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裙下臣》 作者:长缨止戈 第1章 手生得倒是不错,就是不知……   “哎你们都听说了吗,那位殿下要回京啦!”   大晏帝都,燕京城临街茶楼二楼上,无数文人学子齐聚一堂,彼此凑近,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   角落里有一身着黑衣的男子默然而坐。他面容极其出色,五官俊逸,剑眉入鬓,神情沉稳。只一半身子处于阴影处,在这偌大的茶楼倒是不怎么显眼。他一手端着茶盏,视线放在窗外,与那些群情激奋的文人们格格不入。   文人们悄声讨论还在茶楼内作响:   “什么?你说的……是东宫那位?他不是被陛下发配江南……怎地现在就回来了?”   “说是发配,谁不知道是当今心疼儿子?江南那是什么地界儿?鱼米之乡!富庶异常!发配?养身体还差不多!”   “……可当初他害死孟大儒,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除了算了还能怎么样?毕竟那可是当今唯一的子嗣,可不金贵着?”   “……”   文人们神色慷慨激昂,说话却是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甚至不敢直呼那位殿下封号,可见那位殿下积威之深。   也不知是哪句话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他微微转头扫向楼内,狭长的眸子在说话的人身上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只是捏着杯盏的手微微紧了紧,神色带着些许漫不经心,似有若无地听着他们说话。   一人慨叹出声:“哎,想当初孟大儒才高八斗,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最后竟是被那残暴的太子扣上一顶叛国的帽子,屈辱死去。可悲,可叹啊!”   “依我看呐,那太子也着实不是个仁善的!我可听说了,太子为人残暴异常,嗜杀成性!东宫每日都有无数具尸体送出来,那死前的模样活生生是被人折磨死的!”   “传言太子夜御数女,尤爱调.教幼女!”   “你这算什么?我听我在宫里的远方表妹说,太子是男女不忌!东宫里面光是貌美的男男女女都有上千之数!”   “……”   闷声的讨论充斥着整个茶楼,一句句令人瞠目结舌的话语从那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口中说出,令人啼笑皆非。   “要按他们所说,太子怕不是要有三头六臂了。”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兀地响起。仔细一看,原来黑衣男子身后还有一个容貌颇为端正的小厮立着,只不过是站在阴影处,倒是没有什么存在感。   男子微微抬眸,看向那群文人,声音低沉:“虽说难掩夸张,但也有不少真的。”   “那可是,”萧肆笑道:“倒也省得咱们再去打探了。”他想了想,又嘿嘿笑着:“还能省下一笔银两呢。还是爷英明!”   萧淮轻嗤:“出息。”   萧肆撇撇嘴,颇有些委屈:“这京城可不比咱们西州,什么东西都贵。再不省着点,只怕爷您连这最便宜的茶都喝不上了。”   萧淮脸色微僵,看着杯盏里跟清水一般无味的茶水,是最次的茶。萧淮还能想起之前堂倌那异样的神情,竟是难得有些窘迫。   萧淮没再说话,只听他们似乎又将话题转到了那位孟大儒身上,便凝神去听:   “说起来我当年有幸得孟大儒一番教诲,他是何等慈和,谁料…哎!”一学子叹道,神色悲悯不似作假:“倒是苦了廖兄,承受如此之痛!”   廖兄?   萧淮目光微动,顺着那些读书人的目光落到一身着月牙白袍,装扮素净明显是在服丧的男子身上。只见那男子面容清俊,眉宇低垂,通身气质悲痛不已,强颜欢笑道:“在下这算什么苦?可怜老师……”他话还未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一旁的文人见状纷纷上前安慰他,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气氛一时倒是又活跃起来。   萧淮转开目光,眸光晦暗。   廖修齐,太子伴读,孟大儒唯一的入室弟子。   他心中思忖良多,最终将那件事暂且放下,却忽觉周围氛围不似方才那般热闹,反而有些诡异的安静。   萧淮心中一动,抬眸看向窗外,只见原本喧嚣的街道此时也是一片寂静,熙攘的人群分开站在街道两旁,留出一条宽阔无比的大路。萧淮往城外方向看去,果然见一马车悠悠驶来。   那马车看似低调,却又极尽奢华。车厢乃是极品沉木所制,价值连城;马车四角垂落的流苏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光,瞧着竟似金丝打造;车壁上则镶嵌着一颗颗璀璨的宝石,流光溢彩,奢华无比。   二楼内的文人们一时无声,直到一男子面露愤恨,低声唾了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旁人才纷纷附和。   萧淮坐在原处,一手碾磨着腰间的玉佩,一边沉思。他身后的萧肆却是开口道:“我滴个乖乖……”   萧淮回头,就见萧肆看着马车的目光满是垂涎,喃喃道:“这要是换成银子,够多少弟兄的军饷啊!爷……”   萧淮脑门青筋直跳,低喝道:“闭嘴!”   萧肆瘪瘪嘴,眼热地往下瞧,眼看着那辆马车即将驶过街道,意外突生!   只见一衣着暴露浑身青紫的女子不知从哪窜了出来,猛地扑到马车前,跪伏在地,哀嚎出声:“殿下,救救民女!民女是清白的殿下!求殿下救命啊!”   马车速度不快不慢,但那女子乍然跑出挡在马前,眼瞧着就要被马儿撞上,周围百姓呼吸都是一紧——   车夫眼神一凌,猛地一勒缰绳,马儿嘶鸣,前蹄高高抬起,离那女子不过分毫距离!   与此同时,马车内传来一声阴沉的怒斥:“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二楼的文人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闻言脸色又是十分难看,看着那女子的眼神满是同情。   倒是萧淮眸光微异,多看了那车夫两眼,竟是个练家子。   那女子仿佛未觉方才的惊险,此时正泪流满面,一下又一下磕着头,青石板的路面上洇上了丝丝血迹:“民女、民女——”   “你个贱人还想往哪里跑?给老子站住!”   那女子话还未说完,就听一道粗粝的声音猛地喝来。二楼的文人们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两个彪形大汉紧追而来,怒吼出声。   那女子闻言更是惊慌,她泪眼盈盈地看向马车,半露出的侧脸柔弱清丽,衬着面庞上晶莹的泪珠宛如风中雨荷,娇弱怜人:“求殿下救命!民女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到春风楼,求殿下救救民女,为民女做主啊!”   街道周围三三两两议论纷纷,那两个大汉追上来,虽说碍于周围异样的氛围有些犹豫,但闻言还是怒目而视,唾骂道:“你个贱人胡说什么?是你爹把你卖给我们的,现在想跑,还敢血口喷人?”   那女子拼命摇头,声音越发哀戚:“不是,不是这样的……”   女子焦急解释,百姓议论纷纷,一瞬间嘈杂无比。   良久之后,马车内才传来一道阴柔尖细的声音:“真是晦气。”   周围霎时一静,萧淮微微坐直身子。   一青衣书生犹豫地看向廖修齐:“廖兄,这就是…东宫那位??”   廖修齐脸色不太好看,摇摇头道:“怕不是。”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带上了明显的厌恶:“想来是东宫那位的走狗,陈伴伴,陈玉。”   他话音刚落,就见马车微动,随后一身姿纤细,面容白皙,翘着兰花指,约莫三十岁的阴柔男子走了出来。他扫视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那女子身上,眸子微眯,阴阳怪气道:“一个妓子,也真是不知所谓,胆敢拦截当今太子的车驾?”   那女子脸色一白,纤弱的娇躯不住颤抖:“民女、民女实在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的,还、还望殿下垂怜,救救民女!”   “救?”陈玉冷嗤,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卑贱之人,胆大包天,惊扰太子车驾,还妄想如斯?”   他转身,向着马车行了一礼,恭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二楼的文人捏着杯子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呼吸都放轻了许多。萧淮一手悠悠晃着杯盏,仿佛手中是最上等的佳茗。他半眯着眼看下下方,却是饶有兴味。   那女子半抬起头,眼眸极亮,仿佛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盯着马车。   车内沉寂半晌,陈玉没敢催促。片刻后,才听到一道慵懒的低笑声从马车内传来。那声音微哑,仿佛钩子挠人心弦,却又带着淡淡的漫不经心,如轰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赐死吧。”   萧淮眸中蓦地染上些许笑意,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女子眼中光芒骤熄,她瞪大眼睛,万般不可置信地看着马车:“殿下?!”   “殿下——”她神色惊慌,手脚并用地向马车爬去,但在即将触碰到马车的那一瞬间,旁边守着的太子卫率扬手一挥,寒光一闪——   她的尖叫声还没发出来,就已经再也说不出话。   那女子愣愣低头,看着不住冒出鲜血的脖颈,纤弱的娇躯“砰”地一声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鲜血飞扬,四溅在地,青砖铸就的道路上染上了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四周被这突如其来的杀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孩童直面对上那女子的惨状,身子一抖,眼眶一红,就要哭嚎出声,却被身后的母亲死死捂住唇鼻,不发出半点声音。   太子卫率面容冷峻,“铿”地利剑入鞘,站回自己的位子上。   他的角度选得极为合适,从拔剑到杀人,没有一滴鲜血沾上马车,干净利索。   马车里的人似乎心情不错,声音也带上些许愉悦,慢悠悠道:“走吧。”   陈玉立刻转身上马车,只留下轻飘飘一句话:   “甭管什么原因,胆敢冲撞太子……哼!”   马车缓缓离去,百姓面上犹带惊惧,街道上不复方才那般热闹。   二楼上的文人们久久没反映过来,就连萧淮身边的那个小厮也是倒吸一口冷气,有些惊讶。虽说他在战场上更残忍的画面都见过,但乍一看到繁华的京都有人如此嚣张地当街杀人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喃喃道:“这位殿下倒还真跟传言所差无几,手段狠辣啊。”   萧淮却是笑了笑,边放下杯盏,边道:“他是在立威。”   “什么?”   萧淮目光灼灼地追在马车上,眉宇间非但不见方才的沉稳,反倒带着些匪气,肆意不羁。   他嗤笑:“哪就那么巧,太子刚回京,就有不长眼的来拦马车?”   萧肆看着马车周围森严的守卫,又瞥了眼那两个僵在原地,一声不敢吭的大汉,摸着下巴,似有所悟。   萧淮不再多言,利落起身。转身之际却又心中一动,回头望向马车。   只见一阵风悄然吹过,略略掀起车帘,露出那只闲闲地搭在窗棂上的手。   那手秀窄修长,丰润白皙,如寒玉般莹白剔透。手腕轻垂,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指甲莹润,带着珠玉的光泽。仿若极品美玉精雕细琢而成,浑然无瑕。   萧淮摩挲着玉佩的动作一顿,狭长的眸子慢慢眯了起来,眸光晦涩。   手生得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 第2章 男子身形纤弱,仿若弱柳不……   金乌晃过半空,向着西方摇摇欲坠。   东宫内,清汝脚步匆匆,面色冷沉。途径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都在想谁惹清汝姑姑生气了。   到太子寝宫门前,清汝面色稍缓,正要平复一下心情,就听一道低低的笑声自不远处传来:   “这是谁惹咱们清汝姑姑生气了?”   清汝一愣,猛地抬头向前方看去,就见宽阔的院落内百花齐放,绚烂至极。而更加夺目的,则是身处花丛中的那个身姿颀长削瘦的男子。   那男子身形纤弱,仿若弱柳不禁风;却又异常坚韧,恰似青竹遇寒风。柔与韧的结合,再没有如此相得益彰的了。   清汝眨了眨眼。此时正是太阳西沉之际,金乌挂在半空,橘黄的日光洒落人间,那高耸的宫殿在地上映照出一大片暗沉的阴影。   男子就立在昏暗交界处。他站在一丛金菊前,在阳光的照耀下玉白仿若透明的手指轻轻捏着花枝。他微微偏过头,下颚轻抬,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面上打下一片阴影。露出的一半侧颜沾着点点金芒,精致绝伦,可堪入画。眉眼弯弯处,亦是靡丽至极,竟是比花儿还要艳上几分。   如芝兰玉树,出尘脱俗;又如灼灼璞玉,静世芳华。   饶是清汝看了这么些年,还是会被这张绝世的容颜惊艳到。   “殿下。”她连忙上前,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锦帕:“殿下何时醒来的?”。   昨日刚下过雨,泥土还有些湿润,宋晏储方才碰过那些花儿,原本精美无瑕的手上亦是染上了些许泥泞,碍眼的紧。   清汝一根一根细心地擦过,眉头稍微平缓了些,语气不由带着些埋怨:“殿下一路奔波,怎的不多睡会?”   皇帝念着太子身子不好,又一路风尘仆仆,特意让殿下修整完毕后再去拜见。是以晌午回到东宫之后便小憩片刻。   宋晏储哑然失笑,她眉眼昳丽,这一笑更是耀眼至极:“这都睡了多久了,再睡下去,怕是骨头都要松了。”   清汝嘟了嘟唇,宋晏储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轻笑道:“倒是你,怎地皱着张脸,谁又惹你生气了?”   宋晏储今年不过十九,算起来还比清汝小些。但她身为东宫之主,平日里的做派却比一些年长者更加沉稳可靠。   清汝也不端着在外人面前的严肃架子,闻言嘟囔道:“方才奴婢途径御花园,看到赵妃娘娘宫里的几个宫女在那说殿下坏话。奴婢听见了心中不忿,就同她们争辩了两句。”   宋晏储失笑:“不过几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你同她们计较什么?”   “奴婢就是气不过!”清汝扶着宋晏储朝屋内走去,边愤愤道:“一些庸人,听了两句风言风语就信以为真,还敢出言污蔑殿下!殿下多好的人啊,平日里最是宽和无比,对咱们也是赏罚分明鲜少打骂,奴婢哪能由着她们说您坏话?”   宋晏储眉眼含笑,一旁的宫女太监闻言也都是默不作声,闷头做自己的事。   宽和无比,赏罚分明鲜少打骂下人?   倒也没错,毕竟殿下外表瞧起来的确宽和,对下人奖赏也素来大方,打骂下人的事在东宫也鲜少发生。   ——只不过每次处置人都是往死里处置罢了。   可这也是他们别有心思,哪能怪得了殿下?   宋晏储踱进屋内,清汝连忙给她加了一件外衫:“虽是初秋,殿下也该多穿一些,免得着了寒。”她又皱了皱眉:“陈伴伴怎地不在?这些下人都不会伺候,由着殿下穿这么些在外头站着。”   宋晏储懒懒倚在榻上,闻言正要说什么,却听哒哒的小碎步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就是陈玉略显夸张的声音:   “哎呦我的姑姑呀,这殿下宿了一下午也没吃些东西,我可不得去膳房瞧瞧?”   宋晏储闲闲抬眸,就见陈玉端着托盘笑着走进来。   他放下托盘,将汤盅小心翼翼取出,盛了一碗汤出来,哄道:“殿下午膳时未用什么东西,这乳鸽汤是文火炖出来的,肉质细腻,又撇去了油沫,殿下用上一些可好?”   宋晏储扫一眼,的确是汤汁清亮,不显油腻。她虽说没胃口,但也不好扫兴。慢悠悠坐起来,拿起玉匙尝了一口。一抬眸就对上两双紧盯着她的眸子,宋晏储失笑:“不错。”   陈玉这才松了一口气,清汝也喜道:“那殿下多喝一些,奴婢瞧着您又瘦了。”   宋晏储摇头:“哪就能瞧出来了?”她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着,终是用了小半碗下去。陈玉已然满足,喜笑颜开。   太子体弱,受不得重油重辣之物,东宫膳房每日绞尽脑汁想要做出讨殿下喜欢的菜色,但每日呈上去的菜式从来没有哪道是能让殿下动三次筷子的。眼瞧着殿下的身子一日胜过一日的消瘦,膳房那些人也是急得抓耳挠腮。   如今虽只用了小半碗,但已然不错了。   碗筷拾掇妥当后,宋晏储倚在榻上,问:“让你查的事可查出来了?”她说的自然是今日上午那妓子冲撞马车一事。   陈玉给她捏着肩膀,道:“已经查出来了,那妓子正是吏部侍郎方启明的人。”   “方启明?”宋晏储回得漫不经心:“孤同那方侍郎…未有过仇怨吧。”   “殿下说的是。”   宋晏储睫毛微敛,掩藏住眸中的光芒:“那他又是为何,要费尽心思给孤泼上这么一盆脏水?”   陈玉先是一怔,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殿下是说,那方启明背后还有人?!”   殿下今日回京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最起码像是方启明是绝对没能耐知晓此事。但那妓子却跟他扯上了关系,就说明要么他本身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背后真凶另有其人。   陈玉绞尽脑汁,所有与殿下不睦的文武朝臣在脑海中一一掠过,一时之间竟是算不清有多少人不欢迎殿下回京。   宋晏储半撑着脑袋,瞧着似在小憩,实则是在沉思。她忽地开口:“孟开鸿那事,可有什么消息?”   陈玉神思一顿,猛地想到什么,惊道:“殿下是说,今日之事可能同孟开鸿那事有关?”   宋晏储揉揉脑袋,吩咐道:“有没有关系,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若当真是同那位孟大儒有牵扯……   想起两年前那件事,陈玉立刻严肃起来,不敢轻以待之,连忙退下。   等到人都离去,宋晏储才睁开眼睛,轻点着玉质扶手,眸光晦涩。   方启明……   ·   夜色已深,四方酒楼的雅间里,烛火轻轻摇曳,光影氤氲在四周,酒气盈盈,色气满满。数位朝廷命官喝得酩酊大醉,面目潮红,一派迷离之色。   动听的丝竹轻抚耳畔,身姿曼妙的婢女也是身轻如燕,在众位恩客之间来回游走,脸上挂着甜媚的笑,端的是温柔似水,溺人心魂。   “嗝!刘大人,你可曾听说——嗝!太子回京一事?”身着锦衣大腹便便的方启明一边对着怀中的女子上下其手,一边举起酒杯遥遥示意对面的男人,声音中带着满满的酒意。   御史大夫刘从青面色通红,闻言摇了摇头:“怎、怎么不知道?”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举杯向皇宫遥遥致意,摇头叹道:“当街杀人,也太、太过嗝、残暴了些!太子离京两年,丝毫未变!”   “是、是啊。”孙大人搭腔:“想当初,孟大儒无故遭殃。未曾想,两年时间过去,太子竟还是如此滥杀无辜!”   “有储君若此,国之不幸啊!”一人仰头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仰头悲叹道。   众位大人又是一阵悲愤感慨,觥筹交错间皆是对太子的批判。   甜腻腻地缩在他们怀中的女子却是恍若未觉,只笑着可口的珍馐送进他们唇中,任由他们油腻的大手在身上滑动。   忧国忧民,不外乎是。   月上中天,寒星繁繁。已是酒足饭饱,□□饱满之际。四方楼内,各大人喝得酩酊大醉,时而指天大发感慨,被自家的下人好声好气地哄着坐上马车。   方启明打了个酒嗝,面色潮红,摩挲着大门一步三晃地朝外走去,一边极有架势地喊道:“来、来人!”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他怒吼道。   外头有一小厮见状连忙迎了上来,一边搀扶住他,一边伏低做小道:“爷,爷,小的在呢!小的在这儿呢!”   “你、你个狗奴才!”方启明眼睛只剩下一条缝,还不忘骂人:“就知道偷奸耍滑!”   那小厮没有出声,搀着方启明往一个方向走去。   初秋的夜已有些寒凉,阵阵凉风吹过足以让人稍稍清醒,方启明慢慢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扫了眼四周:“不、不对,这是往哪儿去呢?”   他开始猛烈挣扎,那小厮看着瘦小,却是硬生生地压住了他,笑着安抚他道:“爷,您忘了?您今儿个要去找小桃红啊!”   “小桃红、小桃红……”方启明喃喃片刻,恍然大悟。   是了,他刚纳了个姑娘,生得细皮嫩肉,床上功夫也是极好,就在外面养着呢!   “嘿嘿,小桃红……”他嘿嘿笑了笑,没再反抗,乖乖顺着小厮的方向走去。   大晏没有宵禁,此时虽说不早,但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见着方启明这幅醉鬼的样子也没稀奇。   小厮搀着方启明左拐右拐,最后在一处宅子前站定。   他声音带笑:“爷,到了。”   “到了,到了……”方启明费力睁开眼,也没看清宅子的模样,一把推开了门,笑得暧昧难耐:“小桃红,爷来啦——”   他脑袋里已经是一片浆糊,此时根本连四周什么样子都没看就急急忙忙地扑了上去,却不想后领兀地一紧,而后一个物什贴在了脖颈处——   那冰冷的触感激得方启明打了个哆嗦,酒瞬间醒了一半。   他低头一看,一柄泛着寒光锋利无比的剑正贴在脖颈处,再前进一毫,便可见血。   方启明老脸一抖,却听一道慵懒的声音幽幽响起:   “方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方启明身形一僵,眼皮子慢慢抬起,就见大厅正中央,一身披大氅身形消瘦的男子正单手撑着桌案,乌发如缎披在身后,嘴角噙着闲适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他。   室内烛火摇曳,昏黄的烛光映照着男子的面颊,明明暗暗光影交错,衬得那张本就靡丽至极的面容美得越发惊心动魄。   方启明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脸色煞白。   “殿、殿下……” 第3章 手生得不错,人长得也不错……   夜色漆黑,室内也是一片昏暗。烛光四处摇晃,映照在身形削瘦的男子身上,明明灭灭。再配上那张靡丽无比的面容,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伥鬼,幽寂渗人。   明明是秋日,那风好似比冬天还寒,让人冷到骨子里,一吹过来,就让方启明的酒全醒了过来。   他身子颤抖,匍匐在地,眼都不敢抬一下。男子的眸子似有若无地瞥过他,让方启明冷汗直冒,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盯上,下一刻就要尸骨无存。   “方大人,”男子幽幽的声音在耳边作响,似乎还带着些笑意:“两年不见,侍郎大人倒是一切如旧啊。”   男人的话听不出喜怒,方启明眼皮子一跳,额角一滴汗啪嗒落在地上,他咽了口唾沫,试探问道:“殿、殿下是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细响,是茶盏落在桌面上的声音,方启明却是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抖。   男子开口:“方大人可有想过,动一动?”   方启明眼睛瞬间瞪大,声音艰涩:“殿下是说……”   男子低声笑着,声音微微有些嘶哑,仿若一个钩子勾人心魂:“方大人,吏部尚书老啦。”   老……了?   方启明呼吸一窒,只觉得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在这寂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清晰。他心中既有狂喜,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惧怕。   他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待了这么些年……但如此丰富的报酬,他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抬头,张嘴:“殿下……”   “嘘。”男子白皙的手指放在殷红的唇上,眼眸微弯,一派宽和:“方大人先不用急着回答孤,孤给你时间,慢慢考虑。”   男子慢慢起身,随行的太子鹰犬为其披上一件鹤色大氅。方启明跪伏在地,眼睛只看到那做工精细的靴子踏过。男子衣角翻飞间,清淡的宫廷熏香萦绕在鼻尖。   “方大人,好好考虑。”   人影慢慢消失不见,方启明中衣都被汗透了,他僵硬回头一看,只见外面一片幽深的黑色,凄切的蝉鸣在耳边作响……   “方大人,方大人?”同僚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启明猛地回过神,面色惨白。同僚指了指前方,小声提醒道:“方大人,早朝要开始了。”   方启明看了眼面前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勉强笑了笑,道了声谢。   片刻后,皇帝临朝,众臣叩见。刘大伴拉长声音唱了一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御史大夫刘从青立刻出列:   “陛下,臣有本要奏!”   方启明闻言顿时一震,垂着的额头上冷汗直冒。   上首的皇帝闲闲地靠在龙椅之上,手中捏着一串佛珠不停地拨弄着:“准。”   刘从青:“启禀陛下,臣要弹劾太子当街杀人,草菅人命!致百姓性命于不顾,实非一国储君之典范,望陛下严惩!”   朝堂一时静默,一群老狐狸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场面格外熟悉。   两年前太子还在京的时候,朝堂上不就是如此?两年过去,太子回京,倒是一点都没变。   皇帝捻着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微微抬起,面无表情地瞥了刘从青一眼,声音沉沉:“此话当真?”   方启明呼吸微窒,冷汗滑落。   “陛下,臣能作证!”又是一个臣子慨然出列:“太子滥杀无辜,围观百姓皆可证实,还望陛下明鉴啊!”   朝堂之上一时沉寂。方启明想起昨夜之事,纠结再三,咬牙出列:   “禀陛下,微臣有异!”   刘大人猛然抬头,看着前列的方启明,满脸错愕。   怎么会……?!   方启明背脊挺直,咬牙道:“启禀陛下,那名妓子冲撞太子车驾,本是该死!太子尊贵,岂有轻放之理?”   文官之首正是丞相崔豫衡,他原本如老僧坐定一般稳如泰山,此番闻言,倒是眼皮微动,神色稍异。   皇帝面色轻缓:“方卿此言有理。太子尊贵,若是放任岂不是谁都能冲撞太子车驾?”   刘从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盯着方启明的眼神几欲要灼出一个洞,他不甘道:“陛下,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如此残暴,岂……”   “罢了!”皇帝脸色一沉:“此事就此揭过,爱卿莫要多言。”   刘从青心有不甘:“……是。”   皇帝视线一转,又落到第二个出列的御史身上,皱眉道:“孙卿可还有事?”   孙大人正一头雾水,闻言连忙道无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皇帝又重新靠回龙椅上,手中继续盘着那串佛珠,眼眸微阖,面目沉肃。他开口道:“太子年幼,身子骨又弱,做事难免有不足之处。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各位爱卿多多担待。”   他一甩袖袍:“退朝。”   皇帝都这般说了,文武百官还能如何?只能强忍不发,恭送万岁。   等到皇帝身影消失,各个臣子面面相觑,皆是一言难尽。   太子年幼?   当今太子虽未及冠,但已有十九,旁的人家子嗣说不准都有了,哪里还能说年幼?   可皇帝素来袒护他这唯一的子嗣,众臣心中无奈,却也不得不妥协,低叹一声,三三两两散去。   等过了午门东偏门,出了皇宫地界,方启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此时才发现他的衣裳已经汗透,两腿都在打着哆嗦。   他回头看了眼皇宫,又看了眼朝他怒气冲冲走来的刘、孙两位大人,只得无奈苦笑。   ·   “方启明倒不是个傻的。”   听着下人禀告朝上发生的事,宋晏储在面前的公文上落下最后一笔,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能坐上这么个位置,哪有真的蠢货?”陈玉想起昨日之事,忍不住叹道:“还是殿下英明。”   太子左卫率卫林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的话,踟躇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为何要这般费心思?直接交给大理寺严刑拷打,还怕他不招不成?”   “严刑拷打?你把殿下当成什么人了?”清汝端着药碗走进来,睨了他一眼:“殿下最是宽和,若是当真如你所说,能不能得到消息暂且不说,反倒是又给了幕后之人弹劾殿下的把柄,得不偿失。”   宋晏储笑着道:“方启明这人还有用,孤还想着用他钓大鱼呢,可不能折在这儿了。”   卫林还是不懂,不过他素来不愿意动脑子,此刻倒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只道:“那殿下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不知。”宋晏储笑着摇摇头。   卫林越发困惑,还是陈玉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道:“殿下昨日那番举动过后,幕后之人可还能再忍着?且等着吧,最迟不过今日,就该有动静了。”   卫林似有所悟。   清汝把他赶出去,将碗递到宋晏储面前,道:“好了好了,时辰到了,殿下该喝药了。”   宋晏储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脸上的笑一顿,皱眉:“昨儿晚上不喝过了吗?”   清汝劝道:“昨儿个是昨儿个的,今儿个是今儿个的。昨日夜间寒凉,未免着了风寒,殿下还是趁热喝了吧。”   宋晏储“啧”了一声,却还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孤这身子,又不是多喝几碗药就能好起来的。”   “殿下莫要胡说八道!”清汝有些恼:“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多喝些药定是能好的。”   她说着,一边飞速拿起一块蜜饯塞给宋晏储,宋晏储歪过脑袋,乏味道:“腻得慌,孤不吃。”   清汝无法,只能依着她。她行到后方,动作轻柔地为她捏着肩膀,看她神色间有些倦意,问道:“殿下可要去歇息片刻?”   宋晏储斜倚在软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还未说话,就听外间隐隐约约有些嘈杂的声音。她挑了挑眉:“外面怎么回事?”   门前脚步微动,竟是卫林进来,手中还拿着一张烫金请帖。他低头闷声道:“回殿下,是费家大郎发来请柬,邀殿下去赴宴。”   清汝面色不愉,张嘴就要说什么,却被宋晏储制止。   “费家大郎?”宋晏储起身,如缎的乌发似瀑般贴在身后,衬得那张桃面越发惑人。   陈伴伴上前为殿下拢着墨发,见状问道:“殿下要去赴宴?”   “去,怎么不去?”宋晏储一手撑在扶手上,眸中神色莫名:“孤刚回京,倒是想瞧瞧,表兄给孤准备了什么惊喜。”   ·   清汝虽说对费家不满,毕竟殿下刚回京第二日,陛下和娘娘都说不急着要殿下拜见,偏偏身为外家的费家如此急促地设宴,也不顾殿下身子。但宋晏储已然应下,清汝只好尽心准备,一应吃食衣物都得上心,好在宴会时间是在下午,时间上还来得及。   临近申正,太子马车从东宫驶出,清汝叮嘱良多,又让陈伴伴定要照顾好殿下,这才稍稍放下心。   宫内大路修得平整,马车平缓,没有丝毫颠簸。宋晏储坐在铺了几层厚厚垫子的车内,闭目养神,直到陈玉略带惊讶的声音把她吵醒。   “殿下。”   宋晏储睁开眼,顺着陈玉掀开的帘子往外看去,就见一袭紫色官袍的男子正沿着另一条道快步离开,丝毫没注意到他们这边。   宋晏储皱眉:“这是……赵裕?”   陈玉道:“奴才方才瞧了一眼,正是赵大人没错。”   宋晏储眸光莫名:“那个方向……是从后宫出来的?”   陈玉想了想:“想来是去看望赵妃娘娘的吧。”   “赵家为簪缨世家,素来重规矩,赵妃娘娘也是端方有礼。这不年不节的,他倒是入什么宫?”   “这……”   宋晏储收回目光,闲闲倚在车壁上,嘴角噙着笑意:“孤方才还说有人怕是要坐不住了,你瞧,现在不就是?”   陈玉瞬间明白过来:“殿下是说……!”   宋晏储阖上眼,心情倒是不错:“让人去查。”   “是。”   ·   赵家的事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但宋晏储如今的注意力还是在费家举办的宴会上。   先帝昏庸,软懦无能,膝下又子嗣众多,当初各位皇子夺嫡之争搅得朝堂腥风血雨。结果到最后,谁都没想到竟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后来居上,越过母家强硬的大皇子和战功赫赫的三皇子,登上至尊之位。而原本八皇子妃的母家费家也是沾了光,从一五品小官一举跃为当朝国丈,风光无两。   费家一朝得势,再加之备受帝宠,素来豪奢,光是京城的别庄就有不下三处。费家大郎君定的地点,是其中最豪华的南山别庄。   马车缓缓驶过,在南山脚下停住,费家大郎君及在座宾客早已在外候着,此时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马车。   陈玉先行下车,扫视了一眼四周,而后向马车内伸出手。随后在众人的目光下,一只纤白柔韧的手探了出来,众人不由放缓呼吸,就见一身着玄色衣袍,身形羸弱的男子慢慢下了马车。   “表兄。”   男子温声唤道,抬头间,那张秾丽无双的面容也是彻底显露出来。   别庄外有一株海棠树,此时正逢花期,花蕊娇艳,似胭脂点点,风姿怜人。落英凫凫,如醉酒的少妇,玉肌泛红,惹人无限遐思。男子站在海棠树下,面容瓷白,五官精致;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如夜隔轻纱,朦胧暧昧。柔蔓迎风,海棠花拂过男子面颊,一时竟是分不清人和花哪个更艳一些。   周围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南山风景秀致,尤其是正逢秋日,那一大片枫叶都红了,更是吸引不少文人雅士前来赏玩。以廖修齐为首的一些文人在发现太子到来时脸色难看,原本自在随意的氛围瞬间凝滞。一学子眉头紧皱,激愤地出言批判太子昨日当街杀人之事,其余学子纷纷应和,面上的嫌恶几欲凝为实质。   只是批判归批判,忍不住关注那边动向的学子却不在少数。尤其是太子露脸之后,原本稀稀落落的应和声更是归于沉寂,众人虽未多言,但那惊艳的神色,瞪大的眼睛以及放缓的呼吸,已是分明。   廖修齐紧紧捏着杯盏,面色阴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清咳一声,众学子瞬间回过神来,脸上都有些烧得慌。   一学子举杯抿了口茶,强装镇定:“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不过一张好皮囊罢了,内在却是不堪至极!”   众学子找到了台阶下,争先恐后地出言附和,只是那偷偷往别庄处瞄的眼睛却是骗不了自己。   那些文人学子不吝以最难听的词汇来形容太子,仿佛这就能找回自己方才折损的面子。却不见离他们不远处,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七八分的黑衣男子面带讥讽,嗤笑出声。   他目光轻转,狭长的双眸落在山下那人身上。对面坐着的青衣男子见状好奇问道:“萧兄在看什么?”   萧淮颔首示意:“自是在看太子。”他的眼睛平日素来如云子一般漆黑深沉,此时却是极亮:“这位太子倒是一副天人之姿。”   周承弼笑:“这话说得倒不错,”他看向下方,慨叹道:“太子容貌之美,仿若神妃仙子,便是那些看中容颜的娘子们,怕也是无有堪比的。”他顿了顿,又开玩笑似的道:“若是没那些传言,估计全京城的娘子都想要嫁给他了。”   他这话,是明显没把萧淮的话放在心上。萧淮也没解释,他转过头笑着:“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儿子还愁娶不成?”   周承弼一愣,而后仰头哈哈大笑:“倒是我狭隘了。”   萧淮嘴角噙着笑,眼眸一瞥,就见那清癯的身影慢慢走进别庄,他眼神划过那修长白皙的手,又落在那秋月无边的面庞上,想起方才周承弼的话,心中微动。   手生得不错,人长得也不错。   ——只是当真会有小娘子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还好看的男子? 第4章 碎玉楼,正是京城最有名的……   “殿下。”   太子亲临,宴会主人家自是早早地就在外面迎着,只见来人面容白皙,五官清俊。长发束起,身姿颀长如竹般挺立,行走间宽袍广袖款款飘动,风姿秀雅,颇有名士之风。正是皇后亲侄,太子表兄费青渟。   他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清疏,若高山松柏:“殿下自江南一路奔波而返,身子可还吃得消?”   “劳表兄挂怀,一切都好。”宋晏储笑得温雅,目光在费青渟身上扫过,眸光渐深。   他们这一番动作,周围的来宾也是回过神来,看着身姿纤弱姿态秀雅的太子,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现,脸色变化莫测,好看极了。   太子名声狼藉,尤其是两年前毒害孟大儒之后更是达到一个极点,无数文人学子恨不得生痰其肉,生饮其血,对其痛恨至极。今日宴会的来者家中长辈大多在朝为官,虽不似那些文人一般对太子这般抗拒,但对这位回京第一日当街杀人的太子也是没什么好印象。却不想不过刚打一个照明就出了大糗,实在丢人。   不少人心中懊悔,但视线流转间,还是忍不住落在太子身上,不得不承认,这位大晏储君,的确是有张格外出众的脸。   宋晏储同费青渟寒暄片刻,正要进入别庄,却忽觉一道灼灼的视线粘在身上,放肆至极。   宋晏储眉头紧皱,猛地回头,只见山上凉亭间一道黑影悄然划过,不留踪迹。   “殿下?”费青渟疑惑询问。   宋晏储回过头,平静地摇摇头:“无事。”她随费青渟走进别庄,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个时节,山上的枫叶都红了吧?”   费青渟答:“正是,”他回头看了眼山上火红的枫叶,又道:“山中景色甚好,多有游人喜欢来此玩乐。臣想着强行驱散游人于殿下名声无益,便放任他们来此,也可为殿下赢得与民同乐的美名。”   美名?   宋晏储眼睑微敛,掩盖住眸中的异样。   若非宋晏储知道费家暗地里做了多少谋划,有多么的野心勃勃,恐怕还真要信了他们这一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做派了。   宋晏储内心嗤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轻笑道:“表兄费心了。”   费青渟素来清高,情绪淡然,闻言却是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垂眸看着宋晏储那艷丽无双的容颜,又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唇。   他强压下心头的情绪,领着宋晏储往别庄内部走去。   ·   偌大的庄园内,丝竹悠悠,不绝于耳;舞女娉婷,身姿袅娜,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参宴的人虽说看不上太子行事手段,但都是官宦子弟,是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反而是尽力讨好,不敢懈怠。   毕竟当今圣上什么都好,就是子嗣稀薄,登基至今膝下也不过太子一子,旁的别说皇子,就连个公主都没有。所以哪怕太子再不得人心,只要别作死,他就是妥妥的下一任皇帝。   宋晏储居于主位,看着下方席间觥筹交错,争相讨好她的人群,笑得温和,却又带着漫不经心。她悠悠晃着茶盏,思忖着费家这么迫不及待邀她赴宴究竟所之为何。   费家身为皇后娘家,太子外家,在外人看来,是天然的太子党羽。   ——宋晏储曾经也是这般认为。   她自幼女扮男装,因着皇后日日的耳提面命要她藏好身份,定不能让皇帝知晓,否则怕是性命难保,是以对皇帝敬畏中甚至带着些戒备。又因为皇后口中所说费家一心为她,一切以她的利益至上,所以对费家极为亲近,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   直到两年前,她做了那个梦。   在梦里,她身为大晏太子却英年早逝。而对她忠心耿耿的费家却是野心渐露,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再加上其余内忧外患,大晏上下一片乱象。   做了这个梦后宋晏储本来不信。可随着梦中事情一件件应验,宋晏储意识到不对,先是派人去查费家,又从民间寻了个大夫。   这一查之下,就发现了不对。   费家野心勃勃,明面上对她忠心一片,实际上所做的一切都让人心惊;而她的体弱一方面是因为先天所制,另一方面,则是有人在她膳食中常年加入慢性.毒药,不会致命,却会让她的身体日复一日的虚弱下去。   是谁做的?宋晏储不愿怀疑费家,更不愿相信皇后也是知情者,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们时,她也毫不心慈手软。   皇帝当年手段凌厉,踏着大皇子、三皇子等数位皇子的尸体登上皇位,堪称铁血。而宋晏储身为皇帝的子嗣,虽然被费家、被皇后蒙蔽多年,但内里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   这两年宋晏储虽身处江南,但对费家的掌控也没有松懈。毕竟费家虽说野心不小,但到底小门小户出身,根基不深,不足畏惧。宋晏储最主要的注意力,还不是放在他们身上。   不过她这刚回京,费家就迫不及待举办宴会,要说别无所求……宋晏储是不信的。   正沉思间,招待完客人的费青渟已然走到旁边,颀长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清疏的声音在耳边作响:   “殿下。”   宋晏储抬头,就见费青渟长身玉立,清淡的眸光中微微有些复杂的神色。   宋晏储心中微动。费家嫡出郎君性情淡漠,如皎皎明月清冷疏淡,待人多是一副彬彬有礼但不甚亲近的模样。今日这模样,倒是不多见。   宋晏储桃花眼含笑,一如两年前对费家那般信赖的模样:“表兄辛苦。”   “殿下客气,这都是臣该做的。”费青渟微微颔首,不失礼数。   周边的人见这表兄弟聚在一起,也都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下人也十分有颜色地在宋晏储旁边又设了一个席位。   费青渟目光扫过那比宋晏储座位稍稍低一些的席位,眼睑微敛。一撩衣袍坐下,动作从容自然。   他回首望着宋晏储,神色较之对旁人倒是缓和不少:“听闻殿下回京,母亲甚是欢喜,本欲亲来相见,却无奈前两日恰好染上风寒,正卧病在床,还望殿下勿怪。”   周围的人说说笑笑,实际上都竖着个耳朵关注太子那边动静,听闻费青渟此言,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   太子与费家关系好众人皆知,只不过这对表兄弟时隔两年头一次见面,不说外祖如何舅舅如何,反而首先提到了费家大夫人……   “表兄这是什么话?”宋晏储眉头一皱,声音却已然带上了些愠色:“孤身为晚辈,合该上门拜访。更遑论舅母身体不适,又岂能再劳烦她?”   费青渟的神色却是松了松,眉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笑意:“是青渟思虑不周,殿下勿怪。”   宋晏储神色缓了缓,她拍了拍费青渟的肩膀,道:“表兄且让舅母好生养身子,过两日孤便去探望舅母。”她脸色又是一沉:“只是这般见外的话,表兄可是不能再说了。”   费青渟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臣遵命。”   二人对视一眼,宋晏储莞尔一笑,精致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好似含着脉脉温情。费青渟也是唇角微弯,却在对上宋晏储眸子的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灼伤了眼一般猛地移开视线。   宋晏储眸中划过一抹暗沉之色,只当做没看到。   此次宴会来宾不少,便将宴会设在了一大片平地上。别庄内,丝竹管弦悠然动听,舞女身姿曼妙婀娜,下方的宾客酒过三巡之后,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都拉近了不少,热闹异常,宋晏储端着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桃花眼半眯,意兴阑珊。   太阳已然落山,夜幕即将来临。一阵风刮过,已经有些寒凉之意。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宋晏储早就该手脚冰凉,今日倒是不止怎地,身体里还透着一股子热意。   陈玉却是不知。他站在太子身后微微皱眉,此刻时辰不早,外面的风若是吹得久了怕殿下身子受不得,可偏偏费家郎君没有放人的意思,殿下倒也悠闲自在。陈玉沉思片刻,正要让人去取件大氅来,却听费青渟开口道:   “殿下。”宋晏储抬头,疑惑地看着他。费青渟对上她那水汽盈盈的桃花眼,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他喉咙微动,声音干涩地开口:“天色已晚,夜风寒凉。后院让人安排了住处,比不得东宫,但殿下若有不适之处,也可稍作休息。”   宋晏储晃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捕捉到他的小动作,而后慢慢往上滑,落在他紧绷的面孔上。   她静默片刻,而后眉目舒展,轻笑开口:“表兄此话就见外了,”她起身:“正巧孤也有些乏了,便先去歇息一番。”   “臣送殿下。”费青渟嘴角绷直,上前一步道。   身体里越发得热。   宋晏储面上不动声色,转头轻笑道:“此处来往客人不少,哪能离了主人家?表兄且留下招待客人,孤去寻个丫鬟便是。”   费青渟身子紧绷,闻言面色倒是稍稍缓了缓,他道:“倒是渟思虑不周。”   宋晏储桃花眼微弯,看着费青渟大步离去的身影,眸中划过一抹寒意,却在下一瞬皱紧了眉头。   晚风带起一阵阵凉意,身体里却还是热得不正常。   她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宋晏储呼吸隐隐有些急促,今日服过的东西在脑海中一一划过,最后落在那盏茶上。   太子体弱,饮不得酒,费家小心侍奉,一应入口的东西都是再三检查过的。   包括那盏茶。   今日宴会上其他的东西她未必会碰,只是茶水,她不可能一滴不沾。   宋晏储眉宇间浮现一抹厉色,转身离开,却不是去后院,而是往大门方向。   “殿下?”陈玉一边紧紧跟上,一边疑惑出声。   宋晏储面色已然沉了下来,她一边大步离开,一边冷声道:“陈玉。”   “奴才在。”   “吩咐下去,命人包围此处,任何人不得离开。”她呼吸微微有些紊乱,一边强自压□□内的躁动,一边安排道:“另,通知严尚,前来捉人。”   陈玉一愣,下意识问出口:“殿下,捉谁?”   宋晏储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泛着寒芒。   “费青渟。”   陈玉心中大惊!   马车早在外面侯着,宋晏储上了马车,就让车夫速速折返。   陈玉本还有些疑惑,可见着宋晏储原本苍白的面上也染上了丝丝潮红,呼吸也是渐渐急促起来,脑中灵光一闪,急切道:“殿下——”   宋晏储修长的五指紧紧扣在车壁上,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直冒。她眼睛半阖,掩饰住里面的锋芒,声音沉稳不迫:“陈玉,”   “殿下,”陈玉现在手忙脚乱,眉头紧皱,原本保养良好的脸上都硬生生挤出了几道褶子,满满都是戾气:“是费青渟?奴才这就……”   宋晏储一手紧紧掐着掌心,迫使自己保持冷静:“去碎玉楼,找个人来。”   碎玉楼,正是京城最有名的小倌馆。   陈玉连忙交代下去,他此时也没空再去担心太子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顶多……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辣之色。   诡异的热潮再次袭来,灼烧着全身,宋晏储倚在车厢角落里,十指紧紧扣着掌心,骨节泛青。她呼吸微微急促,面上却仿若无事,低笑呢喃:   “费青渟,费家……真不知是孤小瞧了他们,还是高看了他们。”   竟能干出这般没脑子的事。   体内的热浪一股接一股的涌上来,流经之处引得浑身一阵酥麻战栗,宋晏储薄唇微抿,额角浮出一层薄汗。   “陈玉,”她神思已经隐隐有些模糊,眼角泛红,整张面容越发绮丽。她艰难开口:“去碎玉楼,找岑蕴和……”   “殿下!”陈玉瞪大双眼。   空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宋晏储紧咬下唇,抑制住难耐□□,额角的冷汗顺着靡丽至极的面庞滑落,滴在身下的坐垫上,逐渐洇湿。   陈玉此时已经不敢看她,只听宋晏储声音虚弱,却又满满都是不容拒绝:   “去!”   ·   而此时,碎玉楼三楼   门被“砰砰”敲响,紧接着就是老鸨的声音:“蕴和,客人来了,还不快出来见客?”   岑蕴和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中那精心装扮衣衫暴露的男子,闭了闭眼,并未应声。   直到老鸨再次催促,他才垂下眉眼,回了声来了。   无论如何,总得活着。   活着,才能为祖父父亲洗清冤屈。   他僵硬起身,走到门前,指尖颤抖地打开门——   岑蕴和瞪大双眼:   “萧大哥?”   ·   宋晏储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她只知道体内难耐的热,侵蚀入骨髓,延伸到四肢,似要将她整个人焚烧。   热,可热中,又带着令人蚀骨的欢愉。   比起旁人,二人之间更像是一场博弈,一场争夺主导权的博弈。   宋晏储生来尊贵,哪怕因为身份的原因一直小心翼翼,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屈居人下。   而男人显然也是个霸道的主,紧扣在腰间的手带着绝对的强势与不容拒绝,轻易不肯服输。   床外红烛光暖,趁着薄纱轻掩的大床,更显一分旖旎之色。   两个同样强势的人相遇,本该亲密的亲吻无比激烈,更像是唇枪舌战,亲密的交缠就像是贴身肉搏,让人心惊肉跳。   谁都不肯服输。   …… 第5章 未来篡了她宋氏皇位的人……   屋外,寒月高悬,宫女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充耳不闻,不敢有丝毫异样。   太子左卫率卫林站在角落里,尽职尽责地守护着太子的安全,只是那耳根的红意早已悄悄出卖了他。   陈伴伴满是忧虑,见状恨铁不成钢地拐了他一胳膊肘,再次确认道:“你真没认错人?”   卫林素来不擅说话,闻言闷声道:“碎玉楼,岑蕴和的住处,只有他。”   陈伴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伺候男人的小倌,不说身形要多纤瘦,骨架要多娇小,最起码也不该如方才那人般身形健硕、还穿着一身黑衣吧?   他难以想象这人就是和费家大郎君并称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岑家郎君,可又想着岑老将军行伍出身,其长孙这个样子似乎也不足为奇……   陈伴伴心中纠结,只恨方才太过焦急,没能仔细辨认。   ……   室内烛火尽熄,只留最中央的一盏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燃着,照得屋内一片昏沉的亮色,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虽看得不甚清晰,却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终是有人选择了妥协。   窗外月光如水,陈玉在屋外急得走来走去,面色焦灼无比。直到屋内一道沙哑的传唤声响,陈玉这才一个激灵,急忙推门而入。   “殿下。”   蜡烛一根根被点亮,宋晏储轻轻阖了阖眼。   整整一个时辰,一刻都没停。宋晏储想动动手指都觉得一阵酸痛。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撑起身子,哑着嗓子吩咐道:“备水。”   陈玉连忙吩咐下去,又关忧地问:“殿下,可要着人伺候?”   宋晏储闭了闭眼,她现在浑身难受,是一动都不想动,可……   宋晏储一阵烦躁:“孤自己来。”   一桶桶热水抬进室内,陈玉准备妥当后,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屏风后一眼,正要出去,却又被叫住:   “宫里怎么安排的?”宋晏储声音虚弱。   陈玉道:“奴才说殿下受邀,今日便在费家歇下了,让陛下娘娘不必担忧。”   宋晏储默了默,才道:“下去吧。”   陈玉连忙将门掩上。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宋晏储那凌乱靡丽的脸,明明暗暗,变换莫测。   片刻后,宋晏储深吸一口气,白皙修长的双腿慢慢抽出,踩着地面。   可甫一起身,还未站稳便觉双腿一软,而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得亏她紧紧握住了一旁的床柱,才不至于摔倒。   宋晏储深吸一口气,面色苍白如纸。她缓了半晌,正要起身,目光落在地面上散乱的衣裳上,却是一顿。   那身黑衣外衣堆在一起虽说稍显凌乱,但还是不难看出面料不菲,衣着考究;里面的内衬也是上等面料,摸着柔软细腻,一瞧便不是寻常人。   最起码,不会是个小倌。   宋晏储桃花眼微眯,慢慢回眸,看向床上那呼吸平稳的男人,这一看,眸光就是一沉。   只见床上的男人五官深邃轮廓分明,有棱有角异常俊美。即使双眸紧密,那张脸上的凌厉之色也不减分毫。   宋晏储艳色的红唇紧抿,看着男人的目光晦暗不明。   自两年前做了那个梦开始,宋晏储想过很多种法子,比如如何防患于未然,如何让他为自己所用,如何磨掉他的野心——   可唯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这种情景。   宋晏储轻轻笑了笑,眉眼已是浮现了冷色。   这两年身处江南,宋晏储最警惕的不是费家,也不是孟开鸿背后那个敌国探子,而是远在西州城的萧淮。   就在这么个情况下,萧淮回京,她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宋晏储闭了闭眼,唤了陈玉进来。   “命人守好屋子,”宋晏储目光缓缓落到男人身上,目光沉沉:“人要是没了,孤唯你是问。”   陈玉心中一惊,目光扫过床榻上那男人,心道怕是出了岔子,连忙应是,退出房间。   屋子里悄然无声。   宋晏储站稳身子,忍着身体的不适,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浴桶旁。   她脱下衣物,解开束胸,抬腿,迈了进去,然后舒服的喟叹一声。   陈玉惯来会伺候人,水的温度刚刚好。   直到水温渐渐凉了下来,宋晏储才撑着桶沿站了起来,擦干身子,缠上束胸布,穿戴整齐。   浑身上下还是酸疼得紧,可比方才,已经好了许多。   宋晏储拿着干的布巾擦拭着头发,甫一越过屏风,脚步便是一顿。   一道炽热的目光毫无掩饰地在她身上游移。   宋晏储心中一跳,似有所觉。她慢慢抬眸,看向床榻的方向。   只见宽大的床榻上,男人一手撑着脑袋,侧躺在床。灼灼的目光自下而上笼在她身上,极具侵略性。   二人目光相对,噼里啪啦好似火光四溅。   宋晏储声音不喜不怒,却带着莫名的冷意:   “看够了吗?” 第6章 “虽说糙了点,但凑活着也……   萧淮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安静,只听见不远处淅淅沥沥的水声,似是有人在沐浴。   他眸子四处转了转,打量四周环境,确定这不是碎玉楼的房间,就把目光移到了屏风处。   室内烛火摇晃,散发出微弱的光,映照得室内一派昏暗。素净的屏风上,映着后面沐浴之人那纤瘦的身影,影影绰绰,再配上那哗哗的水声,更显朦胧暧昧。   萧淮视线一扫而过,未做停留。他看向窗外,眸光微深。   萧淮常年征战沙场,对人的气息最是敏感不过。眼下虽说室内空无一人,但外面却是已经被团团围住,守着的人绝不在少数。   知晓自己的处境,为免打草惊蛇,萧淮并未声张,他敛眉沉思。   凌乱的被褥、浑身黏腻的感觉再加上身上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必多言。   萧淮眉心紧皱。   他记得他之前是在碎玉楼,同恩师之孙岑蕴和相见。二人许久未见,自是欢喜。待到两人都冷静下来,岑蕴和不好意思地同他说要换身衣裳,离开片刻。萧淮看着他身上那暴露的轻纱自是应下。谁知就在他离开这一会的功夫里,萧淮就觉得有些不对,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身体里仿佛有火在窜动。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后颈忽然一痛,而后整个人就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是这般模样。   关于中间的过程,萧淮只觉脑海中如糊浆一般凌乱,只能模模糊糊想起几个片段,无非是二人如何紧紧相拥,真正紧要的,却是没有丝毫印象。   所以,现在要紧的,是先弄明白幕后之人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是岑蕴和……还是他。   就在萧淮沉思间,屏风后的水声渐大。他抬眸一看,浴桶里的人已经出水,此时正背对而立。发如黑瀑垂至后腰,只隐隐能看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萧淮目光不由在那腰上多停留了片刻,脑海里兀地闪过那截细腰在手中的触感。   柔韧滑腻,一手可握。   萧淮慌忙移过视线,就听水声稀里哗啦,再次望去,那人缓缓着上了中衣,削肩窄腰,双腿修长,身材消瘦却又不失匀称……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具男人的身体。   男人?   萧淮眉心狠狠一跳。   屏风后面的人已经穿戴整齐,拿着布巾擦着头发,萧淮索性不装,半支起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屏风后,却在那人出现的一瞬间,差点破功。   男子本就有一副艳压桃李的好容貌,此时刚刚出浴,更是在原本苍白的面上点上了些许胭脂般醉人的粉意,动人得紧。   只是再好看,萧淮也没那个心思欣赏,他面色隐隐有些难看。   眼前这人,赫然便是今日出现在南山的大晏储君。   宋晏储微微抬眸:“看够了吗?”   萧淮眸光微闪,却是毫不收敛。他坐直身子,动作大开大合间,锦被自胸前滑落,露出一大片肌肤。他闲闲抬眸,语气懒散:“哪有接了客,却连恩客长什么样的都没看到的?”   宋晏储走近床榻,闻言觑了他一眼,声音平淡:“那大将军现在看到了,可还满意?”   萧淮一挑眉。   得,知道他的身份,看来不是冲着岑蕴和来的。   他笑,颇为苦恼道:“看是看到了,却不知恩客是什么身份,日后连找个负责的都找不到。”   宋晏储坐到床边,一手撑着床榻,潋滟的桃花眼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孤倒是愿意负责,却是怕辱没了将军。”   萧淮深沉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顺势问道:“怎么说?”   宋晏储半俯下身子,娇艳的面庞凑到萧淮面前,二人的距离不过咫尺,彼此的呼吸都能明显感觉到。   她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正要触及萧淮的面庞,就见他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退。   宋晏储动作一顿,桃花眼微微眯起,笑道:“方才欢好的时候到没见你这般唯恐避之不及,”宋晏储指尖微动,自顾自地把他面上碍眼的长发拨开,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她斜斜睨了他一眼,桃花眼中似有波光流转:“现在这般做派又是作甚?欲擒故纵?”   宋晏储的手腕正微微抬起,细腻的丝绸顺势滑至肘弯处,露出那白皙莹润的小臂上青紫一片,惹眼异常。   萧淮垂眼扫了一眼,眼皮子一抖,而后迅速收回目光。   “殿下有所不知,”萧淮抬眸,对上宋晏储那张似是含着无限情意的桃花眸,颇为认真地叹道:“殿下容颜太盛,臣怕把持不住,冒犯了殿下。”   “哦?”宋晏储挑了挑眉,颇为惊奇,她又凑近些许,二人鼻息相交:“怎么,方才将军对孤做的,不是冒犯不成?”   “将军不必担心。”宋晏储纤细的手指顺着那张俊美的面庞缓缓向下滑,落到那处性感的喉结处,她轻轻点了点,眸光渐深,声音低哑:   “——孤让你冒犯。”   略带凉意的手指轻飘飘划过,又再次落下,犹如蜻蜓点水。萧淮喉结微动,眸光深沉。   ——脆弱的命门被别人掌握的感觉,当真不好受。   宋晏储见他久久未言语,又凑近些许,笑道:“将军怎么不说话?”   宋晏储的头发尚未干透,额前的发梢处还在滴着水,晶莹的水珠顺着那张靡丽的面庞滑下,逐渐越过白皙的脖颈,顺着胸前的平坦,隐在半开的衣物间。   “殿下,”萧淮环住宋晏储不住作乱的手,眸光渐深:“殿下的意思,是要臣居于殿下后院?”   “这不是将军的意思?”宋晏储笑着反问:“将军放心,孤不是那般无情之人,既要了将军,自然会负责到底。”   萧淮眼皮子一跳,方才自己说的话,怎么都没想到是砸了自己的脚。   室内烛火轻晃,萧淮并未言语,一时陷入了沉寂。   宋晏储桃花眼微眯,莫名带着些危险的意味:“怎么,将军不愿?”   腰还是有些酸软,宋晏储索性顺势躺下。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拉着他侧躺在床。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同他的黑发相交缠,铺在浅色的锦被上——像是方才紧密相缠的两人,分不清谁是谁。   “让孤想想……大将军出现在碎玉楼,不就是为了寻花问柳?孤也是个男人,还比不得一个小倌不成?”宋晏储歪着脑袋往前凑了凑,那双艳丽的桃花眼微眯,语调危险:“莫非……是嫌孤脏?”   萧淮心里啧了一声,心说可不是嘛。面上却是笑着,带着无尽的无奈:“殿下误会。”他垂下眼睑,无不心酸地叹道:“臣不过是想殿下后院佳丽众多,臣若是进了去,怕是要不了三日,就要被殿下抛之脑后了。”   他睫毛又密又长,此时正半垂着,在下眼睑打下一曾薄薄的阴影,显得无辜又可怜。   “不不不,”宋晏储手指晃了晃,笑得惑人至极:“将军要对自己有信心。”她执起他的手,缓缓往下滑,桃花眼中沾满了莫名的意味。   “毕竟,这里除了将军,再无旁人碰过。”   烛光摇曳,昏黄的光圈映照下,面前的人如鬼魅惑人。   萧淮面上不显,身子却微微僵硬。   宋晏储没错过他的反应,又想起之前他那磨蹭半天都不得章法的动作,半眯着眼,心里有些猜测。   她半撑起身子,胸前宽松的衣裳也因此动作稍稍散开,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布满了红痕。   萧淮深沉的目光一扫而过,又往下落,却见她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抓着深色的床单,视觉冲击极为鲜明。他眸光一顿,恍惚可见那紧绷的手指、凸起的青筋,极富力量感……   萧淮猛地回过神,慌忙转移视线。   宋晏储被他这反应逗笑了,饶有兴致问道:“按理来说,孤堂堂太子,雌伏于你的身下,吃亏的也该是孤。怎么大将军一副备受屈辱的模样?”她摩挲着下巴,桃花眼弯起的弧度甚是狡猾:“莫非,方才是将军的初次?”   萧淮脸色一抽。   宋晏储眸中浮现一抹讶异之色:“当真是初次?”   就像是萧淮不相信年近及冠,身边美婢环绕又名声在外的太子会没有几个通房侍妾一般,宋晏储也没想到这位年少成名二十有二的少年将军竟没碰过女人。   萧淮薄唇微抿,已然有了愠怒之色。   宋晏储见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揉了揉自己的腰,状似无意地低喃道:   “怪不得方才弄得孤那么疼,竟还是个雏……”   是个男人,就不能被人侮辱这方面。   萧淮闭了闭眼,忽地森森一笑:   “哪儿疼?”   “什么?”宋晏储正打算见好就收,闻言一时愕然。   “臣说,殿下哪里疼?”   他说着,语气严肃正直,只那眉眼间却带着戏谑与匪气,手下的动作也是极不安分。   “是这儿?”   他的指腹带着薄薄的茧子,划过便是一阵战栗。   宋晏储脸一僵。   “还是这儿?”   他凑近宋晏储面前,狭长的眸子一片暗沉。   “亦或,是这儿?”   他的手停在她的腰上,像是锁着命脉一般,紧紧扣住,危险至极。   宋晏储身子一颤。   萧淮凑近她的耳边,声音磁性喑哑,带着说不出来的诱惑:   “殿下?”   宋晏储瑰艳的唇轻抿,眼角浮现浅浅的一层红意。   萧淮声音再正直不过,动作却越发放肆:   “殿下,说话呀。”   宋晏储闭了闭眼,将他的手挥开,嫌弃道:“糙得很。”   萧淮顿了顿,他看着太子身上柔软细腻价值千金的锦缎,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的笑意越发深沉:“边关苦寒,自是比不得京城的好儿郎。”   那话明明是笑着说的,宋晏储却是无故察觉到一丝冷意。她抬抬眼皮子,看着面色深沉的萧淮,又想起边关此时的处境,心下了然。   室内烛火摇晃,给那紧紧相贴的男女蒙上一层旖旎色彩。   宋晏储拿起他的手,重新放到了腰上,声音幽幽:   “虽说糙了点,但凑活着也不是不能用。”   她命令道:“按。”   萧淮闻言眉梢一动,倒还真给她按了起来。   宋晏储趴在柔软的床榻上,有些昏昏欲睡。别说,虽说手糙了点,力气重了点,按得倒还真不错。   宋晏储一边享受,一边悠悠道:“方才孤想岔了。”   萧淮:“嗯?”   宋晏储:“将军怕不是为了寻花问柳去的碎玉楼。”   萧淮动作一顿,宋晏储笑,“恐怕是为了岑家大郎去的吧。”   萧淮手猛地一紧,宋晏储脸色一扭曲,回手扇了他一巴掌,斥道:“轻点!你想掐死孤?”   严肃的氛围瞬间消散,萧淮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最终忍气吞声,放轻了力道。   宋晏储哼唧了两声,脑袋枕在胳膊上,慢慢道:“孤听闻岑老将军与将军有半师之情,如此说来,为了保全恩师仅存的血脉,将军不曾上达圣听,擅自回京,倒也能理解。”   萧淮眉目沉沉,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岑家不岑家,而在于后面那句。   边关将士未经传召擅自回京,是杀头的死罪。   “殿下,臣是个粗人,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萧淮阴恻恻的笑了笑:“殿下有什么话,直言便是,臣怕臣听不懂。”   宋晏储抑制住喉间的痒意,面色不变:“将军这是什么话,”她闭了闭眼,抓着锦被的手指紧了紧,青筋凸起:“岑家罹难,孤也痛心。”她顿了顿,藏在被褥间的面色有些寡淡:“无奈孤身处江南,鞭长莫及。”   她回头,轻轻一笑:“将军莫要让孤失望才是。”   萧淮直直对上她的目光,眸中似有波涛翻涌。   这话……是什么意思?   岑家为何会遭此劫难,不都是拜费家所赐?   太子这话…是想告诉他,他同费家的恩怨她不会插手,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萧淮神色微沉,看着手掌下的腰,纤细柔韧,一掌可握。   他还未说什么,就听宋晏储又道:“行了,天色不早了,将军且回去吧。”   萧淮一愣,气笑了:“殿下方才还说臣翻脸不认人,殿下不也是用过就丢?”他将那截细腰禁锢在自己掌中,语气沉惑:“方才让殿下疼着,是臣的不是,殿下可要再试试……”   宋晏储不为所动,懒洋洋道:“孤乏了,且去吧。”她扬声:“陈玉,送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玉进门,恭敬立在一旁。萧淮见状啧了一声,也知道现在是试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便也不再自找没趣。   只是……   他看着地上被撕烂的衣裳和满是抓痕的胸膛,懒懒地倚在床杆上,面上不复往日的沉稳,倒是一派肆意风流,眉眼轻佻:   “臣辛辛苦苦伺候殿下,旁的不说,殿下总该赏件衣裳吧?”   宋晏储趴在床上眼眸微阖,似是真的困了。半晌后,她才不耐烦开口,声音低低:“一件衣裳……陈玉。”   陈玉一机灵,连忙应道:“奴才这就去。”   不一会,他捧着一套衣裳小跑进来。萧淮瞥了眼那纹竹的青色锦袍,嘴角一扯,目光看向宋晏储:“这是殿下的衣袍?臣穿着,有些小了吧?”   宋晏储没说话,陈玉接话道:“公子不必担忧,大小想来是合身的。”   萧淮的挑剔劲又犯了,他挑刺:“可有人穿过?我不穿旁人穿过的衣裳。”   陈玉咬牙,笑得客客气气:“公子放心,衣裳是干净的!”   萧淮将信将疑,换上试了试,虽说还是有些小,但的确是熨烫平整。   萧淮更是怀疑,陈玉却开始赶人。他笑眯眯:“夜已深,公子先回去吧,奴才让卫大人送送您?”   萧淮敏感的察觉到有些不对,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的宋晏储,却并未揭露,只道:“不敢劳烦。”   他转身离去。   人影消失的那一刹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屋里响起。宋晏储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捂着口鼻,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纤瘦的身子颤得厉害,眼尾通红,泛着盈盈的水光。   “殿下!”陈玉大惊,连忙送上一张帕子,宋晏储接过,只觉眼前一黑,喉间一阵腥甜,哇地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第7章 萧淮:穷得叮当响   萧淮走出大门外,回头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慌忙无比下人们,又想起方才听到的隐隐约约的咳声,忽然想起,坊间对太子的传闻中,其中可信度最高的,是太子体弱。   表面繁花艳照,光鲜至极;内里却是枯树烂藤,残败不堪。   萧淮轻嗤一声,心想还真是体弱。   就这么一副身子,如何能压得住满堂朝臣?又如何,能压得住野心勃勃的费家?   他不再多想,转身离去。   ·   屋内,又是诊脉又是吃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宋晏储的面色才稍稍有些好转。   她的身子本来就差,在江南那边将养两年也只是稍有起色。方才经历了那么一场激烈的□□本就身心俱疲,还要费尽心思同萧淮互相试探。面上瞧着轻松,实际上多说一句话都是艰难。   她还要费劲心思忍着不适,不能将自己的脆弱一面暴露出来。否则二人交锋,一方示弱同认输又有什么区别,哪还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刘老大夫性子倔,哪怕诊治的是太子也不曾怕什么。他骂骂咧咧,给她开了一堆药,看她捏着鼻子灌下去,脸色还是没怎么好转。   一旁的下人都退了下去,只剩陈玉和左卫率卫林还在此处。   陈玉方才急得两眼发红,此时再三询问才算是稍稍放下了心,也就想到了方才那个男人。   “殿下,方才那个郎君是……?”他小心问着,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恐怕刚才那人根本就不是太子指名要的岑蕴和。   “那是萧淮。”宋晏储半倚在床上,面容苍白,唇色寡淡,通身的气势却丝毫不变:“镇守西边的那位。”   陈玉惊:“他怎么会在京城?”   宋晏储还没说什么,一边闷不做声的卫林“砰”地一声跪了下去,沉声请罪:“卑职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可不是办事不利,让他去带个人,结果待会来这么条大鱼。   “罚什么,”宋晏储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眼皮看向他:“孤该赏你才是。”   “殿下?”卫林讶异抬头。   宋晏储揉揉脑袋没有说话。   事实上,宋晏储一开始要岑蕴和只是想借此机会同岑家亲近,日后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可是等她清醒过来之后才意识到这个方法不可行。   不说旁的,岑老将军素来古板,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最为重视的长孙同自己这么个“男人”搅和到一起,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宋晏储费了这么大功夫才保下了岑家,若是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岂不是白费了之前那么多功夫?   更别说,还借此机会钓出了萧淮这么条大鱼……   “总之,这事你算是立了功,”宋晏储看着他,安慰道:“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先下去吧。”   卫林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当初是太子一手挖掘了他,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给予的,他曾发誓此生效忠太子,为太子所用,可如今不过一件小事他都没办好。   尽管可能是因祸得福,但这祸,却是实实在在犯下了的。   卫林没有言语,只躬身离开,带上了房门。   房间只剩下两人。陈玉连忙担忧问道:“殿下,他若是怀疑您的身份……”   宋晏储默了默,脸色有些古怪。   “殿下?”陈玉疑惑出声。   “无事。”宋晏储揉了揉脑袋:“这一点不必担心,孤有分寸。”   方才那一番言语,双方都在试探。萧淮在试探宋晏储的态度,而宋晏储则在试探萧淮是否怀疑她的身份。   她原本想着萧淮神思不清,再加上她的言语动作暗示,只要没意外,也不会有人那么大的胆子怀疑一国储君的身份,却不想萧淮已及弱冠,竟还是个雏。   尽管宋晏储颇为惊讶,但不得不说,是个雏好啊。   是个雏,就意味着没碰过男人…更没碰过女人。   “再者,便是他真的发现了又能如何?”宋晏储低咳了两声,面色苍白脆弱,眉眼深处却藏着狠厉:“他在边关,孤动他不得;可如今是在京城,孤的眼皮子底下,还由得他来威胁孤不成?”   宋晏储不动萧淮,只是因为活着的人比死人更有价值而已。   可若是这个人活着已经能威胁到她,那么宋晏储也不会再心慈手软。   陈玉了然,他纠结片刻,又问:“那此事…可要告知陛下?”   “不必,”宋晏储闭了闭眼,隐隐有些倦色:“孤自有分寸。”   萧淮悄然回京,要说皇帝不知道,宋晏储还真不怎么信。   陈玉问清楚后,便不再做声,正要离开,却听宋晏储随口问道:“对了,方才那件衣裳你从哪找到的?”   陈玉身子一僵,宋晏储桃花眼微眯,慢慢撑起身子:“陈玉?”   陈玉一机灵,磨蹭半天,才讷讷开口:“殿下忘了…之前,因着皇后娘娘的吩咐,费家大郎君曾在此处住过,还有两件衣裳。奴才自作主张,就把他给了萧大人。”   提起皇后,宋晏储默了默,半晌后才道:“你做得好。”她顿了顿:“说起费青渟,他现在如何?”   陈玉忙答道:“费家别庄已经被围了起来,费青渟也被捉到了大理寺狱内,有严大人在,想必不会好过。”   “如此便好。”宋晏储倚在床杆上,双眸轻阖,轻声道:“让严尚不必手下留情,只要人活着就可。”   “是。”陈玉低头应道,又担忧道:“可是费家那边若是追究起来……”殿下怕是讨不着好。   宋晏储沉吟片刻:“将孤病重的消息传出去。”   陈玉:“殿下?!”   “孤今日不是宿在费家?”宋晏储:“现成的由头在这儿,不用白不用。”   陈玉恍然大悟,宋晏储困乏地挥手:“下去吧。”   “是。”陈玉转身,正要踏出房门,却听太子又道:“且慢。”   陈玉顿住,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下一步指示,正要疑惑出言询问,却听一轻飘飘的声音如轰雷般在耳边乍响:   “给孤……送一碗避子药来。”   “殿下!”陈玉猛地转身,惊惧不已:“不可!”   他迫切上前一步:“殿下,避子药药性寒凉,极伤身子——”   殿下的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在江南的这两年好不容易调养好了一些,今夜这事又伤了元气。刘老大夫本就气得跳脚,若是再来一碗避子药,恐怕这两年的调养都要付诸东流啊!   “殿下……”陈玉正要在说什么,却对上宋晏储那如一滩古井沉静无波的双眸。   “陈玉,”她狭长的睫毛微敛,在白皙的面庞上投下一道浓厚的阴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道:“孤赌不起。”   陈玉瞬间怔在原地。   ……   已是半夜,家家户户都落了灯,城郊一处小院内却还是灯火通明。   萧淮大步流星推门而入,半撑着脑袋打着瞌睡的萧肆听到动静猛地惊醒,忙迎了上去:“爷,您回来了?”   萧淮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旁边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大叫道:   “爷,您出去一趟怎么还换了身衣裳?”萧悟指着萧淮身上那一身青色锦袍,惊奇开口。   萧淮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   “还真是诶!”萧肆闻言也是凑近了看,只见那衣裳锦纹暗藏,纹饰的青竹在烛光的照映下仿佛闪着光辉,衬得原本就英武不凡的萧淮更是身姿笔挺。   他咧嘴笑,抬头夸道:“爷,您穿这衣裳还挺好看呢!”   “这可不止好看,”萧悟撇撇嘴,道:“这还贵着呢!”   萧肆挠挠脑袋,茫然道:“一件衣裳,能有多贵?”   见萧淮脸色不好,萧悟一把把萧肆扯到一旁,嗤笑道:“也没多贵,只不过是上百名弟兄一月的饷银罢了。”   “一月的饷银?”萧肆瞪大双眼,控诉地看着萧淮:“爷,您不是没钱了吗?”   萧悟也道:“爷,您不会是把自己卖了吧?”   萧肆捅了他一肘子,道:“你胡说什么呢?爷是去买人的,怎么可能……爷!您不会是骗了人家小倌的钱吧?!”   看着跟看猴子似的看着他的两个下属,萧淮差点气笑,一人踢了一脚:“滚一边去。”   萧肆捂着屁股一片委屈,萧悟撇了撇嘴,也没多说什么,只给他倒了杯茶。   萧淮一下灌进肚子,忽地道:“两年前太子离京,所之为何?”   萧肆眉毛挤成一团:“不是因为太子毒害孟大儒,天下学子群情激愤,陛下为了给文人们一个交代才把太子罚去江南的吗?”   萧淮转头,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太子为何毒害孟大儒?”   萧肆一愣,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说是孟大儒勾结,是敌国探子,可那些文人们都不信……”他声音越来越小。   萧悟翻了个白眼,一把把他推到一旁,皱眉道:“爷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萧淮把杯盏放下,发出一声清响:“去查!”   ……   沐浴过后,萧淮看着自己满身的痕迹,揉揉脑袋,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今太子……一个男人。   萧淮回京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出事,一时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萧肆进来收拾浴桶,见他随意将那身衣裳挂在一旁,不由多看了两眼:“爷,这件衣裳怎么处置?”   萧淮没好气道:“扔了。”   “扔了?”萧肆有些不舍:“那么贵呢……”   萧淮怒:“我是短你吃还是缺你喝了?”   萧肆缩了缩脖子,却还是硬着脑袋提醒他道:“爷,这件衣服要是扔了,您可就没几件能穿的衣裳了!”   萧淮怒目而视。   萧肆不畏强权:“您今儿穿的那身黑衣没了,这身衣服再扔了,您可就只剩一件锦衣了!”   “咱们现在手里可没钱再给您买那么贵的衣裳了。您要是不嫌普通衣裳扎得慌,小的什么也不说了!”   萧淮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地开口:   “留、着。”   “以后留着擦东西也成。”   “记得熨平整些。”   萧肆喜笑颜开:“好嘞!” 第8章 殿下说:“乖啊”   翌日,太和殿早朝   文武百官垂首而立,不作一言。   当今初初登基时,文采武治无一不缺,不过五年的光景,原本满目疮痍的大晏就有欣欣向荣的态势。可无奈当今圣上什么都好,就是子嗣稀薄,登基近二十载,也不过得了太子这么一子。后宫妃嫔众多,竟是连个公主都没有。   尤其是近些年来,陛下痴迷佛老学说,日日沉浸其中,朝堂大事悉数委托丞相和国丈,致使丞相独揽大权,皇后母家费氏日益嚣张,太子更是心狠手辣残暴不堪。大臣们看着心焦,但一日又一日的劝谏,皇帝仍是偏袒徇私,他们也渐渐寒了心。   大晏如今看着海晏河清,可又有谁知,不是强弩之末呢?   例行的三日一朝会,那些臣子心知劝谏无用,便也不再多费口舌,是以这种场合,大多是丞相发言的地方,顶多就是御史再掺和几句,弹劾弹劾人。   可今日,却是出了意外。   甫一参拜完毕,丞相还未发言,国丈费鄂竟是急急出列:“陛下,臣有本要奏。”   皇帝端坐龙椅,手中珠串缓缓转着,眸光深沉:“哦?费卿有何事啊?”   费鄂若是聪明一点,就能察觉到皇帝语气中的不对劲,可他素来是个蠢的,闻言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天喊地道:“求陛下做主啊!太子不分青红皂白围了费家别庄,臣……”   “放肆!”费鄂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的震怒打断。他愕然抬头,就见皇帝面色铁青,向来不离手的珠串竟是直直朝他砸了过来!   “朕还没问你的罪,你倒是敢先出言污蔑太子!”皇帝气得只颤抖,一旁的刘大伴刘怀银见着连忙上前给他顺了顺气儿:“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皇帝一把挥开他,指着一脸懵逼的费鄂鼻子骂道:“太子夜宿费家,费家不用心招待反致太子旧疾复发,病重在床!为外祖、为人臣,你该当何罪?!”   皇帝那串珠串直直砸来,费鄂躲也不敢躲,任由它在脑门上砸出一道红印。他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先“砰”地一声跪了下去。他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上首:“陛下?!”   皇帝呼吸急促,竟是直直站了起来,痛心疾首:“朕念在皇后功高劳苦,对费家多有纵容,却不想竟是让你们没了君臣之分!”皇帝猛地一挥手,厉声道:“太子若是有何三长两短,朕绝不轻饶!”   “退朝!”   “恭送皇上!”文武百官跪伏在地,齐齐高呼。   费鄂仍是一脸懵逼,怎么都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发展。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丞相崔豫衡理理衣袖,慢条斯理地从他身边经过,其余的官员也都纷纷跟上。   费鄂恍惚能听见有些官员在那讥笑:   “费鄂真是老糊涂了,费家就算再得圣宠,也是靠太子得来的。如今倒好,竟敢懈怠至此。”   “可不是嘛?太子可是陛下的心尖尖,没看两年前孟开鸿死了陛下也只是罚太子去江南思过。说是思过,谁不知道是让太子借着江南的山水养病的?费家倒好,真当自己皇亲国戚了。”   “所以说跳梁小丑就是跳梁小丑,哪怕披着一身人皮,也不过沐猴而冠罢了。”   “要我说,费家这些年飞扬跋扈嚣张至极,若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一忍再忍,陛下早该处置了费家,那还能让他们张狂至此?这下倒好,只怕中宫那位也要受影响了吧……”   费鄂苍老的面上一片惨白,怎么也没想到风光了二十年从未被皇帝训斥过的费家竟会有这一日。他听着那些人隐隐约约的话,心里难言的恐慌。   难道,费家真的惹圣上厌弃了吗?   坤宁宫,中宫住处,皇后正对镜描妆。   虽已至中年,但保养精致的面庞瞧着依旧艳丽,浑身气质也是被二十多年的皇后生活堆得越发雍容。听着身边的大宫女着急忙慌的求见时,也只是桃花眼轻扫,轻斥道:“着什么急,不成样子。”   “娘娘,不好啦!”大宫女面色焦急:“费大人在朝上被陛下训斥了!”   “你说什么?”皇后一惊,徒地站了起来,原本精致的眉毛画得歪歪扭扭:“怎么可能?”   “是真的!”那宫女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同她说一遍,皇后脸色一白,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是说,太子派人围了费家别庄?”   宫女点头。   皇后急切道:“那太子人呢?”   宫女为难道:“陛下说太子昨夜宿在了费家,但费大人传来消息却说太子昨夜并不在费家……”   皇后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那大郎君呢?大郎君在何处?可是同殿下在一起?”   宫女摇摇头,有些害怕:“并未……费大人说,太子围了费家别庄。大郎君、大郎君被大理寺带走了,如今还在狱里押着呢。”   皇后身子一个踉跄,面色无神地瘫坐在椅子上,她心道,完了……   储儿这做派,分明就是察觉到了不对……   可,可那药…她若是没跟青渟在一块儿,那药又是如何解的?   皇后心里一阵不安,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又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皇后目眦尽裂,吼道:   “你说什么?”   “幸了个小倌?”   “啪”的一声,玉制的杯盏摔落在地,皇后气急败坏:“她怎么敢?”   宫人们零零散散跪了一地,陪嫁的宫女玉柳连忙安慰:“娘娘息怒!”   皇后胸膛剧烈起伏,发丝凌乱,哪里还有之前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不行,你去告诉太子,让她速来见本宫!”   方才那宫女一脸为难:“可太子病重在床,怕是……”   皇后怒目而视:“本宫要见一眼自己的儿子都不成了?”   那宫女连忙跪地:“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告知殿下!”   那宫女连忙退下,皇后气得面目狰狞,一连又摔了几个杯子。   乾宁宫外,听着里面嘈杂的动静,皇帝抬抬手,示意不用通报。他眉头微蹙,转头看向刘怀银:“皇后这是做什么呢?”   刘怀银笑眯眯道:“想来是知道太子幸了个小倌的事儿吧。”   皇帝眉间不愉一闪而过:“什么个事,也值当如此大惊小怪。”他转身离开:“堂堂一国之母,弄得跟个市井泼妇一般。”   刘怀银笑眯眯跟上,并未说话。   直至慢慢离开坤宁宫,皇帝才慢悠悠道:“太子的身子可有大碍?”   刘怀银面上笑容一收,低声道:“太医的意思是,经过这回,前两年的调养,怕是都要白费了。”   皇帝步伐一顿,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身子弱成这样,该如何是好……”   刘怀银静默不语。   皇帝慢慢向前走着,终于道:“让太医院都注意着些……”   刘怀银眸中浮现浅浅的一层笑意:“是。”   太子别院内   哪怕陈玉再三祈祷,一觉醒来太子还是发了热,直到辰正,才悠悠转醒。   刘老大夫翻着医书几乎彻夜未眠,下人来报的时候他没有一点意外,反而冷哼道:“她若是不发热,那才是奇怪了!”   宫人讷讷,都不敢对这个怪脾气的大夫说什么。陈玉苦着一张脸求他:“哎呦老先生啊,殿下的身子您总得想想办法啊!”   刘老大夫一手甩开他,走到一旁提起纸笔,冷笑道:“她要是再这么找死,我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   他拿起那张纸吹了吹,扔到陈玉怀里:“拿去。”   陈玉顿时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诶!”然后拿着药方屁颠屁颠的跑了。   许是刘老大夫故意报复她,那药格外的苦,宋晏储眼睛都没眨一下,干脆利落一饮而尽。   陈玉没敢让她劳心,再加上那药中有安神的成分,喝过药不过片刻,宋晏储又睡了下去,直到午时才算是醒了来。   室内一片昏暗,门户紧闭,里里外外没有一丝声音。宋晏储半撑起身子,只觉口干舌燥,浑身乏力。她闭了闭眼,扯了扯床前的铃。   “殿下!”门扉瞬间被推开,陈玉立刻走进。   宋晏储哑声道:“水。”   清汝连忙倒了杯水,试了试温度才呈到宋晏储面前:“殿下,水。”   宋晏储抿了两口润润嗓子,才觉得好受一点。她慢慢坐起身,清汝连忙给她垫了个引枕。   宋晏储眼皮子微抬:“你怎么出来了?”   清汝低着头给她整理着衣襟,嗡声道:“殿下重病,身边总不能没个伺候的人,陈伴伴便将奴婢接了出来。”   宋晏储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只安慰她道:“安心,孤无甚大碍。”   宋晏储身边那么多人,唯有陈玉和清汝知道她的身份,是以她对着二人也是格外信任,好在他们两个也算忠诚。   清汝低头不语。宋晏储看向陈玉,问道:“宫里情况怎么样?”   陈玉:“陛下并未多说什么,只让殿下好好养身体。只是娘娘那边……”他踟蹰片刻。   宋晏储掀掀眼皮子:“母后怎么说?”   陈玉声音极小:“娘娘大怒,说让殿下去见她。”   宋晏储神色莫名,最终自嘲一笑:“不必管……咳咳咳咳!”   她话还没说完,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本就纤瘦的身子更是不住的颤抖,眼尾都浸出了些许水润之色。陈玉连忙递上一张帕子,清汝给她拍着脊背,目露担忧。   宋晏储深吸一口气,推开陈玉扶过来的手。她呼吸急促,苍白的面上也染上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清汝忍不住开口:“殿下,您先用些膳……”   “不必。”宋晏储抬手制止。她浑身无力地靠在引枕上,声音微弱:“陈玉,费家那边的部署如何?”   陈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低垂着头十指紧紧扣着掌心的清汝,又看了眼指尖苍白依稀可见青色的宋晏储,有心劝说让殿下歇一会,可他自幼跟在殿下身边,知晓自家殿下的性子,只能憋在心里,开口道:“费家……费大人今晨在早朝上同陛下说起大郎君之事,反倒被陛下训斥了一番,听说现在正在向大理寺施压,让严大人把大郎君放出来。”   “如此,”宋晏储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腔憋闷,脑子也是晕晕乎乎,连着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她晃了晃脑子,边咳边安排道:“赵家那边……”   “殿下!”   宋晏储话还没说完,就听一道尖利略带哭腔的声音兀地在耳边想起,宋晏储一愣,就见清汝哭得梨花带雨,双手紧紧掐在掌心里,也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肿了。   宋晏储讷讷:“你这是作甚?”   “殿下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子?”清汝一把抹去泪水,可眼泪却是怎么都止不住,整个人跟个泪人儿似的。   “殿下,”清汝声音还在发着颤:“奴婢来的时候殿下发着热,怎么叫都叫不醒,奴婢都快吓死了。”她抽了抽鼻子:“那些事就算再重要,能比得过殿下的身子吗?”   “刘大夫说您要静养,可您从醒来到现在,一口膳都没用,奴婢,奴婢……”   清汝想克制住自己,可哭声还是一阵又一阵传出。她也不愿扭过脸去,就那么执着地盯着宋晏储。   陈玉一声都不敢吭。   清汝哭得泪眼朦胧,宋晏储看了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莫哭了莫哭了,孤听你的还不成吗?”   “快别哭了,”宋晏储半撑起身子,轻咳两声,给她擦了擦眼泪,眸光温和:“孤这不是没什么大事么,小娘子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乖啊。” 第9章 表兄   清汝声音仍旧哽咽:“那殿下先用些膳。”   宋晏储眸带纵容:“都依你。”   正巧厨房端来养胃的小米粥,清汝眼都不眨,盯着宋晏储用完小半碗,才让人歇下。   可能是方才喝的药有安神之效,虽是刚醒没多久,宋晏储还真觉一阵困乏,又看着清汝眼眨都不眨盯着她的模样,终究是软下心肠,阖上眼睛。   屋内的下人都退了下去,清汝轻手轻脚合上门,转头间,脸上的泪痕早已消失不见。   陈玉看得一愣一愣的:“清汝姑姑……”   清汝抹了把脸,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做什么这幅表情?”   陈玉沉默半晌,最终竖起大拇指:“姑姑,高!这招着实高!”   “不然呢?”清汝轻嗤一声,觑了他一眼:“你能让殿下乖乖去休息?”   陈玉嘿嘿笑了笑,心里叹道自家殿下果然是吃软不吃硬。   ·   宋晏储醒来的时候,金乌已经斜挂在半空,欲坠不坠。   她眯了眯眼,看着窗外耀眼的金光,倒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可见这一通休息还是有效的。   清汝为她梳洗穿衣,趁着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便在院子里稍坐一会。   厨房早早就备了燕窝羹,一直在小火炖着,这个时候用倒是正好。   燕窝炖的鲜嫩可口,汤汁浓厚,宋晏储拾起调羹,一口一口喝着,陈玉在一旁禀告着:   “殿下之前让人查赵家,可无奈赵家戒备森严,咱们的人也就查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倒是赵妃娘娘那,查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哦?”宋晏储慢慢抬眸,语气轻淡:“怎么说?”   “奴才查出,赵妃娘娘这一月,前前后后共传唤了太医五次,日常还在用着药。并且前些日子殿下瞧见的赵大人也并非第一次入宫,这已经是他此月第二次入宫,除了他之外,赵夫人也曾入宫过两次。”   宋晏储搅拌着燕窝的动作一顿,她道:“原因呢?”   “说是赵妃娘娘近些日子身子不适,思念亲人。陛下仁慈,便允了赵妃娘家人的拜见。”陈玉答道。   宋晏储“啪”的一声扔下调羹,嗤笑道:“什么病太医治不好,还非得让自己家人频频进宫的?”   陈玉一愣,再左右联想起来,顿时了然:“殿下是说——”   宋晏储:“这天大的喜事儿,倒也难怪赵家不愿意做费家的马前卒。”   陈玉忧虑道:“那殿下,咱们现在要如何?”   此事儿若是真的,那对殿下只怕是大大的不利。   宋晏储搁下碗,沉吟片刻,道:“让严尚来见孤。”   陈玉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她又道:   “带着费青渟。”   ·   正厅内,费青渟跪在正中间,大理寺少卿严尚站在一旁,见到宋晏储之后躬身行了一礼。   顺着陈玉的搀扶在上首的椅子上坐定,宋晏储接过陈玉递上的茶,轻抿一口,温度正好。她冲严尚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而后目光悠悠落在费青渟身上,缓笑道:“表兄。”   费青渟眼睛微闭,素来光风霁月的人此时憔悴不堪,哪还有京城第一公子的风采。   费青渟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姑姑是皇后,祖父备受圣上宠信,他自己也是异常出色,在京城颇有才名。除却祖父和姑姑都想让他同太子表弟,不,表妹在一起之外,他的人生可谓没有缺憾。   费青渟不喜欢宋晏储。   在他设想中,一个合格的妻子应该是温柔的,小意的,能够与他共谈诗词歌赋、为他生儿育女掌管后宅的贤妻良母。而不是那个强势的、冷硬的、高高在上的、没有一丝女人味儿的太子。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卑微的,永远都不可能如一个正常的丈夫一般在一个家中占据主导权。   可是碍于祖父的命令,姑姑的命令,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同她相处,同她亲近。   太子离京两年,他轻松了两年;可太子回来后,他的噩梦又要开始。   在接到祖父的命令后,尽管知道和太子有夫妻之实于费家有益,能将太子牢牢绑在费家这条船上,可费青渟还是不情愿。尽管他最后捏着鼻子做了,却还是在应该和太子一同前往后宅顺势要了她的时候退缩了。   他听着太子的话松了口气,顺着他的意思去招待客人,给自己多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却不想,准备好了之后,等待他的,是大理寺少卿严尚的羁押。   不过短短一日的时间,费青渟却永远都无法忘记他在大理寺大牢里经历的一切。   他以前只听闻过大理寺手段残忍,却不知到底有多残忍。等到那些东西一样一样用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费青渟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到最后,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浑身血淋淋,狼狈不堪。   再次见到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是太子要见他。   他说太子喜洁,便让人给他喂了药,不顾他满是伤痕的身体,强硬地给他清洗干净,套上崭新的衣袍——费青渟在镜子中看到面色红润衣衫整洁的自己时候,都在怀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终究是到了太子府。费青渟一步一踉跄,走到大堂之后,就被严尚强行押着跪了下去。   冰冷的地板狠狠地摩擦着重伤的膝盖,钻心的疼痛一下又一下传来。   费青渟头一回觉得,下跪也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闭了闭眼,声音艰涩:“殿下。”   宋晏储放下手中的杯子,桃花眼弯弯,似含着无限的情意,只是她说出的话却是让人瞬间清醒:   “表兄可知,谋害太子,是要掉头的大罪?”   费青渟一怔,宋晏储再次笑着开口:“表兄不妨想想,孤若将此事告知父皇,费家可还能再保住你?”   费青渟脸色瞬间苍白,他猛地抬头,神色惊慌:“殿下……”   若说下药的时候费青渟还曾想,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太子就算再恼也不会对他如何,毕竟她的太子之位还要靠费家。但在大理寺待了这一日之后,费青渟再也不敢抱着这种想法。   两年的时间过去,太子的手段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狠辣。费青渟毫不怀疑她会杀了自己。   “表兄莫急,”宋晏储懒洋洋地倚在靠垫上,缓解自己酸疼的腰。她看着他,面上含笑,声音微哑:“孤知道表兄不想死,孤可以饶表兄一命,并让父皇不再追究此事——”   费青渟眸光顿时一亮,他迫不及待膝行上前一步,迫切唤道:“殿下,臣……”   宋晏储接着道:“只要表兄回答孤一个问题。”   费青渟只感觉仿佛有一泼冷水直泼而下,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睫毛轻颤,慢慢抬眸看着上首衣衫齐整动作从容的宋晏储,忽然想起就是这种感觉。   就是这种,她永远高高在上,矜贵无比,而自己只能跪伏在她的脚下,卑微不已的感觉。   费青渟讨厌这种感觉。   “表兄可考虑好了?”宋晏储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慢条斯理的问道。她声音微哑,仿佛带着钩子,诱人一步步上钩:“只要一个问题,就能换表兄的命,难道不值吗?”   只要一个问题,就能换命……   费青渟嘴唇微微颤抖。不回答,他就要死;可回答了……费家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有可能付诸东流。   说,与不说。费青渟拳头握紧,心中难断。   宋晏储坐在上首,一手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也不出言催促。   良久,费青渟闭上了眼,哆嗦着唇:“殿下……有何问题。”   宋晏储眸中染上一抹笑意:“表兄不必如此紧张,这个问题,表兄定然知晓答案。”   宋晏储此言一出,费青渟心中更是苦涩,却不想下一刻她的问题一出,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孤想问表兄,赵家和方启明,是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费青渟尚未什么反应,一旁的严尚端着茶杯的手却是颤了颤,微热的茶水洒在手背上,严尚却觉得一阵灼烧感传来。   面对一旁的宫女讶异的目光,严尚勉强笑了笑,飞快平复好心情。   宋晏储慢慢收回暗中观察着严尚的目光,又将视线放到一脸怔愣的费青渟身上,声音轻柔:“表兄,说话啊?”   说什么话?赵家同方启明的关系?赵家一个世家大族同方启明能有什么关系?   费青渟一脸茫然,却在下一瞬猛地想到什么,心里徒地一凝。   等等!   太子回京时拦路的那个妓子背后之人就是方启明,太子如今又提起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莫非……方启明是赵家的人?   可赵家同费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害太子于他们有何益处?   “殿下——”费青渟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焦急抬头,正要说什么却被宋晏储打断。   “且慢!”宋晏储抬抬手,制止了他的话,眼神往旁边一扫,一个小太监连忙给费青渟递上纸笔。宋晏储笑眯眯:“写吧。”   费青渟愣愣地抓起笔杆,目光慢慢下垂,待触及到那张纸上的内容时却是瞳孔骤缩,整个人的呼吸都紊乱了起来。   严尚捏着杯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第10章 一箭三雕   费青渟慢慢抬头,看着宋晏储的目光满是惊恐。宋晏储笑:“表兄在犹豫什么?写啊。”   费青渟看了眼那白纸黑字,面色越发苍白:“殿下……”   宋晏储调整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桃花眼沉沉:“表兄可要想好。毕竟,错过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   费青渟颤了颤,看着那白纸上刺眼的几个大字,终究是拿起笔,抖着手,一点一点的,将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   待最后一笔落下的那一瞬间,费青渟手腕一抖,毛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头发汗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狼狈得不成样子。   陈玉连忙小跑过去拿起那张纸,轻轻地吹了吹,然后递到宋晏储面前。宋晏储接过,细心展平,看着那上面的内容,终于是露出一抹真心的笑。   她看向费青渟的目光更加柔和:“表兄放心,孤说了不杀你,就不杀你。”   宋晏储抖了抖那张纸,慢慢起身,对着严尚道:“此处无事,崇之便先回去吧。”   严尚回过神,掩饰住神情中的不自然,冲着宋晏储躬身行了一礼:“臣告退。”语罢,他转身离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焦急的感觉。   宋晏储轻轻笑了笑,眸中异样的光一闪而过。   她不欲在此处多待,拿起纸张冲费青渟挥了挥手,边走边道:“孤还有事便先离开,表兄自便。”   费青渟跪伏在原地,双目失神。直到宋晏储行经身边,衣袍摇曳间可闻些许药香,费青渟下意识转头,就见行动间袖袍轻摆,露出的白皙手腕处依稀可见青紫的痕迹。   费青渟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宋晏储动作一顿,眸光下扫,居高临下:“表兄可是还有事?”   因着费青渟的动作,宋晏储的衣袖又往上滑了滑,露出的那截小臂上痕迹更加分明。   费青渟喉咙干涩,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   太子体弱,不能饮酒,宴会上费青渟准备的都是茶水。   他清楚地记着,那杯茶被她喝了的。   可是昨夜她并不在别庄,身上又出现了这般痕迹……代表着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宋晏储眉间已有些不耐,她讥笑道:“说起来,这不是拜表兄所赐吗?”   费青渟喃喃道:“你怎么能……”   她是他的未婚妻,怎么能同旁的男人欢好?   宋晏储嗤笑,手腕一用力,挣脱费青渟的手,转身离去。   徒留费青渟一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面上一片空白。   ……   回书房的路上,陈玉一边走一边好奇问道:“殿下,费家当真知晓赵家同方启明的关系?”   宋晏储道:“以前不知,现在不就知道了?”   陈玉一愣,而后恍然大悟:“殿下是故意提醒费家,好让他们同赵家两两相争,殿下好坐得渔利?”   宋晏储笑:“不错。”   陈玉脑子转了转,联系之前得到的消息,才算大致明白过来,只是……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担忧道:“可大郎君已然知晓此事,回去后必然会告知费大人。届时赵家立于不利之地,怕是未必能如殿下所愿。”   “怕什么,”宋晏储声音低低,带着些笑意。她随手扯下一片木槿花瓣,放在手中把玩。娇艳的花瓣在修长的五指间绕动:“这不是有人去报信了吗?”   陈玉先是迷惑,而后又想起了什么,顿时惊道:“殿下是说…严大人?!”   “严尚是赵裕的外室子。”宋晏储颔首,手指微微一用力,粉色的汁液微微渗出,浸在那白皙的手指上。她侧身笑着,色若春晓:“你瞧,天时地利,都在孤身边。孤要是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   陈玉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殿下回京那日那个妓子故意冲撞马车明显是有心人故意安排,幕后之人十分了解殿下秉性,料想殿下是不会容忍那个妓子如此放肆的行为。届时大街之上,百姓人来人往,殿下时隔两年甫一回京,当街杀人,怕是又要被贴上心狠手辣的标签。   而殿下知晓此事不简单,索性将计就计。查明背后之人乃吏部侍郎后,太子命人接着往上查,竟是查到了赵家的头上。   后宫那位赵妃此番有孕,虽仍在隐瞒,但赵家野心渐起,不甘再做费家的马前卒,才在太子回京之日安排这一出坏了太子名声。   毕竟当年太子就是因为毒害孟大儒被陛下“罚”去江南,此番回来第一件事又是杀人,陛下哪怕不会重罚,但国之储君如此心狠手辣,还是在百姓面前,怕是会引起民间不满。   费青渟下药一事太子未预料到,但仍在片刻之间做出最恰当的反应。   令大理寺少卿严尚羁押费青渟,是对费家稍作惩戒;而在方才刻意问出赵家和方启明的关系,则是借严尚的口将消息传回赵家。彼时不论费家之前到底知不知晓,但此番下来,赵家起了异心,费家自是不会放任赵家所为。   下药也好,如何也罢,费家不可否认有自己的小心思,可他们终究是不可改变的太子党羽,在太子未名正言顺的登上至尊之位前,他们只能以太子的利益为最先。赵家如此行事,既损害了太子的名声,于费家自然也是不利。   届时赵家该如何反击,都与宋晏储无关了。   所谓狗咬狗,不外如是。   陈玉叹道:“殿下心思缜密。”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宋晏储轻轻拂去手中花瓣,任由手指沾染上紫粉色的花汁。   她掏出那张纸,安排道:“收好。”   “诶!”陈玉笑呵呵的接过,眸光瞥到那上面的几个大字,脸上的笑越发明显。   他心道,前面那些都不算什么,这一番最大的收获,该是这张纸才是。   他拿过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平铺在盒内,那显眼的大字顿时呈现在面前。   西山地契。   费家大半家私,怕是都倾在此处了。   ·   西山位于城外,四周地势崎岖,本是一处荒芜之地。十年前费家忽然重金买下,说是要建造抚幼院,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皇帝听了大喜,还特意赐下一些银钱,将包括小西山在内的近五百亩的面积全都围了起来。   待建成之后曾有人前来参观,发现里面的的确确是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幼儿。那些人虽疑惑费家竟也有心思做这种事,但皇帝高兴,百姓感恩,自是无可奈何,只能就此作罢。   如今十年过去,这处抚幼院倒也未出过什么大事,虽偶能培养出几个读书人,但毕竟比不得那些正经的举人,时日一常,众人也就渐渐将之抛在脑后。   唯有宋晏储知道,费家置下这块地的确是为了抚助幼儿,但那些长成的幼儿用作何处,怕是谁都无法想到。   费家这些年为了西山这出几乎将大半家财投入进去,且此处一直紧紧握在费家老爷子费鄂的手中。直至两年前太子离京,费鄂才开始慢慢放权,让费青渟开始着手接触西山事项。到现在,两年的光景,西山一应事项在费青渟手中发展的不错,费鄂才最终放手,将西山地契交到费青渟手中。   费鄂此举一是为了锻炼长孙,二也是做一层保障。却不想费家辛辛苦苦经营十年的产业,到费青渟手中不过数月,就成了太子的囊中之物。费鄂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活生生气死。   陈玉不由再次叹了一声:“殿下此举,不但让费、赵两家反目,还白得了这份地契,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宋晏储却是笑着摇摇头:“那可未必。”   陈玉神色茫然,宋晏储遥遥看着不远的方向,眸光深邃:“说不准,是一箭三雕呢。”   陈玉半晌摸不着头脑。   ·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宋晏储难得得了两日空闲,躺在小院里晒晒太阳,日子倒也滋润。   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宋晏储半眯着眼,身体随着摇椅一晃一晃,颇为清闲自在。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她活得战战兢兢,既要费心掩藏好自己的身份,还要面对朝中的尔虞我诈;即便是这两年待在江南,也没好到哪里去。因着天高皇帝远,江南那些世家大族瞧着对她尊敬有加,实际上阳奉阴违更是不在少数。宋晏储便是有心惩治,可无奈江南那些世家由联姻织起了一道密密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未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宋晏储并不能同他们撕破脸皮,只能虚与委蛇,小心试探。   好在这两年的光景,也不是毫无收获。江南诸世家即便关系再密切,也总是有龃龉的。宋晏储便借着这个缝,将江南世家之间的联盟,一点一点撬开,只待时机成熟,便给幕后之人一个巨大的惊喜。   今日阳光正好,摇椅一下又一下晃着,宋晏储颇有些昏昏欲睡。直到不远处传来吵闹声,虽说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宋晏储并未睡熟,还是听得明白。   “怎么了这是?”她睁开眼睛,慢悠悠问道。   清汝神色不太好,闻言快步上前,嘴唇蠕动片刻,出声道:“殿下,外头……廖郎君求见。”   “廖修齐?”宋晏储挑挑眉。   清汝点头,俏脸气得通红:“他怎么还有脸来见殿下?”   宋晏储却是摆了摆手,回头看向站在后边的陈玉,眉目含笑:   “你瞧,这第三只雕,不就来了?” 第11章 聂怀斌:有了新欢忘了旧……   孟开鸿身为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深受天下文人敬重。他在朝中虽无实权,但有赖名声,也得了个太子太傅的头衔。宋晏储开蒙之后,与这位大儒也是有着几分师徒情分。   宋晏储虽说一贯骄傲,看不惯那些迂腐之辈,但孟开鸿平日里素来宽容慈和,二者之间关系倒也融洽。   察觉到孟开鸿的奇怪之处是在两年前。当时宋晏储做了那个梦,心中怀疑费家,便让人暗地里去查探,谁曾想却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孟开鸿的不对劲。   这位当世大儒,竟是敌国派来的探子,自幼在大晏长大,几乎算是半个大晏人!   宋晏储自是气恼无比,但还知不可轻易打草惊蛇,便让人顺藤摸瓜,以便抓出更多敌国的探子。谁曾想刚摸到幕后之人的边,一时不备,竟让孟开鸿寻了机会自尽。结果没能抓住背后最大的那条鱼不说,还被泼了一身脏水,惹得天下文人的骂名。宋晏储索性当机立断,顺势远离京城这摊浑水,一方面是想借此机会休养身体,另一方面也是从江南方面着手,暗中掌握京城动态。   再说回孟开鸿,他虽门生遍布天下,但真正的入室弟子却是只有一人,便是被他捡回来的、从弃婴一点点养大的廖修齐。   当初皇帝为了彰显重视文人,既让孟开鸿出任太子太傅,又挑了廖修齐作为太子伴读,二人相识,也有十数年的功夫。   后来孟开鸿服毒自尽,天下文人激愤不已,又担心宋晏储心狠手辣连廖修齐都不放过,无数文人请愿,才堪堪保住了廖修齐。   ——尽管宋晏储本就没打算要他的命。   陈玉脑海中百转千回,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太子此话何意。   当初太子之所以不要廖修齐的命,倒不是怕了那些只有一张嘴皮子厉害的文人,最主要的还是想用廖修齐把孟开鸿背后之人钓出来。当初孟开鸿一死,几乎所有线索都断了,现在唯一有用的诱饵也就只有廖修齐了。   而这一次太子当街杀人之事,查到现在似乎只是费家和赵家二者关于储君之位的争执,但背后有没有旁人来搅弄风雨,还真不好说。   而今日廖修齐这次主动登门,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   陈玉道:“那殿下是要见他了?”   宋晏储却道:“不见。”她声音清闲:“狗急了才能跳墙呢,这才到哪?”   “总有他坐不住的时候。”   陈玉嘿嘿一笑:“那奴才这就把人赶出去。”   宋晏储安排道:“动静闹得大一些。”   陈玉应是退下。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宋晏储慢慢阖上眼,身后的清汝见状,正要提醒她外面寒凉,让殿下去屋内睡,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嘈杂之响。   宋晏储睁开眼,眉宇间满是不愉。   外间伺候的小太监连忙小跑过来,擦着脑袋上的汗,战战兢兢道:“殿、殿下,外头、外头……”   他结结巴巴的,半晌话也没说利落。清汝皱了皱眉。毕竟不是东宫伺候的太监,不了解宋晏储,只听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难免会害怕。   宋晏储倒是没为难他,只道:“可是坤宁宫那边又来人催了?”   小太监慌不忙地点点头,苦着张脸道:“娘娘身边的玉柳姑姑前来,请殿下回宫。”   清汝再也忍不住,气道:“殿下身子不好,还未休息上两日,宫中那边就急得——”   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说的,清汝话戛然而止,脸色却着实不好看。   其实莫说清汝,就是刚来伺候宋晏储的小太监心里都有些嘟囔。殿下身子不好,只不过在此处修养个两天,皇后娘娘就派了不下三波人来催,这是着什么急呀?   宋晏储嗤笑,可不得着急吗?费青渟被她伤成那副样子,皇后可不得心疼坏了。   小太监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一声不敢吭。   “行了,”宋晏储回头看了看天色,道:“时间的确也不早了,为免母后担忧,咱们还是先回宫吧。”她回头看向小太监:“去回玉柳姑姑,孤稍后便回宫,让母后莫要着急。”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忙退了下去。   院外,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玉柳见着那小太监,忙笑着迎上去,满含期待地问道:“殿下怎么说?”   甭管在宋晏储面前是什么模样,那小太监对外人还是不慌的,他笑了笑,道:“姑姑放心,殿下说稍后便回宫,让娘娘莫要担心。”   玉柳闻言松了一口,这催人的活计着实不好做。一个是皇后主子,一个是太子,都是她们招惹不起的人物。来这一趟,惹得太子厌烦不说,她们自己也胆战心惊,回去后还得挨皇后娘娘的骂。   索性这一次终于能带回去一个好消息了。   ·   既说了要回宫,那一应事务都得准备好。清汝忙前忙后,才在将近申时出发。   马车悠悠向前驶着,宋晏储闭目养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开口:“从平康坊走。”   车夫有些诧异,却还是按照她说的,拐了个弯。   平康坊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之地,一条街上大多是青楼楚馆,白日里虽不似晚间那般灯火辉煌,倒也极为热闹。   车夫虽不知殿下回宫为什么要从这条街走,但他素来明白什么叫不闻不问,只安心听命。   不同于旁的低俗的窑子,平康坊内的青楼大多高雅大气,也算是应了那些文人学子的胃口,附庸风雅。   白日里那些青楼楚馆虽没有夜间那么多客人,可这平康坊内也不是没住民,此时大街上来来往往,倒也热闹。   虽说此处达官贵人来往颇多,但想宋晏储马车那般豪奢的倒还真没多少,一众百姓左右相看,让出了一条大道。   宋晏储眼眸半阖,等着回宫后同皇后的那一场仗,谁知马车却是兀地停了下来。   陈玉皱眉,掀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闷声回答:“前方有个马车堵在那了。”   宋晏储慢悠悠抬眸,扫了眼前方横亘在前方的马车,桃花眼一眯。   只见前方那高调无比的马车上,赫然带着赵家的族徽。   那马车微动,随后一身着锦袍,面容颇为风流俊俏的男子摇摇晃晃下了马车,目光斜了眼宋晏储的马车,皮笑肉不笑道:   “我还道是谁呢,原来竟是太子殿下的马车。”他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宋晏储眼皮子动了动,陈玉见他这漫不经心的神色当即大怒,正要说什么,却忽闻后面一道清朗鄙夷的男声传来:   “你既知晓是殿下,还不赶紧滚?莫不是还等着殿下给你避让不成?”   宋晏储闻言,眸间诧异一闪而过。她撩起帘子往外一看,就见一骑着白色骏马,容貌不匪,英武神气的少年郎正缓缓踱来。   他看着赵奉,上下扫视一眼,嗤笑出声:“都说好狗不挡道——”他摇摇头,啧了两声,似是在嫌弃同他将狗相比较。   宋晏储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聂怀斌!”眼瞧见来人,赵奉气急败坏:“这儿有你什么事?”   “嘿,怎么就没我的事儿了?”聂怀斌装奇作怪:“我爹是禁军统领,我这当儿子的虽说没多大能耐,但也有心为我爹分忧。”他睨了赵奉一眼,笑得真诚:“像是京城大街上出现了野猫疯狗,这我力所能及的事儿,当然得替我爹分忧了!殿下说是不是?”   宋晏储忍俊不禁,挥了挥手道:“你素来有理。”   聂怀斌牵着缰绳,透过掀开的车帘看着太子露出一半的精致面孔,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喜爱:“那可不是。”他很是自豪。   路边多是一些百姓,虽说有些担心惹火上身的早早跑了,也有些大着胆子在那看热闹,闻言都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赵奉脸色青红交加,他气得口不择言:“我是狗?我看聂家才是太子的看门狗吧!瞧瞧这摇尾乞怜的模样,简直、简直……”   赵奉素来是个纨绔子弟,胸无点墨,此时简直了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脸色憋得涨红。   宋晏储神色一冷,那张苍白的面色沉下去后倒也是颇有气势,她看着跟个跳梁小丑般的赵奉,制止住聂怀斌,只淡淡道:“说够了?”   赵奉嗓子里的话一卡,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在下一瞬又想起了什么,立刻抬头挺胸。   宋晏储见他这表情轻轻笑了一声,道:“说够了就好。”她放下帘子,平静道:“卫林,把人拖下去,先打上二十大板。”   赵奉脸色一僵。   “赵大人既然不知管教子嗣,孤替他管教。”宋晏储声音淡淡,她打了个手势,车夫立刻驱动马儿向前驶去:“回头把人扔回赵家,告诉赵大人,不必谢恩了。”   卫林站在车外,沉声应是。   赵奉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一脸惊慌地被两个护卫抬走,临走之前还被堵上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呜呜!呜呜呜呜!”   宋晏储神色困倦,也不只是在跟谁说话:“你说孤不过离京两年,怎么就有人这般健忘?上赶着找死?”   聂怀斌驱着马儿跟上马车,闻言笑道:“赵奉素来是个没脑子的,这事儿满京城又不是头一回知晓?赵裕也是个老狐狸了,怎么生出这么个蠢货儿子?”   宋晏储啧了一声,这偌大的京城不怕脑子好使,就怕人太蠢,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杀杀不得,留着又碍眼。   她心想,果真还是得赶紧把赵家除了去。   马车行得不疾不徐,聂怀斌素来风风火火,此刻倒也难得能耐得下性子随着马车慢悠悠地走。车帘掀开一个角,宋晏储看他:“你怎么会在此处?”   聂怀斌道:“方才在街上看着马车,觉着像殿下的就追上来瞧瞧,没曾想还真是殿下。”他顿了顿,语气又带着些控诉:“两年不见,殿下回京这么些日子,微臣却连见都没见上一面。前些日子几去东宫,也是寻不着人。”   宋晏储哑然失笑,陈玉解释道:“哎呦聂郎君呀,殿下回京这些日子没一日是歇着的,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殿下还说过两日便去寻您,可见是将您放在心上的!”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聂怀斌在马上却是笑得一晃一晃的:“殿下方才还说我素来有理。依我看来呀,还是陈伴伴会说话,瞧瞧这话说的多好听啊。”他顿了顿,慢悠悠加上一句:“就是没一句是真的。”   宋晏储眉眼含笑,陈玉被他损得老脸一红,辩解道:“奴才这说的可都是真真的大实话!”   “是是,”聂怀斌笑得浪荡得意:“大实话。”   陈玉被他这般调侃,倒也没生气。左右殿下回京这么些日子,难得这么高兴,也是值了。   二人又是一阵插科打诨,宋晏储才出声:“行了,你若无事,便先回吧。孤要去拜见父皇母后,怕是没时间顾着你。”   “这就开始撵人了?”聂怀斌啧了声,却也知分寸,正要应声离开,却见前方的拐角处忽然走出一个男子,堂而皇之地拦在马车前面。   萧淮双手背于身后,腰间玉佩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倒是颇为随性,与他的沉稳的外表颇为不符。他看着前方的马车,面上带笑:“殿下?”   宋晏储掀开车帘,毫不意外:“来了?”   聂怀斌骑着高头大马,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的男人,又看了看宋晏储那一副早有意料的模样,忽然有些牙痒。   他莫名有种殿下是因为这么个人才急着要赶他走的感觉。 第12章 萧淮:“殿下不是说要对……   聂怀斌原本要走,可见那男人动作泰然自若地上了太子的马车,牙就忍不住有些痒。原本离去的动作就变得心不甘情不愿起来。   他上下打量着那男人,呵呵笑着:“殿下这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萧淮动作一顿,目光缓缓落到宋晏储身上,又挪到聂怀斌身上。   聂怀斌,禁军统领聂磐之子,当年同廖修齐一同为太子伴读,据说,太子对其颇为信任。   萧淮脑子里不由又想起外界的传言。旁的先不说,只太子男女通吃这一点,现在瞧着倒不似假。   他扯了扯嘴角。   “莫要胡说八道。”宋晏储无奈:“你先回去,过些时日孤还有事安排你去办。”   听闻此言,聂怀斌面色方才稍缓,又似笑非笑地看了萧淮一眼,这才一勒缰绳,转身离去。   聂怀斌离开,陈玉也果断地下了马车给萧淮腾位置,此时二人相对而坐,马车内一片静默,气氛沉静的诡异。   萧淮懒洋洋地倚在车壁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宋晏储:“殿下待入幕之宾…倒是极为不错。”   宋晏储眼皮子抬抬,也没反驳他的话,只笑道:“将军若是有心,孤待你会更不错。”   “那还是罢了,”萧淮换了个姿势,愈发随意不羁:“家花哪有野花香,殿下说是不是?”   “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宋晏储见他那副模样,眼角抽了抽:“却是不知将军大街之上,拦孤的马车又是所谓何事?”   萧淮挑挑眉,颇为惊讶开口:“哦?难道不是殿下想臣了,才在臣身边安排那么多人?”   宋晏储一愣,而后笑道:“此话倒也没错。”她看着萧淮,桃花眼微微弯起,带着无尽的情意:“毕竟孤说了要对将军负责,自然是一言九鼎。将军不愿入东宫,孤放心不下,才让人在暗中保护。却不曾想你我果然是心有灵犀,这京城这般大,连地方都想到一处来。”   萧淮表面笑嘻嘻,心里却在暗骂神他妈的巧,还不是太子在他身边安插的人通风报信?要不然怎么就那么巧,他来见岑蕴和,太子就今日回京,来非得绕过这平康坊?   萧淮表面波澜不惊:“是巧了,方才蕴和还在同我说多亏了殿下的关照,否则,他怕也是要性命不保。”他凑上前,狭长的眸子笑眯眯的:“殿下可否告诉臣,为何要保岑家?”   萧淮凑得极尽,二人之间呼吸相交,彼此的面孔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萧淮目光放肆,在那张靡艳之际的脸上慢慢扫过。只见面前的人五官精致,毛孔细腻,肌肤瓷白,简直比一些最爱重自己容颜的小娘子还要艳上几分。   啧,果然是京城娇养出来的公子哥。   宋晏储眼眸微动,狭长的睫毛仿若一把刷子,轻轻触碰到了萧淮的肌肤,引起一阵酥麻。   宋晏储没回答他的话,只伸手抚着他的面庞,似有遗憾地叹道:“将军生得,果真英勇无双。”   萧淮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僵。   她摇了摇头:“可惜了。”   也不知在可惜什么。萧淮却是下意识想起那一夜的事来。   他此番回京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要查明当年岑老将军同外国勾结的真相。岑蕴和是岑老将军唯一遗留下来的血脉,虽说如今身处小倌馆,但活着也总是要比死了好。   那晚他去寻岑蕴和,本意是想问他知不知道当初的事有没有什么隐情,却没想到那夜是岑蕴和第一次接客,穿的暴露无比。二人相见虽说欣喜,但也不能就这么说话。岑蕴和离开去身衣裳,萧淮坐在房间里。   房间里红烛暧昧,香料燃烧的声音在噼里啪啦作响,烟雾在室内氤氲。萧淮一开始心怀警惕,茶水糕点都没敢用,谁知片刻过后身体还是慢慢燥热起来。他意识到恐怕是香料的问题,但那是意识已经不甚清晰,连太子的人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直接被打晕扛了过去。   虽说他身体健壮片刻后就醒了过来,但那小倌馆也不知道哪来的药,药性竟那么大。他的意识还未清醒片刻,就完全沉迷了进去,醒了之后,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记住。   他回去之后就察觉到身边有人在跟着,虽说没有明着露面,但也没有什么想要隐藏的意思,萧淮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太子的人。   他思索了几日,选择今日来平康坊寻岑蕴和,也是为了试探太子。   马车已驶过平康坊,缓缓绕进崇仁坊。崇仁坊是为大坊,坊间铺面极多,此时天色尚早,来来往往行人如织,在马车里都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和孩童的嬉闹。   萧淮素来喜洁,爱讲究,不喜旁人近身。也是因此这般年纪从未碰过女人。今日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改了性,面对宋晏储的触碰竟是面色如常。   “殿下过誉。”他伸手捉住宋晏储不安分的手,一边慢慢把玩,一边凑近了笑道:“殿下才是真的风姿出尘,令人见之难忘。”   “哦?”宋晏储轻笑,歪着头道:“那,可有让将军牵肠挂肚?”   萧淮默了默,忽地笑道:“殿下问了臣这么多问题,却还未回答臣的问题,是不是不太公平呢?”   宋晏储眸色渐深。   他问的是,殿下为何要保岑家。   是岑家,不是岑蕴和。   “萧将军。”宋晏储道。   “嗯?”萧淮保持着微笑。   宋晏储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眸带笑意:“皇宫到了。”   萧淮下意识回眸一看,就见马车外巍峨耸立的宫殿,正是皇宫大门。   宋晏储下了马车,回头看萧淮跟着她一块走了下来,她笑言:“萧将军是要同孤一块进宫?”   萧淮理直气壮:“殿下不是说要对臣负责?”   宋晏储眸光微深,闻言笑道:“既如此,那边走吧。”   ·   马车不能行进宫中,东宫早早就有轿辇备好,宋晏储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罢了。但萧淮却是不可能再同太子同坐一辆轿辇,只能靠双腿走着。不过他倒是不拘束,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当自己家的模样,倒是惹得宋晏储多看了他好几眼。   太子是除了皇帝最尊贵的存在,那些太监也不敢懈怠,一路走得又平又稳。   宫门里坤宁宫的地方不算多远,行进了将近半个时辰,皇后宫殿映入眼前。   轿辇缓缓停下,萧淮立于原处,看向宋晏储,正要等他下来,却见他一动不动,反而是陈玉先从一旁小跑过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搀着宋晏储:“殿下当心。”   瞧着他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萧淮简直没眼看,心里嫌弃。   一个男人,娇弱成这个样子。   眼见太子到来,坤宁宫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宋晏储站稳,随意挥手,问道:“母后可在?”   一旁的小宫女身子微躬,恭声回答:“回殿下,娘娘正在。”   “走吧。”宋晏储声音懒懒:“可莫让母后等急了。”   那宫女张张嘴,娘娘从上午等到现在,几个时辰的功夫,早就急得不能再急。坤宁宫的宫人们提心吊胆,生怕被娘娘的怒火牵连。   她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   主子们的事,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还是顾好自身吧。   0   宋晏储一路穿行而过,萧淮左右打量,只见坤宁宫内雕梁画栋,装饰得富丽堂皇,处处可见奇珍异宝。   他心里嗤笑,皇后母家贪墨军饷,致使边关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皇后倒是落得个享受。   穿过一众花园池塘,终是到了大殿。宋晏储甫一踏进门,就忽闻一阵破空声。她还未来得及动,身后的萧淮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揽住她的腰往旁边一带。   “啪”的一声脆响,茶盏落地,青石板的地面上被浸湿,还冒着丝丝热气。   可想而知,这要是落在人的身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宋晏储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萧淮也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脱口而道:“这真是亲娘?” 第13章 殿下:“你胆子可大着呢……   “你还知道回来?!”尖利刺耳的斥责声在大殿内作响。   宋晏储眉宇冷沉,暂时打消了同萧淮计较的心思。   萧淮倒是摸了摸鼻子,满不在乎。   他说得本也没错。时下虽有严母,但到底是为了自己孩子好,便是罚也是有分寸的,哪有像皇后这般的?   那是烫水啊,一不小心便会在身上留下疤。更别说面前这位还是太子,若是面容有毁,那未来能不能登上大宝还难说。   这位皇后娘娘……当真是一心一意为太子着想?   萧淮想起那日太子说的话,心下存疑。   宋晏储提步上前,萧淮正要跟上,却听她沉声道:“待在原地等孤。”   萧淮动作一顿,心里忽地想着万一皇后再动手怎么办?一会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毕竟是太子,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他依言在外头候着,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他五官精致,棱角分明,原本该是沉稳内敛的俊美,此时却是一派吊儿郎当之色,倒是不显突兀。   外面侍候的太监宫女见到如此画风他总是会忍不住缓下脚步,打量几眼。   大殿内一片寂静,皇后心腹立于一旁,噤若寒蝉。   宋晏储睫毛微敛,掩住眸中沉沉的色彩。她抬眸,看向上首衣衫华贵面容扭曲的皇后,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却让心里发寒。   “母后这是做什么?”她问,边提步往前走,语气轻缓,丝毫不带愠色:“怎么,费家没能成功谋害太子,要母后来做了?”   “你个逆子!”皇后气得浑身颤抖:“你在胡说什么?”   大殿内除了皇后的心腹宫女,再没旁人。玉柳上前给太子倒茶,手都在颤抖。   “殿、殿下喝茶。”将杯盏递过去的时候,杯子里的水都在乱晃。   宋晏储伸手接过,眉目柔和地看了她一眼:“瞧你紧张的,孤又不吃人。”   玉柳见他这幅样子却是不由想起当初她下令杖杀宫人的时候也是这副神情,浑身哆嗦不已。   皇后见状更是气急:“你还有没有把本宫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宋晏储端起茶慢慢品了一口,轻笑开口:“母后说笑了。”   “好,好,本宫不同你说这些!”皇后胸膛飞速起伏,直到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压下脾气,强装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外祖说你把青渟关入大理寺大牢是怎么回事?”   “孤要是没记错,表兄应该已经回府了吧。”宋晏储刮了刮茶沫,动作优雅地轻抿一口茶水,声音平淡道。   皇后一拍桌子,柳眉倒竖:“本宫是在问你为何要关押你表兄?!”   宋晏储喝茶的动作一顿,慢慢抬眸,与皇后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带着融融的笑,她道:“母后这是在质问孤?”   皇后喉咙一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宋晏储轻轻摇着茶盏:“费青渟心怀不轨,孤不过小惩大诫,母后这般焦急作甚?”她看着杯中轻轻晃荡的波纹:“孤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已经收敛许多,否则,掉头的大罪,表兄若愿承受,倒也无妨。”   皇后心头火又窜了起来,她怒道:“你这是什么话?那是你表兄,是你外家!”   宋晏储:“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孤的外家?”   皇后一下站了起来,冷笑道:“宋晏储,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翅膀硬了,忘了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谁得来的吗?!若非本宫,若非费家,你哪有如今的身份?”   宋晏储轻轻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玉杯碰撞桌面,发出低低的声响,却在大殿内众人心中环绕。她抬眸,嗤道:“母后才该好好想想,母后所拥有的一切,费家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谁得来的!”   “你、你——”皇后气得半死,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待你的身份无人掩护,被陛下知道了,你还能做你这光鲜亮丽的太子?”   宋晏储却是忽地笑了:“母后当真是老糊涂了。”皇后脸色一阵扭曲,宋晏储轻笑:“母后可听说过一句话,稚子何辜?”   皇后脸色一变。   “母后须得记住了,这一切都是费家谋划。孤不过一孩童,与孤何干呢?”宋晏储结果陈玉递来的锦帕,缓缓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母后不妨去试试,看看最后,是孤先死,还是费家先亡。”   大殿内一时寂静,连绣花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皇后表情几经扭曲变化,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缓和下来。   因为她知道,宋晏储说的是真的。   当年女扮男装之事是费家一手促成,宋晏储不过刚刚出生,她能知道什么?   她看着宋晏储,勉强挤出一抹笑:“储儿这是在说什么?”她抓着衣摆的手紧了紧,柔声道:“都是一家人,哪来的两家话?费家都是一心为你好的。”   宋晏储笑,莫名带着嘲讽意味。   皇后咬牙强忍,索性转移话题道:“我听说…你前夜里幸了个小倌?”   宋晏储懒散抬眸:“是。”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欲怒的皇后:“怎么,母后又要斥责孤?”   见着她那副平平淡淡说出那番话的模样,皇后正要骂她不知廉耻,闻言话顿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她深吸一口气,道:“本宫是想,你表兄如此做也是情难自禁……你们二人,早晚也是该如此的……你表兄等了你这么多年……”   “看来此事,母后事先是知晓的了。”宋晏储淡笑。   皇后脸上有些不自然,又道:“青渟毕竟是你未婚夫,你……”   “谁说的?”宋晏储道。   皇后一愣:“什么?”   “孤是说,未婚夫一事,父皇可知晓?”宋晏储笑容浅淡:“母后日后还是不要胡言乱语为好,太子妃之事,兹事体大,岂能如此随意定下?”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母后倒也提醒孤了,表兄年岁不小,也该成婚了。省得让外人认为表兄是有什么隐疾,耽误了终身大事。”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皇后又惊又恼:“你要背信弃义?!”   “从未有过信义,何来背弃之说?”坐了许久,皇后声音又那般尖利刺耳,宋晏储隐隐有些不适,语气也不是那么好:“还是说,表兄当真愿意娶一个不洁的女子?”   皇后僵在原地,宋晏储抬眸扫了她一眼,语带讽刺:“母后方才不就是这般想的?”   她不欲再看皇后的神色,慢慢起身,陈玉见状连忙搀住她。   宋晏储道:“天色不早了,孤该去拜见父皇了,母后随意。”   她慢慢往外走着,却在即将跨出殿门的时候顿了顿,随后漫不经心道:“母后与其将心思放在孤身上,倒不妨多关照关照那位赵妃娘娘。”   皇后正疑惑,就听她说:   “毕竟,人家可是怀了龙嗣,金贵得很。”   宋晏储一脚踏出门外,片刻不见踪影。   皇后一脸不可置信,她死死抓着玉柳的手,锋利的指甲几乎能扣进她的肉里:   “赵均禾有身孕?怎么可能?!!”   玉柳只觉着手上疼得很,却还不得不咬牙柔声安慰道:“娘娘冷静,娘娘冷静,此事定是有蹊跷。”   皇后一把甩开她的手:“有什么蹊跷?她根本不可能怀孕!不可能!”   她怎么能怀孕?她怎么可能——   等等!   皇后一下瞪大眼睛,莫非、莫非……   玉柳白嫩的手背伤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她强忍疼痛:“娘娘,此时还需细细探查,娘娘要冷静才是。”   想到那个可能,皇后心中一下就平复了下来,她冷声道:“是,是,本宫得冷静,本宫得冷静。”   她抚了抚耳边的碎发,眸光凌厉似剑:“本宫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置那个贱人!”   ·   宋晏储出了殿门,面色有些苍白。转头一看,就见萧淮站在宫门口,看着天空,佯装无事。   宋晏储掩唇轻咳一声,睨了他一眼,向前走去:“听到什么了?”   “殿下这是什么话?”萧淮一脸无辜,慢悠悠跟上去道:“殿下同皇后娘娘谈话,微臣哪来的胆子偷听?”   宋晏储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他一眼,忽地嗤笑道:“你胆子可大着呢。”   胆子要是小,怎么能起兵造反,篡了她宋氏皇朝?   萧淮道:“殿下都这么说,臣还能说什么?”   宋晏储轻哼一声,懒得再跟他嘴贫。刚应付完皇后,她此时浑身乏力,面色苍白,脑子一抽一抽的疼,喉间也隐隐有些痒意。此时倒也不避着萧淮,闷声低咳了两声,削瘦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萧淮微微皱眉,看她那比塞外大雪还要苍白的脸色,实在不知道怎么能有一个大男人身体虚弱成这个样子。   陈玉扶着她在一旁休息片刻,目露担忧:“殿下可要先回东宫?”   “不必了。”宋晏储拭了拭唇角,乌黑的碎发散落在脸庞,衬得她越发雪肤花貌,美得惊人:“天色不早了,先去拜见父皇吧,左右离得也不远。”   萧淮不知是什么心理,负手跟在身后,此刻却是忍不住插嘴道:“殿下可得注意身子,可莫要同前朝裕德太子一般。”   裕德太子,病体虚弱,英年早逝,所做的一切谋算都便宜了他那些庶弟。   陈玉脸色当即不好看。这不是在咒他们殿下吗?宋晏储却是没在意,只斜斜扫了他一眼,哼道:“放心吧,孤说了要负责,定不会让你年纪轻轻成为鳏夫的。”   萧淮哑口无言。   一行人慢步到乾清宫外,正巧碰到一身紫色官袍的官员含笑从宫内走出,宋晏储脚步微顿。   正是赵裕。 第14章 看作话   “赵大人。”宋晏储言笑晏晏。   “殿下。”赵裕见着宋晏储,连忙上前行礼,恭敬有加。   宋晏储双手拢在袖中,身姿秀挺,好奇道:“赵大人何事如此开心?”   赵裕呵呵笑着,仿佛这两日同费家的明争暗斗都是假的似的。他道:“自然是喜事。”   “哦?”宋晏储扬眉,意味不明道:“莫非是赵大人雄风不减,家中又添了新丁?”   赵裕脸上的笑一僵,心中惊疑,不知太子这话是何意。他咧咧嘴,试探道:“殿下……”   宋晏储忽地笑道:“孤开个玩笑,赵大人莫要介怀。”   赵裕的脸色隐隐有些微妙。   宋晏储不欲多言,提步上前,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提醒道:“天色也不早了,赵大人不赶紧回去庆祝庆祝?”   直到太子身影消失在门内,赵裕脸上的笑才敛了下去。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宋晏储离开的方向,面容阴沉。   太子手段狠厉,他们做的事原本也没打算瞒多久。只是看太子这副模样,似乎是不仅仅知道赵家是那妓子幕后之人,还别有深意啊……   赵裕眉心一跳一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   正殿内,皇帝正在批阅奏折,一听到内侍的传报声动作一顿。片刻后,声音平淡道:“来了?”   刘大伴连忙迎了上去,命人准备糕点茶水,一边殷切笑道:“殿下可算来了,陛下知道殿下去坤宁宫后就一直在盼着!”   “刘怀银。”皇帝沉声唤了句。刘大伴立刻拍了拍嘴巴,讨好笑道:“奴才话多!”   “父皇。”宋晏储立于大殿中央,躬身行了一礼。   皇帝随意挥挥手,让她坐下。待手下的奏折处理完了之后才抬头一看,顿时眉头紧皱,不满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去一趟坤宁宫把自己弄成这幅难看的模样?”   宋晏储原本堪比女子般妍丽面容此时苍白无比,唇色寡淡,带着一股子病态之美。憔悴是有几分,难看倒不至于,反倒更加惹人怜惜。   宋晏储无力地窝在椅子上,在皇帝面前也不必再强装无事,便眼眸微闭,道:“同母后起了些争执。”   皇帝皱眉:“无知妇人,你同她计较什么?”   “陛下。”刘怀银站在一旁小声提醒,皇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严厉,面色微缓,道:“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   大殿内一片寂静,内侍们早已习惯这对皇家父子争锋相对的场面。刘怀银看着闭目养神的宋晏储,心中有些紧张,生怕这位殿下还是跟两年前一般同陛下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却不想,宋晏储慢慢争眼,坐直身体,竟是妥协道:“是儿臣的错,父皇勿怪。”   刘怀银倒吸一口气,面上难掩惊诧。   皇帝眸中也是异色一闪而过。饶是知晓她这两年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也知自己的太子变了许多,但甫一面对这样不会与他针锋相对的宋晏储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大殿内沉默良久。   皇帝冷哼一声,执起御笔批阅奏折,一边道:“当初你执意要去江南,一待就是两年,可有什么收获?”   “旁的不敢说,”宋晏储执起茶盏轻抿一口,是蜂蜜水,她看向刘大伴,就见他微微颔首,不失礼数。宋晏储道:“誉王有反心,却是毋庸置疑。”   刘大伴心里咯噔一声,对这位殿下平平淡淡就说出这种话有些欲哭无泪。   虽说事实没错,可您也别就这么说出来呀!   当年先帝昏庸,底下诸位皇子争做一团。娘家稍有些背景的都在垂涎大宝,唯有母妃身份低微的当今陛下与誉王未卷入进去。到最后陛下登上皇位,将那些兄弟全都清理了一遍,要么杀要么赶到封地,京城唯余一位誉王。   这誉王倒也的确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自己能保住命是为了什么,整日就养养花逗逗鸟,当个富贵散人,逍遥自在。算是整个京城再滋润不过的人物。   只不过这位誉王殿下是真的没有野心还是掩藏的好,谁也不知。就如皇帝对这位弟弟纵容有加,有几分真心,京城诸人也猜得出来。   宋晏储这话一出,旁人怎么想还不得而知,皇帝却是神情淡淡,丝毫不惊讶的模样,只问道:“既如此,你可有解决之法?”   没问誉王是哪里不老实,也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宋晏储垂下眸子,答道:“等到春闱之后,自见分晓。”   皇帝抬了抬眼皮子:“你有分寸便好。”   宋晏储道:“儿臣省得。”   大殿内复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父子二人气氛平淡,丝毫没有这么多年不见的父子该有的情深。   宋晏储受皇后蒙蔽这么多年,对皇帝的态度都是恭敬有加,亲近不足。哪怕如今知晓皇后和费家的真实面目,可这么多年了,父子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早已定了型。   方才的妥协已经是最大程度的软化了。   按理说宋晏储这时候本离开了,可刘大伴在一旁看得焦急如焚,不住地冲着宋晏储挤眉弄眼,她也不能当做没看见,憋了好半天,才道:“父皇这儿的乳鸽汤不错。”   皇帝批阅奏折的动作一顿,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查,又转头看向老实无比的刘大伴,哼了一声。   宋晏储成功留在乾清宫用晚膳。   端着锦盘的宫女鱼贯而入,一道道鲜亮的菜色将桌案占得满满当当。父子俩相对而坐,皆不言语。   御书房的乳鸽汤炖得鲜嫩无比,汤汁清亮,饶是宋晏储胃口不佳,也是喝了一碗。   食不言寝不语本是基本仪态,席间一向食不言寝不语,皇帝却是突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不是幸了一个小倌。”   宋晏储一愣,倒是没想到皇帝会关心这个,点了点头道:“正是。”   皇帝说:“你倒是放心。”   宋晏储哪还不明白,汤匙在汤里搅拌了下,眉眼低垂:“父皇既然知晓他已回京,儿臣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皇帝用了道玉兰片,才道:“当初你费尽心思保岑家,便是为了今日这一刻?”   宋晏储一愣,而后笑道:“儿臣不过是看不惯岑家遭奸人构陷罢了,哪里那么神通广大。”   皇帝睨了她一眼,面上尽是了然:“你能耐大着呢。”   宋晏储沉默不语。片刻后,才又重新拾起调羹,夹起一道花香藕。   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说得倒也没错。   ·   一顿膳用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刘大伴也没想到,这对父子之间还能有如此和谐的时候。   等到下人将碗筷撤下,皇帝也挥挥手:“膳也用过了,回你的东宫去吧。”   宋晏储自然应是,她起身,行了一礼,朝着门外走去。就在要到达殿门前时,却忽地停住了脚步,转头道:“西山那边的地契,外祖给了我。”   大殿内一时无声。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既然是你外祖给你的礼物,收着便是。”   宋晏储眉眼盈上些许笑意:“是。”   人离开后,乾清宫瞬间陷入沉寂。皇帝坐在书案前,手执御笔却是未有动作,刘大伴站在他身侧也不敢多言。   许久后,大殿内才想起一道似叹非叹的声音:   “你说,怎么就偏偏……”   刘大伴垂下眼眸,噤若寒蝉。   ·   走出乾清宫后,夜幕已经渐渐黑沉了下来。陈玉为她披上了件大氅,宽厚的大氅衬得她脸越发娇小。   宋晏储抬头看着漫天繁星,忽地扭头问道:“几时了?”   陈玉想了想,道:“想来已经近戌时了。”   “戌时了?”夜色寒凉,宋晏储双手拢在鹤氅中,遥遥望向远处,漆黑的眸中带着笑:“不知道现在,赵大人可还能笑得出来?” 第15章 真的不是你看上太子了?……   赵裕的确是笑不出来。   他回宫的一路上都有些不好的预感,等到了家门口,刚下了马车还没站稳,管家就哭着来报,说是大郎君被打了一顿,正躺在床上呢!   赵裕急匆匆走进嫡子院子里,就见赵奉趴在床上不住哼唧,见到他之后委委屈屈叫爹。   赵裕早就从赵奉身边小厮的口中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此时见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不要去招惹太子!你作甚偏偏去拦他的马车?”   赵奉不忿道:“那太子不过一黄毛小儿,咱家为何要这般怕他?”   赵裕气得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他就算再怎么样,那也是当朝太子!当初他连孟开鸿都敢杀,你又算个什么?真把人惹生气了,你便是死了,我也还能让太子给你偿命不成?!”   赵奉满脸不以为意,他自认为赵家是世家大族,完全不用顾及太子,也是因此屡教不改。   赵奉是他的嫡子,也是老来子,平日里宠爱的不行。可偏偏就脑子蠢,他打也舍不得骂也骂不该,只觉得脑子疼:“我同你说过多少回了凡事多忍忍,多忍忍,待你阿姐腹中孩子稳了之后,咱们才算有了同太子抗衡的筹码。这些日子你就不能安分些?”   赵裕撇了撇嘴,嘟囔道:“阿姐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他生下来的时候阿姐早就进了宫,姐弟俩都未见过几面,更别提什么感情了。   “你给我闭嘴!”赵裕瞪大眼睛,怒斥道:“这种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胡说!”   赵奉身子一抖,还是有些畏惧父亲大怒的样子。他小声答道:“知晓了。”   看着他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赵裕深吸一口气,实在不知道他身为嫡子,怎么是这幅德性。   这个时候赵裕就不由想起严尚。严尚年纪轻轻却已位列大理寺少卿,还深受太子信赖,办事也是稳妥不已,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继承人。   只可惜,他出身低了些,而且自幼养在外面,对赵家也不是多么亲近。   他又沉着脸警告了赵奉一番:“咱们赵家的未来就全靠你阿姐腹中孩子了,这段时间你就在府里老老实实待着,莫要再出去给我闯祸!”   看着他满脸心不在焉,赵裕怒道:“听到没有!”   赵奉苦着张脸答:“听到了。”   赵裕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夜色沉沉,外间唯余蟋蟀时不时叫上两声。赵裕看着漆黑的夜色,目光沉沉。   当年诸位皇子夺嫡,京城诸多世家纷纷站队。有支持大皇子的,有支持三皇子的,甚至还有支持六皇子的。赵家本也想扶持一位皇子赚个从龙之功,无奈赵家嫡女年幼,庶女身份又不够,就未与哪位皇子走得太亲近。   赵裕当时还在遗憾,谁曾想夺嫡之争落下帷幕,竟是八皇子逆风翻盘,赢面最大的大皇子三皇子等人杀的杀贬的贬,那些支持他们的世家自然也没什么好下场。赵家反而是少数能够保全自身的家族,也算是因祸得福。   随后新帝登基,后宫空虚。赵裕便抓住这个机会,将已经长成的嫡女送进了宫。他想着一来赵家没得罪过这位新帝;二来皇后娘家不显,彼时皇帝尚无子嗣。赵家女若是入宫,不说能在皇后之前诞下长子,但只要能生下个儿子,凭借赵家百年的底蕴还斗不过费家不成?   抱着这样的心态,赵裕果断将嫡女送进宫,为她铺好路。可谁曾想,一年,两年,接连三年赵均禾的肚子都没有动静,赵裕一开始还在责怪女儿不争气,但又看着这几年除却皇后诞下嫡子之外,鲜少有宫妃传来有孕的消息。便是有,也未有能成功生下来的。赵裕便意识到不是女儿的问题,怕是皇后善妒,使了什么手段。   赵裕虽说心中气愤,但心知没必要这个时候撕破脸皮。陛下膝下不可能只有太子一子,等再过两年陛下膝下子嗣若还是如此凋零,皇后也不会好过。赵裕叮嘱女儿万事忍耐,注意防备皇后,两年的时间,赵家等得起。   事实如赵裕所想,皇帝知道后的确对皇后严厉训斥一番。赵裕本以为时机成熟,可接连几年过去,不说皇子公主降世,后宫之中有孕的嫔妃却是越加稀少。朝堂之上隐隐传来风声,说是皇帝当年踩着兄弟的尸体上位,德行不正,惹得上天不满,才会子嗣如此稀少,就连唯一的太子也是先天体弱。   当年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皇帝下了狠手严厉惩治才算停歇。可赵家却是慢慢死了心,嫡女进宫五六年,身下未有一子,赵家满盘算计都打了水漂。虽说心不甘情不愿,可赵家渐渐势弱,总得另寻他路,赵裕便把目光锁定到费家身上。   八皇子出身卑微,先帝时期并不受宠,是以当时的八皇子妃也是小家小户出身,虽说容貌不俗,但终究难成大器。赵裕时常能接到女儿的消息,多是在说这位皇后娘娘是如何的小家子气,便是穿上了凤袍也没有母仪天下的气质。其母家一朝得势,也是目光短浅得紧,嚣张跋扈不说,还纵容族中弟子行凶。   赵家毕竟百年世家,底蕴深厚,十分看不上费家费皇后这等做派,但费家正得圣宠,又有唯一一位皇子,赵裕琢磨许久,还是将自家绑到太子这条船上。毕竟费鄂虽说蠢了些,但蠢也不是没有蠢的优势,最起码在一些时候赵裕能将费家耍得团团转,并且借助他们的身份达成自己的目的。   如今几年时间过去,赵裕早已放弃了从赵家出一位皇帝的希望,却不想就在这紧要关头,宫里忽然偷偷摸摸传来消息说赵妃娘娘有了身孕!   赵裕如何不惊?如何不喜?赵家虽说在当初的夺嫡之争中得以保全自身,但比起往日的辉煌却是远远不足。皇帝重用世家,但他同样重用清流。若是长此以往,赵家必然衰败!   但若是赵家能出一位皇帝,这就不一样了。赵家最起码还能延续百年的辉煌!   沉寂了许久的野心再次复苏,赵裕精心算计,意图在赵妃的孩子出生之前先瓦解太子的地位,这第一步,就是败坏太子名声。   是以才会有太子在回京的路上“当街杀人案”的戏码,所要的,无非就是在百姓面前,将太子本就不好的名声再次败坏。   赵裕沉沉叹了一口气,目光坚毅。不管怎么样,这是赵家最后的希望,绝不能出错!   ·   太子杖责赵奉的消息不过一晚上的时间,就传播的满京城都是。朝堂上下,可谓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聂家   聂磐甫一放衙回来,就见管家快速迎上来,他眼皮子一跳,顿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管家将话说完,他才知道下午太子闹出的那事还有自家小兔崽子的参与。   他气冲冲地走到聂怀斌院子里:“那小兔崽子呢?”   “爹,您干嘛呀?”聂怀斌从屋里走出来,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聂磐见他这副不着调的模样,满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浓眉紧皱道:“你瞧瞧你什么样子,站没站相!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武将家的孩子?”   聂怀斌不情不愿地站直了身体,嘟囔道:“那儿子又不想当武将。”   聂磐被他这话气得直冒烟,只觉得这儿子哪看哪不顺眼!   当初给他取名为怀斌,是希望他外有武治内有文采,文武双全。谁知这小子给太子当了几年伴读,竟是只剩下左边那一半,右边一点都不沾。   聂磐深吸一口气,问起了正事:“今天赵家那回事,你怎么又搅和了进去?”   “爹这是什么话?”聂怀斌瞪大眼睛:“赵奉那孙子说太子坏话,还说咱们家就是太子的看门狗,儿子不得教训他一番?”   聂磐眯着眼,不大相信他说的话:“真的不是为太子出头?”   聂怀斌不耐道:“爹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聂磐眯着眼道:“京城那么多郎君,你怎么就偏偏同太子那般好?”   聂怀斌回屋倒了两杯茶:“那儿子是太子伴读,不跟太子好还能跟谁好?”   聂磐突兀开口:“真的不是你小子看上太子了?”   没有丝毫防备,聂怀斌“噗”的一声把刚松进口中的水喷了出来,他捶着胸口拼命咳着,一边抬头看着自家一副正派模样的爹,瞪大眼睛:“咳、咳!爹您胡说什么呢?”   聂磐嫌恶地拍了拍他吐出来的茶水,十分冷静开口:“你那德行我还不清楚?”   小时候多不喜欢规矩的人,被选中当太子伴读时觉得宫里不自由,死活不愿去。结果进宫一趟见了太子之后立刻就变了想法,在宫里玩的他叫都叫不回来!   聂怀斌脸色通红,也不知是咳得还是怎么着:“爹您真是……儿子那是、那是忠君之心!”   “忠君之心?”聂磐一脸嫌弃,见他眼神游移:“你是我儿子,你放个屁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聂怀斌梗着脖子道:“那、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爹您见了太子不开心?”   “我随你怎么说。”聂磐冷哼:“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什么就行!”   他说罢,转身离去。唯余聂怀斌站在门口,拍了拍烧红的脸,神色有些慌乱。   爹也真是……   太子是男人,他也是男人,爹想什么呢……   ·   外界的反应宋晏储自是不知,她回到东宫,环视一圈,问:“萧淮呢?”   陈玉边替她摘下大氅,边回道:“萧将军已经出宫了。”他把大氅放到一旁侍女的手中,又道:“殿下说不必强留,奴才便没拦着。”   “无妨。”宋晏储坐在椅子上,陈玉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地为她按揉着脑袋:“那殿下,就让萧将军这么走了?”   “放心,”宋晏储轻笑一声,桃花眼轻阖,纤长的睫毛在眼底下打下一片阴影。她道:“孤想要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宋晏储此言一出,陈玉便放下了心,便也不再多问。   不多时,清汝携一群宫女端着热水进入奉阳殿,伺候宋晏储洗漱。清汝回头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先歇了吧。”   宋晏储的确是有些乏,正要应好,却听下人来报,说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求见。   宋晏储沉默片刻,让她进来。   来人是玉溪,与玉柳同为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宋晏储只着一身中衣,乌发散在后面,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美如妖精,玉溪抬头瞥了一眼就不敢再多看。   “奴婢参见殿下。”   宋晏储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没正眼看她,问道:“何事找孤?”   玉溪咽了口唾沫,将手中的药罐往上呈了呈,小心开口道:“奴婢、奴婢奉娘娘之命,来给殿下送药。”   宋晏储睫毛一颤。   殿内一片寂静,宫女太监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宋晏储慢慢睁开眼,视线缓缓挪到那毫不起眼的药罐上,又移到玉溪明显带着紧张的面孔上,平静的眸光下似掩藏着狂风暴雨。 第16章 太子怒   那药黑漆漆的,味道也难闻,却是宋晏储自小喝到大的。   往日宋晏储只当自己自幼体虚,也从来没想过这药到底是治什么的,皇后送来,她就喝。   谁又能想到,这药才是害她这么些年身体一直不得好转的罪魁祸首。   亲生的母亲,想要她的命。   宋晏储眼睑微垂,暖色的烛光在密而长的睫毛上撒下一片光晕,映照的那张艳丽无比的面容朦胧看不清。   玉溪有些口干舌燥,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宋晏储闭了闭眼,声音低哑,带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放那吧。”   “殿下……”玉溪张了张嘴,纠结道:“娘娘让殿下趁热喝了,等放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宋晏储坐在椅子上,修长的十指紧紧地扣着扶手,仿佛要把指甲掐进去,鲜明的骨节处依稀可见青色。   她一手揉着脑袋,淡淡道:“放下,出去。”   宋晏储面上平淡,不显怒意,但那声音冰渣一般刺进人心里。   玉溪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说什么,慌忙地把药罐放下,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奴婢告退就忙不跌地跑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似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狰狞巨兽。殿内烛光盈盈,却也沉寂得可怕。   清汝站在她身侧,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   宋晏储看着那漆黑的药罐,眸中情绪复杂莫测,似掩在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汹涌,随时会爆发。   自做了那个梦开始,宋晏储开始一步步地谋划、布局。费家、赵家,那些在幕后野心勃勃,肖想皇位的人;那些在江南地区搅弄风雨的人;甚至是那些以孟开鸿为首的敌国探子——   宋晏储小心小心再小心,织下了一张巨大的网,只等待时机成熟,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控制朝堂,控制人心,可唯独不明白,身为母亲,皇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自己的药中下毒的。   一个是亲生孩子,一个是娘家侄子。似乎在皇后眼中,她与永远都比不上费青渟。   ……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儿吗?   这真是亲娘?   萧淮的话还在耳畔作响,宋晏储的手无意识紧了紧,眸中闪过一抹茫然。   宋晏储不是傻子,她只是从来不愿意去怀疑,也不敢去怀疑费家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可若是真的呢?她不是皇后的亲子?费青渟才是?   自幼以来皇后的态度在脑海中一一呈现:口口声声为她好,却刻意挑拨她和皇帝的关系,说只有费家才是她真正能相信的,所做的一切最后归根到底似乎都是费家受益。   可宋晏储不明白,费家所作所为又是何苦?一个真正的太子,不比一个女扮男装的太子强?皇后也不必再因为她的身份被揭穿而每日担惊受怕,费家也不必担心因为混淆皇室血脉引来灭门灾祸。   “殿下。”陈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晏储回过神,抬头看他。陈玉试探道:“敢问殿下,这药要怎么处理?”   宋晏储目光落在那药罐上半晌,才轻声道:“扔了吧。”   “是。”陈玉不敢多问,连忙退了下去。   早在两年前,往日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的殿下就变了,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与皇后娘娘关系也不复之前那般亲密了,甚至坤宁宫那边送来的吃食还要检查过后才肯入口。倒是同陛下只见,有了些许父子之间该有的情谊。   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未必是好事,但在陈玉看来——   殿下能够摆脱皇后娘娘真正独立起来,才是真的好事。   许是察觉到宋晏储心情不佳,整个大殿的宫女太监大气儿都不敢出。清汝走到她身旁,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先歇了吧。”   宋晏储揉了揉额角,点了点头。   今天一天应付完皇后又去应付皇帝,晚上又来这么一出,着实是让人身心俱疲。   太子所居奉阳殿,一应饮食起居皆在此处。宋晏储推门而入,清汝则在门外守着。   太子因为身份缘故素来不喜下人伺候,清汝早已习惯,在太子就寝之前先将寝殿收拾妥当,太子睡后再去熄灭蜡烛。   宋晏储甫一踏进内殿,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殿内红烛高照,烛火摇曳生姿,气氛旖旎异常。   宋晏储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沿着床榻走去,就见床棂上红纱轻晃,衬着微醺的烛光,更显婀娜多姿。   宋晏储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浅色的唇紧抿,快步上前,一把掀开那刺眼的红纱,床榻上的情景一览无余。   一个男人。   一个只着薄纱,双眼含雾,妩媚动人的貌美男人。   是的,貌美。   宋晏储闭了闭眼,脸色难看至极。   “殿下……”那男人膝行上前,眼波流转,比女人还要柔媚上几分的脸上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诱惑,伸手就要去摸宋晏储的腰带。   宋晏储猛地往后退了几步,脸色铁青唤道:“陈玉!”   陈玉本在外间守夜,闻言心里一咯噔,还当是出了什么事,连忙跑了进来,就见那男人跪坐在床榻边缘,身上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露出来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宋晏储,哀怨出声,语气似有百转千回:“殿下……”   陈玉见此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脸色一会青一会紫,低头不敢去看宋晏储。   宋晏储差点气笑了,捂着胸口边喘着粗气边闷声咳着。她道:“孤离京两载,东宫就变成什么玩意儿都能进来的了?”   陈玉冷汗直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宋晏储冷笑一声,看也不看那男人,冷声道:“拉下去,审。”   那男人脸色煞白,张嘴就要说什么。可宋晏储眼见着就在气头上,陈玉哪还敢让他坏了殿下的兴致,连忙塞住他的嘴,带人把他拖了下去。   他恭声讨饶:“是奴才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   “孤如何能不气?”宋晏储抬眼看他:“今日东宫能被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进来,明日是不是孤死在刺客手里你都不知道!啊?”宋晏储扬手一挥,杯盏“啪”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在大殿里格外清晰。   陈玉“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大殿里外宫女太监更是不敢言语,噤若寒蝉。   一时之间,殿内静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宋晏储在外面名声极差,但那多是有心之人添油加醋的结果。在东宫里她待下人还算宽和,陈玉何时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心里暗暗叫苦,更是恨那个自作主张的人。   宋晏储身子本就没养好,今日又是一出接着一出,气得脸色发白,咳得身子一颤一颤的,墨色的青丝映在脸上,衬着那苍白的面色更显精致脆弱。   陈玉看着束手无措,又怕自己上前再触了她的霉头。   咳了好一会,宋晏储才算是慢慢缓了过来,她看着陈玉,沉着脸道:“今日之事,孤暂且不同你计较。”   “方才那人,你去给孤审清楚了,看看是谁,那么有想法来给孤送人。”   陈玉喏喏点头,连忙退了下去。   这一番闹腾下来,寝殿算是不能睡了。清汝带着一群宫女去把偏殿收拾了出来。宋晏储坐在桌案旁,思绪混乱。   东宫守卫森严,哪怕她离京两年,也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放人进来,毕竟那些守卫还要脑袋呢。是以今日之事,定是东宫内部有人接应。   宋晏储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满身满心的疲惫。 第17章 你让爷上去爷就上去?……   已是深夜,东宫却是灯火通明。   陈玉一路小跑至殿内,擦着冷汗将审出来的结果告知宋晏储。   宋晏储离京两年,陈玉随着她去江南,东宫一应大小事件都是由张太监和诸位东宫辅臣负责。方才那男人,就是姓李的一位大人送来的。   宋晏储在宫外幸了一个小倌不是什么秘密,费家那场宴会上闹得那么大,甚至就连嫡出郎君费青渟都被抓进了大理寺,京城上下稍微有点人脉的都能打听出来怎么回事。   宋晏储在外的名声虽说极为不好,又是暴戾又是纵欲无度,但有心人都知道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以往也不是没人给身边送过美人,男女都有,可就是没见太子对谁亲近过。有些人便是想走捷径讨好太子也找不到路子。   太子幸了一个小倌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一些耿直的臣子骂太子不重身份,荒淫无道;但更多的人还是从这件事中看到了机会,原本就没有完全熄灭的念头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   李大人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时人多好狎妓,去类似碎玉楼之类的小倌馆更是被位高权重之人当做雅事,甚至还专门有买一些皮子好看的幼童回去□□的。教养好的小倌同样能让那些达官贵人一掷千金,比之那些花魁娘子也不差什么。   李大人以为太子开了荤,尝到了滋味儿,便自以为摸准了太子的心思,买通了张太监,悄无声息地把人塞到了太子床上。   宋晏储脸色沉沉,在昏暗的大殿内看的不甚清楚。陈玉不敢多说一言。   宋晏储离京两年,信任之人大多带去江南,那张太监就是陈玉不在的时候主管东宫内外事务之人。   却不想东宫两年无主,惹得下面那些人胆子也肥了起来,敢私通外臣,瞒着主子自作主张。还有那些东宫辅臣,大多都是费家举荐来的,可想而知一个个都是什么货色。宋晏储这些年忙着江南一事,分身乏术,内院便也懒得管。却忘了她身边伺候的人除却清汝和陈玉是她自己提拔上来的,大多都是皇后派来的人,还有一些人费尽心思派来的探子。   就今日这事,只怕已经由着那些探子的嘴,传遍整个京城了。待到明日,各酒楼茶肆,定是太子的二三风流韵事。   她低叹:“时候该将东宫上下清理一遍了。”   宋晏储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目光沉沉地看向陈玉:“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玉会意,片刻后又迟疑道:“那殿下,那些传言……?”   “由着他们去,”宋晏储素来不在意这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哪些人跳得最厉害。”   陈玉诺诺应是,连忙退下。   ……   事实证明宋晏储想的不错,一些人在抹黑太子方面简直是不遗余力。翌日,不过是一晌午的功夫,太子昨夜的风流韵事就传得到处都是。明明宋晏储动都没动那人,在外面传了一遭之后,就变成了太子昨夜与男宠颠鸾倒凤,乐不思蜀。夸张一点的还说她与那男宠大战了三百回合,叫了足足有五次水。更有荒唐无忌的还说太子夜御五男五女,一展雄风。   其表情之认真,言辞之诚恳,差点让宋晏储误会他们是在她身边伺候,才能那么清楚,连细节都能讲得栩栩如生。   京城治下百姓大多安居乐业,饱食终日无事可做,也就只能听听这些对他们遥不可及的皇家轶事。堵不住,也不好堵,倒不如由着他们去。   茶楼二楼,周承弼看着对面慢条斯理抿着茶水的男人,无奈苦笑出声:“萧兄,非我不愿帮你,只是家父虽在户部任职,却只是一个侍郎。户部大大小小之事全然掌控在费鄂手中,家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周承弼沉重地叹息一声,萧淮闻言面上难掩失落,勉强笑道:“我也是着实无法,才想着求到周兄身上。”   周承弼面上难掩愧色,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边关将士军饷本是大事,关乎一国稳定。我也希望将士们吃得饱穿得暖,可奈何……”他摇头自责道:“都怪为兄无能!”   萧淮忙道:“周兄这是什么话?”他语气诚恳,目光真挚:“我回京这么些日子,多亏周兄照拂,否则怕是住在哪都不知道。周兄为了我的事忙里忙外,我又岂能不知好歹?”   周承弼面色稍缓,却是不赞同道:“萧兄这话就见外了。想当年家父在西州城为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多亏了萧家的照拂。我当年被旁的孩子欺负,还要多亏了萧兄的帮忙,才能那么快得适应西州城的生活。如今萧兄上京,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就算了,又岂能担萧兄这句话?”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若是旁人,只怕就要被骗了过去。   听到他提自己父母,萧淮眸中笑意却是微微淡了几分,他面上不显,顺着他的话奉承慨叹道:“当年在西州城,父亲便同我说过周大人非池中之物。西州城小,周大人的未来远不在此处。如今看来,周大人不过不惑便位列户部侍郎,可见前途一派光明。”   周承弼得意地笑笑,眸中却有异色一闪而过。父亲这般年纪便位列正三品,在外人眼中可谓是年少有为,可户部的尚书,却是费鄂。   他抿一口茶,遮掩住神色的异样。   二人又是一番相互奉承,萧淮已隐有不耐,正想寻个理由脱身,却听酒楼下面传来一阵激昂的叫好声,随后就是连绵不绝的掌声。萧淮心下好奇,竖耳去听,只隐隐约约听见太子、男宠、□□什么的。   萧淮摸不着头脑,他看向周承弼,好奇问道:“敢问周兄,下面这是做什么呢,这般热闹?”   周承弼端起茶盏笑了笑,道:“萧兄还不知道吧。”他顺着窗户往下看了看,说书人讲得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底下观众连连叫好,颇有兴致。   周承弼神色莫名,道:“昨夜太子幸了个男宠,今日消息便传得——”   “啪”的一声脆响。   周承弼愣了愣,看着萧淮手中被捏出一道缝隙的杯子,不由咽了咽唾沫:“萧、萧兄?”   萧淮回顾神,淡定自若地把杯子扔到一旁,道:“无妨,方才一时惊讶,没能控制好力道。”他抚了抚被茶水大师的衣袖,淡定道:“周兄继续。”   周承弼看着那做工还算精致此时却裂成两半的杯盏片刻,又看了看萧淮正直俊朗的面容,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这太子素来残暴,且荒淫好色……”   萧淮嘴角微弯,笑意越来越深。身后的萧肆见状,暗地里龇了龇牙。   爷这模样,分明就是生气了啊。   周承弼许是也察觉到不对劲,没说两句话就匆忙告辞,心里嘀咕萧淮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人走了之后,萧肆才敢出言小心翼翼地劝道:“爷,您冷静一点。”   萧淮冷笑:“放心,气不死。”   “不是,”萧肆弱弱道:“您别再把杯子捏碎了,要赔钱的。”   萧淮一梗。   ·   赔了店家的茶盏,从酒楼里出来之后,萧淮还没来得及心疼那本就所剩无几的银子,就听见大堂里说书先生将太子的风流韵事讲到了高潮,迎来下面一片叫好声。他走在门口回头望了眼,眸中有些困惑。   太子就任由这些百姓败坏他的名声?   直到走到大路上,萧淮还是在想这件事。外界传闻都再说太子如何如何不好,但仅就前面两次交锋都能看出来那位大晏储君是个心有城府的,又岂会放任自己名声被这般败坏?   大路上人来车往,与西州城是如出一辙的热闹,但比西州城又多了些繁华安逸。   京城是权贵聚集的地儿,如流水一般的马车来来往往,随意拦下一个都有可能是朝廷命官。   马车的轱辘声接连不断,萧淮走在大路一旁也没太在乎,直到背后被车辕碰了一下,随后一辆马车在自己身边缓缓停下,他才抬头看去。   沉木车厢,金丝流苏,这般奢华的做派,除了那位想必也没旁人。   萧淮撇了撇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静静地停在大路一旁,来往行人虽说好奇却也不敢多看。   车帘未动,里面的人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萧淮闲闲地站在原地,想看她要做什么,就听车厢内一道微哑略带钩子的声音想起:   “上来。”   直截了当,干脆利落。   萧淮啧了一声,忽地就有些叛逆。   呵,你让爷上去爷就上去?   爷成什么了? 第18章 你思想怎么那么肮脏?……   马车外的人迟迟未有动静,车帘掀开一条缝,宋晏储看着站姿松散随意的萧淮,皱眉道:“怎么,萧将军是想让孤用八抬大轿抬你上来?”   萧淮双手抱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佻地敲打着胳膊,闻言沉思片刻,竟是认真点了点头:“殿下若是愿意,倒也未尝不可。”   宋晏储上下扫了他一眼,随后冷哼一声,瞬间将帘子放下:“既如此,陈玉,咱们走。”   车夫一抖缰绳,马儿哼了两声,乖乖动了起来。   萧淮挑挑眉,正想她难道就这般放弃了,就听那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内悠悠传来:   “孤原还想着快要入冬,边关严寒,为将士们送去些衣食。现下瞧萧将军这般模样,想来是不用了。”   萧淮脸色顿时一僵。   眼见着马车就要离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撑起车辕一跃而上,随后一把撩起厚重的车帘,咧嘴笑开:“殿下这是什么话。”   他毫不见外地在宋晏储旁边坐下,笑容殷切灿烂,那还有刚才那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目光在马车内巡视一眼,殷勤地为宋晏储添了杯茶,递了过去:“臣就知道太子宅心仁厚,定是不忍边关将士受苦!”   宋晏储撑着脑袋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宅心仁厚?”   萧淮拼命点头,目光诚挚。   宋晏储捏着茶盏转了转:“孤方才可还瞧着,萧将军同周家郎君相谈甚欢呐。”   萧淮义正言辞:“殿下这话说得,周承弼那狗东西的鬼话,哪能相信?”   “是吗?”宋晏储歪了歪头,墨色的青丝自肩头垂下,映在那张桃面前。她桃花眼微眯,笑意盈盈:   “周炳勋非池中之物,未来远不仅在西州城?”周炳勋正是周承弼之父。   萧淮:“周炳勋惯来会虚溜拍马谄媚逢迎,一点政绩也无。西州城小,可不是容不下这尊大佛的祸害。”   宋晏储:“周承弼当年在西州城被别的孩子欺负,多亏了你的帮助?”   萧淮面不改色心不跳:“西州风土人情彪悍,就连小孩也是野得没办法,自然看不惯周承弼那种瘦弱的公子哥。我是不想帮他,可人家好歹也是知府郎君,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被他爹穿小鞋怎么办?”   宋晏储:“回京这些日子多亏了周承弼,否则怕是连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萧淮卡了壳:“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他看着宋晏储,一本正经地哭穷:“殿下不知,边关兄弟们已经好几个月都没领到军饷了,再这么下去,别说吃肉了,就连草都吃不上。”   宋晏储轻笑一声:“不急。”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腰后靠着柔软的引枕,笑得温和:“在这之前,萧将军不妨再跟孤说说,‘太子素来残暴,又荒淫好色’是怎么回事?”   萧淮瞪大眼睛,猛地一拍桌子,冤道:“殿下明鉴啊,这话可不是臣说的!”   宋晏储眨了眨眼:“是吗?”   萧淮心道你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探子,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没点数?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点头:“殿下不知,那周承弼从小就满肚子坏水,心眼比他爹还多。”   宋晏储轻轻嘶了一声,撑着脑袋凑近了看他,饶有兴致地问道:“既如此,那萧将军可否告知孤,又是为何在明知不可的情况下去见周承弼?”   马车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萧淮故作殷勤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马车似乎是出了城,外面人群的吵嚷慢慢不见声响,唯余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的声音。   宋晏储撑着下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萧淮心思几经轮转,最后低眉顺眼,无奈叹道:“这不是,臣未想到臣竟三生有幸,能得到殿下的青睐。”   宋晏储哼笑一声,扭过头去没看他,明显没信他的鬼话。   就像上次萧淮问宋晏储为何保岑家的时候她转移话题一般,此刻宋晏储明知道萧淮在胡言乱语,却也没追问到底。   宋晏储对萧淮想做的事隐隐有些想法,萧淮也知道宋晏储不会护着费家,如此便是够了,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到时候结交不成反结仇。   周承弼的事算是就此揭过,马车还在往前驶着,一刻不停。萧淮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了看,外面一片荒凉,寥无人烟。他寻思着太子也不至于把他卖了,便也没多想。   此时已经入了秋,天气又不是太好,一阵风透过半开的帘子钻了进来,倒还真有一丝冷意。   宋晏储皱眉:“把帘子放下来。”   “殿下冷?”萧淮放下帘子,看着面色不是多好看的宋晏储,拿起一旁的毯子给她盖上,认真地道:“殿下可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宋晏储一派狐疑,她也没拒绝萧淮的伺候,懒懒散散地靠坐在马车上,斜斜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萧淮忧心道:“殿下您觉不觉得,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一些?”   宋晏储啧了一声,心里顿时有了数。   萧淮:“您瞧现在不过八月,天儿就这般冷了,那可而知西州城又是何等情形。将士们无棉衣过寒冬,怕是很难熬过去。殿下仁善,百年难得一遇,想必定然不忍心这些将士活活冻死吧。”   他高帽子一个一个地宋晏储带上,惹得宋晏储不住发笑。   她笑道:“这事说来也简单。”   萧淮面上一喜。   宋晏储又道:“边关诸位将士,全系于萧将军一身。”   萧淮笑意一顿:“殿下此话何解?”   宋晏储言笑晏晏:“孤待下人素来赏罚分明,莫说是一个冬天的衣食,只要有孤在,便无人再敢克扣边关将士的军饷——”她话锋一转:“孤前些日子让将军考虑的事,将军可有决断?”   萧淮脸色彻底僵了下来。   考虑什么事?萧淮想了想,也只想起了一件太子让他进东宫的事。   他进了东宫,就是太子的人,他手下的那些将士,自然也成了太子的麾下。   那以后的军饷衣食,自是再也不用操心。   萧淮暗骂太子狡猾。   他就说哪来的那么好的事,原来竟是惦记上了西州城数十万将士!   萧淮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殿下身边也不缺人,又何必执着于臣一个?”   宋晏储笑着摇头:“孤身边人再多,又哪里比得上一个将军?”   萧淮脸色更是难看。   他年少时也是富家子弟,被父母金尊玉贵的养着,虽身处西州城,但比之京城的郎君们也不差什么。后来虽说家族惨遭劫难,父母双亡,但他那一股子少爷脾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也是因此,他这人挑剔劲素来大,其中一方面,就表现在女人身上。   太子作风浪荡男女不忌,同他有肌肤之亲本就是意外之事,萧淮万万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到了需要卖身的地步。   他深吸一口气,话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殿下,臣不是小倌馆的小倌,不-卖-身!”   宋晏储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惊讶道:“萧将军说什么呢?孤是说萧将军愿不愿意入我东宫作辅臣,萧将军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她一副你思想怎么那么肮脏的嫌弃模样。   萧淮:“……” 第19章 技高一筹   他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声。   他这时候要是还看不出宋晏储是在找他乐子,那就不是傻,是蠢了。   宋晏储一手撑着脑袋半躺在车厢内,看着他的眸光带着浅浅的笑意,兴趣盎然。   马车又行驶了一刻钟的功夫,才慢慢停了下来。萧淮掀开帘子一看,就见四周青山绿水,景致不错。前方不远处一排屋子,看上去也是有些年头。   他率先跳下马车,转头一看,就见陈玉伸出手恭迎车内之人,萧淮见状不知脑子怎么抽了一下,竟也是伸出了手,凑到车门前。   宋晏储看着面前的大手微微一愣,颇为诧异地看着他。萧淮摸了摸鼻子,有些暗恨自己脑子不好使,但这个时候再缩回去就更显得心虚。   宋晏储只扫了他两眼,随后直接将手放到陈玉手中,下了马车。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萧淮方才刚被她戏耍了一道,哪有这么好的心?   萧淮心里窝火,可又不好明说,只能憋在心里。随着她往一个宅子前面走去。   四周屋舍繁多,周围也清净,可见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宋晏储不偏不倚,直直朝着最中间那一栋老旧又满是灰尘的宅子走去。   萧淮眸光微闪。从京城到这儿,行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路,就是为了寻一栋破宅子?   萧淮啧啧称奇:“殿下的雅兴,当真与旁人不同。”   宋晏储睨了他一眼,没回他的话,而是径直向前走着。陈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门是朱漆木门,只不过似是长时间没用,落上了一层灰尘,掩盖住了本来的颜色,暗沉无比。   宋晏储给陈玉使了个眼色,陈玉立刻上前拉住门环叩门,“砰砰砰”的声响在四周作响,良久也没人应答。   萧淮斜倚在马车上,扬声道:“这儿一看就是十几年没人住过了,殿下不用白费功夫了。”   宋晏储当然知晓,此番敲门也不过是以防万一。她正要让陈玉把门撞开,就听“吱呀”一声开门声响。   宋晏储一愣,循声望去,竟是旁边一栋院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妇人站在门前,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是来找人的?”   宋晏储同萧淮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老妇人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摆了摆手道:“我不知道你们哪来的,但你们可找错地方了,这儿没人住。”   饶是知道可能是这个结果,可听见别人亲口说出还是一回事。宋晏储转头看着那宅子,问道:“一直都没人?”   老妇人摇摇头:“老婆子我在这儿住十几年了,反正是没看到过人。”她看了眼那高大的宅院,啧啧叹道:“这宅子十几年前建起来的,当时我们瞧着,豁,这么气派,还当会有什么富贵人家来呢。结果宅子建成到现在十几年了,从来都没人住过。想想也是,什么富贵人家会来我们这偏僻的地方?”   宋晏储心中一动:“那您老人家可还记得,这宅子建成十几年了?”   老妇人挠挠头,笑得无奈:“老婆子年纪大了,这哪还能记得请啊?”   宋晏储抿抿唇:“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元熹八年建成的?”   一旁的萧淮猛地抬头,神色惊异。   元熹八年?   太子生于元熹九年,这中间……   那老妇人一拍手,眼睛一亮:“对了对了,就是元熹八年!嘿小郎君,你怎么知道的呀?”   宋晏储微微笑了笑,没直面回答她的问题。那老妇人活了这么多年也是个人精,见状便没有多问,只看着那宅子,絮絮叨叨地念着:“多好看的宅子啊,放在这儿一直没人住,简直浪费了。”   宋晏储听着她的碎碎念,又问了一句:“您再仔细想想,这宅子建成到现在,真的没人来住过一天吗?”   那老妇人沉思片刻,缓缓道:“你要这么说,倒也不是真的没有……”   陈玉连忙上前一步:“怎么说?”   老妇人苦思冥想:“我依稀记得,这宅子建成之后没多久,有一位夫人来过,带着两三辆马车,还有十几个伺候的丫头小子,这么大的阵仗在我们这儿可是头一遭。”她啧啧称奇,想了想,又摇头叹道:“只可惜那人就在这儿住了不到两天吧。当天晌午来的,第二天傍晚便走了,也是奇了怪。怎么,那位夫人是小郎君您的亲戚啊?”她好奇问道。   宋晏储微微笑了笑:“是一位故人。”   “哦哦哦。”老妇人忙忙点头。   宋晏储给了陈玉一个眼神,陈玉识趣儿地递上一个荷包,笑道:“来之前没带什么好东西,耽误您这么长时间,还望您收着。”   老妇人一看那荷包鼓鼓囊囊想必分量不少,连忙后退了摇头道:“这可不成这可不成!我什么都没做,就说了句两句话,您去问旁边其他人也都是知道的,哪能受得了这么些东西?您快收回去快收回去。”她神色慌乱,连忙摆手。   陈玉直接将荷包塞到她手里,笑呵呵道:“这消息对我们郎君来说很重要,这是您该得的,您就收着吧!”   两人又互相推让一番,老妇人才有些忐忑不安的收下,又同陈玉客套两句,就转过身去,紧紧关上了门。   “殿下。”陈玉回到宋晏储身边,垂首立着。   宋晏储看着那既崭新又破旧的宅子,抬头示意一下:“让人进去搜搜,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东西。”   “是。”陈玉一招手,一些护卫就从暗地里跑了出来,为首的一人三两下打开门锁,迅速奔了进去。   萧淮晃晃悠悠走到宋晏储身边,看着那大门敞开的宅子,道:“殿下远道而来,便是为了这一处宅子?”   宋晏储看着他吗,笑:“萧将军觉得呢?”   萧淮眼皮子一跳,当即闭口不言。   他不想觉得。   他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也不想卷进京城这么多糟心事儿来。   他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军饷粮草,东西到手之后他立刻回他的西州自由自在。   宋晏储见他薄唇紧抿,颇有些失望。她歪着脑袋,声音低哑,带着些引诱:“萧将军真的不好奇?”   萧淮面不改色,摇头。   宋晏储不死心:“这事儿可还跟萧将军有关呢。”   萧淮眉梢一动,还是不说话。   宋晏储“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萧淮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两个护卫大步踏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萧淮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那二人上前行礼。宋晏储看着他们手中的包裹,挑了挑眉:“找到东西了?”   “是。”那两个护卫把手中的包裹展开,里面簪子、水杯、衣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一人说道:   “微臣猜测主人家当时离开得急,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像是这样的一些日用品都在屋里,不难找。”   宋晏储随手拿起一件衣裳默了默,呵呵笑着:“宫里的布。”她又看了眼布上的花纹,笑意渐深:“还是母后宫里的,其他妃嫔都没有。”   那侍卫低头,不敢多说一句话。宋晏储把衣裳扔到一边,拿起陈玉递上的锦帕擦了擦手:“没别的东西了?”   护卫摇摇头:“大多都是类似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既如此,那就走吧。”宋晏储缓缓踱步往回走,路过脸色不太好的萧淮身边时笑着提醒道:“萧将军?”   萧淮回了她一个接近扭曲的笑,然后上了马车。   陈玉依旧是坐在马车外,马儿速度不快不慢,一路上也未有什么颠簸。   宋晏储照旧是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半眯着眼看着萧淮,问道:“今日之事,萧将军怎么看?”   萧淮深吸一口气:“殿下身边能人辈出,臣素来没脑子,就不献丑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宋晏储笑着摇头,语气轻缓,带着莫名的意味儿:“毕竟这事,还是萧将军先提出来提醒孤的,可见萧将军要比其他人聪明多了。”   萧淮再次感叹自己今天不该来这一趟,这话里句句都带着陷阱。   他道:“殿下就别埋汰臣了。”   宋晏储不信,眯着桃花眼:“萧将军真的不信?”   萧淮叹道:“殿下说的话,臣又岂敢不信?”就是死活不愿意承认。   萧淮感觉他回到京城以来似乎就没什么好事,尤其是遇到这位殿下开始,更是接二连三的麻烦。   萧淮无意掺和皇宫龃龉,但宋晏储今日这番作为,明显就是要把他拉下水。   太子的身世他没兴趣,但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今日他既已听到了这些,要么死,要么就是上太子的船。   萧淮一时不知道是该怪自己嘴快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好,还是该怪皇宫的人心都脏好。   萧淮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也不愿淌京城的浑水,但宋晏储显然不愿意放过他。   啧。   马车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二人的脾性极为相似,都是那种不可一世不愿服输的。宋晏储想让萧淮臣服于她,但萧淮骨子里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   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第20章 “殿下这么多年,身边没……   马车继续往回走,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外面隐隐能听见人来人往的热闹声响,便是快到京城了。   守城门的侍卫见了宋晏储的马车拦都不敢拦一下,恭恭敬敬放行。   此时未到傍晚,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再加上百姓的有意避让,原本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回宫。可驶过永宁坊的时候,马车嘶鸣一声,竟是慢慢停了下来。   宋晏储懒洋洋抬眸:“陈玉,怎么回事?”   陈玉带着些迟疑与莫名意味的声音半晌后才想起:“……回殿下,前方,是临安长公主的马车。”   宋晏储一时默,连带着萧淮的脸色也有些好看。   要说宋氏皇族里最荒唐的人,不是皇帝,也不是那位素来爱好摸鱼逗鸟的誉王,甚至就连被众位大臣们痛心疾首批判荒淫的太子都算不上——   大宋皇室最荒唐的人物,非这位长公主莫属。   临安长公主同皇帝出身相似,皆是生母卑微。但也因此,在诸位皇子公主押宝谁能登上至尊之位时,这位公主因着其低下的存在感得以保全自身。在当今登基后,更是同誉王一般,成了先帝诸多儿女中鲜少有幸能留在京城的。   虽说是皇帝是为了表面形象才将誉王和临安长公主留在京城,但毕竟是皇室唯一的长公主,只要别闲着没事谋反叛国,那日子自然能过得滋润无比。誉王是一个例子,这位临安长公主又是一个例子。   但比起虽然纨绔但还算有分寸的誉王,这位临安长公主可就高调多了。   她豢养面首!   要说公主尊贵,长公主还是皇帝的姐姐,豢养一两个面首是很正常的事,只要别闹出什么大事,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是那些闲着没事的御史会弹劾弹劾,可你既然都养面首了,还怕被人说不成?   可这位临安长公主不一样。   一开始的时候,虽说摇身成为诸位姐妹中地位最高的存在,但过惯了小心翼翼的日子,临安长公主也并不敢多加放肆,只跟驸马过自己的小日子。直到后来慢慢摸清了皇帝的态度,知道自己只要不作死她就不会有事,临安长公主就开始放飞自我起来了。   为何要说她荒唐?旁的公主豢养面首,是一个两个地养,偷偷摸摸地养;她豢养面首,是一打一打地养,光明正大地养。   这话绝对没有丝毫夸张。临安长公主性喜美色,见着美人就走不动路,千方百计也要把人弄到自己府中。一开始还只是京城内,一些小倌馆和贫苦人家生得不错的男子。可后来京城不够她糟蹋了,她就开始打起外面的主意。一年里总要离京个半年左右,回来之后,保准又有一批新的美男填充后院。   饶是皇帝对这种事不闻不问,可临安长公主这么大的阵仗,他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御史清流纷纷弹劾长公主荒淫无道,可皇帝当初之所以留下这么个姐姐就是为了自己仁德的名声,此刻便是再后悔也不得不兜着。再加上临安长公主素来会说话,与皇帝的关系保持得还算不错,这么多年下来,倒也算是有惊无险。   御史文臣虽嫌弃她风流浪荡,可长公主一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除了在私事上荒唐了些,再没有其他毛病,众朝臣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她。   直到两年前,临安长公主把主意打到了工部侍郎嫡次子的头上,百般手段想要强迫人家把人纳进后院。   这下文武百官可算是炸了,你说你风流就风流一点了,全大晏那么多男人随你取用,可你偏偏打上了大臣之子的主意。   人家再怎么样好歹也是名门大家出来的郎君,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为官做宰也不是没有可能,怎么可能去你后院当一个区区男宠?   这一下别说朝臣,就连皇帝也有些不满。皇帝纵容着临安长公主,无非就是因为她懂分寸知进退,可她这一次把主意打到工部侍郎嫡次子身上,着实有些没规矩了。   皇帝罚了临安长公主一年的俸禄,又把人唤进宫里狠狠训斥了一顿,这件事才算平息。   如今两年过去,宋晏储在江南一带偶尔也能听到这位长公主的传言。知晓她虽还像以往那般沉迷男色,但终究是收敛了几分。   却不想,这才刚回京没多长时间,就遇上了本人。   宋晏储沉思间,前方的马车微微动了动,而后便听一道低低的笑声响起,那声音娇媚入骨,带着细细的吟哦喘意,不难想象里面在做什么。临安长公主道:“本宫还道是谁呢,竟是晏儿的马车……嗯,别闹……”   “殿下……”马车内一道略带不满的声音响起,似在控诉。   萧淮脸色难看,他看着晃动幅度越发大的马车,再加上临安长公主那有些奇怪的强调,那还能不明白里面在做什么。也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位长公主的名声会这般不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是……   宋晏储却是早已习惯,脸色不变道:“倒是未曾想在此处遇到姑母。”   临安长公主娇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又带着粗重的喘息:“嗯……本宫听说,殿下前些日子幸了一个男宠?”   宋晏储神色平静:“姑母莫要打趣孤了。”   “你啊你……”临安长公主嗔了一句,调笑道:“你说说你身为当今太子,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如今可算是尝到了味儿?可要姑母送你两个美人?”   宋晏储深感无奈:“孤是晚辈,哪有夺长辈所爱的道理?”   “同姑母还客气什么?”临安长公主喘了一声,笑得酥媚入骨:“晏儿日后要是有什么不懂得,尽管来公主府寻姑母。姑母旁的不说,这调.教美人的手段还是有的。”   “劳姑母费心。”宋晏储不平不淡地回答。   “你呀……”临安长公主无奈道:“好了,知道你脸皮薄,不打趣你了。小刘子,还不速速给殿下避让?”   临安长公主的车夫连忙驱使着马儿走到大路一旁,宋晏储也没推辞。马车经过临安长公主马车旁,她又想到了什么,懒洋洋道:“正巧今日遇着了,我也不用再派人去趟东宫。半月后公主府将举行一场赏花宴,晏儿可能赏脸?”   宋晏储笑:“姑母亲自相邀,孤又岂能不去?”   临安长公主吃吃笑着:“那我到时可就候着了。”   宋晏储又同她客气两句,才让车夫驾车离开。直到穿过永宁坊,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就见萧淮有些狐疑的看着她。   宋晏储以为他是在想临安长公主的事,揉揉额角,无奈叹道:“姑母素来如此荒诞不羁,又是孤的长辈,孤也没法子。”   何止是荒诞不羁,她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去公主府,就看到临安长公主同两个男宠翻云覆雨,宋晏储可谓映象深刻;等她稍微长大点,到了能知人事的时候,皇后还没说什么,临安长公主倒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给她塞美人;再到后来她荒淫无度的名声穿出去之后,最高兴的还是临安长公主。   宋晏储觉得,她这位姑母似乎是把她当成了玩伴,好东西都想跟她分享。   宋晏储之前几年着实被她磨得头疼,直到这两年待在江南才算稍微好一点。如今回了京,怕是日后也不得清闲,偏偏宋晏储还不能做什么。   一来临安长公主没什么坏心思,二来她再怎么说也是宋晏储的长辈,宋晏储就是再无奈,也不好真的做什么。   ——这一点,她同皇帝倒是格外有共同话题。   萧淮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神越发不对。   宋晏储皱眉:“你在想什么?”   萧淮幽幽道:“殿下这么多年,身边没个伺候的人?”   宋晏储脸色一僵,语气悠悠:“这话,你信?”   萧淮原本不信,可见她这副模样,原本的三分怀疑就变成了十分。   “殿下何必强装……”   他粲然一笑,只是话还没说完,宋晏储就撩开了帘子,一把把人踹了下去:   “皇宫到了,滚下去吧。” 第21章 入v公告木芙蓉树前一身着月白衣裙的……   萧淮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他看着飞速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宜阳坊,离皇宫还远着呢。   他双手背在身后,边往前走还边嘟囔着:“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的里子面子在她面前不也全没了?   ·   而此时的东宫,宋晏储刚坐下还没片刻,就见清汝匆匆进来:“殿下。”   宋晏储颔首示意她说。   清汝立在她身侧,恭声回道:“坤宁宫那边来消息,皇后娘娘让您过去一趟。”   宋晏储抬抬眼皮子:“可有说是什么事?”   清汝顿了顿,迟疑道:“说是……费家大老爷此刻正在坤宁宫。”   宋晏储“啧”了一声,起身道:“费家又闹出什么事儿了?”   “天凉了,殿下加件衣裳。”清汝摇摇头,给她披上一件披风,边道:“这奴婢也不知道,只依稀听见有人说什么费家夫人。”   宋晏储脚步一顿,当即就想起那日在宴会上费青渟提起费家夫人时,说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走吧,过去看看。”宋晏储起身向宫外走去,清汝连忙安排轿辇跟上。   东宫离坤宁宫不近也不远,宋晏储坐在轿辇上,开始思索今天得到的消息。   昨儿夜里她让陈玉去查当年皇后生产一事,得知当皇后生产的接生嬷嬷并不是宫里的人,而是费家从宫外寻来的。更巧的是,这位嬷嬷在接生完之后就借口年老离开京城,再无人见过她。   宋晏储敏感的察觉到不对,让人接着往下查,京城里竟是找不出这个嬷嬷任何的亲朋。宋晏储便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宫里的御医嬷嬷都是最出色的,费家又何苦从宫外找一个接生婆?便是为了以防后宫妃子对皇后动手脚也说不过去,毕竟当时皇帝登基八载有余,膝下没有一个子嗣。皇后所出既是嫡又是长,那些妃子都是大家出身,脑子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的,就算她们没有,她们娘家也该是有的,不可能做这种愚蠢的事。   那么这么一来,费家从宫外找接生婆的事就值得深思了。而按照那个老妇人说的话,那栋宅子早早就开始建造,也就是说在皇后有了身孕之后费家就打了从宫外找接生婆的主意。而在皇后生产之后,接生婆离京,在那宅子里住了不到两个晚上却又匆匆离开,难保不是费家派人去灭口。   所以,皇后生产的时候,费家究竟动了什么手脚?皇后……又知不知道?   轿辇穿过重重金砖比瓦,在坤宁宫外停下。宋晏储进入大殿,就见皇后高坐上首,正同一旁的国舅费钊说着话。   “母后。”宋晏储微微行了一礼,皇后忙笑着让她坐下,仿佛之前母女之间的龃龉都是假的似的。   宋晏储落座,玉柳送上些茶点。她微微抿了一口,抬眸就见舅舅费钊也是对她拱了拱手:“殿下。”   宋晏储放下茶盏,出色的面孔上浮现些许笑意,她道:“此时是在坤宁宫,也没什么外人,舅舅何必如此多礼?”   费钊闻言心里放松了许多,他朗声笑道:“时隔两载未见,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宋晏储桃花眼微微弯了弯,一派亲和的模样:“劳舅舅挂心,老毛病罢了。”   费钊立刻关忧道:“殿下可要注意身体!内子在家中时常惦记殿下,怕您在江南吃不饱穿不暖,身边下人伺候的不用心,比不得在京城舒坦。臣看啊她就是闲的,殿下一国储君,何人敢不敬?”他哈哈笑着,语气带着无奈与责怪,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反而十分认真地关注着宋晏储的神情。   宋晏储轻轻笑了笑,不赞同道:“舅舅这话孤就不爱听了,舅母待孤有如亲子,素来疼爱有加。孤身处江南让舅母挂心本就不对,哪能怪到舅母身上?”   “是了是了。”费钊听她这话才算是放下了心,呵呵笑着试探道:“内子一直惦记着殿下,可惜这些时日染了风寒不好进宫。”   上首的皇后见状也是出言附和道:“你舅母素来疼爱你,你在江南这两年她也时常进宫陪伴本宫,晏儿若是无事,不妨去看看你舅母。”   费钊连忙摆手推辞:“不可不可,殿下身子虚弱,万一过了病气给殿下,内子怕是要愧疚至极了!”   “嫂嫂本就是长辈,让晏儿去探望一番又有何不可?兄长莫要推辞!”皇后强硬道。   宋晏储看着他们二人在那做戏,心中却是在想这么明显的破绽她之前为何没能看出来?太子与母家亲厚是一回事,但大多是同母家男性长辈亲厚,像是她这般,与舅母关系这般好的,又有何人?   舅舅一口一个舅母关心她,视她若亲子,却未曾想过这是大不敬——费家在怎么样也是臣,哪来的脸说把太子这个半君当成亲子的?   宋晏储自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没觉得有什么,但奇怪的是皇后对此从未曾有过异议,一副默认的状态。   ——究竟是皇后同娘家关系真的这般好,还是他们说的本就是事实?   “晏儿?”皇后皱皱眉,柔声唤道。   宋晏储回过神,微微一笑:“母后说得极是。”她看向费钊,颇为内疚道:“孤回京以来日夜忙碌,未曾前去费家拜访,倒还累得长辈挂心。舅舅放心,明日一早孤便去费家拜访舅母。”   费钊忙道:“那便有劳殿下了。”   “舅舅客气。”   二人又寒暄一通,皇后想留她在坤宁宫用膳,宋晏储借口乏了婉言拒绝。   离开坤宁宫之后,宋晏储才轻嗤一声,精致的眉宇间满是讽意。   费家前些日子在朝会上被父皇好一通训斥,生怕自己失了圣心,巴巴地进了宫来找皇后,求着她去费家走一遭。就连自己费青渟前些日子被她下入大理寺都能就此作罢,把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的一般。   啧。   入夜,宋晏储喝了药之后沉沉睡去,清汝轻手轻脚把屋子里的烛火熄了,又去安排明日出宫的车驾。   翌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倒是难得的一个好天。   宋晏储乘着马车早早出宫,至费家时就见费鄂已在大门外候着,费青渟随在他身侧,恭敬搀扶着。   费鄂见着宋晏储的马车眼前瞬间一亮,连忙上前迎了上去,眸间湿润,万分情切:“殿下!”   大庭广众之下,费鄂这副模样是做给谁看的已是不必多说。   宋晏储笑得温和,搀扶着费鄂,责怪道:“都是一家人,外祖这是作甚?”   费鄂老泪纵横,还拿袖子擦了擦眼泪,一副喜极而泣的做派:“两年未见殿下,臣心中欢喜,一时失态,还望殿下见谅。”   “孤在江南两年,也甚是思念外祖。”宋晏储扶着他往府里走:“外祖近来身体可还硬朗?”   费鄂哈哈大笑:“劳殿下挂怀,臣身子还好着呢!”   费青渟低着头没敢看宋晏储,费鄂路过他身边,恨铁不成钢地朝他使了个眼色,费青渟抿抿唇,搀着费鄂另一边往府里走去。   “舅母的病可好些了?”宋晏储关怀问道。   费鄂捅了捅费青渟,示意他说话。费青渟低声开口:“母亲本就无甚大碍,听到殿下今日回来更是欢喜,早早就起来了。”   几人说着话,已经到了费夫人的院子,费鄂不便进儿媳屋子,就在正厅里等着,他眼神示意费青渟也跟进去,费青渟却是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一动不动,费鄂几乎快要气死。   屋里,守在门外的侍女见着来人面上一喜,行了礼之后就连忙进屋通报:“夫人,夫人!殿下来啦,殿下来啦!”   屋里传来一道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的声音,带着些惊喜与不敢置信:“殿下来了?”   宋晏储一脚跨过门槛,就见一面容秀丽温柔的夫人披着件外衣,身子踉跄地往门边走着,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猛地僵在原地:   “殿下……”她颤着声音开口,情不自禁上前两步抚上宋晏储的脸:“瘦了,瘦了,殿下瘦了!”她眼眶通红,一股热泪忍不住涌出。   饶是知晓这其中怕是有诸多阴谋诡计,但看着费夫人这幅爱怜的模样,宋晏储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暖。   她在心中无奈叹了一声,却还是弯了弯身子,让费夫人动作更方便一些,柔声道:“孤这不是回来了?舅母可莫要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费夫人身边的侍女也连忙上前安慰。   费夫人在榻上坐下,紧紧握住宋晏储的手,看着她消瘦的面庞又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殿下在江南吃得可好?可还适应?我给殿下寄去的那些东西,殿下可有收到?”   宋晏储脸上笑意融融,比以往流于表面的笑要温暖不少,一个个的回答:“吃得好,也适应,舅母寄来的东西都收到了。”   侍女拿过来一条毯子,宋晏储给她盖上,回握住她的手道:“孤一切都好,舅母莫要挂怀了,先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那就好,那就好。”费夫人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眼中也是有了些神采:“我这病算什么,过些日子它就好了,还劳得殿下亲自来一趟。”话是这么说,可她眸中的喜悦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下去。   宋晏储笑道:“舅母病了,我自是得来看看。”   费夫人近乎贪婪地看着宋晏储,越看越心疼,又想起费青渟做的那混账事,眼中的愧疚几乎要凝为实质:“青渟做的混账事我都知道了。那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殿下尽管罚他,莫要顾忌什么,总要给他个教训才是。”   宋晏储闻言,面上更加柔和:“舅母这话说得,孤还担心舅母会怪孤罚了表哥呢。”   费夫人忙道:“这哪能怪你?我知晓你都是为了他好,他要是敢怪,舅母帮你教训他!”   宋晏储脸上合时宜地划过一抹感动之色:“孤与表兄在坤宁宫同日出生,可谓亲如一家,孤又怎么忍心对表兄下这般狠手?无非朝廷之上有些风言风语,未免殃及表兄,孤才率先出手。”她沉沉地叹了一声:“舅母能理解,简直再好不过。”   费夫人道:“我知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费夫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话,宋晏储乖巧听着,偶尔会插两句话,不着痕迹地套她的话。可不只是巧合还是怎地,每次都被她绕了过去。   宋晏储心中隐有怀疑,却见费夫人轻轻打了个哈欠,面上有些倦意,就起身道:“舅母身子尚未大好,孤便不多叨扰,待舅母身体大好,再进宫陪陪母后。”   费夫人笑弯了眼:“好,好,现下入了秋,天儿也凉了,殿下也得照顾好自己,多穿些衣。”   宋晏储笑着应付她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费家贵为皇亲,内里装潢奢华无比,就连园子里的假山流水,也是无一不精。   费鄂决心要留宋晏储用午膳,宋晏储也是应了下来。此刻时间尚早,便让下人领着她花园里走走。   秋日大多数花卉都已凋零,费家花园里却是百花盛开,争奇斗艳,宛如一派春景。整个京城除了御花园,怕是再没有哪家有这般手笔,可见费家财大气粗。   穿过假山池水,宋晏储正欲往正厅走去,却见前方的木芙蓉树前一身着月白衣裙的少女翩然而立。   那少女听见动静后蓦然回首,容貌秀雅别致,俏丽杏眼含雾,看着来人后便是掩藏不住的喜色。   她盈盈施了一礼,声音清脆娇婉若空山莺啼:“见过殿下。”   宋晏储眨了眨眼,身后的陈玉连忙提醒:“这是费三爷的嫡女,费三娘子。”   宋晏储恍然,微微颔首:“三娘子。”   费青瑜抿了抿唇,雪白的面上透着一层薄红,她螓首低垂,声音细弱:“殿下是来逛园子的?”   宋晏储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映象中这位三娘子似乎一直就是这般模样,她环视四周,笑道:“看惯了江南水乡,京城的园子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儿。”   三娘子轻轻笑了笑,她快速抬眸看了一眼宋晏储,就见她长身玉立,容色姝丽比园子里的花还要艳上几分。   费青瑜贝齿轻咬下唇,鼓足胆子,张口正要说陪她一同逛逛园子,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朗的声响:   “殿下,到时候用膳了。”   费青渟大步踏来,款款飘动的衣角抚过金黄的怀菊,衬得君子挺立,转眼就到了宋晏储面前。   费青渟看着不远处的三娘子,眉梢微挑,颇为讶异道:“三娘也在?”   费青瑜咬了咬下唇,脸色不太好看,她勉强笑了笑:“大哥。”   费青渟目光在她面上顿了顿,而后温言出声:“时辰也不早了,你也回去用膳吧,免得三叔等急了。”   费青瑜心中苦涩,只能低头应是:“青瑜这便退下了。”   她款款转身,目光又依依不舍地在宋晏储身上流连片刻,这才莲步轻抬,缓缓离开。   费青渟站在不远处,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一时之间薄唇紧抿,素来清润的目光也是一片晦暗,看着她的背影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表兄?”宋晏储丝毫没感觉到兄妹之间的波涛暗涌,疑惑出声。   费青渟勉强笑了笑,躬身为她引路:“祖父命厨房备了殿下最喜爱的一道菜,殿下请——” 第22章 抓住她的衣服,扬手就要……   自费家回来后,外界的风声便是一转。太子亲自登门拜访,费鄂又在大门前做了那么一出戏,可见费家并不是真的被皇室厌弃,原本有心疏远他们的人家就又靠了上来。   费鄂心中自是高兴,宋晏储却对那些没兴趣。之所以会去费家那么一趟,一来是因为费家现在的确还有用,真把人逼急了后面怕也有不少麻烦;二来也是免得总有些人来烦,不得安生。   她这些日子清闲无比,又对外放出什么消息说在养病,就连早朝都不用去。时不时就侍花弄草,得了趣便去审问审问东宫那些被清理出来的探子,日子倒也不无聊。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日,直到陈玉看不下去她一直待在东宫里闷坏了,费尽心思给她找一些事做。   “殿下也多该出去走走。”陈玉立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劝着:“奴才听闻今儿晚上碎玉楼会给岑家郎君举办梳拢礼,届时宾客出价,价高者便能得岑郎君一夜相伴。殿下可要去看看?”   像是碎玉楼这种腌臜之地,平日里陈玉自是不会提出要让宋晏储去。可今日不同,那要挂牌梳拢的是岑家郎君。先不说他的身份,只殿下那日中了药就是让他们去寻岑家郎君,最后虽说出了意外,但陈玉却是没敢忘记那事。   ——也是担心那素有京城第一公子美名的岑郎君万一真的遭受了侮辱,怕是会坏了殿下的事。   “岑蕴和?”宋晏储侍弄花儿的动作果然一顿,她皱了皱眉道:“这碎玉楼背后的主子也真是有胆。”   岑蕴和虽是罪臣之子,但在京城好歹也是颇有名声,虽说沦为贱籍,但京城上下推崇他的文人学子也不在少数,碎玉楼如此大张旗鼓,倒是不怕自己被那些人的唾沫淹死。   “利益熏心嘛。”陈玉嗐了一声,又道:“殿下不知,今夜岑家郎君梳拢,起价二百两白银!”他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   “二百两?”宋晏储哼笑一声:“他们倒也不怕贪心不足,吃不下那么多。”   朝中一个品大员一年俸禄也不过堪堪二百两。京城连年来那么多极品花魁娘子,最高价也没有超过一百两。这碎玉楼也不知是真的对岑蕴和那么自信,还是说就是故意定下那么高的价,好借此大赚一笔。   “那殿下可要去?”陈玉殷勤问道。   “去,怎么不去?”宋晏储碾了碾手中的花,绯色的汁液顺着浸在雪白的指尖,美得惊心动魄。宋晏储笑道:“这么热闹的场面,孤哪能不去瞧一瞧?”   岑家地位特殊,当初的事有谁不知岑将军是被陷害?可大多是人即便愤懑,也是有心无力。今日的梳拢礼,怕是热闹极了。   陈玉欢欢喜喜地应下,连忙让人去准备一应东西。   暮色缓缓遮蔽了天空,金乌已至西边,天空一派黄昏之色。   此时时辰已是不早,百姓们无事都待在家中,白日热闹无比的坊内一片清静,衬得平康坊愈发不同。   平康坊从来都是夜间比白日要热闹的。碎玉楼内,烛光满照,透过窗边朦胧的轻纱,依稀可见舞女翩然,管弦悠悠。   楼下来来往往行人不断,时有青衣书生不自在低着头,眼神都不敢随意乱瞥,偶然在人群间遇上相熟之人,也是面上飞红,连忙走到一旁;也有大腹便便商贾豪富,笑意从容,目光在来往间伺候的小倌身上扫了扫去,尽是淫邪;甚至也不乏锦衣裘缎的朝廷官员,来去如风。   碎玉楼,从未如此热闹过。   一旁的酒馆内,萧肆趴在窗户上巴巴地望着下方,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由询问出声:“爷,咱们要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急。”萧淮一身万年不变的黑衣,淡淡道:“时辰还早呢。”   他端起酒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姿态优雅,气度非凡,眼瞧着就是大家郎君。一旁的堂倌见状却是狠狠呸了一口,愤愤转身离去。   他见这郎君穿着不凡,身后还有两个小厮,以为是哪个大家族出来的,欢欢喜喜凑上去,以为能混点赏钱。结果人家在这儿待了半个多时辰,就只点了一盏茶!   在酒楼里喝茶,可还要点脸?   许是在京城待了这么些日子早就习惯了,萧肆只当没看见那堂倌的动作,他看着不远处已经黑透了的天,巴望道:“可我看再等下去,楼里面就要开始了吧?”   “早着呢。”萧淮瞥向窗外,嘴角微微动了动。   真正的贵客,还没来呢。   “哎呀你着什么急啊!”萧悟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十分淡定道:“爷让你等,你等着就是了。”   萧肆捂着后脑勺,嘟囔道:“再等,还能把银子等来不成?”就算他们真进去了,爷身上没丁点儿银子,到时候也只能在那干看着。   这又不是西州,还能带着兄弟们光天化日把人抢了不成?   萧肆沉沉叹了口气,只觉得肩上的责任万分的重。   他从窗户上爬下来,有气无力的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萧淮,却见他目光含笑,底气十分充足的模样:   “谁告诉你,咱们等不来钱了?”   萧肆:??   他张张嘴,憨憨道:“我只听过天上掉馅饼,还没听说过天上掉银子呢。”   “你真是笨死了!”萧悟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跟萧肆比起来,他明显要聪明许多,也大概明白他们家爷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道:“你就看着吧!”   萧肆还是二丈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片刻,不远处的拐角处一辆奢华的马车悠悠驶来,萧淮见了,眸中立刻浸满了笑意:“你瞧,这不是来了?”   马车途径酒楼旁,宋晏储似有所感,掀开帘子一角,就对上一双灼灼的星眸,她先是一愣,等到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眸中也忍不住带上了些许笑意。   萧淮起身,随手把茶水的银子结了,不顾掌柜难看的脸色,背着双手悠哉悠哉走到酒楼门口,萧肆萧悟连忙跟上。   萧肆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刚刚回过神,忍不住一边走一边问:“爷、爷、爷!那不是太子的马车吗?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和太子勾搭上了?”   萧淮脸上的笑一僵,萧悟忍不住扶额哀叹。   怎么就有这么个傻子啊。   ·   马车停在碎玉楼旁,萧淮十分殷勤的递上手,宋晏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一次倒是没落了他的面子。   细腻的触感划入手心,萧淮便是一顿。   他久经沙场,手上老茧疤痕再多不过。往日萧淮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宋晏储的手一入掌心,二者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掌心里的手又白又嫩,十指纤长,指腹上带着些许粉意,光洁的指甲上还有小小的月牙,看着倒是可爱极了。   萧淮心里不由有些异样。边关都是一群糙老爷们,谁的手这般精细过?   他心下微动,忍不住捏了捏,又小又软,能完全包裹在他的掌心。   手心里的老茧和伤痕并不平整,二人双手相贴间就带来一阵阵痒意。宋晏储睫毛轻颤,她悠悠抬眸:“摸够了?”   萧淮动作一顿,下一瞬握着她的手却是又紧了紧,理直气壮:“没。”   他顿了顿,这才察觉到宋晏储手的温度有不对劲:“殿下的手怎么这般凉?”   虽是入了秋,但这两日的天不错,白日的气温并不算低,大街上穿着短打的汉子也并不是没有。哪有人像她这样裹得严严实实,里一层外一层的,结果手还跟冰渣子一样的。   宋晏储觑了他一眼,一把抽回了手。萧淮一时不备,还真被她脱离了去。他心里啧了一声,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   平康坊内分三曲,南曲中曲和北曲。其中南曲中曲皆是优妓,来往多是官宦人士,世家贵族,里面妓子地位也要高上不少。而北曲又叫一曲,来往大多是寻常百姓,妓子地位也更低下,颇为南、中二曲轻视之。   碎玉楼在其中,却又是一个特殊。碎玉楼虽位于中曲,但行事作风低俗,类似今日的梳拢礼并不少见,借机大肆敛财,没有丝毫高雅之风,是以素来为中曲所不齿。在外人眼中,进入碎玉楼的人,大多是同那些出入北曲的贫民百姓相差无几。   岑家当初通敌叛国,岑蕴和作为罪臣之子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按理他本该被充入北曲,还是那些岑将军昔日的部下旧友百般周旋才把他安排到了碎玉楼。   虽比不上中南二区,但比起北曲已是极为不错。   碎玉楼内红烛摇晃,遍绣洒珠金丝牡丹花的红色纱帐自二楼轻垂而下,风吹纱动,伴着缭绕的烟雾,如坠云山幻海,惶惶失真。   楼内歌舞升平,身姿柔媚小倌在台上翩然舞动,一举一动间情而不色,媚而不俗,却能简简单单撩人心魂,让人欲罢不能。   虽说碎玉楼同那些高雅的青楼相差甚远,但如此一看,反倒更添了些情趣。   楼内有雅间,妥帖照顾到了每个人的隐私。宋晏储身份特殊,自是不能随旁人一般待在大厅,貌美的小倌引着一行人往二楼雅间走去。   不得不说碎玉楼的小倌大多是极品,容色中上,细腰翘臀,浑身上下也没什么不该露出来的,一举一动间甚至还颇知情识趣。   可就是这样才更让人心痒难耐。   萧淮下意识看向宋晏储,却见她眸光清明,左右环视,对周围环境的兴趣好像比对那些貌美小倌还要浓一些。   奇了怪了……   萧淮手指不由轻轻摩挲。这些日子以来他多少也能看出这位太子并不是传闻中那种好色成性的模样,可若是这般,她当初又是为何要大老远地从碎玉楼找一个小倌来……?   等等!碎玉楼?   为什么会是碎玉楼?   萧淮一个激灵猛地想起这个问题。要说小倌馆,碎玉楼并不是最顶尖的,中曲南曲随便找都能找到更好的,她为什么非要来这碎玉楼?   想到那个可能性,萧淮脸色一阵青一阵紫,漂亮至极。   “愣着作什么?”   已经走到包厢门口,宋晏储回头一看,就见他脸色多彩纷呈,不由疑惑开口。   萧淮回过神,脸色还是不太好,随便糊弄两句之后,正要随宋晏储进去,却听一阵动静,回头一看,就见不远处一行人走来,为首一身锦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见着宋晏储当即惊讶开口:   “殿下?”那中年人走上前来,呵呵笑道:“殿下也是想来玩乐一番?”   宋晏储回头,见着来人毫不意外,微微颔首道:“誉王叔。”   萧淮眸光一深。   誉王脸上挂着一贯的笑,目光在萧淮身上一扫而过,随即看着宋晏储,面露慨叹道:“殿下一去江南两载,我们叔侄之间,也是有两年未曾相见了。”   宋晏储道:“王叔若是不嫌弃,过段时日孤便去王府拜访。”   誉王哈哈大笑:“不嫌弃,不嫌弃!殿下尽管来,我这些年又寻了不少好玩的东西,保管让殿下满意!”   誉王喜欢的东西能是什么正经玩意儿,无非是些吃喝玩乐的纨绔手段罢了。一时之间,一旁的人看向宋晏储的目光都有些莫名。   宋晏储倒是面色不变,轻笑道:“王叔既说此言,孤自然不会客气。”   她看了眼下方,道:“梳拢礼怕是快要开始,未免耽搁时间,王叔先请?”   誉王笑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臣就却之不恭了!”誉王大步向前,却在走到宋晏储身边时缓了缓脚步,用开玩笑地道:“待会叫价,还请殿下口下留情啦!”   宋晏储立刻摇摇头,不赞同道:“侄儿还想说王叔是长辈,便请王叔把这个机会让给侄儿呢。”   “哈哈哈哈!”誉王摇摇头,无奈笑了笑:“各凭本事,各凭本事可好?”   二人算是达成一致,誉王大步离开。宋晏储看着他的身影远去,这才敛下了笑意,进了雅间。   门被打开又关上,伺候的小倌送来了一些吃食玩意儿,抬头便看到宋晏储坐在正中间的位子上,而萧淮也是懒懒散散毫无形象地坐在另一个位子上。   那小倌面带犹豫。他原以为那个黑衣男人只是随从,但现在看来,却是不像了。他咬咬唇,一时不知该去伺候哪个。   宋晏储瞥了他一眼,陈玉立刻挥挥手:“这儿不用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小倌纠结片刻,又知道今日来此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他们能招惹起的,也就乖顺地退下。   萧淮一手撑着脑袋看着那小倌离去的身影,回头笑道:“美貌佳人,温香软玉,殿下怎地不让人伺候?”   宋晏储斜眼看他:“这不是有一位大美人了?那些凡夫俗子哪能比得上将军?”   萧淮被她怼得一梗,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下面乐声骤停,而后就是老鸨捏着嗓子的笑声:“多谢各位赏光前来,今儿个呀是咱们蕴和的梳拢礼,规矩呢,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二百两银子起价,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二十两银子!”   台下面一阵唏嘘,一些围坐在一起年轻书生闻言面上都有些为难。他们敬仰岑将军的赫赫战功,对于岑家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想尽力护上一护,最起码不会让岑将军在九泉之下看着自家孙儿被人侮辱,死不瞑目。   可这些人多是贫寒学子,便是每人咬咬牙凑上十几两银子,怕是也未必斗得过那些豪富商贾。   一个富商率先出价:“二百两!”   他这一声算是开了个头,后面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加价,衬得整个大厅热闹无比。   “二百二十两!”   “二百八十两!”   “三百两!”   “三百……”   眼瞧着价钱越来越高,围坐在一旁的学子咬咬牙,一身穿青色衣衫的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三百二十两!”   大厅内声响一顿。   众人默默将视线转到那青衣学子身上,就见他双手紧握,一张还算俊秀的面上却是涨得通红,眼神四处游移,不敢对上任何人的视线。   一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朗声道:“小郎君,毛长齐了吗?”   楼内顿时哄堂大笑,那青衣学子紧咬牙关,哪怕现在腿都在抖,却还是不肯坐下。他瞪大眼睛道:“岑、岑将军于国有功!岑家大郎君亦是朗月疏怀的君子!我、我等不才,却也愿护岑郎君一个清白!”   楼内一时寂静。   那青衣书生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连在二楼的都能听见,宋晏储桃花眼微动,在那学子身上停留片刻,问道:“那是何人?”   陈玉想了想,答道:“想来是国子监的学子。”   “呵。”宋晏储笑了笑,看着那学子的目光带着些深意:“倒是没白读这么多年圣贤书。”   陈玉舒了一口气,又听宋晏储接着道:“就是蠢了些。”   萧淮靠坐在宋晏储旁边的座位上,闻言目光也是放在那学子身上,叹了一声:“可不是蠢了些嘛。”在座的诸位哪有什么想抱得美人归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无非是想给自己树个好名声,却又顾忌着皇帝,不愿明摆着说出来罢了。   果不其然,一商人冷笑地看着他:“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做什么?有钱加价就是!”语罢,他高声喊了一声:“四百两!”   那学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羞窘得不行,却还是咬牙跟着加价:“四百、四百二十两!”   “五百两!”另一人高喊道,他看着那学子,嘲讽道:“没钱就别在这儿玩,二十两二十两地喊,也不嫌丢人?”   那群聚集在一起的学子自是气急,可五百两就是把它们全都掏空也没那么多钱,因此只能咬牙,万分不甘地坐了回去。   新一轮竞价再次开始,老鸨始终站在正中央的台子上,听着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价,仿佛能看见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宋晏储稳坐高台,丝毫不慌。   终于,价钱逐渐到了两千两,再次加价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一个大肚富商笑眯眯地看向周围,语气嚣张:“各位,承让承让。”   台上的老鸨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雅间里的宋晏储也慢慢坐直了身子。   在外人看来这场拍卖似乎快到结尾,但实际上,现在才算刚刚开始。   同样是二楼的雅间里,一沉稳的声音响起:“两千五百两。”   那富商脸色还没来得及变一下,就听又有人出价:“三千两。”   那富商一脸愕然,最后猛地想到了什么,灰头土脸地坐了下去,不敢有丝毫怨言。   ——他怎么就忘了二楼上的那些呢?   那些世家子弟、朝廷命官,才是这次拍卖的主体啊!   价钱一路飙升,大厅里十分沉寂,无人敢跟雅间里的那些有权有势的抗衡,但暗地里的波涛汹涌,才初见端倪。   碎玉楼二楼之上,还有一层,是诸位小倌休憩的地方。岑蕴和此时便坐在临床的一间屋子里,听着旁边的人说着价钱现在已经多少多少了。   他面色沉静,向身边的人打听着:“外面都有谁来了?”   那小倌挠挠头:“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二楼的雅间是坐满了。往日咱们楼里最尊贵的客人现在都在大厅里坐着呢。”   “还有还有啊,我刚刚听人说,他在二楼那边伺候,好像听见有人说什么殿下、誉王之类的。你说这是哪位殿下啊?”他好奇问道。   岑蕴和动作一顿,眸中划过一抹茫然。   殿下,还能是那位殿下?只是……   他想起前段时间萧淮来问他的问题,愈发不解。   岑家同太子之间并无瓜葛。祖父领兵打仗,不喜文人间的那些事,对于外界太子的那些传闻也不在乎,反而觉得一国之君有些手段才是好的。更何况祖父常年待在边关,更是没有同太子相交的机会了。既如此,太子又为何会保他一命,还在今晚前来碎玉楼?   底下那些叫价叫得激烈的人无非是看中他能带来好名声,可太子的脾性,也不是在乎那些好名声的样子。   “郎君?”那小倌推了推他,岑蕴和回过神,平静道:“你方才说,一些国子监的学子也参与了竞价?”   “是。”小倌点点头。   岑蕴和敛下眼眸:“你帮我带句话,告诉他们不必再为我费心,莫要为了我,毁了他们的一辈子。”   那小倌犹豫片刻,还是应了声好。   岑蕴和叹了口气。诬陷岑家的真凶如今还没找到,今日敢来此的,一部分是不知真相的商人,一部分是真正位高权重的人,还有一部分就是像是这些学子一般,手中无权,却受过岑家恩惠,不惧生死之人。   只是他们不在乎,岑蕴和却不能害了他们。   他手指微微颤了颤,睫毛轻颤。   或许,太子是真的能帮他的。   大厅的叫价已经到了白热化,五千两的高价,已经少有人能够再加下去。直到最后加到五千六百两,二楼才算安静下来。   大厅的商人们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台上的老鸨笑得满脸褶子:“五千六百两,可还有要加价的?”   碎玉楼内一片沉寂,就在老鸨要一锤定音的时候,二楼视野最好的一个雅间报了价:“六千两。”   大厅的人已经麻木,也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反而是二楼雅间里的一些人坐立难安,满脸忧色。   怎么是誉王?他素来聊猫逗狗,虽是一副纨绔做派,但也没好色的传闻啊?再论起来,也没听过誉王和岑家有什么交情啊。   老鸨猛地笑开:“七千两,七千两可还有要加?”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就是最高价,也没人再敢跟誉王相争的时候,另一间雅间里,男人懒洋洋的声音悠闲传来:“八千两。”   雅间里,听到萧淮报出的价格,站在身后的萧肆脸都白了。   宋晏储抬眸,上下打量萧淮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萧将军倒是比孤想得还有钱。”   萧淮挥挥手,果断承认:“臣这是替殿下叫价呢。”   “替孤叫价?”宋晏储忍俊不禁。   萧淮一派真诚:“殿下身子不好,这等粗活由臣代劳就是,不劳殿下费心了。”   粗活?看着自家爷在那睁着眼说瞎话,萧肆萧悟生怕这位脾气不好的殿下把他们家爷扔出去。   好在宋晏储只是哼笑两声,懒得再跟他计较。   萧淮报了八千两,碎玉楼沉寂了好半天。老鸨原想着他们二人再来一轮竞价,见状不由有些失落——哪怕今日成交价早就超过了他的预期。   他不死心地再问一遍:“八千两银子,可还有人出价?”   先前出价八千两的雅间内传来一声爽朗大笑,接着就是誉王无奈的叹息声:“八千两银子!侄儿财大气粗,叔叔比不上啦!”   他这话本是暗讽太子奢靡无度,为了个小倌一掷千金,却不想下方的学子们闻言纷纷面面相觑,表情复杂。   竟是太子……   学子们想到太子的那些风流往事,脸色就不太好看。可再仔细想想,若不是太子,岑家郎君怕是就要被誉王拍下……一时又不知那个结局更好一些。   宋晏储只当没听懂他的话外音,声音谦逊道:“叔叔家大业大,不过是让着侄儿罢了,何谈比不上之说?”   二人又是一通叔侄相和,其乐融融的模样。   老鸨虽说遗憾,但八千两已是极高的价格,他当即定价,又说了楼里其他人也不错,让有兴致的爷留下也好。   碎玉楼的氛围本就暧昧莫名,一些人倒还真留了下来,一时之间碎玉楼内红烛高照,处处笙歌。   萧淮叫价的时候倒是爽快,事后要付钱就异常乖巧地缩在宋晏储身后。看着陈玉将八千两银票叫了过去,他还忍不住叹息一声:“八千两啊,就这么没了,啧啧。”   让人先把岑蕴和带回东宫,宋晏储听见他碎碎念,道:“心疼了?”   萧淮自然点头。八千两银子,要是在西州,都够一半的弟兄们暖暖和和地度过这个寒冬了。   宋晏储见他一副肉疼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且放心吧,他吃进去多少,孤以后就会让他吐出来多少。”   萧淮一愣,在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之后,猛地抬头,眸中闪着极亮的光泽。   宋晏储只淡淡浅笑,转身离去。   时辰已经不早,金乌刚刚落下西山,本该昏黄的天空此时一片黑沉,好似浓墨欲滴,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宋晏储钻上马车,萧淮还在为刚才她那句话失神,直到马车晃动着向前驶去,也未出一声。   “高兴傻了?”宋晏储撑着下巴,好笑地看着他。   萧淮回过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殿下……”   宋晏储竖起一根手指堵住他的话,许是气氛的缘故,萧淮觉得今夜的她格外温和。她道:“孤说了,孤对自己人,向来很好。”   宋晏储往前凑了凑,漂亮的桃花眼黏在他的面孔上,靡艳的面庞离萧淮不过一毫的距离,彼此呼吸都紧紧交织在了一起:“孤前些日子说的事,将军考虑得如何?”   她嘴唇开阖间,略带凉意的唇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脸颊,带来丝丝痒意。   萧淮不由往后靠了靠。   豆大的雨滴自天际滴下,落在马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先是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尚还有迹可循;可不过一息的功夫,雨势越下越大,雨滴砸在马车上的声音好似金戈铁马的踢踏声,又似沙场上慷慨激昂的战鼓声,连绵不绝,一刻不停。   让人心烦意乱。   萧淮眯着眼,不进反退,削薄的唇摩挲着那朱色的唇瓣,低沉悦耳的声音自喉间缓缓溢出:“殿下是在,色诱?”   宋晏储往后退了退,颇为遗憾。她正要倚在车壁上,却忽闻一声“铿”的一声,兵器相交之声顿时响作一片。   宋晏储脸色一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马儿一声哀鸣,随后疯了一般四处狂奔,马车猛地一震,宋晏储一个不稳,就要磕在车壁上。关键时刻她手腕一紧,一只大手把她拉到怀里,然后抱着她猛地跳下了马车!   太子左卫率卫林一声大吼:“保护殿下!”   大雨磅礴而下,太子护卫同黑衣刺客交缠在一起,兵器相交的铿鸣声震天响。   宋晏储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但在萧淮面前还是矮了不少。只见萧淮把人摁在怀里,那张俊挺的面孔上再无往日的吊儿郎当,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战场的肃杀之气。   陈玉没来得及脱身,混在刺客群中,此刻心急如焚,冲着萧淮大喊道:“萧将军,此处危险,带殿下离开!”   陈玉便是不说萧淮也知道,他随手扯过一匹马,率先把宋晏储扔了上去之后,正要翻身而上,却见一落单的刺客飞奔至二人身旁,萧淮眸中寒光一闪,脚尖一挑地上的刀,手中一紧,扬手一挥,刺客颈间鲜血喷涌,“砰”的一声倒地!   萧淮动作利落翻身上马,把宋晏储紧紧按在自己怀里,手中缰绳一挥,厉喝出声:“驾!”   马儿瞬间飞奔而去,刺客已被解决大半,陈玉担心宋晏储安全,解决完自己身边刺客之后也是寻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带着一半护卫紧追而去。   马儿奔得飞快,可再快,如注的暴雨也是毫不留情地砸在身上。   萧淮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将宋晏储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豆大的雨水自坚毅的脸庞滚落,衬得那张脸愈发棱角分明。   他是知道这位殿下有多娇弱的,若是由着她淋雨,只怕明日就要高烧。   萧淮心里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护着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松懈。   二人的衣衫都已湿透,宋晏储缩在萧淮怀里,面颊上紧紧贴着那温热的胸膛,耳畔还能听到心脏有力地跳动。   一个动作保持了太长时间只会觉得脖子酸,她扭了扭身子,嗡声道:“别按着我脑袋,疼。”   萧淮嫌她事儿多,却是极为听话的将手松开,而后放到那柔韧的细腰上,一手可握。   他心想,果然是娇生惯养的,腰那么细。   马儿不住地颠簸着,宋晏储调整了个姿势,就见后面陈玉率领的人已经跟了上来。   萧淮策马狂奔,还不住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终于在一个拐弯处看见一个破庙。   他猛地调转方向,马车前蹄一扬,二人贴合得更加紧。萧淮死死扣住她的腰,驱着马儿冲进了破庙。   萧淮飞快下了马,又把宋晏储抱了下来,随后把人推进庙内,抓住她的衣服扬手就要撕裂——   宋晏储眼疾手快,连忙按住他的手,急道:“你干什么?!” 第23章 女人?   宋晏储反应之大,让萧淮也是一阵茫然,他莫名其妙道:“衣服都湿透了还不脱?”   宋晏储定了定神,轻咳一声:“脱了之后呢?穿什么?”   萧淮愈发不解:“那也总比一身湿哒哒的舒服吧?”   外面暴雨如注,萧淮就是再怎么护着她,宋晏储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还在向下滴着水,濡湿的感觉让人十分不适。   但宋晏储就算再怎么不舒服,现在也只能忍着。她神情淡定,提步往庙内走去,道:“就这么着吧,冷得慌。”   萧淮站在原地,眉头紧蹙。他看着那被雨水淋透而勾勒出的纤瘦身形,沉吟片刻,忽地笑道:“殿下莫不是不好意思?”   宋晏储已经寻了一处稍显干净的地上坐了下去,闻言嗤笑一声,循声望着他道:“你要是当真想脱,脱便是;不必激孤。”   萧淮挑挑眉,还真是说脱就脱。大手在腰间一动,腰带一解,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脱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条中裤。   精壮的胸膛瞬间暴露出来,宋晏储没想到他如此雷厉风行,一时脸色微僵,片刻后默默移开了视线。   萧淮站在一旁,看着她这番动作,扬眉一笑:“臣上上下下殿下哪里没看过,现在还害羞了不成?”   宋晏储心里一呵,索性转过脑袋来,撑着下巴就那么大大方方的看了起来。她目光扫过那精壮的胸膛,划过紧实的腹肌,最后在脐下三寸顿了顿,而后语气平淡地评价道:“身材不错。”   口头上调戏是一回事,可当宋晏储真打量了起来,萧淮反而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起身,在庙里到处走来走去。宋晏储疑惑出声:“你在做什么?”   萧淮没好气地回答:“捡柴火。”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大雨下得天气彻底冷了起来。萧淮身强体壮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身边这位是个真正娇弱的主,万一出了什么事,后续麻烦可不小。   宋晏储环视四周,皱眉道:“这里有柴火?”   萧淮犄角旮旯走了一遍,一边四处翻找一边回道:“这里一看就有人住过的痕迹,恐怕是些流浪乞儿,存的肯定有柴火。”   宋晏储看了眼四周,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萧淮翻找半天,最后走到庙中央佛像的后面,又是一阵巴拉,果然找出了一些干柴稻草。   “倒是挺聪明,知道藏到佛像后面。”   他抱着一堆稻草走到宋晏储身旁,又拾了几根木棍,用最原始的方法摩擦出了几丝火苗,连忙对着柴火点燃。火苗由小及大,不一会,那些柴火就着了起来。   宋晏储坐在一旁,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匕首,把一根木棍削尖,然后三两下就摩擦生了火苗。   萧淮动作熟稔利落,显然是做过无数次。宋晏储开口问道:“你们在边关经常做这种事?”   萧淮拾起一根木棍拨弄一下火堆,让火燃得更旺,闻言淡淡道:“不过是些小手段,在外行军打仗,谁还不会了?”   此刻不过戌时,外面天色却越发黑沉,天光几不可见。雨滴落在地面水坑的声音滴答作响,接连不断。庙里却有了光照,昏黄的火光照在萧淮身上,那张俊逸面庞也更彻底地显露了出来。眸若辰星,长眉入鬓,鼻梁高挺,面部轮廓完美的无可挑剔。   方才一路策马疾行,乌发已被雨水打湿,此刻半散不散,细密的水珠顺着墨色的发流淌而下,越过突起的喉结,沿着性感的胸膛一路下滑,逐渐隐没在腰间。   宋晏储眨了眨眼,目光在他侧腰上停滞不动。   萧淮被她看得浑身不舒坦:“看什么呢?”   宋晏储眨了眨眼,眼皮上的水珠顺势滑落,浸湿了睫毛。她回道:“看你腰上的伤。”   方才灯光昏暗,宋晏储并没注意到,此刻篝火烧得旺盛,视野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宋晏储凑近了一些,便能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到处都是伤痕,有的细微看不清,有的却是狰狞无比,浑身上下的肌肤几乎没一块完好的地方。   宋晏储下意识问道:“这些伤哪来的?”   话音刚落,宋晏储便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果不其然,萧淮拨弄篝火的动作一动,而后扯了扯嘴角,明明是在呵呵笑着,语气里却带着冷意。   他道:“边关之人,身上有些伤啊疤啊之类的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他顿了顿,语带讥讽:“毕竟是粗人,比不得京城的儿郎娇贵。”   篝火在她面前烧着,火苗不停地上蹿下跳。宋晏储沉默片刻,忽地问道:“边关是什么样的?”   萧淮拍了拍后面的地面,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看着篝火,神情放空:“是一个……人人都想努力活命的地方。”   宋晏储撑着下巴,听他讲。   萧淮:“西州位于大晏和鞑靼交界处,那里的百姓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鞑子的入侵。”他深吸一口气,似在回忆着什么:“百姓们也好,将士们也罢,无时无刻都在斗。”   “跟鞑子斗,跟西州恶劣的环境斗……还要,跟朝廷斗。”   宋晏储睫毛一颤,抬头看着他。   萧淮咧嘴笑了笑,眸中毫无感情:“殿下不信?”他不等宋晏储回答,自顾自地说道:“西州守军十万。朝廷每次下发军饷,说是有十万两白银,但回回能到手的,莫说十万,能有一半便是极为不错。剩下的一半被朝廷那些狗娘养的层层剥削,边关将士饿得只能跟鞑子抢着啃草根,剥树皮吃。”   萧淮冷笑道:“西州苦寒,一入冬便是经久不息的大雪,每年冬天都能死一大批弟兄。不是被鞑子杀死的,而是活活冻死的。弟兄们无衣无粮,隆冬大雪的时候只能穿着不知穿了几年、打了无数补丁、同单衣没什么区别的棉衣。就这样,朝廷上那些狗屁文官还弹劾我们穷兵黩武,手段不该如此血腥,该以理服人,以文化人。都是他娘的屁话!要不是弟兄们在边关严防死守,那些鞑子闯进了京,哪还有他们说风凉话的功夫?”   庙里一片寂静。   宋晏储沉默良久,久到萧淮抹了把脸,心里讥笑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却听宋晏储低低开口:“孤知道。”   萧淮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她,就将篝火的晃动间,宋晏储面色明暗变化,昏黄的火光在她脸上添上了一层暖意。她定定地看着萧淮,语气平和轻缓,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儿:“孤知道。”   萧淮紧绷的脸色微微松了松。   她承诺道:“以后不会了。”   庙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庙里的火光却在轻快地跳着。面前的人在火光的映照下美得越发惊心。   萧淮喉咙干涩,半晌后,他才张了张嘴,艰涩道:“殿下可得记住自己的话。”   宋晏储挑花眼微抬,漆黑的眸子中昏黄的火光,满满的都是他。她道:“我记着。”   她说的是我。   许是火光作祟,此刻的宋晏储面上格外柔和。   萧淮心里直跳,好半天后,他才咧了咧嘴,慢慢笑了出来。   他往宋晏储身边凑了凑,二人围坐在火堆旁,只感觉在这寒冷的秋夜也是一派温暖。   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着,给空荡的庙里添了一丝热闹。外面马蹄声响,混着嘈杂的雨声,听得不甚清晰。   萧淮看向庙外。马蹄声越来越大,片刻后,数道骑马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外。   正是陈玉和一众护卫姗姗来迟。   “殿下!”陈玉甫一下马,立刻朝着庙里奔去,神色间满是焦急:“殿下可有碍?”   宋晏储摇摇头,她宽慰道:“孤无事,莫要担心。”   陈玉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身后侍卫走了进来。   他收拾妥当之后,立刻站到宋晏储身旁,把萧淮挤到一旁,交代道:“奴才已经派人回东宫找人接应,殿下且先忍忍。那些刺客也都派人去查了,禁军那边也递了话,让他们严守城内,不得懈怠。”虽说禁军归皇帝负责,但太子遇刺乃是大事,便是不用去问皇帝的意思,禁军统领也知道该怎么办。   “孤晓得了,你做得很好。”宋晏储又问:“那些刺客身上,可有搜出什么东西?”   陈玉摇了摇头,面色难看:“那些都是专业的刺客,身上并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奴才让人留了一个活口送到了大理寺,但……估计是问不出来什么。”   宋晏储睫毛微敛,沉默了片刻,才出声道:“孤知道了。”   陈玉看着她浑身湿漉漉,却还将拿衣服穿在身上,眉头直皱:“奴才伺候殿下把外衣脱了吧,中衣或许能干得快一些。殿下身子不好,可不能这么捂下去。”   宋晏储揉了揉脑袋,一时之间也是觉得自己有点蠢。方才被萧淮的动作吓到,颇有些胆战心惊,就一直没想到把外衣脱了,捂着湿漉漉的衣服在这儿坐了半天,着实是冷。   萧淮被陈玉挤到一旁,看着一开始不愿意脱衣服的宋晏储现在干脆利落地把外袍脱掉,心里一时有些不爽。   他再不是人,还能兽性大发地在这儿动手不成?   因着宋晏储的衣服还算厚,里面的中衣倒也没到能滴出水的地步来,只是潮湿的难受,但好歹也比方才要好多了。   护卫们又在庙里转了一圈,连带着一些得不能再破的桌椅板凳,能拆的东西都拆了,把尽可能多的柴火送到了宋晏储面前。   火焰一刻不停,陈玉把宋晏储的外衣拧干了水,又大力地抖了抖,希望借这种地方法把衣服上多余的水分甩干,最后把衣服抻平整,拿到火堆前,站在宋晏储面前烤着。正好也算是为她挡住了外面的风。   那马儿被箭矢射中发了疯,连带着马车也不像样。此时又没什么干净的衣裳,回宫通知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宋晏储身体又向来不好,陈玉只能寄希望于火堆能快点把衣裳烤干。   陈玉在庙里走来走去一刻不停,萧淮在一旁看得兴味盎然。   这位东宫总管在平时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却不想那么危急关头竟也能上阵杀敌,身手也还不错。这么个人才,此时却干着老妈子的事,上上下下一派操心。萧淮又忍不住想起宋晏储刚回京时在大街上驾着马车的车夫,似乎也是一个练家子。   萧淮不由想,这位殿下到底是从哪找来的那么多宝贝?   萧淮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懒懒散散地看着只着了一身雪白中衣的宋晏储,目光从她洁白如玉的面颊划过,落到那纤瘦的腰肢时,不由顿了顿。   萧淮手指不由轻轻摩挲,方才扣着那截细腰的柔腻触感仿佛还在手心作祟。   这不是萧淮第一次碰她的腰了,可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男人,腰真的能细到这个程度?他一只手都能握住。   京城郎君大多讲究体态纤秾有度,饮食上面也是精细无比,时常可见翩翩郎君腰系玉带,身姿风流。可尽管如此,萧淮也没见过有谁的腰能同太子的那般细,一个不小心,仿佛就能捏断。   宋晏储自是不知萧淮在心里想些什么,她脱了外袍,围坐在火堆旁,潮湿的中衣温度也渐渐上来。   上面是不那么冷了,可靴子里也进了水,脚好像泡在冰水中,被冻得没有知觉。   宋晏储索性脱了鞋袜,把靴子放在火堆一旁烤着,双脚靠近火苗,取着暖。   虽仍旧是冷,可脚的温度一上来,整个人就好了许多。   萧淮坐在一旁,看着她脱下鞋袜,露出那一双小巧精致的足。   许是未见过阳光的缘故,那细嫩的脚踝白皙精致,其下的足如上好的脂玉一般莹润通透,脚背上的青筋依稀可见。十根脚趾微蜷,指甲上都覆着一层淡淡的粉意,似是含苞待放的花苞,青涩而艳丽。   萧淮看着,牙根不由自主地磨了磨,只觉得头皮发麻。   艹,这真是男人的脚?   这是男人的脚?   简直跟女人似的!   ——等等!   萧淮一下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宋晏储。   女人? 第24章 玉白的双足直直塞到他小……   细的腰,软的手,小的足。   萧淮以前不是没察觉到不对劲,只是一直没敢往那个方面想。此时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他便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可往日种种浮现在脑海,似乎在为这个想法拼命增加真实性。   火光的映照下,面前的人容颜可堪绝世,恍若烟火里诞生的妖精。   萧淮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在她脖颈间一顿。   一片平坦,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凸起。萧淮眸光猛地一凝,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往下看,眸中不由闪过一抹疑惑——   还是平的。   萧淮仔细回想,那日夜间有没有什么柔软的触感,可这么一想,这人好像全身上下都是软的。   一个男人,能软成这个样子?   萧淮不相信。   柴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着,许是萧淮的目光太过炙热,宋晏储目光从火堆中移开,见他眸光几经变换,在她胸前腹下接连扫过,虽说是装出了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宋晏储哪里会看不出来。   她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萧淮目光顿时收敛,片刻后又重新落到宋晏储脸上,一眨不眨地注意着她的表情,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臣在想,殿下怎么跟个女人似的。”   庙里一时寂静。   宋晏储动作一顿,身子微微有些僵硬。萧淮还没来得及一喜,就听她语气极为平和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宋晏储眼睑轻抬,神色平静,情绪没有丝毫波澜起伏,萧淮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威胁。   他喉结微微动了动,求生欲即刻上线:“臣开玩笑呢。”   一旁的护卫率先忍不住,“噗嗤”一声哄堂大笑。就连素来严肃沉稳的左卫率卫林嘴角也悄悄翘起了些弧度。   一个胆子大点的侍卫回头哈哈笑道:“萧大人是什么眼神?总不能因为咱们殿下长得好看了些,便把他当成女郎啊!咱们殿下那是什么人,岂是那些娇滴滴的女郎能比的?”   倒也不是他看不起女郎,只是京城的大家女郎大多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着娇娇软软一阵风都能吹走,而宋晏储虽说身子弱了些,但行事手腕干脆利落,要不然他们这群男人也不能对她这般心服口服。   护卫们虽说不知道萧淮的身份,但看着他次次都是同殿下同乘一辆马车,陈伴伴对他也是礼遇有加,便唤他一声大人。其余的护卫见宋晏储没有生气的意思,也是三言两语地起哄起来,揶揄着萧淮。   陈玉听到萧淮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时吓得心脏几乎都停了下来,现在这些护卫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气氛搅热,他才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转念一想,旁人也就算了,这位大人好歹也是同殿下有过一夜恩情的,就这般竟还没能看出殿下的身份。一时之间,陈玉看着萧淮的目光掺杂着怜悯和淡淡的同情,一时之间复杂无比。   萧淮巧妙地捕捉到他的视线,眉头当即一皱:“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跟看傻子似的看他?   宋晏储扭过头去,陈玉笑得温和,轻言解释道:“奴才只是在为萧大人感到可惜。”   萧淮一头雾水,却敏感的察觉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陈玉看着他,眸中带着浅浅的哀伤,语气也是带着扼腕:“您说萧大人年纪轻轻,怎么眼睛就不好使了呢?”   护卫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宋晏储漂亮的桃花眼里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嘴下却是毫不留情:“旁人是双兔傍地走,辨不出是雌是雄;你是生了一双眼,只用来出气了。”   被众人这般埋汰,萧淮倒也没气。他懒洋洋地靠坐在墙壁旁,目光从她那双玉般温润的足上划过,在她身上上下游移,落到不可言说的地方,颇为委屈地开口道:“这也不能怪臣啊,谁让殿下身上哪里都小,比一些女郎们还要精致,臣可不得误会?”他言语暗有所示。   听着这荤话,又注意到他的目光放在了什么地方,宋晏储掩唇低咳了两声,几乎要气笑:“那将军可要试试孤有没有那个能力?能不能让将军舒坦?”   一旁的护卫闻言眼睛都瞪大了几分,满满都是兴奋之色。他们对宋晏储这般态度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殿下平日虽说平淡了些,但涉及到这种事,有那个男人能忍得下别人说他小?   护卫们目光灼灼地盯着此处,萧淮的脸色却有些僵硬。   简直笑话,跟一个男人睡一次就算了,毕竟是意外,哪还能再睡第二次?   ——还是在下面那种?   萧淮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说什么荤话。护卫们见状唏嘘两声,竟是有些失望。   以往的殿下都是高高在上的,有如神人浑然不可侵犯。今日情况特殊,看着也会跟旁人插科打诨的殿下,众侍卫倒觉亲近不少——最起码,不再是遥不可攀了。   殿下仁慈,一时半会是放松,再继续下去就是没规矩。卫林约束好自己手下的人,目光在宋晏储身上一扫而过,没再多说什么。   宋晏储见萧淮老实了下来,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也是微微松了一些。   事实上方才那句话她也不是随口一说,宋晏储知道萧淮不会真的打蛇上棍,因为她记得,萧淮喜欢的并不是男人。   在那个梦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萧淮一路从西州而返,等到京城的时候,她身边是跟了个小娘子的。他为那个小娘子撑腰出气,那个小娘子则为他打理后宅。   到最后,那个小娘子也的确是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宋晏储记得,所以并不会担心他真的回应下她的话。   秋日的天一日冷过一日,半夜的寒气就更是要重上几分,再加上这么一场瓢泊大雨,宋晏储窝在角落,都还觉得四周寒冷的水汽像是夹枪带棍,刺在身上。   宋晏储面上不显,但仅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便是面前有一个火堆,可终究是顾此不顾彼。   萧淮一开始没注意,可是目光再一扫过,就见她修长的十指尖都泛起了青白之色。他目光一顿,半真半假地开口:“可要臣给殿下暖暖?”   宋晏储瞥了他一眼,哪不知道他在开玩笑?可男人即便是裸着上半身,但身上的热气都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宋晏储忽地心里就不是滋味。   都是人,凭什么人家能那么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她就天生体寒,此刻冻得跟什么似的?   又加上萧淮笑得嘚瑟,让人越看越不顺眼。宋晏储薄唇紧抿,玉白的双足从火堆前抽离,直直塞到他小腹处,粗声粗气道:   “暖着。”   冰冷的触感碰到温热的小腹,萧淮被冰得猛地一个激灵。他有些愕然看着乖巧地缩在的那双小小的足,又看着面色平静,甚至有些理直气壮的宋晏储,一时竟感觉……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嘶了声:“这才什么天儿啊,殿下身上就这么冰,到了冬日可要怎么办?”他话刚落,就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一句废话。   东宫美婢环绕,旁的不说,找一个暖床的还不容易?   一想到这有旁人上过她的床,萧淮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温热的触感自脚下传来,这种源源不断的温度虽说比不上那种被火苗炙烤的那种灼热感,但却要舒服很多。   男人似乎是火造的,一丝丝的温度顺着小腹连绵不断地传到足上,不是火苗那种虚假的热感,而是真切的、让脚下有了自己的温度。   一个地方待久了,脚有点麻。宋晏储忍不住动了动,玉足在他怀里轻轻换了个地方,却突兀地碰到了一个不同于紧实小腹的柔软物体。   宋晏储一愣,萧淮身子也是猛地弓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放低声音喝道:“拿开!”   宋晏储强装淡定,但那倏地变红的耳根和脸颊早已出卖了她。她连忙按着地面,往一旁动了动,却又不知怎地又碰到了那个物什——   萧淮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一手抓住她不安分的足,一字一句道:“不!要!乱!动!”   他眸光发沉,死死地盯着她。宋晏储只觉喉咙有些干涸,忍不住轻咳一声,视线在他那个部位一扫而过,脸上越发的热。却是扭过头去嘴硬道:“孤还道你资本有多雄厚,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萧淮脸色一黑,攥着她的足往自己的方向按了按,声音阴森森的:“臣的资本雄不雄厚殿下不知道?可要臣帮殿下回想一番?”   足底的物什一动一动,灼热的触感仿佛比方才那火苗还要炽热上几分。宋晏储飞快地平复着心情,耳根上的红意却怎么都褪不下去。   陈玉早已悄悄转过了身,合时宜地当个瞎子聋子。   宋晏储挣扎片刻,飞快地道:“松开。”   萧淮几乎要气昏过去,他死死捏着那白皙的脚腕,声音嘶哑地恳求出声:“我求您了,别乱动!”后面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察觉到那异样的感觉,宋晏储顿时僵在原地,再也不敢乱动。心里却是头一回忍不住爆了粗口。   你特娘的……   不是喜欢女人嘛? 第25章 做孤的人。   庙里一片寂静,那些侍卫也都十分默契地转过了头去,不敢再看这边分毫。萧淮额角的青筋凸了凸,好半天后,才慢慢让它缓了下来。   宋晏储薄唇紧抿,目光扫视一眼,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又怕再刺激到了他,索性闭上嘴一言不发。   尴尬的氛围在二人之间弥漫。   头一次萧淮还能安慰自己说是药效的作用,可这一次他实打实的起了反应又该怎么解释?若说是喜欢男人倒也不至于,边关男人虽说糙了点,但也不是没有长得好看的,他也没对谁起过反应啊。   萧淮脑子里一片乱麻,最终只能归根于自己太久没纾解,这一番刺激又太大。   肯定不是他喜欢男人。   二人相对无言。   宋晏储缩在庙里两个墙壁之间的角落里,前面有火堆烤着,脚下还有温暖的热度不断传来,她歪着头,漂亮的桃花眼慢慢合上,忙碌了一日,困意渐渐笼上了心头。   宋晏储思绪愈发下沉,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即将沉浸深渊里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唤声:“殿下?殿下!”   宋晏储挣扎着般睁开眼,就见陈玉在她身边,躬着身子柔声劝道:“夜里天儿冷,殿下莫要睡过去了。”   宋晏储迷迷糊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时之间心里烦躁地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孤知道了。”   她强撑着睡意,慢慢坐直身子,可困意来袭,无时无刻不想睡去。宋晏储眸中还带着茫然之色,似是一层薄雾笼罩在眼前。   她沉默着想了好半天,才慢慢转过头,看着萧淮说道:“再同孤讲讲边关的事吧。”   萧淮正闭目养神:“方才不都讲过了?”有什么好听的?   宋晏储强忍着困意,声音沙哑:“你方才说的都是不好的,”她顿了顿,似在组织语言:“……可西州那么大,总该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吧?”   萧淮沉默片刻,他对上宋晏储略显迷离的眸子,终究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往她身边凑了凑,用着低沉的嗓音缓缓开口:   “西州天寒,便是夏日温度也没高到哪里。兄弟们打完胜仗回来会在营地里举办篝火晚宴,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有人会架一个大大的架子,把从鞑子手里抢来的牛羊烤了,这样弟兄们也算是能打打牙祭,尝点肉,解解馋。”   “周围的人围成一个圈,手里拿着个随便找来的东西玩击鼓传花。有时候是一根骨头,有时候是一把匕首,还有的时候是谁的一件衣服。东西落在谁的手里,谁就得回答一个问题,回答不出来,就得唱一首歌儿。”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笑:“一群大老爷们,唱歌跟要命似的,难听死了。”   他的声音轻缓低沉而富有磁性,宋晏储撑着脑袋听着,仿佛能看到边关一群汉子在那唱着难听的歌,周围一群人哈哈大笑的场景。   “有时候鞑子老实了,不来进犯,兄弟们没事就会踢蹴鞠,输了的队伍要给赢的队伍洗一旬的脏衣服。都是一群臭老爷们儿,衣服脏的跟什么似的,凑近闻一下就能熏死……”   宋晏储好奇问道:“你给别人洗过吗?”   萧淮睨了她一眼,呵了一声:“我能输?”   宋晏储眸中不由划过一抹笑意。   他接着道:“西州粮食不够,弟兄们没事就琢磨着自己种田。每人负责两个巴掌大的那一小块地,早上一起来就得检查一下种子长得怎么样,到了恶劣的天气,还得给它蒙上一层东西或用石头围起来,唯恐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苗苗就死了。”   “头一年那些种子全都死光了,到后来有人慢慢摸索出了经验,还真种出了些东西来。一群兵油子现在一手种田技术比那些在田里活了一辈子的老农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他笑了一声。   宋晏储应声道:“西州环境恶劣,他们都能种出东西来。待他们卸甲归田,倒是能让他们教教百姓们如何种田,说不定还能提高粮食产量。”   萧淮“噗”地一笑:“那感情好啊,那些兵油子活了一辈子大字不认识两个,还能有当老师教别人的时候,可不得高兴坏了。”   宋晏储看着火苗“扑哧扑哧”窜着的火苗,眸光越发柔和,她喃喃道:“会有的。”   萧淮继续讲,讲军民一家亲。西州环境恶劣,收成不多,大多数百姓都吃不饱肚子。可尽管如此,每当秋收的时候总是会有百姓扛着两袋粮食,悄了摸得跑到军营边儿上,把东西往军营里一扔,转身就往回跑,比兔子还要快。   这种情形还并不少见,从秋初到秋末,每天都有那么几个百姓扛着粮食来,甚至还有推着独轮车帮别人带来的,被发现后撒腿就跑,连车都不要了。经过几次这样的事后萧淮有了准备,每日都让将士们站在军营边上守着,不让百姓送东西来。可有的百姓跑得飞快,他们抓都抓不到;有的是更是鬼得很,转挑夜里来,将士们都困得不行,还真让他们得逞了;最“气人”的是有些“赖子”,就算被抓到了也没办法,他们会说扛着麻袋走了一路累得不行,要到军营里喝点水。好,喝完水了,该走了。可他们又说走了一路很累了,要吃点饭。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你不要我的粮食,那我也就不走了。军营总不可能让普通百姓在这儿呆的太久,最后没办法,还是把东西收下,把人送了回去。   如此这种事不胜其数。弟兄们知道那些百姓都是好心,最后便也没禁过他们,只在每次跟鞑子打的时候多掏点劲儿。有时候带回来的牛羊多了的话就会让人送到附近的城里镇上,给那些百姓分一点。如此互通有无,日子倒也还能过得下去。   宋晏储听得津津有味儿。她生在皇家长在皇家,从一出生起就面临着数不尽的腥风血雨。每天抬眼阴谋闭眼诡计,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纯粹的情谊。   萧淮也是放开了,他靠在宋晏储身旁,极其放松地回忆道:“弟兄们跟鞑子有着血海深仇,平日里不死不休,但这种情况,在冬日的时候会改变。每到冬天,西州就会飘起鹅毛大雪,天冷得彻骨,行军也不方便,这个时候便是双方默认的休战期。时间一长,百姓和鞑子都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打仗,便约定成俗的在交界线上交换一些东西。鞑子会用牛羊跟百姓们交换粮食,百姓们也会用自己家里新鲜的蔬菜跟他们交换一些牛羊肉。”他说到这儿,忽地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可惜现在,这个机会也没了。”   周围气氛急转直下,宋晏储此刻脑子不甚清晰,慢慢想起来岑家被抄家那件事。   原因,似乎也是因为同边关互通款曲?   旁边一个一直在听着的护卫忍不住默默开口道:“可鞑靼狼子野心,如此放松警惕,届时万一出了事又该如何?”   萧淮转头看他,是一个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小郎君,他讥讽地笑了笑:“你只想到此举是放松警惕。那你有没有想到,若是没有互市,边关百姓该如何?那些没有粮食的鞑子最后万一走投无路攻了过来,又该如何?”   “互市周围有双方军队守着,没有人敢轻举乱动;便是真有人敢闹事,查清事实真相后,也对给对方一个交代。”萧淮回望西州,眸中深沉,低叹出声:“没有人会不珍惜难得的和平。”   就像鞑子对大晏来说穷凶恶极,其罪恶罄竹难书,可若是他们有着丰裕的粮食,有着可以长时间居住的家园,不必再隔个两日便要驱着牛羊到处迁徙,寻找新的领地,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愿意过这种战乱的生活?   百姓都是希望和平的。   那个护卫哑口无言,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卫林,却见他面上冷淡,只说了一句:“闭嘴,别多管闲事。”那护卫顿时不敢再多言。   宋晏储久久未语,萧淮回眸看向宋晏储,墨色的眸子盈着璀璨的星光:“殿下之前说的,可是真的?”   萧淮没明说,宋晏储却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狭长的睫毛轻颤,对上他与往日截然不同、认真的双眸,声音低哑:“孤从不开玩笑。”   萧淮面上浮现了浅浅的笑意。   边关虽苦寒,但将士们总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萧淮断断续续跟她讲着,轻缓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宋晏储意识昏昏沉沉,但竟是有种安心的感觉。   宋晏储意识渐渐不清晰,沉沉地睡了过去。萧淮只觉怀中一重,垂眸看去,就见那纤瘦的人影已经落到了怀里。   他轻轻啧了一声,面上嫌弃宋晏储这般滋润,但还是将她往自己怀里靠了靠,尽可能地给她取暖。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做,萧淮只想着毕竟是一国储君,身娇体贵,要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麻烦。   庙里静谧无声,只剩火苗噼里啪啦的声响,倒是衬得一派温馨之色。   陈玉在烤着的外衣总算是干了,他回头一看,却见宋晏储缩在萧淮怀中,双目微阖,看起来睡得正香。   陈玉纠结好半晌,还是没去打扰她。   罢了,睡就睡罢。他把衣服披在宋晏储身上,又把火堆烧得旺一些,目光担忧地看向外面。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一些。   也不知东宫的人何时能到。   萧淮拥着宋晏储,也闭上眼小憩。   夜色深重,雨水滴答的声响外面作响,便是那些年轻力壮的护卫也有些受不了,站起来四处走动,以求暖暖身子。   萧淮是被热醒的。   周围虽说都是护卫,但萧淮还是不放心将自己的命全然交给别人手上,因此哪怕是小憩,脑海里也都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保持着警醒。   就是这个时候,萧淮迷迷糊糊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仔细一感觉,怀里的人身上的温度惊人的热!   他猛地睁开眼睛,就见缩在他怀里的人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紧紧皱着。他用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他忙清醒过来,晃了晃她的身子,面色严肃:“醒醒!别睡了!”   宋晏储睫毛颤了颤,思绪还沉浸在无尽的深渊中,不愿醒来。   萧淮沉声道:“别睡了,你发热了!”   许是对发热两个字格外敏感,宋晏储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觉面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带着好几层幻影。她眨了眨眼,眼皮似有千斤重。   萧淮见她又要睡过去,连忙拍了拍她的脸,提高声音道:“别睡!”   陈玉也赶忙凑了上来,帮着把宋晏储叫醒。   宋晏储神思沉沉,可因着自幼对发热两个字极为敏感,又恍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这才勉强睁开了眼。   一觉醒来,只觉口干舌燥。她深吸一口气,又看着萧淮冷凝的面色,嗓子沙哑至极:“放心吧,孤还没死呢。”   “呸呸呸!殿下不可说胡话!”陈玉急得要死,可现在吃穿皆无,他就算再急也没法子。   萧淮眉头紧锁,怒斥道:“东宫的人是干什么吃的?那么长时间还没来?!”   陈玉这时候也没想萧淮是怎么以么一副理直气壮的姿态责怪东宫下人的,此时的他也是快急得要死,心中气恼无比,   前些日子刚把宫里被人安插的诸多探子清理了出来,看来是教训还不够,这种时候都敢如此懈怠。陈玉正想着回宫之后定要把整个东宫好好肃理一番,却忽地听闻外面马车声响,由远及近。   卫林一直警惕着四周,听着动静立刻冲到屋外,见到来人后面上也不由一喜,忙回头道:“是宫里的人来了。”   陈玉正在气头上,闻言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骂,萧淮率先做出反应,一把把宋晏储抱进怀里,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恰好此时屋外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清汝下车,见状一惊,连忙拿了个大氅、撑着把伞奔了过来。   陈玉一把把大氅披在宋晏储身上,清汝打着伞,萧淮抱着宋晏储,钻进了马车内,陈玉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车夫扬鞭,马儿叫了一声,快速地往宫里奔去。   宋晏储晕晕乎乎,萧淮将大氅把她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又把暖炉塞到她手里。他四处找了一遍,看着一旁的角落里有热茶,试了试温度,给她灌了一点。   陈玉就在一旁看他把一应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的,自己在那干瞪着眼插不上手。   宋晏储只觉得脑袋晕晕沉沉,好像脚踩在云端之上,一个不稳,就要摔倒。   好在她自幼体弱,这些年来早就习惯了生病,此番虽难受,却还是最快的速度调整过来。   温热的水沾在唇上,慢慢下肚,总算是让她好受了些。宋晏储慢慢抬眸,就见萧淮还是裸着上身,眸中不由浮现愕然的笑。   陈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着萧淮赤.裸的上身也是一愣,而后连忙翻出来一件衣服递给他:“殿下的衣服,就是小了些,将军先将就着穿穿。”说罢,他又想起上一次这位爷挑剔的样子,补了一句道:“都是干净的,将军放心。”   这个时候有的穿就不错了,萧淮自然不会再挑剔。只是太子身形瘦弱,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动作之间都不方便,萧淮皱了皱眉,只能忍着。   马车里的装饰以舒服为最重要,宋晏储闲闲靠在车壁上,也没因为马车的晃动而感到丝毫不适。   马车极速向东宫驶去,雨滴落在车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清脆又沉闷。宋晏储闭目养神,忽地唤了一声:“萧将军。”   萧淮回眸看她。   宋晏储素来苍白的脸上盈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墨色的眸子中也因为发热含着丝丝的水意,她轻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干涩:“今日这场刺杀,将军觉着,是冲着孤来的,还是冲着将军来的?”   马车里一时寂静无声,陈玉心中大惊。   萧淮面上的笑与柔和顿时敛了下去,漆黑的眸子一片深沉,通身气势沉肃凌厉,就像之前斩杀刺客时一般,再无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态。   陈玉一时防备,不由往宋晏储身边靠了靠,一副护着她的姿态。   宋晏储丝毫不觉惊讶,毕竟是于战场厮杀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年少成名的大将军,又能在未来篡了她宋氏皇位,若是真的如他前段时间表面那般,才是奇怪。   萧淮道:“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孤是什么意思,大将军应该很清楚。”宋晏储看着他:“将军私自回京,所为无非两件事,一是军饷,二为岑家。”她脑子昏昏沉沉,就连呼吸都有些难受:“可奈何,将军碍了有些人的眼。”   萧淮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并未反驳,因为他知道他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相。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身边护卫众多,明面上的那些,暗地里跟着的数量也不在少数。就今天那些刺客也妄图刺杀太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除非,他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太子。   萧淮扯了扯嘴角,目露讥讽:“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将军这话说得,咳咳……”宋晏储捂着胸口又咳了两声,等气喘匀了,才抬头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今日,孤好歹也算是受了将军的无妄之灾,将军又打算如何补偿孤?”   宋晏储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萧淮哪还不明白?他敛下了浑身的锋芒,闲散地靠坐在一旁,他顺着她的话道:“害殿下遭了这份罪,是臣的不是。殿下想要如何?”   宋晏储沉吟了片刻,认真开口道:“常言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将军以为如何?”   萧淮心中一跳,眸光晦涩看着宋晏储:“殿下可知,殿下的话什么意思?”   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旁的不说,只费家,太子外家,她是真的想好怎么做了?   宋晏储笑容虚弱:“孤自然知晓。”她又道:“萧将军,你等得了,边关的将士未必等得了。”   “孤说过,孤待自己人,一向很好。”她看着他,眸中带着笃定与势在必得:“萧将军以为如何?”   宋晏储面色苍白,一抹朱砂般的殷红点在面颊上,衬得那张本就娇艳无双的面孔更加靡丽至极。可即便如此,也未能给她浑身上下添上一丝柔和的气息。   萧淮对上她眸中毫不掩饰的野心,才兀地明白过来,为何在他说她像个女人时,那些侍卫会笑得那般放肆。   他忽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她这个时候还不忘拉拢人才,还是在笑自己方才那一刻鬼使神差的念头。   他垂下眸子:“殿下既然这般说了,那臣……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如此……”宋晏储深吸一口气,浑身的尖锐似乎一瞬间收敛了下来,这一刻,她只觉得脑海中的刺痛汹涌袭来,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握着车壁,指尖泛起了白色:   “太子右卫率一职尚且空缺,将军可愿屈就?”   萧淮笑着点头,眸中情绪翻涌:“好。” 第26章 萧淮:我就住在偏殿吧。……   在萧淮应下的那一瞬间,宋晏储就跟失去了最后一丝精气神一般昏了过去。陈玉心中焦急如焚,催着车夫快点再快点。   太子遇刺一事终究还是惊动了皇帝,整个皇宫此时一片灯火辉煌,后宫得到消息的嫔妃坐立难安,心中既有喜也有忧。   马车飞速驶到午门前,却见皇帝身边的刘大伴前来迎接。说是陛下不放心东宫,要将人接去乾清宫。陈玉心中一凝,但此时此刻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让马车载着宋晏储一路往乾清宫飞驰而去。   这个时候也没人敢说什么宫规宫矩。宫规再森严,还能比得上太子不成?更别说皇帝此刻都破了规矩,还能有人敢说什么?   太医早早就在乾清宫偏殿候着,萧淮甫一将人放在榻上,太医就飞快地凑了上来,把他挤到了一边去。皇帝站在一旁,面上冷静,却是不住地走来走去。   床榻上宋晏储素来苍白的面色带着难得的红润,平起来总是深不可测的眸子紧紧地闭着,精致的面容瞧着也是脆弱无比,哪还有以往那个翻云覆雨的东宫太子模样?   太医院院判苍老的脸上一片严肃,眉头锁得死死的,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   宫女太监低头不语,噤若寒蝉,大殿内一根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皇帝见他在那装模作样那么长时间,忍不住沉声问道:“太子的身子怎么样了?”   王太医收回手,神色淡定自然:“回陛下的话,殿下身上并无外伤,不过是淋了场大雨,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萧淮在一旁站着闻言几乎要破口大骂,染了风寒,并无大碍?谁染了风寒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太医院莫非都是一群庸医?   好在他及时想起自己的身份,硬生生把到嘴的话憋了下去。   皇帝也有些不信,看了看床榻上的宋晏储,又狐疑地看着他:“当真无大碍?”   若是较之常人来说,似乎的确很严重;但对于自幼给宋晏储诊脉的王太医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类似的风寒宋晏储每年都会得上那么个几次,只不过这次是淋了雨,较之以往要更严重一些罢了。但没有别的病情加成,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太医心里叹了一声,给太子诊脉这么多年,他从胆战心惊到现在的心如止水,甚至还学会了自我安慰,早就见惯了风雨,锻炼了过来,胆识非常人能比。   他神色未变,躬身回道:“殿下身子虚弱,秋雨寒凉,受不住染了风寒是正常的事,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萧淮听这太医这般话语,还以为这位爱子如命的皇帝会生气,谁知他只是看了宋晏储一眼,神色隐隐放松了一些。萧淮一愣,再看陈玉等人,脸上也要轻松许多。   萧淮默了默,看着床榻上人的眸光有些复杂——   这是生过多少病,才能让身边伺候的人都对她染上风寒习以为常?   皇帝此时没心思注意宋晏储身边伺候的一个“下人”,听了太医的话只说了句:“王太医,那你瞧,太子如今身子如何?”   王太医捋着胡须的手顿了顿,闻言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殿下回京之后臣为殿下请过脉。当时殿下的脉象比之两年前的确好了不少,可见在江南那两年的疗养还是有些用的。但是前段时间臣再为殿下请脉,却见殿下……”他顿了顿,看了皇帝一眼,用独属于医者的淡定语气道:“却见殿下身体……亏损严重,再加上今日这一场风寒,那两年的修养,怕也是白用功了。”   亏损……严重?   萧淮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陈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萧淮莫名,但在下一瞬猛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后,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不是……就那么一晚……   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   那夜的事情萧淮记得不太清楚,可来来回回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萧淮的手都在颤抖。   不过一个时辰的事,就能……让身体亏损严重?   萧淮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殿下的身体究竟是有多虚弱。   陈玉的目光一触即离,可敏锐的皇帝还是察觉到了此处的异样,威严的眸子在萧淮身上一扫而过,却在下一瞬轻飘飘地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王太医已经让人下去熬药,刘大伴站在皇帝身侧,正要劝圣上去休息片刻,却见那双沉沉的龙目落在清汝身上,沉声道:“殿下遇刺,东宫行事拖拖拉拉,太子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尔等可担得起?”他一拍桌子,冷声怒喝:   “还是说,太子离宫两年,尔等便不将其当做东宫之主?”   宫里宫外下人稀里哗啦瞬间跪了一地,清汝立刻请罪道:“陛下恕罪!”   她快速解释道:“奴婢担心殿下安危,第一时间便快马加鞭去寻殿下,可,可……”   皇帝眸子微眯:“说。”   刘大伴也忙给她使眼色:“在陛下面前你还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还不快说!”   清汝一咬牙:“可奴婢在路上遇到了誉王爷。奴婢说殿下遇刺,奴婢急着去寻殿下。可誉王爷不信,说他方才还同殿下在一起,殿下好好的,并无大碍。还说奴婢居心叵测,诅咒殿下!”   “誉王爷一直拦着马车,奴婢一开始顾忌王爷身份未敢强来;可王爷却说要将奴婢这等背弃主子的奴才押进大理寺,奴婢担心殿下安危,不得不冒犯了誉王爷强行离开,这才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寻到殿下,还请陛下恕罪!”   清汝脑门磕到地板上,久久未言。   皇帝气得呼吸急促,却还是陈玉,问道:“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玉语速飞快地答道:“回陛下的话,今日在碎玉楼,殿下出价拍下了一个……小倌,誉王爷当时也在场,许是未能争过殿下,王爷心中不忿,这才……”   他声音越来越小,皇帝脸色渐渐铁青,等到陈玉声音落下,他猛地一挥衣袖,桌案上珍贵的茶壶茶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简直胡闹!”   皇帝气得极速喘息着,大殿之内人人自危,申购啊当今圣上一怒,迁怒到他们身上。   “一个小倌,一个小倌!”皇帝气急:“太子年幼不懂事,他还能不懂事不成?!身为长辈的,跟侄子抢一个小倌,说出去,皇家的脸面可还要?!”   周围人战战兢兢,刘大伴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提醒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这殿下还在歇着呢。”他示意了一眼床榻上。   皇帝怒瞪他:“你也不用给她说什么好话,等她醒了时候,朕也饶不了她!”   “身为一国太子,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得去那等腌臜之地,跟自己叔叔抢一个男人?简直胡闹,皇后这些年是怎么教她的!”   皇帝这话怪到了皇后身上,便是刘大伴也不敢再插嘴什么,只小心地哄着:“陛下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这回连刘大伴的话都不管用,皇帝横眉冷对:“你也给朕滚一边去!”   “诶!”刘大伴苦笑一声,又凑上去问道:“陛下是要奴才怎么滚?是要横着滚,还是竖着滚?”   皇帝一时气笑,抬脚便踹了过去:“一边去!”   见皇帝总算是露出了笑颜,刘大伴这才松了一口气,劝道:“陛下莫要跟那些不值当的人置气,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殿下,今日刺杀的幕后凶手还没找到呢,陛下合该消消气。”   皇帝冷哼:“朕还用你教?”   “奴才哪儿敢啊?”刘大伴佯装诚惶诚恐道,上前搀着他:“陛下也早些歇了吧,明儿个还有早朝呢,殿下这儿有奴才看着呢。”   刘怀银一说,皇帝才意识到如今时辰已是不早了,他揉了揉脑袋,又看着床榻上容颜脆弱易碎的宋晏储,眉头紧皱:“一群不让人省心的!”也不知是在说谁。   语罢,皇帝甩袖离去。刘大伴连忙跟上,走之前还不忘眼神示意陈玉照顾好殿下。   等到皇帝离开,偏殿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一些。陈玉沉着张脸,仔细敲打完了下人们之后,这才有空闲搭理萧淮。   “时辰也是不早,萧大人不妨先回东宫安置了?”他问道。   萧淮下意识就想拒绝,想等太子醒来之后再说。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   他为什么要在这儿守着她?美美睡上一觉不好吗?   想到这儿,萧淮定了定心,冲着陈玉矜持地点了点头。   陈玉不放心离开,可也不放心让萧淮在皇宫中乱走,便让卫林领着萧淮回了东宫。   离开乾清宫之前,萧淮还是有些放不下宋晏储,可同时又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感到奇怪。最后硬着头皮,转身跟着卫林离开的时候,心里竟是有点心虚。   天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心虚。   陈玉放心不下宋晏储,卫林也放心不下。把人带到东宫后,他正发愁要把人安排到什么地方,陈伴伴说让他看着安排,可他私心里不想让他同殿下靠得太近,心中正纠结,就听萧淮问道:“正殿在哪?”   卫林下意识指了指正中央的奉阳殿。   萧淮径直走向奉阳殿一侧的偏殿:“我歇在此处便可,卫大人自便。”   卫林张了张嘴,正想叫住他,可想到陈玉交代的以礼相待,又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罢了。   翌日   早朝之上,御史并一干臣子昂首挺胸,打起精神要以最饱满的热情弹劾太子,然后皇帝临朝,众臣叩拜之后,一群臣子才发现皇帝脸色难看的可怕。   众臣面面相觑,原本商量好了一同弹劾太子奢靡无度,为了小倌一掷千金,甚至同长辈争抢一个小倌的朝臣心里都忍不住在打鼓。   弹劾什么时候都可以,但近日皇帝心情不好,他们要不……还是别在这个时候捅马蜂窝了?   丞相同几位大人们依次出列,同皇帝讲了些朝廷事务,皇帝面色依旧不缓。一些臣子心里琢磨这是出了什么大事让陛下脸色如此难看?   是哪里发生了灾荒?还是边关又有敌人攻过来了?一群大臣低着头,都在想皇帝心情不好跟自己有没有关系,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被查出来了?   朝中一时人心惶惶,丞相站于百官之首,面色坦然,不动如山。   待工部尚书将朝中事务禀告完毕后,皇帝才巡视一周,声音冷沉:“诸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   文武百官互相对视一眼,最后齐声回了句:“臣等无事。”   “好。”皇帝面色深不可测:“既然你们没事,朕就来算算账!”皇帝猛地一拍桌案,怒斥出声:“聂磐何在!”   聂磐心里一抖,应声出列:“臣在!”   上首的皇帝面色沉沉,浑身威仪让人心中惊骇:“朕问你,你身为禁军统领,掌管京城守卫,是干什么吃的?!”   聂磐心中疑惑,寻思着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竟然陛下震怒至此。   “太子昨夜遇刺,动静那么大,禁军是干什么吃的,竟然一点都没注意到?!”   皇帝话一落,百官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太子遇刺?众人心中惊骇,一素来看不惯太子行事作风的迂腐老臣忍不住出列,焦急问道:“敢问陛下,殿下伤势如何?”   太子是大晏储君,是国之根基,轻易不可动摇!哪怕有再多的臣子平日里看她不顺眼,可到底是不希望她出事。   皇帝看到那个老臣,面色稍缓:“人在朕的乾清宫,裴卿莫要担心。”   人在乾清宫?还不要担心?   众臣心中更是忐忑不安,这是伤到了什么地步,竟是直接把人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历来便是皇帝寝宫,皇子公主,有哪个能居在乾清宫的?可见殿下此次伤得不轻!   想到这儿,一些看不惯聂磐的人不由幸灾乐祸,还有些人却是忍不住为他叫冤。   聂磐主管禁军没错,可昨日那般倾盆大雨,莫说禁军守不守夜,便是守夜,怕是也未能注意到啊!   还有些人想得更是远,怎么那么巧就在昨日倾盆大雨的时候有刺客刺杀,说不定就是有人算准了时机,专门找那个机会。   旁人心中怎么想聂磐不知,他干脆利落地下跪认错:“此事是臣疏忽,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怒道:“依朕看,是该好好治你个渎职之罪!但现在太子刺杀一时的真凶还没找到,朕便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给朕好好查!看是谁那么大胆子,竟敢谋害国之储君!”   “臣,遵旨!”   ·   早朝结束之后,众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视间,皆是有些恍惚。   太子遇刺,这么大的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众臣心中琢磨着,有的人心思活络,已经将此事同太子回京之际那场大街斩杀□□的事联系了起来。   那件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针对太子的阴谋,再加上这事——   一时之间,消息灵通的臣子看向赵裕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赵裕自从皇帝说太子遇刺之后脸色就没好看过,此番注意到同僚们看向他那异样的眼神,脸色更是能阴沉的滴出水来!   ·   朝臣们心中的弯弯绕绕皇帝暂时不想理会,他回到乾清宫之后就让人宣誉王进宫,结果宣旨的人还没走出宫门,誉王就进了宫。   “皇兄——”誉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跨进殿门就扑在地上嚎哭:“皇兄!臣弟有罪啊!”   皇帝满腔怒火还没发泄,见到他这副模样就不得不憋在心里,怒骂道:“你有罪?你有什么罪?!”   “皇兄啊!臣弟昨日是真的看太子好好的,这才以为是那宫女满口胡言。今日朝上皇兄说太子遇刺,这才知道臣弟犯了多大的错!是臣弟不对啊,臣弟罪该万死啊皇兄!”   誉王一把年纪,此刻却趴在大殿上地上毫无形象地哭嚎,皇帝本还想罚他一番,结果反而被他先发制人,气得脸色都红了!   “你真不是因为太子抢下那个小倌心中不满?”皇帝忍不下这口气,冷声道:“你多大的人了,还跟侄儿抢一个小倌?是嫌皇家的脸面还没丢尽?!”   “皇兄!”誉王猛地抬头,涕泗横流,满脸惊愕:“皇兄怎能这么想臣弟?不过一个小倌,臣弟又怎么可能因他记恨太子,伤我叔侄情谊?皇兄明鉴啊!”   他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皇帝不可能白白放过他,却又他哭得心烦,最后无奈罚了一年俸禄,把人赶了出去。   誉王进宫还被罚了一年俸禄的消息不日便传了出去,朝中大臣纷纷议论,莫不是这场刺杀的幕后真凶,竟是这位平日不显山不漏水的誉王?   可若当真是誉王,陛下的惩罚似乎又太过轻了些?   外人心中如何想的陈玉不知,他只知道殿下昏睡了一夜外加一晌午,终于是醒了过来。   “殿下。”陈玉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后放了个引枕,问道:“殿下可还有哪里不适?”   宋晏储虚弱地摇摇头,只觉喉间一阵干涩,她抬眼看了下四周,疑惑出声:“这不是东宫?”   陈玉给她递了杯温热的水:“陛下担心东宫人手杂乱,便将殿下接到乾清宫来,此处正是在乾清宫偏殿。”   “乾清宫?”宋晏储润了下唇,面上闪过一抹诧异。   他们父子二人因着各种缘故自小便不亲近,宋晏储也从未想到,父皇还能有这般照顾她的一天。   但是仔细想想,她便明白了皇帝是什么用意,无非是要让外人以为她病得极重,好借机抓出一些人罢了。   宋晏储扫视四周,却未见到熟悉的人影,出声问道:“咳咳,萧淮呢?”   “奴才想着萧大人待在此处不好,便自作主张将他安置在东宫了。”陈玉给她递来一碗米粥养养胃,边道:“殿下先用些粥。”   刚醒来宋晏储一点胃口都没有,可也知道不能什么都不吃,只能勉强用几口。   陈玉边跟她说着,说陛下昨夜守了好一会,今早上完朝又来看了看您;还说早朝上陛下震怒,严厉地训斥了聂大人一番;又说了陛下召誉王进宫,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听到誉王做的好事,宋晏储嘴角扯了扯,讥讽道:“倒是我那位好皇叔能做出来的事儿。”她将碗匙递了过去,又道:“刺杀之事可有眉目了?”   陈玉接过碗筷往旁边一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外间一阵脚步声,随后就是皇帝的声音:“刺杀之事朕已派聂磐去查,到时直接让他向你汇报。”   宋晏储转眸,唤了声:“父皇。”   “你就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的了,先养好你自己的身体吧。”皇帝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睨着她,冷哼道:“朕是瞧出来了,你出一趟宫,就得病一次。这次为了那么一个岑蕴和,又把自己搞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宋晏储敛下眉,只听他教训,不说半个字。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就来气,可人还在病着,他也不好真的骂什么,只能道:“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人,那是一把双刃刀,用好了能伤人;用不好,也能自伤。你倒是胆子大,但是别到最后惹火烧身。”   宋晏储低眉顺眼:“儿臣有分寸。”   她越说这话皇帝越气:“有分寸有分寸,什么时候你有分寸把自己命弄没了都不知道!”   “走了!”他起身一挥衣袖:“赶紧养好伤滚回你的东宫去,在这儿朕看着就烦!”   宋晏储身子虚弱,不能恭送,只能看着皇帝离开。 第27章 同居   等皇帝离开,偏殿里的宫女太监才算能缓一口气儿。   “殿下……”陈玉站在一旁,有些忧虑地看着她。   殿下遇刺事发突然,东宫没来得及做好准备,更是没想到陛下会直接将人接到乾清宫,这几日一番折腾下来,难保殿下的身份……   宋晏储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眸光深邃莫测,良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不必担心。”   陈玉有些疑虑地看向她:“殿下?”   宋晏储靠回了床榻上,眉宇间还带着些虚弱的倦意,看着外面的视线却不曾收回,神色带着慨叹:“孤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陈玉困惑。   宋晏储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那是她的父亲,是大晏的帝王,是曾经在诸多强劲的兄弟手中抢到皇位、又能在这么多年把大晏从一个岌岌可危的帝国治理成如今这般还算风调雨顺国家的帝王。   绝不是一个傻子。   陈玉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见状也未加多言,只呈上太医送来的药。那药汁呈黑褐色,气味难闻,宋晏储却早已习惯,脸色变都没变,仰头便一饮而尽,没有丝毫嫌弃。   她将药碗递给一旁的下人,又随口问道:“母后那边可来过?”   陈玉动作一顿,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宋晏储神色淡定:“看样子是没来过了?”   陈玉张张嘴,苦笑道:“回殿下……娘娘昨日夜间派玉柳姑姑来看过,知晓殿下并无大碍后,便走了。”   昨日太子遇刺那件事闹得那么大,后宫妃嫔皆有耳闻,要说皇后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可尽管如此,可只是派来一个宫女问问严不严重,   怕是知道了费青渟伤得有多重,还在对她气不顺呢。   宋晏储讥讽一笑,全然没放在心上。   或者说,从她做了那个梦、又查出了费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之后,就再也没有对她那位母后有过什么好的期待。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都退下吧,孤歇息片刻。”   陈玉立刻将床帐放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殿内。   太子重伤在乾清宫养病一事整个京城上下无人不知,一些在宫中有些相熟之人的臣子千方百计地打听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此,那些人口径一致,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但是当他们再问起太子伤势如何、在乾清宫怎么样时,就没人敢回答他们了。   皇帝登基这么多年,对整个皇宫的掌控、尤其是自己的寝殿的掌控力绝不是闹着玩的,乾清宫此后的下个哪个经过几次筛选、查清了祖宗十八代才能进来的?有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将此处的事情说与外面听?   外人得不到消息,心中就越发焦灼。一日,两日,三日过去,还是没听到太子病情的消息,一些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但要论起最着急的,还是非赵家莫属。   太子在京城得罪人良多一事的确不假,但如今太子刚回京还没多久,要真算起来,近来真正同太子起过冲突的似乎只有赵家。赵家栽赃陷害的手段并不高超,朝中稍微有点人脉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来,也是因此,太子一出事,赵家就成了众矢之的。   赵裕这些日子急得嘴上的燎泡都生了好几个,连吃饭都不香了。他现在是觉得所有人都在怀疑中赵家,每次站在朝上、在官府里,都总是觉得有人在看他、在背地里讨论他。甚至这几日他去给皇帝汇报近来工作,都觉得皇帝的态度有些莫名,动辄责骂,完全不似往日的亲近。   太子遇刺,赵家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皇帝派出禁军统领查探此事,赵裕更是着急!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话是没错,可问题是现在赵家心虚啊!   赵家的确是没有参与这次刺杀太子之事,可这不代表赵家就是干净的。赵裕是妄想赵家出一个皇帝的人,又怎么可能任由太子独大?如今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动手罢了!   可聂磐亲自查案,赵家又是最大的嫌疑人,他若真的往深了查,查出赵家妄图对太子动手之事,那就麻烦了!   赵裕这些日子急得上火,连带着平日里最是宠爱的嫡子也看不顺眼,又见他在那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胡话,气得胡子乱翘,拎起棍子就亲自把人揍了一顿。   太子一日未醒,赵裕就是一日焦灼,这些日子连觉都睡不安稳,面色憔悴,映在同僚眼中,就是做贼心虚。   直到五日后,宫中才传来消息,说是殿下大安,已经从乾清宫回了东宫。   赵裕听了消息后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好半晌后才算松了一口气,情绪一紧一松,差点没人住昏了过去。彼时正在用膳,赵夫人连忙搀住他,焦急道:“老爷!老爷!”   赵裕平复了下心绪,一边颤着手对外人吩咐道:“快!快备马车,我要进宫,我要去见殿下!”   “老爷!老爷您先歇歇!”赵夫人忙劝阻,一边给他顺着背一边柔声安慰道:“殿下刚回东宫,想来身子还未完全大好,这个时候怕是没时间见老爷;再者,老爷这个时候巴巴上门,岂不是证实了咱们家谋害太子、做贼心虚的话了?”   赵裕慢慢回过神来,喃喃道:“是了,是了,你说得有道理,你说得有道理。”他慢慢平静下来,然后猛地起身,吩咐下去:“去,去把严尚叫来,说我与他有事相谈!”   赵裕心腹立刻应是,赵裕见到人影消失,才算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尚儿是太子心腹,由他出面说上两句好话,定然要比我出面有效。”   他揉了揉额头,心里慢慢放松下来,却没见一旁的赵夫人在他说话那句话之后脸上的扭曲之色。   严尚,又是那个贱人!   赵夫人咬牙切齿,不合时宜地想着,怎么他就那么好运气得了太子的青眼,而她的奉儿却还是一事无成?   此刻正是下衙的时间,下人匆匆便把人领了过来。赵裕忙上前讲事情原委同他说了一遍,临末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慈父做派:“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倒时将你母亲接近府里,咱们一家人聚一聚可好?”   赵夫人脸色一僵。   严尚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裕,眉宇间满是冷意。   赵裕呵呵笑着,语含威胁:“尚儿?”   听着这种称呼,严尚心中更是恶心,他垂了垂眸,沉声道:“不必。”   他转身往外走去:“赵大人说的事我会去办,中秋之事,便不劳烦。”   赵夫人面色缓了缓,赵裕却是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不知好歹!”   ·   外间的纷纷扰扰宋晏储自是不知,她此刻刚回东宫,还未来得及歇息片刻,就听下人说聂大人求见。   聂磐本是冲着乾清宫去的,可他刚到就听一个太监说殿下回了东宫,这又匆匆赶到东宫,倒是同宋晏储撞到一块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聂磐这时候进宫,怕是查出了什么东西。   清汝给她准备了一条厚厚的大氅,又生怕她着凉,大殿里连碳都烧上了。   聂磐甫一进门就是一股子热气儿铺面而来,他向来沉肃的脸上忍不住一阵扭曲,又在外面站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好大的勇气走了进去。   好热。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原本在外面还有些凉意,现在后背上瞬间就冒了汗。   宋晏储面上带笑,一圈宽大的狐裘衬得那张精致艷丽的脸更加娇小:“让大人见笑了。”   聂磐不敢应:“殿下客气。”   宋晏储让下人看茶:“大人此番前来,可是刺杀之事有线索了?”   “正是。”聂磐微微抿了一口就放下茶盏,道:“那些刺客都是专业出身,他们平时接取任务向来不问买家身份,是以沿着他们查很难查明。臣便反着方向查,从朝中几位大人着手,还真查出了一些端倪。”   他自怀中拿出一沓纸张,递到宋晏储面前。宋晏储接过,随意扫视两眼,却见上面人数竟还不少。她将纸张放下,转头看着聂磐道:“对于真凶,聂大人可有猜测?”   聂磐回答的严谨认真:“事情未查明之前,臣不敢妄言。”   宋晏储见他这么一副谨慎小心的模样心中不由无奈一笑。聂怀斌是放浪不羁,什么都敢说什么都干做,从他上次气得赵奉说不出来就可见一斑;聂大人倒是事事谨慎,一字不肯多言。也不知父子之间怎么能相差那么多。   他不愿多说,宋晏储也不会为难他,将那一大纸张细细收好,认真道:“这些东西孤会仔细看,届时,再给大人一个答复;在此之前,还要有劳大人继续盯着。”   聂磐躬身行了一礼:“这是臣之本分,殿下严重了。”   宋晏储眼掩唇咳了声,即便是在这般热的大殿里,也没见她脸色好到哪里去。她轻声道:“天色不早,这几日辛苦聂大人了。此处无事,聂大人且先回去吧。”   聂磐素来知分寸,往日听到这话也该退下了,可此时却是纠结半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晏储体贴询问出声:“大人若是还有事尽管说便是。”   聂磐叹了口气,硬朗的面上带着无奈:“回殿下的话,犬子一直担心殿下安危,想进宫看望殿下,不知殿下……”   宋晏储一愣,而后眉宇间浮现些许笑意:“聂大人太过客气,我与怀斌一道长大,情义非常人能比。他若愿来,让他来便是。左右他对东宫也熟,反倒也不必孤特意去招待。”她话说的极为亲近,聂磐为官多年,又怎能听不出她什么意思?只不过想起家里那不省事的儿子,还是没说什么,只躬身道了声谢。   宋晏储笑意盈盈地让人将他送了出去。   聂磐走后,宋晏储才拿起那沓资料细细地看了看。不远处脚步声响,宋晏储不经意抬眸,顿时怔在一瞬。   只见大殿之内,萧淮一身侍卫服大步走进,一边走一边拽着衣裳袖子,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眉头还紧紧地皱着,似乎哪哪都觉得不舒坦。   侍卫服饰大多都是修身,在方便行动的同时还能衬出儿郎们英挺的身姿与器宇轩昂,也算彰显大晏脸面。   实话说卫林长得已经算是不错,可他平日里穿上这么一身衣服在她身边晃悠时宋晏储也没觉得有多好看,但直到此时萧淮穿上同样一身衣服,宋晏储才知道什么叫剑眉星目,英挺无双。   萧淮还在巴拉着衣服袖子,宋晏储歪着脑袋问他:“不习惯?”   萧淮笑:“可不是嘛,边关哪能穿得上这么好的料子做成的衣裳?”   认识时间长了之后萧淮似乎在她面前也不掩饰自己本来面貌,说话夹抢带刺。宋晏储懒得跟他计较,只上下扫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她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忍不住啧啧叹道:“你怎么就那么能闯祸?”得罪了这么些人。   宋晏储既然这般说,就意味着那东西是他能看的。萧淮凑了上去,看着上面几排的人名,面上非但无愧,还挺自豪:“臣受欢迎着呢。有些人得不到臣,可不就欲除臣而后快?”   宋晏储丝毫没为他的厚脸皮感到惊讶,她端详着纸张上面的人名。此次刺杀,并非一家所为,而是多方势力都参与了进去,可若真的找出个主谋来,却也不容易。   费家有掺和一脚,这一点宋晏储倒是不惊讶,毕竟费家的野心一直放在那,萧淮又是统领十万边关大军的将军,费家若是没打过他的主意才叫奇怪。如今萧淮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凑到了周承弼面前,而周承弼的父亲户部侍郎又在费鄂手下做事,这件事又哪能瞒得住?有如此好的机会,费家可不得插手?   至于誉王那边,他那天夜间做的那些事虽说荒唐可笑了些,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掩藏手段?誉王在江南谋划多年,要说他真不知道这件事,宋晏储才会怀疑。而且同费家单纯想除掉萧淮的目的不同,誉王此举恐怕还有给她一个教训的意思,故意拖延东宫之人,怕也是安的这个想法。只可惜他在外素来以纨绔出名,这番做派虽说惹人嘲笑了些,但加上他哭天抢地的在皇帝面前闹的那一通,倒是成功洗脱了他的嫌疑。   对于前面两个人宋晏储都不意外,她最感到意外的,还是最后这个人。   临安长公主。   宋晏储修长的十指在那个名字上落了片刻,忍不住有些发笑。   一场刺杀,还不是冲着她来的,却将京城各方势力暴露的一干二净。   倒还真是难为聂磐,查出这么多东西,表面上还能作出一副淡定无比的样子,聂怀斌要是有他老子一般的心思,聂磐又何须为他这般操心?   萧淮看着纸张上的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人名丝毫不觉惊讶,只啧啧叹道:“这么大的手笔,真是可惜了。”他摇摇头。   宋晏储见他这幅做派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三方人马齐齐出手,他是没什么事,反倒惹得她大病一场,如今竟还好意思讲这些。   萧淮理直气壮:“所以臣这不是以身相赔了吗?”   宋晏储忍俊不禁,目光在那纸上游移片刻,最后轻轻点在长公主的名字上:“就是她了。”   萧淮一挑眉:“幕后真凶不查了?”   “没必要了。”宋晏储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左右也不过是那些人罢了。”反正她都不会放过,早晚的事。   萧淮好奇,点了点誉王:“那为何不从他下手?”   “他?”宋晏储眸中闪过一抹兴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今证据不足,贸然动手只是打草惊蛇罢了。”   “再说了,孤给他的礼物,还在后头呢。”   萧淮摸了摸下巴,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   ·   时辰已经不早,宋晏储刚洗漱完毕,就听下人说道玉柳姑姑求见,她扬扬眉:“宣。”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药。宋晏储不过扫了两眼,这次也懒得再做什么表情,没等玉柳开口,就道:“药放那儿,姑姑先回吧。”   玉柳的话瞬间卡在嗓子里,她看着太子,张了张嘴,正想表达一下皇后娘娘的关心,就听太子一个眼风扫过来,淡淡问道:“姑姑还有事?”   玉柳浑身一个激灵,忙摇了摇头,不敢再说什么话。   不知怎么回事,自殿下从江南回来后,浑身的气势就凌厉了许多,竟是有些骇人。对待她们这些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如以往那般亲和。   玉柳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此刻也不敢多说,只飞快地说了一句:“娘娘关心点下身体,无奈最近身子不大爽利一时走不开,特意命人熬的药,还请殿下趁热喝。”语罢,她行了一个礼,急匆匆地退了下去。   宋晏储看了眼那漆黑的药汁,嗤笑一声,看也没看一眼,拂袖回了寝殿。   宋晏储因为身份的缘故素来不喜有人在寝殿伺候,尤其是就寝之前。是以她看到寝殿内外一片安静也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可刚一踏进殿内,宋晏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四周扫视一眼,目光在那正中央桌案上的杯盏上动了动,眸子微眯。   她的寝殿每日都会打扫干干净净,像是这种杯子散乱的情况不可能发生;更别说除了杯子之外,其余一些物体也或多或少的有些不在原位。   宋晏储眸光沉沉,以为又是同上次一般被人送了人进来,她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内走去,床榻正在中间。宋晏储抬眸,定睛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   只见柔软的床榻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半靠在床前,正拿着一本书闲散地翻着。那人姿势随意,锦被搭在腰腹间,胸前的中衣半敞着,性感的胸膛半露不露。   那人似是察觉到不对,扭过头一看,正对上宋晏储的视线。   二人一时之间都是陷入了沉默。   宋晏储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他一眼,嘴角扯了扯,意味儿不明地说道:   “萧将军。”   她皱了皱眉,万分不解道:“孤要是没记错,孤招的,应当是太子卫率,而不是……男宠吧?”   萧淮:……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第28章 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替……   大殿里的气氛一时尴尬至极,萧淮沉默片刻,决定恶人先告状。   他合上那压根就没看过两页的书,惊讶问道:“殿下怎么会在这儿?”   宋晏储见他在那装模作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没搭他的腔,扬声唤了一句:“陈玉。”   “殿下。”陈玉立刻颠着小碎步跑了进来,却在转头看到床上清醒的那一瞬,头皮瞬间紧了紧:“殿、殿下,这,这……”   “这什么呀?”宋晏储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目光悠悠地看着他:“孤正问你呢。你说把萧将军安置妥当了,就是这么个安置法?”   “这,奴才,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陈玉看了看宋晏储,又看了看床榻上悠闲躺着的萧淮,苦着张脸,欲哭无泪道:“这几日奴才不放心殿下,一直在殿下身边守着,清汝姑姑也脱不开身。奴才便让卫大人陪着将军回了东宫,可、可萧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萧淮自在地靠在床上看着那二人,唯恐天下不乱道:“不是陈伴伴说的,让臣随意挑一个地方住吗?”   “奴才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没想到萧将军会挑这个地方啊!”陈玉跺了跺脚,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一拍脑袋:“哎呦,奴才真是糊涂了,忘了卫大人在宫外,怕是还不知道殿下住在偏殿!”这才让萧淮这么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   卫林身为太子左卫率负责东宫守卫,对于内殿之事不了解也是情有可原。宫中伺候的宫女虽说知道太子换了寝殿,但萧淮是由卫林送进东宫的。他大大咧咧挑了偏殿住着,卫林没说什么,宫女们也就以为这是殿下的意思,竟是也没人提过异议。陈玉和清汝虽说知晓太子不可能下达这样的指令,但他们这两日都在忙着伺候太子,偶尔回东宫一趟也是有要事要办,还真没注意过偏殿里什么时候又住进来一位主子。   如此一来,才会造成了现在这幅局面。   陈玉擦着额上快要进出来的冷汗,心中直苦笑,边小心翼翼道:“殿下且等等,奴才再让人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他是知道自家殿下的习性的,前段时间不知什么人送来的男宠上了殿下的塌,殿下都嫌弃得不能过,没把主殿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干净前怎么都不愿住进去;今日萧将军上了殿下的床,殿下怕是也忍受不了。   “别啊。”萧淮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似是生怕热闹不够大,挑挑眉说了一句:“来都来了,这大半夜的,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多麻烦,殿下今夜不妨就歇在此处?正巧深秋寒凉,也算是给殿下暖床了。”   他话说得不正经,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宋晏储身上没有离开过。   陈玉听得冷汗是真的要滑落下来了,他心里苦笑,这位爷啊,您就别多说了,没见着殿下的脸色不好看了吗?   宋晏储眸光扫过他,见他嘴上吊儿郎当眸中却是没丝毫波动,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还在怀疑她的身份呢。   陈玉正焦头烂额想要劝宋晏储,就见她缓缓站起身,而后慢慢走到床榻旁,依着床沿坐了下去。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异常认真道:“将军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虽说本就是打着验证她身份的念头,可见她这般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萧淮还是微微一愣,孰料下一刻宋晏储便道:“孤本还准备让岑蕴和侍寝,既然将军自荐枕席,那倒是能免了。”   她说着,一手掀起锦被就要往里面钻。萧淮惊愕异常,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缩成一团:“你说什么?”   他眉宇紧皱,脸色难看:“岑蕴和?”   宋晏储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然呢?”她慢条斯理地揭开前襟的一个扣子,动作优雅从容。她斜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再自然不过:“孤花了那么多钱,还能是白花的不成?”   碎玉楼背后的东家有点身份。在往日,这个身份能抵挡住来自那些位高权重客人的压力;但在此刻,这个身份却是能让他们及时知晓宋晏储的身份,以便干脆放弃岑蕴和,对于宋晏储这种长时间留人的行为不敢有丝毫意见。   毕竟当初拍卖说的是一夜,但从拍卖到现在早就过了不知多少夜,那碎玉楼也是个知情识趣的,明白自己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这几日催都没敢来催过。   宋晏储这话说得有心人听就知是是真是假,但萧淮还是在瞬间就黑了脸。   ——倒不是他真的信了宋晏储的话,只不过顺着她的话,他想起了那日拍卖会上他想到一半的事儿。   太子为何要去碎玉楼找一个小倌来纾解?   东宫美婢成群,就算是喜欢男人,也不至于要去青楼寻小倌;便是寻小倌,也不至于去地位不高不低,甚至在有身份人眼中备受轻视的碎玉楼。   碎玉楼里有什么人?唯一特殊的,也不过就是岑蕴和了。再加上萧淮那日就是在岑蕴和的屋子里被人敲晕带走的,多方面一联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不是气这个时候说要找岑蕴和侍寝,他是在气——或者说羞恼,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替身! 第29章 宋晏储也心动。(一更)……   替身二字似轻灵的低喃,在他耳边不住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萧淮抬眸,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宋晏储。   烛光下的太子美得惊人,虽说面上瞧着仍旧有些苍白,但眸中一片清醒,完全不复前些日子在破庙里虚弱时二人无话不谈的亲密。   萧淮气得呼吸紊乱,俊朗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曾也是锦衣玉食的大家郎君,上有父母宠着惯着,下有仆妇奴婢捧着供着,自由养成了不可一世的性子。虽说后来家中遭难,只余他一人,可那份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又怎么能允许被别人当做替身?   萧淮脸色越发难看,陈玉瞧着,几乎要担心他会暴走,不由暗自打起了几分警惕。   萧淮咬牙切齿的开口,语气中带着讥讽,却带着几分自嘲:“殿下对岑蕴和……倒真是情有独钟啊。”   宋晏储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觉得他的态度好像有些不对,可再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她本来不就是想让萧淮在不怀疑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自己离开,才寻了岑蕴和这么个由头来刺激他吗?   宋晏储久久未言,在萧淮看来就是默认,只见他猛地一下掀起被褥,“唰”地一下站了起身,然后披上外袍,恶狠狠地瞪了宋晏储一眼,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陈玉一脸愕然,宋晏储也没预料到事情会这么发展。   诚然她是想让萧淮自己离开,可也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啊。   殿外夜影稀疏,男人大步流星,披在肩上的外袍在轻拂门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转瞬融入到漆黑的夜色中。   宋晏储莫名其妙,回看陈玉:“他这是什么毛病?”   陈玉支哝半天,才回了个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答案:“……许是,殿下提起岑家郎君,萧大人吃味儿了?”   宋晏储看了他两眼,直看得陈玉尴尬地笑了笑,这才挪开视线,嗤笑一声。   吃味儿?他一个大男人,吃什么味儿?   还能真的丧心病狂喜欢男人不成?   那小娘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等着他呢。   这一番折腾下来,时辰也是不早。陈玉擦了擦汗,忐忑道:“殿下且稍等一等,奴才再去安排一间寝殿?”   宋晏储冷笑:“再换?再换下去,只怕这东宫都没有孤落脚的地儿了。”   陈玉心中暗暗叫苦,心道日后东宫这边真得盯紧点,下次要是再出这种事,只怕他东宫东宫太监总管也要做到头了。   “那、那奴才再让下人将被褥换一换?”他小心翼翼问道。   宋晏储正要可有可无地点头,手指一动,却触碰到一阵暖意。   她先是一愣,再次回头就发现原来手早就不知不觉探到了锦被下面。   不同于以往的冰凉凉,此刻那厚厚的被子下面暖烘烘的,不是烧炭那种灼热的暖意,而是……   宋晏储一顿。   是那日夜间萧淮身上的、源源不绝却又不过分咄咄逼人的暖意。   因为身份的缘故,宋晏储素来不喜有人上她的床榻。旁的宗室子弟十四五岁屋里大概就有了贴身伺候的丫鬟,再不济也开始识人事了。宋晏储身边却是除了一个清汝,再无人能近她的身。她刚十四的时候也不是没人给她送过人,男人女人都有,但宋晏储下狠手处置了一两个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送人进东宫。   尤其宋晏储喜洁,最是不喜旁人碰她的床榻,所以,莫说夜夜笙歌,东宫实际上连个暖床的丫鬟都没有。   可偏偏宋晏储因着早产先天体寒,一到深秋被褥便是彻夜冰凉。烧再多的碳、被褥里放再多的汤婆子都没用,往往一觉醒来,翌日清晨,被窝都是冰凉的。   但如今,宋晏储却在此处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就像那日被萧淮拥在怀里,沉沉睡过去时的感觉。   “殿下?”陈玉就为等到回应,不由疑惑开口。   宋晏储回神,神色淡定道:“换什么换?就这样吧。”   陈玉愕然:“可是殿下——”   宋晏储神色困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再换下去还不知道得等多长时间。孤乏了,下去吧。”   陈玉觉得这话没毛病,却又觉得自家殿下好像有毛病。他看了看那床褥,又看了看眼眸微敛神色萎靡的宋晏储,心里才想起殿下身子还未大安,这个时候想来的确是犯困了。   他心下安了安,又问了句:“那奴才让清汝进来伺候殿下宽衣?”   宋晏储挥挥手:“孤自己来。”   赶紧走吧,再不走,被子里的热气怕是就要散光了。   陈玉无有怀疑,恭敬着小步后退出去,又轻轻地把门阖上。   见人离开,宋晏储这才宽衣解带,整个人缩进了被褥,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从记事以来,她的被褥好像好像就没有这般暖过。   汤婆子虽暖,却是那种明显属于外物的暖。宋晏储用它,脚下经常会冒出冷汗,湿湿黏黏,难受至极。炭盆也是,烧得时间久了些,一觉醒来便会口干舌燥。   可今日的被褥不同。今日的被褥就好似融融的阳光,洒在人的身上,不冷淡也不焦灼,让人感觉正正好。   宋晏储双目睁开,直直地看着上方,没有丝毫困意。   要说不喜旁人上她的床榻,这是真的;可她同萧淮第一次见面便是在床上,二人坦诚相待;后续的相处中也不乏亲密的举动,要是嫌弃,宋晏储早该嫌弃够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房里都会有通房丫鬟。   宋晏储也心动。   可是她刚刚似乎、可能、应该,刚把人气走。   宋晏储双目无神地盯着床顶,头一次感到后悔。   她作甚要说出那些话刺激萧淮。   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晏储闭上眼睛,趁着这难得的暖意,慢慢睡了过去。   梦里不再是经久不绝的寒冬,而是艳阳灿烂的盛夏,照得人浑身都泛着融融的暖意。   ……   殿外,萧淮大步向外走着,面色冷沉,浑身都是冷气压。   他忽然开始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可笑。   如此一个贪欲无耻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女人?有哪个女人像是她这样——   萧淮脚步猛地一顿,而后低低咒骂了一声。   他想起了那位名声昭著的长公主。   萧淮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啧了一声。   感情还是家学渊源?   ·   翌日一早,宋晏储睁开双眼,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趁着那还带余温的被褥,前半夜她的确是睡了个好觉,梦里阳光明媚,毫无死角地普照万物,温暖至极;可到了后半夜就急转直下,梦里阳光慢慢隐在云层中,从艳阳天到阴雨连绵,再到最后的冷冽寒冬。   哪怕睡之前被褥是暖和的,可一觉醒来,还是如水一般的冰凉。   这就是宋晏储的能力。   宋晏储坐起了身子,面色阴沉不定。   她在想,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地让萧淮为她暖床。   虽说早上醒来被窝还是冷冰冰的,但仅就前半夜的温暖,宋晏储还是欲罢不能。   宋晏储不习惯让旁人上她的榻。更何况,旁人也未必和萧淮一样跟个火炉似的。   但现在看来,能让萧淮来给她暖床这个想法的可行性极小。   先别说昨夜她刚把人气走,便是日后哄回来了,她又以什么由头让人给她暖床?   瞧着萧淮那副样子,怕是对给人暖床一事极为不耻。即便说成了,但萧淮本就对她心存怀疑,又怎么可能不会趁着这个机会验证他的身份?   若是让人在睡前把床暖好,等她歇下了再把人赶走,莫说萧淮了,宋晏储都觉得这么对待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纯属是在折辱人。   宋晏储长长地叹了一声,神情纠结无比。   “殿下,不好啦!”然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却见殿门被猛地推开,陈玉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神色焦急道:   “萧大人和聂郎君打起来了!”   “你说谁?”宋晏储一愣,   陈玉气喘吁吁:“萧大人,和聂郎君,两个人打起来了!奴才们怎么都劝不住,只能来请示殿下了。”   宋晏储眉头紧锁,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这俩人怎么能掺和到一块。   “替孤更衣。”她忙站起身,脑子一抽一抽的疼。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聂怀斌素来是个无法无天的主,萧淮瞧着脾气也不是太好的样子——   二人打起来,是要把她的东宫拆了吗?   ·   萧淮同聂怀斌之间的恩怨,还要追溯到半盏茶之前。   聂怀斌昨夜得了聂磐的回复,自是兴奋。第二天一早就急匆匆的进了东宫,谁曾想一时不备,撞了个人。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他自幼在东宫随太子长大,东宫大部分人都认识他,本也没什么大碍,可他撞上的人,却正好是萧淮。   萧淮昨日随意寻了个偏殿睡下,越想越气,半晚上都没睡着。结果一大早上起来又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脸色很难看得可怕。   可偏偏二人同时抬头,却发现撞到自己的还是熟人。   “是你?!”聂怀斌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眼睛微眯。   那日他在大街之上见到宋晏储,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就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被殿下赶走,聂怀斌对他可谓是印象深刻。   萧淮对这位太子伴读、禁军统领之子也有些印象,可偏偏他今日心情不佳,谁都不想搭理,转身就要离开。   聂怀斌却一把拽住他,皱着眉指着他的衣裳道:“你站住,你跟我说说你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身上竟然穿着太子卫率才能穿的衣服?   “松开。”萧淮本就心情不愉,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聂怀斌哪愿意?他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主,京城里除了皇帝太子没人敢不招惹的。他顿时来气了,拽着萧淮的衣服,横眉冷竖道:“你把话给爷说清楚了!”   “松开。”萧淮再次沉声警告。   “你先告诉我你衣服是怎么回事?”聂怀斌不依不饶。   萧淮眸光沉沉,猛地攥住他的手腕,一扭一折——   聂怀斌好歹是禁军统领的儿子,又在京城无法无天地浪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没些身手?   他惊讶于萧淮二话不说就出手,慌忙顺着他的力道一转,而后飞快脱手而出,又在顷刻之间侧身一躲,化解了萧淮的攻势。   萧淮眸中讶异一闪而过。   他虽没真的动手,但也没想到这小子还能这么迅速地反应过来。   也对,毕竟是禁军统领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废物?思及此,萧淮的攻势越发凌厉了起来。   两个人一个心情不好,一个也是憋着一口气,就这么一拳一脚地打了起来。唯余一旁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慌乱而不知所措。 第30章 你在生什么气?(二更)……   宋晏储到的时候,就见二人交缠在一起,拳拳到肉,打得狼狈无比。   哦不,准确来说,只有聂怀斌狼狈无比,萧淮是游刃有余,从容自若,倒是把聂怀斌衬得格外不堪。   宋晏储脑门青筋跳了跳,闭了闭眼:“都给孤住手。”   聂怀斌一愣,而后一时不察被萧淮击中,他惨烈地嚎叫一声,目光直直地盯着宋晏储。   萧淮看着他那一副装模作样地可怜样忍不住轻嗤一声,眸中满是鄙夷。   宋晏储目光扫过两个人,最终落到捂着被打的地方脸都夸张地皱起来的聂怀斌身上,目光淡淡:“孤让你进宫,你就是来给孤打架的?”   聂怀斌张了张嘴,急忙解释:“殿下,臣——”   “你闭嘴。”宋晏储斥了一声,目光移到一旁的萧淮身上,萧淮挑了挑眉,心中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受,就见她目光已经落到一旁的宫女身上:   “你来说,怎么回事?”   那宫女连忙上前两步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地说道:“回殿下的话,奴婢离得远也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聂郎君走得急了些撞上了萧大人,然后两个人便打了起来。”   “撞上了,然后打了起来?”宋晏储颇有些兴致盎然,说出的话却是含着讥讽:“怎么,你们二人还是小孩儿不成?彼此撞上了就得打上一架看谁才是老大?”   她扫了眼四周:“要打也别在这儿打,孤给你们挑个地方,你们好好打上一架,也让孤瞧瞧谁更胜一筹,如何?”   “不是,萧大人?他算什么大人?”聂怀斌指着萧淮瞬间炸了:“殿下——”   “我怎么就不算大人了?”萧淮挑挑眉,气死人不偿命道:“我身为太子卫率,护卫东宫安宁乃是本职。殿下前段时间遇刺,又碰上像你这样来历不明疑似刺客的人,自然是要严加防守。”   萧淮不蠢,相反,他能从一家破人亡的孤儿变成执掌西州十万大军的大将军,脑子也是必不可少。聂怀斌方才攥着他的衣服不放,非要问出个三七二十一来,再加上他的身份,萧淮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说谁是刺客?”聂怀斌横眉竖眼,却在下一刻猛然反应过来萧淮后面说了什么,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什么太子卫率?”他飞速转头看向宋晏储:“殿下?!”   对上聂怀斌茫然中又带着些委屈的视线,宋晏储恍然想起了什么,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聂怀斌看她这神情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当即又是委屈又是气愤:“臣要是没记错的话,殿下离京前臣曾说过,待殿下回京臣便领了太子右卫率的职,您当时是同意了的啊!”   可按照他当初那死缠烂打不让她走的劲,宋晏储能不同意吗?   宋晏储面上早已恢复了淡定:“孤记着,孤怎么会不记着?”她一本正经道:“孤这不是念着你素来不喜拘束。若是领了卫率一职,日后除了休沐每日都要憋在东宫,你受得住?”   “这有什么受不住的?”聂怀斌脱口而出:“不就跟小时候一样吗?整日待在东宫,也没什么区别啊?”   陈玉忍不住开口了:“哎呦聂郎君啊,这哪能一样啊?幼时您同殿下一块学习,自在得很;可若是领了卫率一职,您哪还能如现在这般自在无拘?您也是见过卫大人的,您瞧瞧卫大人可有擅离职守过?”   聂怀斌想了想,似乎还真没有。   陈玉苦口婆心劝道:“殿下知晓您不喜拘束,这是为您着想呢!”   “当真?”聂怀斌将信将疑。   “自然。”宋晏储毫不心虚:“对于你,孤另有安排。”   聂怀斌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萧淮看着宋晏储三两句话就把他哄住了,一时竟觉着方才同他动手的自己着实是太过分了。   ——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他还这么欺负人家,真的不太好。   眼看着将两个人安抚了下来,宋晏储这才叹了口气,颇有些心累的朝着正殿走去。   这一来一去的耽误了,她还没用早膳呢。   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宋晏储随口问了一句吃了没,聂怀斌这么一大早从家里出来自然是没吃,闻言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萧淮自然也没吃,也是毫不讲究地坐了下来。   聂怀斌见状顿时“嘶”了一声,明明想说什么,但看宋晏储都没什么反应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在聂怀斌看来,他同萧淮两个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他身为太子伴读,从太子启蒙起就一直跟在太子身边。太子为人和善,以往用膳二人皆在一处,也没那么多规矩。聂怀斌是这么多年这么来早就习惯了如此,但萧淮不一样。   他是太子卫率,说好听了掌管东宫侍卫,说难听了就只是一个臣子,哪有君和臣在一张桌子上用膳的?   可宋晏储身为主子都没说什么,他也只好闷声不说。   萧淮自幼在西州长大,那里民风淳朴,人心简单,再加上他又是个被人供着的存在,素来不爱讲究这些规矩。后来入了军营,又是谁的拳头大听谁的,更是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的。他面上虽说装出了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可实际上还是不习惯京城这边动不动就跪下行大礼的规矩。   或者说,他私心里也不愿意将自己和宋晏储放在君和臣的位置上。   聂怀斌素来是个憋不住话的,一顿饭的时间他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问题。   “哎,你身手挺好的,叫什么名啊?”   萧淮本懒得搭理他,可最终是秉着关爱智障人士的精神回了两个字:“萧淮。”   “呦!同镇守西州那位名字一样啊!”聂怀斌惊奇开口:“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身手虽说不错,但比起西州那位想来还是差了一点。”   宋晏储夹菜的动作一顿,看着聂怀斌那一副嘚瑟的样,面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萧淮神色淡定:“怎么,你见过他?”   聂怀斌摇头得干脆利落:“没!”   萧淮不着痕迹地挖坑:“你崇拜他?”   “怎么可能?”聂怀斌矢口否认:“他虽说战功赫赫,但那是我没去,我要是去了边关,还能有他什么事?”   宋晏储简直快要听不下去,陈玉站在身后也是缩着脑袋,憋笑憋得脸上一抽一抽的疼。   “这么自信?”   “那可不!”   萧淮淡淡陈述事实:“可你刚才连我都打不过。”   殿内一时尴尬的寂静。   “你丫的——”聂怀斌脸色涨红,而后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外面走。   宋晏储抬了抬眼皮子:“作甚?”   聂怀斌粗声粗气回道:“去校场去!”   宋晏储眸中忍不住划过一抹笑意。   一顿饭用得热闹无比。这也是宋晏储愿意惯着聂怀斌的原因之一,有他在似乎永远都不缺开心。   等宫女将早膳撤了下去,宋晏储便起身去书房。   这几日她一直在乾清宫,东宫这边多多少少也堆了一些事情。   萧淮跟个门神似的跟在她身后,一坑不吭,丝毫声音都没有发出。如果没有心理准备,回头一看怕是要吓一跳。   宋晏储进了书房,萧淮也跟了进来。宋晏储挑挑眉,定定地看着他,却见他就笔直地站在那,一句话都不说,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宋晏储恍然:“你还在生气?”   萧淮回头看他。   宋晏储歪头疑惑:“你为什么生气?”   书房内寂静片刻,萧淮见她眸中一片疑惑,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忍不住扯扯嘴角,自嘲一笑。   为什么生气,他怎么知道?   宋晏储接连问了两个问题,萧淮一声都不吭。若是旁人宋晏储早就没耐心了,爱说不说;可萧淮不行,毕竟宋晏储还指望着他给她暖床。   “昨日孤提到岑蕴和,你生气了。”她认真地想了想:“为什么?你同岑蕴和关系应该不错。”i   见宋晏储是真的想知道,萧淮索性直接道:“那日晚上,殿下想找的是岑蕴和?”   那日晚上是什么时候,宋晏储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她点头:“不然呢?”“   萧淮十指紧了紧:“岑家满门忠烈,殿下就是这么对岑家遗孤的?”   宋晏储皱眉:“孤刚回京不久便被人下了药,虽说当时脑子不太清醒,但那时身边最合适的人莫过于岑蕴和。”   萧淮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是因为对岑蕴和情根深种?”   宋晏储更是疑惑:“孤什么时候对岑蕴和情根深种了?”   萧淮默了默,好半天后,才嘟囔了一句:“反正岑蕴和不行。”   “为什么不行?”宋晏储虽然没想过这件事,但看他那副坚持的模样还是疑惑问道。   萧淮薄唇抿了抿,找出理由:“岑蕴和是岑家长孙,也是岑老将军最得意的孙子,殿下若是要了他,岑将军怕是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宋晏储:“可就算他跟了孤,以后想要娶妻生子、想要娇妻美妾成群,孤也不会拦着他——”她抬眸看他,异常不解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萧淮沉默良久,也没说话。   宋晏储又换了个问题:“你呢?”   “什么?”萧淮疑惑。   “岑蕴和不能同一个男人搅和到一起,你呢?” 第31章 萧淮手一颤,心里好……   萧淮手一颤,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咻”的一声破土而出,冲破了那层层掩着的屏障,冒出了一个芽儿。   萧淮垂眸望去,就见宋晏储神色认真,一双精致漂亮的桃花眼含着点点的光芒,璀璨耀眼,正期待着他的答复。   他喉结微不可查的动了动,嘴唇轻启间正要说什么,却忽地听外间守门的太监报了一声:   “殿下,严大人求见。”   书房里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宋晏储收回目光,眉头微蹙,语带不悦的说了一句:“宣。”   原本的话卡在嗓子里,可不过片刻的功夫,萧淮竟是忘了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有些莫名。   ——为自己方才那不受控制的情绪。   严尚推门而入,恭声问安,萧淮站在宋晏储身侧,指尖微微动了动。   “免礼。”宋晏储抬头扫了他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桌案上,手上动作不停。   严尚人高马大,但此时此刻站在书房里,却显得格外的拘束卑微。他手指紧张地不停得绕动,多次想说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   萧淮在一旁看得颇有意思。   宋晏储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他要说什么,索性放下手中的笔,直截了当开口:“你今天来此,是为了给赵家说好话的?”   她虽是问句,但语气中显而易见的都是肯定。   “殿下?”也是猛地抬头,有些愕然,可又觉得似乎本该如此。   殿下手腕高超,又怎会不知道他同赵家那些关系?   “殿下……都知道了?”他声音艰涩地询问出声。   “你同赵家的关系,有心人一查便能查出来。”宋晏储又将目光收了回来,又在桌案上的信上一扫而过,语气平淡:“之所以不查,只是没人将大理寺少卿同赵家联想起来罢了。”   被宋晏储说穿之后,严尚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身体放松了些许,语气中带着释然:“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臣的身份的?”   宋晏储抬头觑他:“孤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份来历,孤从一开始都会查得清清楚楚。”   严尚面上一顿。   如此说来,也就是从一开始宋晏储便知道他的身份?那——   “那殿下为什么还要重用臣?”   宋晏储淡淡答道:“那时候赵家还算老实,你与赵家的关系对孤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那时候赵家与费家是在一条船上,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危害她的行为;更别谈严尚只是一个外室子,虽说因为她的重用赵裕对这个私生子有了几分重视,但赵家夫人娘家势大,只要赵家夫人活着一天,严尚就永远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进赵家的门。   原来如此……   严尚心中苦笑,忽地对赵裕小心翼翼地掩藏他们之间关系的举动感到好笑。   他自认为他是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探子,殊不知太子早就对一切事情了如指掌了。   严尚久久未言,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让孤猜猜,”宋晏储将笔搁在笔洗上,身子慢慢往后靠,慢条斯理而又一针见血地道:“赵裕是拿你母亲要挟你?”   严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宋晏储:“殿下……”他声音沙哑,素来铁血铮铮的汉子眼眶竟是有些发红:“臣——”   “不急。”宋晏储抬了抬手,在桌案上翻找一阵,拿出一张纸,递到一旁。   萧淮看着面前的纸张一愣,而后就见宋晏储的目光扫来,当即挑了挑眉,拿着纸张递给了严尚。   他这侍卫当的,怎么跟陈玉的工作差不多?他嘀咕着。   东西交给严尚之前,萧淮随意扫了两眼,不过看了两行字,眼睛就微微瞪大了一些,看着严尚的目光满满都是同情。   “殿下?”严尚拿着那张纸有些不知所措。   宋晏储缩在椅子里,冲他微微颔首示意:“林夫人当初也是大家闺秀,你就不好奇她当初为什么甘愿委身赵裕,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为什么?严尚咽了口唾沫,拿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   他娘当然同他说过。那时候外祖虽说只是个小官,但对母亲也是百般疼爱,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儿去给旁人当一个外室?   可无奈外祖身份低微,官运也是不济,在上位者夺权时被当作替罪羊,不得不担下了滔天的罪名,按罪当满门抄斩。母亲身为家中独女,不忍父亲受这等冤屈命丧黄泉,无奈之下只能去求曾对她暗示过的赵裕,以答应做他外室的条件,求他替外祖洗脱冤屈。   直到现在。   可殿下今日之言,是说此事其实另有隐情?   严尚颤着手,一点一点地把纸张展平放于面前。   宋晏储神情淡淡地看着,时不时眼神示意一下萧淮。   萧淮又不是跟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的陈玉,哪能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以为她要笔,随意把桌上的一支笔递给了她,却得了她一记白眼。   萧淮摸了摸鼻子,毫不心虚。   严尚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慢慢抬头,眼中泛着滔天的恨意:“殿下……这上面所言,皆是真的?”   宋晏储最终还是自己动手端了一盏茶过来,她轻轻抿了一口,神色平淡:“孤骗你作甚?”   严尚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殆尽,他垂眸看着那白纸黑字,只觉得满满都是讽刺。   他更愿意相信这是假的。   若这是真的、若这是真的……   外祖当年的冤屈、母亲这些年受得苦,且不都成了笑话?   他捏着纸张边缘的两根手指死死地用着力,骨节处都泛起了青色,整个人都在不住的颤抖着。   萧淮在一旁看着,心里啧啧了两声。   任谁知道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所感激的人其实都是一场笑话,一场早就被事先设定好的阴谋,都会如此吧?   严尚手掌一点一点攥了起来,那张写着刺眼内容的纸别他攥入掌心,揉成了一个球。   严尚闭了闭眼,声音嘶哑:“殿下想让臣做什么?”   宋晏储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目光在他苍白的面上游移,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孤不需要你做什么。”   严尚愣愣抬头。   宋晏储:“孤将此事告诉你,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当年真相。让你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殿下……”严尚讷讷开口。   “赵家在打什么主意,孤也能猜出来。”宋晏储慢条斯理开口:“你是个聪明人,办事妥帖,也是孤最信重的。孤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宫里恶毒纸张皆是上等的宣纸,柔软细腻。可严尚却觉得手心里的那张纸团满是棱角,仿佛能扎进人的心理。   他抬头,一字一顿:“承蒙殿下不弃。”   宋晏储面色缓了些许,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冰冷充满距离感,而是真切了许多:“且先回去吧。”   严尚愣愣点头:“谢殿下。”   他默默转身,在离开书房之前似是了什么又停下脚步,低声提醒道:“……赵妃娘娘如今身怀有孕,赵家野心勃勃,日后怕是还会有别的手段。殿下当心。”   宋晏储倒是颇为诧异,面上的神情柔和了些许,她道:“孤自有分寸,崇之也要尽快振作起来,孤身边可离不开你。”   严尚勉强笑了笑,又拱了拱手,转身退了下去。   书房内慢慢安静了下来,萧淮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开口问道:“殿下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   宋晏储轻轻叩着桌面:“回京那日吧。”   萧淮一愣,看着她的目光明显带着讶异。   回京当日就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太子这两年哪怕身处江南,但对京城的掌控也是从来没有松懈过。从回京之初那一个妓子就能查到赵家头上,再到现在的严尚一事——   也是,要是对京城掌控不够,她又怎么能及时保下岑蕴和?   萧淮轻笑,意味不明:“殿下好手段。”   不止是这种手段,就说方才那收敛人心的手段,也是不俗。   萧淮心中呵呵冷笑,果然上位者嘴里就没一句是真话,亏他方才还因为她的话一时失了神,结果不过是对方的“逢场作戏”,当真了,就输了。   他转移话题道:“赵妃如今怀有身孕,殿下就一点都不着急?”   宋晏储丝毫没有察觉到萧淮的异样情绪:“孤又岂会坐以待毙?”她顿了顿,目光遥遥望向坤宁宫方向:“再说了,便是要着急,也轮不着孤。”   后宫的事自有后宫的手段解决,宋晏储只需顾着赵家便是。   萧淮“啧”了一声,默默吐槽道:“京城地方不大,破事倒是一堆。”   宋晏储看了他一眼。跟西州比起来,京城地方地却不大,至于破事一堆——   她嗤笑一声:“面对的诱惑多了,欲望也就大了。”   她目光虚虚:“有机会搏一搏,那个位置,又有谁不想要呢?”   萧淮却是不屑一笑。   宋晏储回眸看他:“怎么,你还看不上不成?”   萧淮顿了顿,笑得不正经,却又格外的认真:“我守好我西州那一亩三分地就够了。”   宋晏储一愣:“自古建功立业者,皆有征战天下之心,仅仅守住西州,将军便满足了?”   萧淮笑:“征战天下?说得好听,殿下可知这天下有多大?大晏西边有鞑靼,鞑靼西边还有什么?有谁知晓?若是当真要把一辈子都放到四处征战上去,怕是等到老死,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宋晏储眨了眨眼,好奇道:“那你想要什么?”   萧淮眺望西方,半是吊儿郎当半是认真地说道,眸中带着追忆:“我就希望有朝一日,西州平定。”   “然后我便能每日有吃有喝,遛鸟斗蛐,享尽人生乐事。”   宋晏储一脸愕然。   她看萧淮神情不似作假,可就是因为这样,就越发不敢相信。   她是清晰地记着,在梦中,面前这个人是从西州一路杀回京城,面色冷峻,以铁血手段除掉那些反对者,登上皇位的。   宋晏储手指不经意地动了动。   所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会让这么一个可以说是胸无大志的人,放弃自己的追求,领兵造反? 第32章 “别把人欺负得太狠了。……   萧淮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不由皱了皱眉,询问出声道:“殿下在看什么?”   宋晏储回过神来,目光转到桌案上,淡定道:“孤在看你怎么还在这里。”   萧淮扬扬眉,一时觉得她简直是在恶人先告状,他呵呵笑着:“臣还想问殿下呢。”   宋晏储莫名回眸。   萧淮:“臣要是没记错,殿下给臣的职位当是太子右卫率,护卫东宫平安。可臣在东宫待了这么些日子,就没一个人来告诉臣臣该做什么。”他慢悠悠道:“诸卫率各领军府三到五不等,一军府千人。可臣来到现在,莫说千人,便是一个人都没见过。”   宋晏储也是一愣,当初让他做右卫率本就是这个位置正好有空缺,又不是真的说要把这么一个统领十万大军的将军拘在东宫,管那么少少的千人。   她顿了顿:“让将军带那几千人的兵,岂不是大材小用?”   萧淮饶有兴味。   宋晏储又道:“谁都能做的事情,哪又值得劳烦将军?能让将军出手的,自然是旁人做不到的。”   “将军且放心,再过些时日,此番事了,将军自然有事可做。”   萧淮神色微诧,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太子暗处还有私兵?   就这么明晃晃地同他说,太子真的放心?   宋晏储没管萧淮心中所思所想,又接着道:“在这之前,将军若是无事,不妨去校场指点一下那些侍卫的训练,看看比之边关的将士们要差在哪里。”也省得在她身后一直盯着,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萧淮懒散道:“京城能人颇多,殿下身边的亲卫更是其中佼佼者,又岂需要臣的指点?”   宋晏储语气平淡:“都是一群没上过战场的人罢了,论起气血,又哪里比得上边关在战场厮杀多年的诸位将士?将军太过谦虚。”   宋晏储这一番奉承萧淮听得到是心里高兴,再加上他本来就不是能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待下去的,当即就要前去校场。   “等等——”   眼见着萧淮身影就要跨过书房门口,宋晏储忽然想到聂怀斌此时也在校场,忙出声把他唤住。   对上萧淮疑惑的视线,宋晏储想了想,最终只道:“别把人欺负得太狠了。”   萧淮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只当她是在担心聂怀斌,心里便莫名的不爽,随口应了一声便大步离去。   陈玉似是长了千里眼,萧淮人影消失不过片刻,他就颠颠地跑了过来,走到宋晏储身边伺候:“殿下。”   宋晏储睨了他一眼,懒得看他这幅鬼精鬼精的样子。   陈玉站在她身后嘿嘿笑着,殷勤地给她捏着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殿下同萧将军共处一室,什么事儿自有萧将军伺候着,他这个时候再出现,那不叫贴心,那叫不长眼!只会平白扰了殿下的兴致!   所以说啊,他能爬到东宫太监总管的位置,殿下的提拔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得有点眼色!   ·   严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过后。   外祖在京城奋斗一辈子也算是小有积蓄,在京城里置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可惜当年外祖被人陷害,后来即使洗脱了冤屈,身子也是一日比一日差,早早就去世了;外祖母同外祖鹣鲽情深,在外祖走后不久也没了。家中上下便只剩母亲一人。   后来母亲为免触景伤情,也为了远离京城纷扰,便将外祖置下的宅子搁置,只时常遣人去打扫,说是将这处宅子留着,为他以后娶媳妇儿用。而她自己则在京郊置了一处一进小院子,平日里跟自幼照顾她的嬷嬷住在一起,两人也算有个伴。   严尚在京中任职,平日来往多有不便,便一直住在城内的老宅处,只在休沐日的时候才有时间来这里看看母亲。   此处是城郊,住的人大多是些年纪长者,因着母亲谈吐有礼为人温和,与周围邻里相处得都不错,连着时不时来此的严尚也受到了热烈欢迎。   正是晌午后,太阳正大,外面没有什么人。严尚一手握着那张纸团,站在小院门口,脸色苍白得可怕。   那份纸张上并没有多少字,但字字却好似重逾千金,在他手心中沉甸甸的。   严尚在门外站了许久,久到天色好像都暗了许多,也没有勇气敲响那扇门。   直到门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而后“吱呀”一声大门敞开,钱嬷嬷正要一如既往地出去买菜,谁曾想一开门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郎君?!”钱嬷嬷惊声唤道,语气中既是惊又是喜。   她连忙把菜篮子放到地上,转身把他迎进院里,喜道:“郎君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不是还未到一旬?可是官府里出了什么事?”   钱嬷嬷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地问着,严尚感觉好像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将他从寒潭伸出拉了出来,将满腔的温暖倾送给他。   他抿了抿唇,强装无事地笑道:“这些日子官府里并无什么事,我便想着来看看您和母亲。”   他脸色难看成那个样子,再加上钱嬷嬷又是看着他长大的,最是清楚不过他是什么性子,哪里不知道怕是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多问,引着人进了正房,还跟对待小时候的他一般将点心茶水都递到他面前,殷切地说道:“来来来,快吃快吃!”   严尚笑了笑,自认为妥帖的掩藏好了自己的情绪,用了一块点心,问道:“母亲呢?”   钱嬷嬷笑得慈祥:“夫人还在歇着呢。郎君先用些东西,我去叫夫人起来。”   若是往日严尚定是会说不用,但今日他却不想这么做。   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母亲。   “夫人,夫人!”屋里,钱嬷嬷小声的叫着,床榻上睡着的妇人慢慢睁开眼。   “钱嬷嬷……”严夫人慢慢撑起身子,秀美的面上还带着些茫然:“怎么了?”   钱嬷嬷一边伺候着她起来,一边道:“夫人快起吧,郎君回来了。”   “什么?”严夫人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她掀开被子下了床,一边穿着衣裳一边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不还没到旬假吗?”   钱嬷嬷的脸沉着,有些严肃地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但我瞧着郎君的脸色不是很好,怕是官府出了什么事。”   严夫人越发坐不住,连头发头没梳,穿好外裳鞋子就走了出去,钱嬷嬷忙跟了上去。   等到正房门前,严夫人这才顿了顿脚步,将浑身上下打理了一番,这才揣着惊喜的笑意走了进去。   “你这孩子,来之前也不说一声!”   她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严尚身上扫了一圈,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母亲。”严尚起身,扶她坐了下来。   母子二人在那说着话,钱嬷嬷在一旁呵呵的笑着,道:“郎君今日既然来了,晚上就不要走了!我去买点菜,给郎君做一顿好的!”   严夫人回头道:“他最喜欢吃水晶鲜虾萝卜卷,姊姊记得多买一些!”   钱嬷嬷笑呵呵的应好。等到钱嬷嬷的人影消失,严夫人倾过身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可是官府里出了事?”   见到母亲之前,严尚心中有无数的话憋在心中;可见到如今生活安逸的母亲,严尚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似所有的一切,都是对母亲的残忍。   他定了定神,脸色已经好了许多:“母亲放心,官府没什么事,只是儿子想母亲了,这才过来瞧瞧。”   “当真没什么事?”严夫人紧紧握住他的手,秀雅的面庞上满是担忧。   严夫人幼时父母宠爱,即使后来家中遭逢大变,但她依然坚韧地挺了下来,后来更是一个人抚养严尚长大、成人。   岁月从不败美人,即使年岁已不再年轻,严夫人身上也自有一种从容文雅的气质。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气质,才会让赵裕使出那种卑鄙手段,逼得母亲不得不委身于他。   严尚回握住她的手,原本冷沉的面色在见到严夫人的那一刻起就消散了许多,此刻更是仿若不存在。他恢复了一贯的姿态:“儿子有什么事肯定会同母亲说的,今日不过是想母亲、想钱嬷嬷做的饭菜了,这才没打招呼就过来了,母亲莫要担心。”   严夫人哪能不担忧?可她也知道儿子体贴她,不愿她为之劳心,只能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柔声细语的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嘱咐他天冷了记得多加衣,多用膳。   等到用过晚膳,天色已经黑了。小院虽然不大,但一直为严尚留有一个房间。严尚随着母亲在外头走了走消了消食,送她回房歇下,这才回了自己屋。   盈盈地烛光下,白纸黑字显得更加清晰。   外祖当年被人当做替罪羔羊背了黑锅,不是因为运道不好,而是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赵裕在谋划。   为了他的母亲。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冷色。   赵家……   ·   聂磐回到家时已是黄昏。他刚踏进家门,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了一阵鬼哭狼嚎。   聂磐额角青筋抽了抽,无奈至极地朝着自家儿子院子走去。   “轻点,轻点!哎呦喂!你想疼死爷啊!”   “疼疼疼!轻点!”   “嘶——”   刚一走进院子,夸张地的唤声就传入耳中。聂磐眉头紧锁,推开门一看,就见自己儿子跟条鱼似的软趴趴地趴在榻上,见到他也只是抬了抬头,无精打采地唤了声“爹”。   聂磐目光往下划过,就见聂怀斌裸着的上身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的地方。他眸光一凝,即将脱口而出的训斥也在一瞬间变了道:“你今日不是去了东宫?这是怎么回事?被谁打成这样了?”   他在想莫不是他这个糟心儿子做了什么事连素来好脾气的太子都忍不住了,以至于让人把他教训了一顿。   “不是,”聂怀斌挥了挥手,想到今天发生了什么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他嘟囔道:“我这是跟人切磋,不小心伤成这样的。”   “跟人切磋?”聂磐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想了想道:“你是跟卫林打起来了?”   这小子平时看起来不着调,但好歹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东宫里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也就太子卫率卫林了。   可卫林那小子他也见过,行事向来沉稳,他儿子这是做了什么事把人招惹了,被揍成这副模样?   聂怀斌否认道:“不是他。”   “不是他?”聂磐讶然:“东宫还有谁身手这般好,能把你打成这样?”   聂怀斌:“太子新招的一个卫率。”   “新招的卫率?”聂磐想了想:“可知道叫什么名字?”   聂怀斌大大咧咧:“叫萧淮。”   聂磐一顿。   聂怀斌丝毫没意识到不对,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抬眼看见自家老爹的表情,哪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当即笑着道:“嗨呀,虽说名字一样,但肯定不可能是西州那位!”   聂磐却想到了最近听到的那些传闻,脸色有些僵硬:“怎么不可能?”   聂怀斌言之凿凿有理有据:“那一个执掌十万大军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会来京城当一个太子卫率?边关那么大的地儿,作甚想不开要来京城糟蹋自己?”   聂磐脸色越发僵硬,他看着自己洋洋得意没心没肺的儿子,忽然觉得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当初陛下为太子挑选伴读的时候把这糟心货送了过去。   自家儿子虽说二了点但好在待人真诚,对太子也算忠诚。以后有太子护着,想来也不至于真成个傻子被人欺负。 第33章 长公主   太子遇刺一事闹得京城人心惶惶,各官员纷纷夹着尾巴做人,就连最知名的那些纨绔也被长辈拘在家里,生怕在外面在闹出什么事让他们家成了出头的椽子。   皇帝那日大发雷霆,将调查之事交给了聂磐之后,每日上朝都是沉着张脸,朝臣们见状一些小事都不敢上奏,恨不得自己成为一个隐形人。   直到聂磐查明了刺杀的背后真凶,上禀皇帝之后,文武百官听着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可思议。   只因最后调查出来的结果,是一个跟太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官,礼部员外郎,袁弘。   而这件事,查到底,竟还跟两年前被太子害死的孟大儒孟开鸿有关。   武将还好,文臣听闻此事,心里都忍不住咯噔一声。   当年孟大儒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天下学子无有不敬他仰他者,只可惜两年前他不知因何得罪了太子,被太子逼死在大狱之中。   一代大儒,死无其所,怎能不让天下学子唏嘘慨叹?   可太子是国之储君,是皇帝唯一的子嗣,文人们就算再痛恨他,也不可能真的把她怎么样。皇帝狠下心把太子下放到江南两年思过,虽说明白人都知道这哪算是思过,这不过是陛下借机让太子养养身子罢了,但对天下文人来说,也算是一个解释了。   如今殿下回京,文人们虽说看她不顺眼,但都默契地选择装聋作哑,不再提此事,毕竟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大儒,一个是一国储君,国之根基。那些文人们虽说可能迂腐了些,但还是明白是非的,孰重孰轻,也不必多言。   原本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便可,可谁曾想这次又出了这么一件事!   袁弘当年已过而立,却还是屡试不中,就在他灰心意冷之际,他遇到了孟大儒,在孟大儒的几番点拨之下如拨云见雾,当即茅塞顿开,中得了当年的贡士,并在后续的殿试中,因着有孟大儒指点过得经历在,得入二甲之列。   也就是说,袁弘的仕途之路,是全靠孟大儒才能走得如此平坦。   当年孟大儒身陨,袁弘惊惧过度,当即晕死在官府中。后来得知孟开鸿是被太子害死,更是大吼让太子给一个交代,全然不顾自己身家性命。   后来太子离京两年,京城诸人还以为袁弘缓了过来,也就没有太过注意。谁曾想他竟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刺杀太子!   天下文人学子此刻不由陷入沉默,更甚者还有对袁弘行为进行激烈批判指责。   何为君?何为臣?   太子为君,孟开鸿为臣。当年太子杀害孟大儒,皇帝虽说给了天下文人一个交代,但要细数下来,太子其实是无过的。   因为太子并非枉杀无辜,而是给孟开鸿安上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虽然这个罪名在天下人看来很是可笑,但太子既言,皇帝未反对,就算这罪名再荒谬,天下人再不信,可未来写在史书上的,仍旧是不可更改的这么一句话。   ——除非后世有皇帝会为他平反。   但如今看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太子可杀孟开鸿,因为她是君;可孟开鸿的学生后人却不能动太子,因为他们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要弑君,却是谋逆,是大不敬,是会被后人唾骂千年的!   袁弘此举,不仅是不顾他自己的性命,更是将朝堂上下甚至天下学子中受过孟开鸿恩惠的人都卷入到这个漩涡中。   而受过他恩惠之人,又何止上百之数?   甚至有一些心思敏感之人越想越心惊,忍不住猜测这场刺杀到底是不是皇家那对父子自导自演的产物。   孟开鸿名满天下,朝中文官中,有近三一的臣子都和他或多或少有些交集,以往孟开鸿远离朝堂,只领个太子太傅的虚职,众人并未过多在意。但直到如今这个数量明明白白地展示在他们面前,众人才感到心惊。   如此庞大的数量,若当真想做成某一件事,岂不是简单异常?   众人再想起两年前太子杀害孟大儒所给出的借口,心头更是一片凉意。   若、若孟开鸿是敌国探子这话是真,那、那大晏里里外外的动向,岂不是能让外人了如指掌?   想到这里,众人深吸一口冷气,心中尚有余悸。   皇帝闻言大怒,下令将袁弘押入大理寺,又派聂磐接着往下查。   袁弘只是一个五品员外郎,刺杀太子这么重要的谋划,当真只有他一个人参与?   眼见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朝中诸位老狐狸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心中纷纷感叹出声。   怕是从两年前,陛下便打起这个目的了。朝堂之上最忌结党营私,可孟大儒的教导,便是那些臣子天然结党营私的由头。   恐怕此事,为太子出气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陛下想要趁机一整朝纪了。   大理寺的动作极为迅速,早上皇帝刚下了令,晌午十分便有禁军踏着严肃齐整的步伐,团团围住了袁家。   袁弘开门相迎,苍老的脸上非但不带愧色,反而满目肃然。向来微微佝偻起的身姿此时也是挺得笔直。他看着外面层层包围的禁军,面上浮现了丝冷笑。   禁军动作如此之大,那些为文人学子都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这里的动向。   禁军副统领高声宣读圣意,听到他的罪名围观的人都不由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者竟是刺杀太子的真凶!   禁军成群进入袁宅,开始抄家,后院女人的哭泣声和孩童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凄惨无比。   禁军副统领对他还算有礼,长臂一神,沉声道:“袁大人,跟下官走一趟吧。”   “哼!”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袁弘面上也没有丝毫悔意,他扫视四周,苍老而浑浊的眼睛在周围那些文人学子的面上慢慢扫过,忽地仰天大笑:   “袁某所作所为并无错,太子昏庸无道,本就该死!袁某不过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他是替的什么天?!   禁军副统领脸色骤变,下面两个身形高大的禁军连忙上前,正要堵上他的嘴,却见袁弘猛地一个挣扎,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箭步向前,脖子撞上一旁禁军严阵以待的刀上。   在倒地之前,他还大呼一声:   “先生,学生来陪您啦!”   “砰”的一声,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周围一片死寂。   人群霎时间骚动了起来。   听到了袁弘最后喊的那句话,一些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学子脸色苍白,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几欲咬碎一口牙,心里恨死了袁弘。   这是还嫌孟开鸿党羽死得不够快、临死之前还得给他们扣上一顶黑锅?   禁军副统领瞬间反应过来,忙指挥禁军处理后事,他自己则是骑上马快马加鞭回到宫里,向陛下禀明这件事。   ·   皇宫之内,父子二人正坐得安稳,忽地太监禀告禁军副统领来访。   宋晏储抿了口茶,娇艳的唇粘上了水渍越发红艳,她目光轻转,落到大殿门外,低低笑了一声:“来了。”   上首的皇帝扫了她一眼,沉声道:“宣。”   禁军副统领一进殿内立刻跪下,语气自责:“回禀陛下,微臣办事不利,袁弘自、自戕了!”   “哦?”皇帝眼皮子抬了抬:“人死了?”   “是。”副统领面上含着愧色:“请陛下责罚。”   皇帝闭了闭眼,沉吟许久,才挥了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副统领抬头,脸愕然:“陛下?”   宋晏储在一旁笑了笑,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的案几上,温声道:“父皇心中有分寸,张大人不必担心,先下去吧。袁家后事,还需得张大人多看着。”   “微臣不敢。”副统领连忙冲她拱了拱手,又见皇帝并没有要罚他的意思,虽说心中疑惑,但还是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微臣告退。”   直到人消失在乾清宫,皇帝才掀起眼皮子看了宋晏储一眼,似笑非笑:“倒是让你猜中了。”   “如何能是猜?”刘大伴又端了一盏茶上来,宋晏储浅尝一口,眼前微亮。   蜂蜜菊花茶。   她道:“儿臣凭自己的本事,到父皇口中,反而成了耍小聪明。”   皇帝哼了一声,不想跟她斗嘴:“你这一下,倒可谓是一举多得。”   宋晏储但笑不语。   袁弘崇敬孟开鸿,自是不假;当年得知孟开鸿死讯时晕死过去,也是不假。可是人,终究会有自己私心。袁弘身后站着人,哪能干净起来?随便寻摸一个出来,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他府中有娇妻美妾幼子,又怎么舍得他们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不过是随便说上两句话,就能换得家中子嗣平安,这个时候,袁弘就算再崇敬孟开鸿,还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年幼的孩子随他去死不成?   今日这一出闹剧出来,旧事重提,再加上袁弘那一句“替天行道”,更是将孟开鸿党羽放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   天是谁?天是皇帝!你这一番“替天行道”,替的又是哪个“天”?   如此一来,为了保全自身,一些人势必会同孟开鸿划清界限,那身为亲手赐死孟开鸿的人,宋晏储身上的污名也是不攻自破。再者,孟开鸿在大晏经营多年,朝中与他有牵扯的官员达到一个恐怖的数量,可偏偏无根无据,这些人还不能随便动。皇帝这两年一直在忍着,这一次,就是最好的机会。最后……   那些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这一会下来,怕也是沉不住气了。   皇帝看她:“后续之事,可做好打算了?”   宋晏储笑,目光遥遥望向宫外:“父皇放心。”   赵家……   ·   皇帝这一番大刀阔斧的挥下去,朝中死伤者众多,大多都是同孟大儒关联深厚的官员。虽说一早便知涉事官员绝对不少,可这几日腥风血雨真的下来之后,众人才发现他们想的还是太过简单了。光是被抄斩的官员,就有十数位,更遑论那些被流放、贬官的——   大晏上下,人人自危。   临安长公主府   “一群废物!”   哗啦一声脆响自室内传来,伺候的下人慌不忙地跪地,大气儿不敢出。   “公主冷静,公主冷静!”身边的美人忙劝道。   “冷静?你让本宫怎么冷静?”临安美艳的脸上扭曲异常,那么多人啊,她花了多少时间才安插进去的?现在全被毁了!   那人握住她的手劝道:“公主万万要冷静!事已成定居,如今切不可在引起皇上和太子的怀疑!”   临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有理。”她凤眸沉沉,神色莫名。   那人问道:“公主是想……?”   临安冷笑道:“这不是还有赵家吗?”她眸中闪过一抹狠色,喃喃道:“赵妃肚子里的孩子,也该起点作用了……”   那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想怪不得说是最毒妇人心。   临安:“传令下去,让宫里的人酌情动手。”   那人道:“是!”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临安唤道:“你站住”   那人身子一僵:“殿下?”   临安面色不愉,素来美艳的面庞上也笼罩了一层阴沉之色,让人看了忍不住心里发颤。   “过来,取悦本宫。”   那人眼眸深处划过一抹惧色。   公主心情不好……   她一旦心情不好,就爱折腾床上的人。   他按住心里的忐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了身子……   奢华的寝殿内,传来一阵阵愉悦中夹杂着痛苦的放荡声响。   室外,一身白衣,身形瘦弱的男子脚步微顿,秀致的面上划过一抹不自然。   月光洒落院中,落在男人身上,更衬得人恍若谪仙,翩然落凡尘。   “驸马爷。”外面守着的侍女有些不忍道:“驸马爷可是有事要寻公主……”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竭力压住涌到嗓子的咳意:“无妨,咳咳咳……”他掩着唇,拼命降低声响。   他笑了笑,眉目疏淡,如清风入怀:“不必叨扰殿下,我这便离去了。”   那侍女纠结片刻,还是没敢说去屋内通报,只能看着那白衣翻飞的身影渐渐远去。   公主不高兴,那可是会死人的。 第34章 赵妃   京城的腥风血雨持续月余,这一个月里,几乎每日都有官员被抄家,太平永兴等坊间惨叫声几不绝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此举就是为了将孟开鸿一党一网打尽,可看出来是看出来,百官纵是心中不忿,却也未有他法。   先是太子遇刺,再是袁弘那一句“替天.行道”,皇帝有了足够的理由收拾那些不安分的人,百官们现在就是多说多错,未免牵及己身,只能保持沉默。   京城的鲜血流了一月有余,地面上铺着的青石板仿佛也比往日暗上了许多,似是能见那些官员的鲜血。连带着往日的秋闱盛会,此刻也是不声不响的举行,低调无比地结束。   直到九月出头,秋高气爽,到了入冬之前最后一段艳阳天,京城上下的紧绷氛围才算慢慢缓了过来。   经此一役,于幕后黑手来说自是损伤惨重,但真要论起来,对一些人来说,却也是天大的机缘。   皇帝手段凌厉地冲孟开鸿党羽下手,朝中上下无数职位一下空缺了出来。那些本就在朝为官的,自是借机高升;而那些尚未入朝为官的,若是能通过来年春闱,高中杏榜,也不必再下放到各级郡县历练,可直接在京城谋得一官半职,填补空缺。   而在朝官员中,谁家没有几个年龄合适的子侄?若是抓住这次机会,便不必家中长辈再苦苦安排,想方设法把人留在京城。甚至日后的为官之途也会通畅不少。   ——便是当今丞相之子、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崔大郎崔景同不亦是下放到郡县历练了三年,如今都还未回来?   朝中上下也都放下了心,将注意力放到刚刚结束的秋闱上。   历年秋闱都是在九月初十放榜,如今不过九月初,细数下来还有不到半月的功夫;秋闱过去,十月、十一月,来自各府州县的学子也会从四面八方齐聚京城,以备来年春的春闱。   所有人都等着再给朝廷纳进良才,却不想,就在这个关头,后宫传出了一件大事。   赵妃娘娘有孕了。   乍一听闻此消息,众人还以为是谁放出的玩笑话,可想起怕是无人敢拿皇帝子嗣开玩笑后,众人心中又惊又俱,却唯独无喜。   皇帝登基之初,膝下一直未有子嗣,朝臣们比皇帝还急;等到太子降世,朝臣们非但不满意,还跟看到了希望一般让皇帝多往后宫走走。大晏偌大的帝国,皇帝膝下怎能只有一子?可这么多年了,皇帝膝下始终无子,外面有的说皇帝当年伤了身子,难有子嗣;还有的说陛下残害兄弟,这是上天的惩罚……总之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   朝臣们本没将那些风言风语放在心上,可十几年过去了,后宫再未传出过喜讯,他们也早早就不抱希望了。如今太子十九,已近及冠,虽说手段狠辣了些,可若细细去数,她做过的荒唐事似乎也就只有杀害孟开鸿这么一件,可就这么一件荒唐事,还在最近证实了太子所为无错。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大晏风调雨顺,国祚稳定;太子虽说有不好之处,但也并非罪大恶极之人,侍奉帝后也算纯孝。眼看着就是大业将成之兆,可就在这个时候,赵妃有孕。   赵家不像费家,底蕴单薄。就算赵家这些年落魄了不少,但也终究是百年世家,有着丰厚的家底。赵妃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个公主还好,可若是个皇子……   二十几年前诸位皇子夺嫡的事仿佛还在眼前呈现。   就算平日对太子行事再不满的,此时也不得不叹一句,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众臣什么样的反应皇帝不知。赵妃宫中下人前来报讯的时候正逢皇帝在面见诸位大臣。宫女的话方才一落,皇帝先是怔愣片刻,而后仰天哈哈大笑,连说了三个“赏!”事后更是不顾那些朝臣,亲自前往永宁殿看望赵妃,从午时过去,直到晚间用了膳才回来。   翌日更是派心腹太监刘大伴亲自传旨,赐下无数珍奇宝物,让赵妃安心养胎。   原本打算看皇帝什么反应的朝臣,听闻此讯,心都要凉了。   皇后娘家这些年所作所为着实过分了些,但皇帝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一直未同费家计较。可如今赵妃有孕,皇帝还能如以往那般对待太子吗?   不同于其余朝臣的复杂思绪,赵家这些日子却是春风得意,赵夫人更是时不时进宫陪伴女儿,皇帝竟也没有异议。   一些人注意着皇后和太子的反应,可太子仍旧是待在东宫,鲜少见客。而皇后也是端足了一国之母的驾子,又是赏赐又是宫女太监,丝毫看不出心中不满。   时间就那么一日日过去,不管外人如何想,宋晏储待在东宫是淡定无比,东宫下人也受到了主人的影响,对宫外那些人带着些异样的眼神一概不理。   “今儿个天不错,殿下可要去御花园看看?”   宋晏储侧躺在贵妃榻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温暖而又不至于灼人。   前些日子宋晏储一场高热,将养了许久才算好全。又正逢前几日阴雨绵绵,天公不作美,陈玉都不敢让她出去。   这两日天气慢慢晴了下来,艳阳高照又带着些凉爽,陈玉也怕人在宫里憋坏了,这才提议让她出去走走。   宋晏储懒懒散散:“御花园逛了二十年了,还没看够不成?”   “哎呦殿下,这一会不一样呢。”陈伴伴苦口婆心劝道:“陛下方从江南那边运了些花过来,新奇着呢。”   宋晏储腻着他,似笑非笑:“孤才从江南回来不久,有什么样的花儿是孤没见过的?”   陈玉脸色一僵,最终无奈道:“太医也说了殿下的身子该经常走走,不能总是待在宫里……”   眼瞧着陈玉又把太医那一番话拿出来叨叨,宋晏储只觉得耳朵疼,无奈妥协道:“好了好了,莫要再说了。”她撑起身子,陈玉蹲下身给她穿上鞋:“孤去还不成嘛。”   陈玉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   傍晚的阳光比晌午要柔和些许,宋晏储一身月白长袍,明明是入秋刚做的款式,到现在竟是又宽松了些许,萧淮跟在她身旁,看得眉头直皱。   御花园中百花齐放,已是深秋,却还是娇嫩无比。   宋晏储随手捏起一朵墨菊,玉白的十指与那开得正盛的花儿形成对比,竟也丝毫不落下风:“父皇怎么想到大费周章从江南运这些花儿来?”   陈玉顿了顿,才道:“说是赵妃娘娘随口提了一句想看看江南景致,陛下放在了心上,没人过几日就让人送来了这些花,供赵妃娘娘赏玩。”   宋晏储摸花的动作一顿,随后笑了笑:“母后怕是要气死了。”   陈玉笑笑,没敢应话。   萧淮在一旁看得有意思,要说后妃有孕,受到影响最大的不该是你这个太子,可偏她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有兴致在这儿说笑。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行经一处凉亭,却见不远处一身着繁复宫装的女子正赏着花,身后嬷嬷宫女一堆,正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那女子似也察觉到这边动静,回眸一看,顿时一愣。   宋晏储挑了挑眉,刚还说着呢,现在就碰上了。   “殿下。”那宫装女子盈盈施了一礼,露出的那张容颜虽不似少女的娇艳,但也带着一番别致的韵味儿。   宋晏储微微颔首,并未上前,只扬声道:“娘娘如今有孕在身,不必如此多礼。”   赵妃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道:“劳殿下挂心,但礼不可废。”   宋晏储轻笑一声,又转而道:“娘娘是在赏花?”   “御花园中菊花开得正艳,今儿个天也不错,便来此处瞧瞧。”赵妃睫毛微敛,言行举止恭谨有礼,丝毫没有宠妃派头。   “既如此,那娘娘慢慢赏着,孤就不打扰了。”宋晏储不欲与她多说,转身便要离去。   赵妃又微微颔了颔首,等到人消失不见,才算松了口气。   “娘娘?”身后的宫女疑惑出声。   她们娘娘如今身怀龙嗣,不说要多嚣张跋扈,最起码也不用这般战战兢兢,小心讨好太子吧?   赵妃扫了她一眼,语带警告:“闭嘴。”   那宫女当即不敢多言。   赵妃看了看宋晏储离去的方向,眸中情绪复杂莫名。   按理来说,她身为皇帝妃妾,本是长辈,不必向太子行礼。但……   她摸了摸自己的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眼睑微垂。   但她现在有了身孕,更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   “殿下就不担心?”萧淮跟在宋晏储身后,看她神色自然,不由出声问道。   “担心什么?”宋晏储笑着,她遥遥看着宫城外的方向,目光清醒通透:“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孤还没沦落这个地步。”   赵妃也好,什么妃也罢,归根究底,还是朝堂上的斗争。   宋晏储一直都很清楚她应该做的是什么。   ·   谣言向来是传的最快的东西。宋晏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经过有心人的加工,已经足以编出一段太子仗势欺人,欺辱庶母,甚至是对赵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满的故事,就这么给他扣上了个不孝不悌的帽子。   赵家好歹在朝中经营多年,再加上百姓素来爱听皇室的八卦,也不管究竟是真是假,就当做宝一般四处传播,还洋洋得意。   不过短短两日的功夫,谣言就传得满京城都是,甚至内宫之中都有所耳闻。皇后气得摔了几个茶盏,可偏偏还得顾及着自己贤后的名声,轻易不能打骂赵妃。   而于宋晏储本人,却是对这些谣言抱着喜闻乐见的态度,甚至希望这谣言传得越广越好。   谣言越来越离谱,直到几日后秋闱放榜,百姓们这才将注意力稍稍转移。   九月初十,秋闱放榜,无数学子寒窗苦读,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时刻。   宋晏储也是饶有兴致,早早地就让人安排好了出宫的马车,去贡院外的茶楼处等着。 第35章 殿下手可冷?臣为殿下暖……   往日的京城虽说人们往来颇为热闹,但也没到此刻车马不通的地步。刚进京城的时候还好,可随着深入内城,大街上就越发的堵了起来。   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着,被汹涌的人流挤得不得不行两步便停上片刻,外面的车夫脸上也不由挂起了些烦躁,狠狠抽了一下车辕。   “莫急。”马车内男子的声音沉稳冷静,似一汪沉静的泉水,抚平人们心中的躁意。   车夫摸了摸鼻子,语带抱怨:“不过两年未回京罢了,怎么城里那么堵?”   车里沉寂片刻,片刻后男子出声问道:“今日是什么时候?”   车夫想了想:“该是初十了吧……哎呦!”他猛地想了起来,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咱们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九月初十,正是秋闱放榜之日,学子们都堵在礼部贡院之外,京城上下可不得挤成这样吗?   车夫是个粗人,也就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但因着车里的自家郎君,他对文人们这些考试的东西倒也了解上几分。   “要是早些想起来,还能绕个路。”   马车里的郎君道:“乡试放榜,是为大喜。咱们不急,慢慢走就是了。”他顿了顿:“待途径贡院,也可去瞧瞧这届解元是何人,沾沾喜气儿。”   车夫“噗嗤”一笑:“郎君可真会开玩笑。”   他家郎君是大晏立国以来唯二的三元及第之人,当年风光何其无限,便是要蹭喜气,还不知道谁蹭谁的呢。   车里的郎君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不可小瞧旁人。”   ·   贡院旁有一楼,名为状元楼。一来是因为此楼里的确是出过几位状元,墨宝都还挂在楼内的大厅里;二来也是对远来此的学子的美好祝愿,再加上离得贡院近,广受学子的喜爱。平日里若是有三五成群的读书人想要互相讨教学问,便会相约来此。   今日乃是放榜之日,状元楼内自是人声鼎沸,宋晏储居于二楼雅间,留神听着下方学子的话语,倒也颇觉有趣。   太子回京之初,像是这种文人齐聚的地方大多是在批判太子行事狠辣,残害忠良,孟大儒死得冤;可这一个月里的流血事件接连不停地发生后,这些学子也极为知情识趣地转了口径,开始盛赞太子的先见之明。直到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后,再加上皇帝那莫名的态度,整个京城再也无人敢直言谈论太子,顶多也就是对皇帝歌功颂德,拍尽马屁。   “所以你瞧,文人的嘴,就没一句是可信的。”   宋晏储坐在临窗之处,旁边往下还能看到一楼的场景,是再优越无比位置。   萧淮坐在她面前,陈玉见着了嘴皮子不由微微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出声。   罢了,殿下都没说什么,他就不讨嫌了。   萧淮看着下面学子在高谈阔论,还以为在发表什么真知灼见,凝神一听,却是忍不住嗤笑一声:“不过空谈罢了,没点有用的东西。”   宋晏储心里也有些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一群京城都没出过的学子,又怎么会知道边关是什么样子、民情是什么样子?不过是在纸上谈兵,还能指望他们说出什么为官多年的老臣都说不出的东西不成?   堂倌将招牌菜都上了一遍,宋晏储夹起筷子尝了两口,不是过于油腻、就是有些荤腥,最后满大桌子的菜,能入口的也不过就那么两道。   萧淮瞧她没动两下筷子,不由皱了皱眉:“不吃了?”   宋晏储没在意:“腻得慌。”   萧淮目光落到她那白皙精致的脸,虽是如莹白美玉般剔透晶莹,却还没他巴掌大。唇色寡淡,腰也是细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瘦弱无比,哪有男子的气概?   他看了眼桌上的膳食,扫了一眼,卖相的确精致,但同宫里御厨做的还是没法比。他想了想,起身出门,同堂倌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回了雅间。   宋晏储瞥他:“做什么了?”他方才声音不大不小,但外间有学子吵闹,也没太听清。   萧淮重新抄起筷子:“等会。”   宋晏储扬扬眉,不一会,雅间门被敲响,紧接着一个堂倌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一碗白粥,简简单单,什么东西都没加。他把白粥放到宋晏储面前,点头哈腰:   “贵人慢用,贵人慢用。”   宋晏储看了眼面前寡淡的白粥,又觑了眼吃的正香的萧淮:“你替孤叫的?”   萧淮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为免你再觉得没什么味道,特意让人放了些盐。”   陈玉在宋晏储身后站着,表情一言难尽。   只放了些盐……   他们殿下何时用过这么粗糙的吃食?   面前那碗说是白粥就是白粥,不像御膳房的厨子们总爱在里面加些什么山珍海味,美名其曰滋补养身,实则只会让人毫无胃口。   宋晏储是真的食欲不振,可她看着对面大快朵颐、吃得无比认真的萧淮,又看了看面前的白粥,似乎隐隐能闻到属于白粥本身的香气扑面而来,没有过分油腻荤腥,却也不是那种没有丝毫味道的清淡。   萧淮抬眸看了她一眼,催促道:“吃啊。”   御膳房变着花样做得粥再多不过,可许是萧淮的吃相太过惹人心动,宋晏储抿了抿唇,拿起条匙尝了一口,属于白粥原本的味道瞬间在唇齿间萦绕,没有太多的花里胡哨,只是最简单的咸味,却让人意料之外的不抗拒。   “瞧,这不是吃下去了。”萧淮洋洋得意,宋晏储抬眼觑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一份白粥而已,要说多美味倒也不至于,只是面前的人吃得太过美味,才让她有了点食欲。   虽说仍是没用多少,但好歹是小半碗粥下了肚,陈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转而又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萧淮,心中微微动了动。   直到萧淮放下筷子,宋晏储才将碗放下,拿过陈玉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茶楼外面人来人往,车马不通,时而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众人的目光要么在大街上,要么在一楼的学子身上。萧淮目光一顿,直直地落在宋晏储的手上。   他忽然想起了太子刚回京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景。只不过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萧淮先是被宋晏储那一声干脆利落的“赐死”吸引了兴致,后来又对那被风掀起的马车内露出的一只手念念不忘。   萧淮至今还记着那手漂亮极了,从指尖到手腕没有丝毫瑕疵,便是最上等的美玉也不及她半分。   萧淮当时就想怎么会有人的手能那么好看?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有照一日,他会跟有着这么一双手的人一起,坐在二楼用膳。   萧淮的目光太过放肆灼热,宋晏储皱了皱眉:“你在看什么?”   萧淮素来不知道不好意思该怎么写,他咧了咧嘴:“在看殿下的手。”   宋晏储下意识垂眸,就听萧淮道:“已是深秋,殿下手可冷?臣为殿下暖暖可好?”   刚用过一碗热乎的粥,宋晏储就算再体寒,也不是冰做的。她懒得搭理萧淮的胡言乱语,目光移到外面街道上。   此时还未放榜,但学子们却早早就挤在贡院门外,周围道路水泄不通,纵是官兵把他们挥斥,可不过一会又挤上来一批人。   近来在宫中无事,宋晏储出宫一来散散心,二来也是想顺道看看这一届乡试的魁首会被哪位夺了去。她正要从下方移开视线,就见一辆马车自不远处慢慢驶来,被迫停在这拥挤的街道上。   宋晏储多看了那马车两眼,总觉得这种风格好像有些熟悉。   马车里的人也为时不时停下的举动颇感无奈,他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紧张无比的学子,低声叹了一口气,刚想让车夫把马车停在在一个角落里、他们也等等看桂榜张出,却在目光无意间扫过状元楼时,怔愣片刻。   楼上楼下二人目光相对,眸光都不由沉了沉。   宋晏储此行出来本是为了散心,却怎么也想不到今日这般晦气,这都能遇上讨厌的人。   “殿下?”陈玉见她神色不对,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看去,待见着那人后顿时一愣:“这、这……”他飞快地看了眼宋晏储,心里暗暗叫苦。   这位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呀?   “怎么?”萧淮目光也被他们吸引过去,朝着窗外望了一眼,目光凝在那辆马车上:“认识的人?”   宋晏储呵呵笑了笑:“可不是嘛。”   “爷?”车夫见自家郎君维持着一个动作久久未言,不由疑惑出声。   男子回过神,掀开马车帘子下来,回头吩咐道:“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来吧。”   车夫疑惑:“爷,咱们不回府了?”   男子想了想:“你回去同父亲母亲说一声,我晚些回去。”   车夫虽是疑惑,但还是应了声,转身离去。   男子回过头,仰望二楼,冲着宋晏储的位置上微微拱了拱手。   宋晏储的脸色依旧是不好看。   萧淮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显而易见的情绪外露,眉头皱了皱,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不愉。   认识这么久以来,这位殿下从来都是淡定自若的。便是在那自幼陪她长大的伴读聂怀斌身上,萧淮也未见过她的情绪这般明显过。   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啧,一个小白脸。 第36章 天纵之才   雅间的门被打开,青衣男子缓步而入。他身姿颀长如竹般挺立,面容清雅淡然,浑身透着君子之风。   他微微躬身,礼节周到完美,没有丝毫不妥:“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宋晏储坐在一旁,笑意盈盈;萧淮神色淡定,上下打量着他。唯有陈玉闭了闭眼,满脸不忍。   怎么就,这个时候回京了呢!   “此在宫外,小崔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宋晏储微笑颔首,面上平静:“陈玉,看座。”   陈玉连忙递了一张板凳过去,崔景同翩翩有礼:“多谢殿下。”他轻撩衣袍,动作一丝不苟,即使坐下也是身姿笔挺,没有丝毫松懈。   宋晏储面上含笑,实际上看到他那张脸就牙痒痒。   偌大的京城,豪门世家子弟数不胜数。可但若真要数出个其中一二,费家费青渟、岑家岑蕴和孟开鸿嫡传弟子廖修齐也都是名在其中的。   费家因是皇后娘家,众人对费青渟多有吹嘘追捧,勉强算是一位;岑家虽是武将之家,但其大郎君岑蕴和也是个翩翩君子,不比那些世家郎君差多少;而廖修齐则是沾了孟大儒的光,才能在文人中如鱼得水。   除却这些人,旁的世家大族,比如魏家、尚家、云家,也都有不少出色子弟。   ——可这些,却远远比不上宋晏储面前这位丞相之子崔景同。   或者说,这两拨人,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这些名门郎君虽是名声斐然,但终究是依附于自家家族,谈起他们总是免不了提及他们的长辈。但崔景同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大概就是,当年太子选伴读,朝中有年龄合适子弟都将自家子侄报了上去,唯有崔景同是个例外。   皇帝曾亲言,此子乃天纵之才,若是陪太子启蒙,岂不可惜?   崔景同比宋晏储大了四岁。彼时宋晏储刚刚启蒙,崔景同却已熟背三百千,通读四书五经,甚至在当年的鹿鸣宴上,以一民生问题难倒解元而闻名大晏。   皇帝赞他辨察仁爱,与性俱生;外人见他容貌姿美,有殊于众,给他冠上了一顶神童的帽子。   而他也的确不负世人所望,十四岁连中小三元,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接着参加乡试的时候,他却急流勇退,一人一马一行囊,开始在大晏四处游学,拜访名川大儒。直到十九岁那年回京,参加当年乡试,一举夺魁,又在后来的会试殿试中一鸣惊人,连夺三元。   大晏三元及第并非没有,可六元及第,古往今来,也首屈一指。   科举结束之后大多学子都会费尽心思留在京城,不愿被下放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可崔景同却是主动请缨,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连待三年,治理得当地欣欣向荣,百姓和乐。年年官员考绩的时候皇帝都得夸崔丞相一番。   别家郎君还在靠家中长辈,崔景同年纪轻轻,却已能在皇帝面前为父亲长脸,岂非云泥之别?   皇帝当年放任崔景同离京也是存了磨练他的想法,如今三年已过,恰逢朝中人才空缺,崔景同回京,是再合适不过了。   崔丞相为大晏栋梁,肱股之臣;崔景同心怀百姓,亦是有其父之风。有这么一个臣子,可谓是国家之幸。   可宋晏储却是素来同崔景同不对付。   这么一个堪称君子的人物,面对宋晏储时举止有礼言行有度,可谓给足了她储君的面子;宋晏储也并非当真是残暴不堪,对待这种于国有利的人才自然不会刁难。   可无奈,他们二人理念不合。   崔景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行事颇有孔圣人之风。他讲究以仁教化百姓,仁德宽和,想要的是一个如尧舜一般的仁君。然而太子更偏向法家理念,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与他理想中的明君完全不符。是以崔景同在见到宋晏储该有的礼节绝不会忘,时刻都能清醒认识到君臣之别。可当二人起了分歧时,那真是能……气死宋晏储。   宋晏储每次见他都能气得咬牙切齿,可偏偏崔家一家都是一派忠心,宋晏储就是气,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好在崔景同还算知情识趣,哪怕与太子一向政见不合,哪怕对太子的做法并不感冒,但却并不会玩阳奉阴违那一套。   宋晏储道:“小崔大人离京多年,丞相和夫人想来也甚是想念,怎地不先回家。”   崔景同声音温和,彬彬有礼:“有劳殿下关心,家父早已得到家书,不会过多担心。”他看了眼下面:“今日秋闱放榜,时机难得,便来看看。”   宋晏储回眸看向下方:“怕是难出如小崔大人这般六元及第之才。”   崔景同格外谦逊:“天下学子何其之多,学识广博者不在少数,微臣也不过侥幸罢了。”   宋晏储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听下面一阵嘈杂,回眸一看,原是桂榜已经张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注意力纷纷放到下面,萧淮看着他们二人那格外默契的行为,握着杯盏的手不由紧了紧。   下面热闹非凡,先有挤进去的学子看着红榜,一一扬声报名:   “刘怀远——有!有!”   “吴文翰——中啦!中啦!”   “甘鸿朗……”   “泰和兄中啦!”   “蒯建义……”   那学子被夹在中间,挤得不成样子,每念出一个名字,就伴随着一道欢呼声;有的没中的人闻言不信,拼命想挤进去亲眼看看。学子们苦读十数载,成绩就全在这一张红榜上面了。   宋晏储瞧着,不由慨叹。   “赵兄!赵兄!魁首是赵兄!”忽地一声大吼让周围所有人都静了片刻,而后一楼一直强壮淡定的男子闻言猛地一拍桌子,面上是遏制不住的狂喜。   “恭喜赵兄喜得魁首!”   “赵兄……”   楼下瞬间响起接连不断的恭喜声,赵钧原本还想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可随着恭贺的人越来越多,他面上那洋洋得意之色也是遮掩不住。   “同喜同喜!”他嘴上说着谦逊的话,但那高昂着头和那得意的笑容确实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   外面下间嘈杂一片,那赵钧如众星捧月一般居于众人之间,享受着溢美之词,仿佛中的不是解元,而是状元。   他扬手一挥,朗声说道:“今日大喜之事,在下便赋诗一首,祝各位同年金榜题名!”   周围之人立刻上前应好,赵钧双手负于身后,昂首挺胸,轻咳一声,便背了首试出来,周围之人立刻叫好,一时之间,状元楼内嘈杂不已。   楼上的崔景同也不由皱了皱眉。宋晏储却是想得更多,她问陈玉:“赵钧……这位解元,莫不是赵家之人?”   陈玉想了想:“奴才记得,这届科举,赵家好像的确有一小辈参加。”   宋晏储轻嗤一声,目光落到崔景同身上:“小崔大人觉得这届学子如何?”   崔景同薄唇微抿,沉默良久,硬生生地扔出了一句:“太过浮躁,非一心向学之人该有品质。”   崔景同素来是君子,不在背后轻议他人是非,此刻能说出这些话,可想是对这届学子有多不满了。   宋晏储轻轻笑了笑,漂亮的桃花眼在那赵钧身上转了转,带着些莫名意味儿。   她摇头道:“本是想出来看看这届乡试可有什么人才,未曾想是寻了个寂寞。”她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孤便先回宫了。”   萧淮紧跟而上,崔景同也道:“时辰不早,臣也该回家了。”他微微躬身:“殿下请。”   宋晏储直直走去,倒是跟在她身边的萧淮见状扫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对,崔景同温润一笑。   萧淮心情愈发不好。   行至楼下时,那些学子们已大多冷静下来,正三三两两小声地谈论着什么,见着宋晏储一行人时他们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两眼,这一看,却是一怔。   宋晏储本就容貌绝世,通身气度又不凡,那些学子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将目光再次移了过去,却又觉得这番举动太过失礼,只能偷偷看上两眼,又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面色微红。   宋晏储并未言明身份,再加上也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是以并未跟那些学子计较,可谁曾想她没说什么,倒是有一个人起身唤住了他们。   “这位郎君!”解元赵钧站起身,目光在她面上盘旋片刻,忽地笑道:“郎君也同为学子?既然来了,不妨同在座诸位探讨一下学问?” 第37章 她怎么那么粘人?   宋晏储今日一身苍绿长袍,身形颀长消瘦;一张巴掌大的脸隐在同色的大氅里,更衬得她面色白皙,容色靡丽。   她闻言动作一顿,随后慢慢转身,看向崔景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中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小崔大人怎么看?”   崔景同神色如常,声音平静:“家中父母还在等着,暂不奉陪了。”   赵钧眸光微微一沉,他呵呵笑道:“来都来了,兄台看看也无妨。”   宋晏储微微转眸,神色间闪过一抹兴味。   这是不让他们走了啊。   赵钧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再加上他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在宋晏储身上打转,他们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萧淮眸光冰冷,陈玉尚未说话,崔景同却是率先一步,沉声开口:“赵解元有空,不妨多沉心读书以备会试,一味沉浸在交友中,太过浮躁,非做学问该有之心。”   哪怕他与宋晏储向来不和,可终究而言,她是君他是臣,君臣之分,忠君思想,是深深刻在崔家人骨子里的。如今有人在他面前亵渎一国储君,崔景同又怎么可能毫不作为?   赵钧气急:“你算什么东西?”   崔景同神色淡淡:“崔某不才,只是个人,自比不上赵解元是个什么好东西。”   周围人闻言顿时掩唇低笑,崔景同不想跟他们计较,护着宋晏储就要往外走去,赵钧脸色挂不住,伸手就要去拉宋晏储的手臂:“等等——啊!”   萧淮今日本就心情不愉,又见他不知死活胆敢觊觎宋晏储,心里一直憋了口气,见他这般放肆自然不会放过,伸手一抓一扭,“咔嚓”一声轻响,赵钧捂着变形的手腕鬼哭狼嚎。   大厅里一时寂静,学子们压抑着的笑声也毫无踪迹。萧淮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不顾他怨愤的目光,护着宋晏储离去。   知道一行人离开了状元郎,才有赵钧的狗腿子慌忙跑上前嘘寒问暖:“赵兄,赵兄你没事吧?”   “可要去找大夫瞧瞧?”   那群人围在他身边尽问些没用的话,赵钧气得恨不得把它们全轰出去,又碍着这么多人在这、顾着自己的面子,只能忍着,压低嗓音道:“都给我滚!”   一学子连忙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赵兄莫气,赵兄莫气!”他看着宋晏储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狠狠地唾骂一声:“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般嚣张!赵兄回去后定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是啊赵兄!这种人不值得你生气!”   狗腿们一句又一句地讨好,赵钧眸中原本满是怨毒,听到这些话上面上才终于有些快意,他正想说什么,却听身后有一人小声开口道:“刚才那人……我看着怎么像是崔景同啊?”   赵钧脸色一僵,回眸眯着眼看他:“你说谁?”   那人缩了缩脖子,心虚道:“崔、崔景同。我之前偶然见过他一次,感觉有些像。”   崔景同虽说年幼成名,但留在京城的时间却不多,要么是在外游历,要么就是在外为官。他为人又素来比较低调,京城中见过他的人还真不多。   赵钧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崔景同——他不是在一个小破县城吗?怎么可能会在京城?”   另一人小声回答:“之前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朝中职位空缺不在少数,他这时候要是回来任职,也不奇怪啊。”   赵钧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他自己还是知道他和崔景同之间的差距的。先不说崔家同为传承百年的世家,比之赵家也不差到哪去;就说崔景同这个人,就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虽说同是解元,但赵钧十分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再者,一个是世间罕有的六元及第,一个是小小的解元……这若真是崔景同,那他刚才说的话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赵钧刚想安慰自己不会那么巧,就听身边人说:   “说起来,我好像也听我爹提过,崔景同最近的确要回京了……”   小团体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周围还是有人能听到,此时诸位学子也没心思去管赵钧,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刚才那位当真是崔景同?那个皇帝亲赞‘辨察仁爱,与性俱生’的崔景同?”   “除了他还能是谁?话说回来,小崔大人在嵩县待了也有三年,按理说也是时候回京了……”   “哎呀!我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来呢?若是能得他一两句提点,不比自己瞎看再多的书都有用?”   众学子纷纷懊恼异常,悔得捶胸顿足。要说当年孟大儒才学满天下,但它终究是以为德高望重的大儒,学子们大多还是崇敬多过亲近。但崔景同不同啊,崔景同也就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甚至在座的人中,年过而立,比崔景同还要大的也不是没有,这么一个同龄人才更能引起学子们的亲近。   眼看着大多数人都在懊悔没认出来崔景同的,唯有一个人弱弱开口:“既然那位是小崔大人,那……他身边那人又是谁?”那般的气质卓绝,如濯濯春月柳般令人心醉,总该不会是什么名声不显的人吧?   众人顿了顿。崔景同出身名门,动作姿仪堪称完美,可那人在他身旁非但没逊色半分,反而还隐隐有将崔景同压下去的潜质。   众人猜测纷纭,都在想是不是哪位世家的郎君,平日里比较低调?知道一人纠结半晌讷讷开口:“我、我好像知道那人是谁。”   “那你还不快说!”一人瞪大眼睛催他。   那人抿抿唇,神色带着些异样:“就,前些日子廖兄邀我们众人前往南山尚景,那时遥遥好像看了那人一眼……”   他一说到廖修齐周围便默了默。要说之前孟大儒身陨,天下学子以为其冤,对其唯一的入室弟子廖修齐多有照拂。可如今皇帝那一番举动,孟开鸿的罪名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些学子也都不愿再同廖修齐相交往,无非是怕惹一身腥。   一些不明所以的催促他赶紧说,但有一些听到廖修齐的人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了些猜测。   果不其然,他道:“那人若是没错……当是东宫那位殿下。”他声音细小,却是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大厅内绣花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赵钧自然也不例外。在那些人提到崔景同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更别说他看中的那人竟然是的当今太子了!   赵家因为赵妃有孕一事格外春风得意,赵钧身为旁支也是享受到了红利。他虽然做事嚣张跋扈了些,但能考上解元多少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就太子一事,他若事先知道,绝对不敢这般擅作主张。   赵妃腹中孩子一日未出世前,赵家就一日不可能同太子正面对上。   他刚得了解元,原还有些得意扬扬,以为能靠这份成绩在赵家站稳跟脚,谁曾想一时不备竟然招惹上这么个人物。   他眼前发晕,心中叫苦难言,几乎能想象嫡支的长辈知道了这事后又是怎样的震怒。   ·   状元郎里是什么反应宋晏储已不想去探寻,她看着神色平静的崔景同,调笑道:“小崔大人莫不是同解元有仇?”   他幼时便是因一个问题难倒当时乡试解元而名声大噪,如今更是同新一届解元起了争执,似乎就绕不过解元了,可不是同解元有仇?   崔景同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一本正经道:“殿下玩笑了。”   宋晏储已经上了马车,崔景同躬了躬身:“臣告辞。”   宋晏储挥了挥手,陈玉眼神示意,车夫挥动马鞭,马儿“嘚嘚”地走了起来。   车上只有萧淮和宋晏储二人。   以往的时候,素来是陈玉坐在马车内伺候着宋晏储。可萧淮来了之后,日日与太子同进同出,太子也由着他。陈玉作为贴身伺候宋晏储多年的太监,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见,他知晓自家殿下对这位萧将军特殊,并不仅仅是把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子卫率,当即把马车内的空间让给了萧淮,自己老老实实地在外面待着。   桂榜已出,除却个别未能中举过于失落还在红榜前游荡和受到打击打击太大直接疯了的学子外,大街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态,马车一路缓缓向前驶着,并不拥堵。   马车外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嘻闹声应有尽有,马车内却是一片寂静。   宋晏储一直在闭目养神,想着赵家那些事儿,倒是未觉马车里太过安静。直到马车驶进宫门,车内还是没有一丝声音,她才察觉到不对。回眸望去,萧淮眉宇紧锁,神色凝重,似是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宋晏储奇怪道:“将军在想什么?”   萧淮眼皮子抬了抬,随口应付道:“没什么。”   宋晏储越发觉得蹊跷,萧淮不说跟个学舌的鹦鹉一般叽叽喳喳,但有他在周围也鲜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刻。   她还想说什么,正好东宫到了,陈玉撩开帘子请她下来。   宋晏储又看了萧淮一眼,见他仍旧神色恍惚,似有千重疑惑藏在心底,她眸光暗了暗。   东宫辅臣有事找宋晏储,她来不及细细追问,只将这件事藏在心底,转身离去。   东宫轮值,今日不是萧淮。虽然萧淮也没做过这样的事,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贴身跟着宋晏储,更像是一个贴身侍卫。   可今日不一样,萧淮回到宫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一个人呆呆坐在一声不吭。   他在很认真地想一件事。   他今天心情不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可问题来了,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在军中多年,面对的都是一群老兵油子,萧淮有时候不得不装作一副生气的模样来威慑手下那群人。可从军近十年,他真正生气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那些不听话的兵痞子打一顿就好了,有时候甚至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嚣张无赖到后面的嗷嗷乱叫还挺有意思,萧淮一向把这个当成自己的娱乐。   可是现在不一样,他生气生得莫名其妙。   不,也不能说是莫名其妙,还是有一个规律的,在面对宋晏储的时候,他的情绪总是不受控制;尤其是她的身边有其他人时,心情更是不太美好。   萧淮开始反思,他回京明明就是为了军饷和恩师家的事,解决完了就能回他的西州。之所以会同意待在太子身边当一个卫率并不是因为什么害她受了连累以身相许之类的鬼话。要真算起来,那场刺杀还不定是冲着谁来的。他之所以愿意这么乖乖二代在东宫,无非是为了双方利益罢了。   他需要太子帮他解决西州军饷一事,太子也需要他的能力,明明是双向合作的事情,最近却有了些变化。   他的心情,似乎总能被宋晏储很轻易地影响到,这是他自从军以来,很少再有的经历。   萧淮开始反思,可是再怎么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肆推门而入,看着萧淮撑着下巴一副思考的模样,眨了眨眼奇怪问道:“爷,您在想什么呢?”   萧淮进了宫之后,他身边这两个侍从也不好留在宫外,一来是不方便,二来也是为了降低太子怀疑,萧淮索性把两个人都接了进来。左右他们二人只要不离开东宫,都是自由的。   萧淮抬头看着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他姿势调整了一下,坐姿变得更加笔直,他拍了拍桌子,示意对面:“来,你坐下。”   萧肆疑惑:“爷?”   “坐下。”萧淮再次颔了颔首。萧肆虽说疑惑,但他最好的一点就是不会多问——当然也有可能是傻。   萧淮看着他:“爷问你件事。”   萧肆眼睛一亮,在萧淮这郑重的姿态中感受到了沉重的责任与信赖,他清了清嗓子,也学萧淮坐得笔直了些:“爷,您说!”   “是这样的。”萧淮组织了一下措辞:“你说,如果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身边出现其他人的时候总是会生气是因为什么?”   萧肆愣了愣,好半天才把他话里的人物关系搞清楚。他想了想,果断一挥手道:“还能是因为什么,肯定是那个人喜欢那个人喽。”   二人的话指代不明,若是让别人来只怕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萧淮一拍桌子,怒道:“简直一派胡言!”   萧肆缩了缩脖子,弱弱道:“不、不是吗?”   这也亏得是萧肆而不是萧悟,若是萧悟看他这番表现,恐怕立刻就能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人那个人指的是谁。   “我、我看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啊。”   萧淮脸色不太好看:“你看的什么书?”   “就是一些话本啊。”萧肆嘿嘿笑道,手舞足蹈地比划道:“在东宫整日待着也没事干,清汝姑姑就给我找了些话本。爷,京城的话本可真有意思,比起西州那边满是打打杀杀的话本有意思多了!”   “上面写得就是小娘子因为书生身边总数有许多莺莺燕燕而生气,书生一开始还不明白小娘子为什么生气,后来知道了小娘子是不喜欢他身边那些女人,这叫什么来着?哦哦哦,对了,吃醋!这叫吃醋!”萧肆一拍手,恍然大悟。   萧淮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你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的吃醋?他一个大男人,为了一个男人吃一个男人的醋?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是吗?”萧肆颇有些委屈。   萧淮倒了口水,一下灌进了肚子,闷声道:“反正不可能是喜欢,你再想想。”   萧肆抓耳挠腮,好半天后才憋出一句话:“嗯……那就是,占有欲了!”   这词听着还像些话,萧淮喃喃道:“占有欲?”   萧肆热心地给他解释道:“就是不喜欢旁人动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动就会不高兴,这就叫占有欲。我想着既然物品能适用,说不定人也可以呢。指不定就是那个人对那个人有占有欲,不想别人动他的人,所以才会生气呢。爷您想想,那些不懂事的新兵蛋子动您东西的时候您是不是也不高兴?”   萧淮觉得他这话似乎有点问题,但再一琢磨好像也有点道理。   占有欲……可不是嘛。   萧淮以前爹娘宠着爱着,还有下人捧着供着,养成了一身少爷脾气,他的东西从来不喜欢别人碰,一碰哪怕玩得再好也要跟人翻脸。就算是刚进军营的时候,他才十四岁,比起那些老兵油子要弱上不少,也从来不肯服输。后来慢慢一步步稳扎稳打走到了大将军的位子上更是一身狗脾气,表面上不显,内地里的少爷脾气丝毫没差多少。   刚回京的时候那件事虽然是意外,但按照萧淮那脾气,下意识就把人划分到了他的领域,打上了自己的标签。此刻看着别人亲近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可不就是心里不舒服?   萧淮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反常行为找到了完美的解释。他起身,拍了拍萧肆的肩膀:“你说得很好。”   萧肆脑子向来不好使,这还是头一回被萧淮夸赞,他嘿嘿笑了笑,挠挠头道:“那爷,您说的那个人是谁啊?”他想了想:“话本经常说,有些人不好意思问问题的时候,都会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所以您——唔。”   萧淮拿起一块糕点堵上了他的嘴,咧着森森的白牙笑道:“爷跟你说啊,虽然你今天说得不错。但话本里的东西呢,有些能信,有些不能信,都是骗人的。你还得多多努力,早日明白什么东西是能信的。”   萧肆嚼吧嚼吧几口把糕点咽了下去,嘟囔道:“可我觉得这句话就能信啊。”   萧淮露出一抹和蔼的笑,萧肆瘪了瘪嘴,顿时不敢再多言。   “行了,你没事儿就出去吧。”萧淮此刻心情大好,冲他挥了挥手,萧肆抱着点心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等人走了之后,萧淮面上才沉静下来,敲了敲桌子,半晌后才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不成,还是得改。   他以后是肯定还要回西州的,总不能在京城待一辈子,到时候难不成还把宋晏储带上?要是平常人带上也就带上了,但宋晏储不行,那可是一国储君。   留下来呢也是不可能留下来的。皇帝后宫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算少的了,太子又是个花心风流的性子,以后后院里面男男女女肯定不少。他若留下来,还能拘着宋晏储不让她娶妻生子不成?大宋皇室可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别说宋晏储自己愿不愿意,光是朝上那些老臣都能一人一口唾沫喷死他。   还是得改,也省得他自己心烦。   怎么改呢……萧淮琢磨半天,才想出一个法子。   以后少见她两面,见的次数少了,心里慢慢就不会惦记了。他以前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放在一边的时间长了,就没那么喜欢了。萧淮暗暗点头。   两个连姑娘都没碰过的人,一个敢讲,一个敢听。萧淮没想过素来脑子缺根弦儿的萧肆说的这些话有多少能信,更是没想过,一个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产生占有欲,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萧淮打定了主意离宋晏储远一些,你好我好大家好。却不想片刻过后,陈玉就敲响了房间的门。   萧淮:“进。”   陈玉呵呵笑着:“萧大人,时辰不早了,请跟奴才一块去用膳吧。”   萧淮莫名其妙:“用什么膳?”东宫给他拨了一个小院,这一段时间他用膳都是待在自己院子里,想吃什么有什么,实在不行还能自己捣鼓,怎么今儿个还要去别的地方去用膳了。   陈玉笑容可掬:“去陪殿下用膳啊。”   萧淮皱眉:“无缘无故我去陪他用什么膳?”他刚还想着要离太子远点呢。   “额……”陈玉顿了顿,总不能说殿下见你吃饭吃得香能多吃下一些吧?他支支吾吾道:“是殿下想见您。”   萧淮眉头锁得更紧。   吃个饭都得让人陪着,她怎么那么粘人?   “萧大人?”陈玉催促道。   “行了行了,”萧淮无奈妥协:“这就去。”   他想了想,为自己找了个完美的理由。   今天在状元郎刚遇到赵钧那不长眼的东西,那位太子又素来弱不禁风,此刻难免心神不安。罢了罢了,用个膳而已,他去陪着就是了。   至于他一开始想的离宋晏储远些……明天吧,明天再说吧。   所以你看,这压根不是他的错。 第38章 去追殿下。   萧淮到奉阳殿的时候,桌上已经琳琅满目摆满了膳食。宋晏储端坐一旁,看到萧淮明显一愣。她随即明白什么,抬眼瞧陈玉,陈玉缩在一边,嘿嘿笑着装傻。   宋晏储轻抬下巴冲萧淮示意:“坐吧。”   萧淮依言坐了下去。他为了改掉自己的毛病,十分果决地坚持之前的想法,没有主动同宋晏储说一句话,只沉默地吃着。陈玉找他本是为了下饭,现在看来桌面上二人相对无言,气氛竟是比宋晏储独自一人时还要沉凝上些许。   陈玉心里焦急,心里想着这二位莫不是闹了什么矛盾?可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呀,明明上午一起用膳的时候他们还好好的啊。   认识这么久以来素来是萧淮主动说些什么话,此刻萧淮一直沉默不言,宋晏储也没主动说话的习惯,二人就争相沉默着。   她睫毛微敛,沉思着今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萧淮变得那么奇怪,可仔细想想似乎一切都正常。也不知为何,好像从宫外回来的时候他态度就不太对。   二人沉默地用完晚膳,下人没发出一点声响地将席面撤了下去,周围诡异的氛围让伺候的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宋晏储原是早已习惯这种日常,可这些日子萧淮在她身边,无时无刻都是热闹的。今日他这一番沉默下来,宋晏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淮莫名其妙的态度,再加上赵家的那些事儿混在一起,宋晏储此时心烦意乱,起身吩咐陈玉去外面走走消消食。   宋晏储压根没吃多少,哪来的食儿可消?陈玉以为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一声不敢吭,慌忙跟了出去。   纤瘦的身影往外走去,衣角拂过门槛,在空中划过一抹优美的弧度,转瞬融入到黑夜中。   萧淮捏着杯盏坐在原地,食不知味。   “萧大人,您不跟去看看?”一个胆子稍稍大一点的宫女小声提醒。   萧淮抬眼看她:“为什么要去?”这个时候也不该他当值。   那宫女咬咬下唇,小心道:“可殿下不是生气了吗?”   “他生气?”萧淮嗤笑一声:“他有什么可生气的?”他都还没生气呢,宋晏储有什么可生气的。   小宫女看着他,歪了歪头疑惑道:“那萧大人为什么生气呀?”   萧淮呵呵一笑:“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萧大人,您别装了。”小宫女掩唇轻轻笑了笑:“咱们谁看不出来大人您今儿个不开心呀?”   萧淮一顿,默默看向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很明显?”   “是呀。”那小宫女该是刚来东宫此后没多久,还不似旁的宫女那般沉稳缄默,她有理有据地分析道:“奴婢跟在殿下的时间虽然身边不长,但也是能看出,只要大人您在的地方,向来都是热闹无比的。殿下尽管面上不显,但奴婢能感受出来他是高兴的。今日您陪殿下用膳却一声不吭,可不是生气了?”   萧淮觉得她的逻辑有些不太对,可是想半天也没想到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想嘴硬地说我没生气,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小姑娘还振振有词:“大人不去追殿下?”   萧淮下意识就想跟过去,可就在屁股即将离开座椅的那一刻他又稳稳地坐了下去。   他刚才还在想要离太子远一点,现在人家一早他就巴巴地追上去像什么事儿?   萧淮脚一时不知是该起还是该落,他臭着张脸,坐在原地不动。   小姑娘眨了眨眼,体贴地给了他个台阶儿下:“外面天寒,殿下身子弱,又穿得那般单薄……”   她颇为狡黠地眨了眨眼,萧淮顿了顿,轻咳一声:“我身为太子卫率,护卫太子本为职责。”   小宫女嘻嘻笑着,忙去一旁的木施上取下一件大氅:“大人请。”   萧淮定了定神,明明是在普通不过的送一件衣裳,却被他走出了要闯龙潭忽略的架势。   知道人影消失之后,旁边一位年长的宫女才不赞成的看着那小宫女:“连春!”   小宫女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姐姐。”   那宫女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嗔怒道:“以后不可再这样了!咱们是宫女,主子们的事自有主子们定夺,没有咱们插嘴的份!”她戳了戳她脑门:“你该庆幸殿下和清汝姑姑都不在,要不然有你好吃的!”   连春瘪了瘪嘴:“我就是担心殿下嘛~”她低下头,脚尖磨蹭片刻,嘟囔道:“殿下每日繁忙,只有在萧大人面前才能放松一些。他们之间若是有什么矛盾,不高兴的不还是殿下?殿下是再好不过的人,我别的做不了,只希望殿下开开心心的。”   她是殿下救出来的,后来有幸被殿下带进东宫,免了被前主子当畜生一样的打骂。外面都说殿下有多不好,可实际上殿下再菩萨心肠不过。她发誓要好好伺候殿下,只可惜两年前殿下离京,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连春好容易得了机会在殿下身边伺候,可不希望殿下能轻松一些?再不济也能多开心一些?   她慢腾腾地上前,抱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吐了吐舌头:“姐姐莫要生气,我以后不会了。”   那宫女摇摇头,最终还是无奈道:“你啊!”   ·   殿外明月高悬,庭院内如积水空明,稀疏斑驳的影子落在地上,恍若水草交错相生。   萧淮大步踏出殿内,四处看了两眼,最终沿着小花园的地方走去。   明明是黑夜,花园处却还灯火通明。小太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引着路,陈玉落于宋晏储半步的地方,以便更好地护着她。   “白日状元楼那位解元,是赵家的人?”宋晏储出声问道。   陈玉点头:“正是赵家之人,只不过是赵家旁支的一位子弟,并非嫡脉。”   “赵裕倒也知道他那嫡长子不堪重用,特意从旁支里挑了一个出来。”宋晏储轻轻笑着:“以往倒是没听过赵家还有这么一个好苗子,此次可谓是一举惊人了吧。”   陈玉道:“赵家谋算多年,此番天和地利,自是希望自家能出一个状元苗子。”今日赵钧那副嚣张态度,谁能看出来他只是一个解元?便是状元,在状元楼里也从未有过那般洋洋得意的。   宋晏储问:“今年乡试考题是谁出的?”   “奴才查了,是姓孙的一位大人,真要算起来,暗地里和赵家也有不少牵扯。”陈玉答道。   宋晏储揉了揉脑袋:“如今赵家势大,便是没牵扯的人也不介意给赵家两分薄面。”   陈玉道:“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殿下无需为他们担心。”   “孤自然不会为他们操心,”宋晏储看着不远处灯光下同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色,轻轻笑了笑:“孤还巴不得他们再嚣张一些呢。”   跳梁小丑,跳得更高,才能摔得更惨啊。   此时已是深秋,一阵寒风吹过便是刺骨地冷,宋晏储衣裳虽说穿得还算厚,可陈玉还是不放心,正想劝她回去,却听不远处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随之就是男人带着不满的声音: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天儿那么冷还在外面吹风!”萧淮臭着张脸大步走来,抖开手中大氅,边给她披上边数落道。   宋晏储顿了顿,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男人阳刚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他一手绕到她的颈后,将大氅妥帖地披在她的身上,又低下头,动作生疏却又无比认真地给她系着带子。   男人上身半弯,坚毅俊美的面庞凑到她眼前,灼热的呼吸扑在她面上。他眉宇间还在皱着,似是带着什么不满,动作间却又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宋晏储眼睑轻垂,月光洒下的银色光点在她狭长的睫毛上跃动,给她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辉,衬得那张平日里靡艳若妖的容颜添了几分精致胜雪。   萧淮系着带子的手不由顿了顿。   陈玉早在萧淮出现的那一刻就转身朝着一处偏僻的地方走去,十分有眼力见的不去打扰他们二人。   宋晏储淡淡提醒:“还没好?”   萧淮回过神:“快了。”   那带子许是上等丝绸做的,滑不溜秋的,萧淮的手是拿惯了兵器的,此时却跟一根细小的带子难舍难分地纠缠了半天。   “好了。”他如释重负,慢慢直起身子,声音还带着嘟囔:“怎么那么麻烦?”   萧淮动作没轻没重,宋晏储只觉得脖颈间有些许的勒得慌,但想着他兴许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便忍了下来。   大氅上身,整个人都暖和了许多。二人相携往寝殿走去,萧淮依旧没说话,宋晏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将军现在不生气了?”   萧淮脸色一僵,脱口而出道:“我没生气。”   “没生气?”宋晏储嗤笑,毫不给他留情面:“没生气就是跟个毛没长齐的小孩一般在孤面前装哑巴,一句话都不说?”   萧淮抿了抿唇,不吭声。   宋晏储气笑了:“说你哑巴,你还真哑巴了?”   陈玉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看着萧淮一句话不吭声也是心里着急得很,恨不得亲自上去替他说话。   萧淮沉默好半晌,就在宋晏储耐心告罄之际,他才低低叹了一声:“臣该离殿下远些的。” 第39章 怎么能有人的脚,这么可……   宋晏储莫名其妙:“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夜色愈发沉静,皎洁的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上,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如虚似幻的朦胧光华。   萧淮薄唇微微翕动,开开阖阖好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宋晏储也被他这幅样子给气笑了,面上带着明显的不愉,冷声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孤还能降你罪不成?好歹是西州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不知道的看你这婆婆妈妈样子还以为是个娘们儿呢。”   萧淮本就脾气不好,被她这话激得也来了气,他冷笑道:“臣的脾气素来不好,尤其不喜旁人觊觎臣的东西。殿下身边乱七八糟的人那么多,还不允许臣不高兴不成?”   宋晏储一愣,蓦然想起似乎就是在崔景同出现之后他才变得有些奇怪,再想想他口中那所谓的“乱七八糟之人”——   宋晏储揉了揉脑袋,心里一时恍恍惚惚,颇觉好笑。   她忽然想起曾经皇后养的那只猫。   她幼时,皇后闲来无事,曾在宫里养过一只猫。那只猫通体雪白,毫无杂色,一双琉璃双眸剔透晶莹,漂亮至极,又是极为娇憨的性子,可偏偏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除了皇后之外,宫里那些太监宫女谁的账它都不卖。但意外的是,那小东西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对她颇为亲近亲近。   宋晏储心中惊喜。宫闱深处,她身份又特殊,难得有人愿意亲近她。此时虽然只是一只狸奴,但她心中还是欣喜不已。从此以后往坤宁宫去的次数都多了不少。   那只狸奴在别人面前骄傲无比,可在她面前却是素来软软糯糯,乖巧至极。唯有一次例外——   那一日她去坤宁宫,正想摸摸那只猫,谁料在她靠近之后那只猫却迅速离开。等她再次靠近的时候,那只猫还是刻意避让,不让她碰,甚至她强行摸上去之后,那猫儿还弓着身子,冲着她哈气。   宋晏储直到后来才明白,不是那只猫不喜欢她了,而是她在来之前身上沾染了其它猫的气息,那只猫素来骄纵蛮横,自己的东西尤其不喜欢别人碰。宋晏储还算好的,以往有它不喜欢的宫女碰了它的玩具之后,它直接就是一爪子挠了上去,好大一个口子。   萧淮如今的反应、那莫名吃味的话语,一瞬间就让宋晏储想起了那只猫儿。   “你怎么——”跟个猫似的。   话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不妥,最后只轻叹一声,心中的怒火也慢慢消散下去。她无奈道:“你倒是同他们计较什么。”   萧淮万分无赖道:“臣这脾气算就是这样了,未免那些大人遭了什么殃,殿下要么离他们远些,要么就离臣远些。”   宋晏储失笑:“都说过河拆桥,这如今河还未过呢,萧将军便想拆桥了?”   萧淮呵呵笑着,眉眼沉沉:“那殿下要如何?”   宋晏储睫毛轻敛,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倒是同他们计较什么。”   萧淮眸中微动,就听她颇为无奈地开口:“你跟他们不一样。”   萧淮脚步一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有什么不一样?”   宋晏储不过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可当萧淮真这般认真地问出来之后,她反倒噎了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归是不一样的……   聂怀斌等人,于她而言是臣,哪怕关系亲近了些,君臣之分,总是分明的。就算是素来与她政见不和的崔景同,抛却那些矛盾,宋晏储也并未真正担心过什么。   可萧淮不同。   宋晏储清楚明白地记着,面前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在未来会夺了她宋氏的天下,登上皇位。   早在做了那个梦之后,宋晏储便将他和其他人分开而论。把人留在身边,容忍他的放肆,都是其中一环罢了。   他是不同的。   但如果真的要定义一下这种不同,大概就是属于棋逢对手间的那种惺惺相惜。   尽管他们现在而言,并不算对手。   “殿下?”萧淮眸子微眯,一副你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是在糊弄他的样子。   宋晏储回过神,神色淡淡,语气却并不平淡:“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于孤而言是臣子,是孤可以委以重任的存在。而将军——”   是能够与孤并肩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想法蓦地浮现在脑海,宋晏储神色怔愣,声音瞬间一顿。   漆黑的夜色下,萧淮的眸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期待。   宋晏储抿了抿唇,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开,转而道:“将军的存在,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   这话听着着实没什么诚意,萧淮甚至觉得她是在糊弄自己,可看着宋晏储神色认真,又不似作假。他憋了半天,终究只玩笑般的道:“那殿下日后就离那些人远些。”   宋晏储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有心想问他有没有想过日后她“娶妻生子”要如何,可看着面带欣喜眸光发亮的萧淮,终究是不忍破坏这份好心情,只轻轻地哼了声。   左右她也没答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蟾宫已上中天,月色清冷冷的,然而照在下方那一前一后行着的人时,却又添上了几分温情。   陈玉跟在后面,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微微叹息。   这是什么小儿女间打情骂俏的戏码……   ·   消了个食儿回去后,时间也不早。下人早早就备好了热水,宋晏储脱下鞋袜,将脚浸在热水中,不由喟叹出声。   屋外   宋晏储即将休息,萧淮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也不必再在奉阳殿守着,他正要回自己的屋子,却见一个宫女拿着一个汤婆子走来。   “等等,”他拦住那小宫女,眼神示意那个汤婆子:“这是给殿下准备的?”   那小宫女回道:“正是给殿下准备的。如今已是深秋,夜色寒凉,未免殿下夜不能寐,特意准备的。”   萧淮意识到什么,挑挑眉道:“这么冷的天儿,没人为殿下暖床?”   “这……奴婢不知。”那小女讷讷摇头道。   “无妨,”萧淮心情不错,目光落在她怀中的汤婆子上,笑道:“把这给我吧,我去给殿下送去。”   “啊……”小姑娘一脸为难,她下意识看向了不远处的陈玉,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将东西交给了他:“劳烦萧大人了。”   萧淮摇摇头:“好了,你下去吧。”   寝殿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淮进去,就见宋晏储坐在床榻边缘,细嫩小巧的足浸在水中,显得越发白皙精致。   萧淮动作一顿,忍不住抵了抵后牙。尽管这不是第一次见太子的足,他还是难以相信一个男人的脚竟然能精致到这个程度。   要说大家闺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会有一双纤白精细的足,她身为一个男人,浑身上下的精致程度竟也不比那些深闺中娇养着的女儿要差。   细想也是,毕竟是一国储君,要论矜贵程度世间怕是无人能及。   他阖上门,发出的声响让宋晏储抬头看了一眼,转瞬间就又垂了下去。   殿内伺候的宫女也不知是不是被陈玉交代过,一见萧淮进来就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殿内,只余他们二人。   宋晏储的脚还在盆里放着,微微动作间便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在殿内无比清晰。   萧淮手里揣着汤婆子,明明是要给她,可进来的一瞬间目光却只落在那双玉足上,久久未言。   之前那种荒唐的想法再次在脑海中萦绕……   “看够了?”宋晏储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萧淮抬头,低声笑道:“殿下的脚,却不似男人的粗糙。”   宋晏储神色平静无波,淡淡建议道:“可要再仔细瞧瞧?”   殿内的宫女都离去,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宋晏储纤白的脚微微动了动,从水中探出,直接踩在萧淮的膝上。   宋晏储:“擦干净了,孤给你机会仔细瞧瞧。”   萧淮一愣。隔着一层水看得终究是不清,可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低头便能看见那光滑细腻的足。   脚踝两侧微微凸起,脚背匀称纤浓有度,许是刚刚从热水中拿出的缘故,十根纤细笔直的脚趾上面透着些许粉意,此刻正微微蜷缩在一起。   洗脚一事,本是极为羞辱人。可萧淮此刻看着怀中那精致白皙的足,只觉头脑热气上涌,头皮发麻。   怎么能有人的脚,这么可爱?   宋晏储居高临下,声音淡淡:“擦啊。” 第40章 殿下,臣不喜欢男人。……   那双脚纤白无尘,却又极为的细腻,氤氲的水珠沾染其上,仿佛没有着力点,圆润的身子在光洁的脚面上颤颤巍巍,欲坠不坠。   烛殿内烛火摇曳生姿,烛光也在轻轻晃荡,昏黄的光亮自此及彼,在室内映上些许朦胧的色调。那白皙的玉足也在灯光的掩映下透着一层暧昧的光圈。   殿内侍女不在,但一应物品都是准备妥当的,擦脚的帕子就在离手不远处的地方。   太子的矜贵从这一出擦脚帕子上便可见端倪,那帕子纹路细腻,质地光滑,是上等的蚕丝织造。触之柔软细腻,轻滑若无物。萧淮一只手捏着帕子,另一只手将那只玉足攥在掌心,两相比较,竟是不知不知道哪个更细滑一些。   萧淮默默垂眸,目光落在那带着些粉意的足上,眸光微沉。   他十指轻轻捻着,带着薄茧的指腹就那么毫无阻隔地在那光滑的肌肤上游移,上下滑动间,引起了手底下人的丝丝战栗。   宋晏储怕痒,她忍不住缩了缩脚。   萧淮捏住她的脚踝,动作不轻不重。他慢慢抬起那一只拿着帕子的手,覆到她的足上,缓缓擦拭了起来。   洗脚向来洗脚婢的工作,宋晏储此举本是带着些试探与警告的意味,也是为了打消萧淮内心的怀疑,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拿起了帕子,这么认真的给她擦起了脚。   萧淮动作不急不慢,可就是这种不急不慢的态度却是能将人逼疯。更何况萧淮兴许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动作慢条斯理间却总是带着生疏,再加上手心还有薄薄的一层茧子,磨在脚底,一下又一下,更是让人心痒难耐。   宋晏储身子微微往后倾了倾,背在身后捏住床单的手忍不住微微紧了紧。她素来寡淡的唇上染上了些许艳色,唇瓣紧抿,精致撩人的桃花眼微眯,神色间隐隐透着些许不耐之色。   明明是再精细不过的布料,落在脚上,却兀地升起一阵酥麻,让人心中一颤。   宋晏储受不了这种感觉,她的脚微微动了动,想要摆脱这种难堪的感受。然萧淮一手握着那细白的脚腕,动作看着松散轻慢,实则尽在掌握。   “殿下莫急,”萧淮先开口,呼吸微微紊乱:“还没洗好呢。”   宋晏储眸光沉沉,萧淮却是恍若味觉。他蹲下身子,整个人都伏在宋晏储面前,毫无危害性。他半低着头,额间的碎发不听话地跳出,一下又一下地扫在那俊朗的面上,仿佛是扫在心上,瘙痒无比。   他大手拿着帕子,继续擦着。动作却不似那些宫女般的小心翼翼,反而带着一贯的大开大合,粗糙的手总是“不小心”地磨蹭着宋晏储细嫩的足。   宋晏储深吸一口气,狭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声音微哑,眼尾带着些氤氲的水汽,语气不轻不重:   “萧淮,你放肆。”   萧淮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只低低一笑,道:“臣这是在伺候殿下,何来放肆一说?”   萧淮似是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具,好奇心极重地到处把玩着。从脚腕,到脚背,到脚趾,一片肌肤、一个缝隙都没有落下,似是要探寻这从未见过的隐秘。   他攥着宋晏储细白的脚腕,看似毫无用力,然宋晏储动了动足,竟是挣扎不开,宋晏储有些恼了。   她皱眉:“松开。”   萧淮没听。   “松开,”宋晏储又道:“你弄疼孤了。”   萧淮动作果真一顿。   他慢慢抬眸,看着面色不算好看的宋晏储,又将视线落回到那精致的足上,仔细一看,那细白的脚腕处还真浮现出了一圈红痕。   萧淮皱眉,心想怎么能嫩到这个地步。他抿了抿唇,粗声粗气道:“别动,就快好了。”语气虽说不耐烦,但手上的动作却愈发轻柔。   宋晏储见他动作的确乖顺了许多,这才放任他继续下去。   萧淮的手大,大到能将那只细足整个地握在手里。萧淮忍不住捏了捏,柔软细滑,他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宋晏储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还没好?”   那足上的水迹已经全然被帕子贪婪地吸了过去,萧淮却仍不舍放开。他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寻找理由道:“脚怎么这么凉。”   宋晏储差点气笑了。刚在水里泡了一会,她的脚已经暖和不少。可经过萧淮那一番磨蹭,未着一物的脚在空气中暴露那么长时间,又岂能暖和得了?   宋晏储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语气中也有了些怨怼:“还不是拜你所赐?”   周围一时沉默,大殿内悄然无声。   汤婆子揣在怀里,温度慢慢开始升腾,似要灼烧胸膛。萧淮也是方才想起来它的作用是什么,只是此刻却是不愿意将它交给本该属于它的主人。   一想到一个死物都能碰触她的脚,萧淮就不由眉头紧皱,心里满满的不舒服。   手心里的温度冰冰凉凉,“臣的错。”他闷声说道。   宋晏储看着他。   萧淮喉结微微动了动,他慢慢抬眸,对上宋晏储那张在烛火下明明灭灭,精致似妖的面空,一时觉得口干舌燥。   他嘴唇翕动,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时辰也不早了,殿下该就寝了。”   宋晏储喉咙微微动了动,萧淮的面色在烛光的照映下更显轮廓分明,俊美异常。她点点头道:“好。”   烛光朦胧,轻轻摇晃,在两人中营造了一层暧昧的氛围。   萧淮张嘴,哑声开口:“殿下……”   宋晏储居高临下,看着他,脑子里确实想起上次在破庙时的场景。   真的暖。   此时脚冰冰凉凉的,让记忆中那温暖的触感更加珍贵了几分。   “萧将军。”宋晏储咽了口唾沫,声音轻缓平静,又微微低沉,像是带着钩子:“夜色寒凉。将军一心为孤,想来也不忍孤受寒夜侵害?”   烛光晃荡地发厉害,衬着宋晏储那低沉微哑的嗓音,仿若黑夜里的鬼魅妖精般摄人心魂。   萧淮舔了舔唇,唇瓣微微濡湿:“殿下,”他道:“臣不喜欢男人。”   宋晏储一愣,而后轻轻笑出了声。似是为了给他台阶下,也是为了给自己台阶下,她温声开口道:“男子之间同榻而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顿了顿,接着道:“史书上也有不少君臣抵足而眠的例子,算什么喜不喜欢男人?”   萧淮被这个说法说服了。   夜色更加沉静,外面伺候的人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扰了屋里的人,以至于整个黑夜都是静谧无比,仿佛不管里面的人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发现。   萧淮墨色的瞳孔中映着橘黄的烛光,明暗异常。他看着蜷坐在床榻上、显得格外瘦小的宋晏储,声音越发的沙哑:“殿下说得有道理。”   宋晏储看着他。   萧淮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在腰带上,看不清怎么动了动,外面那身太子卫率的衣裳就褪了下去,自肩滑落,划过那窄窄的腰,划过那修长的长腿,最后在地上凌乱成一堆。   宋晏储目不转睛。   萧淮慢慢向前走着,一边继续解开腰带,第二层衣物也迅速滑落,逶迤一地。   男人健壮的身子,就那么展示在宋晏储面前。   宽肩窄臀,修长笔挺的长腿,饶是中衣宽松,也挡不住那富有力量感的流畅肌肉。   宋晏储神色淡定,轻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却能隐隐彰显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萧淮又上前了两步,二人间的距离只剩分毫。   他低低开口:“烦请殿下往里面挪挪。”   宋晏储微抿唇,听话的往里面动了动,宽大的床上瞬间腾出足以容纳下一个人的空间。   萧淮慢慢逼近,坐下,掀开锦被。   在整个人慢慢钻了进被褥之前,他动作顿了顿,迎上宋晏储疑惑的目光,他又重复了一句:   “殿下,臣不喜欢男人。”也不知是说给宋晏储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宋晏储颔首,神色丝毫不乱:“孤知道。”   孤知道,在未来,会有一个叫阮明姝的小娘子,跟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正妻,名正言顺地替他打理一切。   萧淮微微松了一口气。   二人钻进被褥,和衣躺下。   月色朦胧清浅,透过窗间的缝隙钻了进来,洒在屋内。   宽大的床榻上,二人身体都有些紧绷,室内极为安静,安静到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的距离也是极为的近,近到宋晏储可以清晰明确地感受到身边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灼热气息。   整个被窝都暖和了起来。   同塌而眠,于宋晏储来说是头一回,于萧淮来说自然也不例外。   刚刚的话说得自然无比,动作也是无比痛快,可真在床榻间感受到了彼此的呼吸之后,双方却又陷入了紧绷。   宋晏储是为自己的身份,萧淮是因为在战场多年,早就习惯了警惕的生活,身边有人的滋味更是从未尝试过。   也不习惯。   不知沉默了多久,安静室内终于有了些微的声音。   萧淮轻轻动了动。 第41章 别闹。   男人灼热的气息本就在四处萦绕,萧淮这么一动就更加分明了起来。   宋晏储身子一僵,此刻毫无睡意。   萧淮似是注意到她一瞬间紧绷了许多的后背,却也没做什么,只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动作乖巧无比。   说是暖床就是暖床,丝毫不越雷池。   宋晏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两人嘴上说得都十分放荡轻浮,但当真睡在一块了,却是一个比一个老实。   宋晏储睡于内侧,面朝床铺里面;萧淮睡在外侧,却是面朝宋晏储。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宋晏储那削瘦的肩。   月色朦朦胧胧,照进室内更是不甚清晰。萧淮有心想趁这个肆无忌惮地打量宋晏储,可清浅的月光却并不允许。   尽管是背对着他,宋晏储也能察觉到那灼灼的目光,炽热的仿佛能将她的背灼伤。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道:“闭上眼睛。”   萧淮一愣,而后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臣遵命。”   他说着,十分听话地将眼睛闭了起来。   不急,来日方长。   宋晏储这才轻松一些,紧绷着的肩膀也不由微微放松了些许。   宋晏储原以为自己会不习惯身边有一人安寝,可身后不断传来男人均匀的呼吸声还有被褥间温暖的触感,却让她意识渐渐模糊,竟真是慢慢睡了过去。   窗外明月高悬,夜朗星稀,依稀能看出明天是个好天。   东宫里已经陷入了沉寂,但京城之内,诸位大人的府邸,却仍是灯火通明。   今日乃是乡试桂榜揭榜之日,朝中诸位大臣家中多少也有些子侄,是以关心这场考试的人也不在少数。   今日桂榜揭晓,虽说第一名是赵家子嗣让众人心中犯嘀咕,却也知道如今赵家势头正猛,不可轻易与之结仇。   魁首位置已定,那些大人们关心的就是后面二、三的名次,谁曾想成绩下来不久,竟是就听闻太子出宫,在状元楼的所作所为。   京城没有秘密,更别说是这个时间段、颇受诸位贵人关注的状元楼。   甚至不需有心之人下场,诸位学子回去之后,将今日之事三言两语一加工,再由别人传出去,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一时之间,关于乡试解元受太子折辱的传言甚嚣尘上,传得有板有眼。   要说太子为人强势,手段狠辣,与人发生矛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好比丞相之子崔景同,素来与太子不合,朝中大臣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如今不同往日。如今赵妃身怀有孕,皇帝亦是高兴不已,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太子这个关头与赵家子嗣发生矛盾,难免旁人不会多想。   谣言传的沸沸扬扬,更有甚者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回京之后得了皇帝召见皇帝将太子召进乾清宫狠狠训斥一顿,太子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步履虚浮,怕是……啧啧啧。   诸如此类的谣言不胜其数,翌日早朝的时候,赵裕春风满面,任谁看了都回一句“家中子侄争气”,但对于太子与赵钧发生矛盾一事,不管旁人再怎么试探,他都事跟个老狐狸似的笑呵呵地绕过话题。在绕不过去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说“这是怎么回事?老夫不知道,老夫不清楚。”紧接着又是换着花样夸奖赵钧,什么“我家钧儿秉性纯善”、“自幼刻苦努力”云云。若非超众臣子都是心里有底的,还真当赵家出了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了。   这些谣言在早朝之后更是达到顶峰。   早朝之上,皇帝脸色明显不好,任谁上去禀告都要被骂上两句,可他唯独对赵裕格外地和颜悦色,甚至有些“火眼金睛”的,还能隔着老远看出皇帝面上的愧疚之色,不能说不是一种奇技。   皇帝早朝上如此偏颇的态度,再加上近些日子他对赵妃那边每日持续不断的关心,相反,皇后的坤宁宫那边却是被皇帝冷落了许多。众臣脑洞大开,关于储君的纷争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从龙之功啊……指不定就能让自己家族更上一层楼呢。   一时之间,巴结赵家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赵裕恍若未觉,仍旧是一贯的和颜悦色。见了的人不由将之与费家对比,心中对费家越发不满,而对赵家,则是抱了更大的期许。   这些,宋晏储都还不知道。   入了秋之后天气就越发的冷,宋晏储没一日晚上睡过好觉,前天夜里被窝再暖和,第二日清晨也总是冰冰凉的。   可今日不一样,今日宋晏储在往日清醒的时间按时醒来,就觉得被窝里一片融融的暖意,整个人待在其中,都是懒洋洋的。   宋晏储意识昏沉,不欲离开温暖的被窝,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日上三竿。   宋晏储是被勒醒的。   她迷迷糊糊醒来,就觉得腰间被紧紧地箍住,整个人跟个玩具似的被人搓圆捏扁。   ——手被人搂怀里,动弹不得;腿被一双大腿紧紧地压着,酸疼无比;脖子下面还枕着一张坚硬的铁臂,整个人仿佛是睡在半空中,浑身上下都酸疼无比。   她费力地睁开眼,入眼的就是萧淮那俊美无俦的脸蛋,整个人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呼吸喷洒在她的面上,带来一阵阵痒意。   宋晏储动了动,想要挣脱他的钳制;萧淮睡得迷迷糊糊,只嘟囔了一句:“别闹。”   边说着,他放在宋晏储腰间的胳膊又紧了紧,二人贴合地更加严实。   宋晏储深吸一口气,额角跳了跳,青筋微微凸起,她再次用力,意图挣脱。   “别闹!”   “啪”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屋内响起。萧淮还睡得迷迷糊糊,十分不耐烦的顺手拍了怀里不住蠕动的人一巴掌。动作不轻不重,正好拍在她的屁股上。   宋晏储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耳朵“腾”地一下变得血红——不是羞得,是气得!   宋晏储忍无可忍,猛地一下起身挣脱男人的怀抱,然后伸出脚,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用力一踹——   只听“砰”的一声,屋外轻手轻脚做着事的宫女太监脚步都不由顿了顿。   他们的目光在殿门处停顿片刻,而后整齐划一地移开视线,继续手脚利索地做着自己的事。   只是他们耳根的红意,却是欺骗不了别人。   ……这得多激烈啊,才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屋内,萧淮瘫坐在地上,原本朦胧的睡意在猛地一下失重,然后“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的时候就消失不见。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地面,又抬眸望了望宋晏储,还未完全反应过来。   宋晏储裹着被子,眉眼压低,唇瓣紧抿,怒意再明显不过。   萧淮衣衫半开,精壮的胸膛裸露出来。他挠了挠头,凌乱的头发散落在耳畔两侧,露出那张异常俊美的脸上满是茫然。他试探道:   “殿下这是……用过就扔?”   宋晏储眉宇冷沉:“出去。”   萧淮索性盘腿坐在地上,神色间带着些许吊儿郎当:“旁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要臣看来,殿下的恩情……些许短了些啊。”   宋晏储目光微顿,视线缓缓落到萧淮下面,呵呵冷笑:“也比某些禽兽要好。”   萧淮一愣,就见下面不老实的老二昂首挺胸,好像在打招呼。   萧淮面上微微尴尬,昨夜刚说了不喜欢男人,今天就当着人家的面硬了起来。脸被打的“啪啪”响,着实疼。   他清咳一声,嘴硬道:“不过正常反应罢了。”他看向宋晏储那不知名的地方,问:“难道殿下没有?”   宋晏储眉宇间的冷色越发严重。   要说一开始萧淮只是顺口说了句荤话,但看宋晏储的神情,还真来了兴致,他撑了撑身子,想往前凑近些许:“殿下——”   未等他说话,宋晏储就先开口,她目光瞥向那处,冷声道:“萧将军要是觉得那玩意儿多余,孤不介意将他切下来。想来陈玉也很高兴有了个徒弟。”   宋晏储的目光有如寒刃,萧淮顿觉□□一凉,见她神色不似开玩笑,顿时动了动嘴皮子,把刚才要说的话全然咽了下去。   宋晏储冷哼一声,没再给他注意。她扬声一唤,一直在外面候着的陈玉立刻带着一群宫女鱼贯而入。   他甫一进入内室,还未来得及向宋晏储请安,就见萧淮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中衣宽松,胸口半露不露,发丝也是凌乱至极。   陈玉顿时一个激灵,忍不住看向宋晏储,就见自家主子面色红润(被气得),比之以往起色要不知好多少。   陈玉目光扫过萧淮,暗暗心惊,却未再敢多言,连忙上前伺候宋晏储穿衣。   陈玉那动作宋晏储哪里没看见,她看着瘫在地面上毫无形象可言的萧淮,额角忍不住跳了跳,厉声道:“起来!”   萧淮倒也没兴趣在地上躺着,只是在爬起来之前还不忘膈应一下宋晏储:“秋冬寒凉,殿下好狠的心。”   宋晏储也明白越要跟他计较就越是会生气,她索性不再搭理他,由着陈玉伺候她穿衣。   萧淮间宋晏储没有反应,也下去换了身衣裳,再次回来的时候,宋晏储随意瞥了一眼,忍不住啧了一声。   穿好衣服看上去倒是人模狗样。   二人穿好衣裳,宋晏储去正厅用膳,陈玉跟在她身后,敏锐的发现自家主子走路姿势有些不对。   他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又看了眼萧淮,心想昨夜的战况到底是有多激烈,殿下身子当真没问题吗?上次可是高烧昏了好长一顿时间呢。   陈玉的所思所想宋晏储不知道,昨夜两个人看似睡得老老实实,结果一觉起来就变成那么个鬼样子,宋晏储被他压得浑身酸痛,哪哪都觉得不对劲。   用过早膳之后,东宫属臣求见,所为的就是今日早朝上的事。   宋晏储早有打算,并未太担忧,只当听了个趣儿,随意把人打发了之后,才算清闲了下来。   用过早膳消过食,宫女又在特定的时间呈上一碗药,宋晏储看都没看,仰头一饮而尽,好像喝的不是什么苦药,而是在正常不过的茶水。   萧淮在一旁看得奇怪:“殿下喝得是什么药?”是药三分毒,什么药也经不住每天都喝吧?   宋晏储顿了顿,只淡淡说道:“补身的药。”她看着萧淮:“将军可要来一些?”   萧淮顿了顿,道:“不了。”   他一点都不需要补。   再补就要爆了。   宋晏储把他糊弄过去,便也没放在心上。   当天夜间,用过晚膳之后,萧淮十分上道地留在了奉阳殿。宋晏储哪怕嫌他睡觉不老实,可终究还是对他那极其出色的暖床效果动心,只能妥协。   夜色深重,二人同塌而眠,一如既往地睡姿规矩。宋晏储慢慢阖上眼,在周身温暖的温度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直到被陈玉叫醒。   “殿下,殿下!”陈玉声音严肃无比:“赵妃娘娘那边出事了。” 第42章 下雪   宋晏储猛地清醒过来,心中似有所觉:“什么事?”   萧淮也被吵醒,他撑起身子,眉目沉沉,通身上下都是不愉的气息。   陈玉没敢多看他,只脸色凝重地对宋晏储道:“永宁殿传来消息,赵妃娘娘半夜身体不适,传来御医一看,说是有小产的迹象。”   有小产的迹象,就说明还未出事。   宋晏储眼皮子抬了抬,并无惊讶:“因何而起?”   陈玉又道:“御医查出来,说是赵妃娘娘寝殿内的那一株珊瑚上,被人为涂了麝香,易引发女子小产。”   宋晏储心中微动,就听陈玉道:“那珊瑚……是皇后娘娘赏给赵妃的。”   宋晏储轻笑两声:“老套的手段了。”却格外有用。   “如今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永宁殿,”陈玉低眉顺耳:“殿下可要去瞧瞧?”   宋晏储神色倦怠:“后宫之事,同孤一个皇子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陈玉,安排道:“管好宫里得下人,让他们不必自乱阵脚。这事,明日再说。”   看着宋晏储有条不紊的模样,陈玉心中大定:“是。”他说着,慢慢退了出去。   宋晏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被褥间,神色困顿。   萧淮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只嘟囔地问了一句:“殿下心中有决断了?”   宋晏储困得慌,低低说了一句:“闭嘴。”   萧淮失笑,意识渐渐沉了下去。他又往宋晏储那边凑了凑,坚硬的铁臂环上她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这才闭上眼沉沉睡去。   宋晏储却是被他这从容自若地动作弄得动作一顿,浑身紧绷片刻,才缓缓放松。   ……罢了。   ·   不过一夜之间,宫内形式骤然变换。赵妃险些小产一事传出去让无数人心惊肉跳,又听说那混有麝香的珊瑚是皇后赏下来的,朝中上下既惊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   翌日早朝的时候,赵家一脉迫不及待地出列弹劾。说皇后娘娘善妒,蓄意谋害后妃腹中皇嗣,实非母仪天下之德;更有甚者,还说后宫多年未有子嗣,怕是也与皇后脱不开干系,还望陛下严查!   赵家派系的臣子三三两两,费家此时也不当哑巴了,抄起袖子就跟他们对着骂,朝堂上你来我往,乱的同闹市一般。   皇帝居于上首,从昨夜开始脸色就不好,此时被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声吵得额角青筋直跳,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都给朕闭嘴!”皇帝猛地一拍桌子,朝臣瞬间三三两两跪了下去。皇帝环视四周,怒道:“后宫之事朕自有分寸!诸位爱卿有时间多想些家国大事,莫要把注意力都放在朕的后宫上!”   朝廷一片寂静,只能看着皇帝拂袖离去。一群人面面相觑,心中并无多失望。   皇后怎么说也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后,还育有太子,只要赵妃腹中的孩子一日不出世,他们就一日奈何不了太子。   不急,好戏还在后头的。   赵家党羽心中得意,尤其是在得知皇帝下了朝后去了皇后的坤宁宫,又狠狠训斥了皇后一通后,更觉赵家未来可期,费家,费皇后,太子,迟早要失去帝宠。   永宁殿内   赵妃娘娘昨夜险些小产可谓是吓坏了赵家之人,今日一早赵夫人就匆匆递了帖子进宫,上下打量赵妃一眼,见她没事才算完全放下了心。   她握着赵妃的手,细细叮嘱道:“娘娘如今最重要的还是顾好自己的身子……”   “朝中之事有你父亲在,娘娘不必担心……”   “平日吃得穿得都要再三检查,万不可再被人得了手。”   “这次若不是发现的及时,还不知会怎么样……”   说到最后,赵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有最情真意切的两个字:“娘娘一定要护好腹中龙嗣!”   这是他们赵家的希望。   赵妃经了昨夜一番事情之后脸色苍白,见到母亲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叮嘱了这么多,口口声声提到的无非是龙嗣龙嗣。   她微微垂下头,纤长的睫毛挡住眸中的情绪,只默默点头,柔顺应好:“女儿明白,母亲放心。”   赵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又不厌其烦地同她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等到人影消失在永宁殿后,赵妃这才在贴身宫女的搀扶下侧躺在贵妃榻上,一手扶着隐隐有些突起的小腹,垂眸看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个孩子……   ·   前些日子解元郎被太子当众羞辱一事还未出来个好歹,如今赵妃又险些小产,朝中上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东宫身上。再加上赵家的煽风点火,无数的污水一下又一下地泼在了太子的身上,让原本名声刚好没多久的宋晏储再次处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赵家及幕后之人更是借此机会,不遗余力地将太子的黑历史挖出来,便是没有黑历史也要造黑历史。一时之间,早朝之上弹劾太子的帖子多如雪花,不是说太子府中门客仗势欺人就是太子以往办的事出了疏漏。一些百姓不知世事,还真当太子是这么个荒唐无道之人;再加上,孟开鸿背后的势力还未死绝,带着那些学子煽风点火,宋晏储的名声更是臭上了一层楼。   朝堂也好民间也罢,弹劾之声络绎不绝,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之所以还没人提出废除太子,不过是因为赵妃腹中孩子尚未出世。   外面风言风语如何,宋晏储却并未放在心上。赵家之心路人皆知,费家虽然震惊于昔日跟在他们身后的赵家竟怀着这种心思,可这并不代表费家就怕了赵家。   赵家虽是传承久远的世家,但毕竟落魄已久,不比从前;而费家这些年来深受帝宠,多少也有了自己的势力,双方争斗起来,也是激烈异常。   双方的明争暗斗面上虽说不显,但能在朝为官的都不是傻子,要么就投靠了某一方阵营,要么就选择明哲保身。双方对峙间,竟是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只是知道的人都知道,这种巧妙地平衡,在赵妃诞下子嗣之后,就会变得不一样。   朝堂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令人心惊,但令人疑惑的是,不论赵、费两家明争暗斗成什么样子,太子却一直待在东宫岿然不动,好像全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赵裕见宋晏储的态度,虽说心中不安,但事已至此,就没有回头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时间一晃,已到岁尾,再有一月有余便是春节。   赵妃腹中的孩子此时已有五个月,皇帝对这个孩子的看重已经可见一斑。每日流水般的赏赐、补品往长宁殿里送。之前珊瑚一事皇后找到证据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皇帝对她的态度却是大不如前,就连每月十五都鲜少回去坤宁宫,大多数都是待在永宁殿陪着赵妃。   皇帝这番态度,赵家人越发蠢蠢欲动,甚至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从民间弄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进宫为赵妃请脉,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是赵妃腹中孩儿定然是为皇子。   赵家自是再高兴不过。   已是十一月,京城已经落了雪。   宋晏储这些日子有萧淮暖床,再也没有如以往那般无论被褥间放多少汤婆子都是凉冰冰的状态。萧淮就像一个人形火炉,每日一早起来,被窝里都是暖暖和和的,没有丝毫凉意。。   今日宋晏储一觉醒来,就听见外面小宫女抑制不住的欢呼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十分熟练地把腰间箍着的手臂巴拉下去,半撑起身子,声音些许有些沙哑:“外面怎么了?”   萧淮也是半眯着眼,锦被被宋晏储带起,健壮的胸膛半露在空气中,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欲醒不醒。   陈玉推门而入,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宋晏储挑挑眉,还没等他说什么,目光穿过门框就落在那一片皑皑的白雪上面。   “下雪了?”宋晏储有些惊讶。   京城下雪并不少见,只是这些年她身处江南,极少见到雪,是以才会这般惊讶。   “从昨儿夜间便开始下,一直到现在,不大,但庭院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雪。”陈玉将宋晏储的衣物熏烤温暖,这才伺候她穿上:“奴才让下面的人把小道清扫了一遍,余下的雪就由着它堆在那,殿下若是有兴致,也可去赏赏景。”   如今天气寒冷,不好出门,是以陈玉只能想方设法地在宫内给她寻些乐子。   一大早起来就有这么一份惊喜,宋晏储的心情还真愉悦了几分。由着陈玉伺候着洗漱完毕用过膳之后,她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帽檐绕了一圈白白的绒毛,宽大无比,衬得宋晏储那如雪般精致白皙的面孔更加娇小。   外面的雪不似夜间那么大,宋晏储伸出手,好半天后才有一朵雪花颤颤悠悠落在他的掌心,随即被她掌心的温度融化。   她抬头看着纷纷扬扬而下的雪花,喃喃道:“下雪了……快要春节了啊……”   陈玉笑着说:“是啊,瑞雪兆丰年,除旧迎新呢。”   宋晏储眉眼弯弯,毫无攻击性:“除旧迎新……有的人也是时候清理了。”她叹道:“总不能还留着过年。” 第43章 出事   春节是为辞旧迎新,阖家欢乐的时日,总不好再由着那些人在那上蹦乱跳地碍眼,扰了一年的好心情。   费、赵两家明争暗斗正趋白热化,与此同时,太子身上的污水也是一盆扣一盆,名声狼狈到了极点。   眼瞧着事态往有利于赵家的方向发展,只待来年赵妃产子,赵家地位便无懈可击,却不想就这个时候,赵家出了事。   赵家嫡出郎君赵奉被人押进了大理寺牢内!   这个消息一出,京城哗然,赵家连忙派人打探消息,才知原是赵家郎君贪图美色,曾在大街上强抢了一民女置作外室,那女子已有婚约自是不从,激烈挣扎下赵家郎君恼羞成怒,失手将人打死了!   那小娘子在家中也是受尽父母疼宠,这一番没了性命,家中父母自是不肯,连让赵家郎君给一个交代。可一方是平民百姓,一方是豪门大族,二者之间的差距何止是一个“大”子可以概括的。到最后赵家郎君也不过是给了一些银子将人打发了。   那对夫妻爱女如命,自是不肯罢休,辗转许久,这才上了大理寺报案。   赵裕听闻此事心中震惊,忙问了赵奉身边的小厮有没有这回事,见他一脸支支吾吾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气急败坏,恨不得再把那孽子抽一顿!   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好色成性,外面也养了几房外室,只是见他没闹出事来、赵夫人又素来宠溺儿子,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胆大包天的闹出人命来。   可就算再气,那也是他唯一的嫡子,赵裕只能捏着鼻子去大理寺,想借着自己的身份先把人直接捞出来再说。   大理寺卿是个聪明人,偏偏在这个时候身体不适,寺中一应事务全交给了严尚打理。赵裕自然高兴,进了大理寺却见严尚一脸冷色,他皱了皱眉,对这个素来没什么好来事呢的私生子也生了几分不喜。   他端着一贯的架子,趾高气昂地让严尚把赵奉放出来,却不想严尚公事公办,毫无通融之地:“赵郎君之事大理寺会秉公办理,若他确实是冤枉,大理寺也会给他一个交代,赵大人先回吧。”   赵裕目瞪口呆,怒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尚淡淡瞥了他一眼:“这里是大理寺,赵大人注意分寸。”   “注意分寸?”赵裕差点气笑了:“你是我儿子,是赵家的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尚声音冷静:“我姓严。”   赵裕呵呵一笑,威胁道:“严尚,你莫要忘了,你母亲——”   严尚打断他:“不劳赵大人关心,”他扬声吩咐道:“来人,送赵大人出去。”   赵裕气急败坏地被人“送”走,他怒骂道:“严尚!严尚!孽子!孽子!”   严尚站在原地,面色冷峻。周围的人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虽说为赵裕口中的话感到震惊,却碍于严尚一贯的威严,大气儿不敢出。   “那个混账东西!”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院子里响起,一旁伺候的丫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再把动作放轻了几分。   屋内地面上满是狼藉,丫头在一旁跪着动弹都不敢动弹,任由那些锋利的碎片划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道道血痕。   赵裕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面色阴沉,心中又是担心自己儿子,又是气恼严尚居然敢跟他公然叫板。   赵夫人匆匆而来,面上难掩慌张之色:“怎么样怎么样,奉儿可回来了?”她进入室内,神色间满是焦急,紧紧地抓住着他的手:“老爷,奉儿现在如何了?他定然无大碍的对吧老爷……”   赵裕没说话,赵夫人越发心焦:“老爷!奉儿、奉儿他……”她眼睛一亮:“严尚,严尚不是在大理寺当差吗?老爷你去找严尚,你去找严尚——”   赵裕猛地甩开她的手:“找过了,没用!”   “没用?!”赵夫人声音一下提高,变得尖利无比:“什么叫没用?那不是你儿子吗?你说话怎么会没用?”   赵裕本就心情不佳,被她这大呼小叫弄得更是额上青筋直跳。偏赵夫人还不依不饶道:“你不是一直说你这外室子有多能干?怎么现在用着他了他反而帮不上忙了?”   “我不管,你赶紧把我的奉儿弄出来!大理寺是吃人的地方,你赶紧把他弄出来!”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从小没受过委屈,大理寺那种活人进去得吊一层皮的地方,她儿子绝不不能呆在那里!绝对不能!   她紧紧地握住赵裕的两支胳膊,拼命地摇晃着,神色近乎疯癫。   “你给我闭嘴!”赵裕猛地甩开她,厉声喝道:“你还好意思说?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无度溺爱他,他又怎么会犯下这种祸事?”   赵夫人眼睛瞬间瞪大,二人就就这个问题吵了起来,整个赵府都是一片寂静。   翌日一早,赵裕脸色难看,但却不能真的置赵奉不顾。   他让人处理好了尾巴,本想直接把那对夫妻处理了,可无奈他们正被大理寺的人好好保护着,一时动不了手,只能另辟蹊径,从别的方面着手。   确保一切都办妥当之后,赵裕才去上朝,整个朝会上都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   下朝之后,他理了理官袍,前去乾清宫求见皇帝。   “爱卿何事啊?”皇帝闲闲地瞥了他一眼,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的奏折上。   赵裕声泪齐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赵奉从那娘子死亡一事上摘得干干净净,最后又哭着说是自己的教子无方,还望陛下责罚。但犬子是无辜的,又是他唯一嫡出血脉,还望陛下怜悯。   皇帝注意力一直在奏折上,闻言神色微动,只淡淡道:“赵家郎君一事,朕也有所耳闻。”   赵裕心中一紧。   皇帝又道:“爱卿莫要担心,如今人在大理寺,大理寺之人自会秉公执法。若令郎着实无辜,大理寺定然会还他一个清白。”   他若无辜,大理寺会给他清白。可他若是不无辜呢?赵裕心中一跳,膝行上前两步,急切道:“陛下——”   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满是帝王威仪:“爱卿是不信任大理寺办事?”   饶是赵裕心中担忧,也知道这话绝对不能应下。他额头冷汗滑落,忙道:“微臣并无此意!微臣、微臣……”   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既如此,那便下下去吧。”   赵裕恍恍惚惚出了宫门,转头又看了眼乾清宫的牌匾,明明寒冬的天,他身后却觉浑身冷汗滑落。   怎么会这样……   赵裕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奉被关押在大理寺,便是赵裕在好言以对,严尚还是不许旁人探望,他心中气恼,又担心依照大理寺狠辣的手段,赵奉此时可还好。可就算再着急也无法,皇帝已经发了话,他除了等大理寺出来结果,什么手脚都做不了。若是大理寺卿还在或许他还能施施压。可大理寺却是个老狐狸了,一直称病歇在家中,外人谁也不见。严尚又是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似是决心要与赵家作对,赵裕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情,可如今他为赵奉忙得心力交瘁,着实没时间再去验证。   如此一日又一日,赵奉一直出不了大理寺,赵裕愈发心焦,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疏通大理寺内部官员,在试图通过那对夫妻身边的人迫使他们改口,要钱也好怎么也好,只要他们愿意改口,赵奉就还有救。   赵奉被抓进大牢这件事也是传得到处都是,学子们自然也有所耳闻。今日天气不错,积雪消融,与赵钧同届的学子相约到状元楼。   这些学子大多是看中了赵钧身份想要借机巴结讨好他的,此时也纷纷就赵奉一事出言安慰道。   赵钧表面笑得温和,感念他们的怪怀,实则,眸光深沉,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觉得,赵奉若真的出了事,其实也不错。   赵家嫡支这一脉就赵奉这么一个嫡子,他若出了事,赵家继承人位置空缺,说不定就有他的机会了呢……   毕竟赵奉只是一个废物,而他却是赵家小辈中最出色的了……   赵钧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只表现出恰到好处地愤懑悲痛。   赵夫人终究还是忍不下去,就在一次进宫的时候求了赵妃娘娘,让她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若是实在不行,那就、那就去求太子!   毕竟严尚是她的人,这件事恐怕也是太子主导。只要奉儿没事,怎么样都行。   赵妃看着赵夫人的眸光极其晦涩,赵夫人握住她的手哀求道:“均禾,你一定得帮你弟弟啊,他还小,大理寺又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哪能在那待啊——”   赵妃微微笑了笑,面上是一贯的柔顺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只道:“好。”   ·   赵家为赵奉一事忙地不可开交,宋晏储身处东宫,倒是颇为自在。   虽说已是寒冬,但因着有萧淮在,她今年倒是过得颇为舒坦。只不过前些日子连连续续的小雪一直不断,陈玉怕她染上风寒,就一直没敢让她出门。   今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外面的积雪也化得差不多,这才敢让她出门。   即使是冬天,御花园中也依旧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美得惊心动魄。   宋晏储本只是出来散散心,却不想这个时候都能碰到赵妃。   二人远远相视,宋晏储未有动作,赵妃却是挺着个肚子,艰难地朝她走来。   宋晏储挑了挑眉。 第44章 同塌而眠   即便是身怀六甲,深受帝王宠爱,赵妃仍旧是一贯的谦恭,丝毫没有宠妃架子。   “殿下。”赵妃一手扶着微微凸起的腹部,一边冲她行了一礼,礼数周到无比。   她身后的宫女嬷嬷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唯恐她摔了绊了;一旁的陈玉也是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事栽赃到他们殿下身上。   宋晏储目光从她腹部一扫而过,声音平淡:“赵妃娘娘身怀有孕,不必如此多礼。”   今日虽说有了太阳,但终究是寒冬,天气仍旧寒冷。   赵妃穿得厚实,可也挡不住比起上一次宋晏储见她时要憔悴上几分的面容。   她笑了笑,扭头示意道:“前方有一处亭子,殿下可要去歇歇?”   宋晏储扫了一眼,就见不远处那亭子三面环水,四周都围上了厚实的帘子,想来是专门为了来此的贵人们准备的。   陈玉张了张嘴,有些担心,宋晏储先道:“不必了,此处阳光不错,娘娘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赵妃脸色微微一白,她维持笑容道:“殿下说的是。”   她缓缓转过身子。地上积雪已消,她这番动作瞧着着实让人心里一跳一跳的,宋晏储神色平淡,没有丝毫表情。   赵妃抿了抿唇,微微低首,摆尽了谦卑的姿态:“敢问殿下……如何才能绕过奉郎一命。”   微风乍起,吹过御花园的花,响起稀里哗啦的声响。宋晏储抬眼望她:“令弟之事,自有大理寺依律查办;若他无辜,大理寺自会放人。”   赵妃身后嬷嬷的面色有些焦急,她心想若她们家郎君当真无辜,又怎么会求到太子的身上?   赵妃敛眉,姿态放得越发的低:“奉郎年幼不懂事,还请殿下网开一面。”   宋晏储身量本就高,比一些稍矮男子还要优越上几分,此刻赵妃又是刻意放低了姿态。宋晏储眼睑微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平淡中却又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   “国有国法,若事事都要网开一面,大晏岂不要乱了套?”   赵妃抿了抿唇,脸色越发苍白,她沉默半晌,最后竟是膝盖微弯,慢慢跪了下去:“殿下——”   她低眉顺眼,无比谦恭,一个字一个字说着:“还望殿下饶了奉郎一命,赵家……愿付出任何代价!”   宋晏储眸中平静无波,陈玉却是脸色大变:“娘娘快快请起!”   赵妃身后伺候的宫女嬷嬷也是一惊,连忙就要拉她起来,赵妃却是紧抿双唇,面上一派固执,那些人也顾忌着她怀了身孕,不敢真的强迫她,一时急得乱转——   “娘娘……”   陈玉面色一沉,深吸一口气道:“娘娘身为长辈,却向殿下行此大礼,莫不是想折殿下的福气?”   赵妃嘴唇轻颤:“我……并非此意。”   陈玉皮笑肉不笑:“娘娘还是快快起来为好。奴才奉劝娘娘一句,赵郎君此刻可还大理寺呢。”   赵妃脸色一僵,但未得太子准话之前,她却仍是执拗地跪在那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宋晏储。在于身后宫女的挣扎间,那张清丽的面庞上也是然上了几层薄红,衬得人如淡菊,雅致清丽。   宋晏储不动声色,甚至不曾避让,只垂眸看着她,神色平静无波:“娘娘此举倒是不错。”   “待明日,京中怕就要出现孤轻辱庶母的传言。”   “无妨。左右孤也不在乎那些虚的名声。”   “娘娘若是觉得能让孤妥协,便在此处跪着吧。”   “只是孤提醒娘娘一句,地上寒凉,万一腹中龙嗣出了什么意外,娘娘和赵家,可担得起轻慢皇嗣之罪。”   “陈玉,咱们走。”她悠悠转身,神色动作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强忌惮:“赵妃娘娘既然想跪,那边让她跪着。”   “顺便通知长宁宫的那些奴才,让他们来陪他们主子一道跪着。”   “哦对了,莫忘了去通知父皇,赵妃娘娘一个小小的心愿,想来父皇也不会不同意。”   她说着,提步离开了御花园。赵妃跪在原地,面色微微错愕,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顺恬静。   “娘娘……”她身后的宫女关忧唤道。   “无妨,”她闭了闭眼,浑身无力:“扶本宫起来吧。”   身后的宫女立刻动作轻柔地把她搀扶了起来。赵妃微微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宋晏储离开的方向,口中低低叹着:   “如此,也算完成母亲的任务了吧……”   她嘴角扯了扯,露出一抹苦笑,转身朝着永宁殿的方向走去,叹息出声:   “走了,回去吧。”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御花园中争奇斗艳的花儿依旧是竞相摇曳,展示着自己妖娆的身姿。四处却是未有丝毫声响,两方观众早已散去。   赵奉一直待在大理寺牢中,便是赵裕再想尽办法,可他的手终究还是没能伸到大理寺中去,又有严尚从中作梗,他便是心中焦灼,却也无可奈何。   赵夫人又进了一次宫,让赵妃趁着皇帝来永宁殿的时候吹吹他的耳旁风,设法救一下她的弟弟。赵妃在母亲面前仍旧是一贯的温然顺从,没有反对。等到皇帝来到永宁殿之后,她同皇帝说了这件事,等来的却是他瞬间沉下来的脸色,而后又是在她怀孕之后头一次来了她的寝殿却没有宿在这里。   永宁殿中烛火摇曳,赵妃只穿着一身中衣,显露出那纤瘦的身材,唯腹部带着明显的凸起。火光明明暗暗,照在她的脸上,心腹宫女给她批了一件外衣,忍不住劝道:“娘娘这又是何苦……”   赵妃低低笑了笑,神色带着无尽悲苦。   她是何苦。   若有选择,她又何苦?   赵奉一日在大理寺,赵裕一日就放不下心。他这些日子过得极为憔悴,在外得应付费家的一系列手段,还得想如何把自己的嫡子解救出来;回去之后还得面对赵夫人歇斯底里的埋怨,偏生现在正是关键时刻,随意还不能同岳家撕破脸,只能忍着那个泼妇。   他这段时日里外忙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不止,却怎么都没想动,赵奉之事,还只是个开始。   不久后,有官员在朝上弹劾赵家品行不端,多次纵容族中子弟行凶,赵奉之事,只不过其中一件。   赵裕立于大殿之上,迎着皇帝威严的双眸,背上冷汗直落。   还未等他将此事处理好,弹劾他的折子就如雨后春笋一般不住冒出:   有说他为官无德,私收贿赂,家中贿银有数万两;   有说他行事狠辣,府中屡有侍从仆妇死于非命;   有说他卖官鬻爵,以此牟得巨利……   种种罪证,若是放于平常,他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可如今却是所有的事都叠在一起,一件件小事加起来也是一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诸多罪名,一个个被扣在赵家头上,可偏偏还不是无凭无据,赵裕便是要辩驳,也不知从何开始。   这些都还不是最致命的——   今日早朝,吏部侍郎方启明上书弹劾,说赵家纵容家中子弟,侵占陇西百姓上千亩良田,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沦为奴籍。   赵裕听闻此言,脸色煞白。   方启明。   他怎么都没想到!竟是方启明!   他昔日养的狗,一朝背主,便抓住他的致命弱点,扑上来狠狠咬了一口,撕咬下了他的一块血肉。   他眼前一黑,连续多日紧绷的弦再也绷不住,“啪”的一声,整个人就“砰”地一声晕倒在大殿之上。   等他再次醒来,就是在赵府之内。   若说其他罪名还有余地,可此事一出,皇帝便是震怒。侵占良田乃是败坏一国统治的根基,皇帝又怎能容忍?   赵夫人尖利的叫声还在耳畔作响,赵裕此时却已无暇顾及她,他醒来后,双目无神地盯着半空良久,最后踉踉跄跄下了床,疯疯癫癫道:“备轿!备轿!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他衣服上未穿戴整齐便要慌忙进宫,赵裕身边伺候的小厮连忙安排。   等到了皇宫之后,赵裕一步还是一个踉跄,却在走进乾清宫的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只见冰天雪地之外,赵妃娘娘正跪在殿外,而乾清宫门前的侍卫,全都视而不见。   赵裕恍恍惚惚,好像有猛地一盆冰水浇下来,凉的彻骨。   ·   “殿下,赵妃娘娘还在乾清宫外跪着。”陈玉躬身禀报。   宋晏储挑了挑眉,悠悠道:“她要想跪,就让她跪便是。”   夜色已经深沉,东宫殿内点起了烛光,莹润昏黄,映照在宋晏储瓷白的肌肤上,倒是添了一份妩媚动人之感。   她脚上鞋袜褪去,放在盛满热水的盆中,又因水太过烫,纤细的脚便一下又一下地动着,水波一圈一圈地晃动,轻吻着那白皙的玉足。   萧淮见她不老实,不由轻轻啧了啧,莫名看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捏住她的脚踝,道:“别乱动。”   宋晏储脸色一扭曲,咒骂道:“松开!你想烫死孤?”   萧淮舌头抵了抵牙,眉头微皱:“泡脚的水不烫还有什么用?别闹。”   宋晏储几乎要被他气笑,萧淮却是毫不在乎,撩起一捧水浇在她的脚腕上,道:“你瞧,这不就不烫了?”   宋晏储瞪了他一眼没说话。的确是,熬过最开始那一阵酥麻之后就好很多,随之而来的就是热水烫过脚,顺着血液流淌的温热感。   又跑了片刻功夫,萧淮摸着水温差不多,这才拿起一旁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脚。   自上次开始,宋晏储洗漱的时候屋里都无旁人伺候;萧淮也不知什么毛病,竟然有了伺候人的爱好。宋晏储虽说不解,可他自愿做此事,她也不会拒绝。   萧淮的动作熟练轻柔,宋晏储实在忍不住蹬了蹬他的肩膀,笑骂道:“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毛病!”   “别闹。”萧淮一把将人的脚捏紧手心,一下撩起被褥将人塞了进去。宋晏储全程没有反抗余地,直到进入被褥,二人才算齐刷刷地松了一口气。   哪怕从未明说过什么规矩,二人也好似有了默契,每天晚上同塌而眠;翌日清早不管姿势是什么样,彼此也会不约而同的忘记,丝毫也不会耽误白日的相处。   萧淮更是十分知情识趣,知道什么该摸什么不该摸,规矩得很。   外面寒风料峭,屋内的宋晏储有了萧淮,却是温暖至极。 第45章 臣伺候殿下穿衣   翌日一早,宋晏储刚醒来,就听陈玉说赵裕求见,人此刻正在在承恩殿候着。   宋晏储动作一顿,把萧淮不老实地环在她腰间的手扒了下去。她问道:“父皇昨日未见他,如今便求到了孤的头上。”   “赵家面前一派乱象,赵裕病急乱投医,可不是如此?”   离春节还有近一月的时间,宋晏储扫了眼外面,同昨日一般,难得的天气晴朗。   虽说天儿没暖和多少,但有太阳,看着也让人高兴。   陈玉拿着熏暖的衣裳要伺候宋晏储穿衣,对她床榻上的萧淮早就见怪不怪,端的是淡定无比。   “那就让他等着吧。”宋晏储闲散开口,散乱的青丝垂于耳际,漂亮的桃花眼自上而下睨着床榻间的人,她踹了踹他,笑骂道:“起来!”   “也不知你是主子还是孤是主子,整日睡得倒是舒坦。”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太监,哪一个不得早早起身,可他倒好,成日起得比她还晚。   “殿下这话说得,难道殿下睡得不舒服?”萧淮轻啧一声,慢悠悠探出身子:“殿下贵人事忙,臣素来闲散,无事可做,还不能多睡一会?”   宋晏储哪能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只呵呵笑道:“旁人多想要这一份清闲都没有……”她顿了顿:“再过些时日,你莫要跟孤抱怨才是。”   萧淮眼前一亮:“为殿下办事,臣怎会抱怨?”   宋晏储懒得跟他油嘴滑舌,起身下了床。陈玉抻了抻衣裳,正要伺候她穿上,却被一只大手打断——   “殿下,”萧淮懒洋洋下了榻,看着陈玉手中那布料精致的衣衫,眼中微微动了动,笑道:“臣伺候殿下穿衣?”   宋晏储眼眸微动,着实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就有人巴巴地想去伺候别人呢?   她桃花眼微挑:“将军可会?”   “不会也可学。”萧淮光着脚踩着地面,不顾陈玉委屈巴巴的神情,接过他手中的衣裳,在宋晏储面前站定。   以往萧淮都是跟在她身后所以尚不明显,现在二人相对而站,宋晏储讶然发现他还要比自己高半个头。   宋晏储如今的身份地位,鲜少有能仰视别人的时候,可就是现在,她不得不抬起头,对上萧淮那近在咫尺的俊异面孔。   她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仿佛能轻轻滑过男人的皮肤,带来一阵痒意。   “殿下,”萧淮含笑开口:“抬手。”   宋晏储睫毛微动,依言抬手。   萧淮身子微侧,将两只袖子给她套进去,而后靠近她,将衣领整理妥帖,他的头颅微垂,靠近宋晏储的脖颈,垂眼看去,便是那如凝脂般光洁如玉的肌肤。   萧淮眸色渐深。   男人呼吸间的气息喷洒在脖颈,灼热逼人,宋晏储不适地往后退了退,却被一只大手按住后颈:   “别动。”   萧淮手带薄茧,似是不经意的摩挲,就让宋晏储浑身一颤。   然下一瞬,他就收回了手,坦然立在宋晏储面前,神色再自然不过。   宋晏储皱了皱眉。   萧淮恍若未觉,薄唇微抿,眼神清正,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他将宋晏储两侧的衣襟往中间拢了拢,抚平理顺,大手慢条斯理地轻划过她的胸前,不经意地顿了顿。   一派平坦。   宋晏储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萧淮动作自然,将她胸前的衣襟理顺,而后微微低头,替她系上腰带。   他的手笨,一个圈圈绕了许久,才算成型。结果到最后一看,却是丑得难以入眼。   一旁的陈玉慢慢撇过了眼睛。   宋晏储只看着他,不予置评。   冬日天寒,除却外面的大氅,宋晏储里面还得穿上两三件,内衫穿过,紧接着就是外袍。   萧淮这一回倒是老实了许多,老老实实地此后她穿完外衫,这才站直身子,上下打量一番,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晏储笑着,眉眼中却含着冷色,她道:“陈玉,出去。”   陈玉先是疑惑,看了看自家殿下,又看了看萧淮,心中明了,连忙退了出去。   门“吱呀”关上的那一瞬,宋晏储勾住他的腰带,猛地一扯。萧淮一时不备,被她拉得一个踉跄。   宋晏储躺倒在床榻上,萧淮身形不稳也是倒了下来,又怕压着了她,双手急急忙忙撑在她脸颊两侧。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寸,呼吸相交,近得萧淮连她面上的绒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扯了扯嘴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腰带又是一紧,他嘶了一声。   宋晏储桃花眼精致潋滟,似有水波轻荡。她笑得魅惑,声音低哑轻柔,仿佛能酥到人骨子里:“萧将军,方才摸得,舒服吗?”   萧淮眨了眨眼,懒散的笑中又带着些痞气:“殿下说呢?”   “孤说?”宋晏储桃花眼微弯,捏着他腰带的手指却是毫不客气,猛地一拉,男人胸前的衣襟扯了开来。   萧淮刚刚起床,只着一件中衣,腰带一解,那精壮的胸膛瞬间袒露在宋晏储面前。   宋晏储觑了一眼,嫩白的手指覆手上去,抬眼望他,语气凉凉:“孤说,将军不愧行伍出身,这身材,也是京中男儿难以比及的。”   要说宋晏储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是最好的形容,光滑细腻,没有丝毫瑕疵。   萧淮却是浑身一僵,连呼吸都窒了窒,抓着被褥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紧了紧。   “——萧将军觉得呢?”宋晏储眸中带着笑意,手上动作却是猛地一重——   萧淮脸色瞬间一阵扭曲。   “殿下——”胸前那两点地方何时受过这样刺激,萧淮□□,咬了咬牙,精壮身子半弓,形成一条完美的曲线。   他抬起一只手就想制止她,宋晏储手上的动作又重了重。   “别动。”她语气温柔,细腻的十指随意地点了点,一触即离,却更惹人心中难耐。   萧淮喉结滚动,额上几乎要冒出汗,他艰涩开口,声音沙哑地紧:“殿下……”   宋晏储笑眯眯打断他:“萧将军可舒服?”   萧淮脸色紧绷。   宋晏储似是意识到什么,桃花眼往他下身瞟了瞟,眸中浸上了些许笑意:“看来萧将军舒服得很呐。”   萧淮唇角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苦笑开口:“殿下……”   宋晏储没搭理他,轻轻推了推身上的人,萧淮顺势倒在床榻上。宋晏储则慢悠悠起身,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宋晏储眸光划过那昂扬挺胸的畜生,嘴角噙着一抹淡漠的笑:“萧将军既然舒服,那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墨色的腰带在指尖环绕,与纤白的手指对比更显分明,宋晏储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幽幽开口道:“只不过,孤还是更喜欢听话的人。”她目光轻移,看着那处的目光带着凉意:“将军若是不听,孤也不介意让将军更舒服一点。”   她嘴唇开阖间,咬重了“舒服”二字,却是让萧淮忍不住下身一凉。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腰带,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意识到什么后,浑身汗毛尽竖,看着宋晏储的目光也不有带上了些许防备。   宋晏储把腰带往地上一扔,转身离去之际,面上的笑容也是瞬间敛去,面色沉沉。   宋晏储自幼女扮男装,幼时还好,可等她十几岁之后,身上一些特征就开始变得明显,她不得不开始每日束着胸。以往的时候夜间还能稍微放松一些,可这段时日因着同寝的缘故,未免萧淮发觉异样,她便是就寝的时候亦是不离束胸。   却不曾想睡觉的时候他倒是老实,竟是在这里等着她。   宋晏储离开之后,萧淮看着自己的处境只能无奈苦笑。   他明明只是想试探一下,怎么都没想到这位殿下还是个睚眦必较的主,。   下身依旧是涨得难受,萧淮深吸一口气,随手摸了两下却是没感觉。他索性靠坐在床榻上,双目失神地看着床顶,不去管它。   ·   宋晏储被萧淮气得不行,早膳也没用多少,等她去承恩殿的时候,赵裕已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随着翩飞的衣角进入大殿,陈玉替她脱下大氅,宋晏储坐于主位,赵裕位于下首,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莫说是现在,就是之前赵、费两家还维持明面上和平的时候,赵裕也从未对她这般客气过。   宋晏储心中轻嗤一声,开口道:“赵大人找孤,所谓何事?”   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赵裕就瘦了不止一圈。放前几日,任谁能想到这是那意气风发的赵家家主?   赵裕此刻却只能苦笑,他又弯腰行了一礼,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求殿下……给赵家一条生路。”   赵家如今还未问罪,不过是证据还不够充分,可有朝中那些人的虎视眈眈,所谓的证据齐全,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届时,赵家就算不落的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也绝不会好到哪去。   宋晏储轻抿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赵大人可真是会开玩笑。如今时机难得,孤又为何要放了赵家这么个心腹大患?”   赵裕面色苍白无比:“殿下,若殿下愿饶赵家一命,微臣能保证,赵妃娘娘、赵妃娘娘腹中孩儿——”他闭了闭眼,神色痛苦:“赵妃娘娘腹中孩儿将绝不会对殿下构成任何威胁!”   宋晏储喝茶的动作一顿,赵裕却以为是他的话打动了她,他又上前一步,急切道:“殿下,赵家即便获罪,可赵妃娘娘腹中孩儿却是无辜。宫内若是再有一位皇子,总归会对殿下地位产生影响……”   而他的投诚,就是解决这种影响。   宋晏储先是一愣,而后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赵大人啊赵大人!”宋晏储眸中都笑出了些许水汽,她看着下方眼睛灼灼的赵裕,擦了擦眼里的泪,饶有兴致地开口:   “赵大人,是谁给你的自信,觉得孤会忌惮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儿?”   深宫之中,想悄无声息地要一个孩子的命,有无数种方法。   赵裕脸色难看,宋晏储语气悠悠的,又放下另一颗炸弹:   “而且,难道赵妃娘娘没同赵大人说过,她腹中孩子并非父皇子嗣吗?”   恍若一道巨雷直轰而下,赵裕呆呆地,满脸不可置信。 第46章 孩子   “殿下——”   赵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中思绪纷乱如麻,脑子里霎时间升起了保全赵家的念头。   他面容惊惧,神色慌张:“殿下、殿下明鉴啊!此事微臣是万万不知情的!微臣、微臣怎敢混淆皇室血脉?殿下明鉴啊殿下!”   太子既已言明,就代表她早已有了证据。赵裕抬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君,声泪齐下道:“殿下,微臣是无辜的!赵家是无辜的!赵妃娘娘、赵妃娘娘——”他顿了顿,眸中是闪过一丝不忍:   “赵妃娘娘缘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微臣全然不知情啊!”   要说前面的那些罪名还能给赵家留下一丝渺茫的生机,可若太子此言当真、赵妃真的是做了混淆皇室血脉的事,那、那——   留给赵家的路,唯有一条诛九族了!   赵裕言语慌乱,没有丝毫逻辑可言,却是紧张地浑身都在发抖,大冷天的额上冷汗都滴了下来。   宋晏储神色淡定,自在地抿着茶,却让赵裕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他磕磕绊绊,将赵家所作所为全然交代清楚、又表明自己的诚意,愿奉上赵家一切,最后悲泣出声。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此时哭得声泪俱下,很难不让人心生恻隐之心。   宋晏储低低叹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子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赵裕慌忙抬头,眸中满是希冀。   宋晏储垂眸看向她,神色平静温和,语气也是带着些悲天悯人。她道:“孤知道,赵大人是无辜的。”   赵裕眼前一亮,但紧接着却又有种不好的预感。   ——太子当真能如此慈悲?   宋晏储笑得温和:“赵大人待父皇一派忠心,为大晏,为百姓,孤都知晓。”   此话一出,莫说承恩殿内侍候的宫女太监,就连赵裕都觉得她是在借机讥讽。   “殿下……”赵裕老泪纵横,顺着她的话道:“微臣做了许多错事,但唯独对陛下、对大晏的心是不变的啊!微臣惶恐,教女不严,让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微臣本无颜面再奢求什么。但、但还请殿下看在赵家忠诚多年的份上,给赵家一条活路吧!”   他不住地发颤,双手伏在地面,慢慢地、慢慢地,行了一个大礼。   陈玉眸中闪过一抹讶异。当今圣上脾性宽和,对规矩礼节也不是那么重视,除却祭天大典或大宴群臣的时候,鲜少会让臣子行如此大礼,更不要说赵裕这种世家之主,多年为官的老臣了。   赵裕身为世家之主,自有傲骨,可如今,他却不得不舍弃自己这一身傲骨,以求家族安然。   宋晏储低声叹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感慨,她最终道:“陈玉,扶赵大人起身。”   赵裕眼前一亮,连忙顺着陈玉的搀扶,颤颤巍巍地坐在一旁,却是浑身紧绷,不敢稍有松懈。   宋晏储让陈玉给他看茶,赵裕受宠若惊,他看着宋晏储,眼前发亮:“殿下……”   宋晏储安抚他道:“赵大人的心,孤明白。只……”她顿了顿,看着瞬间紧张起来的赵裕,困惑道:“只赵妃娘娘身处后宫,素来知书达理,名声在外,又怎会犯下如此大罪?”   她眼眸轻抬,看向面色僵硬的赵裕,半撑着下巴道:“赵大人就不好奇?”   好奇赵妃腹中的孩子是谁的,又是谁撺掇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做出这种事的?   赵裕不傻,听闻宋晏储此言哪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的女儿他知道,若说无人撺掇,是万万没有胆子做出这种事的。   可是谁唆使的?教唆的人又是什么用意?   赵裕不过细细想了想,背后便瞬间浮上了一层冷汗。   ——如此想来,赵家的一举一动,竟是被幕后有心之人在刻意操纵?   宋晏储贴心地给他时间让他想明白。良久之后,赵裕才闭了闭眼,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他站起身,躬身行了一礼,哑声开口:“殿下放心,微臣定会查清幕后主使,给殿下一个交代。”   宋晏储眉眼浮现层浅浅的笑意:“赵大人办事,孤放心。”   赵裕内心只余苦涩。   离开承恩殿之后,正是晌午,外面阳光明媚。赵裕抬头望去,却只觉刺眼无比。他眯了眯眼,又想起宋晏储的话,神色恍惚,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那对天家父子眼中,赵家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太子已经长成,费家虽说嚣张跋扈了些,但于一个帝王而言,也未必不是好事。   皇帝又怎么会舍弃一个已长成的长子、嫡子,而明显偏心于一个尚未出世、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   赵裕本也是个谨慎之人,若按照一贯的做法,在赵妃生产之前,他是决计不会如此急切地对太子动手。   但自从赵妃有孕后,似乎总有人在他耳边明里暗里地说这是个机会,不能放过,在不知不觉中催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赵裕自嘲一笑,枉他自诩聪明,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殊不知,自己也不过是旁人手中的傀儡,一举一动都为旁人操控,他却丝毫未觉。   回到府中之后,赵裕屏退下人,独自一人待在昏暗的书房内。细细琢磨着宋晏储的话,心中满是凄凉。   经此一役,赵家……怕是再也不复百年世家的光景。   只是,若能苟且偷生,也总比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好。   门“吱呀”一声被推响,赵裕抬眸望去,是自己的心腹。   那人默默站于他身后,一贯的贴心,低声安慰道:“老爷莫要太过担心,赵妃娘娘还怀有皇嗣呢,陛下就算是看在未出世的小殿下的份上,也不会赶尽杀绝……”   他低声说着,一刻不停,面上虽带着担忧,但话语却总是隐隐带着些倾向性。就比如——   除掉太子。   往日赵裕未觉有什么不对,还觉得这个心腹心思缜密办事妥帖。可如今——   赵裕慢慢扭头看着他,忽地打断他的话:“赵平。”   “老爷?”   赵裕:“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赵平三十出头,五官端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优点。他闻言挠了挠头,憨笑道:“这……大概有十几年了吧。”   “十几年了……”赵裕闭了闭眼,想起宫中的赵妃,又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别人的探子就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时间,他却从来没发现过。   “老爷?”赵平疑惑出声。   “你说的没错,”赵裕疲惫道:“只要有赵妃娘娘在,赵家就倒不了。”   他顿了顿,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赵平能成为赵裕心腹,靠的就是不闻不问,知情识趣。他闻言也没多想什么,转身退了下去,体贴周到。   金色的阳光顺着窗户钻了进来,赵裕的脸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处于阴影之中。   赵家罪孽深重,皇帝震怒,令大理寺严查,可想而知会是个什么后果。   虽说赵家此时不足为惧,但费鄂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心想万一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念头要拉费家下水也是个麻烦,因此在暗地也是颇多忌惮。   这几日里京城的氛围都有些凝重,赵、费相争,波及的不仅仅是他们两家,更是依附他们的诸多小家族。   与之不同的是,皇后的坤宁宫倒是洋洋得意,还请了娘家兄嫂进宫,同宋晏储亲亲热热,还真当是什么舅甥情深。宋晏储因着费家还有些用处,便也耐着性子。   几日的时间转瞬即逝,赵府之内,赵裕看着手中的密报,手都在颤抖。   他忽地仰头大笑,面上满满都是悲戚,最后无力地躺倒在椅背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皇帝会放纵赵家行事,会对赵妃腹中的孩子如此重视。   原来从一开始,赵家就是一颗棋子。   一颗双向的棋子。   于幕后之人来说,赵家是他们谋求那个位置的利器;而于皇帝而言,赵家则是吊出幕后之人的饵。   他却以为这是赵家的机缘,是赵家再度辉煌的机会。   长公主……长公主……   白纸上的黑字显眼无比,赵裕却忽地想起太子那笑意温和的面庞,眸中晦涩。   诚意……   要保住赵家,就得献上诚意。   太子当真不知道幕后之人与临安长公主有关?皇帝当真不知道?   室内光影忽明忽暗,赵裕的面孔隐含其内,慢慢浮现了一抹狠色。   他们要诚意……那他就把诚意献上!   ·   费鄂一直担心赵家会不会狗急跳墙,谁知最后的确是急了,但撕咬的对象却不是费家,而是一个与赵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   礼部侍郎,于文兴。   若不是前段时间赵家手段狠辣,狠狠折了费家好几只臂膀,费鄂都要怀疑同赵家有着血海深仇的是于文兴了。   那手段,活像是有杀父之仇,不死不休!   于兴文毫无预料,就被赵裕打得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反应过来,一堆的污点已经被赵家全部查出抖落出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皇帝震怒、贬官流放。   整个过程十分迅速,迅速到幕后之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准备,三位心腹臣子,已然全废。   ·   “混账!混账!”   长公主府内,临安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修剪精致的指甲死死地掐在身边男人的胳膊上,隐隐可见血迹。   “赵裕,赵裕!”长公主美艳的眉眼上浮现了一层阴翳之色,看着扭曲无比。   男人强忍手臂上的痛楚,咬牙安慰出声:“殿下冷静。”   临安扫了他一眼,一巴掌挥了过去,心中的不快全然发泄在他身上,凤眼斜睨着他,冷声斥道:“废物!”   男人白皙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异常明显,尤其是那尖利的指甲划过,更是划出了丝丝血痕。他跪伏在地,却是一声不敢吭。   临安美眸轻阖,低声喃喃道:“宋晏储,好算计,好算计!本宫倒是小瞧她了!”   本是想借赵家之手除掉太子,届时赵妃所出的一个血脉不正的杂种,就是她手中最好的棋子,却不想宋晏储竟是倒打一耙,反利用赵家,将了她一军。   “殿下息怒。”男人艰涩开口:“此刻合该快刀斩乱麻,殿下才好及时脱身。否则万一真被太子抓到了把柄,怕是不利。”   临安瞪了他一眼:“本宫还用你教?”她一甩衣袖:“滚出去!”   男人低声应是,垂着头走出寝殿。却不想刚踏出门槛,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咳咳咳——”男人虚弱的咳嗽声瞬间响起,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慌乱:“驸马。”   驸马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面色虽说苍白,却也格外清雅。他笑了笑,目光在他脸上一划而过,又转向殿内,温声道:“殿下在里面?”   男人点了点头,纠结片刻,低声提醒道:“殿下心情不好,驸马当心。”   驸马又掩唇咳了咳,迎上男人略带担忧的目光,眉眼微微弯起:“我知道了,有劳苏郎君提醒。”   他笑得愈加温和似玉,苏郎君就愈发觉得他干净纯粹,与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点头示意一下,似是想掩住脸上的狼狈,转身大步离去。   驸马回过眸,在一边侍女担忧的目光下正要踏进了殿内,却听店内传来一声冷斥:“滚出去!”   驸马抿抿唇,面上一贯的好脾气:“殿下……”   “本宫让你滚!”   驸马密长的睫毛颤了颤,最后还是轻叹一声,低声说了一句:“殿下注意身子。”原本,转身离去。只余一旁侍女心疼的目光。   ·   永宁宫内,赵妃腹部的弧度已经十分明显。   最近赵家的所作所为并非秘密,赵妃即便是身处后宫,也有所耳闻。   她坐在软榻上,看着外面明媚的天光,咬咬下唇:“父亲那边,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身边的宫女摇摇头,只道:“旁的消息并未传来,只前些日子,大人好像去东宫拜访了太子殿下……”   赵妃垂下眸子,静默未语。   旁人怀孕大多会丰腴些许,唯她有孕,下巴比之以往竟还要尖上一些,身形更显瘦弱,唯有那凸起的肚子,看起来格外扎眼。   前些日子赵家被弹劾,身负如此多的罪名,皇帝大怒,下令严查。便是她跪在乾清宫外,也未能见上一面。   可如今,父亲突兀地见了太子一面、家族暂缓的危机、再加上赵家这些日子奇怪的举动却一直都未联系她——   赵妃哪里还不知道,她这是被家族放弃了。   她轻抚着隆起的小腹,心中默念着。   宝宝,宝宝。 第47章 心动   赵家进来跟个疯狗似的逮谁咬谁,长公主断了好几条左膀右臂,心中自是恨极了赵家。但念及来年春闱,又想到现在还不是跟皇帝正面对上的好时机,只能强忍着,自断臂膀。   虽是及时抽身明哲保全自己,但这么多年的心血也有大半付诸东流,长公主对造成这个局面的宋晏储更是痛恨上了几分。   明明临近年关,京城上下却是不得安宁,尤以大理寺为首,整日通宵达旦,牢中犯人众多,也是丝毫不敢懈怠。   说来也是有意思,大理寺在这些案子中表现出了极为优秀的察言观色能力。赵家攀咬下来的那些人,大理寺翌日就能判定罪责,再由皇帝出面,一道圣旨,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效率高到不可思议。可偏偏对身负多重罪名的赵家,罪证在他们手中几经流转,拉拉扯扯了小半个月的时间,还是不紧不慢,没有丝毫定罪的意思。旁人问起来,就说兹事体大,涉事众多,需细细查探。   大理寺有没有细细查探外人不知,只是稍有些心眼的人,都能看出他们宽容出的这些时间,给足了赵家将功折罪的机会。   也有一些人在想,大理寺此举是不是皇帝的示意,毕竟再怎么说赵家在宫里可还有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儿呢。皇帝之前那般重视的态度,若说当真有意保住赵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皇帝登基这么多年,膝下就太子一个子嗣,从这些年他对太子的疼爱以及对费家的容忍就可见一斑。   想到这一方面,一些追随赵家的小家族心里也慢慢有了些底,心想赵家这一次的确是罪孽深重,但要皇帝若是有心保他,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敲打敲打赵家,其实并不想真的下狠手呢?   一些人心中还抱着期望,不奢望能回复往日的辉煌,最起码能够保全自己身家性命,谁曾想,不过是两日后,后宫传来的消息如轰雷般在耳边乍响,直惊得那些小家主连眼一翻,晕了过去。   宫里的赵妃娘娘流产了。   不是上次那般因药物所害差点流产,而是真正的,见了血,孩子,没了。   消息一出,朝中哗然。虽说有些看得清楚的从皇帝的态度中隐约能看出赵妃这个孩子有猫腻,也未必能好好地生出来,但皇家终究是要脸面的,要么是出一个意外,要么是让赵妃自裁,怎么着也不可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可现实是,事情就是闹得那么大,甚至还牵连上了皇后。   ——赵妃腹中孩子,是皇后下手陷害的。   人脉清楚的臣子已经打听清楚了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后宫妃子每日例行向皇后问安,赵妃虽说身怀有孕,可她素来知礼,请安从未落下过。然就在今晨,赵妃在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喝了皇后宫里的茶,不过片刻就腹中绞痛,等到太医来了之后,孩子就已经没了。   众人虽觉得皇后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跟一个母家失势的妃子计较什么;就算是计较,也不可能用这种没脑子的方法。但赵妃确实是喝了皇后宫中的茶,才会流产;那茶也确实是皇后宫里下人准备的;后来审问备茶的宫女,是坤宁宫的一等宫女,也的确是皇后的心腹——   种种证据都指向了皇后,最关键的,还是皇帝的态度。   朝臣们原本想着赵妃腹中孩子没了,赵家又失了势,皇后终究是太子生母,皇帝就算再生气,也不会罚得太过,却不想皇帝竟是勃然大怒。   第二日早朝上,皇帝脸色难看,还未等臣子们说些什么,就听皇帝语气冷沉,一句句都是皇后如何如何不好。   大臣们原本还未察觉,可听着皇帝那慢慢严重、说着皇后德行不佳,纵容母家行凶,甚至不堪母仪天下的话语,他们才惊悚意识到皇帝这竟是有想要废后的意思!   大臣们立刻跪求皇帝三思,拼命夸赞皇后,言语之中无非就是皇后育有太子,是大功一件,虽说有不足之处,但终究是瑕不掩瑜。   皇后之位不仅是皇帝的家事,更是大晏的国事,皇后就算再不好,那也终究是育有太子,若是贸然废后……怕是一着不慎,就会引起动荡啊!   众位大臣虽说不喜皇后作为,对费家也看不上眼,但这么多年过来了,若是真的换皇后,那才是影响不小!   费鄂今日也在朝堂上,听闻皇帝的那些话他几乎都要吓傻了,这还未弄清赵妃流产是怎么回事,皇帝又起了废后的念头,他当即就慌了神,连忙苦苦求情。   有诸多大臣的求情,皇帝的怒火才算消了一些,但终究是对皇后有了不满,甚至公然以“毒妇”二字称呼皇后。最终虽说没有废后,但也是令皇后禁足在坤宁宫三月,后宫一应事宜先交给宫中另一位妃子。   禁足三月……那过些时日的年节……?   朝臣虽说心惊,但眼看没铸成大错,还是装聋作哑,没敢再说什么。唯有费鄂,在皇帝走了之后,呆呆地站在原地,满目茫然。   费、赵两家之间的明争暗斗好不容易收场,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发出生了这种事。   费家……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朝上发生的事不是秘密,宋晏储甫一醒来,就见陈玉急急忙忙走来向她禀告此事。宋晏储先是一愣,而后瞥了他一眼,淡定道:“父皇做事,自有他的原因,你着什么急?”   陈玉差点要急哭了,那哪能不着急?皇后娘娘就算再不好,那也是殿下的生母,她如今被禁足在宫,殿下难免会受到影响!   一旁的萧淮看着她这副淡定的模样也是微微有些惊讶,但又想起这对皇家父子合手给赵家下的套,又觉得这其实也不算什么。   用过早膳之后,就有坤宁宫的宫女求见,宋晏储拭了拭嘴角,神色平静:“传。”   “殿下。”那宫女怯怯懦懦,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   宋晏储瞧了她一眼,不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平日在坤宁宫也没怎么见过。   也是,皇后如今被禁足,她身边那些大宫女,自然也不能随随便便出宫   “什么事。”她淡淡问道。   那宫女显然没少听太子的残暴事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这,闻言也是小声回应道:“回、回殿下,娘娘想见您一面……”   宋晏储抬了抬眉眼。   皇后是被禁足,的确是不能出坤宁宫。可皇帝却也没说不能有外人进坤宁宫。   她扯了扯嘴角,这个时候倒是想起她来了。   那宫女忐忑不安的看着她,宋晏储瞧着她副胆小如鼠的模样,也没刁难,只点了点头:“孤知道了,你先回去禀告母后,孤稍后便去。”   那宫女松了一口气,连忙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陈玉还是有些忧虑:“殿下是要去见皇后娘娘?”   宋晏储道:“孤身为人子,这个时候,自然是得去安慰安慰母后。”否则的话,就说不过去了。   陈玉知道太子说得有理,他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皇后在宫里等得焦急才算听人来报说太子到了,她从未如此急切的想要见过这个孩子,连忙迎出了殿门,看着披着宽厚大氅面容精致冶丽的宋晏储,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晏儿——”   手上的触感来得突兀,宋晏储小时候曾无数次的希望皇后这般亲近亲近自己,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只有不适与不耐。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低声唤了句:“母后。”   皇后眼眶都快红了,积攒了多年恶的皇后气度此刻也是荡然无存。   “快进来,快进来。”她对宋晏储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和蔼,宋晏储眸中划过一抹嘲意,随着她进了殿内。   皇帝虽说震怒禁了皇后的足,可她终究是皇后,还有太子在,除却出不了坤宁宫的门,其他的吃穿用度也没人敢难为她。   “来,吃些东西。”皇后似是鲜少同太子这般亲热,连亲近都表现的极为生硬。   宋晏储依言用了口点心,皇后又忙给她递了杯茶,见她吃得不急不缓,心中恼怒她不关心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哭声开口道:“晏儿,此番你可得帮帮母后啊,母后是无辜的,赵妃流产一事,绝对不是母后做的!”   宋晏储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父皇生气也是一时难免,母后莫要担心,等父皇消消气儿就好了。”   皇后如何不知这个理?再过不到半月便是年节,后宫没有太后,往年的年节宴会都是她操办,这一回虽说权力是下放到一个妃子手中,但总不能年节宴请群臣这种大事也交给她负责。说是禁足半月,等到皇帝气消了,根本要不了那么长时间。   可皇后就是心中不忿。   明明、明明合该是赵均禾那个贱人受到处罚的!可如今倒好,赵均禾没了孩子受到皇帝怜惜,反倒是她背了一口黑锅,被皇帝禁足在宫!   皇后如何不气愤?   “晏儿,晏儿,赵均禾流产不是母后干的,那贱人腹中的孩子……那孩子……那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你父皇的。你去同你父皇求求情,帮帮母后吧晏儿……”   皇后握着她的手紧紧不放,虽说已是近四十的年纪,但多年来养尊处优保养极好,面上很难看到细纹,一张脸上还如牡丹般艳丽,此时一双桃花眼含着泪水,欲坠不坠,当真是极有风韵。   宋晏储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她慢慢抬眸,平静地目光落在皇后脸上:   “母后为何如此笃定,赵妃腹中孩子并非父皇子嗣?”   她知道这个是因为查出赵家背后有长公主在做幕后黑手,皇后又是怎么知道的?   宋晏储眼神如一汪泉水般冷静,皇后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她嘴唇开阖,神色微微有些张皇:“本、本宫……本宫……”皇后眼神游移,强硬扯开话题道:“晏儿,晏儿。不要管那个贱人,母后都是为了你,你得帮帮母后啊!”   宋晏储睫毛轻敛,掩住眸中神色,她道:“母后放心。”她拂去皇后的手,站起身来:“母后在宫中也安分一些,莫要再惹父皇生气。”   皇后只当她是去找皇帝求情,面上浮现一抹喜色,又想同她说几句好话,却见她神色冷淡,径直离开。   皇后脸色变了变,终究强忍着没说什么。   离开坤宁宫后,宋晏储转脚就去了乾清宫。   皇帝正中批阅奏折,闻言只是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手中动作不停:“来给你母后求情的?”显然也是知道了宋晏储是从坤宁宫而来。   刘大伴给她备好了坐席,宋晏储施施然坐下,闻言只道:“赵家出事,费家难免得意,只会越发嚣张,借此磨磨他们的性子也挺好的。”   皇帝闻言倒是一愣,这才抬头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似勉强,这才轻笑了一声:“在江南的两年,你倒是长进不少。”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宋晏储从来都是更亲近皇后和费家,他这个亲父亲,倒好像成了外人。   方才在坤宁宫吃了些糕点,正巧刘大伴呈上来份茶水,宋晏储浸了浸唇,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道:“江南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皇帝哼笑道:“将近年关,能有什么消息?”就是有消息,当地官员也会想方设发压下去。能在朝为官的少有不是人精的,如今就要年节,百姓高兴,皇帝也高兴,各地官员都会管好自己辖地,以免出现什么意外。便是真有什么事也会尽量压下去,等到来年再上报,省得给皇帝心里添堵。   “也是。”宋晏储想了想,又笑道:“只怕开春之后,就要热闹起来了。”   皇帝看着她,凉凉道:“朕不管你,你也别给朕闹出什么岔子来。”宋晏储在江南两年,外人看来是醉生梦死,奢靡享乐,实际上干了什么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更知道来年的春闱上,怕是会有不小的变故。   宋晏储想了想,叹道:“倒是可惜了。”   皇帝问道:“可惜什么?”   宋晏储一本正经:“赵妃腹中孩子若是无妨,还能借他的名义加开一次恩科。”若是算算时间,那个孩子正好来年四月出生,时间上正正好。   一旁的刘怀银眼皮子忍不住一跳,这都打起加开恩科的主意了,明年的春闱……到底是得有多大的变故啊。   皇帝气急,一把把奏折劈头朝她扔去,怒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那奏折来势汹汹,实则压根就没碰到她,宋晏储道:“儿臣开个玩笑。”   刘怀银忍不住汗颜,这哪有这么开玩笑的啊,这不明摆着是往陛下伤口上撒盐嘛。   皇帝冷哼一声,气道:“朕倒是听闻你近来同宫里那位卫率颇为亲近,你若给朕争点气,明年的恩科也少不了了!”   皇孙出世,可不是大喜?加开恩科,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宋晏储嘴角一抽,没再跟皇帝硬杠。皇帝却是由此想起来什么,又说了一句:“你东宫的事朕不会插手,你只需要知道自己招回来的是个什么人即可。”   宋晏储乖巧应是:“儿臣明白。”   在乾清宫用过晚膳之后,宋晏储才回了东宫。而此时,皇后被禁足一事已经传得到处都是。   永宁殿内,赵家夫人终究还是进了宫,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的女儿,又是气又是恼:“你又为何要这般做?”   赵妃扭过头,神色空洞,唇瓣干涩:“左右这个孩子生不下来,倒不如我亲手了解了他。”   赵夫人:“此时也未必没有转机……”   赵妃转头冷冷笑道:“父亲母亲既已放弃我,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赵夫人猛地起身,神色又惊又怒:“你这是什么话?”   赵妃道:“父亲既已与太子达成协议,难道还能顾我的死活不成?”   赵夫人呼吸急促了些许,指着她的鼻子怒骂道:“若不是你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父亲又怎会被太子抓住把柄?赵家百余人的性命,都险些因你毁于一旦!你还敢责怪你父亲?”   赵妃心中好似有一鼓气,她想起身问不是他们不顾她的意愿把她强行送进宫的吗?不是他们想要求得家族兴旺选择牺牲了她吗?她就合该为家族牺牲,合该放弃自己的爱人,进入这深宫之中,没了自己的人生?   她胸口急促起伏,但看着赵夫人那副狰狞的面孔,一时之间又觉得跟他们说这些话毫无意义。   有什么意义呢,在他们看来,她生来就是该牺牲的。   没必要,没必要了。   赵妃平复下心情,闭上眼睛不欲看她。   赵夫人却抓着她不依不饶,神态近乎癫狂:“你若想死你死便是,你作甚还要拖上赵家?你父亲好不容易才为赵家寻得一条生路,你又为何这般歹毒心肠,置赵家百余口人于不顾啊?”   太子要诚意,赵家便给她诚意。赵裕几乎是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将赵家百年积累的底蕴全部用来打击长公主党羽上面,所求的,无非是赵家能保下一条命。   但赵妃这一出栽赃陷害,却是让赵家这段时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赵妃冷笑一声:“母亲爱怎么说怎么说,本宫累了,母亲且先回去吧!来人,送客!”   立刻就有两个大力的婆子将赵夫人“搀”了出去,赵夫人气得想要掐死她:“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等人都离开之后,赵妃才无力地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半空,半晌后,捂着脸低声哭了出来,而后,那哭声变大,转做了疯狂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够了,也够了。   唯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他们的孩子也死了。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   翌日一早起来,宋晏储就听陈玉说昨儿个半夜永宁殿走了水,赵妃娘娘葬身火海了。   宋晏储一愣,而后摇了摇头,只道了一句:“孤知道了。”   赵妃娘娘死得轰轰烈烈却又悄无声息,原本看着对赵妃极为在乎的皇帝也未见有什么伤心之色,把人安葬之后,就没有下文。   连个追封都没有。   赵家的罪也终于是判定下来,贬官,抄家,流放。一个偌大的世家沦落到这个下场也是让人唏嘘,但转念一想,能保住一条命,或许已是极大的幸运。   赵钧从不久前风光无限的解元郎到如今的戴罪之人,也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他原本还在做着状元的美梦,而如今,能保住一条命,都是赵家上下该奔波的结果。   ·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中,前些日子腊八倒是晴了几日,最近天上又开始飘了雪,索性不算大,陈玉倒也没拘着宋晏储出门。   东宫里植了几棵梅树,这个时候梅花开得正艳,一簇簇一缕缕的,是在冰天雪地中难得的动人色彩。   宋晏储正站在梅树下,身上披着火红的狐裘大氅,远远瞧去,只见她容色姝美艷绝,耀眼夺目。   萧淮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扶着梅花艳丽花瓣的纤白五指,眸中微微动了动。他正想说树上有雪,莫要着凉,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到惊喜的呼声——   “爷!爷!”   萧淮回头一看,就是自家那傻狍子似的萧肆。他皱眉道:“什么事,慌里慌张的?”   “爷爷爷爷爷爷——”萧肆还没喘过气,连忙把手中的纸递给他看,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您看,您看!”   萧淮正想说什么爷爷爷爷,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整个人瞬间怔愣在原地。   “爷!弟兄们的军饷齐了!”   那封信,赫然就是西州传来的。   萧淮心中一动,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宋晏储。   宋晏储早就被他们这一番动静闹得转过来,见他这副模样,朱色的唇瓣微微弯起,比梅花还漂亮的眉眼浮现了一层融融的笑意,她轻声笑道:   “看傻了?” 第48章 睫羽微颤,好似承受着恩……   此时半空中还落着雪,细细的雪花自半空中悠悠飘落,落在面前人的、肩上、乌发上,慢慢堆砌,好像给她披上了一层带着晶莹微光的雪衣。   萧淮眸色渐深,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凑近她的面庞——   宋晏储眨了眨眼,如鸦羽般黑而密的睫毛上也停驻了一朵雪花,在顷刻间慢慢融化、浸湿,带着些微不可查的水珠,却压得那睫毛轻轻颤抖,好似承受着恩宠的美人,含娇带怯。   就在萧淮即将碰到那张雪肤花容的瞬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动作猛地停了半空,微微僵硬。   那只大手就在眼前,宋晏储扭过头看他:“作甚?”   萧淮眸中惊疑不定,他心中划过良多念头,一时想要缩回手,但不知是顾忌面子还是心底深处的那股蠢蠢欲动的念头作祟,最终强硬控制着自己的手,转到她鬓角的乌发上,神色强装冷静:“有雪。”   温热的大手划过耳际,带来丝丝痒意,宋晏储抿了抿唇。   萧淮动作规矩无比,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厚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   他刚刚,想摸她的脸。   萧淮一时觉得自己怕不是疯了。   总不能因为他们有过□□好,总不能因为太子生得漂亮些,他就真的喜欢男人了吧?   不至于,不至于……   宋晏储虽说有些奇妙,但萧淮做的莫名奇妙的事情也不少,她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说来军饷一事,本是由户部负责,可种种因素掺和在一起,再加上费家从中作梗,西州将士们能够拿到的军饷本就不多,还要经过一些人的层层盘剥,真正到达将士们手中的,更是少之又少。   再加上萧淮根基不深,在西州虽说独掌大权,但无奈在京城并无家族支撑,他也甚少回京,在京城诸人眼中,可不就是个软柿子?   宋晏储虽说不知道梦里以萧淮为首的西州军为何会反,但也知晓军饷乃是稳定军心的关键,若是当真放任京城众人如此行事,她就是在给萧淮造反提供一个明确的理由。   以往宋晏储局限于京城,对西州所知甚少,费家也从来不会同她说他们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可那场大梦之后,她就有意识地在注意着大晏境内边关军队的资料。   就如西州,本是岑家驻守,但后来北边长狄等部族不老实,朝中又无多余的经验丰富的大将可派;再加上西州那边萧淮慢慢成长,也能独当一面,岑家这才转移阵地,在平州城安营扎寨,守卫疆土。   边关稳大晏才能稳。可边关将士吃不饱穿不暖,又何谈能够保家卫国?便是萧淮没有回京,那些朝中蛀虫,宋晏储也是没打算放过,定是要下狠手清洗一番的。   ·   赵家之事了了,原本费家作为最大的受益者,本该洋洋得意,然赵妃死于火场,皇后也是被禁足坤宁宫。皇帝正在气头上,谁的劝说都不管用,费家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竟是比赵妃有孕那段时日还要安分上些许。   朝中大臣原本还在担心皇后被禁足一事会不会影响到太子,但皇帝生气归生气,对太子倒还是一贯的态度。朝臣欣慰之余也松了一口气。   这场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夺嫡斗争,太子从一开始就是淡定无比的姿态。宋晏储整日待在东宫,未交权臣,未结党羽,却是将赵家这么个百年世家玩弄于鼓掌之上,甚至拔出萝卜带出泥,让整个朝堂上肃然一清。   经此一役,京城也都安分了许多,只要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太子地位稳固,那还有人敢再去挑衅太子?便是那些文人学子,言语之中,对太子也是多了一份敬畏。   临近年关,京城上下沉肃的气氛也在老百姓高高兴兴准备年节的喜庆中消散不少,大街之上张灯结彩,街道也要比以往要更加热闹一些。   皇帝许是真的生了气,即便是这个时候都没解除皇后的禁足,宫中准备年节的事全交给另一位妃子和宫中经验老到的嬷嬷。那妃子出身不显,但家中也算清流,父兄都备受皇帝信任。她在宫中也是素来沉稳内敛,不怎么有存在感,但办事却是向来妥帖,一套流程走下来,也算是有条不紊。   最主要的是,她十分知情识趣,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能奢望,便是手握后宫大权,也从未有丝毫逾矩之处。   皇后却是气急败坏,多次让宋晏储在皇帝面前替她求情。旁的不说……最起码,最起码年节晚宴上,皇后若是还在禁足,那她的脸面,可真真是要丢尽了。   宋晏储被她闹得心烦,表面上应好,实际上在皇帝面前却连提都没提过这事。   她现在更注意的,是西山那块地方。   宋晏储从来不是一个好心人,更不会养一个没有用的闲人。   要想马儿跑,当然要马儿吃草。宋晏储答应萧淮的事情已经办到,而萧淮,也终于有了发挥自己能力的空间。   西山那块地方,就是最合适的。 第49章 哪怕知晓是利益交换,萧……   当年费家打着辅助幼儿的名头从皇帝手中拿到了这块地,一些人一开始心中存疑,毕竟就费家那嚣张地行事风格,又怎么会做这件事?但无奈他们多加打探之下,西山那块地方也的确是是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再加上这十几年来西山一处格外低调,除却偶能出几个读书人,在无任何特殊,一些人也就把疑心收回了肚子里。   费家把西山之事瞒得很好,除却费家老爷子,嫡脉一支里,也就宋晏储舅舅和费青渟二人知晓。但知晓是知晓,费鄂将西山一应事宜拿捏得死死的,宋晏储舅舅又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也就费青渟身为嫡孙、长孙,能稍稍接触到西山之事。   后来费鄂见费青渟行事手腕样样不错,再加上培养长孙的心里,就开始慢慢放权,直到宋晏储回京前几个月,才算是把西山交到他手上,以备后患。   却不想宋晏储回京第一件事,就让费青渟把西山地契,乖乖地奉上了。费家十几年的心血就这么便宜了宋晏储,若是被费鄂知晓,怕是一口老血吐出来,整个人都能气晕过去。   临近年关,宫中索然无事。京城上下还没从之前那场费风暴中缓过来,朝臣们一时老实的不像话;皇后在禁足中,年节相关事宜又无需宋晏储操心,她整日待在东宫,倒也沉闷得慌。   可以说西州的消息来得正好。   宋晏储得知西山那块地也是机缘巧合。在梦中,她死了之后费家就开始上蹿下跳,使出的手段着实让人心惊。费家的产业大多是摆在明面上,暗地里的那些产业宋晏储多少也清楚,但却没有一个可以培养出如费家在梦中所调动的那些私兵来。宋晏储细细思索,最后将目标放在了西山上面。   费家诸多产业中,唯一比较蹊跷的就是西山。宋晏储跟费家亲近,自己外祖表兄是什么样人心中还是有数的,虽说西山近些年来未出什么大事,却也难免不是刻意如此。   宋晏储派人去查,最后得到的结果,和她料想的所差无几。   或者说,费家的野心,比宋晏储想的,还要大上几分。   费家是把西山拆成了两处地方来用。他们收养京中及周围地区的孤儿,将他们安置在西山。一部分孩童是给他们读书识字的机会,平日顶多也就是让他们打理一下庄子里的活计,偶而也能出几个读书的好苗子,这也就是西山呈现给外界的一面。但另一方面,掩藏在这一副和乐表面背后的,却是费家暗地里豢养私兵一事!   费家行事极为小心,若不是宋晏储心中怀疑不肯轻放,只怕还真查探不出来。那些孩子自幼被圈养在西山别庄,说是能够吃饱穿暖还能读书识字,但实际上没有同外界的关系,就算死掉几个人,也不会有人关心。甚至还会有人说费家无偿抚育这些幼儿,已是仁至义尽,又如何能苛求其他?   两批孩子两种不同的人生,费家每次带回来一批幼儿都会有那么几个不幸“病逝”。小孩体弱,夭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外界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怀疑?于是那么几个不幸“病逝”的孩子越来越多,再加上费家从其他途径获得一些人脉,豢养的私兵,竟已达到上千之数!   初闻这个数据,宋晏储呼吸都不由顿了顿。可若说豢养私兵之事还勉强能解释,可若费家在豢养私兵的同时,还自制甲胄武器呢?   西山这块地方不仅仅是用来培养那些私兵的,它更像是一个军事营地。兵有了,武器自然也不能少。   私兵还能勉强解释为护院,虽说数量多了些,培养方式隐秘了些——但私存私造甲胄,那可真就是砍头的大罪。   宋晏储之所以没动费家,也不过是想到了费家底蕴浅薄,又是哪来的能耐哪来的胆子敢做这些事?赵家背后势力不简单,而费家,也未必能简单到哪里去。   宋晏储只能一步步慢慢来,否则若是打草惊了蛇,可谓是得不偿失。   冬日无事,本能睡个懒觉,但今日一大早萧淮便被宋晏储拉了起来。等到用过早膳坐上马车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殿下是要带臣去做什么?”萧淮还在打着哈欠,靠着车壁懒洋洋开口问道。   宋晏储看着他:“将军身为太子卫率,每日闲散度日想来也是颇为无趣。”   萧淮动作一顿,眸色渐深,他开玩笑道:“殿下是要带臣去寻欢作乐?”   宋晏储轻笑道:“将军若是这样理解,也并非不可。”   萧淮笑了。   虽说身为太子卫率,但他实际上莫说实权,便是手底下该有的兵也没一个。每日所做的事就是跟在太子身旁,比起一个卫率,更像是个贴身护卫。   萧淮知晓,恐怕除了宋晏储说得近来无事之外,更多的还是她不信任自己。如今宋晏储这般作态,又怎能不让萧淮惊讶?   马车兜兜转转近两个时辰,最后经过延平门,出了皇城。萧淮眸中兴味更重,他拉着宋晏储道:“殿下可能先同臣说说,是要臣去做什么?”   宋晏储也没糊弄他:“自然是将军的老本行?”   老本行?萧淮心中一跳,看着宋晏储的目光带了些深意。   又行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马车才算慢慢停下,萧淮撩开帘子一看,只见外面一片荒凉,只余一个占地面积极大但看起来却又朴素无华的庄子坐落此处。   如此偏僻……可当真是个好地方。   萧淮跳下马车,回头已是极为熟练地将手递上,搀着宋晏储下了马车。   比起头一回那神思不属的模样,萧淮如今可是长进了许多,再也不会偷偷摸摸地捏着宋晏储的手不放——   他现在是光明正大地握着。   从费青渟手中拿到这块地契,已过了三月有余。这些日子东宫一应护卫十一全交给了另一人,而原本负责太子安危太子左卫率卫林则被调到此处,负责接手和清理工作。   好在费家行事谨慎,庄子里除却一些心腹知晓主子身份之外,其他人都是听命行事,至于听谁的命,那就无所谓了。卫林拿着地契接手了庄子之后,一些老人难免心中存疑。可宋晏储行事素来雷厉风行,再加上费家还有一个出卖了西山别庄保住自己一条命的费青渟在掩护,月余的时间内,卫林就将庄子里清理了干净,并安插进了自己的人手。   所以萧淮以来,见到的就是那上千名比之以往要精神许多的私兵,还有那成堆的甲胄武器。   费家财大气粗,所大致的甲胄武器都是上等货色。萧淮见着心中头一个想法不是心惊,而是心酸。   京城里面大户人家随意养的私兵就有这种待遇,西州弟兄们身上的铠甲、手中的武器,还是不知用了多少年的。   “殿下果真是大手笔。”他叹道。   便是宋晏储也没想到萧淮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无奈解释:“这并非是孤的手笔。”   萧淮一愣,而后猛地转身看向宋晏储,眸中满是惊疑不定。   不是太子的手笔?那又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豢养私兵,私存甲胄?   萧淮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慢慢落在一个人身上。   费家。   宋晏储见他那样就知道他猜的差不多了,她也不想多余解释,只道:“西山一事,孤便交给将军了,将军可有信心?”   萧淮扯了扯嘴角:“点爱便这般信任臣?”   宋晏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萧淮笑了笑:“既如此,那臣定然不负殿下厚爱。”   他也算是明白了太子打得什么主意。就像一开始,他所图的无非是军饷和岑家,而太子图的,也不过是他这个人罢了。   再准确一点,是他的能力,或者……是西州那的军队。   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二人不过利益交换,萧淮此时却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   来时是两人,回去时就只剩下一人。萧淮在马车里的时候陈玉就十分乖觉地坐在马车外面,萧淮不在,他也十分上道,钻进马车伺候宋晏储。   马车内一应东西都是齐全的,外面天寒,陈玉沏了一盏热茶,疑惑问道:“殿下就这般放心萧将军?”   宋晏储闭目眼神,沉默许久,才说了一句:“他不一样。”   要说萧淮未来会篡了她宋氏的皇位,宋晏储本该提防他;可宋晏储却能信任他,将西山只是全权交给他负责,也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   同样的问题两种不同的答案。陈玉心中思忖片刻,不做多想。   左右他们殿下是有分寸的。   ·   回宫之后还未稍歇片刻,就听下人来报陛下身边的刘大伴前来找,宋晏储疑惑,随着他了一趟乾清宫。   皇帝没问她去做了什么,只抬了抬眼皮子,交代道:“你若无事,便去大应寺看看。”   宋晏储心下了然。京中百姓多有礼佛习惯,年节之前也会去各种寺庙拜拜,祈求来年顺利。   宋晏储虽不信奉佛家那些学说,但身为皇家之人这种活动也是不可避免的。只不过他们去的寺庙,是京城最的寺,大应寺。   宋晏储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当即点了点头,应了下去。 第50章 直到此刻,萧淮才有种被……   宋晏储本以为皇帝只是让她单纯的去大应寺看看,但回东宫之后,她又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沉思片刻,让人去查,还真查出些东西。   西山一应事务都处理的差不多,剩下的自有萧淮前去接手。卫林也有机会脱身,回来处理东宫事务。   他立于宋晏储身边,表情一贯的沉稳冷静,恭声回禀道:“大应寺近些年一如既往,只是多了一项活动,寺里每月都会派遣僧人到城中茶楼瓦舍讲经,因着分文不取,再加上所讲经文生动有趣,倒也能吸引许多百姓。”   宋晏储抬眼看他,心下了然:“讲的东西有问题?”   卫林点了点头,沉声开口:“那些经文乍一听来并无妨碍,但细细思索,却大多能牵扯上誉王。”   宋晏储动作一顿:“誉王?”   卫林道:“讲经多要博引古今,那些僧人讲经时多会谈及古人前贤,然后……”他顿了顿:“不着痕迹引到誉王身上。”   宋晏储挑花眼微微眯起。   把誉王类比成先人前贤,倒还真有脸。   宋晏储一直都知道誉王不老实,除却江南的那些世家,京城里也不乏他蠢蠢欲动的踪迹,如今之事,也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能与大应寺搭上关系。   “殿下可还要接着查下去?”卫林问道。   宋晏储淡淡道:“查。但不必着急。”   卫林看着她,宋晏储轻轻敲着桌面,神色平静冷凝:“明日先去看一眼,便知分晓。”   卫林低头应是,又转而同她禀告西山一应事宜。   等到卫林离开东宫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宋晏储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脑袋,随意用了两口晚膳,正要唤萧淮,话卡在嗓子里却恍然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宋晏储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寝殿,照例面不改色地用过一碗药之后,宫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宋晏储唇瓣抿了抿,并未说什么,只是那颇显秀气的眉却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殿下?”清汝在她身边伺候着,见她状态不对,小心翼翼开口。   宋晏储睫毛微敛,声音平静:“无事。”   清汝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又忍不住想起这段时间一直同殿下同进同出的萧淮,秀丽的面庞上划过一抹了然,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先歇下吧。”   床褥已经收拾妥当,清汝将床帏放下,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烛火已经被熄灭,窗户也只开了一条缝。屋里漆黑一片,只有莹白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的那一条缝隙中钻了进来,在地面上映照出一条朦胧清润的亮处,透过层层叠叠的床幔,隐隐约约,看得不甚真切。   屋里烧着炭盆,被褥间也填了几个汤婆子,似乎是生怕宋晏储着凉。   可即便如此,宋晏储仍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暖意,□□的足碰到柔软的被褥,换来的不是暖意,而是一阵阵湿凉。   往年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的宋晏储,此刻却是全然睡不着。   细细算来,也是三月有余了……宋晏储早已养成了习惯。   有人陪着她入睡,给她暖床的习惯。   如今萧淮人在西山,距离皇宫便是快马加鞭也得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又哪能日日回来?   宋晏储一时不觉把人送走,此番想起心中既有后悔,又觉庆幸。   庆幸她及早发现,及时清醒。   萧淮是为西州大将军,日后定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便是待在京城,也不可能只做她身边一个小小的卫率。那待他以后离了京,她还能指望他一直为自己暖床不成?   只是萧淮所带来的温暖太容易让人沉迷,宋晏储不知不觉间,也是放纵了自己。   如此也好,萧淮以后会离京,会娶妻生子,总是替她暖床,又像个什么话?   宋晏储慢慢阖上眼,逼着自己强行入眠。   窗外月光如水,寒冬腊月里就连夏日最常能听见的知了的叫声都消失无踪,万籁俱寂。   宋晏储辗转反侧,过了许久,尽管脚下依旧冰凉,但今日来回奔波本就精神不佳,终究还是慢慢地有了些睡意。   宋晏储意识渐渐沉下,正要慢慢沉陷进睡眠中,却敏感地听到外面似有风声在窸窣作响。   宋晏储紧闭的睫毛颤了颤,原本稍稍松了的弦再次紧绷起来,困意顿时全无。   门外那轻微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衣摆拂过虚空,带着风也晃动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轨迹,缓缓传入耳中。   宋晏储慢慢警觉起来。   门被推开的声音几不可闻,紧接着就是故意放慢的脚步声,踩在殿内的地板上,不凝神细听根本就察觉不到声响。   如墨的夜色中,皎洁的明月也被掩在了云层后面,屋内唯一的亮处也失去了光源,更显幽深沉寂。   脚步声逐渐靠近,宋晏储呼吸微窒,内心却十分冷静。她在想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避过东宫那么多守卫,能够如此轻松却大胆的进了她的寝殿。   一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宋晏储抿了抿唇,却不敢相信。   脚步声越来越近,宋晏储攥着锦被的手紧了紧。   那道身影立在床前,停顿片刻,然后伸出手来——   轻手轻脚地掀开了被褥。   外间一阵风吹过,浓密的乌云慢慢散去,弯弯的月亮再次显现出了身形。   屋内月光暗淡,哪怕看不清脸,床前的那道身影于宋晏储而言也是再熟悉不过。   萧淮脱掉外衫鞋袜,快速地钻进被褥中,而后往宋晏储的方向靠了靠,有力的手臂伸出,习惯性地揽着她的腰,将人带到怀里。   宋晏储呼吸顿了顿。   萧淮在军营多年何其敏感,只一瞬就让他察觉到了不对。   他低下头,语气疑惑:“还没睡?”   宋晏储知晓装不下去,索性睁开眼,轻声道:“就要睡了,被你吵醒了。”   萧淮不信。这位殿下身子不好,每日睡得格外的早,最迟也不过亥时。现在都快子时了,怎么可能刚刚睡着。   他动了动身子,这一下才察觉出被褥里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暖气。萧淮皱了皱眉,脚碰到宋晏储的脚,又湿又冷,让他忍不住一个哆嗦。   “怎么回事?”他匪夷所思道:“脚怎么这么凉?下人没给你准备汤婆子?”   当然准备了,但是没用。   宋晏储没说话,只是将脚往萧淮的方向蹭了蹭。   既然回来了,那不用白不用。   宋晏储没回他的话,只是把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里,声音慵懒低哑:“怎么回来了?”   冰凉凉的温度贴在身上,说实话,滋味不会太好过。萧淮顿了顿,而后夹住宋晏储的双脚,调笑出声:“不回来怎么办?”就她这连被窝都暖不热,他要不回来,她就打算守着这冰凉凉的被窝睡一晚上?   宋晏储睫毛颤了颤,仿佛能透过他的中衣划到他的胸口上:“西山距皇宫甚远,你倒也不嫌麻烦。”   “麻烦啊,怎么不麻烦?”萧淮也有了些困意,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下巴在她脑袋上蹭了蹭,低声道:“那若是不回来,耽误了殿下的歇息,岂不成了臣的罪过?”   宋晏储想说怎么就没了你孤睡不了了不成,但温暖的触感自四肢处传来,她抿了抿唇,终究是没说出这种赌气的话。   夜中悄寂无声,萧淮拍了拍她的后背,低低道:“睡吧。”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晏储慢慢闭上眼,汹涌的困意似挣脱束缚的野兽猛地侵袭而来,俘虏了清醒的意识。   等到宋晏储的呼吸渐趋平缓,原本已经沉沉睡去的萧淮又慢慢睁开眼,就着依稀朦胧的光线看着怀中人模糊的面孔,感觉着怀中被填满的滋味,这才低低地喟叹一声。   其实又何尝是宋晏储睡不着,这三个月来的同床共枕,萧淮也早已养成了习惯。怀中乍一空缺下来,哪哪都不是滋味。直到此刻,整个人才有种被填满的感觉。   屋外夜色漆黑静默,殿内月光暧昧交缠。   ·   翌日一早,宋晏储醒来的时候,萧淮已经不见了,只余床榻另一边隐隐的温度彰显这边有人睡过。   宋晏储揉了揉额角,对于昨天萧淮大半夜赶回来的事情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殿下?”一旁的陈玉疑惑地唤她。   宋晏储回神,洗漱好了用过早膳之后,就准备前往大应寺。   太子出行,阵势极大,陈玉一早就通知了大应寺的住持,让他们做好准备接待太子莅临。   若是当真只是普普通通地去大应寺看看,那宋晏储自然不会如此高调,随意去看两眼,也省得麻烦。可皇帝既让她去了,又查出来大应寺确实不老实,那这件事就怎么都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了。   太子车架到达之后,住持早早就在寺外候着,见状连忙上前念了一句佛号。   “太子殿下。”宋晏储下了马车,随意瞥了一眼,看见的就是满院光头和尚,正在主持的带领下冲她行礼。   宋晏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寺中大门牌匾,精致中透着普通寺庙难掩的底蕴。   住持十分知礼,知晓这位殿下怕是不惜人群嘈杂,见过礼后就让弟子们退了下去,他则是半步落后于宋晏储,为她介绍着寺中景色。   大应寺不愧是有着上百年底蕴的大寺,假山池水不说精致,却也都透着一股禅意,幽远宁静。   太子亲至,阵势不小,但她却不愿打搅百姓,并未让大应寺闭寺不招待客人。此时又是临近年关,来来往往香客繁多,可尽管如此,寺里仍旧是有一份自得的宁静安然。   宋晏储身披大氅,脚步不快。住持落后她半步,面上带笑,说话间夹带古今典故,却又不显死板,反倒是妙趣横生。   宋晏储叹道:“孤听闻大应寺每月都会派弟子为百姓讲经?”   主持笑道:“造福百姓,弘扬佛法,也是我等之责。”   宋晏储纵观四周,眸中带笑:“若寺中弟子讲经都如住持这般妙趣横生,那也是百姓之幸。”   住持又念了句佛号,笑呵呵道:“殿下谬赞。”   “住持客气。”宋晏储挥了挥手,神色从容淡定:“住持此举,也可谓是教化百姓。尤其是寺中弟子所讲的古人前贤事迹,更是于国于民有利。”   住持眸中微微动了动,低头叹道:“殿下言重,老衲愧不敢当。”   “实话实说,有何不敢当?”宋晏储眸中带笑,宽大的大氅衬得那张脸更显精致小巧:“说起来,孤身边的人也曾听过的大应寺弟子讲经,的确是妙趣横生。”她微微转过头,看向卫林:“卫林,你之前不还说那僧人所讲经文有一处不懂吗?今日机会难得,还不去请教请教住持?”   “是。”卫林颔首应是,主持却是心中一紧。   等到卫林将那僧人说过的“经文”说出,主持的脸色已是隐隐有些苍白。   宋晏储恍然未觉,只笑盈盈地催他:“住持?”   住持定了定神,艰难地出声替他解释道。   宋晏储回眸看卫林:“可懂了?”   卫林点头:“多谢住持赐教。”   住持额上隐隐有一滴冷汗冒出,宋晏储却又看他,神色认真:“孤认为大应寺此举意义非凡,像是那些前贤的故事,住持即寺中弟子,合该继续讲下去才是。”   住持心中一凝,最终哑着声音,弯了弯身:“殿下说的是。”   宋晏储仿佛没察觉到住持的异样,只眉眼微微弯弯,看起来心情颇好。   一行人走着,也到了大殿之外。宋晏储进去上了柱香,便转身离去。   一路上,主持心不在焉,宋晏储目的已达到,也没兴趣再在此处待着,正要转身离开,在经过一处偏殿时,她随意往里面扫一眼,却是一顿。   只见偏殿之内,正中央佛像高高在上,而在佛像正面前,一身形纤弱的女子正跪在蒲团上,低头默念着什么。   女子背对着他们,看得不甚清晰,宋晏储却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那是何人?”   住持被她这突兀一问弄得一愣,他目光在那跪着的女子身上划过,眉头不经意地一皱。   “回殿下的话,那名女子是……礼部右侍郎的长女,阮家大娘子。”   宋晏储垂于身侧的手猛地一紧,看向那女子的眸子也瞬间晦涩莫名了起来。   阮家大娘子?   阮明姝。 第51章 是一个年轻郎君   那场梦实在是没有规律可循,宋晏储在梦中又是浑浑噩噩,对于萧淮造反的前缘后果全然不知,只知道他身边从一开始就有一位小娘子跟着,随着他从西州到京城;从将军夫人成为一国皇后。   宋晏储睫毛微敛,并未多言,仿佛只是一时兴起问了一句,随即便要转身离开。   却不想,那大殿之内跪着的女子却是虚弱地晃了晃,随后双手无力地撑在地面上,瘦弱的背影看起来摇摇欲坠。   宋晏储脚步一顿。   她觑向住持,眉宇微蹙:“怎么回事?”   住持本就心里发虚,恨不得这位殿下赶紧离开,可偏偏又赶在这个时候,他心里发苦,面上仍是一派平静,道:“这……阮大娘子一心向佛,想来是自发跪在佛前为家人祈福的。”   宋晏储心中冷笑一声,哪能信了他的话,她看着那大殿之内的纤细单薄的身影,轻笑道:“佛祖慈悲,又怎么忍心一个妙龄女子在这儿跪着、累及自身?”   住持忙道:“殿下说的是,心中有佛,便无惧这些形式。老衲这便劝劝大娘子。”   宋晏储再次瞥了阮明姝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提步离开。   顺手帮上一把,也是看在萧淮的面子上。其他的,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住持忙吩咐了旁边的一个小和尚,然后紧跟着宋晏储离开。   阮明姝早上还未用早膳便被逼着在这大殿之内跪了一个多时辰,本就脑袋犯晕,方才一个身形不稳差点晕了过去。好在身边的侍女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出什么丑。   她双腿已经没了知觉,麻木地跪在蒲团上,纤细的身影挺得笔直,微微垂首,掩在昏暗里的清丽面庞无喜无悲。   身上难受吗?怎么不难受。徐氏磋磨她不是一日两日了,打着为她好、教她规矩的旗号,罚她跪,罚她自省是再正常不过。   阮明姝嘴角扯了扯,她能用的手段,也就这么些了。   认输是不会认输的,服软也是不可能的。左右她还要个慈母的名声,也就不可能真要了她的命。   腹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又跪了这么久,阮明姝的脸色已经有些泛白,白净的额上隐隐浸出了冷汗。   身边的侍女面露焦急之色:“娘子……”阮明姝伸手制止她,声音低弱:“佛祖面前,莫要多言。”   否则被有心人传到了徐氏的耳朵里,怕是又免不了被她责骂不懂规矩。   那侍女眼眶都红了,看着自家娘子这般倔强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痛恨徐氏,也痛恨老爷。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强憋了回去,绝不给自家娘子丢脸。   主仆二人都知道徐氏是个什么性子,就是看不得她们娘子好,所谓的拜佛祈福,也不过是借机磋磨她们罢了。   小和尚走进大殿的时候阮明姝并未在意,却不想那小和尚竟是直直朝着他们走来。   “小师父……”坠儿在一旁站着,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那小和尚走到二人面前,面上满是殷切的笑意:“阮大娘子辛苦了,我们住持说了,佛祖自在心中,不在这些形式,只要娘子心中有佛,佛祖自会施与庇佑。娘子祈了一个多时辰的福,想来也累了。寺里准备了些素斋,娘子先用些?”   坠儿一脸惊疑不定,阮明姝倒是稍稍平静一些,她看着那小和尚,轻声问道:“这是住持交代的?”   小和尚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虽说是那位贵人说的话,但……最后不也是他们住持交代的吗?   坠儿嘴唇动了动,颇为不可思议。阮明姝拉着她不让她说话,眼睫微微垂落,唇角勾起一抹笑,微微颔首,端的是优雅端庄,大家风范:“我知道了,有劳小师父。”   那小师父不敢承她的礼,只是看着被那侍女扶起来脚步还有些踉跄虚浮的阮明姝,心里微微叹息。   这通身气质倒是极为不错,只可惜了,命不好,摊上那么一个继母。   他笑得热情:“大娘子可要随我去用些斋饭?”   阮明姝未应,抿唇微笑:“此番前来已是极为叨扰,哪能再麻烦小师父。”   小和尚见她不愿,也没勉强,只道:“大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自与我说便是。”   阮明姝微微颔首,等到人走了之后,坠儿才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娘子……”   阮明姝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转而看着小和尚离开的方向,眸色渐深。   大应寺是个什么地方阮明姝再清楚不过。徐氏这些年一直看她不顺眼,想尽法子磋磨她,隔上几日便让她来大应寺礼佛抄经。大应寺那所谓德高望重的住持看在眼里也从未说过什么,无非就是徐氏给的香火钱比较多,又暗中打点过罢了。   ……最可笑的是,徐氏拿来打点寺庙的钱,还是她亲娘留下来的。   就这么一个住持,又怎会做出这等“善事”?   阮明姝顿了顿,恍惚间想起方才殿外似乎有人交谈的声音……莫不是,有人替她解了围?   阮明姝看了眼大殿之外,掩下了眸中神色。   ·   大应寺外,太子的车架逐渐远去之后,住持慢慢直起身子,脸上慢慢沉了下来。   大应寺虽说香火众多,但也没有到储君亲来的地步,如今只怕是太子知道了什么,特意来警告他们的。   住持缓缓舒了一口气,转身走进寺内。   ·   大应寺虽备受百姓尊崇,又作为京城最大的一座寺庙,堪当国寺,但也只是堪当罢了。   宋氏皇族都不是什么信奉鬼神的存在,虽说就如今日一般该有的面子功夫不会落下,但佛教的地位终究比不上前朝时期那么超然。   出家人说是六根清净,但究竟能不能清净下来那可就难说了。大应寺不缺钱不缺声望,唯一缺的……就是地位了。   就比如说,国寺的地位。   誉王能够拉拢到大应寺虽说的确让人惊讶,但也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毕竟人老了难免会犯糊涂,尤其容易被那些名利所惑。   宋晏储叹了一声,闭目养神,不再想这些烦心事。   马车一路悠悠向前驶着,陈玉轻手轻脚地动着,时不时拉开车帘往外看看,这一看,却是一顿。   “殿下……”他看着车外,有些迟疑地出生唤道。   “怎么?”宋晏储睁开眼,她知道陈玉素来办事稳妥,疑惑开口。   “殿下,外面那是……”陈玉指了指外面,有些迟疑地开口:“好像是,那位阮家大娘子?”   宋晏储一愣,探过头一看,就见女子一身裙装,立于道路一侧,脸色泛白,赫然便是方才寺中的那位小娘子。   宋晏储眸子眯了眯,示意车夫停车。   家有继母磋磨,又不受父亲喜爱,阮明姝一向知道自己在府中地位尴尬,就连下人也能欺她几分,却不想随她而来的车夫放肆到这个程度,此刻竟是连人都不知道去了哪。   又或许……这本就是徐氏交代的。   贴身丫鬟坠儿气得脸色发青,呼吸急促。阮明姝也是微微苦笑,心中只觉无力与无奈。   马车慢慢驶来,阮明姝本未在意,却不想那马车竟是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上来。”   微哑低沉的嗓音自马车内传来,听起来……是个年轻的郎君。   ……但是,她并不记得谁有这样的声音。   阮明姝一愣,贝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唇。   她扯了扯身边侍女的衣服,坠儿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一步:“多、多谢郎君的好意,但我家娘子家教甚严,如此怕是……与我家娘子名声有碍。”她小声说道。   “名声有碍?”庶出轻笑一声,生意更显勾人:“孤做事,何人胆敢说三道四?”   孤……?   坠儿还未反应过来,阮明姝已经猛然瞪大了双眼,看着马车的眸光惊疑不定。   “上来吧。”   坠儿有些慌乱地看着阮明姝,满满都是紧张。阮明姝抿了抿,微微施了一礼:“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宋晏储并未作声,阮明姝乖顺地上了马车。   陈玉怕小娘子不自在,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心下却是疑惑他们殿下为何这么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这般特殊。   阮明姝上了马车就坐在一侧,里宋晏储不近不远,腰背挺直,并未过分疏离,也未过分谄媚。   宋晏储多看了她一眼:“礼部侍郎……阮宏的女儿。”   阮明姝微微有些拘谨,说话倒是落落大方:“正是臣女。”   宋晏储换了个手撑着脑袋:“来大应寺所之为何?”   阮明姝顿了顿:“为家人祈福。”   坠儿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阮明姝未理她,只垂首低眸,目不斜视。   不说祈福,还能说什么?徐氏再不好,在外人面前也是一副好继母的模样,她亲生女儿有的她一样也不缺。哪怕明知道是被故意磋磨,但在外人面前,她轻议长辈是非,不管怎么样,都是她落了下乘。   宋晏储手指微微动了动,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   就今日大殿那副情形,她若真信了阮明姝是为家人祈福才是傻的。但她既不愿说,宋晏储自然也不会勉强,左右不过是看在萧淮的面子上帮上一帮。   马车内一时沉静,宋晏储径自闭目养神,阮明姝也是正襟危坐,规矩无比。直到到了阮府不远的地方,陈玉才让车夫停下,送这位小娘子下车。   马车停的地方离阮府不远,却又恰好在一个角落里,鲜少能引起别人注意。阮明姝知晓这恐怕是为了她的名声,当即行了个礼:“多谢殿下。”   宋晏储挥挥手,并未多言。马儿嘶鸣一声,再次缓缓起步,陈玉掀起帘子看着阮府的大门,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这位阮大人似乎是原配早逝,后来又娶了位继室……”   宋晏储睨着他,哼笑道:“就你话多。”   陈玉嘿嘿笑着,上前给她添茶倒水。   另一边,阮明姝深深地看了马车一眼,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朝着阮府走去,神色沉凝。   接下来,怕是还有一场仗要打。 第52章 是太子   刚走进府里,阮明姝便被徐氏院里的丫鬟叫了过去。   布置精致典雅的屋子里,正中央坐着的妇人容貌并不是十分出色,浑身却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再加上眉宇间那深深的折痕,更显得整个人不好招惹。   阮明姝低头行礼,动作规范无比,低声唤了句母亲。   徐氏却是紧皱眉头,不悦开口:“你可是在怨我?”   阮明姝心头一跳,又来了。   像是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她扣上一顶帽子的行为,也是徐氏常用的手段了。   阮明姝站立一旁,连坐的地方都没与。她屈膝行了一礼:“女儿不敢。”   “是不敢还是没有?”徐氏冷声道,看着阮明姝的目光像是淬了冰渣:“你的事住持已经同我说了。怎么,你是觉着我让你去大应寺欺负,是委屈你了。”   屋子里伺候的下人各自管着各自面前的事,无人抬头。   阮明姝抿了抿唇。   徐氏身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妙龄小姑娘,见状幸灾乐祸开口:“姐姐,母亲问你话呢,怎么不说话呀?”   阮明姝闭了闭眼,声音平和:“母亲误会,明姝并无此意。”   “并无此意?”阮明月嗤笑一声,还算漂亮的脸蛋上满是嘲讽:“并无此意你就做出那么一副样子,活像母亲虐待了你似的?姐姐,母亲待你不薄吧,你就是这般回报母亲的?”   待她不薄……   阮明姝隐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好了。”徐氏嗔了她一眼,口出责怪,面上却俨然一副放纵当个姿态。她回眸看向阮明姝,一贯的高高在上,似是同她说两句话都是施舍:   “你母亲早逝,无人管教,行为举止难免没规矩了些。我也不指望你能同月儿一般,只你需记着,你爹是礼部侍郎,做事之前多想想,莫要做出什么坏了门风的事。”   徐氏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户外,而后一顿,转而掩了掩唇,声音苦涩道:“我知晓后母难为。先夫人走的时候你已经记事,难以接纳我也是理所应当。我不奢求你把我视作亲母,但我身为母亲,该有的管教确实不能松懈……你若怨我……”   徐氏骤然转变态度让阮明姝一愣,等她刹那间反应过来,徐氏已经看向门外,满脸惊讶:“老爷?”她忙起身迎了上去:“老爷何时来的?”   “爹爹!”阮明月也是及忙迎了上去,娇憨开口:“爹爹来得正好!”   她看了一眼阮明姝,咬了咬下唇道:“爹爹快劝劝母亲吧,纵然姐姐、姐姐……母亲到底也是为了姐姐好啊……”   阮明月此言一出,阮宏看着阮明姝的目光顿时沉了下来,他冷声斥道:“你又做了什么惹你母亲生气了?”   温柔的母亲慈祥的父亲,加上娇俏可爱的女儿,瞧着便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唯阮明姝一人站在哪里,格格不入。   阮宏的质问更是一把刀,插入阮明姝早就麻木了的心脏。   徐氏勉强笑了笑,拉了拉阮宏:“老爷这是做什么?”她看了眼阮明姝,神色黯然:“大娘子同我不亲也是应当的,老爷莫要这般严厉……”   阮宏冷哼:“那这也不是她能够不敬母亲的理由!”   “老爷。”徐氏婉声开口,声音柔媚:“姐姐本就是商户女出身,又早早地就去了,大娘子行事难免率性了些,老爷莫要怪。”   一提到先前的那位夫人,阮宏果不其然面上划过一抹厌恶,看着阮明姝的目光也愈发不满。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气:“你母亲待你这般尽心,你还有什么不满?”   阮明姝的手已经紧紧掐进了掌心。她想说你们不配提我母亲,更没有资格侮辱我母亲,可最终只是强行咬牙,把心里的怒火咽了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女儿知错。”   阮宏看她这副模样越发不顺眼,最终眉头紧皱,扭过视线:“跟她那个娘一模一样!”   阮明姝脸色一白。   徐氏只当没听到,柔声问道:“老爷可累了,我去让厨房准备午膳?”   “还是你贴心。”阮宏拍了拍她的手,慨叹出声。   徐氏连忙吩咐下去,看着一旁站着的的阮明姝眸中异色划过,笑着招呼道:“大娘子也坐。”   阮明姝只觉得眼前一幕刺眼的紧,可又受限于人,不得不忍气吞声。   厨房很快就把午膳呈了上来,徐氏殷勤地为阮宏夹着菜,阮明月做在一旁看着阮明姝,眼眸一转,娇声问道:“姐姐今日是怎么回来的啊?”   阮明姝动作一顿,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阮明月歪着脑袋,可爱的面庞上满是好奇:“我看随姐姐出门的阿大好像还未回来,那姐姐是怎么回来的啊?”   阮宏动作一顿,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到了阮明姝身上。   阮明姝夹菜的动作一顿,而后声音自若道:“我是随林家姐姐的车回来的。”   阮明月眸中划过一抹喜色,紧接着又疑惑道:“可是林家姐姐今日并未去大应寺啊,我今儿个出门还见着她了呢~”   她刻意拉长了声音,成功让阮宏的脸色黑了下来。   “阮明姝!”阮宏猛地一拍桌子,怒目而视:“你给我说实话!”   “你究竟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   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出门礼佛,回来却不知乘坐的谁的马车——   这要传出去,他的名声、阮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姐姐?”阮明月捂着唇,也是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阮明姝。   徐氏也是温言相劝,实则火上浇油:“老爷先别生气,说不定就是误会呢。”   阮明姝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就把她的罪名定了下来,心里并无波澜,只觉好笑。   这就是她的家人,这就是害死她娘亲的人。   “你个孽女!你还不快说?!”看着她这幅样子,然后更是气怒不已:“你怎能做出如此不知廉耻——”   “是太子。”   阮宏的话瞬间卡在嗓子里,他惊疑不定:“你说什么?”   阮明姝慢慢起身,平静地看着阮宏:“我说,送我回来的人,是太子。”   “不可能!”阮宏尚未反应过来,阮明月就猛地跳了起来:“怎么可能是太子——”   “闭嘴。”阮明姝淡淡瞥了她一眼,神色平静无波,却让阮明月心中猛地一紧,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阮宏尚未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代表着什么,见状眉头紧锁,下意识开口训斥道:“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   “父亲。”阮明姝抬起下巴,眸中无悲无喜,阮宏只觉好像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他反应过来后,不可思议地讷讷道:“你刚刚说得……是太子送你回来的?”   ……   宋晏储知道有人寻她的时候并没在意,但在知道是谁寻她的时候,却是微微愣了愣。   “你说谁?”她偏头问道。   陈玉也有些惊奇:“回殿下,是阮家那位大娘子。” 第53章 男女不忌   阮明姝主动求见她,却是宋晏储没想到的。她一手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问:“她可有说找孤所谓何事?”   陈玉摇摇头,也是困惑不已:“阮大娘子只说有事要同殿下相商,但是什么事……她却要等到见了殿下才肯开口。”   宋晏储有些兴趣,她慢慢起身,懒散道:“人现在在哪?”   陈玉小步跟了上去:“聂家郎君带着,在承恩殿里候着呢。”   “走吧,去瞧瞧,她能有什么事要同孤商量。”   ·   阮家同聂家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阮明姝这回之所以求到聂怀斌的头上,也只是因为她母亲曾和聂夫人有过些许渊源。   她母亲出身河东秦氏,不说有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也算是富贾一方。可奈何终究是一介商户,多少还是会为旁人看不起。秦家家主挑了阮宏为婿,将唯一的女儿嫁与他,也是看阮宏颇有才能,未来极有可能金榜题名,那样秦家有了一个官员在背后撑着,底气也能更足一些。   成婚之后,秦氏竭心供着丈夫一路科举,到最后阮宏的确不负众人所望,金榜题名。再加上岳家打点,最终有幸留在京城为官。   只是虽说阮宏的官运上来了,但无奈他的夫人出身商贾,总是为人说道的。再加上秦氏当年也算是被充作男儿养大,行事手腕利落大方,但在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眼中就是没有教养,爱抛头露面,因此也不愿与之结交。唯有聂家夫人是个例外。   聂家夫人出身将门,本身也是极为爽朗的性子,也是难得的能同秦氏说上话的。阮明姝年幼时还记得似乎同母亲去聂府拜访过,当时两家关系极好,甚至还戏说过给两个孩子结娃娃亲。只不过后来秦氏去了,徐氏进门,恨不得消除秦氏留下来的一切痕迹,又怎么可能带着阮明姝去聂家?   这一次主动去求聂家,阮明姝也是胆战心惊,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大殿之内,清汝面带微笑在一旁伺候着,聂怀斌时不时看阮明姝一眼,又有些不耐烦又有些不自在。相反,阮明姝倒是十分淡定,半坐在椅子上,后背挺直,只那紧紧绷起的下颚,也彰显出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宋晏储姗姗而来,阮明姝立刻起身,礼仪规范得体:“殿下。”   聂怀斌也是朝她拱了拱手。   宋晏储冲他微微颔首,走到上位坐下,看向阮明姝:“听闻阮大娘子有一件事要同孤谈?”   阮明姝此时正襟危坐,闻言点了点头,清丽的脸上满是严肃:“正是。”   宋晏储看她,只见她五官秀致,眸光清正,神色间虽有些紧张,但也算大方得体,不卑不亢。   宋晏储转头看向聂怀斌,轻笑出声:“怀斌,校场那里又出了些新鲜玩意儿,你不若去看看?”   宋晏储这般明显打发人的姿态若是平常聂怀斌免不了地得有些怨言,可现在他在这大殿里哪哪都不得劲,巴不得赶紧离开。闻言自然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聂怀斌走了之后,阮明姝也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许多,宋晏储眸中微动,让清汝给她上了盏茶,微笑颔首:“这是今年初冬新采的茶,大娘子尝尝?”   阮明姝轻抿一口,眼前一亮,只觉滋味醇厚,口齿生香,绵延的香气久久不散。她心下赞了一句好茶。   大殿内虽有炭盆在烧着,可终究不比一杯热茶来的畅快。阮明姝一口茶下肚,身子暖和了许多,连带着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也没那么紧张。   她鼓起勇气:“殿下……”   宋晏储微微抬眸,桃花眼中溢着笑:“大娘子?”   外界所众多传闻太子怎么怎么样,还大多都是不好的那一面。阮明姝与太子也不过一面之缘,来之前也颇为忐忑,可此刻看着她那张如花般娇艷靡丽的面孔,整个也也慢慢放松下来。   “殿下。”她深吸一口气:“臣女来此,是有一桩生意想与殿下谈。”   宋晏储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的热气氤氲而升,在她面前形成一团朦胧的白雾,非但没有给她添上疏离,反而加了几分烟火气息。   “大娘子请说。”   阮明姝咬咬下唇,起身半跪下去:“臣女来此,是想求殿下给先母一个公道。”   宋晏储眸中讶异一闪而过。   阮明姝继续道:“家父同继母徐氏心狠手辣,残害先母,致使母亲缠绵病榻,香消玉殒。明姝无德,也不愿害死母亲之人逍遥法外,因此特来求殿下还母亲一个公道。”   宋晏储轻叩杯壁,五指修长纤细,骨节分明如玉。她一手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道:“大娘子方才所言,只要同孤谈一桩生意?”   阮明姝点头:“正是。”   宋晏储换了个姿势,姿态闲适地靠躺在椅子上,语气懒散:“做生意讲究有来有往,孤若替你办了这事,大娘子又能给孤什么?”   阮明姝尚未说话,宋晏储抬抬手,又道:“先夫人之事,孤也稍有听闻。河东秦氏的确是家大业大,资财万贯,让人心动。”她慢慢抬眸,精致的桃花眼的却是一派深沉:“大娘子是想借此与孤交易?”   她的眸子好像一汪深潭,幽深无波,让人看不透彻,却一不小心,又会跌落进去。阮明姝心里一跳,可随即一想,也是预料之中。   她垂眸道:“秦氏虽说小有家财,但殿下身份尊贵,又岂会看上秦氏这些财物?明姝并未想过借此打动殿下。”   倒是个有勇有谋的。   宋晏储眸中划过一抹笑意,又被她话里的意思勾得来了兴致。   秦氏最珍贵的也不过是那万贯家财,阮明姝却说未打算用钱财……那就说明,秦家有更能让人心动的东西。   “殿下,”阮明姝抬眸,神色平淡,说出来的话却是让宋晏储也不由一震:“臣女想与殿下交易的,并非是秦氏的家财。而是位于河东道的一处铁矿。”   宋晏储握着扶手的手猛地一紧,看向阮明姝的目光也瞬间凝了起来:“铁矿?”   她不由坐直身子,眸光沉沉:“你此话,可是当真?”   阮明姝目光沉静:“臣女所言,不敢有假。”   铁矿……   宋晏储敲着桌面,目光不由深了深。   大晏境内,金银铜矿涉及货币铸造,铁矿则事关军备,无一不是重要无比。这些资源大多都是掌握在官府手中,私人是绝对不允许开采的。   可以说,铁矿的发现,是小,也是大。   阮明姝解释道:“秦家世代居于河东,在臣女外曾祖父一代慢慢发家,到祖父手中,更是成了河东之地有名的商贾。当年外祖发现铁矿也是一次意外,外祖知晓此事重大,不敢私藏,本欲报与官府,孰料那时母亲重病,外祖关心则乱,一时无暇他顾。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另娶继母,外祖气急伤身,也是早早地去了。从此之后,除了秦家忠仆,铁矿一事就唯有臣女一人知晓。”   阮明姝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她说的还算好听,并未掺杂私人情感。实际上秦氏是怎么死的、外祖又为何会被气死,其中的腌臜之事若是细细说明,只会令人作呕。   宋晏储沉吟半晌,开口道:“河东铁矿一事,孤会着人去查。关于你母亲一事,你想如何?”   阮明姝眸中一喜,明白这件事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   萧淮回到东宫的时候,一旁的宫女先是一愣,而后连忙迎了上去:“萧大人今日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宋晏储把西山一应事宜交给了他,萧淮刚接手,有一堆的事情要做,每日忙地脚不沾地,哪还有之前待在东宫无所事事的模样?   若不是挂念着那位身娇体贵没了他就睡不着的殿下,萧淮怕是连东宫都不回、直接宿在西山了。   便是如此,他也是早出晚归,事情多起来的时候将近子时才归也不在少数。除却宋晏储身边贴身伺候的人,鲜少有人知道他每日夜间还会回来,是以这个宫女才这般惊讶。   纵然萧淮身强力壮,这些日子下来也是面容憔悴,他抹了把脸,环视一圈,眉头微皱。   宫女笑道:“萧大人是在找殿下?”   萧淮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特来向殿下复命。殿下人在何处?”   宫女轻笑道:“殿下此刻想来正在承恩殿招待客人吧。”   萧淮皱眉:“客人?”   “是啊。”另一个小宫女道:“听说好像还是一位小娘子。”   “小娘子?”萧淮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蚊子。他想起了什么,脸色难看,未等那些宫女说什么,转身就朝着承恩殿的方向大步走去。   萧淮一路都在想着他离开不过两日,不至于如此。可真等他跨进承恩殿大门,看着那相谈甚欢的二人时,牙齿还是忍不住磨了磨。   “殿下是在做什么呢?”   他大步上前,径直走到宋晏储身后,宣誓主权一般将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同时目光微微下垂,缓缓落在下方的阮明姝身上。   一个女的。   萧淮又将视线放回笑得眉眼弯弯的宋晏储身上,心里莫名地涌出一股躁意。   感情还是男女不忌。 第54章 “从今日起……你便宿在……   乍然见到萧淮,宋晏储也是不由一愣,她坐直身子,扭头问道:“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这些日子他忙着西山之事,每日最早也得亥时才能回来,更多的是到了亥时都回不来。宋晏储又早已习惯有他在的床榻,是以这几日萧淮没歇息好,宋晏储也只能等到他回来了才能睡上一个好觉。   明明宋晏储只不过是再随意不过地问一句,然萧淮看着神色惊讶的宋晏储,又看着下方那容色清丽不俗的小娘子,心里却是忍不住呵呵一声。   感情他是不该回来那么早,打扰到他们了?   萧淮今日回来的这般早,除却西山事宜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外,更主要的还是前两日夜间抱着宋晏储总觉得她瘦了许多,那原本就纤细无比的腰此时更是弱不经风,仿佛让人一折就断。   他想到平日里宋晏储吃饭跟只猫儿似的,这才着急处理完事务,就为了早些回来,好陪她用个晚膳。谁曾想,谁曾想,迎接他的,是这么个惊喜。   萧淮脸色的难看肉眼可见,宋晏储疑惑:“谁招惹你了?还是有人不听话?”   “并无。”萧淮呵呵笑着,看着那垂眸沉静的阮明姝,笑意不达眼底。他道:“殿下,这位小娘子是……”   宋晏储动作一顿,看着一眨不眨盯着阮明姝的萧淮,眸色微微暗了暗,她道:“这位是礼部侍郎之女,阮大娘子。”   阮大娘子……几个字在他唇舌间无声回转,萧淮扯了扯唇,道:“殿下无需在乎臣,客人重要。”   宋晏储虽说隐隐感觉萧淮的态度有些古怪,但与阮明姝的事情还未商议完,因此也就暂时未想其他,把目光重新聚集在了阮明姝身上。   萧淮本是客气之词,可见宋晏储当真转头,同那个阮大娘子有说有笑起来,眉宇间不由浮上一层阴翳之色。   铁矿的发现本就是一件喜事,再加上这位阮大娘子眼界颇为开阔,似乎不仅仅是局限于内宅之中,言语来往之间也是颇有分寸,足够让人心中舒畅,宋晏储自然更是心情不错。眉眼处微微弯起,彰显着自己的好心情。   可萧淮一回来之后,宋晏储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先是阮明姝明显拘谨了许多,就是她身后,萧淮扶着椅背的地方,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危险感;时不时对上他的目光,更是能明显感觉到带着丝丝凉意。   宋晏储皱眉,回头望去,萧淮刚将目光从阮明姝身上收了回来,见状轻轻笑着,神色无异:“殿下?”   宋晏储心中莫名,再次转过头去,却没见萧淮眉间的阴翳更深了几分。   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浮在心头,宋晏储也没了兴致,又同阮明姝随意说了两句,便送客道:“大娘子既带诚意来,孤也不会让大娘子失望。”   阮明姝何其聪慧,闻言便站起身,欠身行了一礼,极知分寸道:“有劳殿下上心,臣女便先退下。”   宋晏储微微颔首,示意一旁的陈玉:“陈玉,去送送大娘子。”   陈玉立刻小跑上前,笑着道:“大娘子请——”   阮明姝提步跟了上去,却在跨过门槛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不是在看太子,而是在看太子身后那人。   那人容貌俊朗异常,站在宋晏储身后显得极为亲近,一手还放肆地搭在宋晏储的椅背上。   不知是不是阮明姝的错觉,总觉得那个姿势,像是在宣誓主权。   阮明姝抿了抿唇,正要转身离开,却在目光转动件突兀地对上了萧淮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寒潭深渊,平静中又带着深沉的凉意,让人心悸不已。   阮明姝身子不由僵了僵,极力克制住自己,礼貌性地冲他点了点头。   随即,她不动神色地转身离去,直到走出大殿,冰冷的气体狠狠地砸在脸上,阮明姝紧绷的身子这才算是放松下来。   ——满满的都是敌意。   走在皇城的宫道上,阮明姝睫毛轻颤,眼睑微敛,压下心头那股异样的感觉。   ·   人走了之后,宋晏储再次回头,却见萧淮神色平静,目光却是一毫不差地落在阮明姝离去的方向。   那个梦又在脑海中浮现,宋晏储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不经意地开口问道:“阮大娘子秀外慧中,才情学识皆是不错,萧将军怎么看?”   萧淮叩着椅背的手瞬间紧了紧,眉宇间的阴沉之色更加浓厚了几分。   怎么看?   这什么意思?莫非这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人纳进东宫了?   萧淮勉强扯了扯唇角,语气却不是那么好,他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岂有外人评价之理?传出去,怕是对名声不好。”   萧淮只是不想在宋晏储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宋晏储听他这话,却是想起方才他眼都不眨地看着人家,又想起他之前说的占有欲很强,不喜旁人触碰他的东西。只以为他是看中了阮明姝,不喜自己评头论足,一时之间,唇角更加紧绷。   萧淮见宋晏储不再多言,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宋晏储见状,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眼底不由凉了凉。   二人心中有事,皆未在言语,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氛围还是有些诡异。饶是陈玉在宋晏储面前得脸,这个时候也不敢多说什么。   萧淮本是想陪宋晏储吃饭,让她能够多用一些,身上也不至于就二两肉,晚上抱着也硌手。可真到了饭桌上,宋晏储只用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萧淮心里压着事,也未在意。   陈玉看得心里直着急,难得来了一个能让殿下多用些吃得的人,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他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人也没闹什么矛盾呀?   可二人之间氛围正凝重,陈玉也不敢斗胆上前劝,只能忧心忡忡的看着萧淮,希望他能劝劝宋晏储。   萧淮自是没注意到。   到了夜间,寝殿内水声哗哗作响。宋晏储如瀑青丝散落肩头,昏黄的烛光衬得那张精致的脸宛如妖媚惑人。   萧淮走进殿内,习惯性的便拿起帕子为她擦脚,宋晏储却是往后缩了缩。   萧淮讶然抬头,就见宋晏储垂眸看着他,面色平静,眸中却带着莫名的神情。   似有打量,似有纠结,也似有无奈。   萧淮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她唇瓣轻启,带着些许无力与释然般道:   “从今日起……你便宿在偏殿吧。” 第55章 癸水   萧淮拿着帕子的手一顿。   他慢慢抬眸,漆黑的眸子中似含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晏储一手撑在床榻上,双脚踩在水中,不自觉的轻微晃动。朦胧的烛光映在水波轻晃的水面上,折射出一层层流离的光圈。   她敛眉道:“以往便罢了,如今你既已领了职,又怎好一直同我宿在一起?若是为外人知道了,难免不会说三道四,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究竟是怕对他产生影响,还是担心这件事被那位阮小娘子知道了会误会?   萧淮心中冷笑,眉眼处是掩饰不住的烦躁沉郁。   从回来到现在萧淮一直都在忍着,等她开口解释,哪怕只是随口说上一句,也是无妨。结果她是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巴不得早早地给那阮大娘子腾出位置。   是了,她是大晏储君,日后娶妻纳妾三宫六院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萧淮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见青筋凸起。   宋晏储又道:“偏殿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你日后便宿在那里……”   如此迫不及待。   萧淮闭了闭眼,心底冷笑一声。   萧淮曾也是家人捧在手心、娇生惯养的小郎君,脾气差、性子作,更是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宋晏储如今都说出这种话了,他又怎么可能继续死缠烂打,不要脸面?   萧淮气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猛地站起身来,手中帕子扬手一摔,神色冰冷沉肃。看向宋晏储的目光也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如寒潭一般的沉静幽寂,不带丝毫情绪。   宋晏储捏着被褥的手不由紧了紧。   萧淮转过头,大步朝着殿外走去,却不想一个没注意,“砰”地撞上了端着药碗走来的宫女,那宫女大惊,慌乱之下药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还溅得萧淮身上到处都是。   那宫女立刻匍匐在地,忙声求饶道:“萧大人恕罪!萧大人恕罪!”   萧淮看着湿了一大块的衣角,脸上难看,只觉得今儿个是哪哪都不顺利。可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知道这事怪不了她,也不好把气撒在人家身上,只能绷着张臭脸,大步离去,也因此忽略了鼻尖萦绕着的那股熟悉的味道。   小宫女怯怯抬头,看向殿内。宋晏储看着萧淮离去的方向,并未察觉,陈玉见状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那小宫女心领神会,连忙爬起来退了下去,重新熬煮一碗药。   宽阔的大殿内一时无声,宫女太监都退到了殿外,陈玉更是一声不敢吭。   大殿之内,烛火微晃,温暖的烛光也难掩清寂,唯有些许的水声在哗哗作响。   终究还是陈玉凑了上前:“殿下,”他看着水盆,犹豫开口:“水该凉了……”   陈玉这一提醒,宋晏储才恍然回神,她看着水面,揉了揉脑袋。   倒也不是她多么无情,只是萧淮今日的反应给她提了个醒,萧淮日后早晚会成婚,到时候又岂能和她同床共枕?更别说阮明姝既已经出现,萧淮对她又那么特殊,在明知道他们二人会走到一起的情况下,宋晏储还真无法安下心让萧淮接着替她暖床。   这万一若是被阮明姝误会了,坏了这桩姻缘,可不就成了她的罪过?   在冷静地权衡过利弊之后,宋晏储原本有些纷乱的思绪也清晰起来,通身气息也慢慢沉静下来。   陈玉见状才算松了一口气,又轻声提醒了一句:“殿下?”   宋晏储慢慢抬眸,脚腕微微动了动,水声哗哗,她这个时候才察觉到原来水已经快凉了。她皱了皱眉,抬起双足,伸入被褥间。被褥间久违地被放入了汤婆子,热度逼人,宋晏储却并未多言。   不多时,方才那个宫女又怯怯地端了一碗药进来,宋晏储接过,仰头饮尽。   时辰已是不早,陈玉替她熄了灯,就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宋晏储睁着眼看着漆黑的上方,一时无眠。   若真要算来,这似乎是入冬以来,头一回床榻上真切地没有人暖床。   总归是要习惯的,宋晏储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眠。   殿外一片漆黑,连月光都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影。   饶是宋晏储说服自己要适应,可还是等到将近子时才有了睡意。   翌日一早,殿外天气阴沉,殿内宋晏储的脸色也不好看。   不仅仅是因为昨夜未睡好,被褥间一片冰凉;更主要的还是小腹处一坠一坠的痛,似有一把刀在内里割来割去,钝痛无比。   宋晏储半睁着眼,一大清早额头上却是冒出了丝丝的虚汗,平日本就白皙的肌肤此刻浸上了汗迹更是苍白的不像话。她一手捂着小腹,朱色的唇瓣也泛着白意,整个人都隐隐在颤抖。   陈玉推门而入,见状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他大惊失色:“殿下……?”   他快步走到窗前,神色慌乱,宋晏储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唤清汝进来伺候。”   陈玉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连忙小跑出去去唤清汝。   宋晏储的癸水来得突然,清汝知晓后也是一愣,而后连忙准备好一应物品,进去伺候。   宋晏储浑身冷汗津津,小腹的痛似能传遍全身,清汝见她这副虚弱无力的样子一时心疼无比。   宋晏储先天体弱,后来每日又要喝那么多的药,癸水一直不稳定,两个月来一次也是再正常不过。而且她体寒,回回来的时候都要去了她半条命。   前两年在江南地区样的稍稍好了一些,可回京先是被人下了那虎狼之药,后来又不听劝阻服了避子药,再加上宋晏储每日固定要服的那些药,这段时日她的月事早就紊乱得不成样子。   清汝帮她收拾妥当,又因为来得实在猝不及防,只能急急忙忙冲了一碗红糖水伺候她喝下。   一碗红糖水下肚,晶莹的水珠还挂在唇瓣上,欲坠不坠,看着格外惑人。   清汝道:“殿下先暖暖身子,奴婢这便让厨房熬上乌鸡汤。”   宋晏储挥了挥手,浑身乏力。清汝又给她添了床被子,这才不放心地离去。   宋晏储眼眸轻阖,睫毛微敛,眉头还在无意识的蹙着,只觉的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   可再过几日便是年节,朝中大臣皆有年假,东宫辅臣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好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窝蜂地涌到了承恩殿。   宋晏储身体不舒坦心情也不好,听着有些臣子言无所谓的禀报,心中更是起了火,劈头盖脸把人训了一顿。东宫辅臣面面相觑,言语之间更是小心,心中却是奇怪是谁招惹了这位殿下。   宋晏储面色苍白,臣子们也是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熬了过去,两方都是松了一口气。   清汝让厨房小小火煨着的乌鸡汤已经炖得差不多,宋晏储便是毫无胃口,最终还是用了一小碗。   午膳过后,便是昏昏沉沉,但好歹身子是舒坦了一些。宋晏储正想午憩片刻,熟料刚刚躺下,就有坤宁宫的小宫女来说皇后娘娘有请。   宋晏储眼皮耷拉着,懒得给她颜面,直截了当道:“不见。”   那人默了默,为难道:“可皇后娘娘说,费夫人也在……”   宋晏储一把拉着被子扯过头顶,声音沉闷:“就说孤近日身子不好,舅母素来疼爱孤,想来也能理解。”   那小宫女嘴唇蠕动片刻,最终在陈玉笑眯眯的眼光中不敢再说什么,回去向自己主子复命。   ·   坤宁宫   得知宋晏储的回复后,皇后眉梢高高扬起,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眼瞧着再过几日便是新年,皇帝却仍然没有把她放出来的意思,皇后心中急切,宋晏储的态度又暧昧莫名,皇后只能求助娘家人。可父亲也好兄长也好这个时候都不适合进宫,皇后无法,只能邀请娘家嫂子进宫,一来是姑嫂间不必那般避嫌,二来也是想让费夫人替她同宋晏储说说情,毕竟宋晏储一向同她亲近,愿意听她的。   瞧着皇后气得身子都在颤抖,费夫人连忙笑了笑,柔声安慰道:“殿下既出此言,定然是真的身子不适,并非有意不来,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费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算把人安抚下来,费夫人低头抿了一口茶,掩饰住眸中莫名的神色。   总觉得……这一别两年,太子似乎变了不少……   ·   坤宁宫什么情况宋晏储无心去想,她小腹处依旧是坠痛难忍,在清汝好言好语相劝下晚膳才算勉强用了些东西。   夜幕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宋晏储躺在床榻上,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饶是小腹处有汤婆子暖着,可那一抽一抽的疼痛却还是极为难忍。   月上中天,繁星疏朗。   萧淮已经养成习惯,不管多晚都会从西山回来。   回到东宫之后,他习惯性的走向奉阳殿,却在门前猛地停住脚步,身形顿在原地。   好半天后,他才嗤笑一声,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殿内传来隐忍的哼声,那声音轻细,乍一听,仿佛只是错觉。   萧淮眉头微蹙,却又在下一瞬更清晰地听到那夹杂着痛苦与难耐的哼声。   萧淮心中一凛,一手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大步走进殿内。就见月光照射下,宽大的床榻上宋晏储缩成一团,露在被褥外面的半张脸面色惨白,额头上都浮上了一层冷汗。   宋晏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饶是小腹处再难受,眸中还是带着几分克制的清醒。   她看着床前的人,冷汗划过鬓角,声音低哑开口:   “萧淮……” 第56章 臣会永远同殿下在一起。……   宋晏储唇色苍白,额上浸出的冷汗沿着那线条优美的下颚滑落,堆到鬓角处,洇湿了那一丛如墨的头发。   她紧咬下唇,清冷的月光照耀下,更显得她整个人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魅鬼,虚幻迷离。   萧淮心里再多的气闷见到这一幕也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他心下又是惊慌又是焦灼,转身就要去唤太医。   “站住,”宋晏储低低开口,眉宇的折痕又深了深,她抬眸看着床边的身影,声音带着低低的喘意:“去做什么?”   萧淮没好气的开口:“去给你唤太医!”   “不必。”宋晏储闭了闭眼,眼皮子上的一滴汗珠不堪重负,颤颤巍巍的滑过睫毛,给那云子般漆黑的眸子中添上了一层莹润的水光。她哑声开口:“老毛病了。”   萧淮眉头死死皱成一团,他想说什么毛病能难受成这样?宫中御医可谓说是大晏顶尖,莫非他们都没法子?   宋晏储声音低缓,似是在凝蓄体力,她敛了敛眉,眉眼有些耷拉着:“外面陈玉在守着呢,若有妨碍之处,他早就唤太医了,你也无需太过担忧。”   萧淮的眉梢几乎纠结成了一团麻线,他站在原地好半晌,才被宋晏储说服,最终慢慢踱步到宋晏储床前,神色间又有无措,又有一些隐晦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疼。   “哪难受?”他语气生硬地问道。   宋晏储闭着眼睛,萧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隐隐听见,却是没过脑子,听过即忘。   萧淮见她弓着身子,一手又捂在腹部不放,试探开口问道:“肚子疼?”   宋晏储脑海中嗡嗡的,听到萧淮隐隐约约的话,也只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没搭理他。   萧淮慢慢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脱下外衫鞋袜,就钻进了被褥。   被褥被掀开,冷气直灌进来,哪怕只有那么瞬间,却也让宋晏储清醒了片刻。可就这么片刻,她就发觉另一个温热的身体躺在她身侧,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后面。   宋晏储皱皱眉:“你作甚?”   萧淮没回她的话,他甫一钻进被褥就被冻得一个冷颤,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这么凉?”以往宋晏储被褥间虽说不暖,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点暖意;可今日莫说被褥,就说她的身上都是湿冷湿冷的。   萧淮习惯性地把人拥进怀里,嘟囔问道:“你几时上的床?”   宋晏储还有一些清醒,担心这个时候会出什么岔子,可她浑身难受,再加上萧淮身上着实暖和,对此时的宋晏储来说着实是个巨大的诱惑。   宋晏储摇摇头,只知道自己在床榻上已经躺了许久,却还是没有丝毫困意。   萧淮见状也不再多问,只将大手贴在她的小腹处,缓缓地绕着圈揉着,低声道:“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身体被人紧紧箍在怀里,小腹处也被温热的手掌缓缓摩挲着,宋晏储只觉得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线终于稍稍松了松。   宋晏储没说话,可萧淮感受着她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也大概能明白她此时的状态。   萧淮并未多问,只阖上双眼,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自己也算是有了昏沉的睡意。   昨日宋晏储睡得不舒坦,萧淮也不见得多习惯。此时人在怀里,才让萧淮有种被填满的感觉。   萧淮就跟个火炉一般,身体温度上来了,小腹处的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宋晏储肉眼可见的舒服了许多,萧淮放下了心,正要沉沉睡去,却听她道:“你回偏殿去睡吧。”   萧淮睫毛一抖,慢慢睁开眼,就着朦胧的月光看着神色平静的宋晏储,差点气笑了,原本强行压下去的躁意又浮现出来。   他冷笑道:“我回去了,你便如同方才那般熬一晚上?”   宋晏储沉默未说话。   萧淮却觉得怀里人抱着娇娇软软,实际上心却是硬得够呛。   那个阮娘子就那么好?好到她即便是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愿让旁人暖床,要为她守身如玉?   萧淮心里浮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宋晏储道:“总不能继续这般。”   萧淮还没问为何不能继续这般,就听宋晏储低低地道:“你既心悦那阮家娘子,总该注意着些。一个大男人,给孤暖床又像什么样子。”   她的名声素来不好,在外人看来,更是整日厮混,男宠成堆,不成体统。若为君臣便罢,可若再亲密一些,又有谁家小娘子愿意嫁与一个有着断袖之癖男人?   屋外月光如水,萧淮一时未言。   宋晏储逐渐缓和过来,正要出言把人赶走,就听萧淮颇有些惊疑不定地开口:“我……何时心悦阮家大娘子了?”   宋晏储一愣,蓦然抬眸:“你不喜欢她?”   萧淮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还是莫名其妙于心底那兀地涌现上来的欣喜:“臣与那阮家娘子不过一面之缘,何时说过心悦于她?”   宋晏储眸光晦暗变化,颇觉惊诧。   萧淮又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道:“若当真要说来,难道不是殿下对那阮家小娘子格外特殊?对她有意,想纳她进东宫吗?”   宋晏储闻言更是匪夷所思,她张了张嘴,却是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殿下?”萧淮笑呵呵问道。   宋晏储眸光动了动,终是问道:“你若不喜阮明姝,又为何对她多加关注?”   萧淮呵呵笑着:“不是殿下同她言笑有加,微臣好奇,才多注意那小娘子几分吗?”   宋晏储抿了抿唇。   如此说来……似乎的确如此,她因着固定思维,再加上萧淮几次三番看阮明姝看得目不转睛,这才下了萧淮心悦阮明姝的结论。可若当真如萧淮所言……   宋晏储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萧淮想明白事情起因,心中不由动了动。又想到方才宋晏储说的那番话,语气更加柔和:“殿下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臣着想?”   宋晏储抿了抿唇,闹了这个大乌龙,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淮此刻心情不错,并未催促,只眸中含笑地看着她。   宋晏储沉默良久,才闭了闭眼,语气平静:“日后,你终归是要娶妻生子,还能给孤暖一辈子的床不成?”   宋晏储声音不带丝毫波澜,只是站在最理智的角度分析。萧淮听到这话却是脑子一抽,不过脑的话张口就来——   “臣会永远同殿下在一起。”   萧淮此话一落,大殿内瞬间沉寂了片刻。宋晏储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在昏沉的夜色中对上萧淮的眸子:“将军可知,将军此言何意?”   萧淮……不知道。   头脑一热说出这句话,萧淮并未觉得不对,可细细思索过后,他又本能的觉得好像有些问题。   他一时没说话。   宋晏储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显然并未讲这句话放在心上,她闭上眸子,并未在多加纠结,又有了能让自己沉浸在这一片温暖当中的理由。   为萧淮半睁着眼,看着漆黑的上空,脑海中一片混乱。   可要说为什么……似乎也没什么原因。   ·   翌日清晨   萧淮睡得正香,就被宋晏储一脚踹醒:“起来。”   他睁眼一瞧,宋晏储身上裹着被褥,浑身上下严严实实的。   萧淮不愿,他嘟囔:“西山近来无事,可以不必再去,我能多睡一会。”   “那也不行,”宋晏储毫不通融:“起来。”她顿了顿:“再不起来,孤把你踹下去。”   萧淮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跟看宋晏储多么无理取闹一般看着她,宋晏储毫不心软:“快些。”   萧淮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气:“殿下总得给臣一个理由。”   理由?理由就是他再不走,宋晏储真的怕他发现什么端倪。   宋晏储面色不变地威胁:“你再不走,今晚就不用来了。”   萧淮:……   萧淮憋着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等他穿戴好了之后,外间伺候的清汝也走了进来。萧淮臭着一张脸,心情极其不好地大步迈出,却在走出寝殿的那一瞬间回头看着宋晏储,眸色深了深。   血腥味。 第57章 臣看看   宋晏储身上的血腥味儿很是浅淡,并不明显,但却逃不过萧淮这么个久经沙场、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的鼻子。   他敢相信不是错觉。但也同样因此,却让萧淮心中更加困惑。   哪来的血腥味儿?   萧淮眉头紧皱,之前那略显荒诞的想法再次在脑海中浮现。他明知这个想法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可却始终无法将它从脑海中抛去。   宋晏储虽说让他宿在偏殿,可除了正殿之外,萧淮的一应衣物用品皆在另一个院子,再加上昨夜同宋晏储闹了脾气,哪怕偏殿已经让人收拾妥当,萧淮也是内心憋着一口气,回了自己的院子。   萧肆为人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萧淮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京城乱跑,索性一直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此时他看着萧淮,颇有些惊奇地开口:“爷,您今儿个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萧淮心里有事,随意把他糊弄了过去。萧肆从来不追问,或者这么说他也没那个脑子追问。见状就要转身离开,却在走到门前旁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疑惑道:“对了爷,您昨日换洗的衣裳上面怎么一股子草药味儿啊?”   萧淮还没反映过来:“什么草药味?”   “就是千枝雪的味道啊。”萧肆低声嘟囔道。   萧淮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前日夜间他气急败坏之下,急忙走出寝殿,一个没注意好像是撞到了一个端着药碗的宫女。萧淮正想解释,却听萧肆又叽里咕噜道:“上次鲁将军中箭,箭上带毒,军医给他开的药里好像就有这么一昧药,难闻死了。”   萧淮猛地抬头,瞳孔骤然一缩:“你说什么?”   萧肆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的话,又迟疑地开口:“就是,鲁将军上次中毒,军医……”   萧淮忙忙打断他:“你说那株草药是做什么用的?”   “解、解毒用的啊……”萧肆莫名其妙道。   萧淮眸光沉沉:“你确定?”   “确、确定吧……”萧肆想了想:“那味道实在太难闻了,那段时间鲁将军身上都是这个味道,所以我还特意问过呢……”   萧淮薄唇紧抿,面上一派严肃,萧肆咽了口唾沫,心下有些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问道:“爷……您怎么了?那药……有什么问题吗?”   萧淮深吸一口气,没回他的问题,反而急切道:“昨日我换下来的衣裳洗了没?”   萧肆缩了缩脑袋,有些心虚的开口:“这……该是洗了吧……”虽说有个单独的院子,但除了他们主仆三人外,这里的一应丫鬟下人都是东宫的人,平日里虽说话不多,但做事大多手脚麻利,之子昨日换下来的衣裳,不可能今日还未洗。   萧淮揉了揉脑袋,心中有些懊恼,却忽地听闻外面另一道声音说:“没洗。”   萧肆一愣,转头看向外面:“阿悟?”   萧悟大步走进来,一手抱着件衣裳,赫然就是前日萧淮穿的那件。他白了萧肆一眼,将衣服放到萧淮面前:“这衣服上的味道太熟悉,我怕会有什么线索,就做主留下来了,没让他们洗。”   萧肆一脸愧色,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萧悟走到他身边,斜眼看了他一眼:“笨。”   萧肆嘴角往下撇的弧度更深了几分。   萧淮却是松了一口气,看了萧悟一眼:“做的不错。”   他说罢,拿着衣服转身走出殿门:“我出一趟宫。”他顿了顿,又交代道:“要是太子那边来找,就说我去西山了。”   萧肆不明所以,只能愣愣点头。   ·   宋晏储给了他足够的权限,东宫之内他可自由行走,出入宫门也并无限制。萧淮在京城之内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处名为“回锦堂”的药铺前停下。   坐堂大夫正眯着眼睛,懒懒散散地看着手中的医术,见萧淮抱着一件衣服进门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语气悠闲道:“小郎君,这儿不是成衣铺。”   萧淮大步走到大夫面前:“我不是来缝衣服的。”   老大夫抬头,又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萧淮将手中衣服放到他面前的桌子,往前推了推:“我是想请老先生看看,这衣裳上面沾的药,是什么。”   老大夫垂眸,就见那黑衣上绣安稳,布料也是极为珍贵。他鼻子动了动,开口报出一串名字:“蛇舌草,鱼腥草,黄芪……还有千枝雪。”老大夫眼皮子抬了抬:“再多的就闻不出了。”   萧淮急道:“敢问这千枝雪,可是解毒之用?”   老大夫吗,慢悠悠道:“不止是千枝雪,先是蛇舌草和黄岑之类,也有此等功效。”   萧淮心中一凝:“那千枝雪可还有别的功效。”   老大夫又抬眸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这些草药有滋补养身的,也有解毒之效的,若是同旁的药材在一起还能有别的用处,但是在这昧药里,只能是解毒之用了。”老大夫说着,又来了兴致:“我看郎君面色正常,不死有中毒之兆啊,怎地服用这些药?”   萧淮笑了笑,并未回答,那老大夫也知晓分寸,见状就没再多问。   他悠悠闲闲继续拿过书费力地看起来,原是以为那小郎君一会自己就会离开空缺不了等他抬头,人在面前站着,面色有些纠结。   老大夫呵呵笑着:“小郎君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老夫虽说不敢跟宫中御医相提并论,但一些问题还是答得出来的。”   萧淮顿了顿,开口问道:“那敢问老先生,一个人若是小腹疼痛不已,身上又有血腥味儿,是因何缘故?”   老大夫翻书的动作一顿,目光有些莫名的落在萧淮身上,慢悠悠说了一句:“你说的,是男子还是女子?”   萧淮一愣,而后不由喉结微动,哑声道:“若是……女子呢?”   老大夫神色悠闲自在,只道:“若是个女子,那自然便是月事了。”   “月事?”萧淮有些怔怔。   老大夫终于把书合上,抬眼看着他:“有些小娘子身子虚弱,来月事的时候小腹便会坠痛难忍,身上有血腥味,也是自然。”   萧淮微微恍然。   他十二岁的时候家中突逢变故,父母双亡,彼时他年纪尚小,也没接触过那档子事。后来他去投奔岑将军,在军中那满是汉子的地方一待就是近十年,更是无从了解这种事。   女子……月事……   萧淮心绪不宁。   老大夫笑盈盈地看着他:“小郎君可还有事?”   萧淮勉强回过神,愣愣地摇了摇头:“有劳大夫。”   他拿出一小锭碎银子,慢慢放到桌面上,而后转身离开。   “诶!”老大夫一愣,连忙叫住人,却不想不过眨眼,人就没了踪影。   他看着桌面上的碎银,无奈摇摇头:“真是……”   萧淮本想先回东宫,但想着自己借口都找了,总不能那么早就回去,索性将理由变成现实,前往西山。   ·   宫内,宋晏储用过早膳处理过一应事务之后,忽地回头问道:“萧淮呢?”   陈玉一愣,只因这些日子萧淮大多不在,他也就下意识忽视了他的存在。此刻闻言,便派人去打听,却不料来人回道:“回殿下,萧大人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宋晏储缓缓抬眸:“人呢?”   “萧大人的随侍说,他去了西山。”   “西山?”宋晏储执起毛笔,神色淡淡:“西山事务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他去西山作甚?”   那人没回答。   宋晏储执着毛笔的手顿在半空中,眸光慢慢沉了下来。她提笔在面前的纸张上落下几个字,声音平静道:“去查,看他去做了什么。”   陈玉闻言也察觉到不对,连忙小声应是。   任萧淮在西州再手眼通天,可这到底是京城,宋晏储的地盘,她要有心查什么事,鲜少有查不到的。   “去见了个大夫?”宋晏储眸中平静无波:“说了什么?”   陈玉心中也是惊慌不定,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回道:“他在打听殿下喝的药……”   “还有呢?”   “还有、还有……”陈玉把他们的对话完整复述出来,额角微微滑落一滴冷汗:“殿下,萧将军莫不是……怀疑您的身份了?”   “呵。”宋晏储轻笑一声,神色并无明显怒意,却让陈玉心里明显咯噔一声。   ·   萧淮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黑,宋晏储已经用过了晚膳。她看着走近的的萧淮,随口问了一句:“去做什么了?”   萧淮神色自若道:“临近年关,西山那边还有些急事尚未处理,临时去了一趟。”   宋晏储并未怀疑。   时辰已经不早,宫女端来热水,宋晏储起身走向床榻,萧淮跟在她身后,明显地察觉到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   萧淮猛地皱眉,一把拉住她的手:“殿下的腿怎么了?”   宋晏储一怔,而后轻抚下他的手,神色轻淡不在意:“无甚大碍。”   无甚大碍,就是有事。   宋晏储动作稍显缓慢地朝着床榻边上走去,虽强装无事,可行走间多少还是能看出端倪。   萧淮脸色沉沉,立刻跟了上去:“你腿受伤了?”   宋晏储将脚放进盆中,左腿运动间,眉头又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她道:“不是什么大事。”   萧淮神色阴沉:“怎么伤的?”   宋晏储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她道:“不过一个刺客罢了。”她神色泰然自若,可见早就对时不时出现刺客习以为常。   大殿内洗脚水哗哗作响,萧淮见她左腿动作间总是带了些僵硬,眉宇间不由浮现一层阴霾。   宋晏储抬眸看他:“今日孤身子不便,你便宿在偏殿吧。”   萧淮想起昨夜,她神色不对,又赶自己走,也是因为伤势?   萧淮目光落在她的腿上,眸光深沉。   真的会有那么巧?   宋晏储显然无惧他知道,神色坦荡中又带着些困乏之意。她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先回吧,孤乏了。”   萧淮抬眸看着她,又落到那只着着雪白中裤的修长大腿,忽地上手去碰——   宋晏储一惊,整个人都往后缩了缩。   “你作甚?”   萧淮薄唇微抿,面上难掩担忧,他道:“殿下伤在哪儿了?臣看看。”   宋晏储眸子微微沉了下来,萧淮面上一派焦急,不似作假。 第58章 心疼   大殿内灯火轻颤,烛光在宋晏储白皙的面孔上慢悠悠地打着旋儿,明明暗暗,隐约不清。   萧淮半蹲在宋晏储面前,抬起头,仰视着宋晏储。又因是逆着光,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圈,看起来仿佛与烛光融为了一体,不甚明确。   只那只搭在宋晏储腿上的手,带着灼灼的热度,存在感极其强烈,又让人一时无法挣脱。   宋晏储桃花眼微微眯起,神色平静:“不过一处小伤,不值当将军这般费心。”   萧淮笑着,搭在宋晏储腿上的手纹丝不乱:“殿下是为大晏储君,殿下的事便是大晏的事,没有小伤之说。”他眸色认真严肃:“臣身为臣子,也是担心殿下。”   宋晏储呵呵笑着,语带讥讽:“你还知道你是个臣子?”哪个臣子能有他这么放肆?上赶着要脱储君的裤子?   萧淮脸皮极厚:“殿下说过臣与旁人是不同的。臣内心惶恐,但殿下既有此言,臣也该尽心尽力,不负殿下所托才是。”   宋晏储头一回知道他这般油嘴滑舌,还拿她的话来堵她。她面上笑着,眉眼处却有些暗沉:“起来。”   “殿下,”萧淮看着她,神色诚挚:“臣只想看看殿下的伤。”   宋晏储嗤笑:“你是大夫不成?给你看了,孤的伤就能好?”   萧淮想了想,认真道:“臣不是大夫,没有那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但臣在边关多年,大小也得过一些伤,殿下让臣瞧了,臣才能放下心。若不然,只怕日后臣会牵肠挂肚,不得释怀了。”   “殿下,臣就看一眼。”   他如是说着,触感鲜明的手松散的箍着宋晏储的大腿,却是极为听话的没有前进一步。   宋晏储许是失血有些多,那形状姣好的唇瓣都隐隐泛着些白意。她居高临下,感受着大腿上没有多少力道却诡异的挣脱不掉的大手,嘴角扯了扯:“萧淮,你别太放肆。”   她越是这般,萧淮便越是怀疑。   鼻尖隐隐可以闻见血腥味儿,可血腥味儿也不难造假。宋晏储又是这么个态度,若心中无鬼,又怎么会如此?   萧淮强硬要求,一来是想看宋晏储到底有没受伤,二来也是机会难得——   裤子脱了,要验证什么,不就是很容易了吗?   二人两相对峙,宋晏储神色微冷,萧淮亦是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宫女太监早就习惯在这个时候退下去,大殿内空无一人,只余烛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宋晏储态度丝毫不见软化,萧淮心里也打着鼓。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淮回眸望去,就见清汝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见着他们二人这番姿势还怔愣片刻。而后微微抿了抿唇,目光游移,不敢看向这边。   她缓步上前,将托盘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手中拿着一个玉色的瓷瓶,柔声道:“殿下,该上药了。”   萧淮闻言一愣,随即紧紧盯着清汝手中的瓷瓶。   清汝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支吾片刻,十分客气地开口道:“烦请萧大人让让。”他蹲在宋晏储的面前,好巧不巧,正好挡着了清汝的位置。   萧淮抿了抿唇,又看着宋晏储,就见她神色冷冷,他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要是再坚持下去就有些奇怪,只能站起身来,立于一旁。   宋晏储睨着他:“将军是要在这儿围观?”   萧淮硬着头皮:“臣只有看了,才能放心。”   宋晏储嗤笑一声,清汝碍于他们二人只见奇怪的氛围,没敢多说什么话,只半蹲下去,撩起宋晏储的中裤,慢慢卷到大腿中部,一包扎着伤口、隐隐浸着血迹的细布就显露出来。   萧淮心中一凝,忍不住上前半步。   包扎伤口的布是上好的细布,柔软细腻,不会对伤口产生什么压迫感。清汝嘴角紧绷,动作轻柔地一点点将细布解开,露出那还泛着血迹的伤口来。   那道伤口长约三寸,边缘外翻,中间血肉隐隐可见,与周围白皙的肌肤相对比,更显狰狞可怖。   萧淮呼吸重了重,眸色也是一瞬间沉了下去。   宋晏储面色不变,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看着萧淮,平静开口问道:“萧将军看见了?孤可是在骗你?”   萧淮心情一下就糟糕了起来。   他在边关多年,受伤更是成了家常便饭,浑身上下比宋晏储这处伤口还要狰狞可怕的伤口并不是没有。疼是疼的,只不过疼过之后就罢了,萧淮从未把它放在心上。只是此刻看着宋晏储那并不算多深、也不算多严重的伤口,萧淮却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人揪了起来,酸疼的难受。   “谁伤的?”他压抑着怒火,声音冷沉。   宋晏储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并未答话。   还是清汝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道:“昨日有一个宫女被人撺掇,找着机会刺杀殿下,殿下一时不备,不慎被她伤着了。”清汝说话间带着些鼻音,眸中带着浓浓的心疼。   昨日……   萧淮又仔细看了眼伤口,的确不像是今日新得的伤。   昨日……也就是说是在他回来之前。   萧淮薄唇紧抿,心情愈发糟糕。   宋晏储没管他,只安抚性地拍了拍清汝的头,轻声道:“好了,上药吧。”   清汝点了点头,打开瓷瓶,正要给她上药,忽地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抢过她的药,随即又把人推到一旁,自己蹲在宋晏储面前:“我来为殿下上药。”   清汝几乎要气坏:“萧大人——”   萧淮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平淡却带着莫名的压迫:“殿下身体最重要。”   清汝气得哑口无言。   萧淮抬头看着神色不愉的宋晏储,只道:“殿下放心,臣有经验。”   他说着,一手轻抚着伤口边缘,一手拨开瓶塞,动作轻柔的将药粉倒了上去。   方才清汝的话一说,萧淮满脑子都是懊恼,但随即回过神来就莫名觉得有些不对。此刻凑近一看,伤口没有丝毫问题,一应的前因后果都能解释。   萧淮此时不知道是该觉得有刺客好,还是没刺客好。   他紧抿着唇,动作却愈发轻柔。   老大夫的话还在耳边作响,腹痛,身上有血腥味。如今第二个问题有了解释,那腹痛,宋晏储又能作何解释?   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萧淮神思混乱,直到宋晏储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大人,再倒,药就要没了。”   萧淮猛地回过神,忙收回手,就见那伤口处覆上了一层厚厚的药粉。萧淮拿过一个干净的帕子,细细地将多余的药粉扫过。   宋晏储问道:“萧大人在想什么?”   萧淮眸子微垂:“臣心疼。”   宋晏储一愣,一旁的清汝忍不住撇了撇嘴。   什么心疼,不都是拜他所赐?   ·   这一夜过得毫无波澜,萧淮心中有疑,但此时明显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最终还是死皮赖脸地留在了奉阳殿,老老实实的抱着宋晏储,任由真相从手中划过。   东宫一夜平静,但外界却不怎么平静,太子在东宫遇刺的消息还是慢慢传了出去,在小范围里流传。   宫女是真,刺杀之事也是真,只不过事情的起因经过同清汝告诉萧淮的不太一样罢了。   东宫的确是有不少人的探子,宋晏储之所以没把他们一并清除出去,也是为了这种时候做准备。   萧淮的怀疑在宋晏储的预料之内,也早就做好了打算,此事一来是为了打消他的怀疑,二来也是趁机给那探子背后之人一个打击。   临安长公主府里   又是一个心腹臣子暴露。临近年关,临安长公主难得老实一点,没去给宋晏储找麻烦,谁曾想麻烦却是主动找上了她。   临安长公主野心大,做事也谨慎小心,像是安插探子之类的事从来不会经自己的手,多是几层几层地交代下去,交给手下的人来做。在宋晏储面前,她只会是那个荒唐无度姑母。   可经过上次的事,她手下的人就折损了许多,这才过了多久,长公主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又损失了一个大将,她又怎能不气?   “宋晏储是不是察觉到不对了?如若不然怎么回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到本宫的人?”奢华辉煌的大殿内一副淫靡之色,早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临安长公主就把在她身上动着的男宠狠狠踹了下去,整个人气的不成样子。   幕僚一早就被她唤了过来,闻言小心地安慰道:“殿下放心,殿下行事缜密,太子两年未曾归京,又怎么可能识破殿下?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殿下万万要放平心态。”他凑近了些许,小声开口道:“来年的春闱,还要殿下多费心呢。”   临安闻言,这才算是冷静下来,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高昂着头,喃喃道:“是了,是了,本宫暂且不跟她一般见识。等到春闱过后……哼!”她冷哼一声,幕僚这才放下了心,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等到走出殿门,那幕僚才翻眼看了眼大殿,嗤笑一声:“蠢货!”   就这么个没脑子的蠢货,谁给她的自信胆敢肖想那个位置? 第59章 “好看吗?”   除夕当夜,京城落了雪。   纷纷扬扬的小雪洒落人间,给万物披上了一层银白的新衣,倒是合了这除旧迎新的氛围。京中百姓兴高采烈,忙碌了一年的人家也在这个时候了空闲,家中的孩子拉着终于有了闲暇的父母长辈打着雪仗,天真单纯的笑容把人心都暖化了。   宋晏储一大清早迷迷糊糊,就听见外面小宫女的惊呼声,她睁开眼一瞧,就见外面银装素裹,漂亮至极。   “下雪了?”她颇有些惊讶。   “殿下醒了?”陈玉笑呵呵的进来,手上捧着一应一副鞋袜走到她面前:“昨儿半夜就落了雪,今儿早上起来院子里的雪也有半个手指那么高了。那些小丫头们乐得开心,可是吵着殿下了?”   “无事,”宋晏储看向窗外,白茫茫一片,但在笑宫女压低的惊叫声衬托下却不显空旷,反而别有一番趣味儿。她眉眼柔和了些许:“难得的好日子,纵着她们些也无妨。”   江南气候较温和,冬日里虽说不似这边严寒,是个养身体的好地方;但同时也难免失去了赏雪的乐趣。   “殿下仁善。”陈玉边替她更衣,边道:“厨房已经备好了饺子,殿下可要先用一些?”·   宋晏储在江南头一年,因着事先没有准备,除夕吃得便是汤圆,倒是让她颇为不适;等到第二年,有了经验,这才让人早早备好饺子馅料,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她忽地道:“可有汤圆?”虽说吃不惯,但离开江南这么些日子,竟还真想得慌。   陈玉“噗嗤”笑道:“厨房都备下了,殿下尽管放心。”   宋晏储站起身子,穿上外衣外裤,萧淮还懒洋洋的躺在床上,闻言嘟囔出声:“汤圆?那黏不拉几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虽说是萧淮给宋晏储暖床,但除却要早早就要起床去西山办事那段日子,萧淮就没有一日是比宋晏储起得早的。那一副不要脸皮的赖床劲儿,说是京城那个大家族娇身惯养的纨绔小郎君也有人信的。   宋晏储微微抬起头,任由陈玉给她理着衣襟,闻言斜睨着他,轻嗤道:“好不好吃孤不同你计较,孤只知道,你再不起来,莫说饺子,便连汤圆都没了。”   萧淮正要把被褥往头顶上拉一拉,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抬眸望向她,半晌后才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这才什么时辰啊……”   陈玉立在一旁好笑地开口:“萧大人,现在已经辰时正啦!”   宋晏储哼了一声:“你理他。”她踏上烘烤温暖的靴子,边道:“他若不愿起,你把他的吃了便是。”   萧淮正在一旁凝视着,陈玉只呵呵笑着把话题绕了过去,可不敢真的应下。   洗漱完毕用早膳,今儿个是除夕,厨房早就备好了饺子汤圆。宋晏储因着心情好,胃口也好了不少,一口汤圆一口饺子,倒是吃了不少。   萧淮见她吃的那个高兴,实在忍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也偷了个汤圆过来。结果刚一口咬下去脸色就是一苦,但又在宋晏储平静的目光凝视下,不得不勉强咽了下去。   “黏糊糊的……”萧淮忍不住嘟囔出声。   他生在西州长在西州,逢年过节吃的大多是饺子,鲜少会吃汤圆。有一年元宵节母亲想着花样,做了一锅元宵,萧淮只咬了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又甜又黏,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他爹娘也适应不了这种吃食,往后再也没做过。   后来在军中,倒是有一些来自南方的将士,年节的时候后勤处为了照顾大家的口味饺子汤圆都会做,但萧淮却一次也没尝过。   宋晏储见他吃瘪的模样心情就不由舒畅起来,轻笑道:“谁逼你了不成?”   萧淮撇撇嘴,没再多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夹着盘子里的饺子填进嘴里,却不想下一瞬“铿”的一声脆响,萧淮脸色一僵,而后猛地低头,“呸”了两声,吐出一个铜板来。   宋晏储见状不由挑了挑眉,赞道:“好彩头。头一个带铜板的就被你吃了。”   萧淮吃得急,那铜板是真真毫不客气地硌在了牙上,只觉得泛酸。他咧了咧嘴,看着那没铜板也是有些惊奇。   他运道向来算不上好,这还是头一回吃到带铜板的饺子。   陈玉在一旁看着,也是不由赞了一声。   宋晏储本来对这些所谓的彩头没兴趣,可看着萧淮吃出来一个,她也起了些兴致,又夹起了一个饺子——   可结果。   “叮叮叮叮”,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铜板落入盘中的声音不住响起,慢慢堆到桌面上。宋晏储本来只是有些兴趣,可见萧淮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出铜板而她面前始终空空如也嘴角也不由抿了起来。   “叮——”第九个。   宋晏储忍不住放下筷子,转头问陈玉:“一个几个铜板?”   陈玉也有些哭笑不得:“十、十个。”   宋晏储回头看着那又有些茫然又忍不住得意的萧淮,牙忽然有点痒。   萧淮还在那洋洋得意:“臣在军中的时候每年吃饺子的时候从未吃到过铜板,今年定是殿下福气庇佑,一连吃出这么些个。”   宋晏储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呵呵一笑,一把把二人面前的饺子换了换,然后夹起一个饺子就往嘴里放。   萧淮也是生怕真把宋晏储惹毛了,没敢计较。他神态自若地夹起一个饺子——   又是“叮”的一声脆响,第十个铜板。   陈玉忍不住捂住了眼。   宋晏储慢慢抬眸,缓缓地凝视着他。萧淮摊了摊手,这回是真的有些无辜。   他把面前的铜板往宋晏储面前推了推,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要是不嫌弃,臣的这些铜板给殿下……?”   宋晏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把夹起一个汤圆塞到他嘴里:“吃你的吧。”   萧淮脸色一苦,嚼了几口就咽进了肚子里,然后忍不住瘪了瘪嘴。   啧,甜丝丝的。   ·   除夕当夜皇帝会在宫中举行宴会,也是每年的惯例。往日的时候这种宴会都是皇后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一同举办,只今年特殊,皇后还在禁足,后宫一应事务都由清流出身的徐妃来处理。   甚至还是前两日的早朝上,众臣纷纷求情,皇帝这才把皇后的禁足解了。否则堂堂皇后却因禁足无法出席宴会,那才真是脸面无光。   宫廷宴会看起来名头不小,但实际上因着天气寒冷,等到开席,席上大多也没什么热乎的食物能用。宋晏储早早就习惯在宴前先填饱肚子,甚至文武百官,也知道这个宴会重点不在吃喝。皇帝也会尽快结束,放那些臣子归家,同父母妻儿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宴上文武百官先至,宋晏储后到,帝后二人则是姗姗来迟。皇后被禁足多日,哪怕穿上皇后朝服,涂上厚厚的粉,面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也难得的没有多言。   众臣见过帝后储君,悠扬的丝竹声便响起,大殿内推杯换盏,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宋晏储身子不好,就坐在皇帝下首,滴酒不沾。在她旁边则是皇帝唯一的弟弟誉王。誉王素来是个奢靡享受的性子,哪怕此时也不愿委屈了自己,吩咐身后的宫女将他桌案上的菜点都热了一遍,又请示了皇帝,点了些自己爱吃的菜,一时之间倒是逍遥滋润,桌案上热气缭绕,看得一旁的大臣眼馋不已。   誉王很好心的看向宋晏储:“太子侄儿可要来一些?”   宋晏储轻轻笑道:“有劳王叔,孤来之前已用过膳食。”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王叔就祝新的一年,侄儿身体康健,平安顺遂。”誉王仰头大笑,示意身后的宫女倒满酒杯,而后仰头一饮而尽。祝福之词虽说简单,但难得的是包含了长辈的心意,也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   宋晏储嘴角的笑带上了几分温度,也冲他举了举杯盏:“那侄儿便以茶代酒,也祝王叔新的一年万事顺遂。”   叔侄俩其乐融融,下方有看到的官员见状也是暗自点了点头,老怀欣慰。   宴会过半的时候,宋晏储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开了大殿。萧淮一直在她身后跟着,他倒是胆大包天,也不怕被旁的武将认出来。   许是因为上次那件刺杀,哪怕明知道这件事有蹊跷,萧淮仍旧是不放心,近来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宋晏储身边。他本以为离席之后是要回东宫,毕竟时辰已是不早。却不想宋晏储走到一半直接换了个方向,最后在一处高塔前听了下来。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萧淮开口问道。   宋晏储已经踏上了一层台阶,回眸望他:“想看看整个皇城吗?”   萧淮挑挑眉,想,怎么不想?   “此楼名为奉天,是与天最近的地方。”   台阶一层又一层,萧淮紧紧跟在宋晏储身后,目不斜视地看着她。宋晏储看着虚弱,这一层层爬上去,竟还有余力。   “每年除夕,孤便喜欢在这里呆一会。”   二人慢慢向上爬着,终于在一刻钟后爬上了顶峰。   宋晏储抬脚微微用力,平稳地站在了最顶端,此时的呼吸也开始带着些喘意。   许是知道宋晏储会来,摘星楼四周都围上了厚实的帘子,每个帘子中间都留有一个位置供人观赏外景。   宋晏储轻车熟路地领着萧淮走到一旁站定,扶着栏杆俯视下方景观。只见皇城之内,万千灯火点点,如屡如簇。再远些,甚至还可见皇宫之外,诸多坊市之中,也是众多房屋鳞次栉比,灯火通明。瞧着就好像是密密麻麻的鱼鳞,围绕着皇城这么个心脏。   “这是整个京城最高的一处楼,在这里,京城的所有景象皆能映入眼帘。”   “砰”的一声,不知是哪家放了烟花,漆黑的夜空乍然绽放出耀眼的光华,璀璨的流光在空中绽放,照亮了宋晏储那精致无瑕的侧脸。   她侧过头来,微笑着看向萧淮:“好看吗?”   烟花一朵接一朵的绽放,衬得夜空如火树银花般璀璨,萧淮的目光却是被那张面孔牢牢吸引住,心脏随着烟花的怦然绽放也是跳得极快。   他点了点头,回道:   “好看。” 第60章 红包   回到东宫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大年夜百姓欢喜,京城之内烟花爆竹响个不停,漆黑的夜幕中璀璨的烟火恍若高悬的瀑布,轰然炸开,衬得天空流光姹紫,绚烂耀眼。   宫里的下人们都是喜气洋洋的,来往之间面上都带着欢喜的笑意。   宴席间没什么能下肚的菜色,宋晏储虽说赴宴之前就用了膳食,可此时也过了许久,陈玉便让厨房里备着鱼汤,眼瞧着宋晏储回来,连忙让人呈了上去。   “今儿是大年夜,奴才让人熬了鱼汤,殿下也尝尝?”陈玉在宋晏储身后站定,笑呵呵地开口。   宋晏储是知道民间有大年夜吃鱼的说法的,见状却是一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在学会民间这些习俗了?”   陈玉眸光带着浓浓的温和笑意:“讨个好彩头,只愿来年殿下负责深厚,康健有余。”   宋晏储面上带着无奈的笑,倒也真拿起了条匙尝了一口。   鱼汤炖得香气四溢,色泽奶白醇厚,一口下去更是能尝到鲜味儿在舌尖爆炸,充盈着整个口腔。   “味道不错。”宋晏储赞道。   陈玉眼前一亮:“殿下若是觉得好,便多用一些。”   宋晏储轻笑着又喝了两口,又道:“今儿个大年夜,宫里的下人统统都有赏。”   陈玉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奴才早就准备好了,那些小丫头们都高兴着呢。”   宋晏储转头看向窗外,就见往日总是颇为拘谨的太监宫女在这个日子里也是放开了不少,眉眼处满是鲜活的灿烂笑容。   外头大雪还在悠悠地飘落着,比不上前些日子的那场大雪,似乎只是为了迎接新年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冰雪世界。   宋晏储回过头,温声吩咐下去:“时辰也不早了,且让他们早早回去歇息吧,也好守个岁。”   陈玉更是眉开眼笑,立刻应了下来,小跑到外面说了一句,顿时引起那些年纪尚小的宫女太监的惊呼。   外面的宫女虽说大都散去了,可天空上“噼里啪啦”的烟花却仍旧是响个不停,也不显清寂。   宋晏储坐在窗前,抬头仰望着在焰火的掩映下在空中留下一条条轨迹的雪花,清致宁人。   她也是恍然发觉,从回到东宫到现在,身边一直跟着的萧淮好像都没说什么话。   宋晏储眨了眨眼,晶莹的雪花顺着窗子飘落进来,落在密长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浸湿。她看着一旁的萧淮,就见他神色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奇怪得紧。   宋晏储歪着脑袋,疑惑问道:“将军在想什么?”除夕是个特殊的日子,大多数的人家都会在这个时候欢聚一堂。萧淮独自一人藏身处京城,是在想西州的亲朋,还是好友?   萧淮一个都没想,他在想的是方才在奉天楼上的宋晏储。   彼时夜幕上烟花绽放轰响声接连不断,萧淮却只能听见心脏传来的有力又沉稳的“砰砰”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振聋发聩。把周围的嘈杂的环境都衬成了虚幻,让人好似身处云端,飘忽不定。   萧淮就是在想那身披漫天火光、回眸望着他的宋晏储,以及自己那一瞬间失控的、格外异常的心跳。   萧淮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哪怕千军万马列阵在前,哪怕无数次面临死亡威胁,萧淮也只会更加沉静,从来不会感到害怕,更不要说这般诡异的心跳频率了。   总是有雪花不愿随波逐流的。哪怕是比落在地面的雪花更加快速地融化消亡,它们也心甘情愿地透过半开的窗户跳到宋晏储的头上,给她墨色的长发上附上了一层晶莹的色泽,映着外面的火光,如梦似幻。   萧淮眨了眨眼,感觉心跳又有点加速的征兆。   他还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宋晏储就再次开口了:“萧淮?”   萧淮猛地回过神,他恍惚想起宋晏储问的什么问题,眼神游移,在她身上划过。而后抿了抿唇,拼命掩饰住心中的异样感觉。   他道:“我是在想,西州鲜少会下这般细小的雪,也鲜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   萧淮一提起,宋晏储便稍稍来了些兴致,好奇出声:“西州的除夕是什么样子的?”   西州的除夕……   萧淮想了想,又或许根本不需要想,西州的一切早就深深地映在了他的脑海。他道:“西州天气严寒,每逢过年的时候总会下雪,不是京城的这种毛毛细雪,而是倾盆而下,运气好的话,也不过是脚踝那么深;运气要是不好,便足以到小腿。”   “将士们会先把校场清理出来,后勤兵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吃食,除却必备的饺子,也会宰几头猪牛,烤上几头羊。弟兄们围坐一周,大口大口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和肉。有些能唱会跳的,还会站在中间唱个曲,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宋晏储撑着下巴:“听起来很热闹。”   萧淮想了想,不由笑道:“比起宫宴,的确是要热闹许多。”毕竟大多都是一群糙汉子,军中的规矩礼仪也没那么繁琐,又正逢除夕,就更是不拘小节。哪里像是京城,便是推杯换盏间都夹抢带刺,一个不小心,都能被人坑死。   宋晏储眺望窗外,轻笑道:“孤倒是没见过能到人膝盖的雪。”   萧淮也没放在心上:“只可惜西州苦寒,条件艰苦。”   “无妨,”宋晏储嘴角噙着恬淡的笑:“会有机会的。”   ·   继替宋晏储擦脚之后,萧淮又接过了一项下人的活计——给宋晏储上药。   清汝虽说觉得他抢了自己的事情,可萧淮坚持,宋晏储也不反对,她也就只能把药瓶递给他,在一旁看着萧淮替宋晏储上药。   萧淮熟练的撩起宋晏储的中裤,露出那细腻莹润的小腿。   宋晏储身形纤瘦,就连大腿上也没二两肉。若是旁人哪能那么轻易地中裤褪到大腿上,可偏偏在宋晏储身上,本就不宽阔的中裤更是空荡荡的。   几日的锻炼下来萧淮对上药本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但今日不知怎么了,他看着近在眼前的皙白的肌肤,眸子却是不由沉了沉,奇异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萧淮觉得他今天特别不对劲。   宋晏储却是没在意他的异常,只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催促道:“快些啊。”   萧淮抿了抿唇,控制住视线不乱瞟,打开药瓶,动作轻柔地将药粉洒在已经慢慢结痂的伤口上。   那伤口经过数天的修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但陈玉却还是不敢让她走太多路,平日出门皆是让人备下轿辇。   其实莫说陈玉,就连萧淮看到这细腻的、没有丝毫瑕疵的大腿上兀地出现这么一块刺眼的疤痕,他都不有抿紧了唇,面色不愉。   这个伤口怎么来的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宋晏储借这个伤口达到了什么目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哪怕明知道宋晏储心中有成算,可面对这条疤痕,萧淮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药上完了之后又缠上了一圈细布,二人便和衣躺下。大年夜本是要守岁,但宋晏储熬不住,随性就不熬,只让萧淮守着。   萧淮今日本就心绪混乱,早就想寻个安静的时机理理自己莫名的情绪究竟是因为什么。再说就算在军中的时候,每逢年夜,军中的弟兄们玩得也会比较开,睡得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萧淮也早已习惯。   宋晏储慢慢睡去,大殿里寂静一片,悄无人声。在这种场景里,就连时间仿佛都放慢了许多。萧淮非但没有理清思绪,脑海中反而更加混乱了几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更夫拉长的声音也在殿外响起,听得不甚清晰。萧淮下意识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宋晏储,正要收回视线,却忽觉袖袍紧了紧。   萧淮一愣,回眸一看,就见方才还睡得正熟宋晏储正睁开双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手正慢慢从床褥下面摸出一个红色的荷包,轻笑开口:   “给,你的压岁钱。” 第61章 就你一个人有   那荷包通体大气,外绣祥云,质地更是上佳,触感细腻。萧淮捏着荷包,一时不知该作何想法。   自他家中遭变,父母双亡之后,就再也没人给他包过压岁钱。岑老将军虽待他极好,可到底不是家中孩子,又是在军营之中,对待小辈也没那么细致。仔细一算,萧淮竟是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收到过压岁钱了。   可今日,那鼓鼓囊囊的荷包握在手中,让萧淮心中又是悸动又是有些想笑。   父母刚刚走的那两年,每逢佳节,要说不思念亲人才是假的。可毕竟是在军中,每日操练辛苦,再加上将士们想要见到家人也实属不易,时间一长,萧淮便把这种情绪抛到脑后。如今十年过去,他已然及冠,在下属面前也都是端着张沉着冷肃的面孔,又有谁知道,这个年纪了,竟还有人给他发压岁钱?   宋晏储心情显然也不错,笑意盈盈地开口问道:“可高兴?”   “高兴。”萧淮眉眼舒展,一向坚硬的面庞也柔和了几分,他捏着荷包,盘腿坐在床榻上,垂眸看向宋晏储:“只压岁钱皆是长辈给予晚辈,亦或是晚辈孝敬长辈,殿下又是以何身份,来给臣压岁钱?”   宋晏储给他发压岁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毕竟今日大年夜,皇帝给了她压岁钱,皇后就算再气不过也是给了,便是阖宫上下的下人,也自有自家主子打赏。方才宋晏储也是在给东宫的宫女太监赏红包的时候才想起来萧淮。   萧淮此话明显就是打趣,宋晏储有些犯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脑子却还有些清醒。她道:“就当是你的俸禄吧。”   萧淮面色一顿。   宋晏储把被褥往上拉了拉,塞到脖颈处,细细掖好,这才抬了抬眼皮子,有些困倦地看着他:“你在孤这儿这么长时间,孤还未给你发过俸禄吧?正好今日一块补上了。”   萧淮虽说身兼太子右卫率一职,可毕竟不是正式册封的,只是宋晏储私自任命,殿中省也管不到他身上。虽说平日吃穿用度甚至银钱都没少了他,但正儿八经的月俸还真是没有。   萧淮脸色一通变化,顿时有些不大好看。   他有些后悔自己没事非要去言语撩拨她。原本的红包还带着一层特殊的意味儿,可现在说破,冷冰冰的俸禄二字,着实让人心中不舒服。   萧淮抿了抿唇,不甘心地道:“旁人可有红包?”   宋晏储早就闭上了眼,闻言含糊不清道:“没呢吧。”   萧淮却是不依不闹,半跪着撑到她身边,一手还不住晃了晃她:“什么叫‘吧’?别睡,你讲清楚。”   宋晏储困意上头,有些不耐烦了,她转过身子:“别闹。”   萧淮非得得出一个答案,将她塞到脖颈处的被褥往外拉了拉:“说清楚。”   外间的风顿时灌进脖颈,宋晏储一个激灵,困意瞬间消散。她深吸一口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却在看见萧淮的那一瞬间,什么脾气都没了。她无奈叹道:“没没没,就你一个人有,可好?”   萧淮认真的面孔上这才浮现一抹满意的笑,又重新给她掖了掖被子,温声道:“时辰不早了,睡吧。”   宋晏储着实懒得跟他计较,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个什么劲,跟个毛头孩子似的。   萧淮得了宋晏储的准话,心情已是好了不少,将荷包细细地放在床褥下面,然后钻进被褥,揽着宋晏储的腰,将人抱在怀中。宋晏储也早已习惯他身上的温暖,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直到感受到男人身上炽热的温度,这才慢慢舒展眉头,沉沉睡了过去。   外面的小雪还在缓缓地落着,映射着天际姹紫嫣红的流光。虽是黑夜,外间也是明亮无比。   除夕夜终究是不同的,再多的心酸再多的仇怨此时也会放下,专心享受这一晚的欢欣喜悦。   坊市内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将京城衬得像是一个不夜城。   奉阳殿内两人也是紧紧相拥,共度这新年的第一个夜晚。   春节休沐为七日,这七日里,除却大理寺等紧要官府需要上衙,旁的官员都能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假日。   萧淮身为太子右卫率,本也是享受这等待遇,可他身后还兼着西山的事。因此春节不过五天,他就又开始起早贪黑,每日在皇宫和西山之间来回奔波。   这几日的时间于普通百姓而言自然是放松的日子,可对朝中诸位大臣而言,却是难得的能够参宴赴宴,结交人脉的好时机,于礼部侍郎阮宏而言,自然也是如此。   阮大娘子既然找上了她,又拿出了自己的诚意,宋晏储自然是要竭力相助,更遑论她的要求并不难办。   阮宏在礼部侍郎的位子上坐了多年,眼瞧着一直都没有晋升,他心里也着急,也自然不可能错过这几日的时机。他去上司家中拜访,又接连不断地去搭上其他的人脉,想要在这中间打点一番。   礼部尚书是不指望,可若是能调到什么掌握实权的位置,像是户部、吏部,哪怕是平调或是稍贬,也比在礼部要好啊。   宋晏储也是借着这段时间,命人更加细致地打探出了阮家的那些糟心事。   说起来也简单,无非是穷小子一朝得中金榜,便嫌弃糟糠妻,想要迎娶京中出身大家的贵女。宋晏储见惯了朝中大臣后宅阴私,也并没有多震惊。可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就是那原配秦氏的死怕是同阮宏及其继室脱不开干系,这就牵扯上人命官司了。   秦氏的死是人为,甚至就连秦家家主当年的忧心过度而亡也有些蹊跷。再加上在河东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后,告知宋晏储阮明姝所言不假,那里的确是有处铁矿,宋晏储这才决定动手。   秦氏留下的万贯家财宋晏储想要,河东的那处铁矿她也想要。   既然想要,事情就要办的漂亮。   宋晏储招手陈玉:“近来京城可有什么人家举办宴会?” 第62章 宴会   宋晏储正要让陈玉去打听京中有没有什么人举办宴会,谁曾想下一瞬,就有宫人将请帖递了上来。   “临安长公主?”宋晏储修长的手指轻点那画着艳丽牡丹格外奢华的请柬,精致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姑母怎么忽然想到要设宴了?”   那宫人小心说道:“说是殿下刚回京不久长公主就想设一场宴,只是那时殿下不幸遇刺,长公主担忧殿下伤势,便取消了宴会。正巧这几日天气晴朗,长公主便旧事重提,邀了京中各家的郎君娘子。”   宋晏储又拿过请柬仔细看了看,这才挥了挥手道:“孤知晓了,你去回长公主府的人,孤会按时赴宴。”   那宫人应了声是,又行了个礼,这才转身退下。   “殿下……”陈玉有些迟疑开口。   宋晏储抬眼觑他:“担心长公主目的不纯?”   陈玉身为下人,本不该说出这种话,不过他在宋晏储身边还算得脸,此刻也是真的关心,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道:“万一有什么事……殿下不得不防……”   宋晏储轻轻笑了笑,纤长如玉的手指夹着请柬扔到桌面上,道:“放心吧,她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干出这么蠢的事。”   长公主此时一门心思都放到了今年开春的春闱上,此时举办宴会还特特邀请她,只怕也是为了自证清白,表明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同自己无关,才能这么坦坦荡荡地邀请她赴宴。她捧着她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做出自乱阵脚的蠢事?   陈玉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细细一想,也是稍稍放下了心。   宋晏储想了想,又招招手道:“你替孤去给长公主带个话。”   陈玉立刻附耳过去,闻言却是一阵茫然:“殿下……”   宋晏储抬了抬手:“记得,你亲自去。”   陈玉后知后觉,也是连忙应了下来。   ·   年前因为京中那些事情闹得,虽说普通百姓不觉,但凡是在朝为官的,行事都多了两分小心翼翼,也都约束好自家子侄,不让他们出去胡闹。便是年后,众臣也都是带着一份谨慎,这个时候,长公主的宴会,就成了开年以来第一热闹的事了。   众臣皆知长公主虽说行事荒唐了些,但却是除誉王外,皇帝在京中仅剩的姊妹了。虽说平日里也不见皇帝对这位长公主有多特殊,但仅是看着她行事如此荒唐皇帝还未有责怪上,就可知就算没有多加喜爱,但那皇帝对着为姊妹还是不厌恶的。   一个年节朝臣们可谓过得小心翼翼,此番长公主一邀请,又岂有不应?   而此时的礼部侍郎阮府。   长公主设宴,来客大多是各大家族的郎君娘子,身份自然尊贵。宴会名义上是赏花赏景,可实际上若是有人在宴会上看对了眼,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对阮明月而言,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场合,若是能得到哪位贵人的青眼,那她的婚事,也就无需母亲再那么费心筹划。   阮明月纵然心痒难耐,可她的身份还不足以她去参与这种宴会。阮家一非世家,阮宏也并非朝中重臣,还够不上长公主那个阶层的人物。阮明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好不容易搭上关系的、家世出众的小娘子前去参宴。   阮明月心中不甘,面对小姐妹的挖苦,面上浅笑淡然,不显分毫,隐在袖子中的手却是却是已经死死地掐在了掌心。   等她回去之后,脸色更是已然铁青,对着徐氏泪流满面,心中又是不甘又是怨愤。   若是、若是爹爹的官职再高一些,她是不是也能参加宴会?   徐氏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百般疼爱,见她哭得这般伤心心中也是极为难受。可无奈她们能想到法子、能用到的人脉都用到了,却仍旧无法。   她只能柔声安慰阮明月,道她还小,以后还有机会,不必急于这一时。   就在母女二人相互安慰之际,门房忽然急匆匆来报,说是长公主府的下人求见。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面上皆带着惊疑不定,这个时候……长公主府来人……是为了何事?   阮明月立刻擦掉脸上的泪痕,整理好衣襟头饰,以最完美的姿态接待长公主身边的心腹。   结果让阮明月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长公主府的确是来送请柬的,只不过请柬上面的名字,不是她,也不是徐氏,而是阮明姝。   阮明月死死捏着请柬,修剪精致的指甲几乎要在请柬上扣上一个印子,她咬牙切齿道:“阮明姝……那个贱人是怎么同长公主扯上关系的?”   徐氏心中也是疑惑,想了一圈道:“莫非……是聂家夫人为她争取到的请柬?”先夫人在时,也就同聂夫人相交甚好,莫非是聂夫人为了照拂阮明姝,才给她争取来了这么一封请柬?   阮明月脸色极为难看。她自认容貌也好,才情也罢都要比阮明姝要强上许多,平日里更是不允许自己有不如她的地方,可今日却是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她费尽心思想要的请柬却是被长公主府上的人给她送了来,让阮明月如何不难堪?   徐氏也知道自己女儿掐尖儿好强的性子,见状只能安慰她道:“她能接到请柬于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最起码算是给你提供了机会。”   阮明姝收到了请柬,阮明月作为姊妹随她一块出席倒也无可是非,只是……   阮明月咬咬下唇:“她当真愿意带我同去?”   徐氏眼中一抹狠色划过:“你放心,为娘自会让她答应。”   长公主府亲自递上请柬,无故不去只会显得阮家不知分寸。可若是人染了风寒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就没办法了。   阮明月脸上这才有了些许喜色,她想了想,又缠着徐氏撒娇:“那您可不能让她太出色,免得挡了女儿的风头。”   徐氏心想着长公主相邀,阮明姝再怎么样也不能打扮的太过寒酸,但不寒酸和艳惊四座之间,也是有不少差距。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温声回道:“好,都依你的。”   阮明月自然兴高采烈的回去准备,徐氏看着女儿离开,又将目光移到请柬上面,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她吩咐道:“来人,将我身边的嬷嬷送到大娘子院子里,好好教教她规矩。两日后参宴,万万不能让她丢了阮家的脸。”   说是要教她规矩,可实际上不过是要在大娘子身边安插人手,好刻意压制住她,不让她在宴会当日太过出彩罢了。   侍女素来了解夫人的心思,连忙下去办。   ·   两日的功夫转瞬即逝,阮明月同阮明姝坐在一辆马车上都不愿看她一眼,直到到了长公主府前,她也是率先跳下了马车。   阮明姝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色,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长公主府外今日格外热闹,来来往往马车如水人如海。   阮明月就算再不甘不愿,还是得跟在阮明姝身后才能进去。等到阮明月出示请柬的时候,她就感觉好像有人看了她一眼,嘀嘀咕咕似是在说些什么。阮明月咬了咬下唇,只觉得脸上烧得慌。   阮明月为了打探阮明姝是怎么拿到这张请帖的才一直跟在她身后,可谁知进门之后,阮明姝就自觉地走到一个角落处坐定,慢慢喝着茶吃着点心。来往的小娘子时不时还会出声询问四周这是哪家的娘子,却是每一个认识她的。   阮明月见她一直这般不由有些着急,心里暗骂她是个蠢货,这种机会竟也不知到处走走。她咬了咬牙,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阮明姝,正要离开,却忽闻前方一阵嘈杂,隐隐听见有人行礼唤着“长公主”。   阮明月心里想着莫非是长公主莅临,却不想前方动静越来越大,而后就是稀稀落落的行礼声: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阮明月离得远,前方又有人在挡着,闻言心中一惊,太子竟也来此了?   她连忙上前,却只看到那翻飞的玄色衣角。   阮明月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长公主要招待太子,寻常宾客这边只能由公主亲信负责。   盯着阮明姝只是阮明月来此的一个再微小不过的任务,可她如今在一个地方不动,阮明月也不可能浪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身边一个侍女注意着阮明姝,她就环顾四周,朝着自己比较相熟的小娘子那边走去。   大晏男女大防并不算太严重,此番是长公主设宴,又有许多小娘子相陪,更是轻松了些许。阮明月生了一张不错的脸蛋,周身气质也是被徐氏调教的有模有样。言行举止进退有度,掩唇轻笑间亦是不俗,倒的确是引起了几位郎君的注意。   阮明月享受这种目光,心中有骄傲又得意。直到紧盯着阮明姝的侍女小跑过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阮明月瞪大双眼,眸中是难言的喜色:“你说真的?”   “奴婢看得一清二楚。”   阮明月深吸一口气,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阮明姝啊阮明姝……”她想了想,几乎瞬间就有了主意,忙招那侍女过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侍女愣愣点头。   ·   临安长公主从来不遮掩自己的奢靡作风,整个长公主府修得精巧别致,五步一亭十步一阁,让人心中赞叹。   长公主既是打着赏花赏景的名号设宴待客,那么后花园自然不可能不开放。虽说此刻人们大多聚集在了前院,但此处也并非没有人。   阮明月的外表极能欺骗人,不过三言两语就同他们热切了起来。众人本是为了寻个地方好好赏赏美景,正巧阮明月提了一嘴长公主府的花园格外别致,便顺势来了此处。   阮明月微微侧身,漏出一张侧脸,神色恬静柔美:“方才有丫鬟说此处有一处凉亭,周围景致甚好,我们不妨便在此处稍坐片刻?”   一旁的郎君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又觉得此举有些冒犯,又连忙移开视线,只有些慌乱地道:“都、都依阮娘子所言。”   阮明月嘴角悄然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就见不远处,一处凉亭掩映在重重的梅花树下。阮明月微微颔首,正要说什么,却在看清那梅花树下的动作亲密的二人后顿时大惊:   “姐姐?你怎会在此处?” 第63章 亲近   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朵朵红梅立于枝头,花瓣上还沾染着尚未散去的晨露,看起来更加娇艳欲滴。   宋晏储身材高挑,比之普通的小娘子都要高上半个头。此时阮明姝立于她身前,又微微垂首,更是显得小巧可依。   不远处树影微动,宋晏储斜斜扫了一眼,神色未变,却是微微上前一步,伸出那如葱根般细直的手指,向着阮明姝耳边探去。   略带凉意的手指轻抚鬓边,阮明姝一时怔愣,脑袋下意识往后扬了扬,却正好将宋晏储的神色收入眼中。   “别动,”宋晏储那张脸本就独占了天下间的过半春色,此时嘴角上挑,眉眼处也噙着温和的笑意,漂亮的桃花眼中更是带着细碎的暖光,融融的好像将人全然包裹了起来。   阮明姝心中一颤。   不远处依稀有脚步声响起,阮明姝喉咙微微动了动,掩下了眸中的神色。等到再次抬眸的时候,面上已经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娇羞。   双眸含雾,欲语还休;皙白的面上也染上了一层霞红,端的是娇态极妍,面含春情。   “殿下……”她慢慢启唇,话还未说完,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姐姐?你怎会在此处?”   阮明月看着面容娇艳的阮明姝,又看了眼一身玄衣的宋晏储,忍不住上前一步,面上难掩担忧之色:   “姐姐,你——”   她话尚未说完,就觉自己反应似有不对,连忙捂住唇,一派惊慌的模样。   身后的郎君娘子皆未言语,阮明月却是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低,却是满满的不赞同:“姐姐,你、你怎能、怎能……”   身边的郎君眸中闪过一抹异样之色,阮明月只当他是在为阮明姝的同男子暗相勾结的行为感到不满,强行压住了快要抑制不住翘起来的嘴角。   方才她派去跟着阮明姝的侍女说见着她去了花园,而后又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那一副姿态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便有一个玄衣男子来此,与阮明姝动作极为亲昵。阮明月自是大喜,连忙做了这出戏,引了众人前来。   这下,众目睽睽之下,阮明姝同外男私相授受便不是秘密,等消息传了出去,又还有谁愿意娶一个不知检点的女子为妇?   阮明月心中欢喜,面上却是一副柔弱震惊的模样,让人瞧着便生了三分心疼。   周围的气氛一时诡异,阮明月还在做着戏,却没发觉身边的几位郎君看着她的目光已是带上了些疏离与漠然。   阮明姝被人看到二人这般“亲密”的模样似乎也极是害羞,慌忙退后了两步,脚下却是一个不稳,差点就要摔着。   宋晏储忙忙搀住了她,眉宇间满是无奈,声线低哑,却又带着满满的宠溺之色:“当心着些。”   阮明月一开始并未在意,直到这番作态之后她才注意到那玄衣男子,正眼一瞧竟是这般出色,脸上强装出来的担忧也不由僵了僵,心中更是嫉恨异常。   凭什么阮明姝找的男人都能这般出色?   阮明姝面露娇羞,阮明月越发看不顺眼,她暗地咬牙,面上却是一副好妹妹的模样说着关心的话。   阮明姝低着头未有言语,宋晏储在一旁看着,似笑非笑。   花园里人本就不多,阮明月大张旗鼓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本该是更加热闹的,可此刻却只有她一人在一刻不停地说着,阮明月就算再蠢,此刻也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了。   她拿着帕子,声音也带上了些哽咽,极有分寸的不再多言,最后只说了句都是我不好,讲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宋晏储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这话倒是有意思,大娘子所作所为,同你这个妹妹有什么干系?”   宋晏储本就生得艳若桃李,此时这么一笑,更是让阮明月移不开视线。她微微低下了头,端的一副楚楚动人的姿态,自责道:“姊妹本就该互相扶助,姐姐虽说行事不羁了些,可我身为妹妹的却不能不在乎……”   宋晏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阮明月瞬间脸色难看,她还未说什么,身边的郎君面上却叹了口气,而后忽地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有人一带头,后面的几位郎君娘子也纷纷见了礼,唯余阮明月浑身僵在原地,满脸都是未收敛好的不可置信。   “殿、殿下?”阮明月这回是真的浑身都在发颤,她想了想刚刚自己说了什么,就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免礼吧。”宋晏储觑了阮明月一眼,面上带着淡淡的笑,说出的话却是莫名泛着冷意:“阮大人倒是教养出了个好女儿。”   阮明月脸色霎时一白,身子轻轻晃了晃,好像下一刻就要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阮明月心中又悔又恨,哪怕她知道太子今日也是来了这长公主府,也从未奢望过自己能够攀上这么个高枝,也因此没多加在意。谁曾想、谁曾想……   阮明姝那个贱人是如何同太子扯上关系的?   阮明月感受着身边郎君娘子那莫名的视线,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心知自己这回算是完了,全完了。   “殿、殿下,”她还想垂死挣扎:“臣女、臣女也只是担心姐姐,这才,这才口不择言……”   宋晏储眉目冷淡:“你竟也知道是口不择言?”她又看了眼面如红霞的阮明姝,神色又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些许:“既是姊妹,怎地相差如此多?”   一个从一开始就看不惯阮明月这般惺惺作态的小娘子大胆开口:“殿下有所不知,这位大娘子生母早逝,并无同母姊妹。”   “原来如此。”宋晏储恍然大悟,语气平淡吗,说出的话却让阮明月觉得好像有一个巴掌甩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既非一母所出,倒也难怪如此。”   这是在说她不如阮明姝,更是在说她娘比不上那个商户女!阮明月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偏还不敢出言置喙,只能暗地里死死瞪着阮明姝,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   宋晏储仿佛没注意到阮明月怨毒的目光,只看着阮明姝,温和笑道:“时辰也不早,前厅那边想来也快开宴了。大娘子不妨先随孤前去?”   阮明姝也是做足了娇羞的姿态,小步跟在宋晏储身后离开。   阮明月双目几欲喷火,另外几位郎君娘子纷纷对视一眼,心道这阮家大娘子素来名不见经传,这回竟是不知怎滴得了殿下的青眼,可见日后的好日子要来了。   ·   虽是寒冬,但大厅的舞女们仍是一袭单薄的轻纱,随着袅袅的丝竹,翩翩起舞。   长公主虽为长辈,但宋晏储更为储君,因此二人坐席索性安排在了一处,仔细看去,长公主的席位还要比宋晏储稍稍低一些。   不过片刻功夫,方才那件事已经传得到处都是。原本长公主府给阮明姝准备的是再下面不过的席位,但在听说这件事后当机立断在前三之列加了个位置,阮明姝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却是同周围一些世家娘子坐在了一块。   在座所有人都在暗自打量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阮大娘子。就见人长得虽不错,却也算不上绝色。举止倒是落落大方,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也未曾有什么差错。   长公主对阮明姝自然也是好奇,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而后转身冲着宋晏储娇笑着,状似遗憾地开口:“早在你派陈玉来让我给这位大娘子送上请帖的时候本宫就该想到了,你竟是瞧上了她。”她凤眸微弯,含着万种风情地叹道:“我瞧你前些日子幸了个男宠,便以为你是对男人有了兴趣,还说我新得了一些极品,送你一些,却不想……”   宋晏储哑然失笑:“姑母这是什么话。”她垂眸看了眼下手规矩无比的阮明姝,神态凉薄,仿佛方才还对人家温柔相待的不是她一般。   “不过人长得不错了些,性子好了些,却也担不得姑母这般话。”   宋晏储越是隐藏,长公主就越发认为她对阮明姝情根深种,一时哈哈大笑起来,神态魅惑动人:“好好好,知你脸皮薄,不开你玩笑了。”   宋晏储端起茶盏微微示意,长公主也是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的同时,眸子不着痕迹地落在阮明姝身上,又在转瞬间掩饰住了异色。 第64章 谣言   宴席之上宋晏储神色平淡,目光未及旁人,似乎只是为了给长公主面子才会来此。她越是这般模样,长公主就越是高兴。   下首的人人眼观鼻鼻观心,虽说早已将阮家这位大娘子放在了心上,等回去后要好好查查,可毕竟都是大家出身,面上还是沉得住气的。   阮明姝位于前列,一旁的贵女也都有意交好,彼此之间言笑晏晏,气氛倒也和睦。只有阮明月坐在末端,低垂着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怎么都想不到阮明姝凭什么能有这般泼天好运。   宴会上的诸位各怀心思,举杯换盏中也带着些漫不经心。   此次宴会,长公主自然也是给费家下了请柬。若是往常,这种宴会去不去并无甚大干系,只不过费青渟得到消息说太子也会参宴,这才满怀心事的赴了宴。   费家好歹是皇后娘家,席间又没有旁的出身更高贵的郎君,他名正言顺地坐在了首席,旁边便是方才跟在阮明月身边的那个郎君。   身边有一个亲眼见证过方才那事的人,周围的郎君心中也颇为好奇,再加上本身熟稔,一来二去也聊了起来。   只有费青渟坐在一旁,面色紧绷,捏着杯盏的手也无意识的紧了紧。   不是的,不是的。   她们二人怎么可能……她们都是女子……   周围人的讨论声一下又一下传入耳中,费青渟闭了闭眼,很想出声反驳,可又不知该如何从何说起,满心都是无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殿下之前同费家那般亲近……为何现在她做的什么,费家全然不知情,甚至是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是殿下刚回京……他做了那些事……   费青渟被京城中人成为“君子端方”的人物,虽说在知情者眼中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毕竟这个名头大多都是靠皇后这个姑母和费家得来的,可他自己也算严于律己,在外一向恪守礼仪,行为举止鲜少有漏处,像是如今这般喜怒形于色已是少见。   在座的都是敏感之人,眼瞧着费青渟脸色不好声音也就渐渐低了下来,最后哈哈一笑,转而讨论别的话题。面上似乎不在意,只是心中依然在想莫不是太子母家对阮家这位娘子不满意?   也是,那阮娘子毕竟是侍郎之女,在座随意寻摸出一位娘子都要比她出身要高些。更别说她生母早逝,继母虽说颇有慈爱之名,但终究非亲生所出,想来也得不到家中太多资源。   这样对太子起不到什么帮助的小娘子,费家若是不满意,倒也不奇怪。   想到这儿,一些有心之人不由又起了想法。太子生辰是在七月,生辰过后便要及冠。而一般的皇室子弟未及弱冠便娶妻者也不在少数,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提过这件事,不说急着成婚,最起码先把人定下来。只是这件事一直被皇帝拖着,说太子年幼体弱,不急这件事。   外界虽传言太子荒淫无忌,但实际上是怎么回事该知道的都知道。毕竟也不是没人给东宫送过貌美女子,甚至就连男子也有,可东宫却从未收下过。   而今年及冠之后,太子再不娶妻便有些说不过了。到时候,太子妃之位……又该花落谁家?   虽说太子体弱,名声又有些有些瑕疵,可只要她一日是太子,这些就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便是太子当真无福坐上帝位,只要太子妃能诞下皇孙,那依着皇室人口凋零的程度,皇位也是唾手可得的。   众位贵女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都有了成算,看着阮明姝的眼神也带了些莫名的意味儿。   枪打出头鸟,就让她先去试试吧。一个无甚实权的侍郎之女,还能凭借太子的喜爱坐上太子妃之位不成?   男宾女宾分列而坐,中间空出的宽敞地方则是舞乐之用。在座之人原都没真正欣赏这些的,可一批舞女表演结束之后,长公主忽然拍了拍手让她们退了下去,紧接着上来的舞者却是让众多尚未出阁的小娘子面红耳赤,就连那些郎君面上也是有些微妙。   只见大殿中央,那些身着轻纱,一身冰肌玉骨隐约可见的舞者,赫然是一些姿态柔媚,体态纤秾有度的少年。   小娘子们慌忙垂眼,娇呼声阵阵;那些郎君也是低咳两声,拿起酒盏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都说长公主放荡不堪,可谁又曾想她竟是能在宴会上搞出这些花样?   宋晏储往下一看,嘴角也是忍不住抽了抽。   长公主却是极为得意,语气轻快,视线在那些少年郎身上转了两圈,就扬声开口:“这些男伶皆是本宫花了大力气培养出来的,身娇体软比之女子也要胜上几分,可谓极品。”她环视四周,看着羞涩难当的小娘子,凤眸含笑,并未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手,乐声响起,那些男子也是应声而舞起来。   下方的小娘子面上羞涩,心中大多还是好奇,时不时抬眸看两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面红耳赤。   那些少年个个身娇体软,舞动间腰身几乎弯成了一道满弓,但动作间却又比寻常女子多了些力量感,让人瞧着移不开视线。   宋晏储虽说也对这种形式的舞感到新奇,但不过看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低头品茗。长公主在一旁坐着,见状遗憾开口:“这些男伶旁的不说,床上功还是不错的。本宫还说殿下若是有兴趣,便领一个两个回去伺候呢。”   宋晏储失笑:“既是姑母喜爱的,孤又怎好夺人所爱?”   长公主掩唇轻笑,眉眼越发秾丽。身后容貌不俗的男子弯着腰,温顺地替她斟酒,长公主一手撑在椅后,一手探到他身后,顺势而入,遗憾道:“看来他们是没这个福分了。”   那男子身子一僵,而后反应过来低笑着开口,声线微哑,又带着难以抑制的暧昧声色:“能伺候公主,已经是奴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长公主仰头大笑:“就你会说话。”   底下男伶的表现越发露骨,长公主四似是酒劲上了头,也或许本就不在意,一手将那温顺的少年郎拉进怀里,上下游动的手更加放肆。   宋晏储懒得看这糟心的一幕,起身便往花园走去。长公主已然动了情,眼尾都凝上红意,见状也没多说,只沉浸在自己的欢愉中。   周围的闺女都在低声讨论那些男伶,唯有阮明姝垂首不语,不声不吭。   ——就她现在的身份,她也不能说什么。   太子离席众人都看到了,一时之间有些慌乱,想着莫不是太子对这些不满?还是这个挥了挥手说了句无甚大碍,众人这才放下心。   阮明姝静坐一旁,心中思量片刻,还是没有现在就追上去。只是他没有跟上去,却是有人迫不及待跟了上去。   费青渟一直心神不宁,便是那些男伶再怎么风姿妖娆他也是无动于衷,甚至还微微蹙起了眉,心道光天化日,不知廉耻。   宋晏储离席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也是第一个追上去的。   ·   宋晏储本来就是觉着那里有些吵闹,又实在不想看长公主的活春宫污了眼睛,这才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歇一会。前来的宾客此时都在宴席上,花园里倒是空无一人。宋晏储响起方才那处凉亭,景致优美又安静,便径直走了过去。   长公主的确是奢靡成风,凉亭周围除了一些常见的梅树,还有一些宋晏储见了也叫不上名来的花草,此时倒是开得娇艳无比,不逊春色。   凉亭包裹在重重花草之中,宋晏储本以为此处并无旁人,却不曾想甫一走进,便见一白衣男子背对而坐,他提起一壶茶,高高执起,夸大的袖袍微微下滑,露出那纤细的几乎一折可断的手腕。   茶水冲泡进茶盏中,发出“咕嘟嘟”的声响,宋晏储脚步微顿,而后缓步上前。   “啪”的一声,茶壶放在桌面上,宋晏储也适时开口:“驸马。”   驸马一愣,而后猛地起身,惊讶开口:“殿下?”   他面上浮现上些笑意,而后后退两步,执手行了一礼:“殿下。”   宋晏储笑着落座:“驸马也算孤的长辈,此处又并无旁人,无需这般多礼。”   驸马温和地笑了笑,将手边刚沏好的茶推至宋晏储面前:“前厅已经开宴,殿下怎么会在此处?”   “孤觉着吵得慌,就随便找了个僻静的地儿。”她顿了顿,接过茶水笑道:“却不想是扰了驸马的清净。”   驸马又动作轻缓地给自己沏了盏茶,水雾四散,蒙在他的面上,更加柔和。   同样是身体不好,宋晏储却是却是靠着雷厉风行的手段让人忽略这件事,无人敢因此小瞧她;而驸马则是真真切切的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柔和,又似是泼墨山水画中的男子,浑身上下舒展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韵味。   他笑道:“此处能迎来殿下大家,已是蓬荜生辉,又有何扰清净之说?再者微臣一人在此处也是寂寞,殿下来了,倒是还能热闹一些。”他冲着茶水示意:“公主在府中栽了不少奇花异草,有些可以泡茶。微臣平日里闲来无事,便喜欢琢磨这些。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品,但好在新鲜,滋味清特,殿下尝尝?”   宋晏储依言抿了一口,虽说不比宫中的贡茶醇香浓厚,但也有一番别致的清香。她放下茶盏,出声询问道:“今日姑母设宴,驸马怎地不去参宴,反而独身一人呆在此处?”   驸马轻轻笑着,如朗月入怀,不见丝毫勉强:“我身子不好,若是出席,还得公主分神照顾,就不给殿下添麻烦了。”   宋晏储心中微微一动。长公主豢养男宠大大方方,丝毫没有掩藏的意思。驸马又是先帝当年塞给她的,本身又并无什么显赫家世,身子还不好,长公主不喜,倒也并不奇怪。   毕竟是人家夫妻两人的私事,宋晏储也并未多言。二人相视而坐,品茶赏花,话虽不多,却自有一种莫名的默契所在。   宋晏储却在心中感叹,怪不得当年先帝不惜把他赐给自己女儿做驸马也不愿把人放走。   虽说驸马体弱,先帝在殿试上见色心喜才把人点为探花,下嫁公主。可他毕竟是撑过了前面的乡试会试才得以进入殿试,本身学识也非常人能比。宋晏储同他随意聊了几句,倒是有来有往,颇为契合。   直到驸马掩唇抑制不住地咳了两声,苍白的面上染上了些绯色,宋晏储这才开口:“外间寒凉,驸马还是先回屋子里吧。”   驸马勉强笑了笑:“倒是让殿下见笑了。”   宋晏储的确是有些稀奇,一向是她体弱,被身边的下人关心劝谏,倒没想到竟还有她劝别人的时候。   驸马也知道自己再呆在这里不适宜,便慢慢起身。守在一旁的下人也是为他披上了一件披风。他转身轻笑道:“那微臣就不在此处打扰殿下,旁边都有侍女小厮,殿下有什么要求,同他们交代一声便可。”   宋晏储微微颔首,驸马这才含笑转身离开。   等到人走了之后,宋晏储面上的笑这才微微敛了下来。她看着桌面上尚未凉透的茶水,眸中一片深沉。   良久过后,她才轻嗤道:“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一旁的树影微动,随后一袭青衣的费青渟慢慢出现,眸光复杂地看着她。   宋晏储回眸,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开口问道:“表兄追上来,可是有事?”   费青渟嘴唇微动,讷讷开口:“……没事,就不能来找殿下了吗?”   宋晏储漫不经心地笑道:“表兄这是哪里的话?”   费青渟闻言不由上前几步,眸中一片黯然之色:“殿下一定要对臣如此?”   宋晏储看着他,费青渟眉眼低垂,落寞开口:“殿下若是怨我自作主张,微臣受着。可……可殿下为何要同费家疏远?”   “殿下在江南这两年,祖父父亲为殿下费心谋划,母亲也是日日思念,夜不能寐……之前的事是我鬼迷心窍,可殿下也得到了想要的了……就不能,一切如常吗?”费青渟恳切地看着她,宋晏储只悠悠地抿了口茶,又察觉茶水已经不热,便放了回去,抬眸看着他:“说完了?”   费青渟僵硬地点点头。   宋晏储:“孤并不觉得同以往有什么差别。”她道:“外祖生辰,孤去送了礼;舅母思念孤,母后也时不时请她进宫,孤也时常回去看她——一切都跟以往一样,表兄就是思虑太多了。”   费青渟不由上前一步:“我……”   “好了,”宋晏储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开口:“今儿人多,吵得孤脑子疼。表兄若是没事,便先回去吧。”   什么人多吵得她脑子疼?这明显就是再嫌他话多。   费青渟唇瓣紧抿,脸色不好看,宋晏储斜眼睨了他一眼:“表兄还有事?”   费青渟知道她这是不耐烦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惹得他再不高兴。只是终究还是有些不敢信,走之前问了一句:“……我只问殿下,那位阮家娘子是怎么回事?”   两个女人,这像什么话?   “表兄觉着呢?”宋晏储反问道。   费青渟想了想,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费青渟刚走,宋晏储揉揉脑袋,还没多歇一会,不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宋晏储头都没抬,只问道:“来多久了?”   阮明姝沉默一会儿,温声道:“殿下离开了,臣女不好久待,便自作主张跟了出来。”毕竟做戏也要做全套。   宋晏储起身,朝外面走去。阮明姝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   宋晏储问她:“你当真不后悔?”   阮明姝道:“殿下是指什么?”   宋晏储:“同孤牵扯到一起,日后你的姻缘怕是……”   阮明姝轻笑:“那又如何?”   宋晏储脚下一顿,回头看着她。阮明姝笑着,眉眼中满是坚毅与大气:“殿下,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吗?”   宋晏储沉默良久,才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是。”   阮明姝道:“臣女母亲出身商户,自幼便跟着外祖打算盘,算的一手好账,行事作风比之男儿也不差。只可惜,尽管如此,外祖还是选择将她嫁人,想要一个女婿撑起门楣。”她顿了顿,语气似笑似叹:“可结果却是这般。”   宋晏储没说话。   阮明姝又道:“臣女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女红针线不行,但打算盘还是不错的,殿下若是不嫌弃臣女,给臣女一个打算盘的活计,能让臣女养得起自己就好。”   阮明姝抬眼看着她,眸间闪烁着笑意。宋晏储静默许久,才轻笑开口:“好。”   ·   长公主宴会上的事不是秘密,宋晏储临走之前也并未说什么,再加上有心人的传播,不过片刻,就传遍了整个大家圈子。众人纷纷在想这位阮家娘子是走了什么运被太子看上,一边又开始谋划太子妃之位。   要说反应最大的,还是要属阮家二人。阮明月在回家之后就向徐氏告了一状,徐氏自然又惊又俱,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阮宏便急急忙忙回了家,一进门就进了阮明姝院子里,老脸几乎笑成了一朵花。徐氏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大事不好。   果然,阮宏做主将阮明姝一应用度都提高了不少,甚至能和她这个主母相提并论,徐氏气急,尤其是在想到阮明姝和太子之间的缘分似乎是从那日她罚她上山祈福开始之后,更是几欲要吐出一口血!   就像之前能够狠心抛弃发妻一般,阮宏这一次面对眼看着就能飞上枝头给他带来荣华富贵的女儿,对徐氏怎么想自然也不在意。甚至阮明姝若是愿意,便是提出再过分的要求,阮宏也不会拒绝。   但是阮明姝没有,因为现在还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徐氏,甚至是阮宏,害死她娘亲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太子和阮家大娘子的传闻满京城都是,有些臣子在朝会上试过皇帝的口风,得到的只是不冷不淡的回答,一些人忍不住想皇帝是没听到这种传言,还是……默认了?   尤其是太子近些日子出宫次数不少,甚至还会借着皇后的名义将人接到宫中,虽说一道的还有其他家的娘子,可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不说宫外,就连宫里面谣言都是沸沸扬扬,宫女太监们赫然都是将阮明姝当做未来东宫另一个主子看待了。   而这一切,每日早早就离宫,半夜归来、勤勤恳恳忙碌着西山之事的萧淮尚且不知情。 第65章 阮明姝心里“咯噔”一声   又过了新年,西山那边一应事宜都要重新开始安排,萧淮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到了半夜才能回来,对于宫中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好在经过这几日的忙碌,西山那边的事也慢慢走上了正轨,萧淮终于能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事交代下去,就匆匆回了宫。   自从除夕之夜那番事情之后,萧淮面对宋晏储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些莫名感觉,可要真说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只是想……多见见她。   是以哪怕萧淮每日再忙,也会在一定时间前将所有事情处理好,就等着回去,去见宋晏储。   萧淮不知道自己这种举动是出于什么想法,他也不想知道。他总觉得,若是把这层纸捅破,似乎就会有不得了的事情。   此时还未到傍晚,天光大亮,萧淮大步走进东宫,一旁扫撒的宫女正小声嘀咕些什么,他本没在意,但下一瞬却从她们口中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才几日的功夫啊,殿下是第几回召阮家大娘子进宫了?”   “可不是嘛,说是皇后娘娘传召,可这几次阮娘子来了都是直接到的东宫,哪里去过皇后娘娘那边?”   “可见殿下是对这位阮娘子上了心的……这隔三差五的就要传召一回,咱们在东宫待了这么久,何曾见过殿下对什么人这么上心?”   “嘘,你可小声点,说不准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那咱们东宫不就是又要多了一个主子?”   “说来我也曾见过那位阮娘子,为人端庄大方,看起来同咱们殿下也是极配的……”   萧淮脚步一顿,而后慢慢回头,沉声开口:“你们方才说什么?”   那几个宫女一惊,连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碎嘴,还望萧大人恕罪!”   萧淮挥挥手,眉头紧皱:“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阮家大娘子?”   一个宫女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讷讷道:“是、是。”   萧淮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殿下近几日一直在召见她?”   那宫女点头。   萧淮眸中翻起了波涌,声音尚且平静:“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宫女想了想,小声道:“好、好像是那次临安长公主设宴,回来之后殿下就开始召见阮娘子了……”   萧淮脸色慢慢难看,那宫女声音越来越小,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问道:“……人现在在哪?”   那宫女咽了口唾沫:“在,在殿下的奉阳殿。”   奉阳殿,太子寝殿。   萧淮嘴角扯了扯,嗤笑一声。   太子接待来客,向来是在承恩殿,奉阳殿鲜少会让外人进去。   孤男寡女,待在寝殿之中,要说中间没什么,萧淮都不信。   那几个宫女瑟瑟发抖,萧淮闭了闭眼,没在为难她们:“下去吧,日后莫要再碎嘴主子的事。”   介几个宫女大喜过望,连忙点头。   随后她们看着萧淮大步离去的身影,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有些莫名与忐忑。   ·   萧淮刚到奉阳殿的时候,阮明姝正好刚从殿内出来。   她看见萧淮的时候,几乎瞬间一愣,随后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想起上一次被他紧盯着所带来的那种危险感,后背都不由僵了起来。   阮明姝还记得这位太子近侍,他对自己……似乎满满的都是敌意。   阮明姝不知道这股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同他呆在一起,只觉如芒在背。   阮明姝冲他笑得勉强:“萧大人。”   上次听陈伴伴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萧淮觑了她一眼,眸中明明无甚表情,阮明姝却总觉汗毛尽竖。她又礼仪性地点了点头,脚步不乱,却是极其迅速地离开了此处。   萧淮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晦涩。   宋晏储在大殿之内自然是察觉到了动静,抬眸一看也是有些惊讶:“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萧淮抿着唇,浑身气质冷沉,心中却是冷笑看来他回来的不是时候,平白打扰了她们?   萧淮并未开口,宋晏储也没多问,只让陈玉备好马车送阮娘子出宫,一应交代俱全,无比上心。   萧淮本还想等她出言询问,但看着宋晏储如今这番作态心里却是越发沉了下来。   萧淮同她同吃同寝这么些日子,不能说多么了解宋晏储,但多少也知道,她不像是个会拿小娘子名誉开玩笑的。   如今东宫之内就有宫女明目张胆地讨论,可见外面的谣言是多厉害。宋晏储要是没这个心思早就澄清了,又怎么任由谣言发酵,毁了一个小娘子的清誉?   除非,她根本就没想澄清。   或者这么说,这根本就不是谣言,所以又哪里来的澄清一说?   萧淮越想心里就越凉,整个人好像都泡在醋里,酸酸涩涩的,难受至极。   他不由想起上次的事。   上次也是这般,太子对这位阮家小娘子极其特殊,关照有加。他们二人还因此冷战一日。可上一次宋晏储后来解释是误会他对阮明姝有意,虽说萧淮觉得这种误会那般荒诞,可好歹还有个解释,也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也就下意识忽略了,太子是怎么想的呢?   太子对这位阮家大娘子,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上一次萧淮能够装傻充愣,可这一次,他却不能可继续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为什么呢?   萧淮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同宋晏储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何要在乎这些?   萧淮心中仿佛有一层薄纱,只要穿过那层薄纱,他就能明白另一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明白自己反常的原因。   可他拼命挣扎,那层薄纱依旧是将他和那些朦胧的想法隔绝在外,挣脱不得。   ·   对宋晏储而言,对于阮家的掌控刚处于撒网的阶段,事事都需她费心,所以一时也并未注意到萧淮的异常。等到夜间就寝之后,她才恍然发觉萧淮有些不对劲,可此刻时间已经不早,宋晏储也是极为困乏,就将此事暂且按住不提,想着等明日再说。   萧淮拥着宋晏储,看着窗外的月色,眸中一派清醒,毫无困意。   ·   阮明姝回到阮府之后,阮宏依旧是前来慰问,极力表示对这个女儿的关爱,以及暗地寻摸太子对她的态度。   阮明姝低眉顺眼,将同太子合计好的说辞一一说给他听:   “殿下对女儿自是极为不错,只是……”   阮宏焦急出口:“怎么?”   阮明姝捏了捏手指,声音飘忽无措:“只是女儿心里却总是不踏实……殿下因何要对女儿这般好?”   她慢慢抬眸,看向阮宏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她低声道:“爹爹,女儿总觉着,殿下对女儿好是好,却好似并非是出自真心……”   阮宏眼皮子一跳:“你的意思是,殿下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阮明姝抿了抿唇:“殿下贵为储君,什么样的女子不曾见过?女儿姿色不算上等,殿下因何要对女儿另眼相看?”   阮明姝此话一落,阮宏也是陷入了沉思。最近他一直都是狂喜的状态,没有心思考虑更多,但女儿的话一说出来,阮宏就觉得有理。   是啊,他的女儿生得的确不错,但要说什么绝世之姿,还是不至于的。   那太子又想要什么,才会做出这么一副姿态来?   阮宏眼神动了动,心中慢慢有了成算。   “爹爹?”阮明姝小声开口。   阮宏回过神,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慈爱,好像真的是什么慈和的父亲。他柔声安慰女儿:“这件事你莫要担心,殿下让你进宫你进宫便是,剩下的事,自有为父操心。”   阮明姝睫毛轻颤,声带感动:“爹爹,您真好。”   阮宏笑眯了眼,“你是我女儿,我不得对你好?”   父女俩又情深了片刻,阮宏这才离开阮明姝的院子。   人走了之后,阮明姝的神色才慢慢冷了下来,而后轻轻笑了笑。   ·   未过两日,阮明姝再次被召见进宫。   在外人看来阮家大娘子进宫之后定是同殿下你侬我侬,但实际上宋晏储也就是把人唤进宫留上半天,中间各干各的事罢了。   西山的事已经处理的差不多,萧淮也不必再每日盯着。是以阮明姝去的时候,萧淮便在宋晏储身边。   阮明姝见着他,动作便是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陈伴伴让人送了些书过来,阮明姝以往便是这么打发时间,可今日她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放到萧淮身上。   看他为太子端茶递水,试探温度;看他为太子揉捏肩膀,动作温柔——   看他看着太子的眼神盈满笑意,漆黑的眸子中满满的都是宋晏储,好像根本装不下其他人。   那种眼神……那种眼神……   阮明姝心里“咯噔”一声,捏着书卷的手微微紧了紧,呼吸也不由慢慢急促了起来。 第66章 心悦殿下   时下男子以龙阳为雅事,豢养男宠也并非多么稀奇的事。但一来阮宏虽说其身不正,但好歹身为礼部侍郎,并未显示过这方面的倾向;再者徐氏素来会笼络丈夫的心,府中便是小妾也只有二三,又怎么可能会让阮宏有机会接触到这种“雅事”?   阮明姝平日里同旁的小娘子交往时虽说偶尔会提到这等事,但大多是一言带过,毕竟都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小娘子,平日里鲜少会接触到这些事。是以面对萧淮几次三番的敌意,阮明姝虽说心中有疑云,但却并未往那个方面去想。   ——也是实在不敢想象,竟有人敢对太子、一国储君抱着这种想法。   那般露骨的眼神,便是阮明姝从未经过情爱之事,也知晓绝对不会是一个下臣看向主子的态度。   阮明姝骤然察觉到这一点,心里慌乱无比,脑海中一片嗡然。适逢身边伺候的宫女端上一盏茶,阮明姝愣愣接过,手都还有些发颤。   阮明姝不知道这位萧大人是什么身份,只看他样子,似乎也不像是寻常侍卫。   ……只他的心思,殿下可知晓?又是什么态度?   两个男子……   阮明姝脑海中一片空白,却又在下意识地替宋晏储着想。   便是她身居内宅,对朝堂之事了解不多,但偶然离家,也能听见关于太子不好的传言。一开始接触太子的时候阮明姝受流言所惑难免有些胆战心惊,可随着一日日相处下来,也知晓太子并非外界传闻那般。   既如此,那谣言就来的颇为耐人寻味了。   阮明姝素来聪颖机敏,细细一想便心中有数。不说能看清京城这潭浑水下的波涛汹涌,也大致知晓太子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光鲜亮丽。   如此一来,阮明姝想的就不由更多。   断袖……   阮明姝心中思绪纷乱如麻,似有万般丝线缠绕,面上怔怔无神,捏着杯壁坐在原地良久。还是宋晏储偶然抬头察觉到不对,疑惑出声询问:   “大娘子?”   阮明姝猛然回神,对上宋晏储有些担忧的目光勉强一笑,而后凑近杯盏慢慢抿了口茶,心绪顺着那盏热茶慢慢平缓下来后,就不由为自己多余的想法自嘲一笑。   罢了,不管如何,总之殿下是有分寸的,哪轮得到她来在这儿操心?   阮明姝心神微缓,却又忍不住看了萧淮一眼,见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凝在宋晏储身上,心中终究是叹了一声。   阮明姝将心事放回心底,神态自若地捧起一本书细细读来,若不是那久久未翻动的书页显露了她的心事,似乎还真是一派如常。   陈玉在一旁立着,见状温声询问出声:“大娘子可是不喜这种类型的书?您喜欢什么样的,奴才去帮您找?”   阮明姝一愣,稍有些不好意思,刚摇了摇头正要婉言谢绝,却见外间小跑过来一个小太监,在门外候着的太监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那太监就进了殿,恭声禀报道:“殿下,奴才有事要禀。”   宋晏储抬了抬眼:“说。”   那小太监看了眼阮明姝,又飞快低下头道:“殿下,方才坤宁宫来人,说是皇后娘娘想见一见阮大娘子。”   毕竟这些日子这位阮大娘子进攻次数也不少,回回都是打着皇后娘娘要见她的名号,可每次人一进宫,皇后连人影都没见到阮明姝就被东宫的人借走了。一次两次皇后还能安慰自己太子自有分寸,可次数多了,宋晏储又什么事都不同她讲,皇后心中难免焦急,这才生了要见阮明姝的想法。   “想见明姝?”宋晏储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可她看了眼阮明姝,又想起方才陈玉说的话,沉吟片刻,忽地转头问她:“你可想去?”   阮明姝一愣,她有些踟躇开口:“殿下……”   宋晏储道:“也不必去坤宁宫,你若是想出去,让清汝陪着你去御花园逛逛也可。”毕竟这几日把人召进宫中,宋晏储也没想那么多,听她说喜欢看书,就给人找了一堆书,也未想过一整日都待在屋里会不会无聊。   阮明姝抿了抿唇:“那皇后娘娘……”   “母后宅心仁厚,想来不会计较。”宋晏储道。   阮明姝纠结片刻,有些心动。   “你且放心,有孤在,旁人不敢说什么。”宋晏储低头执笔,语气平静:“再说了,你不是要跟在孤身边?总不能一直待在东宫。”   阮明姝猛地抬头,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一向温和有礼的面上也不由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喜色:“殿下——!”   宋晏储并未多说,只挥了挥手:“去吧。”   阮明姝点了点头,克制住内心地喜色,随着陈玉一道走出了大殿。   ——殿下方才那意思,就是同意她之前说的,让她留在东宫,不说旁的,下半辈子,也能保全自己了。   阮明姝倒是高高兴兴,那个来报信的小太监却是苦着张脸,宋晏储扫了她一眼,只道:“你让母后莫要担心,孤自有分寸。”   那小太监只能应是。   人都走了,大殿内便又显得寂静了几分,萧淮站在宋晏储身后,一双眸子隐隐带着些让人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深之色。   旁人或许在意太子对阮明姝这般在意,连皇后独自召见都不同意,萧淮却是在齿尖琢磨着她方才说出的那几个字。   要跟在孤的身边。   什么意思?这是要把人纳了?这才过了多久,就这么等不及了?   萧淮一听到这句话,心情就肉眼可见的不好了起来。   他一想到以后会有一个女人住在东宫,同宋晏储有着最亲密的关系,亲密的唤她“夫君”“郎主”,会同她亲吻、拥抱甚至有肌肤之亲同床共枕,萧淮便觉得心里一沉一沉的,通身的气质也是冷凝至极。   那种场景、那种场景……   萧淮无法想象,一想,便会心中酸胀,连握着椅子靠背的手也不由紧了起来,隐隐可见青筋凸起。   宋晏储正低头处理公务,此刻却敏感的察觉到后方的人情绪不对。她动作一顿,回头一望眼皮子顿时跳了跳,惊声开口:“你怎么回事?”   萧淮垂眸望着她,漆黑的瞳孔中一片黝黑,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裹挟着滔天的巨浪,只待一着不慎,就会冲破那层脆弱的限制,拉着人溺毙水中。   萧淮薄唇紧抿,唇角隐隐泛着白意。他看着宋晏储,有心想质问她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娶妻纳妾,是不是要有太子妃了,可话堵在嗓子口,却忽然之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张张嘴,哑然无声。   凭什么呢?为什么呢?   萧淮脑海中仿佛有一条线将那一条条交错混杂的线索串在一起,恍若一道明亮的弧光,就在萧淮想要紧紧抓住它的瞬间,又消失不见。   他张了张嘴,明明话就在嘴边,却终究未能询问出声。   ·   御花园里今日来了个未见过的小娘子,一身锦衣华服,看着也不像是宫里的宫女姑姑。一旁的宫女见了都不由好奇地望上两眼,心中猜测这是何人。   一些小宫女嘀嘀咕咕,另一个资历稍微老些的宫女见状则是出言道:“别猜了,那位怕就是阮家大娘子。”   小宫女纷纷惊呼出声,年长宫女道:“她身边跟着的是东宫的清汝姑姑,是殿下贴身伺候的,再一想想,除了这位阮家娘子,还能有谁有这般待遇?”   众位宫女一想,的确有理,一时之间看向阮明姝的目光都隐隐带上了些艳羡。   而另一边,一位素雅宫装打扮的宫妃途径此处,见到阮明姝也是一愣,问身边的贴身丫鬟:“宫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年轻的小娘子了?”   女子成婚之后做的都是妇人打扮,这小娘子一身打扮明显就是未出阁,宫中也没有公主,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   心腹宫女只看了一眼,就小声道:“好像是那位阮大娘子。”   那妃子皱了皱眉:“东宫那位的?”   “是。”   那妃子转身离开:“走吧。”   无缘无故的,她可不想碰上那个小娘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惹到她头上……   啧,东宫那位,她可得罪不起。   阮明姝本来也是在殿中待得闷了些,又加上得了太子的话心中高兴就出来走走。御花园说大不大,可说小不小,决然不可能一时半会就逛完。阮明姝注意着时辰,时辰差不多的时候,就提出要回去,清汝自是带她离开。   等到了东宫,先去同太子拜别,阮明姝提步走到殿外,却见萧淮正在一旁的树下立着,态度是一贯的充满敌意,甚至还多了许多阮明姝看不懂的深沉之意。   阮明姝抿了抿唇,还是躬了躬身:“萧大人。”   萧淮只看着她,并未言语。   要说之前不知道这位萧大人对她的敌意来源何处,可自从阮明姝窥探破他对太子的情意之后,心中就大致明了。   阮明姝自顾站起身,朱唇轻抿。他明知此刻不该多管闲事,做好自己便是,可看着萧淮,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萧大人,既然你心悦殿下,那也该为殿下考虑一番。”   她原是想提醒他一下,便是他对殿下有那种心思,但殿下终究为一国储君,如今的处境也并不像表面上这般风光。她若是真的喜欢殿下,就该多为殿下着想,毕竟龙阳虽是雅事,可若跟储君沾上了干系,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却不想萧淮听了她这话身子一僵,原本毫无表情的面上也是一片怔松,睫毛轻轻颤了颤,无意识的抬起,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你说我……心悦殿下?”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阮明姝见他这般作态,心里“咯噔”一声,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萧淮却是一片恍然,心中恍恍惚惚,原本那怎么抓不住的一条线此刻突然明晰了起来。   心悦她……   心悦她?   ……可不是嘛,若不是心悦她,他又怎会想无时无刻都跟她亲近;又怎么会在西山的事宜上这般尽心尽力;又怎么会……在看到她同旁人那班亲近时心中就那般难受。   萧淮恍然大悟,仿佛初升的旭日撒播光明,驱散了心中层层的迷茫,只剩下那果断清晰的一个想法。   他心悦她……   他喜欢她。   阮明姝见他这幅恍然大悟的模样,心中一跳,蓦地升起一抹不可置信。   ——她从未想过,这个以那般炽热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殿下的男子,竟是根本没察觉到他对殿下的感情?!   阮明姝心中懊悔至极,恨不得回到方才,她怎么也不可能说出那番话。   阮明姝暗地咬牙,萧淮却是眸中一片明亮。他看着阮明姝,眸子微眯,忽地问道:“你也心悦殿下?”   阮明姝还未回过神,就被他这话问地整个人一僵。她慢慢抬眸,对上萧淮漆黑的眸子,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握起,心中狂跳如雷。   她喉咙微微动了动,嘴唇翕动,不着痕迹地濡湿了唇:“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   哪怕阮明姝再清醒明白,可终究是个未经过情爱的小姑娘。太子的温柔体贴是真,细心温和也是真。阮明姝就算再拼命劝告自己她们之间只是合作,可少女的心思终究会有萌动的时候。   尤其是在面对这么个优秀的人时候。   哪怕她知道她们之间不可能,可这并不影响她片刻的沉迷。   萧淮勾了勾唇:“不可以。”   阮明姝心中猛地一跳,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萧淮眉眼微挑,明明不似以往那般充满敌意,却依旧让阮明姝呼吸紧窒了一瞬。   他道:“因为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多么嚣张而放肆的宣言。   阮明姝僵在原地,久久不语。   萧淮眉眼微微压低,面上带着笑,却依旧难掩浑身那凌厉的气势:   “我不希望有别人打他的主意。”   阮明姝脸上苍白如纸。   微风吹过,一旁的树梢哗哗作响,玄色的衣角也在空中飘荡。   宋晏储眉头紧锁,看着萧淮的神色间也带着丝丝的困惑和莫名意味。 第67章 沐浴   阮明姝贝齿紧咬下唇,她看着萧淮,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他那凛然如墨的眸子,终究是哑然无声。   太子是太子,是大晏储君,未来定会有妻妾子嗣,哪怕不是她,也会是旁的娘子。可阮明姝却觉得,尽管她说出这些话,对萧淮来说也不算什么。   微风习习,吹得鬓角发丝凌乱。阮明姝睫毛微垂,终究是未发一言,落荒而逃。   四周除了细微的风声,一片沉静。直到阮明姝离开,萧淮有些发热的脑袋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又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忍不住揉了揉脑袋。   心悦……   萧淮轻啧了一声,只觉得不可思议,可掩在宽大袖袍下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   喜欢……   喜欢。   萧淮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直至咧嘴笑开,要为旁人看到,指不定会怀疑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萧淮面上还是带着笑。萧肆看得惊奇:“爷,您是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不是他没见识,只是他从小跟着萧淮,哪怕是打了胜仗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家爷这么开心过。   萧淮道:“你不懂。”   萧肆撇撇嘴,嘟囔道:“我是不懂,您看起来跟要娶媳妇儿似的,我哪能懂啊。”   萧肆本是随口所说,萧淮听了,嘴角的笑却是慢慢敛了下来。   “爷?”萧肆心里一惊:“不是吧,您真要娶媳妇儿了?”   萧淮心里“啧”了一声,心想他倒是想啊。可他们之间,还未必是谁娶谁呢。   更何况……萧淮眸子一沉。   他是愿意,可另一个怎么想的还没头绪呢。   “怎么着?您是看中了哪家小娘子,人家不愿嫁给你?”萧肆又猜中了他的想法,嘀嘀咕咕道:“爷您还能娶不着媳妇儿?”   他难得动了动脑子,颇为困惑道:“不至于吧,虽说您脾气是烂了点,说话是难听了点,可您有这种脸,应该也没哪家小娘子能拒绝吧?西州那么多彪悍的小娘子都敌不过您这张脸呢……”   萧淮立刻瞪着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萧肆小声嘟囔道:“本来就是嘛。”   萧淮懒得搭理他,只揉了揉脑袋,好半天后:“……不是小娘子。”   “啊,不是小娘子啊。不是小娘子的话——等等!不是小娘子?”萧肆瞬间瞪大眼睛,鬼叫出声:“不是,爷,您您您……”   “您什么意思啊?”   萧淮扫了他一眼,格外平静道:“鬼叫什么呢?”   “我我我我我——”萧肆简直要冤死了,他乍然给出这么一个消息,还不允许他惊讶了。萧肆此时手忙脚乱,他快要急哭了:“爷,爷您怎么能这样呢?您让我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啊?您您您我我我我……”   萧肆急得话都说不利索,萧淮一副他大惊小怪的样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能管的住我不成?”   ……那倒不能。   萧肆是萧家的家仆,因着祖辈备受重用被赐予萧姓。他虽说名义上是萧淮的贴身小厮,实际上更像是他的书童玩伴,同旁的那些小厮是决然不同的。   当年鞑子突然入侵,西州上下没有丝毫防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入城烧杀抢掠。萧淮当时年幼顽劣,鞑子入侵的时候,他正和萧肆在城外玩闹。察觉到城里不对劲的时候鞑子已然满载而归,等到萧淮的,只是父母和萧家上下近百口人的尸体。   萧淮从备受父母宠爱的小郎君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身边唯一熟悉的人也就剩下萧肆一人。之后二人相依为命,说是主仆,更像是仅剩的亲人。   萧肆简直欲哭无泪,可他又知道自家爷的想法,就从来没有收回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心里纠结无比。   哪怕萧淮待他比较宽和,可萧肆心中始终还是谨记着一分主仆之别,对于萧淮的事更是无比上心,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他家爷能娶一个小娘子,再生下一个小郎君,日后他就算见到了老爷夫人,也好有个交代。   可是谁曾想,爷竟然一声不吭地看上了个男人?   男人!   萧肆纠结好半天,还是支支吾吾地将老爷夫人搬了出来。孰料萧淮听了神色恍惚,喃喃念了一句:“爹和娘啊……”   他叹了一声,神色微微黯淡些许,却又很快打起了精神:“清明也快到了吧。”   萧肆心里“咯噔”一声,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他想明白,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是萧悟的声音:“什么清明?”   萧悟走进来,先是冲萧淮打了声招呼,随即转头问萧肆:“什么清明?”他想了想,猜测道:“你想你爹和你娘了?”   萧肆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不是我,是爷。”   萧悟一愣,随即也是回过神来。往年他们在西州,每逢清明,只要军中无事,爷都会回乡拜祭父母。不过今年是在京城,虽说按照原先的计划,清明之前也该回西州了,但萧悟现在看他们爷的样子,是没有要回去的打算了。   萧淮面上虽看着沉稳铁血,但萧悟跟在他身边多年,多少也了解他。再加上又事关父母,谁还没个脆弱的时候了?   他见萧淮神色低沉,以为他是思乡心切,沉默了片刻,终究是说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安慰的话:“现在还不到二月,说不定还有机会回去呢。”   萧淮扫了他一眼,萧肆面容扭曲片刻,终究未说什么。   二人都未想到,本来只是萧悟随便说的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   萧淮乍然知晓自己的心事,接连几日都格外兴奋。   西山那边事宜已经处理的差不多,萧淮每日早早离去,晚上再早早回来,余下的时间,都待在宋晏储身边。   饶是以往也是这般,除了宋晏储身边萧淮再也不会去旁的地方,可宋晏储总觉得这几日萧淮莫名的有些亢奋。   宋晏储在批阅公文的时候,萧淮站在她身后。她总是能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视线,偏偏存在感极强,让人轻易不能忽视。等到她忍无可忍转头看去的时候,就对上萧淮的笑,哪怕这几日忙得眼底都带了些青黑,那炽热的目光也是毫不松懈。   萧淮头一回喜欢一个人,以往未注意,现在看来,只觉得哪哪都是好的。鼻子好看,眼好看,嘴也好看。还有那纤长的指、细瘦的腰,无一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只想离她近一些,同她待的时间长一些。   可如此这般,就烦了宋晏储。   萧淮就跟一个狗皮膏药似的时时刻刻跟在她的身边。宋晏储一个眼神,萧淮就递上点心;宋晏储一清嗓子,他就立刻送上茶水。时不时地她在屋里坐的时间长了,萧淮还拉着她出门走动片刻,理直气壮久坐伤身。   宋晏储忍了一回又忍一回,终究忍无可忍,快被他缠疯了,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   于是,当天晚上,她让陈玉备水。   宫女来来回回进出不止,将寝殿内那个硕大的浴桶填了个满。   萧淮踏进殿内的时候,首先映入耳中的就是那“哗哗”的水声,他先是一愣,下意识往殿内走去,抬头一望,就见空旷的寝殿中央摆着一个硕大的浴桶,水雾蒸腾间,高挑细瘦的背影隐隐约约,抬手拂水间,“哗啦”一声就浇在了那形状姣好的背脊上,打出点点的水珠,刹那间冲破那朦胧的水雾。   萧淮脑子里一股热气喷涌而出,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第68章 转过来   雾气蒸腾,使得整个大殿内都氤氲着湿润的水汽。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衬得此处恍然似幻境。   萧淮脚下仿佛灌了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晏储本就瘦弱,在此等朦胧的水汽中也未显丰腴几分。那头如墨的青丝一半被揽至胸前,一半漂在水中,挡住了那纤瘦中又带着些许韧性的后背,却又隐隐约约可见那微微起伏的肩胛骨,如栖在花蕊间振翅欲飞的蝶。   萧淮耳根通红,呼吸也是稍显急促了几分。   大殿内除了水声再无其他,萧淮的声响格外明显。宋晏储撩水的动作一顿,她微微侧过身,露出那张染上了湿气后愈发靡艷的侧脸,声音平静中又带着些许森冷的气息:“看够了吗?”   萧淮喉结狠狠地滚动了一下,漆黑的眸子已经渐渐沉了下去,沾染上了一层浅薄的、却让人胆战心惊的深色。他嘴角微微扯了扯,面上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声音中的沙哑却是骗不了人:“臣要是说不呢?”   宋晏储撩水的动作一顿,而后慢慢转过身子,伴随着水声“哗啦啦”作响,那张色比春晓般的面庞此时也是彻底显露出来。   墨色的青丝一半拢在胸前,漂浮在水面上,遮挡住了前胸的风光,只能隐隐看见那皙白的肌肤,仿若冰雪堆就,一幅旖旎春色。墨发之上,那张素来苍白中透着些病态的面孔此时被蒸腾的水汽逼出了浅淡的红意,好像红霞染就的胭脂,愈发娇艳惑人。热气蒸腾间,鸦羽般的睫毛也沾上了沉重的水雾,此时正一颤一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饶过那不堪重负的睫毛,逼进那湿润的好像含着万水千山的眸子中,荡起丝丝涟漪。   萧淮眸中的欲色愈发深沉。   宋晏储轻笑,朱唇轻启间,那带着的冷意好像一盆冷水,从头到尾地浇在萧淮的身上:   “那凑近些,再看看?”   萧淮眼中一亮,轻轻咳了咳:“殿下若是愿意,也并非不可。”   宋晏储嗤笑一声,皙白的胳膊搭在浴桶两边,而后懒懒散散的靠坐在后面。浴桶很高,其中的水足足没过了宋晏储的胸前,只留下一双精致的锁骨,展现在萧淮面前。   宋晏储身子不好,便是沐浴,也是药浴。桶里的水掺杂了不知多少种药材,呈现出深褐的色彩,正好将锁骨下方的风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萧淮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如何。   宋晏储一手半撑,支着脑袋,精致的桃花眼中含着水汽,比之平常又添了些撩人的意味。她就这般斜斜的看着他,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声音低哑,带着钩子般。整个人就好像幽深的水潭里魅惑渗人的水鬼,只待来人放下戒心,就将他拖入水中,带着万物不可抵挡的姿态,抵死缠绵。   她做足了让他凑近看的姿态。   这般诱惑人心的模样,没有人会不心动。   萧淮自然也是,他喉结微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可他还存在着些许的理智,敏感的察觉到这个场景似乎不太对。   二人每夜相拥而眠,为时已久。不管白日里对彼此有多少不满与戒心,床榻上就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默契地抛却那些怀疑猜测,只享受着那一刻的温暖。   宋晏储对萧淮有忌惮防备,萧淮对宋晏储同样也有怀疑,但二人却有志一同地没有将自己的试探放到床榻上,萧淮也从未想过在那个时候去验证宋晏储的身份。   可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程度也不过是最简单的相拥而眠,老老实实,不带丝毫暧昧色彩。并非是萧淮不想起心思,只是他知道,他要是起了心思,就连这最单纯同床共枕都没有了。   可如今的宋晏储,明显有些异样。   萧淮的理智慢慢回笼,他看着宋晏储,眸中带着些许挣扎色彩的防备,他神色自若,笑着开口:“臣倒是想,只殿下这般,臣上不上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扫了眼那深褐色的浴汤,不言而喻。   宋晏储饶有兴致挑了挑眉,沉吟片刻后竟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有理。”   萧淮眼皮子蓦地一跳。   只见宋晏储双手撑着浴桶,伴随着“哗啦”的声响,水花四溅。萧淮却是心头直跳,看到她那副姿态的瞬间就有不详的预感。在宋晏储于浴水而出的瞬间,他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转过了身。   大殿之内一时寂静。   烛光还在轻轻摇晃,晶莹的水珠折射着暧昧的光线,顺着肌理缓缓滑落,流连不舍。四周水雾氤氲缭绕,纤瘦而又带着韧性的躯体此时正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任由那朦胧的水雾舔舐温存。墨色的发丝一半紧紧贴在后背,水珠沿着那头如瀑的青丝直泻而下,吻过那优美的肩胛骨,顺着那微微陷进去的脊柱沟一路向下,滑过那一手可握的纤腰,最终伴随着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汇入浴汤之中。   水声“哗啦”大响,伴随着水珠“噼里啪啦”砸地面上的声音,颇为悦耳动听。萧淮背对而立,此时身子早已紧绷得不像话。   玉足轻踩地面的声响较为沉闷,但对萧淮这种耳力出众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   宋晏储未着鞋袜,细白小巧的玉足上还带着些水渍,一步一步走来,洇湿了地面,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痕迹。   沉闷的脚步声近在耳边,萧淮喉结微微滚动一下,只觉喉中干涩无比。   他还在背对着她。   湿漉漉的长发紧紧贴着脸颊,悠闲的脚步中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宋晏储眸光慢慢往下滑,从他紧绷的肩膀到那紧紧握住的拳头上,差点快要气笑了。   “萧将军,”她缓慢开口,语气悠闲自在,轻笑间却又然人心里止不住地发寒:“孤就这么不堪入目?”   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耳边,萧淮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他听着宋晏储的话,心中只余苦笑,哪里是不堪入目?   他只能道:“殿下风姿出众,臣怕……把持不住。”   宋晏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哼道:“转过来。”   萧淮薄唇紧抿。   他不知道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也不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场景。   宋晏储的声音又寒了几分:“孤让你转过来。” 第69章 心疼   萧淮身子紧绷,仍是未有动作。   宋晏储探出一只手,细白若葱根的五指划过萧淮的肩头,又顺着脖颈逐渐向上,最终落到那线条分明的下颚处。她拇指和食指擒着那硬挺的下颚,手指微微用力,强硬地掰过他的头,逼着他转过了身。   萧淮不敢跟宋晏储较劲,只能顺着她的力转过了身。他比宋晏储要高半个头,此时便是面对而站,他也是目光平视,丝毫不敢向下滑动些许。   宋晏储嗤笑一声,见他这副好像被逼良为娼的模样瞬间就没了兴致,好像她是什淫棍,要把他就地正法似的。   她心里“啧”了一声,一手甩开他的下巴。   萧淮这才小心翼翼地垂眸看了眼,就见宋晏储身只散散地披了一件外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开;带着湿意的墨色青丝随意地披散着,晶莹的水珠沿丝滑落,顺着胸前那半敞的肌肤划入衣襟深处。昏黄的烛光下,莹白和剔透的结合,更添了一抹旖旎暧昧之色。   萧淮见状却是隐隐松了口气。   宋晏储见状眯了眼,正要启唇说什么,萧淮却是兀地往后退了一步,眸子四处乱瞟,急急忙忙开口:“殿下,臣忽然想起臣还有些事未办,这便告退了。”他动作飞快地转身离去,只留宋晏储站在原地,差点气笑了。   大殿之内又沉寂了良久,宋晏储面色几经变化,才最终哼笑一声,不知是在气还是在笑。她看着大殿外面的方向,神色莫名:“你说,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陈玉一直在殿外候着,也是亲眼见着萧淮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人。闻言他低头走进殿内,又寻来一件后世的衣裳给宋晏储披了上去。他没敢回宋晏储的话,只道:“天冷,殿下合该多穿些。”   陈玉站在宋晏储身后替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宋晏储靠在桌子上,半撑着下颚,看向殿外的眸光微微闪烁,带着些莫名的意味。   萧淮同阮明姝说的那句话的确是让宋晏储心中愕然,可回过神来后,她却并没怎么在意。   按照那个梦里的发展,阮明姝本该成为萧淮名正言顺的夫人。虽说现在两人之间较为诡异,未来按照那个梦境发展的可能性不大,可就算变化再多,萧淮喜欢女人总该没错的吧?   在宋晏储看来,萧淮对她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在怀疑她女人身份的基础上的罢了。毕竟龙阳虽为雅事,但那些玩弄“雅事”的权贵也从来不会说喜欢“男人”之类的话。她以为萧淮也是如此,就算现实再怎么变,总不可能把一个本该喜欢女人的人变成喜欢男人。   再加上这几日萧淮亢奋的着实有些不正常,宋晏储便有意掐掉他对自己的念头。而最简单的手段,无疑就是让他亲眼看到自己是个男人,从而打消他心中她是个女人的想法。   是以宋晏储才准备了这么一场好戏,却怎么都没想到,萧淮竟是这种反应。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前胸,心里“啧啧”两声,只觉得自己简直是白费了那么多功夫。   她常年束胸,再加上又特意让人从民间寻了法子,在一段时间内看起来不说同男人一般无二,却也相差无几。本以为顺势而为,打消萧淮心中的怀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若不是宋晏储亲耳听见他阮明姝说的那些话,还真当萧淮喜欢她这件事是她的错觉了。   宋晏储不知萧淮心中是怎么想的,只萧淮那般作态,她要是再上赶着倒是没意思了,事后更可能会适得其反,那可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冷风顺着窗户处吹进,宋晏储不由打了个冷战。她揉了揉脑袋,心中既烦且乱。   萧淮到底是怎么想的?   ·   月光清凉如水,洒落一片银辉。   萧淮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等到回了自己的院子,不顾萧肆惊诧的声音,转身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萧淮坐在椅子上,心里还是砰跳如雷。   他闭了闭眼,方才那副场面仿佛还在脑海中萦绕。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苦笑出声。   宋晏储今日的表现是萧淮怎么都没想到的。那般活色生香的场景,若非萧淮定力还算出众,只怕早就忍不住扑了上去——   毕竟心上人那般撩人的模样,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会把持不住。   可是萧淮却不能。   喜欢这件事不仅仅是浅薄的表面,萧淮更关心宋晏储今日做出这番举动的深意。   萧淮对于宋晏储身份的怀疑从来就没放松过。   一国储君,身份何其贵重特殊,一般人也没那个胆子怀疑宋晏储的身份。萧淮本也不是那般脑洞大开的人,可那一夜之中虽说他迷迷糊糊没什么意识,但醒来之后却总是有些违和的感觉。后来二人接触更多,萧淮看着宋晏储那不比寻常男人的细腰和小巧的足,心中的怀疑越发深厚。恰逢前段时间宋晏储身上的血腥味儿,虽说最终“证实”是刺客所伤,萧淮表面上也没再追查,但心里的疑窦却从未真正消除过。   就比如宋晏储明明是伤了腿,为何会小腹坠痛;又比如宋晏储每日喝的药又是什么药——   萧淮能从一个无名小卒坐上如今西州大将军的位置,靠的也不仅仅是那出色的领兵技术,脑子自然也不能差。   可怀疑是一方面,证实又是一方面。以往萧淮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对于宋晏储的身份总是抱着一种兴致勃勃的态度;可如今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忽地不知道自己作何感想。   他希望她是女人吗?   萧淮只是一想想,眉头就不由紧紧拧了起来。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萧淮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他以为自己会在合适的年纪娶一个合适的妻子,最好还是西州的小娘子,再生一对儿女,也算美满了。   可若是宋晏储呢?   若是宋晏储是女子呢?   萧淮最先想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心疼,一股一股的,仿佛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了心上。   若是女子……一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稳坐储君之位十九年;又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又要同朝臣虚与委蛇,在这深宫之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和本应最亲近的母亲都关系疏远——   萧淮只一想,便难受得不成样子。   萧淮不喜欢男人,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可对于宋晏储……   对于宋晏储。   他却不想她承受过这些。 第70章 温泉   这是入冬以来,宋晏储秀鲜少的一次未同萧淮宿在一起。   先不说萧淮自己落荒而逃,就是他没走,宋晏储在知道了他的心思后也不可能再如以往一般若无其事地同塌而眠。   宋晏储有自己的底线,若是以往的时候,两个男人同寝也不算什么,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君臣友人抵足而眠的例子。可萧淮不一样,在明知萧淮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而宋晏储又不想回应他的想法时,宋晏储就不会在做出这等暧昧不明的事,空给旁人留念想。   可是如此一来,冬日的寒气尚未完全散去,宋晏储昨夜又是那般作态,陈玉就算再三祈祷,翌日还是不可避免的发了热。   陈玉无奈叹了一声,好在他心中早有准备,忙打起精神让下人去准备一应事宜。不过片刻,太医就匆忙赶来,探过宋晏储的脉后,径直将陈玉劈头盖脸了骂一顿。   太子往年冬日多少也要病上个两三回,太医院的太医早已习惯。如今太子离京两年后回来,他们本已做好了准备,谁曾想除了回京之初病了那两场,整个冬日下来宋晏储不说身子康健,最起码也不像是以往那般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太医们自然心喜,还当是江南风水好,太子在那边休养两年,身子也好了许多。   结果正是要破冬立春的时候,再坚持上几日就熬过了冬日,谁曾想太子赶在这个时候生了病?又听陈玉支支吾吾地说昨日之事,老太医更是气得不能过,仗着自己字资历老,骂得陈玉也只能连连苦笑,连忙让人去抓药。   好在宋晏储只是染了风寒,再加上可能真的是在江南休养的那两年有了成效,在东宫一应下人心惊胆战的伺候之下,热度很快就退了下去。当日晚上又有人在守着,见他没有病情反复的迹象,东宫兼太医院的诸位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皇宫任何事都逃不开皇帝的耳朵,太子发热一事皇帝也有关注。刘大伴笑着送来好消息,说是东宫已无大碍,皇帝御笔轻敲龙案,沉吟片刻,看了眼外面:“民间来说,如今都快八九了吧。”   刘大伴永远都是在呵呵地笑着:“今儿正月十九,正好是八九。”   “都说八九雁来,朕看着外面还是那么冷的天,哪有丝毫暖意。”莫说雁来,便是出门还得特意披上一件厚实的衣裳,天冷得紧。   “今年的春来得晚些。”刘大伴笑着道。   皇帝端了杯茶捻了捻杯壁,神色深沉:“就怕它等到春闱还没来。”   若是到春闱的时候天气还是这般严寒,对那些学子来说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刘大伴笑着安慰道:“京城的天儿向来变得快,这还有半月余呢,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又提起朱笔继续在奏折上批阅,边道:“太子的身子并无大碍了?”   刘大伴道:“并无大碍。”   皇帝轻轻叹了一声:“天气这般冷,太子只怕也是吃不消,这才病了一场。”   刘大伴善解人意开口:“京城的确是冷了些。”他看着皇帝,笑着察言观色,十分小心开口:“京畿的庄子倒是有一个温泉行宫,这个时候去享用,倒是正好。”   皇帝闻言眉目舒展,眸中也浸上了些许笑意:“你说得有理。”   刘大伴脸上笑眯眯的。   皇帝靠坐在龙椅上,一手抚着拇指上玉版纸,龙目轻阖,片刻后缓缓开口:“那就宣朕旨意,让礼部等人做好准备。”   刘大伴立刻应是。   ·   太子身子刚好没多久,皇帝就下了旨。于三日后前往京畿温泉别庄行宫,太子及诸位朝中大臣随行,丞相则留守京城。   ——这倒不是不信任,反而是皇帝太过信任他了,让其余臣子一时看得眼红不已。   东宫这边是刘大伴亲自来通告,宋晏储微微打了个哈欠,看着笑意盈盈的刘大伴,声音还带着些鼻音:“温泉行宫?父皇怎地忽地想去要去那个地方了?”   刘怀银答道:“陛下说近日天气寒凉,殿下身子刚好,也该去泡泡温泉对殿下身子也有好处。”   宋晏储又问,乍一眼望去,父子俩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辙:“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刘怀银神态自若:“等到二月初,春闱开始之际,陛下便会回来。”   宋晏储心中了然,轻轻笑了一声。   如今虽说冷,可比起严冬却已然好了许多。皇帝却偏要在这个时候离京,又是选在春闱开始半月之前,这其中的时间是给谁留的,再明显不过。   宋晏储懒散道:“劳刘大伴前来通传,孤知晓了。”   刘怀银闻言,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皇帝的圣旨下的突如其来,陈玉事先并无准备,在得到宋晏储的准话之后,这才同清汝一起准备行途时要用的东西。   虽说只有短短一日的功夫,但路途不易,他们家殿下又尊贵,自然不能有丝毫懈怠。   “殿下是要去行宫?”近几日萧淮除了在西山,剩下的时间无时无刻不是黏在宋晏储身边,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可宋晏储只感受着身后灼灼的目光,都忍不住分心。   宋晏储点头。   萧淮一时低头沉默不已。   宋晏储忍不住问出口:“在想什么?”   萧淮揉了揉脑袋,颇为无奈地叹道:“在想明日怕是不能回来这么早了。”   “嗯?”宋晏储挑了挑眉。   萧淮道:“总得把西山的事清先处理完。”   宋晏储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忍不住笑了:“萧淮,孤有说要带你去行宫吗?”   萧淮动作一顿,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抬起,说话间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那殿下想带谁?”他嘴角扯了扯:“阮大娘子?”   宋晏储当真点头:“她自然要带上。”不仅是她,阮家一家,都要带上。   萧淮本就介意她同阮明姝那颇为亲近的关系,此刻听她堂而皇之地承认,眸光更是暗沉了几分。   “殿下——”萧淮面色不变,甚至隐隐带着些笑意。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语调悠闲,像是一把小刷子,漫不经心地就带起了些许痒意。 第71章 殿下可是对臣昨日的表现……   他道:“殿下可是对臣昨日的表现不满意,恼了臣?”   宋晏储眼皮子一跳,慢悠悠抬头看着他:“萧将军怎么会这么想?”   萧淮笑,双目微微弯起,看起来心情不错:“既然殿下没有生臣的气,那为何不带臣去?”   宋晏储道:“萧将军如今掌管西山一应事宜,莫非还不够忙?”   萧淮道:“西山之事是臣分内之事,只是臣身为太子卫率,护卫殿下周全,也是本职。”   宋晏储语气淡淡:“护卫之事,自有卫林在。”   萧淮神色不变,眼中却是凝上了些许寒意:“殿下的意思,臣的工作,卫大人完全能够胜任。”   宋晏储不置可否。最起码在东宫守卫上,以往并无萧淮的存在,卫林依旧是一人扛了下来。   萧淮见她这副模样眼底的情绪越发凉了几分,他轻轻笑着,慢慢吐出几个字:“包括暖床?”   宋晏储一顿,抬眸看向萧淮,原本不甚清晰的脑子也慢慢打开了些思绪。   这番作态……   莫不是醋了?   宋晏储皱了皱眉,虽说不愿让萧淮心怀什么念想,但也没到随便找个人当借口的地步。她道:“卫林身为太子卫率,重任在身,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   宋晏储这话好似在说萧淮不如卫林,萧淮听着却是浑不在意,比不比得上的,还是要靠实力来证明。只宋晏储说得这一句话,就足以让萧淮心旷神怡了。   他心情颇好:“殿下说的有理,不过趁还是想劝殿下一句,此次前往行宫,还是莫要带上卫大人为好。”   宋晏储:“怎么说?”   萧淮老神在在:“毕竟卫大人已经二十有七,年纪也不小了,娶个媳妇儿不容易。”   宋晏储眉心一跳,颇有些诧异的看向他:“你说什么?”   “殿下不知吗?卫大人最近在议亲呢。”萧淮道:“听说六礼已经走了大半,已经定在开春成婚呢。”   开春成婚……那时间的确不长了。宋晏储敲着桌子,若有所思。   她问他:“你是怎么知晓的?”   萧淮回答得理直气壮:“既是同僚,此等喜事又怎能不说出来同乐?”萧淮是绝对不会承认是他看着卫林最近难耐喜色的模样心中泛酸的。   宋晏储虽觉得事实可能未必像萧淮说的那般模样,可也只他断不会无的放矢,只怕卫林成婚,也是确有此事。   她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道:“便是没有卫林,东宫之内还有其他侍卫,又哪里需要劳烦萧将军。”   宋晏储的话说得疏离,萧淮眉头不着痕迹的一皱。   两人之间相对僵持。   萧淮扯了扯唇角:“殿下是成心不想让臣去了?”   宋晏储神色淡淡:“温泉行宫位于京畿之处,与西山相隔数百里,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两个时辰——”   萧淮直接道:“如今西山并无大事,不过是来回在路上的时间多了些,并无甚妨碍。”   “那以后呢?”宋晏储问道。   萧淮一愣。   宋晏储道:“等以后萧将军回西州之后,又待如何?”   他是能不回去了,还是能把宋晏储一块带回西州?   他们二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储君。自古以来,为将者大多征战沙场,留在京都的不是没有,只是却都不是什么好的原因。   要么年迈体弱回京养病;要么是受帝王忌惮当个富贵散人。   萧淮是哪一个?他能是哪一个?   皇帝不是那种无故猜忌武将的君主,宋晏储也素来是用人不疑   萧淮手指微微动了动,一时哑然无声。   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宋晏储挥了挥手:“没事就下去吧。”   萧淮却是站在原地不动,就在宋晏储以为他又要犯什么倔的时候,却忽地听他低声道:“不会的。”   宋晏储一愣,却见他神色冷凝,如一把出鞘的剑一般锋芒毕露,周身满是凌厉之色。   他压低了眉宇,眸色深沉,说出的话让宋晏储心中猛地一跳,却又无比理所应当:   “把鞑子打怕了,西州安宁了,自然不需要人再去守着了。”   宋晏储看着他,神色怔愣,久久未言。   ·   萧淮最终还是离开了,宋晏储未做一言,只静坐在桌案旁,直到陈玉进殿唤了她一声,她才轻笑出声:“平定鞑靼……他的野心倒是大。”   陈玉躬身替她倒了杯茶水,温声开口:“萧大人是个有大能耐的。”   宋晏储抬眸:“哦?”她颇为惊奇道:“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   陈玉失笑:“奴才哪里是对萧大人有信心。”   宋晏储:“怎么说?”   陈玉道:“奴才是对殿下有信心。”   宋晏储一愣。   陈玉道:“殿下的眼光素来不一般,殿下待萧大人这般特殊,奴才自然也就知道了萧大人定然不会是寻常人。”   宋晏储沉默良久,才失笑摇头:“你真是……”   特殊?   对于宋晏储而言,萧淮自然是特殊的。   可这种特殊是什么程度上的,也就只有宋晏储自己知晓了……   ·   萧淮的话终究实在宋晏储心中留下了些许痕迹,不久后她就让人传来了卫林,细细询问他成婚之事。   卫林今年二十有七,将近而立之年,却一直未曾娶妻。他出身卑微,因着宋晏储的提拔坐到太子左卫率的位置上,就一直尽心尽力保护太子。再加上家中长辈早早逝去,无人关心操持,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拖了许久。   宋晏储曾经就说他年纪不小,也该娶妻了,本还想为自己的心腹臣子寻一个小娘子做一个媒,结果两年前那个梦之后,宋晏储前往江南,作为护卫的卫林自然也是要跟去,就这么就耽误了两年。萧淮今日不说,宋晏储就险些忘了这件事。   卫林性子素来沉稳,不急不躁,听太子传召原本还有些疑惑,可等宋晏储问出话后,他竟是耳根都有些泛红,憨厚开口道:“是翰林学士家的小娘子,微臣曾有幸见过她一面……原是打算过些时日便同殿下说的……”   卫郎君支支吾吾开口,宋晏储笑得宽和:“倒是孤忽略这事,待你成婚,孤定然有赏。”   卫林心中大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只局促地道了句“谢殿下”,就转身离去。   卫林即将成婚,他家中又无长辈,一应事宜只能自己亲力亲为,宋晏储自然不可能再让他随行去行宫,到最后竟是真如了萧淮的意。 第72章 行宫   皇帝圣谕已下,哪怕时间再匆忙,礼部等相关部门也是紧忙将圣上出行的一应事宜准备好。好在温泉行宫日日有人照看着,就怕什么时候皇帝亦是心血来潮想来行幸,万一准备不够妥当,也是要掉脑袋的。   皇帝离宫,皇后和后宫位份较高的妃子都跟了过去。朝堂之上,除却丞相留守京城,其余一些重臣和皇帝的心腹臣子也会携家眷前往,这也算是一种皇帝恩赏。   可这些人中,却是不包括阮家的。一来阮宏虽说位居三品,但身处礼部,背后又没什么强大的家族姻亲,他在皇帝面前也是着实挂不上号。二来阮宏位处礼部已久,虽说无过,却也无功。朝堂上上下下这么些臣子,阮宏的存在感,着实是不够。   皇帝出行一事由礼部全权负责,阮宏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人之一。可哪怕他心中再蠢蠢欲动,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这次行宫之行是无缘的。他只能将心中的野望华为往上爬的动力,等以后他的位置足够高了,行宫……行宫又算得了什么?   是以在礼部拟好了随行官员名单、阮宏没在里面看到自己,也是意料之中。   等到下了衙,阮宏已是心神俱疲,他回到家中,本是想着娇妻女儿,心中就能熨帖不少,却不想,回到家中,却见到一个他怎么都没想到的人。   “陈、陈伴伴?”阮宏瞪大了双眼,意识到太子贴身内监的到来意识着什么,整个人都忍不住激动地颤抖了起来:“不知陈伴伴来此……所为何事?”   陈玉面上一贯的温和的笑,三言两语,就让人心绪平缓。那一句话温然说出,让阮宏感觉好似飘在云端上,晕晕乎乎。   陈玉三言两语,就将阮家随行去行宫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虽是简言带过,却足够让阮宏和徐氏内心狂喜。陈玉好似未觉,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到阮明姝身上虽未直言,但阮宏好歹在官场混迹多年,又岂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恭恭敬敬地把人送出了府,阮宏才抹了把额头,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徐氏心中的喜意还未掩藏下去,不由急切地上前两步:“老爷……我,我这就让下人备好一应物品,再过两日便要出门,可得好好准备。”   阮明月一早得了消息,也是难得不顾形象小跑过来,神色间满是兴奋:“爹爹——”   阮宏抬手打断她的话,沉声道:“你去派人通知姝娘,让她做好准备,一同前往。”   阮明月脸色瞬间一垮,不满开口:“爹爹!”   阮宏瞪了她一眼,警告道:“别胡闹!”他回头看向徐氏,徐氏面上也是有些勉强,却颇为通情达理,嗔着阮明月:“你爹说得没错,太子此举,想来就是为了姝儿来的,咱们家谁都能不去,就她不能。”   阮明月脸色难看,嘴唇开开阖阖许久,低声嘟囔道:“阮明姝哪来那么好的运势,竟真能被太子看上……”   “胡说什么呢?”阮宏斥了她一声:“那是你姐姐。”   阮明月一脸不忿,却被徐氏强压下去。阮宏看向徐氏,吩咐道:“这两日你多给姝娘备些新的衣裳首饰,万万不可让她丢人。”   徐氏脸色一僵,首饰还好说,新的衣裳这个时候哪里有?她倒是的确让婆子制了些款式新颖的衣裳,只那都是为月娘准备的……现在看来,怕是要便宜那小贱蹄子了。   她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却是控诉地看着阮宏:“老爷这话说得,姝娘什么样的衣裳首饰没有?月娘有的姝娘也从没少过,这话倒是我这个后母苛待了她一般。”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阮宏今日心情好,倒也不介意哄着她,一家三口互相依偎,看起来倒真是其乐融融。   ·   三日后,帝后仪驾先行,太子马车紧随其后。其余后妃和朝臣的马车也是紧紧跟在后面。   行宫位于京畿之处,京城以南,帝王仪仗行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到了行宫。   行宫处的大太监日日期盼着圣驾到来,他有朝一日也能得了圣上的青眼回京伺候,不必待在这么个行宫,眼瞧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如今好不容易把圣上盼来,自是殷勤无比,甚至比刘大伴刘怀银还要细致上几分。刘怀银却是一张脸笑的跟弥勒佛似的,似是丝毫不介意有人在他面前跟圣上献殷勤。   还是那大太监看了眼笑眯着眼的刘怀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妥,顿时后背浮上了一层冷汗。   宫廷下面总是掩藏着看不见的硝烟,宋晏储不甚在意。她前些日子发了热,虽说现在已没什么大碍,但一路上颠簸得人也有些难受,等到了行宫,就先去歇息了片刻。   皇帝也只说了句晚上设宴,便也没拘着那些臣子,由着他们去了。   行宫很大,容得下众多后妃朝臣也不在话下。皇帝居于主殿,宋晏储独占一旁的侧殿。皇后及其他后妃则是居于后面一处宫殿,而那些朝臣及其家眷,则是被安排在了行宫的另一处。   阮宏头一回来行宫,一路上哪怕再强装淡定,可终究有些忐忑。引着他们一家的小太监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太子吩咐,对他们态度颇为和善,一路上细心同他们说这话,讲着行宫里的一应规矩布局,又将近几日行宫的安排也尽数交代出来。   阮明月跟在一旁,一边为这种待遇感到十分虚荣,可一想到这种待遇是因谁而来,脸色又是一阵扭曲。   等到全然安顿下来,时辰已然不早,一家人长途跋涉一整日,也或多或少有些劳累,阮宏便挥挥手让妻女都去休息,他也去小憩了片刻。   等到他迷迷糊糊醒来,外面已近黄昏,阮宏尚未完全恢复清明,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之前那颇为稳重的小太监猛地走了进来。   阮宏眉头一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眉梢高高扬起,惊喜开口:“阮大人,殿下来了!” 第73章 温泉   阮宏骤然瞪大眼睛,连忙坐起身子又确定了一遍:“你说什么?”他匆匆忙忙下了床榻,衣衫不整地走到那小太监面前:“殿下?”   “太子殿下?!”   阮宏又惊又喜。   那小太监虽也兴奋,可见阮宏这般作态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正是殿下,此时正在外屋等着呢。”   阮宏连忙披上衣服穿上鞋袜,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这才有些责怪地看着他:“怎地不早点喊我起来?”   好在那小太监也不在意,只笑着道:“殿下也才刚来呢。”   阮宏匆匆忙忙拢了拢发冠,大步流星的踏出屋子,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等到了外屋,果然见一袭玄色长袍的身形瘦削的男子正坐在上首,手中端着盏香茗慢悠悠地品着,察觉到屋外的动静后男子抬眸一望,见着来人,精致的桃花眼弯起了一丝弧度。   阮宏见着宋晏储,心中的惊喜自是不必多言,好在他还知道礼节,连忙躬身行了一礼,声音中的喜意却是难以抑制地显露出来:“微臣参见殿下!”   宋晏储轻轻笑着,手中的杯盏轻轻转着,声音温和有礼:“阮大人快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   阮宏尚且有些拘谨,宋晏储轻轻颔首,示意他坐。   阮宏不敢放肆,原本还算保养得当的面上此时笑得褶子都快要堆成一朵花,他殷切开口:“殿下让人通传一声便是,怎能劳得殿下大驾光临?”   宋晏储笑道:“阮大人一路长途奔波,想来也都疲倦不已,孤闲来无事,也不过四处走走罢了。”   阮宏心中一顿,瞬间就明白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阮家同太子并无交集,太子又怎会这般体恤他们?所谓的体恤,想来也不过是心疼阮明姝罢了。   如此一想,阮宏更是心惊,他一直都知道太子对阮明姝有意,也做好了准备攀上太子,可却未想过太子竟对阮明姝好到这个地步。这也忍不住让阮宏心中存了一抹心思……或许阮明姝比他想象中的更重要,而这样,他能从中获得的也就更多。   阮宏的笑容更加殷切,他看着宋晏储,万分恭谨地开口:“劳殿下挂心,大娘子一路奔波,的确是稍显疲惫,方才小憩了会,此时想来已经醒了。”   宋晏储抬抬手,制止道:“不必,且让她歇着吧,今日也是累着她了。”   阮宏神色微愣,他在来之前就赶紧吩咐了下面的人,不仅是大娘子,还有徐氏和二娘子都得了通知,一会儿便该到了。   阮宏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随后便是妻子和小女儿的身影走了过来。   徐氏盈盈一拜,阮明月跟在娘亲身后,抬眼羞涩地向上首看了一眼,而后也是娇声细语,格外娇媚地开口:   “臣妇(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宋晏储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目光在二人身后扫了一眼,虽未说话,却是让阮宏暗叫不好。   徐氏和二娘子都来了,可太子今日要见的主人公到现在都还没影。   他连忙转头看向母女二人,轻斥开口:“大娘子呢?”   徐氏脸色一僵,阮明月见状垂着的眸子一转,而后柔声开口:“爹爹莫急,姐姐今日想来是累着了,才起得有些晚了。”   阮明月柔声细语,说出的话看似是在帮阮明姝说好话,实际上却是在不着痕迹在太子面前降低阮明姝的好感。   都是坐着马车一同来的,怎地她们都起来了,就阮明姝一人还在歇着?   阮明月小心翼翼地看着宋晏储,见她目光望过来,就飞快转移了视线,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阮宏虽说有些气恼小女儿这话,但见着这一幕心中却又有了另一种想法、   阮明月本是想让宋晏储生气,却不料宋晏储轻笑出声,语气格外温和,又带着些宠溺:“无妨,既然还没来就不必去吵她了,她这一路也辛苦了。”   阮明月脸色一僵。   宋晏储又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孤来此也不过是想亲口告知姝娘,今夜行宫,届时让她随孤一同出席罢了。”   阮明月捏着帕子的手猛地一紧,眸中抑制不住的嫉恨。   徐氏心中震惊无比,阮宏也是将自己方才的想法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他强行遏制着心中的澎湃,声音都有些发抖:“殿下是说……”   若说以往召见阮明姝入宫还能打着皇后的名义说是皇后喜欢阮明姝,可今日若是阮明姝陪同太子参宴,那这不就说明、不就说明——   阮宏呼吸都不由沉重了许多。   宋晏储淡淡笑着,谈起阮明姝的时候深色间却满是柔情:“母后对姝娘格外喜爱,时常便想邀她进宫陪伴。今日晚宴,母后也想姝娘离她近一些。”   阮宏心中狂喜不减。陪同太子出席宴会,这是什么小娘子才有的待遇,太子虽未明说,但朝臣都不是傻的。   阮宏一直知道太子对自家女儿有意,可太子这句话,却给了他更大的奢望——   或许,他的女儿不仅仅是能进入东宫,更是能问鼎太子妃的宝座呢?   毕竟若是侧妃良娣,再怎么样也不值得太子亲自带在身边,可太子妃就不一样了……   宋晏储轻轻一笑,不做正面回复,只道:“到时候孤会让陈玉来接姝娘,阮大人且转告姝娘便是。”   她说着,就要起身离座。阮宏哪里愿意,连忙出言道:“殿下不妨稍等片刻,臣已派人去唤姝娘,想来一会便到。姝娘一路上也在惦念着殿下,若是知晓与殿下错过,怕也会伤心的。”   阮宏急急忙忙话刚一落,就意识到不妥。太子毕竟是君,亲临此处已是屈尊,又哪里能让她等旁人?   阮宏神色懊恼,宋晏储却并未在意,反而动作一顿,阮宏见状立刻给徐氏使了个眼色,徐氏虽说心中酸涩,却还是强撑起笑容,开口道:“姝娘面皮一向薄,想来也是知晓殿下前来,女儿家害羞,在屋里打扮自己,想来美美的见殿下呢。”   宋晏储果然面上带笑,最终还是在阮宏殷切的笑容下坐了回去。阮宏心中大定,知晓宋晏储想听什么,连忙凑上前去同宋晏储讲阮明姝幼时的趣事,倒的确是让宋晏储面上的笑深了不少。   “那孩子幼时活泼好动,时常将府中闹得鸡犬不宁。微臣和她母亲有时也是头疼不已……”阮宏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注意着宋晏储的神色,见她没有露出不喜之色,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有一会她闹着要玩秋千,我和她母亲都闹不过她,只能依着她,结果她玩得好好的,险些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我和她母亲吓得半条命都要没了,从此再也不准她玩秋千……”   “还有她七岁的时候……”   阮宏一件一件事絮絮叨叨,好像是将女儿成长过程中每一件小事都记在了心里,随意一想,便是阮明姝成长过程中的趣味,好像这些阮明姝真的经历过。那个从小在府中备受继母磋磨,日日担惊受怕行事不敢有半点出阁、不敢提任何要求、被罚抄书跪佛堂都是家常便饭的阮明姝是假的一般。   徐氏也是笑意盈盈,搭腔开口:“我还记得她启蒙的时候我给她请了好几个女夫子,结果没一个撑过能撑过一月……”   而实际上,徐氏的确是请过女夫子,只不过这些夫子都是专注教导阮明月,对于阮明姝则是非打即骂,什么东西都不交不说,还时常在阮宏面前说阮明姝顽劣不堪,不愿教导。   徐氏说话轻声细语,面上对于继女的疼爱也不似作假,阮宏听了她的话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而后见宋晏储面无异样,又忙笑着找补道:“她幼时顽劣,只不过年纪渐长些,在她母亲的教导下就懂事了不少……”   阮宏还想说什么,宋晏储却是轻笑打断他的话:“无妨。”   阮宏一顿。   宋晏储精致的桃花眼中含着融融的笑意,好似坚冰融化成了一汪春水,让人瞧着就不由沉溺其中。她声音微哑,轻笑间仿佛带着钩子,却又含着万般宠爱:“姝娘机敏灵动,温善聪慧,再好不过了。”   徐氏脸色一僵,跟吃了什么一般。阮明月在一旁坐着插不上话,此刻闻言心中的嫉恨更是好像滔天的焰火汹涌而来,她轻笑一声,开口道:“姐姐的确聪慧。”   宋晏储抬眸看她。   阮明月修剪良好的指甲紧紧掐在手心,她看着只有在谈到阮明姝才会将视线放到她身上的宋晏储,面上笑得温婉贤淑,说的话却有些口不择言:“旁人还在读诗书学女红的时候,姐姐已经打得一手好算盘了,记账什么的都不在话下,比一些专门的账房还要快上一些呢。”   此言一出,不说宋晏储,阮宏和徐氏的脸色齐齐一变,徐氏更是狠狠瞪了阮明月一眼。   阮明月此刻着实有些不知分寸了些。   他们之前说阮明姝幼时活泼顽劣了些,也不过是含着逗趣的意味儿。阮宏身为男人,更是一个男人知道对于真正心爱女人的幼时大多是兴趣盎然,就算是调皮顽劣,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另一种可爱罢了。   但那是阮明月这句话就过了。   一个大家小娘子,可以调皮可以顽劣,却不能跟“打得一手好算盘”挂上钩。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位,大晏虽说对商人的态度比之前朝要宽和不少,但商人终究是不入流的存在。便是寻常百姓从商也会让人看不起,更遑论是一个大家小娘子!   一个大家娘子,却跟最不入流的商人搅和到了一起……   阮宏狠狠瞪着平日里他最疼爱的女儿,此时却是忍不住要扇她一巴掌!   这说的是什么话?!   阮宏战兢兢地看着太子,宋晏储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让他心中一阵焦灼。   阮宏难以想象,若是太子对这话透露出来的意思不满……那他之前的算盘,岂不是都打水漂了。   便是素来看不惯阮明姝好的徐氏,此时也是胆战心惊。看不惯阮明姝归看不惯,可若是阮明姝真的能攀上太子,那阮家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徐氏不至于这点都看不出来。   好在宋晏储也并没有让他们提心吊胆多久,她将茶盏轻轻放下,温声道:“倒是挺好的。”   阮宏一愣,怎么都没想到太子是这个态度。   宋晏储嘴角含笑,似乎真的没有丝毫不愉。她道:“出阁前后,总归是免不了要打理内宅庶务。虽说日后这些事不必她劳心,可学会了也不至于被下人蒙骗,挺好。”   阮宏一时恍然,未回过神来。   他是在是被这话中的意思惊喜地晕头转向。   打理内宅……   打理内宅……   阮宏几乎快要忍不住想要仰头大笑三声。   “说起来,姝娘的母亲出身河东秦氏?”宋晏储又悠悠问道。   阮宏正在兴头上,闻言并为多加思索,点头应是:“正是。”   “如此来说,倒是家学渊源了。”宋晏储笑着开口:“秦氏家大业大,姝娘日常要打理这么多的庶务,倒也难怪对这些熟记于心。”她说着,眉梢微蹙,话语中竟是带了些心疼之意。   阮宏猛地反应过来,徐氏面上的笑全然僵在了脸上。   宋晏储疑惑出声:“怎么?”   “无、无事。”阮宏咽了口唾沫,强颜欢笑道:“殿下说的是,姝娘日常要打理庶务,着实辛苦。”   徐氏猛地回头看向他,几乎遏制不住的想要开口,却被阮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徐氏心中慌乱无比。太子忽然提起秦氏,又提起阮明姝打理那些庶务,是在暗示什么?   秦氏家财的确颇丰,可是如今秦家血脉只余阮明姝一人。这些年她借着阮明姝年纪尚晓的由头将一切东西都劳劳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那些是她的东西!是她的!是她女儿未来的陪嫁!   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氏被阮宏强行按在椅子上,却是左右晃动,心焦不已。   不行,绝对不能把那些东西给那个贱蹄子,绝对不能!   阮宏被太子这话弄的也是心神不宁,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同宋晏储说着什么。   知道外面传来一声动静,阮宏回头一看,就见阮明姝一身淡蓝烟缎莲花锦纹长裙,外罩一同色鹤氅,衬得整个人如清水芙蓉清丽多姿。   “臣女见过殿下。”她盈盈施礼,身后那上好的鹤氅衣角飘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看得阮明月眼眶发红。   阮宏此刻才算松了一口气,在宋晏储暖声让阮明姝起身,并示意要带她离开片刻后,更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   等到二人相继离开之后,徐氏才紧紧抓着阮宏的胳膊:   “老爷——”   ·   行宫建在山上,此时又未如冬,原本该是更加寒冷的。只是此处地热丰富,温泉甚多,倒是比起京城还要暖上一些,有如春日。   阮家住所周围还有旁的朝臣家眷,宋晏储不愿在这里走来走去惹人窥伺,索性带着她到了一处僻静的小花园。   此处气温稍暖,连带着一些花都开了不少,瞧着倒还真有几分春天的气息。   阮明姝半步落在宋晏储身后,规矩地垂首不语。   外界传闻太子对阮家大姑娘如何情有独钟温柔以待,但实际上,她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大多都是像如今这般沉默不言。   阮明姝对太子想要做的事多少有点想法,有时候即便不用宋晏储提点都知道自己该在阮宏面前做什么样的表现说什么样的话,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也是因此,宋晏储才会愿意费心帮她这么一帮,如若不然,要解决掉阮家,也不过是简简单单一件事罢了,又何须弄得如此麻烦?   不过是阮明姝颇为知情识趣,她愿意护上一护罢了。   也不知是什么花树杈间悄然透出了个新芽,仿佛少女的丰肌弱骨,娇嫩异常,一触便要染上羞意。   宋晏储身形高挑,抬头见隐隐便能碰到那含苞吐萼的花苞。她缓步往前走着,一边开口道:“方才我听说,你算盘打得不错?”   阮明月脚步一顿,而后默默点头:“是。”她顿了顿,怕宋晏储不喜,又低声道:“自从年长以来,便鲜少碰算盘了。”   宋晏储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眉目低垂,说道:“那你可得熟悉熟悉了。”   阮明姝一愣。   宋晏储:“秦氏家产和你母亲留给你的家嫁妆也不在少数,日后总是要你亲自打理的。孤的身边也不养闲人,你有一技之长,也是挺好。”   阮明姝不由顿在原地。她眨了眨眼,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难得灿然一笑:   “臣女遵命!”   ·   阮家一直盼着什么时候阮明姝回来,却不想一直到宴席开始之前都没身影,反倒是太子身边的太监来了一趟,说阮大娘子随太子一块赴宴。   阮宏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叹了一口气。   宴会上一派歌舞升平之景,男宾女宾分列两席,许是因为处于行宫,周围人都放松了不少,气氛比起除夕宴时也松快不少。   宋晏储到时,除却帝后二人,诸位宾客已全然就座。众臣向太子行了一礼后本已无事,却在抬头看清太子时惊愕不已。   只见太子一身玄色衣衫,行走间衣角的暗纹隐隐若现;而太子身边那小娘子则是一身月白长裙,虽说颜色同太子大相庭径,但款式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更有细心者还注意到两件衣衫上的暗纹都极为贴合一致。   一时之间席上倒吸冷气声屡见不鲜,不说那些朝臣,就连那些后妃亦是难掩愕然之色。   他们虽然知晓太子对阮家大娘子青睐有加,但是……竟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太子此番行事,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昭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啊!   众朝臣心中久久难以平复,看了眼宋晏储又看了眼阮明姝,最终将实现落到了位于后排的阮宏身上,神色沉沉,讳莫如深。   太子却是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帝后位置下方,又着人安排了个位置,就那么让阮大娘子坐在了他右下手处。   众臣呼吸又是一窒,直到帝后驾临,他们才慢慢收回了心思,恭迎圣驾。   等到宴席开席,在坐所有人都仔细观察着上首的反应,想知道帝后对太子此番作为是什么样的态度。一些心怀别的心思的人还侥幸地想说不定这就是太子的意思呢,那阮家娘子毕竟出身低了些,说不定帝后不同意呢……   众人各怀鬼胎,却不想皇帝笑语晏晏,对那阮娘子态度温和,颇有对自家子侄的亲近;甚至就连皇后都是极为满意的作态,言语之间对她多有夸赞。   这场宴席用得沉默不已,大多数人的心都不在此处。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阮家则是一直低着头,始终未发一言。   宴席过后,太子令陈伴伴亲自送阮娘子回去。阮家一家人早就在等着了,见状笑意盈盈地迎上去,又塞了些红封将人送走,一家人这才转身回到了屋中。   阮宏自宴席开始的时候就一直未露出过笑模样,阮明月下午差点闯了祸,被父亲训斥了一番,此时也不敢开口。   不大的屋子里烛光盈盈,给坐在桌子旁的几人添上了一层温馨的光晕,若是不了解的人看见了,只怕还真要以为是和谐的一家呢。   只可惜,以往的十几年中,这种场景,从来都是没有阮明姝的份的。   阮宏看着面前这个被自己忽视了多年的大女儿,面上浮现了一抹慈父的笑,温声开口道:“姝娘,今日殿下邀你出去,可有同你说什么?”   阮明姝坐在阮宏身旁——这在以往是属于徐氏和阮明月的位置——她低头咬着唇,慢慢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阮宏一脸疑惑,就听她道:   “殿下并未直接说什么,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阮宏急切开口。   阮明姝抬眸看了阮宏一眼,声音讷讷:“但是殿下好像,有要娶妻的意思……”   阮宏瞪大双眼:“殿下可又说要娶你为妃?”   阮明姝眼前一黯,失落的摇摇头,她抬头看着父亲,眸中带着茫然与无措,却又有着对于父亲天生的依赖:“这正是女儿担心的,父亲,您说殿下他……”她抿了抿下唇:“殿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围一时寂静,阮明月面上控制不住的幸灾乐祸,却被徐氏狠狠瞪了一眼。阮宏苍老的脸上一派沉凝,烛火在他脸上摇摇晃晃,明暗异常。   殿下对姝娘这般好,又有娶妻的想法,可为什么,就是不表明心迹呢?   就这么拖着,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对阮明姝有意,外人着急阮宏也急,可太子却是气定神闲,她在想什么?又在等什么?   阮宏不由想起今日太子所说的话,面色不由慢慢沉了下来。   “爹爹?”阮明姝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阮宏回过神,看着大女儿出落得清丽有加的面庞,苍老的眸子终于慢慢定了下来,下了决心。他安抚性的看着阮明姝,温声开口道:“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只要牢牢把握住殿下的心就好,其他的,交给爹爹。”   阮明姝这才松了口气,秀丽的面庞上绽放出一抹灿烂而又矜持的笑,她咬了咬下唇,声音细小又带着依赖:“谢谢爹爹。”   阮宏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先下去休息。   直到人影消失之后,徐氏这人才猛地扑上前去,焦急地看着阮宏:“老爷,老爷你这什么意思?”   阮宏看着紧紧抱着自己胳膊泪湿脸庞的妻子,叹了一声:“能有什么意思?”他看了眼屋外漆黑的天:“太子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   “他、他是要秦家……”徐氏哆哆嗦嗦开口。   阮宏无奈点了点头。徐氏瞬间尖叫出声:“不行,不行!那怎么能给他!”   阮宏皱眉看向她,徐氏急切开口:“老爷您想想,秦氏家产是一笔何等巨大的财富,若是给他了……那咱们怎么办啊老爷?”她辛辛苦苦抓了这么多年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财产,怎么可能放手?   阮宏如何不心疼?岳家留下的家产是不可想象的,是他这么多年为官的俸禄和孝敬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的。只是……   他拍了拍徐氏的背,安慰道:“没事,只要能攀上太子,日后我的官途一派平坦。届时,想要多少财宝没有?你也别太注重眼前蝇头小利了。”   蝇头小利?徐氏差点要尖叫出声,那怎么能是蝇头小利?更何况,她才不在乎阮宏未来仕途。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未来也大概率不能生了,届时阮宏如果真的高升了,再去找几个年轻漂亮的回来,万一有了儿子……   可现在不一样,现在只要那边钱握在她手里就是她的,那是她后半辈子的保障,是她女儿的嫁妆,要是没了,让她怎么活?   更何况,就阮明姝那个死丫头,若是以后真当了太子妃,以后还有她们母女二人的好过?   “老爷,老爷……”徐氏苦苦哀求出声,阮宏正要不耐烦,一旁站着的阮明月也终于慢慢明白了过来,猛地大叫出声:“不行,我不同意!”   阮宏诧异地看向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女儿,只见她面容扭曲,猛地冲了上来,紧紧攥住阮宏的手臂,拼命摇头道:“爹爹,爹爹不行!那是钱都是我的,您不能给别人!”   阮宏眉头紧皱,怒斥出声:“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娘亲说了,那些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嫁妆!”   “简直胡闹!”阮宏阴沉着脸扫过母女二人,神色间竟带上了些厌恶:“你们瞧瞧你们现在什么样子——”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两人:“都给我好好想想!”   阮宏狠狠瞪了母女二人一眼,大步转身离去。   徐氏面色僵硬片刻,又被女儿抱着哭喊着:“娘,娘,怎么办呀?那个小贱人是不是真的要当太子妃了?娘——”   徐氏沉默良久,才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儿,热泪不由盈上眼眶:“月儿……”   “你爹他——”   她想说你爹只顾自己根本没考虑过她们母女俩,实在铁石心肠。可刚一开口,她就不由想起当初原配秦氏的死,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瞬间戛然而止。   她不是早就知道的吗,她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徐氏失魂落魄,阮明月却是面色扭曲:“娘,娘,我们绝对不能让阮明姝那个贱人成功嫁给太子,绝对不能!”   徐氏恍然抬头看向女儿,惨然一笑:“你爹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娘!”阮明月慢慢恢复了冷静,她面色狠厉,在昏暗的烛光照耀下更显诡谲无比:“爹会同意的!”   徐氏一脸愕然。   阮明月:“太子既是为了那些财宝要去阮家娘子,那娶哪个阮家娘子不都是一样?”   徐氏面色慢慢松动:“你是说——”   阮明月扯了扯嘴角,神色愈发可怖:“论容貌,女儿不必那阮明姝差;论身材,我也胜她良多。更别说她孤身一人,生母早逝,所占的唯一优势,也不过是比我率先认识了殿下而已。”她垂眸看着徐氏:“太子殿下娶我,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也能得到他想要的!既然如此,咱们凭什么便宜了那个贱人?”   徐氏不由舔了舔唇:“可太子若是真心喜欢阮明姝……”   阮明月讥讽道:“哪有什么真心喜欢?太子身边什么样的娘子没有,会看上那阮明姝?娘,只要没了阮明姝,只要没了阮明姝,那太子妃就是女儿的了。到时候那些东西都还是女儿的,爹爹也还会敬重您的,阖京上下无人敢对您不敬……”   徐氏沉浸在阮明月编织的梦境中,嘴角也不由慢慢扬起了一抹笑。是啊,当初她能弄死秦氏,现在不过一个阮明姝而已,她还怕她不成?   只要阮明姝没了,那些荣华富贵,就是她女儿的了……   ·   那对母女打的什么算盘宋晏储不知道,她此刻正泡在温泉之中,温热的泉水柔暖而顺滑,轻柔地包裹在躯体,浑身毛孔都要舒张开。泉水缓缓流动间,温软地击打在身上,抚平了一身的疲惫。   大殿内弥散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氤氲的雾气中只隐隐约约能看见池中之人双手搭在池边,如墨的长发似藻般铺散在地,她脖颈微昂,朦胧的雾气熏得脸庞浸上了一层绯色的殷红,让周围伺候的宫女口干舌燥,不敢多看一眼。   蒸腾的雾气好像格外偏爱那个池中之人,婉婉约约地聚在宋晏储身旁,衬得整个人好似身处云雾之中缥缈的天神,触之不可得。   殿外,萧淮脚步沉沉,匆忙从西山回来,他的神色间也难得带上了些倦色。他问过殿下此时在何处之后就径直朝着这个大殿走来。屋外守着的宫女太监都是从宫中带出来的,见到萧淮也并未惊讶,直接放行。   萧淮大手撑在门页上,正要用力,却忽地有些疑虑。   这么大的殿,殿下此时在这里作甚?   他皱了皱眉,未经多想,手上微动,大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萧淮尚未看清,就被盈面而来的热气给扑了一脸。   萧淮眉头微微皱了皱,下意识扭过头,却在看清不远处隐在雾气间的人时瞬间一愣。   他这才恍然醒悟过来,这里是温泉行宫。   池子中的人上半身裸露在外,却也穿了一身轻薄的衣衫,不只是什么材质所制,是半漂在水中的,而不是紧紧贴在皮肤上的。   此时店内雾气正盛,萧淮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懒懒散散搭在池边的那两条手臂和那微微扬起、显得格外脆弱的修长脖颈。   萧淮不由暗暗咽了口唾沫。   宋晏储原本昏昏沉沉差点要睡去,兀地听到门开的的声音,以为陈玉或者其他人进了来,虽说没睁开眼,下意识地却在等着脚步声响起,谁曾想等了半天没听到音响。   她眼睛没整,懒洋洋道:“进来。”   还是没声音。   宋晏储这才察觉到不对,她慢慢坐直身子,而后一手撑在池壁上,一边扭头向外面看去。   隔着朦胧的水雾,男人那挺拔的身材格外显眼。宋晏储眼前一亮,悠悠闲闲间好像添了一抹乐趣。她勾了勾手,精致的桃花眼含着潋滟的水雾,微哑的声音在这热气氤氲间好似也带上了些别的意味。   “过来~” 第74章 温泉共浴   大殿内伺候的宫女早在萧淮进来的那一瞬就十分有眼色的退了下去。此时汤池之中热气氤氲,似天上云烟,又似山中青岚,朦朦胧胧。男子纤瘦的身子掩藏在重重雾气之中,非但没被遮了那美好的光景,反而平添了一份旖旎之色。   男子两只胳膊闲散地搭在池边,胸口之上的部分呈现在池岸之上,松松垮垮的衣衫只起了一个似有若无的遮蔽作用,胸前大片的肌肤裸露出来,任由那氤氲的水汽舔舐湿吻,留下一串串暧昧的痕迹。   半褪不褪的衣衫,却更能激起一个人最深沉的欲望。   萧淮的脚下好像有钉子牢牢地将他钉在了地面,任由他口干舌燥脑中充血,轻易也抬不起脚步。   宋晏储一手撑着脑袋,一边斜斜地睨着他,声音清淡中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强势,那是属于太子的、一贯的高高在上。   “过来。”她又说了一遍。   空旷无人的大殿,旖旎暧昧的氛围,以及那岸边如仙般清高又如妖般惑人的人——   视觉的冲击让人无比震撼,萧淮心“扑通扑通”不停地跳着,喉结也不控制不住地上下滚动。   他一边在想宋晏储这番作态是什么意思,她是对他有意?为何做出这么一副勾人的姿态……   可另一边的理智又在告诉他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宋晏储打的主意尚且不清楚,定然不能毫无防备地走进圈套中,落得个任人宰割的地步。他要冷静下来,决不能让宋晏储把场面掌控在手中——   萧淮深吸一口气,上前走了两步。   宋晏储眸中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萧淮最终在宋晏储面前两步之余停了下来。   凑得近了,周遭的场景就看得更加清楚明了些。萧淮微微垂眸,便能看见宋晏储胸口那瓷白的肌肤上,些许雾气凝成的水珠极为亲密地依偎着,随后又好似没有丝毫阻力一般,顺着那光洁如玉的肌肤上慢慢滑落,最终淹没在那轻漾着的水面中,点起丝丝涟漪……   “殿下。”萧淮喉结轻轻滚动,声音有些嘶哑。   宋晏储蓦然一笑,色若春晓,胜过了万般春光:“离那么远作甚?孤还能吃了你不成?”   自然不能。可萧淮总觉得她没安好心,脑海中欲.望和理智死死地交织在一起,时而是欲.望占据上风,时而是理智不断强调。   宋晏储半眯着眼打量着他,忽地饶有兴味地笑道:“你在害怕?”   萧淮身子一僵。   “萧淮,你在害怕什么?”   宋晏储眸光微沉,漆黑的眸子灿若云子,却还含着浅淡的笑,虽不及眼底,却让萧淮的理智更加清明了几分。   他在怕什么?   宋晏储作为男人活了十九年,男人是个什么样的生物她再清楚不过。若不是知晓萧淮没必要扯谎去骗阮明姝,宋晏储当真是要怀疑萧淮口中的“喜欢”是假的了。   上一次是,这一次也是。   他是在……顾忌着什么?   殿内的雾气还在氤氲着,湿润的水汽扑得满脸都是,只那份甜腻的暧昧氛围悄悄染上了些许凉意,在此处却能感知得极为明显。   萧淮扯了扯唇角:“臣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萧淮此言一落,宋晏储沉默片刻,而后轻笑两声,竟是当真没再追问。她整个人往下滑了滑,泉水浸过那皙白的前胸,只余脖颈留在水面之上。白皙而纤细的脖颈上青色的筋脉隐隐可见,在那微微晃荡的泉水中显得格外脆弱,好像易碎的细颈瓶,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宋晏储此时只有那皙白的下巴还懒洋洋的搁在岸边,枕在手上。萧淮本就高,她现在这个姿势更是得高昂着头,看了一会,便觉脖颈酸痛。   她皱了皱眉,冲他招了招手,语气自然道:“你往下蹲一些。”   萧淮抿了抿唇,依言半蹲下身子,整个人也不由凑得离宋晏储更近了些。   他甫一蹲下身子,目光尚不敢四处游移,却见那原本搭在岸边的手猛地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抓住他的腰带,随后伴随着“砰”的一声水声巨响,在萧淮愕然的目光下,整个人都落进了池子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噗!”萧淮一下探出了脑袋,整个人在温泉的浸泡下狼狈无比,他抹了把脸,有些惊愕又有些意料之中的看着宋晏储,一时咬牙切齿:“殿下——”   宋晏储浅笑盈盈,神色自若:“萧将军奔波一天辛苦了,便在此处泡泡温泉解解乏吧。”她顿了顿,又道:“便不必谢恩了。”   萧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在不知宋晏储到底是想干什么。   宋晏储却是慢慢凑近了他,语气低缓诱人,说话间的呼吸都能喷洒到他的脸上:“方才孤的问题,将军还没回答呢。”   温热的泉水透过衣衫,非但没有舒适的感觉,反而让浑身的衣衫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吗,十分不适。萧淮动了动眼睑,深沉的眸光透过狭长的睫毛落在那沾染了粉色的桃面上,又顺势往下滑,看着那不复以往苍白的、格外湿润的红唇,眸子微微暗沉了几分,沾染上了几分宋晏储都看不懂的情绪。 第75章 亲吻   汤池中水雾迷蒙,萦绕在凑得极近的二人周身,连带着气氛都隐隐焦灼了起来。   萧淮睫毛轻敛,狭长的眸子微微下垂,浓而密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的情绪,只那一分毫不掩饰的灼热无需视线传达,已是极为露骨。   宋晏储眉梢微不可查地皱了皱。萧淮的目光就跟盯着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她拆吃入腹,森沉的视线却带着极致的危险。   宋晏储心中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啧了一声,放下打趣他的念头,只装作不经意的起身,漫不经心道:   “罢了,弄得跟孤是地痞流氓,强迫你一般。”   汤池中的水温似在慢慢升着,宋晏储只觉一阵燥热,就连那露出的修长脖颈上也浮现了一层浅浅的粉意,似开得正盛的粉嫩桃花,娇艳欲滴。   水声哗啦啦地作响,晶莹的水珠顺着那清韧瘦削的身躯上缓缓坠落,伴随着清脆的咚咚声,在水面上溅起一层层的涟漪。   宋晏储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此时正半贴不合地附在身上,隐隐能勾勒出那消瘦又韧性十足的曲线。   萧淮目光格外放肆,却又在原地一动不动,眸色渐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晏储抬起一脚踏上岸边,却又被萧淮那灼灼的目光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一着不慎脚下一滑,身形一个踉跄,倒身又进了温泉之中。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好在萧淮眼疾手快,直截了当地上前一手揽住宋晏储的腰,将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萧淮本就比宋晏储高上半个头,此时这个位置他更是将人紧紧地揽在了自己怀中,脑袋都贴在了他的胸膛处。   宋晏储一时不觉遭此意外,心下难免一慌,却又在瞬间强行镇静下来,饶是被萧淮紧紧抱住,方才那一瞬的天旋地转仍旧未曾散去,又被禁锢在这一处怀中,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可触手便是那光洁的胸膛,柔韧中又带着坚硬与弹性,宋晏储手上动作不由一顿,思及这是什么东西后面上划过一抹不自然。可又因着她被萧淮揽着腰紧紧抱着,双脚不离地,整个人选在水中着实没有安全感,在下一瞬又手脚并用地挣扎了起来。   “萧淮,你放开——”   话音未落,头顶上方传来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宋晏储一时之间未觉不对,待下一瞬感知到水下那不同寻常的触感,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宋晏储呼吸一窒,一动都不敢动。萧淮呼吸间的粗重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似含着炙热的温度,以野火燎原的姿态瞬间点燃了一片。   大殿内沉寂了良久,就连稀里哗啦的水声都几不可见,唯余那一晃一晃的明烛燃烧间,“噼里啪啦”的声响格外刺耳。   萧淮叩着她腰的手越来越紧,细嫩的腰正好可以完美嵌合在宽大的掌心内,手心里灼热的温度顺着那一层薄薄的衣衫传到肌肤上,仿佛能将整个人融化。   宋晏储喉咙不由轻轻地动了动,吞咽口水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的大殿内显得极为明显。萧淮眸光慢慢上移,在落到那光洁细腻的脖颈处时,另一只手也慢慢的挪了过来,缓缓覆在其上……   一片平坦。   萧淮不由抚着那处地方的手不由往下按了按,眸色愈发深沉。   萧淮力气不大,可命门被人把持住的滋味着实不妙。宋晏储睫毛轻轻颤了颤,一把抓住他的手,目光慢慢下移,看着那掩在水中的地方,嘴角扯了扯,声音带着打趣。   “火气那么大?”宋晏储尾音微微上扬。   萧淮薄唇紧抿。   大腿上的触感依旧是那般铁硬。宋晏储抬了抬眼皮子,扫了他一眼,又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如铁般禁箍着的手,一副全然没当回事的做派:“行了,松手吧。”   萧淮不动如山。   宋晏储挑了挑眉,玩笑道:“怎么,要不孤去找个御医给你降降火?”   萧淮越是不说话,宋晏储就越觉得情况不好,她做出一副不耐的姿态,强行扯开他的手,懒散中带着些不悦道:“行了,孤有些乏了。”   萧淮手上的动作微微收了收。宋晏储心头微缓,面上从容淡定实则是再迅速不过地离开萧淮的控制范围,握住池子边缘,一脚踏上一旁的台阶,就要上岸。   萧淮在她身后,见她白色里衣下未着一物,一脚踏上台阶,雪白的小腿因为用力隐隐绷成一条优美的直线;另一条腿从水中踏出,细白的脚踝沾着飞溅的水珠,在昏黄的烛光的映照下仍显得洁白如玉。   萧淮眸中微动,在宋晏储踏上另一层阶梯的瞬间抓住那莹白的足腕,而后微微用力一拉,在宋晏储摔下来的瞬间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一手护在她的脑后,而后快速逼近,直直的将人抵在汤池的壁上——   先是乍然的失重感,还未反应过来后背又抵上了那坚硬的石壁,尽管关键部位有萧淮护着,可如此突兀中又带着些狂野的动作还是让后背有了些疼意。   更别说眼前就是萧淮宽阔的胸膛,前后夹击之下宋晏储挣扎不得,心中是真的有了些恼火:   “萧淮——”   经过方才两次,宋晏储原本就不甚严实的衣裳更是敞开了几分,如凝脂白玉般的肌肤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外。   萧淮看得眸中欲色愈发明显,他抬手钳住宋晏储的下巴,紧紧箍住她的腰,把人牢牢按在池边,脑袋一低,映上那殷红水润的唇。   宋晏储乍然一惊,心下更对的是被突然冒犯的不悦与气恼。可等她抬眸对上萧淮那漆黑的仿佛能滴出墨的眸子,心下也不由一震,抓着他头发手也不由紧了紧……   ……   大殿内再无其他声响。   屋外月光皎洁如水,透过半开的窗楹洒落殿内,清冷的月光被炙热的怀抱包裹,慢慢地也融化成一滩温热的水。   腰间系带松松散散,半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其上的金丝绣线折射着昏黄的光晕,给水面上也添了一层魅惑人心的色彩。   宋晏储头微微扬了扬,喘息间还带着迷乱的嘶哑,又带着别的韵味:“萧淮。”   萧淮的手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无需宋晏储在说什么,他自己的理智也慢慢回笼。   温热的泉水浸泡着二人,缓缓流过间给本就敏感的二人,凭添了一份温情。   萧淮叩着她腰的手一紧,将人往前带了带,宋晏储眉头一竖,还未说什么,肩头就是一沉,男人的脑袋就这么放了上来。   “萧淮。”她开口,微喘的嗓音中已经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方才的意乱情迷是宋晏储都没意料到的,可她的沉迷也是事实,宋晏储不可能仅仅只怪萧淮。但现在这个情况明显不对,宋晏储一时不备,不可能再放任第二次。   萧淮慢慢开口,说话间热气喷洒,让宋晏储浑身僵硬。   “殿下,臣这是在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宋晏储细细琢磨,忽地呵呵冷笑:“松开。”   萧淮一顿,不愿放手。   “松开。”宋晏储又说了一遍。   萧淮无奈叹了一口气:“殿下未免太绝情了些。”话是这么说着,可按在宋晏储腰间的手终究是松开了。   宋晏储被他钳制在腰间许久,萧淮乍然一松手,她只觉腿脚有些酸软,她面上一顿,未表露出分毫,只慢条斯理走到一旁的池中凳子上,悠悠坐下。   她抬眸,有些审视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萧淮,你喜欢孤?”   萧淮唇边的笑容一敛。   宋晏储又问:“你喜欢孤,是因为你觉得孤是个女人?”   宋晏储居高临下,精致的桃花眼中还带着丝丝的迷蒙的水雾,泛着荡漾的微红。那开口的语气却是一派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冷意,好似方才一时失控的人不是她一般。   萧淮面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上下扫视着宋晏储。一番动作下来,她身上闲闲披着的衣衫早已散乱地不成样子,再加上方才二人之间的亲密,萧淮心下一惊大致有了答案。   平坦的喉部,比之平常男子要纤细不少的四肢,甚至明明有感觉却没什么反应的——   萧淮已不必再怀疑。   二人两相对视着,方才的旖旎氛围也慢慢转变成了些许沉肃的气氛。   萧淮回道:“不是。”他嘴角勾着笑,神色却不似以往的漫不经心:“臣喜欢殿下,仅仅是喜欢殿下,与其他的无关。”   萧淮对宋晏储的身份一直都有怀疑,可随着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他的心态也慢慢发生了转变。若说他一开始只是好奇,觉得一个女子身为一国储君颇有意思甚至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看待此事;可如今,他却只想一切如常,甚至对那个所谓的“事实”有着几分下意识的排斥。   西州民风彪悍,也都没听说过有哪家是由女郎继承家族。而在规矩更加严苛繁琐的京城,身为全国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的储君,她身上的担子又该有多重,每日背负着的压力又该有多少?   萧淮一想到此处,只觉宋晏储过得无比辛苦,对于了解她身份的想法再也没有那么强烈,甚至想将此事揭过去再也不提。这也是为何那一日撞见宋晏储在沐浴时萧淮反应那般大的原因。   可偏偏宋晏储太过恶劣,似是拿捏住了他不会碰她,无限挑拨逗弄。萧淮本想放她一马,可好巧不巧又出了那么个意外,萧淮是个正常个男人,这般要是还能忍下去就真的是柳下惠了。   虽说行事略显冲动了些,可萧淮也是忽然明了,他喜欢的是宋晏储,仅仅是这么个人,旁的,又有什么关系?   汤池中的水波逐渐平缓下来。宋晏储垂眸看着他,眸中神色晦涩莫名。   萧淮看了她良久,最终无奈叹了一声,起身讨饶道:“温泉泡久了不好。岸上冷,先回寝殿吧。”   他起身,正要开口唤陈玉,却听宋晏储道:“萧将军,你说过你不喜欢男人。”   萧淮回眸一看,就见宋晏储神色古怪。他无奈一笑,也没管这句话到底对不对,只道:   “臣是不喜欢男人。”   宋晏储眉头一皱,萧淮又道:   “臣喜欢的,只是殿下而已。”   宋晏储顿时怔在原地。   萧淮已经越过了他,去外面唤了陈玉进来。陈玉抬眼一瞧,见着自家殿下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就坐在池边眉头一皱,下意识就想说什么。可他目光又瞥向那一身被水浸湿了的厚重衣衫、瞧起来比他们殿下还要狼狈不少的萧淮,原本的话顿时卡在嗓子眼,一个字不敢说。   罢了罢了,小情人之间的情趣情趣。   陈玉心下苦笑,却是丝毫不敢懈怠,连忙让宫女太监奉上了一应的衣衫,又因为萧淮尚在此处,他在一旁纠结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晏储睨了他一眼:“愣着作甚?”   陈玉闻言瞧瞧松了一口气,可又小心地看向一旁站着未有丝毫动作的萧淮,心中却有瞬间苦涩了起来。   这又怎么了啊!   宋晏储穿衣不喜旁人伺候,是以宫女太监都下了下去,陈玉也在一旁垂首不语,目光不敢斜视。等到衣衫全然妥帖,那头墨色的长发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水,陈玉捧着干发巾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   这一回未等宋晏储说什么,萧淮已然自觉上前一步,拿起发巾站在她身后默默的擦拭了起来。   陈玉见宋晏储未有异议,也就乖觉地退了下去。 第76章 表明   行宫以温泉为特色,夏日皇帝也更倾向于去避暑山庄,此处也就只有在冬日的时候才会起到些许作用。而冬日天冷,自然不能露天泡温泉,索性就沿着温泉汤池修建建筑,大大小小的温泉池上坐落着大小不一的宫殿,也不必担心寒凉。   宋晏储身子不好,太医有言要多泡泡温泉,是以此处的温泉汤池可以说是最优越的一处。大殿正中央便是温泉汤池,而再拐个弯的地方便是另辟的床榻,以供主子们乏了可以在此处歇息一下。   宋晏储坐在榻上,萧淮拿着个干发巾,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着那一头如墨的青丝。二人皆不言语,除却布巾摩挲着头发的声音外再无其他,方才大殿内那胶着的氛围仿佛也只是错觉。   萧淮手心粗粝,是多年从军磨出来的茧子,那拿惯了枪矢箭镞的手此时正捧着一缕缕的墨发,无比细致的擦着,好像在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过了许久,他才放下手中的布巾,低声道:“好了。”   宋晏储慢慢回过神,随意撩起一摸,虽说尚未干透,但已然干了七成,对萧淮这种向来不拘小节的,已是极为不错。   头发上未干透,自然不好立刻就寝。宋晏储尚未说什么,萧淮就一副再自然不过的做派爬上了床榻,拿着不知从寻来的话本,闲闲地翻着。宋晏储看了他一眼,沉吟许久,终究是未说什么,只趁着等头发的时间,坐在一旁的桌案旁,翻阅着下属们送上来的公文。   明烛轻颤,寒月微冷。大殿内只余书页翻动时的“窸窣”声响,昏黄的烛光照耀下,二人虽相隔甚远,但一人读书一人提笔,倒还真有些难以言明的诡异温馨之感。   属臣们送来的公文大多是关于各地发生了何事,也无甚重要,宋晏储只略一扫过,做到心中有数便可。一时之间纸业翻动的速度竟是比看着闲书的萧淮还要快上几分。   萧淮闲闲闲地靠床榻上,时不时翻动着手中的话本,虽说目光一直凝聚在书上,但内容有没有进脑子还不好说。   宋晏储的快速被一份阐述西州境况的公文打破,她捏着薄薄的纸张,眸光微抬,落到了房间另一边萧淮的身上。   那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文字看起来多,实则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宋晏储看了,却是不由动了心思。   萧淮耳朵一直在凝神听着宋晏储那边的动静,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停顿许久,心中还在想着莫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正要抬头看上一眼,却猝不及防地听到宋晏储的声音:   “萧将军在京中待了许久,可有思及西州一应事宜?”   萧淮翻页的手一顿,原本半耷拉着懒散闲适的眉眼也不由慢慢拧了起来。   这个时候谈及西州,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萧淮食指和拇指捻着精细的纸张,一边慢慢抬眸,声音清浅,莫名的有种飘忽的意味:   “殿下这是要赶臣走了?”   宋晏储没有看他,只一边收拢着面前众多的纸业,一边慢慢道:“将军回京无非所谓两件事,一为军饷,二为岑家。如今二者皆已达成,将军还能一直赖在京城不走了不成?”   军饷之事早在年前宋晏储就派人送了过去;至于岑家,宋晏储在把岑蕴和从碎玉楼接出来之后的没多久就把人送到了平州城,让其配合着太子的人收拢当地军队,也为镇守边关。   萧淮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嘲意。说得倒是义正辞严,可偏偏在今日之后提出这件事,萧淮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直截了当开口:“殿下若是不想看见臣,直说便是,也不必如此曲折迂回。”   宋晏储并未反驳。事实上在知晓萧淮的心思后宋晏储就有心让萧淮离开京城,届时回到西州之后,二人之间隔着时间空间,再多的心思也能熄灭。只是今日的事来得太过突兀,一下打乱了宋晏储的节奏。只是这同时也让她更加警醒:萧淮的心思已经没有隐藏的想法,且他对自己的影响也让宋晏储未有防备,她思忖良久,终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宋晏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改做些什么事情,只是这些事情之中,却从来都没有过情爱之事。   或许等她日后地位稳定,不用再顾及那么多的时候会考虑留下一个子嗣继承人,但显然不是现在。   宋晏储并未多言,但对萧淮方才话的赞同以为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她有意为双方留下一层颜面,萧淮却是不接纳。他呵呵笑着,眉眼处满满的都是冷意:   “殿下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宋晏储莫名的看向他。   萧淮道:“心悦一事本来就不公平,臣不强迫殿下能回应臣同样的感情,但殿下也不能如此霸道,连臣心中是如何想的都要控制。”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殿下也控制不了。”   宋晏储抬眸看他:“这么说,孤还管不了你了?”   “臣并无此意,只是喜欢殿下是臣的权利,殿下不能也剥夺不了这个权利。”他将书扔到一边,忽地定睛一笑:“其实殿下往别的方向想想,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宋晏储看着他,示意他说。   萧淮屈膝而坐,一手撑着下巴,狭长的眸子中带着笑意名词是微微眯起,好像狐狸的双眸,透着一股狡猾的意味。   他开口,声音低沉,又格外的诱惑人心:“臣并不会强迫殿下什么,而相反,臣还会助殿下。殿下什么都不用付出,西州十万军队,就都由殿下差遣,殿下难道不心动吗?”   宋晏储眼皮子一跳,对他的说法抱着万分怀疑。   “萧大人的话,若是在今日之前,或许还有说服力一些。”   什么都不用付出?宋晏储嗤笑,她最不相信的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今日他们二人还没坦白呢,萧淮就一副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的架势,若是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放任这段关系发展下去,那萧淮的野心,又岂会只有那么一点?   萧淮闻言,果断轻笑认错:“是臣的错。”   “只怪臣把持不住,冒犯了殿下。”   宋晏储知道他死皮赖脸,也看清楚了这件事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淡淡睨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寝殿走去。   萧淮含笑跟了上去。   寝殿距离汤池殿也不过须臾的距离,宋晏储墨发如瀑,直垂腰际,行走间随风轻扬,比之白日里的太子殿下更多了一份随性。   陈玉小碎步跟在她身后,没敢问萧大人是怎么回事,心中只能苦笑。   到了寝殿后宋晏储未曾说话,陈玉尽管忐忑,还是将萧淮放了进去。萧淮倒也是厚着脸皮,径直跟着进了寝殿不说,还万分自觉地上了床。   宋晏储因泡过温泉浑身都暖了几分,看着萧淮就更多了几分底气,抬脚便要踹过去:“出去。”   萧淮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脚,万分诚恳道:“殿下既然对臣无意,又何须介怀?以往殿下都能同臣共枕,现在殿下就当不知道臣的心思,同往常一样便可。天寒地冻的,殿下何苦为难了自己?”   当做不知道?   如何能当做不知道?   宋晏储闭了闭眼:“将军当真没旁的心思?”   萧淮微笑颔首。   宋晏储莫名觉得揭穿那层纸之后萧淮强势了许多,现在看来不是错觉,他不是强势了一些,而是脸皮更厚了一些。   宋晏储目光轻垂,落到被他紧紧攥着的足上,冷笑出声:“那你可能把孤的脚放下来?”   萧淮摩挲着她的脚的动作一顿,随即纯良笑道:“天冷,臣为殿下暖暖。”   暖暖?宋晏储目光下垂:“这就是你说的暖暖?”   萧淮面色一派正气。   宋晏储扯了扯唇。   ——   门“吱呀”一声打开,守在外面的陈玉一激灵,正要问殿下有什么吩咐,却见一个身影踉跄地走了出来,随后“砰”的一声,大门被关上。   陈玉看着萧淮,愕然的开口:“萧、萧大人……”   萧淮啧了一声,看着陈玉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庆幸。   差点就跟他做了兄弟。   ……   屋内,宋晏储将萧淮赶了出去,自己静坐在床边许久,最后揉了揉脑袋。   她要好好想想,该要如何处置萧淮…… 第77章 失踪   翌日一早,宋晏储睁开眼睛,眼底带着些细微的青色,可见昨晚并没睡好。一方面是因为在想着萧淮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无人暖床,宋晏储翻来覆去许久,才睡过去。   宫女鱼贯而入,宋晏储坐在床榻上,睫毛微垂,神色有些蔫蔫。   陈玉见了心中一跳,还以为是昨日不甚着了凉,好在宋晏储精神虽然不好,却并未发热的征兆,这才放下了心。   里衣外衣发冠一一穿戴整齐,陈玉小心伺候着,边道:“殿下,阮大人求见殿下,此时正在正厅候着呢。”   宋晏储眼皮子这才动了动,慢悠悠道:“可算是来了。”   陈玉问道:“殿下可急着见他?”   “不急。”宋晏储微微叹了口气:“且让他等一会吧。”哪有对方一来,她就要上赶着去见的?   陈玉含笑应是,等到将宋晏储发冠理正,这才跟在她身后出了寝殿门,却正好看见守在门前笑吟吟的萧淮:   “殿下,早啊。”   宋晏储脚步一顿,斜斜睨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萧淮倒没在意,好像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逼得宋晏储太急,并未着急,反而心情很好地站在原地,含笑看着她远去。   用过早膳之后,宋晏储拿起锦帕擦拭嘴角,这才回头看了陈玉一眼,问道:“昨夜萧淮歇在什么地方?”   陈玉一愣,而后小心翼翼开口:“奴才斗胆,将萧大人安排在了殿下寝殿旁……”   宋晏储啧了一声也没在说什什么,只留陈玉在一旁站着,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心中万般苦笑。   主子们之间闹矛盾,为难的只是他们这些下人。   殿下以往同萧大人那般要好,现在摆明了在闹别扭还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只能自己揣度着殿下的心思,还不敢得罪萧淮。夹在两个人的中间,里外不是人。   阮宏在正厅里等了许久,茶都续到了第三盏,宋晏储仍没有身影。也不敢随意向一边的宫女太监打探太子的形成,只能战战兢兢地等着,心想太子还不来,莫不是对他迟迟才表明态度的不满?   好在没等阮宏纠结多长时间,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外面侯着的宫女在行礼:   “奴婢见过殿下。”   阮宏心下一缓,也是急急忙地放下茶盏拱手行了一礼:“微臣见过殿下。”   宋晏储扫了他一眼,只微微颔首,提步走向中央的上座,边说道:“阮大人免礼。”   阮宏心下刚定,又不由为宋晏储这态度打起了鼓。他在心中纠结许久,还是宋晏储看不下去,率先询问出声:“大人近日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宋晏储开口一问,阮宏就像是有了底气,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堆着笑:“不瞒殿下说,微臣却有一物欲献与殿下。”   “哦?”宋晏储嘴唇碰了碰茶杯,润了润有些干的唇,闻言轻飘飘抬眸:“怎么说?”   太子的反应着实太过无惊无喜,阮宏一咬牙,索性直接开口道:“实不瞒殿下,微臣原配秦氏乃是出身河东豪族,虽为商贾出身,但祖上积德,也算是攒下了一些家底。”阮宏边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抬眸注意着太子的情绪。   宋晏储刮了刮杯盖,神色淡淡:“河东秦氏的名号,孤也有所耳闻。虽为商贾,但行事仁义,颇受百姓爱戴。”   阮宏闻言一喜,忙向太子躬了躬身:“秦氏在河东经营多年,有幸得百姓厚爱,却不敢担殿下如此赞赏。”   “秦氏仁义,有何不敢当?”宋晏储又看他,语气平淡道:“不过阮大人今日同孤说这些作甚?”   阮宏脸色一苦,低叹出声:“殿下有所不知,我那泰山大人一声行善积德,奈何子嗣不丰,膝下唯有原配一女,再无其他亲族子侄。可如今微臣元妻也不甚香消玉殒,秦氏若大家财全由微臣暂且打理,心中亦是惶惶,也想让这些财宝真正归于有用之人手中。”   宋晏储神色微动,喝茶的动作都不由一顿。阮宏见状心中一喜,面上却强行压制住喜悦,情真意切道:“微臣不才,却也想让这些财宝物有所值……”   宋晏储放下杯盏,目光终是正经的落到阮宏身上,她慢慢开口:“那阮大人今日找孤,是为了……”   阮宏低头一笑:“微臣想着,这些家资放在臣手中也无什么大用,倒不如献给殿下,泰山大人泉下有知,想来也是万分赞同。”   “献与孤?”宋晏储眸中一缕波光闪过,神色隐隐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色彩,阮宏见状心中更喜,又踌躇片刻,说道:“微臣是想,秦氏一族只姝娘一位血脉后人,便在姝娘出嫁之时,将这些家财充作嫁妆,一来物归原主,二来……”他看了眼宋晏储,意思再明显不过。   又说要献与她,又说要给阮明姝做嫁妆,阮宏打的什么主意,已经无需多想。   大殿内一时无声,连阮宏吞咽口水的声音都能听见。   宋晏储沉默许久,才将杯盏放到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她缓缓抬眸,看向阮宏的目光晦涩不明:   “阮大人是觉得,我待姝娘好,是为了秦氏那所谓的家资?”   阮宏心里咯噔一声,连忙站起躬身:“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宋晏储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说出的话却是让阮宏冷汗直流:“孤待姝娘好,在阮大人看来,原来只是别有所求。”   这句话轻飘飘却似有万钧之中,阮宏心中慌乱,心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却还不得不开口:“微臣并非此意!还望殿下明鉴!微臣一派忠心只为殿下,万万不敢如此想啊!”   “方才是微臣口误,姝娘、姝娘这孩子素来聪慧懂礼,又对殿下、对殿下……”他卡了卡,咬着牙道:“对殿下敬爱有加,对此事想来也不会有异议。”   宋晏储看着他沉默良久,就在阮宏背冒冷汗至极,忽地笑道:“阮大人这般着急做什么?阮大人的心,姝娘的心,孤再清楚不过了。”   阮宏心中乍然一松,可看着那笑意温和高高在上的宋晏储,却是不敢放松警惕,方才那些有的没的的心思和小聪明也不敢再显露在出来,只讷讷点头应是。又同宋晏储推举了一番,这才在宋晏储暧昧的态度下将那些家资送了出去。   阮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扼腕。明明来之前打好了主意要将阮明姝的名分定下来,他甚至极有野望地将目标定在了正妃身上,却怎么都没想到结局竟会是这般,宋晏储未出一言,好好的交易被他谈成了赠送。   可偏偏好处都已经送了过去,阮宏总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宋晏储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阮宏也不得不强打起笑,一边更加小心翼翼地打探宋晏储对阮明姝的态度。   抛却二人心中的成算,这一段谈话看起来倒是其乐融融,等到阮宏离开的时候,宋晏储更是含笑让陈玉去送。   阮宏心中无奈,可也还算有颜色,知道自己该离开。他拱了拱手,正要转身离开,却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   阮宏回眸一看,就见那小太监正是他住的地方伺候的小太监。   阮宏心里一顿,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小太监急忙扑倒在地,声音焦急无比:   “殿下不好啦,大娘子不见了!” 第78章 你和太子没可能!   阮宏瞳孔骤然一缩,焦急询问出声:“你说什么?什么叫大娘子不见了?”   宋晏储也是眉头紧皱,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人怎么会不见了?”   那小太监想来也是匆匆赶来,此时面色微红,说话都带着喘意:“回、回殿下,奴才、奴才是听阮夫人所言,说大娘子和二娘子一起去后山游玩,结果忽然之间人就没了消息。阮夫人心下着急,这才让奴才来找殿下。”   宋晏储面色难看:“只有她们二人?”   那小太监忙道:“说是大娘子走前还邀了其他的小娘子……”   宋晏储深吸一口气:“邀了其他小娘子,下载人都不见了?”   那小太监讷讷道:“有几个小娘子回来了,但还有几位……”   他不说宋晏储此时也知道情况不好,当即起身,大步朝外走去,便问道:“那几位小娘子回来后可有说什么?她们不是一起的,怎会她们回来了别的小娘子还没回来?”   那小太监连忙跟上:“那几位小娘子说阮二娘子执意要去另一个方向,大娘子放心不下便跟了上去,随行的还有几位娘子。结果她们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回来,那几位娘子顿觉不妙,去找了找,没找到人,这才急忙回来通知了阮夫人。”   按理来说本也该通知一下太子殿下,只他们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轻易接触不到太子,这才退而求其次去寻了阮夫人。   宋晏储闻言脚步一顿,心中便慢慢有了章程。阮明姝同阮二娘子素来不合,今日阮明月那执意要离开的动作有那么突兀,阮明姝是个聪明的,不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   想到这,宋晏储心中稍稍松了松,面上却还是沉肃无比,做足了焦急的模样。   阮宏在一旁听得也是心焦不已,他倒未必是有多担心女儿,而是万一阮明姝要是出了什么事,那他同太子之间——   尤其是那小太监后面的话一出,阮宏更是顿感不妙,眼皮子一上一下地跳着,心脏好像都被人紧紧捏了起来。   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希望不是……   一行人急匆匆地往外走着,刚走到一半就碰见了惊慌失措的阮夫人,阮夫人焦急不已,浑身上下更添了几分狼狈,全然没有往日的精致从容,见到宋晏储更是像见到了救命稻草:   “殿下!”   “殿下,殿下大娘子她、她……”她说着,便不由哽咽出声,一旁的阮宏虽说看着心烦,但也知道再点下爱面前这般作态简直就是失仪,语气不太好听的安慰道:“好了,哭哭啼啼地做什么样子?还不赶紧去找大娘子?”   阮夫人抹了把泪:“妾身已经让随行的丫头侍卫去寻了……都是妾身不好,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妾身就不该同意大娘子要去后山的话,再不济、再不济也该多派遣几个侍卫跟着……”   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啼出声:“老爷,老爷您说那后山荒无人烟,万一、万一大娘子出了事,或是遇上了贼人,可该如何是好啊?”   阮宏被他哭得一阵心烦意乱,又听她说出这种话来,脑门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还未出声,便听前方的太子低斥一声:“闭嘴!”   “莫要胡言乱语!”   宋晏储沉凝的视线在阮夫人面上转了转,冷嗤道:“阮夫人这话真有意思,旁的母亲都盼着自家女儿好,阮夫人倒是巴不得大娘子遇上最坏的事。”   阮夫人脸色一白:“殿下误会,妾身、妾身就是想得太多杞人忧天,妾身肯定是希望大娘子好好的,大娘子一定会会没事……”   宋晏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幽幽:“阮夫人对大娘子倒是一片慈母之心。”   阮夫人一愣,半晌没琢磨出来宋晏储这话是什么意思,心中莫名有些忐忑。   宋晏储又道:“——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担心。”   阮夫人心中一跳,不只是心虚还是怎地,面上的神情有些僵硬。阮宏看了心中顿觉不妙,狠狠瞪了她一眼,忙跟着宋晏储大步离去。   阮夫人说了已经派了身边伺候的丫头小厮去寻人了,可这是在行宫,几个丫头能顶什么用?宋晏储直接调了自己的侍卫,沿着后山各个方向去找。   只一会的功夫这件事便闹得不小,家中有小娘子的人家也都焦急万分,郎君们还可以随行一同去找,家中的女眷却为着安全不能随便乱跑,只能在屋里候着,焦急万分。   陈玉本想让宋晏储在一旁等着,待他们找到人后变将人带到她面前。毕竟后山虽说没有大型猛兽,可毕竟丛林众多,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可宋晏储沉思片刻,还是决心要进入山林。   她自然有她的打算。   随行而来的臣子大多都是大多都是皇帝心腹,见太子如此大费周折,有些人便心生不满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倾心一个小娘子本没什么,但为了一个小娘子屡屡做出这等事,甚至这次还以身犯险,着实让人心中嘀咕。   他们这么想,也的确去寻了陛下禀明此事,隐晦提出太子对那位阮大娘子有些过分上心了。   皇帝只淡淡地看着他们,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完,才平静开口:“那些失踪的人中,没有几位大人家的小娘子吧?”   那些朝臣顿时哑口无言。   另一边,太子带着人搜寻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根树杈上看到了一条淡蓝色的帕子,陈玉上立刻细细观详,随即惊喜开口:“这帕子是被人完好地系在这儿的,想来是哪位娘子留下的标记。”   陈玉将帕子呈给宋晏储一看,宋晏储面色微缓:“这是姝娘的帕子。”   太子浑身的气压名下松了一些,周围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对太子对阮大娘子的上心程度多了一层了解。   接下来的片刻,众人又在四处搜寻,寻着另外几条帕子,终于在一处山洞间寻到了几位娘子。   “爹爹!”   “哥哥!”   几个小娘子见到来人立刻就红了眼,再也不顾什么礼仪规矩,哭着扑到了家人的怀中,一时之间周围都是小娘子低低的哭诉声和郎君们庆幸的安慰。   宋晏储四周环视一眼,目光就锁定了在阮宏面前眼眶微红的阮明姝,阮宏拍着她安慰了几句,就向宋晏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阮明姝就半低着头,面色微红,小步走到宋晏储面前。   “让殿下费心了……”她声音讷讷,却大胆地抬头看着她,面上尽是小女儿的娇态。   宋晏储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她迎上阮明姝的视线,终究还是伸手拍了拍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似是后怕开口:“日后可不能如此了。”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宋晏储接过陈玉手中备好的大氅,细心给她围上,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周围听见:“你可够让孤担惊受怕的。”   阮明姝巍微微地了低头,露出那羞红的耳根:“臣女以后再也不敢了。”她抽了抽鼻子,声音带着些后知后觉的哭腔。   二人之间虽未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但对太子了解较多的那些郎君心中已然惊讶无比,对那娇娇小小的阮大娘子更多了几分重视。   宋晏储柔声道:“多亏了你留下的帕子提供了方向,孤才能及时找到此处。”   阮明姝顿时面色一红,道:“这并非是我想出来的主意,而是青瑜姐姐先提出来的。”   青瑜?   宋晏储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顺着阮明姝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身着青色淡雅衣裙的女子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忧伤又带着些许艳羡的看着她们方向,身边并无父兄,也无亲朋,看起来格外孤单。   宋晏储一愣:“三娘子?”   费青瑜在见到宋晏储的那一刻眼眶终于红了,她瓮声瓮气的行了个礼:“太子表兄。”   宋晏储安抚性的拍了拍阮明姝,忙上前一步,话在喉咙间停顿片刻,转而关切开口:“可有受什么伤?”   费青瑜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并无,多谢表兄关心。”   宋晏储沉默片刻,道:“待会我让陈玉送你回去。”   费青瑜眼泪差点要掉下来,她看着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表兄……”   宋晏储已敏感察觉到不对,只对她温和笑了笑:“好了,我让陈玉去同舅舅说说,回去安安神,别怕。”   宋晏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费青瑜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看着宋晏储又回到阮明姝身边,以一副万分关切的态度细声询问长短。   费青瑜咬了咬下唇,心中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人既已找到,自然便该返回。阮宏等冷静下来后才想起来自己的小女儿,结果环视一圈也没看到人影,心里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他忙上前文阮明姝:“明姝,你妹妹呢,怎么没见你妹妹的身影?”   阮明姝茫然抬头:“爹爹说什么?”   “妹妹不是早就回去了吗?”   阮宏一怔。   阮明姝低头道:“妹妹说要往丛林深处看看,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说此处无聊,不欲再往前,便自己先回了。我以为、我以为妹妹已经回去了……”   阮宏心中砰砰直跳,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喉咙干涩,面色也是无比苍白。   阮明姝瞬间猜到什么,身子一颤:“爹爹,妹妹她……”   阮宏咽了口唾沫:“明月她没回来。”   周围霎时寂静,宋晏储立刻扶住阮明姝:“此事与你无关。”   她回头看着阮宏,神色暗藏狠厉:“去找。”   阮宏打了个哆嗦,浑身颤抖着随着那些侍卫再次深入林中,满脑子的完了完了。   乍然的事件反转让原本情绪激动的众人也都沉寂下来,宋晏储环视四周,面色微缓:“诸位小娘子受了惊,都先回去歇歇吧,安安神。”   众人立刻应是,宋晏储看了眼密林深处,眸色渐深。   等到一行人出了林子,陆陆续续向宋晏储道别,宋晏储挥了挥手,未言其他。费青瑜跟在宋晏储身后,看着跟她几乎同行的阮明姝,眸中是深深的艳羡及失落。   宋晏储停下脚步,看向费青瑜。陈玉心领神会,正要说送三娘子回去,就见不远处一人大步走来,神色隐隐带着焦急,正是费青渟。   “青瑜。”费青渟大步上前,见着费青瑜完好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向宋晏储行礼:“殿下。”   宋晏储瞥了他一眼,声音平静:“舅舅事务倒是繁忙。”   繁忙?有什么繁忙的?费家那么多人,就属三爷最游手好闲。   费青渟素来清风朗月的面上也是一派尴尬愧色,低叹出声:“殿下教训的是。”   费青渟知道三爷娶了续弦后费青瑜这个原配之女可能处境不太好,可也没想到堂堂一个嫡女,竟连失踪了都无人知晓。太子都亲自派人去找了,费三爷还没有丝毫动静,费青渟知道后都快要被气死了。   宋晏储睨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费青渟心中气恼又尴尬,只能又拱了拱手,道了声谢,转而对费青瑜道:“青瑜,随我回去吧。”   费青瑜虽说心中不舍,但也知晓自己没有理由再待在此处,只盈盈地福了福身,随着费青渟离去。   等走了几步后,她又不由回头看了看,望着二人那亲密身影,情不自禁地咬了咬下唇,面上满是幽怨。   等她回头,却正好对上兄长审视的目光。费青瑜心中一慌:“兄、兄长。”   “青瑜。”   费青瑜心中忐忑。   费青渟开口,眸色莫名:“你心慕太子?”   费青瑜迅速摇了摇头,可片刻后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费青渟脸色骤然难看,他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道:“日后莫要再想这回事。”   费青瑜惊愕抬头,难以控制的出声问道:“为什么?”   她眼眶慢慢湿了:“兄长,我、我……”   她是费家的女儿,虽说不得父亲宠爱,但身份上也并非不匹配。更何况她也不奢求太子妃,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费青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就是冷酷无情:“没有为什么。”   他大步向前:“青瑜,你死了这份心思吧,你和太子没可能。”   “回去后我会让母亲替你相看人家,为你找门好亲事。”   费青瑜瞬间泪如雨下。   ·   宋晏储宫中   二人相对而坐,在外人面前娇娇弱弱的阮明姝此时神色沉静,面上哪还有方才的惊慌模样? 第79章 心动   要说旁人可能会相信阮明姝的那些话,可宋晏储明知道她同徐氏和阮明月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相信她方才的悲痛哭泣是出自真心。   阮明姝也没掩藏什么,无比坦然地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阮明月同她素来不合,却在昨夜忽然邀请她去后山游玩,阮明姝又怎会没有丝毫防备?阮明月所谋划是什么她不知道,但思来想去无非是那么几种手段,更严重点的也不过是毁了她的清白,让她遭到殿下的厌弃。   阮明姝思虑良久,就将明日要去后山游玩的消息放了出去。行宫内不少的小娘子都有意同她交好,无奈阮明姝控制了参加宴会的次数,大多是待在家中,鲜少同她们一块外出。此次得了消息,不管是真的有意讨好还是打探敌情,陆陆续续也有不少小娘子赶了过来,在后山处来了个偶遇,就那么凑成了一行人。   阮明月虽说心中懊恼这么多人不方便她计划的实施,但那些都是大家娘子,阮明姝有底气和他们言笑晏晏,阮明月确实不能张口赶人,只能寻个机会将阮明姝单独叫出去,想趁机让那贼人把阮明姝抓走。   阮明姝早有防备,又怎会轻易被她所骗?到最后她索性来了个将计就计,混淆了那贼人的认知,让人把阮明月当做她抓了而去。   虽说阮明姝安然无恙,但无奈密林深处,阮明姝无法辨别方向,一时之间也是困在了哪里无法出去。   而后面就是那些小娘子所说的,一群人久等阮明姝二人不归,担心出事便一同去寻人,结果人是寻到了,但密林重叠,一群小娘子又都没出过什么远门,只能原地等人来搜寻。   阮明姝说完,颇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宋晏储。   阮明姝素来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于意图害她的阮明月更是没有什么感情,但也难免担心太子会不会觉得她太过心狠手辣,不留余地。   好在宋晏储只是淡淡出声:“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做得不错,不必耿耿于怀。”   阮明姝这才悄然舒了一口气。   宋晏储又问她:“你那继母和妹妹已不足为虑,至于你父亲,你可有什么想法?”   她是问阮明姝对阮宏是个什么态度。阮明月经过这一遭名声多半好不了;阮宏又素来自身利益为重,哪怕是多年妻子,也绝对不会让她影响到阮明姝,进而破坏自己的仕途。只余阮宏自己,自然也是要把阮明姝高高供起来。   全看阮明姝自己怎么想。   阮明姝垂在腹部的手紧了紧,眼睑轻垂,声音平静无波:   “杀人者总该尝命。”   宋晏储眸中溢出些许笑意:“那便如你所愿。”   阮明姝忍不住抬头,看着宋晏储如秋月般昳丽的面孔,盈盈施了一礼:“多谢殿下。”   宋晏储对上阮明姝的视线,只见小娘子目光含着笑,如月般溶溶清浅,似乎又带着些莫名的情愫。   宋晏储动作一顿,睫毛轻垂。阮明姝见状便十分自觉地退了下去,带走到门口时,却忽听那熟悉的声音浅淡开口:   “明姝。”   阮明姝身子一颤。   宋晏储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阮明姝一愣,不禁咬了咬下唇。   宋晏储眸光轻润,似海般包容万物,却又清冷疏离:   “你未来的路还很长。”   宋晏储的话似含着千言万语,最终说出来的,也不过那两句短短的叮咛。   阮明姝的确是个聪慧的姑娘,她站在原地目视足尖,少女的心思被这般委婉的点了出来,又被毫不犹豫的拒绝,心中难免失落。可随即而来的,便是释然,好像禁锢心理的枷锁,终于落了下去。   她抬头粲然一笑,原本秀丽的眉眼中也带上了些许清润大气,在外面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神采飞扬。她毫不掩饰地说着:“臣女的确对喜欢殿下有好感。”   少女对于英雄般的人物,总归是有着些特殊情愫的。更遑论这个英雄不仅生得一副秋月之姿,待她温和从容,甚至在她困难时将她拉出泥潭,给了她前进的方向——   阮明姝就算内心再怎么成熟,可终究只是一个未经情爱的小娘子,又怎能不心动?   宋晏储揉了揉额角,心下蓦然有些哭笑不得。   最近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萧淮也就罢了,又来了一个阮明姝,甚至就连她那没见过几面的表妹都——   宋晏储闭了闭眼。她原是瞧着阮明姝最近态度不太对,才想着隐晦的敲打她两句,却不想着小娘子胆子倒是大,直截了当就说了出来。   阮明姝看着她,弯弯的眉眼让那张平日里沉着冷静的面孔都增色不少。   阮明姝似是放松般的叹了一口气。   心动。可也仅仅是心动而已。   她坦然笑着:“但殿下这般优秀,喜欢上殿下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宋晏储一愣。   阮明姝抿了抿唇,半咬着下唇轻轻笑着:“殿下风姿出众,世无其二;又待人和善,温和体贴。这般优秀的殿下,会让人动心,也怪不得臣女吧?”   宋晏储一时愕然。   她在外界的名声素来不好,多是残暴不堪,手段狠辣,倒是从未有人这么夸过她。   只是看着阮明姝,宋晏储神色也慢慢缓了下来。   阮明姝又道:“臣女分得清是非,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殿下大可不必担心。”   她低头笑了笑,颇有些自嘲之意。   心中明白,只是终究还是抱了些幻想。殿下今日这话委婉的鲜明了这件事,阮明姝索性也顺势澄清自己的心思,也是在告诉自己,不能想的不要多想。   阮明姝站在门边良久,最终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门内忽然传来一道恍惚的声音:   “情爱之事,到底是什么?”   怎么就能让人这么……   阮明姝愣在原地良久,才低低说了一句:“大概也就是……开心二字吧。”   宋晏储抬眸看她。   阮明姝抿唇笑了笑,带着些羞涩与不好意思:“同他在一起,会高兴,这就是了吧。”   宋晏储敛眸沉吟良久。   阮明姝见状心中一苦,嘴角微微动了动:“殿下会这么问,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吧。” 第80章 沉溺   阮明姝话刚说完就退了下去,唯留宋晏储一人在殿内,垂眸沉思。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楹洒进殿里,给那清瘦的身影度上了一半的金辉,另一半则还是处于阴影中。那张昳丽的面上明暗交界不甚明显,昏昏暗暗,神色沉静,仿佛与夕阳融为一体。   萧淮是特殊的,宋晏储承认这一点,前夜的意乱情迷已经完全能够佐证。   可要说喜欢,那还不至于,只是多多少少有些好感,对他多了几分忍耐罢了。若非特殊,换个人来做萧淮对她做的一切,那个人坟头草估计都有几米高了。   这份特殊或许是源自二者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也可能是缘于日夜的相处,但不管什么原因,已经明确地超过了那条界线。   宋晏储已经有了警觉。   她不会刻意去否认什么,只是这个发展趋势,却已是让她心中警惕。   是放任这份不一样的情绪发展下去,任由它壮大,对自己的影响越发深厚;还是及时挥剑斩断,一不做二不休,将萧淮赶回西州,从此二人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宋晏储心中难断。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着那个位置努力,时常也想过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身份特殊,总不能纳那些无辜的小娘子进宫守活寡。以后可能会寻一个合适的男子孕育子嗣;也或许她的身体不好,根本承受不了孕育子嗣的辛苦,届时过继一个宗亲家的子嗣也并非不可。   但这也都是日后需要考虑的。   宋晏储考虑过子嗣,考虑过自己的身体,却唯独没有考虑过,或许未来会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陪着她。   储君的教育不包括这些;皇帝身为一国之君,更是不会耽于儿女情爱,更遑论与宋晏储讨论这些他自己都未必明白的。   可想着未来或许有一个人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那种感觉,也很难让人不心动。   宋晏储对自己的异样早有察觉,对于萧淮,也是有些试探的意味在。   前夜虽说是一时意乱情迷,可又何尝没有故意试探的因素在其中?   她有想过萧淮会是什么反应,虽说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但他若真敢以此要挟她,宋晏储把也能把人永远地留在京城;却不想萧淮的反应……   可以说是没反应。   着实是让宋晏储摸不着头脑。   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让宋晏储放不下心,也……舍不下。   门外脚步声悄然响起,随即陈玉踏进殿内,恭声禀告:“殿下,陛下传召。”   宋晏储收敛心神,未在多想其他,只道:“孤这就去。”   罢了,多思无益。   ·   哪怕是在行宫,皇城有丞相打理国政,也并不代表皇帝能真的空闲下来。   宋晏储到的时候,皇帝还在伏案批阅奏折,听见声响后头都没抬,只淡淡说了一句:“来了?坐吧。”   宋晏储依言落座,刘大伴细心看茶,又令人奉上点心。   皇帝不言,宋晏储也不会先开口。   许久之后,皇帝才算将面前那一摞走着全部批阅完毕,舒展了下身子,抬头看向宋晏储:“人找到了?”   宋晏储颔首:“找到了,都平安无事。”她说的自然是阮明姝和其她的小娘子,只余现在还没有人影的阮明月,就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皇帝轻轻笑了笑:“你对那阮家大娘子倒是颇为上心。”   纵然秦氏家财颇丰,又有铁矿在手,可也不至于太子这般上心,时时为她打算,明显就是在抬举那阮大娘子。   宋晏储神色平静:“她是个聪明的。”   皇帝失笑:“你还指着她为你办事不成?”   宋晏储端起茶盏润了润唇:“未尝不可。”   皇帝一顿,颇为诧异地看向宋晏储,半晌后道:“你对她评价倒是不低。”   宋晏储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只将茶盏放下,对上皇帝的视线,道:“父皇召儿臣前来,便是为了这件小事?”   皇帝笑了笑,刘大伴也正好上了一杯温热的茶。他闲适地靠在宽大的龙椅上,一手幽幽晃着茶杯,说了今日召见她的真实目的:“关于萧淮,你有什么想法?”   宋晏储动作一顿:“父皇想说什么?”   “朕问你呢。”皇帝说道:“萧淮进京依旧,目前尚无离京打算,你就没什么想法?”   宋晏储敛眸。   皇帝又道:“他手上有西州十万大军,的确可成为一大助力。既然他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就此用上一用也无不可。”   宋晏储皱眉,心中颇有不悦:“儿臣有分寸。”   “有分寸?”皇帝轻笑一声:“怎么,你不愿意?”   宋晏储道:“西州本就是我大晏之地;西周的将士也是我大晏的百姓。我若要西州,还需经过萧淮不可?”   皇帝道:“若能控制住主帅,西州便唾手可得,又何须再费多余的心思。”   宋晏储毫不客气,冷言相对:“今日是西州,那日后我要平州、兖州,是不是都得如父皇所说这般?”   皇帝一愣。   后宫诸多妃子的存在不是说皇帝有多沉迷女色,也并非是皇帝的妥协,她们不过是大多是利益交换的产物罢了。不过接一个女人入宫,好生养着,宠幸一两个人就能实现的利益,又何需再费多余心思?   宋晏储又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是我宋家的天下,莫非还得让孤求着他们?该是孤的,孤自会牢牢掌控在手里,又何需那些手段。”   皇帝沉默片刻,倒也没气恼:“你有这个野心,自然是好。”   所谓后宫朝堂的制衡也不过相对而言。历来有重视此道的帝王,也有不将此道放在心上、坚信实力压过一切的。这其中不乏明君,也有一事无成的庸君,无所谓什么好坏。   皇帝眉目倏地沉了下来,看着宋晏储道:“你想怎么做,朕不会操心,只你需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莫要当真沉溺进去。”   宋晏储默了默,片刻后开口道:“儿臣晓得。”   皇帝挥了挥手,宋晏储起身告退,却在走到殿门旁的时候脚步一顿,而后侧过了脑袋,虽是询问,语气却莫名平静:   “萧淮回京一事,同父皇有关吧?”   皇帝一愣,宋晏储见状心中已然明了,转身离去。 第81章 顺其自然   阮家二娘子失踪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以往只怕没多少人在乎,只不过如今阮家那位大娘子破的殿下青睐,关注这件事的人才会多了许多。   朝臣们本还想借机看看太子对阮家的态度,却不想太子虽是派了亲卫前去帮忙寻人,实际上并不怎么上心,丝毫未见焦急之态。反而是那位大娘子,找回来之后没回阮家,而是被太子直接带走,暮色将至才被放回来。   一时之间众人各有心思,心说太子如今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抬举阮家的意思;另有些知道的多一点人则是想起阮家那位夫人并非原配,虽说这些年在外名声不错,但阮那几大娘子这些年在京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也是事实,其中难保不会有什么龃龉。   众人就在那边看着好戏,徐氏没想到最终是自己的女儿遭了不测,等得快要发疯。阮明姝回来的时候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再也不掩饰愤怒与恨意,让一边的下人瞧见都胆战心惊。   好在就当徐氏真的快要疯了的时候,太子那边派去的侍卫终于有了消息,将浑身狼狈衣衫凌乱不堪阮明月紧紧裹了起来,送回了阮家院子。   此时虽说天色已晚,但来来往往亦有不少人看见,徐氏看见自己女儿这般模样都是脑子轰地一热,更别提那些看好戏的人又会说出什么闲言碎语。   阮明月算是毁了。   了解了事情起因经过的内宅夫人都说徐氏母女是自作孽不可活,想来是想算计大娘子,却没想到恶事落到了自己身上。另有些人敏感察觉到这件事过于蹊跷,心有怀疑,但看着太子并不在意的反应,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给阮大娘子不好。   外界风言碎语纷纷不断,哪怕徐氏知道自己女儿并未丢了清白,可一张嘴总说不过外面无数的人,只能抱着女儿痛哭。心中也更是恨,恨阮明姝做事不留余地;恨太子大庭广众不给阮明月留几分薄面。   却未想到,是她们先算计阮明姝,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阮宏刚一走到门边,映入耳中的便是母女二人的哭哭啼啼,他强忍着内心的不耐,本还想好生安慰二人一番,一进门后阮明月立刻飞扑上来,哭得梨花带雨:   “爹爹,爹爹您要为女儿做主啊!这都是阮明姝那个贱人干的,是阮明姝设计害了女儿爹爹——啊!”   “啪”的一声,母女俩的哭声戛然而止,阮明月一手捂着脸一边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阮宏胸膛飞快地起伏着,看着往日娇惯的小女儿眼中满是冷沉:   “你给我闭嘴!”   “爹爹?”   “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徐氏尖声叫道。   阮宏砖头狠狠瞪着她:“你也给我闭嘴!你个毒妇!”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我说过不要再打姝娘的主意,你们可有把我放在眼里?”   阮明月脸色扭曲的就像开口,被阮宏一个眼神扫过去立时不敢多言。阮宏脸色沉沉,看着曾经无比宠爱的妻女,满是警告地开口:   “你们也不用再想怎么对付姝娘。”他回头看着阮明月:“你老实一点,等以后姝娘成了太子妃,你爹我也能沾光,到时候这件事过去了,我还能给你找个好人家!”   “若你们再执迷不悟,得罪了未来的太子妃……”阮宏眸中划过一抹厉色,虽未多言,徐氏心里已经颤了颤。   “没事就给我好好待在院子里,莫要再出去丢人现眼!”阮宏一挥衣袖,怒而离去。   阮明月再也忍不住,发泄般的嚎啕出声。   阮明姝,阮明姝!   她曾经从没放在眼里的阮明姝,却死死地压在她的头上。甚至,就连她的未来,竟然得沾阮明姝的光?   院子内外一片纷乱,阮明姝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副闹剧,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快意弧度。   ·   阮宏着实是个狠心人,或许是,他所有的心放放在了自己身上。哪怕女儿才被找回来差点疯了,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难过伤心。翌日就让人马不停蹄的回了京城阮家,将一应东西准备妥当,跟没事人一般去拜访了太子。   不过一个没了用处的女儿,又哪里比得上的太子看中的大女儿?阮宏揣着盒子,巴巴地向太子献上诚意。岂料头一次太子未见,第二次太子也是未见,阮宏心中忐忑,尝试着求见了第三次,太子才算见了他。   阮宏心中的狂喜早已被忐忑压了下去,见了人后更是小心翼翼阻止措辞,生怕这到手的机缘就飞了。   阮宏说明来意,又微微躬身,双手捧着盒子高过头顶,上首却迟迟没有动静,阮宏心中越发不安。   良久之后,太子才轻叹出声:“阮大人无需如此。”   阮宏心中一咯噔,太子再次道:“这些都是姝娘母亲留下的,自然该是她的嫁妆,阮大人为她留着便是。”   阮宏自动将这句话翻译成太子不愿明目张胆的收礼,便暗示他讲这些东西放到阮明姝的嫁妆中去,届时不还是任太子取用?   阮宏心中大定,忙笑着应和,又极知分寸地退了下去。   不久后,礼部上司又说不久后的春闱中一阮宏为知贡举,他更是狂喜,认为这是太子为他安排好的。   知贡举虽说只是负责监考考场,不管阅卷取士,但既已科举沾边,已是不错的差事,前朝虽说知贡举多为礼部侍郎,但亦有别命他官充任者。阮宏在京中毫无背景,这些年汲汲营营,也很难争得过旁的礼部同僚。如今这才是虽说不是多重要,但只要办得好,日后还愁没有高升途径了不可?   由此一想,阮宏待太子更为殷勤。太子不愿接见他,他索性也识趣,只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阮明姝身上,倒是极尽父爱。   ·   与宋晏储来说,阮宏的职位也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且由着他先高兴一段时日。   再说那日有了阮明姝的“开导”,又同皇帝谈过之后,宋晏储心中已有了些许想法,再加上这些时日的思考,面对萧淮时也多了几份从容。   宋晏储不会放任自己真的沉溺进去,可也不会不给自己丝毫机会。   不管其他,只顺其自然。   行宫的日子比之皇宫还是要轻省许多,宋晏储有意修养,便将手下的事分派下去,剩余的事也并不费心,闲来无事便看书或是寻些其他的乐子,再不济看萧淮有些蹩脚的讨好也是让人心情舒畅。   有萧淮在,总是无聊不起来的。   直到皇后那边来了消息,唤她过去。   宋晏储待皇后一向有礼,但也仅仅是有礼而已,并无多与亲近,皇后倒是有意与她拉近关系,只她对宋晏储向来严厉,一时温情下来倒是颇为诡异。   宋晏储问有何事,皇后身边的宫女道费夫人也在,似乎同费家三娘子有关。   宋晏储心下存疑,正巧无事,便也去了一趟。 第82章 “我都没这么抱过你。”……   “母后。”宋晏储微微颔首,全当行了一礼。   皇后面色带笑,却总有些莫名的僵硬。她对宋晏储自幼便是极为严厉,鲜少会有笑的模样。宋晏储一开始只觉是她的身份缘故,母后才会这般事事谨慎小心,不敢轻易表现疼爱,如今看来,只怕是另有缘由。   宋晏储态度不冷不淡,皇后脸上挂着的笑不由僵了僵,方才颇为热切的态度也冷了许多。好在坐在她身侧的费夫人及时开口,殷切地看向宋晏储的方向:   “殿下。”   她声音温柔,端庄的眉眼中如水般温和,满满都是笑意,看向宋晏储时的欢喜,也不似作假。   比之皇后,更像是一位母亲。   宋晏储的神色也缓了缓,柔声唤道:“舅母。”   “快,快坐。”费夫人不由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快让舅母好好看看你。”   宋晏储看了皇后一眼,皇后神色平淡,只道:“在本宫这里,就不必拘礼了。你舅母许久未见你了,且坐着吧。”   此话一落,不知是不是宋晏储的错觉,费夫人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却在下一瞬就恢复了平常。   宋晏储依言坐去,费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眸中都是满满慈爱,拉着她的手细细说着什么。不谈国事,也不谈其它,只问她近来吃的可好睡得可香,宋晏储一一耐心回答,费夫人面上笑容更盛。   皇后在一旁坐着,仿佛隔离室外,反而是并无血缘关系的二人在那相谈甚欢。宋晏储隐隐扫过一眼,端起费夫人递过来的茶盏掩盖住神情,心中思忖良多。   从小时候便是这般。   皇后待她,总是严厉而又冷淡的;反倒是她这位姑母,对她格外亲厚,并非是外人知道她太子身份的那种亲近,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   相比而言,费夫人于宋晏储而言,更像是一位母亲角色。   宋晏储曾想过为什么会这般,最后只安慰自己皇后深居后宫,又守着她的身份,不得不小心谨慎,所以对她才没那么多温情。但如今一件件事情的发生,怀疑的种子也在她心中种下。   皇后和费夫人截然相反的态度;她和费青渟如此相似的出生时间,再加上当年离奇失踪的接生嬷嬷。   所有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有那个结果是合理的。   可是,真的有可能吗?   皇帝登基许久才有一子,皇后临产时皇宫上下被守得严严实实,费家出身不显,不过是侥幸有了个成了皇后的女儿,真的有那个能耐完成偷龙转凤那么高难度的一件事?   最让宋晏储不能接受这件事的就是皇帝的态度。皇帝这些年表面上放权于朝臣,平日里沉寂内敛,鲜少有大动肝火的时候。但他毕竟是皇帝,是这大晏、这皇宫的主人,皇宫什么是不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尽管前些年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和睦,但皇帝对她的态度不是假……   最重要的是,宋晏储记得清清楚楚。在那个梦里,她死了之后,大晏风雨飘摇,却并没有再立储君。   宋晏储心下狐疑,表面上却抿着茶水笑得温然,静静地听费夫人说着什么,时不时应上一声,细细打量着费夫人的神态。   二人说着说着,又将话题引到了费青渟身上。费夫人眉头微皱,满脸愧色,言语之中都是在自责自己未能管教好费青渟,落在宋晏储身上的目光也是内疚无比。   宋晏储尚未说什么,便听皇后开口道:“嫂嫂莫要再说了。”皇后眉头微皱:“本就是一家人,青渟行事虽说莽撞了些,可也是因着心念储儿的缘故。他既已知错,也受了罚,此事便无需斤斤计较。”皇后回眸看向宋晏储:“你们二人之间早晚有这么一天,你表兄也是情不自禁,你也莫要这般耿耿于怀。”   费夫人没有多说,只是抿了抿唇。宋晏储心中嗤笑,也不欲再与皇后在这个无所谓的话题上争论什么,只转移话题道:“母后唤儿臣前来,所谓何事?”   皇后见她这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心中怒火丛生,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本宫身为母亲,想见见自己的孩子,还需要什么理由不成?”   宋晏储神色淡淡,皇后怒气愈盛,正要气急开口,费夫人连忙打圆场:“娘娘!”她握住皇后的手,安抚一笑,回头看向宋晏储道:“其实也并无什么大事……”   她抿了抿唇,颇有些难以开口道:“其实……也就是关于你表妹的事。”   宋晏储心头一动,想起那个态度暧昧不明的费三娘子:“舅母有话直说便是,”她瞟了一眼皇后,悠然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这般拘谨。”   皇后脸色愈发难看,费夫人急忙开口:“说起来,其实也是有关小娘子的终身大事。”费夫人冲她笑了笑:“你也知道你表妹年岁不小了,去岁便已及了笄。今年开春就十六了。按说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这个年纪大多成了婚,不过你三舅舅……疼爱女儿,舍不得她早早出阁,就想将她在身边多留几年。”费夫人顿了顿,便是再温柔如水,此时表情也是难言的一言难尽。   哪里是什么心疼女儿,不过是费三爷发妻早亡,又偏宠妾室。可费家如今也是大家族,费三爷也是嫡支血脉,不可能扶一个妾为正室,说出去有辱费家门风。费三爷索性就不娶续弦,在外表现得对亡妻一片深情,实际上把妾室当做宝一样哄着,三房应事务就已经全由她管着了,只是缺个名分罢了。   再加上那小妾又育有一子二女,这位原配所出的娘子在父亲面前更没什么存在感。去岁及笄也是草草办了一场,更别说谈婚论嫁了。   那小妾是个没什么眼光的,自然不会为她操持这些事。反正她的两个女儿还小,不急着谈论婚事,等到她的女儿大了,费青瑜年岁也打了,到时候随意找个人家嫁出去,嫁得越低越好,也不会误了她女儿的事。   费家三子,二爷早逝,留下来的也就只有两房。费夫人身为主母,掌管家宅内外,也劝过三爷再娶一个续弦,但三爷不愿,她也不愿惹人嫌。索性那小妾还算安稳,知道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两房相处倒还算融洽。   费夫人对费家三娘子有些了解,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平日里也轮不着她来操心。若不是费青渟找来说那丫头对太子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让她帮着找一门亲事把人嫁出去,她也不会来提这件事。   宋晏储神色淡淡:“表妹的婚事舅母做主便好,我一个表兄,还能插手不成?”   费夫人轻轻笑了笑:“并非此意。”她踌躇片刻,试探道:“舅母是想,你身边的那位大理寺少卿严大人,可有婚配?”   宋晏储动作一顿,缓缓抬眸:“舅母是说严尚?”   费夫人笑着:“我想着你表妹好歹也是嫡女出身,虽说母亲早逝,但咱们家的娘子规矩就没学得不好的。她又同那位严大人年龄相仿,若严大人尚未婚配,二人倒也算匹配。”   费夫人默了默,又道:“我也遣人打听过那位严大人,只说家中只剩一母亲。若是二人有缘,你表妹家过去,到也能为他打理家宅,侍奉母亲,倒也免得他担忧家中,尽可操心事业。”   费夫人此话说的有理有据,情理兼备。   要论身份,严尚虽说位列大理寺少卿,费青瑜也是费家嫡支嫡女。更遑论一个生母早逝,一个生父早逝。谁都嫌弃不了谁。   若是寻常人家,说一个媒倒也无妨,只是一方是费家,一方有事自己的得力干将,宋晏储表情未变,说出的话却已经带了几分意兴阑珊之意:“严尚年纪尚轻,暂且不急婚配之事。”   年纪尚轻?都已及冠多年了还年纪尚轻?   费夫人面色有些不太好看,仍是开口道:“都说成家立业,待日后成了婚,有妻子打理家务,他在公务上也好更上心一些啊。”   皇后也是皱眉,说话却没那么好听:“那严尚生父不知为谁,家中唯有一母,陪你表妹本就是高攀,他还能有什么意见不成?”皇后看着她,冷声道:“再者,你身为主子,同他说上一声,他还能拒绝不成?那是你表妹,不过举手之劳,你都不愿帮不成?”   正是因为那是她表妹,宋晏储才不可能同意这件事。   费家野心勃勃,严尚又是她的心腹,宋晏储好不容易将他培养起来,又怎么可能将他往火坑里推。宋晏储神色也慢慢沉了下来:“母后也只儿臣是主子,若我同他说上那么一番,他又岂能拒绝?”   皇后顿时怒目而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表妹莫非就那么不堪?”   宋晏储态度悠闲:“儿臣并无此意。儿臣只是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儿臣便是为人住上,也总不能乱点鸳鸯谱。”   “什么叫强扭的瓜不甜?什么叫乱点鸳鸯谱?”皇后大怒:“二人还未见面,你怎知他们二人不合适——”   “母后莫要多言。”宋晏储平淡打断她的话:“严尚的婚事,孤自有定夺。”她回眸看向笑得勉强的费夫人,诚恳开口:“怕是要辜负舅母的好意了。”   费夫人扯了扯嘴角:“这算什么,本来也就是随口一提,既然殿下心中有分寸,倒是我多言了。”   若是往常宋晏储倒也不介意给她两分面子,只现在一旁的皇后心思不死,她只能温声开口道:“孤也见过表妹,的确是个聪慧秀致的,不若孤去求求父皇,让他降下恩典,为表妹择一良婿?”   费夫人嘴角的笑一僵,忙道:“儿女间的小事,那就需要打扰陛下了。”   宋晏储并未多言,费夫人也是连忙将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   又稍坐了半刻钟,宋晏储借口有事告辞,费夫人抬步送了送她,颇为依依不舍二人告过别,等到宋晏储的身影慢慢消失,费夫人面上的笑这才敛了敛。   皇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你瞧瞧,你瞧瞧!她如今可有把我放在眼里?”   “娘娘莫气。”费夫人温声安抚,只是眸中的神色也沉了沉。   皇后气得呼吸急促,只道:“往日她还愿意听你的,现在可好,去了趟江南回来,连你的话都不愿听!”   “又不是让她做什么为难的事,不过是同那严尚做个媒,她倒好像那严尚多高贵一般!可有把本宫、把费家放在眼里?”   费夫人面上一贯的温和入水,柔声安慰着皇后,只是心中也在打着鼓,手不由紧了紧。   总觉得太子自江南回来就变了不少……同费家生疏了许多。   这可不好啊……   ·   走出皇后宫殿,外面瞬间开阔了许多,宋晏储只觉得脑子都清静了不少。   费夫人提出的那件事是宋晏储没想到的,可仔细思索,倒也不难理解。严尚是她的心腹,这不是什么秘密,费家既然妄图掌控他,那么从她身边的人下手自然是最好的手段。将费家女嫁给严尚,以来有利于把控大理寺,二来也能进一步拉进她同费家的关系。   费家吵吵嚷嚷地让宋晏储头疼,可如今还未撕破脸,旁人不说,在面对的费夫人的时候她还是得鼓足耐心,毕竟是自由疼爱她的长辈,不能表现得太过。   费夫人待她倒是一如既往,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宋晏储心有怀疑的缘故,如今理智去看,只觉得费夫人有些热情过了头,   甚至可以说……过了点。   毕竟宋晏储是一国储君,她在皇后面前对太子如此亲近,远远超过普通长辈该有的度了。   ……还是说,当年的事,费夫人也是知情者?   可若她是知情者,那费家联合皇后这些年给她药中下毒,她又知不知情?   宋晏储思绪混乱,似是一团紧紧缠绕起来的丝线,剪不断,理不清。   陈玉跟在她身后隔着小半步,只默默跟着她往前走着。虽说殿下信任他,可事关皇后,事关皇家,他却不能插嘴。   在他这个位子上,最重要的是就是要知道什么话能问什么话不能问。   二人一路往前走着,行宫处气候稍暖,已有春意,一旁的树杈上已经冒出了丝丝嫩芽。宋晏储往前走着,穿过长长的垂柳,忽然在不远处的小桥上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宋晏储脚步一顿,眉头微不可查的一顿。   那小娘子俏立在木桥上,一身淡蓝衣衫随风轻动,衬得少女的身影越发窈窕。只是她的面色不太好看,隐隐透着些白意,一双秋水剪眸更是红了一片:   “表兄。”她凄苦开口唤道。   宋晏储眉心一跳,只觉一阵无奈。   人就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她,宋晏储也不好转身离开,只微微颔了颔首:“三娘子在此处赏景?”   她是给了她一个台阶,然而费青瑜却不愿顺着这个台阶下,她贝齿咬了咬下唇,倔强开口:“我不是为了赏景,”她看着她,眸中含着深深的情意:“我是在等人。”   宋晏储眉心划过一抹不愉,也没什么耐心再跟她说什么,只道:“既如此,那三娘子就在此处等着吧,孤还有事,便先回去。”   她说着,就要提步离开,费青瑜立刻急切开口:“表兄!”   她见宋晏储真的没有停留的意思,忙着裙摆下了桥,小跑到宋晏储身边,眼眶通红衣片,泪水含在眸中欲坠不坠:“表兄……”   她痴痴唤着,最后竟是径直跪了下去,仰首看着她,晶莹的泪珠顺着面庞滑落,倒是颇为凄美:“表兄,青瑜心慕表兄。”她微微低下头,露出那修长的脖颈,身子微微颤抖间,更显楚楚动人:“望表兄垂怜。”   宋晏储见此非但没胜出恻隐之心,神色反而冷了下去:“舅母应当同你说过此事。”   费青瑜颤着身子,倔强地不肯开口。   宋晏储垂眸睨着她,神色不带平日里的温和,反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回去吧,你的婚事自有舅母为你筹划。”   费青瑜猛地抬起头:“伯母的确在为我筹划,可我、可我却不愿嫁给严大人。”   宋晏储皱了皱眉,心中越发不耐,只转身道:“你若不愿,尽可同舅母去说,舅母想来也会尊重你的意愿。”   她提步就要离开,身后的费青瑜又唤道:“殿下!”   “殿下!青瑜心慕殿下多年!”   多年?宋晏储脚步一顿,脑海里怎么也没响起以往同这位三娘子有什么交集。   费青瑜已经开口:“青瑜生母早逝,不受父亲疼爱,反而被林姨娘所出的弟妹诸多欺负。当年弟妹欲将青瑜推下水,多亏殿下及时赶到救了青瑜一命,从此之后青瑜心心念念便全是殿下——”   宋晏储细细回想,也未曾想到什么时候有这档子事,那边费青瑜如泣如诉地开口:   “殿下,青瑜不求别的,哪怕只是再殿下身边端茶倒水,青瑜都满足了。”   “望殿下垂怜。”   宋晏储深吸一口气,终究未转身,大步离去。   “殿下!”   费青瑜心有不甘,她知晓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可能了,再不顾什么颜面羞耻,立刻起身,猛地扑上去抱住了宋晏储——   却不想她刚环住宋晏储的腰,手腕处一股大力传来,紧接着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   费青瑜顿时嘶叫一声,不可置信抬眸,就见一五官俊朗的男子地站在宋晏储身前,面色难看地看着她。   而她心心念念的殿下,则是面色冷沉,有如寒霜。   费青瑜心中一涩:“殿下……”   “陈玉,送三娘子回去。”宋晏储拽着萧淮,让他不要冲动,看着费青瑜的目光已经没有丝毫温度:   “让费三爷看紧了人,离开行宫之前,莫要让她乱跑!”   陈玉心惊胆战——一半是被这位费三娘子吓得,还有一半是被萧淮那难看至极的脸色。   他连忙应是,半拉半拽地把人请走。   费青瑜瞬间瞪大双眸,还想说什么,可宋晏储已经被萧淮拉着快步离开,她只能失神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   萧淮浑身的气压低到不可思议,拉着她一路向前走着。宋晏储本就心情不愉,被她拉着这一路又是磕磕绊绊,虽说及时被他护住,可心里也来了火。   “萧淮——”   她话尚未说完,整个人一下就被拉近了一个昏暗的角落处,紧接着萧淮按着她的肩膀一个用力,把她堵在墙壁上,随后滚热的胸膛瞬间贴了上来。   宋晏储一怔。   萧淮双手揽着她的腰,脑袋搁在她肩窝上,说话间热气喷洒在她脖颈处,声音委委屈屈:   “我都没这么抱过你。” 第83章 爬上了陛下的龙榻   男人的手紧紧环在她的腰间,双臂用力,两人就无缝贴合在一起。肩窝处隐隐喷洒过来的灼热气息一阵又一阵,弄得宋晏储脖颈微微僵硬,泛着痒意。   宋晏储本想把人推开,可手举在半空中踌躇片刻,终究只是闭了闭眼,给了他足够的耐心。   宋晏储未有反应,萧淮心中就动了动,眸中闪过一抹笑意,埋在她肩窝处的脸也不由蹭了蹭,整个人越发不老实。   宋晏储本是难得起了些恻隐之心想纵容他一回,却不想他越发放肆。她闭了闭眼,一把将人推开,面色难看地斥道:   “给孤老实点。”   萧淮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失落开口:“温香软玉在怀,臣又不是柳下惠,怎能老实得起来?”   宋晏储眉心跳了跳,心知他的厚颜无耻,深吸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开。   萧淮见好就收,忙追了上去,一手拉住她的手腕:   “殿下——”   二人脚步纷乱地走出角落,萧淮拉着她的手死皮赖脸地笑着,正要说什么哄她开心,却见宋晏储你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萧淮心中奇怪,就见宋晏储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萧淮心中一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的树荫下,一袭蓝衣的阮大娘子目光落在二人紧紧握着的手上,神情一言难尽。   世风日下,寂静无人,拉拉扯扯……   宋晏储额角青筋直跳,只觉得今日是什么倒霉事都碰了上来,甩开萧淮的手往自己宫殿走去。   萧淮倒是心情甚佳,他遥遥望了阮明姝一眼,眉宇间荡漾的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看得阮明姝眼睛生疼,不由默默移开了视线。   萧淮脚步悠闲地跟上去,声音也含着笑,颇有些不羁的意味儿:“殿下这般着急做什么?”   宋晏储脚步不停。   萧淮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朗朗乾坤,我们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天地的事,殿下何必如此——”   宋晏储猛地停下脚步,双手负于身后,神色冷淡:“再多说一句,滚出行宫。”   萧淮听话闭上了嘴,只那眉间的愉悦之色却是丝毫不曾衰减。   皇后位处后宫,离得宋晏储的宫殿不近也不远。此时天气平和,正风光正好的时候,宋晏储便没乘坐轿辇,徒步走回寝宫。   萧淮跟在她身边一开始还老老实实,不一会就憋不住的想要说话:   “殿下,方才那女子是为何人?”   萧淮眸光沉凝,想起那女子胆大包天的行为,面上的愉悦之色都少了几分。   宋晏储本无意回答,只看他那副耿耿于怀的模样,又想着就算不说他待会估计也要去查,便随口道:“费家三娘子。”   “费家?”萧淮眉头一皱:“这么说来,还是殿下表妹了。”   宋晏储睨了他一眼,没搭话。   萧淮呵呵笑道:“表兄表妹,倒也是难得那小娘子春心萌动。”   宋晏储眉梢轻蹙,总感觉他话中有话。   “殿下,那小娘子可是心悦殿下?”萧淮声音含笑,却不带丝毫暖意。   宋晏储停下脚步,回眸望他。萧淮容色和煦,仿佛没有丝毫阴霾。   宋晏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好歹是费家人,你莫要随意做什么。”   萧淮哑然失笑:“殿下放心,臣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娘子。”   宋晏储满心狐疑。萧淮无奈说道:“喜欢殿下的人多了去了,臣又岂能一个个计较过来?”只是那么多人中,也就是那位费三娘子胆大包天,竟敢轻易触碰殿下,这才让萧淮怒火中烧。   “臣只是忽然有些感叹。”   宋晏储望着他。   萧淮叹了口气,灿若星云的眸子中带着难以掩盖的欢喜:“喜欢殿下的人这么多,不知道臣在这些人中,又算得上什么?”   宋晏储指尖一颤,险些不敢对上萧淮的墨色的眸子。   风乍起,弄花拂柳后越过二人中间。宋晏储睫毛轻轻颤了颤,顺着风势闭了闭眼,轻嗤了一声:   “你就是闲的,才有功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转身离去,只余萧淮站在原地,神色无奈中又带着些窃喜。   ·   费三娘子被陈伴伴亲自送回,虽未言明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太子,但陈伴伴的态度已经足以说明一切。费三爷大怒,险些就要请出家法。还是费夫人及时制止,命人送走了太子亲信,又看了面色惨白的费青瑜一眼,心中多少也有了答案。   费三爷整日不事生产,在府中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全靠着兄嫂才有如今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费夫人,将费青瑜训得抬不起头。   费夫人心中自然愠怒,却还强行保持着自己的涵养,冷声开口:“我不管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要么你按我的意思乖乖嫁出去,要么就去尼姑庵当姑子,费家不养没用的废物!”   费青瑜身子一颤,深埋着在阴影处的面上也沾染上了泪水。   费夫人言罢转身离去,费三爷连忙送人离开,回来后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殿下既然开口,离开行宫之前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待在你屋子里反省!”他顿了顿,又道:“早知当初就不带你来!你若能有如儿一半懂事,也不会惹出这般大祸!”   费青瑜身子又颤了颤,却是垂着脑袋,什么话都没说。   费三爷最看不惯她这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自是更加怒不可遏,可费夫人方才话放在那,他也不好真的动手,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交代外面的侍卫不能放她出来,这才转身离开。   ·   费青瑜的行为虽让宋晏储心中恼火,但事过之后,也就没将人放在心上了。不过是个闺中女子,又有家中长辈的看束管教,未来想必二人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行宫日子自是安省,可也总有到头的一天。眼见着春闱将至,群臣请奏陛下回宫,皇帝也不好继续待在这里,便定了二月初六离开行宫,走之前又设了一场宴,算是新年之初,宴请群臣。   宴会上丝竹管弦悠悠,也并无其他大事。宋晏储用了两口膳,待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请辞,皇帝自然无有不应。   来日便要离开行宫,宋晏储便早早歇下修身养神。   孰料睡得正沉的半夜,忽闻外间一道尖声怒斥,紧接着就是一片嘈杂之响。   宋晏储眉目沉沉,唤陈玉进来。陈玉脸色一片纠结,最终看了看宋晏储的脸色,小声开口:   “回殿下,是陛下那边出事了……”   “费三娘子……不止怎的,上了陛下的龙榻……”   “皇后娘娘正去了陛下寝殿……”   宋晏储猛地睁开眼,片刻后揉了揉脑袋,只觉头疼荒谬。 第84章 宋晏储是疼醒的   翌日一早,马车已在行宫外准时候着。一众宫妃在外候着,帝后先行,宋晏储紧随其后。   就在她踏上马车的一瞬间,不远处一道夹杂着复杂情绪的视线凝在她身上。宋晏储动作一顿,目光淡淡瞥去,就见一袭青衣出尘的娘子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应宫女太监和嬷嬷。   女子面色泛着些许苍白,眉宇间好似含着淡淡的哀愁,看向宋晏储的目光虽不露骨,却也带着脉脉的幽柔。   赫然便是昨夜刚被册封的瑜嫔。   宋晏储神色不动,缓缓移开了视线。   费青瑜身为费家女,也是皇后的侄女,却在行宫爬上了身为皇帝姑父的床。   费家虽说是按照太子的意思将费青瑜禁足在屋里,不让她随意走动。但昨夜毕竟是圣上设宴,再加上近些日子费青瑜老实不少,开宴前两日还去寻过费夫人,表明自己愿意遵从伯母决定嫁人。   她素来温和恭谨,在费家有没有什么存在感,唯一一件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去招惹太子。费夫人也以为那不过是小娘子心动之余的冲突行事,眼见着她此番又安稳了下来,费夫人心中气也消了不少,待她难免和缓了些。   也因此,在费青瑜羞涩表示想去参加宴会,见一见伯母为她选中的郎君的时候,费夫人也只当她改过自新,敲打她一番就同意了。   谁能想到,这个表面上不声不响的三娘子,竟是能做出爬上圣上龙榻的事来。   费夫人回去之后没见到费三娘子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原以为她是在外游晚些就会来,可派人去寻却怎么都寻不到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好。严加逼问了她身边的侍女之后整个人都差点昏过去。恰巧当时皇后也在,闻言更是震怒,当即便寻去了皇帝寝宫,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可看着寝宫之内浑身暧昧痕迹的少女之后呼吸都瞬间僵住了。   皇帝在宴上用了酒。   皇后只觉一股热气冲向脑子,疾言厉色就把人先训斥了一顿。   若是旁的女子就算了,也没什么打不来哦,宫中每次大选进的新人也不是没有。   可这是费家的女儿!是她的侄女!   姑侄共事一夫,传出去、传出去——   皇后当即就想把人打发了,为了费家的名声,也为了自己的名声。让那个小贱蹄子知道,就算她爬上了圣上的床,可她是皇后,仍旧是一只手就能碾死她!   皇帝对皇后不说多么爱重,后宫的事也都有皇后处置,他鲜少插手。再加上此事又是为了维护皇家声誉,她本以为不过轻而易举,却不想皇帝面露不满,斥责她身为皇后,没有容人之量。   皇后眼前一昏,皇帝却又说事情既已发生,也有朕的过错,便直接封了瑜嫔,回宫之后再行册封。   皇后心中作何想法暂且不说,费家见状心中便是狠狠一跳。   他们在乎的不是费家个女儿进了宫,而是这件事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皇帝此举,总不能说是一夜过后便对费三娘子情根深种,只能说是在明晃晃地打皇后、在打费家的脸。   为什么?费家做了什么让皇帝如此不满?连一点脸面都不给皇后留?   姑侄共事一夫,还是费家女儿主动攀上去的,传出去,费家的脸面,岂不是要被别人死死的踩在脚下?   皇后神情恍惚地回到寝殿,便是方才的露面,也是难掩憔悴。反而是那位新晋瑜嫔,昨夜直接宿在了皇帝寝宫,今早一出来,身后又跟着陆陆续续的太监宫女,让人唏嘘不已。   “娘娘?”身边的宫女笑着提醒,瑜嫔自然收回视线,睫毛微敛,姿态优雅地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发动,萧淮泰然自若地爬上太子车架,显然那也是注意到方才那边的情况,含笑开口道:“这位费三娘子倒是绝了。”   这种手段,可非常人能想到的。   宋晏储窝在角落里养神,昨晚那一场闹剧显然也是吵到了她,一整晚都没怎么休息好。她道:“你觉着,她是为了孤?”   萧淮挑了挑眉。   宋晏储双目微阖,沉思许久,才缓缓叹道:“她心思太重了。”   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宋晏储就没什么好感,不说讨厌,只是明白她没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这也是宋晏储对她态度颇为不耐的原因。   萧淮不想再提其他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总之后宫离东宫距离不近,殿下日后想来也没机会再见到她了。”   宋晏储看着他,萧淮懒洋洋地笑了笑。   宋晏储鼻腔里哼一声,萧淮往她身边凑了凑:“殿下可乏了?离皇宫还有两个多时辰,殿下先歇一会?”   宋晏储对他的心思了然,水润的桃花眸扫了他一眼:“边儿去。”   浑身硬邦邦的,还不如马车舒服。   萧淮只笑着,也没勉强。   马车虽说不觉颠簸,但一晃一晃的也让人心生困顿。宋晏储双目微沉,倚在车壁上慢慢睡了过去。   萧淮见她呼吸平缓了起来,又试探地动了动,见她没反应,这才往那边蹭了蹭。   顺着马车一个轻晃,宋晏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萧淮半揽住她的肩头,微微一用力,整个人就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萧淮心满意足。   外面马儿打了个响鼻,萧淮低头看了看,见她没有醒来的意思,这才放下了心。   昨夜外间那般吵闹,萧淮自然也没能歇好。此时温香软玉在怀,他靠在车壁上,眼皮也不由慢慢往下耷拉。   外满车队连绵,里面相拥而眠的两人显得格外温馨。   ·   宋晏储是疼醒的。   脖颈处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压着,好似有千钧之重,弄得一半的脖子都僵硬酸麻,让她险些不能动弹。   宋晏储轻嘶了一声,慢慢睁开眼,就觉得自己的姿势不太对。   腰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圈住,整个人呈歪着的姿势,脑袋枕在萧淮硬邦邦的肩膀上,头上还顶着他的脑袋,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男人呼吸间的热气不偏不倚地洒在她的耳根,让她耳根酥麻,半身僵硬,动弹不得。   宋晏储闭了闭眼,试探着想要挣扎一下,腰间的手却无意识地箍得更紧。   宋晏储呼吸一窒。   萧淮已经慢慢清醒了过来,他低头蹭了蹭宋晏储毛茸茸的碎发,声音愉悦:“行了?”   他抬起脑袋,把人半放开,笑得眉眼弯弯,一副洋洋自得的讨赏姿态:“睡得舒服吗?”   宋晏储扭了扭酸疼的脖子,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抑制住心中杀人的想法—— 第85章 一更   回去的路途上宋晏储不住地揉着脖子,萧淮看得心虚无比,良久之后才殷殷上前,轻咳一声:“臣给殿下揉揉吧。”   宋晏储不想搭理他。   萧淮锲而不舍:“臣的手劲要比殿下大一些,揉得也舒服一些。”   宋晏储动作一顿,转眸看向他。   萧淮哑然一笑,宋晏储只觉脑子疼,侧过身露出了脖子,语气不太好道:“按。”   车外马蹄声阵阵,陈玉随着车夫坐在外面的车辕上,听着内间不住传来类似“轻一点”“疼”“再重一点”的吟哦话语,不由一阵脸红心跳。   守在周围的护卫虽没说什么,但习武之人大多都是耳聪目明的,听闻此等动静又想起车上那个小白脸同殿下形影不离的姿态,在心中已经给那人叩了顶惑主的帽子,同时又叹息还当殿下收起了一贯的残暴手段。却不想只是把精力放到了荒淫上去。   真是……   啧啧。   手底下的肌肤嫩滑无比,好似上等的玉珏,却又带着美玉没有的韧性。宋晏储似是极为舒坦,脑袋微微向后仰,整个脖颈被拉得修长,还带着些紧绷的弧度。呈现出的线条无比完美,甚至能见隐隐约约的青筋覆在白皙的肌理下,浅青与莹白的交衬,更显得色气满满。   这般场景,萧淮手搭在上面,目光却是不敢多看,只能心中叹息。   刚把她给惹恼了……可不敢再做什么事了。   马车一路驶进京城,外间也由一片沉寂慢慢鲜活了起来,坊市之中各色人群的声音不绝如缕。   夕阳即将西下,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皇家马车浩浩荡荡驶过,无需跪拜,只需避让便可。百姓虽略有拘束,但大多还是会好奇的往这边瞟一眼,有小孩子更是在父母的强按之下屡屡抬头,端的一副调皮模样。   宋晏储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车内准备了许多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宋晏储几乎不用,倒是萧淮自从巴拉了出来就不放过,此时手里捧着一本话本津津有味儿的看着,时不时还跟宋晏储抱怨里面的内容都是胡扯,可尽管如此,仍旧是看得津津有味。   宋晏储在一旁忍俊不禁。虽说她未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但有萧淮在一边不停地抱怨,整个路程倒也不嫌无趣。   宋晏储挺直的背不由弯了弯,闲适地缩在角落里,目光含笑地看着一会皱眉一会目露嫌弃,表情极为丰富的萧淮。   自明德门一路向前,便可直抵皇城。途径永达坊时,皇帝在马车中,刘大伴小声地说着什么逗趣,却忽闻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不是马车行进之声,而是人群争执不休的声音。   皇帝抬了抬眼皮子:“外面怎么回事。”   虽说皇帝没那么多规矩,液体徐百姓为让他们叩拜,可也不至于在天街上这般作态,简直没把皇家威仪放在眼中。   刘大伴忙让人去打探,片刻后又钻进马车,小声开口:“回陛下,似是两个商人起了什么争执,想求长安知县主持公道。”   “商人?”皇帝眉头皱了皱,转而道:“去让太子瞧瞧,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大事,在天街上打打闹闹,不成体统。”   刘大伴连忙应是吗,飞速交代下去。   回话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宋晏储听了眼睑动了动,疑声道:“商人?”   宋晏储离得远,并未听到那些吵闹之声,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就见面前方不远处的确有两伙人恭敬地跪在街道边缘,俯首叩地。   想来就是这两个人。   宋晏储瞥向萧淮,淡淡道:“走吧,去瞧瞧。”萧淮连忙跟上。   马车一路行进并未出什么岔子,就快到宫城的时候太子车驾忽然停了下来转到一旁,后面的人都有些疑惑,可隔着老远,又看不真切。   宋晏储双手拢在袖中,缓步踱去,陈玉跟在她身后,立时肃声问道:“你们二人在天街之上拉拉扯扯,所谓何事?”   那两个商人本就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方才的行为冲撞了这些贵人,见面前忽然来了一个衣着不凡气度贵重的男子,更是无比后悔。   “贵、贵人……”   一人结结巴巴开口,不敢往上望。宋晏储神色平淡,开口道:“你们二人想要寻求长安知县主持公道,是为何事?”   陈玉也放缓了语气:“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太子殿下在此,定回为你二人主持公道。”   一闻太子,二人都是一惊。那穿蓝衣的大肚子商人神色有些慌张,却又瞬间恢复了平静,反而是一边那个黑衣商人,顿时哀嚎起来:   “太子殿下,求太子殿下做主啊!”那黑衣商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将事情说出来:   “草民来自江南,是做布匹生意的。此次上京也是想寻求一些机会,恰巧遇到这位刘掌柜。他说他同样出身江南,在京中也有一个成衣铺子正需要布匹,就当看在我们二人同为江南人士,收了草民那一批布。”黑衣商人声音哽咽:“我们二人本已签订了契约,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曾想、谁曾想——”那黑衣商人声音忽地激愤起来:“谁曾想不知他在契约上做了什么手脚,当时明明说好了一百匹布五百两银子,结果最后交货的时候一看,那契约上竟只有五两银子!   “五两啊!草民辛辛苦苦将货从江南运到京城,耗费大半身家私,竟只得五两银子?!求殿下做主啊!”   那蓝衣商人厉声喝道:“你再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契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说是五两就是五两,你自己未曾注意,现在怪起我来了?”   “你、你!我上百匹的布,怎么可能只买五两银子?!分明是你不只是了什么妖魔手段……”   二人又吵了起来,宋晏储眉头一皱,陈玉厉声喝道:“都闭嘴!”他环视一周,沉着张脸:“那契约所在何处?”   黑衣商人连忙从怀里掏了一张纸出来,目光希冀地看着他:“大人,在这儿呢。”   陈玉忙将东西双手呈给宋晏储。宋晏储接过一看,的确是一份购买协议,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末尾处写着五两银子,也并无不对。   ——只那数额同后面字之间的距离,差距有些过大了。   “若是五百两,那字还能无缘无故消失不成?”宋晏储眸光沉了沉,将东西递给一旁的萧淮。   她张了张嘴,习惯性的想要唤他将军,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不妥,但直唤名字又觉不对,最后只干巴巴地问道:“你可有听过这般手法?”   萧淮未察觉到宋晏储的不对,只摸了摸那“五”字后面过大的缝隙,又抬头看了眼眼睛不停地眨着冷汗直冒的蓝衣商人,眸子微眯,轻笑道:“臣还当真听说过。”   宋晏储目光自商人面上悠然划过,看向萧淮:“怎么说?”   萧淮甩了甩手中的契约:“早有耳闻用墨鱼汁用墨鱼汁书写,到一定时间后纸上的字迹就会慢慢消散,军中亦有用过此法传递军情,以此保密。”萧淮目光落在蓝衣商人身上,面上虽带着笑,浑身凌厉的气势已让人抖若筛糠:“臣还知道,这种墨鱼,大多生产江南沿海地区——”   那蓝衣商人已控制不住急忙开口:“草民没有,草民没有听过那什么墨鱼汁!那契约是他自己没有看清,跟草民……”   “殿下面前,莫要放肆!”   宋晏储收过契约,眸光清淡:“是与不是,让人去查便知晓。”她把契约递给陈玉,沉吟片刻,道:“令……阮宏查探此事,”她顿了顿,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县衙,又道:“辅佐长安知县。”   陈玉心下虽疑惑,却还是立刻应是,回头就吩咐人去拦住阮家马车。   那蓝衣商人还在不住解释,宋晏储拢回衣袖,转身前道:“既然到了县衙,知县自会查探分明。”   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安知县早就战战兢兢地跑了出来在一旁候着,闻言立刻将两人都“请”回了县衙。   他还想凑到宋晏储身边说什么,可无奈等他回过神,人影早已远去,他心下顿时遗憾不已。   宋晏储坐回马车,萧淮道:“竟还有这般取巧之人。”   墨鱼汁这种东西能接触到的人本就不多,就算能接触到东西,知晓这个功能的也不多,谁曾想竟被商人用来骗钱了。   “可不止呢。”宋晏储轻声道。   “什么?”   宋晏储看向外面,轻笑开口:“孤说,那墨鱼汁的作用,可远不止如此呢。”   萧淮一愣,脑子飞速转动着。   从行宫回来,遇到这两个商人,再是墨鱼汁,又特意派遣阮宏去处理此事……   阮宏,知贡举——   贡举?!   春闱?   萧淮愕然看向宋晏储,宋晏储回他一笑:“且等着看好戏吧。”   萧淮心跳了跳。   他虽然并非文官,但对于科举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历来这种考试,舞弊大多难以避免。谁也不能保证每年的科举考试中没有舞弊现象,只不过大多没能抓出来罢了。   可今年……   若是只有一人舞弊,定然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除非——   萧淮回眸看向方才那两个商人的方向,目光沉了沉。   江南…… 第86章 春闱   阮宏有心在太子面前搏一个好印象,十分认真地查起了这件事。又因着他是太子亲自点派的,长安知县对其也是礼遇有加。如此速度下来,天色刚刚擦黑,阮宏就去求见了东宫,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   事情大致同萧淮所说大差不差。那蓝衣商人姓刘,看黑衣商人初来京城,又有一批货物在手急于出售,便打起了歪心思。先是以同乡身份获取他的信任,再谈及自己在京城有家铺子,你来我往之间契约也就慢慢达成。   黑衣商人虽说信任同乡,可这般数额的契约又怎能不认真检查?可无奈他再仔细,也想不到那刘掌柜竟会在订契约时做手脚,其余字一概用正常墨书写,只那五后面的百字,用沾了墨鱼汁的笔写。届时百字慢慢褪去,而刘掌柜需要交付的,就只有五两银子了。   阮宏还道,那刘掌柜作恶多端,以往在别处也做过这种事情。只其他地方的人着实没想到还有墨鱼汁这等东西,虽说有感不对,还是以订立契约时苦主粗心为由,未能把人怎么样。只是一来二去那刘掌柜在当地的名声也不算好了,其他人都不敢同他做生意,他索性直接离开当地,又换了个地方,重操此业。   长此以往,京都周围知晓此人者不在少数,大多排挤他,对他充满警惕。那刘掌柜无奈,好在这些年借此也赚了个盆满钵满,最终来了京城,本想就此收手,不敢再放肆,却不想遇到了黑衣商人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肥羊。在确定了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商人之后,刘掌柜打起了心思。   虽说最后震惊于那黑衣商人竟然烈性到直接去找长安县衙报案,但他这些年一直在京城周围府州活动,直到墨鱼汁的人颇少,就算那长安知县介入进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   却不想竟是一时不走运,二人拉拉扯扯间竟惊动了皇家。   宋晏储面上并无波澜,只淡淡夸了阮宏两句,阮宏见状心中的喜色也收敛下来,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回京路上发生的这一件事说大也不大,不过是两个商人之间的矛盾;但说小也不小,毕竟惊动了太子,已是足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墨鱼汁一事并未向外言明,也是为防知情者模仿作案。阮宏又处理地迅速,众人间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便将这件事放到了脑后。   阮宏一开始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认为不过是巧合之事,可等他回到家用过晚膳,在书房处理事务的时候,大女儿的一番话倒是点醒了他。   如今朝中之位空缺也不在少数,殿下又为何要将他安排在贡举的位置上?毕竟这个地方不容易做出什么功绩。阮宏一开始并未多想,只以为殿下的意思是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可今日的墨鱼汁一事来得实在蹊跷,再加上阮明姝素来蕙质兰心,轻飘飘一句今日这墨鱼汁这一用来伪造契约,那来日,有没有可能起别的作用呢?   阮宏顿时一惊,又想起即将开始的春闱,心中有了种惊愕的想法。   莫不是,两日后的科举上……   阮宏顿时凝了心神,告诫自己届时一定要多加注意。   ·   二月初八,考生们提前入场。阮宏虽说并不负责此处,可也是早早就来了,细心观察着一个个被放进去的学子。有的尚未及冠,有的正值壮年,但有的,却已至不惑。   阮宏看着看着,就不由心有所感,叹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他当年考中进士,也是差不多刚刚及冠的年纪。当时他夜以继日的奋发努力,不愿落后于任何人。而彼时的妻子已然有孕,却未曾让他稍加担心,只在家中乖乖等他高中归来。   阮宏神色恍惚,如今一想来,当年高中进士的风光场景仿佛还在眼前;而荣耀回家之后,妻子已经诞下长女,那粉粉嫩嫩的小婴孩,更是让他心软不已。   可惜啊,如今……   阮宏脸色蓦地一僵,随后便恢复了一贯的面不改色。   二月初九,春闱第一日。数百名考生陆续入场,待搜查完毕后,考生依次落座,密密麻麻一眼望去,约有百名。   考试开始之后,一旁的监考官大多坐在原地静静等着,时不时抬头扫视一眼,下方的学子神态各有不同,有的有如神助,挥笔而就;有的冥思苦想,抓耳挠腮。   会试一考九天,中间虽有休息,可也不是个轻松事。在座的诸位监考官大多都颇有经验,在这刚开始的时候大多不愿四处走动。   阮宏等了半晌,见周围的人还有老神在在地坐着,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又想起太子的叮嘱和女儿的话,顿时一咬牙一狠心,站了起身。   周围的大人惊讶地看着他,阮宏微微颔首,神态自若地在考生中间走来走去。时不时低头看看,无比自然。   在座的考生虽说一时有些紧张,但考试中途监考官下场也并没有坏了规矩,大家又都是这么多场试走过来的,不一会就调整好了心情。   上首的诸位考官见阮宏突兀下去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他头一回监考心中难免激动,只怕要不了半日,就会受不了。   却不曾想,阮宏在下方走来走去并不是没有根据,似乎是真的在监察各位考生。   他在下面巡视着半个时辰就回来歇一会,片刻后又离开,如此循环往复,一上午竟是真的没怎么歇下。   上首的各位监考官一时有些诧异,本以为这位不过是太子硬塞进来的,如今看来,倒还真有几分认真负责。   阮宏都这般作态了,其余监考官也不愿显得自己太过松散,也都陆陆续续走了起来。   时间一晃而过,大多数考生都能平稳住心态,可阮宏却注意到有一个额冒冷汗,一手微微颤着,面露焦急之色。他拧了拧眉,对那个考生多加了几分注意。   接下来的考试中,时不时又有学子要去如厕,自有外面候着的人陪同一起,阮宏只看了两眼,也都未多加在意。反而是那个紧张的学子,此时的一举一动更显心虚焦灼。   阮宏眯了眯眼,看了眼其他的监考官此时都在上首坐着,他恍若未觉地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   那学子登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上首的监考官,伏趴在桌面上,紧张地直咽口水——   他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下面一个东西,正要翻动,却忽感身后一阵疾风传来,那学子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从他肩膀后面伸过来——   “这是什么?” 第87章 舞弊   诸位监考官态度轻散,不说懈怠,但也着实没有多认真。   考试前对每个学子搜身已是常态,上至头发下至鞋袜,筛查得仔仔细细,任何地方都没放过。   却不想那学子竟是能想出那般法子,将所学经义全部刻印在一本拇指大小的小书上,检查的时候他将书放在口中,不在身上,又有谁能检查出来?   为防影响到其他学子考试,门外的护卫捂着他的嘴将人拖了出去,片刻之后就有人走了进来向监考官细细交代此事。一时之间,诸位监考官看向阮宏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惊异。   原以为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却没想到他竟还真有些能耐。诸位监考官心下暗叹,面上虽说不显,但对阮宏的态度倒是又客气了几分。   许是那个考生的前车之鉴,接下来的考试中气氛明显紧凝了几分,但搞些小动作的也明显少了去。   诸位考官绷着弦看了两个时辰,又实在受不住,坐在椅子上满脸倦色。   会试一考考九天,对考生来说不是个轻省活计,对陪着他们考试的考官来说,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反而考生聚精会神考试难以察觉到时间流逝,考官在这里闷着,又什么事都不能做,那才叫一个无趣。   是以一般情况下这个活计都不会有人愿意做,一连九天无比苦闷不说,没出什么事是万幸,若是这届科举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监考的考官也要受到牵连,吃累不讨好。   也就想阮宏这般的新人才会这般精力满满,那些考官本也不愿风头全让阮宏抢了,可无奈在这寂静无声的考场实在煎熬,又想着他或许今日过后也尝到苦处……一时之间也就在那冷眼看着阮宏来来回回地走动,并未做声。   阮宏虽说出身不好,但科举一途还算顺利,有妻子娘家的帮衬,他这些年虽说未能擢升,但也不愁吃穿。礼部官衙虽说平时也会忙,但他能接触到的毕竟不多,这么多年还真未有过比今日更苦的时候。   尤其是其他的考官都悠闲的休息着,阮宏也慢慢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可又想起女儿的叮嘱,还要咬咬牙,决定拼一把。   万一、万一呢……   便是实在没什么事,他这般认真的态度,也不算辜负殿下所托吧?   第一日好歹熬了过去,身为考官的他们也不能离开此处,衣食住行皆在这里。阮宏躺在硬板床上睡了一夜,虽说所处的环境是这十几年来最糟糕的,但一日的辛劳下来也由不得他挑剔,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又是继续监考,阮宏虽说心中已经疲倦,但还是打起精神,心想这不过九日,撑过去就是。   第一日的时候就揪出来一个舞弊之人,他的下场考官虽说没说,但都是经历过无数次考试的,又怎会不知他是什么下场?又是因为第二天,偌大的考场内气氛更加□□,处处可觉出心浮气躁。   阮宏走了一上午,除了一些申请如厕的学子外,再无什么不对。阮宏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   下午的时候阮宏精神也有些蔫了,正有些无精打采地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就见门口一阵响动,随着外面考官出去如厕的学子已经回来。阮宏本是随意一瞟,看见外面的学子是微微一顿。   这个学子……开考以来好像是第二次出去了吧?   阮宏心中有些诧异,毕竟学子考试期间除却如厕不可随意离开,便是夜间休息也是躺在自己做的榻上歇息一晚。吃的食物更是自己带的干粮,一般情况下准备的都是易消解的食物,以防腹中不适,浪费考试时间。   这个学子……看起来倒是神情自若,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愉悦,没有丝毫紧张之感。   阮宏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后面的考试中,他在场内走动,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那学子身上游移,见他下笔如有神,一派自信模样,并未有丝毫不对。   阮宏心下依旧存疑,但并未声张。   等到第三日,申请如厕的学子多了许多。阮宏心中有所怀疑,认真观察那些学子,就见大多数人都是在离开之前面露紧张,但回来之后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并且无一不是下笔如有神。   阮宏试探性地同几位监考提及此事,那些监考先是满脸讶异,随后就不以为然的笑笑,说学子如厕都有考官随行,保准他们没有什么动手脚的余地,阮大人就是太多心了。   阮宏还欲说什么,一旁的一位周大人胖的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笑眯起来,玩笑般的道:“知晓阮大人欲在太子面前表现一番,只是越不能污蔑这些无辜的学子啊!”   他这话一说,其余考官看向他的目光都隐隐变了变,阮宏面上带笑,心中咬牙。   这话都这么说了,他要再强求,那就是他假公济私了。   第一场考试结束,紧接着就是第二场。经过一夜的沉思,阮宏还是觉得有些不对,翌日也不顾那些考官不愉的神情,比第一日更加认真的在考场内走来走去。   阮宏背对而行,自是没注意到那位周大人眸间覆上了一层阴霾。   今日去如厕的学子倒是不多,学子们都在认认真真答题。直到第二日,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比第一日多了许多的学子申请如厕。阮宏一下警醒了起来,面上一副困顿的模样,实则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些出去如厕回来后神态变化较大的学子身上。   阮宏细细观察,终于注意到些许不对——   那些学子回来后,衣袖上都沾上了一层新鲜的泥渍。   阮宏奇怪,科举场所不说多么舒适,但也不至于会让学子们身染泥渍,尤其还是那么多学子一块。更别说那些学子好像颇受衣袖上的泥渍影响,时不时往衣袖上扫去——   等等!   阮宏猛地起身,飞速走到一名青衣学子身旁,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在考官和周围学子惊愕的目光下扯过他的衣袖,将那些半干的泥巴去除,其下的字瞬间就显现出来——   阮宏目光如炬,那青衣学子身子一软。坐在一旁悠然看戏的周大人脸色也是骤然一变! 第88章 风起   墨鱼汁!   阮宏骤然想起前些日子处理的那件事,心下一时又激动又紧凝,反映到面上却是一派沉肃——   一个,两个,三个。   阮宏动作之快,让上首的考官都还未反应过来,就已有三个学子被揪了出来。   周大人脸色骤变,连忙颠着肥大的肚子小跑下来,想要说什么,可看着那几个学子袖子上再明显不过的字迹,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一堆的考官陆陆续续都聚集在此处,那三个学子已是抖如筛糠,面上毫无血色。   周大人不着痕迹地同其余几位考官对视一眼,眸中一抹暗色划过。   阮宏冷眼扫过那些那几个学子,一挥手让外面的侍卫把人都带了下去,考场内经过一时的喧闹,又再次沉寂了下来。   其余考官虽有话想说,但也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强忍着回到考官席上,一考官才啧啧称奇道:   “这是什么手法?我方才瞧那些学子衣袖上的泥渍抹去之后,那字体浮现出来不就竟会慢慢褪色?!”   “这可真是奇了……”   “诶,方才阮大人那般气势凌厉地揪出那几个学子,莫不是知晓这种手法?”   考官不住地好奇出声,阮宏目光自下方的靴子上一扫而过,回道:“那是墨鱼汁,沾在纸上或衣袖上,一段时间过后便会自动褪色。”   “原来如此,竟还有此等东西……”   周围又是一片谈论之声,阮宏却觉恐怕不止这些学子,起身就要朝下方再次走去。   周大人眼疾手快拦住他:“诶,阮大人这是去作甚?”   一旁的考官也将视线移了过来,阮宏皱了皱眉,沉声道:“我想那些学子是从外间如厕回来后才沾染了泥渍,怀疑外间是不是有人窜通。而且方才出去如厕的学子也不在少数,恐怕还要细细一查才能——”   “阮大人是多虑了,”周大人捻了捻胡须,笑眯眯地开口:“科举是何等重大之事,又岂会有人这般胆大窜通作弊?”   “可……”阮宏还欲说什么,周大人却是体贴开口:“阮大人若是当真不放心,只请外间的侍卫去查探一番便是,阮大人身怀监考之责,岂能随意离开考场?”   阮宏皱眉,实现慢慢移到周大人身上。周大人含笑不语,只挥了挥手,一直注意着此处动静的侍卫便了然离开。   阮宏不得不坐了下来。   片刻后,那侍卫回来,小声说道,并未察觉到不对。   周大人回眸笑道:“阮大人,你看吧。”   周围的氛围一时有些紧凝,阮宏看了眼那额上汗水直冒的侍卫,冷冷道:“周大人如此做派,又岂能不打草惊蛇?”   周大人笑容一敛:“阮大人此言何意?”   阮宏哼了一声,起身就要朝下面走去。周大人也“砰”的一声站了起来:“阮大人是一意孤行了?”   阮宏回头看他:“科举之事重大,既有怀疑,自然得查个清楚。”   周大人脸色也冷了下来:“那按照阮大人的说法,开考以来有半数以上的学子申请过如厕,岂不是那些学子全都涉事舞弊?”   周大人这话不大不小,却凛然异常,距离考官席较近的学子有所耳闻,顿时惊愕抬头。   阮宏气急:“你这是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周大人冷哼,指了指满座的学子:“京城这两日有雨水,你且看看,这些学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泥渍,你若要查,是想一个一个查过来不成?!”   周大人掷地有声,环视了一眼考生,又慢慢和缓下来:“阮大人,我知你想在殿下面前立功,可也不能拿这些考生开玩笑啊!”   他这话说的极有水平,一来把欲意要查探的阮宏定位私心,又把太子牵扯进来,让本就对太子有所不满的学子们更是眉头紧皱,一时之间下方的考场也是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阮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考生小声抱怨,其余的考官也是打着圆场。阮宏还想说什么,可此时情况着实不妙,双方一时僵持在原地。   外间守着的侍卫见状也察觉到不对,进来了解详情后也皱了皱眉,看向阮宏,语气虽然委婉,却也不失不耐:“科举是为举国大事,阮大人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阮宏更是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番混乱了片刻,阮宏终究是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坐在考官席上,周围周大人状似有意无意地看着他,虽说并未明说什么,可每当阮宏意欲起身巡视考场的时候,周大人就不咸不淡的开口,说是阮大人方才那一番行径,此次再下去吗,怕是会惊扰到学子云云。偏生其他考官还在活着稀泥,直到第二场考试结束,阮宏都不得不直直地坐在位子上,脸色难看。   第三场考试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周大人似乎将他当成了眼中钉,平常不让他下场,就算实在拦不住,他也跟个跟屁虫似的一步不落地跟在阮宏身后,阮宏便是有气也发作不得。   第三场考试后,学子依次离场,周大人笑得和蔼,冲他拱了拱手:“阮大人,辛苦辛苦。”   阮宏很想保持平静,可接连几日的被针对让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最后冷哼一声,不顾旁人的目光,转身大步离去。   阮宏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又想起太子特意将此事交给他,莫不是事先察觉到不对?若是当真如此,他没能完成太子嘱托,太子又会作何想?   阮宏越想越觉得不对,翌日下了朝会之后就去东宫求见。   阮宏心有忐忑,将监考时发生的事一件一件细细说了出来,最后又犹豫地提出那位周大人的态度……似有不对。   宋晏储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平静开口:“莫急。”   阮宏一下哑了。   他看太子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将太子交到手中的差事搞砸,只是太子如今这般态度,他也不敢多加询问,最后只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回去后又觉不对,问了问大女儿最近太子待她如何,阮明姝一脸茫然地答道太子待我一如既往,阮宏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中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手头上又抓着周大人的线索,一咬牙,还是将自己这十多年来样的探子都派了出去,派人去查。   等到半夜,躺在小妾的床上,他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自科举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能稍稍松了下来。   ·   二月底,三月初,会试即将放榜。   一众学子早就在贡院外的候着,巴巴地望着张榜处,心焦如焚。礼部贡院官员吏员走走处处,早就已经习惯这种场景。   状元楼二楼处,几个出身江南的学子也是一边焦急心切地看向贡院外,一边低叹出声:   “赵兄,你们说,咱们这次……真的有望上榜吗?”   那赵兄默了默,最终低声道:“说不定呢。”   另一学子犹豫道:“私以为这次发挥的应当不错……”   那人声音慢慢变小,最先开口说话的扯了扯春:“那又怎么样?”他看着贡院叹了一声,语气不无嘲讽:“总归是跟咱们无关的。”   那学子低眉耷眼,赵汾心中哀叹,却还是安慰道:“也莫要如此,今年……有太子殿下,说不定会有不同呢。”   周围又是默了默,一学子道:“太子殿下在江南,那些人还得忌惮着他些。”他低声道:“可如今殿下已经回了京城,那些人又怎会再顾忌殿下……”   他话没说完,其余人心中已然有数。   相对于其他学子对太子的态度,他们这些出身江南的贫困学子对太子的态度更复杂了几分。   原因只在近些年的乡试中,他们这些出身寒门的学子总是比不上那些江南世家大族出来的郎君,若说一次两次变也罢了,可回回乡试,每次博得头筹的都是那些人,若是有真才实学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些人中有些在平日里根本比不上他们,经义文章更是要差上许多。   时间一久,就有人察觉到不对,可无奈江南世家权大势大,他们这些学子出身贫寒,又有什么办法?   不是没有人试图反抗过,但他们也只是怀疑,没有确切的证据,又有谁会愿意为了他们得罪那些百年世家?   他们这些人能考出来,其实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非太子在江南镇着,那些世家不敢太过嚣张,他们恐怕连乡试都过不了……   可是如今……   学子们看着不远处的贡院,心中只能默默祈祷。   ·   不多时,终于有人从贡院走出,手拿杏榜,张贴于墙外。学子们瞬间轰动,急忙涌了上去。无数的学子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去,方才还颇为安静的贡院外顿时人声鼎沸,那小吏好不容易挤了出来,见状无奈摇摇头,转身回了贡院内。   赵汾一行人也是不住探着脑袋,矜持了许久之后终于把持不住,也是冲到下面围了上去。   会试每次取士人数不等,多则二三百有余,少则也不到百数。赵汾等人乍眼一瞧,心中就稍稍松了松。   今年这上榜的人数,有二百余人,将近三百。录取人数越多,于他们而言自然是越发有利。   几人很有自知之明,从下往上逐个扫去。周围时不时传来学子的惊呼声,也有喜极而泣的声音,那几位学子则是心中越发沉了沉。   从最后一列一直往上,前二百、前一百、前五十、前十——   赵汾闭了闭眼,对于结局,已有预料。   果然,杏榜取士二百有余,并没有他们中任何一人。   此话不甚严谨,倒也并非没有一人,这二百余人中,倒也的确是有几位出身江南的贫困学子位列其中。   只是,那几名学子,都是同那些世家郎君一贯交好……   周围的声响渐渐变小,不知过了多久,赵汾等人只觉浑身沉重,几相对视一眼,想笑,却又觉得嘴角无比沉重。   最痛苦的不是失望,而是有过希望后的绝望。   赵汾闭了闭眼:“走了。”   他们神情麻木地离开,几乎有些不明白他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被那些世家大族打压?多年来学了一肚子学问,却连展示的机会都没有,被人打压到最低下?   赵汾恨吗?他们怎能不恨?   可是恨又有什么用?他们没有证据,没有背景,又怎能同那些庞然大物相抗衡?   会试放榜之后,不就便是殿试。赵汾等人已经接受现实,正要收拾行囊回江南,却接到宴请帖子,是中了贡士的那几名大家郎君一块举办的,邀的,也只有同为江南出身的学子。   赵汾本不想去,他丢不起那个人。可还是一相交甚好的友人拍了拍他的肩,犹豫半天,才苦笑开口:“咱们也得为咱们的未来考虑一下……”   赵汾站在原地,双目无神,久久不语。   翌日宴会,他终究是去了。   朱家郎君一早就锦衣华服,看起来格外洋洋得意,此时正同其余几位郎君一起在接待来客。尽管语气谦虚客气,可面上的自矜得意却是丝毫不少。   他看着赵汾等人后瞬间眼前一亮,随后缓步走到几人面前,热情招呼:“赵兄竟然大驾光临,倒真是让我这蓬荜生辉啊。”   赵汾勉强笑了笑,朱家郎君上下打量他一下,笑着道:“赵兄看着……脸色不太好啊,可是落榜之后心情不愉?赵兄这般骨气铮铮,又还年轻,再考个十回八回,总会有得中的一日,可莫要气馁啊!”   一旁的几人紧紧握着拳头,敢怒不敢言。   他们这些出身贫寒的学子都被那些世家大族招揽过,只不过那些世家的态度太过高高在上,对他们的态度甚至比不上一条得主子喜欢的狗。他们都是读书人,也都还年轻,本就有一番傲骨在,又岂会轻易妥协?   这朱家郎君便是看中了赵汾的才能,屡次招揽,却屡次被拒,主家郎君也气恼不已,明面不说,但每次见面总是要给人难堪。   一行人已经后悔来了此处,可人既来了,朱家就不可能轻易放人,笑盈盈地把人迎到宴席上,看着他们坐定才算罢休。   赵汾一直低头隐忍,可偏偏朱家郎君不依不饶。   自是宴会,便少不了酒水,朱家郎君本就得意,用了酒之后更是骄傲自满,垂眸看向自顾自用着膳食不言不语,没有丝毫存在感的赵汾,又开始了刁难。   酒过三巡,本就容易上头,更遑论是朱家郎君这种不知收敛的性子。   “赵汾啊赵汾!我还当你多有骨气,可到现在不还是得来求我?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一条狗!”   “不服气?嗝,你不服气又能怎么样?我若是不松口,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贡士!”   “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课业比不上你?那又怎么样呢?我照样能考上贡士,甚至我愿意,我还可以考上进士,考上榜眼,探花,状元!”   “你呢?你算个什么?你就算个屁——啊!”   “赵汾,赵汾你疯了?你敢打我?”   场景在赵汾冲上去一拳打到朱家郎君脸上的时候就乱了套,一时之间拉架的叫侍卫的甚至看好戏的闹成一团,原本精致高雅的宴会也是一片狼藉。   “快快快拦住他!别他动手!”   “赵汾你不要命了不成,你不用命你还得想想你一家老小的命呢——啊!”   ·   晚风轻拂,精致的庄园大门猛地打开,几个被打得半死的人被毫不留情地丢了出来,朱家郎君被人搀着走了出来,看向赵汾的目光满是阴毒:   “你该庆幸这不是江南,否则爷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你就好好享受这余下的日子吧!等回了江南,爷再跟你好好算账!”   朱家郎君狠狠啐了他一口,赵汾偏过头,浑身上下狼狈至极,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只看着他的目光如鬼魅般幽深,像是嗜血猛兽,凶狠至极,咬上人去就要狠狠撕下一块肉来,竟还将朱家郎君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狗东西!”   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人互相搀扶着,看向漆黑的外面,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打人是一时冲动,可清醒过来后,打人之后的后果,却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赵兄……”一人讷讷开口,他们又该如何?   赵汾折了一条腿,胸前背后全是伤痕,此时说话间还吐着血,声音低哑,含糊不清:“走。”   ·   翌日清晨,大朝会。   不日过后便是殿试,三年一度的科举,陛下极为重视,特在朝会上问起那些学子状况。   此言一出,朝堂静了静,片刻后,礼部尚书出列,谈笑自然:   “回陛下的话,此次会试所取贡士水准较之往届要高上许多,想来是陛下圣明,天佑我大晏,才会有如此多的杰出才子。”   “哦?”皇帝轻轻笑了笑,心情似是不错。   另一些臣子也是连忙上前拍着马匹:   “这一届学子状态极佳,微臣提前祝陛下得获如此多的良才!”   “殿试将近,那些学子即将窥见圣颜,紧张,想来也是在所难免。”   “陛下……”   丞相位列文官之首,闻言瞥了瞥后方,并未多言。   皇帝心情颇为愉悦,朗声大笑道:“众位卿家也费心了。”   众臣又是一阵恭维,礼部尚书也是悄然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朝上并无其他要事,刘大伴正要宣布退朝,却见外面忽有一小太监跑了进来,跪地禀报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皇帝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因着太子身子不好,所以像是这种朝会也是鲜少参加。如今竟主动求见,倒是让众臣颇为惊讶。   礼部尚书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紧了紧,心中蓦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帝向来纵容太子,闻言只道:“宣。”   太子一袭玄色蟒袍,缓步走来:“方才听父皇笑得开怀,不知所谓何事?”   皇帝面上带笑:“这届科举取士,皆是人才。殿试之前,学子们状态也是极好,朕高兴。”   “哦?”太子环视四周,桃花眼中似含冰雾:“诸位大人,方才是这般说的?”   礼部尚书喉结咽了咽,心中狂跳,却又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事情刚一发生他就压了下来,太子不会知道的——   他笑道:“回殿下,正是如此。”   宋晏储语气悠悠:   “那敢问诸位大人,今日清晨,众多学子击鼓鸣冤,又大哭文庙,所为的,是什么呀?” 第89章 宋晏储:“你可有字?”……   今日凌晨,礼部尚书尚在睡梦中,就听下人来报说有几个浑身伤痕狼狈不堪的学子去敲礼部大门,问他所谓何事,乃是为了科举一事而来,言明科举不公,有学子舞弊。   礼部尚书登时一个机灵,急忙穿好衣物就去处理,那些学子也不知是招惹了什么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地方,甚至最严重的还在不住的吐着血。   为首的学子自言来自江南,想请尚书大人做主,礼部尚书听着却只觉浑身冰冷,眼瞧着即将天色大亮,朝会就要开始,他生怕这个消息扩散传到宫中,连忙敷衍地安慰一番,背地里却是在人离开之后就派人把他们全抓了起来,押在大牢,令人好生看管,急急忙忙进了宫。   他以为这不过是几个学子自己的行为,但现在看来、现在看来……   学子聚众大哭文庙?   礼部尚书眼前一黑,险些要昏厥过去,他面色苍白额上浸着冷汗,艰涩开口:“微臣不知……殿下何意。”   “是吗?”宋晏储神色平静:“原来那几位前去告状却被人关进大牢里的学子,竟不是尚书大人吩咐的吗?”   关进大牢?   朝堂上下一时哗然,周围的官员几相对视,皆是有些愕然。   礼部尚书消息得到的及时,手下的人处理得也是极为快,其余朝臣对这件事尚且不情。此时你一言我一句,看向礼部尚书的目光也都带着几分异样。   太子一言落下皇帝面色本就难看,又听她说那些学子被人关进大牢,一双龙目瞬间就沉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礼部尚书张了张嘴,脑子飞快转动,意欲解释,皇帝冷眼看他:“你闭嘴。”他转看向宋晏储:“太子你说。”   宋晏储躬了躬身,瞥了眼礼部尚书那越发苍白的面色,讲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那群江南来的学子想来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就算自己不好过,也要给那些所谓的世家身上添上一把火。   宋晏储本就是想利用他们把事情闹大,却也没想过他们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先是派人去试探礼部的态度,在未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之后便在县衙和大理寺前击鼓鸣冤,誓要将此事闹大;同时聚集了一批同样有学问却不幸落榜的学子大哭文庙。文庙内本就有皇家守卫把守,那些人又都是这届科举考生,事情闹的这般大,又岂能不传入有心之人的耳中?   背后之人就算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皇帝听完大手死死地握在龙椅上,面容阴沉,似是幽深的平静下,狂风骤雨正在卷积,下一刻就要汹涌而出。   大殿内一时寂静,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皇帝的霉头。   “纪栾甫!你好大的胆子!”   礼部尚书瞬间扑通一声,以头抢地。   皇帝大怒,袖袍一挥,御案上的物什顿时哗啦啦地砸在地上,甚至有的崩的远,直直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宋晏储离得近,也险些遭殃,她皱了皱眉,动作自然地往一旁动了动,袖手旁观。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那些告状却被关押进大牢的学子只是一方面,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件事背后所蕴藏的——   舞弊。   那些学子既敢成群告状,定然是有所依仗,在这种情况下,身为礼部尚书的纪栾甫非但没有查探真相的念头,甚至把人关进大牢意欲杀人灭口——   皇帝如何不怒?   科举舞弊,是历来历朝牵连最广的祸事之一,更别说这件事还跟皇帝的心腹臣子联系了起来。   不顾纪栾甫的苦苦哀求,皇帝直接将人打进天牢。若非太子淡淡提醒需细查科举舞弊案背后盘根交错的势力,恐怕纪栾甫此时已经没了项上人头。   皇帝怒火未平,又令人将会试所取的二百余人全部抓起来,令人细细审问;又着大理寺卿主审此案,刑部从旁辅助。   大殿之内一时人心惶惶。   皇帝怒而退朝,召太子及其余心腹重臣商议此事。其余的臣子面面相觑,想起礼部尚书,又想起科举舞弊这件大事,一时沉重笼在心头。   礼部尚书倒还不算什么,只他一人的话,又哪来的能量胆敢做出科举舞弊之事?   众人心中叹息。   京城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总感觉太子殿下自江南回来之后,京城就没有过什么消停的时候。   难啊。   皇帝亲自下令,大理寺携刑部自是严查细审,一时之间京城之内人人自危。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先是礼部尚书,随后礼部其他叫得上名、叫不上号的官员也是该贬得贬、该杀的杀。   众臣还未松一口气,却不想这还不算完,大理寺的手又伸到其他地方去!仔细观察,此事涉及到的,竟不仅仅只是礼部,其余几部,竟或多或少都有官员牵扯其中!   大理寺得了圣上旨意要彻查,那自然是要查个彻底。此事因学子而起,那为首的那些江南学子自是也逃不过。先是京城各部门,再是江南地区的学子,随后大理寺少卿亲往江南。隔着重重山水,江南那边的情景文武百官看不见,但近些日子光是查出来牵涉其中的官员就足以令京城震惊。   也因此,对这幕后主使更是好奇。   眼见着继续查就要查到皇家头上,大理寺卿也有些犹疑,毕竟事关皇家名誉,万一做的不好,让陛下不满,只怕他们的项上人头也难保。   严尚近来又在江南,大理寺卿虽说心中忐忑,可还是小心翼翼地请示了一下皇帝,得到的是皇帝冷冷的回复:   “朕说彻查,大理寺现在是连这些事都办不好了吗?可要去幽州同纪栾甫作伴?”   大理寺卿连忙求饶:“微臣不敢!”   虽说皇帝心情不愉,但好歹也是得了准话,大理寺卿心里有了底,查探的动作也更加利落起来。   又过了半月有余,原本该不日举行的殿试也迟迟没有动静。留在京城的学子对京城进来的发生的事也都一知半解,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一日又一日的过去,而与外界的紧绷不符的是,近来的东宫倒是一如既往的。太子时不时去见见皇帝,此外,外界的人和事好像都与此处无关。下人们也被上面的叮嘱不要多管闲事,伺候好殿下就是第一要紧事。   京城内风起云涌,宋晏储心情倒是还颇为不错。   萧淮近来也因为大理寺对京城的严加查探,去西山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但每次一去,最少也是一日的功夫。   天色慢慢昏暗,书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向,宋晏储只抬了抬眼皮子,看了眼映着橘黄的夕阳踱进来的人,并未多说什么。   二人好像形成了默契,宋晏储在书房的时候萧淮虽说非要让她在自己视线可及的地方,但也不会闹她,多是她处理政务,萧淮在一旁看着杂书——   那些以往宋晏储书房里绝对不会出现的东西。   萧淮对那些所谓的政务没兴趣,更不会主动询问,宋晏储一般也不会同他说什么。只是今日她在看到萧淮进来后微微顿了顿,随后手中的笔轻轻转了转,在一处空白的纸页上随意画了画,在萧淮习惯性扫过一眼的时候忽地开口问道:   “你可有字?” 第90章 薨(二合一)   字?   萧淮顿了顿,旋即摇头道:“并无。”   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家破人亡,父母纵是宠爱,也远远未到取字的年纪。这么些年身边大多是下属也没什么长辈,自是没人为他取过字。   宋晏储握在手中的笔动了动,漫不经心地在面前雪白的宣纸上写上了什么,说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   萧淮神思聚集在手中的话本上,只随意地点点头。   过了个年,可不就是二十三了。   宋晏储状似无意,语气悠悠道:“你统率西州十万军队,无字总归是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她尚未说完,就听萧淮随意开口:“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宋晏储提着笔的手一顿,雪白的宣纸上原本如流畅的墨迹也是一顿,最后凝滞成了一个突兀的黑点。   她慢慢抬眸看向萧淮,萧淮正捧着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全然未觉此时是个什么状况。   取字本为方便他人称呼,可萧淮常年身处军营,手掌十万军队,身边的人多为下属,称呼他多是将军。身边纵有交好的将士,也多是寻常百姓家出身,自然更加没有取字这个说法。   萧淮从军多年,挑剔的毛病难以改变;可有些方面,却也早已同军中将士们所差无几。   话本里的剧情跌宕起伏,倒是极为难得的吸人眼球。萧淮本是随意翻着打发时间,却不想一拿起就放不下了,连宋晏储方才的话所含何意都没细细寻思。   宋晏储目光慢慢落到那本书上,眸光微沉:“你在看什么?”   “什么?”萧淮一时恍然,将脑袋从话本中抽出,一脸茫然的看向宋晏储。   宋晏储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神色自然:“过来。”   萧淮这才缓缓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对,他有些踌躇。   宋晏储:“带上那个话本。”   萧淮脑子里拼命回想方才宋晏储说的话,可许是心思全沉浸在故事中,一时竟理不出什么思绪来。   “咳。”他干咳一声:“不过乡野话本,也……无甚好看的。”   宋晏储搁下将笔放在玉托上,二者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声,声音不大,却是让萧淮心里一抖。   “无妨,”宋晏储慢慢垂眸,神色淡淡:“孤正好也乏了,闲来无事歇息片刻。”   萧淮还想说什么,可对上宋晏储的漆黑的目光一时哑口无言。他慢慢往桌边走去,捏着话本的手暗自紧了紧。   他在想这话本里应该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吧……   萧淮的动作慢之又慢,宋晏储一手夺过,翻开来看了看,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看向萧淮:“好看吗?”   萧淮嘴唇蠕动,片刻回答:“……不及殿下。”   宋晏储嗤笑一声,未听他的花言巧语,径直将书放在桌案一侧。萧淮巴巴看了半天,宋晏储并无动作,只道:“没事就去校场看看那些侍卫,好歹身上右卫率的头衔还没摘呢。”   萧淮敏感的察觉到了宋晏储不开心,可见她神色如常,一时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又听她明显赶人的话语,心中虽不想去,可又灵机一动,转身应是。   书房的门半开着,属于春日的气息已经悄然来临。陈伴伴在门边站着,目不斜视。却见萧淮半步跨出,并未离去,而是在他面前站定:   “陈伴伴。”   陈玉疑惑。   萧淮凑近些许,摸了摸鼻子,神色颇有些不自然:“……你说,殿下刚刚,因何生气?”   陈玉脸上一贯的笑僵了僵。   萧淮十分真诚的看着他,陈玉心中暗骂,面上却为难道:“这……奴才哪儿知道啊?”   萧淮狐疑,陈玉无辜回望过去。   萧淮只能无功离去。   陈玉看着他的背影,哪怕平时再重规矩,此时也不由翻了个白眼:   殿下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人?   ·   夜间,银辉遍地。蛰伏了一个冬日的虫子也渐渐探出了触角,隐隐约约的鸣叫声在院内依稀可闻。   下午的话本正好卡在关键地方,萧淮心心念念一天,无奈一来没搞明白宋晏储因何不悦,二来话本更是没要回来。   此时躺在床上,双眼圆睁,心中仍旧难以平静。心想,明日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把那话本看完。   月上柳梢头,衬着柳梢的影子,映在青石板的地上,清瑟如水。   ……   翌日一早,宋晏储用过早膳在书房,本不过是习惯性地处理每日事务,却不想不过片刻,萧淮竟也走了进来。   宋晏储难掩惊诧,原因无他,萧淮素来是个爱赖床的,只要无需去西山,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轻易起来,今日这般早,当真是奇了大怪。   宋晏储心有怀疑,哪怕萧淮说的话再漂亮也不相信。果不其然,只见萧淮目光不住游移在书案角落上,宋晏储轻轻一瞥,果然见着昨日被她放在那里的话本。   宋晏储眉宇不由又沉了沉,心下不愉,却又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同他计较什么?   宋晏储眉心紧锁,最终一手将书甩到萧淮怀中。   桌案角落没有话本的遮盖,下面的宣纸上的字再也挡不住,两个墨色大字就这么呈现在视线内。   萧淮本想说什么,目光所及那张白纸下意识看去,在看清纸上的字后顿时一愣,随即大怒:   “渡之是谁?”   宋晏储握笔的手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淮又被赶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萧淮抱着话本,一脸无措。   陈玉再也忍不住,叹息般的开口:“爷啊,您可长点心吧。”   “殿下赐字,那于常人而言,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殊荣。”   萧淮如遭雷劈。   他看了眼怀中的话本,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黑成了锅底。   什么玩意儿!   ·   萧淮再后悔都已经晚了,近来严尚自江南回京,宋晏储更是没有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此前由大理寺主查,刑部辅助,已经揪出了一大批官员。最后虽然大理寺未禀明,但不少人已经猜到此事后面怕是有皇室中人参与。   朝臣脑子转得极快,当年圣上登基是一件不可言说事。当年帝名下众多的皇子中,可如今真要掰着手指头算,勉强能成气候的,似乎也就只有那位身在京城的誉王了。   学子大哭文庙一事虽说来自大晏各地的学子都有参与,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主导之人是何人的。   其实朝堂众臣也有怀疑,近几届科举中,江南学子录取人数要多了不少,只不过每年的前三甲大多是来自大晏各处,江南的学子多,却并不是那么显眼。众臣也只当是江南水土养人,盛产人杰罢了,谁又能想到内里竟还有这么一回事。   严尚奉命查探江南官场,如今归来,一来是江南那边的消息,二来也意味着京城这边的幕后黑手即将露出真容。   严尚回京,马不停蹄赶进宫,向皇帝禀报。刘大伴前来相邀,宋晏储也去凑了回热闹。   等到了乾清宫,宋晏储眉头不由一皱。只见严尚浑身狼狈不堪,身上带着泥泞的斑点便罢了,周身甚至隐隐可见血色,面上也是一派憔悴的模样。   “微臣幸不辱命。”   皇帝也是皱眉问道:“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微臣回京路上,惨遭贼子截杀。微臣侥幸脱身,不敢耽误,快马加鞭回京。又怕夜长梦多,未整理仪容便进宫面圣,还望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听到截杀二字,皇帝面色微臣,又听他后面所言,面色稍稍缓了缓,沉声道:“爱卿之意,朕明白。刘怀银——”   刘大伴立刻躬身:“奴才在。”   皇帝颔首:“给严爱卿看茶赐座。”   严尚惶恐行礼,皇帝示意他不必拘束,严尚这才慢慢将江南所见所闻细细道来。   江南世家大族根基之深,比之京城那些世袭罔替的家族还要庞大一些。毕竟京城是在天子脚下,皇帝有意抑制世家,自然不会放任他们太过发展壮大。可江南天高皇帝远,比之京城,自是不同。   那些世家逐渐发展壮大,盘踞一方,彼此之间又有姻亲关系,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条浓密的关系网,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整个江南地区都要动荡。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若是皇帝派来的知州是强龙,那这些世家就是地头蛇。他们彼此关系紧密,又一心对外,那些京城来的知州也不过一人之力,又怎能与这么庞大的家族相抗衡?   皇帝有心整治江南,那些世家也不会束手就擒。对于经常来的知州他们多是持拉拢的态度,若是拉拢得当,那自然两项互利共赢;若是不成,他们盘踞在江南这么多年,也自然有无数种方法能把那新上任的知州赶回去。   如今江南的知州,就属于上一种情况。   两相联合之下,江南地区上报给朝廷的是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百姓和乐。而实际上那些世家鱼肉乡里,侵占良田,逼得百姓无田可种……   种种恶况,都掩盖在所谓的鱼米之乡的美名之下。   如此还不算完。科举本就为选拔人才,可江南那些世家却是刻意垄断科举。每年乡试录取百人,可着百人中有近九成的出身世家大族,再不济也是依附于那些世家的商贾富户。真正出身贫寒的民间学子,仅有不足十人!   要知道,哪怕世家大族的郎君有家族的优势得以学习最丰富的藏书、请教最优秀的先生,可十中取九的概率,还是宛如天方夜谭。   更别说,就这十人,还是那些世家为求“公正”而“施舍”出来的。   而今年江南之所以有这么多贫寒学子得以进京赶考,也不过是因为太子殿下在江南待过两年,那些世家为免暴露,才让中举人数稍显“均衡”了一些。   皇帝闻言,沉默良久。   哪怕事先知道此事,可此刻听严尚这般细致无比的讲述一遍,终究还是不一样。   皇帝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朕知道了。”   严尚规规矩矩垂眸,老老实实坐着。   宋晏储位于上首,仍旧是慢悠悠地品着清茶,对这些事,仿佛丝毫没有惊讶。   皇帝看了眼太子,又转回到严尚身上,温声关怀道:“爱卿长途奔波也是辛苦,且先回去歇歇吧。朕派个太医随你一同回去。”   “有劳陛下关心。”严尚也不推拒。   皇帝挥了挥手,等到人都下去,他才转身看向太子:“你早有预料。”   宋晏储抿了口茶:“大差不差。”   皇帝眼皮子跳了跳,想起当年她执意要去江南,当时他就觉此事蹊跷,却不想,她的算计,竟是应在了两年后的现在。   皇帝道:“那朕便要看看,你这番算计能起到多大作用了。”   茶盏热气氤氲,朦胧地映在宋晏储的面上,她虚虚地看向殿外,声音缥缈:“总归是能断了那小鬼的一双手脚的。”   ·   严尚回京,京中提心吊胆,却不想接连两日他都在家中休养,就连大理寺那边都没了动静。众人心中疑惑,正怀疑莫不是皇帝不欲继续往下查了,却忽闻刑部尚书被下了狱。   纷繁的京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刑部尚书……   众人细细一想,只觉荒谬。   这半月来协助大理寺办案的不就是刑部?结果现在,竟是刑部尚书下了狱……   那前段时间的查案……又算得了什么?   刑部尚书被斩的那一日,朝中众人仍旧有些恍惚,全然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了刑部尚书在前,其余再有什么人下狱已经不足为奇,直到一日朝会上,大理寺卿捏着厚厚的奏折,呈交圣上,申请缉拿长公主,朝廷上下才又一次的爆了。   要说刑部尚书所作所为勉强还有迹可循,可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长公主的谋算,才是真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为了什么?   她一位公主,又是为了什么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她还能以公主之尊登上九五之位不成?   文武百官只觉荒谬,可大理寺的调查结果、皇帝派遣禁军总不是假。   京城内一时之间又沉寂了许久。   ·   东宫内,宋晏储提笔写着什么,陈玉匆匆走进,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宋晏储眉头跳了跳,慢慢抬眸:“什么?”   “临安长公主府的消息,长公主驸马……薨了。”   “薨了?”宋晏储转了转笔,饶有兴致开口:“这个时候……人没了?”   陈玉道:“说是驸马身子本就不好,如今长公主又闹出这等事,驸马一时撑不住,就去了。” 第91章 驸马   临安长公主和驸马成婚也有十余载,若按常人来说,十余年的感情,不说夫妻情深,相敬如宾大抵还是能做到的,可偏偏长公主夫妻是个意外。   长公主如今虽说骄矜尊贵,但先皇尚在时,她不过是后宫最没存在感的公主之一罢了。母妃不得帝宠,又出身卑微没有强势的娘家,不说后宫之中人人可欺,那也是万万不敢与那些高位妃嫔所出的公主相比的。   临安长公主谨小慎微地活了十几年,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在父皇面前挂上号。   驸马生了一副仙人之姿,虽说身子不好,但当年先帝不舍得放人,在自己众多儿女中扒拉了一通,挑中了临安长公主。   先帝赐婚的临安也是心中狂喜,还以为父皇心中还是有她这个女儿的。谁曾想还没高兴几日,看不惯她的姐妹就嘲讽开口,言及那探花郎出身不显,自己身子又不好,未来想必是没什么前途的,只除了一张脸好些,其余还不如那些大家族中的小郎君。   先帝女儿那么多,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想起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临安?还不是因为适龄的公主大多看不上那探花郎,互相推诿之下,这份“美事”就落在了临安的头上?   临安虽说颇为羞愤,但皇帝圣谕已下,那探花郎又生得貌若仙人,性子也是极其温和,临安本就年纪尚小,对驸马也是喜爱有加,倒也是过过一段时间琴瑟和鸣的日子。   结果谁曾想一朝风云变幻,先帝病重。彼时中宫无子,众皇子夺嫡之势愈演愈烈。前有年纪已长、在朝中任职的大皇子、三皇子,后有母家势大,在朝中地位举重若轻的五、六几位皇子。更别提还有先帝极为宠爱的七、九等等年幼的皇子,谁都不愿服输。   彼时诸位公主也是押宝,三公主与大皇子一母同胞;六公主与三皇子素来交好……只有临安出身不显,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当了个隐形人的角色,料想她不奢求什么无上尊荣,也不掺和,最后不管那位皇子即位,能留她此时的安生日子便好。   却不想最后荣登大宝的不是那些有背景有能力的皇子,而是那位同她一般、在宫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八皇子。   八皇子即位,那些有意争夺储位的皇子、连带着支持他们的公主自然都没什么好下场,最好的也都是被扔到一个偏僻的封地,此生不得回京。   而最后的赢家,反倒是什么都没做的临安长公主和那素来纨绔的誉王,有幸留在京城。   皇帝为表友爱兄弟姊妹,对这唯二留在京中之人极为要好。而临安,从一开始无人在意的小透明,变成京城之中人人需要巴结的长公主,地位上升之大,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可当她真正适应了这种众人巴结讨好的生活之后,就不由慢慢沉浸其中。   与驸马的感情,也慢慢开始变化。   长公主得势之前,面对驸马的温和体贴自然是满心喜欢,只道他性子极好;可等她面临的诱惑、交往的优秀世家郎君慢慢多了起来,对身子病弱、又无官职在身的驸马却慢慢多了几分不耐。又想起尚在闺中时那几位公主所谓“你不过是捡我们不要的”言论,自认身份越发尊贵的长公主只将此事视为污点,对驸马自然也是越看越不满。   她自认皇帝对她颇为宠爱,就大着胆子要提与驸马和离,但一向纵着她的皇帝却是难得出言拒绝。临安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候皇帝的眼神,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清楚明白,她和誉王,都不过是皇帝手心的工具罢了。既是工具,自然要有自知之明。   驸马对她而言有诸多不好,但对皇帝而言,却是再合适不过——一个出身不显的驸马,对他而言,自然没什么威胁。   经过此事,许是迁怒,临安对驸马越发不满。以致到后来,在知道只要不提和离皇帝不会管她的时候,她就越发放肆,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面的光明正大地豢养男宠,荒淫公主的名声传遍了京城。   以往驸马对她的温柔体贴,也变成了不敢管事的懦弱,只能由着长公主一个又一个地将人往府里纳。驸马也慢慢接受现实,不再奢求什么,只默默管好公主府,当一个“听话”的存在。   这么多年来,他们二人这般相处早已成了默契。临安自可以放肆地做任何她想做的,关于公主府中的事交给驸马也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她从未想过若是有一天驸马没了会怎么样。   如今这一天到来了。   驸马的身子不好,临安知道,只不过他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出来过,她对那所谓的“不好”也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皇帝派的人来搜查公主府,临安长公主自是慌乱,可真正让她心神不宁的,竟是下人来报驸马气急攻心。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临安当时就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公主府中养有大夫,那是这么多年来临安难得主动踏进驸马的院子,得到的消息就是驸马郁结于心已久,身子本就有意油尽灯枯之相,只不过之前一直有股信念撑着,此时刺激过大昏迷过去,怕是……时日不多。   驸马的晕倒让临安猝不及防,大夫的话更是让她险些疯狂。她气急败坏,就要把那胡言乱语的大夫杀了,可皇帝派来的人已经搜集到线索,她被人囚禁在自己的寝殿中,轻易不得离开。   直到两日后,得到驸马的死讯。   临安长公主如坠冰窖。   她从未真正想过,驸马离开她,会怎样。   临安几乎要疯,外面的人拦着不让她走,她大叫道:   “陛下一日未定我的罪,本宫就一日是大晏长公主!你们这些奴才,给本宫滚!”   临安长公主浑然不顾自己会受伤,一旁的禁军也拦得颇为踌躇。聂磐得了消息,沉思片刻就放了行,长公主一路奔进灵堂,看见躺在棺材内面色青白的驸马,脚步终于缓了缓,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守在她身后的禁军将将要松了一口气,就见临安长公主面色骤然狰狞,猛地扑了上去,一巴掌扇到那即使亡故也不掩仙姿俊逸的脸上,声嘶力竭地骂道:   “温行钰!你个混蛋——”   禁军怎么都没想到人都死了长公主竟还不放过人家,灵堂之内又是一片混乱,半是强迫半是安抚地把人控制了住,送回了寝殿之内。   回头望去,原本衣衫发丝齐齐整整的的驸马浑身已经凌乱的不成样子。一个禁军摇了摇头,默默叹了一声,造孽啊。   ……   临安长公主驸马病殁的消息掩藏不住,皇帝知道后也没为难,又因驸马并无其余亲人,索性便以平民身份葬了,宋晏储知道后,神色倒也未变。   人真正下葬之后临安长公主又疯了一遍,却是没人搭理她。大理寺已将长公主府查得清清楚楚,长公主的罪名已经落实。   皇帝不喜不怒,却也并未赶尽杀绝,只将长公主的党羽人脉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将长公主圈禁在长公主府中,此生不得踏出半步。   不论皇帝是怎么想的,这般处理结果,民间还纷纷感叹皇帝仁慈,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官员的刻意引导,以期讨好皇帝。   此些事情无需多提。长公主的纷扰暂且告一段落,京城上下一直紧绷的弦也终于可以稍稍松了一些。   朝堂上下是继赵家事后的又一次大换血,空缺职位之多更是不必多言。若按照原先标准,此时殿试也该落下帷幕,自有新生官员填补空缺。   只不过这届会试录取二百余人,其中江南学子所占有近三十余人,影响甚大,如此成绩自是做不得数。又恰好前段时日皇帝严查科举舞弊之事,参与会试的那些学子全都留在京城,皇帝思忖片刻,定在三月末重举会试。   一时之间提心吊胆的文人学子得了此讯也都松了一口气。会试三年一次,对于很多学子而言这次考试是他们准备已久的,虽说不走运的碰上了这般严重的舞弊导致成绩作废,可重考一次,总比再等三年要好。尽管不乏一些学子抱怨不满,可终究还是赞同者居多。   三月末,会试重举。四月中旬,殿试进行。两日后,随着金殿传胪的结束,此次科举,也终于是落下了帷幕。   此次科举舞弊对诸多学子而言是祸,也是福。以往的新晋进士都得被磨练一番才能委以重任,如今朝中人才骤缺,倒是给了他们机缘。朝廷训练一番就将人下放到了各州县,一来是为填补空缺,二来也是年轻人办事虽不及在朝多年的官员稳妥,但也有他们没有的那份冲劲,以及难得的、尚未被磨灭的,为民为国的那份冲动。   江南经过一番清理,那些所谓的世家已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官场上下更是大换血。虽说朝中对那些年轻的学子委以重任,却也不敢贸然将江南那般重要的地方交予他们。可京城如今人才紧缺,皇帝信重的一些人都脱不开身,思来想去,还是将目光放到了那刚回京没多久的丞相府大郎君、崔景同身上。   崔景同在外多年,此番回京本该被委以重用,只是该给他的担子还没交过去,江南就出这么大的变故。崔景同虽然年轻,但行事手腕一样不差,又是皇帝极其信重之人,只好将他派去。   只不过人刚回京没多久,就又要离京,皇帝哪怕有无数理由,也担心丞相会觉得他是不是在针对崔家,特特找人谈了谈知心话。好在丞相看得开,还道景同这般年轻便能主掌一府事务已是陛下看中。他年纪还小,未来自有无数可能,全凭陛下做主。   这话倒是不假。丞相虽位列百官之首,但颇为知情识趣,不论是在朝事上还是在皇帝私事上从不逾矩,对家人更是极为约束。再者崔家虽也是名门,但血脉稀薄,在朝中也没有太多的党羽,自是深得陛下信重。   而崔景同身为他的独子,本身又有六元及第的美名,办事手段也颇为陛下赏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又何需着急在京中谋上一差半职?反而是趁着机会难得在外多历练几年,培养了手段能力,届时功绩也有了,回京之后,那自是一步登天。   ——更别说,看陛下如今这态度,更像是要将崔景同留给太子。   崔相心态平稳,皇帝对此自然更是欣慰,又留了几日时间给他们亲人相聚,赏赐了崔家数件珍宝,这才放他离去。   崔豫衡面上平稳,可毕竟是自己的独子,临近离别,自然会有诸多不舍。崔景同也知此番离京,几年之内怕是也难重新归来,便用了心伴在父母膝下,只在临行前两日,去东宫求见了太子。   ·   “孤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宋晏储声音平淡,即使没有夹枪带棒,却也并无多热情。   崔景同浅笑温然,仪态翩翩:“殿下既有交代,臣又怎会不来?”   宋晏储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得不承认崔景同虽惹人心烦,但绝对是一良臣,甚至是肱股之臣。   人精。   崔景同回京以来,宋晏储从未对他多说过什么,可尽管如此,他就能猜出来,并在临行前来找她。   两年前孟大儒蓦然离世,外界传闻是太子逼迫,虽有不当,但与太子有关总是不假。孟大儒死后皇帝又将人“赶”到江南思过,两年后方才回来。如今刚一回来,就发生科举舞弊这种大案,源头又是江南,若说此事与太子无关,崔景同也不会相信。   此事有多少是太子的手笔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在江南两年不可能毫无作为。崔景同又即将远赴江南,那些世家虽说根基大伤,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景同也不得不防。   这个时候,太子手中的人脉就是很好的武器,最起码有它在,崔景同在江南也不会太过被动。   宋晏储知晓崔景同智多近妖,见他目标明确,也懒得跟他打什么机锋,只让陈玉将一沓厚厚的纸张取来,崔景同扫过两眼,心满意足地躬身告退。   就在他即将离去的一刻,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女子清脆利落的声音:“殿下——”   阮明姝进入殿中,才恍然发现太子有客。崔景同对上阮明姝,见她一袭利落的裙衫,神色利落大方,又带着些寻常女子少有的明朗之意,也是稍稍一愣。随即微微颔首,温然一笑,格外有礼。   阮明姝倒也没不好意思,回以一礼。二人错身而过。   “坐吧。”宋晏储颔首示意,阮明姝也不客气,一撩裙摆就坐了下去。许是心事已解的缘故,她的行为间非但没有以往的拘束,反而带着一股寻常男子都没有的大气。   当初查探的时候虽说速度极快,却也不是一帆风顺。长公主毕竟谋划多年,如今一朝暴露,临死前也要多拉几个人下水。   而阮宏一来在当初的监考中不依不饶,二来阮家大娘子又颇受太子宠爱。临安长公主想着动不了太子,那动她心爱的女人也是好的,自然就对阮家下了手。   阮宏未想到会有这种事,等到他察觉的时候这些年做的事已经全然败露。他慌忙去找太子求救,可太子却态度冷漠,言语之间无非是在责怪阮家做错了事反而牵连了阮明姝。如今阮家的事证据确凿,她最多的能做的也不过是保住姝娘。   阮宏一时惊愕,又想让女儿去找太子求情,可以往温顺乖巧的女儿却是一片冰冷之色,甚至隐带嘲意,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为他设的局。   他早已身在局中,而不自知了。   阮宏一下颓然,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想到元妻,想到岳丈,想到这些年来他对大女儿的态度,终究无法再说什么。   阮家一家被流放,其中家产虽说被抄没,实际上也不过是转而进了东宫。而阮明姝,则被太子保了下来,入东宫为婢。   虽说此事不合规矩,但太子从来就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再者阮明姝一个罪臣之女,未来与太子妃之位已经没不可能,他们也就没有多加苛责,放任便是。   却不想,那位阮大娘子明面上是东宫婢女,实则却是在太子的授意下,接管了阮家以往的商铺,着手打理。   如今仇恨已报,未来可期,可不是明艳大方了许多?   ·   “宋晏储,宋晏储,好一个宋晏储。”一人坐于书房之中,咬牙切齿开口:“我却不知,他竟从两年前就开始布局!当真是好手段!”   他身后一身形修长的男子隐没在阴影中,低声开口:“总归是没有查到您的身上。”   是没查到他的身上,可他那么多年的筹划,那么多年来培养的左膀右臂,几乎被毁了大半!   那人“砰”的一声将杯盏摔在桌上,怒道:“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他!”   他身后的男子沉默片刻,片刻之后才幽幽开口道:“要想动他,还得先把他身边那个右卫率处置了。” 第92章 离开   近来京城几经风云,总算稍稍平静了些许。众朝臣几番试探,见皇帝态度平缓,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原本有些沉凝的氛围也轻快不少。   长公主一事牵连甚广,朝中许多职位都是新人,比之以往,更添了几分蓬勃的活力。朝中上下行事也更用心了几分。   可前朝如此,不代表后宫亦然安宁。行宫之行费家三娘子上了陛下的龙床,皇帝还收了人,封之为瑜嫔,姑侄二人共侍一夫,可谓是天大的笑话。可刚一回京就是科举一事,随之还没过多久又爆出科举舞弊,紧接着长公主又出现在众人眼中,待此事尘埃落定,也已过了将近两月,等群臣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四月初。   长公主一事后,众臣也都见到了皇帝的凌厉手段,在加上时隔这么久,再谈起费家之事难掩突兀,索性就此不提,但暗中对此事成什么态度却是不得而知的。   前些日子皇帝一心忙着长公主的事,皇后也不敢稍加叨扰,再让他为后宫烦心,因此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气强忍不发,只待时机成熟,定时要治上一治那不知廉耻爬上姑父床的小贱蹄子。可谁曾想皇后不过是一时不察,两月过后,那瑜嫔竟已在宫中慢慢站稳了脚。再加上皇帝对其颇为宠爱,皇后一时竟是寻不着机会拿捏她。   更过分的是,后宫宫妃向皇后日日请安本为规矩,皇后在别处挑不着她错处,本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教教她规矩。可谁曾想她竟是恃宠而骄,仗着皇帝的宠爱拖言身子不适,两月以来,竟是从未来给皇后请过安!皇帝竟也由着她!   皇后一开始还以为那三娘子是不愿嫁给费夫人安排的人,想要求得一番荣华富贵才铤而走险,可看如今这架势,那三娘子分明就是同她较上劲了。   想及此,皇后不由有些慌了。一个三娘子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三娘子行为中所蕴含着的皇帝的态度。   皇帝就任由一个小小的瑜嫔打她的脸?   皇帝与她夫妻二十载,不论是尚在潜邸时还是后来登基为帝,对她向来是爱护有加,彼此之间不说感情多深厚,最起码她身为皇后的颜面,皇帝是会顾忌的。   可如今,皇帝的态度却是让皇后心中发寒。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其实不只是皇后,就连费家,都明显察觉到了皇帝态度的变化。如今朝中空缺较多,而费家费青渟也近及冠,又是长房长孙,费鄂本想为他求得一官半职。若在以往,此番事只需求上一求,皇帝自然无有不应。毕竟费家从当初的五品小官到如今可谓是炙手可热,已能彰显出皇帝对岳家的信重。可如今皇帝态度暧昧,费鄂一开始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待到将请求说与陛下之后,皇帝神色淡淡,只道费青渟年纪尚小,还需磨炼,不急入朝之事。   皇帝说的平淡,费鄂却是心中一凉,再清楚不过地明白费家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费鄂能走到今天,当然不止皇帝的提拔,他自己也是有一些心眼的。皇帝那边态度莫名,费家如今能求的就只有太子了。他们想从宋晏储那边寻到门路,却不想无论他们怎么说,最后太子都能将话题不轻不淡地甩回来,费鄂心中气恼,却无可奈何。   接连几日的碰壁让费鄂心中怒火大盛,在家中不住地砸着东西。费钊和费青渟立于一旁一句话不敢多言。   “宋晏储!宋晏储!她真是翅膀硬了!她是觉得这辈子都用不到费家了不成?!”   书房里“噼里啪啦”地作响,费钊向来是个没主见的,闻言也只能缩着脖子当个鹌鹑,生怕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费鄂见着他这幅没出息的模样气又是不顺,一脚把人踹了出去,只留下自己最重视的长孙。   费鄂瓮声瓮气:“太子如今日渐年长,咱们也不能束手待毙,我交给你的西山,如今怎么样了?”   费青渟脸色一僵。   费鄂浑浊的眸子一眯:“嗯?”   费青渟忙道:“祖父放心,西山那边一切都好。”   费鄂狐疑开口:“当真?”   费青渟定了定神:“祖父交的任务,孙儿万万不敢轻待。”   “如此便好,”费鄂捋了捋胡须,扫了他一眼,叮嘱道:“西山是我费家十几年的心血所在,我交给你是信任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费青渟喉结微微动了动,连忙躬身:“孙儿不敢。”   费鄂哼了一声,犹有不顺:“皇帝既然不愿给你一官半职,那你就那西山那边好好练练手。等到以后……我的孙儿,定不比任何人差!”   费青渟诺诺应是,费鄂又交代几句,才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费青渟走出房门,心下猛然一松,才惊觉后背竟已汗湿了大半。他想着费鄂的话,不由暗自苦笑一声。   西山……   ……   费夫人自宫中回府,面色难看,自是瞒不过费家众人。费青渟还未松闲片刻,就听下人来传唤夫人有请。他顿了顿,点头应好。   费夫人的院子格局颇为柔和,闲余之处中了许多花花草草,整个院子都显得雅致温和。   可偏偏屋里的主人,未沾上那一股子温和之意。   “来了。”费夫人声音冷淡,柳眉微蹙,带着在宫中强忍下来的火气。   “母亲。”费青渟执了一礼,抿了抿唇,道:“母亲此番进宫,可是不顺?”   “顺,哪里顺得了?”费夫人冷笑,“如今宋晏储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了,明明之前最是听我的话,如今我进宫,险些连她人都见不到!”   费青渟眉头一跳,又想起之前他在大理寺的遭遇,唇瓣抿得更紧了些。   费夫人见他这般,又收敛了些怒气,深吸一口气道:“你也别整日待在府中什么都不知道做,如今皇帝态度莫名,你就要多同太子交道,最好是同她亲近一些,这样日后……”   费夫人不住说着,费青渟听了,心中只余苦笑。   费夫人所说的“亲近”是为何意他心中明白,只是就太子的态度,要亲近,谈何容易?   更何况……费青渟也没那个胆子,再对她算计什么。   顶着费夫人急切的目光,费青渟只叹了口气,婉言道:“可太子身边一直那位右卫率跟着,又怎能——”   “这你不必担心。”费夫人打断他的话,柔弱的眉眼处凌厉的光一闪而过:“你只需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可,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费青渟顿了顿,心中迟疑。   费夫人只交代道:“过些日子陛下应是会去春猎,届时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定要把握住……”   费夫人谆切的话语在耳边不住作响,费青渟强行挤出一抹笑,点头应是。   ·   二月以来诸事聚在一起,朝臣几未有轻松过。许是为了安抚臣心,又恰逢近来气候适宜,正值春意浓厚之际,万物复苏,连带着动物也都活跃起来,又经过一月的休养生息,身上也都有了些膘。皇帝便定在四月末春猎,随行百官,也是帝王恩宠。   萧淮前些日子闹了那么个笑话,很是惹恼了宋晏储,好在他在宋晏储面前素来没脸没皮,一番卖乖取巧,倒是让宋晏储忍俊不禁,之前那事,自然也就那么过去。   这次春猎,定在京郊,离西山也不算远,萧淮自然是要参与。宋晏储虽不明白自己对萧淮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可对他的亲近却不感厌烦,对此也有种放任的心态,自然不会拒绝。   却不想他们刚商定好此事,翌日萧淮从宫外归来,面色沉沉,十分凝重。   “怎么?”宋晏储抬眸问道。   萧淮深吸一口气,面色沉重:“鞑靼犯边,侵扰百姓。我得回去一趟。”   宋晏储一愣。 第93章 亲吻   刚过五更天,天色尚且蒙蒙亮,京城的街道上雾气弥漫,一片清寂。来往的多是准备朝食的小摊小贩,忙忙碌碌,倒也给京城的清晨平添了一份暖色。   城门大开,守卫恭恭敬敬地放一辆马车驶过,又慢慢阖上。   行至京郊数里之外,马车缓然停了下来。周围愈显荒凉,已是遍寻无人家,唯有一匹马站在不远的地方,慢悠悠的打了个响鼻。   马车缓缓停住,在马儿不远的地方驻足不前,并未说什么。   马儿身上的男子见状无奈一笑,抖了抖马缰,马儿听话的靠近了几步。   萧淮开口:“西州安然许久,此时也不是鞑靼惯来会动手的时机,此时忽然有消息说鞑靼犯边,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宋晏储在马车内并未露面,闻言只轻轻地哼了一声。   萧淮又道:“鞑靼那边恐怕来者不善,又恰逢这个狩猎时机,京城这边怕是也不安宁。”   宋晏储终是回了句:“孤知晓。”   萧淮等了片刻,见她再无下文,终是忍不住道:“西州此时境况尚且不明,臣此番一去又不知得多久,殿下就不多说点什么?”   马车内宋晏储眼皮子微微动了动,随口道:“你想让孤说什么?”   又非什么小儿女,也不是什么生死离别的关头,莫不是还要一副哭哭啼啼的做派不成?   萧淮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见车内的人没有丝毫想法,心中也不乏有些失落,暗道了一句没良心的。   他心下叹了一口气,也未再多说什么,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听马车内传来一道唤声:   “萧渡之。”   萧淮一顿,蓦然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   马车内再次沉默片刻,才终于又传来宋晏储清淡的嗓音:“早些回来。”   萧淮眉间一软,清浅的笑意给眸中也添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他调转马头:“殿下。”   宋晏储低低应了一声。萧淮敲了敲车窗边缘,笑道:“殿下可能出来一下?”   宋晏储眼睑动了动,似是无奈又似是带着点点不易察觉的纵容,眸光瞥向窗帘,最终动了动,将帘幔撩了起来。   马车内盈上了一层清润的天光,宋晏储眯了眯眼,神色平静,正要启唇说什么,却忽见一只大手探了进来,随后就是脑袋一紧,整个人顺着窗户被拉了出来,唇上一股温热的触感旋即覆上——   宋晏储瞪大双眼。   男人一手拉着缰绳,自高大的马背上半弯下身子,另一只大手紧紧地覆在她的脑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道,偏那如洪水般倾覆而下的唇却是柔和无比,只细细碾磨,难以察觉出什么□□色彩。   清白的天光隐隐带着些暧昧的霞色洒在男人的面上,出众而棱角分明的五官亦是蒙上了一层带着莫名意味的光晕。   唇上的触感无比明显,一点点一寸寸,明明是再缠绵不过的厮磨,却是让宋晏储抓着帘幔的手紧了紧,白皙的十指泛起了些些的青色,与玄色的帘幔形成鲜明的对比。   莫名的心慌。   宋晏储眸子有些危险地眯了眯,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就见萧淮已经果断松了手,一挥缰绳策着马迅速离去,只余下一阵爽朗的笑声。   陈玉在一旁看着,小心翼翼地擦着脑门上的汗,没敢多看也没敢多说。   宋晏储怔愣片刻,看着明明同聂怀斌年纪相仿但只有这个时候才难得露出些意气的背影,食指覆在唇上,微微有些失神。良久之后,才笑骂了一句:“胆子倒是不小。”   陈玉见她心情似乎无有不好,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小心试探道:“殿下,咱们这便回去了?”   宋晏储淡然颔首。马车又朝着来时的方向悠然驶去,穿过一层层清濛的雾气,最终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   礼部得到圣谕也不是当即就能动身的,圣上出行,声势浩大,又怎能不讲究?好在皇帝将春猎定在四月末,时间上不冷不热,也给礼部颇为充足的时间作准备。   长公主党羽伏诛,朝中上下虽说人心惶惶,但皇帝态度一如以往,京中近来又未有什么事情发生,倒还算的上平和。时日一常,众人提着的心也就慢慢放松下来,对于即将开始的春猎,倒也抱上了几分期待。   四月末,帝王仪仗浩浩荡荡,自京中前往猎场。随行的臣子后妃加在一起,也是不少。   此次春猎一应归置按照以往的秋猎,于朝臣而言,除却那些头一次参加的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其他人已是驾轻就熟了。然在后宫之中,却是隐隐有些腥风血雨的苗头。   原因还是出在那个进宫没多久的瑜嫔身上。   皇帝三年一次大选,每次大选留下来的妃嫔多则十数少则几人。这么些年来后宫中的女人也着实不在少数。   只是以往不论什么后妃再得宠,那也终究只是妃子,对费皇后根本起不到威胁。再加上皇帝对皇后颇为敬重,给足了她这个一国之母的颜面,连带着她的母家费家都节节升高,成了如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存在。皇后在中宫之主的位置上稳稳地坐了二十余年,除了皇帝刚登基那几年,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地位会被撼动,也从未将那些妃子放在眼中。   可这些日子瑜嫔的存在,却真真切切的让皇后感受到了什么叫威胁与不安。   瑜嫔进宫以来似乎是同皇后对上了,平日里事事都没给过皇后这个后宫之主的颜面。皇后自是气恼,可瑜嫔行为做事又有一个度,她轻轻易发落不得。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后宫也不是没出过宠妃,恃宠行凶的无脑之人,皇后这些年也见了不少,只是她们同瑜嫔都不一样。   ——最起码那些所谓的宠妃,她只要寻到了由头,再怎么处置也不为过。可瑜嫔身后,是真的有皇帝在撑着的。   皇帝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也是让皇后最为胆战心惊的。   皇后也是近来才猛然意识过来,成婚这么多年,她竟是连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有人说他踩着兄弟姊妹的尸体上位,残暴不仁;有人说他治理国家有度,大晏近年来海晏河清,是明君;还有他轻信权臣、放纵外家等等诸多评价,可皇后身为他的妻,对于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来,竟是还不如外界了解的多。   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皇后不敢去找皇帝求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旁易日升过一日的嚣张跋扈,甚至在今日这个朝臣出动的场合堂而皇之地和皇帝共乘一辆马车。   何等的风光。   皇后却只能怔怔地看着皇帝的车驾在前,慢慢远去。再回头看去,自己的孩子,也是从容自若地上了马车,有礼却又疏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   皇后的心思宋晏储没那么多功夫去想,她靠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心中想着西州那边的一应事宜。   西州距京城之远,便是萧淮独身一人日夜兼程,怕是也得要个七八日的功夫。若是这么算来,想来这个时候他应是刚到西州不久……   京城内看似是平静了下来,实际上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却从未停止。就像萧淮说得,西州的事来的太过巧合,京城这边怕是也会有相应的动作。宋晏储自是不担心,只安心等着蛇上钩,看他们什么时候出手,怎么出手。   只这边的事同西州那边扯上了关系,倒是让宋晏储颇为讶异。毕竟鞑靼虽说是一个王国,实际上却是游牧民族的习性,由诸多部落组成。那所谓的王也不过是名义上好听的,真要出了什么事,还不一定号召地动那么多部族。是以幕后的人能和鞑靼搭上关系,身后掩藏的势力怕是比她想的还要深一些。   这又让宋晏储忍不住想起了孟开鸿,那位当世大儒。   同样是和外邦勾结,当年孟开鸿当即了断自尽而亡,还不忘给她身上泼了一盆脏水,害得线索全断,找不到真正的源头。如今看来,倒是有给她送了一条线过来。   且等着吧。   ·   临到暮色侵占了黄昏,渐渐遮蔽了天空,一行人才算到了猎场周围的行宫。宋晏储的身子虽说好了些许,可还是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跋涉,一早就有些疲惫。到了行宫后泡了个澡,也为去管旁人,径直歇了下来。   翌日,金乌升至半空中,宋晏储才缓缓醒来,清汝正在殿内打点着什么,听见动静连忙上前:“殿下醒了?”   宋晏储敛了敛眉,慢慢支起身子,哑着嗓子道:“几时了?”   清汝手脚麻利地撩起帐子:“回殿下,已经快巳时了。”   宋晏储揉了揉眉心,倒是没想到一觉睡了那么久。她听着外面隐隐约约有些声响,又问:“外面什么动静?”   清汝撇了撇嘴:“费大郎君不知有什么事,一大早就在外面等着,说要见殿下。陈伴伴招待着呢。”   宋晏储下了床,眉心闪过一抹不耐,清汝急忙问:“殿下可要先用些早膳?”   宋晏储正要点头应好,忽地见陈玉小跑着走了进来,带着喜色道:“殿下,信!”   “什么信?”宋晏储拿着信随意扫了一眼,看清落款之后动作一顿,目光又落到陈玉身上,就见他笑呵呵的,跟个弥勒佛似的。   宋晏储心里嗤了一声,转手将信拆了开来。   陈玉了然退下。   外面费青渟一直在外面侯着,从辰时一直到现在。陈玉一直借口殿下未醒,他也信了,十分耐心地等着。只是眼看着不过是得了一封信,陈玉就径直去通报殿下,独留他一人在外面跟个傻子似的等着,费青渟心里怎么能开心起来?   “陈伴伴,”他忍不住拦住陈玉,深吸一口气:“方才那是谁的信?”   陈玉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委婉笑道:“这……殿下的事,大郎君还是莫要随意打探为好。”指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被指成窥探储君。   费青渟面色一青,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了紧。 第94章 箭矢   能让陈玉那般作态,送来的,也只可能是萧淮的信。   宋晏储拿着纸张细细读过,心中有了些底。   一如她预料一般,萧淮花了将近七八日的功夫才到西州,一路上日夜兼程,马儿都差点被跑死了几匹,这才在几日前到了西州。   旁人信上说得终究不够细致,萧淮回去后才发现情况其实倒也没有那么严峻。鞑靼那边的确是有人来犯,但其实不是什么大的威胁。   ——或者说那些来犯的鞑靼人其实并非王室遣人。   鞑靼多为游牧,王室的号召力并不像大晏这般强悍。王室约束不住手底下的人也是常事。平常驻守西州的军队同那些部落的冲突也不在少数。只不过以往双方的冲突大多是在秋冬,天气转寒草原牲畜蛰伏鞑靼打不到猎物的时候,才会向中原发难。可如今正值四月,万物复苏,草原那边有牲畜也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犯不着这个时候和中原发难。更何况北方也没传来近来有什么天灾,是以在这个本该养马养牛羊的上好时间,鞑靼却主动发难,着实太过蹊跷。   鞑靼来犯之人其实不足畏惧,毕竟西州有数万军队把守,倒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只其中的诱因,却是得细细查明。   宋晏储身处京城不便离开,此事交给萧淮,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倒是让她稍稍放下了心。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纸张,带着粉意的指甲划过那一行行细密的文字,最终落到信封最下,看着那一行龙飞凤舞毫不掩饰的字,宋晏储手指碾了碾,最终扯了扯嘴角,嘀咕了一句什么。一旁伺候的下人离得远未能听清,只宋晏储面上如春水悄然融化的笑却是丝毫不掩饰。   将信妥帖收好,又用过了早膳,陈玉这才适宜地提起费大郎君还在外面侯着。宋晏储擦拭了唇角,淡淡道:“宣。”   费青渟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本就万分不满,只因忌惮宋晏储便一直强忍着,面色却着实不太好看。   脚步声慢慢逼近,宋晏储一手执笔,头都没抬道:“表兄一大早前来求见孤,所谓何事?”   费青渟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声音清冷:“春猎即将开始,殿下身子不好,陈跟在殿下身边,也能以防个万一。”   “以防万一?”几个字在唇间过了一遍,宋晏储抬眸,上下打量费青渟,颇有些戏谑地开口:“表兄所言为真?”   那声音轻讽中又带着不以为然的戏谑,让费青渟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话来:“是。”   宋晏储轻笑,点了点桌案,神色漫不经心:“既如此,那就有劳表兄了。”   费青渟惊愕抬头,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   宋晏储不想再应付他,只挥了挥手,道:“若无旁的事,表兄便先下去吧。”   费青渟迫不及待的想离开,可又想起费夫人,不由咬了咬牙,纠结片刻,道:“母亲一直挂念殿下,殿下若是得闲,可否拨冗……”   他话未说完,什么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宋晏储神色冷淡了几分:“孤心里有数,表兄先退下吧。”   费青渟还想说什么,陈玉已经做势要引人离开。费青渟面上挂不住,最终转身二区率。   殿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宋晏储放下墨笔,拿起纸张,随口问道:“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陈玉脸色沉了下来:“奴才顺着那嬷嬷往下查,连带着费家上下同她有接触的人,查到了她的老家。但派去的人说那嬷嬷早就走了,这么些年从来没回来过。”他顿了顿:“不过倒是确定了一点,那嬷嬷祖祖辈辈都在那村子里。平日里就是给同村和邻村的一些妇人接生,从来没跟京城什么人家有牵连。当年离开,也是突然就离开了,没有音讯。”   宋晏储又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   陈玉叹息摇头:“没有。她丈夫早亡,未能留下一儿半女。平日里接触最紧密的也不过是同村的邻居一家,可那邻居一家,也早早就离开了村子,现在也不知在何处。”   宋晏储冷哼一声:“费家在这种事上,倒是谨慎小心。”   陈玉低着头,宋晏储道:“继续查。”   陈玉有些为难,宋晏储又道:“既然从那个嬷嬷那里查不到,就往上查。”   “往上?”陈玉琢磨片刻,有些迟疑。   “费家,当初找嬷嬷的管事,以及府里的丫鬟小厮——还有,费夫人。”   陈玉心里一咯噔,连忙应下,转身擦了擦脸上的汗。   费夫人……   陈玉眼皮子跳了跳。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此次春猎本为缓解京城近些日子来的紧张氛围,倒也没太多要求。春猎持续二十余日,除却猎场之外,还有一些宴会游园,总之是惬意清闲。   到达猎场第一日,皇帝只随意说了两句话,又说最后猎得猎物做多的人他有赏就任由那些官员郎君疾驰向山林。因这不是秋猎,没那么多规矩,众人倒也的确放松许多。   宋晏储也来了兴致,骑上了匹较温顺的马儿,在众多护卫的保护下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费青渟一直跟在她身旁,见她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眸中不由动了动。   太子体弱,可一国储君该学的技能还是得学。   既然她受不了马儿策马时的颠簸,那就换上被人□□好的温顺马匹。不求马术有多高超,最起码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丑。   更别说,宋晏储的马术其实还算不错。   费青渟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看着那宽阔马背上细瘦的身影,不由抿了抿下唇。   他们二人的马术,是在一起学的。皇帝子嗣稀薄,宫中并无其他同龄孩子。其余皇子王爷又被皇帝除的差不多,剩下的宗室相隔的又有些远。便是还有一个誉王,子嗣颇丰,皇帝也从未想过要将那些孩子唤进宫中。反而是身为外戚的费家,在皇后的示意下将府中长孙送进了宫,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皆可以说是最好的。就连读书和教授骑射的先生,也都是同太子一般。   没人知道,体弱的太子马术和箭术其实极为不错。在这两门课上,费青渟总是比不上太子。   或者这么说,若不是太子体弱,费青渟哪里都比不上她。   这也是费青渟对宋晏储心怀排斥的原因之一——   哪有小娘子,比一个郎君还要厉害?   费青渟是骄傲的,他的出身教养让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但也因此,对于家族给他定下的,那个出身比他更加高贵的未婚妻,他心里一直都有一种抵触的情绪。   他在她面前,永远只能抬头仰望,永远都是低她一头的。   可是现在……   费青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心中不喜,可以往的宋晏储,比之现在,要亲和许多。   如今的宋晏储,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   费青渟敛了敛眸,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马儿慢慢向前走着,费青渟心神不宁,开了两次弓,缺一个猎物都没猎到。反倒是宋晏储,不急不缓间却猎到了一直狐狸一只兔子,还有一只狍子,虽然跑了,但被她伤了后腿,已有一个侍卫前去追了,想来一回就能回来。   “表兄。”   太子轻淡的声音蓦然响起,费青渟回过神,抬眸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太子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细细的弓弦似在颤抖。她一手捏着箭尾,眸子微眯,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   费青渟呼吸一窒,整个脑海中一片空白。   费青渟从来没有看的那么清楚过。宋晏储食指微动,弓弦轻轻一颤,锋利的箭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射而来,带着划破长空的力道,穿过树梢垂落的一朵嫩叶,发出“噗”的一声脆响——   费青渟一动不动,瞳孔中只有那尖利得泛着寒光的箭镞,一点一点,越来越大——   费青渟目眦尽裂。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箭镞直逼面部,仿佛下一瞬就能一往无前地冲破他的脑袋,在面前绽放出绚烂的血花——   箭镞带来的破空声越来越大,直至在耳边急促擦过,带着一阵细微的风,卷起鬓边的碎发,扬起一丝的血迹,在空中绽放,却又转瞬沉寂——   “砰”的一声,是箭矢插入树间的沉闷声响。   费青渟僵硬回头,就见粗壮的树干上一支箭镞稳稳插在其上,箭尾还在轻轻缠着,发出低低的鸣响。而箭头与树干相交的地方,一条细小的蛇被死死钉在枝干上。   那蛇通体青绿,不仔细看,几要与树干融为一体。   费青渟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动了动,原本停止的呼吸一下顺畅了起来,他颤着吸了一口气,却一时不备,差点被呛得咳出声来。   他慢慢回头,看向身后的太子。   宋晏储眉眼含着清润的笑:“表兄,竹叶青呢。”   她声音是难得的温润柔和,在费青渟听来却好似冬日里的寒冰,摄人至极。   费青渟呼吸急促,夹在马腹两侧的腿也不由发软,整个人莫名的狼狈。   她会杀了他。   费青渟头一回有如此真切的感觉。 第95章 猛兽   “表兄可是吓到了?”太子略带关怀的话在耳边响起,费青渟却是丝毫不敢再有旁的心思,只勉强笑笑,道:“多谢殿下。”   “表兄不必如此客气,”宋晏储调转马头,目光在那树干上的竹叶青一扫而过,宛然轻笑道:“蛇肉大补,于惊风补气有奇效。不若拿回去,让人炖了汤,好给表兄补补。”   这话虽未明言,费青渟却适时代入方才自己的反应,只觉面上无光,脸色难看至极。却也不敢对太子再置喙什么,只笑得勉强:“殿下说得有理。”   宋晏储心情似是不错,牵着缰绳悠悠向密林深处驶去。片刻后见身后没什么声响,回头一看,费青渟还在原处。宋晏储极为贴心道:“表兄若是身子不适,不妨先回去歇息片刻?”   周围的视为闻言看向费青渟的目光都有些一言难尽。方才那情况的确是惊险,但好歹是个男儿,怎就能被吓到这个程度?   费青渟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扯了扯嘴角道:“多谢殿下关心,微臣并无大碍。”   “也是,”宋晏储转身继续往前走,声音轻哑中透着些许笑意:“表兄是来保护孤的,又怎会被这区区阵仗吓着了?待会万一出了什么事,可还得仰仗表兄了。”   费青渟额上一地冷汗滑落,明明这话带着调侃的意味,皇家猎场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也是极低,但一闻宋晏储此言,他心中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艰难开口:“为殿下,臣定当尽死忠。”   “表兄太过客气……”宋晏储愉悦的声音慢慢远去,费青渟平复下心情,驱着身下的马缓步跟了上去。   密林深处寥无人踪,除却偶能听见其余地方传来的野兽尖叫的声音,剩下的便是叽叽喳喳的虫鸣鸟叫,连猎物都不见多少。   宋晏储倒是悠然自得,若是碰上猎物便弯弓射箭,没有倒也不勉强。对旁的郎君而言猎物数量太少恐有些折损颜面,但太子自幼体弱,能猎得这么些,已是极为不错。甚至到最后只怕还会被吹捧成殿下仁慈,不忍杀生。   皇家猎场有专人打理,里面牲畜的数量不说多,但也不在少数。他们不说在密林最深处,但也脱离了外围,却迟迟见不到野兽,情况实在有些不对劲。   费青渟策着马,落后于宋晏储半个身位的地方,环视四周,只觉周围安静的环境怎么看怎么诡异。   继续走下去,就连远方别人打猎时传来的隐约野兽嚎叫都慢慢淡了几分。费青渟抿抿唇,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犹豫片刻道:“殿下,这里看起来情况不太对,不若先行回去吧。”   费青渟此言一落,身边围着的护卫长也出言劝道:“此处迟迟没有猎物出没,的确有些诡异。殿下安危为重,不妨换个方向?”   周边的人都出言劝阻,宋晏储倒也不是个不知安危的,只道:“既如此,那便回头换个方向——”   宋晏储话音未落,就听前方角落里一道猛兽的咆哮声骤然响起,随即草丛“唰唰”作响,一直斑斓皮毛的老虎猛地自草丛中飞扑而出,直直冲着宋晏储而去!   “保护殿下!”   周围一时慌乱,侍卫们立刻操起武器以作防备姿态。无奈那老虎挑的角落正好是在侍卫守护的死角,众侍卫一时惊慌,哪怕反应再迅速,也比不过一只猛兽的速度。   猛虎张着巨大的獠牙狰狞直扑而来,一旁的侍卫长目眦尽裂:“殿下!”   猛虎张开的巨口流着涎水,扑鼻的恶臭让人眉心一皱。锋利的爪子掩藏在毛茸茸的虎垫中,仿佛下一瞬就能弹出,刺透人的身体!   周围的护卫心脏险些停止跳动,心中一瞬间涌上来的就是与绝望——   腥热的气息越发迫近,眼瞧着那尖利的獠牙即将咬上那单薄的身躯,却在下一瞬,一个青色身影直扑而上,直面那狰狞的巨虎,将太子挡在身后。   周围的护卫一脸惊愕,“扑”上去的费青渟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晏储。   怎么——会?   凄惨的尖叫打破霎时的寂静,周围的护卫虽说没想到这位看起来矜贵不堪一击的费家大郎君能做出这种事,但也的确是为他们争取了时间。拉弓的拉弓拔剑的拔剑,一伙人齐心协力,终于在巨虎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之后,将其斩杀!   而与此同时,费青渟也被巨虎甩了出去,狠狠地撞上了一棵树上,“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夹杂着胳膊大腿上汩汩留着血迹的伤口,更显狰狞可怕。   老虎虽然勇猛,终究难敌众人之力。确定周围安全之后,护卫长才放心将宋晏储从包围圈中放了出来。   费青渟胳膊腿上伤口之深依稀可见森森白骨,却因浑身的剧痛此刻尚未昏迷过去,只倒在地上,掺着血迹和脏污的脸上看不清面容,只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宋晏储,嘴唇开开阖阖,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宋晏储急匆匆赶来,面露焦急:“来人,快,送大郎君回宫!”   “快来人!”   她看着费青渟温声安慰道:“表兄放心,孤在这儿,你定然会安然无事的!”   费青渟眼前一黑,终于控制不住晕倒在地。   ……   西州。   男人一身戎装,盔甲未卸,上面隐隐沾着些血迹,瞧着触目惊心。但见那男人大步流星,面色端肃的模样,想来应该不是他的鲜血。   西周气候寒冷,哪怕这个时候也要比京城冷上许多。就连军帐的门帘都还是厚厚的动物皮毛。萧淮一手撩开,帐内正在商议什么事的众人立刻回头,见到来人连忙恭声唤道:“将军。”   “将军!”   “将军回来了!”   萧淮大步走向主位,端起桌上的一杯热茶痛饮下肚,这才有点活过来的感觉。   帐内的下属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人忍不住率先问道:“将军同他们交手了?”   萧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戾气。   他日夜兼程赶回西州,初初听闻情况便感到有些不对,恰好又有一队鞑子侵扰百姓,萧淮索性带兵迎了上去,却不想他们跟个兔子似的见到人就跑。   如此一次两次便算了,可他回来这五日,来来回回也见了几支鞑子组成的队伍,每一次都是这般。虽说也有抓住一些人,可从他们嘴里却什么都问不出。问为何要在这个时候侵扰百姓,只说是上面吩咐。可上面是谁,却是丝毫不知。   “跟群兔子似的撩过就跑,好处也没得到多少,他奶奶的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脾气暴躁的忍不住爆了粗口。要说有仗打他们也不怕,最烦的就是这种情况,撩过就跑,打都打不起来!   军帐内其余人也是面色严肃,另一面色稍显儒雅一些的人叹道:“狡兔三窟,他们还不止三窟……”   军长之内一时议论纷纷,上首的萧淮手指轻轻点着杯壁,“哒哒”的清脆声音在帐内不住作响。他眉头紧皱,却在听了那人的话后动作一顿。   声音霎时消失,其余人也不有望过去:“将军?”   “狡兔三窟,你说的有理。”萧淮道:“既然如此与,又因何不能守株待兔。”   那人一愣。   萧淮目视远方,眉宇沉沉,丝毫没有在宋晏储身边的嬉皮笑脸,反而带着让人凛然的沉肃与威严:   “鞑子究竟想做什么暂且不知,但若是西州城内出事,军中主帅及副将不在,他们又可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人琢磨片刻,眼前瞬间一亮:“将军说得有理!”   萧淮看了他一眼:“尽快安排下去吧。”   “是!”   帐内氛围终于是轻快了几分,等到人都离开,萧淮看向帐外,想起京城的人,面色才稍微缓了几分。   片刻后,他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送去的信收到没……”   ·   而此时的猎场行宫,却是一派暴风雨即将来临的紧绷氛围。   皇家猎场,却出了老虎这般的猛兽,还险些伤了储君,负责此次春猎的官员无不胆战心惊,不知是该庆幸太子未出事好,还是该为接下来要面对的皇帝的发难为难好。   此次出行本为放松,却忽然出了这等事,皇帝震怒,百官也是叫苦不迭。   而比皇帝反应更大的则是皇后及其娘家。尤其是在得知费青渟是为了“救”太子才会重伤至此,险些一只胳膊条腿都要废了之后,费夫人脸上那一瞬间的狰狞之色,也没有逃脱宋晏储的目光。   她轻轻敲打着桌案,眸光变的意味深长。   与此同时,皇后的态度也是极为激烈,厉声指责宋晏储身边是为如此之多,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费青渟。   宋晏储眸光慢慢沉了下来,声音也格外冰冷:“先不说是表兄先说要跟在孤身边,保护孤的安全。便是当时情况紧急,表兄若是不出事,那出事的就是孤了。母后是觉着,娘家侄子,比孤还要重一些?”   皇后只觉猛地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浇得她心底发凉。她保养精致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勉强笑道:“储儿这是什么话,只是那终究是你表兄,又是母后看着长大的,见他受了这般重的伤,母后一是担心,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她慌张地笑了笑:“你表兄终究是因为你受的伤,你怎能说出这般话?岂不是寒了你舅舅舅母的心?”   宋晏储扯了扯唇角:“母后心里有数就好,不然,孤还要以为,表兄才是母后的亲子呢。”   皇后脸色又白了几分,宋晏储看了她一眼,无意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费青渟经过几位太医接连不断的治疗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可伤到的胳膊和腿能否恢复到正常人的程度,就是未知数了。   费夫人日日守在费青渟床前,宋晏储也是面容憔悴,低叹出声:“都是孤不好,若是孤能及时察觉到不对,表兄也无需替孤受此大罪。”   床前费夫人笼在袖间的手又紧了紧,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笑意,却带上了些许的疲惫:“殿下此话严重了。殿下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殿下无事,青渟的牺牲,才不算白费。”   宋晏储愈发感动,连忙保证道:“舅母放心,孤定会查出幕后真凶,好给表兄一个公道。”   费夫人面庞又僵了僵,才道:“多谢殿下……” 第96章 废人   四月末,清明时节早已过去,别的墓前只余些许未纸钱余烬,而萧家祖坟前,则是火光四散,纸钱烧得正旺。   萧淮端身跪在墓前,火焰忽高忽低,明明暗暗,映在那沉肃的面庞上。给那如深渊的眸中,也染上了些许灼热的温度。   他一手拿着一张薄薄的纸钱,一张又一张的添进那噼啪作响的火焰中,动作缓慢,似乎生怕手中的纸钱烧完了一般。   已是傍晚,金乌坠至西山,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被黑暗侵袭吞噬,白昼摇摇欲坠,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天地之间,仿佛只余那一丛火苗的光芒。   一时寂静。   良久之后,萧淮才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低低唤了一声:“爹,娘。”   风吹树动,哗哗作响,身前的火苗也晃了晃身子,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火苗险些灼了他的前襟,萧淮非但不躲,反而轻轻笑出了声:“爹娘,孩儿不孝,未能在清明节来看看您。好在现在也不算晚,您二老莫怪。”   他顿了顿,又开始慢慢讲述:“儿子今年去了一趟京城。您二老是不是没出过西州城啊?”   “京城有什么不一样啊?跟西州好像有很多的不同,但跟西州,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倒是可惜了,要不然儿子还能带您去看看?”   “但是爹一向不喜出门,就算有机会,估计爹也不愿意离开吧?”   他慢慢悠悠说着,一点一点,从去京城的目的,一路上的见闻,到在京城经历的各种细小的事,娓娓道来,自己说得不嫌累,也不嫌萧父萧母听得烦。   他说了许久,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天色已经黑透了,周围的天空一片死寂,只余火光前的那一抹鲜活。   他捡起一根树枝扒了扒火堆,低垂着头,睫毛微敛,轻轻说了一句:“爹,娘,儿子有心上人了。”   火堆“嗤嗤”作响,萧淮嘴角勾了勾,衬着那明亮的火光,显得那张凌厉的面上格外柔和。   “萧肆总说儿子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儿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如今儿子有喜欢的人了,您二老也可以放心了……只不过儿子喜欢的人,有些特殊。”   “但您一向疼爱儿子,想来也能理解儿子……她是个很好的人,您要是还在,肯定也会喜欢她的。”   “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活得太过小心谨慎,身子又不好……儿子心疼。”   “您二老在天之灵,也看着您儿媳妇儿一些,保佑她身体平安、康健。”   “……”   萧淮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讲他和宋晏储是如何认识的,说他们之间的一些细小往事,最后他愉悦的笑了一声,轻声道:   “只不过她人现在在京城,您一时半会当是看不着了……等以后有机会,儿子带她来见见您,到时候您二老可不能的甩脸色。”   火焰又晃了晃,火舌猛地朝他身上一扑,好像在愤怒的责怪着什么。萧淮神情柔和,只道了一句:   “爹,娘,儿子现在很好,您放心。”   火焰在他身边轻轻摇曳,好像母亲温柔的大手,温暖了整个寒夜。   最后一张纸钱缓缓飘进火焰的胸怀中,慢慢融入进去。就好像远行的游子,终于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火光慢慢变得暗淡。   萧淮跪在墓前,垂眸看着那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最后一张纸钱燃烧殆尽,化作一堆灰烬,与足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远方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匆忙又清晰,惊扰了这一时的宁静。手下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将军,上钩了!”   萧淮回过头,神色间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脆弱与柔和,取而代之的是满腔凌厉的杀意。   最后一丝星火熄灭,此方的天地也终陷入了昏暗,凛冽的寒意透过火光的屏障扑面而来。   风乍起,细碎的灰烬纷纷扬扬,缠绕在萧淮的手上。   萧淮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眼底的温度柔了柔,转而大步离去。   ·   行宫内,猎场中猛兽的出现引得皇帝震怒,命人查探个究竟。而作为这件事的受害者,对于“代受其罪”的费青渟和费家,皇帝也表现出了极为温和的态度,在费青渟养伤期间,一应补品珍宝如流水般送了过去。可费家众人面对这种情况,非但不喜,心中反而有些忐忑。   原因只在于,随行而来的大多数太医,对于费青渟的伤势,都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明白。再仔细追问下去,也只会说不会大郎君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会有性命之忧?那别的呢?   太医不肯说,皇帝又是一副愧疚至极的模样,天南地北地珍宝源源不断的送过去。可越是这样费鄂就越是心慌,心里已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是一次太医换药,费鄂死死地抓着太医的手颤着声问:“敢问太医,我孙儿的伤……到底怎么样?”   那太医支支吾吾,费鄂直接道:“不论如何也该让老夫心里有个准备!青渟是我的长孙,他的病情,老夫总该知情啊!”   费鄂动之以情,那太医吃一半上,终究是隐晦开了口:“大郎君虽说并无性命之忧,但此番伤了筋骨,日后怕是……”他摇了摇头,低低叹了一声。   费鄂大受打击,身子差点没站稳,许久之后他才艰涩开口:“那……日后可还能同常人一般?”   太医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摇了摇头:“难啊!”   费鄂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那太医说了此话也不敢久留,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费鄂踉跄了几步,慢慢转头看向床榻上的长孙,眸中一派晦涩复杂。   身边的小厮小心搀扶着他:“老爷子……”   费鄂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道:“回去吧。”   他转身离去,只是那原本挺拔的背影此时竟慢慢佝偻了起来,看起来,一瞬间老了许多。   那小厮不敢多说什么,只搀着费鄂慢慢离去,在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床榻上,那原本光风霁月的费家大郎君,皇后的亲侄子,此时却是面色苍白,一派狼狈之色,哪还有昔日京城翩翩公子的样子?   “大、大郎君?”   门外的侍女往里面看了一眼,惊愕的发现床榻上的人正睁开眼茫然地望着上方。   她连忙走了进去,有些慌乱的开口:“大、大郎君何时醒的?”   “出去。”费青渟许久未开口说话,嗓子一时沙哑难听。   那侍女缩了缩脖子:“郎、郎君……”   “滚出去!”费青渟大怒,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将床榻间的东西统统甩了出去,那侍女急得差点掉眼泪,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只忙退着往后:“奴婢这就出去,这就出去!郎君莫气!”   等到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室内再次回复了沉寂与黑暗,费青渟也这才瞪着双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方才太医的话犹在耳边作响。   废人。   一个废人。   他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废人。   费青渟张着嘴,想要发泄地尖叫出声,嗓子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半,丝毫声音发不出。   他以后就是一个废人——   ·   来日,等太医再来上药,屋里屋外的侍女小厮都在小心地候着。   太医医术高明,上药的动作也堪称轻柔。费青渟却觉得他好似是在嘲讽,嘲讽他是一个日后不良与性的废人!   太医收起药,轻呼了一口气:“再敷几日的药,外伤应该就能好的差不多了。”   “有什么用呢。”费青渟喃喃道,太医皱眉转身,费青渟自嘲一笑:“有什么用呢。”   太医婉言劝道:“大郎君万万不可心灰意冷,这于伤无益——”   他话尚未说完,费青渟便冷冷笑道:“怎么,我便是积极配合,这只腿还能好了不成?”   太医顿时哑口无言。   费青渟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的气一时又涌了上来,近乎疯癫的开口:“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太医忙一躲身,险些被东西砸中。他皱皱眉看着床榻上的费青渟,有心劝他莫要如此免得牵扯到伤处,可一旁的侍女只苦笑着请他走了出去,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刺激了郎君。   屋内瓷器摔落在地上的声音响个不停,那太医踌躇片刻,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   作孽啊,作孽啊!   费家这几日就没清闲过,费青渟受了伤后性情大变,谁都不知道什么话就有可能刺激到他,一时之间身边伺候的侍女小厮无不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却又不敢不言。   费夫人听了只余心疼,抱着儿子柔声安慰了许久,却是没有丝毫用处,还被他扔过来的茶盏划伤了额角。费夫人又是惊又是惧,心中也是一阵一阵地绞痛。母子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阵。   费鄂那日听了太医的话心中本就纠结,又见费青渟这些日子这般作态,心中愈是不满,耐着性子去安慰他她几次,见他还是沉迷悲痛的癫狂作态,也是恼了,索性回收不再管他。   费青渟闹了几日,身上的伤又崩了几次,连带着太医面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又怕他发疯伤及自身,上完药就匆忙离去。   费鄂站在门前,听着太医的话,心中原本的侥幸再也不存,看着床榻上往日自己最重视的长孙,面上沉痛不已。   沉闷的脚步声在耳边想起,费青渟许是闹够了,没力气了,正闭目养神。听着动静后他慢慢睁开眼,转头看向费鄂,面上一片空洞,毫无知觉地唤了一句:“祖父。”   费鄂老眼一热,良久后轻叹一声:“青渟,你是祖父最重视的孙儿。”   费青渟眸中动了动。   费鄂拍了拍他的手,情真意切道:“你不能继续这么消沉下去了!费家以后,还得你撑着呢!”   费青渟眸中渐渐有了神色,他看着费鄂,自嘲一笑:“祖父,就我这么一个残废……”   “不可胡说!”费鄂眼睛一瞪,温声安慰他:“祖父相信,你的腿,定然能好起来的!你是我最看中的孙儿,也是我费家最优秀的孩子,又怎能如今这般呢?!”   费青渟低声咳了两声,眼睛酸涩,几乎有种落泪的感觉:“祖父——”   这连日来的消沉与疯狂,又何尝不是担心自己变成这般会被家族遗弃?可如今祖父的这般话,却是让费青渟一时安定下了心神。   是的,他是费家的长房长孙,费家怎么可能轻易舍弃他?他的腿一定能好的,太医只说难,却没有说不可能……   费青渟思绪一时混乱,费鄂见状眸中闪过一抹满意的色彩,他拍了拍放弃他的手,温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现在身子不适,不宜费心。西山那边,祖父就先代你管着……”   费青渟顿时一僵,不可置信地抬眸看着面目慈和的费鄂。   费鄂笑得温和,一字一句保证道:“你放心,祖父只是替你管理,等你伤好了,祖父一定会给你——”   ·   “费家那边又出事了?”宋晏储捏着一张纸慢慢看着,听着陈玉的汇报不由挑了挑眉。   陈玉道:“听说费家大郎君同费老爷子发生了争执,还险些伤了费老爷子。费老爷子大怒,说是不准任何人去看大郎君呢。”陈玉的话中也不由带着些唏嘘,他看着宋晏储,小心问道:“殿下,可要奴才去打探一下发生了何事?”   “没必要,”宋晏储道:“无非就那么些事。”   她站起身,远远望去,轻笑道:“费鄂倒是比孤想的还要心狠。” 第97章 从容   “将军!”   西州,关押俘虏的大牢外,守卫站得笔直,冲着萧淮恭声唤道。   萧淮随意挥了挥手,并未多言。只在经过那些守卫身边时,一阵微不可查的风扬起墨色的衣角,隐隐约约能闻到血腥的味道。   那些守卫心下一凌,面面相觑一眼,却十分有分寸地没有多言。   牢里关押的大多都是鞑靼俘虏或是一些穷凶极恶之人,死有余辜,不值得他们费心。   反而是他们将军自晨时就一直待在里面,方才出来脸色也不见多么好看,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人影自远方慢慢消失,那些侍卫也更加沉心凝神,不敢懈怠。   “爷。”萧悟匆匆忙迎上,眉头稍皱:“可有审出些什么来?”   此番守株待兔,传出的消息是西州城郊处出了劫匪,城内解决不了,便求助了西州军。因那劫匪凶悍,便由萧淮亲自带队,连带着军中几位副将一道前去剿匪。由此,军内守备变松弛了许多,鞑靼得了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又怎会放过?   昨夜那些贼人上了钩,萧淮带着人将其一锅端了,留下一些领头之人的命将其关进大牢,萧淮亲去审问,一直到这个时候,才从牢中出来。   身上的血腥味不减反增,身边的人都是习惯了刀头舔血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   萧淮揉了揉脑袋,一宿没睡足以让他头昏脑涨,军帐中坐着的也都是心腹,此时见萧淮面色不好,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   萧悟一身戎装,面色颇为沉静:“可是鞑靼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并非。”萧淮摇了摇头,沉声道:“那些人,不是鞑靼王室的,而是部落派来的。”   帐内轰的一声吵嚷起来:“不是鞑靼王室,什么意思?”   “若非鞑靼王的命令,那些部落又因何会有这番举动?”   “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倒是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法啊!”   帐内吵吵嚷嚷,萧淮眉头皱得越发紧,他拿起手边的杯子敲了两下桌子,如愿让四周安静了下来。   萧淮扫视四周,沉声开口:“昨夜抓捕到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出自其桑部落,并无王室之人。”   “其桑……”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沉凝。   萧淮接着道:“我审问他们为何要来骚扰我军,他们给出的答案只是奉命行事。奉谁的命?首领的命。可再问是哪一位首领,他们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这其桑部落他们也不陌生。其桑族人大多骁勇善战,在战场山也跟一匹狼一般咬住敌人不松口,素来为他们所头疼。   这件事若是仅仅和其桑部落有关,那可就麻烦了……   鞑靼是由多个部族组成,如今的王室是为札答兰部落。昔日札答兰王统一鞑靼,对中原造成的威胁不可谓不大。其在世的时候又励精图治,为鞑靼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中原对他也是颇为忌惮。好在他去了之后,札答兰部落中鲜有能与之媲美者,其继任者大多平庸,连带着札答兰部落都渐渐衰落,虽说有个王的名头,但也只是个名头而已。   按理来说,这般的鞑靼虽说难缠,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多么为难,可问题就出在那其桑部落上。   其桑部落鞑靼中是仅次于札答兰的一个大部落。不同于札答兰这些年的衰败,其桑部落这些年倒是能人辈出,再加上本就有着骁勇善战的传统,反而比鞑靼王室还要难缠许多。据他们所了解的情况,其桑部落对札答兰也颇为不满,明里暗里发生过许多冲突,甚至有取而代之的意图。若不是札答兰还有些底蕴,只怕就真要让他们得逞了。   而如今其桑部落直接越过王室做出这等行径,所图之物也着实有些让人看不透。   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但实际上却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甚至其桑部落费此人力物力,也没能得到什么好处——   “就好像他们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单纯是在拖住咱们的脚一般。”   一人啧啧开口。可随即一想,便是其桑不做这等事,他们也是日复一日的镇守西州,鲜少离开,那他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那人挠着脑袋,心中困惑,却忽见上方的萧淮猛地一个起身,面色难看。   “拖延时间?”萧淮望着他。   那人愣愣地点了点头:“可这……也没必要啊……”   他声音讷讷,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萧淮越发难看的面色。   萧淮深吸一口气,猛地大步朝着帐外走去。   他们查觉不出什么不对,可萧淮一联系起京城那边,心中顿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拖延时间,拖延谁的?他的时间。   为什么?为了让他没时间回京城?   此前萧淮就觉得西州出事的时机太过蹊跷,正好是赶在京城决定春猎之际。可如今一想,如果要挑时机对太子动手,那将他调离京城后、又是在猎场这么个危机重重的地方,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天时、地利,全都占了。   “爷!”萧悟也是一瞬间想到什么,脸色难看地跟了出去——   “报——”   “将军,其桑部落前来要人!”   萧淮脚步一顿,眉宇间含上了沉沉的冷意:“要什么人?”   “要您昨日带回来那几个人!”   后面跟出来的几个副将脸色骤然一青:   “放屁!那是我们的俘虏!他说要老子就得给他?”   萧淮沉静开口:“来者何人?”   “是……其桑部落的少主。”   萧淮看向军外,目光沉沉。   ·   一晃时间就到五月中,前些日子太子遇刺一事让文武百官人心惶惶,皇帝虽下令严查,但此事仍未有一个章程。反倒是费家这几日闹出来的笑话,倒是能让众人稍稍松一口气。   十余日的时间过去,费家大郎君伤势不说全好,但也该大差不差了。可尽管外伤好的差不多,伤筋动骨却是不是一时半会能修复好的。再加上外面隐隐传出来费大郎君日后怕是不良于行的消息,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对费家大郎君这几日莫名的态度自然也是有些耳闻。心理也愈发确定只怕不是传言,那费家大郎君,日后怕是要真的成了一个废物了。   有人心中感叹,好好的一个大家郎君,眼前着前途非凡,却成了这般模样,岂不是天意弄人?但有人却认为费青渟真成了个废人却不一定不是一件好事。他那伤是因何而来所有人心知肚明,有这个原由在,太子最后不可能亏待了他。没见着皇帝这些日子各种珍贵药材流水一般地往费家送吗?更何况水满则溢,放在朝堂上也是相通的。费家如今地位已是不低,若是继续发展下去难免不会引起忌惮,就想如今这般,哪怕下一代毫无建树,也可保三代荣华,岂不是一件好事?   外面纷纷扰扰,却不知苦主是如何想的。费鄂眼见着对费青渟这般态度起了不耐,费大爷又是什么不知只顾享乐的性子,唯有费夫人心疼儿子,一日又一日地去劝儿子莫要沉湎于悲痛之中,大晏能人异士那么多,他的伤定然是能好的。费青渟却是一日比一日地暴躁,与费夫人的谈话通常以大发雷霆告终。   “出去!都给我出去!你不要再来看我的笑话了!”   房内“噼里啪啦”的动静响个不停,费夫人声音哽咽,泫然欲泣道:“我是你母亲,我又怎会看你笑话?青渟,青渟你开开门,青渟——”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费夫人往后退了退,险些一个不稳倒了下去,好在身边的侍女及时馋了下:“夫人当心。”   “青渟……”费夫人犹豫着又唤了一句,门严严实实地阖着,没有丝毫要开的动静。   费夫人面露痛色:“我的儿啊……”   侍女委婉劝道:“夫人,且让大郎君一个人静静吧。”   “我如何能放的下心……”费夫人闭了闭眼,想起害得自己儿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温柔似水的眉眼中就不由含了些戾气。   宋晏储……   ·   此处是在行宫,里面发生的一应事也逃不过宋晏储的眼。费青渟消极避世的态度传入耳中,她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父皇那边什么态度?”   陈玉一愣,随即答道:“陛下除了将行宫里的药草都送了一份过去,又让太医好好诊治,便未再多说什么了。”   “孤知晓了。”宋晏储蜷在贵妃榻上,神色有些困顿。   刚过了午时用过午膳,难免有些困乏。陈玉正欲让殿下回寝殿歇息,就听外面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呈上一封信件:“殿下,有信。”   宋晏储神思渐渐清明,陈玉了然地拿起信件递了过去,无需多想,只能是那人的。   展开一看,果然。   来到行宫将近半月,几乎每日都有一封信送来。   黏黏糊糊,成何体统。   宋晏储抖了抖信封,信纸柔软滑开。她本是神色懒散,在看到信上所说的内容之后,神色却渐渐沉凝起来。   “殿下?”一旁的陈玉小声开口。   宋晏储收敛了信封,平静开口道:“无事。”   陈玉虽说心中疑虑,但却十分知情识趣的没有多说什么。   宋晏储看着外面,眸中色彩渐渐深沉起来。   ·   午间小憩后已过了最热的时辰,太阳斜斜挂在半空,不似正午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多了一些温和之意。   陈玉伺候她起身,征询出声道:“外面天儿正好,殿下可要出去走走?”   宋晏储神色恹恹:“去何地?”   “行宫后有一条溪水,奴才听闻近日时常有一些郎君在此处曲水流觞,时而投壶作乐。殿下出去走走,也好过一直闷在殿内。”陈玉一边替她理着前襟,一边道。   “听说?”宋晏储慢慢磨着这两个字,语气悠闲莫名。   陈玉动作一顿,惊疑地看向宋晏储。   宋晏储慢慢起身,锦缎衣角顺势垂落,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许久未出门,倒也的确是闷得慌。”她回眸看了陈玉一眼:“还愣着作甚,走吧。”   陈玉收起心中的惊慌,连忙跟了上去。   ·   先祖酷爱享乐,哪怕是秋猎时也不愿委屈了自己,是以便在此处建造了一处行宫,大体按照江南的格局,内里假山池水,看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格调。   行宫四周环林,只不过以北的林地是为猎场,供打猎之用;而以南的林子里则大多是些兔子之类的小型野兽,以供观赏。林子前还有一汪清潭,谭边有一处亭子,四处挂上了竹帘。风吹帘动,伴着树林哗哗与流水潺潺,也是颇有一番禅意。   行到行宫之后,只听流水哗啦,周遭却是一片空旷,毫无人烟。更别说陈玉所听闻的众郎君曲水流觞、投壶相乐的盛况了。   凉亭的竹帘随风而动,透过其中间隙隐隐约约能见一个墨色身影端坐其内。而与此同时,兵戈的声音也在不远处隐隐作响。   陈玉面上一贯的笑也敛了下来,护在宋晏储身边的动作也有了些防备之意。   风声吹动树林,也多了些肃杀之意。   宋晏储神情不变,踱步进了凉亭,看着亭子中的人,丝毫不意外。   反倒是那人见了宋晏储,面上挂上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温声唤道:“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茶香在空中氤氲升腾,给男人的面上添了一分虚无缥缈的神秘感后逐渐四散而去。   “不久,孟开鸿死后,还见过一面。”   宋晏储施施然坐在石桌另一面,男人闻言脸色稍稍僵了僵,随后就恢复了原状。他将手中的茶壶放在桌案上,一手推过已经沏好的茶,温然一笑:“殿下尝尝。”   “不必,”宋晏储扫了一眼:“两年多的时间,你倒是没有丝毫长进。”   廖修齐牵唇一笑:“有没有长进,殿下总该试过才知道。”   宋晏储轻笑一声,虽未言明,不屑之意,却已十分明显。   廖修齐脸色难看,索性也不再强装温和,神色阴翳道:“殿下合该看清局势才是。”   宋晏储抬眸睨着他:“看清局势?”她轻笑:“你是指外面那些人?”   廖修齐神色间不乏得意:“殿下命大,那只老虎没要了你的命。可现在,殿下觉着,还能有那般幸运?”他回首示意了一下,丛林中掩藏的死士终于现出了身形,林林总总,不下百人。   廖修齐想看宋晏储惊慌失措的模样,却见她轻笑开口,神色自若道:“廖修齐,你觉着,孟开鸿死后,孤饶了你一命,为的是什么?”   廖修齐心中莫名一慌,他皱了皱眉,厉声开口:“你莫要再装神弄鬼——”   他话尚未说完,就听一英朗的声线嗤笑道:“就你这废物玩意,还用得着老子装神弄鬼?”   男子话音刚落,兵刃相交的声音瞬间响起,廖修齐猛地回头一看,就见聂怀斌带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手中刀锋一抡一转,一条人命已被带走。   鲜红的血四溅而起,喷洒在他的衣裳面庞上,聂怀斌毫不在意的抬手一擦,斜睨着廖修齐的目光满是不屑:   “蠢货,像你这中这么把自己当东西的,老子还是头一回见。”   上百名死士此时陷入混战中,脱身不得。方才营造出来的有利局势不过片刻就被摧毁殆尽,廖修齐面目狰狞:   “聂怀斌!”   又是他,又是他!从前在殿下身边伴读时他就总是坏他的事,到现在还是这样。   聂怀斌轻蔑一笑,周围的占据几乎呈现一边倒的局势。   兵戈相交的声音刺耳无比,刺目的鲜血也让人心生压抑,四周的天地间,仿佛只有凉亭这一处的清白。   廖修齐双目血红,宋晏储端坐桌前,从容自得。 第98章 危急   本是清致宁人的秀丽景致,然此时的兵戈相交却兀地破坏了这一片宁静。大片的鲜血铺洒岸边,甚至有的融入溪潭,从上至下汩汩流动。   天色慢慢变得昏暗,浓厚的乌云聚在穹顶,不住地翻腾滚动。来自天际的嗡鸣也在耳畔作响,沉闷中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昏黄的四周,只剩艳丽的红色占据了这一片所有的视线,好像沾满了罪恶的血海深渊,不知尽处。   廖修齐带来的死士都是经过专门教导的,下手狠辣不留余地,但聂怀斌带来的人占了数量上的优势,虽说一时之间僵持不下,但时间愈久,局势就愈发分明。   廖修齐面目狰狞,双目几欲喷火。聂怀斌扬手一挥,一个偷袭者头颅应声而落。他提步上前,抬手钳住廖修齐,一用力迫使廖修齐“砰”的一声跪了下去,不顾廖修齐屈辱的神色,嗤笑道:“我还道你这两年长进了多少,现在看来,还是一样的废物!”   廖修齐咬牙:“聂怀斌——”   聂怀斌冷笑,按着他脑袋的手愈发用力,廖修齐头险些磕在地面。聂怀斌看着宋晏储,扬声问道:“殿下,怎么处置?”   宋晏储垂眸望他:“廖修齐,孤待你当是不薄。”   当年皇帝为太子选拔伴读,一位出自聂家,是为朝臣之子;一位是当时大儒孟开鸿之徒,是为清流之后。   聂怀斌因着家世的缘故自幼张扬肆意,便是进了宫也未曾收敛多少;而孟开鸿虽说只为太傅,在朝中并无实权,但廖修齐在东宫的低位也不比聂怀斌差到哪里去。   二者之间自幼便有些龃龉,聂怀斌看不上廖修齐的文弱,廖修齐不喜聂怀斌的五大三粗。宋晏储看在眼里,也并未多加在意。这二人未来若是没有差错便是她的心腹臣子,有不和还是好事,若当真是一条心,宋晏储才要担心。   于她而言,只要二人没有生死大仇,其余的放任便是。   可当年孟开鸿身份暴露,宋晏储大惊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怀疑廖修齐这个伴读的身份。可孟开鸿干脆利落地服毒自尽,引得读书人群情激愤不说,连带着他身后线索也断了。宋晏储干脆利落远走江南以待来日,留下廖修齐在京城,也算是对他的观察。若他是无辜,宋晏储自然不介意保他一命,可若他当真同那幕后之人有染,这么一条小鱼,也是宋晏储钓出幕后大鱼的关键所在。   自回京之后,廖修齐虽未明面上在她面前出现过多少次,但宋晏储却一直派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回京之初大街上的那个妓子、随后的碎玉楼外的刺杀等诸多事情中,多多少少都有廖修齐的影子。宋晏储索性放任,看他还能做出什么来。   便等到了今日。   廖修齐屈辱抬头,面露讥讽:“殿下若当真待我不薄,当初又何必置老师于死路?殿下前去江南时,又为何不带上我?”   廖修齐虽不似那些世家大族的郎君有着显赫的出身,但因着老师和太子伴读的身份,在京城中也无人敢小觑,尤其是在年龄相仿的文人圈子中,可以说是无人能出其右。   可随着孟大儒身死,太子南下,身边的人避他就如洪水猛兽一般,那异样的眼神让一心活在骄傲自得中的廖修齐如何受得了?   自幼在市井乡野中打滚,饿极了几天没吃过分毫,甚至为了一个脏包子跟狗打架,廖修齐什么没受过?遇见孟开鸿是他一生之幸,也是他贪婪卑劣的开端。   他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中挣扎多年,心中早就没了善恶是非的观念,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好孟开鸿。   于廖修齐而言,孟开鸿是他人生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他爬上更高峰的踏板。他不在乎孟开鸿的生死,却担心没了孟开鸿之后,他的人生会一落千丈。   廖修齐会疯的。   有幸成为孟开鸿关门弟子后,廖修齐拼命讨好孟开鸿;在成为太子伴读后,他又开始拼命讨好宋晏储。   他费尽心机,所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让他如何不癫狂?   宋晏储一只手缓缓地敲着桌案,垂眸看向他时目光无喜无悲:“所以,你便妄想以这百人之力,将孤斩杀于此?”   “皇家行宫,重兵把守。孤又凭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   廖修齐忽地仰天大笑,眼角都沁出了些泪,他蓦地看向宋晏储,嘴角噙着诡异的笑:“谁说了,只靠那百人了?”   一声沉闷的轰雷响彻天际,乌云翻滚间,似有万钧的力量即将冲破而下。豆大的雨滴带着凶猛的力道直击而下,一个将士蓦地抬头,随即被那夹杂着巨力雨滴击打地眼睛发酸,险些溃不成军。   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声响。   聂怀斌先是眉头一皱,对他这副模样万分不满,可随即又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心头一凛,厉声大喝:“保护殿下!”   天地之间满是暴雨的喧嚣,将士们听力受阻,   他话刚落,就听一声低沉的狼嚎穿过暴雨的帷幕,转瞬在耳边炸响!   聂怀斌汗毛倒竖,身子一侧勉强避过,正要奔至宋晏储身边,可那狼轻盈落地后未发出一点声响,转瞬却又张着巨口,流着长长的涎水,猛地扑了过来。   聂怀斌心中发苦,扫向外面,只见亭外还有十余只狼,狰狞异常,将士们受此阻拦,又有尚未清理赶紧的死士,前后夹击之下,一时竟是脱不开身!   只不过一个失神,恶臭的狼嘴就到了面前,聂怀斌一个翻身,趁着恶狼回头的机会捡起一旁的剑抬手一刺,直直插进恶狼的口中!   “嗷呜——”   一声痛嚎响彻天地,那恶狼拼命挣扎,聂怀斌一时不备,剑脱手而出,整个人也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没站稳!   恶狼仍在放肆叫嚣,聂怀斌却只其已不足畏惧,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视及宋晏储处,顿时目眦尽裂:“殿下!”   只见一只浑身血水的狼不知何时冲破了外面将士们的桎梏,以奔雷之势朝着宋晏储处扑去,其势之快,隐约成了一道虚影!   聂怀斌方才躲闪那只出声,此时距宋晏储一日前有些距离,便是速度再快,也无法赶在那畜生前面。   聂怀斌咬牙,一把捡起方才落到地上的剑,扬手一掷,随着一声嗡鸣,钉在那畜生的后腿上!   聂怀斌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方才被他忽略了的廖修齐此时握着一把短匕,面色扭曲地自身后刺向宋晏储——   “廖修齐,尔敢!”   宋晏储蓦然回头,就见一道寒光刺入眼中,转瞬间,近至面前——   远方,聂怀斌飞奔而来;不远处,抵挡着另一只野狼的陈玉也是面露焦急。   “噗”的一声,钝器入肉的声音。   聂怀斌和陈玉双双一怔。   廖修齐捂着手臂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而不远的石柱上,一只箭镞尾端还在轻轻颤着,发出细不可闻的轻鸣。   宋晏储微微一愣,转而猛地抬头看向箭镞来时的方向,只见不远处一墨色衣衫男子持弓而立。   乌云压顶,天地之间一派昏暗。压抑的天光笼在男人的面上,隐隐透出的五官也覆上了一丝沉沉的色彩。他目光微垂,落在廖修齐身上的眸光好似夹杂着万年寒冰。半空中捏着弓的手轻轻动了动,一手慢慢抬起,搭在弓上——   宋晏储见状立刻反应过来,忙开口道:“留活口!”   萧淮动作一顿,随后右手微动,弓拉如满月,食指微动,箭镞带着滑坡暴风骤雨的力度,决然擦来,直直钉在廖修齐的腿上。   “啊——”   凄厉的声响回荡四周,廖修齐面上惨白,汗如雨下。   宋晏储一怔,随机无奈一笑。   萧淮大步行至宋晏储面前,面上冷沉似水:“可有受伤。”   宋晏储不欲将情绪表露面上,面上淡然,眸中的笑意却是难以掩盖:“无碍。”   萧淮拉过了她的手,上下检查一番,这才算是放下了心。   亭外猛兽凶残,将士们对抗起来也难掩吃力,亭内倒是稍得了片刻的喘息余地。   廖修齐身上的鲜血洇湿了身下的地面,狼狈的不成人形。   萧淮垂眸看着他,眸中晦涩莫名。   宋晏储心下无奈,晃了晃他的手:“留他一命,孤还有用。”   萧淮回眸看她,握着她手的大掌紧了紧。   廖修齐抬眸看去,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他沉默片刻,忽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人垂眸看他,他咧嘴笑道:“我道统领西州的萧淮为何对殿下言听计从,原是这种关系……殿下这般姿容,入幕之宾想来也是不少。”他强忍着痛意讥笑开口:“譬如大理寺那位严大人?譬如聂统领之子聂怀斌?”   “堂堂一国储君,雌伏于男人身下……”   聂怀斌眉头紧皱,萧淮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冷。宋晏储看着他,缓声开口:“再多说一个字,孤把你舌头割了。”   “左右还剩一只手,也能写字。”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廖修齐脸色涨青。   外面的厮杀还在继续,将士们虽有些勉强,但也不是不能制服。宋晏储心下稍定,正欲令聂怀斌将人带回,忽地汗毛尽竖,心下顿时有种极致的危险感。   她环顾四周,高声喝道:“快离开!”   话音未落,萧淮已一手揽住她的腰,一个翻滚出了亭外。聂怀斌反应慢了半拍,一手抓住廖修齐的衣领把人扔了出去,随后自己一蹬凉亭柱子,借力滚了出去。   就在几人跳出凉亭的一瞬间,“轰”的一声炸响,火光四溅,精致的亭台霎时化为碎片,劈天盖地的砸来。   萧淮扯着宋晏储的手一个转身,将其护在自己身下,任由那些物体砸在自己身上,也只是闷哼了一声。   大雨倾盆而下,很快就浇灭了那些焰火。待到四处沉寂,宋晏储才从萧淮怀中探出头来,看向四周的狼藉,一贯沉静的面色也是难看至极。   军中的火药,倒真是大手笔。   先是刺客,再是狼群,又是火药,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置她于死地。   暴雨自天上砸下,未见丝毫衰退之势。方才那场变故中,一些将士们未反应过来,受了些伤。好在那爆炸是以凉亭为中心,周围收到的波及要小上一些,在加上正逢雨天,那火药的威力更是大大减弱。   先前的死士已大致被斩杀殆尽,那些狼群虽未完全丧命,但已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方才那般变故,这些畜生也不是完全没受波及。   虽说如此,但宋晏储却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果然,只见那些分明已经虚弱至极狼群忽然之间不安地躁动了起来,前后脚掌巴拉地面,带着一股难以掩盖的焦灼气息。甚至就连一些已经受了重伤的狼也是挣扎着站起了身,嘶吼咆哮,目泛红光,比之方才更加狰狞,甚至多了一分癫狂之态。   伴随着几匹狼的仰天长啸,剩下的狼也都按捺不住地磨起了爪子,随后猛地朝着人群直扑而去,行动间抛却了一切的拘束与试探,只留下最原始的本能,却又凶残至极。   将士们经过连番战斗本就筋疲力竭,这些狼又跟不要命似的冲了上来,一时之间反应不当,便有许多人命丧狼口。   萧淮看着周围,面色难看:“方才的火药中,怕是有刺激野兽的药粉。”   宋晏储面色苍白,一时未言。   不远处很快便有几匹狼突破了包围圈,循着味道朝宋晏储这边狂奔而来。   萧淮面上紧凝,眉宇间的倦意再难掩饰。   接连几日昼夜不停地奔波,萧淮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了。面对这些狼,他自己倒是有信心不落下成,但却实在无法保证能护得宋晏储周全。   此时大雨又是连绵,再淋下去宋晏储难保不会在发高热。   方才的爆炸不仅是惊动了人,就连聂怀斌带来的那些马匹也是受惊不小,四处逃窜。萧淮环视四周,伸手扯过一匹马,飞身上马,又将宋晏储扯至马上,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牢牢护住,而后一会缰绳,马儿应声而跑,径直钻进了丛林中。   那恶狼直扑而上,却咬到了一口空气,只留下马尾巴上的几缕毛发。   此处狼群凶恶,人群中还不知有没有心怀不轨之人,再加上大雨倾盆,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是以陈玉看到萧淮带着宋晏储策马进了林子虽有些焦急,但也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做法。   他凝神静气,一刀逼退了面前的恶狼,趁着间隙一把将刀扔到了那妄图追上去的畜生身上,厉声大喝道:“拦住那些畜生!”   将士们目光一凌,手起刀落,又利落了几分。   ·   春猎场地开阔,其中却并无什么猛兽。毕竟来往不是宗亲就是朝中重臣,损失任何一个都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萧淮也正是知晓这些,才会带着宋晏储一头扎进密林。毕竟像是狼那般的猛兽他可能会忌惮,但若是其他的小型动物,萧淮还不至于担心。   林中有树冠遮挡,雨水虽说小了些许,但萧淮终究放心不下。豆大的雨滴顺着额角滑至眼中,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朦胧,萧淮一手抹去,继续搜寻暂可栖身的地方。   宋晏储缩在他的怀中,未发一言。   终于寻到了一个山洞,萧淮立刻策马而去,带着宋晏储奔进了山洞之中。   萧淮翻身下马,又将宋晏储从马上扶了下来,低声道了一句:“暂且无事了。”   山洞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居所,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雨,里面倒是颇为干燥,还有些细小的柴火与树叶,铺成了一个窝的形状。   来不及同宋晏储多说什么,萧淮动作迅速地点了一摊篝火,同宋晏储在火堆边坐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个过程中,宋晏储一字未发。   萧淮这才稍稍意识到不对,凝神一看,只见昏暗的山洞内,莹莹火光的照耀下,宋晏储脸色苍白的可怕。   萧淮心中一惊:“可是受伤了?”   他忙摸了摸宋晏储的胳膊手臂,一副焦急之色。   宋晏储一时有些别扭,默了默,才哑声道:“无妨,只是稍稍被硌了一下。”   萧淮已经将人转了个圈,见到那隐隐浸出了些许血迹的后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叫没事?都流血了!”   他说着,扬手就要扯开宋晏储的衣服,宋晏储一愣,而后连忙拉住他的手——   萧淮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面上一红,却又坚持道:“既有伤势,总不好放着不管,万一被雨水一浸变得更严重就麻烦了。” 第99章 上药   宋晏储扭头看着他片刻,萧淮本是心无旁的遐思,对上宋晏储黝黑的眸子却不知为何心中心里隐隐一虚。   洞穴内昏昏沉沉,只有明亮的烛光“噼啪”作响。宋晏储半侧过头,呈现在萧淮眼中的侧脸被黑暗笼罩,只能就着边缘的光线看的模模糊糊。   宋晏储并未多说什么,似在无言抗议。萧淮莫名心虚,却也不曾妥协。   “伤势不能耽搁。”他这般说道。   宋晏储睫毛轻轻颤了颤,点点昏黄的火光洒在其上,平添了一分脆弱。   宋晏储转过了身子,背部往火堆的方向凑了凑。她低声道:“看吧。”   萧淮先是一愣,随即就见宋晏储动作轻缓地解着腰间锦带,随后湿漉漉的衣裳自肩头滑落,露出那仅着中衫的浑圆肩头。   萧淮本想打趣地说一句还有什么是他没看过的,只是如今这般情况,反倒是他喉咙干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火舌肆意地侵蚀着四周,时而发出“啪啦”一声脆响,让洞穴内的氛围不至于那么□□。   轻薄的中衣缓缓滑落,露出那未着一物的雪白肩头,以及那三寸之下、环绕整个上胸的布条。   萧淮心疼宋晏储,便是心中有数,也从未直言说过什么;宋晏储虽对萧淮有着好感,却也不会主动开口。二人就保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态度,倒也默契。   未离京前夜夜的同床共枕中不是没有克制不住的时候,却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与礼,从未越矩。   而如今,宋晏储却是将自己的一切完完整整呈现在萧淮眼前。   宋晏储回头,声音一贯的清冷:“愣着作甚?”   萧淮回过神,本欲忽略掉那白色的布条,可随着目光缓缓下移,看着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上那刺眼的大片淤青、甚至皮肉翻腾,隐隐泛着血迹的时候,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   他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伤口的边缘,声音低沉间带着些心疼的意味:“可疼?”   宋晏储身子僵了僵,有些不习惯这般触碰。萧淮又问了一句,她才低声回道:“还好。”   萧淮却是有些自责。这伤口一看便是方才爆炸时不小心被什么东西撞上划出来的。虽说萧淮曾经受过的伤比这不知要严重多少,但同样的情况落到宋晏储身上,就让他心中不愉。   萧淮薄唇抿了抿,却一时感觉有些无从下手。   萧淮随身携带匕首武器,却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更莫要说是干净的布匹。   要说往常还能撕下干净的衣裳凑活着包扎,只如今外面暴雨轰鸣,他们全身上下都湿了个透,哪还有干净的东西可以包扎?   萧淮片刻的沉默让宋晏储也明白了什么,她张张嘴,开口道:“用这个吧。”   萧淮一愣。   宋晏储手背在身后,摩挲地解着身上的束胸,声音平静淡定:“这个没湿多少,在火边烘烤一下,勉强能用。”   意识到宋晏储说的是什么,萧淮脸色猛地一红。尚带着体温的布条已经被塞入手中,宋晏储被萧淮护得严实,内衫……倒的确没有多少湿意。   宋晏储背对着不语,萧淮只觉手心有些发烫。他干咳了一声,仍是有些放心不下,低声道了句“稍等”便拿着布条走到火堆前,展开在火堆旁烘烤片刻。   萧淮面上一派严肃,耳根却已通红,片刻后确定布条彻底摆脱了湿气,这才转身回到宋晏储身后,撕下一小条布条,细心擦拭着身后的血迹。   凑得近了些,那瓷白的肌肤更为彻底地映入眼帘,东宫特制的熏香也是萦绕在鼻尖。萧淮却是慢慢平静了下来,眉头微蹙,动作万分轻柔地替她处理着伤口。   他忍不住询问出声:“我送来的信,殿下收到了?”   宋晏储微微颔首。   萧淮又道:“既如此,殿下又为何要以身犯险?”这话中就明显带了些控诉。   温热的大手划过后脊,宋晏储身子微不可查地一僵哑声开口道:“并非以身犯险。”   萧淮声音带着些恼意:“并非?殿下今日可是险些未能全身而退。”   宋晏储默了默,似是有些心虚,片刻后,她道:“是孤大意了。”   “又是死士,又是狼群,最后还有火药和刺激兽群发狂的药物。背后之人形事颇为狠辣,殿下又岂能不顾自身安危?”萧淮道。   宋晏储叹息回道:“此番是孤的不是。”   萧淮脸色依旧没有好转。   宋晏储又道:“只不过那死士和狼群是冲着孤来的没错,只拿火药和药物却未必是为了孤。”   萧淮哼笑:“若不是为了殿下,又岂会如此大动干戈?”   宋晏储道:“毁尸灭迹,亦是一种缘由。”   萧淮默了默,沉思片刻,心下慢慢了然。   死士在先,狼群在后。幕后之人总不会预知未来知晓宋晏储都能逃脱又做了火药为保障,甚至在火药中还添了能引起猛兽发狂的药。可若是为了毁尸灭迹,就完全能说的清了。   宋晏储慢慢道:“那火药威力甚大,若不是今日恰逢暴雨减弱了它的威力,只怕周围的人也会九死一生;”   “便是有人能侥幸逃脱,那些发了狂的猛兽也难以对付,怕是很大一部分人都会命丧狼口;   “就算最后真的有人在火药和狼群中捡回一条命,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孤今日来了此处,见到了廖修齐。   “而廖修齐……”   “而廖修齐那时候正在凉亭中,不出意外,已经尸骨无存。”萧淮沉声接道。   宋晏储道:“凉亭爆炸时,廖修齐的神色亦是震惊,不似作伪。”   “背后之人是想连廖修齐一并除掉,好灭口。”   “届时哪怕这里的动静再大,没有人证物证,涉事者全然丧命,也调查不出来什么。”   “孤若猜得没错,这件事八成会推到孟开鸿身上。”   “当年孟开鸿勾结外族,其一朝身陨,线索皆断;廖修齐身为孟开鸿入门弟子,同外族勾结,也并非没有门路。”   “父皇届时想查,然人死无对证,又陷入了僵局。”   “哦对了,只怕成为弃子的还有负责此次春猎的礼部和兵部诸人。”   宋晏储声音一落,周围霎时又陷入了安静,萧淮目光沉沉,已是带上了凌冽的寒意。   火焰上蹿下跳,像极了背后无法无天的小人,照得萧淮的脸色明明暗暗,诡谲莫名。   洞穴内一时寂静,宋晏储果断转移话题:“你怎么回来了?”   萧淮之前给她送了一封信,言及西州状况,以及其桑部落的异常举动,再联系上京城最近的局势,宋晏储才会事先部署,打了廖修齐一个猝不及防。   只他在信中提到其桑部落少族长亲自带兵,不可说威胁,但麻烦却是不小。那少族长又打定主意不让萧淮有机会回京,宋晏储本以为西州那边要耽搁上一段时日,却不想这才将将十日的功夫,萧淮竟从西州回了来。而且见他这般模样,明显是已经解决了那少族长。   萧淮动作顿了顿,状似不在意的开口道:“其桑部落的确是个麻烦,他若决心要拦着我,我也的确难以脱身。”   宋晏储回眸看他:“所以……”   萧淮道:“那人既然能想到用其桑来掣肘我,我又何尝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晏储眼中一动:“你是说……”   萧淮道:“手下的臣子不懂事,那自然要去找他们的王。”   “毕竟是鞑靼的内政,咱们参与太多不好。”   宋晏储眸中盈上些许笑意。   萧淮抖了抖手中的布条,边替她包扎边道:“其桑虽然强悍,但现在还没胆子公然忤逆札答兰,札答兰也忌惮着其桑,自然不会放任他们成长。”   萧淮说得轻松,但宋晏储不难想想其中涉及的博弈又有多么激烈。札答兰忌惮其桑不假,但在短短十日的功夫——等等。   宋晏储猛地回头,沉声问道:“多长时间?”   “什么?”   “你用了多长时间赶回来的?”   宋晏储后背的包扎只剩最后的收尾,萧淮却是动作一顿,含含糊糊说了句:“大概五六日吧。”   宋晏储眉心一沉:“你——”   萧淮拍了拍她的后背,斥道:“别乱动!”   他语气自然严肃,然宋晏储身上不过是小伤,根本无需忌讳那么多。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归于一声叹息。   京城距西州之远,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个七八日的功夫,萧淮却足足缩短了两日的时间,其路上是怎样的急切,自是不必多想。   方才他们二人相见的时机太过紧急,宋晏储也一直未多加注意。只是现下一想,萧淮身上的衣衫散乱不堪,墨色的衣袍上带着数不清的划痕,发丝未束,凌乱不堪。   再回头望去,就见荧荧火光照耀下,萧淮眼底的青灰异常明显,眉宇间的疲惫也难以遮掩。   宋晏储沉默良久,方才叹了一句:“你又何苦如此?”   萧淮道:“西州暂时安稳,我放心不下你,索性回来一趟。”他顿了顿:“如今看来,这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宋晏储闻言,笼在身前的手不由颤了颤。   萧淮并未再说什么,只将放在火边烤着的衣物披至宋晏储身上,随即坐在她身侧,默默地看着火光。   外面暴雨拍打万物,洞内柴火烧得“啪啪”作响,二人相对而坐,周身温馨的氛围比那火堆还要温融上几分。   宋晏储回眸望他,见他俊朗的面容上带上了几分邋遢,下巴处的许久未经打理的地方冒出了一层浅浅的胡渣,整个人颓废中又带着一丝的慵然,轻声说了一句:“睡吧。”   萧淮回眸看他。   宋晏储看了眼洞外:“再过片刻,就会有人来找,不必担心,睡吧。”   萧淮还想撑着,可接连五日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五个时辰,已让他身心俱疲,此时外面氛围一片安好,身边又有心上人,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着实控制不住了。   他拉着她的手:“若是有什么动静,便唤我。”   宋晏储点头。   萧淮缩在洞穴角落里,慢慢阖上双眼。宋晏储一直观察着他,见他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竟是已经进入了梦乡,心中叹了一声,深沉的眸中也覆上了一层暖意。   她往他旁边蹭了蹭,萧淮似有所感,一手慢慢抚上她的腰,将人按在自己怀中,又沉沉睡了过去。   宋晏储皱了皱眉,索性就保持着那么不甚舒服的姿态,失神地看着洞外。   外面暴雨如注,掩盖了世间的喧嚣。静谧的空间中,耳畔只余紧紧相拥着的对方,那有力的心跳声。 第100章 一更   五月中旬,春深时分,白日气候不似冬日里的彻骨寒冷,而是温和中留有一点余地。   然春夜却不似白日那般温婉。夜幕的阴冷气息伴随着暴雨带来的厚重的水汽,没有寒意迫人,却也好像要将湿意浸在人骨子里。   洞穴内倒是颇为干燥,干燥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着,照亮了这一方不算宽敞的空间的同时,也顺带着驱逐了那挥之不散的潮湿气息。   丛林深处,宋晏储打起精神未敢入睡,身边男人气息灼热而滚烫,格外强势霸道,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禁锢在其中。   宋晏储并未意识到不妥,萧淮身上素来跟个火炉一般,如若不然,冬日的时候宋晏储也不会动了心思让他暖床。   可随着凉夜渐逝,洞穴外的湿润逼得肆意的火舌渐渐小了些许、而男人身上的温度非但没有下降,反而愈发高的时候,宋晏储这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抬手覆在他的额上,只觉滚烫异常。   宋晏储手心一颤,神色微凝,连忙推了推他:“萧淮,萧淮!醒醒!”   萧淮皱了皱眉,脑袋动了动,一副不耐的样子。   宋晏储脸色愈发冷沉,拍着他脸颊的手更加用力:“萧渡之!醒醒!”   “不能再睡了!”   萧淮微微动了动,一手下意识地捏住宋晏储手腕,一边慢慢睁开眼,看着周围的环境,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好半天后,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宋晏储,才捂着脸咧嘴笑了笑,声音嘶哑道:“殿下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宋晏储懒得计较他口头上的便宜,沉声道:“你发热了,不能继续睡。”   萧淮懵了懵,脑子的昏昏沉沉和时不时传来的刺痛让他这才意识到什么。   连着五日的快马加鞭,好容易回来了又碰上了暴雨,还没放松心情又是爆炸又是狼群。接连数日的紧绷到现在猛地一松弛,怎能不发热?   他耷拉着眼皮,带着宋晏储的手腕一用力,将人拉到自己怀中,脑袋枕在她的肩窝处,却是嗡声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啊。”   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吐出的热气,灼烧整片肌肤。   宋晏储不由颤了颤,耳根上缓缓漫上些许红意。   肩上的人呼吸平稳,没再出声。宋晏储心头一跳,连忙推了推他:“萧渡之,不能睡。”   耳畔的呼吸平缓而灼热,良久之后,才听到一道低声苦笑的声音:“殿下这是在强人所难。”   宋晏储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声音却是柔了几分:“总之不能睡,撑过今夜便好了。”   外面狼群凶猛,又兼之大雨黑夜,侍卫们怕是搜寻不便。   这大雨总不能一直下下去,等到明日放了晴,他们就能摆脱困境。   萧淮烧得脑袋浑浑噩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含糊地应了一声,拥紧了她不撒手。宋晏储向来不善言辞,此时却是绞尽脑汁同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隔个片刻还唤一声萧淮,非得他回应之后,才放下心。   外间大雨毫不留情地击打着万物,洞穴内火光明艳,伴随着宋晏储的碎碎念念,倒也颇为温馨。   “萧渡之?”   良久没有回声,宋晏储又低声唤了一句。   萧淮埋在她颈窝的脑袋拱了拱,低笑开口道:“放心吧,没睡呢。”   宋晏储攥着的手微微紧了紧,看向外面,低声道:“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些。”   萧淮沉默片刻,勉勉强强应了一声。   宋晏储察觉到他的不乐意,垂眸问道:“怎么?”   萧淮脑袋上的温度虽然没有继续上升,却也没有退下去的痕迹。脑子里一片昏沉,此时的场景又是这般难得,萧淮开口,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继续下吧……”   宋晏储扬扬眉。   萧淮又道:“就如现在一般,臣和殿下……单独呆在这里,也挺好……”   东宫虽好,可来来往往终究有不少人,碍事。   宋晏储神色微微动了动。   他不知想了什么,忽地吃吃笑了起来,说的话含糊不清:“殿下说,若是他们一直找不到这里……或许,咱们也算是生同衾死同穴……葬在一起……”   宋晏储脑门的青筋跳了跳,怎么都没想到他怎么能跳到这个方向去。   萧淮还在说着什么,话语含糊不清,宋晏储嘴角动了动,不想再听这些话,张嘴毫不客气浇灭他的幻想:“孤是大晏储君,日后便是要葬,也是葬在皇陵中,何来死同穴之说?”   萧淮顿了顿,意识仍旧不甚清楚。他沉默片刻,默默点头说着:“殿下说的是……葬在这儿,未免太委屈你了……”   宋晏储睫毛一颤。昏黄的火光在狭长的睫毛上纷飞跳动,显得扑朔迷离。   萧淮整个身子全都靠在她身上,语气中带着无尽的纵容:   “看来,只能我努努力了……”   宋晏储哑着嗓子问:“怎么努力?”   火苗跳着,格外的躁动不安。   萧淮声音低低,似是慢慢沉浸在了梦乡中:“努力……挣得个配享太庙……陪葬皇陵……”   “轰”的一声,宋晏储心中猛地跳了跳,她舔了舔唇,声音艰涩:   “萧淮,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洞穴之内一时沉默,良久之后,才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知?”   宋晏储睫毛轻敛,久久未言。   脖颈间的呼吸渐趋平缓,男人似是终究忍不住困乏,沉沉睡了过去。   宋晏储抿了抿唇,不知是该放松还是该失落。   夜色越来越深,洞穴内的火光也稍显暗淡。   宋晏储看着如墨的夜色,沉默许久,才微不可查地说了一句:   “那你可要努力了。”   “殿下方才说什么?”   男人恶的声音倏地在耳边响起,宋晏储一顿,随后猛地垂眸望去,正对上萧淮蒙顿中带着些笑意的双眸。   宋晏储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萧淮恬不知耻的凑上来,脸颊蹭了蹭她的脸颊,痒痒的:   “殿下,臣还想听。”   “殿下,再说一遍好不好……”   “殿下……”   宋晏储并未应声,却也没有反抗。   萧淮面色苍白,却又带着红意,方才还有些萎靡的眸子此时亮的惊人,   宋晏储推着他脑袋:“别闹。”   萧淮撑起身子,面对面看着她,眸中笑意盈盈:“殿下。”   他有心唤她更亲近一些,无奈宋晏储尚未及冠,还没有字,只能作罢。   他又凑近了些许,漆黑若云子的眸子格外的亮。   火光轻轻颤着,映在宋晏储的侧脸上,朱色的唇也染上了昏黄的色彩,显得暧昧而动人。   萧淮只觉着热,浑身上下像是浸泡在温泉中,汩汩地散发着热气。   他喉结不由微微动了动,抬眸看着宋晏储,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殿下……”他喃喃开口,慢慢低下头,烧得有些苍白的唇瓣缓缓下落,朝着那颜色的唇瓣上映下去。   二人呼吸相交,在火光的照耀下能看清彼此脸上再细微不过的表情。   宋晏储攥着衣服的手紧了紧,眸中的光斑闪烁变换。   萧淮眸光越发晦暗,却在即将碰到那艳丽唇瓣的一刹那,脑袋微微动了动,映在了她的嘴角上。   周围所有的喧嚣一瞬间陷入了沉寂。   宋晏储眼睑动了动,抬眸对上萧淮那晦暗幽沉的眸子。   萧淮大拇指轻轻按上她的唇,感受着指腹那温热绵软的触感,终究是忍不住,隔着手指映下一吻。   他一手抚着她鬓角凌乱的发丝,哑声道:“……先歇一会吧。”   他说着,慢慢退了回去,只扣在宋晏储腰间的手却未收回。   宋晏储看他,见他已闭上了双眼,只胸膛起伏的频率有些不同寻常。   她张了张嘴:“萧渡之。”   萧淮睁开眼,就见面前的人猛地攥住他的下巴,俯身在他唇上映下一吻。   萧淮靠在洞穴的石壁上,瞬间呆在了原地。   宋晏储拍了拍他的脸,声音平静,却掩盖不住通红的耳根:“睡吧。”   宋晏储正欲收回身子,腰间的手却蓦然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倒在了一具温热的□□上。   宋晏储蓦地瞪大双眼。   方才包扎伤口,束胸已经褪下。   宋晏储不算丰满,却也有着女子特有的柔软。此时二人紧紧相贴,彼此身上再细微的弧度都能完全察觉到。   宋晏储呼吸不由微微窒了窒。   男人的手放在她颈后,细细摩挲着什么,看着她的眸光越发幽沉,宋晏储只觉头皮发麻。   “萧淮……唔——”   宋晏储有心想说什么,可甫一张口,抚在后颈的手就是一紧,随即唇上温热的触感传来,将她所有的话都含入口中。   二人唇齿紧紧相贴,不是方才那般青涩的触碰,而是实刀实枪的两军对垒。夹杂着狂风暴雨般的气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撬开她的齿关,用力探寻每一个角落,贪婪地攫取着她的一切气息。   宋晏储抚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揽住他的脖颈,修长的手插入他的发间,急促的呼吸间隐隐带着些喘意,面色潮红,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中也含上了朦胧的水雾。   她紧紧攥住他的发根,头颅难耐地抬起,露出的修长而优美的脖颈上也沾染上了细密的汗珠……   ……   不知过了多久,宋晏储眼眶渐渐红了,她呼吸不平,用力推搡着面前的人,声音断断续续:“萧、萧淮……”   萧淮慢慢抬起头。   宋晏储红着眼道:“你放肆。”   萧淮轻轻笑了笑,又覆了上去,声音愉悦:   “臣放肆。”   宋晏储怒道:“孤若……嗯……染了风寒……”   萧淮愉悦接过话:   “臣的错。” 第101章 二更~   在晨光挣脱了最后一丝黑夜的束缚,在天际大放光芒的时候,行宫的侍卫终于找了过来。   行宫后方突然的爆炸让皇帝震怒,随后太子的失踪更是让伺候的人心都提了起来。一夜的时间过得比一年还要漫长,行宫内的文武百官后宅内眷这一夜的时间里提心吊胆,没人睡上一个好觉。   密林深处,又是黑夜又是暴雨,搜寻两个人的难度何其之大。好在天刚放晴的时候就找到了踪迹,皇帝虽然面上不显,但身边的伺候的人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宋晏储几乎一夜未睡,虽说没有发热,但随行的太医还是如临大敌,请了脉开了药之后,这才放心离开。   陈玉一晚上不眠不休,看到宋晏储的那一瞬间几乎要哭出来,宋晏储耐心安慰了两句,最终在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喝了药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休息。   至于后事,自有皇帝处理呢。   唯一的子嗣险些丧命,皇帝怒不可遏,派人亲查此事,大理寺、刑部并其余个部门联手调查,可不知是意外还是怎的,偏偏把兵部落了过去。   兵部不负责刑狱,只这件事牵扯颇大,定会有用到兵部的时候。但皇帝却只道任何部门都要负责调查,违者重罚,丝毫没有说过兵部该如何。   兵部尚书虽已是困惑,但又思及太子遇刺的前因后果,心中顿时一凛,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若当真是他想的那样……兵部尚书身子一软,险些瘫在座椅上。   良久之后,他沉沉地看着屋外,叹了一口气。   天子一怒,手下的人自得战战兢兢工作,大理寺本就是负责这种事的,又配合刑部,几乎所有部门都在给他们开绿灯,不到一日的功夫,事情经过就查了个七七八八。   同宋晏储推断地大差不差。背后之人之所以会在凉亭处放置火药本就是存了灭口的想法,那些死士也好廖修齐也罢,都不过是明面上的一颗棋子。   死士中有几个侥幸未死,大理寺派人严刑拷打,得出来的信息是他们知道的东西非常有限,说与不说,几乎没什么区别。   这种死士都是经过专门训练,都是随时可以送死的存在,主家自然不会让他们知道太多。严尚知道在他们身上问不出什么更多的东西,就将注意力都放到了廖修齐身上。   这位前太傅的入门弟子,太子的伴读,知道的东西,定然要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   幕后之人埋下火药,明显是存着要将廖修齐也灭口的想法,严尚以此为突破口,软硬兼施,可偏偏廖修齐嘴倒是硬,只哈哈大笑道:“我死了又怎样?要是能拉太子给我陪葬,我也不枉此生!”   严尚皱眉,又顾忌着这是太子要留下的人,也不敢太过下狠手,只去请示了太子的意见。   彼时宋晏储正抿着茶,淡淡开口:“无妨,用你们的法子,审就是了。”   “不开口说明还不够痛,等吃够苦头了,自然会开口。”   “不用担心他寻死,他比孟开鸿,可要差了远了。”   当初宋晏储在孟开鸿那栽了个跟头,不代表她没长记性。只对付廖修齐,还不需要这些。   廖修齐没那个胆子,也不甘心去死。   他想活,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   严尚得了准话,心里自然也有了底,回去后严加审问,终于将他嘴里的东西都套了出来。   可这个答案,却又让人心头更加凝重。   廖修齐身后的确有人,这毋庸置疑。可他却只知道那人的外形:身材纤细,容貌不俗,言谈举止温和讲究。   可除了这些,其余的一概不知。   那个人是谁,来自哪里,他有什么目的,廖修齐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就连他和孟开鸿是什么关系,都不知道。   当初太子离京,是他主动来找廖修齐的。而廖修齐……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那人的要求,至于原因……廖修齐不知,也不敢问,   宋晏储静静敲打着桌面,面上沉吟良久,才喃喃道:“身形纤细,容貌不俗……”   宋晏储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身影,她又想起誉王,眉头不由微微皱了皱。   若真是他……   “殿下?”严尚疑惑开口。   宋晏储回过神,招手示意。   严尚附耳过去,听闻宋晏储所说的话后悚然一惊:“殿下,这……”   宋晏储挥了挥手:“且去查便是。”   严尚深吸了口气,眸光沉沉:“是。”   ·   于外人而言,廖修齐终究是个小角色,不值当引起什么关注。反倒是大理寺和刑部揪出来的礼部和兵部的孟开鸿同党,让人大吃一惊。   此次春猎是由礼部和兵部负责,像埋火药这种事,若无内部人员的打点,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   一些人惊讶于孟开鸿竟然还有同党,心中更担忧孟开鸿的身份;而另一些原本对孟大儒颇为尊崇,对太子口中所言孟开鸿同敌国勾结将信将疑的臣子,经过此事,心中则是复杂无比。   孟开鸿已死,这件事也差不多过了去,太子没必要再往他身上扣脏水。所以此次查出来的,只能是真的……   朝廷上下风起云涌,明里暗里间又换了一波新鲜的血液。意欲谋杀太子的幕后真凶尚未找出来,只牵连出来的人,却也着实不少。   一场本是为了放松的春猎闹成这个样子,众人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寝宫内,聂怀斌来探望太子,知晓太子没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仍旧是坐在位子上不安分的动着,活像座椅上有什么东西在扎他屁股。   宋晏储看得头疼,直接问道:“你这幅扭扭妮妮的作态,可是还有什么事?”   聂怀斌被她那副说辞弄得险些要炸,可最后又强忍了下来,期期艾艾地看了宋晏储一眼,含糊不清道:“殿下,那个、那个谁怎么样了?”   宋晏储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你说谁?”   “就那个,”聂怀斌咬了咬牙:“太子右卫率。”   宋晏储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他好着呢。”宋晏储奇怪:“你问他作甚?”他们二人不是一向不和?   “我瞧他那日回来似是受了伤……他保护殿下有功,我关心关心,也是正常……”聂怀斌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说法有些站不住脚。他顶着宋晏储狐疑的目光,支支吾吾半天,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那日廖修齐说的那些话——”   说的话?   宋晏储微微蹙眉,想了半天,又对着聂怀斌有些不自然的态度,这才明白什么。   她揉揉脑袋,有些哭笑不得:“你——”   宋晏储话甫一开口,就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在下一切安好,有劳聂郎君费心。”   人未至,声先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淮站在门外,大步踏进来,只扫了聂怀斌一眼道:“只不过为人臣子,当守本分,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聂怀斌瞬间炸了,指着他道:“我同殿下说话,你在这儿插什么嘴?为人臣子当守本分?我看这句话送给你才对吧!”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宋晏储揉了揉脑袋,磕了磕杯子:“好了。”她责怪地看了萧淮一眼,回头看向聂怀斌,安抚道:“廖修齐说的话多是胡诌——”   聂怀斌一喜:“我就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他瞪了萧淮一眼,格外得意洋洋:“听见了没?为人臣子,不该想的别想。”   萧淮冷着脸不说话,只那抿起来的唇怎么看怎么委屈。   宋晏储本不欲张扬,想把聂怀斌糊弄过去,只是看他这副模样心下却有些不忍。   聂怀斌还在那张牙舞爪,宋晏储看了眼聂怀斌,又看了眼毫无表情的萧淮,心下终是一软:“——但他那句话说得倒是没错。”   聒噪的声音“噶”的一声戛然而止,聂怀斌僵硬转头:   “殿下方才说什么?”   与之不同的,是萧淮猛地亮起来的眸子。   宋晏储心下一声叹息,扯了扯萧淮的衣袖,萧淮乖巧靠近。   宋晏储扯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弯下身,随后浅尝辄止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眼睛都快气红的聂怀斌,揉了揉额角,纠结许久道:“……你莫要声张。”   聂怀斌简直要气哭了。   好在宋晏储及时开口:“你是孤的心腹,孤信你,才同你说。”   “此事知道的人,也不过你一个。”宋晏储果断把陈玉给剔除在外:“孤信你。”   聂怀斌眼泪又憋回去了。   他看着宋晏储,又看了眼萧淮,就这么来来回回:“我、我……殿下……他——”   聂怀斌揉着脑袋,有心揭发这个人不要脸的一面,可对上宋晏储诚挚的眸子心中又是一软。   殿下也不过是喜欢个人——   可那是个男人啊!   殿下也不过是喜欢个男人——   可那是萧淮啊!   殿下喜欢男人,这若是传出去——   殿下这两年在江南也不知受了什么苦,如今好不容易回京,还三番两次的遭遇刺杀,也不过是喜欢个男人——   殿下身边也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今天只怕也是在心里憋坏了,才会他说的——   他同殿下一同长大,又是殿下的心腹,若是他都不能接受,殿下又还能同谁说——   可萧淮——   萧淮虽然不是人了点,但好在、好在、好在还有一张脸长得不错是吧!   就,就,就殿下看了,也勉强能赏心悦目……   殿下够难的了,他若是不支持殿下……   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聂怀斌脑海中就浮现了无数的念头,等再次看向萧淮的时候,眸中就带上了些诡异的慈祥。他纠结半天,才最终说了一句:   “你……好好伺候殿下……” 第102章 试探   宋晏储脸色一僵,糊弄着把人赶了出去,聂怀斌还依依不舍的回头望着。   大殿内瞬间清净了下来,陈玉也十分有眼色地离开了屋内。   宋晏储抬头看着萧淮:“怎么起来了?”   萧淮揉了揉鼻尖:“不过发热,也不是什么大事,喝了药就差不多好了。”   二人相对而坐,宋晏储手指微微动了动,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不自然。   好在萧淮心大,一副再平常不过的样子,自然而然地靠在她身边,开口问道:“廖修齐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宋晏储看他这副模样,心下也稍稍恢复了平静,道:“有些头绪了,”她皱了皱眉:“若真是那个人……”   萧淮又往她身边凑了凑:“慢慢来,狗急了都跳墙,狐狸的尾巴也总是会露出来的。”   宋晏储微微颔首。萧淮站在她身后,半弓起身子,双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肩上,道:“不过廖修齐背后的人既然暂时查不出来,那咱们知道的,总该给点教训。”   萧淮悄无声息地环住她的脖颈,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肌肤上。宋晏储缩了缩脖子,有些不适,又被他的话所吸引:“怎么说?”   萧淮笑意盈盈地往她脖颈间埋了埋,温热的唇在那细腻的肌肤上划过,引起宋晏储一阵战栗。   他道:“要是不给他些教训,只怕还真要以为自己手眼通天了。”   宋晏储闷哼一声,伸手想要推开他的脑袋。   萧淮又喃喃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拿刀对着你……”   宋晏储动作一顿,萧淮又使了点力,宋晏储紧咬下唇,难耐地哼了一声。   她声音低哑中又带着些羞恼:“萧淮……”   ·   太子遇刺,真凶一日未查出来,皇帝也是一日阴沉着张脸。众臣小心伺候,生怕触了霉头。   好在原定的回京时日相差不远,如今这般情况,再在行宫待下去也无甚意思,索性提前打道回京。   一路行来五六个时辰,路程虽说不算太远,但有心人已然察觉,太子车架旁明里暗里护着的侍卫禁军要比来的时候多上两倍有余。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只顾好自己,也不敢多管闲事。   等到金乌西垂,皇城的轮廓隐约在出现在前方,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帝驾行至皇宫,众臣恭送皇帝后,如蒙大赦,赶忙各回各家。   回京第一夜,宁静祥和,众臣本以为终于能稍稍放松一下,却不想翌日一早,又出了事。   西城住的大多是皇亲国戚,并一些位高权重的官员。各府邸里的下人不说是精挑细选,大多也是上得了台面,在外不会给主人家丢脸。   可今日一早,城西街上大多户人家都还没开门,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众人以为是哪处走了水或是出了什么大事,管事的连忙出去看了一眼,顿时一阵汗毛耸立。   发出尖叫的是誉王府的管家。   只见誉王府外面一小队禁军身姿笔挺,容色凌厉。旁边还有一伴伴笑意盈盈地站着。   而在誉王府大门前,狰狞的狼群尸体堆成小山,难闻的臭飘散在四周,久久散不开。   有个胆子小的人同一只狼瞪得大大的眼睛对上,吓得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王府管家擦着冷汗,明显也是战战兢兢。扶着门框腿都在不住地哆嗦,眼睛瞟都不敢往狼群的方向飘瞟去,颤着声开口问道:“敢、敢问这位伴伴,这、这是何意?”   那伴伴笑容可掬,一派温和:“刘管家不必担心,这是陛下特特赏给誉王府的。”   那刘管家只觉心里一突一突的,勉强笑道:“陛、陛下赏赐?”   伴伴笑道:“陛下说这些畜生妄图伤害太子,死不足惜。又知晓誉王府中有一个善烧狼肉的厨子,特赐给誉王府上下分食。”   那刘管家汗如雨下,府中有个善烧狼肉的厨子,怎么他不知道?只是陛下亲自赏赐,他又怎敢推脱,忙道:“奴才感谢陛下圣恩,有劳伴伴跑一趟了。奴才已派人去催王爷,伴伴不如进府一叙?”   那伴伴拍了拍衣袖,笑容温和:“不必了,陛下还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呢。”   刘管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屁颠屁颠地把人送走,又看着大门前的成群的尸体,强忍着恶心,捏着鼻子招呼着人抬进府里。   而不远处关注着誉王府动静的各家见此,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盘算。   ·   誉王清早一起来,面对的就是那小山似的狼群堆。他深吸了一口气,知晓如今外面都在看王府的笑话,强忍着脾气没发火,咬着牙让厨房午膳安排狼肉。   刘管家战战兢兢,心里发苦,这上哪找会做狼肉的厨子啊……   书房之内,哗啦啦的声音响个不停,誉王长袖一挥,桌案上的文书稀里哗啦全落在地上。   “宋晏储!好一个宋晏储!”誉王咬牙:“他的命怎么就那么大!连老天都在帮他!”若不是突逢暴雨,宋晏储此时不死也得重伤,哪能还让她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站在他身后身形纤瘦的男子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凉悠悠道:“王爷与其生气,倒不妨想想,皇帝此举是为何意。”   誉王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想起后厨里的那几头狼,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回头看向男人,嗡声道:“先生有何高见?”   男人沉默片刻,未回答他的话,反而道:“萧淮回京了”   誉王一愣,随机眉头紧皱:“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京?西州那边——”   男人呵呵笑了笑,声音温柔低缓:“倒是我小瞧他了。也是,能将整个西州军收入囊中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傻子……亏我还以为其桑部落有多能耐,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废物。”   誉王沉思道:“萧淮在京中,只怕还会碍我们的事。”   此番若是没有萧淮,说不定他们就得手了。他们之前好不容易将萧淮赶出京城,如今他又回来……   “多思无益。”男人淡淡开口:“同样的手段用了一次两次不能再用第三次,萧淮如今对咱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反倒是太子那边,需要多加注意……”男人皱了皱眉,若非他谨慎小心,只怕如今情况会更糟。   誉王道:“廖修齐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眼中一动,看着男人道:“太子心有戒备,先生近来还是少出门比较好。”   男人眸中闪过一抹冷意,如何不知道因为在打什么主意。他道:“我自有分寸。”   誉王呵呵一笑,顺势带过话题,道:“如今太子有所察觉,计划怕是更不好实施,先生有什么高见?”   男人沉默片刻:“如今太子身边守卫森严,不好动手……”   誉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男人又道:“——既然他身边不好下手,那咱们就从皇帝处下手。”   誉王:“先生是说……”   男人道:“费家如今与太子离心,而宫中的那位瑜嫔,据说对太子痴心不改。”   誉王眼前一亮,沉思许久,赞道:“先生高才。”   男人嘴角含笑,心中暗骂了一声蠢货。   誉王立刻去招寻幕僚商议此事。男人独身一人坐在书房昏暗的角落里,朦胧的墨色掩盖了他的面容,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痕迹。   他想起手下的人得来的消息,敲打扶手的动作不由缓了缓。   还是得试探一番。   费家,费青渟…… 第103章 御花园秘事   每个十日便是一次小朝会,皇帝心腹相聚乾清宫,探讨近来的政事。   而在往日,这种场合同誉王素来没什么关系的。作为皇室有名的纨绔毫无作为的王爷,誉王一贯的乐趣就是逗鸟摸鱼,平日里就连上朝会,都是睡眼朦胧,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可今日,皇帝留下诸臣的时候,誉王竟也跟着笑呵呵地留了下来。   皇帝颇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只是面对文武百官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让他留了下来。   乾清宫内群臣商议政事,虽顾忌着这位王爷有些话并没有说得那么清,但誉王的反应也是让人一阵无奈。   喝茶吃糕,四顾相看,全然没把他们商议的事放在心上。   皇帝除了时不时瞥他两眼,也就当他不存在。   等到小朝会结束,誉王也松了一口气,活像他方才费了多少脑子一般。忠臣看得,只得无语。   君臣之间氛围相对轻松,在座都是皇帝心腹,彼此之间也没那么拘束。   皇帝倏地看向誉王:“誉王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誉王挠了挠脑袋,嘿嘿笑了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他道:“臣弟记得没错的话,去岁正旦的时候,外国使臣有线上一株九色牡丹?”   皇帝抬眼看着他。   誉王厚着脸皮:“臣弟若是没记错,这个时辰,那牡丹当是开花了吧?”   皇帝道:“你就是为着那牡丹在这儿受这么长时间罪?”   誉王搓了搓手:“那牡丹乃是极品,臣弟不敢向皇兄索要,只臣弟着实心痒痒。皇兄知道,臣弟最是喜爱那些花花草草的。”   九乃极数,象征帝王。那九色牡丹,也是外国费尽心思栽培出来的。若是旁的什么东西,誉王开口要,他这皇兄一向大方,也不会不给他面子。只是这牡丹,却需避嫌。   皇帝嘲笑他:“你也就这么些出息。”   誉王讪讪一笑。   皇帝搁下笔墨,看向诸臣,道:“正巧御花园的花开得正盛,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倒不如一起去赏玩片刻。”   众臣自是无有不应。刘大伴连忙吩咐下去,让御花园做好准备。   ·   今儿个天气好,皇帝兴致也高,身边还有一个对各种花卉如数家珍的誉王,一路行来,不说长了见识,对誉王也是有了一份感叹。   养花能养到这个境地,也是不一般了。   御花园中的话都是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名贵品种,还有一些是外国进贡来的有钱都买不到的品种,誉王两眼放光,仿佛沉浸在海洋之中。   等到了九色牡丹养殖之处,誉王更是双目圆睁,面上满是痴迷。   “如此极品……当真世所难寻。”   牡丹分为九色,如白色的景玉,紫色的首案红,黑色的冠世墨玉,以及更为常见的魏紫姚黄赵粉之类。寻常人若能集齐这九色牡丹已是不凡,甚有奇异者有一花双色,更是举世罕见。当初外国偶然发现这株九色牡丹,惊为天人,便呈至上国,是为天子之德,笼罩世间。   九色牡丹,一瓣花瓣各表一系。此时金乌凌空而照,娇艳的花瓣也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衬着原有的红粉墨紫,更显高洁圣灵,不流于世俗。   甫一打眼,誉王就移不开眼,周围的大臣也是惊叹连连。虽说去岁使臣呈上的时候大多臣子已有一面之缘,但再次一观,仍旧是会被深深的惊艳。   皇帝束手而立,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誉王既这般欢喜,不若朕便命人将着九色牡丹送到王府,你替朕,好好侍养。”   誉王眼前顿时一亮,随即期期艾艾道:“皇兄恩赏……然臣弟怕养不好这九色牡丹……”   皇帝淡淡笑着:“谁人不知这天下有名的花匠都被你搜罗进了誉王府,御花园伺候的匠人手艺怕都不及王府的人。”   誉王哈哈一笑,倒是毫不谦虚:“既然如此,那臣弟就谢过皇兄了。”   众臣在一旁看着,面上呵呵地笑着,心下却是各有各的盘算。   当初皇帝将那群狼的尸体赐给誉王的消息京城可谓无人不知,一些老臣本以为这是皇帝的警告,对这位表面上纨绔不已无所作为的誉王也起了些警惕之心,但今日再一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皇帝心,难以揣测。   君臣尽欢,正午的阳光也是越来越热,众人朝着御花园深处的凉亭处走去。誉王刚得了一株极品花卉心头自是高兴,一路上马屁拍个不停,倒也能引起皇帝会心一笑。   途径一处,夹道都是丛荫树木,林荫深处幽暗莫名,隐约不可见。小道尽头是一处凉亭,四方的轻纱随风而动,瞧着便是惬意异常。   皇帝袖手走在前方,诸臣面上也不由添了几分轻松。行至半道,忽听一旁的丛林中传来隐隐约约的暧.昧声响,夹杂着女子娇媚的低音和男子粗重的喘息。   皇帝脚步一顿,刘大伴面色难看,一旁的众臣则是有些尴尬。   皇帝偏头示意:“去查查,光天化日,什么人胆敢在这儿伤风乱俗,败坏宫闱。”   刘大伴立刻应是,招手吩咐一旁的小太监随他而去。片刻之后,丛林之内传出惊呼之声,随即就是窸窸窣窣的穿衣摩擦声,紧接着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片刻之后刘大伴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皇帝面色冷沉:“怎么?”   刘大伴低头愧道:“回陛下,那二人似乎对林子的格局十分熟悉,我们的人还未过去,他们就跑了。”   “跑了?”皇帝看着他,刘大伴应是,又低声道:“只留下,一样东西……”   刘大伴将手中藏着的玉佩塞到皇帝手中:“奴才不敢自作主张……”   皇帝垂眸一看,瞳孔一缩。   只见那玉佩质地上乘,其上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四爪蟒,玉佩背面,则刻着一个小小的晏字。   皇帝眸光乍然一冷。   他转手将玉佩收回袖间,神色自若:“派人去查。”   “是。”   经了这么一出,虽未明说,但众臣面面相觑,也都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直到到了凉亭处,也没敢说什么。   皇帝不着痕迹地瞥了誉王一眼,并未多言。   凉亭处早有下人备好了茶水糕点,众臣也都是人精,说来说去,没人敢主动将话题引到方才的事情上面去。   皇帝悠悠地品着茶,掩在衣袖下的手却在不住地摩挲着那块玉佩,眉宇间难掩莫名之色。   刘大伴心下焦灼,四处看了两眼,目光却忽地一顿。   只见不远处一个小宫女神色迟疑中带着焦急,正扭头四处看着什么。   刘大伴眉头微微皱了皱。   “把人带过来。”皇帝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低声吩咐道。   他远远地望着,就见那女子见到刘怀银后面色忽地一白,踟躇地想要离开,却又碍于自己身份,不得不上前行了一礼。   刘怀银上前说了些什么,那女子颤了颤,随即乖顺地跟着他前来。   “奴婢参见陛下、王爷、各位大人。”那宫女结结巴巴,隐隐打着哆嗦。   皇帝觑了她一眼:“你是哪个宫的?竟敢在御花园里四处走动。”   那宫女支支吾吾,刘大伴厉声道:“陛下在此,你竟敢隐瞒?”   那宫女碰的一声跪了下去,哭着道:“奴婢没有,奴婢不敢!陛下恕罪!”   刘怀银眉头一竖:“那还不快从实招来?”   那宫女咬了咬下唇:“奴婢、奴婢是、是瑜嫔娘娘身边伺候的……”   皇帝眼波一动,众臣心中也是一跳,接着低头喝茶掩盖住面上的神情。   瑜嫔娘娘……就是陛下近来最宠爱的那个妃子?   刘怀银看了皇帝一眼,又问:“瑜嫔娘娘现在何处?”   “奴婢不知……”   “不知?”刘怀银道:“你是娘娘身边伺候的宫女,你竟不知娘娘的行踪?”   那宫女忙磕头求饶:“奴婢真的不知,到了此处之后瑜嫔娘娘就不让奴婢跟着,奴婢无法,只能在这里等着……”   皇帝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玉佩,龙目半阖,闻言只道:“可知瑜嫔娘娘来此所谓何事?”   那宫女犹豫片刻:“奴婢……不知……”   “放肆!”刘怀银大怒:“你可知欺君罪当如何?”   那宫女砰砰磕头,语带哭腔:“奴婢、奴婢当真不知,陛下明鉴啊!”   刘怀银又问了片刻,见她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才有些为难的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问道:“那你可认识这块玉佩?”   那宫女战战兢兢抬起头,小心看向黄帝手心的东西,眼睛顿时瞪大:“奴婢认得!奴婢认得!”   “那是瑜嫔娘娘的东西!”   “瑜嫔娘娘最是喜爱这枚玉佩,时时把玩。”   周围霎时一片寂静。   皇帝的举动没有隐瞒的意思,在座的臣子大多看清了那枚玉佩什么样子,又听闻那宫女的言语,心下顿时一惊。   四爪蟒佩,唯有太子有资格佩戴。   众臣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吭一声。   皇帝“砰”的一声将玉佩放在桌面上,语气冷沉:   “传太子。”   众人心里一个咯噔。   莫不是,这是要围观一下皇室丑闻了? 第104章 皇帝:你为萧淮取了字……   “陛下,太子殿下……不在东宫。”一旁的太监小声回禀,皇帝摩挲着杯壁,神色莫名。   “不在东宫?”他缓缓念了一遍,那太监抹了把汗,颤颤巍巍应是。   众臣脑袋都要低到地面上,心下却浮现了一堆好戏。   那瑜嫔娘娘出身费家,是费三爷嫡女,与太子殿下也是也是名正言顺的表兄妹。   上次春猎,众臣也有幸见过瑜嫔娘娘尊荣,容颜仪态,看起来不比那些世家小娘子差多少。   这么说来……有这么一个现成的侄女儿,皇后娘娘竟没想过与娘家结亲不成?   皇帝眸子又落到了那宫女身上:“瑜嫔娘娘平日在宫里,可有提起过什么人?”   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那宫女也不是傻的,闻言一个哆嗦,结结巴巴道:“并、并没有。”   “娘娘在宫里一向便是看看书作作画,鲜少同奴婢们提起旁人。”   周围又是一时沉寂。   众臣心中苦笑,恨不得立刻离开,不欲掺和进这皇室家事   誉王也老老实实地在一旁不说话,可就在这时,忽有一人站了出来,躬身行了一礼:“陛下,微臣有事要禀……是有关太子殿下。”   众臣蓦然将视线移到那人身上,面上难掩惊愕。   正是御史大夫袁正谊,在朝中,以敢言直言出名,为人最是刚正不阿。   一些同他较好的臣子见他站了出来,心下一阵着急,连忙给他使眼色,袁正谊却只当没看见,目光严肃地看向皇帝。   皇帝神色沉静:“袁爱卿有话直言便是。”   袁正谊面容整治沉肃:“回陛下,微臣怀疑太子殿下,有不臣之心。”   皇帝目光扫向他,一旁的好友拼命给他使眼色,袁正谊腰背挺直,浑然不似苍老的模样:“陛下容禀。微臣前些日子在西山之处发现了一处别庄,其中守卫森严,甚至有私兵上千之数!此外,老臣怀疑,那庄园之内,还有人在自制甲胄兵器!”   “经微臣查证,那别庄,正是太子名下产业!”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那一直在示意他不要乱说话的臣子也是一脸惊愕,万分不敢置信。   袁正谊一撩衣袍,径直下跪:“陛下,微臣所言,不敢有半分虚假!”   “另,殿下身边那位右卫率,也非常人。”   “微臣曾有幸见过西州萧将军一面,那位右卫率,同西州那位将军,一般无二!”   “还望陛下明察!”   两个消息接连放出让原本不欲掺和进来的朝臣呼吸也是急了些许,另有一忠臣急切开口:“陛下,若袁大人所言当真,殿下那边……”他虽未明言,但那迟疑之色,已是明显。   皇帝许久未言。   良久之后,他环视四周,才沉声道了一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迟疑开口:“陛下,殿下年纪尚轻,做事难免有不当之处,陛下若细心管教,犹未晚矣……”   那人话音一落,皇帝目光扫过,却是轻轻笑了笑,众人心中一紧,都有些欲哭无泪。   皇帝道:“诸位爱卿是觉着,此事同太子脱不开干系了?”   众人心里一跳,不知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袁正谊梗着脖子:“微臣不愿怀疑殿下,然事实尽在此处,为了大晏江山稳定,恳请陛下严查。”   众臣面面相觑,心中发苦,唯有丞相一人悠然而坐,神色间并无异样。   皇帝沉默许久,终究是叹了一声。   “袁卿一片赤诚之心,朕理解。”袁正谊心中一跳,皇帝又道:   “然西山之事,和太子右卫率之事,朕,全然知晓。”   袁正谊惊愕抬头。   皇帝淡然垂眸,眼尾处已有了些许痕迹,却也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着和帝王特有的大气雍容:   “西山之事,是朕命太子去办的;至于萧淮,也是朕传召回京的。”   “至于这玉佩……”皇帝看着手中的纹蟒玉佩,笑容间带着些莫名意味儿:“说来到是巧了,昨日东宫还说太子佩不知何缘故丢了,还需得重制一枚。今日便在此处找到……”   皇帝说话不急不缓,也无甚情绪流露出来,确实让众臣心中都是一跳。   众人脑子里飞速闪过这件事的起因经过,也慢慢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先是去御花园,再途径凉亭遇到男女媾和,人虽未抓住却正好有一块玉佩遗落,瑜嫔娘娘身边伺候的宫女又在一边徘徊——   太过巧合。   可若当真如皇帝所言,那此时便是有人有意陷害太子。而那位瑜嫔娘娘,想来也只是顺手而为,遭了无恙之灾。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众臣面上不显,看向誉王的目光确实带了些意味深长。   原因无他,一开始提出要去御花园的,便是这位。   而在结合之前的那些事和皇帝的态度,一切也能解释得通。   誉王恍若未觉,面上仍旧是一派茫然之色,看看皇帝又看看刘大伴,挠了挠头。   袁正谊面色一阵变化,他还想要说什么,身后的好友死命地扯着他的衣袍,率先跪了下去道:“臣等愚昧,险些被有心人蒙蔽了双眼,陛下明鉴!”   皇帝面色稍缓:“爱情不必太过自责,幕后之人手段歹毒,有意挑拨我与太子父子关系。然太子知礼守节,心怀孝悌,又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陛下英明。”   “太子殿下仁德宽和,颇有陛下之风,是我大晏之幸。”   一人率先上前慷慨激昂地说着,其余人闻言嘴角不由抽了抽,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得不说上几句违心的话。   皇帝面上带笑,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众臣松了一口气,直至走出宫门,一人才看向袁正谊,低声警告道:“我知袁兄办事向来公正,只袁兄也需谨记,天家家事,切莫过多掺和。”   袁正谊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王兄此言差异,天家家事,便为国事,又怎能不在意?”   王大人见他一副执拗的模样,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恨铁不成钢地一挥衣袖,转身离去。   ·   凉亭内,刘大伴又小心翼翼地泡了盏茶,皇帝撇去浮沫,淡淡开口:“看了许久,可看出什么来了?”   不远处的假山之后慢慢走出一道人影,窄肩细腰,色若春晓,正是宋晏储无疑。   她看着诸臣离去的身影,轻叹出声:“袁大人性子太直。”而过直,则易折。   “性子直有性子直的好。”皇帝慢慢品着茶:“御史台里,需要这么个性子直的人。”   宋晏储坐在皇帝对面,刘大伴也十分有眼色地递上一盏茶。父子俩十分有默契地没有就方才的事说什么。   心中既已有了数,就不必再多言。   皇帝看向宋晏储:“不过袁正谊方才有一句话倒是提醒朕。”   宋晏储看他。   皇帝道:“你为萧淮取了字?”   宋晏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默了默,随即点了点头。   皇帝微微垂眸,神色不急不缓,语气不紧不慢:“你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宋晏储捏着杯壁的手紧了紧:“儿臣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皇帝轻笑一声,宋晏储微微皱眉,等了良久,也没等到皇帝说什么。   风吹起凉亭四周的轻纱,带来一阵凉意。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   许久之后,皇帝才揉了揉脑袋:“你办事,朕从未过问过。”他道:“这一次,朕也不会管你,你自己心里明白即可。”   宋晏储心下一松:“儿臣明白。”   ·   皇宫的事虽未酿成什么大错,但仍旧是传得到处都是。尤其是在太子查出秽乱宫闱的是一个侍卫和宫女之后,更是命人将其活活杖毙。   众臣听闻,沉默许久,终究无言。   对于一些人而言,此事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皇帝也并未过多纠缠,明面上就这么过去了,除却那两个被活活杖毙的人,似是也没什么影响。   但对于另一些人家而言,却是险些闹翻了天。   譬如刚收到皇帝遣人送来的九色牡丹的誉王府;又譬如,刚得到消息的费家。 第105章 祭祖   费家   往日的费青渟身为费家长孙,一应用度无处不精,身边伺候的侍女小厮数目也是不少,在费家可谓是受尽瞩目。   然上次秋猎结束之后,费青渟一腿落下了残疾,费鄂面上不显,只那副不耐的态度却也逐渐为下人察觉。再加上费青渟性情越发阴晴不定,动辄打杀下人,身边伺候的人也有了忌惮之心,对这个与以往那个光风霁月的大郎君截然不同的人也起了些厌倦之情。   只费家大爷只得费青渟一子;费家三爷名下虽有一子,却是庶出。日后这费家会落在谁的手上尚且是个未知数。因此费青渟身边的侍女小厮这才耐着性子,没有趁着这个时机转投明主。   与以往的热闹景象不同,如今的芳泽院上上下下一片死寂。费青渟如今性情大变,哪怕没有缘由也会打骂下人。院子里伺候的人就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发出一丁点动静惹了大郎君不快。   费鄂对这位长孙的不耐已溢于言表,虽在费青渟面前还尽力表现出一副慈祥的模样,可出了芳泽院,却也再不会隐藏。芳泽院伺候的人都是有眼睛的,自然是能看出不同。   可今日费鄂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怒气冲冲,未等外面伺候的小厮说什么,就“砰”的一声推开了卧房的大门,气急怒吼道:   “费青渟!你把西山给了太子?!”   正值五月晌午,阳光正盛,屋里却是门户紧闭,窗户严严实实地阖着,透不出一丝光亮,压抑而窒息。   费青渟就在这昏沉之中,他一手扶着墙,一边咬着牙拼命挪动着双腿。可毫无知觉的下身却让他一次又一次摔倒在地,五月的天还不算太热,他身上的衣衫却浸湿了汗水,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好像泡在水里一般。   费鄂猛地踹开房门,刺眼的光芒乍然间充斥整个房间,费青渟反射性的一眯眼睛,等到适应了这强烈的光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已经全然落在了别人的眼中。   费鄂愤怒的质问在耳边作响。费青渟趴在地上,“嗬嗬”的粗喘声在寂静的室内作响。他艰难的抬起头,看着撕下了那一层和善伪装的祖父,嘴角撤出嘲讽的弧度。   他声音低哑,带着久不见光的阴沉,仿若暗地里的毒蛇嘶嘶的吐着蛇信子,令人头皮发麻:   他笑着:“祖父才知道不成?”   费鄂脑袋轰然一响,双目充血,厉声斥责道:“你个孽障!”   “那是费家多少年的心血啊!!!”   寂静的芳泽院瞬间喧闹了起来,费鄂一手扶着门框,气的胸口猛烈的起伏。他一手指着费青渟,声音发颤:“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是什么时候同太子搅和到一起的?!”   严厉的问责如轰雷版直劈而下,浑然不似费鄂面上的衰老。   费青渟费力地撑起身子,瘫坐在墙角,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可看着费鄂,眸中又闪过一抹快意。   就是这个人,在他完好的时候对他殷殷教诲,对他寄予厚望;可也是他,在他伤了双腿之后,就迫不及待的要放弃他!   西山。   费青渟低低笑出声,他这些日子一直在虚与委蛇,找各种借口拖延,费鄂面上虽不显,可每次来见他却是越发没有耐心——   这就是他的亲人,这就是他的祖父。   在他没有用的时候,就果断的选择放弃他。   费青渟剧烈咳嗽出声,他迎着外面刺眼的光,眼泪不可控制地自眼角滑落,他却毫不在意,嘴角咧了咧,回道:   “从太子刚回京的时候。”   费青渟此话一落,费鄂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身边的侍女小厮忙忙扶住他,急切唤道:   “老爷?老爷!”   “你、你——”费鄂指着他,气得语不成句。费青渟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西山之事殿下早已知晓,祖父有心来责问孙儿,倒不如想想,该怎么跟太子交代吧——”   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坚硬的茶盏毫不留情地打在费青渟的头上,费青渟脑袋一片,鲜血汩汩留下,沾染了整张面孔。   屋内又是一阵惊呼。   外面也是呼呼啦啦的人群作响,费夫人进门一看,见着满脸血色的费青渟,顿时哭嚎出声:   “我的儿啊——”   一堆的人又是往费鄂身边凑又是往费青渟身边走;还有管家婆子大声喊着叫大夫,侍女小厮匆匆忙走来走去的声影——   费家上下,一片混乱。   ·   而此时的誉王府中,送别了宫中的使者,誉王看着那开得娇艳多姿的九色牡丹,神色渐渐阴沉下来。   书房的角落里,男人瘦削的身影若隐若现:   “你是说,从始至终,皇帝没有丝毫气愤之意?”   誉王摇了摇头,男人一时陷入了沉思。   古往今来,皇帝多猜忌多疑。尤其是在储君日益年长而帝王年老体衰之际,更是极易感觉到威胁——哪怕对象是他们的亲儿子也是一样。   如今皇帝已至中年,而太子正年轻力壮。更有今日御花园之事,只要皇帝稍有不满,就容易陷入到对太子的猜忌当中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儿子渐渐长大,代表着父亲的权威正一日一日的被挑衅着。皇权、女人、太子在这些方面表现出来的强势,足以让皇帝忌惮。   届时天家父子离心,还怕找不到可趁之机?   今日的戏码虽然拙劣,但只要皇帝有所松动,就不算白费。   孰料这对天家父子面上不显,内里对对方倒是颇为信任。   誉王眉目压得低沉,心里甚至怀疑莫不是那小子当真是什么天子护佑,不然为何他们的手段,屡次都不得手?   男子在一旁看着,见他周身欺压极为低沉,沉吟良久,却是道:“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誉王皱眉:“先生怎么说?”   男子看向窗外,背光而立,静默许久,方道:“费家现在,该是乱了。”   誉王沉思良久:“先生是说……从费家着手?”   男子道:“费家……费青渟……”   ·   费青渟失血过多,意识浑浑噩噩,周围的吵嚷声又接连不断,不知什么时候就昏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惊觉四周好像不是他的卧房。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碍于腿上的伤浑然动不了。   门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吱呀”一声,大门敞开。   屋外一片昏黄,霞光满天,正是黄昏时景。   费青渟喉咙干涩,心中不可控制的跳了跳。   男人身形瘦削,逆着光缓步而来,费青渟瞧不清他的面孔,只听他声音带笑:“费大郎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费青渟喉咙动了动,只觉这个声音格外耳熟。   男人越来越近,费青渟哑着声音道:“你是何人?带我来此,有何用意?”   男人轻轻笑了笑:“大郎君莫怕,在下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要询问大郎君而已。”   费青渟内心惊疑不定。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费青渟却只觉危险,想要逃离,毫无知觉地双腿却无时无刻的不再提醒他是个废人。   “阁下有何问题?”   “在下想问之事,事关太子。”   费青渟心头猛地一跳,与此同时,男人已经走到他的面前,那张不俗的容颜也彻底展现在他的面前。   费青渟瞳孔骤缩,惊愕出声:   “是、是你?!”   “你没死——”   “看来大郎君还记得在下,”男人微微一笑,清致的容颜霎时绽放,宛若清风朗月,萧肃清举,不可方物:“既然如此,那在下问,大郎君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男人凑近了他,在他耳边缓慢地说了什么,费青渟脖颈僵硬,仿佛与下半身一半没了知觉,久久没有动作。   男人笑着提醒他:“大郎君?”   费青渟僵硬地转过脖子,对上男人含笑的眸子,却觉后背一阵发凉。   良久之后,他艰难的点了点头,道了一句:   “是。”   男人温然一笑。   ·   时日一转眼便到了六月中。   今日京中尚且安宁,只是朝臣百官却是是不敢再放松警惕,一些有心之人甚至想起来,似乎自去岁太子回京之后,京城就没安稳过。   眼见着便要到了六月末,正逢□□皇帝忌辰,礼部上下都在忙碌祭祖一事。更别说七月中旬就是太子生辰,二十及冠,自是不能小办。   两件大事时间紧紧相临,礼部众人都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忙得脚不沾地。   祭祖时日将近,孰料这个时候皇帝却身体不适,告了病,接连两日未上朝。朝中上下担忧,好在并非大事,第三日一早,朝会正常。   只眼看着祭祖将近,皇帝身子尚未好透,托着个病体去莫说皇帝能不能撑得住,便失去了,也是对先祖不敬。   百官对此忧虑,皇帝倒是格外直截了当,下令此次祭祖,由太子代劳。   一些迂腐的老臣想说什么,可真当要开口的时候,却觉得不管说什么似乎都不对。   太子是一国储君,又是皇帝唯一的子嗣。皇帝龙体有恙,太子代劳,算起来,本也无可厚非。   毕竟祭祖一事劳心劳力,陛下龙体为重,总不能强行上阵,万一当真出了什么事,才是后悔莫及。   饶是一些老臣对此心中有些异样,却也不得不说此举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能领旨。   倒是太子在知晓此事后,去了乾清宫一趟,看了皇帝良久,才躬身行了一礼:“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闭目养神,只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等到殿内再次恢复清净的时候,皇帝才睁开双眸,沉默良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第106章 沉沦   皇家祭祀繁琐而复杂,礼部上下忙碌异常,只求做到不出岔子。   祭祀前三天,朝中上下自皇上到大臣,都要进入祭拜状态。沐浴更衣只是基本,独居静思,清淡饮食,戒荤戒酒亦是不可或缺。   祭祖虽说要皇帝亲临,但古今那么多皇帝,总不会每位皇帝都那么轻勤快年年都去。只今年的祭仪同太子的冠礼时日极为相近,也算添了一份特殊。   皇帝虽说龙体欠安,却也未曾因此懈怠,独具静思,戒荤戒酒,更是一样不落。   皇帝如此态度,朝中上下对这种稍显特殊的祭祀也是十分在乎。一致地约束好了自家人,府中上下,嫡支旁系,停止了一切玩乐之事,不参加哀吊丧礼。朝臣更是除了急事以外,不办理任何公事。   祭前两日,大学士将祝版呈与帝王和太子,以保无误;祭前一日,太子代皇帝到中和殿阅祝版,阅毕行三拜礼。   及至祭祀当日,天还没亮,太子便乘坐礼舆身着出宫而去,在金殿内换上祭服。至太常寺卿高声宣布安神已毕,请太子行礼祭神时,午门擂鼓,卤薄上前开路。   此时天刚拂晓,宋晏储高居礼辇,一身特制石青衮服,更显沉稳大气;车驾行走间琉冕轻轻晃动,掩映着那张平日里灿若春晖的容颜,压住了几分艳色,而添了威仪与压迫。   太子身旁,萧淮以太子右卫率身份随行一侧。他面容沉肃,行止间隐有凛寒之意,让周围关注的人心中一颤,不敢多看。   行至太庙,太常寺恭请太子由南左门入。与此同时,两位侍从举着金盆,另一位跪奉毛巾,请宋晏储金盆洗手。   盥洗完毕后,太子由左门入殿,随即,繁琐的祭拜仪式便开始了。   祭仪的繁琐不仅仅在于仪式的繁多,更重要的,是整个过程就是一个体力活。   祭礼长达一个多时辰,乍一听不算多长,然这一个时辰却是不住地上下阶梯、走位、叩拜先祖。每一个流程都需慎之又慎,更别提这是宋晏储首次祭祖,再加上她身份的特殊性,更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萧淮前来,一是尽了守卫之责,二也是在身旁照看宋晏储,时而提醒礼仪细节。   先是祭天就费了宋晏储不少心力,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觉腿脚酸痛,浑身难受。   衮冕虽好看,它的重量自然也是极为可观。宋晏储头顶琉冕,一举一动都感觉脖颈要被压折。此时此刻,庄严郑重,礼官沉声宣布流程,身后的文武百官叩伏于地,宋晏储却忽地在想民间女子成亲,所需佩戴的凤冠霞帔,是不是也如这般沉重?   礼官高呼:   “跪——”   宋晏储屈身下跪。   “叩——”   百官纷纷叩首。   “再叩——”   宋晏储上身躬起,额头碰地。   “三叩——”   “起——”   宋晏储提了一口气,沉重的衮服全然成了累赘。   萧淮在她身后,时刻关注着她的状态,见状微微动了动,给了她可以支撑的力。   祭完□□,并不代表结束。宋晏储一想到随后诸多烦琐的流程,本就稍稍苍白的面色又白了些许。   此刻百官走位,行至下一处地方。萧淮见她此番模样,心中不免心疼,玩笑般的低声开口:   “殿下瞧方才那些仪式,像不像是成婚大典?”   宋晏储动作一顿。   萧淮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大影响,似乎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又道:“先是拜天拜地,待会又要去拜祖宗——”   可不是同成婚典礼一般无二吗?   宋晏储心里一颤,久久未曾应答。萧淮也没在意,见她脸色好了许多,心下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   他看着宋晏储泰然自若的面孔,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失落。   祭仪过程庄严郑重,人人垂首不语,耳边只能人们走动间沉闷的脚步声。由此,宋晏储和萧淮之间细小的动作也显得格外明显。   礼官眉头一皱,心里顿时不满。却又在猛然间想起这位殿下自幼体弱,如此繁琐的流程,要撑下来只怕也是极为艰难。又见她果然脸色不是太好,心中的不满也渐渐消散。   只要能将祭仪完全撑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也没那么高的要求了。   行至□□庙前,宋晏储抬头仰望,一片威严庄重的景象,她心中想起的却是萧淮方才的话。   她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只低低地道了一句:“胡言乱语什么……”   萧淮在她身侧,自是听清了她的话,闻言只是微不可查地笑笑,也没说什么。   进入□□庙内,又是下跪叩拜,礼官高声呼道:   “跪——”   宋晏储撩起衣裳下摆,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   身后百官应声跪下,宋晏储听着动静,目光却是不由落到一旁的萧淮身上。   萧淮落后在她半个身位的地方,看向□□牌位,面色严谨庄重。   宋晏储微微抿了抿唇,方才的话又在耳边的作响。   礼官又言:   “叩——”   头颅微动间琉冕也在哗哗作响,隔着不住晃动的玉珠,宋晏储目视前方,看着最高地方的□□牌位,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成婚大典……   宋晏储眸中微动。   她在先祖的注视下,慢慢地、慢慢低下了头颅。额头碰到地面的那一刹那,放于一旁的双手也借着宽大袖袍的掩盖握住了另一只宽厚的大手。   二人双手相碰,萧淮身子一僵,低垂的眸子惊诧地看向宋晏储。   礼官将一切收入眼中,却恍若未见般移过视线,继续高声道:   “再叩——”   宋晏储端视前方,神色波澜不惊。萧淮眸光慢慢柔和,反握住了她的手。   “三叩——”   二人十指紧紧相扣。   “起——”   宋晏储慢慢起身,神色平静地同萧淮对视一眼,转瞬扫过,未有异样。   谁都看不出来,他们在天地祖宗的注视下,执手相叩。   ·   余下的礼仪有萧淮在一旁帮衬,宋晏储虽说身心俱疲,可也是顺顺当当的完成。   等到最后一项礼仪结束,不止是宋晏储,太庙上下所有人都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回宫途中,卤簿开道。   宋晏储挥退旁人,在萧淮的搀扶下乘上礼辇。   她搭在他的手上,腰背挺直,面上带着皇室的从容与骄傲。她问:   “萧淮,你可会后悔?”   萧淮捧着她的手,搀着她上礼辇:“殿下说什么?”   宋晏储一脚踏上礼辇,身子半进入其中,石青色的衮服衬得那吸收的腰线更加清韧。她道:   “跟了孤,就没有回头路了。”   萧淮将她安置在礼辇之上:“臣不需要回头路。”   宋晏储手搭在他掌心,抬眸望着他:“哪怕你在孤的身边永远都不能有一个名分,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子嗣?”   萧淮松开她的手,缓身下了礼辇。他抬头仰视着她:“殿下心不变,臣便无悔。”   宋晏储垂眸俯视,幽深的目光自他面上慢慢滑下,带着对自己所属的肆意侵占,毫不掩饰。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即淡然转过目光,抬手吩咐下去继续行进。   萧淮被她那眼神灼得心中一烫,险些未回过神来。   玉制的琉冕在面前微微晃动,宋晏储腰背挺直,薄唇微抿,直直看向皇宫的方向。   ·   回宫并不代表一应完毕,仍有收尾工作要继续。只不过宋晏储朝见过皇帝之后,只道身子有些吃不消,将后续工作全交给皇帝之后,自己带着人回了东宫。   宋晏储挥退了所有人,径直拉着萧淮进了寝殿,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萧淮尚有些迷茫:“殿下——”   话音尚未落,急切的吻已经落下,萧淮先是一怔,随即紧紧扣住宋晏储的腰,死死地将人锁在自己怀中。   一吻毕,二人呼吸都有些急促。萧淮指腹擦过宋晏储的唇角,轻笑开口:“殿下这是——”   身后不远处便是床榻,宋晏储拉着萧淮的衣襟往后一倒,二人直直地倒在床榻上。   萧淮一愣,下意识护住宋晏储,却在下一瞬一个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被调换了位置。   他眨了眨眼,看着上方的雕花木纹,又看了看宋晏储,这才隐隐反应过来这是要发生什么。   他还想要说什么,宋晏储却已经坐了上来,不偏不倚,正好卡在那个位置,萧淮面色一扭曲,没有说出口的话瞬间化为了闷哼。   他下意识地伸手扣在宋晏储的腰间,五指微微用力,磨人的触感越发清晰。   不等他说什么,宋晏储居高临下,手往身下探去,淡淡吐出了几个字:   “萧渡之,孤要你。”   萧淮握着她的腰肢的大手一紧,刺激的头皮发麻,又听闻此言,哪还能再忍得下去?他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铺天盖地的吻仿若狂风暴雨般落了下去……   殿内渐渐升温,石青色的衮服在空中滑落一抹旖旎的弧度,在地面上悄然绽放,庄重,却又艳丽至极。   殿内的气温继续升腾,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戛然而止。   宋晏储抚在萧淮后背的手一顿,随即死死地咬上了他的颈窝。   萧淮声音嘶哑中却又带着克制:   “你的身子……”   宋晏储又咬了他一口,声音含糊不清。   “孤说了,孤要你。”   萧淮还有些犹豫,透明的汗珠自坚毅的下巴处滑落,滴在了宋晏储的眼睫上。   宋晏储艳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面上隐隐约约透着朦胧的湿意,声音带着恼意:   “你若不行,换孤来。”   萧淮眸光一暗,随即身子一沉,宋晏储面色倏地一变,揽着他脖颈的手却是更往下压了压—— 第107章 宋凭澜:任他波涛汹涌……   从金乌西落,到月上中天。殿内的动静没有停过太长时间。   陈玉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蓦然有一种刚刚回京那一夜的感觉。   他自嘲一笑,如今不管是什么也好,同回京之初已经截然不同,没必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只不过……   他看着殿门,有些担忧。   他们殿下的身子,当真受得住吗?   又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才终于传出一声轻唤,让人备水。   听着……不似他们殿下的。   陈玉没有想太多,忙让人将一早就备好的热水送了过去,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殿内点燃了几根蜡烛,衬得气氛越发昏黄暧昧。宋晏储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萧淮见她这般模样,心中隐有愧色,可又想起她一开始的主动,喉结就不由微微动了动。   带着薄茧的大手覆上肌肤,宋晏储轻轻一颤,下意识就要挣扎,萧淮失笑开口:“不碰你,只是带你去清洗一下。”   宋晏储已是疲惫至极,闻言也没有多加反抗,任由他抱着自己走进浴桶。   温热的水慢慢拂过肌肤,缓解了身上的疲乏。宋晏储双手搭在桶壁,任由萧淮伺候着,桃花眼半眯,一派惬意享受。   殿内流水哗哗,又伴着明烛燃烧的噼里啪啦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萧淮洗着洗着,手上的动作就不规矩起来。   宋晏储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声音沙哑带着软绵绵的警告:“萧淮。”   萧淮动作一顿,随即苦笑出声:“殿下放心,臣没想做别的。”   宋晏储身子不好,此番已经是放纵了。便是宋晏储还要,萧淮也不忍继续做下去。   他动作生疏的清理着,宋晏储下巴抵在桶沿的手背上,发出一声低低的难耐的声音。   萧淮忽地道:“殿下可还记得那一次?”   宋晏储沉默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萧淮隐有失落地开口:“可惜当时臣意识不清……”他的语气不乏遗憾。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   动作生疏,双方又都中了药,想来也是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但尽管如此,宋晏储出水的那副场景,仍是被他记在了心里。   宋晏储闻言只是嗤笑一声:“得亏你意识不清。”否则他现在还未必能活着站在她面前。   萧淮扬了扬眉,瞬间明白宋晏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眸子微微眯了眯:“殿下一说臣倒是想起来了,当初殿下属意的人选,是岑蕴和吧?”   宋晏储微微愣了愣,想到有这么一回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还记得这回事?”   “怎么能不记得?”萧淮声音慢慢低沉,温热的唇在后颈处缓缓摩挲:“臣险些就同殿下错过了,还不能说一说?”   宋晏储此时的身子本就敏感至极,萧淮有有意无意的撩拨,声音隐隐带着诱导:“殿下当初是觉得,岑蕴和很好?”   “嗯?殿下?”   宋晏储瘦削的背微微弓起,弯成了一道完美的弧度。她咬唇开口:   “不是……只是当时……他合适……唔……”   最终,殿外又送了一会水,宋晏储才能安心歇下。   ·   翌日一早,宋晏储甫一睁开双眸。就觉得浑身酸痛的不像话,试着撑起身子,腰间一片酸软,险些重重地躺回床上。   男人有力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腰间,被她的动作带得只是隐隐皱了皱眉,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迷迷糊糊出声道:“再歇会。”   浑身本就酸痛无比,大清早的男人又无比精神,察觉到身下的触感,宋晏储脸色一黑,直接伸腿一踹,却又牵扯到地方,脸色扭曲。   她恶狠狠地拍着他的脸,粗声粗气道:“起来。”   萧淮皱了皱眉,一手握住她的手,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无奈开口道:“殿下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宋晏储冷冷道:“把你那玩意儿收起来,不然,孤不介意真的把它割了。”   萧淮顿时一个清醒,他看着宋晏储强忍着不适下床,又看了眼自己的精神,苦笑道:“殿下好狠的心。”   宋晏储不欲搭理他,正要唤清汝进来伺候,身后贴上了一具温热的身体,宋晏储眉头一皱,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作响:“别动。”   有力的大手自肩后伸来,萧淮让她依靠在自己胸膛上,脑袋偏靠在她的肩上,细心地为她整理着衣襟。   宋晏储侧过脑袋,萧淮极为自然地凑过去在她唇角碰了一下,语调懒懒散散:“马上就好。”   宋晏储微微一顿,由着他来。   ·   昨日的祭祖非常成功。   宋晏储本还担心幕后之人会造出什么动静来以给她身上泼上什么不受祖宗喜爱的脏水,还特特命人细心防备,却不想一切风平浪静。不论是从开始还是结束,都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   可越是平静,宋晏储就越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用过午膳后陈玉匆忙而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宋晏储神色一凝:“当真?”   陈玉:“奴才再三确认后才敢禀报殿下,不敢有假。”   宋晏储眉头死死地皱着,一旁的萧淮见状挥手让陈玉下去,陈玉见宋晏储并无异样,便也听话离去。   “怎么了?”萧淮担忧问道。   宋晏储回头看着萧淮,有些纠结要不要同他说此事。萧淮顿时明了:“我不能听?”   宋晏储犹豫片刻,摇了摇头道:“并非。”她顿了顿:“孤派去找当年接生孤的嬷嬷的人说,那个嬷嬷不日之前已经被人接走了。”   萧淮眸光一凌:“是殿下的身份?”   宋晏储默默点头,她沉思片刻,又看向萧淮:“不止如此……”   萧淮皱眉。   宋晏储抿着唇,将自己内心的怀疑细细同萧淮讲了一遍。   萧淮眸色沉静:“殿下是担心幕后之人会拿此事作为把柄?”   宋晏储颔首。   萧淮拥着她,沉静如水的眸光中却又带着凛然的杀意:“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宋晏储靠在他肩上,听着他安慰的话语,一时竟觉得有些稀奇。   她内心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只是看别人为自己紧张担忧的模样,心里莫名带上了些融融的暖意。   ·   太子生辰于七月十八,太史监的人精挑细选,定在了七月十二行冠礼。   此前,工部置衮冕,翰林院撰祝文。皇帝则亲请丞相为太子宾,主持冠礼。   时至七月十一,宫中上下一应准备俱已妥当,只待明日的文华殿加冠之礼。   金乌在西边摇摇欲坠,染红了天边的云,也给皇宫的殿宇染上了一层薄红。   皇帝身边的刘大伴传来圣意,说是陛下唤殿下在乾清宫用晚膳。   宋晏储知晓明日加冠怕是不会安生,皇帝今夜想来也是有事要叮嘱她,微一颔首,应了下来。   宽大的御案上一道道佳肴色香俱全,父子二人沉默地用过这一顿晚膳,皇帝用锦帕擦拭唇角,声音平静低缓:   “可知朕今日唤你来所谓何事?”   宋晏储摇头。   皇帝道:“男子二十冠而字。明日冠礼,朕同丞相商议了一番,为你取了个字。”   宋晏储心中一动。   宫女已将桌案上的餐食收拾妥当,刘大伴顺势呈上一盏茶。皇帝撇去浮沫,微微抿了一口,开口道:“凭澜,朕为你取字,宋凭澜。”   任他波涛汹涌,我自凭澜渡之。   “明面清平也好,暗潮涌动也罢,大晏,终究是你的担子。”   “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宋晏储肃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叩首,行了个大礼:“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起来吧。”皇帝没多看她,只挥了挥手:“这个字,你早该得了。”   宋晏储眸光动了动。   皇帝放下茶盏,随即起身:“没事就回去吧,明日冠礼,今夜便不要再胡闹了。”   宋晏储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倏然一红。 第108章 完结(上)   及冠是为成人,太子及冠,是为皇家家事,也是国家大事。   冠礼当日,文武百官聚集在文华殿外观礼,其中自也包括费家。   太子一身朝服,自殿外缓缓走来。她眉宇沉静,通身气质内敛,端的是天家威仪,锋芒不露。   大殿之上,帝后居于上首,俱是一身严正朝服。只是比起皇帝的从容自若,皇后面上却稍显局促。   天家到底不同民间,一些仪式上的内容也稍有不同。   丞相为正宾,要为冠者进行三次加冠。首加冠,内侍奉上翼善冠,正宾献祝:“吉月令辰,乃加元服。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首冠完毕,太子需易袍服出,回来后再加冠礼。此时内侍又奉上了皮弁,宾者再祝,太子需易皮弁服出。   及三加冠礼,内侍奉上的则是冕旒,宾者祝上“章服咸加,饬敬有虔。永固皇图,于千万年”后,加冠算是完毕,太子最后一次易服,着衮服出。   至此,冠礼大致完毕。随后,宾者为冠者取字。宋晏储是为皇家太子,此事不可能全然由丞相做主,如今让他来宣布,也只是走一个仪式罢了。   丞相致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1]   太子之字,皇帝早已与丞相商议好,此刻顺势言明,“凭澜”二字,让位列的文武百官谨记心间,但料想未来,怕是也无甚人敢直呼太子之字。   加冠取字后,即昭示着成人。皇帝位于上首,看着下方的宋晏储,神色平静未有波澜,他道:   “二十加冠,即为成人,朕赐你‘凭澜’二字,也望吾儿,莫要辜负为父期望。”   此时的皇帝,也不过是再普通的不过一个父亲,说出此话,也含着一个父亲对孩儿深深的劝诫与期望。   宋晏储叩首,大拜:“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皇帝微微颔首,皇后身为冠者之母,此时也不得不说些什么,她扯了一抹笑出来,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话。   宋晏储神色平静,再次拜过。   至此,冠礼结束。   丞相立于一旁,扬声宣布仪式结束,孰料话刚说到一半,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高呼:   “且慢——”   朝臣一震,纷纷往外看去,只见一玄色朝服的身影大步而入,往上一瞧,正是今天称病未能参加冠礼的誉王。   文武百官议论纷纷,皇帝居于上首,神色隐有不满:“誉王这是做什么?”   誉王面上是一贯的笑眯眯,闻言大步上前,在殿中央站定,躬身施了一礼,道:“臣弟有一要事要禀,不得已打断礼仪,望皇兄恕罪。”   皇帝皱眉:“什么事,竟比太子及冠还要重要?”   誉王笑道:“此事,正是同太子殿下有关。皇兄容禀。”   皇帝眉目沉沉,誉王已透出几分苍老的面孔上仍旧是一成不变的笑意,二人对视,互有角逐,谁都没有落于下乘。   皇帝扣在御座上的手紧了紧,神色一贯的沉凝:“太子及冠,是为家国大事,有什么事,还是等冠礼后说吧。”   誉王笑眯眯:“臣弟觉得,这种事,需得有文武百官作证。”他环视四周,原本无辜的面上隐隐浮现了一份阴毒之色,瞧着异常的格格不入。他道:“毕竟,混淆皇室血脉,这般大事,总不能轻易放过。”   此话一出,朝臣瞬间哗然。皇帝面色猛地一沉,怒道:   “简直放肆!”   “大殿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污蔑太子,祸乱朝纲?”   誉王冷笑:“我看,妄想祸乱朝纲的,是皇兄吧。”   皇帝猛地一拍扶手,沉声喝道:“聂磐在何处?誉王胡言乱语,不知所谓,速速将其押至大理寺狱,延后再审!”   聂磐立刻应是,殿外的禁军蠢蠢欲动,誉王面上丝毫不慌:“本王劝聂统领三思而后行。”   聂磐眉头微微一皱,誉王双手负于身后,一派悠然自得:“聂统领合该为外面的禁军手下考虑一下。”   聂磐想到什么,脸色瞬间难看。   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过去查探情况,看清殿外的情况,脸色骤然一白。   皇帝得了消息,龙目缓缓置于誉王身上:“怎么,誉王这是要造反?”   察觉到此时局势的百官一时之间都有些慌乱,唯丞相立于上首,一片沉静。   “皇兄这是什么话?”誉王笑着:“臣弟不过是看不得祖宗先辈遭受蒙蔽罢了。”   “皇兄膝下无子,因此心中焦灼,臣弟理解。”誉王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是让殿中上下面色骤然一变:“太子虽为女儿身,但若当真是我皇家血脉,举行一场盛大的成人礼无可厚非。虽说推迟了五年,委屈了点——”誉王话音猛地一转,又笑道:“只不过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占着皇太子的位置,妄图继承我大宋宗祧——皇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怕是也会死不瞑目吧?”   “一派胡言!”   皇帝尚未出言,一个老臣已经迫不及待出口骂道:“太子之名,关乎国祚!誉王殿下如此出言污蔑,可有想过后果?”   宋晏储回眸一看,神色稍异,竟是之前怀疑她有不臣之心的御史大夫袁正谊。   一群老臣纷纷附和,另有一些朝臣面面相觑,神色颇显迟疑。   誉王见状轻声笑道:“袁大人,本王既已出此言,那自是有所证据。”   袁正谊梗着脖子:“证据?老夫倒要看看,王爷是真有证据,还是仅仅是出于私心,欲置殿下于不义!”   誉王眸子微沉,看向袁正谊的目光带着一闪而过的冷意。他轻轻一笑,看向皇帝:“皇兄,既然袁大人这么说了,那臣弟带来的人,想来也能上殿了。”   他虽是这么说,却丝毫没有征询皇帝想法的意思。殿外动静不停,片刻后,一身着粗布麻衣的妇人颤颤巍巍地走进大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最终下跪行礼:   “民、民妇见过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皇后看清了她面容,面色顿时一白。   誉王站在一旁,看着皇后的变化,轻笑道:“此人是谁,便不必微臣多说了吧?皇后娘娘?”   皇后手微微一颤,勉强道:“本宫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誉王奇道:“这难道不是当年费家为皇后娘娘在民间找的产婆吗?”   誉王此话一出,朝臣哗然,原本有些摇摇不定的人见着那产婆后心中的天平也渐渐偏向誉王那一方。   誉王如此行事,又将当年的接生婆婆找了过来,怎么瞧,都不是无的放矢啊。   誉王垂眸看向脚边的妇人,道:“陈氏,且将你知道的,细细说来。”   皇帝高居上首,垂眸不语。   萧淮立于宋晏储身边,本有些担心她,却见她神色沉静,眸光清亮,心下一时了然。   那陈氏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眼高座上的帝后二人,随即又连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地道:“民妇、民妇当年本是村子里接生婆,一直就是为四周村子的产妇接生。直到有一天村子里出现一个贵人,说是要找我们附近经验最丰富的接生婆去伺候一位贵人,届时会给民妇丰厚的报酬。民妇心中贪念钱财,又自认技术不错,便、便去了。”   朝臣面目沉思,陈氏顿了顿,又舔了舔唇,有些结结巴巴道:“谁曾想民妇这一走,就是直接来了京、京城。而要民妇伺候的人,则是当今皇后娘娘!”   “民妇心中忐忑,又担心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会掉脑袋,就想要回去,但那些人却是将民妇困在一个大宅子里,不放民妇离开!”   “民妇一个妇道人家,在京城无依无靠,再加上他们说不管如何,绝不伤及民妇性命,民妇就信了,”   “后来进了皇宫,皇后娘娘和善可亲,同皇后娘娘住在一起的那位夫人待民妇也极为和蔼。民妇本以为只要孩子生下来,民妇就能离开。谁曾想那位夫人竟然是和皇后娘娘一同发作!”   朝臣默。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当年皇后有孕,祈求皇帝让一同有孕的嫂子进宫陪伴,皇帝当年年近三十,膝下尚无一子,对皇后这一胎自是极为看重。虽说外臣内眷进宫留宿于理不合,但皇帝终究还是扛着朝臣压力传了费夫人进宫,一直住到二人生产完毕。   一臣子耐心不好,忍不住询问出声:“所以当年,皇后娘娘所诞下的,到底是个皇子还是——”   陈氏趴在大殿之上,双手都在隐隐颤抖,闻言她一咬牙,笃定道:“是个男婴!”   “民妇确认,当年皇后娘娘诞下的,是个男婴!”   皇后身子一软,险些维持不住仪态,瘫坐在凤椅上。   群臣屏息凝神,不敢出一言。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沉寂。   宋晏储立于一旁,神色漠然地看着戏。   产婆说皇后当年产下的是个男婴……但誉王却说太子是女子……   一些老臣心下疑窦丛生,不愿相信誉王的话,可面对这种情况,也实在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誉王立于大殿正中,昂首挺胸:“既然如此,若要验证太子身份,不若派人验明正身——”   “胡闹。”皇帝高居龙椅,垂眸向下,尽管是听到这种消息,眉宇间也并无太大波澜:“太子身份尊贵,代表我大晏的颜面。若因一些宵小的妄词便要验明正身,那我大晏皇室,成了什么了?任人戏耍的猴子不成?”   宵小?   誉王心中冷笑,眸光越发阴沉:“既然如此,陈氏你且仔细想想,当年你为皇后娘娘接生的婴孩,身上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陈氏喃喃片刻,忽地瞪大双眼:“我想起来了!”   周围人瞬间心中一紧。   陈氏道:“当年那孩子肩上,有一个胎记!”   “约莫四四方方的样子,颜色并不深!”   陈氏此言一出,立于朝臣之列的费鄂顿时瞪大双眼,脱口而出道:“青渟身上便有这么一个胎记!”   “轰”的一声,大殿之内险些炸了,原本心有顾虑的朝臣听闻费鄂这“无心之言”,看向宋晏储的眸光顿时变了。   萧淮站在宋晏储侧后方,闻言也是忍不住看了眼宋晏储后肩,心下一时不知该作何想法。   索性那陈氏说得是费青渟,否则若当真让在座这么多人都知道宋晏储肩上有这么一个胎记,萧淮想想就不愉。   大殿之内一片纷乱,朝臣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落在宋晏储身上,又转瞬挪开。   皇帝冷眼看着下方的嘈杂,目光移到陈氏身上,声音低沉,并不高昂,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都说完了?”   陈氏结结巴巴道:“说、说完了。”   皇帝闻言,竟是轻轻笑了笑:“当年费家执意要去民间寻接生婆,朕就心存疑虑,如今看来,是早就做了打算?”   皇帝此话一出,不管费鄂神色如何,皇后却是一颤,猛地跪伏在地,泪水盈盈的看着他:“陛下,陛下臣妾没有!臣妾当真没有想过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   不管那胎记是怎么回事,也不管太子和费青渟到底谁才是她的孩子,这一瞬间,皇后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想法,最终是哀声悲泣,将自己摘了出去。   皇帝垂眸看着她,久久未言。   这时,下方有朝臣开口道:“微臣听闻今日费夫人亦在后宫,不若派人请费夫人前来?”   皇帝瞥了他一眼,是一个礼部老臣。   他道:“准。”   下人立刻去传召。不消片刻,费夫人匆忙赶来。   哪怕是路上已经有人跟她说了是怎么回事,可看到这般正式的场合仍旧是心中一紧。   “陛下。”她上前行了一礼。   皇帝挥手:“此番唤夫人前来,所谓一事。”   费夫人低眉颔首:“陛下请讲。”   皇帝食指轻叩龙椅,眸光沉沉:“当年费夫人在坤宁宫临盆,诞下的,是男是女?”   费夫人一顿,回想起刚才接引她的内侍说的话,费夫人心中隐隐有了想法。   她张张嘴,犹豫片刻后,道:“……回陛下,臣妇……不清楚……”   皇帝皱眉:“什么叫不清楚?”   费夫人道:“当年臣妇早产,险些未能保全性命。虽说孩儿最终无事,但臣妇早在最后一刻便昏了过去,是以,未能听到接生嬷嬷的报喜。”   又是昏了过去。   当年皇后生产便是昏了过去,没有第一时间知晓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如今这位费夫人,也是这般。   事情一时又陷入了僵局。   皇帝看向陈氏:“如你所言,就是当年两个孩子一同生产,不慎抱错了?”   陈氏纠结片刻,支支吾吾应是。   皇帝移开目光。   这时,一臣子提议道:“不若传唤当年屋内伺候的宫女?”   皇帝此时极有耐心,依言准了。   朝臣翘首以盼,却没人注意到皇后霎时间难看的面色。   一炷香的功夫后,出去传唤宫女的太监面色难看地回来了:   “陛下,当年在娘娘和费夫人屋内伺候的宫女……全都没了。”   皇帝眉头一挑,饶有兴致问道:“没了?”   那太监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一眼,低声道:“那些宫女都、都犯了事被、被娘娘……杖毙了。”   杖毙……   一瞬间,众臣看向皇后的目光都带了些异样。   一国之母生产是多大的事,身边伺候的宫女多多少少也不下于十数人,再加上费夫人身边的宫女……竟然都杖毙了?   这若说皇后不是做贼心虚,都没人相信。   皇帝目光换换移向皇后:“皇后?”   皇后汗如雨下,她艰涩开口:“陛下……臣妾,那些宫女有些品行不端,有些办事不利……臣妾,臣妾不放心她们在太子身边伺候……就、就小惩大诫一番,没想到……”   “没想到,那些人全都没命了。”皇帝悠然接话,皇后抬头,泫然欲泣:“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皇后顿时不敢再多言。   他环视四周:“众卿,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哑然无声。   费鄂垂首立于一旁,目光却隐晦地冲皇后身边的玉柳使了个眼色。   玉柳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奴婢有事要禀!”   “说。”   玉柳道:“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曾和费大郎君滴血认过亲!”   众臣哗然。   玉柳紧接着道:“而且,而且两滴血液,溶了!”   “这是奴婢亲眼看到的,还请陛下明鉴!”   皇后双眸瞪大,震怒出声:“你个贱婢——”   “皇后!”皇帝厉声喝道,皇后声音戛然而止,只一双桃花眼怒瞪着玉柳,几欲喷火。   好,很好。   她的心腹宫女,背叛了她。   玉柳吓得瑟瑟发抖,可她也没办法啊。她是娘娘的陪嫁丫鬟,可她也是费家的家奴啊!   她自己在宫里,费家鞭长莫及,可她还费家还有父母亲人啊!   她能怎么办?   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几乎成了一场闹剧。   费家,和皇后反目。   底下的人也不知此时是该专注看戏,还是为这复杂的发展感到头疼。   皇帝沉沉叹了一口气,没再看皇后,只回眸看向誉王:“所以,事到如今,誉王认为该如何?”   誉王一副恭敬的姿态:“既然非皇家血脉,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念其不知情,饶其一命。”   周围倒吸一口冷气,宋晏储位列一旁,一言不发,好像这场风波的主人公不是她似的。   皇帝垂眸,良久沉沉吐了一口气:“誉王说得有理。”   誉王闻言一喜,文武百官顿时大惊。   皇帝紧接着道:“既然如此,褫夺誉王封号,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誉王脸上的笑还没挂上片刻,听闻此言面色一阵扭曲,他眉宇沉沉,脸上一贯的笑都挂不住:“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皇帝碾着龙椅扶手,眼睑微敛,神色端肃沉静:“当年皇后临产,虽与费夫人一同生产,但二人两间屋子相隔甚远。一个在坤宁宫主殿一个在西暖阁。且坤宁宫上下禁军严加把守,时刻不停地盯着,如何能弄混?”皇帝看向聂磐:“聂卿,当年皇后临产,坤宁宫守卫,可是你负责的?”   聂磐躬身应是:“当年皇后临产,属下一直带人奉命守在乾清宫内外;后来殿下出世,每日时刻盯着殿下的人便有不下三人,臣敢保证,殿下从未离开过臣的视线范围之外,更不要说弄混孩子了!”   皇帝神色淡淡:“这皇宫,是朕的皇宫;孩子,也是朕的孩子。朕还能分不清,谁是谁不成?”   “再者,太子出世,太医院每日三次请脉问诊,若太子当真被调换了,太医院的人,都是一群瞎子不成?”   此时不仅是誉王,费鄂脸色也不甚好看。唯有皇后,怔怔愣愣,不知在想什么。   誉王双手紧握成拳,咬牙坚持:“皇室血脉何其严肃之事,岂容陛下一面之词决定?若这其中有意外,陛下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皇帝只道:“誉王,朕是皇帝。”   他是皇帝,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不是那等平庸无能,对于朝廷毫无掌控力的昏君。   不说媲美先祖,德高三皇功盖五帝,但大晏上上下下,确是在他掌控中无疑。这种情况下,誉王揪着太子血脉不清这件事又能怎样?莫说是太子,就算是一民间农家子,他若要认作义子传以大统,谁又能说一句不是?   皇帝此话一落,大殿之内陷入了沉寂。誉王面色阴沉,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全然不见。   君为天,皇帝此言一出,他就是再揪着宋晏储的身份不放,恐怕也是无可奈何。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道:“皇兄若一意孤行,臣弟也无法。只古往今来,只有男子方可继承宗祧,太子身为女子,又怎可继承大统?”   皇帝却并未回答他的话,只看想一旁的陈氏,问道:“陈氏,你确定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陈氏颤抖着声音说是。   皇帝又道:“你又可知,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如今在朕的面前,若你愿如实交代,你若情有可原,朕自会饶你一命。可若你执迷不悟——”   皇帝话还未说完,陈氏就猛地抬头,哭着道:“陛下!民妇求陛下做主啊陛下!”   皇帝道:“说。”   陈氏哭哭啼啼,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恐惧,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同宋晏储的猜测相差不多,当年陈氏离开皇宫,得到了费家如约给他的珍宝和一处大宅子。只不过陈氏虽说出身小门小户,但小门小户的腌臜事也不比高门大户少多少,尤其是她技术的确不错,为镇上的一些地主乡绅家的夫人也接过产,更是见惯了一些人家为了生出个儿子所使的手段有多离谱。   皇后和费家虽未为难她,但陈氏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住进宅子的当天夜里就带着东西跑路了。   事后她坐了一个商人的车队,也不敢回去,索性身上钱财不少,够她傍身,就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小镇上,重新开始生活。   她手上有银钱,接生技术也不错,道是颇受当地百姓尊敬。索性又在那边重新嫁了个人,生了个儿子。   本以为一辈子就能这般安安稳稳地过去,却不想沉寂了二十年,最后竟还是被人找到。   誉王喜欢斩草除根,仅仅只是太子的女儿身并不足与将其置于死地。但若她并非皇室血脉,那誉王想要除掉她,就轻而易举了。   可陈氏带来的消息并不让他满意,太子虽为女儿身,却的的确确是皇帝亲生。誉王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又查到当年参与进去的宫女都已死绝,就拿着陈氏的丈夫和儿子威胁她,让她今日在朝上说出这么一番话。   可终究只是普通百姓,面对皇帝,哪怕面上再强行控制,心下早就慌乱的不成样子了。如今皇帝这么一番保证,自然是声泪俱下,万般委屈,全然吐出。   皇帝听她的话,最终只问了一句:“方才誉王的话,你怎么看?”   誉王的话?陈氏一愣,尚未明白过来。可她素来聪明,要不然也不能侥幸躲过费家的暗杀,再联想此时情况和誉王的用意,一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看着一旁的宋晏储——那个当年她亲手接生出来的人,咬牙道:“陛下,陛下!臣妇有一句绝对是真的,太子是民妇亲手接生的,民妇确定,是男子无误!”   那些老臣面色终于和缓了下来,与之对比的,则是誉王骤然难看的脸色。   他面色狰狞:“好,好!”   “陛下是执意要让一个小女娃娃承袭皇位?”   皇帝尚未说话,就听外面传来细微的动静,随即一个内侍上前两步,在刘大伴耳边说了什么,刘怀银面色一凝,又转述给皇帝。   外面刀刃相交的动静大殿内听的一清二楚,一时之间群臣都有些骚动。誉王看向上方的皇帝:“皇兄,臣弟不愿大动干戈。一个女娃娃继承宗祧古往今来从未有之,还望皇兄,仔细考虑。”他刻意加重了后面四个字。   皇帝闻言却是轻笑,仿佛丝毫没有被外面的情况所影响:“誉王,你这是在威胁朕?”   誉王默然不语,一双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时满满的都是野心勃勃。   皇帝道:“就凭你?”   “凭你在江南多年经营所攒下来的那些私兵?还是凭你构陷岑家,所接管的平州军队?”   皇帝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誉王身上。   江南科举舞弊,还有岑家遭遇构陷一事?都是誉王的手笔?   想到上次科举有多少学子白费了几年的努力;想到岑老将军一辈子忠心耿耿却被人陷害至此、家中只余一孙还沦落小倌馆险些被人欺辱,众臣心中就一片怒火。   誉王尚未说话,就听大殿之外一道清润的声音缓缓传来:“自然是凭在下。”   大殿之外,一身着白色衣衫的男子缓步而入。那男子身形瘦削,面容清润温雅,举手投足间都是数不尽的温柔。   男子踏进殿内,对宋晏储颔首一笑:“太子殿下,许久未见。”   宋晏储也是微微一笑:“许久不见,驸马倒是一切如旧。”   朝臣本对这忽如其来的人尚有些疑惑,听完宋晏储的话一些人仍旧不解,一些人却是猛地想到了什么,眉头猛地一凝。   驸马?临安长公主的驸马?   可那人——不是死了吗?   誉王不顾周围人心中的狂风暴雨,只看着皇帝,笑道:“皇兄,识时务者为俊杰,若你考虑清楚,咱们还能心平气和的谈谈。”   皇帝却看都没誉王一眼,转眸看向驸马,沉吟片刻道:“朕若所猜不错,阁下当是北凉国二王子?”   皇帝此言一出,大殿内又是倒吸一口冷气。看向驸马的眸光也带上了一丝惊愕与复杂。   驸马轻摇折扇,笑得温文尔雅:“正是在下,皇帝陛下好眼力。”   皇帝淡淡一笑。他哪里是好眼力,只不过是推断出来的罢了。   驻守边关的将领有许多,可誉王不对别人出手却偏偏对根基深厚的岑家出手,要说没有原因,那是不可能。   皇帝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誉王可能同北凉国有染。   北凉虽是一国,但实际上面积小得可怜。它位于大晏以北,而且更加不幸的是,它周围是被长狄部落环绕住了的。   就这样,南面是大晏,其余三个方向是长狄,北凉处境可谓困难。   尤其北方天气恶劣,其境内那些土地根本不够自给自足,更别说还有长狄那些抢劫惯犯,生活更是难过。   只不过难过归难过,于大晏而言,他们可悲,却也是极为可恶。   北凉处境困难,但好在他们身在北方草原,养马驯马之术可谓一绝。是以每年朝廷都会用粮食与其交换马匹。   可尽管如此,北凉境内的粮食依然只能供应小部分人,剩下的人无可奈何,为了不饿肚子,则是成了马匪,抢劫边关各地的人。   大晏虽说恼怒,但毕竟还需要北凉的战马,北凉那边又咬紧牙关说那些人都是民间自由组成的,他们丝毫不知情。大晏也拿它无法。   若只是这般,倒还不算太麻烦,只是几十年前来驻守平州的将领发现北凉有些蠢蠢欲动,似乎不仅仅是满足于靠战马和大晏交换粮食,他们更想要直接侵占这一片土地,自给自足!   大晏又怎能同意?二者展开一场战役,北凉不出意外地惨败。皇帝又派人在平州加驻兵力,这些年来北凉也一直安分守己,本以为他们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没想到,他们竟是打入了内部。   之所以解决掉岑家,只怕也是因为岑家驻守平州,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小的困难,可若是解决掉岑家换上他们的人,那他们从平州城经过,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又想起驸马了在京城多少年,不由感叹罢了计谋之深远。   皇帝叹道:“江南,平州,如今又跟北凉扯上了关系,誉王,倒是朕小瞧你了。”   驸马道:“皇帝陛下,如今京城内外,已全然被我北凉军队包围。陛下不若干脆一些,直接写下退位诏书,届时您在行宫颐养天年,也免得大晏京城血流成河,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毕竟,下臣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实在不希望看到她如此不堪的一面呢。”   驸马笑容温文尔雅,一副翩翩君子风范。然殿外兵戈相交的呜鸣声却是让所有人心中一颤。   殿内气氛一瞬间冷凝到了极点。   聂磐一手握住剑柄,身子隐隐呈护在皇帝身前的姿态,殿内的侍卫也是面容沉肃,丝毫不惧。   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皇帝却是兀地放松了身子,缓缓往背后靠去。他叹了口气道:“誉王,朕本来是给过你机会的。若你收起野心,当一个闲散王爷,朕不会容不下你。偏偏……”他摇了摇头。   誉王冷笑:“不必多说!既然陛下坚持,那——”   正在此时,忽有一戎装男子冲破阻拦,疾步走向驸马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驸马脸色骤变。   他抬眸看向宋晏储,神色惊疑不定。   平州军连破北凉三城?   怎么会?!   平州军、平州军此时应该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怎么会——   岑蕴和?   那个岑蕴和!   誉王听到消息也瞬间僵在原地,随即猛地意识到什么,愕然看向宋晏储:“是你——?!”   宋晏储淡然含笑。   驸马脸色难看,难以维持一贯的温润神色。誉王心中惊慌失措,又对上驸马的视线,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快!咱们快动手!”   “不必管北凉如何了!此时你助本王登基,届时北凉所丢的城池本王定一分不差的还回去!”   驸马暗自咬牙,几乎控制不住要甩开他,骂他是蠢货!   北凉那边都出事了,京城这里,皇帝又怎么可能不设防备?   驸马看他犹如在看傻子,但无奈现在骑虎难下,哪怕心中恼怒,驸马也知道只有拼上一拼才有希望——   驸马沉着张脸,一声令下:“动手!”   一息,两息,……   令已下达,外间却许久没有丝毫动静。   驸马心中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大殿之外一男子身着戎装,大步而入,跪在大殿之内,朗声道:“末将萧悟,见过陛下,太子殿下,大将军!”.   驸马眼前一昏。   萧悟,西州军副将。   他在这儿,那岂不是——   驸马和誉王脸色煞白。   这一场战役,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皇帝高坐明堂,面上不显,自有一股帝王威仪。   他沉声把方才驸马的话全还给他:“二王子,若是北凉愿意及时撤兵,北凉国都,或可保存。”   驸马双腿一软,双眼紧闭,无力地瘫倒在地。   完了,全完了。 第109章   眼见着一触即发的战役,却成了一场闹剧。外面被重重包围的北凉军队,更好似成了一个笑话。   誉王被禁军押了下去,走之前还在大声嚷嚷,毫无亲王该有的颜面。驸马一脸沉静,双手被扣在身后,被人“请”到了大理寺狱中。虽说瞧着要比誉王的待遇要好上些许,但周围又有谁不知道,二王子在此,北凉不掉一层皮,是不可能的了。   大殿外两军对峙的紧张氛围没有传进殿内,随着二人被押下去,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所有人都在为皇帝的手段而震撼。   甚至有想得深远的,还在思索今日之事,太子的参与度……又有多少?   丞相率先打破殿内的沉寂,他上前一步,恭请仪式继续。   说是继续,其实只不过是宣布一句冠礼成罢了。皇帝自然应允。   随着最后一句祝词结束,文武百官纷纷下跪行礼,殿内就好似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事一般。   礼仪既成,就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必要。百官小幅度的对视一眼,皆在思索接下来该如何。还是丞相做了个表率,随着皇帝的应允,众臣纷纷离开。   费家早在誉王被带下去的时候就面色苍白,此时听闻可以离开,非但没有放松,脚下反而好似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刘大伴笑眯眯地走到他们面前,说了句:“两位大人,上前两步吧?”   费鄂同长子对视一眼,眼前都有些发黑。   处理了誉王……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处理他们了?   百官飞速离开,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费家父子颤颤巍巍地站在大殿中央,全然没有以往的嚣张跋扈,头都不敢抬。   皇帝眼睑半脸,透着些许苍老之色的脸上一片宁静,情绪不露分毫。   倒是皇后面色几经变换,最终缓缓将视线放到父兄身上,忽地癫狂大吼:“你们!你们瞒着本宫,同誉王联手,妄图诬陷太子?!”   方才的一出好戏下来,皇后情绪可谓是百般变化。她的确是不太聪明,可誉王咄咄逼人的态度,费鄂和费夫人又恰到好处的说出那番话,包括身边心腹宫女的忽然反水,也让皇后隐隐猜出了真相。   费钊眼皮子一跳,没有说话。然这幅神态在皇后看来就是默认,她气急败坏,眸中几欲喷火:“为什么?为什么?本宫和陛下,自认待你们不薄!”   她看着费鄂:“父亲,储儿是您的亲外孙,您为何要如此待她?!”   皇后厉声质问,半晌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身下跪,楚楚可怜地看向皇帝:“陛下,陛下臣妾对于这一切全然不知啊!陛下,您要相信臣妾是无辜的,储儿是臣妾亲子,臣妾又岂会害她陛下您要相信臣妾——”   “皇后,”皇帝揉了揉脑袋,神色颇有些疲惫,他慢慢地将视线放到皇后身上:“够了。”   皇后声音戛然而止。   哪怕夫妻这么多年,哪怕皇帝对她敬重有加甚至可以说是纵容,皇后也从来不敢公然挑战他的耐心。   哪怕是对宫妃做手脚,也是暗地里的。   不敢放肆。   皇帝敛眉,声音低低,带着些许的叹息:“朕从前以为,你对太子严格,不苟言笑,是顾忌她的身份,是望子成龙,是为她好。”   若是公主,那自然可以千娇百宠;可她是太子,是一国储君,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盯着,那她就更不能出丝毫的错。   皇后对太子颇为冷淡,从前皇帝虽看在眼里,但却并未在意。他只当皇后是顾忌太子的女儿身,所以对她格外严格,一举一动,都不能出差错,甚至要比寻常的男儿,更加出色。   “朕从未想过,你竟是一直怀疑,太子非你所生。”   对她冷淡,给她下药,皆是要为自己的“亲生孩儿”铺路。   皇帝闭了闭眼,颇为匪夷所思。   母女之间,血脉相连,又怎会连自己孩儿是谁都分不清?   皇后哭着摇头:“陛下,陛下臣妾没有,臣妾没有……”   皇帝道:“若没有,又为何要同费青渟做那所谓的滴血验亲?”   皇后哑然,为什么?为什么呢?   皇后拼命回想,忽地,她眼睛猛地一亮:“陛下,这并非臣妾本意,都是、都是她暗示臣妾的!”皇后猛地指着费夫人,瞪大双眼看着皇帝:“是她,是她一直在臣妾耳边胡言乱语,臣妾被她蛊惑,才做了这等事——”   “她一直在说她同储儿之间多亲近,见了她就如见了自己亲生孩儿一般;又说费青渟同臣妾生得像,臣妾、臣妾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做出这等事!”   大殿内溢满皇后的哭诉之声,皇后精致的妆容此时也是不成样子,皇帝回眸看着她,眸中无喜无悲,毫无感情。   皇后心里一颤,莫名感到些恐惧。   正在这时,一旁的费夫人却是幽幽地笑了,她开口道:“皇后娘娘倒也不必如此急着找替罪羔羊。”   费夫人垂着头,耳边的碎发掩映在面庞,轻轻晃动,衬得那张脸更是诡异至极。她笑着开口道:“臣妇不过说了那些话,可真正做决定的,不是皇后娘娘吗?”   “不是皇后娘娘时常在臣妇耳边提起,遗憾太子殿下不是个男子,甚至还说青渟若是娘娘的孩子,该有多好?”   “臣妇是太子殿下的舅母,我们二人之间亲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青渟是娘娘的亲侄儿,同娘娘生得像,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当年她和皇后一前一后有孕,又有幸住进坤宁宫,费夫人不是没有想过调换孩子的事。可当时皇帝对这个孩子极为重视,坤宁宫上上下下被禁军包围的水泄不通,平日里便是去见皇后都有无数人盯着,又哪来的机会调换孩子?   费夫人虽说心中遗憾,但也只能作罢。后来离开皇宫,姑嫂二人之间更是亲密。太子的身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费家人,毕竟皇后是个没脑子的,此时若是没有同娘家商量,她又怎么敢做?   随着太子一日日长大,皇后的担忧越来越重,次次见了她都不免羡慕的说若是太子是男子便好,若是却听是她的孩儿便好。   如此这般,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次数一多,费夫人心中又怎么能不起心思?   身份好听却无甚权势的皇后侄子,和……手握大权的皇帝,该选哪一个,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   恰巧因为当年谎报太子为男子,为了避免旁人泄露消息,为皇后接生的产婆和一应宫女全部除掉;而皇后生产之时因为力竭早太子出生那一瞬间就昏了过去。   也就是说,当年皇后诞下的,究竟是男是女,又有谁知道?   ……死无对证。   这对费夫人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从那时起,她就刻意表现地同太子很亲近,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皇后本就心有疑虑,此番下来,心中怀疑愈发深厚。   那一次所谓的滴血验亲,也都是在她的控制下进行的。皇后心腹玉柳是费家家奴,她是进了宫,但她的父母兄长都还在费家。费夫人是费家的当家女主人,要拿捏几个下人还不容易?   是以,最终呈现在皇后眼前的,就是她和费青渟的血能相溶。   不出费夫人所料,此番过后,皇后对费青渟的态度更是亲近。费夫人心中得意,继续谋算下去,就是太子服用的药。   因着太子的女儿身,皇后胆战心惊那么多年,本就对其颇为不喜;如今乍一得知费青渟才是她亲子,面对鸠占鹊巢的宋晏储,皇后心中的不喜几乎要化为实质。   太子的位置,合该是费青渟的。   但宋晏储一日不死,费青渟就一日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宋晏储却还不能轻而易举就死了。   皇后不敢同皇帝明言说大晏太子并非皇室血脉,她只能慢慢筹划。   于是,皇后就和费家为宋晏储和费青渟定下了口头上的婚约。宋晏储一直服药,身子会越来越虚弱。等到宋晏储登基,她体内的药效也该发挥的差不多。届时费青渟有了子嗣,便充作是宋晏储的孩子,等到她身体里的药力爆发,一朝“驾崩”,那么这个实际上留着费家血脉的皇子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大宋皇位,便收入囊中。   所有的一切都如费夫人计划的一般进行着,可她没想到,中间出了的意外,一将她所有的计划都打破。   太子离京两年,回来之后,似乎就变了一个人。   皇后听着费夫人平淡的语气,胸膛极速地起伏,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是你……都是你做的!”皇后瞪大眼睛:“为什么?本宫自认为,待你不薄!”   她成了皇后之后,宫中但凡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会给娘家送一份。而费夫人身为费家当家主母,那些东西如无意外都是她的。   这些年,费夫人想进宫可以随时进宫,想要什么皇后也无有不应,但换来的……就是这些?   “为什么?”费夫人猛地抬头,一双温柔的眸子此时却是淬了寒冷的毒,让人心中一颤:   “皇后娘娘就没想过,臣妇比你大这么多,却为何与娘娘同一年,生下长子?”   从费夫人进门到费皇后出阁,从费夫人出阁到诞下太子,中间隔了十几年的时间,费夫人为何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一无所出,甚至这些年,膝下也仅仅只有一个费青渟?   费夫人步步紧逼,目露仇恨:“皇后娘娘怕是忘了,当年冰天雪地里,是谁将臣妇埋在雪里,硬生生害得臣妇没了六个月的孩子!”   “皇后娘娘,那个孩子已经成型了,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从我身体里流出来,一点一点的,流出来!”   费夫人目露悲痛,忽地讥讽一笑:“可怜我六个月的孩子,就这么活生生没了!娘娘呢?娘娘当时怎么样了?”   费夫人压低唇角,冷冰冰道:“娘娘当初刚被册封为王妃,全家上下都捧着你呢!”   “我呢,我不过是没了一个孩子,又怎么敢跟未来的王妃一般见识?”   “就因为那一次,我伤了身子,受了寒,此后的十几年,每次怀孕,从未保住过!”   “皇后娘娘呢?您从王妃成了皇后,成了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臣妇不愿记仇,可每次流产的时候,那种孩子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感觉,都让我忍不住想起那一日。”   “您知道,那有多疼吗?”   费夫人似是狰狞的恶鬼,从地狱而来索人性命。皇后浑身都在颤抖:“你、你我当初,我当初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她那时候年纪还小,最是贪玩。费夫人刚刚有孕,全府上下都拿她当宝,对她却是多加责骂。皇后本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嫂嫂,此番之后心中更是记恨。那一日父母兄长都有事外出,府中只有她和嫂嫂。冰天雪地里皇后正在玩雪,恰巧碰上了费夫人,二人不止怎地发生了冲突,皇后心中的气恼全都迸发了出来,仗着自己刚被封为王妃,命下人将费夫人埋在雪里之后,自己就回屋小憩一会。   皇后那是本只是开玩笑,却没想到,等她醒来,得到的就是费夫人流产的消息。   这么多年,皇后愧疚过,自责过,但随着地位的越来越高,捧着她的人越来越多,早已将此事封存在脑海深处,却不知,费夫人午夜梦回,所想到的,都是那个孩子。   费鄂站在一旁,忍不住沉声开口:“所以,这就是你要害我费家的原因?”   “当年娘娘不懂事,犯了错,可后来也为自己的错误道了歉。”   “这些年来,虽说你一直未有所出,可我费家待你也是不薄——”   “你闭嘴!”费夫人怒声喝道,她嘲讽一笑:“待我不薄?待我不薄就是在青渟失了双腿之后把他当成一个废人、当成一个弃子扔了?”   “对我不薄就是在青渟出事的第二题就要将你在外面的外室子接回府来?!”   她扫过四周,眸光阴毒:“你们费家,全都对不起我!”   “谋反一事,罪大恶极。”她轻轻笑了:“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费夫人的心早就死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费青渟,可如今费青渟也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样——   费夫人恨费家,恨皇后,所以在驸马找上门的时候,才没有拒绝。   哪怕自己也会没命,也要把费家拉下水。   费家父子面色几经变化,复杂无比。费鄂还想向皇帝求情,皇帝却已经不想再听他们说什么了。   他挥了挥手,禁军了然地把以往高高在上不可方物的国丈和国舅抓了起来,连带着费夫人。   费夫人那句话没说错,意图谋反,罪大恶极,更别说费家还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之事。   大殿内又恢复了平静,皇帝微微闭着眼睛,靠坐在龙椅上。   “陛、陛下……”皇后张了张嘴,讷讷开口。   她有心要为父兄求情,但想起他们做的事,心中充满怒火的同时,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也受牵连。   此时的她,全然不敢看向宋晏储。   “皇后,”皇帝闭上眼睛,轻轻问道:“朕就问你,你可有一日,把太子当做你的亲生孩子。”   你可有一日,为太子的存在,感到过欢喜?   皇后嘴唇颤了颤,许久未曾开口--。   有过吗?   在怀着她的时候,皇后心里是有期待的,只是这种期待更多的是希望她是个皇子,而非公主。这样的话,她在后宫的地位也能更加稳固。   毕竟她出身低微,若是没有子嗣傍身,只怕后宫随便一个妃子都能踩在她的头上。   后来太子出世,那一瞬间,皇后是欢喜的,可等产婆告知她孩子的性别之后,皇后又瞬间心如死灰。   尤其是在一时头脑发热通知陛下孩子是个皇子之后,皇后之后的人生,日日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   怕太子身份暴露,怕她被皇帝责怪,怕她保不住皇后的宝座……   “罢了。”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人:“送娘娘回坤宁宫,没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准出来。”   到了现在,其实一切都已经明了了。   费夫人有一句话说的对,若不是皇后有心,那这看似荒诞可笑的计划,又怎能成功?   费夫人的计划当真是没破绽吗?   当年知情者死无对证,又有那所谓的滴血验亲,看起来合情合理,证据确凿。可皇后若是对太子有稍微的温情,有些许的迟疑,就能发现这所谓的合情合理有多么的荒唐。   皇后心有怀疑,为何不跟皇帝说?   是真的害怕皇帝的责怪,还是害怕,皇帝所给出的那个答案?   费夫人怎么做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后怎么想的。   她心中坚信那个想法,就不会去计较那里面的违和与漏洞,只拼命说服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皇后还想说什么,身边的禁军已经飞速地“护送”着她离开偶尔文华殿。   殿内如今只剩下了父子二人并一个萧淮。   “父皇。”宋晏储轻声唤了一句。   皇帝回眸看着她,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孩子,这个他期待已久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   当年皇后临盆,诞下一个皇子,皇帝自是万分高兴。当即就拟了一道圣旨,待满月之后,册封其为皇太子。   可随着他一日日地往坤宁宫去,皇后那防备警惕的态度,却让他察觉到些许不对。   他查明了事情真相后,在乾清宫里静坐了一夜,最终决定,满月宴照常举行。   而太子的名号,也是由此定下。   良久之后,皇帝才慢慢说了一句:“你……可怨朕?”   怨他当年做了那么个决定;怨他没能及时发现皇后的阴谋,让她饱受身体羸弱之苦十数年……   宋晏储一怔,片刻后道:“幼时或许怨过……现在,不怨。”   宋晏储难以想象若是她身为一个公主,会是怎样的路;但她如今是大晏太子,对于她走的这条路,也并不后悔。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竟是撑着脑袋,低低笑了起来。   幼时的宋晏储受皇后影响对皇帝总是敬而远之,甚至带有防备的态度,父子之间的关系颇为僵硬;而如今,同样也是没必要多说什么,父子之间,早已明白对方。   皇帝抬眸,目光落到宋晏储身上,又在萧淮身上转了转。   萧淮后背微微一僵,不由自主挺直身子。   皇帝轻轻笑道:“朕倒是没看错人。”   萧淮躬身行礼:“蒙陛下厚爱。”   宋晏储桃花眼微眯,面露狐疑。   皇帝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行了,没事都回去吧。”   宋晏储还想问什么,萧淮却已经将她拉了出去。   宋晏储皱眉问道:“你方才同父皇在打什么哑谜?”   萧淮声音愉悦:“殿下猜?”   宋晏储:“孤猜……是同你回京有关?”   萧淮:“……”   宋晏储:“还和孤有关?”   萧淮:“……”   宋晏储:“所以,你骗了孤?你当初回来,不仅仅是为了岑家和军饷?”   萧淮:“……”   宋晏储:“你留在孤的身边,父皇也知道?”   萧淮忍无可忍,将人拉到一个角落里,狠狠地吻了上去。   一吻毕,宋晏储眸中含笑,嘴上还在撩拨他:“恼羞成怒了?”   萧淮顿时无力地靠在她的肩上,喃喃唤她的字:“凭澜……”   宋晏储轻轻应了一声。   远方,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只余些许的霞光将强的笼罩着天空。   宋晏储眼睛越过萧淮的肩膀,看着霞光璀璨的天空,微微有些失神。   皇帝老了,这是宋晏储不久前刚意识到的一件事。   萧淮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殿下,还有臣呢。”   宋晏储睫毛颤了颤,看向男人的脸,霞光映照着面庞,璀璨而耀眼。   她轻轻笑道:   “孤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