵归雁都能出言维护他,这个生他养他的母亲,却能一次又一次地伤他的心。   真是讽刺。   程景颐觉得可笑,也的确笑了出来。   赵归雁看着他的笑,只觉得心里难受的紧。   她看着程景颐的背影,忽然抱住他的腰,脸埋在程景颐的胸膛上,睁着一双澄澈明亮的眼,语气认真。   “陛下,你还有我。”   程景颐一愣,眼底冰雪消融,转而漫上点点亮光,如夜空中璀璨的星。   台下的大臣见了这样一出戏码,浑身都僵硬着。   等帝后二人都走了,才开始议论纷纷。   大家一方面惊叹程景颐对赵归雁的维护和宠爱,一方面又感慨,既便是帝王家,婆媳关系仍然难处理。   他们都以为宋太后与程景颐之间只是因为宋太后见不惯赵归雁独得盛宠,所以两人关系紧张了一些。   确实不明其中隐秘。   “皇后娘娘也的确是胆识过人啊!刚刚竟然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但也有人这样评价道。   他们也有人觉得宋太后言语过于偏颇了,但也不敢反驳,唯有赵归雁,看着娇弱美艳的小姑娘,竟有胆子说出来,还说得那样精彩绝伦。   赵云莺咬了咬唇,听着这些话,颇有些不忿。   赵归雁入宫之前,陛下与太后娘娘还母慈子孝,温情十足,如今赵归雁一入宫,陛下被她蛊惑了,全然不顾母子情分,公然与太后娘娘作对。   真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赵云莺想起来杨氏以前骂过赵归雁是搅家精,如今深觉有理,让母子反目,真是搅家精!   杨氏眼神复杂,她倒没有一味地觉得是赵归雁的错,她作为外人,倒是看得清楚。   程景颐与太后娘娘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怕是许久之前就不合了。只不过,赵归雁的出现,让他们二人的不睦,摆在了明面上罢了。   杨氏转念一想,自己的女儿赵青鸾,是不是以前在宫里,过得并不是很如意?   杨氏一想到,赵归雁有程景颐护着,还被宋太后这样针对,那没有陛下宠爱的赵青鸾呢?该是怎样的步履维艰?   杨氏这样一想,心里头就不得劲起来,对赵归雁的怨恨到倒是减轻了许多,也顾不得怨恨赵归雁,反倒对自己逝去的女儿生出几分自责。   赵云莺本想与杨氏说几句赵归雁的坏话,却见杨氏呆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顿时憋了一口气,闷在心里,不上不下的,着实难受。   她试图挑起话题,但杨氏都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甚至被她闹得烦了,直接冷下脸,训斥了她一顿。   赵云莺真是又气又委屈。 第48章 秘辛   赵清鸿见杨氏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在杨氏不小心泼翻了茶水后,也没有生气。   他心情甚好,也没在意杨氏的走神,但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感情这么些年也相敬如宾,他关切地问了一句:“夫人,怎么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可是身子不舒服?”   赵清鸿想到刚刚陛下与太后娘娘在高台上的一幕,有些理解了。   两位这世上最位高权重的人针锋相对,便是他久经宦海,也不免有些心悸。更何况一直待在后宅的杨氏?   他露出一抹温和的笑,道:“若是不舒服,我去陛下那里求一个恩典,让太医来替你瞧一瞧。”   杨氏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擦拭着桌面上的茶渍,柔声道:“妾身无事,只是今日看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相处,不免想到了鸾儿。”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赵清鸿的神色,见他没有不悦,才继续说道:“鸾儿每每与妾身说话,都是带着笑,从未抱怨过宫中的生活,妾身以前只当是她除了没有皇上的宠爱,但皇后的尊荣还是有的。甚至因为陛下不近女色,冷落了后宫,太后娘娘说不定还会怜惜一二,对鸾儿好一些。可……今日瞧着,太后娘娘似乎……与陛下早有不睦?”   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她也担心私下里议论君上被有心人听了去加以利用,是以除了夫妻二人,帐外即便有人,也听不真切。   赵清鸿垂下眼,也不反驳,不过他问道:“为何说陛下与太后娘娘早就不睦?”   杨氏斟酌了一下,道:“若是因为皇后娘娘,陛下不会这么短时间就变了态度。大魏以孝治天下,陛下向来对太后娘娘也是恭顺孝敬,万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公然落太后娘娘的面子。可今日他却这样做了……显然是失望透顶,亦或是不耐至极,就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妾身是女子,对于神情态度倒是看得更清楚一些,陛下今日看太后娘娘的眼神,似乎看陌生人一般,那样冷漠疏离,全然没有一丝情分了。”   杨氏没有说的是,她还看出来几分怨恨。   不过,他们母子之间发生了何事,竟导致反目成仇,杨氏还是十分好奇,但她知晓,这必然是皇室秘辛,知道了恐有性命之忧。   所以,杨氏也就按耐下好奇。   不得不说,杨氏虽是女子,但也是心思通透,不过这样一看,就能看出太后与陛下之间的问题。   赵清鸿对杨氏也不禁高看了一眼,他几不可闻地说道:“陛下的确与太后生了龃龉,不过我知道的不多,仅能猜到,是与太后入宫前的事情有关。”   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墙,宋太后嫁过人一事,即便当年老敬国公极力隐瞒,也还是有些人知晓的。   毕竟宋太后当年也是名动长安的美人,有人关注也不奇怪,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她既成婚,那便会被人知晓。   奇怪的是,宋太后成婚办的隐秘,甚至所嫁之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都没透出一点风声,被掩盖得严严实实。   是以当时先帝对她一见倾心,都不知她已是他人妇,迫不及待便下了赐婚圣旨,竟是给老敬国公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轰轰烈烈地将她迎入皇宫。   赵清鸿知道这件事,还是一至交好友醉酒时无意说出来的。当时他还想探听一二,却不知那至交好友知道的也不多,仅仅只说出这些。   杨氏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桩秘辛,她惊讶地捂住唇,脸上掩不住地震惊,“宋太后竟然嫁过人?”   杨氏更震惊的是,这样的宋太后,竟让先帝那样痴迷宠爱,当年她独宠后宫的事,便是杨氏也听说过,甚至一度艳羡。   宋太后活成了这时间女子最想要活的模样。   赵清鸿点了点头,道:“我看陛下与太后这些年关系越发紧张,便隐约猜到了陛下应该也是知晓了这桩事。”   他神色颇为慎重:“陛下这么些年,稳坐帝位,越发深不可测,手底下的确有许多能人异士,知道一桩陈年旧事,也不足为奇。”   杨氏疑惑不已:“不过是嫁过人,陛下不至于与太后闹得这样僵吧?”   大魏民风开放,这世上女子,再嫁也是自由的,生下的孩子也享有相同的权利,并无低人一等的事情出现。   赵清鸿神色越发深,嘴唇翕动,“当年,太后入宫,对先帝并不热络,后来先帝突然重病驾崩,本就蹊跷。陛下……怕是怀疑太后娘娘……”   赵清鸿觉得,宋太后与先帝驾崩一事,关系很大。   杨氏脸色大变,手里的帕子都要捏不住了。   ……   另一边,太后营帐内,同样也是低声窃窃。   宋明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太医把脉之后,脸色凝重。   宋太后坐在一旁,忍不住低声问道:“太医,如何了?”   太医拱了拱手,跪地道:“太后娘娘,小公爷本就不足月便出生了,加上生产时,母体用了虎狼之药,小公爷能活下来本就是奇迹。若不是这些年用了许多稀世珍药养着,吊着一口气,怕是早早就……这么多年了,宋小公爷早就到了强弩之末,怕是臣,无力再……”   宋太后闻言,脸色微白,她忽然将手边的东西拂在地上,顿时帐内响起瓷盏碎裂的声音。   一旁的侍从惊慌地跪在地上,道:“太后娘娘息怒。”   宋太后瞪着地上的太医,冷声道:“废物!哀家养着你们有何用?如果宋小公爷死了,你们全部都要给他陪葬!”   侍从抖了抖,头上冒出冷汗。   太医大冷天的,也是满头的汗,他心下发苦,宋明翰本就是早夭之症,如果不是宫里大把大把的补品吊着命,搁平常人家,早就在婴孩刚出生不久就死了。   可宋明翰是敬国公唯一的嫡子,宋太后最宠爱的嫡亲侄子,如果真死了,他相信宋太后说到做到,真要他去陪葬!   宋太后胸脯起伏不定,她看着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宋明翰,一颗心油煎似的。   她……一定会治好他!   宋太后脸上划过坚决,她忽然平静了下来,挥了挥手,道:“除了宋太医,你们都退下吧。”   一旁的侍从如蒙大赦,抖着腿离开了帐内。   宋太医咽了下口水,不知道宋太后留下他有什么吩咐,他心下惴惴不安,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宋太后等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这才慢悠悠地端起一旁的茶,浅浅啜饮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宋太医,你这里可有催/情药?”   宋太医心头发毛,刚刚还怒不可遏的人,一下子又变得温端威仪,着实有些瘆人。   他忍着惊惧,点了点头,道:“有。”   宋太后满意的笑了下,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音。   宋太医被吓得抖了一下。   “那就给哀家备一份吧。”宋太后如此说道。   宋太医身体僵硬,刚想问宋太后要这种闺中秘药做什么用,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跌坐在地。   “娘娘,三思啊!若是事情败露,这可是抄家灭族的事情,臣……万万不敢这样做……”   宋太后优雅地笑了笑,风韵犹存的脸上有了几分当年专房之宠的绝丽温娴,话语却很是阴毒:“你不帮哀家,哀家即刻便能让你一家上下死无葬身之地。若你帮了哀家,荣华富贵,你,以及你的子子孙孙,皆无穷尽。”   她颇为自信地笑了笑,道:“只要你我谨慎行事,陛下不会发觉。即便发觉了,哀家是他的生母,且当年一手将他扶上了帝位,这份恩情,他便是生生世世都还不完。念及此他也不会如何,哀家自会一力保你性命。”   宋太医脑海中浮现程景颐那双带着淡漠的眼眸,心下忐忑,当真被发觉了他还有命吗?   宋太后笃定血脉的重要,能够让程景颐下不去手,可……宋太后要对付的,不也是与程景颐血脉相连的皇嗣吗?   即便如此,程景颐还会心慈手软吗?   宋太医身体僵冷,面如死灰,跟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十天半个月的模样,整张脸上毫无血色。   当初,当初他就不该告诉宋太后那种丧尽天良的秘法。   实在是他根本没料到,宋太后与宋明翰竟是母子关系。   这个秘辛,是宋太后亲口告知他的,目的是将他绑上她的贼船,再也下不得。   可他更不能料到,宋太后为了弥补宋明翰,能做出这般不理智的事情。   毕竟,陛下也是她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有哪个母亲,会偏心至此呢?   可如今……陛下不近女色多年,后宫没有任何皇嗣的消息,偏偏宋明翰再没有彻底治好他的秘药……便撑不下去了。   宋太后最后终于忍不住要对程景颐下手了。   但愿,但愿陛下不会发觉,但愿,真如宋太后所言,程景颐到底顾念生养之恩……   可即便他再不愿意,也不能忤逆太后,宋太后为了宋明翰,能够付出任何代价,诚如她所言,不帮她,立刻死,帮,还有一线生机和荣华富贵。   宋太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宋太后。   “这是夜合欢,药性极烈,若不是意志坚定者,定然忍不住,若是真有意志坚定者,忍下了蚀骨之痒,可不交合,事后仍会对身体伤害极大。”   宋太后接过,满意一笑:“正合心意。”   药烈才好呢。   伤害大才好呢。   程景颐意志坚定,能忍住,赵归雁呢?她忍得住吗?程景颐舍得让她吃苦? 第49章 中药   日落西山,大片大片的红霞染红了天际,如同热烈的火焰,似要将这天都映红。   程景颐与赵归雁相携回了营帐,因着白日里景和帝与宋太后闹得有些僵,本该举行的篝火晚宴也无人敢举行,漆黑的夜空下,只有一幢幢白色帐篷里散发出微弱的光。   赵归雁第一次参加冬猎,不知道还有篝火晚会,看着这稍显寂寥的营帐,只觉冷清。   她下意识放轻脚步,跟在程景颐身后。   采月和曹善来两人远远地看见黑暗中慢慢浮现两道身形不一的身影,忙提起精神,紧紧盯着那头。   见果然是程景颐和赵归雁时,两人连忙上前,一通嘘寒问暖:“陛下,皇后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这夜里凉,又是山林,奴才就怕有个好歹。”   曹善来真的担心受怕了一下午,就怕帝后出点什么事。毕竟这又偏又冷,虽说冬猎之前,为了安全将许多猛兽驱赶走了,可难免没有漏网之鱼,如果帝后途中遭遇不测,那大魏可要变天了。   程景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大惊小怪做什么。”   曹善来将两人迎入帐内,帐内烧了炭盆,一入内,赵归雁就感觉到了,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温暖。   不过,外面再冷,她其实也感受不深。因为程景颐用大麾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没受。   一入内,她就觉得有些热,低着头,试图将大麾解下来。   可也不知道程景颐是如何系的,她解了几下,都不见解开。   她急得满脸通红,嘟着红唇,眉眼间浮现几分委屈。   程景颐笑了一下,扯着大麾的后领,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整个人环抱着她,骨节分明的手轻巧地一扯,就将方才还很是复杂难解的绳结解开了。   大麾缓缓滑落在地,赵归雁这才感觉憋闷感消散了。   采月几人细心地准备了热水和锦帕,伺候赵归雁洁面后,就吩咐了人传膳。   白日里猎了很多猎物,晚膳便格外丰盛,大多是野味。   “皇后娘娘,这道烩三鲜和红烧兔肉可都是您亲自猎来的猎物做成的。”采月笑着介绍道。   赵归雁眉眼带笑,越发来了兴致,她夹了一筷子,果然味道鲜美,再加上自己猎来的,心里更有一份满足感。   赵归雁吃得眉眼弯弯,想了想,她探身夹了一些菜给程景颐,软声道:“陛下,您尝尝,这可是我亲手猎来的呢!”   程景颐见她小脸上带了一丝雀跃的得意,看出来她的小心思,他眼底划过一抹笑,到底年纪小,得了新奇的东西,恨不得立刻能得到旁人的肯定,更何况,这还是她亲手得来的,更是意义非凡。   还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小姑娘呢!   他低头将菜夹入口中。   他一举一动带着说不出的优雅,让人看着,都带上几分好心情。   程景颐细嚼慢咽,面色不动。赵归雁瞧得心下暗暗发急,偏程景颐又存了心逗她,到底是赵归雁先耐心告罄。   “陛下,如何如何?”   赵归雁睁着明媚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程景颐。   程景颐咽下口中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搁下了玉箸,回望着赵归雁。   在赵归雁眼底的光泽愈发晦暗时,他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   “味道极佳。”   那一瞬,眸子复又明亮如星。   得到了肯定的赵归雁这下放了心,喜滋滋地用了膳。   膳后,何妈妈捧了一盅热汤过来,轻轻放在赵归雁面前。   赵归雁身子不太好,以前不受重视,体质偏弱,经常小病不断。入宫后,程景颐特意让江姚开了一剂调理身子的方子,每日温养着,细水长流,如此下去,身子骨也会好很多。   赵归雁端起汤盅,皱着鼻子嗅了嗅,颇为嫌弃。   这汤里加了药材,又苦又涩,味道也不好闻。   她捏着鼻子,深知长痛不如短痛,只有一口气喝下去,才能好过些,她抿了抿唇,仰头一饮而尽。   苦的她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了。   程景颐适时地捻了颗蜜饯放在她唇边,赵归雁檀口微张,舌尖扫过程景颐的指尖,将蜜饯卷入口中。   那一瞬间的湿濡让程景颐眼神蓦然加深,指尖酥麻,沿着血液,缓缓流入心脏,激起细细密密的痒。   程景颐将手收回,置于膝上,掩在桌下的手蜷了蜷,仿佛带了几分眷恋与怀念。   赵归雁含着蜜饯,舌尖回甘,还夹着一丝略带甜腻怪异的味道。   “陛下,这汤的味道怎么这么怪呀?”   赵归雁皱着细细的眉,软声说道。   程景颐神色一紧,下意识看向汤盅。   赵归雁见他神色冷凝,被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程景颐不语,他取过汤盅,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沾了点残渣尝了尝,没察觉到异味,这才压下心底的怪异。   “没什么,只是我一向警惕,难免让你紧张了。”程景颐柔了嗓音,安抚她。   程景颐也不是生来就是帝王,从他立为太子的那一刻,整个皇宫,都是他的敌人。   藏在暗处的人,多次想要害他,便是下毒,他就遭遇了十数次,多亏了他天生警觉,否则说不定早就魂归西天了。   赵归雁松口气,刚刚程景颐的表情让她有些害怕。   用完膳,程景颐便坐在了案前批阅奏折。橘色的烛光打在他脸上,一明一暗,光影交界处,是他挺括的鼻梁。   赵归雁看了一眼,认真的程景颐,周身散发着诱人沉沦的光,格外耀眼。   她惊觉自己的小心思,慌张捡了本游记,远远地跑开了。   待上了床榻,她见看不见程景颐线条流畅的侧脸,才放松了下来。   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心尖儿痒痒的。   她按了按心口,想要压下那股怪异感。可她越镇压,心尖就颤得更厉害。   赵归雁咬了下唇,额间带了几分薄汗。   不,不止心脏。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痒的厉害。 第50章 圆房   烛灯如豆,幽幽照亮一方世界。   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赵归雁蜷缩在榻上,纤细柔软地身子如一弯月,背脊弯开一抹优美的弧度。   她紧紧贴在床栏上,双眼紧闭,满脸潮红,鬓间的青丝也沾了汗意,似是痛苦难耐。   她只觉得身体里逐渐有一团火,刚开始,只是星火,后来,成了燎原之势,烧得她发梢都发烫起来。   程景颐皱了皱眉,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心下微动,低声喊道:“雁雁?”   远处只有越发难耐的啜泣声。   他不再犹豫,放下奏折,大步往床榻处走去。   就见锦被跌落在地上,空荡荡的床榻上,委屈巴巴地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躯。   程景颐见她背对着自己,喉间隐隐有啜泣声,以为她忽然哪里不舒服了,连忙坐在床沿,轻轻地将她揽进怀中。   出乎意料,不是一张苍白的病容,而是一张媚意盎然的芙蓉面。   她似有所感,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露出湿漉漉的眸子,醺醺然带了雾气,朦朦胧胧的。眼尾也不知是如何,明明寒冬腊月,却是熏红,似云霞般动人。   赵归雁察觉到熟悉的冷香气息,难受地哼了哼,委屈地落下泪来:“陛下,我难受……”   说着,她身体不自觉地扭了扭,往程景颐怀里拱了拱。   程景颐轻轻抹了一把她的额间,温度也不算高,不像是高热。   这一触碰,本是随意,赵归雁却觉得,额间那只手,格外清凉,自己体内躁动不安的那团火都安静了些。   不过肌肤相贴,程景颐的掌心温度很快便无法满足她。   那团火以更猛烈的姿势席卷她全身。   赵归雁难受地呻/吟出声,急急去抓他的另一只手。   程景颐的手被她抓着贴在她脸颊上时,眉心跳了跳,刚想抽出手,却见小姑娘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程景颐眼眸幽深,忽然想到了方才那碗汤。   他握着赵归雁的腰肢,将她扒出了怀抱,刚要起身唤太医,就发现赵归雁飞快地坐起身,搂着他的腰,紧紧贴在他身后。   “别走……”   身后的呢喃尾音微翘,像带着小钩子,将人的心神牢牢勾住。   程景颐闭了闭眼,越发确定了,赵归雁这是被人算计了。   那碗汤里被人动了手脚。   程景颐第一反应便是大怒,随即便是懊悔,若不是他担心那些人不死心还要派人来刺杀赵归雁,便让她宿在了自己的帐篷……   她中/药了,该怎么办?   程景颐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那些腌臜的手段。下这种药,无非是想要毁人清白,亦或是心存算计,借着药性,春风一度后,强娶强嫁。   赵归雁已为皇后,他们下药,程景颐不做他想,怕是要毁她清白。   程景颐看了一眼赵归雁,见她脸上满是难受,他咬牙,强忍着被她勾起来的欲/望,拉开了她的手。   她如今神志不清,这样不清不楚地与他圆房,醒来怕是该难受了。   他总想要给她最好的,舍不得伤她半分。   程景颐扬声唤了曹善来去将江姚请过来,曹善来在外面昏昏欲睡,听到帐子里传来一道压抑的声音,一个激灵吓醒了,脚步飞快地去请江姚。   江姚正好在帐子里配药材,看到曹善来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迅速提了药箱飞奔去王帐。   程景颐身子骨很是强健,能让他上心又急切的,除了赵归雁,江姚是寻不出第二个了。   江姚还以为白日里赵归雁受了惊吓,如今怕是不好,没料到掀开帘布,就看到程景颐满脸无奈地将人制服在怀中。   怀里的赵归雁还不停地扭来扭去,一点也不安分。   两个人在这大冷天硬是折腾得满头大汗。   程景颐额角突突的疼,没想到看上去娇弱的小姑娘,挣扎起来,也很是难抱住。   虽存在了几分他舍不得真用大力气弄伤她的缘由,但程景颐还是见识到了小姑娘的力气。   江姚见程景颐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被赵归雁钻了空子,两只手臂趁机缠上了程景颐的脖颈,似柔软的藤蔓,紧紧攀绕在程景颐身上,更甚,赵归雁仰着玉颈,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程景颐的喉结。   床榻上的两人紧紧相贴,皆是衣襟散乱,画面有些旖/旎,江姚一把转过身,心道非礼勿视。   程景颐斥他:“站在门口做甚?还不赶快进来!”   “陛下,这不合适……”   江姚说道。   程景颐对他却是毫无耐心,冷着嗓子道:“你叽叽歪歪做什么?还要朕亲自来请不成?”   江姚听着身后婉转低柔,似莺啼声的女子嗓音,心说,既然他们都不介意,自己怕什么?   这样想着,他慢吞吞地转过身,走向床榻。   江姚刚开始还抱着玩世不恭的心态,等走近了,见两人之间并不似他想的那般,又看了一眼颇有些粘人的赵归雁,才发觉怪异。   本来害羞的小姑娘,现在帐中多了个人,也好似没看见一般,眼里只有程景颐,还不停地往程景颐怀里钻。   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端庄,跟失了理智一样。   程景颐忙道:“你快来替她瞧一瞧。”   江姚心下一紧,仔细观察了几眼,本想让程景颐搭把手,让她伸出手来,可见他抱着赵归雁也是困难,径直走到床沿,指尖搭上她的手腕,几息之后,脱口而出:“夜合欢?”   程景颐挑眉,看过来:“什么东西?”   江姚脸色不太好,他脸上带了几分厌恶,说道:“一种下三滥的情/药,药性极其霸道,非交合不能解。若要硬抗,身体会受到很大的损伤。”   江姚是医者,对于这种东西,一直都是抱着中立的态度,刚开始的催/情/药,本就是闺房之中的秘趣,少量怡情,可后来,有人却利用医术,研制出来许多药性霸道的催/情/药,这就让许多人利用此药为非作歹。   青楼这也有鸨妈妈用这种药物控制被卖入青楼的良家女子,极少有人能挨得住药性,最后无一不是被逼/良/为/娼。   江姚一向是不齿使用这种药物的人,没料到,如今有人这样恶毒,将药下到了小姑娘身上。   江姚闷闷道:“皇后娘娘本就身体娇弱,最近一直在喝汤药调理身体,如今这一副夜合欢,以往的成效,前功尽弃了。甚至,这药一直拖着不解,皇后娘娘的身体怕是受不住了。”   程景颐脸色带了几分杀气,他牙关紧缩,半晌,他沉声道:“可有解药?”   江姚医术精湛,外面都传夜合欢无解,可他见江姚谈及夜合欢,都是厌恶的神情,按照他的性子,怕会想法子研究解药。   江姚摇了摇头,“我曾研制过解药,可解此药。问题是,如果在宫中,还能配解药,可如今荒郊野岭,出行也并未带这解药的药材。”   江姚如今当真是无力极了,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就是“本可以”。   他本可以救她,却因为天时地利,无法救她。   程景颐垂下眼,他看着已经有些脱力的赵归雁。这药,还未至鼎盛,便已然将她折磨至此,若是再等一会儿,她会如何……   “你出去吧。”程景颐淡淡道。   江姚以为程景颐放弃了,下意识说道:“我拼尽全力替皇后娘娘施针,多少能缓解一下药性,还能再熬一熬。今夜快马加鞭去宫中取药配药,一日之内替她服下解药,对身体伤害虽有,但会小很多……”   “不用了。”程景颐打断他,手轻柔地拂过她的额际,将她微湿的碎发拨至脑后,语气带了几分温柔:“她最怕疼了。”   这样怕疼,他如何舍得让她再痛上一天呢?   江姚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最有效的解药,便是他自己。   他看了一眼赵归雁,喉咙滚了滚,不再说什么,拱了拱手,躬身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程景颐与赵归雁二人,程景颐放松了力道,不再禁锢着她。   赵归雁哼哼唧唧地蹭了蹭他的胸膛,似是不满他使了这么大的力。   程景颐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格外滚烫,他曲着手指,将她的脸抬高了些许,哑声道:“我是谁?”   赵归雁眯了眯眼,下巴贴着他的手,让她格外舒服。   她想要更多,可她不知道如何,只能睁着眼,眼底一片茫然。   程景颐复又问了一遍,这下子压低了嗓音,带了几分诱哄:“雁雁,我是谁?”   赵归雁眨了眨眼,专注地看着他,雾蒙蒙的眼底浮现几分依恋:“你是陛下,你是天底下最最好的陛下呀!”   程景颐有些满意,他缓缓低下头,握着她的肩膀,试探着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赵归雁目光浮现一丝清明,含着羞怯,安静地看着他。   那些深深埋在心底的欢喜,借着一个阴谋,丝丝缕缕地浮现在了这双美丽的眼中。   程景颐看着,眼睛渐渐明亮,有些事情,即便不说,他也能懂。   这下程景颐再也没了顾忌,吻落在了她的眉间,鼻尖,鬓发,和唇齿……   他的吻轻缓温柔,如同他的人一般,看着沉稳有度,可骨子里还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霸道。   赵归雁晕乎乎的,迷迷糊糊地躺了下去,衣衫尽褪,暖玉生香。   最关键的时候,她心底角落里冒出那个洞房会疼的念头。   她睁着眼,小手握住他的肩膀,瑟缩着,道:“疼……会疼……”   程景颐克制地止住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角,哑声道:“不怕,我在。”   半晌,赵归雁缓缓松开手,攀上他的肩膀,放松下来。   一开始,的确不太舒服,可后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觉,让她似在云端,有种不真实的悬空感,让她忍不住攀绕着他。   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人,景和帝,陛下,她的夫君,程景颐……   “叫我的名字。”   迷迷糊糊间,有一道暗哑的声音,酥酥麻麻地钻进耳中。   赵归雁即便意识昏沉,但也明白,帝王的名讳,不是能够随意喊的。   她咬着唇,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程景颐放缓力道,这让赵归雁越发难受,夜合欢的药性还未全解……   她眼尾沁出泪,趾骨传来的痒,一阵阵爬上心头,她到底受不住,低低喊出声:“程景颐……景颐……”   “雁雁乖,再喊一声……”   “景颐……程郎……”   程景颐又问:“我是你的谁?”   “夫君……”   最后,赵归雁筋疲力尽,缓缓在程景颐怀中睡去。 第51章 她心悦他   “陛下醒了吗?”   “还没呢。”   “大家都等着呢,曹公公,您要不要进去通传一下?这都午时了,冬猎还要不要继续了?”   “陆大人,不怪咱家不帮您,今儿个,奴才可是不敢进去,昨夜皇后娘娘受了惊,宿在了王帐里,陛下照顾了一夜,好不容易给哄睡着了,咱家进去惊扰了娘娘,有几个脑袋够陛下砍的?”   “这……可是……”   “您也别可是了,旁的,咱家能帮忙肯定帮,这事儿没得商量。您还是赶紧离开吧,省得声音太大,扰了主子们的清净。”   曹善来将人赶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这些人真是没眼色,陛下的终身大事,都在这儿叽叽歪歪做什么。   曹善来略显欣慰地抚了抚凌乱的衣袖,昨夜帐内传来的动静,让他一个内侍听得都面红心跳。   他小小年纪就被净身入宫,在宫里待过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昨夜……哎哟,没想到陛下,那温声柔语起来,竟那样撩人。   这不比在皇宫,薄薄的一层帐篷,根本抵不住太多东西,好在也没有人敢跑来王帐听墙角,曹善来昨夜也将伺候的人都给遣散了,动静除了他们几个贴身伺候的人,其他人也不清楚。   ……   赵归雁只觉浑身酸痛,整个人像是被马车碾过般,哪哪儿都不舒服。   她下意识捂着额头,低声“唔”了一声,却不料,发现自己的手腕有一些淤青,像是昨夜被人紧紧用力攥过一样。   她……她昨天做什么去了?   赵归雁努力回想,震惊地发现,自己昨夜的记忆,香艳又旖旎,混乱不堪。   她睁大了眼,脸涨的通红,自己……自己怎么做了这样羞耻的梦?   她举着小手,以手掩面,试图压下脸上的热意,可忽觉不对劲,缓缓放下手,略显僵硬地往床的另一侧看去。   这一眼,让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程景颐闭着眼,呼吸清浅,他睡姿极佳,便是梦中也极为克己复礼,规规矩矩。   她对于床榻边睡了程景颐并不惊讶,比竟在凤仪宫里已经习惯了。   惊讶的是,他的衣襟微微敞开,胸膛上,脖子上,有大片大片红色的抓痕与咬痕。   赵归雁心脏剧烈跳动,脑海中不期然浮现一些压抑的低喘声,以及她情到浓时,无意识地咬了人?   不是梦?!   赵归雁捂住唇,眼睫扑闪,一时之间慌了神。   她……她和陛下圆房了?   这个念头一起,昨夜那些记忆便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她咬唇,竟然是自己主动的?自己什么时候,这么……这么热情奔放了?   赵归雁偷偷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自骂道,赵归雁,你姑娘家的矜持呢?   赵归雁躲在被子里,空气憋闷得不行,可她却没有一点想要出去的念头。   她如今没脸见人了,这样闷死了也好!   赵归雁胡思乱想起来,她如今还能想起来昨夜与她她印象中的洞房不同,根本没她想像的那样痛,除了刚开始不舒服,后来……也还好啦……   她瘪了瘪嘴,恨不得哭出来,怎么自己还有心思想这些?   程景颐睁开眼,就看到自己手边的被子悉悉索索,小姑娘藏在被子里,小动作不断。   他眼底划过一抹笑,他早就醒了,想过她会害怕,会生气,会哭闹,但没想过,她还会这样乖地躺在他身旁。   程景颐弯了弯唇,这才是他独一无二的赵归雁啊。   他撑着头,支起身来,轻轻地戳了一下被子,就见刚刚还悉悉索索的小鼓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程景颐无声笑了笑。   压着声音,道:“雁雁,出来吧。”   赵归雁皱了皱小脸,不情不愿地拉下被子。   赵归雁偷偷看了一眼程景颐,见他姿态闲适,并没有不悦,稍稍有了几分勇气,道:“陛下。”   程景颐挑了下眉,“你喊我什么?”   赵归雁紧紧抿着唇,这次理智回归,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了。   程景颐略显失望,昨夜的小姑娘如一团火般,灼热明亮,这才一夜,他就有些怀念了。   赵归雁见他略有些走神,似在怀念什么,她眼睫颤了颤,伸出玉足踢了踢他,娇声抱怨道:“陛下,您在想什么!”   程景颐道:“我在想昨夜,朕的皇后,真是让朕筋疲力尽呀,折腾了一宿……”   赵归雁目瞪口呆,他,他说什么呢?也太露骨了吧?   赵归雁想也不想,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气鼓鼓地说道:“陛下,您怎么胡说八道呀?明明是您一直拖着我,不让我睡觉,到底是谁折腾谁呀?”   程景颐顺势搂住她的腰,以防她跌落床榻,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看来皇后还记得昨夜的事呐。”   他顿了顿,又道:“是朕说错了,雁雁中了药,身不由己,本就难受了那么久,朕没能早点发觉,替你解药,的确枉为人夫。后来,我又的确不懂节制,让雁雁受累了。”   赵归雁见他这样说,一下子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本来就是自己昨夜中了药,主动纠缠他的,程景颐好心替她解除夜合欢,她还这样不知好歹,错怪于他。   赵归雁心里瞬间涌上无限的歉意,她松开手,蔫巴巴地耷拉下脑袋,轻声道:“陛下,对不起,您救了我,我还倒打一耙,我真是个坏姑娘。”   虽然她昨夜被夜合欢支配了理智,但迷迷糊糊间也听到了江姚的话,夜合欢解不开,她的身体便会变得越来越差。   是程景颐救了她。   她真是太坏了……   程景颐见小姑娘一下子就蔫了,心里酸软一片,怎么会有这样善良的姑娘?   若是旁的姑娘,被人下了药,与人发生了关系,不该哭哭啼啼,咒骂怨恨吗?怎么到了赵归雁这里,怎么还善解人意地替人开脱,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程景颐心中涌上无限爱怜,他一把将赵归雁抱在怀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青丝,她的青丝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又黑又亮,触手细腻生温,让他爱不释手。   “傻姑娘,这样好的你,你是这世上最珍贵的明珠,怎么会是坏姑娘呢?”   程景颐喟叹了一声,语气郑重,与她讲道理:“你是被人伤害的人,你没有任何错,永远都没有错。错的是情不自禁,趁人之危的我,是处心积虑想要伤害你的人。”   赵归雁心头仿佛划过一丝暖流,又有些迷茫。   她一直都是被贬低欺辱的人,以往她在国公府里,很多次犯错的不是她,可往往到最后,错的也是她。她永远被放弃,永远被辜负。   即便这一次,她其实也是下意识觉得,她有错,她逼迫了程景颐,污了他一世英名,更甚,她还在他帮助她之后,倒打一耙。   可程景颐这样认真地告诉她,错不在她,她是这世上最珍贵的明珠。   程景颐就见小姑娘明亮澄澈的眼底缓缓漫上泪意,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砸下来。   那样轻的眼泪,却那样重,那样滚烫,压得他整颗心喘不过气来,灼得他心头发疼。   程景颐没见过这样的哭法,无声无息,泪珠沾湿了脸庞,揪得人心疼。   程景颐慌了神,一向波澜不惊的他,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慌乱无措,他指腹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口中也柔声轻哄:“别哭了……你这样哭得我心疼……”   赵归雁泪眼朦胧,眼泪落得更凶了。   第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她,捧着她的脸,仿佛什么易碎的稀世名瓷。   程景颐当真是没了法子,他心头发急,整颗心揪在一起,赵归雁从来没哭过,她一向是明艳的,像个小太阳一般,温暖他,照亮他,无忧无虑。   可这样委屈的小姑娘,仿佛第一次被人这样珍重,让他更是心疼。   赵青鸾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他,他就猜出来,赵归雁怕在府中并不受宠。   可也未曾料到,她活得这样艰难。   就连哭,也都不敢发出声音……   程景颐叹了口气,轻轻吻在她眼睑上,温存地,安抚地,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眼。   赵归雁止住了泪,脑子里有些晕乎乎。   “不哭了?”程景颐低低问道。   赵归雁恍惚地望着他,泪眼朦胧,他的眼眸幽深,还是那样深不可测,可他褪去了冷厉,目光包容地望着她。   他刚刚是在安慰她?……还是吻她?   “陛下?”赵归雁喃喃喊道。   程景颐嗓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生气了?”   他只是想止住她的泪,那吻也没有任何绮念,但他还是害怕,这样莽撞,吓到了她。   赵归雁下意识摇了摇头,“我没生气。”   她弯了弯眼,清滟的小脸上绽出笑,仿佛雨后初晴,干净得不可思议,一瞬间都让风月为之失色。   “我很高兴。”   “昨夜,此刻,所幸是您。”   赵归雁一字一句,笑道。   赵归雁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今日她得知自己被人下药,春风一度后,却并未生气,只有害羞,她就该清楚自己的心意。   如果昨夜不是程景颐,她还会这样平静吗?   刚刚程景颐吻了她,她心里只有依赖和欣喜,却并无不悦,也不觉得这样的举措冒犯了她。   程景颐在她心底,不一样的。   她心悦程景颐。   程景颐微微失神,旋即眼底漫上无限喜意,他想克制一些,可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赵归雁干净地眼底明亮也带着笑,与他相视而笑。   帐内一片温馨。   ……   另一个帐中,却不如程景颐这边温暖,反倒气氛有些凝滞。   “得手了?”   宋太后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似是一夜未眠。   嬷嬷低声道:“昨夜陛下与皇后娘娘圆房了,如今两人还未起呢,想来是成了。”   宋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只觉难受,她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她在宫里有许多眼线,又怎会不知,程景颐和赵归雁根本没圆房,她刚开始一点也不急,是因为她不喜赵归雁。   可昨日,宋明翰病情加重,命不久矣,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赵归雁尽快怀孕,让皇室拥有一个拥有程景颐血脉的皇子,那她也就安心了。   宋太后眼底划过一抹阴鸷,也别怪她不择手段。   若不是先帝,她与夫君必定琴瑟和鸣,幸福美满,是先帝害了她,她才会变得这样恶毒。   她亏欠了宋明翰太多,唯有这一次,能够好好补偿他了。   父债子偿,也当是程景颐替先帝赎清罪孽吧。 第52章 穿衣   王帐伺候的人嘴巴紧,大家都以为今日帝后双双起晚了是因为程景颐彻夜照顾受惊的赵归雁。   那些人暗地里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曹善来一点也没有帮他们通传的意思,也都放宽了心。   左右如今帝后感情甚笃,他们也不想打扰了,否则景和帝忽然又厌了皇后厌了后宫,恢复成以前那个不近女色的禁欲帝王,到时候又该是他们操心了。   冬猎他们其实也不是很想参加,年岁大了,这么冷的天,马背上跑得风一样快,凛冽刺骨,也不好受。反正往年都抢不到头筹,没意思极了。   这样想开了,大家反倒乐趣多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品茶,不亦乐乎。   一场冬猎,被他们这些人,搞成了文会。   程景颐起身穿了衣裳,弯身将箱笼里的茜色并蒂莲宫裙取出来。   赵归雁见他似要亲自动手伺候她穿衣,连忙出声制止:“陛下,这种事您让采月她们来做就行了。”   程景颐望着她笑说:“我想替你做这些。”   赵归雁脸颊有些发热,此刻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意,看见程景颐这样温柔含笑地看着她,那样真诚,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满心欢喜地轻点了下头。   心意相通后,气氛着实不一样了。   以往赵归雁能不动如山地面对程景颐,可如今,光是程景颐的指尖稍稍碰了碰她的手,她便觉得心尖痒痒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程景颐正低着脖颈,替她挂着腰间的玉络子,赵归雁眼神开始落在眼前的这张脸上。   他生得真好看。   五官清俊,鼻梁挺括,是她见过俊美的男子了。   可似乎是因为他一向不爱笑,又或者是他身上的帝王威势,旁人总是不敢直视他,也会下意识忽略他的容貌。   就好像采月,谈及程景颐时,总是称赞他威仪深重,望而生畏,从未听他们说过程景颐的样貌。   赵归雁突然生出几分隐秘的欣悦,程景颐离她这样近,很近,很近,近到只有她一人能直视他,近到只有她一人能发现程景颐的好相貌。   这样想着,赵归雁脸上的笑都抑制不住,眉眼弯弯,很是自得愉悦的模样。   程景颐见她自己偷偷地笑,也跟着弯了唇,眼底满满的都是宠溺。   真希望她能永远这样天真浪漫,无忧无虑。   赵归雁一抬头,就对上这样一双温柔得能将人溺毙的眼眸,脸颊上顿时飞上一抹粉色,磕磕绊绊地说道:“陛下,你……你笑什么?”   程景颐将玉络子挂好,便直起身,打趣一般反问她:“那雁雁又笑什么?”   赵归雁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心里有些慌乱,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自己的小心思被他发现。到底是小姑娘,脸皮薄,刚刚那样沉迷于程景颐的美色中,显得自己太不矜持了。   她舔了舔唇瓣,视线移开了一瞬,又觉得这样有点心虚,强自又将目光拉了回来。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和他对视了,视线下移,只盯着他的唇。   可一看见他的唇,脑海中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赵归雁:“……”   赵归雁努力压下脑子里那些画面,觉得此刻两人实在是不能独处一室,否则她迟早会头昏脑胀,晕过去。   赵归雁想也不想,提着裙噔噔噔地从程景颐身前绕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帐子。   程景颐见她略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低低笑了一下。   冷风一吹,赵归雁脸上的燥热缓缓褪去,她小心地拍了拍脸颊,心跳这才平复下来。   曹善来笑意深深地看着,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   赵归雁舔了下唇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努力抬起下巴,姿态端庄地走向自己的帐篷。   躲进帐篷里,赵归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这两天真是刺激极了。   采月和何妈妈几人见她回来了,满脸喜色地迎上来,十分郑重地跪地,口中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赵归雁眨了眨眼。   好嘛,原来大家都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何妈妈见赵归雁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笑呵呵地道:“皇后娘娘,这是女子都要经历的过程,您没必要觉得羞涩。更何况,您与陛下是正经的夫妻,早在几个月前就该圆房,还不是您撒娇卖痴,陛下心疼您,才随了您的心意,这洞房夜一直拖到了如今。”   赵归雁闻言,的确是放松了许多,收敛了几分局促,温声道:“我饿了,何妈妈,能替我准备一些吃食吗?”   一觉睡到晌午,昨夜又折腾了那么久,她早就饥肠辘辘了。   何妈妈露出善意的笑容,没再说什么,满脸欣慰地道:“奴婢这就出去传膳。”   采月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因着昨夜下药的事情,今日采月他们极为谨慎,对于吃食,势必要亲力亲为,不敢再让旁人寻了机会伤害她了。   何妈妈伺候赵青鸾多年,又跟着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本领,她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荤食,搭配一盅白粥。   赵归雁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东西,目光浮现几分怀念,好一会儿,她才执起瓷勺。   何妈妈见她背脊挺直,微微敛着下巴,姿态优雅地用膳,不禁想到了赵青鸾,忍不住眼眶发酸。   赵归雁,越来越像大小姐了……   她害怕赵归雁看见,偷偷地拿衣袖擦了擦眼角。   赵归雁还是注意到了,她放下瓷勺,略有些担忧地看向何妈妈:“何妈妈,你为何哭了?”   何妈妈哽咽道:“奴婢想到了大小姐,她也最喜欢奴婢做的菜食。”   赵归雁缓缓垂下眼睫,沉默了下来。   半晌,就在何妈妈以为自己的话触怒了赵归雁的时候,就见赵归雁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何妈妈,一字一句的说道:“何妈妈,谢谢你一直未曾忘记阿姐。”   她眉眼温暖,目光柔软地看着桌上的东西:“我总想时不时参与阿姐的过往,才不至于忘了她。”   何妈妈突然落下了泪来。   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不再存于这个世上,记忆会褪色,这样,那个人存在的痕迹也就渐渐淡了,从此消散于世间。   唯有不断温习,才能愈久弥新,越发深刻。   何妈妈这一瞬间,想到了以往赵归雁总是不经意地让她做些什么,原来都是她怀念赵青鸾的方式。   赵归雁神色幽幽,她不敢忘呀,她如何也不会忘记,她是因为什么才入的宫。   只不过,她今日格外思念阿姐。   因为,那些陷害阿姐的凶手,如今终于忍不住对她下手了。   刺杀,下药,许是一个人所为,又或是几个人所为,可都没关系呀,她总会顺着这些线索,将他们都一一抓出来,替阿姐报仇。   一顿饭忽然气氛沉重了许多,赵归雁安静地用完膳,刚要起身去找线索,就听见宫人进来通秉,说是宋太后召见。   赵归雁眼神微动,温声道:“本宫知道了。”   她让采月将传话的小宫女打发走后,想了想,没有立刻就去。   她先是慢悠悠地描了眉,再抹匀了胭脂,顺便再梳了个堕马髻,打扮得光彩照人,才缓缓起身。   采月刚开始还有些急,担心太后娘娘等久了会不高兴,可见赵归雁与何妈妈赵妈妈都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也就放宽了心,但她还是困惑不解,便问道:“娘娘,您这样晚去,太后娘娘会不会动怒?”   赵归雁扬唇,笑得颠倒众生:“我去得早,太后娘娘便不会生气吗?”   采月一愣,旋即便懂了:“太后娘娘如今怕是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会让您舒坦,与您去得早不早无关了。如今您与太后再无修复关系的可能,更何况,您如今代表了陛下,陛下与太后已经是明面上的不和,您不能放低姿态去求和,除了惹一身羞辱,得不到什么好。”   赵归雁挑了下眉,颇有些意外。   “采月,你如今居然这么聪慧啦?我不过是稍稍开了个头,你就能分析的头头是道。”   采月得意地挺了挺腰,道:“奴婢如今可不是以前的采月了,身为凤仪宫的姑姑,奴婢一直笨下去,可是不能服众了。”   采月作为赵归雁的贴身婢女入宫,一入宫就是凤仪宫里的大宫女,身有品级,旁的小宫女都要唤她一声“采月姑姑”。   赵归雁有些欣慰,又有些难过。   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采月能和以前一样,温厚老实就好。   可皇宫这个大染缸,进来了,又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   不过,她还有其他考量。   昨夜她被人下了药,那人定然是想要达成某些目的。   她目前猜不透。   害她失了清白吗?   可这里守卫森严,心怀不轨的人也不好下手,更何况,她昨夜宿在了王帐,若是中药,只能是与程景颐圆房。   他们是夫妻,在外人眼中,他们怕是成婚那日就圆房了,下药有什么用呢?   冒着被杀头的罪名,就为了让他们夫妻行敦伦之礼?   赵归雁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芙蓉花开的金簪。   或者是那人知道他们一直有名无实?   赵归雁知晓,皇宫能藏住一个秘密很难,可事关程景颐的事,宫人不敢妄议,那就只能代表,那人手段通天,在皇宫各处都有眼线。   赵归雁本就怀疑宋太后,如今,她刚醒就急急召见她,她便不做他想了。   赵归雁轻轻地将金簪插入发中,朝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人一旦生气了,往往最容易被探查到最真实的想法。   宋太后,如今怕是怒不可遏了吧?   ……   宋太后将手边的一盏茶砸向地面,柔软的地毯上瞬间洇湿一片,宫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一旁伺候的心腹嬷嬷叹了口气,呵斥道:“还不赶快收拾了?”   宫人手脚并用地爬向碎瓷片,迅速捡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心腹嬷嬷柔声道:“娘娘,您如今不能急躁。奴婢知晓您心急,事关小公爷,您总是容易意气用事。可也不能气坏了身子啊!皇后娘娘看着软和一团,可也不是好拿捏的人,这么多次,娘娘不是最清楚了?何必为了这一时半刻发急动怒?十多年都等了,还在乎这一两个时辰吗?”   心腹嬷嬷最是明白宋太后。   宋太后一向冷静,甚至称得上冷漠,可唯独在宋明翰身上,以及宋家人身上,都有些暴躁易怒。   她明白宋太后是想补偿他们,尤其是宋明翰,简直成了她心底的心病,触之,生疮流血。   心腹嬷嬷其实也觉得宋太后最近急躁了,她道:“您往年一直平静,为何面对皇后娘娘,总是失态呢?”   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躁意,她也不想如此。   可她忍不住。   宋明翰生死存亡之际,她如何能冷静?   还有则是……   “以前赵青鸾入宫的时候,哀家都没有这种感觉,哀家总觉得赵归雁,是变数。哀家一见到她,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要将她杀了。否则,哀家将会万劫不复。”   心腹嬷嬷轻手轻脚地倒了杯热茶,递给宋太后,柔声道:“太后娘娘,是您太忧虑了。陛下是宠爱她,可皇后毕竟还年幼,又从小养在江南,没见过什么世面,能翻出什么浪来?”   宋太后紧紧揪着眉,心里还是放不下来。   “欸,哀家不是叫你们去江南调查她吗?”宋太后忽然记起来,前段时间,她曾让下属去调查赵归雁的生平。   心腹嬷嬷点了点头,道:“奴婢派人去了。传回来的消息也说了,皇后娘娘的确从小养在江南,因着身体弱,在江南养病,后来到了成婚的年龄,才被荣国公府的人接回府。以前极少与先皇后接触,姐妹俩感情并不深厚,您也该放心了,皇后娘娘必然不清楚先皇后的事情。”   宋太后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如果,这份生平是伪造的呢?”   心腹嬷嬷笑道:“这个可不行呢,荣国公府可没这么大的权利干涉一地乡龄的证词。他们在本地找了许多人验证核实,都是如此描述,那就证明确有其事。”   宋太后舒展了眉头,她确实担心赵归雁进宫目的不纯。   十多年活得普普通通,如今看来,的确不足为虑了。   宋太后揉了揉眉心:“倒是哀家多想了。实在是不得不在意,皇帝第一次这样看重一个人,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心腹嬷嬷笑道:“陛下也是男人,食色性也。”   宋太后道:“可他见过的女子,哪个不是姝色倾城,也没见他动心啊……”   心腹嬷嬷揉了揉她的太阳穴,无奈道:“我的娘娘哟,再美也美不过皇后娘娘吧?陛下人中龙凤,怕也是喜欢最好的。”   宋太后无话可说了。   赵归雁,的确没人比她还要美了。   宋太后只能归咎于,赵归雁不是她亲自选的,又难以掌控,种种便让她过分在意了。   她舒展眉头,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只觉得太阳穴传来的力道很是舒缓,刚准备放松下来,就听到帐外传来通传声。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求见。”   宋太后一口气憋在胸中,脸色瞬间铁青。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们两个可真是犯冲!   宋太后怒气冲冲地甩开心腹嬷嬷的手,双手交叠在腹前,语气冷冷:“让她进来。”   心腹嬷嬷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哄好了,如今白费功夫了……   赵归雁一入内,就看到地上一大滩水渍,料定宋太后又摔东西了。   她视若无睹,落落大方地屈了屈膝。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万福。” 第53章 吃醋   宋太后淡淡地让她起身。   她目光带了几分打量,在赵归雁身上不停地巡梭。   许是因着初次承恩,程景颐又多加温存照顾,她眉眼间的那几分稚嫩也消散得干干净净,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清艳的妩媚。   若说以前的她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今就是雨露细润下的娇花,巍巍颤颤地吐露花芯,那样娇妍,那样光彩照人。   宋太后心里是实打实信了,他们这是圆房了。   不过转瞬,她又有些心情复杂。   想到了程景颐如今比宋明翰年岁还要小一些,却已经妻妾成群,过不了多久,便能子孙满堂。可宋明翰,却生死攸关,随时会死掉。   她露出几分难过,不过转瞬,她目光飞快地划过赵归雁的肚子,压下了心底的难过。   心腹嬷嬷有眼色地搬了条凳子给赵归雁,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赵归雁施施然坐下,双手置于腹前,嘴角含着一抹浅笑,倒让人瞧不出她心里的想法。   宋太后看了一会儿,见她坦然回视,镇定自若的模样,颇为头疼。   赵归雁成长得太快了,以前还能有几分胆怯,如今这模样,比入宫多年的淑妃丽妃等人,都还要从容。   后宫多了个与她不是一条心的皇后,着实让她不舒心。   想到她架子越来越大,竟让她等了这么久,便要责问。   宋太后不动声色地挑高眼尾,她长相美艳,这样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锋芒毕露,很有压迫感。   心腹嬷嬷忽然咳了几声,宋太后愣了一瞬,又将眼尾耷下来,复又是那个神色淡淡的太后。   赵归雁明显感觉到宋太后那一瞬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可心腹嬷嬷一咳嗽,就打断了她。   “昨夜可是睡得好?哀家本想遣太医去替你瞧一瞧,开几副安神汤给你,可一想到皇帝身边有江姚,旁人也就用不上了,这才打消了念头。”   宋太后不自然地抚了抚发髻,她久居高位,多少年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佯装和善地与人说话,今日破天荒地头一遭,竟还有些不习惯。   赵归雁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宋太后一直对她没个好脸色,今日怎么回事?居然关心起她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归雁心下暗暗警惕。   “臣妾昨夜睡得安稳,多谢太后娘娘关怀。”赵归雁笑道。   宋太后随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说完,便百无聊赖地抚着衣袖上的花纹,不再说话了。   心腹嬷嬷在一旁看得着急,这好歹也要装个样子啊!   宋太后接收到了心腹嬷嬷的眼神,有些烦躁,她抬起下巴,问道:“哀家让你来,就是想让你劝一劝皇帝,哀家昨日话说得有些过了,今日便想与他吃顿饭。母子之间,哪能有隔阂。只是皇帝性子拗,哀家今日去请他,他肯定不愿意应允,不如皇后做个中间人,将他劝过来?”   赵归雁沉吟了一下,温声道,“臣妾尽力而为。”   她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她是皇后,也是程景颐的妻子,宋太后的儿媳。   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情,她不便插手,她最多做些协调双方的事,母子矛盾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她可不会傻乎乎地想着搞好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成为这个家的大功臣。   她清楚地知道,程景颐才是她托付终身的人。   宋太后不悦,什么叫尽力而为?她好不容易拉下脸来求她,她还这样端起来了?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赵归雁吃软不吃硬,她可不能现在就翻脸。   交代了今日最重要的事情,宋太后就想赶人了。   她没时间留在这儿,宋明翰那边还要有人照顾呢。   好在赵归雁也是相同的想法,她见宋太后脸上有些不耐烦,她就率先站起身,道:“臣妾不打扰太后娘娘的休息了,臣妾告退。”   宋太后松了口气,连忙摆了摆手。   等赵归雁离开了,她也立刻整理衣裳,步伐轻快地往外走去。   刚走出不远,就看到角落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跟在赵归雁身后。   她停下了脚步,好奇地问道:“那是谁?”   心腹嬷嬷眯着眼看了一眼,恭声道:“那是荣国公府的庶三小姐,赵云莺。”   宋太后又问:“她在那里做什么?”   那样子,不像是存了什么好心思。   “去,将她弄到哀家面前来。”   这话很是随意,显然看不上赵云莺。   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太监,小太监会意,快速将赵云莺押着往这里走来。   赵云莺吓得花容失色,她偷偷摸摸地跟在赵归雁身后,想看看能否借机接近陛下,却不料身后窜出来两个小太监,二话不说就将她扭送到了这里。   赵云莺刚还要挣扎大喊,那小太监眼疾手快地往她口中塞了个帕子,她只能呜呜出声,却不被人听见。   赵云莺抬头就看到了宋太后,顿时惶恐不安,手脚发软地跪在地上。   这一跌,可是不得了,将她袖中的东西掉出来了。   赵云莺脸色大变,匆匆去捡,却不料斜地里生出一只细腻如玉的手,捡起了瓷瓶。   赵云莺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肯定是死定了。   宋太后将瓷瓶递给了心腹嬷嬷,心腹嬷嬷挥了挥手,细细辨认瓷瓶的气味,半晌,她才说道:“也是一种春/药。”   心腹嬷嬷几乎什么都会,当年她也是精心栽培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是宋家专门为宋家女入宫培养的,只不过只有出嫁了的宋太后被先帝看中了,所以心腹嬷嬷就一直跟着宋太后。   寻常药理她都懂,就是防止宋太后被人用药陷害。   赵云莺一下子白了脸,没想到自己的东西被嬷嬷一下子认出来了。   她死死抠着掌心,强压下害怕,反正他们又不知道她那这东西做什么。   宋太后轻啧了一声,似是不屑,又像是嘲讽。   赵云莺无端燥红了脸。   总感觉宋太后知道了什么。   宋太后的确看出来了赵云莺的小心思,那样明晃晃,让人发现不了都难。   宋太后对赵云莺印象不多,只知道是个心比天高的丫头,好像几年前的一场宴会就喜欢上了程景颐,不过她一直瞧不上赵家人,也就没过多在意。   倾慕程景颐的人,怕是从皇城南到城北都排不下,赵云莺算什么?   不过,她如今倒是愿意拉她一把。   “你去何处?又想给谁吃这药?”宋太后问道。   赵云莺咽了咽口水,道:“这只是臣女好奇买来玩的,并不是要给谁吃。”   宋太后轻笑了一下:“赵家家教哀家领教了,未出阁的姑娘,竟这样不知羞耻,买一些这种东西玩儿,当真是一丝脸面都不顾了。哀家可要好好问问荣国公,究竟是怎么教女儿的。”   赵云莺白了脸,哀声求道:“太后娘娘,求您开恩,不要去寻臣女的爹爹。臣女只是一时糊涂,没想害人啊!”   若是被赵清鸿知道了,她……她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宋太后道:“你对哀家不诚实,你说的话,哀家一句也不想听。”   说着,甩袖欲走。   赵云莺咬了咬牙,白着脸一把抓住宋太后的裙摆,低声道:“臣女都说,臣女坦白。”   “臣女是想要给……陛下下药……臣女只是太爱陛下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啊!”   宋太后顿住脚步,将自己的裙摆从赵云莺的手中拽出来,淡淡说道:“这样哀家才愿意信你啊……”   赵云莺心里有点冷意,宋太后知道她的往事,却绝口不提,甚至询问问题也只是考验她罢了。   她弯下腰,红唇贴在赵云莺的耳畔,几不可闻:“这种药性太差了,哀家这里有更好的,你想要吗?”   赵云莺心跳加快,不敢置信地望着宋太后。   宋太后勾唇笑了笑,眼神似妖,带着笃定。   赵云莺嗓子干涩,不由自主地说道:“想要。”   宋太后满意一笑。   心腹嬷嬷将本属于赵云莺的瓷瓶还给她,又从袖子里取了另一个蓝色的瓷瓶给她。   宋太后道:“不要辜负哀家对你的期望啊!哀家可是想着,后宫也有你一席之地呢。”   说完,翩然而去。   赵云莺缓缓捏紧瓷瓶,眼睛很是明亮。   就连太后都支持她,她一定能成功入宫了。   等走远了,心腹嬷嬷才小声问道:“娘娘,您为何将夜合欢给赵三小姐?”   宋太后道:“你不觉得,她比赵归雁更好拿捏吗?赵归雁太舒服,哀家便不舒服,总要替她寻些闹心的事,否则哀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赵云莺太蠢笨,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斗不过赵归雁的。但哀家也不想让她好过,她害我们母子反目,哀家便让她们姐妹相残。”   “更何况,多个人,皇嗣便多一分希望。”   心腹嬷嬷有些迟疑,“陛下不一定会宠幸她吧?”   宋太后笑道:“那是以前,开了荤的男人,可是最禁不得撩拨了。”   以前程景颐不理睬女子,宋太后觉得是他不知其中美妙滋味,所以不会心动。   可昨夜……   食髓知味,又有夜合欢……   ……   赵云莺悄悄让丫鬟去打听了,听闻夜里陛下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山头饮酒。   她握了握拳,觉得那时是最佳时机。   夜幕降临,她细心装扮了一番,便提着精心准备的酒菜,独自一人往山上走去。   山路崎岖,她走得却很是激动。若是以前,她恨不得立刻折返,可今日,她想到这样辛苦之后,便能嫁给程景颐,成为妃子,她就兴奋得忽略了这一点疲惫了。   待走了半个时辰,赵云莺才爬到了山头,此时她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赵云莺探着头,果见苍穹皓月下,一人正对月浅酌。   赵云莺手脚紧张得有些出汗,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拍了拍裙角的泥土,这才压抑着激动,款款走过去。   程景颐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唇角露出一抹笑,慢悠悠地转过身,在看清楚来人的面容时,眼底的笑意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他敛了笑,眼尾带了几分冷淡:“你谁?”   赵云莺嘴角的笑也僵住了。   方才程景颐那带着温柔的目光让她心尖发颤,更是心动不能自已。没想到,那笑……竟不是给她的。   赵云莺压下心底的失落,强自展颜:“臣女是荣国公之女赵云莺,皇后娘娘与臣女是姐妹,她让臣女来给陛下送些糕点。”   程景颐蹙眉,道:“皇后让你来的?”   赵云莺点了点头。   等事成之后,程景颐也不会介意她如今的这一点谎话了。   夜风轻拂,脂粉气夹杂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入程景颐鼻间,他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夜合欢?   程景颐眼底含了几分嘲弄,刚要说话,他就看到远处夜色下,有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映入眼帘。   他话音一转,忽然道:“既然是皇后让你送来的,你就放下吧。”   赵云莺一喜,颠颠地走上前,口中柔声说道:“要不让臣女伺候陛下饮酒?”   程景颐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地瞥过远处的身影。   那人似乎气呼呼地踢了踢一旁的树?   程景颐眸子里漫上笑意,赵云莺见了,神思恍惚地痴望着他。   程景颐很快受了笑。   赵云莺略显遗憾,她跪坐在地上,替程景颐斟了一杯酒。   赵云莺紧紧盯着那杯酒,眼见着程景颐要喝了,可却忽然放下手。   程景颐没有立刻饮那杯酒,说道:“既是皇后的姐妹,也便是朕的姐妹,饮一杯?”   赵云莺按耐下急切,拿了个新酒杯,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酒。   和陛下都喝了的话,也便是两人都会中药,荒山野岭,孤男寡女……   赵云莺仰头一饮而尽。   程景颐透过酒杯,看到那道身影越发气愤,提着裙角从那头过来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低头浅浅啜了一口酒,又不动声色地将杯中剩下的酒倒入泥土中。   赵云莺酒量不太好,一杯酒就让她有些头晕,她摇了摇头,就见程景颐的酒杯见了底,露出一抹笑。   她刚要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夫君!”   程景颐眼眸瞬间明亮,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澄亮。   他随手将酒杯扔在地上,低低应了一声:“嗯。”   赵归雁紧紧抿着红唇,小脸上带着薄怒,看见赵云莺,鼓着脸颊瞪了他一眼。   那样生动鲜活,又那样让他心动。   赵归雁走得又急又快,她都要气死了,明明程景颐让她独自前来,可没想到他还叫上了赵云莺。   她本来气得想转身就走,可想着,走也要把赵云莺带走。   她是坏人。   不能来祸害程景颐。   赵归雁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才不是吃醋,她是为程景颐好呢! 第54章 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当妻子……   赵归雁气喘吁吁地走到赵云莺面前,抬了抬下巴,问道:“三姐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云莺眼神闪躲,不太敢说实话。   她刚刚还说自己是奉赵归雁之命,前来送糕点的,如今赵归雁这样问出来,显然是她在撒谎了。   可她总不能当着程景颐的面承认自己撒谎,她朝赵归雁笑了笑,道:“五妹妹,不是你叫我来替你送糕点给陛下尝尝的吗?你忘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移了移,趁着夜色,不断地朝赵归雁使眼色。   以前赵归雁心思通透,且向来逆来顺受,犯了错,每每找她遮掩,她都会帮忙。   赵云莺下意识认为,不过是撒个谎,赵归雁还是会同往常一样,即便心里再不乐意,她也会帮她。   可赵归雁脆声道:“三姐姐,你莫不是糊涂了?本宫什么时候让你来送糕点了?”   她看了一眼食盒子里的糕点,煞有其事地说道:“陛下不爱吃梅花酥酪,太甜腻了。”   程景颐挑了挑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小姑娘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何时不爱吃梅花酥酪了?   不过,他只是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贸然开口,将小姑娘的底给戳破。   赵云莺面色涨红,看了一眼程景颐,见他似笑非笑,一点也没有想要替她解围的意思。   她咬唇,眼神颇为无辜地看过去:“陛下……”   程景颐道:“皇后说得对,朕不爱吃梅花酥酪。   赵归雁嘴角无声翘了翘,眼神里带了几分得意。   偏程景颐这时拉下脸,语气低沉醇厚,却带了几分冷漠:“以后莫要假借皇后之名了,这次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饶过你,下次,可不会轻饶了。”   赵云莺听着这冷漠无情的话语,又看他们两人站在月下,一对璧人,端的是登对。赵云莺忽然觉得,自己来着一趟就是被他们羞辱的。   她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偏偏还要承下赵归雁的情,对着她屈膝道谢:“多谢皇后娘娘。”   说完,赵云莺就感觉到了自己浑身燥热,小腹处涌上一股难受的感觉,让她腿脚发软。   赵云莺知道,夜合欢的药效上来了。可如今,赵归雁也在这里,她的计划完全施展不开,她担心再待下去,窘态毕露,于是她也不敢再留在这里了,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   赵归雁看着她狼狈的身影,有些疑惑,受打击了,没必要脚步也不稳吧?   程景颐淡淡收回目光,眼底凉薄一片。   他当然看出来了赵云莺发作了,可那又如何?   自作孽不可活。   他当然看得出赵云莺的小心思,想着两人都中了夜合欢,不得已之下,两人发生关系。   说不定此刻,山下等满了人,就等着时机一到,上山来抓他们一个现行呢。   可偏偏,这夜合欢的味道他昨夜才闻过,自是熟悉,赵云莺这一计划便落了空。   再者,真当他荤素不忌,什么脏东西都会碰?   若到时候真中了药,赵云莺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他定然一刀劈了她,拼着身体大损,也要捱过药性。   赵归雁收回目光,少了外人,她也就没有那么拘束了。   她蓦地转身,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质问:“陛下,三姐姐怎么会在这儿?你明明说是今夜只有我们二人,为何她会出现在这儿?”   程景颐爱极了她此刻的小模样,五官的线条柔和下来,掐了掐她的脸颊,嗓音带着笑:“雁雁可是吃醋了?”   赵归雁被他捏着脸,只能瞪圆了眼,气鼓鼓地说道:“才没有!”   程景颐也不反驳,松开了手指,眷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你刚刚不还喊我夫君吗?如今怎么又这么生疏?”   赵归雁眼睫扑闪,有些羞赧。   刚刚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慌了神,那个称呼就脱口而出了。   可如今让她再喊,又不是在榻上,她……喊不出来。   程景颐稍稍低下头,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嗓音暗哑:“雁雁。”   虽说他刚刚只是浅浅啄了一口,可那夜合欢着实是淫邪的东西,一点点虽不至于让他神志不清,但也足以让他气血翻涌。   赵归雁缩了缩脖子,热气拂在脸上,有些痒。   他刚刚饮了酒,酒的清香带着惑人的气息,将赵归雁包裹其中,仿佛她也如饮了酒一般,眼神不甚清明,带了一丝迷离。   两人如今已经超出了安全距离,这样近,赵归雁都能感受到程景颐身上传来的热气,熏得她头晕脑胀,腿脚发软。   程景颐低声道:“雁雁,我难受……”   他带上几分小心翼翼,试探着揽着她的纤腰,往怀里贴了贴。   “!”   赵归雁脸上霎时涌上血色,耳尖红得跟血一般鲜艳。   “你怎么……怎么能……”   她磕磕跘跘,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程景颐脸上浮现几分委屈,“赵云莺居心叵测,她要害朕。”   赵归雁张了张唇,反驳道:“你们刚刚还在把酒言欢。”   怎么转眼就说赵云莺要害他?   虽然赵云莺不是好人就是了。   程景颐长睫微垂,眼尾带了几分薄红,又似是难耐地哼了哼,气息不稳地说道:“她在酒里下了夜合欢……”   赵归雁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急急说道:“那陛下现在怎么样?难受吗?”   赵归雁最是清楚夜合欢的,若是没能得到疏解,仿佛整个人像被架在火烤一样,身体各个角落又像有小虫子在爬,又痒又难受。   程景颐重重喘了口气,额间冒出一层浅浅的汗,“很难受……”   赵归雁眼底浮现担忧,这可怎么办?   程景颐手臂用力,紧紧地将人抱在怀里,企图缓解一二,因为太用力地克制,手臂间都凸起来几条青筋。   可到底治标不治本……   赵归雁咬了咬唇,羞怯地看了一眼程景颐,只见他眉眼之间,含了情/欲,此刻便褪去了帝王的威仪,多了几分风流蕴藉。   赵归雁脸红了红,第一次觉得,清冷帝王也能有这样不为人知的风情。   她试探着踮起脚,唇瓣软软地印在了程景颐的唇上。   昨夜,她昏昏沉沉,九成药劲一成心意,情/事也记不甚清楚。   如今,她未饮酒,灵台清明,也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一触即分。   赵归雁到底还是懵懂,这样的主动已是她最大的勇气。   赵归雁屏息,心下忐忑,抬眼望着程景颐。   程景颐心神巨颤,他一向运筹帷幄,洞察人心,他本存着逗弄她的心,那一点酒,虽让他很难受,却不至于乱了分寸,没了理智。他只不过是想逗逗她,害羞腼腆的小姑娘羞红了脸,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却不料她捧着一颗诚挚的心,奉于他面前。   他似乎总是能从赵归雁这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赵归雁,你知晓你在做什么吗?”   程景颐缓缓开口。   赵归雁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对上他的眼,澄澈明亮的眼盈着月色,清凌凌得好看。   粼粼泛光的水眸逐渐坚定。   “我帮你呀,陛下。”   程景颐心底的坚冰消融,流淌在身体里,他听到了,血管中血液如同浪涛拍打的声音,和着胸膛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声,一声,震耳欲聋。   赵归雁压着羞涩,缓缓环住程景颐的腰,笨拙地说道:“夫君,我是你的妻子,你我一体,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你……不用强行压着自己,对身体不好。”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变得顺畅了。   “只是我年纪小,也是第一次给人当妻子,许多事情都没有经验。”   赵归雁一字一句,慢慢道:“夫君,还请你多多包容呀。” 第55章 互表心意   “陛下,我心悦你呀!”   赵归雁眼眸明亮,像是坠了漫天的星辰,坚定的,热切的,将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   程景颐喉咙哽了哽,没有说话,突然紧紧抱着赵归雁,很用力的,似要将她融进骨血里。   那颗沉寂了多年的心,此刻却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冒着欢快的声音。   他将手指微曲置于唇边,用力地吹了个响哨,不远处便有马蹄声传来。   是一匹威风凛凛的宝马。   夜色里,都能看得出它矫健的身姿,踏月而来。   程景颐一把牵过它,抱着赵归雁翻身上了马,赵归雁有些愣,她刚刚……都忍着姑娘家的矜持,和他表白了,他都没一点表示的吗?   不过紧接着贴上来的温热身躯,让她下意识缩在程景颐的怀中,抱紧他的腰。   程景颐一夹马腹,骏马奔驰而出。   山风猎猎,两人的青丝吹到了空中,凌乱飞舞,勾连成一片,倒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颇有些缠绵悱恻。   赵归雁看着,心里无端甜滋滋。   路边的风景越发陌生,她不知道程景颐要将她带到哪里去,可她心里信任他。   天涯海角,她都愿意陪着他去。   骏马脚程快,很快冲进了一片山谷。   那山谷狭窄,高高望去,只一线天。   不过驰骋了一会儿,豁然开朗,竟是别有洞天。   程景颐勒住缰绳,看着这山洞露出一抹张扬的笑。   他一向内敛,整日里带着面具,很少有这样恣意的模样,倒多了几分少年气。   他朗声道:“这里是我的秘密之地,每逢冬猎,都会一个人偷偷地来这儿。如何?”   赵归雁眨眨眼,眼底浮现惊叹。   这山洞极高,有个天窗,月光清冷地洒进来,一旁的岩石映着月光,竟发出流光溢彩的光华。   下方一汪温泉,冒着腾腾白雾,飘渺似仙境,中有莲花,灼灼盛开。   赵归雁从来不知道,这里竟然别有洞天,跟桃花源一般美。   程景颐应该是来过许多次了,角落里还有一方石床和一套杯盏,颇有野趣。   赵归雁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很是喜欢。这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这地方自成一方世界,花花草草,山泉月色,让她好奇不已。   程景颐目光宠溺地看着她,任由她撒欢似的在洞中奔走,洞中回荡着她又娇又软的嗓音。   赵归雁摘了一颗野果子,喜气洋洋地跑到程景颐面前,一把扑入他的怀里,眉眼弯弯:“陛下,你瞧,这里竟然有果子!”   她献宝似的将那颗红彤彤的野果子捧到他面前。   程景颐顺势环住了她的腰,与她四目相对。   喉咙滚了滚,程景颐竟觉得有些艰涩,那些汹涌的感情平复了一些,他才沙哑出声。   “你说你第一次给人当妻子,要我多多包容。可我想一直宠着你,纵着你,让你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才好呢。”   “你觉得你年岁小容易冒失,可我却觉得我大你太多,显得暮气沉沉,没了你们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让你与我在那个皇宫里住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更是平白让你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难。”   程景颐生出几分自卑和怅然,他年长赵归雁许多,大了她一轮有余,甚至再大上几岁,都能做她的父亲了。以前不觉得,如今真正喜欢上了,倒有些在意起来。   程景颐抿了抿唇,说起了不是什么时候的人和事:“我还记得上次宫宴,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个个鲜衣怒马,朝气蓬勃,眼神也清澈,少了世故。反倒是我,十三岁便登基,勾心斗角地在宫里活着,赤子之心早就被湮灭了,也早就没了朝气。这样的我……”   说到后面,程景颐语气也有些酸了。   他曾经随时看不起毛头小子,可如今却羡慕起他们来。   至少站在赵归雁身边,他们年纪相仿,看上去更登对儿一些。   赵归雁回想了一下,才记起来几个月前的那次宫宴,原来那么远的事情他还记着呢,甚至这个时候还要拿出来酸一酸。   赵归雁眼底有些窃喜,凑上去,问道:“陛下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我?”   程景颐眼神微凝,定定地看着赵归雁,半晌,他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你,在我未曾意识到的时候。”   他骗不过自己。   他不是会在意别人的人,当初死鸭子嘴硬,不想承认。可身体却最是诚实的,为了那点子心思,将那些少年批评得体无完肤。   赵归雁本以为程景颐会不承认,没想到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一时也有些愣住。   待看清他眼底埋藏的忐忑时,倏而笑开,似桃花灼灼,风月为之失色。   “陛下,你无需自卑。无妨你年长我许多,也无妨从此我要活得谨慎小心。他们便是再才华横溢,再英俊潇洒,我也瞧不上他们,我只喜欢你。”   赵归雁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又那样认真。   程景颐眼里凝聚起漩涡,黑而亮,一圈圈,似要将人溺毙在其中。   他低头,吻轻轻落在眼前的唇瓣上,带着虔诚和温柔。   赵归雁缓缓闭上眼,紧张地捏紧了程景颐的衣襟,生涩而笨拙地回应。   这一次,心意相通,两心相悦,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天地为床,最是赤诚热烈,没了顾忌,程景颐这次略有些激动,便闹了许久。   赵归雁身子骨还有些弱,到了后面,也不知是何时,便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间,昏过去的一霎那,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缱绻温柔的嗓音。   “我爱你。”   ……   帝后夜不归宿的消息即便曹善来瞒的再好,也架不住营中闹出了一桩荒唐事,惊动了整个营帐。   原是一小宫女早上醒来,去厨房里准备早膳时,发现灶下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小宫女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当即吓得大叫起来。   这一叫,就惊动了许多人。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围在厨房外指指点点,那对男女才悠悠转醒。   众人也认出来了两个人的身份。   一个是荣国公府的庶三小姐。   另一个则是陈国公。   都是有身份的人,宫女们如何能做主,很快就有宫女跑过去找赵归雁,可又得知赵归雁不在帐中,无奈,大家又找去了宋太后的帐篷,很快这件事就被闹大了。   不过清晨,向来安静的营地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到处都在讨论这件事。流言蜚语很快就铺天盖地了。   宋太后被人大早上吵醒,本就冷阴沉沉的脸,如今更是显得像是要人命的阎罗。   她捧过香茗喝一口,又砸在桌上,道:“皇后呢?这些事情来找哀家做什么?”   宫人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后娘娘不在帐中。”   宋太后:“?” 第56章 后果   得知赵归雁不在帐中,宋太后无奈,只能跟着一起去了厨房。   厨房处吵吵嚷嚷,外面围了一圈的人,皆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宋太后一到,就有太监高喝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回头,见是宋太后被一群宫女内侍捧着缓缓走来,皆回过神来,跪地相迎。   呼呼啦啦地一堆人。   “太后娘娘万福。”   宋太后来这里本就不高兴,这般人多,更是让她头疼。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就让他们都起来了。   来之前有人跟她说了大致的情况,得知是荣国公府庶三小姐时,她还不清楚,被心腹嬷嬷提点了一下,才记起来是赵云莺。   她脸色不太好看,自己给了她一瓶夜合欢,那么霸道猛烈的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   她居然还能把事情搞砸?   赵云莺和那个男人此刻都穿好了衣裳,只不过有些凌乱,显然也是没有丫鬟整理,匆匆忙忙穿上的。不过此刻也没人注意这些细节了,都是含着鄙夷的眼光看着帐篷里的光景。   宫女将帘子拉开,宋太后慢悠悠的走进去,走到半路,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脸色铁青。   原是一件粉红色的牡丹心衣。   她嫌恶地将脚拿开,赵云莺一见到她,眼睛瞬间亮起来,顶着一张哭的红肿的脸膝行上前,哭道:“太后娘娘,您要替我做主啊!”   宋太后见她瞬间抱住了自己的腿,脸色大变,又被她的话惊住了,踢了一脚,低声呵斥:“安分些,哀家自有决断。”   赵云莺被踹了一脚,心窝疼,脸色瞬间变白,到底顾忌宋太后,哭哭啼啼地收了手,跪在地上。   “这件事,不该哀家来管,皇后在哪儿?还不快将她寻来?”宋太后道。   这种事情,她不便管。   一则,后宫如今是赵归雁的管辖范围,这冬猎之事,也几乎是她全程操持。   二则,赵云莺是她娘家姐妹,她来处理才最为妥当。   宫女面面相觑,说道:“皇后娘娘不在帐中,她的侍女说是与陛下一同外出了,不知道何时回来。”   宋太后无奈,怪不得赵云莺计算落空了,原是程景颐与赵归雁待在一起。   不过又嫌弃赵云莺脑子不好使,既然赵归雁在,为何非得昨夜动手?挑个赵归雁不在的时候不好吗?   这可真是宋太后冤枉赵云莺了,毕竟,她以为程景颐是一个人赏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赵归雁。   不过,即便赵归雁不出现,赵云莺的计谋也不会得逞就是了。   这里窃窃私语,没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晨光下,两人共乘一骑,沐浴着光,如神降临,衣袂飘飘地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颇有些气势。   大家一喜,“陛下和皇后娘娘回来了!”   赵归雁远远地就瞧见帐子外面聚集了许多人,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转头对程景颐道:“陛下我们不妨去看看。”   程景颐轻轻晃了晃缰绳,马便极通灵性地慢慢走到帐外。   他先行下马,再小心翼翼地将赵归雁抱下马。   众人纷纷跪地相迎:“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赵归雁腿有些酸,她下马的时候,几不可见地踉跄了一下,她偷偷红了脸。   程景颐眼底含笑,看了一眼赵归雁,也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了,动作轻缓地将手搭在她腰肢上,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   待牵起她的手时,又发现她的掌心有些凉,方才想起来,他们骑马下山,更深露重,她的手才这样凉。   程景颐微微用力,裹住她的手,笑意深深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她的手纤细又白皙,生得同细腻白玉一般,握在手中,格外精致玲珑。   众人跪的久了,一时有些傻眼,但又不敢抬头看,还以为他们哪里惹怒了程景颐,他这是在罚他们。   还是赵归雁发觉到了众人的紧张,用手指点了点程景颐的手背,示意他看看地上。   程景颐这才想起来,大家还跪在地上。   “平身。”   呼啦啦又一大堆人站起来。   程景颐看了一眼帐子里,没进去。   见哭哭啼啼,衣衫不整跪在地上的赵云莺,瞬间了然。不过他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还明知故问:“发生了何事?”   有人便细细将事情说了一遍。   程景颐眼含轻讽地看了一眼赵云莺,自食恶果罢了。   只是没想到,被这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如今当真是一点脸面都没了。   赵归雁沉默着看着赵云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若说没有一丝解气,却是不存在的。   赵云莺嚣张跋扈了这么多年,赵归雁饱受欺负,最讨厌的人,除了杨氏,便是赵云莺了,但如今看她失了清白,哭得那样悲痛欲绝,又觉得她有些可怜。   赵归雁看了一眼跪在赵云莺身边的男人,看着长相普通,年岁着实大了点,瞧着都要四十多了。   程景颐见赵归雁一直盯着那边,轻声替她解释:“那位是陈国公,没有什么人在朝中出色,就只是个承蒙天恩,得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赵归雁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   以前赵云莺还拿这个陈国公威胁她来着,说是赵清鸿要将她嫁给陈国公,当时她可是听说了,这杨国公发妻早亡,膝下有三个孩子,后院里养了许多姬妾,乌烟瘴气的。   如何兜兜转转,竟轮到了赵云莺身上去了。   这下子,要嫁给一个年岁比赵清鸿还要长几岁的陈国公,一入府就是给人当继母的,真是为难的局面啊。   赵归雁心下感慨,面上却是不显,端庄地跟在程景颐身边。   程景颐与赵归雁走进帐子,正好与宋太后撞到了了一起。   几人都愣住了。   宋太后下意识露出一抹笑,问:“皇帝去山头玩去了?”   程景颐拱了拱手,冷淡地“嗯”了一声:“母后。”   宋太后有些失落,但转瞬即逝,她道:“既然你们都回来了,那就交由你们来处理吧。”   说着,她就要离开。   既然赵云莺废了,那也就不值得她多花心思了。   赵云莺见状,急了。   也顾不得宋太后的警告,膝行几步,抱住她的腰,隐忍道:“太后娘娘,您真的不帮我吗?昨夜明明是您,给了我秘药……”   宋太后脸色微变,呵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在这里攀咬谁呢!?信不信哀家将你的舌头割了?”   赵云莺被吓住了,愣愣地松开手。   不敢相信,宋太后竟然不认了…… 第57章 舍不得他   宋太后矢口否认,让赵云莺有些茫然。   明明是宋太后给的夜合欢,为什么她不承认呢?   赵云莺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她如今清白没了,名声没了,在这么多人的眼下和陈国公发生了关系,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好下场。   宋太后见到这样的后果,对她不该心存愧疚吗?她应该用她的权势尽力弥补她啊?   赵云莺心里乱糟糟的,宋太后冷睨了她一眼,眼底满是嘲讽。   这赵云莺脑子不知道如何长的,这样愚蠢至极。她当然看得出赵云莺心底的想法,可她为何要帮她?   帮了她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宋太后收回目光,不想再留在这里,冷冷说道:“赵家三姑娘如今怕是头脑不清醒,见着谁都要攀咬一二吧?哀家从未给过你什么淫/秽东西,也从来没见过你,你若是再污蔑哀家的名声,可别怪哀家不给荣国公府颜面了。”   说完,她一甩袖子,疾步离开了帐内。   赵云莺跌坐在地,脸色灰白。   宋太后这样说了,旁人自然是信了。   毕竟,宋太后没必要费尽心思去陷害一个她捏捏手指,便能轻而易举碾死的蚂蚁一般卑贱的庶女赵云莺。   旁人对赵云莺指指点点,更是面含不屑,竟指望着太后娘娘能帮她,真是不要脸。   旋即又想,都能与人苟合,自然是不在意脸面的。   程景颐轻淡淡地看了一眼赵云莺,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朕给你们赐婚吧。”   陈国公生性懦弱,这么久了,他都只是缩着脖子,胆怯地跪在角落里。   没有像赵云莺一样四处寻求帮助,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程景颐的发落。   如今程景颐这样说,他脸上一喜,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道:“谢陛下隆恩。”   他昨夜见到了神志不清的赵云莺,又见她颇有姿色,躺在地上不停地宽衣解带,他便知晓她定然是中药了。   他一时见色心起,又加之知晓赵云莺的身份,想着靠赵云莺搭上荣国公府和皇后娘娘,便趁人之危,与赵云莺春风一度。   他早就做好了程景颐会严惩他的准备,赵云莺身为皇后娘娘庶妹,听说在家中很受宠爱,他此举,无疑是得罪了荣国公府。而听说陛下深十分宠爱皇后娘娘,为了替赵云莺出气,肯定也不会轻饶他。   没想到,陛下什么都没有多说,仅仅只是给他赐婚了。   如何能不让他惊喜?   赵云莺闻言,抬起头,很是震惊:“臣女不想嫁给陈国公!”   陈国公年岁那么大,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陈国公世子比她还大一些,她如何能让他们服她?她嫁过去,又是继室又是继母,如何能做得好?   人群里的赵清鸿早就气得满脸铁青,他不敢强出头,先有宋太后,后有程景颐,如何也轮不到他说话,他更怕跑出去,会被责骂。   如今听到赵云莺的话,却是再也忍不了了,几步走出来,狠狠地打了一耳光,怒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陛下开恩,没有要了你的小命,你居然还在这里忤逆君上?!”   赵清鸿如今怒极,力道不小,赵云莺一时没防备,直接被一耳光拍到了地上,手掌擦过地面,火辣辣的疼,有淡淡的血腥气浮现。   他骂完,又压低声音,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是臣教女无方,才让她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陛下宽厚仁慈,才给他们赐婚,保全她的名声,这不孝女却……陛下,请您看在小女是皇后娘娘姐妹的份上,饶恕她大不敬之罪。这赐婚,臣觉得没什么不妥,自当叩谢天恩,择日成婚。”   赵清鸿心中对于赵云莺都要恨死了,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名声,今日,毁于一旦。   程景颐一点也不关心这些事,如果不是担心旁人议论赵归雁,指责她心狠手辣,与家中姐妹不和,他才不会管这档子破事。   “也罢,皇后心地纯良,自是不愿看到姐妹声名狼藉,孤独终老,这赐婚,依然有效。”   程景颐说完,也不愿意呆在这儿了,主动签了赵归雁的手,便离开了原地。   赵归雁回握住他的手,心里暖融融的。   “我不嫁!凭什么赵归雁就能嫁给陛下,我就要嫁给一个又老又没权势的男人?”   “混账!皇后娘娘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吗?”   “我为什么不能喊?她和我有什么不同?都是……”   “啪!”   巴掌声传来,赵云莺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云莺,这些年是我宠的你无法无天了,这门亲,你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我不嫁,不然我去死!”   “死也要嫁,我不介意结冥婚!”   赵清鸿声音里满是戾气,显然耐心告罄。   身后隐隐还有赵云莺哭闹的声音,她被人宠了这么多年,脾气本就大,今日她心里委屈,更是闹得天翻地覆都不罢休。   赵归雁没想到,赵清鸿翻脸无情,以前赵云莺多受宠啊,现在,被他当着这么多人,掌耳光,当真是一丝体面都不给赵云莺了。   不过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在她心底,这么人与陌生人无异,甚至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至少,陌生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折磨她。   赵归雁偷偷看了一眼程景颐,方才赵云莺喊的一些话,若是仔细探究,疑点甚多。   也不知道程景颐到底真不知道她的身份?   程景颐嘴角沁着一抹笑,说道:“你盯够了没?”   赵归雁被抓住了,小脸一红,立刻垂下了头。   程景颐瞥了她一眼,道:“你似乎有话要说?”   赵归雁张了张唇,本想坦白自己的身份,可又怕程景颐对她失望。   她身份卑微,好像的确没有资格当一国国母。   若说以前她害怕自己要被赶出宫去,是担心她无法再有机会查清楚阿姐被害的真相。可如今……   除了这一点,还有就是她心里不舍。   她舍不得程景颐……   赵归雁有一瞬间的茫然,自己该告诉他吗?如果程景颐震怒,要治她的罪,从此厌恶怨恨她呢?   一想到程景颐要用一种厌恶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便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大掌紧紧攥住般,喘不过气来。   赵归雁眼底闪过害怕,她轻轻摇了摇头。   程景颐心中叹了口气,有些心疼赵归雁这样谨慎小心。   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他想让她亲口告诉他而已。   程景颐不愿意赵归雁因为这件事情哭闹害怕,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将她的如云青丝打乱,轻笑道:“小丫头别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哪一天愿意告诉我,再来找我。” 第58章 赵青鸾的过去   赵归雁被这样亲昵的动作安抚下来,她松开紧紧皱着的眉头,看着他满是包容的眼睛,认真道:“陛下,多谢您的理解。这件事我有不会一直瞒着您的,总有一日,我会亲口告诉您。”   程景颐笑道:“希望这一天不会太远。”   赵归雁抿了抿唇,也笑。   不会太远的……   ……   冬猎先是有刺客,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丑事,实在是让人扫兴。   是以刚过午时,程景颐就让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宫。   朝中突然传来急奏,程景颐与大臣在帐中议事,赵归雁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采月,我忽然有些困了,想要小憩一会儿。”赵归雁掩着唇,打了个哈欠,说道。   “那奴婢就在外面候着,娘娘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喊奴婢就行。”   采月闻言,说道。   赵归雁眨了眨眼,道:“我等会儿醒过来想吃你做的八宝酥。”   采月笑了笑,含了几分宠爱:“好好好,奴婢现在去给您做,一定让您醒过来就能吃上八宝酥。”   说完,她屈了屈膝,便退了出去。   赵归雁闭着眼,听到帐外十分安静,采月他们也都被支开了,她迅速将被子掀开,穿上鞋袜,小心翼翼地出去。   前两日刺杀她的人还关押在牢中,她想偷偷去问一问,她偷偷听曹善来说过,那个刺客近日像是口风松了些,过不了多久,就会招供出幕后之人。   其实也不算是偷偷,程景颐商议任何事,都不会避讳她,她也算是光明正大地听来的。   可赵归雁还是想要再去验证一些事情。   因着她是偷偷摸摸地过来,一路上她也尽量避开了人群。   可她弯着腰,鬼鬼祟祟地绕过一个白色帐篷时,迎面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身体不好,被她撞了一下,分明是很高大颀长的身影,却被她撞得往后跌了两步。   赵归雁稳住身形,下意识遮住脸,想要躲避。   “皇后娘娘留步。”   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叫住了她。   那声音听着好听,但有些中气不足,很轻的语调,让人总是捉摸不定。   赵归雁狠狠闭了闭眼,觉得她有些倒霉。   都快要走到关押刺客的地方,却被人认出来了,如此,她是一定不能再去见那个刺客了。   赵归雁讪讪放下手,抬眼去看来人。   这一眼,着实让她有些愣住了。   “宋世子?”   来人就是这两日重病复发,卧病在床的宋明翰。   他身形比前几日看着还要消瘦,形销骨立,有些苍白无力,仿佛这场大病,快要将他的身子完完全全拖垮了。   不过说了一句话,他就捂着胸口,沉重又急促地呼吸起来。   赵归雁眼底浮现关心:“宋世子,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找太医?”   宋明翰待气息平稳了许多,才露出一抹谦和的笑:“这都是老毛病了,太医来了也没什么用,多谢皇后娘娘挂念。”   赵归雁见他浑身上下都看着下一瞬就要晕倒的气质,心中不放心。   她可是知道宋太后有多喜欢这个侄子。   如果宋明翰让着她的面出问题,宋太后不得找她算账?   “还是让人替你把脉问诊吧,毕竟世子身份尊贵,又身体不舒服。还是要多多注意呀。”赵归雁温声说道。   说着,她就要扬声唤人的样子。   宋明翰直起身,冲着她笑了一下,制止住了她。因着动作太突然,苍白的脸色显得红润了些许,他四下打量了赵归雁几眼,眼底浮现一些温暖和回忆:“皇后娘娘与青鸾口中的模样,可真是一丝不差呢!她曾经说过您心地善良,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您显然是避着人要去做什么,可关心我的安危,不惜暴露自己。”   赵归雁笑容僵在了唇角,她蓦地睁大了眼,死死盯着宋明翰。   他对阿姐的称呼……   甚至是谈及阿姐,那样熟稔的语气,还有那样自然的态度……   宋明翰见赵归雁愣愣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还记得有一次你匆匆来找青鸾,与我险些撞面了,真是可惜,那次没有让青鸾正式介绍一下你我。那年,皇后娘娘大概才这么高吧?”   宋明翰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她的个子,笑说。   赵归雁蹙着眉,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里蹦出几张画面。   是她第一次撞见赵青鸾与人相会的场景。   那是一个冬至,赵青鸾与家人一起出府去玩,她身份低微,在府里如同透明人,也没人在意她,她也没资格和他们一起出府游玩。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墙根听着外面的喧嚣热闹,羡慕不已。   不过唯一的慰籍,便是赵青鸾每次游玩回来,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   她本该乖乖地待在院子里,等着赵青鸾来寻她,可她太期待了,便避开了丫鬟,自己溜去了后院门口,想着在那里能第一时间看见归府的赵青鸾。   可当她藏在暗处时,却看到赵青鸾避开了人群,与一个身型高瘦的男子说话。   她眉眼温柔,明眸皓齿,花灯下的面容比赵归雁任何一刻见到的模样还要美。   赵归雁一时看呆了。   她还看到男子替她戴上了发簪,两人姿态亲密,四目相对都能看清楚眼底的情意。   她想要看清楚站在赵青鸾面前的人,不过她藏身的角落角度有些偏,她只能看到男子的半截身体,面容有些模糊。   她努力要看清楚他的脸,四下变换位置。   许是她动静闹得大了,被赵青鸾他们发现了,赵青鸾愣了下,朝着赵归雁笑了笑,与男子说了写什么,男子就离开了。   那样一个模糊的身影,如今被宋明翰一提起,渐渐地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是你?”赵归雁喃喃道。   宋明翰苦笑了一声:“是我。”   他又叹了口气,“此去经年,如今物是人非。你长大了,我身子骨也快要耗尽了,青鸾也不在了……”   赵归雁神色恍惚,被他提及往事,难免有些黯然神伤。   她压下了心底的难受,抬起眼,听着眼前人的话,到底没忍住,问道:“你如今一副悔不当初的深情模样,可你为何当年没有来荣国公府提亲?”   她语气有些不太好,“当年你若是来荣国公府提亲,阿姐就不会入宫,就不会早早地就弃我而去。”   宋明翰脸色一白,本就血色不足的面庞,越显羸弱:“我这副身子,如何要拖累她?她值得更好的,只有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才配得上她,我不过是个吊着一口气,不知道何时就入了黄土的废人……这么多年,她虽嫁入皇宫,可我一直心悦她,至死不渝。唯一能替她做的,也就是保留着我妻子的名分,将来去地下寻她,也好光明正大地向她求亲。”   赵归雁见他这样脸色,脸色松了松,又听到了他这样一副忏悔深情的话,心里早就消了许多气。   “原来你多年未娶,原来是为了阿姐。”   不过赵归雁还是怨怼宋明翰,当初没有坚持到底,让赵青鸾一辈子活得都不是很开心。   心情复杂,赵归雁不欲多言,她颔首,道:“宋世子,这些话,不该说与本宫听,你若是真心爱慕阿姐,以后就去寻她说话吧。告辞。”   说完,也不等宋明翰反应,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擦身而过的时候,赵归雁鼻子轻轻嗅了嗅,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赵归雁并未多想,说不定是他自己咳出来的血,沾上的。   听说宋明翰急症发作,一日要吐好几次血呢。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那道羸弱修长的身影,慢慢放下眼底的温暖,神色莫辨,沉默地看着她离开。   那刺客关押在营帐的后方,那里人比较少,但因为有这个刺客在,那一处的守卫森严,她去的时候,正好是两班人马交接的时候。   赵归雁懊恼不已,她本来算好了时机,趁着两班小队交接时混入其中,如今几人都换好了队伍,她去得真不是时候。   果不其然,赵归雁刚走到帐外,就被一位身披铠甲,手持重剑的士兵拦住了去路。   “参见皇后娘娘。”   侍卫认识她,却不给她放行。   “皇后娘娘,关押刺客的地方,还望娘娘去别处吧。”   “本宫想进去找那刺客问一些问题,不妨通融一二?”   赵归雁说道。   “属下没有命令,是无法放您进去的。”   赵归雁有些头疼,她没想到自己避开了人群,居然卡在了最后关头。   “本宫只是问几句话,不会太久的。”   侍卫摇了摇头,打定主意不放她入内。   赵归雁咬了下唇,不想放弃,她犹豫了半晌,将腰间挂着的玉佩扯下来,递给侍卫瞧。   侍卫细细看了两眼,忽然拱手道:“皇后娘娘请入内。”   赵归雁脸上爬上喜意,她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料到,程景颐以前送给她的那块玉佩,竟然这么管用。   她心里有些愧疚,程景颐送她玉佩本是防身,她却仗着它,背后来调查刺客。   不过须臾,她将这份愧疚压在心底,阿姐被杀害的真相被查清楚之后,负荆请罪,戴罪立功,她都能做。以后她一定会好好待程景颐,会让他原谅她的。   赵归雁眼底闪过坚决,她将玉佩收回来,敛了一下衣袖,抬步往里走去。   一入内,她就见到了那刺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归雁以为他在睡觉,可随即她就闻到了帐子里有浓浓的血腥味飘进鼻间。   赵归雁神色一紧,她疾步走过去,就看到那刺客躺在地上,身下洇开大片的血迹,而不远处,帐篷被割了一个口子,此刻正呼呼地往里面灌着冷风。   赵归雁神色沉凝,扬声大喊:“来人!刺客出事了!” 第59章 要不要私奔?   “陛下,这刺客已经气绝了。”   太医探了一下鼻息,拱手道。   程景颐脸色沉凝,“嗯”了一声,道:“可能确定死因?”   太医道:“一刀毙命,下手之人干净利落,手法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程景颐蹲下身,看了一眼,眼神闪了闪。   这刺客脖子上的伤口很是齐整,深可见骨,足以看出凶手手法利落,下手没有丝毫犹豫。   他捏了捏眉心,心中郁郁,“何人来过此处?”   守卫在帐外的侍卫犹豫了一下,说道:“微臣当值的时候,只有皇后娘娘来过。”   程景颐抬眼,神色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这是怀疑皇后?”   侍卫被他的目光看得脊背冒汗,跪在地上,道:“可只有皇后娘娘来过,微臣不敢欺瞒!”   侍卫也不想这样说,可刺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杀了,他们就是办事不力,可他们真的只看到了赵归雁来过这个帐篷。   且刺客身亡的时辰并不久,皇后娘娘完全有机会下手。   他们其实也有私心,将刺客之死的责任推到皇后身上,他们也就不会受罚了。   程景颐冷笑了一声,道:“这刺客刺杀皇后,将刺客关押在此,本就是为了审讯出指使之人,如今你们说皇后下手杀了他?难得皇后是要包庇一个想要杀她的人吗?”   侍卫面面相觑,脸色一白。   程景颐不欲多言,站起身,手指转了转指间的玉扳指,道:“你们可是一直都在当值?”   侍卫抖着嗓子说道:“没有。微臣等人是三个时辰一轮,皇后娘娘来之前,正好是微臣几人交接之时……”   侍卫声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意识到,两班交接时,最是松懈,说不定凶手就是挑了这个时机,潜入帐中将人杀害。   程景颐摆了摆手,屏退了他,转头对着曹善来说道:“去将上一班的侍卫传来。”   他吩咐完,看着地上跪着的人,眼神明灭不定,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们。   就在侍卫被盯得两股战战,大汗淋漓的时候,程景颐忽然收回了目光,道:“皇后代表着朕,是你们要效忠的主子,可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妄议皇后,这禁卫军,你们也别做了,出宫去罢。”   程景颐心下不悦,他们自己失职,不想着在自身寻找原因,反倒想着将过错全部推给旁人。这等品性,的确不配成为禁卫军。   更何况,那人是中宫皇后,整个大魏的国母,如此恶意,实乃大罪。   侍卫心如死灰,禁卫军本就是大家挤破了脑袋都想进的,可他们却因为自己的阴暗念头,丢失了这份好差事。   不过他们无话可说,的确是他们做错了。   他们磕了头,爬起来离开了营帐。   不一会儿,前一班的侍卫也叫来了,程景颐询问了一下,得知他们也不曾发现异常。   程景颐见他们一脸忐忑不安,敛了神色,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凶手看来是心思缜密,十分清楚营帐内的安排。   程景颐一时也问不出什么,脸色有些沉重,他扬声唤了曹善来,“将这件事移交大理寺,让许昌巍接手。”   许昌巍是大理寺卿,办事能力极佳,深得程景颐看重。   说完,他也不再逗留,大步离开了原地。   他疾步回了营帐,先是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帘子,却见赵归雁坐在床沿,眼神有些呆滞。   采月和何妈妈几人守在一旁,眼神很是担忧。   程景颐顿住脚步,折身去了另一个帐篷,让曹善来迅速去取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又薰了香,确保自己身上不再有血腥味了,这才满意下来。   程景颐回到帐子,温声喊了一声:“雁雁?”   赵归雁眨了眨眼,便回神了,她脸色有些苍白,看着是被吓住了。   程景颐眼底浮现几分心疼,那刺客的死状有些骇人,眼睛撑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的样子,她一个没见过血腥的小姑娘,可不是吓坏了?   赵归雁看见了程景颐的身影,眼眸亮了亮,连鞋袜都没穿,跳下床沿就跑向程景颐。   猝不及防,程景颐被她扑个满怀。   他往后跌了几步,瞬间稳住了身形,双手将她打横抱起,轻斥:“地上凉,下次不能赤着脚下地了,否则我不轻饶你。”   赵归雁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声音闷闷的,兴致不高:“知道了。”   程景颐听出来她心底的难受,心下一紧,道:“可是我的语气太重了?雁雁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太担心了,也不是非要这样说话才能解决。可我若不是严肃一些,你也不会听我的,下次依然我行我素。”   赵归雁无精打采地“哼”了一下,也不想粘着他撒娇了。   她本想休息一会儿,可脑子里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可她一闭上眼,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了。   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血肉模糊地出现在她眼前,到底是深居简出,不谙世事多年,那些画面对她的确很具有骇人的功效。   程景颐见她兴致不高,道:“你不想睡觉的话,那不如我们立刻出发,一起回宫去。”   他看着她焉头耷脑的模样,心里也不得劲儿,左右都在收拾行李离开了,不妨今日出发。   赵归雁眼眸亮了亮:“真的吗?”   程景颐见她来了兴致,顿时拍板:“嗯,我们立刻就走。”   赵归雁跳下程景颐的臂弯,噔噔噔地跑去床侧,看也不看,将玉足伸进绣鞋里,胡乱地穿上了。   程景颐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轻缓,道:“好好穿鞋。”   赵归雁半翘着腿,边走边去提绣鞋的面料,艰难地穿好了鞋。   她走得又快又急,像是身后有猛兽追赶一般,程景颐随手取了件斗篷,追着替她披好斗篷。   刚走没多远,就碰到了闻讯前来的宋太后,她脸色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不过脚步轻快了很多。   在见到程景颐和赵归雁时候,她有一瞬间地愣神,问道:“你去哪儿?”   程景颐笑意淡了下来,道:“私奔去。”   赵归雁眼眸蓦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程景颐。   宋太后也觉得程景颐越来越荒谬,惊道:“还没收拾好行李,你就要走,你现在根本都没了理智了。”   宋太后觉得程景颐昏头了,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抛下满朝文武大臣。   程景颐笑意敛了下来,淡淡道:“太后娘娘不必多说,朕知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理智尚村,太后娘娘如果无聊,可以借来看看。朕与皇后就先离开了。”   赵归雁见宋太后脸都青了,小跑着跟在程景颐后面。   在见识到那匹早就侯在了帐外的骏马,惊道:“不会真的要走吧?”   她还以为开玩笑呢!   程景颐回头,冲她笑了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那你要不要跟我私奔?” 第60章 无名寺   骏马奔驰在路上,尘土飞扬,冷风刮在脸上,有些凉,这样的温度却正好让赵归雁的情绪开阔起来。   赵归雁看着疾速后退的场景,舒服地叹了一声,心里好受多了。   程景颐问道:“现在还难受吗?”   赵归雁紧紧抓着面前的马鞍,小脸通红,笑意深深地摇了摇头。   坏情绪散开之后,赵归雁才想起来正事,她小声问道:“我们这样离开了,会不会不太好?”   若是普通人,离开了也没人在意,可他们,一国帝后,这样离开,是不是有些不负责任?   程景颐温声道:“没什么。天天循规蹈矩,大臣们以前还多次规劝我活得轻松一点。现如今,我想放纵一下,也是遵循他们的意思,总不能说我什么。”   赵归雁掩着唇笑了笑,风灌进口中,惹得她频频咳嗽,她的笑声清脆,银铃般响彻在山林。   “大臣们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赵归雁觉得程景颐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有些好笑。   那些大臣总是喜欢与皇帝对着干,以前程景颐太过刻板守礼,大臣们不用操心,为表衷心,总要寻些好听的话关心一下龙体,便喜欢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劝诫。   让程景颐活得轻松一点,但也不一定想要程景颐真的恣意妄为。   今日程景颐这样的做法,还不得让那些迂腐的大臣气得跳脚?   程景颐当然知道,可他偏偏为之。   赵归雁看着这样意气风发,随心张扬的程景颐,心中涌上无限喜意。   她喜欢这样鲜活的景和帝。   以前程景颐活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像是一尊供奉在佛龛上的神像,只可远观,不可接近。   如今,他这样笑着,说着话,让她觉得,伸手便能触碰到。   赵归雁这样想着,柔荑也轻轻地握住程景颐的手,那样温暖,那样真实。   程景颐垂眼,见她握到了他的手而露出满足的笑,他整颗心也柔软得一塌糊涂。   怎么会有这样单纯美好的小姑娘?   赵归雁看着路径不是通往皇城的路,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陛下,我们这是去哪儿?”   程景颐道:“我们既然私奔,那就要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赵归雁瞪大了双眼,惊呼:“真的吗?”   原来程景颐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她还以为是要气宋太后的呢!   虽然确实也将宋太后气得不轻就是了……   马跑得快,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就来到了想要来的地方。   原是一个寺庙。   一个看上去很小的寺庙,不像香积寺,大魏第一寺,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宅院,它建在山腰,周边是满山的青竹,寺庙隐在翠竹之间,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程景颐牵着赵归雁,漫步走在小路上,踩着干枯的竹叶,咯吱作响,日光晕染开的青,如诗如画,恍若仙境。   赵归雁走到庙前,才发现这寺庙关着门。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白日里将大门紧闭的寺庙,通常寺庙白天都是开着的,从不会拒绝香客的进入。   还有这牌匾,上面气吞山河地写着几个字,“无名寺”。   字是好字,名……有些敷衍了。   这寺庙当真是特立独行,世无其二了。   赵归雁啧啧称奇,更是好奇程景颐为何会将她带来此处。   尤其是看程景颐自顾自去敲门,看着对此地很是熟悉的样子。   “陛下,您来过这里啊?”赵归雁软声问道。   程景颐颔首,目光里有些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来过。”   他抬头看了一眼“无名寺”的牌匾,嗓音暗哑:“幼时,父皇曾带我来过。”   赵归雁蓦地噤声了。   程景颐似乎不太喜欢先帝,甚少提及,偶尔提及,也都是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对于先帝不熟悉,但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沉迷美色,不求上进。   不是个明君。   若后世史书,给他添的亮点,他此生最大的功绩,可能只会是生下了景和帝。   赵归雁有些好奇先帝如何会来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但她抑制住了好奇心,不忍心去戳程景颐的痛处。   先帝之于程景颐,好比赵清鸿于她。   恩情与恨意交织,倒是分不清是很多一点,还是感恩多一点了。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脚步声,随即是一个打着哈欠走出来的小沙弥。他拉开门,见到了门外的程景颐二人,先是一愣,然后弯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见过两位施主。”   程景颐淡淡颔首,却也认真地回了礼。   小沙弥问:“敢问施主来此地有何贵干?”   程景颐沉声道:“我想找明静大师,不知他是否在寺庙?”   小沙弥道:“明静师伯在寺中修行,施主可随我来。”   说完,也不等程景颐回应,便迅速地转过身,慢悠悠地往里走。   赵归雁跟在他身后,咋舌不已,这小沙弥态度未免太随意了吧?   先不说这么晚了,开门都是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光是他们对待香客这样随意的态度,也不会有太多人来信奉。   不过,赵归雁想到这寺庙连白日里大门紧闭的事情都干的出来,足以看出来,寺庙中规矩松散,倒是宽松。   寺庙占地小,没走多久就能看到一个个小禅房,有一个门打开着,中央坐了个慈眉善目的僧人。   长眉飘飘,隐约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与赵归雁幻想过的神仙没什么区别。   他遥遥看过来,见是程景颐,脸上露出一抹笑,又将目光移到了一旁的赵归雁身上,脸上明显愣了许久,又悠悠收回了目光。   “多日不见,程施主别来无恙啊。”   “明静大师。”程景颐态度很是恭谨地行了个礼。   赵归雁连忙也跟着一起喊了声“明静大师”。   明静大师将手中的经书放下,站起身,走出了禅房,主动问道:“这次可要小住几天?”   程景颐摇了摇头,道:“今日就不住了。此次前来,我只为姻缘树而来。”   赵归雁看得出来,明静大师与程景颐之间的关系很是熟稔,想必两人认识良久,算是忘年交了。   不过她此刻心神全部在程景颐的话里,“姻缘树”?   赵归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浮现几分害羞,不会是因为她吧?   明静大师也有些惊讶:“程施主迢迢来这儿,就为了拜一拜那姻缘树?”   姻缘树是无名寺的一颗众人求姻缘的树,以往听说这座寺庙很灵验,只不过建的有些偏远,加上住持对于香油钱也不甚在意,也就专心地学习佛经,不闻外面事。久而久之,僧人越来越少,所以众人也不太爱来了。   明静大师看向赵归雁,语气有些沉重:“这次可是决定好了?”   程景颐点了点头。   “此生我只想要她。” 第61章 我们两情相悦   “此生唯有她。”   这句话,太过郑重,也太过沉重。   赵归雁心下微震,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程景颐。   若说以前,旁人和她说,一个男子,更甚是一个帝王,许下此生唯一的诺言,她会觉得荒诞无稽。   帝王之尊,如何会因为一个人,而放弃后宫佳丽三千。   如今,听着程景颐的话,她却忽然信了。   他不屑于说谎,更不会耍一些逗人乐的小把戏,若是他这样承诺了,那便会言行一致,此刻,此生,唯她一人。   明静大师也有些诧异,看着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半晌,他叹了一口气,道:“程施主一诺千金,贫僧放心了。”   他将佛珠滚了几下,指着门外:“姻缘树就在后院,你们且去吧。”   程景颐弯腰,作揖道:“明静大师,告辞。”   话落,他自然而然地牵起赵归雁的手,径直往后院走去。   明静大师看着两人相携的背影,眼神恍惚,想起来,二十多年前,也有一个帝王,带着他认定要携手一生的女子来了此处,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彼时,那帝王同样眼含爱意,对着女子许下海誓山盟,可那女子是作何反应呢?   明静大师闭了闭眼,想到那双含着嘲讽和恨意的眼眸,幽幽叹了口气。   那帝王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明静大师睁开眼,眼前浮现方才的那双明眸。   那样澄澈明亮,那样温暖纯稚,里面流淌着细密的爱意,仿若天上落满了星子的夜空,那样美好。   “阿弥陀佛。”   明静大师复又闭上眼,默默地转着佛珠。   “情之一字,最难勘破,都是痴儿,痴儿啊,不过,这次倒也痴得可爱……”   ……   赵归雁心脏砰砰跳,还陷在程景颐的话中无法自拔。   她偷偷觑了一眼程景颐,见他一脸淡然,根本不似她这样激动,心下又有些委屈。   这人,说完这样的话后,搅得人心湖泛起涟漪,怎么能这样淡然呢?   这样平淡的反应,总会让人觉得他方才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虽然赵归雁知晓,他并非如此。   可……可到底还是第一次听到心上人这样热忱的心意,难免存了一些小女儿家的心思。   赵归雁咬了下唇。   她当然希望他能……抱抱她,或者说些甜言蜜语呀。   如今这样沉默,难免让她有些失落。   “陛下,你怎么这样平静?”   赵归雁噔噔噔提着裙角绕到程景颐身前,她到底没忍住,语气低低地问道。   程景颐停下脚步,眉眼沉静,他勾了勾唇角,一如既往地温和,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从他的眼里察觉到不同。   跃动的光影让他漆色的眸子渡上几分温暖明亮,向来平静的眼眸涟漪泛泛,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涌动,投入一颗小石子,便能惊起骇浪。   赵归雁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沉溺其中。   程景颐的喉咙滚了滚,他上前一步,直直与她相对。两人如今的距离,不过咫尺,远远超出了男女之间的安全距离。   赵归雁不知道为何,没有避开他,脚步坚定地站在了原地。   耳边衣袖摩擦的声音逐渐放大,她垂落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温暖不变,却不再干燥。   湿濡,僵硬。   赵归雁缓缓睁大了眼。   “谁说我很平静?”   程景颐低叹了一声,带着几分心甘情愿的妥协,“我害怕一开口,就泄露了我的紧张啊,雁雁。”   那声雁雁,低哑宠溺得不像话,明明没有甜言蜜语,仅仅只是牵了一下手,就让赵归雁无端红了脸,心里甜滋滋的。   赵归雁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与他相携走向院中的那颗大树。   这棵听说很灵验的姻缘树并不名贵,是寺庙常见的榕树,这棵榕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树干粗壮,大约三人合抱才能将它环住。   树枝遮天蔽日,这寺庙不大,这棵树仿佛都能将它遮住。   树叶茂盛,冬日里还很是青翠,在这萧瑟枯寂的院子里,那样独特,让人眼前一亮。   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系带和木牌,微风拂过,木牌轻轻晃动,发出细小却柔和的声音,仿若画卷般美好。   赵归雁脸上露出一抹笑,看样子她很是喜欢这棵树。   程景颐含笑看着她,道:“这寺庙看着不大,却历史很长。先祖创立大魏时,它便在这儿了。明静大师是这寺中的住持,他不喜红尘,也便对于世俗名利不甚在意,也就不像香积寺那般被世人熟知。我知晓此地,都是父皇曾领着我来过。”   赵归雁安静地听着,程景颐极少会说这么多话,如今听着,她便越能了解他,仿佛,她曾真的参与过他的过去,与他同在。   “你看这些红丝带,字迹都褪掉了,上面的字也看不清楚,可以看出这些木牌在这里挂了很长时间了。”程景颐说着,从树上随便拉过一个木牌给她看。   那木牌上面空无一字,风吹雨打,木质粗糙,能看出它曾度过岁月悠长。   他嗓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这些木牌,可是比你还要大了。”   赵归雁凑过脑袋看了一眼,眼底满是震惊。   看上去,真的很有年头了呢。   她仰头,看着这一树善男信女为求姻缘的木牌,惊叹不已。   曾经多少有情人,在这树下,满怀期待,许下终生。   如今岁月流逝,早已不知,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有多少有情人抱憾分开。   程景颐敛了笑,忽然道:“曾经我父皇也在这里挂了木牌。”   赵归雁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和太后娘娘吗?”   她听闻宋太后年轻时独得盛宠,一度是专房之宠,让当时的后宫很是不满,当时的太后几次出面,都没能让先帝收敛一二。   足以看出,宋太后多么受宠。   程景颐颔首:“是她。”   他顿了顿,道:“雁雁,其实以前我总觉得父皇很傻,可如今,我倒有些开始理解他了。”   程景颐目光看着满树的红色丝带,淡淡道:“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赵归雁心下一紧,忙屏息凝神,做倾听状。   “曾经有一个贵公子,在一次宴会上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回了家便茶饭不思,家中父母很是担忧。贵公子家中父母身份高贵,他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很是显赫。贵公子很快就生了病,且药石无医。男子家中的父母便想方设法替他去寻找那个女子。后来,在另一个家中寻到了她。   “那时,她已经嫁人,是为他人妇。”   “可贵公子非她不可,他的父母对他一向有求必应。当即花了重金,又动用了家中的权势,逼迫女子嫁于他。婚后,男子以为他若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她好,女子总能理解他,进而爱上他。   “可后来,贵公子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女子爱上他。最后反倒因为他强娶为妻,让女子恨上了他。”   赵归雁好奇不已,却也没胆量问出来。心里更是惊涛骇浪,她大约能猜出他的话说的是谁?。   程景颐自顾自说道:“再后来,那贵公子失了过去的快乐,整日活在痛苦之中,没多久,他便生病了。女子以为寻到了机会,便想方设法地想要将他杀死,果然,没过多久,那贵公子便去世了。”   赵归雁勾了下耳边的碎发,心下惴惴,这是秘闻吧?程景颐的意思是宋太后将先帝杀死的吗?   程景颐见赵归雁脸色不安,将眼底的冷色收起来,温声道:“不过是个故事,听一听便好了。”   赵归雁主动抱住程景颐的腰,柔声道:“是呀,故事听完就忘了吧。”   “好在我们不是故事里的人。”赵归雁在程景颐的怀里抬起头,笑颜如花:“我们两情相悦啊,不是吗?” 第62章 春宴   程景颐与赵归雁在寺庙中并未待太久,天际添上瑰丽的颜色时,他们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一方桃源。   吱呀声在山间回荡了许久,等待着下一双有情人……   回了宫,毫不意外面对的就是气急败坏的宋太后。   鼻间再也不是林间清新的空气,赵归雁颇为怀念地叹了口气。   这宫中,还是那样让人压抑不已。   宋太后换上了宫装,一袭宝蓝色牡丹花长裙,大朵大朵盛开的金丝牡丹,配着价值连城的凤冠,华丽又奢贵。   颇为庄重的衣裳。   赵归雁多看了两眼,她不禁想到了冬猎宴会上穿着猎猎骑装的宋太后,那样肆意张扬。   这座皇宫也将她的恣意抹杀了,只剩下虚伪的威严,死气沉沉。   宋太后察觉到赵归雁的目光,不悦地皱了皱眉,她那是什么眼神?可怜她?   她心下升起浓浓的怒意,仿佛自己心中隐秘的心思被人窥探,那样赤/裸/裸地被人看到了,狼狈不堪。   她刚要动怒,却见赵归雁收回目光,乖巧地跟在程景颐身边,同她行礼问安。   “太后娘娘万福。”   宋太后感觉胸中的怒意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眼,梗得她胸口疼。   偏程景颐在一旁,明晃晃地以一种守护的姿态,看着……不,盯着自己。   没了往日的温和,只有淡淡的冷漠和警告。   宋太后察觉到程景颐态度的变化,她心下有细微的痛,又被她很快压下,她艰难的扯出一抹笑:“起来吧。”   宋太后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你们不顾满朝大臣,就这样扔下这么多人离开,让大家担惊受怕,这样不管不顾,毫无担当与责任心,怎么能是一国帝后能做出来的事?”   宋太后想到那些人震惊的表情,都有些不安。   程景颐……变得与过去越来越与不同了。   宋太后谆谆道:“平常百姓这样兴致起来了,跑开了没什么问题,可你们,一国帝后,一走了之,大臣们都会觉得皇室太过散漫,不堪大用的……”   程景颐淡淡道:“如果仅仅凭借着这件事就能让大臣们觉得皇室不堪大用,那他们也太愚昧了。大魏皇室的尊严,靠的是民心所向,靠的是政绩斐然,而不是群龙无首下便乱了分寸指责帝后没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程景颐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傲然,他的大魏,海清河晏,开百年盛世,有谁会质疑他不堪大用?   程景颐不是迂腐之人,板正守礼是他的教养,帝王之尊,许多事情并不是那样随心所欲,可也不代表他就会陷在礼教之中。   冬猎会上先行离去,过去虽无先例,但也并无不妥。   又不是离了他,那些人就回不来?   宋太后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程景颐是个好皇帝,大臣虽震惊他带着皇后自己先跑了,但并无不悦。   这二十多年,程景颐太过完美了,让他们这些大臣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什么地方让程景颐不满意了。   如今难得有这样任性的时候,那些两朝元老甚至还有些欣慰。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其他帝王身上,弹劾的折子怕是要如雪花般飘满御书房了。   宋太后气焰弱了许多,程景颐再也不是十多年前的模样,需要她每一步都提点他,警示他。   宋太后等了大半天,如今哑口无言,还有些气馁。   她说道:“那皇帝今日去了哪里?”   程景颐看她一眼,似乎诧异她还会关心自己,淡淡道:“无名寺。”   他没有瞒着她,甚至有些故意,吐露出这个名字。   宋太后一瞬间僵住了神情,眼神恍惚,显然也是记得这个地方。   程景颐嘲讽地笑了一下,道:“太后也曾去过,不知听到这个名字,如今是何感想?有没有想要故地重游的心思?”   宋太后飞快垂下眼,慌张地说道:“既然你们回来了,那哀家就先回寿安宫了。”   说完,脚步匆匆地转身就走,背影隐约有几分狼狈。   程景颐眼底冷意渐深,直直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程景颐与宋太后说话时,赵归雁安静地站在一旁,并不开口。   他们母子之间,她不便插手。   但她看得出,母子之间,的确是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一条修补不了的裂痕。   她转过头,看到程景颐眉眼冷沉,郁气四溢的模样,还是心疼不已。   他到底还是替他父皇抱不平吧?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陪伴。   赵归雁心知,先人已去,万事皆定。   她小心地抱着程景颐的腰骨,温暖地,妥帖地,埋进他的怀中。   ……   冬猎上赵云莺私通陈国公之事早就闹得沸沸扬扬,回了长安,这件事便染上了桃色,大街小巷,茶楼酒馆,到处飘着这件事。   荣国公府闭门谢客,赵清鸿憎恶赵云莺坏了荣国公府的名声,一回府,就将赵云莺禁了足,罚跪祠堂抄经书。   赵云莺娇生惯养这么多年,哪里受得了?   祠堂阴森森的,空气湿冷,更没有火盆大麾,天寒地冻地,很快赵云莺就生病倒下了。   即便如此,赵清鸿也不松口,让她每日病着都要去祠堂跪足一个时辰。   赵云莺的生母蓉姨娘在赵清鸿面前求了好几次,恳请他原谅赵云莺,至少也让她病好了再去,可赵清鸿不为所动,甚至烦了,连宠爱了多年的蓉姨娘也厌了,不再踏足她的院子。   赵归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不过又觉得理所当然。   赵清鸿利益至上,宠爱赵云莺时,或许也有慈父心肠,但更多的,是想凭借着她,搭上一门好的姻亲。   冷血又凉薄。   当初她什么错都没有,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险些命都没了,都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更遑论赵云莺如今将荣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他更是不会轻饶她。   如今只不过是罚跪祠堂,如果不是程景颐赐了婚,她要嫁入陈国公府,赵清鸿怕是要拿根白绫将赵云莺吊死,全了荣国公府的名声。   寒冬即将离去的时候,赵云莺坐着一顶小轿匆匆忙忙地抬入了陈国公府。   明明是赐婚,两府却是不敢做得太张扬,反倒夹子尾巴,很是低调。   婚宴也摆的不多,就请了一些至亲好友,甚至因为他们这桩艳事被宣扬得淫靡不堪,被邀请的人碍于脸面,都有一些未曾赴宴。   陈国公当时色迷心窍,趁人之危,没想到闹得这样丢人,他也有些迁怒赵云莺,新婚之夜去了别的姬妾房中,让赵云莺在府里没了体面。   他的三个孩子也都厌恶这个害得家族蒙羞的继母,时常针对赵云莺。   赵云莺可谓是过得水深火热。   再次见到赵云莺,是在宫中举办的春宴上,那时赵归雁娇艳明丽地高坐在上首,旁边坐满了阿谀奉承的夫人贵女,花团锦簇,金堆玉砌中,偏她还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个。   看得出,她未曾在宫中受一丝委屈。   如今大魏上下,谁人不知,皇后深得帝心,独宠后宫。   以前从不踏足后宫的景和帝,如今一下朝,必定去的就是皇后的凤仪宫。   那样的盛宠,惹得长安所有的贵女都很是艳羡。   赵归雁浅笑地回应着身旁人的话,落落大方,丝毫不露怯,颇有一国国母的风仪。   也不知是谁听说了赵云莺与赵归雁关系不好,亦或是他们觉得赵归雁身为“嫡女”,自该与他们一样,不喜欢庶出。   “皇后娘娘您瞧,那陈国公夫人,当初没嫁人之前,跟一朵花一样娇美,如今悄悄,被家里那些破事折磨的,憔悴不堪,哪还有往日的灵动美丽?臣妇听说,她在府里过得很艰难呢!陈国公府家的嫡子嫡女,很是排斥她,天天和她吵架作对。陈国公更是新婚之夜都没留宿她房里,成婚两月有余了,听说都没去过她院子里,那些侍妾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也是可怜。”   赵归雁安静地听着,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看着很美好,却是笑意不达眼底,让人看不清她心底的想法。   旁人见状,不禁暗叹,皇后与景和帝越来越像了……   赵归雁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过去,有些惊讶。   赵云莺双眼无神,脸颊上本来有些婴儿肥,如今却是瘦到脱相,脸颊有些凹陷,身上的衣裳都有些不合身,再也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   她不免有些唏嘘。   当初赵云莺想要让赵清鸿将她许配给陈国公,如今阴差阳错,自己嫁过去了。   当初她信誓旦旦说是好姻缘,如今一看,就是一门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好姻缘”。   赵云莺似乎察觉到了赵归雁的视线,她木木地转过头,遥遥看了一眼赵归雁。   赵归雁坦然回视,不紧不慢地。   赵云莺眼神有一瞬间恍惚,眼底甚至有几分后悔,经过几个月,她回想起自己当初的行为,她如今只觉可笑至极。   如今设身处地,她经历着她曾经想要构陷给赵归雁的婚事,她才恍然,自己当初是多么恶毒。   赵云莺朝她露出一抹笑,不带任何感情,那样友善,又那样诚挚。   “对不起。”   赵云莺嘴唇翕动,一句话也没说,赵归雁却觉得,她一定是说了什么。   曾经斗了那么久的两姐妹如今竟然这样平静面对对方。   赵归雁收回视线,端着茶盏抿了口茶。   春宴有些无聊,但赵归雁不得不留在这里,因为她是皇后,维护命妇间的关系,十分重要。   身旁的夫人见赵归雁对赵云莺不感兴趣,又迅速地换了个话题,与一旁的人谈得很是激动。   赵归雁却觉得很是疲惫,她借着喝茶低头的功夫,掩着唇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自己格外嗜睡,明明自己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不过一个时辰,自己竟然又困了? 第63章 怀孕   春宴一结束,赵归雁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寝殿,采月扶着她坐上罗汉床,转身下去准备茶点,可当她端着糕点回来时,就看到赵归雁已经躺在了床上,睡意酣甜。   采月愣了愣,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何妈妈手里捧着许多账册,这是过几日万寿节要做的安排,都需要赵归雁亲自过目。   “何妈妈,皇后娘娘睡着了,您等会儿再进去吧。”采月拉住何妈妈,悄声说道。   何妈妈一愣:“睡着了?”   她蹙眉,有些惊讶:“皇后娘娘一向精力充沛,活泼得很,这几天怎么总是容易困?”   一说起来,何妈妈越发觉得奇怪了。   赵归雁最近的确嗜睡,本来何妈妈以为是新年伊始,许多事情忙碌,耗费心神赵归雁才这样疲惫,可后来一想,又不对劲,除了嗜睡,赵归雁食欲也有些不好。   近日里一点荤腥都沾不得,便是闻到都有些难受。   这种症状……拉赫   何妈妈心里划过一丝念头,瞪大了眼睛,她压低声音,神色郑重地说道:“采月,你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替皇后娘娘诊脉。”   采月年纪小,许多事情并不清楚,听闻何妈妈让她去请太医,还以为赵归雁是生病了,心下着急,想也不想就往凤仪宫外跑。   两仪殿里,大殿中央的鎏金镂花铜炉里袅袅冒着青烟,煞是清幽好闻,不远处,程景颐背脊如松地端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   曹善来屏息凝神地侯在一旁,就看到自己的干儿子曹德一脸急色地走过来,不过是御前伺候的人,即便脚底生风,可也是无声无息,根本没有打扰到程景颐。   曹善来看到了他的身影,横他一眼,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说了多少次,御前伺候要稳重一点,每次都是这样冒失,如果碰上了主子不高兴的时候,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他!   曹德当然知道,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可他知道只要事关皇后娘娘,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惩罚。   曹德顶着曹善来要吃人的目光,挪到了他身边,低声说道:“凤仪宫的人去请太医了,说是皇后娘娘病了。”   曹善来迅速看了一眼程景颐,挥了挥手:“咱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曹善来没有生气,反倒觉得曹德这些年还是听进去了他的教诲,他自己本身也是个机灵的好苗子。   这后宫,唯一不能用常理论的,怕就是凤仪宫的皇后娘娘了。   曹善来疾步走到程景颐面前,低声道:“陛下,凤仪宫请了太医。”   程景颐倏地抬起头,语气低沉:“太医?”   他想也不想,直接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曹善来赶忙小跑着跟上去,程景颐腰窄腿长,又心下担忧,步子迈得极快,曹善来真的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   两仪殿与凤仪宫本就相隔不远,不过一柱香的时辰,程景颐就踏入了凤仪宫的大门。   殿外一个人都没有,程景颐脸色微沉,心下浮现不好的感觉。   曹善来看着程景颐的脸色,一口气都还没来得及喘,就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程景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直看得曹善来心下坠坠。   他有些发懵,不明白程景颐为何忽然就生气了。   殿内的人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皆是一愣。   正要把脉的太医刚将手帕搭上赵归雁的手腕,闻言,有些迟疑:“皇后娘娘,这……”   赵归雁收回手,从床榻上慵懒地坐起身,取下柔荑上的手帕,道:“先去迎接陛下。”   太医站起身,恭敬地退出了内殿。   采月替她整理了一下发髻,见没什么异样了,这才扶着她往外走去。   只不过刚绕过屏风,就看到脸色沉凝的程景颐大步走进来,他步步生风,身后带起来一阵急风,吹得赵归雁有些惊讶。   “这是怎么了?”赵归雁关切地问道。   程景颐愣住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赵归雁神色,见她眉眼间红润异常,带着几分倦意,像是一只慵懒的小猫,一丝不舒服都看不出来。   程景颐松了口气。   他问道:“可是不舒服了?怎么请太医了?”   赵归雁自然地上前,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折身回到内殿。   “没有,是何妈妈,大惊小怪地,非要请太医替我看看,说是我最近食欲不振,还有些睡不好。”   程景颐听到这些话,眼底浮现一些歉意:“这些天忽略你了。”   这些□□中事务繁忙,赵归雁也忙,两人除了晚上还能睡在一起之外,其他时间都见不到对方。   这一些相处时机,都还是程景颐挤出时间来的。   以前政务繁忙,程景颐都是歇在了两仪殿,可如今,无论多晚,他都要回凤仪宫。   这是他的底线。   赵归雁温顺地笑了笑:“没关系的,政务为重,我没什么的,而且我也忙,忙起来也忽略了陛下呀。”   赵归雁也不清闲,各种各样的事由,阖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她亲力亲为来花费时间管理。   尤其这段时间,春宴和万寿节,都压在她身上,其中随随便便一个,都能让她手忙脚乱,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宫中杂务,更是让她无暇分心了。   程景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问道:“让太医进来瞧瞧吧,这样我也放心。”   虽说赵归雁说无大碍,但他还是要亲自确认了。   赵归雁点了点头。   程景颐便说道:“将太医召进来。”   太医随着宫女走进来,脸色还有些白,显然被吓到了。   程景颐递给他一个温和的眼神:“诊脉。”   大夫强自镇定下来,迈步走上前。   程景颐搭着赵归雁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摁坐在了榻上,然后也不离开,站在一旁,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   太医一把上脉搏,便忽然换了一副神情,屏息凝神,认真细致。   他凝神听了一下脉象,忽又诧异地看了一眼赵归雁。   似乎怕是诊错,他收回手,重新搭在赵归雁的腕上。   几息之后,他将锦帕收起来,脸上浮现笑意,也不等程景颐问,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含笑说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是喜脉啊!”   程景颐一瞬间僵在了原地,愣住了。   赵归雁也有些发懵,她脑袋晕乎乎的,有些茫然,下意识看向程景颐。   却见他,比自己还要茫然,黑眸一眨不眨,似乎还在消化着太医的话。   赵归雁心里的紧张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反倒还能饶有兴致地看着程景颐。   何妈妈侯在不远处,听到了太医的话,紧紧提着的心也放了回去,一张脸上满是笑容。   她就说,这些天的症状,看着就像是怀孕了。   只不过她也不确信,又怕随便说出来,让外人听去了,会对赵归雁不利,也害怕让赵归雁白高兴一场,就去请太医了。   如今太医都说了,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何妈妈笑容满面,可不知又想到什么,眼底一片阴郁,霎时间何妈妈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这宫中,危机四伏,此刻怀孕,真的安全吗?   何妈妈满心忧虑,可看着赵归雁喜气洋洋的模样,那些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叹了口气。   不过赵归雁怀孕,是一件大喜事。   何妈妈不想打扰帝后二人,朝太医使了个眼色,就躬身退了出去。   顷刻间,大殿内只剩下程景颐和赵归雁。   程景颐到底是心态沉稳,片刻的愣怔之后,便恢复了神志。   他脸上浮现狂喜,一向内敛的人,此刻喜形于色,眉眼疏朗,显而易见的愉悦。   “雁雁……你怀孕了?我……我要当父亲了?”   程景颐问得小心翼翼,似乎怕他稍稍大声,就会惊吓到什么。   刚刚还扶在她肩头的大手也匆匆收回去,安安分分地放在膝上,仿若她是什么碰不得的稀世珍宝,一碰就碎。   赵归雁有些哭笑不得,她柔声道:“我没有这么脆弱。”   程景颐紧紧盯着她,胡乱点了点头,却也是十分警惕的模样。   赵归雁哪里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爱意渐深,柔情似水,她温柔地望着他,主动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腕附上了她的小腹。   “是呀,恭喜你呀,要当父亲了。”   程景颐手指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到底抑制不住心底的柔情,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如今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程景颐眼底是深深的虔诚,仿佛他眼前的,是整个世界。   她的月份还小,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腰肢还是那样纤细柔软,可程景颐就是认真地抚摸着。   赵归雁咬着唇,压抑着喉间的笑意。   她怕痒,但看到程景颐的神情,一丝笑意都未曾倾泄。   程景颐小心翼翼地将手收回来,抬眼,眼底满是宠溺:“也恭喜你呀,要当娘亲了。” 第64章 生辰   寿安宫。   皇后怀孕的事情不胫而走,其实皇宫里根本没有秘密。   宋太后听到安插的眼线前来禀报皇后有孕一事时,她正在念佛经。   那一刻,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霎时断裂,佛珠磕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皇后怀孕了?”   宋太后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地上四散的佛珠,淡淡道。   “是的,听说怀孕已经两月有余。”   婢女恭恭敬敬地答道。   宋太后颔首,“嗯,知道了。”   说完,她就不说话了。   心腹嬷嬷瞧她精神恍惚,心中明了。刺此刻,怕是宋太后心里也很是无味杂陈吧。   宋太后眼神微黯,盼了这么多年,如今赵归雁怀有身孕,再过八个月,一切就尘埃落定,她求了二十多年的东西,就要实现了。   宋太后此刻,眼中既是激动,又藏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哀痛。   一方是她亏欠多年的孩子,一方是与她日渐生分的儿子。   宋太后如何选择,都免不了伤害另一个人。   “嬷嬷,哀家该如何做呢?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宋太后仰着头,看着庄严肃穆的佛像,喃喃自语。   心腹嬷嬷叹了口气,只是说道:“娘娘,既已下定了决心,就万不能后悔的。您如今要做的,就是谨慎,再谨慎,不被人抓住把柄,如此,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心腹嬷嬷如是说道。   伤害无法避免,只能想尽办法降低了。   心腹嬷嬷当然知道,宋太后所要谋划的究竟是什么。她虽觉得丧心病狂,可却是无奈之举。   宋太后自从入了宫,每一日都过得沉闷,更是得知宋明翰因为她用了催产药,而导致先天不足,是个病弱早夭之身,她便更是日日活在悔恨之中,郁郁寡欢,如果没有这件事情支撑着她,她怕是早就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如今……救治宋明翰的法子即将出现,宋太后早就想摆脱这枷锁。   宋太后又想到了宋明翰和程景颐。   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个从小泡在药罐子里,不能大喜大悲,活得痛苦压抑。   另一个自小饱受尊荣,受万民敬仰,如今更是万人之上,大权在握。   想到这儿,宋太后眼神里有一抹暗光,不就是一个孩子吗?   宋明翰因为身子骨虚弱,年近三十也无子嗣,而程景颐呢?他拥有整个天下,后宫佳丽三千,只要他愿意,程景颐将来有许多许多的孩子,也不差这一个。   她压下心底的情绪,复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派人好生盯着凤仪宫,一丝风吹草低都要禀告哀家,切不可让人冲撞到了皇后,她腹中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   自从发现怀孕之后,凤仪宫上下都变得格外谨慎起来,尖锐的东西都被采月锁在了匣子里,易碎的瓷器也摆放得更加稳当,生怕赵归雁磕着碰着了。   赵归雁笑他们太过谨慎,但又心中甜滋滋的。被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总是温暖的。   她这么些年,从没被人这样珍视,心里对于这些温情,总是格外珍惜。   本来三月初是程景颐的生辰,因着皇后新立,今年的万寿节就该大办,可如今赵归雁怀有身孕,程景颐就舍不得让她操劳了。   是夜,程景颐携着春寒,踏上月桥,灯火通明的凤仪宫映入眼帘,沉躁了一天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   仅仅是看到了烛火,他心中就温暖一片。   赵归雁怀孕之后,总是极其容易饿,可偏偏又吃不下太多,厨房里总是温着菜,以防她忽然想用膳了,下人们来不及做。   程景颐朝中政务繁忙,又担心赵归雁饿肚子,就吩咐她以后可以不用等他一起用完膳,饿了便传膳。   话虽如此,可赵归雁总是喜欢等着他一起。   在她看来,一家人能做在一起用膳,那是极为幸福温馨的事情。   人总是执着于自己未曾拥有的东西。   赵归雁没有和家人一起用过膳,她便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小家布满温暖,不留遗憾。   程景颐走入大殿,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歪坐在美人榻上,遥遥朝他笑的小姑娘。   她穿着月白色缂丝罩衫,周身镀着一层温暖的柔光,清滟的小脸上满是笑意,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眸里,也正含着柔意地望着他。   她如同平常百姓的妻子一般,起身迎上来,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今日的燕窝粥有点甜腻,明日我又有些想吃虾仁粥了。可采月总说虾仁粥太过寒凉,让我孕期尽量少吃……”   程景颐听着她娇娇软软的抱怨声,那样烟火气,明明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家长里短,烦琐十足,可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程景颐揽着她的纤腰,与她慢悠悠地走入内室,他心中涌上无限柔情,此处,是他的家,有耐心等到他归家的妻子,和尚在腹中的孩儿。   赵归雁轻轻拍了一下额头,忽然说道:“这次万寿节,陛下想要什么礼?”   程景颐眨了下眼,好笑道:“怎么还来问我呢?这不是端看送礼之人的心意吗?”   赵归雁煞有其事地说道:“旁人猜测,远比不过收礼之人自己亲口所说的喜爱啊!”   程景颐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宠溺:“你送的我都喜欢。”   赵归雁捂着唇笑起来,“那到时候陛下可不能嫌弃我的礼物了。”   她似乎就是在等程景颐这句话。   程景颐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不见生气,眼底一片宠溺之色。   “好,不嫌弃。”   日子很快就到了万寿节,这次万寿节,因着程景颐不忍心赵归雁劳累,是以大部分都是程景颐自己操持的。   这也是奇事,也是皇帝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办寿宴。   大臣们觉得有违礼制,可帝后夫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问题是,说了,程景颐也不会听。   大臣们在皇后的事情上,可是体会到了,其他事情,上折子弹劾,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唯独事关皇后,景和帝那是态度坚决,一步也不会退让。   帝后感情甚笃,总比皇帝荒淫无道好,大臣们也不会说什么了。   更何况,皇后如今怀有身孕,腹中是大魏皇嗣,说不定就是下任储君,更是怠慢不得,得精细养着。   大魏皇嗣未广,大臣们也忧心的很,这点小事,也就不足挂齿。   万寿节上,君臣同乐。   宴会上,程景颐将皇后有孕的消息正式告知,大臣们激动得无以复加,一句句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冒出来,让程景颐脸色越发温和起来。   有心思灵巧的,专门逮着皇后和她腹中的孩子夸赞,程景颐多看了两眼,出言夸赞。   众人见程景颐喜欢听夸赞皇后和皇子的话,心下一喜,纷纷夸赞起来。   以往的万寿节,景和帝一向不苟言笑,板板正正,让人颇有压力,今日却是极为不同,景和帝端着酒杯,言笑晏晏,话也多了起来,性子越发和善,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   这次宴会,君臣尽欢,乘兴而归。   程景颐今夜喝的酒有点多,但凡说几句赵归雁和孩子的好话,程景颐都不会吝于喝酒。   臣子们好不容易逮到了程景颐的软肋,也不知是不是存了报复捉弄的心思,来来回回的,灌了程景颐许多酒。   好在程景颐酒量好,还能平稳地走在路上。   赵归雁担心了一整夜,就怕程景颐喝多了酒难受,见他这样,不耍酒疯,还保持着理智,倒是放心了很多。   程景颐打发了宫女,惦记着赵归雁的礼物。   “雁雁,雁雁,我的生辰礼呢?”   程景颐目光温软一片,柔柔地看着赵归雁。   赵归雁愣然,见程景颐难得露出几分的孩子气,掩唇而笑。   原来还是醉了。   方才装的也太像了,自己都被骗过去了。 第65章 礼物   程景颐有了醉意,除了多了几分孩子气,到也没有像醉鬼一样耍酒疯。   赵归雁屏退了众人,领着程景颐去了小厨房。   程景颐担心宋太后或是其他心怀不轨的人使坏,便吩咐了宫女以后凤仪宫的膳食都由凤仪宫的小厨房里准备,而不是御膳房准备。   赵归雁觉得合理,也同意了。   何妈妈他们手艺极好,这些天赵归雁见了什么都没什么食欲,眼见着瘦了许多,他们便变着法子地做些好吃的,才让赵归雁没有那么难受。   灶上一直都有火,赵归雁去了就能直接下厨。   小厨房伺候的人看到帝后一前一后地来了小厨房,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娘娘,您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奴才给您做……”   赵归雁温声笑了笑,道:“不用了,今日本宫想用一下小厨房,你们不用忙活了,都回去歇着吧。”   几位厨房管事太监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程景颐,见他眉眼清淡,并没有不悦之色,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赵归雁下午就准备了面团,擀成了细长的面条,略有些笨拙地放入滚沸的锅中。   程景颐靠在门框上,脉脉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倩影。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影影绰绰,仿佛雾里看花,美好到不真实。   程景颐眼眸微醺,因着醉酒,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此刻挑着眼尾,褪了威仪,颇有一种绝艳的韵味。   赵归雁厨艺说不上好,她在家也没机会接触厨房,为了这次长寿面,却也下了功夫。   近些日子每日里都抽了时间来学习如何做长寿面,是以,下厨的动作虽然生疏,但还算有条不紊。   很快,小厨房里就飘着香气。   赵归雁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汤汁,浇到碗中,待青翠的葱花尽数飘在了碗中,她才将八成熟的面条打捞起来,置于碗中。   一起同吃同住了这么久,赵归雁发现了程景颐喜欢吃有劲道的面,而不是软糯熟透的面条。   今日为了迎合他的喜好,擀面都下足了心思。   “陛下,这就是我的生辰礼。”   赵归雁端着面,神色颇有些骄傲:“这可是我学了好些天的呢,陛下承诺过,无论什么生辰礼你都不会嫌弃,可不能出尔反尔呀。”   程景颐喉间滚了滚,眼眸深深地看着她。   赵归雁抿了抿唇,解释道:“陛下不缺金银财宝,况且,我拿了价值连城的东西赠您,也是从您给的赏赐里拿,总觉得没什么诚意。还不如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臣妾祝陛下长长久久,平安喜乐呀。”   热气氤氲,扑面而来的香气让程景颐忽觉有些哽咽。   说来好笑,活了二十八年,他还是第一次吃长寿面。   宋太后不甚关注他的生辰,每每这一日,她总是遣贴身女官送一些昂贵的东西过来,珠宝字画,不过都是些死物。他的私库里,随便扔个石头,都能砸坏价值连城的宝贝。   盈满了库房,他也没什么高兴的。   长寿面?   也曾有过宫女见他一个生辰过得这样没人情味儿,私下里替他做过一碗长寿面,可后来,被宋太后发现了,便将那宫女杖毙了。   说是不能给程景颐吃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后来,程景颐眼睁睁地看着那碗长寿面坨了,变得面目全非,被人毫不留恋地倒掉了。   再后来,生辰年年这样过,他也没了期盼。   今日一碗长寿面,又让他无端想要落泪。   赵归雁看着程景颐眨了眨眼,缓慢地接过这碗面,有些迟疑,是不是太简陋了?   她也是第一次给人下厨,也不知道程景颐会不会嫌弃。   她趴在桌子上,双手交叠,放在下巴下,眼巴巴地问:“好吃吗?”   程景颐慢慢咽下口中的面,语气低沉:“嗯。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赵归雁愣了下,以为程景颐是在哄她,心里甜丝丝的,坐直了身子,捧着下巴,软声道:“那陛下可要全部都吃完呀!这样才会完完整整,长长久久。”   赵归雁总是对于一些习俗格外看重,显得很是迷信,可这样的热忱,却透着生机,润物无声,无端让人温暖。   程景颐默不作声,安静地将他人生中的第一碗长寿面吃完。   赵归雁眼底划过一抹满意,得意道:“以后陛下的生辰,我都给您做长寿面。”   她说以后。   程景颐眨了眨眼,压下心底汹涌的情感,承诺般低语:“嗯,每年每次,以后都如此。”   ……   白驹过隙,时光匆匆,春末初夏的时候,宫里又发生了一件大喜事。   宋太后向景和帝求了一道旨意,将宋明箬封为明珠郡主,赐婚给了永定侯。   宋太后许是见程景颐对宋明箬确无心思,这才断了想让他纳宋明箬为妃的念头。   宋明箬如今已经二十岁了,陪太后住在宫里这么多年,再蹉跎下去,怕是都成老姑娘了。   其实她早该认清楚现实的,平白浪费了这么多年。   宫里宫外都认为宋明箬必入后宫,宋家上下也都是这么认为的,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张罗她的婚事,好在宋太后在朝中有几位看好的青年才俊,如今才能立刻替宋明箬寻到如意郎君。   赵归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着实吃了一惊。   当初宋明箬那副非程景颐不嫁的架势,还以为她真的要陪程景颐耗下去呢。没想到,不过才短短半年光景,她就要嫁人了。   还不是嫁给程景颐。   因着她是中宫之主,女眷册封的事宜还是需要她的审理,赵归雁虽不喜欢宋明箬,但也可怜她报废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宫中,也就没有为难她。   她本就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绵软性子,不是触碰到底线,赵归雁称得上是好脾气了。   既已赐婚,宋明箬也就不便留在宫中,寻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就搬出宫去了。   临行前,宋明箬来了凤仪宫请安。   许是宋明箬觉得这样离开有些狼狈,今日极尽装饰,妆容精致,气质也不卑不亢,豪门贵女的架子十足十。   宋明箬站在殿中央,高高昂着头,尽量不让自己被赵归雁的气势压下去。   “皇后娘娘,今日是臣女离宫的日子,臣女特来请辞的。”   赵归雁端坐上首,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道:“走吧。”   宋明箬咬了咬唇,总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如今还有些不甘心。毕竟嫁给程景颐,是她年少唯一的梦想。她为了这件事,活了二十年,如今放手了,心底还有些不甘心。   宋明箬看着上首那个光华万丈的少女,恍惚了一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赵归雁实在是一个好皇后。   性格温和,对待旁人从不颐指气使,又天赋聪慧,许多事情,学一遍就会,旁人指点一二,更是让她进步极大。   宋明箬看着那张被人保护得很好的脸,心里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   “皇后娘娘,臣女希望您过了许多年以后,还能保持这样一颗心。您真的以为陛下非你不可吗?若不是因为陛下有佯,你根本没有机会接触陛下。念陛下十分宠幸你,臣女再说一句,千万小心后宫中的人,你腹中的孩子,更是需要谨慎,除了你自己,其他人都不可信。”   权势,最能改变一个人。如果不是程景颐身体有恙,根本轮不到赵归雁。   赵归雁愣了下,点了点头,颇觉怪异。今日这宋明箬怎么回事?魇着了?以前最看不得她,现在好了居然还会给她“忠告”。勉强算是忠告吧?   宋明箬看出来了赵归雁的困惑,却不再多说。许多事情,她不能多说,以免宋太后怪罪。   说完,宋明箬就离开了。   赵归雁很满意宫中少了个人,也不用勾心斗气了,舒心许多。 第66章 封王   仲夏时分,赵归雁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程景颐心疼她大着肚子,宫中的许多事情他都会帮着处理,这件事着实还让文武百官弹劾了,说是男主外,女主内,景和帝不应该插手后宫事务。   更何况,在后宅内务上分心,国家大事怕是会受影响。   不过程景颐一向对于这种折子不予理睬,寻了些由头,让这些闲得发慌的臣子都忙碌起来,加之程景颐也没有因为多处理了后宫事务而耽误国家大事,一切都井井有条,后来朝中反对之声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凤仪宫内,因着皇后娘娘近日嗜睡,又极易惊醒,凤仪宫上下,除了外殿,寝殿内都燃着淡雅好闻的安神香,帘幔紧闭,殿内昏暗,无法视物。   赵归雁眼睫颤了颤,从梦中醒来,视线还未适应黑暗,就隐约瞧见床头有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   赵归雁心脏剧烈跳动,险些跳到嗓子眼。   “陛下?”   赵归雁轻声喊了一声,睁开眼,拥着锦被,心有余悸地半支着身子坐起来。   程景颐声音里难掩疲惫,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是我。”   赵归雁眨了下眼睛,关心的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程景颐不喜欢将坏心情带到凤仪宫内,说是怕吓到赵归雁。   赵归雁还是第一次听出他声音里的倦意。   程景颐没说话,只是坐在了床沿,忽然大力将赵归雁拥入怀中。   赵归雁鼻间传来幽冷的气息,很是熟悉的味道,这些天,她逐渐依赖的味道,能带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赵归雁能察觉到程景颐此刻复杂的情绪,渐渐放软了身子,柔柔地贴着他,也不说话,轻轻地环住了程景颐的腰。   半晌,感觉到箍着自己腰的双臂力道小了些,赵归雁这才舒了口气,嗓音清甜:“陛下,怎么了?”   程景颐喉咙滚了滚,声音暗哑:“今天在朝堂上,敬国公与文武百官,想要逼着我给敬国公分封属地。”   赵归雁一惊,下意识问道:“分封属地?这不是皇室王族才能享有的权利吗?敬国公不过是一品,如何能享封地?”   程景颐冷笑了一声,道:“所以他们还想要异姓王的爵位啊……”   赵归雁惊了,觉得敬国公此举太肆意妄为了,这王爵岂是说封就封的?   大魏开国时期,也有随着先祖浴血奋战的大功臣,可吸取前朝权力分散,后期混乱割据的教训,了。   大魏并不使用分封制,而是只封品级,而不给封地。更不会出现什么异姓王,让一个外人来分享权力,大魏先祖肯定不想看见如此局面。   几百年来,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上虽有摩擦,但是不可否认,权力集中在皇帝身上,能够使得大魏上下安分守己。   但仅凭这点,赵归雁不会相信就一个不算大的事情能让程景颐如此烦躁。   果不其然,程景颐娓娓道来:“偏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我的亲信,其他人无一例外,都在朝堂上闹开了,说是一定要让敬国公封王,更有甚者,有人以死相逼。”   赵归雁这下子是真的惊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问道:“他们这是大乱朝纲,结党营私,逼您妥协?他们这么敢?!”   这么多人,不就是说明,敬国公在朝堂中的地位,无人能及,即便是景和帝,也只能无奈。   程景颐眯了眯眼,语气杀气四溢:“有些人着实该死!”   赵归雁忧心忡忡,但她对于朝政也不太明白,如今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即便再不通朝政,但她也知晓,这么多大臣齐齐出面,一定是有大的谋划。   赵归雁垂下眼睫,脑海中努力去回想今日大出风头的敬国公。   她入宫近半年了,对于这位敬国公,也只是在宫宴上见过几面。   一品国公,宋太后的嫡亲兄长,地位超然,但为人长相儒雅,数次见面也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宫宴上也都是安安静静的,大多是与旁边的人聊天喝酒。   如今想来,怕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陛下,那敬国公的要求您该如何?”赵归雁小声问道。   程景颐指腹轻轻地摸了摸她垂落在身后的青丝,鼻间有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他心里戾气翻滚了片刻,很快便偃息旗鼓,归于平静。   “满足他。”程景颐一字一句的说道。   赵归雁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程景颐朝她笑了笑,露出几分锋芒,让赵归雁心下微凛。   “乐极生悲,不破不立。”   程景颐如是说道。   赵归雁见他眼底闪烁着胜券在握的光芒,心里放心了许多。   在她眼里,程景颐有着天神般让人信服的魅力,他既然这样说,也就说明,他早有应对的方法。   她该信他。   “陛下,我相信您。”赵归雁眸子紧紧回望着他,甚至还颇有些鼓励意味地握了握他的手。   程景颐本想解释,可赵归雁这般举措,又让他不知道该不该解释了。   他难得有些错愕,慢慢道:“你不问问我想如何做吗?”   赵归雁摇了摇头,“不,陛下无论想做什么,我都信您。”   程景颐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竟不知道自己的小皇后对他这样信任。   赵归雁见他眉宇间萦绕着郁色,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没发现不妥,也逐渐回味出了一些东西。   她试探着说道:“陛下想要如何做?”   程景颐眼睛瞬间睁大了一些,正襟危坐,低声说道:“朝中大臣一致上折子让我封王,恐怕是他们私下里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是他们手中有把柄在敬国公手里。我不得而知,但更倾向于前者。他们肯定无法忍受敬国公一家独大,成为长安世家中超然的存在,必定是敬国公许诺了诸多好处,他们才会为他忤逆君上。”   赵归雁点了点头,的确,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好处的事情,没人愿意干。   程景颐手指随手将赵归雁耳边的碎发拨至脑后,继续说道:“敬国公作为先帝托孤的辅臣,蛰伏了这么多年,必定所求甚大,这次他们因为某些原因开始动作,我担心若是我动用雷霆手段将他们压下去了,会让他们的野心暂时休缓,下一次再要抓住他们的把柄,就难了。”   先帝驾崩之前,曾命五位大臣为顾命大臣,在程景颐亲政之前,五位顾命大臣互相掣肘,互相制约地处理朝政。   五位顾命大臣之中,有两位在程景颐亲政之后,乞骸骨,回了老家颐养天年。   有一位寿终正寝,驾鹤西去了。   剩下的两位,一位是敬国公,另一位,则是镇北大将军。   一文一武。   不过两人知晓帝王自古多疑,不喜欢受人掣肘,镇北大将军在自请去了边疆,守护大魏国土。   而敬国公虽留在长安,但也每次上朝议事,也都有意无意地选择沉默。一度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没有野心,忠心耿耿,忠于先帝遗诏,忠于大魏。   可程景颐手中有暗网,知晓中庸温和,只是他的表象,他野心勃勃,可苦于存不到证据证明,他才任由敬国公蹦哒。   这些年,敬国公伪装得极好,与朝中大臣相处也极好。他只能一直在等,今年好不容易遇到了他沉不住气的时候。   赵归雁这下明白了,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程景颐心中有数就好。   ……   “异姓封爵”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上的事情多少也影响到了整个长安,近些日子长安城里气氛也紧张了许多。   百姓对这件事情议论纷纷,茶馆酒楼里多得是聚成一团谈论此事的人。   “敬国公这样做太嚣张了吧?”   “嚣张也有嚣张的资格啊!他是太后亲兄弟,陛下的舅舅,又尽心尽力扶持着他坐皇帝,于公于私,陛下对于敬国公迟早会退让。”   “陛下岂是这样的人?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做违背祖训的事情?”   “再英明神武陛下也是人,对于亲人总会下不去手了。”   “……”   百姓对于这件事喜半参忧,但他们还是打心眼里觉得,景和帝不是这样的人。   朝堂上僵持了五天,最后的结果让众人大跌眼镜。   景和帝同意了册封,封王圣旨不日就会送到敬国公府上。   程景颐回了两仪殿,就开始摔砸了东西。   赵归雁赶到的时候,殿内还有一些零碎清脆的声音。   曹善来脸色煞白地侯在殿外,他还是第一次见程景颐这么震怒。   曹善来一见着程景颐,就哭着行了个跪拜礼,激声说道:“皇后娘娘,您可算是来了,陛下都砸了好长的时间了……” 第67章 震怒   曹善来见到赵归雁简直是喜出望外,不过他还是有理智的,他担忧地看了赵归雁一眼,眸光划过她凸起的腹部,道:“娘娘,您要不等陛下气消了再进去吧?要是陛下气头上没个轻重误伤了您就糟了……”   赵归雁冲他笑了下,温声说道:“没关系,本宫心里有数。”   曹善来嘴张了张,不再说话了。既然这样说,那他也不好阻拦了,而且他私心里认为,此刻只有赵归雁能安抚住暴怒的程景颐。   赵归雁轻轻地抚了下前腹,感受到似有若无的动静时,她眼里划过一抹温柔,迈步走向两仪殿的大门。   为了防止程景颐在殿内乱扔东西,到时候砸伤她,她先是轻轻地扣了扣门扉,扬声唤了一句:“陛下,我进来了。”   里面砸东西的声音顿了下,赵归雁舒了口气,听得到她的声音就好。   她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场景让她愣了一下。   曹善来见赵归雁愣在了原地,低着的头动了动,好奇心起,想要偷偷地看一眼赵归雁到底看到了什么,却不料,头才抬起一点点,就见前面纤细的背影疾走了几步,踏入殿内,眼疾手快地将殿门关上。   “砰”的一声,门关得又快又急。   曹善来心里跟猫抓似得,心痒痒的。   这……陛下这是得多生气啊?居然让皇后娘娘都担心龙颜大怒的场景太过骇人,而不愿意被人瞧去了,到时候传得满皇宫都是。   要知道,这皇宫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出几日,都会成为旁人口中的谈资。   更遑论,陛下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还没有人见过他震怒时的模样。   不过,大殿内的动静他是不敢再偷听了,他脚尖动了动,往屋檐外移了移,确保能第一时间照顾到殿内的突发情况,又不至于将殿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赵归雁背靠着大门,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坐在书案上的人。   这样不雅的坐姿,她还是第一次见程景颐做呢。   程景颐悠然自得地盘着腿,本来放满了奏折和圣贤书的书案上此刻摆了几个陶瓷,杯壶碗碟,当真是应有尽有。   赵归雁迅速地扫了一眼殿内,发现那些盛着糕点茶水的东西都一扫而空,全部在手旁。   地上狼藉一片,外面听着动静吓人,里面却并非如此。   程景颐盘着腿,一只手懒散地撑着下巴,时不时地从一旁拿个瓷器,往不远处一抛。   “咔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整个大殿,清晰地传到了殿外。   这与赵归雁想象的场景,简直大相径庭。   程景颐也见到了有些错愕的赵归雁,他将瓷器砸得震天响,还冲她温柔地笑了笑,“雁雁,你怎么来了?”   赵归雁眨了眨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程景颐干脆放下手,撑着桌面跳下了书桌,他快速绕过碎瓷片,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绕开满地狼藉,带着她去了干净的位置。   赵归雁磕磕跘跘地问道:“陛下,不,不是听说你生,生气了,发了好大的火……”   越说,赵归雁气越不足。   这不像是雷霆震怒的模样啊……   甚至还有些愉悦。   程景颐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不悦:“我在你心里就是脾气暴躁,情绪上来了就不管不顾的人吗?”   赵归雁看出他眼底的笑意,佯装疼痛地捂着额头,嘟了下唇,道:“当然不是。这不是关心则乱吗?我听说今日你将敬国公封为敬王,还以为心气不顺,总要……”   赵归雁顿住,眼神飘忽不定。   程景颐没忍住笑了起来:“总要发泄出来?”   赵归雁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不与我事先商量,方才曹公公来寻我,那脸色煞白,吓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程景颐摸了摸鼻尖,气焰弱了许多,的确是他没有先告知她,还不是相信她能猜到。   其实他也有私心。   想看看赵归雁到底有多关心他……   程景颐眼底的暗光一闪而逝,他温柔地抚了抚赵归雁的肚子,嗓音里满是宠溺:“我可不能在皇儿面前失了分寸,让他以为他的父皇是个暴虐无道的人呢。”   赵归雁闻言,也轻笑了起来。   她好奇地问道:“既然您不生气,为何还要在殿内砸东西?”   程景颐自然地将她的柔意拢在掌心,细细把玩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当然要让敬王得意忘形,戏要做全套,如果不让他看出我被他步步紧逼,却只能无能狂怒,他如何能放松警惕?如何将他的野心付诸行动?”   赵归雁眼底划过了然,怪不得呢,下了朝就将伺候的人赶出去,把自己关在两仪殿内,时不时砸些东西,让大家纷纷猜测陛下多生气,往日的仪态全无,没了理智,被愤怒驱使。   就连曹善来都被吓住了,更遑论外面的人。   程景颐又关心地问了几句,得知后宫那几个妃嫔也都安分守己,他才放了心。   程景颐觑了一眼赵归雁的脸色,见她谈及后宫妃嫔时,神色淡淡,谈不上生气,但也少了笑意。   他难得有些心虚,虽然他从未踏足过那些妃嫔的后宫。   “届时寻了机会,让她们都出宫去吧。”程景颐慢慢说道。   赵归雁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陛下为何突然有这个想法?”   程景颐喉结滚了滚,斟酌道:“不是突然有的,我一向不喜欢女子,这些妃嫔,也不是我的本意。当初太后将她们塞进后宫,我开始态度强硬地拒绝了,可太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整日整日地拿女子画像给我看,甚至连下药多做的出来。我被闹得烦了,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后面也就松了口,让她将人放进了后宫。”   宋太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程景颐也是怕了她了。   程景颐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姐姐,其实也是太后送进宫的。我从不入后宫,渐渐的,有些人看出了问题,但又舍不得荣华富贵,与宋太后做了许多交易,还是有许多女子入宫。不过我也不会因为妃嫔而对朝中大臣假以辞色,将家中女子送入宫的世家才越来越少。”   赵归雁安静地听着,只是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蜷在一起,指尖青白。   赵青鸾竟然也是宋太后送入宫的?为何所有人都说是程景颐主动选择了赵青鸾,害得宋太后生气了许久。   可赵青鸾,又为何要与宋太后联手?   赵归雁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隐有沉凝之色。   后宫的事情,也只有从程景颐这里,才能听到较为真实的一些信息。   当初赵青鸾薨逝,宫中许多知情者,都被送出了宫外,或者突然暴病而亡。   她想要求证,都无从下手。   程景颐见她听得认真,没有不虞,这才继续说道:“这些女子入了宫,不得召幸,我觉得对她们而言不公平,也就让她们选择是去是留。如果想要摆脱皇宫,我便安排另一个身份,让她们出宫去,如果不愿意出去,我也就留着她们,想着白养几个人也无所谓。”   程景颐认真道:“如今不同了,这皇宫再阴暗污浊,也是你我的家,我不想被人打扰,更不想她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伤害你。”   尽管程景颐厌倦极了这个皇宫,可如今有了赵归雁,未来也会有他们的孩子,他对皇宫,也不是那么难忍受了。   赵归雁垂下眼帘,神色莫名。   这几个月,她从没有放弃过寻找真相,如今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有疑团。   赵青鸾当初为何入宫?   为何又与宋太后有关?   宋太后为何要杀害赵青鸾?   赵归雁已经查到了一些证据,虽最不能确定是宋太后杀害了赵青鸾,但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想,过不了多久,她应该就能找到答案了。   赵归雁复又抬起眼,眉眼弯弯:“我也不会让其他人伤害您的。”   宋太后夺走了她的姐姐,她的母亲,她不能再让她夺走她的家……   ***   寿安宫里,宋太后坐在上首,此刻她没了往日的从容,神色激动地看着下方。   “哥哥,今日可是要和我一起用膳?今日你封了王,得偿所愿了,应该好好庆祝呀。”   下面坐着的,就是今日惹得景和帝“震怒”的敬国公,宋承学。   宋承学不过四十左右的模样,面上无须,发丝整整齐齐地束在冠中,衣袍齐整,很是温润儒雅的模样,看着年轻时,也曾样貌不俗。   宋承学笑着看着宋太后,道:“太后娘娘,臣能来觐见,已是圣恩浩荡,怎可留在宫里用膳?”   宋承学无奈地拒绝。   宋太后皱眉,不满道:“我与哥哥这么久才见一面,吃顿饭而已,这有什么问题?我不管,哥哥今日一定要陪我一起用膳,皇帝那里,等会儿我去说。我就不相信了,哀家留你一顿饭,他还能砍了我不成?”   宋承学敛了笑,语气严厉:“太后娘娘!您这是什么想法?陛下从未徇私,也不该为了我而失了公允。”   宋太后翻了个白眼:“他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是他舅舅,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   转瞬有些委屈,闷闷道:“哥哥为何要为了他对我这样说话?”   宋承学看着宋太后,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陛下是您的孩子,您也不该这样说他。”   宋太后搅了搅手里的帕子,有些不自在,飘忽着转移话题:“明翰如何了?身子好些了吗?”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宋承学背脊瞬间弯了下去,声音悲痛:“不太好,如果没有圣药,他怕是撑不过今年了。”   宋太后眼眸瞬间瞪大,半晌,她低着头,低声说道:“哥哥您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他,不择手段。” 第68章 回忆   听到宋太后的话,宋承学沉默了一会儿,垂着眼睛,脸上满是痛苦:“如果不是当年,父母为了家族颜面,隐瞒你我的关系,我们……何苦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宋太后脸上也浮现出动容之色,脑海里深埋了多年的记忆也清晰起来。   宋太后本不是宋家的孩子,她本名柳明月,她的父亲是先敬国公的下属,曾在战场上救了他一命,自己却中了毒箭不治身亡,宋太后的母亲为夫殉情,扔下了刚满五岁的柳明月。   柳父忠心耿耿,又是先敬国公的救命恩人,敬国公夫人怜惜柳明月,便做主将柳明月接入府中,视如己出,对外宣称是自己亲生女儿。   不过府里的主子们都知晓,柳明月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   为了避免麻烦,在柳明月大了些,争得了她的同意,便将她改了姓,成了宋明月。   敬国公夫人也时常将她带在身边,出入宴会,品茶赏花,渐渐的,旁人也将她认成了敬国公府的嫡小姐。   宋明月才情横溢,在长安城贵女圈子里也是一枝独秀的存在,更遑论她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当年去敬国公府提亲的人可是险些将敬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宋明月及笈之后,先敬国公本想替她许一门好亲事,却不料发现养女和自己的嫡长子,当时的敬国公世子宋承学生了情意,私定终身。   当时先敬国公大怒,将宋承学狠狠地鞭笞了一顿,责骂他不知廉耻,也匆匆想要给他们选一门亲事。   可后来发现,两人竟越了界限,宋明月竟然怀了孩子。   木已成舟,这样子敬国公也没有办法再做些什么。   更何况,当时二人的确互相倾慕,宋承学被责罚得病倒在床时,宋明月也不吃不喝,一副宋承学如果死了,她也绝不独活的模样,到底是自己宠着长大的一对儿女。   宋明月才貌出众,人品又是他们夫妇二人教导出来的,心中有数,作为自己的儿媳妇,也是良配。   僵持了几日,敬国公夫妇也松了口,想着兄妹成亲的确丢颜面,他们想着给宋明月安排到另一家去,将姓名y改回去,届时再告知世人,宋明月的真实身份。   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宫宴上,先帝对宋明月一见钟情,一纸封后诏书急匆匆地下到了敬国公府。   先帝性子不如景和帝,是个说一不二的暴虐性子,平常众臣好声好气地哄着,也没什么,如果一遇到违逆他的事情,脾气就上来了,容易急躁,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敬国公怎么敢抗旨?   这不是抄家灭族的罪吗?   更何况,难道真的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养了一对儿女,不顾人伦,不要脸面地勾搭在了一起吗?甚至还怀了孽胎?   整个敬国公府都丢不起这个脸!   起初,宋明月宁死也不愿入宫,敬国公夫妇跪在她面前,字字泣血,磕头求她,到底是养了她一场,待她如亲子,她如何能舍得他们被下狱?   宋明月为了家族,到底还是入了宫。   不过腹中胎儿却是被一碗药,催着生了下来。   七个月的孩子,巴掌大小,皱巴巴的一团,眉眼都没长开,哭起来都细声细气,眼见着就不是个容易养活的模样。   宋明月再不舍,还是去了宫里。好在,敬国公府对于这个孩子也很好,养得很好。宋承学对她也是情真意切,除了几个通房,正妻之位一直空着,平常去她们的院子也去得少,更是未曾让这些通房生下庶子来膈应宋明翰。   不过,宋明翰身子骨不好,这么多年一直靠药吊着命。宋家和宋太后遍访名医,终于得了个法子。   那法子,有些残忍。   要手足的心脏入药,方可救治这娘胎里带来的病。   可宋太后一生只得了程景颐和宋明翰两个孩子。   宋承学也再无其他子嗣。   程景颐是太子,宋太后即便再厌恶先帝,也不得不承认,程景颐是宋太后一生的依靠,她在这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坐上至高无上的太后宝座,享天下尊荣。   程景颐是万万不能死的。   可程景颐不死,死的就是宋明翰。   宋太后对宋明翰本就亏欠,如何能够接受这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儿子因为当年父辈的错,而英年早逝?   苦苦求了那名医,那名医无奈便告诉她,如果没有手足的心脏,拥有手足血脉的婴孩心脏也是可以的。   刚出生的婴儿血液纯净,不曾沾染污秽,身体里流淌的血脉,更是没有杂质,的确是一味良药。   是以,这些年,宋太后一直催着程景颐成婚,可程景颐不知为何,对女子天生就厌恶不已,不说诞育子嗣,与女子亲近都不愿意,这味药一直苦等不到。   宋太后收回思绪,心里也有些纷杂,这么多年,赵   唯有一个赵归雁怀上了龙嗣,这味药才终于有了着落。   宋太后一时之间,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宋承学眼眶通红,忿忿道:“当年我们就该抛弃所有,远走高飞,明翰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痛苦……”   宋太后也有些唏嘘,当初他们也想过一走了之,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可逃跑计划被发现了,无奈只能留在了府里。   “是啊,如果当年我们离开了,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呢?”宋太后喃喃道。   宋承学看着她,神色莫名。   宋太后擦拭了一下眼角,复又展颜:“哥哥回去等着我的消息就好,我一定会让明翰活下去。”   宋承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压下眼底的不舍,转身离开。   宋太后久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坐了许久。   ……   程景颐怒砸了许多东西的事情不出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都知道,如今敬王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是景和帝,都要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这样的传言之下,一些依附敬王的亲信也逐渐蠢蠢欲动,试探着开始做一些事情,更有甚者,借着敬王的名号,为非作歹,言官几次上折子弹劾敬王,可发现景和帝每次回了两仪殿,就关上门砸东西。   对于敬王,却是任何惩罚都没有了。   这些人也渐渐地猖狂起来,如今整个长安城里,那些听到敬王的名声,都吓得脸色苍白,两股战战。   敬王风头一时无两,许多王公贵族,纷纷上门,敬王权势,如日中天。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秋日。   九月九,宗室祭祀之日。   帝王登泰山,抚慰告先灵。   赵归雁脚步沉重地走在殿中,指挥者宫女将程景颐的东西收拾好。   她如今怀胎九月,再过不久就要临盆,本来这祭祀她也要去,可担心腹中胎儿中途出意外,她只好留守皇宫。   赵归雁腹部高高隆起,身子也丰腴了许多,瞧着比以往纤细柔弱的模样看着健康一些。   许是即将要当娘亲了,她的眉眼蕴着温柔浅笑,恬静了许多。   程景颐目光随着她在殿中不停地移动,眼眸紧紧盯着她,好似怎么也看不够。   赵归雁看了一眼行李,都是程景颐惯用的东西,以防他在途中用不惯。   宫女们收拾得差不多了,赵归雁便让她们退了出去。   再回头,就看到程景颐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赵归雁笑着嗔了他一眼:“陛下,您明日就要走了,还不早些休息?”   程景颐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冲她招手:“过来。”   赵归雁乖乖地走过去。   程景颐环着她的腰,扶着她坐在自己的膝上,他下巴搁在她的颈窝,深深嗅了一下。   鼻间芬香萦绕,沁人心脾,程景颐一整日的烦躁就得到了安抚。   赵归雁被他嗅得有些痒,笑着将他的脑袋推开。   程景颐抱着她,嗓音低沉:“明日我就要走了,如何也放心不下你。”   赵归雁安抚他:“陛下,您要相信我能保护自己。就算您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   这次祭祖,要远离长安,皇宫空虚,帝王离宫,便剩下宋太后和她了,宋太后心怀鬼胎,无论如何程景颐都不放心。   “那些暗卫也无法时时刻刻守着你,将你交于别人手里,我无论如何都不放心。”   程景颐低声道。   程景颐手中有一批暗卫,武艺高强,以一顶百都行,甚至还有许多能工巧匠,机关暗器,皆有人才。这只暗卫队隶属于程景颐,不受其他人支配。   这次离开长安,程景颐将这只暗卫交到了赵归雁手中,做了万全的准备,就担心自己不在,发生意外。   赵归雁笑他:“陛下太过担心了吧?这些暗卫都是您一手挑出来的,什么本事您一清二楚,怎么会让我受伤。”   程景颐蹙眉:“再有本事也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许多事情……他们也没办法啊……”   程景颐看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语气担忧:“生孩子就不能代替你。”   赵归雁:“……?”   赵归雁有些无语凝噎,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我的孩子,如何别人能帮我?”   程景颐却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错误。   “生孩子的人都在死门关上走了一圈,我听说过好些女子因为难产而丧命了,若是可以,我真想将这份痛苦转移到我身上。”   程景颐如是说道。   赵归雁笑容微微停了一会儿,伸手握住程景颐的手,发现他的掌心一片冰凉,比她还要冷一些。显然光是谈及,程景颐都吓得不轻。   “我会陪着您,麟儿也会陪着您,不会早早地就离开的……” 第69章 离宫   晴空万里,烈日当空,浩浩荡荡的仪仗从皇城门一路延伸到了外城。   后宫众人纷纷到了城门口,恭送出城的队伍。   程景颐一袭黑色衮服,金线绣纹,五爪金龙栩栩如生,更是衬得他威仪赫赫,让人不敢直视。   他端坐于马上,走了两步,忽然扯了缰绳,回首望着城门口。   那里站着一些人,锦衣华服,云鬓高耸,可他仍是一眼就从人群里找到了他想见的人。   赵归雁穿着天青色缂丝兰花裙,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如一缕清风,拂过众人的眼。   豁然开朗。   隔得远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能感觉得到,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不舍。   势必同他一样。   赵归雁张了张唇,隐约看得出马上的人影回了头,她眼底光影跃动,还没分别,她就开始想念他了。   程景颐身下的马动了动蹄子,他刚要回头,就看到自己的小皇后突然扬起手,冲他挥手。   程景颐蓦地笑开。   宋太后皱着眉,低声呵斥:“皇后,注意仪态,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不庄重的举措,这不是丢皇室的脸面吗?”   赵归雁眨了眨眼,见程景颐这次没有停留地离开了,这才收回手,缓慢地屈了屈膝,“臣妾知罪。”   临近产期,她如今肚子很明显了,这样下蹲行礼的姿势做得也有些艰难。   宋太后不满的看着赵归雁,嘴上说着知罪,可脸上的神情可是一点都没有害怕惶恐的样子,她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默默收回了出口的责骂。   念在赵归雁替程景颐怀上皇嗣的份上,她总是要宽容一些。   赵归雁就看到宋太后即使再生气,却也没再指着她,垂着的眼眸掠过一丝深思,她发现了,宋太后对她越来越容忍了。   尤其是越临近产期,宋太后脾气越好。   程景颐临行前再三叮嘱她,小心宋太后,更何况,她自己也觉得宋太后不是好人,也没有想要和宋太后虚与委蛇的想法,送完了程景颐,就打算回宫了。   “太后娘娘,臣妾身子不适,就先回凤仪宫了。”赵归雁说完,也不等宋太后反应过来,就领着宫女离开了。   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很是不满。   程景颐夫妻二人,简直越来越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一旁的妃嫔看着太后与皇后之间火/药味十足,皆是屏息凝神,不敢乱说话了。   好像自冬猎开始,宋太后与帝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太好了。   以前程景颐还愿意维持着表面的和善,后来,也不知怎的了,就连表面的和谐都不愿意维持了。   一月一次去寿安宫请安也取消了,这近一年里,也就去了两次寿安宫。   外面都猜测太后与景和帝不和,怕是母子之间,反目了。   有人说是因为当初宋太后为了自家兄长封王赐地的事情联合前朝给景和帝施压,这才让母子反目。   也有人说是因为皇后,宋太后不喜皇后,景和帝为了皇后难得昏庸,多次忤逆宋太后,这才导致母子生疏至此。   外面传言纷纭,都没逃过皇宫里的主子的耳朵,可却也从没见他们出来澄清。   渐渐的,这些传闻越演愈烈,热闹看够了,没了谈论的兴致了,这些流言才慢慢沉寂下去。   淑妃和丽妃是宋太后亲自挑选入宫的人,对于宋太后还算忠心,所以有些内情她们二人也是知道一二的。   那些说法,不能说全是对的,但也有对的。   空穴不来风,但她们安分守己,从未说出她们知道的真相。   丽妃嘴巴甜,对宋太后也不是很害怕,见宋太后气得脸色发青,连忙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柔声宽慰道:“太后娘娘莫生气了,皇后娘娘如今孕期将近,脾气大一些也是能谅解的,等她生下皇子,您到时候再给皇后娘娘立规矩也好啊,何必急这一时?”   宋太后也不知道这几个月忍气吞声的次数多了,如今倒也没有刚开始那么生气,只不过她觉得皇后这样的举措是在挑衅她的威严,所以才有些不高兴。   宋太后斜睨了一眼丽妃,见她一脸讨好的笑容,这才舒心许多,皇后被程景颐护得太好,没见识过宫中险恶,所以才不会对她心存敬畏。   瞧瞧丽妃,这样子看着多顺眼?   宋太后目光微移,淑妃触及她沉沉的目光,心尖发颤,下意识也露出一抹讨好的笑,眼底的忌惮飞快闪过。   宋太后这才满意下来。   “是,等皇嗣一诞生,皇后也该好好学些规矩了,不然这偌大的皇宫被一个粗俗的人管着,惹天下看笑话呢!”   ……   宋太后被人众星捧月地拥簇着回了寿安宫,见宫门口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书童,宋太后脚步顿了顿,旋即脸上满是笑容,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你们都回去吧,哀家这里有客要迎,不方便,你们就都回自己的寝殿吧。”   宋太后还没进门,就开始赶人了。   淑妃和丽妃有些好奇寿安宫的人是谁,但又不敢忤逆宋太后的命令,偷偷地往殿内看了几眼,见实在是看不到什么东西,才好奇得不行地离开了寿安宫。   宋太后拍了拍发髻,轻轻提着裙角,疾步走入了殿内。殿内端坐着一个如松如竹的男子,温润如玉,翩翩有礼,十足的浊世佳公子。   原是累世公勋,敬王的嫡长子,宋明翰。   因为敬王成为异姓王,宋明翰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为王世子。   宋太后一见宋明翰,那些烦闷情绪一扫而光,她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翰儿,你怎么今日进宫了?”   她走上前,抓着他的手,感受了一下脉搏,跳动平稳。又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见他脸色还算正常,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地说道:“你身子不好,小心这暑热,在府里待着多好呀!”   宋明翰这副身子如今只是强撑着,任何风吹草低都能让他染病,平常都是极小心的。   宋明翰笑了笑,抽回手:“姑姑不必担心,我受得住。父亲随圣驾出了长安,家中无人说话,我就想入宫来看看您。”   他顿了顿,道,:“您也知道,我活一天,就少一天,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不想憋屈地躺在床上虚度光阴,哪一天我都想活得有意义。”   宋太后皱着眉,急急拍了拍桌面,嘴里也急急说道:“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你要活得长长久久,不要说丧气话!”   宋明翰强自展颜一笑:“嗯,下次不说了。”   宋太后见他这样懂事,心疼不已,她眼底有些湿润,温柔地看着他,抚了抚他的头发:“如果你觉得无聊了,下次派人来宫里找姑姑,姑姑出宫去,你也别折腾了,姑姑会担心的。”   宋明翰抿了抿唇,说道:“知晓了。”   宋太后吩咐人去准备了宋明翰爱吃的菜,拉着他说话:“这些天好些了吗?”   “好些了,您上次让人送来的雪芝很好,这些天胃口也好多了。”   宋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有用就好。”   她屏退了众人,寝殿里只有他们二人,宋太后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再忍忍,过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治好你。”   宋明翰扯出一抹笑:“姑姑,别再安慰我了,我这副破败身子,能活一日都是上天垂怜,您和父亲也别为了我,一直满天下地搜罗奇珍异草。”   宋太后眼神飘忽了一下,以人心入药的事情,宋明翰根本不知道。   宋明翰生性温良,是个走在路上连蚂蚁也不舍得踩死的性子,要是知道,他的性命要另一条生命来挽救,他肯定是宁死也不愿意吃那药了。   宋太后含糊其辞:“总有办法的,天下医术高超者数不胜数,总会治好你的病。”   宋明翰只是笑了笑,端起茶盏,动作优雅地饮茶,显然是不相信的。   宋太后也不再多说,她也害怕言多必失,到时候惹得宋明翰起了疑心。   用了晚膳之后,宋太后见天色已晚,到底舍不得,便出声挽留:“夜里路不好走,又是更深露重的,要不在宫里住下吧,哀家这里的偏殿一直替你留着,每日都有人打扫。”   宋明翰年幼时身体还没有这么差,偶尔来宫里玩累了,也会歇在寿安宫。   寿安宫里专门给他准备了房间。   宋明翰本想拒绝,但他忽然就猛烈咳嗽起来,一时之间,旁边伺候的人手忙脚乱,一番忙碌之后,宋明翰就拒绝不了了。   凤仪宫。   赵归雁褪了外裳,慵懒地支着脑袋看话本子,瞧得累了,刚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就看见何妈妈脸色怪异地走了进来。   赵归雁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何妈妈见赵归雁本来还有些迟疑,但想了想,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就说道:“太后娘娘让敬王世子住在了宫里。”   赵归雁挑了挑眉,问道:“住哪儿?”   何妈妈说:“寿安宫。”   赵归雁有些愣住了,这其实不符合规矩的,如今景和帝去了泰山,后宫还有妃嫔,宫里是不该留外臣的,免得冲撞了妃子。   但她随即一想,后宫妃子不多,避不避嫌也无所谓了。   她这几日正值关键时刻,万不能大动作。如果她要树立后宫之主的威信,那也要等她生完孩子再说。   天大地大,肚子里的宝宝最重要。   她可不想像话本子里那样,被人推了跌倒了,不然她可真是危急了。   赵归雁不想现如今和宋太后起摩擦,也就随意嗯了一声:“住了就住了吧。”   何妈妈惊了一下:“这外男在宫里,不符合规矩吧?”   赵归雁放下话本子,透过宣窗,能看到殿内的花园的情形,语气慢悠悠:“太后要留人,我没道理去阻拦她吧?都是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太后岂会不知道这一点?如今陛下不在宫中,我可不敢明目张胆地顶撞太后。”   宋太后不也是仗着程景颐离宫去了,才敢不经通秉就留了一个外男。   否则,程景颐定又要砸东西了。   而且,宋明翰此时入宫,时机太巧了。赵归雁不得不防。   但她乐见其成。   她如今身子沉重,行动也没有当初那么灵动活泼。危险的东西,只有放在身边,才不容易被人算计了还一脸懵,一丝头绪都没有。   宋明翰入了宫,宫里暗卫便多了,时刻监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便是做坏事也好监视。   “太后娘娘想留谁留留谁,我们管不着。处理好大魏守卫,就很好了,当务之急,还是腹中孩子最重要。” 第70章 昔日   翌日,赵归雁刚用完早膳,就听到宫人前来通传,说是敬王世子求见。   赵归雁用锦帕擦了擦嘴角,有些诧异,宋明翰与她没见过几面,怎么会来找她?   不过她思虑一二,还是让人将人领了进来。   赵归雁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就绕过屏风,去了正殿。   宋明翰已经在里面了。   明明是酷热的天气,艳阳高照,他却穿着秋日的衣裳,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看得热难受。   不过穿的这样厚,仍是瘦高的模样,足以见得,他身体孱弱,身量瘦的吓人。   赵归雁没有立刻进入殿内,而是躲在内殿与外殿的多宝阁后,暗中窥探着他。   宋明翰教养极好,端坐在殿内,只是安安静静地喝茶,并不东张西望,很是浅淡静雅的世家公子。   偶有咳嗽,也只是弯了头颈,并未做出一些大动作,很是优雅,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赵归雁却觉得,便是没有人的情况下,一举一动都这样完美的人,如果不是天生心性淡薄,就是心机深沉。   而赵归雁,觉得宋明翰属于后者。   她心思敏锐,能够许是小时候在府里过的不如意,要看人脸色生活,对于细微的表情总是容易捕捉到,从而猜测出一个人的性情。   程景颐不怒自威,脸上表情总是淡淡的,看着高深莫测,可有时候眼睛还是会泄露他的情绪。   可宋明翰,见面几次,情况不一,偶然见之,尚有几分惊吓住,还有宫宴之上,长而冗烦的宫宴,极易让人心中不耐,还有暗中窥探,不动声色的看着,各种各样的场景,她都没见过他脸色大变的样子。   就如同脸上带了一张虚假的面具,戴的太久了,连自己真实的面容都忘了。   太可怕了。   赵归雁看着他总觉得不舒服,明明是温润孱弱的青年,却让她有种被毒蛇盯住的粘腻感。   比敬王,比宋太后,带给她的不适感还要强烈。   观察了一会儿,见宋明翰坐在凳子上不骄不躁,她有些颓然,发现再耽误下去,也找不出异常了,就抚了抚鬓边的青丝,绕过多宝阁,现身正殿。   宋明翰听到了动静,微微偏头,露出他那种雪色清寒的容貌,他眸子如两弯清泓,清凌凌泛着光,清澈见底,月色积石。   赵归雁见着这张脸,有些微失神,雪雕出来的仙人似的,美得不似凡人。   不过她很快收敛心神,提步走向上首,稍稍提了衣裙,施施然坐在了软垫上。   “臣宋明翰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宋明翰双手交叠,朝她弯腰行礼。   赵归雁摆了摆手,让他直起身,问道:“敬王世子请起。不知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宋明翰眼睛闪了闪,他还以为会迎来皇后的责骂,毕竟昨天他未得中宫令,便住在了寿安宫,实在是不合礼制。   今日他有探查皇后态度的目的在,如今赵归雁不提昨日,反倒还温柔地关切他,倒是出乎他意料。   怪不得宋太后与赵归雁多次交锋,都落败而逃,倒是个厉害的小姑娘。   宋明翰眼底冷光乍现,须臾又消失不见,又是那副与世无争,温淡知礼的模样:“多谢皇后娘娘挂怀,臣在太后娘娘宫中住得很舒适。倒是昨日太晚了,臣又是临时起意住在宫中,太后娘娘本想派人请示娘娘的,可又担心娘娘在孕中,扰了您和小皇子的安寝。但太后娘娘说您是中宫之主,臣歇在宫里还是要与您说一声,臣今日便特来请安谢罪,还望娘娘莫要怪罪昨夜未曾通传的罪。”   说着,宋明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清瘦的身体伏在地上,很是恭敬。   赵归雁挑了下眉,这宋明翰骨子里是高傲的,让他跪下来只是因为这一件与他关系不大的小事,那赵归雁是不相信的。   人是宋太后留的,寝殿是宋太后安排的,不让人来请示赵归雁也是宋太后授意的,宋明翰明面上是无法拒绝,所以赵归雁说与他无关。   至于暗地里,宋明翰如何做,与赵归雁无关。   再不相信,看着玉石地砖上倒影着那个不弯脊骨的青年,也该信了。   赵归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明翰,口中却急急道:“敬王世子快快请起,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本宫不是那等残暴不讲理的人,你与太后娘娘感情深厚,留宿宫里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你尽管呆着,想何时出宫便何时出宫。”   赵归雁适当的“示弱谄媚”,是为了让对方麻痹对方,以达到一击必杀。   宋明翰一直在咳嗽,听到赵归雁的这些话,咳嗽都有些滞住。可仍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宋明翰眼底阴郁,得了赵归雁的话后,便要起身离开。   他目的已达成,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赵归雁颔首,并未挽留,吩咐采月送客。   何妈妈一脸担忧地走进来,见赵归雁好好的,才松了口气,赵归雁捕捉到她眼底的后怕,有心想问,但又知道,何妈妈不会说的。   赵归雁思绪急转,无端又想到冬猎时宋明翰提及了赵青鸾,彼时,宋明翰一副熟稔的语气,好似与赵青鸾很是熟悉。   何妈妈今日的怪异……   赵归雁盯着何妈妈,宋明翰与赵青鸾到底是何关系?   何妈妈察觉到赵归雁的视线,心下一凛,有些慌乱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等了一会儿,何妈妈才转过头,看到赵归雁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这才压下极速跳动的心脏。   皇后娘娘越来越敏锐了,也不知道她还能瞒多久?何妈妈想到这些天赵归雁处理事情的果决,和陛下对她无微不至的宠爱,心思活络了起来。   有些事情,是不是可以告诉赵归雁了?   何妈妈有些犹豫起来。   心里存了事,何妈妈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在打翻了第六碟糕点后,赵归雁只是淡淡收回目光,也没出声责骂。   时机成熟了,何妈妈总会主动交代的。   果然,夜里安寝的时候,何妈妈伺候着洁了面,端着铜盆,走到了殿门口,又停下了脚步,迟疑着走了回来。   赵归雁佯装不解:“何妈妈,怎么了?”   何妈妈张了张嘴,神色纠结,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终于狠下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焦声说道:“皇后娘娘,您以后可要离敬王世子远一些,他会伤害您的!”   赵归雁指尖稍稍提了一下裙摆,困惑不解地说道:“何妈妈,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都开了口,再困难也难不到哪里去了。   何妈妈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大小姐入宫前曾爱慕过一个男子,便是这敬王世子。奴婢一直伺候大小姐,自然知道大小姐的心思,本说好了让敬王世子来荣国公府提亲,可不如何,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是要入宫。奴婢当时担心不已,纷纷劝说,可大小姐咬死了,打定主意要入宫。当时老爷十分高兴,也没多问大小姐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只是兴致冲冲地开始替大小姐打点,好让选秀时,能得陛下青眼。”   何妈妈草草说了这些事,又说道:“奴婢记得大小姐是最讨厌入宫的,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会选择不入宫。可如今,她竟然铁了心思入宫,跟换了个人一样,谁劝阻都阻拦不了。”   府里的人都开始关心地问几句她愿不愿意嫁,和赵归雁刚被封为皇后时的样子没甚区别,府里都是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人。   何妈妈又说:“奴婢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些天大小姐的心思改变也是有迹可循了。因为大小姐与宋明翰见过面之后,回闺房哭了一场,哭完,就想着入宫了。” 第71章 大结局(上) 陛下坠崖了   赵归雁大惊,昔年有些模糊的记忆也像是被拨开了浓雾,渐渐清晰起来。   那个曾在花灯下浅笑看着赵青鸾的男子,那个曾温柔地替赵青鸾摘下肩头落英的男子,那个曾于幽幽河畔与赵青鸾共放一盏莲花灯的男子……   本来模糊的面容,经过何妈妈的提点,渐渐地,浮现在了赵归雁的脑海里。   幼年她曾偷偷见到过的,赵青鸾的心上人,原来就是敬王世子,宋明翰。   赵归雁心神俱颤,脸色更是不好。没想到,赵青鸾竟然还与宋明翰有联系。   她心思敏锐,近来在宫中磨砺了一番,更是玲珑七窍,想得比以往多很多。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宋明翰,赵青鸾在这宫阙里丢了性命,暴毙而亡,总充斥着阴谋。   宋明翰心机深沉,说不定,当初接近赵青鸾,也是预谋一场。   转念一想,程景颐对敬王父子早有提防,敬国公封了王爵之后,本该安分守己下来,可风头渐盛,隐隐想要盖过天子,这是不是昭示了他们的狼子野心,王位封地尚不满足,所以盯住了九五之位,无上之尊?   赵青鸾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敬王父子的细作?   赵归雁越想,心目中那个温柔善良的阿姐形象便隐隐颤动,一如她如今的心绪。   赵归雁无端红了眼,她的阿姐,那么善良娴雅,被他们扯进这场肮脏的阴谋里,生生被人折下枝头,随意地践踏,最后落得个零落成泥,凄凄惨惨的下场。   赵归雁恨意涌动,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没有证据,这只是她的猜测,她没有经过证实,不能这样恶意揣度别人。   可她忍不住。   何妈妈见赵归雁的脸色有些苍白,唇瓣更是紧紧抿着,成了一条薄细的线,心下大惊,连忙柔声安抚:“皇后娘娘,莫要动怒,当心肚子里的皇子啊!”   何妈妈对于皇后,如今是忠心耿耿,以前还只是看在赵青鸾的面子上,多加照顾,可如今,她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主子看待的。   她虽然也恨不能立刻抓到杀害赵青鸾的凶手,但是,她更希望,赵归雁能够平平安安地诞下皇子。   死者不可追,重要的,还是,活着的人啊!   何妈妈一阵手忙脚乱,也不敢再说出一些刺激赵归雁的话了。   她喊了采月近来,添了热茶,又是劝,又是慰,好一通安抚,才将人安抚下来。   伺候着赵归雁躺在了床榻上,放下纱幔,屋内重新换了冰块,待凉气重新充盈了整个寝殿,她们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赵归雁在幽暗里睁开眼,她如今心神不宁,格外思念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程景颐。   程景颐走后,赵归雁将殿内的云水沉香换成了程景颐惯用的龙涎香,龙涎香清雅却霸道地占满了整个寝殿,赵归雁轻轻地翻了个身,脸颊贴在身侧的枕头上,闻着独属于程景颐的气息,仿佛程景颐还在她身边一般。   不知是不是孕期,她格外多愁善感,以前她不爱哭的,可入了宫,怀了孕,她总是很容易就会哭。   赵归雁有些迷蒙起来,若是程景颐在,若是他在,她此刻说不定又要投入他的怀里,委屈巴巴地,哭个天昏地暗了。   赵归雁紧了紧怀里还沾着程景颐气息的锦被,一如过去,她每晚都贴着程景颐温热的身躯睡觉一般,很快入了梦。   不知是不是临睡前听了大半真相的原因,夜里赵归雁便做起了噩梦。   梦里是不见边际的黑暗,耳边烈烈作响的狂风将她吹得站立不稳。   赵归雁仿若置身于一个幽暗潮湿的山洞里,耳边还有鬼魅般的滴水声,一声一声,扰的人心神不宁,惴惴难安。   赵归雁摸索着碰到了阴冷的石壁,双手在黑暗里探索,贴着石壁,一步步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赵归雁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僵硬了,才看见不远处有一丝天光隐现。   赵归雁心下一喜,扶着石壁,加快了脚步。   天光乍现,豁然开朗。   赵归雁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果然是一个山洞,只不过这山洞在山的腰腹,脚下,踏出一步,便是白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山崖崖底,抬头,又是一线之天的浩瀚苍穹。   她在这个山洞口,颇有点上天入地,都无门的感觉。   赵归雁叹了口气,好在是梦,这也太荒诞了。   不过她又有些疑惑,自己从未来过这里,怎么会梦到这个地方?   赵归雁还在疑惑,想着坐下来等待,她走了那么久,脚都有些酸了,等她梦醒了,一切都好了。   可她刚坐下,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刺耳地穿透云雾,直抵赵归雁耳边。   赵归雁挑了挑眉,她的梦境里还有人?   刚要好奇地探出身子,就看到了让她花容失色的一幕。   对面的崖顶上,有一个人退到了悬崖边缘,他的对面,有一群持着刀剑的人,两方对峙,那人退无可退,就在对方狰狞着脸要砍杀那人的时候,那人怆然大笑一声,清越的声音传至山谷,悠悠不绝,旋即他纵身一跃,跌落悬崖。   空中,赵归雁与一双漆沉沉的眸子对上了视线,那人面容那样熟悉,是她午夜梦回,辗转难眠都想要见到的人。   “雁雁……”那人无声地蠕动嘴唇,吐出那个他辗转多少次唇齿仍觉缱绻温柔的名字。   程景颐!   “啊……”   赵归雁蓦地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眼泪沾湿了花容,脸上还挂着惶然惊惧的神色。   采月她们早就听到了动静,手忙脚乱地掀开帘帐,弯腰坐在了床沿,见赵归雁双眼无神,一头黑缎子般的秀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还有几缕沾了泪,湿漉漉地粘在她脸颊上,明明场合不对,可还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娇媚姿态。   她这样惶然,只一双美目不停地掉落珍珠,采月顿时心疼不已,柔声安抚道:“皇后娘娘,可是做噩梦了?”   赵归雁呆呆地转过头,看到熟悉的面容,顿时有了主心骨一般,她猛地点头,哽咽道:“是,做噩梦了,只是梦。”   采月替她擦拭了脸颊上的泪痕,细声细语:“对,梦都是反的,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赵归雁只是默默流泪。   那个噩梦太真实了……   仿佛真的一样。   采月好说歹说,又是一阵柔声细语,才将赵归雁还有些瑟瑟发抖的身子镇定下来。   她见赵归雁脸上还有些害怕,也不敢再离得远了,她搬了被子,直接睡在了床榻下的踏板上。   赵归雁不想让采月担心,没了睡意,也逼着自己闭上眼,躺在床上。   艰难地看着窗棱爬上日光,晕得整座殿煌煌然然,煞是好看。   赵归雁眼睛下有淡淡的鸦黑,不等宫女唤醒,就掀开床幔下了床。   赵归雁总觉得心头隐隐不安,她没胃口,早膳用的也不多,草草喝了几口甜粥,就喝不下去了。   采月还要劝,话还没开口,就听得门外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是曹善来的义子,曹德。   曹善来跟随程景颐去泰山祭祖,留下来曹德侍奉皇后。曹德深得曹善来的真传,被他养得很懂脸色,知进退,是曹善来培养接替自己的人。   曹德衣帽凌乱,腰间的腰封系得松松垮垮,一丝仪态都没了。   采月见状,很是惊诧。   赵归雁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曹德这样失态,肯定不会是小事……   曹德跑进殿,气都没喘匀,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音悲怆,“皇后娘娘,陛下,陛下在泰山坠崖了……” 第72章 大结局(中) 他宠她宠得没边了   “陛下坠崖”这个消息一出,赵归雁便腿窝发软,险些站不住,还是何妈妈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扶住了她,才让她幸免于摔倒。   如今她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不能有,她如今即将临盆,这一摔,怕是要提前发动。   “怎么可能……”赵归雁唇瓣泛白,低低说道。   她想起方才的噩梦,那不是梦吗?怎么,怎么就成真的了?   采月泪水涟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跪在赵归雁身旁,看着赵归雁迅速白下去的脸。   如何是好啊!皇后娘娘才十六岁,这样年轻,如今夫君骤然离世,她腹中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她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活下来?   凤仪宫内人心惶惶,对于未来的不安席卷了整个寝殿,他们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也不禁低低哭起来。   赵归雁听到耳边连绵不断的哭声,脑子嗡嗡作响,清明的脑海如今也是一团乱糊,搅在一起,让她做不出任何反应。   何妈妈眼眶通红,她年纪大,见识多,先前早就遭受过一次丧主之痛,如今虽悲痛,但也能最快地反应过来,如今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膝行几步,轻柔地握住赵归雁的手,那双雪花般细腻剔透的柔荑,此刻沁着冰寒,懂得人心慌慌。   赵归雁指尖被人攥在掌心,绝望下的安抚让她眼神动了动,她僵硬地转过了脑袋,看到何妈妈担忧的眼神。   赵归雁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   她眼珠子转了转,环顾四周,都是忐忑不安,哭得伤心的人,都是将性命系在她身上的人。   她那样重要。   她鼻尖酸了酸,她幼时孤身一人,身上并不需要肩负什么,潇洒,却孤寂。如今她有了家,有了家人,也有了忠心耿耿侍奉她的从属。   那是她肩头的责任。   她不能倒下。   似是感应到了母亲的情绪,赵归雁的腹部被踢了一脚,很有力,像是无声的支持。   蓬勃着的生命,延续着赵归雁和程景颐血脉的生命。   赵归雁愣愣地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腹前,抖着手附上圆弧,感受到强有力的跳动,她骤然湿了眼眶,旋即又笑了起来,那泪珠沾在脸颊上,坠坠似风中花上雨露,一滴便是无边春色,煌煌然然,在这阴暗的时刻,破出了一道光。   赵归雁推开了何妈妈的手,自己依靠着力气站起身,背脊挺直,隐隐有了那道无上之尊的影子,同样给人的心里烙下深刻的印记。   “本宫相信陛下一定能逢凶化吉,此刻我们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伤心懈怠,而是要守护好皇宫,守护好大魏,静静地等候陛下归来。”赵归雁掷地有声,认真地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很快凤仪宫里的人便停止了哭泣,安静地听赵归雁发布命令。   “速诏各位大臣入宫。”   众人一惊,这是要干预朝政吗?   不过此刻,赵归雁能够站出来,的确能够安定人心。   她身怀龙嗣,说不定腹中的孩子就是下一代帝王,此刻,若是要有人稳定长安城的局势,唯有她最有资格,也最名正言顺。   凤仪宫的人倾巢而出,只留下了何妈妈和采月,其他人都是去宫里寻人找帮手宣人去了。   赵归雁抿了抿唇,说道:“替本宫更衣。”   采月恭恭敬敬,绕到偏殿,去将暖阁里那套每日都精心侍奉的皇后朝服捧了出来。   那朝服甚为庄重,便是衣饰,便十多斤重,因为顾忌赵归雁如今怀有身孕,采月本想拆下一些装饰,免得朝服太重了,压得她太累。   可赵归雁摇了摇头,拒绝了:“都穿上吧。”   人靠衣装,今日她势必要震慑住他们,不让他们看轻了自己,才能稳住人心。   气势最重要,可这些身外之物,锦上添花,能够让她的气势更足。   羊要吓住狼,总要披上一身更加油光滑亮的狼皮。   采月迟疑了一下,又将那些配饰一件件戴在了赵归雁的身上。穿戴整齐后的赵归雁,的确如耀阳,威仪赫赫,明亮不可方物,教人不敢直视。   赵归雁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走出凤仪宫。   文武百官,并没有全部随程景颐都离开长安,但离开的,大多是肱骨之臣。   这些三品之下的官员听到皇后召见,都还有些发懵。他们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消息还未完全传开,赵归雁今早收到的消息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这些臣下的消息,若要知道,还要迟一些,靠自己的关系网,又或者是在朝会上。而平民百姓,则更迟一些,等皇庭告知,他们才能知晓一些事情。   臣子们不太想去,但到底是懿旨,也不好不听从,于是都慢吞吞的,不情不愿地去了皇宫。   等人一聚齐,发现赵归雁让宫人都将人领到了两仪殿。   帝王和百官议政的地方。   大家交头接耳,想要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没有人答的上来,都是一头雾水。   有人不满了,一脸的不高兴:“这皇后娘娘是要做什么?她召见,为何在两仪殿?”   “一介妇道人家,有什么权力召见百官?”   “是啊是啊,陛下不过是去祭祖了,哪里轮得到皇后娘娘来处理朝政?这不是乾坤倒转了吗?”   殿内议论纷纷,情绪有些不满。   他们这些文臣,看不起妇道人家,更忌讳女子干政。   宋太后垂帘听政,干预朝政那是没办法。   先帝驾崩之前对那些大臣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亏待了宋太后。   而且宋太后背后站着的,是当初的敬国公府,是敬国公,说是宋太后垂帘听政,但谁不知道,真正的权柄握在敬国公手里。   宋太后也不过是一个明面上的傀儡。   而且,景和帝一亲政,宋太后就快速干净地消失在了朝堂上。   “皇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众人纷纷压下不满,跪地相应。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他们想着等会儿就要让人出去,这两仪殿,可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他们垂着脑袋,就看到眼前缓缓掠过一道明黄色的裙摆,上面凤凰尾羽灿阳阳,亮的刺眼,华美得让人惊叹。   “众卿平身。”   头顶落下一道悦耳的嗓音,她压着嗓子,还带了几分威仪。   众人起身。   就看到上首多了个人,一袭织金华美的皇后朝服,凤冠威严,明艳不可方物,恍若神仙妃子。   尽管见过好几次了,这些人对于皇后的容貌还是忍不住惊叹。   还有人心里有些轻慢,皇后皇后,待在后宫,处理后宫杂事就好了,干什么来干涉前朝朝政?   赵归雁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这些人或轻慢或尊敬,各有心思,不过她也理解,她年岁小,如今又让他们来两仪殿,他们肯定觉得她不自量力。   生气谈不上,她没有威慑他们的能力,他们不尊敬她也说得过去。   赵归雁抛下惊涛巨石:“陛下在泰山坠崖,如今本宫暂行指令,接管长安城中事务。”   “什么?”   “不可能!”   “陛下如何了?”   底下的人纷纷出言,震惊非常。   赵归雁语气沉重,说道:“据探子来报,陛下在祭祖途中坠崖,如今下落不明。但本宫坚信,陛下吉人天相,必定能平安归来。诸位只要稳住人心,静候陛下归来即可。”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暂时无法处理朝政,此刻唯有本宫出面,安抚人心,方为上策。待三品官员回来,本宫也适时垂帘听政,坐镇朝堂,以免乱臣贼子趁乱祸乱朝纲,乱我大魏正统。”   赵归雁说完,就看见下面的人很是愤怒。   “皇后娘娘,您年岁尚小,如何能干政?更何况,陛下临行前并未说若他出了意外,皇后娘娘有资格干政!”那人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赵归雁闻言,也不生气,她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清凌凌的,仿佛能将他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他心底的那些小心思也无处遁形。   他率先错开视线,败倒在了赵归雁的目光下。   赵归雁将人看得低下了头,这才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跟在一旁的曹德适时捧着一个锦盒上来。   众人疑惑地看着赵归雁的动作。   赵归雁将锦盒掀开,从里面取出一方印。半个巴掌大小,血玉为身,雕刻着一条精致小巧的五爪金龙,那龙栩栩如生,仿佛要腾空而起。   众人惊诧。   这……这不是陛下的私印吗?   怎么在皇后娘娘的手里?   众人脸疼,刚刚还在想先帝宠爱宋太后,如今跟景和帝比起来,还是不够啊!   这皇帝私印,权力不比玉玺低,玉玺是明面上的,而皇帝私印,可是明暗两地的权力都能调动。   帝王手里没点暗手?不说这些,光是他名下私产就不计其数了。   传言景和帝私下里豢养了一批暗卫,大家都没见过,毕竟暗卫暗卫,都是暗地里的。   如今看来,这支暗卫在赵归雁手里了。   私印都能给?   这简直是宠得没边了。   刚刚他们还在说赵归雁没有权力干政,如今好了,人家皇帝私印都有了,调动整个长安城的人马,也没什么问题。   赵归雁将众人的脸色尽收眼底,扬声。   “传本宫之命,各个宫殿的人不可慌张,陛下未归之前,谁都不许散播谣言,祸乱人心。”   “御林军各司其职,无本宫的懿旨,人人不可随意进出宫廷。御林军更不能擅离职守,誓死守卫皇城安危。无故乱秩序者,军法处置。”   “宫内外消息,一日二传,互通有无,泰山处的一举一动,皆不可滞留,一有消息,立刻禀告本宫。”   众人刚开始还觉得皇后可能就是纸架子,看着威风,没什么真本事。   可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的,还真有几分景和帝的行事作风。   众人这才放下心底的成见,真心拜服:“谨遵皇后懿旨。”   虽然赵归雁将皇城里安排妥当,但她仍然不能阻止其他人害怕。   恐慌很快就席卷了整个皇宫。   寿安宫里的宋太后也在不久后听到了这个噩耗,她面色苍白,当场晕了过去,太医院的人匆匆赶到寿安宫,一阵兵荒马乱,又是施针,又是灌汤药,才堪堪将宋太后弄醒。   宋太后双目无神,醒过来之后,仿佛整个人都老了十岁,精气神都少了许多。   宋太后心绪复杂,她虽不喜爱程景颐,但也从来没想过他去死。   到底是怀胎十月,恨有之,爱也有之。   程景颐活着时,那恨意盖过爱意。   如今,突闻程景颐的噩耗,那点子恨意竟然缓缓消失,如冰雪消融,露出了严厚寒冷下的嫩芽。   宋太后掩着脸,眼泪刷的流下来。   不过宋太后没哭多久,就听闻赵归雁诏了大臣在两仪殿议事。   她止了哭,眼眶通红地瞪着:“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   就算有人要主持大局,那也不该是皇后?该是她啊!   宋太后很快拿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吩咐人替她梳洗打扮,她要去两仪殿,将赵归雁狠狠地骂一顿!   随即她还没出去,就被一道消瘦的身影挡住了路:“太后娘娘。”   宋太后脸上蓬勃的怒意一下子就跟个球一样瘪了下去。   她费力的扯出一抹笑,“翰儿,怎么了?”   如今,她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唯一一个了。   她要更加爱护他。   宋明翰道:“您还是安心地在殿中休息吧,此刻您若是去了,这不是让皇后娘娘为难吗?皇后娘娘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您刚刚晕了一场,还是多休息会儿吧。”   宋明翰拦住了她。   他可不能让宋太后前去大闹,否则,赵归雁被她闹得提前发动生产,赶不及宋承学回来,到时候乱了宋承学的计划怎么办?   宋明翰柔声安抚:“太后娘娘,您的玉体为重啊!其他事情,就先交给皇后娘娘处理,如今陛下刚出事,也没有什么大乱子。”   他眸光温良,一如往常地,带着善意,“届时父亲回来了,再来主持大局,也没什么要紧的。更何况,皇后娘娘腹中孩子,是陛下血脉,说不定就是下一任君主,皇后娘娘也是有资格站在那里发号施令的。”   宋太后气息平稳了下来,被他这样一劝,隐隐松动了态度。   她想了想,想通了。   赵归雁如今再蹦达得欢快又如何?她根基尚浅,朝臣谁会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她?等敬王一回来,他的声望鼎盛,还不是大权要落在他手中? 第73章 大结局(下) 正文完结   景和帝坠崖失踪,赵归雁以雷霆手段接管了皇城,等众人反应过来,皇城没有了惶恐,反倒还算是安和。   各位大臣刚开始还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对于赵归雁并不是很看好。   可没料到,这个看上去娇弱可欺的小皇后,以不亚于景和帝的冷静狠厉,将皇城治安管理得井井有条。   皇后之名也渐渐传入了众人的耳朵里。   “皇后娘娘,据探子来报,今夜随陛下祭祖的大臣们都将入皇城,娘娘可有何安排?”   凤仪宫内,赵归雁手中握着一卷黑色的布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奇怪的符号。   这是密语。   赵归雁刚开始也不懂,这些字符很是奇形怪状,复杂难辨,拿到手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还是暗卫卫长给了她一本小册子,她对照着,才看懂了其中的信息。   赵归雁抬眼,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那人身量高大,浑身上下裹着黑色的衣料,脸上也带着一个木质的暗云面具,只露出一双姣好的眼睛。   那双眼睛有些熟悉,无端让赵归雁觉得温暖,生出几分依赖感。   赵归雁问过他的名字,他说他叫程琅。   暗卫是主人手里的一把最锋利的刀,藏匿在黑暗里,终日不见光。渐渐地,他们没了姓名,没了亲朋,亦没了存在的痕迹。   很残忍,但暗卫的确是这样的存在。   暗卫包裹在黑暗里,需做到了无踪迹,他们就连模样,除了自己,就连同僚都不知道,面具之下,又怎样的容颜。   其实如果不是程景颐将私印交到了她手里,她可能连程琅都见不到。   恐怕,只有程景颐,这支暗卫真正的主人才清楚,谁才是暗卫,是程景颐安插在各个世家的棋子。   程琅的声音很清朗,似雨后初霁的清和,狄狄花月般照在人心里,摇曳生姿。   赵归雁很好奇面具之下的容貌。可知道,暗卫唯有在生命终结之时,才会被人看去容貌。   赵归雁拂过密信,得知敬王今日偷偷离开了回宫的部队,潜入了长安,她心中有些不安,敬王……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各个宫殿的守卫可安排好了?”   “遵皇后令,已部署好了。”程琅拱了拱手,说道。   赵归雁捏了一下眉心,觉得很是头疼,她首先要确保的就是皇宫不要轻易被敬王控制在掌心。   她手里有程景颐的私印,城郊的大军皆是程景颐的亲信,能保证不会叛变。   可出了长安城,各州县的军队忠心与否,却是不甚明晰了。私印能震慑他们一时,却不能永远压制他们。   唯有程景颐归来。   这困境才能破。   半月前,她不过是程景颐捧在掌心里的小皇后,需要烦恼的也不过是今日的鱼片粥有些腥腻,她不爱吃。   可如今,那个替她遮挡风雨的人消失了,她不得已扛起整个社稷,这让她无措又疲倦。   偏偏敬王虎视眈眈,野心勃勃,看样子是要造反。她手中兵权有限,如果皇城被攻破,皇城失守,皇权旁落,她如何有颜面去面对程景颐?   思及最坏的场景,赵归雁难免有些焦躁,偏她又不能做些什么。   预产期快到了。   如果敬王做些手脚,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归雁脸色发白,手脚也有些冰凉,在这煌煌烈烈的午日,竟觉得脊背发凉。   忽然,她手边多了一盏茶,袅袅冒着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茶很烫,隔着几指的距离,都能感受到温暖。   茶碗下面浮浮沉沉,一朵精美绝伦的粉莲灼灼开在了其中,舒展开花瓣,让人惊叹。   莲花茶。   莲花清幽香气钻进赵归雁鼻间,淡雅的味道很是好闻,兼具安神静气的功效,很得王公贵族的喜欢。   不过炮制起来很麻烦,莲花摘下,要将它晒成干瘪的一团而不掉花瓣,又要让它们在茶碗里舒展身姿,与莲枝上一样鲜活美丽,极为考验制茶者的功力。   赵归雁眨了眨眼,透过袅袅白雾,对上了那双眼睛。   扇形的眼尾蜿蜒勾折,勾勒出温情和风流,睫毛又长又密,羽扇一般。   很好看的眼睛。   很熟悉的眼神。   关切的,脉脉的。   与记忆里的那双眼睛渐渐重合。   赵归雁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指尖搭在程琅木质面具的边缘,刚要摘下,程琅略带惶恐地垂下头,嗓音却是陌生极了。   “皇后娘娘,恕臣僭越。”   赵归雁想起暗卫的规矩。   面具不可摘,摘之,自当绝。   赵归雁不想因为这一点怀疑而害得一个无辜的人丢了性命,她指尖蜷了蜷,收回了手。   她捧着茶碗,长睫沾了雾气,凝结了水珠,颤颤巍巍,更是如同雨后新荷,清丽动人。加上这莲花香气,仿佛赵归雁就是这莲花幻化的仙子一般。   热茶源源不断地传递热意,让赵归雁的身子暖了起来。   似是想到了程景颐,她也有了很多的勇气。   赵归雁拨弄了一下茶碗里盛开的莲花,语气冷静:“时刻监视敬王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杀无赦!”   不怪赵归雁这边无情,敬王如果真的造反逼宫,她身为皇后,腹中孕育皇嗣,敬王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也不能心慈手软。   更何况,敬王如果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就能平平安安,性命无虞。   夜里,一改风和气清,习习凉风成了凛凛狂风,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场酝酿了多日的暴雨,倾盆而下。   凤仪宫的庭院里有两缸莲花,如今暴雨急骤,将那几丛莲花打得垂了头,蔫头巴脑地浮在水面上。   赵归雁坐在窗棂旁,轩窗半开,她将手伸出窗外,雨水砸在她掌心,溅开滴滴晶莹。   “下雨了……”   赵归雁喃喃道。   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一道身影,他手里捧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   “皇后娘娘,冒犯了。”略带了几分低沉的声音传来,暗卫上前抖开了斗篷,将它披在了赵归雁的肩头。   又趁着赵归雁呆愣地看着他,十指修长,飞快地系了个结,程琅克制守礼,他的手就放在赵归雁的脖子前,却一丁点儿都没触碰到她。   明明那样近的距离。   赵归雁看着自己胸前那个怪异的绳结,不是她惯常系的绳结,是男子的绳结系法。   电光火石,她的脑海里忽然想起来以前,她曾见过这个绳结。   那是很远,很远的时候。   远到,程景颐和赵归雁不过初识。远到两人,情窦刚刚冒出嫩芽,还未曾如同现今,亭亭如盖。   赵归雁沾湿的手蜷了起来,半晌,她眼眶有些酸,又慌慌张张地别开头,害怕被程琅看出异样。   寂静无言,却好像又说了千言万语。   打破这片安静的是一阵疼痛。   赵归雁忽然感觉肚子开始抽痛,腿上滑过一道温热。   赵归雁垂下眼,看了一眼身下,裤子是浅色的,如今底部有了深色,一大块很是突兀。   赵归雁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稳着嗓音:“程琅,让采月去喊产婆和太医,本宫要生了。”   一向无表情的暗卫眼神僵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   赵归雁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此刻耽误不得,她扬声,不过语气仍然温和:“程琅!”   木头似的暗卫回过神,深深地看了一眼赵归雁,脚步凌乱,同手同脚地往殿外跑,他身高腿长,很快就吩咐了采月他们去请太医了。   临盆的日子将近,接生嬷嬷都是直接住在了凤仪宫的偏殿,以防赵归雁发动,他们赶不及过来。   程琅一把踹开门,手里拎着一个接生嬷嬷进来了,语气急躁:“快给皇后娘娘看看。”   接生嬷嬷都快要被程琅的动作吓死了,一尊黑面煞神突然出现,浑身黑漆漆的,戴着面具,一句话也不说,拎着她的衣领就往皇后寝殿跑,她胆颤心惊,腿肚子打颤,还要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以免被勒死了。   还好没将她带得太远,拐个弯就来了皇后娘娘的寝殿。   她颤抖着行了礼,就看到了脸色微白的赵归雁,黑面杀神站在她身侧,让她有些害怕。不过她此刻顾不得太多,她也看到了皇后娘娘腿上的湿濡。   接生嬷嬷很有经验,语速飞快地说道:“羊水破了,皇后娘娘发动了,可以去产房了。”   为了这一天,程景颐准备了许多,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温暖宽敞的产房,价值连城的补药……   确保万无一失。   什么都妥当了,除了程景颐……   赵归雁被宫女搀扶着去了产房,产房内门窗紧闭,男子一律被留下来门外。   程琅眼睛漆沉沉的,死死盯着产房的大门。   屋内还没什么声音,因为刚刚发动,要生下来,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程琅哪里知道这些,他没有听到屋子里有声响,急得眼眶通红,不停地在屋外打转。   一旁的宫人眼神诧异,这人谁啊?怎么皇后娘娘生孩子,他比里面的人还要急躁不安?   不过他们也不敢乱说话,黑衣裹身,面具覆面,跟个煞神一样,显然不是寻常人。   正当焦灼之际,不速之客到访。   宋太后突然出现在了凤仪宫。   仪仗很是威风,十几人浩浩荡荡,推开殿门,不经通传,蓝色油纸伞裹挟着风霜,吹进了温暖的凤仪宫。   伞面收拢,露出盛装的宋太后。   她今日特意打扮了,年轻了很多岁,岁月不曾在她眼底留下痕迹,她依旧娇美动人,众人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让先帝一往情深的女子。   大家心底有些怪异,景和帝失踪这么多天了,宋太后非但没有憔悴,反倒有心思梳妆打扮,活像是要去见情郎的小姑娘。   女为悦己者容,宋太后又是为了谁?   宋太后看到了众人眼底似有若无的嘲讽,脸上有些发热,今日宋承学会入宫,她因为程景颐,时不时落泪,到底还是憔悴了一些。她在宋承学眼里,一向光鲜亮丽,她不容许她完美的形象有裂缝,所以就好好打扮一番。   没想到会惹得众人嘲讽。   不过此刻也不在意了。   反正赵归雁生下皇嗣,她就不打算留着她了。凤仪宫这些人,她一个也不想留,全部都去给赵归雁陪葬吧。   宋明翰跟在宋太后身旁,他如松如竹,芝兰玉树,在这阴暗潮湿的雨夜,格外耀眼。   即使没有健康的身体,他仍是众人瞩目的存在。   何妈妈从产房里出来,快速地关上门,转身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语气微凉:“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宋太后也冷着脸,喝道:“放肆!大胆贱婢,敢这样同哀家说话?”   她喝住了何妈妈,又淡声道:“哀家当然是来接哀家的孙子了。”   她一收到赵归雁发动的消息,就从寿安宫赶过来了。她今日来,就是要夺下赵归雁的孩子。   那个有程景颐血脉的孩子!   何妈妈眼神一厉:“太后娘娘,皇子归皇后娘娘抚养,和太后娘娘有何关系?”   又不是普通皇子,皇后嫡长子,说不定景和帝驾崩了,他就是唯一的皇嗣,将来要继承大统,哪里轮得到太后接过去抚养?   宋太后眯了眯眼,语气不善:“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应该一起杀了你,也好让你一起下去侍候你的主子。”   何妈妈闻言,眼底迸发出恨意,咬牙切齿地说道:“果然是你,是你杀了先皇后!”   何妈妈知道赵青鸾入宫是宋太后的旨意,也知道,赵青鸾入宫,存了目的。可她没想到,当初将她送进这座牢笼的人,会杀了她。   宋太后轻嗤了一声,道:“赵青鸾不自量力,当初是谁将她捧到了皇后的宝座上?当初说好了入宫监视皇帝,可她呢?尽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让她去伺候皇帝,尽量生下皇嗣,也不肯。这样无用,留着她做什么?”   宋太后承认了。   “啊!”产房里忽然穿出一声痛呼,赵归雁听着门外的动静,目眦欲裂,宋太后!宋明月!蛇蝎心肠!   就因为赵青鸾生性善良,不愿意出卖程景颐,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何妈妈闻言,反驳道:“不可能!当初入宫,本就是承诺了先皇后可以不用生下皇嗣,她才入宫的!分明是先皇后撞破了你们的腌臜事,握住了你们的把柄,你们才杀人灭口的!”   当初宋明翰哄骗了赵青鸾,让她入宫,替他打探情报,而等大事已成,宋明翰会娶她为妻,给她无上的荣耀。   赵青鸾当时一腔真心都在宋明翰身上,花言巧语,让她失了理智。   又加上,宋太后威胁她,若是她不愿意进宫,赵家将要受到灭顶之灾。   她不得已,才入了宫。   只不过她又不想违背良知,传递给宋明翰的消息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消息。   所以宋太后才会对赵青鸾横条鼻子竖挑眼,满眼都看不上她。   何妈妈只知道,赵青鸾出了一趟门,夜里回来就失魂落魄的,隐约说了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果然第二日就被人杀害了。   宋太后眼神微闪,不再说话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是一道穿着银甲,腰间配着剑的人影。   宋承学!   他一改平日的温和儒雅,穿上了甲胄,清润的气质变成了杀伐果断的煞气,应该他在外面经历了一场恶战,银色的甲胄上还沾着猩红的血迹,很是怵人。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爽朗的笑了笑:“的确,不是因为她无能而杀她。而是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才被本王杀了的。”   宋承学大方地承认了下来。   赵青鸾是他下的手,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如今大局已定,这些陈年旧事说出来也无妨了。   而且,他脚步一转,直直地走向宋太后,当着众人的面,亲密地喊了一声:“明月。”   宋太后柔柔地笑了一下,略带依恋地依偎在宋承学的身侧。   何妈妈瞪大了眼睛,如坠冰窖。   她知道了,原来赵青鸾是撞破了他们两人的奸情才被杀害了!   赵归雁感觉自己像是被撕裂般疼,肚子如刀割凌迟一般,寸寸割肉,可再痛,也抵不过此时心头的痛。   这对狗男女!原来是被人撞破了奸情,才痛下杀手!   她的阿姐,那样善良温柔的阿姐,她的母亲,她的长姐,就因为他们,被无辜地杀害了!   赵归雁眼泪骤然落了下来。   她浑身疼得厉害,可她死死咬着牙关,愣是一声不吭,她要挺过去,她还要手刃仇人,替阿姐报仇!   宋承学从腰间取了剑,不耐烦地说道:“这些人都该死了,赶快杀了人,把皇嗣抢到手。”   顿时,门外传来了声音,陆陆续续地走进来一对血气满满的军队,显然是跟着宋承学一起造反的乱臣贼子。   皇宫里都是宋承学的人了,他此刻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那个位置了。   宋太后舒了口气,道:“等皇嗣到手,翰儿就有救了。”   宋太后到底是选择了宋明翰。   她想的是,儿子她只有一个了,可如果宋明翰的病治好了,她的孙子却能有很多。   牺牲一个孙子,还是她不喜欢的女人的血脉n,能救她亏欠了多年的儿子,这个选择,她没有犹豫很久。   不过一晚上,她就下了决定。   斜地里,突然冒出来一道粼粼寒光,一剑将军队前的几个人封喉,身体豁然倒在了地上,吓得众人不轻,瑟瑟发抖的缩了缩。   这,这么凶残?   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浑身穿着黑衣服,脸上还戴着面具的男人。   宋承学皱了皱眉:“暗卫?”   原来真的有暗卫?   原来是真的,不是传说?   宋承学眼睛有一瞬间发亮,这样一支只听从于主人,又有许多本事的人,是他最想要的。   待他登上王座,盛世便要这样的人替他维护。   宋承学换了一副语气,说道:“如果暗卫缴械投降,本王便放你们一条生路,让你们可以拿比以前还要丰厚的月俸。”   暗卫程琅冷笑了一声,不屑道:“做梦!”   宋承学有些脸色不好看,他冷声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完,挥了挥手,房檐上突然出现一对人马,各个手持弓箭,显然对准了暗卫程琅。   程琅发狠,咬了咬牙,“我就爱喝罚酒!”   宋承学摇了摇脑袋,似乎是说他愚蠢至极,他叹了口气,瞬间挥手:“放箭!”   屋檐上的人齐齐松手,弓箭激射而出,直直射向暗卫。   程琅手腕微转,眼疾手快地挥动长剑,竟然尽数将羽箭斩落了。   宋承学有些讶然,竟然这么厉害吗?   更是有些心疼,可惜不能为他所用,替他鞍前马后。   程琅将一柄剑舞得凛凛生风,只见寒光剑影,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那些箭竟片步不能近身。   宋承学渐渐皱起眉,不耐起来,他没有这么多时间耗在这里。   他偏了偏头,淡声喊道:“翰儿。”   斜地里飞出一道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柄剑,直直地站在前面。   “宋明翰,请赐教。”   宋明翰褪下了平日里病恹恹的模样,此刻如同一柄宝剑,劈砍挑刺,皆是蓬勃的爆发力。   武艺高强,与平日里走两步都要喘的模样迥然不同。   “翰儿?”宋太后先是惊喜,然后脸色煞白。   宋明翰……没有病?   宋太后看向一旁的宋承学,抖着嗓音,问道:“哥哥,这是怎么回事?翰儿,为何会武功?”   这么高强的武艺,非一日之功,少说数十年的功底。   宋承学朝她笑了笑,一如以往般的温和儒雅:“翰儿没有病,你不是该高兴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皇宫里的空气让他格外愉悦,他闭着眼,语气激动:“翰儿身体康健,以后定然是朕的好太子,能为朕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宋太后被他的自称惊住了,她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疯了?竟敢自称朕?你难道是要造反吗?”   宋承学睁开眼,颔首:“是啊,明月,难道你真的以为,朕会甘心当一个王爷?一人之下又如何?我要当万万人之上,无人敢踩在我头上!”   宋太后被他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愣愣地看着他,待看到他眼底的欲望,看到他无情的眼睛,她福至心灵。   “所以,这么多年,你都是在利用我?”   宋太后呐呐道。   宋承学诧异:“怎么说是利用呢?我让你当上了尊贵无双的皇后,又让你当上了太后,如今,你还是我的太子生母,多尊贵的身份啊!”   宋太后眼眶晕眩,嗓音尖利:“你从一开始就利用了我?”   所以,所以他根本就不曾爱过她?   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弥天大谎?!   宋太后隐隐疯癫,她冲上去,攥着宋承学的衣袖,眼眶发红:“哥哥,你有没有爱过我?你说,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宋承学挥开她的手,语气悲悯,道:“明月,你怎么能这么多年都这么天真呢?”   宋太后被挥开,站立不稳,跌坐在地,头上精致的发髻也散落了几缕,显得有些狼狈。   宋承学不再看她,没脑子的女人。   要不是为了让她把先帝迷的神魂颠倒,让他有机可乘,掌握权势,他都不愿意和她演这么久的戏。   要不是为了让她算计程景颐,时刻惦记着让程景颐生孩子给宋明翰“治病”,好让皇嗣凋零,他才有可乘之机,他早就厌烦了宋太后。   两人招式刀刀致命,缠斗了许久还未见分晓,却在宋太后与宋承学坦白后,忽然局势逆转,黑影狠厉一挑,剑尖划过宋明翰的脖颈,鲜血泊泊流下来。   宋明翰不敌,飞快退后,捂着脖子,冷汗涔涔。   宋承学一惊:“翰儿!”   宋承翰捂着脖子,艰难的说道:“无碍。”   宋承学瞪着程琅,也不想公平正义地来了,挥手,想要让他的士兵一起上。   “将人杀了,重重有赏!”   身后军队往前踏了几步,经过宋承学的时候,忽然调转兵刃,直直对准了宋承学。   宋承学一惊,大喊道:“放肆!你们的敌人不是我!”   程琅低低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低沉,渐渐地,褪去了少年的清和,带上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威仪:“宋爱卿,别喊了。朕嫌吵!”   那声音……   程景颐!   宋承学错愕地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程琅。   程琅抬起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宋爱卿,好久不见。”   程景颐咬着字,字字带着杀意。   “真可惜,你的造反失败了,朕完好无损地活着。”   当初是宋承学使了计,要将他杀死,程景颐早就把握了他的意图,打算将计就计。   否则,宋承学一直不敢铤而走险,磨蹭下去,他对他早就厌烦了,担心赵归雁一直担惊受怕,恨不得将他连根拔起。   这才使了个金蝉脱壳的假死计。   逼得宋承学尽快造反。   如今铁证如山,他是逃不掉了。   “程郎……”   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痛呼声,程景颐脸色微变,转身便走,大步走进产房。   赵归雁痛的没了知觉,神志不清,模糊间听到了程景颐的声音,她此刻委屈得想要掉泪,不自觉就喊出了日思夜寐的名字。   “程郎……”   她好疼啊……   程景颐如风般闯进来,看见自家的小姑娘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沾湿,一缕缕贴在脸上,他心疼极了。   他跪在床头,低哑着声音:“雁雁。”   程景颐有些害怕,如今的赵归雁如同琉璃娃娃一样,满是破碎感,他害怕他一碰,她就碎了。   赵归雁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梦中,熟悉的低唤声让她眼眶发酸。   她呜呜咽咽地哭出来,娇气又可怜:“程郎,我好疼啊……”   程景颐恨不得立刻替她受了这疼,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替她拨开脸颊的发丝。   他伸着手,凑到赵归雁的唇边:“雁雁,疼的话咬我。”   不能替她生孩子,那也可以一起疼。   赵归雁刚要摇头,一波疼痛汹涌袭来,她忍受不住,张口咬住,死死咬着。   “哇哇哇……”   骤雨初歇,一声嘹亮的哭声响破天际。   天晴了。   赵归雁脱力昏迷,昏迷前,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睁着眼,紧紧攥着程景颐的手,十指相扣,如何也不松手,沉沉睡去。   “程郎……”   程景颐爱怜地吻了吻她苍白的唇,温热的,鲜活的,清甜的。   程景颐喉结滚了滚,心里那个角落此刻盈满了,满是爱意,汹涌澎湃。   ……   景和十六年,秋。   皇后赵氏诞下一子,封为太子。   同年,太后宋氏勾结外戚敬王,祸乱朝政,终身幽禁寿安宫,非诏不得出。   敬王意图谋反,斩立决。   此次谋反牵连甚广,许多官员被贬,长安城里血腥气经久不散。   同年冬,景和帝废除后宫,将后妃遣送出宫。   春去秋来,景和帝开创了大魏空前盛世,海清河晏,国泰民安,百年可享其余荫,史称“景和之治”。   午后,帝后同坐于榻上,对弈。   黑白厮杀,难分胜负。   程景颐笑着点了点棋盘:“几年功夫,棋艺竟然这样高超,我也不敌了。”   赵归雁水眸微弯,笑得明艳:“那是陛下教得好呀!”   程景颐望着她明亮的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棋局,嘴角翘了翘,拾了一子,置于方格之间。   那样荒谬的落子。   如同当年,尚不懂棋的小姑娘,凭着一腔天真莽撞地闯进了他的世界,用拙劣荒诞的下棋手法赢了他。   赢走了他的发簪,也赢走了他的心。   “这次该是我赢了吧?”程景颐笑问。   赵归雁错愕地看着那与棋局格格不入的棋子。   半晌,她杏眸微弯,漾出粼粼的光。   显然也想到了那时的他们。   “嗯,陛下赢了。”   “那你要给我什么奖励?”   赵归雁捧着下巴,清甜的风绕过轩窗,吹进殿内,纱幔轻摇,晃悠悠地,晃的人心神摇曳。   赵归雁突然扑入程景颐的怀中。   程景颐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她。   “我输了以身相许好不好呀?”   风中溢出一道低低的,愉悦的笑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