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嫁三叔 作者:赫连菲菲   作品简评:   周莺幼时失去双亲,被顾家收养,为报答抚育之恩,她一直努力侍奉长辈。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养父收养自己的真正目的后,她才发觉人心是如此可怕,好在有挂名三叔顾长钓一直在旁关怀回护,周莺渐渐接受了现实也接受了这份感情。   本文文笔细腻,人物性格鲜明,剧情流畅,合乎逻辑,感情温馨真挚,属日常向文,一幅古代生活画卷徐徐展开。 第1章   锦城今年冬天来得早,锦华堂的庑廊上积了薄薄一层雪。青石甬道落了霜,顾长钧缓步走在上头,身侧小厮不住出言提醒:“侯爷慢些,仔细路滑。”   顾长钧不语,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绷紧了,高大的身材衬以线条凌厉的浓眉深目薄唇,整个人看来格外冷峻不容亲近。   顾长钧停步在正房外头,院子里扫洒的仆从躬身拜下去,早有老夫人跟前得力的丫头从里头掀帘子出来,笑着拜道:“侯爷可来了,老夫人等着呢!”   顾长钧点点头,举步踏上石阶。   屋里烧了地龙,热浪迎面扑来,大氅上的微霜霎时化成了水汽。顾长钧立在第二重帘前,展臂待小厮替他解了玄狐大氅,重理了袖子,方走入揖礼:“儿子给母亲请安。”   周莺在外头听着这个低醇的嗓音,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端着药的手微紧,迟疑了片刻,垂眸从稍间走进来,膝盖曲下,低声唤他:“三叔。”   顾长钧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抬眼瞧她。他端坐在老夫人床畔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听华嬷嬷禀告老夫人的病情。   周莺睫毛垂了垂,抿唇没再吭声。将手里的药钵搁在侧旁桌上,从侍婢春熙手里接过描金白瓷小碗,用银匙一点点将滚烫的药汁分出来。   顾长钧瞧了老夫人吃药的方子,点了点头,道:“林太医的药方妥当,厚朴湿阻中焦,苍术……”   “噹”地一声,身后谁人失手打翻了杯盏。顾长钧住了话头,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周莺无措地望着手里泼洒的药碗,银匙落在地上,滴溜溜地在脚边的地毯上打转。   分汤进药这种事她长年累月在做,过去是这般侍奉养父母,如今又在老夫人跟前侍疾,她行事素来小心仔细,偏偏今日趁着三叔在此,她便如此进退失度。周莺心里一阵懊恼。   春熙忙接过周鶯手里的碗,见她裙子给药汁弄污了,小声劝她:“姑娘快去换件衣裳,免得着了凉。”   老夫人朝她摆手,温笑道:“傻孩子,没甚么紧要,叫下人收拾着,你快去吧。”   周莺目光落在那个始终没回过头的墨色背影上头,紧了紧袖中的指头,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六年了,她还是会怕他。   多少回在梦中,见他提着剑,满脸是血地回过头来。那深邃的眼中没半点温度,淡漠得像常年不融的坚冰。   周莺快步走出了锦华堂的院子,天上飘着细细的雪,她的贴身婢子落云追上来,在她肩头搭了件兔毛滚边缎面披风。周莺盯着给药汁弄污的袖角,低着头道:“落云,待会儿跟春熙姐姐说声,说我晚些过来?”三叔好不容易来一回内院,就撞上她这样的莽撞,周莺不敢再触眉头。   落云叹了声:“姑娘还是不安心么?您在安平侯府这么多年,谁人不将您当正经主子?虽无血缘,分名实存,大老爷是在祖宗跟前吿祭过的。旧时的事儿,您忘了吧,从前侯爷不乐意,后来,不也接受了吗?便是大老爷去了,侯爷也不曾苛待过姑娘。姑娘的日子,还如从前一般过就是。”   周莺心里清楚,不苛待,并不能说明是他对自己好,只是他懒得理会她的事罢了。养父和三叔关系并不好,她被收养的时候,已经是懂事的大孩子了,有些事情,她是记得的。三叔因不喜养父,连带也待她很冷淡。这些年寄人篱下如履薄冰,外头的人瞧她风光,顶着安平侯府大小姐的名儿。暗地里只她自己知道,隔着血缘,就是隔着跨不去的江河。   落云轻轻拉住她的手,宽慰:“姑娘何苦这般小心翼翼,再说,姑娘也大了……”   迟早要许婚嫁出去,能在侯府耽几年?   锦华堂的屋里头,顾老夫人歪在大迎枕上,将侍婢都挥退了,只留华嬷嬷在跟前伺候。   顾长钧从华嬷嬷手中接过漱口的茶,亲奉到老夫人面前。   顾长钧近来忙于公务,许久未曾回内宅来,母子俩多日不见,老夫人目光滞于他面上,沉默良久,方叹了声:“三郎清减了。”   顾长钧勾了勾唇角,算是笑了下,沉声道:“儿子不能常在身前侍奉,是儿子不孝。”   老夫人哪里忍心怪他,摆手道:“你是男人家,又是天子近臣,外头的事儿少不得你。我这儿没紧要,有你二嫂和莺丫头,又有这一屋子服侍的人,哪里还需你费时做这些琐事?”   顿了顿,想起一事来:“前几日,詹事府狄大人家的太太来过一回。”   顾长钧手里捧着茶碗,微微一顿,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听老夫人续道:“探病还在其次,是来打听莺丫头的事儿。”   顾长钧不语,沉默地听老夫人说下去,“这孩子虽不是你大哥亲生,毕竟挂在大房的名下,如今你兄嫂都去了,她的事儿,只有我和你这个做三叔的,替她拿个主意。”   老夫人瞭向顾长钧:“这人选,也得问问你的意思,狄太太是代叶家上的门,说是叶夫人在之前的春宴上头遇着莺丫头一回,十分欣赏。若我没记错,那叶九公子,是你大哥的门生?”   顾长钧的眉头轻轻凝了起来。   老夫人叹道:“你大哥无后,膝下就这么个养女。人死如灯灭,当年的事儿,不论是谁的不是,能不能瞧我面儿上,罢了吧,啊,三郎?”   顾长钧垂了垂眼睛,撩袍站了起来:“母亲大病初愈,还是多多歇息,儿子前头还有事,迟些再来侍奉。”   老夫人眼眶微润,心中酸楚已极。但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知道是劝不回头的,心结太深,要如何开解?   顾长钧头也不回地从上房出来,雪下得大了,漫天细碎的雪花纷洒,北风在耳畔呜咽。凝结成霜的路面一如他淡漠的面容,是那样的冷硬。   他身后跟着的小厮北鸣暗地里摇了摇头,大爷已去了三年多,侯爷心里却还没放下。到底是大爷对不住侯爷,侯爷心里不快,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周鶯姑娘都要议亲了,侯爷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老夫人为长房筹谋到这份上,连大爷的养女、门生都记挂着,却独独不曾关怀过侯爷半句。老夫人的心,终究还是偏着大爷的。   书房里,顾长钧和幕僚说了会儿话,送走一干人,他信步行至窗前,推开红漆如意雕花窗,凝目看着院子里那棵没了生气的梧桐树,往事像这漫天的雪籽,一点一滴,凉凉的沁在心头。   不知站了多久,顾长钧才回手将窗闭了,坐在金丝楠木画案后头,他低沉的声音传到外面。   “去把周姑娘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当当当当。   试着写个小甜文儿。三叔携萝莉给大家拜个早年~还请多多支持呀。   老规矩,红包随机掉落,点个收藏吧,姑凉们~ 第2章   日暮时分,雪已停了,小丫头执帚打扫着院子,西边稍间的菱花窗下,周莺伏在铺了青绿色福字纹的重锦炕垫上,正描花样子。   在侯府寄居这些年,周莺的女红越发好了,养母去世后,养父顾长琛的衣衫鞋袜几乎都是她带着丫头们在做。而后养父亦去了,她便全心地服侍着老夫人。   落云进来时,一幅大雁穿云图就要描好了。落云手里捧了烛台,唠唠叨叨地劝她:“姑娘再这么熬下去,眼睛可就坏了。针线上有专人做府里头主子们的衣裳,哪里就非得姑娘亲自动手了?”   周莺轻轻一笑,和气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起身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回身瞧眼天色:“这么晚了?我竟没发觉。”   落云摇摇头:“姑娘心里只想着老太太和侯爷、二夫人、小少爷,哪里还记着自个儿?瞧瞧身上这件袄子,薄得透风,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回头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好?”   说着,眼圈不免红了,“姑娘何苦这般糟践自己,侯府再大的恩情,这些年姑娘做的,也都还得差不多了。”   周莺抿嘴笑了笑,当年她被安平侯府收养,身边只带了这么个丫头,两人情分不一般,落云自是偏心她些。侯府给她的,是救命之恩,是养育之恩,做几件衣裳,熬几回汤药,哪里就能抵得上了?   但她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当即只是一笑,搂着落云的肩膀道:“云姑娘,您教训得是,小人以后不敢啦。”   落云抹了把眼睛,给她逗得笑了:“姑娘真是,叫人说什么好?”   两人正说话儿,外头走进来一个丫头:“侯爷跟前的北鸣来了,说侯爷有事儿寻姑娘说话。”   周莺心下一顿,和落云对视一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些年,三叔与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从没有主动寻过她。周莺骤然想到自己今天在老夫人屋里失手弄洒了汤药的事。难不成,三叔觉得她伺候老夫人不够仔细,想喊过去敲打几句?   周莺脸色发白,想到自己要和顾长钧见面就止不住地紧张。坐在妆台前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头翻翻涌涌全是不安。   她太害怕顾家的人觉得她不够好。许是自尊心太强,她听不得“顾家白养了她”这种话。过去她随长辈参宴,常听人讥讽她的出身。那年养母有孕,养父的幕僚曾建议,将她送到城外家庙里头。没人知道,她这几年暗自用过多少力,去合理自己在顾家的位置。   **   周莺舒了口气,紧了紧肩头的风兜,立在柏影堂前,她将声音提了提:“三叔!”   屋里头静极了,只闻头顶枯枝被风吹动的声响。北鸣从里探出头来,忙露出笑:“姑娘不巧,小人正欲告知姑娘呢,侯爷适才有急事,外出去了。小人慢了一步,劳姑娘空跑了一趟,真是对不住。”   周莺听得这回话,却是心里莫名一松。想到三叔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她着实是太紧张了。   “没紧要。”周莺微笑:“我给三叔做了几双鞋带了来,北鸣小哥替三叔收着?”   北鸣恭敬地将落云手里的包袱收了,言不由衷地笑道:“姑娘有心,回来侯爷瞧见准高兴。”   周莺抿了抿嘴唇,带着落云去了。   她自不会拆穿,这些年她做的鞋,绣的衣裳,送来这柏影堂,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没见过踪影,顾长钧一样都没有用过。   次日,周莺照旧去锦华堂侍疾。顾老夫人这病其实已经有些年头了。她丈夫早年死在了疆场上,留她独个儿拉扯着三儿一女。顾长琛顾长钧均是她嫡出,顾二爷顾长林和幼女顾淼是妾生子,顾老侯爷故去后,那妾侍就跟着投了井,顾老夫人心善,倒没苛待她的孩子。不想这样的仁心并没换来上天的厚待,三年前,顾长琛也因意外故去了。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顾老夫人受的打击太大,自打顾长琛去后,她就缠绵病榻,每况愈下。   好在身在这富贵侯门,多稀缺的药也用得起,多出色的医者也请的到,老夫人病情稳定下来,虽不大精神,倒也平平安安到了今天。   周莺服侍老夫人用药漱口,又坐在床沿给老夫人捏了捏肩膀,平时这个时候,二婶陈氏就该到了,周莺就可以抽空去用些早点。周莺瞧了眼滴漏,外头就传来几声说笑。   锦华堂的大丫鬟春熙忙迎了出去,老夫人坐在床沿没抬眼,镇定地道:“是狄家太太。”   周莺料想大人们许是有话说,就想起身退下。顾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大了,也要学着待人接物,不必退下,就守在我身边。”   不知为何,周莺总觉得老夫人这话大有深意。   陈氏扶着狄太太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打扮体面的仆妇。各自按辈分行了礼,狄太太在炕上坐了。   周莺就察觉到一束极为热烈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她正被人以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周莺故作腼腆地垂头立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近来好些事儿都有些反常。   狄太太声音微扬:“这位就是莺姑娘吧?啧啧,不愧是顾老太君的孙女儿,生得真是俊!”   顾老夫人没有谦虚,反是笑盈盈地道:“莺丫头,过去给你狄婶子仔细瞧瞧。”   一面笑道:“这丫头自幼就乖巧懂事,这些年若不是她在身边精心服侍,只怕那些难关我过不得。”   狄太太道:“瞧您,说的什么丧气话?您老吉人天相,是最有福气不过的。”手里已经握住周莺的手腕,转过脸来又仔细地瞧了瞧她,嘴角的笑意不曾落下,赞道:“早听说顾家大小姐是个美人胚子,比宫里的贵妃娘娘也不差。从前宴会上依稀见过一回,这几年不大出来,如今一瞧,果然是花容月貌。”   养父母相继过逝,周莺守了三年丧期,轻易不大出门。她有几个手帕交,不时来瞧她陪她说话。今年夏天开始,她才又随陈氏去参宴了。   狄太太说着,就从腕上褪下个鸡血石镯子,周莺脸上一红,待要推拒,顾老夫人笑道:“你狄婶子爱护你,且收着吧。”   周莺只得福身谢了。那镯子还带着狄太太身上的香气和体温,空旷地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头。顾老夫人方道:“莺丫头去吧,晨起就在我这儿忙,歇歇去。”   周莺躬身退出。身后帘子放下来,隐约听到狄太太压低了嗓音道:“我瞧这丫头果真出众……叶家的意思,若是老太君和侯爷同意,年关一过,就开始议起来……”   周莺回到青萝苑,心里头久久不能平静。   她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狄太太的意思。   狄太太是来替她说亲的,说的是叶家的公子……   周莺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一方面有些羞涩,完全没料到如今轮到了自己说亲。另一方面又十分不安,她若出嫁,少不得顾家要出钱出力替她筹谋,这份恩情,究竟何日才还得清?而顾长钧又会给她寻个什么样的夫婿?将来她又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   顾长钧从锦华堂请安出来,紧蹙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   书房里,几个得力的幕僚围坐在桌旁。顾长钧面前摆着张未完的画,画案上头丢着一只蘸满了墨的笔,墨汁点点滴滴落在那金丝楠木画案上头,并没人去理会。   “……叶家虽不济,根底是在的。如今宁王正要收复那些势力,若侯爷先开了这个头,宁王行事就更方便。”   “我以为不然。叶家如今大不如前,自诩世家大族,一直不大将侯爷瞧在眼里,如今家世败落,早没了往日风光,却还妄想攀上侯爷这门亲,若是允了,人人以为侯爷好相与,岂不什么人都要凑上来?”   “这在外头,人家只会说那叶家顾念旧情。毕竟那叶九爷与大爷有这层师生关系,他以嫡出身份求娶大爷的养女,若婚事成了,那便是一段佳话。至于侯爷的立场,谁又会在意?”   听下头七嘴八舌地说着看法,顾长钧始终没吭声。   炭盆火烧的极旺,顾长钧心内有些烦乱,不免燥热起来,起身行至窗前,将轩窗推开了。外头一场好雪,正在无声飘落,院子里头一片银白,连适才他们进来时行过的路上留下的足印都给覆住了。今年这场雪,下得未免太久了。   那些个幕僚又争论了起来,顾长钧挥了挥手,将人都遣了。   不想成这门亲,倒不是觉着叶公子配不上周莺。只是中间隔着太多的利害关系。他这样的人,行什么事都要考虑几分得失,亏本的买卖,他向来是不肯做的。   回身拿了笔,见桌上滴了墨滴,张口想唤北鸣进来收拾,却闻得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在外,“北鸣哥,三叔回了么?”   顾长钧下意识地怔了下。   而后反应过来自己是谁的三叔。   他几乎没怎么听见过这姑娘说话,见面不过低着头喊他一声。原来,她的嗓音是这样的。   娇娇软软,甜甜糯糯,像今晚宴上吃的那雪团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一章。如无意外,应该是日更的。这章写了三四遍,都不太好。总觉得自己特别啰嗦。   谢谢大家,随机红包还会有,谢谢支持。   感谢在2019-11-29 10:49:12~2019-12-01 06:0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晋江一团线线、雪落蒹葭、屋里的星星、画七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3个;起跃、无奈排第七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水煮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云溪出岫、曚袭 2个;水煮鱼、酒、sweettea、Corrine Tseng、萧寒玦脑残粉、六喜桃、懒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hhhhh 5瓶;芳芳芳、小惠 2瓶;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前番顾长钧派人寻她来,却未得机会谋面。因此听说他今日早归,周莺便主动前来请安。   雪下得不小,一路走来,兜帽上结了霜,脚上穿的绣鞋给雪水浸透,凉的快没知觉了。任何事儿遇上顾长钧,她总会忙乱出错,临行连木屐都忘了穿,此刻只得硬着头皮扛着那冰凉的触感。   为表尊敬,她一进院子就摘了兜帽,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食盒,紧紧抱在怀里生怕里头的汤水冷了去。   候了片刻,北鸣才笑着请她进去。   掀开夹棉藏青色帘子,偌大的穿堂里零星置着几只椅子,周莺上回来此,还是五六年前,养父带她过来跟三叔借一只前朝名士的字帖,给她开蒙用。   书房仍是过去的模样,顾长钧数十年如一日的在此看书、议事,也在此休息。   南面是整面墙的博古架,里头珍玩宝物不一而足,窗下一张大炕,是平时顾长钧下棋的地方。北稍间便是书房,靠墙摆着一张画案,正中是书桌,此刻顾长钧就坐在书桌后头,穿着靛蓝云纹袍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水头极好的玉簪固定住。   周莺不敢多瞧,手里提着食盒福身拜了拜,听得上首顾长钧沉默良久方“嗯”了一声代表他在听。周莺见他似乎没有打算说话,便从食盒里捧了一盅汤水出来,低声道:“三叔夤夜瞧书,夜里风凉,莺儿备了暖身茶,请三叔尝尝。”   顾长钧丢开书,抬头朝她看过去。   她头垂得极低,身上的披风解去了,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淡青色宽松袄裙,裙底湿了一块,想是适才在外头踏了雪。朦胧昏暗的光下,他瞧不清她面容,只见她躬身捧着汤盅,瞧来便与侍婢无异。   顾长钧抿了抿唇,道:“搁下吧。”   察觉到他声音里暗涌的几分不耐,她心内茫然,却不知自己如何令他着了恼。   周莺定了定心神,上前将汤盅放在书案上,嗫喏了片刻,想着要不要问问他上回寻她何事。还未开口,就见他手里已经拿起了适才丢下的那本书,漫不经心道:“有事?”   看来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叫人传她过来说话的事。也是,他这样忙,在外头做的都是大事,内宅那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想来他早已忘却了。   周莺慌忙垂眼一笑:“无事,不扰三叔了。”   她急急退了下来,行至明堂,余光瞥见隔间角落的矮凳上,放着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和两双玄色靴子。   是她前番送过来的。依旧放在那儿,他果真不曾穿用。   周莺自嘲地笑了下,快步走出了屋子。   顾长钧撂了书,视线落在桌角的汤盅上头。热气袅袅,难为她裙子都浸透了雪水,这汤竟还是温热的。   信手拨开盅盖,里头澄亮的汤水入目。切得细细的参丝,和着百合,透出微辛的姜水味道。   顾长钧忽然想到,若是此刻跟前再摆几只雪团子,合着这暖人脾胃的汤水,料应是极美的。   但那汤水,他终究不曾碰过。   **   周莺病了。   昨晚回来时小腿以下已没了知觉,当时还不曾在意,熟料清早想起身,竟是天旋地转,头痛得像有小人儿在脑中击锤。   在老夫人那边告了假,怕过了病气给人。春熙过来探了一回,陈氏也叫人送了汤药来。   周莺难得不用早起,狠狠地睡了几个时辰,待醒来时,竟已是傍晚了。撩开帐子,就见落云守在外头炕上,神色有些落寞。   周莺挣扎起身,把落云喊过来问话。   落云瞒她不过,只得说了:“……适才奴婢听二太太身边的春娟说,姑娘的婚事……吹了。”   周莺怔了下,听落云道:“说是三叔不待见叶家,不同意,老太太不敢应,已经打发了狄太太。”   周莺心内浅浅地松了口气,推了落云一把:“以后这样的事,不准打听。叫人知道,还以为我多想离家,没的叫人瞧笑话。”   落云眼圈微红:“在别人跟前,我自然不说。奴婢和姑娘相依为命,有什么不能和姑娘说?奴婢是担心,姑娘不小了,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姐,早就定了婚事,只等绣嫁衣出嫁。姑娘的事儿因着守丧耽搁到现在,如今连人都未曾定下。侯门嫁女,光是走六礼就得一两年,便是姑娘等得,叶公子这样的人,又有几个?这回错过,将来遇见的,谁知又如何?”   叶九公子是顾长琛的门生,旧年常在府上走动,前去拜见老夫人时,因那时周莺还年幼,未曾十分避退,两人曾谋过面,甚至周莺还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叶家家大业大,叶九公子的曾祖父早年做过苏州织造,借由丰厚的家财,随着子侄及第入仕,声威日胜,渐渐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世代苦心经营,才培养出叶九公子这么一个出众人物。叶九公子名叶昇,是叶家长房嫡幼子,生得唇红齿白洁净挺拔,顾老夫人很是喜欢他。狄太太上门说和,当时顾老夫人就有些意动,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看大的,又都是顾长琛在意的后辈。若是能结为连理,想他在天有灵,也会十分欣慰。   可顾长钧不答应。   周莺暗自叹了口气。她这辈子,做了这顾家的姑娘,就少不得得为顾家的利益着想。朝廷上的事她虽不懂,但这些年养父和三叔之间的争执她看得多了,因为政见不合,连亲兄弟都不能和解,更遑论叶家还是外人。   周莺这一病,转眼就是小半月,适逢她手帕交郭芷薇的祖母郭老太君生辰,因和安平侯府住得近,两家关系尤其亲近,当日,陈氏携周莺和幼子顾麟到场。过了垂花门,就被郭芷薇和她嫂子郭二奶奶迎进了上房,里头已到了不少宾客,热热闹闹说着话儿。听说安平侯府女眷来到,屋中明显一静。侍婢打了帘子,一阵浓郁的香风从里扑了出来。   按身份续了礼,几个女孩子就涌过来围着周莺,要和她一块儿去后院瞧腊梅去。   周莺目视陈氏,得她首肯才笑着应了。郭芷薇牵着她手走在前面,四下再没长辈,众女活泛起来,郭芷薇笑道:“今儿都来了我这儿,少不得我得做回东,趁着宴还没开,请大伙儿去百香阁喝茶去。”   几个姑娘就往后园而去,百香阁临水而建,南面是水,北面就是梅园,郭家这片梅园有些规模,是在整个京城都出了名的,百香阁也是因这梅香而得名。   郭芷薇请那几个小姐在小厅坐了,牵住周莺的手与大伙儿道:“莺姐儿最懂烹茶,我请她替我掌掌眼,姑娘们稍待。”   带着周莺推门进去了,一扇大屏风后立着好几排通到屋顶的书架子,摆满了各色卷册。这百香阁本就是郭芷薇与家中姊妹们读书开蒙的地方,周莺也知道,她收藏的好东西,多半都藏在这书阁里。   郭芷薇朝她指指后头的书架:“莺姐儿。”   周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光线昏暗的书阁后头,缓缓转出一个人来。   周莺面色一变。   那人已飞快拱手躬身下去:“顾姑娘!”   周莺气血翻涌,横眉瞧向郭芷薇:“芷薇你这是何意?”   郭芷薇连连朝她作揖:“莺姐儿,我也是没法子,我三哥百般央我,说你要是不见叶九爷,他……他就要生生憋死了……”   周莺转身提步就朝外走。   叶昇急道:“顾姑娘!您请留步。”   几步蹿上前去,拦住了周莺去路。   郭芷薇脸色发白,不住哀求:“小声些,小声些!莺姐儿,你别怪我,我也是见叶九爷他,实在太可怜了……”   周莺目光澄亮,容色冷的如霜似雪。“叶九爷可怜,我不可怜,我的名节不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感谢在2019-12-01 06:00:11~2019-12-02 22:1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雪落蒹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莺妹妹!”   那叶昇失声唤道。一时情急,将旧时的称呼也喊了出来。   这声妹妹,令周莺想到养父,想到养父提及叶昇时目中含笑的温和模样,想到养父死后这位叶九爷披麻戴孝为无子的养父抬棺。瞧在这些情分上头,脚步迈不开了。   稍稍压下心底的慌乱和愤怒,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许多。   郭芷薇见她终于肯留下,长长舒了口气,见叶昇双目泛红神情激动,知道有些话她若在此,恐怕二人不便说。郭芷薇便欲退出去:“你们聊着,我……”   陡然手腕上一紧,周莺将她死死扣住,眼睛盯着她一瞬不瞬地道:“芷薇,你就在这儿!”   郭芷薇朝她看过去,蓦然怔住了。周莺还是那个周莺,可不知为何,此刻被她这样瞧着,就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上头顶,令她周身森寒。   郭芷薇不敢走,惨白着一张小脸跟周莺保证:“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别担心啊,莺姐儿。”   周莺松开了手,郭芷薇快步挪动到另一边的书架后头去。   她甫一离去,叶昇就上前一步。周莺一动不动,只用一双澄澈的眼睛盯视着他。叶昇压力陡增,又乖觉地退后一步。   “莺……顾、顾姑娘,前番家中托付狄家婶娘上门……”   周莺垂了垂眼睛,语气和缓些:“叶公子,万事有家中长辈做主,轮不到你我来说。”   叶昇颓败地攥住了拳头,嘴唇翕动着,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故作平静的说下去,“我只想问问……你自个儿呢?你是怎么想的?”   “顾侯爷向来强势,他瞧不上我,我不怪他。我只想知道,莺……顾姑娘你的心意呢?你也是不赞成的吗?还是……你和我一样,是、是愿意的呢?”   周莺刚要说话,书阁与小厅相连的那道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有个女孩子焦急的道:“芷薇、莺姐儿,你们干什么呢?取个茶,要这么久?”   郭芷薇慌了,急忙道:“别!琼芳,莺姐儿、莺姐儿她……”   她下意识地朝周莺看去,对上周莺的目光,急忙又转了话头:“我,是我!我裙子弄污了,见不得人,你们快叫我屋里的曼儿回去取件新的过来与我换上!”   那边,叶昇好像根本听不到外人的言语,他泛红的双目一直紧紧盯在周莺的面上,声音稍嫌暗哑:“你给师母和老师守孝,前前后后三四年,我其实一直惦着你。上回在狄家,我和狄家哥哥们从花园经过,远远瞧见你和其他姑娘们在一处玩笑,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我的心……”   周莺听得这话越说越过火,当即把脸一冷,斥道:“叶公子,慎言!”   又道:“你问的话虽奇怪,我若不应你,却显得是我优柔。我此刻便答你。”   “我从始至终,不曾对你有过任何想法,只当你是我爹爹的一个寻常门生。”   她说得郑重,叶昇张着嘴,愕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莺轻轻笑了下:“叶公子对爹爹至孝,这份恩情,我会记着。旁的,公子再莫胡言了。你知道的,我三叔脾气并不好,若给他知道了……”   她言尽于此,福了福身,就朝门口走去。   郭芷薇吓得花容失色:“等下!”   就此打开了门,可不叫外头的都知道叶公子在这儿了?   周莺白嫩的指尖抚在门上头,声音低低地,轻柔地道:“叶公子,今日您这番行事已是不妥,再耽搁下去,郭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这话说的很重。她的颜面不必说,必是要折损。而若此事扬了出去,郭家的少爷和小姐合谋将外男放进院子里骚扰别家小姐,这个名声也绝不会好听。   叶昇脸色变了又变,他目光迟滞地朝门前那姑娘瞧去。看着她那精致的柳叶眉,水光溜滑的脸蛋,小巧的鼻子秀美的唇,无处不美,无处不惊艳。旧日相识的那个毛头丫头,在短短几年内长成了这般艳绝无双的模样。   上回狄家宴上,他和几位公子路过花园,恰听得她抵挡不过众女怂恿起哄,红着脸念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人,那景,烙在了心底,再也忘不了了。回去后,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合着过去的那些记忆,忆及她幼时的懂事乖巧,她温柔娇怯的性情,若得妻如此,岂非人间至幸?   视线渐渐模糊,他看不清那雪光潋滟的芳容了,事至此,他还有什么可奢望的?   就在她冷冰冰的目光中,叶昇狼狈地从窗口爬了出去。   “二姑娘,奴婢带衣裙来了!”   周莺扫向郭芷薇,后者尴尬无比地抓了抓自己身上的裙子。周莺没理会她的为难,手一抬,掀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众女早等急了,纷纷凑过来询问。周莺嘴角噙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指了指身后进退不得的郭芷薇:“你们问她。”   她从来都是个温柔的姑娘,这是郭芷薇第一回 知道她的另一面。冰冷,残酷,不留情面,像极了安平侯。   周莺带着落云返回上院,笑盈盈的陪在陈氏身边,任由郭芷薇如何向她打眼色都没有再理会。   回到安平侯府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陈氏被众人敬了不少酒,周莺亲自扶着她跨过垂花门,冷风一吹,陈氏哆嗦了下。周莺忙侧过身子替她遮住风。   少女独有的体香沁在鼻端,冷风中更显几分纯净。陈氏眯着眼打量周莺,想到今儿那些人不绝口的夸赞,陈氏心底也生出几抹自豪感,当即口没遮拦地道:“莺丫头果真长大了,难得又孝顺。将来谁得了你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美人儿,可不是天大的福分?”   周莺给她说的面红耳赤,当着下人跟前哪敢接话,垂头含糊道:“二婶慢点儿,路上滑。”   她也隐约听见几个太太打听她,久不出门,这才参了几回宴事,就惹出这么些麻烦来。周莺心里头烦恼不已。其实她还不想嫁,幼时的经历令她比旁的女孩儿心思更重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她过怕了,好容易有这么个避风港,她不想那么快的又要面对另一个陌生的环境。   **   顾长钧今日回的早,天气冷,临近年关城中开始宵禁,甚少有人在外流连。马车驶入青莲巷,前头坐着的北鸣叫停了车。   顾长钧听他迟疑道:“侯爷,叶九爷在前头。”   “……瞧模样,似是醉了。”   顾长钧面容沉下,伸手撩开车帘。   叶昇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锦袍,月白色衣襟上头浸了一块酒污,他满面泪痕,在车前“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顾侯爷,顾三叔!”   他带着哭腔的音调拖得老长。不远处跑来几个青年男子,一脸尴尬地给顾长钧行了礼,便去拖拽叶昇:“叶九弟,你醉了,不可胡来,顾侯爷瞧着呢!”   说话的正是郭芷薇的三哥郭锐,他今儿好心央妹妹把叶昇放了进去,原想撮合有情人成就一段佳话,谁想根本不是那回事儿,顾家小姐不但没感动,反把他和他妹子都怪上了。叶昇在宴上大醉,出了好大洋相。此刻他正后悔不迭,哪料叶昇这人外表翩翩佳公子,酒品竟差成这样。   若教他说出“顾小姐”三个字来,给人听见,可不彻底把人家闺女的名头污了?   再说眼前正对着顾侯爷,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没情面可讲的主儿。郭锐一脸为难,和几个友人一块儿架着叶昇,跟顾长钧陪笑道:“对不住,挡了侯爷的路,叶公子今儿多吃了两杯酒,走错道儿了,我们这就带他走。”   顾长钧淡漠地点了下头,撂下帘子,吩咐北鸣行车。   “莺妹妹……我不信她心里当真没我……顾三叔,你为何要委屈她、棒打鸳鸯……我……”   叶昇当真醉透了,他已分不清眼前是梦境是现实。他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不可对人言的话。被拒婚后,他一直独自藏着心事,怕家里人不高兴,怕外头人瞧笑话。他忍了好久好久,今儿听到周莺那么绝情的几句话,他全然崩溃了。   他指着顾长钧的马车,开始骂骂咧咧,郭锐等人慌得伸手去堵他的嘴,叶昇牙关一合,将郭锐手掌咬得鲜血淋漓。   顾长钧在车内顿了下,深邃的眸子刹那迸出几朵火星子。   “北鸣。”   车内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北鸣浑身一震,知道侯爷这是不高兴了。   “替郭少送送叶公子。”   “送我的名帖上门,问问叶大学士,叶家的书读到哪去了。”   **   周莺在锦华堂小厅外头,从落云手里接过披风,正欲提步出去。外头就传来通报声,说是侯爷来了。   周莺连忙屈膝行礼。   帘子一掀,顾长钧带着寒气步入进来。   周莺道:“三叔……”   顾长钧“嗯”了声,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去柏影堂候着。”   周莺怔了下,一旁春熙给她打眼色,“侯爷叫姑娘去柏影堂。”   心里头升起丝丝缕缕的不安。   今天为的什么事?   难不成,郭家发生的事儿,他已经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争取更一章渣渣,久等啦亲亲们。   感谢在2019-12-02 22:15:00~2019-12-03 09:5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晋江一团线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云溪出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顾长钧从锦华堂出来时,天际又飘起了雪花。北鸣早取了天青竹节伞在手,在后替他撑着。饶是如此,仍有点点雪籽飘在他鬓边肩头,行至锦华堂院外,见两个少女撑伞立在阶下。   顾长钧眉眼微凝,见那伞下一抹蜜合色的影子,中间隔着飞雪漫天,怎么也瞧不真切。   想到方才府外哭喊不止的少年,正是为了面前这人,癫狂无状,酒醉失态。顾长钧唇边挂了抹冷嘲。   久在官场,看得多了,倾轧利用,阴谋阳谋,他早不信什么真情,只觉孩子气得可笑。叶家失了圣心,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如今想借他做现成梯子,重攀高峰,却用如此下作手法,令人不齿。   周莺冻得嘴唇发白,为表敬意,她一直侯在外头。见顾长钧来了,忙推开了落云的伞,敛裙屈膝拜下去。   顾长钧点点头,受了这礼,越过周鶯,率先步上石阶。   屋里烧着炭盆,高脚烛台上烛灯爆了灯花,他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头,伟岸挺拔。走进几步,解去大氅,习惯性地递在身后跟着的北鸣手里。   周莺怔了下,抓了抓衣摆,方屈膝将面前递过来的大氅接过来。   顾长钧已意识到什么,转过脸来,见周莺抱着他的衣裳挂到稍间的衣挂子上了,还从袖中掏出帕子,小心地抹去了上头雪融的水迹。   北鸣应是沏茶去了?   顾长钧没有吭声。解开颈间两粒扣子,自顾去内室更衣。   北鸣捧了托盘进来,见小厅里莺姑娘局促地站着,过来奉了茶,低声道:“姑娘请坐,侯爷就来了。”   话音才落,顾长钧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换了件石青色浮光锦面右衽家常袍子,头发上沾带几分水意,应是才洁过面。   昏黄的光晕给他冷硬的面容平添几许柔色。周鶯福身再唤了一声“三叔”。   顾长钧挥退北鸣,在书案后捧了茶,指着对面的紫檀春凳道:“坐。”   周莺谢过,方小心地在上坐了。   屋中只余他二人,周鶯紧张得似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顾长钧啜了口茶,淡淡地抬起眼。   他朝她看过去,淡漠的目光在对上面前那张俏脸时微微凝滞了一瞬。   旋即他便垂下眼睫,沉声道:“说吧。”   周莺不解地望着他。他喊她来,却叫她先开口?她该从何说起?   周莺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硬着头皮开口:“近来老太太身子好多了,胃口也好……”   顾长钧靠后倚在椅背上,挑眉瞭她一眼。   那目光像一道小鞭子,不轻不重地抽打在她心头。周莺抿了抿嘴唇。   鲜艳欲滴的红唇被贝齿抵住,像桃花瓣儿给谁掐了一下,复又水弹弹地恢复如常。   顾长钧别开眼,手里握着杯盏,轻轻旋动。氤氲的水汽和滚烫的温度熨帖着掌心,握紧了,松开了,不知如何,竟有些不自在。   但他毕竟经过许多风浪,是能令高门勋贵都胆颤心寒的安平候。别说周莺根本不敢对他对视,就是她敢,也从他淡定的目光从容的面孔上瞧不出什么。   周莺乱极了,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嗫咬着她,要多难捱有多难捱。大抵猜得到他想她说什么,无论什么事,只要他想知道,总有法子知道。周莺面上泛着窘意,手在底下抓着裙摆站起身,屈膝下去,“三叔,我……我错了。”   顾长钧似有若无地嗤笑了声,将杯盏掷在桌上,敲了敲桌面,“错在何处?”   “我……不该见叶九公子,更不该和他说话。”   顾长钧点点头,似乎赞赏她还算识相。接着眉头一挑,说出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来。“你想嫁他?”   周莺面色涨的通红,从没想过要在一个异性长辈跟前说这种叫人难堪的事。   她慌忙跪了下去:“侄女儿不敢,侄女儿没想过。”   顾长钧从桌上拾了本书,翻开了,又合起来,拖长了音调,裹了几分冷嘲,“现在可以想想,想嫁他么?”   周莺摇头,眼泪都给逼了出来。难堪,羞恼,后悔。身上负着顾小姐的名儿,行差踏错一步对顾家都是不可挽回的伤害。   她紧紧闭着眼,“没有的,三叔!侄女儿对叶公子没半点想法,更不敢伤损半分顾家清名。”   她就该当即冲出去,离开百香阁,而不是念着什么旧情,去听叶昇说那些听不得的话。   对面半晌无声,屋中压抑的气氛令人窒息,周莺薄袄里头的背脊已是汗湿了一片,头顶重重的压力来自于他深沉难辨的目光。   他打量着她,探究着她,猜疑着她,也许也在估量着她。   顾长钧终于开口:“今后再有这类事……”   他拖长了尾音,给她主动表态的机会,周莺艰难地把握住了他递来的梯子,“不会有下回了,三叔。”   顾长钧道:“起来吧。”   周莺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自己此刻小丑般狼狈。   “叶九此人,轻浮焦躁,非是良配。”顾长钧咳了声,缓缓收回视线,“老夫人真心疼惜你。”   他顿了顿道:“这些事,不需在她跟前提及。”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算很重了。她的德行不良,竟需烦扰家主亲自出言敲打。   周莺窘得没脸去瞧他,只垂着头又拜了拜:“三叔,我知道了。”   “去吧。”顾长钧放人离去,两手撑住桌沿站起身,越过她朝窗前走去。   周莺告退出来,在门前穿了披风,走出锦华堂,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无声地坠在雪里。   自尊心给击得粉碎,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得意、小心思,在顾长钧面前不堪一击。周莺伤心得快要忍不住哽咽,死死攥着拳头不叫自己发出声来。   光线昏暗,又要加紧瞧着路况,以防自家姑娘滑倒在冰面上头,身侧的落云半点没察觉她的异样,还不住出言提醒她注意脚下。   顾长钧立在窗前,雪下的更大了,从十月起,这雪三五天就飘一场,这些日子,竟未曾停过。   北鸣垂手走了进来,回道:“侯爷,赵曦王振两个把叶公子送了回去,叶公子醉的厉害,不听劝,许是动了点儿粗……”   顾长钧面上凝了抹冷笑。   北鸣又道:“递了侯爷的帖子,叶大人说,叫谢过侯爷。还说,请侯爷放心。”自是严加看管,再不会叫叶昇骚扰了顾小姐了。   顾长钧嗤了声:“放心?”若非叶家有意污那女孩名声,难不成,还真是那叶昇为美色所迷做的糊涂事?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个绝美的影子。   那样的容色,也难怪。   几年没在意,昔日那个豆芽菜一样瘦小枯黄的女孩儿,已经亭亭玉立长成了一朵绝艳的芙蕖。眼角眉梢的媚意藏都藏不住。跪在人面前,垂下头去,那一截雪也似的颈子……   顾长钧负着手,眼望窗外的大雪久久不言。北鸣怕扰了他思绪,悄声退到外头。隐约听里头传来一声长叹。   “雪这般下法,怕是不祥之兆……”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长钧:想摸!   感谢在2019-12-03 09:55:47~2019-12-05 00:0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煮鱼、nothing2730、屋里的星星、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瓜兔 6瓶;红桃、hhhhhh 5瓶;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一语成谶。   五日后,龙案上飞来无数封折子,因降雪成灾,已经有不少县镇出现冻死冻伤、积雪压倒房屋、冰雪封路妨碍城中粮食补给等情况,地方官上表奏请朝廷支援。   顾长钧受命主理赈灾事宜。   城隍庙前,连夜搭起了成片的施粥棚子。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设了施粥的点位,安平侯府只得二夫人陈氏一个妇人张罗。   这种粥棚是各家博得好名声的秀场,也是交际的好去处。就有不少凑上来的媳妇子笑着要帮陈氏的忙。   灾民多,外头的粮食运不进城,米价奇贵,百姓卖儿卖女都换不来几升粮食,每个粥棚前都排着长龙,还有不少人因争抢位置打起架来。四周的护卫忙于维持秩序,就这样也挡不住排队的人拥挤,蜂拥在摊点前头,张口喊饿,焦急地催促叫快给吃的。   陈氏带了十来个侍婢小厮,竟都忙不过来,那些个上前来说要帮忙的太太奶奶们就伸出养的白嫩柔腻的纤手去递碗分粮。   陈氏才松了口气,侧旁又插进来两个熟识的太太,笑着跟陈氏打招呼,陈氏忙打起精神:“哟,杜姐姐,李三夫人,是您们。”   那杜夫人出自礼部员外郎杜大人家,身份贵重,陈氏请她坐了,三人在四面透风的棚子后头捧着手炉靠着炭盆取暖。   杜夫人道:“侯爷这回赈灾,要走不少地方吧?听说昨儿启程的?老太太可心疼坏了吧?”   陈氏嗳了声:“可不是?这天寒地冻的,还要凿开冰道往那受灾的地儿跑,老太太虽不忍,但侯爷是受皇命去救助百姓的,自是只有支持。”   寒暄了几句,杜夫人道:“我原不该说这话,你我多年姐妹,没道理替别人出面难为你。也是瞧那叶太太十足可怜,我这心哪,实在是不落忍,你别怪罪,我只代她一问,咱们莺丫头,和小九真没可能吗?”   陈氏笑容一僵。这种话她可不好答。她丈夫是庶出,老侯爷去后,没分家已算老太太仁慈,叫她娘儿还能靠着侯府这棵大树在京城过着人上人的日子。真要跟到蜀地的任上去,还不知得吃多少苦。她明面上管着家里的钥匙,其实走账入库迎来送往都不用她拍板,下头的管事都是老太太原先的人,侯爷没提换人的事儿,她也不敢开这个口。家里头客客气气地敬着她,侯爷肯下本精心培养着她儿子顾麟,她已满足了,哪还会找不痛快非要干预那些事儿惹侯爷和老太太不快?   陈氏笑容暧昧,杜夫人自是心下明白,只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唉,妹子你别怪我,这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心软。叶太太偷偷找我哭诉,为着上回小九冲撞了侯爷的事儿,叶老爷请了家法,打得人半死不活,饶是这样,还不肯松口,咬定说非莺丫头不娶,气得叶老爷当时心悸就发了。你说说,这不是造孽吗?那孩子我瞧大的,斯文有礼,乖巧懂事,什么事儿这样违逆过家里头?”   “叶太太心疼的不行,背着她家老爷来求我问句话。侯爷不松口,咱们都明白,以莺丫头的条件,就是立个王妃侧妃也使得。只是那孩子挨了打,伤势重,高烧不退人都迷糊了,水米不进,已经瘦脱了相。侯爷不在家,您做主安排莺丫头出趟门,隔着帘子劝那孩子一句也成,不必照面儿,咱们都跟着,于声名无碍的……”   这意思,是要她瞒着侯爷跟老太太私下安排周莺去哄那叶昇?说是不照面儿,话都说上了,还无碍名声?   陈氏心里犯嘀咕,面上却不表,噙着笑道:“这大冷的天儿,老太太出不了屋,时时是那丫头侍奉着,片刻少不得。且你瞧咱们这一摊子事儿,哪有半点空闲的?叶公子年轻,一时想不开罢了,家里头多劝劝,也就好了。谁还没个犯糊涂的时候呢?”   陈氏话锋一转,又说回了这赈灾的事上来。杜夫人几回想再提叶家,都被她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陈氏好容易摘脱自己,在回去的轿子上跟贴身嬷嬷抱怨,“……这不是给我挖坑?叫我出面去助叶家?想得倒美。你听听,她说那些话,哪像个高门媳妇儿该说的?莺丫头再不济,也是咱们安平侯府正经小姐,叶家什么东西,还想赖着咱们侯爷不撒手了?”   余嬷嬷叹道:“还不瞧着咱们莺姑娘是抱养的?觉着不贵重。”   陈氏轻哼一声,笑了:“抱养的也是咱们侯爷的侄女儿,老太太疼成这个样,任谁瞧不像亲生的?眼瞧着莺丫头十五了还没议亲事,不就是舍不得,想多留两年,也多挑挑捡捡,寻个好的孙女婿?”   余嬷嬷眉头凝了起来:“老太太确实有些偏疼过了。”还有一句话她没敢说,若是那莺姑娘的嫁妆厚重,分走侯府许多东西,将来麟少爷能得的,不就更少了几分么?   陈氏回家去,将今日赈灾的事捡着要紧的跟老太太说了。周莺捧药进来时,陈氏的眼睛就一直紧盯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不已。那叶昇也不是没见识的小子,今年二十二了,在户部做个主簿,也有些才华,不然前头家里的大老爷怎会引为得意弟子呢?只是这才华入不了侯爷的眼,瞧姑娘这样,似乎也没怎么挂心,也不知将来要聘个什么样的人,才合他们的意呢。   顾老夫人用了药,瞧了眼滴漏,道:“长钧去两天了,也不知到没到怡州。”   陈氏手里捏了个美人捶,轻轻替顾老夫人捶着腿,“早呢,路不好走,又带着辎重,走不快的。我瞧侯爷这回得年关前才回得来。”   陈氏的猜测不错,一连一个多月,顾长钧都在各地奔忙着,朝廷拨的款银和物资有限,他便在当地筹款,逼那些富得流油的土皇帝开仓放粮,威名一路扬出去,从前不知他名头的人如今也都知道了。   附近的各县情况好转,房屋倒塌的民户都被集中安置起来。顾长钧回京复命,于腊月十二清晨进了皇城的安定门。   京城受灾情况不严重,再有十来日就是年节,街市已经热闹起来。   从宫里出来,顾长钧匆匆回到宜春巷,一进锦华堂的院子,就见廊下站满了人,二婶房里的侍婢,青萝苑的丫头,皆候在外,见他来到,齐齐蹲身拜下去。   顾长钧脚步不停,直跨入内。   帘栊轻晃,顾长钧高大的身影入目,老夫人惊喜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母亲安坐,儿子给母亲请安。”许久不见,顾长钧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老夫人眼睫湿润,忙不迭地叫人去扶他起来。   屋里的侍婢正奉着茶,老夫人手边就是周莺,总不好是陈氏这个做嫂子的去扶。周莺抿了抿唇,无奈地凑前一步。   手堪堪虚伸过去,顾长钧已行毕礼站起身来。   眼前明晃晃一道鸡血石镯子,空空荡荡挂在细白的手腕上。白嫩的指尖修长,指甲并没有涂颜色,清清爽爽剪得很整齐。   入目只是一瞬,转眼顾长钧就抛开了。母子俩分座炕桌两侧,陈氏陪在下首,周莺在她身畔立着。   顾长钧饮了半盏茶,陪老夫人说会儿话,便告退出来。   老夫人叫周莺送他,廊下,顾长钧顿住步子,手摸进袍子里,取了一方绢帕出来。   他回头,伸手将东西递给周莺。   周莺懵怔住了,疑惑地抬起水盈盈的杏眼望着他。   雪花细细碎碎地落下,风声很淡很淡,像顾长钧压低的嗓音。   “上回,勾在了氅衣上头。”行至半途才发觉,便用绢帕裹住收着了。至今日才有机会递还。   见他眸色稍显不耐,周莺不敢迟疑,忙双手将他递来的东西接过。   顾长钧扬长而去。独留周莺立在阶下,摊开手掌,一尘不染的霜白色绢帕被风拂开一角,帕中赫然躺着一只小巧的珍珠耳珰。   是她不知何时遗落的那只。   原来,竟在他那里么?   山长水远,他走了一个多月,这东西,就一直收在他怀里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答谢亲爱的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圣诞前后抽奖送口红哦,可以去看看~   ~~感谢在2019-12-05 00:09:00~2019-12-05 02:1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年关将近,各家走动频繁,每日过来请安送礼的不计其数,周莺也随陈氏去别家做过几回客,又帮着老夫人屋里的管事嬷嬷们一块儿点算了一回库房,将一年来进出账目都清算了一遍。日子像奔腾的流水,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中悄然逝去了。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七,顾长林从蜀地任上赶回京城,一家人得以团聚,老夫人想到独缺了早逝的丈夫和短命的长子,心中伤感,兼之这两日才停的雪又下起来,有一晚被子没盖好着了风,近来便有些怏怏的。   顾长林舟车劳顿,老夫人催促陈氏陪他早些安置,夫妇二人带着幼子回了自己院子,老夫人喊住顾长钧,将屋里服侍的都撵了,母子俩在房中说私话。   今儿收的年节礼还没点清,周莺留了一会儿,在稍间跟春熙几个大丫鬟将数目都登记好,又反复确认了一遍才放心去了。   顾长钧从锦华堂出来,时辰已经不早,热闹了一天的安平侯府静谧下来,凉风吹动枝叶传来沙沙声响,北鸣说起后院的梅花开得还算旺,顾长钧雅兴忽起,决定在内园走走。   早些年他因与大哥顾长琛政见不合,兄弟间芥蒂极深,他多数不怎么回家,借口公务繁忙要么宿在衙署,要么就歇在外头买的宅子里头。多少年不曾好好看过这院子,幼时他三兄弟上树掏鸟,下河游船的那些记忆,竟已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般。   他立在梅树旁,想到适才母亲的嘱咐。说大哥没有子嗣,膝下就这么一个抱养来的闺女,他生前抱负不得施展含恨而终,总不能让他在世上这唯一的牵挂无着无落。   “这孩子亦是命苦,你瞧她殷勤周到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是心里头觉着亏欠了咱们家,要把她没能在老大夫妇跟前尽完的孝加倍的还在咱们身上。”   老夫人指着自个儿身上的夹棉滚毛蜀锦袄,道:“自打她学会拿针线,我屋里的丫头们都闲了下来,贴身穿的,外头套的,袜子鞋子,样样是她经手。”   “长钧,我知你不满意那叶家小九,叶家过去跟你对着干,你心里不高兴,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孩子们哪懂这些,丫头眼看十六了,旁的姑娘家早定了婚事,她拖到这时候,除了守孝,也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没替她考虑周到。”   “我是这么想,丫头的婚事,最好抓紧定下来,眼瞧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个万一……她又要守三年孝期,届时成了二十来岁的老姑娘,还怎么嫁人?”   ……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打断顾长钧的思绪。   周莺没料到竟在这时这地遇着顾长钧,樱唇微张,明显有些错愕。怔了下方忆起行礼。   顾长钧叫了声“免”,垂眼看见她手里提花锄铜铲等物,眉头微挑,问道:“做什么?”   周莺道:“酿了两坛果子酒埋在梅树底下,老太太爱喝两盅,不上头还能暖身,想取出来除夕夜家宴上用。”   顾长钧点点头,没多言,朝北鸣打个眼色便负手离去了。   除夕宴上,果真见了那酒,用玉壶装着,是朱红颜色,抿一口,有甜淡的花香蕴在微酸的果液中。顾老夫人果然喜欢,一连用了三杯,周莺小声劝了几句,放推开不用了。   一家人难得在一个桌上吃饭,顾长钧平素总是板起来的脸刻意放得柔和些,纵是如此,老夫人还不满意,嫌他对孩子们不热络,没个慈爱样。一会儿要他给顾麟讲个笑话,一会儿要他帮周莺递个果子。   老夫人想调节气氛,他懂。顾长林因是庶出,一直在家里存在感不强,顾长钧为人又清冷,兄弟二人常常没什么话讲,大过年的图个喜庆,老夫人用心良苦,顾长钧便一脸无奈地顺从了。   周莺抿嘴含笑,垂头替老夫人夹了几块煮得软烂的水晶肘子,腕中那只大了一两圈的鸡血石镯子从袖中滑出了,碰在碗碟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老夫人身体不好,守岁自是无法守上整夜的,没一会儿就露出疲态来,众人好容易劝得她肯去休息,周莺、陈氏和春熙等人一块儿送老夫人进了暖阁。待服侍老夫人洗漱后睡下了,婶侄女俩方从内出来,厅中诸人便散了,各自回自己的院子守岁。   顾长钧仍旧歇在柏影堂,沐浴出来,北鸣捧了素色的绢布袍子伺候他穿了,又取了新的鞋袜出来备在床边的凳子上。顾长钧瞥了眼置衣物的柜子,柜门半敞,上头叠放着他常穿的几件,柜子下头置了一口箱笼,顾长钧约略知道里头是什么。是那些不知何时送进来的另外一些衣裳鞋袜,今儿他方想起是哪儿来的了,——是给老夫人做衣裳奉汤药的那双手,是宽大的袖子里套着不合衬的镯子的那对手,一针一线缝了感恩之心在里面,绣了讨好之意在其间。   北鸣将烛台移近,道:“侯爷是瞧书还是直接歇下?若是要守岁,小人喊家里唱戏的班子过来给爷打发打发时间?”   老夫人喜欢听戏,顾长琛旧日当家,就养了一支戏班在府上,不时给老夫人唱两段,治宴请客也有个娱宾的用处。顾长钧不喜欢这样蓄养伶人的做派,顾长琛走后,怕老夫人伤怀没处消解,才高抬贵手留下了这班子。   顾长钧从来不好此道,摆摆手叫北鸣去了。北鸣刚欲告退,却又给他喊了回来。   “我记着先前收的礼,似有一些女人的首饰?明儿一并送过去给老太太。”   北鸣想起来:“是,礼部岳大人前儿听说是老太太过寿,后补的随礼,侯爷随手扔在案上,小人后来拾掇,见款式都是些时兴花哨的,倒不大衬老太太,想侯爷许还有他用,就没送进内园去。”   顾长钧嗤了声,他能有什么旁的用处?又不似时下那些官员一般呷伎蓄姬。   辗辗转转,有几样首饰就到了周莺手里。   一对白玉蝴蝶耳坠子,紫燕流苏金络圈,一双无暇碧玉镯,放在妆奁里头,沉甸甸的。   没几日,周莺戴着那对蝴蝶耳坠陪陈氏去庙里上香。在厢房歇息时,来了几个官家太太,专程来找陈氏叙旧,说及儿女婚事上头,周莺不便听,就寻个由头退了出来。   女眷歇息的院子,环境是很清幽的,过了年,天气总算开始转暖,植物已经有了淡淡的绿颜色。   周莺坐在廊下和落云说话的时候,外头有人行过,瞥见周莺凭栏而坐的半个侧影,登时滞住了步子。   回府后,陈氏私下跟老夫人抱怨:“真真是牡丹招风,原本是去给宁家太太相看的,却给那罗百益瞧中了,这蛮人上回猎场差点射中侯爷,怎可能和他结亲?再说,他这是续弦,莺丫头可是咱们侯府的千金,他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有那个资格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天啊,这章好像特别啰嗦……   有的亲亲说怕口红抽奖抽不到自己,菲菲准备先送几双圣诞手套。(图片可以去老地方看看,好像还挺可爱的)   留言说出:1、《宫媚》中女主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2、《宫女退休日记》里丰钰在宫中当宫女时名字叫什么。3、《下堂》木奕珩的亲爹是谁。   答对问题的前八个送手套哦(博儿私信给我地址,附随便我哪个文的订阅截图就行。)   感谢在2019-12-05 02:15:21~2019-12-07 01:1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六喜桃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sweette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weettea 5个;水煮鱼、嘿呀嘿 2个;糖酥饼、折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瓜兔 2瓶;小惠、2819456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罗百益亦是趁这回年节回的京,是陪祖母姜老太君上山进香的。   老太太和几个旧识在庙里头遇见,就在厢房攀谈起来。罗百益是罗家香饽饽,祖父母宠得过分,爹娘也拿他没法子。之前说要给他相看,他总不愿意,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这才正月十二,不等正月过完,老太太就急着进庙上香,还非拉着他来护卫,“巧遇”的几个太太又不停地偷眼打量他,嘴角噙着笑,罗百益心里明镜似的,这多半是想再给他说个媳妇儿。他亦注意到了那厢房里屏风后头影影绰绰,想是那姑娘就在后头偷瞧他。   罗百益在老太太跟前告了个假,带人悄声绕到屋后,朝里头一瞧,屏风后已不见了人,却在炕边多了个红脸立着的姑娘。   罗百益常年习武,六识过人,隔着虽远,也瞧清了人家姑娘模样,鹅脸蛋,花瓣嘴,远山眉,睫毛低垂瞧不清眼睛大小,多半样貌不丑,但微有些胖。是老人家喜欢的那种“福相”。   罗百益一眼看完,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喜欢这样富态的。   带着人在园子乱逛,本心情不大好,没想到就在另一个院子前头,凑巧撞上了周莺。   罗百益不过随意朝里头瞥了一眼,哪想到就见着个画上走下来的仙娥倚在那院廊前柱子上。乌发如云般叠在头顶,缀着根白玉镶金的簪子,流苏坠在俏脸边儿,美眸流转,依稀是洒了碎金在眼底。琼鼻微翘,不知和丫鬟说着什么,眉头轻轻一凝,罗百益心里跟着猛地一荡。   再朝下瞧,削肩窄身,穿着鹅黄小袄,杏色澜边,上头绣了小朵小朵的金桂,下头一袭月白百褶裙,严严实实盖着鞋面。   半侧着的脸,听见他身后小厮喊“将军”,她愕然地转过头来。   看清整张面容那瞬,罗百益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呼吸跟着艰涩起来。   他身后的小厮不解风情地追上来:“将军,将军,您怎么了?”   廊下那美人儿受惊一般地从眼前消失了。   罗百益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忘了去怪罪小厮坏了他的事儿,张开嘴,声音微哑:“去打听打听,方才那是什么人。”   京城的勋贵们有名有姓,很容易就将周莺的身份打听出来。罗百益风风火火地赶回了祖母歇息的院子,耐着性子等那几个太太说完话告辞回去,他噗通一声跪在祖母的身前,瞪着眼道:“祖母,我不要张家二姐儿,我想娶安平侯府的大小姐顾莺!”   姜老太君当即就寻人打听了这位姑娘,陈氏那边刚散,就听人传报,说姜老太君听说她在此,想请她和顾大小姐过去一块儿坐坐。   两家向来没什么往来,罗将军又和顾长钧不大合得来,两人旧怨不少。陈氏心里犯嘀咕,但姜老太君毕竟辈分摆在那,碍于情面只得带着周莺去请了安。   陈氏回来跟顾老夫人将今天的情况一股脑全说了,又道:“媳妇儿亦偷偷叫人打听了,今儿罗家去,也是为着相看,相的是宛平张文正大人的外甥女儿,罗百益没瞧中,恰巧遇上咱们莺丫头,这便活了心,那姜老太君还说下回要来探您,咱们两家交情可没到那地步,您说不是想结亲,能是什么?”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这罗家只怕,未必是那个意思。”罗百益和顾长钧在朝堂上不对付,两人旧怨极深,两家各自守在自己阵营,随意有个风吹草动,就有可能牵连甚广,顾老夫人这种事看的多了,她有顾虑。   这边厢顾老夫人稳如泰山,那边罗百益却等不及了。他祖母回来跟他娘商量了去顾家说亲的事儿,他娘一百个不同意,隔着帘子,他听见他娘压低了的嗓音:“……那顾小姐我曾在狄家宴上瞧过一回,生得沉鱼落雁不假,可一副薄命相。娘您想想,她自个儿父母没了,给顾家抱养回来,才没几年,她养母就血崩过世,又隔才两年,连她养父也突然暴毙,死了。这分明是个克星、祸水!咱们百益成亲,是为兴旺家室传宗接代的。那顾小姐命这样硬,娶回家来,克死我倒算了,若是给百益添个麻烦,可不是绝咱家的路吗?再说那安平侯顾长钧,向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目中无人,若上门求娶不成,还不知要给他如何奚落,百益要如何做人啊?”   罗百益听得祖母久久不语,料想是母亲这番话起了作用。家里虽然宠他,可在婚事上,可不是全凭他自己拿主意,上个妻房就是家里替他做主娶的,他爹娘半点意见也没问过他。   罗百益知道自个儿母亲是什么性子,能镇得住武将的女人自然彪悍,他若是敢进屋求一句,他娘就敢把他绑了不许出门。   罗百益决心自己为自己后半辈子的快活日子努一把力。   他悄声回院里换了衣裳,驾马就溜了出去,打听到顾长钧今日在宝香楼和官员饮酒,他便叫人清了楼下的场,自个儿守在靠门的座位,一等就是大半天。   今儿席上用的是金茎露,入口甘甜清淡,后劲却不小,出来一吹风,纵顾长钧海量,仍不免有些晕眩,在几个官员目送下上了马车,才驶出巷口,就听后头有人连声喊他。   “顾侯爷留步!”   北鸣回头一瞧,见是罗百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主儿他识得,侯爷可不太待见这位。   顾长钧伸手撩了帘子,见北鸣一脸的一言难尽,他眉头轻轻蹙起,身后罗百益已纵马追上,俯身凑近车窗堆笑道:“顾侯爷过年好。”   顾长钧眸子微顿,缓缓撂下车帘,隔帘传出疏淡的声音:“罗将军有事?”   罗百益嘿嘿一笑,推了把一旁的北鸣,勒着缰绳随在车畔,含笑道:“凑巧遇上顾侯爷,这不,大年下的,想请侯爷喝顿酒,一块儿乐呵乐呵。”   那边厢北鸣惊掉了下巴,车里的顾长钧也意外十足。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饮多了酒泛了醉意。若没记错,他与这位不但没交情,甚至还闹过几回不愉快吧?上回赈灾,也是这位几回在中间使绊子想给他难堪?   顾长钧嘴角微牵,似笑非笑道:“顾某今日不得闲,来日罢。”   不过是一句推辞之言,再蠢的人也当听出其中疏远之意。那罗百益却不在意,笑笑道:“也好!那明日罗某携礼至,顾侯爷可要赏个面子。”   顾长钧顿住,半晌没有出言。   罗百益哈哈一笑:“顾侯爷,那罗某明儿再来叨扰。”   抱一抱拳,驾马去了。   北鸣半晌方回神,望着罗百益去的方向,凑近了车壁道:“侯爷真答应与他喝酒?”只怕他没安好心啊……   顾长钧捏了捏眉心,头在隐隐作痛,心想,自己别是真醉了吧。   **   安平侯府,几个幕僚聚在柏影堂次间议论着罗将军今日举动的用意。   闹闹吵吵,总理不出个头绪。   顾长钧在里间换了寝衣,头有些痛,便不大想出去听了,他随意披了件袍子在肩,走近小窗瞧了瞧天色。   天黑下来,阴云笼住了月,玉兰稀稀薄薄地绽开了,有微弱的香味裹在犹觉冰凉的空气中。   做官久了,也难免觉着腻。生命大半时间都用来争来斗去,说真的,他也会觉着累。   只是这道儿既走上了,没那么容易停下步子,如今偌大侯府上下这些人都指着他过日子呢。   顾长钧不是个会伤春悲秋的人,这念头也只是偶然在心头闪一闪,片刻也就歇了。   他闭窗回身,喊北鸣过来叫外头散了,换了衣裳,决心去内院瞧瞧母亲。   锦华堂外,落云扶着周莺正往外走。远远见北鸣提灯走在前头,落云低声提醒:“姑娘,侯爷过来了。”   周莺忙避在一旁,蹲身下去行礼:“三叔安…”   顾长钧点点头,径直从她身前走过去。   周莺垂头没敢瞧他,待他去得远了方起身继续行路。   落云不免笑劝她:“姑娘太紧张了,侯爷又不吃人。”   周莺抿了抿唇。不吃人,可比吃人的还可怕。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个梦,梦里的三叔,穿一身黑衣,手握长剑,脸上溅了许多许多别人的血。   他看过来的目光,似是要将她也赶尽杀绝。那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眼神。   直至如今,她都不敢与三叔对视。见着他就不自觉地声音发颤,腿抖,这毛病想来一时半会儿是改不成了。   顾长钧请安毕,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就回了柏影堂。   北鸣端了只壶进来:“侯爷,莺姑娘叫人给侯爷备了醒酒汤,叫小人煨在泥炉上,等侯爷来了盛给侯爷喝。”   顾长钧看了眼盛出来的汤水,他依稀忆起,过去也曾有许多次,他在外饮了酒,桌上就准有这汤备着。   他从没注意过的那个女孩子,已经默默地为他、为这个家做过很多事。   顾长钧手里拿着书,默了片刻,方用极缓极缓的声音道:“放着吧。” 第9章   正月十三,顾长林离京在即,傍晚在锦华堂设宴,顾长钧这天没有外出,陪顾长林饮了几杯桃花酿。   老夫人叫站在跟前布菜的周莺也坐了:“你二叔常年在外头,再回来又是三年后了,你也敬杯酒。”   周莺取了天青色玉盏在手,起身敬了一杯。顾长林已有些微醺,含笑道:“莺姐儿大了,听你二婶说,那宁家不错。下回回来,恐怕已是他家的媳妇儿了,二叔在外头回来不得,先备些银资给你做压箱。”   边说边从怀里摸银票出来,周莺羞得抬不起头,陈氏嗔怪地推了丈夫一把:“说什么呢,丫头在呢。”飞快抬眼瞥了眼老夫人神色,生怕给嫡母怪罪。   见顾老夫人抿嘴笑着,不像怪罪的样子,才暗地松了口气。   顾长林摸出几张簇新的银票,叫陈氏递给周莺,“丫头,记着,你是咱们侯府的大小姐,你什么难处,谁给你脸子瞧,回来说与家里人听,二叔虽在千里之外,也必不能饶他,记着?”   陈氏瞪着眼睛,手在下头狠狠戳了下顾长林的腰,“胡呔什么呢,没见丫头抬不起头了?你这叔叔做的,真真没个正经。丫头,你别理他。”   顾老夫人和旁边服侍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周莺红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垂头捏着手里的青玉箸,指节握得泛白,洁净的小脸上不知是因着羞还是因着适才那杯酒,从面颊到耳尖都粉红粉红的。   顾长钧目光掠过一瞬就收了回来,家里头比较满意宁家这门亲事,顾老夫人也问过他的意思。宁家家世与自家般配,宁公子为人也勤勉谦恭,顾长钧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算是默许,老夫人叫陈氏与宁家太太先走动着,相互多些了解,等那宁公子明年六月行了冠礼再定日子不迟。   这些事周莺也约略知道,老夫人还和陈氏商议,什么时候叫两个孩子也照个面,叫他们自己心里有底。   陈氏把银票递过来,“你二叔给你的,甭管干什么用,你只管拿着,别听你二叔胡说。”   周莺勉强一笑,红着脸把银票接过来,垂头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推拒:“太多了,这钱我不能收!”   一万两银子绝不是个小数目。   顾长林笑道:“有什么不能收?叔叔给你的,你就理直气壮拿着……”   桌上说着话儿,春熙从外头进了来,“外头有位罗将军,说和侯爷约好了今儿喝酒。”   顾长钧脸色一沉。   顾长林回过头来,讶异道:“哪个罗将军?”瞧见顾长钧面色,瞬时明白过来,“罗百益?他上门来?”   罗百益和顾长钧不和,官场上没有不知道的。这罗百益是罗贵妃的外甥,祖父是开朝元老柱国公罗承建,因出身高贵,这位主儿在京城向来是横着走的。   两人结怨很深,什么风能把罗百益吹上门来寻顾长钧喝酒?这里头怕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顾长林当即就紧张起来:“长钧,我和你一块儿去会会他?”   顾长钧蹙了蹙眉,推开面前酒盏淡声道:“不必,兄长早些歇息吧。”   站起身跟老夫人告个罪,从锦华堂出来,在廊下见着北鸣,吩咐去把罗百益带进来。   顾长钧换了衣裳出来,书房里,罗百益负手立在墙上的一幅画前,回过头来笑道:“顾侯爷真有雅兴,这上头的画儿,值不少银子吧?”   顾长钧抿唇没有答话,做个“请”的手势,自己先在椅上坐了,微微扬起脸:“不知罗将军今夜造访,所为何事?”   书桌后点着两盏落地宫灯,昏黄的光晕打在顾长钧侧颜上面,从罗百益的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身上宝蓝绸缎直?上的银线云纹反衬着幽光。这是一个标准的清贵男人的形象,任何时候都一丝不苟,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罗百益从前厌恶这样的人,觉着他们时时刻刻“端着”,虚情假意道貌岸然,最不值得深交。   可此刻他面露笑容,觉着顾长钧是前所未有的亲切。   罗百益挑了挑眉头,在顾长钧对面坐了:“顾侯爷,昨儿说好咱们一块儿饮酒,宝香楼的席位我都订好了……”   “罗将军。”顾长钧打断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眯眼凝视着对面的人,“有什么事,不若直言,顾某还有事。”   淡淡几句话,将罗百益一肚子打算灭了,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爱理不理的语气,叫罗百益心里头有些窝火。   若在平时,他怎肯受这种气?门房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被请进屋,主人又是一副明显不欢迎的样子,换在从前,他就是不发脾气也早拂袖走了。   罗百益捏住拳头,想到后院住着的那个美人儿,他咬了咬牙:“实不相瞒,罗某确有一事,想与顾侯爷商议。”   **   锦华堂里,谁都不大有心思吃东西,老夫人知道二房夫妇必然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推了碗筷道:“明儿清早赶路,老二早些回去歇着。”   顾长林为着罗百益上门的事有些忧心,但京城这些事儿他也插不上什么手,顾长钧虽比他年小,行事却稳重有成算,处处比他强些,顾长林便叹了口气,携陈氏告退了。   老夫人歪在枕上,周莺净了手,脱了鞋子跪坐在炕上,给她轻轻捏着肩膀,周莺为着银子的事还有些迟疑,“祖母,二叔给的银票,不若祖母先替莺儿收着……”   老夫人知道她顾虑什么,小孩子家家,还未出阁,身份又尴尬,拿着那些钱,心里头不安生,怕人家说闲话。老夫人拍了拍她手背,道:“丫头不必多想,你二叔给你的,你自个儿放着。将来若用不到自然好,若有个急难,你自个儿手里松泛,总比张嘴跟人要强。”   顿了顿,又道:“你二叔说的不错,将来祖母若不在了,你就这两个叔父,有个什么事……”   周莺听她说得不祥,哪里忍心听下去,扑上去抱着老夫人,“祖母不要说这种话,您身体康健,还年轻呢……”   顾长钧就在这个时候进了屋。   隐约听到一声哭腔,柔柔细细,猫儿似的。他凝眉朝里头炕上瞥了眼。   周莺慌忙擦了把眼睛,穿鞋下地,小巧金莲套着洁白的布袜,飞快地藏进粉色缠枝纹绣鞋里头。   顾长钧已移步过来,在炕沿坐了。   顾老夫人问:“那罗将军什么事”   周莺垂着头,察觉到似乎有一束凌厉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她没敢抬眼,耳中听得顾长钧沉而醇厚的嗓音。   “没什么事儿,这厮醉了。”   顾老夫人有些愕然,旋即便放心了。罗百益为人粗莽,最是不按常理出牌,行事颠三倒四,醉酒闯到别人家里头,这种事确是他的风格。   顾长钧陪顾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去了。   片刻周莺也离开了锦华堂。   落云在外将她接着,低声道:“适才北鸣哥寻我,说侯爷有事要问姑娘。”   周莺一愕,抬起眼,就见前头一排玉兰树下,那人负手而立。   宝蓝色衣摆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缓缓侧过脸来。   月快圆了,光亮亮地坠在天边,园中燃着彻夜不熄的灯笼,在树影婆娑的明暗交界之中,她好像第一回 那么清楚地见到这张面容。   淡漠的,疏离的,孤高的,无法靠近的,眉眼分明的,硬朗的,俊美的,…那样一张脸。   顾长钧亦朝她看去。   这女孩容色如炽,媚态难掩,那日玉白藕颈,适才一段金莲,疯魔了多少人。   前有叶九,后有罗百益,顾家安宁了没几年,如今事端频生。将此女养到如今,怕是心已野了,不安于室。   山寺邂逅,一见倾心?   想到罗百益适才所述之事,顾长钧心火难消。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这章一点感觉都没有。等我改改,呜呜呜。   …………   懒言、倾音、是可爱的胖仙女没错,小二,浅兮,鱼耳等小仙女上次抽中了手套请再发一次地址给我,呜呜呜,原来我微薄设置了不接收消息我这个白痴。再多送两副,第九的千秋要君一言和第十的小月知秋也送一双,请联系我。对不起前八位,我太蠢了,让你们等那么久,呜呜呜。   感谢在2019-12-08 18:45:19~2019-12-10 23:4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河之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2个;sweettea、马甲一二个小猫两三只、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晚吃土豆、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他觉着男欢女爱并无不对,事实上这些闲事他亦懒得理会。只是近来两个与她有瓜葛的男人都是他在朝堂上亟需提防的人,就不容他不小心。   母亲年事已高,有些事与她说了也只是徒增她的忧烦,二嫂那边又是隔房,关系一向并不亲近,不好拜托代为管教。   他辈分在这里,为人叔父如何不能教训两句?   所以顾淮生叫人喊了周莺过来。有些事,他也想当面弄清楚。   顾长钧不说话,他负手立在那,不需说话,不需板起脸,久在上位的慑人威压就叫周莺忐忑得喘不过气来。自打上回在柏影堂被他训斥过,她就愈发的害怕与他见面,今晚隔着那宽大的圆桌,她尽量地减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即使不抬头,也知对面端坐着寡言的他,她握着筷子的手都不大听使唤,他不经意投过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好像有千钧重般。   顾长钧一肚子的不满,她来到他跟前时,他忽然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名为叔侄,却是再陌生不过的两个人,他了解她甚至不及了解外头的人多。   花树下灯影朦胧,她垂着头,他转过身欲开口,有风轻轻拂过。微凉的风裹着淡淡的玉兰香,他瞥见她颤动的泛着水光的瞳仁。   犹记得上回在书房,她跪在他跟前,这双眼睛含着泪,珍珠般的泪滴一滴滴坠在地板上。   沉默许久,周莺紧张得快要窒息时,才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没什么事,你去吧。”   周莺不及掩饰自己眸中霎时绽放的惊喜。   那张蒙了阴云的小脸一瞬就明亮了。好像枯萎的水莲忽然有了灵泉的滋润,好像久不见光的房间忽然开了窗。这喜悦和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未免太明显了。   顾长钧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轻轻牵起的弧度。   没注意,谁也没注意。有些东西,就在这一点一滴的沉静时光里慢慢的,变得不一样了。   顾长钧终是什么都没说。斥责的话没有开口。   他不是个心肠软弱的人,更不会被几滴眼泪打动。他理解是自己实在拉不下面子去质问一个女孩儿的□□,他该对付的,是外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那才是他的战场。内宅事,何时轮到他堂堂侯爷亲自过问?   顾长钧立在原地,眯眼望了眼头顶的玉兰。一树雪白,在这微暖犹凉的时节,怒放得像一树不曾融去的雪。   顾长钧自嘲地笑笑,许是这些日子太过松闲了,他耽在家里的日子太多,渐渐竟沾染了些令人腻烦的烟火气。   顾长钧缓步回身,北鸣在远处正要追上来,周莺忽地滞住步子,唤他:“三叔!”   顾长钧没有回头,步子轻轻一凝,周莺鼓足了勇气,脸颊憋了淡淡的红晕,颤着声道:“侄女儿适才在小厨房,给三叔熬了冰糖百合梨水,叫人送去了……侄女儿听见,三叔适才饮酒时咳了两声……”   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能说完上头几句话,怕他忽然回过头来训斥似的,她提步走了起来,边走边急忙忙地说道:“三叔记着喝……”   她甚至小跑起来了,像是要躲避着什么危险可怕的事物。   顾长钧没有回头去,浓密的睫毛轻轻覆了下眼睛,他依旧如往常般,没有答话。   周莺已经逃得远了。   柏影堂中,顾长钧在屏风后更衣,沐浴过,黑发披散下来,遮住半边面容,令阳刚的男人平添了几丝阴柔气质。   他年纪很小就从了军,为了自己的抱负,也是为了逃开家,逃开长兄对自己的控制。后来又在外头做地方官,约有十来年,他一直孤身住着。多年在外,什么苦都吃过,他跟其他的勋门清贵不一样,他喜欢幽静的环境,不喜呼奴唤婢前呼后拥。   信手拾了没看完的那书瞧了两眼,听得小泥炉上有什么东西咕嘟咕嘟翻滚着,他寻声瞧去,见一只陶罐在上头煨着。恰北鸣抱了茶壶进来,见顾长钧盯着那陶罐瞧,北鸣笑着道:“姑娘叫人送来的羹煮沸了,小人给侯爷盛一碗。”   描金小碗递到跟前,汤水清濯见底,飘着几片百合叶,颜色鲜亮好看,味道闻起来十分香甜。   顾长钧适才宴未完就去见了罗百益,这会子倒真有些饿了,用汤匙舀着用了两口,味道不错,就一口气都饮了。   北鸣递帕子和茶水过来给他漱口,嘴角挂着掩不住地笑。   顾长钧蹙了蹙眉:“笑什么?”   北鸣道:“叫姑娘知道侯爷这回用了汤羹,心里准高兴呢。过去送过多少回,侯爷都不饮,姑娘愁白了头,不知怎讨好侯爷才好。”   顾长钧眉头没有舒开。   她,讨好他?   也是,那样的身份,怕失了侯府的护佑,不讨好,又能怎地?   没了这安平侯府,她就是只人人可宰杀的羔羊,那等容色,若没人护着,大抵就只有教坊青楼的去处。   他不由又想到那罗百益说的那些话。   “顾小姐与我乃是天定的缘分,来日她嫁我为妻,顾侯便是我的叔辈,日后顾侯但有政令,我必无不遵从,……区区一女子,能换我罗家与建国公府支持,……将来顾侯位极人臣,风光无两……”   北鸣见他面色不好,以为自己失言惹他不快,忙悄声退了出去。   **   顾长林去后,这年节也便过完了。   顾长钧重新忙碌起来,二月初,还去山西办了一趟差。他离开的小半个月里,宁家与安平侯府往来频繁起来,虽未曾定下婚事,但风声已经传了开来,没多久也传到了罗家院里。   罗百益这些日子因顾长钧不在而不得进安平侯府,心里惦记,茶饭不思。这日又躲懒没去上值,躺在他娘罗太太屋里的临窗炕上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里屋,他娘和伯母建国公世子夫人苏氏说话儿,不时就有话音从里头透出来,罗百益听得真真的。   “宁太太高兴太早,搭上安平侯不假,可娶了那么个媳妇儿进门,苦有她受的。名头是侯府小姐,京里谁不知?那丫头是抱养来的,根本不是侯爷亲侄女儿,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没半点亲缘,若宁家真有事求到顾家头上,我瞧安平侯可未必认这亲家。”   大伯母道:“不能吧?我可听说,那顾小姐跟顾大爷并不是没亲缘的,顾大太太后几年不大见人,精神也大不如前,不就是为这事受的打击么?说是顾大爷过去瞒着家里养了个外宅,生了这闺女,宝贝的什么似的,顾大太太心气高,咽不下这口气,又不屑为难一个毛孩子,生生把自己气坏了。”   罗太太冷笑:“不过就是个外宅的私生女,又有什么了不得了。要我说,是顾大太太作践自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至于拿自个儿置气?换做我,若是罗弘铸敢在外头叫我没颜面,我就敢带着他儿子跟别人姓去!”   大伯母忙不迭堵她的嘴:“瞧瞧你,什么岁数的人了!当着这么多丫鬟婆子,也敢胡说!越发没道理了。”   罗太太只是笑,偷眼去瞧外头罗百益的神色,自己这番敲打,可就为着说给他听,那女孩儿不值当他如此魂牵梦萦,更是已经定了亲事,眼看就成了人家的媳妇。   这一眼看过去,罗太太脸色猛然一变。——外头哪还有罗百益的影子?   罗太太站起身,喝道:“六爷哪儿去了?不是叫你们看着?”   门前侍婢颤颤地道:“六爷适才就走了,奴婢们不敢拦。”   罗太太扶额:“快,赶紧叫侍卫处的跟着,说什么不能叫他去顾家!”   这边厢罗家人仰马翻,那边周莺正陪陈氏在绸缎庄选料子。   今儿陈氏带她来的是宁家的铺子,说是要给麟哥儿再裁几身春装,小孩子长得快。   掌柜的叫了个女管事接待两人,引到铺子二楼雅间里头,上了茶点,正选料子,听得门前一水的喊“二爷”。   从楼上朝下看去,便见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阔步走了进来。   陈氏抿嘴一笑,朝周莺打了个眼色。   周莺霎时会意,一张芙蓉面倏地红得透了。   那是宁家二公子,即将要跟她定亲的人!   宁公子还有数月才及冠,自小养尊处优,生得一副好容貌,只是略有些瘦弱,个子也不比周莺高太多。   在长辈们瞧来,这少年乖巧有礼,人又温和没坏习性,家世清白自个儿又勤奋好学,自是最好不过的人才。可周莺只瞧了一眼,心头却是微微一涩。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不可能没幻想过自己的婚姻。梦里也曾希望遇见那么一个人,高大强健,能护着她;面如冠玉,文武双全;滴水不漏,沉稳威严……   那人,不是宁公子。   压住心底那丝绝不该有的小小失落,周莺煞白着脸假装娇羞地垂下头。   舌根的苦涩顺着喉咙漫下去,连品着的茶都失了味道。   那宁公子也在打量她,听说顾家二太太在此,假意前来给长辈请安,其实专程来瞧她的。   周莺能感知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哪一处,哪一处就觉得寒凉得僵硬住了。   宁公子和陈氏寒暄了几句,就吩咐下头的掌柜们包了不少名贵的缎子送上来,陈氏笑盈盈受了,就连受这礼的时候,周莺也觉心惊。   受了这礼,更回不了头。   原本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她托寄在顾家,是顾家给她这条命。   顾家为她认定这人,她就根本没资格不愿意。   再说,宁公子这样好,温和知礼,一表人才,她拿什么不愿意?   陈氏笑道:“我还得去前头药庄问两味药回去,莺丫头在这儿等候片刻。”   周莺攥住陈氏的袖子,轻轻扯了下,陈氏没知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挣开她去了。   楼上就余下坐着的她,和立着的宁公子。   她明白,是老太太的抬爱,想她和宁公子先认识熟悉了,成婚后不至尴尬。屋里头也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她的侍婢,顾家的婆子,店里的掌柜、店当。   宁公子缓缓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   他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子,此刻他的拇指正在上头轻轻的摩挲着。   周莺别开脸,觉得气氛尴尬地叫人窒息。   宁公子打量她,须臾嗤笑了一声。   “我娘眼光不错啊。”   这句话,这语气,不复适才的温文有礼,要多轻佻有多轻佻。   周莺怒目朝他看去:“宁公子,你我男女有别,还是远着些较好。”   宁公子笑了笑:“怕什么,顾姑娘,咱们很快就是夫妻。”   周莺将茶水掷在桌上,腾地站起身来。   宁公子笑道:“别忙着耍烈性儿,听着,爷有话说在前头。”   周莺蹙眉,听他一字一句道:“婚事,是家里安排的,爷这辈子,都不可能瞧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来了。   没睡觉的夜晚格外美丽。   ………………………………   感谢在2019-12-10 23:47:26~2019-12-11 04:3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晋江一团线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倆小zh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周鶯的手,紧紧抓住了袖口,喉腔干涩发痛,她压着耻意,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宁公子是何意?”   宁洛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吹了下杯沿的茶沫,半抬起眼不大尊重地上下打量周鶯一遍,笑道:“何意?不就是字面儿意思?别告诉我,你瞧上我了?叶九爷你都瞧不上,遑论我?”   周鶯抿了抿嘴唇:“你……”   宁洛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坐在那笑道:“你不情我不愿,这婚事不还得结?你拗不过顾家,我也拗不过我爹娘,既如此,不若认命。婚后你就是宁家二奶奶,出门在外,我能保证给足你脸面,回到家,你只要不多嘴,不过问我的事,我答应你,咱们能做恩爱夫妻,在……”   “闭嘴!”   周鶯上前拿起茶盏,一杯茶全朝他泼了过去。   宁洛头上滴着水,愕然望向这个看起来娇怯柔弱的姑娘。   周鶯搁了茶杯,抚了下被茶水沾湿的袖子,“我要不要认命,不是你说得算。你和我现在没什么关系,请你不要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夫妻’,宁公子的规矩,我领教了,今日大开眼界,要多谢公子。”   她甚至还含笑福了一礼,看也不看宁洛,稍提裙摆,缓步下了楼。   楼下候着的人没一个敢出声劝,周鶯不瞧任何人,径直穿过中堂,落云担忧地瞧了眼楼上。宁洛伏在栏杆处,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目光阴沉地盯着周鶯的背影。   落云心里头慌乱不堪,上头说话的声音太低,她并没听清宁公子说了什么。只想姑娘为人最是温和不过,怎会那般对待宁公子,若是宁家回头跟老夫人告状,姑娘怎么办?   周鶯出了绸缎庄,立在僻静处等家里的车过来。   “去药庄告诉二婶一声,我在车上等。”   落云欲言又止,想问问周鶯出了什么事又不敢。车马从巷子里行过来,周鶯才要蹬车,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   “顾小姐留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上,一手扬鞭,一手勒着缰绳,飞速从街角朝周鶯方向驶来。   周鶯没有认出来人,那日在山寺他背光立在那,周鶯连他面容都不曾看清。   罗百益飞快下了马,在周鶯车前拱了拱手:“顾姑娘在这儿太好了。”   周鶯眉头微敛,“抱歉,小女子不识得先生。”   “不识得不要紧,顾姑娘,罗某是令叔父安平候的同僚。”   周鶯听罢,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原来是罗大人。”   罗百益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见阳光下那小美人儿脸蛋莹洁发光,水眸微弯,不达眼底的浅笑都是那么动人心魄。   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砰砰跳动,他激动,他高兴,再见一面,越发确定,这是个值得他心动疯狂的佳人。京城闺秀她见得多,还不曾见过这般娇艳的。   “年前罗某跟令叔父说好了,要送一批上好绸缎给顾侯爷,今儿正在这绸缎庄见着,姑娘稍待,罗某进去取了东西,托付姑娘带回给顾侯爷,可好?”罗百益扯谎信手拈来。   周鶯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这不好,不合礼数。   而且,她也不想再踏进那个绸缎庄一步了。   罗百益看她咬住嘴唇,纠结地皱了下眉头。他心尖跟着一颤,入目那黛眉红唇,未免太出色了……   “什么事儿?”   骤然背后传来一个女声,叫周鶯霎时舒开了眉头。   “二婶,这位罗大人,说是三叔的同僚。”   陈氏身后跟着几个婆子过了来,朝周鶯打个眼色,见是罗百益,眉头也跟着跳了跳:“哦,原来是罗将军。”   周鶯趁机登车,遮了帘幕,脸色跟着沉了下来。外头陈氏和罗百益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瞧那宁公子的意思,是不大喜欢她,心里头瞧不上,因着家里头逼迫,只得应承。   当她是什么啊?没人要的、硬被塞给他的滞销货?   回去该怎么跟老夫人说?老夫人能帮她吗?不能叫宁家对她满意,老夫人会嫌她没用吗?这婚事,能不能不结呢?   周鶯心里头乱极了。回了家,换了衣裳她就往锦华堂走,远远看见几个眼生的婆子抬着礼进院子。   春熙在阶上瞧见她,忙喜气洋洋地凑近来:“姑娘,宁家太太上门来了,料是来说婚事,姑娘不若避避?”   周鶯心下一顿,朝春熙点点头,却没有退。   春熙忙拉了她一把,犹疑地提醒:“姑娘,宁公子也在。”   周鶯没停步,几步踏上台阶,长舒了一口气道:“通报吧,春熙姐姐。”   春熙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坚持,只得进去通传。   屋里头传来宁太太含笑的声音,“还不去迎迎你妹子?”   就有个月白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恭敬地执礼道:“顾姑娘,又见面了。”   宁洛已换了身衣裳,客客气气地引着周鶯进来,好像刚才在绸缎庄楼上那个言语轻佻还嫌弃她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周莺面容端沉,不露怒色,随他进了屋中,先给长辈行了礼。屋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面上。   宁太太朝她招手:“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周莺心下一顿,下意识地瞥了那宁公子一眼。不会是……   手已给宁太太紧紧握住,宁太太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轻轻刮在她袖口的绣花上,“宁洛这孩子实诚,初回见面,他不会说话儿,可不是怠慢你的意思,好孩子,你瞧在伯母脸上,别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好呀?”   宁太太半仰起头,美目含了晶亮的泪意,眼圈微红,似乎心疼得紧:“你若不解气,叫他给你赔礼。”   周莺轻轻挣了下,没能挣开宁太太的钳制,她朝顾老夫人瞥去,见顾老夫人和陈氏两人正含笑瞧着这头,好像她只是与准夫婿闹了小脾气似的,大有一副瞧戏的架势。   周莺一失神,宁太太就虎着脸喊:“宁洛,还不给你妹子道歉!”   宁洛抿嘴含笑上前,拱手一揖到地:“好姑娘,是我失言。我不过怕你瞧我不上,自个儿寻个台阶儿,想着慢慢下来着……”   周莺绝对想不到,这人竟然率先登门,在她告状之前就主动上门请罪了。瞧顾老夫人的态度,对这孩子是百般的喜欢,也十足相信他不过是头回见着女孩子紧张,故而才说错了话引她不快。   周莺稍用力,将手从宁夫人手里挣了回来。   “宁公子,您适才在铺中与我所言,恳请您在长辈们跟前再说一遍。”   宁洛稍稍变色,强挤出一抹笑:“好妹子,我当真是一时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太太笑道:“丫头你若不解气,回头伯母叫你伯父捶他。这孩子给我惯坏了,听说莺丫头好性儿,故意寻由头气她,你说这不是闹孩子脾气吗?回头我准收拾他,给莺丫头出气!”   陈氏叫人扶了宁洛起来:“孩子们头回见面,性情都不一样,话赶话说错了也是寻常。莺儿,你瞧你伯母兴师动众特意带了二公子来赔罪,没多大的事儿,你别记在心里了,还不说句软话叫二公子跟你伯母宽心?”   周莺抿了抿嘴唇,若在以往,只要老夫人想她做的事,她没有不肯做的,便是千般委屈,为了孝顺,她也会咬牙应承的。可今日这事,关系她将来一辈子的幸福,嫁了过去,不被丈夫尊重,她的日子该有多艰难?   “祖母,宁伯母,二婶。”周莺福身下去,眼圈微微泛了红,“莺儿蒲柳之质,愚钝粗笨,不敢受宁伯母错爱……”   作者有话要说:  周莺垂头,眼泪浅浅地漫出来。   顾长钧哑着嗓音道:“莫哭了,到三叔这来……” 第12章   长辈们当她面并没提过婚事,媒人还没上门,亲事也没正式订下,她自个儿又如何好意思提及说不想成婚。只好说是辜负宁太太错爱。   顾老夫人知她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嘴唇翕动,想问问究竟是什么情由。那宁公子只说自己胡闹说错话惹恼了周莺,却是什么话叫莺丫头这般忌讳?   “好孩子,你别说这样的话!”宁太太上前来,一把拥住周莺,将她搂在自己怀里。   “你这样心细体贴的孩子,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宁太太一面说,一面红着眼睛落下泪来:“你若为着宁洛他不懂事而跟伯母生了嫌隙,伯母这心……”   她将周莺的手攥着去捶自己胸口,“伯母这心岂不痛死!”   陈氏吃了一惊,忙劝道:“什么事儿值得宁太太您这样?宁洛没比莺丫头大几岁,都是孩子心性,待来年及冠,也就稳重了。莺丫头不是那小气的孩子,您何苦急成这样?”   又劝周莺:“还不去绞个帕子来,给你宁伯母擦脸?”   宁太太用帕子沾着眼角,不好意思地道:“瞧我,一时情急,倒叫老太君和二夫人瞧笑话了。”   宁太太本是个十分美貌的妇人,这一落泪,她温和的面容更多了几分柔色,声音低哑地道:“老太太知道,我这辈子就得两个儿子,前头本生了个闺女,没出满月就没了。自上回见了莺姑娘,我这心里头喜欢得什么似的,今后权当我自个儿亲闺女相待。”   她抬起脸来看着周莺,白皙的面容滑过一道晶莹的泪痕:“宁洛不是坏孩子,他就是一时胡闹,好姑娘,瞧伯母面儿上,你……你别难过了,啊?”   几句话说的情真意切,倒叫顾老夫人和陈氏都不好意思了。对方如此诚意拳拳,若真为着几句口角坏了这门亲,确实不值当。   再说当时在绸缎铺里,陈氏离开不过那么一会儿,一旁守着的婆子丫鬟也没听宁洛说什么过分的话,宁洛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莺丫头是嫌他话说得不好听,那半大小子,没见过什么姑娘,家里头又没姐姐妹妹相处,恼了周莺也是寻常。   顾老夫人脸色缓和下来,陈氏又催促周莺:“还不去?”   周莺遍体生寒,她立在那,怔怔地望着老夫人。心里头有什么在裂开,碎掉,恍然听得分明。好像那唯一透着光的地方给黑暗笼住了,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明前方。   下一秒收回目光,她麻木地去拧了帕子。   没多会儿,宁太太告辞离去,陈氏又和顾老夫人屏退旁人说了会儿私话,周莺一直没机会解释今日之事,到了傍晚熬药的时间,就听说顾长钧从山西回了来。   **   锦华堂屋里在说话,侍婢们都在里头服侍,落云给周莺打发去小厨房取新酿的果子,此刻茶房就只周莺一个,她抱膝坐在螺钿小榻上,瞧炉子上的热水咕嘟咕嘟冒着响。   她能看出来,顾老夫人希望这婚事能成,也希望她有好日子过。说出实情,老夫人会如何?拒了这桩婚,将来传出风声,先是叶九,再是宁二,她一个都瞧不上。一个养女,真当自己是侯门小姐了?眼高于顶还想找什么样的人?   届时老夫人、三叔、二婶他们,都会觉得很麻烦吧?   她没给这个家带来什么好处,有的,就只是无尽的麻烦……   且婚事向来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和宁公子愿不愿,长辈们真会在意吗?只会觉着是他们不懂事,多半还会劝,“夫妻相处,多忍一忍就好了。”她过去见过许多人这样劝养母,也听过郭家太太这般劝郭芷薇出阁的姐姐。   周莺捂住脸,忍不住哭了。她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未来的丈夫那样待她,她怎么会不怕呢?   廊下传来窸窣的步声,有人出来了。周莺怕给人瞧见自己哭,忙抹了把眼睛站起身。   北鸣探头朝她笑:“姑娘,今儿侯爷在路上受了点儿轻伤,不敢说给旁人,怕瞒不住给老夫人知道,小的怕出去买来不及,想问姑娘能不能在老夫人药房里找点散淤的药?”   周莺勉强一笑:“行,北鸣小哥稍等。”   北鸣行礼谢过,又道:“好姑娘,千万瞒住了,可别跟老太太说。侯爷知道,扒了小人的皮。”   **   柏影堂,顾长钧解了长衫,半边臂膀在外,刚抹了药,自个儿捏着帕子轻轻擦拭了一遍。北鸣在一旁,一面拾掇药瓶,一面笑道:“莺姑娘听说侯爷伤了,忙不迭去小厨房弄汤药,说待会儿送过来,叫小人留着门儿。”   顾长钧的动作顿了下。   北鸣收拾了屋里,从里头抱了顾长钧换下来的衣裳出来。   顾长钧在屏风后穿衣时,就听外头一个怯怯的声音:“三叔?”   周莺捧着罐子立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才听里头一句迟疑的“进来”。   挑帘进去,屋里的药味还没散。周莺见顾长钧恍若无事般走出来,借着榻边小灯昏暗的光晕上下打量他一番,“三叔伤得重吗?”   顾长钧有些不自在。许是屋里太闷,许是不习惯对着一个不太熟的晚辈姑娘。   他板起脸,用凌人的威压掩盖了自己那点儿不自在,淡漠地抿了下唇。   “无事。”   周莺点点头:“三叔为了家里在外奔忙,侄女儿不能为三叔解忧,只能做点汤汤水水,给三叔补补身子。”   边说边跪到榻旁的小几边,用汤匙分了一盏汤出来,周莺仍是不敢瞧他,给自己壮胆似的不停说话,“北鸣哥说三叔是淤伤,侄女儿用麻黄赤芍调了桃仁露,还是跟林太医学的方子,虽跟太医开的药没法比……”   不经意抬眼,他不知何时已坐到面前来,隔着那张矮几,她仰着头,眸子不经意地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她双目微肿,还透着淡淡的红,明显是哭过的。   这双眼睛被眼泪濯洗过,越发澄澈透亮,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顾长钧下意识捏了下袖口,不自在的感觉在逐渐增强。   周莺对上他冰冷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僭越了吧?   她这样聒噪……   周莺垂头,站起身退后一步行了礼。   “三叔休息,我退下了。”   “罗百益。”顾长钧开口了。“你可识得?”   周莺怔了下,缓缓摇头,“不识,听说……是三叔的同僚?”   顾长钧轻嗤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噙了鄙夷。   “罢了,你去吧。”   北鸣从外回来,见桌上摆着汤羹,满满一碗羹,还未动过。   顾长钧坐在那书案后头,手里握着笔,正挥毫在帛册上。北鸣不敢打搅,过来欲将那羹碗撤了。   “放着吧。”顾长钧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纸攥成一团,丢在地上,搁了笔,将那冷掉了的汤羹拿了起来。   他淡淡饮了两口,似乎想到了什么,挑起凤眼,吩咐道:“着人跟着宁洛,关于他的一切,本侯都要知道。”   **   静花巷一座二进宅子前,宁洛匆匆下马。   屋前站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手里捧着药罐,见宁洛进来,面色一喜。   “二少爷,您可来了!小姐自打年关受了风寒,到现在还没好,日日念着您,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宁洛急得头上都是汗,将少女轻轻推开,快步往里头走:“我都知道,我这不来了么?”   他几步跨到内室,走到床前拉开帐子,“婉玉,你还好吗?我来了,我来瞧你了!”   床里头卧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上穿着单薄的寝衣,形容消瘦,极为病弱。   听得他的声音,姑娘昏昏睁开眼睛,无力的眸子犹疑不定地凝视他片刻,才终于认出来人,“二哥!”   她扑到他怀里,低低地哭了起来。   “二哥,你好狠的心啊,我在这儿病着,你却一直不肯过来瞧我。”   她哭得肝肠寸断,肩膀一抖一抖地,好不可怜。宁洛心脏都跟着揪成了一团,他抬起她的下巴,贪婪地打量着她,细细的眉,尖尖的下巴,流泪的眼睛。   宁洛声音哽咽:“婉玉,他们不许我来,我今儿还是趁着跟我哥出来赴宴,半途偷溜出来的。你怎么样?还不好吗?请郎中瞧了没有,吃了什么药?”   婉玉哭了一会儿,待有些力气,却一把将宁洛推开了:“二哥何必假惺惺的关心我?二哥不是要娶侯府的姑娘了吗?还来惹我做什么?叫舅母知道,又怪我不规矩,勾引她的好儿子!”   宁洛鼻头发酸,红着眼将她搂住:“你说什么呢?婉玉,你这是在戳二哥的心啊。你明知道,二哥心里没旁人,除了你,二哥谁都不会娶!”   婉玉给他紧紧抱着挣不脱,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二哥不想娶有什么用?二哥拗得过舅舅和舅母吗?舅母让二哥将我撵出来,二哥不也照做了吗?”   “傻瓜!”宁洛额头贴在她脸颊上,热泪打湿了她的寝衣,“我怎可能舍得你?谁也拆不散我们,婉玉,二哥应你,二哥的妻子,只会是你,只会是你王婉玉!”   婉玉似乎有些动摇,宁洛大着胆子搂住她的细腰,嘴里轻轻哄着,两手朝前一推,将她放倒在枕上。他解了外袍,踢掉靴子,将帐帘飞快地放下了。   帐里传来一声轻哼,那捧药的丫鬟红着脸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暂定每晚12点更新,亲亲们别熬太晚,可以第二天早上看哦。 第13章   夜深了。婉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月光透过纱帐洒进架子床里头,她一转头就能瞥见宁洛安静的睡颜。   她心里好乱。   过去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她还能用自己的方法去掌握他的行踪动向,如今却只能痴痴地等在这小院里,为他偶然一次的到来而欣喜不已。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就如走钢索,一步不稳就要摔落万丈深渊。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了出去,不过就想有个家,有个人好好的将她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免遭风雨。   她的愿望当真很奢侈吗?   宁洛答应她,一定不会与周莺成婚,他答应她,会在及冠礼前处理好家里的事。婉玉嘴角轻轻牵起,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她是不信的。   相好两年多,他承诺的事情那么多,没有一回不叫她失望。   这些年,若不是她使劲推着他走,他对她的感情,怕也早就淡去了。相信男人,还不若相信自己。   婉玉将手覆在小腹上,心头酸涩地想着,再有几个月,宁家不认也得认,到那时,宁洛还能淡定地等着那顾小姐先提退婚的事吗?   当晚顾长钧案头多了封密信,他从净房沐浴出来,对着那信沉默了许久,然后将信扔在火盆里头,烧成了灰烬。   一切都还和寻常一样,宁洛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突然多出来的一些“尾巴”,他照常在家中和书院往来,不时与同窗游湖作画,或是赏景吃酒,偶尔会到静花巷坐坐。   这天在宝香楼雅间里,宁洛和几个同窗饮酒,众人听伶人弹唱,把盏说些近来外头听来的新鲜事,宁洛一语不发,只顾埋头喝闷酒。   他同窗储泽一见了,不免取笑两句:“宁二你最近喜事重重,做什么这幅颓败模样?听说那顾家小姐天香国色,美貌无双,你有此幸,作甚不高兴?换做是我,只怕梦里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宁洛摇头不语,又自斟了一盏仰头饮尽。储泽一忙过来夺他杯子:“不能这个饮法,回头醉的厉害,宁大人不捶你?”   宁洛夺杯子夺不回,跺了跺脚,忽地悲从中来,大声哭道:“你们都不肯让我如意吗?你们非要逼死我!”   几个同窗愕然:“宁二你发什么疯?泽一也是为了你好。”   宁洛哀声道:“为我好?为我好就是要分开我和表妹?什么侯府小姐,什么国色天香,谁稀罕吗?为了我哥在户部的位子,你们就能把玉表妹给撵出去?你们还是人吗?明知她,明知她不能没有我。你们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几个同窗对视一眼,大约猜出了他这是为什么事儿不高兴。储泽一忙叫人去打水、弄醒酒汤,扯着他袖子道:“宁二,大庭广众之下你可不要胡言乱语,若坏了令表妹和顾姑娘的名声,岂不罪过?有什么事,你慢慢和家里头商量,婚姻不是儿戏,你可不能这样两面三刀,一面答应着这头,一面吊着那一边,弄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宁洛只是哭,揪着储泽一的衣裳,眼泪抹了他一身:“泽一,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心里头认定了表妹了,我不想应顾家的,可我爹娘已经和顾家通了气,他们不敢得罪安平侯,不敢开罪顾家,他们不会答应我娶表妹的,他们不会答应!我没脸见婉玉,没脸见她了,……前儿她还说,我若是娶了旁人,她就一头撞死在新娘的花轿前头,我怎么办,泽一,我怎么办啊?”   下头的人打了水过来,醒酒汤也捧上来了,储泽一端过来递给宁洛,好声好气地劝他:“宁二,你别这样,你醉了,喝了这个,你就能好,来,你把嘴张开。”   宁洛拨开那碗,弄得汤水淋漓满襟,他红着眼睛问道:“那顾小姐没自尊心的吗?我都当面说得那么清楚了,她竟然不提悔婚,她怎么就那么想嫁人?她是嫁不出去非得栽给我了吗?”   储泽一焦灼地瞥一眼其他人,恨不得堵住宁洛的嘴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座中这些人都是官门子弟,说不准哪个就和安平侯府是亲近的,万一传出去,传到了安平侯耳里……   醒酒汤喂不进,储泽一决定带宁洛去外头吹吹风,——至少先离开这里。   储泽一跟众人告罪:“宁二酒多了,我先送他回去。今儿大伙的酒钱都算我账上,都别客气。”   搀着宁洛站起身,半扶半抱地把他拖出去,几个同窗上来帮忙,都给储泽一笑着劝了回去,好容易将宁洛扶到楼下,等车的空隙就见楼上笑嘻嘻地走下来一群人。   罗百益一眼就认出了宁洛。宁家这位公子平素不大显眼,人年轻,又还在读书,未曾做官,罗百益往来的狐朋狗友多是宗室纨绔,或是志趣相投的高门子弟,他又是个武将,对那些文人儒生很是不齿,平素根本不愿往来。   储泽一知道这位主儿不好惹,见他眼冒精光地盯着自己这边,心里头狠狠一颤,忙垂头做出恭敬姿态,搀着宁洛避让在一旁。   罗百益瞥了宁洛几眼,未及开口,后头有人凑上前来,恭敬地请他上车。   车马行出几丈远,罗百益喊了贴身小厮过来:“去打听打听,今儿宁二在席上发生了何事。”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总不会无缘无故,宁家和顾家结亲一事虽没挑明,可近来宁太太常常往顾家跑,任谁也猜得出是好事近了。罗百益自打那日见了周莺这心就为她沉沉浮浮,她要定亲他怎会冷眼瞧着什么都不做?心里头瞥着坏真想挑黄了这事儿呢,知己知彼才好百战不殆,近来他也是很关注这位宁二公子的。   小厮应命去了,罗百益开窗透了口气。道旁一辆马车擦着他车窗朝前疾驰,罗百益以为自己花了眼,若没瞧错,那乌色玄锦帷幕的马车,是顾长钧的?   静花巷里,犬吠喧嚣。静谧的巷道里头弛入一辆车马,辘轳轮声惊了四邻的犬,婉玉也给吵醒了。有人在砸门,一声一声,伴着男子带着醉意的吵嚷。   “开门!表妹!婉玉!卿卿开门!我来了,是我来了!”   丫鬟早已惊醒,推门进来道:“小姐,听着像是二爷?”   婉玉急忙穿鞋下地,丫鬟过来拦着她:“小姐,您可别急,动作慢些,仔细肚子……”   婉玉这才定住,不住催促那丫鬟:“快去,快请他进来。”   丫鬟点点头,疾步去了。   外头储泽一还在拦着宁洛劝:“别这样,就是不顾着你自己,令表妹一个姑娘孤身住在这儿,叫人说嘴也不好。宁二,你小声点儿吧。”   在车上宁洛一直闹着要来这里,储泽一拗不过他,原本还指望能送过来叫他心上人劝他一劝,不成想来了这儿他更闹腾了,恨不得将四邻都惊起来。   平时这宁洛瞧着挺儒雅一人儿,哪想到酒品这么差。   储泽一有些后悔今晚请宁洛过来了。   里头终于有人开了门,护院的中年男人后头跟着个年轻姑娘,宁洛闭着眼上前将人一抱:“表妹,我来了,我来瞧你,我不理那顾姑娘,真的,再美我也不要。我……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你等我,等我!我会想办法,叫……叫那女人知难而退,你信我……”   丫鬟陡然给人抱住,酒气扑鼻而来,她刷地红透了脸:“二爷,我是巧穗,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姑娘。”   储泽一瞧这一幕实在没眼看,抱拳道:“我把宁二弟送过来了,席上还有客,烦姑娘待宁二弟醒来替我告个罪,我就先……”   话音未落,忽见巷口火光冲天。蹄声步声嘈嘈杂杂地传了来。   储泽一回头,脸色登时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40523355快来找我,其他九个小仙女都已经收到手套啦,您还没给我地址哦。   感谢在2019-12-11 23:38:16~2019-12-15 00:0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越来越帅的铁锅、响当当的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微?、画七、懒言 10瓶;小惠 2瓶;I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宁太太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宁洛已经很久不曾提及过王婉玉这个人,家里都以为这两人断了。   当有人夜晚传信去宁家,详细说了宁洛醉酒后所说的胡话以及他在静花巷金屋藏娇的事,宁太太震惊了。   为免宁老爷做出过激反应,宁太太劝住了宁老爷,自己带着长子宁濯悄悄到了静花巷。   侍从提着灯,两辆马车停在了巷口。储泽一一认出来人就瞪大了眼睛,忙过来躬身行礼。   宁太太没有和他说话,她板着脸朝巷子深处走去。   宁洛醉得厉害,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朝这边瞧,并没认出是谁。   宁太太走近了,立在门前,一把拎住宁洛衣襟,扬手就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丫鬟吓坏了,忙挣开宁洛,哆哆嗦嗦蹲身行礼:“太太……”   “啪”,宁太太反手又是一耳光,打在那丫鬟脸上,压着怒火低声道:“养不熟的白眼狼,给我把你主子叫出来!”   一耳光打得宁洛晃了晃,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宁太太不耐烦地瞥了眼身后:“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带回去?丢人现眼!”   宁濯忙带了两个侍卫过来,宁洛下意识想挣,给宁濯一把扭住臂膀,低声劝他:“娘在气头上,你别说话了,你还要不要脸了?”   宁洛本就文弱,被两个侍卫架着胳膊就给塞上了车。   储泽一尴尬起来,宁家人处置自家事,自己不好在场,可今天这局是他设的,他又觉着自己有责任替宁洛分辩分辩。   “宁伯母,您别生气,宁洛他……”   “舅母?”   储泽一话音未落,就听一道细柔的女生传到耳畔。   王婉玉匆匆披了件外袍出来,里头穿着的素白寝衣还没来得及换下,头头松松挽着,几缕青丝垂在肩头,更显得她柔媚怯弱。   储泽一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宁洛宁可不要侯府千金,也想和这个人儿在一起。   王婉玉柳腰轻摆,来到跟前,瞥一眼外头,已看不见宁洛的影子,她眸中浓浓的失望一闪而过。   王婉玉缓缓跪在宁太太脚下:“舅母,不怪表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千万别和表哥置气。”   宁太太森冷一笑,靠在门前居高临下瞧着地上跪着的楚楚可怜的女人:“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样儿,瞧着柔柔弱弱的,在男人跟前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装得无辜无害,脸皮厚的城墙似的,刀剑都戳不烂。你若真为他好,你怎么不走?银子我给了不少吧?你又不是没娘家人,作甚非要缠着我儿子?”   王婉玉垂头不语,眼泪已决了堤。   凉风瑟瑟,轻轻吹动她单薄的衣摆,储泽一有些不忍,下意识劝道:“宁伯母,宁洛他醉酒,非闹着过来,不怪这位姑娘。”   宁太太冷笑:“储公子,这里头的事儿你不知道,伯母不怪你。我们家的丑今儿也丢够了,劳烦储公子留些颜面给我们。”   宁太太下了逐客令,储泽一不好不走,他连忙躬身跟宁太太致歉:“是晚辈没照顾好宁洛,改日晚辈再上门致歉。”   他躬身下去,余光落在那柔弱女子的双肩上面。天气还凉,穿得这么单薄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也不知她身子受不受得了……   储泽一去了,宁太太不再理会王婉玉,朝带过来的侍卫打个手势,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好容易打动了顾家,费了那么多力气才攀上安平侯,若这个时候传出些风言风语,岂不将前头的努力都白费了?   侍卫们上前,王婉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带着哭腔问道:“舅母,您这是要对婉玉做什么?”   宁太太睁开眼睛,轻嘲:“你胆子那般大,我以为你从来不会怕的。”   又道:“能做什么?送你走啊,送你回你故乡令州去找你哥,今生今世,你和洛儿是不可能了。”   王婉玉已被两个侍卫拉住手臂拖了起来,她那贴身小婢扑上前来抱住宁太太的脚:“太太,太太!小姐可受不住啊,您快叫他们松开!”   那边王婉玉也在不断地哭喊:“放开我,松开你们的脏手,别碰我,放开!”   宁太太厉目一横,其中一个侍卫就从怀里掏出个旧的看不清颜色的巾子来,王婉玉见他要用那东西堵自己的嘴,疯狂地摇着头哭道:“舅母,舅母!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您别让我走!”   那小婢急得不行,被宁太太一脚踢开又忙连滚带爬地凑近,“太太,太太!小姐肚子里怀了二爷的骨肉,您快叫他们放开!太太!”   宁太太怔住了,她脸色陡然转得惨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婢哭哭啼啼地道:“小姐有了身子,已经两个多月了。”   宁太太双手攥拳,厉目瞧向王婉玉:“她说的,可是真的?”   王婉玉泪流满面,沉痛地闭上眼,点了点头。原要留到五六个月肚子大了藏不住,才叫宁家回不了的头的,怎么也料不到,竟在今天就得拿出来挡灾了。   “表哥他……我……我没法子……他力气大……”   “你给我闭嘴!”宁太太冲过来,抬手打在王婉玉脸上,“你这狐狸精,还敢冤他强要你?”   宁太太捏着她下巴,咬牙切齿地道:“你真当我是傻子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别叫我说出实情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婉玉左颊飞快地红肿起来。正是这身细皮嫩肉,和娇艳欲滴的脸蛋,勾得儿子不听她的话。宁太太恨急了,狠狠甩开了掐着她下巴的手。   王婉玉别过头去,松挽的头发尽数散开了,被泪水黏在脸颊上。   侍卫已经松开了手,王婉玉揉了揉适才被捏痛的手臂,缓缓地回过头,“舅母,我已经是二哥的人了。您不认我不要紧,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流着宁家的血。您可以瞧不起我,可您不能不认他。我根本没想争什么宁二奶奶的位子,我只是喜欢二哥,想留在他身边,什么名分地位,我根本不在乎。”   她膝盖弯下去,重重地跪在了宁太太身前。膝盖着地的声响,叫宁太太蹙起了眉头,心中没来由跟着颤了颤。   “舅母。”王婉玉抬起脸,轻轻扯住宁太太的袖子,“家道中落,不能做二哥的助力,并不是我的错啊。我们自幼在一起,我只想留在他身边,伺候他,服侍他,为他缝衣做鞋,陪他读书写字,我……”   她捂住脸哭了起来。   “我只是喜欢二哥,就错了吗?”   宁太太面色冰冷,她没有一丝动容。   男人的前程和感情比起来,自然是前程重要。再说,这算什么感情?是在宁洛心性还未成熟时受了这女人蒙骗,一时糊涂罢了。那顾小姐论姿色,论规矩,论出身,哪里不比这个女人好?   他爹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好的不爱,非要喜欢这种狐狸精!   宁太太望着王婉玉,轻轻牵动嘴角,似笑非笑,“你既喜欢他,为何不盼着他好?他要娶安平侯府的大小姐了,将来前途无量,你做什么要挡着他上进?做什么非要跟我们家作对?我们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给你的还不够吗?我问你,你可怜兮兮的住这儿,勾着他瞒着家里来这儿会你,你怎么跟他说的?我给你银票,替你雇车买仆人,叫你哥你嫂子派人接应,这些事儿,他知道吗?”   王婉玉的眉尖几不可见地颤了下,宁太太笑起来:“果然,我没猜错吧?你抹黑我,用离间我们母子情分的方式赢得他的怜惜。你不愧是你娘的女儿,你们生来就会做戏。你娘人都死了,嫁了人二十年,还能让别的男人甘心替她养闺女。你也不赖,让我傻儿子宁洛为了你连这桩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婚事都不要。”   王婉玉想重新扯住她的袖子哀求,宁太太一闪身避开了,“别靠近我,我嫌脏!”   她说的话像刀子,一刀刀凌迟在王婉玉心头。   她不服。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父母撒手人寰,母亲临终将还年幼的她托付给表舅,她寄人篱下,自小就懂察言观色,舅母严厉不慈,舅父又不常在家,表姐妹们欺负她,唯有二哥对她好。她想抓住这点好,有错吗?   明明她和二哥是情投意合的,为何偏偏她却是见不得人的那个?凭什么那顾小姐凭着侯府出身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这么好的男人,那顾莺还不如她,她身上至少还和宁家有些亲缘,那顾莺却是抱养的啊!   “舅母……”   宁太太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睛,朝那两个侍卫又打个手势。   王婉玉被抓住提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瞧着宁太太:“舅母,我肚子里的孩子!!”   宁太太掏出帕子抹了下眼角:“宁洛还年轻,顾小姐将来十个八个也能生,谁稀罕你的肚子?给她灌了红花,把她送走!不许她回来!”   后头的话,是对那两个侍卫说的。   王婉玉浑身冰凉,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肚子里那个杀手锏竟一点儿作用都起不到。   她凄厉地喊着宁洛的名字,不住地哀求着宁太太,那小婢也扑上前来哭哭啼啼的求饶,王婉玉剧烈挣扎着,那两个侍卫将她抬了起来,那只脏兮兮的巾子还是塞进了她的口中。   宁洛在车里隐约听到有人喊“二哥”,醉意上头,饶他还有些意识,身体却瘫软得爬不起来。漆黑的马车里头宁洛抬手揉了揉酸胀的脑袋。车外被人堵住嘴抬起的王婉玉被扔上一辆板车,不等她挣扎起来,那两个侍卫已取了麻绳出来将她手脚捆住。   婉玉哭得喘不过气,嘴唇被堵住,手脚被缚,她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离巷子越来越远。   板车颠簸撞痛了她娇嫩的皮肉,她的丫鬟大声啼哭着想要追上来,却被适才那两个侍卫揪住头发堵住了嘴。   宁太太用帕子抹了下眼睛,又擦了擦手,好像刚才碰过什么脏东西一样:“走,吩咐下去,回头在你爹跟前,不要乱说话。”   宁濯点点头,扶着宁太太朝马车走去。   转角处,罗百益抱着臂膀站在一辆车旁。   “顾侯爷真有雅兴,竟来瞧这样的热闹。”   那车玄色锦缎车帷,凉风吹动帘幕,露出顾长钧冷凝的半张侧颜。   宁家车马近了,罗百益努努嘴,朝骑在马上的宁濯道:“哟,宁大公子,真巧啊,我跟侯爷在此,不小心瞧去了贵府的秘密,罪过罪过,您该不会生气吧?”   宁濯惊得下巴快掉了,如何也想不到,竟在此处撞见顾长钧。   后头车里的宁太太亦是浑身一僵。   顾……顾侯爷?   宁濯惊出一身冷汗,顾不上和罗百益寒暄,他飞快翻身下马,凑近车前。   “顾侯爷?”   声音颤颤巍巍,明显忐忑。   里头一派沉默,顾长钧并没有打算说话。他轻轻敲了下车壁,北鸣就上前来,道:“对不住,宁大爷,我们侯爷路过,停车跟罗将军打个招呼。侯爷还有事在身,就不打扰您跟宁太太处事了。”   一句话说得宁濯两腿发软。   这么说,刚才的一切,顾侯爷都瞧见了?   北鸣叫启程,顾长钧所乘的马车就驶动了,宁濯没注意,心中惶然地望着顾长钧去的方向。   那边宁太太已经顾不上旁的,匆忙忙下了马车,疾步朝前奔去,口中喊道:“顾侯爷,您留步,您听我解释。”   “哎哎哎,”罗百益手里提着马鞭,横臂拦下宁家母子,“人家安平侯不是说了,家里头还有事呢么。”   宁太太急得要哭了:“罗将军,您跟顾侯爷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就那么巧,正巧叫顾长钧撞上刚才那一幕?   路过?怎么可能!   这静花巷是平民之所,顾长钧罗百益这样的人作甚能路过这儿?   罗百益抱着鞭子笑道:“不久,不久,瞧刚才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就是宁二公子的爱妾吧?眼光真不赖,啧啧。”   全完了。宁太太的力气好像全被抽干了一般。   绝望中,她陡然想到今晚去家中送信的人。   她心头一派冰寒,难不成是……   她脚下一软,几乎摔跌在地,宁濯忙扶住了她:“娘,咱们先回去,跟爹爹商量了,再想法子吧。”   罗百益笑着让开了路,宁濯跟他告了个罪,扶着宁太太上了马车。   宁家车马消失在道路尽头,罗百益手里拿着鞭子狠狠地甩了两下。   他高兴啊。   宁家跟周莺的婚事明显是不会成了。顾长钧那么小气的人,怎可能容忍宁家下他面子?一面跟他侄女儿议亲事,一面却在外头养外宅,还连身孕都有了,作践寻常人家的姑娘都没有这么作践的,遑论那还是他顾长钧家的人?   罗百益吹了个响亮的哨子,招手唤了小厮过来,笑道:“去,把朱晨王璞他们给老子找来,老子要喝一夜的花酒庆贺!”   小厮最知他心事,笑嘻嘻地道:“恭喜将军不战而胜。”   罗百益不乐意了,“什么叫不战而胜?老子是还不稀得下场!那宁二算什么东西,顾小姐本来就瞧不上他!”   小厮嘿嘿笑道:“是,是,小人失言,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所不能……”   **   周莺亥时不到就睡下了,躺在柔纱帐中,眉头轻蹙,在梦中犹在为不可预知的前路而愁苦。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听得有风吹动了窗,咯咯发出轻响。她本就浅眠,睁了眼就再也睡不着了。   窗外有馥郁的玉兰花香漫进来,淡淡的,干净的味道。   周莺想到那晚在玉兰树下顾长钧侧身站在那的样子。他好像有话要说,脸色也不好看。后来是什么原因他没出口斥责呢?   她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惹他不高兴,那一定也是有缘由的。   她又迷迷糊糊的想,三叔之前在山西办事时受了伤,不知是怎么伤的,现在伤势又如何了?   明儿一早,找北鸣哥问问,再给三叔熬一碗散淤的汤吧……   次日锦华堂晨省,周莺捧着新做的衣裳含笑进来,一声“祖母”还没喊出口,她就惊得怔住了。   顾长钧陪老夫人坐在临窗炕上,淡淡地回过头来。   阳光透过窗隙照进来,柔柔地洒在他半边脸上,给那冷峻的面容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视线停留了一瞬。只一瞬。   周莺收住笑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一旁的春熙,规规矩矩地屈身下去行礼。   老夫人笑着朝她招手:“过来丫头。”   周莺迟疑地瞧了顾长钧一眼。   老夫人拍了下顾长钧的胳膊:“瞧你把孩子吓得,还不说句话?”   顾长钧握拳凑唇咳了声,淡淡道:“嗯,起来吧。”   周莺低低应了声“是”,方直起身走近了,从嬷嬷手里接过参茶递给老夫人,轻声轻语地道:“祖母晚上睡得好吗?”   老夫人抬起脸来和她说话。外头光线愈发强了,阳光透过窗扇照进来,照在人的身上,在地上映下浓重的影。   他半垂的视线落在那影子上。   纤长的颤动的睫毛,单薄的肩背,挂着镯子的纤细的手……   他恍然能从这影子里头勾画出她鲜活的样子。   昨晚的一切若是不曾发觉,将来这人儿当真嫁去了宁家,她会哭吧?像那晚在书房他看见过的水洗过的红肿的眼。像被他斥责时委屈落下的泪。   顾长钧思及此,猛然怔住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婆婆妈妈的关心起这些事来了?他更在乎的不应该是宁家敢背着他给他上眼药吗?不是该怪罪宁洛这厮不识抬举?   又关这女孩子哭不哭什么事了?   顾长钧非常不自在地咳了声,然后站起身来。   周莺和老夫人的谈话夏然而止,周莺错愕地瞧着顾长钧,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引他不高兴了。   顾长钧行礼:“儿子外头还有事……”   老夫人忙道:“你去吧。”   周莺蹲身恭送:“三叔慢走。”   顾长钧跨步走出去,在廊下穿了氅衣。   摊开手掌,细细的黏腻的汗,屋中不知怎么,让他觉着热的难捱。   他立在廊下吹了会儿风才好受些。   屋里头喁喁低语,不知老夫人会怎么和她提起暂停和宁家议亲的事。   顾长钧叹了口气,拾级而下,忽听隔窗传来一声极低极低的抽泣。   他忍不住回头朝窗口瞥了一眼。   周莺跪伏在老夫人腿上,肩膀抖动,低低地哭泣着。   老夫人抬手摩挲着她秀发,喃喃道:“那宁家不懂规矩,这样叫你没脸,亏得你三叔早知道,若就这样把你嫁过去,以后糟心的事更多,你别难受,这事黄了就黄了,黄了更好,那姓宁的哪里配得上我的乖孙女儿?”   顾长钧无声地离开了。   宁太太上门求情,来了几回,都被挡了回去。后来宁老爷也上门,要求见顾长钧。婚事不成,却不能把仇结下了,把错推到孩子不懂事上头,自己舍脸面低个头,一朝为官,顾长钧总不能打他的脸?   想的很是周全,还请了两家共同的朋友从中说和。   但宁老爷没想到的是,顾长钧的态度这样差。   将他送的礼原封不动退回来,连散朝时他当面迎上去打招呼都不理会。   很快两家嫌隙就被瞧了出来,顾长钧如今势头正好,谁人不给他几分薄面?宁老爷很快就尝到了被跟红顶白的滋味。事情被罗百益知道,自然也没替他们保密的道理,宁家家教不严,幼子和表妹未婚成孕。且有了身孕后,宁家嫌贫爱富不肯负责。向来这等风月事就是最容易传扬出来的,更何况是高门子弟犯了这种错,一时闹得街知巷闻,宁家太太都不敢出门见人。   没多久,宁濯在户部的差事也丢了。宁老爷苦恼不已,外头处处受气,回家也不好过,宁太太为着他收留王婉玉的事很是恼怒,将宁洛被王婉玉迷惑全怪在他头上,夫妻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宁洛不敢在家,托庇储泽一上门将他带了出去,打听到王婉玉的下落就离京追了上去。   周莺的婚事没议成,她倒松了口气。可家里上上下下开始对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事触了她的忌讳。   这天顾长钧散值早,周莺记着他的伤,早备了汤羹温热后给他送到柏影堂。   顾长钧在和幕僚议事,听北鸣传报了,就转过头来瞧了眼窗外。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细小的举动,下头坐着的幕僚却都有些吃惊,他们互相打了个眼色纷纷起身告辞退了出去。   顾长钧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周莺已捧着汤进来了,身后跟着的落云退了下去。   日暮沉沉,天际泛着灰蓝浅紫的颜色,她也穿了身蓝紫,少有的鲜亮,衬得整个人越发灵动几分。手上戴着那碧玉镯子,还是上回他叫人送去给老夫人、老夫人又转赠给她的。顾长钧随意瞟了一眼,绣着紫藤花枝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挂着的玉镯空荡荡的。   这手真是细……   “三叔?”   柔婉的声音叫他抬起眼,视线落在她明艳夺人的面上。   樱桃小口,未施朱而泛赤,鹅蛋脸,未傅粉而透白。   还有那双水光盈漾的眼,长长的秀丽的眉。   不知缘何,顾长钧忽然觉着屋里头闷热得他快喘不过气。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长钧想:这手真是细,不知握上去是什么滋味……   通宵补更,双更合一奉上。近来加班比较多,更新不稳定,对不起大家,没更的都会补上的,相信我,嘤嘤嘤。 第15章   宝香楼二楼雅间,罗百益和几个狐朋狗友一块儿喝酒。   席上每人身边都摆了两个美婢,请了如今最叫座的花魁娘子唱曲儿,席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罗百益饮了半壶琼浆,酒意半酣,蓦地臂上一暖,陪侍的小婢软软地靠了过来。   罗百益下意识朝她看去,只见小婢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娇俏可人,肌肤白滑胜雪,一袭水红轻纱衣裳,露出一截白净滑腻的肩颈。   罗百益眯了眯眼,身子一倾,避开了美人儿。   小婢有些尴尬,借斟酒掩饰了动作。待她坐正了,罗百益已站起身。   他拱了拱手:“诸位今儿的酒钱都算我账上,先走一步,你们慢慢玩儿。”   几个友人都十分讶异,一个道:“罗少最近是怎么了?每每出来都扫兴,不给我们面子,也得给虞姑娘点面儿啊,哪有才来就走的道理?虞姑娘曲子都没唱完呢。”   虞姑娘就是那弹唱的花娘,才貌双全,在京中颇有名气。   换在从前,罗百益最喜此等场合,这些日子厌倦起来,坐不到一会儿就想离了此地。   他没跟旁人说过,他心里头有了人。   自那日惊鸿一瞥,庸脂俗粉再入不得他眼。   罗百益假模假式地告了几声罪,他要走,自没人真敢拦着。到楼下上了马,走了几步,小厮仰头问他:“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国公府立在城东贤玉巷,这方向可不是回家去的。   罗百益攥了下缰绳,没有吭声。   那小厮见他神色怅然,似有心事,忽地福至心灵,明白过来。   他家将军,这是思春……不,是思那位——顾家的美人了。   安平侯府前的转角,罗百益勒马停在那,目光掠过青碧瓦片,隔着高耸的树影,眺向后院某个方向。   他心上的女子此刻在做什么?   读书写字,临窗抚琴,还是已经抱被而眠?   二月的春夜,凉风恼人,裹着他无处诉的相思,远远地飘入那府院中去。   顾长钧从锦华堂问安出来,见月色甚好,决定在院中走走。   荷塘畔,周莺将莲花形的水灯置在水面上,指尖轻推,小灯随波缓缓向前,周莺双手合十,轻声祷祝。   落云在旁燃亮另一只水灯,才要递给周莺,就发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顾长钧。   落云手里的灯没拿稳,一失手掉落下去。   下头正蹲着周莺,眼看那火苗就打在她身上。   “姑娘小心!”北鸣远远瞧见,吓得变了脸。   未及回神,顾长钧已越过他,几步跨过水上的窄桥。   落云顾不上给顾长钧行礼,一把夺过周莺手臂,将淡青绣花袖子挽上去,颤着声儿道:“姑娘可伤着了”   若是烧伤,落了疤痕,姑娘怎么办?她又怎么办?   顾长钧生生顿住了步子。   水面上映着周莺青白色衣影,袖子翻卷上去,露出那纤细而白滑的胳膊,今儿没戴镯子,就那么细细净净的一段藕臂,月色水光映衬下,白得嫩得刺了眼。   顾长钧心里头那口气没来得及缓下,又重新觉得呼吸艰难起来。   后头北鸣追上了,关切地询问周莺的伤。   周莺笑说无事,和落云忙不迭给顾长钧行礼。   顾长钧神色淡漠,眼睫垂下,没有看她。   那水灯落在草丛里,火光闪烁了片刻,而后熄灭了。   落云道:“今儿是观音诞,白日未去烧香,姑娘便做了这些水灯,在这儿祷祝……”   灯有三盏,想是三愿了?顾长钧没说话,北鸣已嘴快道:“猜猜姑娘许的什么愿?想必是为老夫人的康健?”   周莺抿嘴一笑:“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抬眼看了看顾长钧,勉强大着胆子问他:“三叔是才从祖母那儿出来么?”   他今儿回的晚,昏省也就挪到了这时,周莺走时还没见他。   顾长钧“嗯”了声,声音疏淡如旧。   周莺道:“今儿又叫小厨房煨了汤……”   “以后,”顾长钧打断她,负手转身,“不必送汤羹过来。”   他迈开两步,背对着她道:“本侯不喜饮汤。”   周莺嘴角的笑凝固在那儿,许久许久才垂头应一声“是”。   这些日子所献的殷勤,终是无用功。   顾长钧去得远了,顾莺垂头瞧着落在地上已经熄灭的那盏灯。   一愿祖母长命百岁,康健无忧。   二愿三叔官途顺遂,平安如意。   三愿她自己,觅得良人,婚姻圆满……   这第三愿,终是不成么?   周莺垂眼苦涩地笑了下:“罢了,落云,我们回去吧。”   落云不敢劝,侯爷那个性子,谁不知道?姑娘也早该习惯的,瞧着姑娘辛苦讨好着侯爷,她心里头一直替姑娘委屈。这下好了,以后不用起早贪黑的做绣活熬汤羹,姑娘有空何不自个儿歇歇,侯爷不承情,也就罢了。   柏影堂内室,帘幕低垂。屋里的灯都熄了,黑暗中只闻窗外风吹树动的沙沙声响。   黑暗中,顾长钧双眉紧蹙。   额头一派冰凉,是晶莹的汗珠。   火。漫天的大火。   烧红了一排屋宇,浓重的烟雾遮住视线。   他焦急地朝火势凶猛的院子里奔去。   弹开头顶掉落的断木,劈断横亘在身前的障碍,他气喘吁吁地推开一扇残破的窄门。   火光照亮漆黑的密地,门里,一个幼小的女孩扬起被烟雾熏黑的脸蛋,那双眼睛,倒映着火舌,那么明亮。   他俯身伸出手去,身后传来刀剑的破空声。他来不及去抱起女孩儿,回手挥剑而去,将身后的偷袭者斩成两截。   滚烫的血,泼墨似的溅在他脸上。   顾长钧回过头,重新弯下腰,伸手。   她抓住他的手掌,忽然张口,牙关一合,在他掌缘狠狠地咬下去。   温热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掌心。   顾长钧抽回手,弯腰将她瘦小的身子挟了起来。   回身冲出火海,他偶然垂头,怀中女孩儿正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她身上的衣裳忽然变了,她幼小的面容陡然妖艳起来。他分明看到,那青色缠枝纹的袖口,露出一截白得泛光的藕臂……   **   二月末,陈氏娘家侄儿娶亲,带了周莺前去观礼。   叫人想不到的是,罗百益也去了。就是这回婚宴上,罗百益的心思给人瞧出了端倪。   罗百益与陈家从无来往,自是打听到周莺过来他才想来。   随他来的是他好友徐青,徐家某位远房亲戚和陈家有些瓜葛,就借着这层弯弯绕绕的关系大摇大摆地带礼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梦见了……   那啥,没按时更新的菲菲能厚颜求一波营养液吗? 第16章   热闹的上房挤满了亲近的女眷,坐在陈老夫人屋里亲热地说着话儿。   其实陈老夫人不过四十来岁,是陈氏的继母,陈氏亲娘去得早,陈氏六七岁,继母就嫁了进来。她先头兄妹三个,继母进门后又给她添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今儿成亲这位,正是继母所出的大弟弟陈威。   陈氏和继母关系说不上差,但始终有些隔阂,陈氏嫁的门第高,瞧在安平侯府面儿上,颇有些众星拱月的架势。陈氏并非愚昧之人,知道继母心里头未必痛快,便借口要去瞧瞧有孕不便出来观礼的嫂子。   ——时下有个说法,如果孕妇来婚宴上观礼,是会冲撞了新婚夫妇的,因此陈大奶奶今儿没有出来迎客,避在自己房里。   周鶯在稍间,和几个同龄的姑娘一块儿玩,陈氏叫人喊了周鶯,两人被簇拥着送出来,陈夫人叫自己身边一个体面的嬷嬷引路,带两人去陈大奶奶院子去。   陈氏低声嘱咐周莺:“清早坐车就见你脸色不大好,你大舅母不是外人,待会儿我们在屋里说话,你就去暖阁里躺会儿。”   陈氏说的大舅母,就是她娘家大嫂陈大奶奶,周莺跟着顾麟一块儿喊舅母。周莺今儿确实不大舒坦,一则是来了小日子,二则是夜里没睡好,乘了半日车,眩晕得有些厉害。此刻走在春阳下,周身笼着明媚的光,身上却阵阵发冷,小肚子也一抽一抽的疼。   她本就肌肤白嫩,一难受就更没了血色,惨白了一张小脸,染了些胭脂才没被瞧出来,却没瞒过对她极熟悉的陈氏。   周莺腼腆地应了,来到陈大奶奶屋里,寒暄了几句,陈大奶奶就叫人收拾了后头的暖阁,催周莺去歇着。   暖阁里头放着张雕花螺钿床,淡金色帐子,竹帘半卷遮住大片的光线,屋角铜炉里燃着好闻的香,周莺本只想坐一会儿的,隔帘隐约听见稍间里陈氏和陈大奶奶的低语,眼皮就越发沉重起来,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   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那些久远的记忆都跟着翻腾出来了,那年云州大雨,她被带上入京的马车,旧年的事都忘却了,毕竟当时还年幼。江南特有的水墨色的景致却刻在了心上,记忆中犹有一幅鲜明的画面。——那妇人穿一身艳红,墨发披散,伸出一只苍白枯瘦的手,蹙着眉头将她推开。   她记得她在哭,在呼喊,娘亲,娘亲!   那妇人没有回头。   氤氲的雨雾隔住了视线,身后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她转过头,看到男人慈悲的眼。   后来她有了避风遮雨之所,却还会害怕,无数次的梦境中,她被那只冰凉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推开,温柔的外表下藏有一颗结着疮疤的心。好不了了,一次次的,在这梦境里轮回着被厌弃的悲怆。   然而她还得活下去……   睁开眼,淋漓的水意在光照进眼底的一瞬不见了。   她垂下眼帘坐起身来,狭窄的暖阁里只她自己。   稍间的说话声犹在,周鶯紧缩的瞳孔方恢复如常。   她有些小毛病,这些年只她自己知道,连落云也不清楚,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怕人觉着矫情。   外头似乎多了几个人,言语间偶有阵阵欢笑声,周莺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怕自己失礼,忙起身到镜前拢了拢头发。   适时落云捧了水盆进来,笑道:“昌平侯夫人来瞧大奶奶,正和二太太他们说话儿,太太叫小姐梳洗了再去见礼。”   周莺点点头,索性将松松的发髻散开了,落云替她重挽了头发,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着意将胭脂加重些,镜中姝色无双,落云瞧久了也仍觉艳羡。   周莺缓步走出去,那昌平侯夫人面对她这头坐着,立时发觉她来了,堆了满脸的笑朝她招手:“哟,这就是莺娘吧?快来,过来坐。”   周莺抿唇一笑,乖巧地应了,陈大奶奶叫人看座,周莺在几个长辈下首的春凳上坐了。那昌平侯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细细的打量,“真真是容色过人,人品也端正,是个好闺女。”   又赞陈氏:“二太太有福,膝下这么朵解语花伴着,日子岂不明媚?”   打眼色给自个儿带来的婆子,那婆子就捧了一只帕子过来,昌平侯夫人当着面儿将帕子打开,里头躺着一对镶东珠的珊瑚簪子,顺势递到周莺跟前:“伯母没甚好送你的,这对是上回大长公主得的,虽不值什么,胜在精巧,适合你们年轻女孩子。”   周莺心里隐约有了预感,更不敢收,忙站起身推让,目视陈氏等她示下。   陈氏笑道:“你苏伯母不是外人,她给你的,你就收着。”   周鶯心底的猜测果然中了,陈氏的笑容表情无不在暗示什么。陈氏过来瞧陈大奶奶,许就是早说好的,要带她到这头来给昌平侯夫人相看的。   周莺心里头五味杂陈。   昌平候夫人的婆婆是今上的姐姐,潼阳大长公主。夫人和侯爷膝下只一子,就是昌平候世子苏远之。   昌平侯兄弟五个,因大长公主尚在,没有分家,宅院里上百口人。   她平时帮着老夫人管事算账,因顾家人口少,事情简单,倒是得心应手。若嫁到苏家,头上是大长公主这个太婆婆,江南名门闺秀的亲婆婆,妯娌小姑一大堆,下头的侄儿侄女也不少,她会害怕,自己应付不来。   做了世子的夫人,便是一门宗妇,身上担子责任能压死人,可不比她在顾家这般轻松。   周莺接了那对东珠簪子,规矩地行礼谢过,昌平侯夫人就问起她旁的事来,几岁习字,瞧什么书,平素做什么打发时间,有什么爱好。   周莺清楚地知道,这些看起来随意的寒暄,其实都是昌平候夫人对她的考量。   几个妇人说说笑笑,昌平侯夫人对她赞不绝口,陈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就也笑着问起了苏远之的一些事,周莺不好在旁听,陈氏就打发她去上院和表姐妹们瞧新娘子。   周莺从房里出来,总算松了口气。勉强在长辈们跟前说了会儿话,眼前还有些发晕,指尖冰凉,叫落云扶她在树下背阴处歇歇。   时已正午,上房远远传来热闹的说笑声。阳光洒在她银红撒花裙摆上,熠熠耀着人眼。   不远处的罗百益顿住步子,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再也挪不开。   陈元见他不走了,下意识回头瞥了两眼。   他们人在桥上,有个女子背对着他们立在下头的柳树旁,以手扶额停在那,似乎有些不舒服。相隔有些远,陈元也认出了是周莺。   长姐嫁了安平侯府,府里抱养了一个闺女,生得貌美如花,很难不记得。虽这几年走动得少了,可远远瞥见那婀娜身段,如云的鬓发,他还是一眼就瞧出来是她。   再看罗将军含笑呆怔的模样,陈元是个心思活的,哪里还瞧不出这是何意。   陈元从前想巴结这罗将军还巴结不上,罗百益出身好,性子又骄纵,平素只和一些宗室子弟玩,甚少理会他们这些人。陈家身份有些尴尬,虽他长姐嫁了安平侯府,但因不是同一个娘生的,总有些亲近不起来,长姐对家里人都不热络,顾侯爷那个性子又岂会格外关照?因此外头瞧着花团锦簇,其实暗地里难处不少。   这回罗百益上门,他们都觉着十分惊喜。“惊”的成分更多,毕竟自家从来攀不上这些皇亲国戚。今儿真是奇了,不单大长公主的儿媳昌平候夫人来了,连这位罗小将军也来了,说是随友人过来观礼的,随的礼还挺重。这不,他哥在前头忙不过来,专程叫他过来陪着,叫他务必哄得这位爷高兴了。   罗百益那位友人,名叫陆铎,其实算不上什么朋友。因着陆铎是陈威过去在书院的同窗,罗百益打听到周莺今儿要来,硬是通过些弯弯绕绕的关系缠上陆铎带他来陈家,还随手随了件重礼。果然陈家视他为上宾,他说嫌前头气闷就被请进来逛园子了。   果然就在这儿遇着了周莺。   其实就是不遇见,他也要寻个由头见一见。他派了人在安平侯府蹲墙角,几番都被顾长钧的人发现给剿了,他就仗着职位之便,要了寻街的活计,专程在春宜巷附近打转。为着一个女人如此费心,于他这还是头一遭。许是过去身边的女人总是太容易得到,反而不觉着珍贵。这回遇着周莺,方知求之不得是何滋味。虽煎熬,倒也新鲜,且乐在其中。   他十分眷恋的模样不加掩饰,陈元能瞧出来,陆铎自也瞧出来了,掩着嘴低声问陈元:“那是谁家的闺女?”   陈元笑道:“是我侄女儿。”   怕陆铎不信似的,朝前小跑几步,在桥下招手:“莺娘!莺娘!”   周莺听得有人喊自己,一回身见是陈元,旁边还跟着罗百益和一个眼生的公子。陈元是陈氏的弟弟,年纪虽轻,到底是长辈,周莺不好不理会,屈膝行礼唤道:“三舅父。”   陈元笑道:“莺娘这是打哪儿来?”   一边说话,一边走得近了,周莺认出罗百益,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罗百益负手在后,端着贵客的架势走得缓慢而沉稳,心里头像敲鼓点似的砰砰直跳。   陆铎侧头一直观察着罗百益和周莺,明显猜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姑娘可是一眼都没多瞧罗将军。罗将军那双负在后头的手,捏紧又松开,又捏紧,是掩不住的紧张雀跃。   陆铎目光闪了闪,掩唇遮住了笑意。   周莺寒暄几句,借口陈氏还在等她,便告罪去了。陈元回过头来,见罗百益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周莺,他心里越发肯定,笑道:“对不住,叫罗将军久候了。我这个侄女儿,性子最是温和,家里头都很喜欢她,幼时就常来玩儿,与我们很是亲近。”   罗百益点点头:“陈三爷有福。”   陈元苦笑,他是周莺的便宜舅父,就算有福?   转念一想,若是能促成罗将军和莺娘的婚事,罗将军想必承情,会念着他的好,真能谋得更多好处,倒也能算得上是种福气。   陈元嘿嘿一笑:“这孩子命苦,爹娘去得早,我们太太怜惜,常接过来说话儿。将军下回来,说不准还能遇上。”   罗百益颔首,似乎满意,陈元高兴得险些跳起来,他猜得一点错处都没有,回头可得好好拢住他那长姐,叫她在顾家那头想想法子,促成这桩喜事才好。   罗百益见了周莺,心里头满满的盛着喜悦,虽没能独处片刻,说上几句私房话,但就这样若有似无的碰上两回面,短短地相处一会儿,他亦觉得刻骨的相思有了几分寄托。   目的达成,罗百益也就不留恋这陈家园子了,假模假样地胡乱逛逛,到了席上坐了会儿就借口有事欲告辞而去。   陈氏兄弟百般相留,自是不愿意他就这么走了,那陆铎觑空凑到罗百益身边,笑着道:“罗将军不忙走啊,小人叫人去给那莺姑娘递了话儿,说不准将军待会儿,能和小姐再处一处……”   话未说完,罗百益已变了脸,瞪着眼阴恻恻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莺是大家闺秀,最是守礼,又当着后院那么多宾客,他陆铎一个外男的人能过去跟她递上话儿?   罗百益忙推了陈元陈威,挟着陆铎来到厅外廊下,握着陆铎的手腕瞧似亲热,暗地里用的劲儿叫陆铎忍不住呲牙。“你给老子说清楚,你干什么了?”   陆铎笑道:“没什么,将军您别急啊。小人这不是,这不是一心想为将军排忧解难?适才……嘶,将军您先放手。”   罗百益松了手:“赶紧说!”   陆铎道:“小人自作主张,还求将军不要怪罪,小人的妹子与家母今儿也来了席上,适才见过那莺姑娘,小人瞧将军似乎有意,就叫人递话给小人的妹子,叫小人的妹子请那莺姑娘出来走走,将军若是这会儿去,说不准能遇着。”   罗百益蹙了蹙眉。   陆铎笑道:“不过就是说个话见个面嘛,有小人的妹子在旁,不越礼,难不成将军还在意这些末枝小节?”   罗百益总觉着陆铎这笑不单纯。   但若能和周莺多处一会儿,甚至能说说话儿?   **   周莺在席上饮了一小杯酒,众人举杯敬陈太太,她总不好做特殊的那个,陪着饮了杯,小腹隐约更疼了。酒液落入腹中,灼灼的烧的人难受,陈氏见她额头直冒汗,忙喊人来,叫陪周莺去休息。   周莺难受极了,今儿身体不适原不该勉强过来,给人家添了麻烦,自己也过意不去。上房全是宾客,陈家的侍婢引着她到后头的厢房休息,落云去要红枣茶给她暖身,她一个人捂着肚子在榻上伏着,一阵阵地发冷汗。   没过多久落云回来了,服侍她喝了红枣茶,刚放下碗,就有个眼生的婢女来喊落云,说是陈氏不放心,叫落云姑娘过去问问。   落云应下,安置好周莺便去了。   外头静悄悄地,能听见不远处的上院传出来的阵阵欢笑。   过去她小日子,虽也不好受,可不至于遭罪成这样。她虚弱得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那痛感不知是因着捱得太久而麻木掉了,还是饮了热茶正在好转,不再打冷颤,却渐渐开始晕眩、发热。   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味灼烧着心脏,灼烧着她整个人。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身上的春衫汗湿了一片,喉咙发干,睁开眼想找杯水喝,这才发觉自己连视线都模糊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这样不正常,这不是小日子带来的难受,也不是简单的饮醉了酒。席上不过饮了一杯梨花白……   梨花白?   梨花白口感微甜,她适才喝的那杯……   轰隆,像有天雷在脑中轰过。她头疼得想不下去了。正在这时,听得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落云……”   周莺艰难开口。“我要喝水,快……”   罗百益错愕地望着周莺,此刻少女因发汗,脸颊上晶亮亮的像刚沐浴过,轻薄的春衫紧紧贴在身上。云鬟半散,钗横发乱,银红色衣襟微敞,颈上一根蓝色绢罗带子……   罗百益回过头来,身后早不见了陆铎。   那姓陆的是有多胆大,竟然对周莺使这般下作的手段?   “落云,你……”周莺半晌等不来水,声音多了几丝焦急,艰难地转过头来,却根本没辨认清眼前是谁。   罗百益心头一跳,他不敢再瞧周莺此刻的模样,忙斟了杯水递过去。   杯子还未放下,周莺已靠过来,无力地摊了下手掌,难耐地带了一丝哭腔:“落云,我难受。”   罗百益猛地蹿起来,手里那杯水哗地全洒在了地上。   这种情形谁能忍啊?这样一个貌美的姑娘,意识不清地在自己面前用带着哭腔的嗓子跟自己撒娇。   遑论他本身就对她心思不纯。   罗百益心头火起,转过身去一脚踢了跟前的矮几。   他不敢回头,强自稳着嗓音道:“顾小姐,您稍待,我这就喊人来。”   周莺伏在案上,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不能给人瞧,眼泪落下来,摇头道:“别喊人,求你了……”   罗百益觉着自己二十几年来从没遇过此番这种难题。   他心尖尖上的姑娘软着嗓子对他说“求你了”……   他若连这都能把持得住,除非他不是男人。   罗百益把心一横,回过头来,他单膝跪下去,指头颤颤巍巍地凑近。   常年持剑磨出了粗粗的茧子的手,抚到汗湿了的青丝。   电光石火间,有人冲进来,一把抓住罗百益的后领将他甩了出去。   罗百益没来得及骂,抬眼见顾长钧黑沉着脸,气喘吁吁地立在榻前。   周莺仰起脸,迷迷糊糊地笑了下。   顾长钧抓落帐帘,将周莺裹在里头,连脸蛋也遮住了,单手抱着她走了出去。   罗百益爬起来,捶门爆了句粗口。   **   马车里光线很暗。所有的帘幕都放了下来。   顾长钧本不想蹬车的,随意叫北鸣送人回去就是。可奇怪的是,他偏偏此刻就是置身在这车中了。   对面的长椅躺着浑身是汗、正奋力挣扎的周莺。   她闭着眼,长发已经完全散开,瀑布似的披在椅上。   手腕被用绳子缚着,她艰难地挣扎着,不时哭哭啼啼的哀求:“放开我,疼……”   顾长钧端坐在对面,他斜倚着车壁,眼睛隔帘瞧着外头的方向。   耳畔充斥着女人难耐的声音,时而哀求,时而哭诉。   她神志不清,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顾长钧和陈老爷从里头议事出来,就见陆铎兄妹在一个院前探头探脑。   顾长钧已经不大记得自己方才是如何震怒。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   也正思索着如何教对面哭闹不休的女孩儿也平静下来。   “咚”地一声,周莺整个人从长椅上跌下去,滚落在脚底的地毯上。   顾长钧坐正了身子,俯身把人捞起来。   周莺灼烫的肌肤触到一块儿滑凉的衣料。   她努力睁开迷蒙的眼睛,仰着头瞧向扶着自己的人。   她靠近些,再靠近些。   顾长钧的鼻尖,距她不过存许。   她贴上来,低低的,怯怯的,喊他。   “三叔……”   顾长钧扣在她腰上的手,僵住了。   “三叔……我怕……”   她闭着眼说着胡话,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了下来。   她贴近了,软软的身子紧紧靠在他身上。   顾长钧背脊发僵,他的手紧了紧,稍一用劲,将女孩儿狠狠推开。   她朝后跌去,身子撞在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长钧瞥了眼她被缚住的手,绳子将腕子磨得破了皮儿,她适才不住呼痛,哀求,他硬着心肠没理,现在……   从靴子里掏出匕首,他将她手上的绳子割断了。   得到自由,周莺的眼泪止住了,她开始缓缓凑近,小心翼翼的,攀着他大腿,用脸颊贴着他。   她仰起脸,用迷离的眸子仰望着他。   顾长钧在她眼底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手指在袖底攥了下,然后,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忍忍。”   他尽可能地放低声音。   周莺摇头,她的手撑在他膝头,将自己挤在他怀里。   那樱唇近在咫尺,哀哀嚷着难受。   顾长钧眸子一黯,伸手扣住她脖子。   他两指在她颈侧按了下,那麻烦的女孩儿头一歪,无力地倒进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营养液,还想求,嘤嘤嘤。   感谢在2019-12-17 22:50:20~2019-12-18 23:4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195727 10瓶;Corrine Tseng 6瓶;sophie、圆滚滚、兮、小雨、小月知秋、冬瓜兔 5瓶;今晚吃土豆 4瓶;是可爱胖仙女没错、小惠 3瓶;小璇 2瓶;MayKim、鱼耳、半夏、马卡巴卡的蛋挞、28194569、丶浅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马车停在安平侯府门前,帘子掀开,北鸣有一瞬错愕。   顾长钧闭目靠在车壁上,左手搭在女孩儿腰侧。他头上沁了一层汗,眉头轻蹙,似乎有些疲倦。   周莺脸颊贴在他肩头,整个人偎在他身上。   光线射进来,顾长钧蹙了蹙眉,张开眼睛。北鸣伸手想接过周莺,顾长钧顿了下,避开了他的手,将被点了昏睡穴的女孩儿抱下了车。   这一路车程不足一个时辰,却比平时乘整天的车还要累。   顾长钧将周莺置于里屋的床上,阖上帐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书房里几个幕僚等在那儿,“侯爷……”   顾长钧抱着周莺进府,许多人都瞧见了,幕僚们不可能不关心他的事,吃个酒宴竟至姑娘昏厥了,莫非陈家发生了什么事?——若不是有意外发生,姑娘就是再不舒坦,也有二太太陈氏照拂,而不可能是侯爷将人带回来。   顾长钧眉头深锁,他觉着烦。此时他不想去解答任何事,扬手道:“你们且退下。”   幕僚们只得退出来,聚在院外猜度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长钧一路解衣裳,一路吩咐北鸣:“寻个郎中过来,再去陈家,把陈元和陆铎带出来。”   顿了顿又道:“不要声张,此事不许给任何不相干的人知晓。”   北鸣点头应下:“是。”   顾长钧面色难看极了,将外袍丢在一旁的椅子上,走到屏风前就着凉水洗了把脸。   周莺就在这时醒过来了。她仰头瞧着帐顶,淡蓝色的,身上盖着薄衾,已经浸了一层的汗。   好热,热的人想要将身上的皮都剥下来。喉咙里头干涩发痛,想喝水,想浸在冷水里头,捱过这难忍的热意才好。   里头女子的哼吟声传出来,顾长钧抹了把脸,飞速披了件新的袍子走到里间。   周莺从床上滚了下来,似哭不哭地小声嘀咕着难受。   顾长钧心底叹了口气,咬着牙强行耐着性子,俯下身伸臂将落到地上的人捞起来。   女孩儿的衣裳浸透了,那薄薄的春衫透出里头雪色中衣的影子,颈上的绸绳松垮垮的。   顾长钧屏住呼吸,别过头不去瞧她此刻的狼狈。将人置在帐中,才要直起身,她突然坐起身,两条手臂蔓藤似的缠上来。   顾长钧俯身在她之上,两臂撑着她身体两侧的床板。   那种叫人窒息的闷热感又袭上来。   他脑中纷纷乱乱的,一时竟理不出头绪。   面前那双迷离的眼睛氤氲着叫人辨不清的雾气,她挺翘的小鼻子抽了抽,嘟起薄而小巧的嘴唇,哑着嗓子小声哀求:“别走,求求你了……”   她已经没法去思考了。挨着这人,好像那煎熬的热意就不那么厉害。   顾长钧捉住她的手,将她推开。   周莺被按着手腕,蹙眉漫出泪来,“别……别丢下我……”   顾长钧握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沉默片刻。   一息,两息,……女孩儿流泪满面,委屈地哀求,她白皙的脸上晕着两团红云,此刻的她根本不是她自己。   顾长钧垂下眼睛,松开女孩的手站直了身子。   他别开头,转身离去,身后她抽抽噎噎地哭着。   顾长钧不理会,他一直走到外头去,在门前唤人来,“抬两桶冷水过来。”   很快在外头的屏风后置了浴桶,冰凉的井水灌入桶中。顾长钧重新迈步进内室的时候脚步凝滞了片刻。她身边的人没跟着回来,他可以喊后院的人过来服侍的。   他抬起眼,看她在帐子里一边哭一边撕扯着身上的衣裳。   ——她这个样子给旁人看去,事后她清醒过来,会窘的吧?   顾长钧提步凑近,俯身去将她捞起来。   周莺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裳,而后,紧紧勾住他颈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顾长钧脊背僵直。心里某处崩塌一溃,这一瞬大脑一片空白。   他眼里唯见那白嫩的面容嫣红的唇瓣。   他扣住她后颈……   “侯爷,罗将军求见。”   外头适时听得北鸣通传。   罗百益已耐不住,一把推开北鸣上前捶着门道:“顾长钧,你出来!我有话说!”   女孩儿疑惑地捧住他的下巴,嘴唇一张一合,“你……”   顾长钧别开脸,转身将她按进了冷水中。   凉意刺骨,周莺小声哀叫扑腾着挣扎。外头敲门声更急:“顾长钧,你出来,你快出来!”   罗百益这是闯了他府里的防制,直入到他的柏影堂来了?   顾长钧冷笑,手上用劲儿将挣扎不休的少女狠狠按进水里。   他擦了把手,径直走去开了门。   罗百益当即就想往里冲。   顾长钧立在门前,挡住他去路,手在背后阖住门,板着脸道:“罗将军请移步偏厅。”   罗百益道:“顾长钧,她怎么样了?”   顾长钧默了下,眼眸半眯,瞥向罗百益:“不知将军问的是谁?”   “不就是……”罗百益想到还有北鸣等下人在场,止住了话音,乖觉地跟顾长钧到了偏厅,待北鸣上了茶出去,他才重新问起周莺的情形。   “陆铎我绑了,亲自抽了二十鞭,人我带来了,……说是猜错了顾姑娘身份,以为只是陈家寻常表亲。他妹子也是个糊涂的,竟没提醒半句。”   顾长钧捏了茶在手里,冷笑:“陈家寻常表亲,就可随意毁人清白?谁给他的胆子?”   罗百益叹道:“说起来今日事出于我,若非我借故去陈家,顾小姐不会遭逢此难。”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仔细地打量着顾长钧,他穿着整洁的家常袍子,回来后是换过衣裳的。周莺此刻神志不清,那药性颇为刚猛,这人虽是她的长辈,可到底是个男人……   顾长钧的表情沉着得叫人猜不出什么。罗百益总不好直接问,他算来得及时,若顾长钧有些人性,兴许来不及发生什么。   罗百益心里七上八下,没注意到顾长钧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今日事确实是因罗百益而起,若今天他不在陈府,不是刚巧撞见落云被陆铎的妹妹带着人拦阻,不是去那屋子去的及时,这罗百益会对周莺做出什么事?   他从见着周莺的第一眼就上了心。面对着那样的周莺……   顾长钧眼前仿佛有了画面……   他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紧。   作者有话要说:  他眼里唯见那白嫩的面容嫣红的唇瓣,顾长钧呼吸一轻,他逃避似的闭上眼。   女孩儿笨拙地凑近了,软软的嘴唇贴在他唇上。   他眸色黯下来,心里头叹息一声,而后伸手扣住女孩儿的后颈……   后来无数次顾长钧梦到这情形,他痛恨自己,那一刻为何没有吻落下去。   谢谢亲亲们助力,有雷有营养液,太感激了。   对了我的更新时间,都是晚上快12点才更,你们保重身体不要熬夜哦,可以早上再来看的,爱你们~   感谢在2019-12-18 23:45:23~2019-12-19 23:2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东西西、山鬼、37958963、景咸很咸、hxy12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深水蓝蓝 27瓶;王嘉尔的cheese 20瓶;lanbing589、南山、cimile、randomness、狐狸家的胡胡、cicyseesea 10瓶;茵茵茵茵茵茵茵 7瓶;似水流年、簪纓の豆腐愛讀書、Miss周五 5瓶;Corrine Tseng、今晚吃土豆 4瓶;小惠 2瓶;xy、37958963、马卡巴卡的蛋挞、启明星、你好,壹月、鱼耳、26405040、MayKi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顾小姐如今怎样?”   罗百益没察觉到顾长钧阴沉的脸色,他心里还记挂着周莺,顾长钧把周莺带走后,他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要让那个姓陆的吃不了兜着走,给周莺出气;一个就是要来守着那姑娘,直到她好起来。   但他知道有顾长钧在,他见不到周莺。   如果顾长钧这时抬头去看,会发现罗百益这个向来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此刻脸上一丝玩味也无,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惶惑不安。   他在担心,周莺醒来后会如何。她会不会恼恨,会不会怪他?又会不会想不开?   她在他心里是那样纯洁高贵,她和那种东西原本不该有一丝联系。   她会怎么想,会觉着是他授意,是他有意想要占便宜的么?   顾长钧捏着茶盏,淡淡地抬起眼,“不劳将军费心。”   罗百益心里叹了声。   他和顾长钧性子完全不同,两人互相不喜,这些年都没试过好好打个招呼,上回秋狩,他饮了几杯酒,借着醉意想给顾长钧难堪,将箭故意射在顾长钧身后的树上。再有年前雪灾,顾长钧调运粮草去山西,他为给顾长钧使绊子,在好好的粮食里加了草灰,害顾长钧无法,沿途一路靠强逼乡绅官吏筹款才补齐了这批粮食。还有四年前,顾长钧刚做了安平侯,有人在宝香楼设宴为顾长钧庆祝,他带着人故意去捣乱,说了许多的难听话,说顾长钧害死自己亲兄弟,就为了夺得这个爵位……   罗百益不忍再想下去了,若是有机会回到从前,他只想狠狠地给过去的自己两巴掌。   罗百益抹了把头上的汗,换了副笑脸,“顾侯爷,决定怎么处置今日事?”   顾长钧未及答话,外头听得北鸣传报:“侯爷,亲家陈老爷,和陆静明大人求见。”   陆静明就是陆铎的父亲,陈启智是二太太陈氏和陈元等人的父亲,按辈分,顾长钧得喊声陈叔。   顾长钧默了片刻,罗百益忍不住喝道:“这两人还敢来?陈家御下不严,宴席上那么多人伺候着,竟能叫外人在宾客酒里动手脚。姓陆的心术不正,险些坏了顾小姐清白,犯下这样的大错,竟还有脸来求见?”   他气急败坏地踱着步子,一抬眼,却见顾长钧站起身来。   “你干什么,顾长钧,你不是还想听他们狡辩吧?”   顾长钧回过头来,冷笑:“顾某有事在身,罗将军自便……”   “我还有事!”罗百益道,他卸下腰上的匕首扔到一边,整了整袖子走到近前。   顾长钧眯眼瞧着他,隐约猜到他这般郑重视线做什么。   罗百益抿了下唇,两手交叠躬身下去:“顾侯爷,今日事皆因我而起,顾小姐险些……我愿负起责任,娶顾小姐为妻。”   顾长钧嗤笑一声:“无媒无聘,只身就来提亲?你家中可应了?”   罗百益哽了下,“我……自会应的。”   顾长钧轻蔑地道:“你当我顾家是什么?”   罗百益道:“顾侯,您何必这样武断?若是顾小姐她也愿意嫁呢,您为何不能放下成见……”   “好了,”顾长钧打断他,“罗将军,多说下去,也就是不欢而散。安平侯府无意于罗府结亲,便是你祖父罗国公亲自来求,顾某也不会应。”   说完,他拂袖便走。   罗百益面色沉下来,他上前几步,想要抓住顾长钧的手臂,“今日以后,我罗百益倾心于顾小姐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就如宁家那样的人家,他们敢与我争?更高些的门第,他们不会在意今日的事么?”   顾长钧手臂一甩,避开了罗百益的攀扯,他缓缓转过脸来,窗外的阳光正正打在他侧脸上,柔和的光线,却融不开那冷硬的轮廓,“今日事,不会有人知道,不劳将军费心。”   罗百益瞳孔猛地张大了。   “你……你不会……为了这点子事,要了陆铎的命吧?”   顾长钧淡淡笑了下,没有回答这句话。   罗百益没能留住顾长钧,他很快消失在屋外。北鸣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恭敬道:“罗将军,侯爷还要见陆大人和陈大人,这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您看……”   逐客令委婉的下了,罗百益知道见不到周莺,跺了跺脚,心里暗骂顾长钧冥顽不灵,拾起那只匕首挂回腰上,咬牙切齿地告诉北鸣:“你们侯爷会后悔的,他会后悔的,等着瞧吧!”   **   处理完今天的事,顾长钧回到柏影堂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他在廊下站了会儿才推门,屋里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不确定周莺是不是还在。   吩咐了下人不许靠近屋子,若是她醒转过来,身上穿着湿衣裳,也走不了吧?   顾长钧推开门,影子映在小厅的地上,颀长的影子,一点点挪近稍间。   屏风后无声无息,他屏住气息绕过去,水里头浸着个苍白得没一丝血色的人。   她侧着头,靠在桶沿上,动也不动,连呼吸都弱了。   顾长钧心里头有些怪罪罗百益和陆陈二人,耽搁他这么多的时间,她浸在这冰水里头,说不定已着了风寒。   适才没法子,只能这样让她安静下来。总不能真给她找个男人解了那药吧?   他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上前拽住姑娘的手臂,将她提了起来。   周莺一丝挣扎都没有,她没任何反应,顾长钧暗道不好,将人抱起来放在矮榻上,拍拍她苍白的脸蛋,喊她:“醒醒!”   周莺闭着眼,身上的水下雨似的往下滴落,顾长钧袍子也湿了,顾不上换,胡乱寻个薄被过来将她裹住。   她得换衣裳才行!   陈氏和落云等人,此刻应当是在路上了。叫旁的丫头去取衣裳过来?一去一回,没半个时辰也有两刻钟。她这么湿着不是法子。   顾长钧抿住嘴唇,沉默下来。   他抬头瞧了瞧她此刻的模样,那药应是解了,她不再闹着要靠近他,此刻的她未免太安静了,若不是还听见几声微弱的呼吸,他几乎以为她已经死了。   顾长钧这才忆起林太医已在茶房候很久了,他忙喊人来,叫去将林太医请过来。   **   面前悬着帐子,只露出少女一段苍白的手腕。   林太医的指头按在上面,越按眉头蹙得越紧。   顾长钧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茶盏,却一口都没饮下去。   他注视着林太医,林太医的表情越凝重,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盛。   “胡闹,胡闹!”   林太医忍不住斥了两声,胡须都气得翘起来了。   顾长钧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   “小小年纪,身骨未成,怎可服用那种虎狼之药?月信在身,竟久浸冷水,这是不要命了吗?侯爷,敢问这姑娘是什么来头,又为何如此作践自己?”   顾长钧哽了下,没有答话。   林太医又道:“此女本就孱弱,宫寒体虚,不易成孕,今又遭此,只怕将来子息艰难,有碍生养……”   顾长钧手里的茶盏没拿住,水泼了一手。   林太医摇头:“此脉滞而涩,悬心久抑,是郁结之相。待姑娘醒来,侯爷还是劝劝,平素放开心怀,莫要兢战太过,于养身无益。”   顾长钧喉咙处像被堵塞了什么,用了好大气力才问出口。   “太医可有良策?”   林太医摇头:“小人开一剂方子,也只能暂缓寒症,这身子亏空得久了,无从补起,天长日久的将养着,也许还有机会吧。”   这话却是说的渺茫极了。   顾长钧送林太医出去,他立在帐前,许久许久,竟不敢伸出手去掀开帘帐瞧她一眼。   他没想到,他确实没想到,她月信在身,原是不能着凉的。   亦没想到,她心郁已久,忧虑成疾。   她在此住着,并没有觉着安心吗?她在惊惧什么,在忧思些什么?   顾长钧定了定心神,方勾起帐子一角。   而后,他怔住了。   周莺醒了,她张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苍白着脸,紧紧裹着那被子,目光呆滞地望着虚无处。   这一瞬,顾长钧忽然有些恐惧,而他又说不清,自己在怕些什么。   周莺缓缓转过瞳仁,目光有了焦距,她动了动嘴唇:“三……”   顾长钧抛下帘子,转身就离开了内室。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十分钟,抱歉抱歉。   感谢在2019-12-19 23:25:50~2019-12-21 00:1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orrine Tseng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86529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全幼儿园最可爱 5瓶;钟小样 4瓶;小月知秋 3瓶;鱼耳、马卡巴卡的蛋挞、你好,壹月、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顾长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开,他看到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帐顶的时候,那一瞬间,呼吸似乎被抽掉了,闷涩得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   他在廊下立了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昏黄的残阳将门前树影拉得老长。   屋里头很暗,帘幕低垂的床帐里,周莺神色麻木地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天的记忆浑浑噩噩,串联不成全貌,她只记得她在陈家最后走进了那个僻静的屋子,而后她视线朦胧地瞧见顾长钧走了进来。   后来,怎样了?   视线模糊着,只记得自己扑在谁的怀里,又被谁扯开手腕推开……   头疼,小肚子更疼,周莺浑身打颤,穿着那身湿透的中衣蜷缩在那气息陌生的被子里。   也不算陌生。   她记得这个味道。   淡淡的,薄荷夹杂果木的清香。   她在萦满这个气味的男人怀里依偎过,很多很多次。   周莺抓着被角,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去想,就不会这么难堪了吧?   要怎么回头,要怎么再面对他?   她不敢想下去了。   落云来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北鸣交代,叫她悄悄的带着衣裳过来,不要声张。柏影堂依旧是平素般静谧,落云轻易不敢靠近这里,她随周莺来的几回都是乖觉等在外面,顾长钧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叫她觉得胆寒。硬着头皮推开门,发觉屋里暗得什么也看不清。屋里头没有点灯,她紧了紧手里抱着的小包袱,试探喊了声“姑娘”。   周莺侧身躺在帐子里,没有吭声。落云缓缓靠前,声音发颤道:“姑娘,您怎么了?缘何不点灯?”   周莺没法子回答,察觉到落云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似乎想要点燃烛台,她猛地坐起身,喝道:“别点灯!”   她这个样子,如何给落云瞧?她要如何解释,自己为何这样?   落云甚少见周莺如此气急败坏,她忙摆摆手:“不点,不点,姑娘,北鸣哥叫奴婢带衣裳过来,说姑娘您吃宴弄脏了裙子,奴婢……”   “落云,”周莺捂着脸,难受地道,“你把衣裳放在脚踏上,然后出去,出去等我。”   她声音沙哑无力,落云听在耳里觉得不对劲,却不敢问什么。   落云只得应了。她心里直打鼓。陆家小姐带人拦着她不许她回姑娘歇息的院子,她就已猜到是出事了。可后来侯爷来了,有侯爷在,姑娘不至吃什么亏吧?可听适才姑娘那个声音,鼻音很重,明显是哭过的,难不成侯爷训斥了姑娘?可这件事,并不能怪在姑娘头上啊。   落云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周莺才缓步从里出来。   月光凉凉的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小巧的唇没一丝血色,眼睛无神地半垂着,并没有瞧向落云。   迈出门槛,她脚下陡然一软,落云忙将她扶住了,才叫她免于摔落在阶上。   “姑娘,您还好吗?那陆小姐究竟对您做了什么?”落云岂能不担忧,这些年相依为命,她早视周莺为唯一的亲人。   周莺摇摇头:“别问了……”   她不想说,也说不出口。   “走吧,耽久了,三叔……”提到这个称呼,她喉中涩了一下,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他要厌烦的……”   落云点点头:“姑娘,您慢些,肚子疼得厉害吗?您每回小日子,都遭好大的罪,手怎么这样凉?姑娘,您是不是受委屈了?姑娘……”   主仆二人搀扶着,渐渐去得远了。月洞门旁树后,顾长钧无声地步出来,他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待再也瞧不见了,方踏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推开门,里头隐约还嗅得见那股似有若无的女儿香,他点了灯,屋中亮起来了,帘帐好好的挂在金钩上,床上铺了新的褥子,之前的被褥整整齐齐叠着放在一边。适才地上那些大滩大滩的水迹也擦干净了。这屋子里除了稍间大炕对面小屏风后的木桶还摆在那儿,几乎已经抹去了所有她曾来过的痕迹。   顾长钧心内很复杂,这种复杂的情绪叫他觉着自己十分古怪。   他缓步走进内室,在床上坐了很久。   心里头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忆起,这时他偶然侧过头,发觉那垛叠得整齐的湿掉的被褥上面搁着一张字条。   “三叔,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以后,侄女儿不会了。”   簪花小楷,写得整整齐齐,字很小,像她为人一样秀丽。   顾长钧捏着那张纸,沉默了许久。最终借着烛火,将那字迹烧成了灰烬。   不该留有痕迹,就当什么都未曾发生,原该如此。   可顾长钧渐渐发觉,有些事发生过,真的很难不去在意。   他去锦华堂瞧老夫人,偶尔能遇上周莺,她很沉默,甚至着意避着。   渐渐的他去昏省,甚至开始遇不上她。   那晚的事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提及,老夫人并不知在陈家发生的事,除了陈家家主,连陈氏也瞒着,只以为是周莺实在不舒服,借着侯爷的车马先行回了家。   罗百益这回嘴很紧,没有和任何人声张,他偶然会在衙署拦住顾长钧,跟他询问周莺的近况,顾长钧自然不会答,连他也不知那姑娘近来怎样了。   坐在锦华堂的临窗炕上,老夫人□□熙给顾长钧奉了新茶,顾长钧浅浅抿了口,问起老夫人近来的病情。   老夫人轻叹:“我这把老骨头,早是不中用了,是莺丫头不死心,非要逼着我喝那苦死人的药,配合着那林太医,一老一小唠叨得我头痛。也幸有他们,让我偷得这些日子,自打入了春,倒一日好似一日了。”   顾长钧默了片刻,许久许久,方搁了手里的茶,轻声道:“周莺,近来不见她在此服侍?”   老夫人笑道:“姑娘大了,眼看定亲,还不紧着绣嫁衣吗?总不能镇日守着我。”   顾长钧蹙了下眉:“嫁衣?”   “可不是?昌平侯夫人来过几回了,想早点定下日子。上回不是问过侯爷的意思?不是有什么变故吧?”老夫人见顾长钧一副不大赞成的样子,登时悬心起来。   顾长钧顿了会儿,依稀想起来,老夫人之前是在他跟前提过一嘴。   昌平侯府的世子,配他府上的养女,算是绰绰有余的。他那时怎么说的?好像是说:“我没意见,母亲做主就好……”   心底忽然升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怅然之感。   顾长钧撩起袍子下了地:“母亲,儿子先告退了。”   老夫人叫人送他出来,顾长钧在院外遇着候着的北鸣。   “随意走走,不必跟着。”   他甩掉北鸣,一个人在园子里胡乱地逛着。   那晚的事,只是她一时难耐药性做出的糊涂举动,原就不该当回事的。可后来林太医又说了那些话,叫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这个寄养在自己府里的姑娘,这么多年来,他除了厌恶,就是忽视,根本从没在意过她过得如何。   说不清为什么,怎就在林太医说了那些话后,他心里再也平静不下了呢?   在官场这么多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了己方的利益没什么手段用不出,疆场上杀人如麻,得了个心狠手辣之名,被人害过,也害过别人,他早已连心肝都黑透了,何尝试过对谁有过什么不忍,什么怜悯?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院前,他抬起眼,紫藤花架绕着屋檐一路铺在院墙上,秋千架上坐着个看月亮的少女。   四目相对,两人都错愕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1 00:13:29~2019-12-22 00:0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orrine Tseng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周五、小小工匠 5瓶;鱼耳、你好,壹月、28194569、欣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周莺已经十几天没有见过顾长钧。   那天发生的一切,只从那些断断续续连贯不到一处的记忆中,也窥探得到自己究竟有多么不堪。   后来她细细回想,串联过那一天发生过的所有的事,她知道问题出自那杯来历不明的奇怪的酒,记得那个姓陆的姑娘百般殷勤的劝她多饮一些。   她暗中打听过这位陆姑娘的来历,发现陆家一家都迅速地从京城消失了,线索断的一干二净,她没有继续追寻下去,因为她隐隐猜知许是顾长钧从中做了什么。   一如那个突然倒霉极了的宁家,一如那个再也没见过的叶九公子。   便是如此,她愈加觉得难堪。顾长钧本就对她不喜,却因她给他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这么多年来,她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的活着,可不知为何,似乎事与愿违。   顾长钧握拳凑唇咳了声,周莺受了一惊,似乎大梦初醒般,垂头蹲身下去:“三叔……”   顾长钧淡淡瞥一眼她身后的绣帘屋宇,点了点头,低声道:“嗯。”   他立在门前,迟迟不去。   周莺硬着头皮道:“三叔这个时候过来,是……”   总不会是专程来到,还想进来坐坐吧?她猜他多半就要告辞了。这样情形下遇见,两个人都尴尬不是么?   “口渴。”他垂了垂眼睛,声音很低,“有茶么?”   低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莺愕然朝他看去,他高大的身影立在月门之下,几乎与门高度相等。他的面容一半隐在门檐的阴影中,叫她瞧不清辨不出他说这句话时是用着什么样的表情。   不等周莺答话,顾长钧已迈开步子,一步两步,来到她面前。周莺慌忙避让开身子,顾长钧越过她,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   月明星稀,远处偶有几声虫鸣,四周安静极了。周莺特意支开了院中人,想独自不受打扰的吹吹风,想想心事。这位不速之客的存在感太强了,叫人很难忽视他的存在。周莺转过身,见他随意地坐在那儿,指头轻轻敲了敲桌面,是在等她奉茶。   周莺心里不舒坦,可这府中何处不属于他,自己又有何资格请他走?   周莺抿唇笑了笑:“三叔稍待。”   她转身,帘栊适时被从内掀开,落云捧着托盘出来,讶然地看向两人。   “侯……侯爷?”   顾长钧淡漠地点了下头,周莺将她手里的托盘接过,吩咐道:“给三叔斟杯茶过来,碧螺春,用那套天青汝窑的茶具。”   落云忙应了。顾长钧瞥那托盘,里头盛着药,另有一碟桂花糕,许是用来解苦的。   周莺将桂花糕朝他推近些:“三叔若不弃,可以试试,是去岁采的未落地的桂花,晒干了存下来做成的。”   想到他拒绝过的那些汤羹,她只是意思下罢了,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顾长钧没有吭声,信手拈了块桂花糕,浅浅抿了口,道:“不错。”   抬眼瞧着怔住的周莺,又道:“坐。”   她在他对面坐了,听他又道:“趁热将药用了,……这些日子,还好?”   周莺捧住药碗,指尖不自在地紧了紧。   “挺好的,我……”   落云捧了茶出来,对话短暂停顿了一会儿。   沉默给本就不大舒畅的氛围更添了几分尴尬,周莺偷瞧去瞧顾长钧,在他脸上却瞧不出什么。他这样从容,不像她,拘谨得动都不敢动。   顾长钧饮了半盏茶,搁下了瓷盏,似乎实在寻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将视线落在那碟桂花糕上,缓缓道:“若少些蜜糖,许桂花的清香更显。”   他突然抬眼,直视她未及避开的双眸,“明日我宴客,可做几碟送过来。”   周莺心头乱跳,一对视,她慌得连他在说什么都没能力理解。   好在顾长钧并无久留的打算,他站起身,周莺跟着站了起来,顾长钧视线落在她小腹上,极快极快地扫了一眼。   “不必送了。”他道,负着手,在她目送中缓步踱了出去。   周莺长舒一口气,跌坐回石凳上。   落云纳罕:“侯爷怎会来此?”   这么多年,侯爷从来没踏足过这个院子,没踏进过这道月门。   今天突然到来,难道真是太口渴,讨一杯茶吃?   落云想不通,周莺更想不通。就连外头走着的顾长钧,自己也不大想得通。   许就是动了不值钱的恻隐之心吧?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几个极深的指甲印。   他心内如何想,周莺自是无从知晓。   她努力想要讨好他的时候,多少回被他无情地推挡回来。如今她决心不靠近了,他又愿意让她尽些薄力。   **   周莺还是依言做了桂花糕,装了满满两个食盒。   送到案前的时候,顾长钧瞥了瞥窗外。   “谁送来的?”   北鸣躬身:“是青萝苑的浅月姑娘,说是莺姑娘吩咐送来的。”   顾长钧瞧那码得整整齐齐的精巧的糕点,突然觉着意兴阑珊。   **   罗国公府,罗百益在门前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鞭子丢给侍从,大步流星地朝上房走去。   屋里头笑语声远远传出来,罗百益咬了咬后槽牙,硬着头皮挤出一抹笑。侍婢掀了帘子,他在小厅等了会儿,听得里头罗夫人喊他名字才堆笑走了进去,团团作揖道:“姑母,敏郡主,你们好。”   “哟!咱们的罗将军回来啦?”   坐在上首的是他大姑母吴夫人罗芙,身边站着个娇滴滴羞答答的姑娘,年约十六七,嘴角一对笑涡十分可人,这位就是罗百益口中的敏郡主吴敏慧了。   “表哥真是见外,哪有自家人还郡主郡主的喊呢?”   罗百益咧嘴一笑:“这不是,得尊重郡主您吗?”   一句话说完,吴敏慧脸色沉了下来。罗夫人喝道:“又跑哪儿玩了?整日整日的不着家,要不是我叫人去逮你回来,是不是又要几天不见人影?”   说完,剜他一眼,跟吴夫人抱怨:“这混账半点儿不听说,要是我跟大姐您一样,生个敏慧这么得人意的闺女,可多享福呢。这混小子,就知道惹我生气!”   吴夫人笑道:“百益是我瞧着大的,为人纯善,又孝顺,错不了。”   抬手朝罗百益招了招:“过来,瞧姑母给你带了什么?”   身后有个体面的婆子上前,奉上一只雕花描金长盒子,当着罗百益的面儿打开了,罗百益瞥了眼,登时双眸一亮:“哟,这不是东瀛剑吗?”   当即抽出来凌空耍了两下,眉头扬起来,终于真心笑起来:“还是姑母懂我。前几天在别人家瞧见一把,正想也寻人弄一把玩玩呢。”   罗夫人和吴夫人瞧他耍剑,都止不住害怕,生怕给他剑风扫到了。   罗夫人喝道:“行了,瞧你吓着你妹妹!”   罗百益嘴角抽了抽:“我能吓着她?”   罗夫人黑着脸道:“行了,我跟你姑母说话,你少在这添乱。”   罗百益道:“娘,不是您叫人喊我回来的吗?还说,一个时辰内见不到我,就把我兵器房砸了。我这听您的话回来了,才说两句话就嫌我烦?”   “行了,少贫嘴!”罗夫人喝止他,“带你妹妹出去瞧瞧花、逛逛园子去!”   罗百益苦着脸:“娘……”这差事于他未免太苦了吧?宁愿在外头给人揍一顿,也不想留在家里头陪那位瘟神。   “还不去!”罗夫人狠狠喝道,转过头来瞧着吴敏慧,换上一张极和气的面孔:“这混小子要是欺负你,回头你就告诉我,瞧我大嘴巴抽他。”   吴敏慧噗嗤一声笑了,用袖子掩住了嘴,偷眼朝罗百益瞧去。   罗百益气得跳脚:“娘,有您这样对待亲儿子的吗?”   罗夫人又斥了几句,才催得罗百益不情不愿地带着吴敏慧去了,吴夫人目送二人并肩出了门,转过头来,面上的笑容熄了,端茶叹道:“我听说,咱们百益有心上人了?”   罗夫人心头一跳:“大姐,您是从哪儿听说什么了?”   吴夫人抿唇笑道:“看来是真的了。”   罗夫人摆手:“大姐,没有的事,您别听外头人瞎嚼舌根,百益跟敏慧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他什么样,您最清楚不过,这孩子自小在感情上就少根筋,说他喝酒闯祸那是不假,可瞧上什么姑娘,那是没有的事儿。”   吴夫人搁了茶,抽出帕子轻轻沾了沾嘴角,“弟媳,你别这么紧张,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我也是听人说,似乎近来百益和顾长钧走得近。”   罗夫人笑道:“这不是公事上来有来往,免不了吗?百益什么脾气您知道的,他和顾长钧不是一路人,哪走得到一块儿去?再说,那顾家就一个大姑娘,听说要和昌平侯府结亲了,约莫就在这个月,就要下定,大姐没听说?”   顾苏两府结亲算是大事,一个是声名鹊起的朝廷新贵,一个是历经数朝不倒的老牌世家。这样两个势力结合在一起,朝中必然早有无数的眼睛盯着防着。   吴夫人随意地掸了掸袖子:“偶然听过一耳朵,这苏家,想不开啊。为着巴结顾长钧这个御前红人,苏老侯爷连脸子都不要了。堂堂世子,聘个父母不祥身份不明的女子,连庶出还不及,顾长钧那样的人,连亲兄弟都不顾,会顾着一个抱养的侄女儿?怕只怕,苏家最后还会落得一场空啊,瞧那陈启智,不就是例子?做了安平侯府的姻亲,安平侯要除他,还不是随随便便就除了?”   罗夫人叹了声,抬手将身边服侍的都挥退了,凑前亲自给吴夫人续了茶,“大姐,我也不瞒你,我一直拖着没给百益议亲事,不是不想他成家,实在是百益这孩子,他这性子,我怕将来人家的闺女要受委屈。”   “大姐知道我的,我这人好强,轻易不服输的,可落个百益这样不争气的孩子,我是真没办法。”罗夫人说着说着,抬手抹了抹眼睛,“百益上回在晋王府宴上醉酒闹事,他爹持剑追了他三条街,他一边跑,一边还能笑嘻嘻地气他爹。大姐,你说这样的女婿,谁能安心把闺女交给他?又喜欢耍枪弄剑,刚才耍那东瀛剑,差点连我都给戳到,您说娶个媳妇儿回来,不得把人家闺女吓死?”   结亲的事,吴夫人已经暗示过许多回,被罗夫人这么一搪塞,她倒不好主动了,谁叫她那边是个闺女?哪有闺女上赶着要嫁人的?罗百益的性子她知道,花天酒地没个正经,可不知为何她闺女就非得罗百益不可。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非要嫁罗百益,怎么劝都不听,她何尝不头痛?   “这个,”吴夫人矜持地笑了笑,“慢慢教就是,总有懂事的时候。算起来,百益也不小了,旁人到他这个年纪,孩子都生了。你管他不听,说不准娶了媳妇儿也就收心了,家里头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守着,他心里牵挂,也就不往外头奔了。”   **   花园里,罗百益手里抡着那东瀛剑一边走一边耍,敏慧靠近不得,气得直跺脚,在后喝道:“罗百益,你给我站住!”   罗百益甩着那剑,咬着牙道:“站着干什么,还等你咬我啊?”   敏慧气得脸通红:“谁咬你?你……你不要脸!”   罗百益这回站住了,在桥上回过头,袖子一撸,露出上臂一道月形的疤:“这不是你咬的,难道是狗咬得?”   敏慧一怔:“你……这都八百年的老黄历了,你还记仇不成?”   罗百益冷笑:“我罗百益记仇,这事儿谁都知道。你还说我不要脸,你要真要脸,你少来我们家啊,少跟着我缠着我行吗?小爷有的是重要事儿,全给你搅了,烦人得紧!”   敏慧气得直瞪眼:“罗百益,你说谁不要脸?你说谁烦人?我缠着你?我……是舅母让你陪我的,又不是我求你陪我!谁稀罕你吗?”   “太好了!”罗百益鼓掌,“谢郡主不喜之恩,那小人这就去忙了,不在郡主眼前惹厌了,好吗?”   罗百益跨步就走。敏慧在后喊了几声,喊不住他,招手叫人来,喝道:“给我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天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罗百益喜欢周莺的事不算隐蔽,镇日的往安平侯府跑,有事没事就在春宜巷附近借口巡街明目张胆的盯梢周莺。   周莺和陈氏去寺里上香他要跟着去尝试“偶遇”,周莺偶然出门选绣线,他也常常借故也去“买”点东西。   敏慧毕竟是个女孩子,从他这些反常的言行里很快捕捉到了关键点,表哥喜欢去安平侯府,总不会是想贴近安平侯。   叶九爷为了周莺要死要活,这事儿敏慧也偶然听说过一嘴,外头传的顾家那个养女容貌无双才情无匹甚至到了夸张的地步。   从前敏慧不大愿意降低身价和这些没品阶的官家姑娘玩,如今心里头有了怀疑,她就忽然想好好会会这位顾小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都不敢奢求你们原谅了,我又迟了。   双章合一,下一章周二我再发了,亲亲们原谅我,我会改的,相信我。   感谢在2019-12-22 00:09:51~2019-12-23 01:3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萧萧暮雨、微恙、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悠然听语 60瓶;今晚吃土豆、鱼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敏慧约了几回都没能约到周莺,不止她,近来周莺那些手帕交也见不到她的人。   周莺近来少出门,或是在老夫人跟前侍奉,或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她有心事,飞速地瘦下来,偶有一日顾长钧归来的早,在锦华堂瞧见一个非常瘦削的影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周莺。   她连背影都蒙了层郁色。   老夫人在顾长钧跟前叹气:“莺娘这孩子,近来瞧似没精打采的,从上回受了风寒,就没大好过,那个给她瞧症的老张不行,若请了林太医,又怕人家觉着小题大做,我正为难,长钧可还有相熟的医者,不若请来给孩子瞧瞧。”   “好,交给我吧。”   两日后,顾长钧请了林太医上门,从前林太医给老夫人瞧症,是念在两家世代积累下来的情分上,府里轻易不好总是烦劳他,周莺陈氏等人瞧症都是瞧那张郎中,上回周莺从陈家回来,事出紧急,又出于保密的考量,顾长钧方请了林太医过来,且瞒了周莺的身份。   锦华堂里,老太太关切地望着正给周莺诊脉的林太医。   林太医一诊上脉,心里就是一惊,这脉象分明就是上回那个、顾长钧床上的女人。   他久在顾家行走,周莺又是常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他认识周莺,也知道周莺的身份。   她那日中了那种烈性之药,又在顾长钧房里,这叔侄二人的关系……   林太医脸色白了一白,怕给人瞧出他震惊的样子,忙半闭了眼睛,垂下头,心里七上八下地诊了脉。   顾长钧事先吩咐过,说为安老夫人的心,只请他说是风寒小症,若有其他问题,背后偷偷告知他一人就好。林太医一开始只以为果真是要安顾老太君的心,如今知道了那重关系,他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安平侯应是担心俩人的关系给老夫人知道了吧所以才提前打招呼的吧?   林太医这个脉诊的有点久,他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撞上顾老夫人关切的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方迟疑地道:“姑娘没什么大碍,旧症未愈,近来多休息就好,如今吃的温补方子还继续吃着,慢慢调理……”   他提着药箱站起身,就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知道了这种高门大户的秘事,于己身安危无益,还是少参与的好。   顾老夫人蹙眉:“太医,真的没旁的事?这孩子近来精神差,胃口也不好,瘦了这么多,没大碍吗?”   林太医下意识地给顾长钧打个眼色,勉强笑道:“老太君安心,若姑娘有恙,小人岂敢隐瞒?”   顾老夫人不好再问了,再问就是不信太医。既费力请了人来,无论说是什么结果,她都得怀抱感激。她也没想到顾长钧会请了林太医,小孩子家的病症,惊动到太医院掌院那,未免太兴师动众小题大做。   林太医满腹心事地走出来,连在前引路的顾长钧停步下来都没发觉,林太医险些一头撞在他身上,顾长钧伸手虚扶了一把:“林先生,小心。”   林太医抬起脸,顾长钧立在一丛芭蕉前,神色平静淡漠,一点儿心虚不安的模样都不见。   林太医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僵硬:“姑娘的病症,侯爷可知晓?”   这是试探,万一这个姑娘并不是当日书房那个,或是顾长钧扯个借口掩饰过去,他也是可以假装相信的。   顾长钧唇角轻轻一勾:“自然知晓,我想知道,可有好转?”没否认,用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承认了。   林太医见惯风浪,多年宫中行医,什么阴私没见识过,在离谱的事情他也能消化,可此刻对着顾长钧这种毫不掩饰的态度,他特别意外。   安平侯承认的,未免太快了吧?这意思,是想将那姑娘的身子今后都交给他料理了?   林太医有些头痛,看来不想蹚这浑水也只得硬着头皮蹚了。   “姑娘用了半个多月补药,气血好些,但宫寒的毛病不是短时日能改变的,侯爷不必过急,姑娘年岁还小,再过几年,许就好了。”   两个大男人在太阳底下讨论一个小姑娘的私密事,林太医是医者父母心,倒不觉什么,顾长钧却是脸色有些难看,握拳咳了声,别过目光:“有劳先生。事关小辈私隐,还望先生……”   “放心,放心,侯爷既请我来,自是信我,必不会辜负侯爷信赖。”   林太医表了忠心,快步从侯府走了出来,抬手抹了把汗,回头瞧瞧安平侯府四个大字的金漆匾额,不由摇了摇头。   安平侯多年不娶,原来是为着这种情由。   林太医心中猜想的那些事顾长钧无从知道,他午后去衙署打了个转,傍晚回来,看见桌上的桂花糕,突然想起那个做糕点的人来。   这么些天,她再也没来过,他说要糕点,她也只是令别人送过来。她有意躲着他,他知道的。前番他在明堂下看见眼里盈了光的她,和如今这个眼神晦暗的姑娘判若两人。   婚事在缓缓推进着,听说已经开始合八字了,合过八字,大抵就要把日子定下来。   昌平侯府是他在政事上不可多得的助力,顾长钧是想维系好这门关系的。   立在窗前瞧了瞧天色,乌云沉沉的压在半空,日头已陨落了,院中的灯笼给风吹得使劲的摇曳着,火苗像起舞的精灵,瞧天色,是要下雨了。   梅雨季节就要来了。   北鸣到青萝苑请周莺的时候,她正歪在临窗炕上做针线,听说顾长钧请她去柏影堂,她心里有些抗拒。   落云已慌着给她找衣裳,吩咐叫把新做的点心取两碟带上了。   周莺没有婉拒的勇气,下地穿了鞋,顺从地换了衣裳。   柏影堂里,顾长钧在桌前写字,窗外一道轰隆的雷声传来,他抬眼瞧向窗外。   天色黑沉下来了,远处隐约闪着一个光点。   那光点慢慢近了,落云搀着周莺,跨过月门走进院来。   她果然瘦了很多,憔悴得像大病了一场。   他在桌前端坐着,等她缓缓走进来。   她照常提了食盒,知道他不喜饮汤,后来送的都是点心,是这些天来,她头一回亲自端点心过来。   两只青花小磁碟,盛着软糯的桃花酥,白色晶莹的酥饼上坠着鲜艳的桃花瓣儿,顾长钧知道,这些花儿朵儿,多是她带着人采的,小心存放着,就为做这些精巧食物,或是酿酒。   安平侯的主子们从来不需做这些的,每个房里都有用不完的下人,事事都有人操持着,她却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要亲手做。   顾长钧的目光从碟子上,移到她面上。   周莺半垂着头,缓缓曲下身子。   不等她问完安,顾长钧就指着对面的圆凳道:“你坐。”   周莺抿了抿唇,小心坐下了,半晌没听见顾长钧开口,她挣扎着问道:“不知三叔唤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顾长钧“唔”了声,起身绕过桌案,在旁边的书架上取了一只药包,“这是林太医配的方子,你带回去煎服,说是一日服两回,详细的,等下回林太医来,你可询他。”   顾长钧难得说这些话,将药推向她。   周莺脸色微微泛了红,道:“谢三叔。”又道,“又给三叔添烦了。”   她取了药包,起身:“那我就……”是要告辞了。   顾长钧蹙了蹙眉:“你留步,我有话说。”   周莺就立在那垂手听着:“三叔请讲。”   温柔的声线带了几分疏离,她的心早飞到外头去了吧?   天际又一阵雷声隆隆地压过来,越发低近了。顾长钧拇指在袖口轻轻摩挲了下,淡声道:“有些事,不必思虑过多,若因此成疾,反惹人多心,你祖母是个精明人,你如此心重,她必要挂怀的,若问你,你如何答话?”   周莺缓缓抬头,眼底不争气地结了一层水雾。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当着面就把这难堪的事豁开了口子,就当不知道,就假装当作忘了,就从此不要再照面,不好吗?   周莺咬着下唇,眉尖蹙起,“三叔,我没事,我只是风寒未愈……罢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她飞快地屈膝下去:“就不扰三叔了,我……”   “周莺。”顾长钧声音低沉,这样当面喊她的名字,是头一回。醇厚的音调里有压抑的紧迫,他要她说,一定要她面对。   周莺眼泪不受控制地漫下来,心底那一直绷得紧紧的弦断了。让她一个人难受着就好,让她自欺欺人的逃避就好,为什么非要逼着她说?   “我没事,”周莺抹了把眼睛,笑着道,“三叔不必为我伤怀,那日醉酒出了丑,怪我大意,三叔别生气,我以后不会的了。”   顾长钧压低了嗓音:“你若当真放得下,又岂会如此逃避?周莺,非我想插手你的私事,只是老太太实在忧心,我不能不替她提点你几句。”   周莺垂头,她想挤出个笑说声“谢谢,我没事”,或是轻松地说句“我已经忘了”,可她心底无尽的苦涩和委屈,就那样卷了上来,铺天盖地,叫她再也无法承受。   她回过头来,用泛红的眼睛盯住顾长钧:“三叔到底想我说什么?非要我当面细述,自己是多么不知羞耻的缠着三叔,多么没羞没臊地做下丑事吗?三叔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为何还要喊我来,当面这般羞辱我?三叔瞧我不起,我懂得,三叔您担忧什么,怕我在祖母面前说漏嘴,毁了顾家的名声吗?”   每每回忆一遍,羞耻感就要淹没她一回。心疼的要命,呼吸都困难了。   他为何非要逼着她回忆那些事?   周莺咬着唇,想到那天自己一次次扑向顾长钧,想到自己哭着求他不要走,想到自己在他的帐子中醒过来,想到自己衣裳凌乱的样子,想到林太医说她子息艰难……   云端那闷雷,一道道地击下来。   “三叔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没脸说。”   顾长钧眉头蹙紧了,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周莺自暴自弃地道:“三叔若不放心,便送我去家庙吧。这辈子青灯古佛,我甘愿了。”   她抬起眼,倔强地想挤出一抹笑。   眼泪一滴滴坠下,顾长钧看着她这幅沉痛不堪的样子,忽地心中一闪,明白她究竟在纠结什么。   顾长钧嘴角几不可见的抽了下。   难不成,她以为自己和他……做了丑事?   顾长钧几乎想拿把锤子,敲开她脑袋看看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   气氛陡然就尴尬起来。   原来她痛不欲生的缘由,不止因羞愧自己受那药性出了丑,还脑补了这样一出可笑的戏码,以为她和他……   顾长钧恼得拍了下桌案。   上头甜白瓷茶盏颤了两颤。   “你把我顾长钧,当成了什么人?”   “趁人之危,罔顾人伦?”   他气得笑了:“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3 01:34:25~2019-12-25 02:3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2个;luvvvyy、阎亚贞、微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惠、柚子yz 2瓶;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周鶯回到青萝苑,洗漱后睡下了,脸蛋还在发烫。   顾长钧说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药物致幻,所有的不堪都只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真是这样吗?   那为什么她的衣衫都湿透了。   顾长钧说,你醉酒失足,不小心跌入桶中。   那林太医所言总不是的假的?   不过就是受凉罢了,好生将养,便可痊愈。   每一个字,她都觉得不真实。   可他的表情那样淡然,语气那样笃定,且他反问,我有何情由瞒骗你?   周鶯迷茫了。   该信他,还是信自己并不完整的记忆?   他一眼瞧出她的犹疑,不由下了猛药:“还是你觉得,我顾长钧,无聊到这种程度?”   周鶯哽了下。   顾长钧有多忙她是知道的,一个月有五六天能在深夜前回来陪老夫人说会儿话都算是好的了,他向来惜字如金,何苦平白说这些话?他有什么理由偏她、安慰她?是瞧她这幅鬼样子不像话,怕惹老夫人忧心,才不得不提点两句。   他又有什么必要宽慰她?身在他那个位置,若不是为了老夫人,何必?   周鶯不知该说什么。   顾长钧淡漠地敲打了两句就放她去了。   周鶯仰面躺在帐子里,辗转片刻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他说是怎样,就当是怎样的吧?她虽然和三叔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对三叔的人品,她是信的。即便是她失控迷失了自己,三叔也不会的。   柏影堂内室,顾长钧处理完手头的事,叫了热水在房中沐浴。   水汽蒸腾,他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隐约又听见少女难耐的哼声。   他打量四周,自己立足在熏了沉水香的房里,铜炉里升起袅袅轻烟,举步朝里走去,空空荡荡的床帐,桌案,博古架,绣榻,炕桌,没有人。可那声音,分明近在耳畔。   有温热的气息,暧昧地喷薄在耳后,他转过头去,眼睛被一双柔嫩的手遮住了。   他能感受到,少女温软的身子,踮着脚,贴在他脊背上。   织锦袍子滑凉的触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那萦绕在鼻端的女人香,是温热的呼吸凑近颈。   顾长钧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转瞬那温滑的身子远了,他视线重新能视物,膝下的垫子深陷下去,竟是置身帐中。   她满面泪痕,秀脸燥热得红透了,颈间翠绿的绸带衬在雪白的肌肤上,她两手按在他衣襟上,仰头用沙哑的嗓音哀求。   “求你,别扔下我……”   顾长钧想挣,没挣开,再回神,她小巧的唇瓣贴了上来。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推开她。   这回成功了,她长发散乱地仰倒在枕上。   顾长钧转身就走。   身后低低的女声,像蜿蜒缠住心脏的水蛇。   “你就真的,那么厌恶我吗?”   他脚步滞住,回头,看她仰面含泪地问:“你当真,那么厌恶吗?”   当真吗?   她月白色中衣湿透了,紧紧的黏在身上,窈窕的身段,纤细的腰,他当真,那么厌恶吗?   一股无名火在心里,恼得就要喷薄。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一息,两息,四目交汇,心里头那汹涌的火苗,烧得他下意识地攥住了拳头。   “别走,求求你,不要走好吗”   “我一个人,会害怕。求你,别走行吗?”   “求你……”   顾长钧几乎是发狂的,回身扑倒了那吵闹不休的人。   唇齿间的馨香,叫人流连得,不忍再放开。   顾长钧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唇间似乎还留有那软糯的香气。   旋即他从水中站起身来,风一吹,神台回过味来,他适才……到底是在想什么?   顾长钧摊开手,看见掌心被自己掐出来的指印。他……   随手扯了件袍子,包裹了来到镜前。   眉浓目深,冷心薄情,这个素来禁制的人,好陌生。   **   转眼到了端午前,周鶯重新出来走动了,脸上也多了笑,老夫人猜知她心结已解开了,虽她没有过问,但她能瞧出来,这件事多半和顾长钧有些干系。   端午府里治宴,老夫人和陈氏拟定了宾客的单子,把顾长钧喊过来过目。   顾长钧端了茶,扫了几眼那单子上的名字,淡淡点点头:“母亲考虑的很周到。”   一抬眼,望见稍间捧着册子走来的周鶯。   顾长钧嘴唇被茶水小小地烫了下,垂下眼,避开了周鶯瞧来的视线。   周鶯也很快就别开了头,误会解开了,虽不曾发生过什么,可她受药性控制失态,却是真的。在顾长钧跟前,她还是觉得赧然,且本来对他就有无法抹去的恐惧。   周鶯不自在地抿了下唇,将册子递在桌上,“初步拟了菜式和用具摆设,祖母看看。”   顾老夫人眼睛不好,周鶯在那些小字旁都描了活灵活现的画儿,一眼就瞧得出是什么菜色,是什么织料的桌帷,是什么花色的碗碟茶盏。   顾老夫人笑笑,将册子也推给顾长钧:“瞧瞧莺丫头拟的单子。”   顾长钧略略看了眼,捧茶点点头:“可。”   顾老夫人笑他:“你都没看全,就点头了?丫头第一回 自己定夺这些事,咱们得掌掌眼。”   过往周鶯也做这些事,都是跟在陈氏身后,算算账理理库房,自大房夫妇过世,府上宴客也少,多是顾长林回来和旧友聚聚,再就是顾长钧前院的招待,有他的幕僚和外头的大管事们张罗,用不到内院的人。   陈氏在旁笑道:“丫头眼看嫁人,这些事是该学起来了。”   周鶯羞得垂下头去,屋里头连侍婢们都掩嘴笑了起来。   顾长钧余光瞥见一抹粉白,柔滑的脸蛋蒸腾着淡淡的云霞。耳上的珠子在光下一闪一闪,耀着人眼。   春熙奉了点心上来,适时替周鶯解了围,周鶯在托盘上接过雪蛤羹,捧给老夫人,又奉了给陈氏,顿了顿,才又拿起一盏递给顾长钧。   顾长钧端坐在那儿,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夫人扯了他一把:“瞧丫头捧着烫手。”   顾长钧“唔”了声,将那瓷盏接过。   周鶯咬着舌尖小声地:“三叔慢些。”   老夫人又笑:“长钧,你不能对小辈和气些?”总是冷着脸不说话,瞧把丫头吓得。这些年脾气越发不好,这府里头谁都不敢触他半点霉头。   顾长钧勉强扯了笑:“坐吧。”   有顾长钧在,气氛很难热闹起来,老夫人那边说得热络,顾长钧只是淡淡地“哦”或“是”,至多配上那不比板脸温柔几分的笑,老夫人也无法,扬手道:“丫头送你三叔去。”   周鶯站起身,随着顾长钧慢步走出去。   廊下轻风熨着鬓发,天气热起来,连夜晚都是闷的。   他回身从她手里接过引路的灯笼,淡淡瞥她一眼,“回去吧。”   周鶯抬眼看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三叔不一样了。   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   宴会的日子很快到了,在后院的湖边水榭设了主/席,女眷们在另一头的临水阁子里,请的人不多,都是极相熟的。郭太太带了郭芷薇过来,这些日子郭芷薇很是煎熬,自打上回帮了叶九,周鶯的态度就冷冷的。她想重修旧好,想和周鶯解释,如今两人都要定亲了,将来能见的日子不多。   郭芷薇在外头的长木桥上堵着了周鶯,红着眼道:“鶯娘,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知道,上回是我太冒失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一定事事站在你这边,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鶯娘,我们好了那么多年,你真忍心再也不理我?”   周鶯还未答话,就见不远处走来个熟悉的人。昌平候太太迟来,穿着秋香色绣凤穿牡丹图样的夏衫,手扶在一个年轻男人的手上,远远地朝迎客的春熙打招呼,“春熙姑娘,烦请通传,我儿远之特来给老太君请安。”   阳光下,那苏世子一身白衣,袖口衣摆上绣着淡蓝云纹,生得高大秀美,远看便如谪仙一般。   周鶯飞速扯住郭芷薇避到了阁后。郭芷薇旋即明白过来:“鶯娘,那就是苏世子?”   周鶯抿唇:“我岂知道,什么世子不世子的。”   适时,屋里传来一阵笑声,从这头看过去,透过雕花窗格缝隙,能瞧见里头背对着窗坐着的几个老太君,和那个面容明朗如春风一般的苏远之。   周鶯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会嫁一个怎样的丈夫。不是叶九那样的,也不是宁洛那样的,甚至也不是苏世子这样的。   他比她旧年所幻想过的样子更俊俏。   窗隙洒下来的光,似乎都投射在他一人身上,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妇人们都笑了。屏风后有个不安分的姑娘悄悄探出头,姑娘们在后头也笑得红了脸。   昌平候夫人道:“行了,安也请了,你在这儿,姑娘们拘束,去前头帮着顾侯爷招呼招呼人,切不可任性闯祸,听见了?”   苏远之起身恭敬地应了,一旁陈氏笑道:“苏夫人多虑了,世子岂是那任性闯祸的人?”   昌平候夫人摆手:“到底是个孩子。”抬头瞧了一圈,奇道,“怎不见我的莺丫头?”   众人都笑了,有人打趣她:“瞧瞧,瞧瞧。稀罕人家闺女稀罕成什么样?有世子爷这样的儿子,还不知足呢。”   郭芷薇扯了扯周鶯的袖子:“鶯娘,世子出来了。”   周鶯抬头,那浑身散着光芒般的人物已到了近前。   郭芷薇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推了把周鶯,“好姐姐,你们聊。”   她匆忙奔回屋里。周鶯给她推的一晃,苏远之忙伸手虚扶了一把,素白纤长的握笔的那只手,指甲干净得几近透明,堪堪触到她淡青色绣花的袖角,周鶯就退后避开了。   苏远之温文地一笑:“顾姑娘。”   不是疑问,不是试探,他笃定地认出了她。   周鶯敛裙拜了拜:“苏世子。”   刹那周围的人声似乎都远去了。不远处几个侍婢目不斜视地穿梭着奉茶奉点心。   苏远之望着这个虽羞涩,但神色中莫名携了抹清冷的姑娘,他能察觉出,姑娘心防很重。   她站在那儿,身上穿着质地极好的烟青色绡纱裙子,头上缀着明珠发钗,流苏滴溜溜地随着动作轻晃。   晃得他心内轻轻喜颤了下。   苏远之有些高兴,他未来的妻子,果真如传言那般貌美。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27、28左右抽口红的,亲亲们记得来看作话。感谢在2019-12-25 02:34:10~2019-12-25 20:4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阎亚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瓜兔、你好,壹月、barbaraz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对面的目光太热烈,让周莺非常d不适应。苏远之温笑道:“眼看到端午,天气越发热了,我家在北山有座宅子,每夏娘亲带我们去避暑,姑娘若也耐不得酷暑,明儿叫我娘亲邀姑娘去小住几日。”   顿了顿又道:“今年这还是头一遭,留在京城过夏。”   那未尽的话音,周莺听懂了。是为着参顾府的宴,才没去别庄避暑。而为何今年又特地要留下,非参这宴不可?自是如今两府关系不同了,就要做亲家,待合完了八字,就要定日子,问名纳吉都在今年,男方娶媳妇儿进门也少不得要重新修缮房屋……   周莺脸颊泛红,悄悄又退了一步。小声地道:“我不怕热的。”   少女明媚的面容蒙了淡淡的红晕,小手攥在袖子里,似乎非常的不自在和拘谨。   苏远之的笑容荡漾开来,他的小妻子,这样可爱啊。几句话就逗得她这样慌乱,日后熟悉了,还有更亲昵的话要讲,届时她得羞成什么样?   苏远之只是这样想了想,就特别愉悦。   暧昧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涌动着,周莺垂着头,始终未直视她的眼睛。这样和陌生男子相处,令她感到很不习惯。   她咬着唇,低低地道:“苏世子慢走,我、我不送了。”   “大姐姐!”   不远处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传来,周莺别过头,见顾麟挣脱了嬷嬷的手朝她奔了过来。   那嬷嬷见扰了这对未婚夫妇说话儿,忙扬声道:“小少爷,不可,快回来。”   顾麟哪里肯听?只见他甩着两条小胳膊,一面喊“姐姐”,一面朝周莺扑过来。   小人儿一把抱住周莺的腿,用胖胖的苹果脸蹭着周莺的裙子,“大姐姐,你不是替我拿糕点?我等好久了,肚子要饿坏了。”   这几日顾麟脾胃不调,吃的东西要特别仔细,一早周莺就在笼屉上蒸了山楂糕和百合羹,怕别人掌握不好火候,便自己去取,刚从屋里出来就给郭芷薇拦住了,接着就遇见这位苏世子,便耽搁下来。   周莺弯下腰,半蹲下来捧着顾麟的脸蛋,“对不住,大姐姐有事碍住了,这就去拿,同你一块儿去拿好不好?”   顾麟点点头,说了声“好”,又仰起脸,才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个人,一眼瞧去,只觉那人面容温和,好生亲切,“大姐姐,这个叔叔是谁?”   苏远之心里头一顿。喊周莺姐姐,却叫自己叔叔?这辈分差的远了。   周莺没有纠正这个称呼,捏了捏顾麟的小胖手:“这是三叔今天请来的贵客,我们快去吧?”   顾麟点点头,拖着周莺的手朝前走。   周莺颔首示意:“苏世子,您慢走。”   苏远之对她笑笑,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直待下了长桥,在花园前的岔路口,周莺方觉身后那灼人的紧迫感消失了。   回首看去,苏远之果然已不见了。   周莺松了口气。   手上牵着的小人儿立时察觉了,仰起脸奇怪地看着她:“大姐姐做什么脸这样红,是不是天气太热了?”   周莺抿了抿嘴唇:“是了,姐姐最怕热了。”   心里头小小地叹了声。   苏远之,果真就像陈氏说的那般,谦和有礼,温文儒雅,是个极好的男子。   且样貌那般俊秀,单论这容颜气度,只怕在这四九城所有的世家公子里,也要排在前列。   周莺很想告诉自己:“这已是你能拥有的最好的归宿了。他这样出众的人,又是那样的家势,是承爵的嫡子,将来嫁过去,你就是一门宗妇,是人人艳羡的……”   可心里头那点不甘,究竟是什么。   周莺很想给自己两巴掌,将自己掴醒。   **   等她再回来时,临水阁那边已经开始唱堂会了。   请的是关家戏班,班主过去名声响彻京城,叫关山月,如今的名角儿是她亲传弟子,也是她义女,名唤关凌儿。厅中心搭了台,此刻正唱的热闹。周莺将顾麟送到陈氏身边儿,春熙过来附在她耳畔道:“老太太叫姑娘到里头说话。”   周莺扫视了一圈,果然台下没见顾老夫人,她悄声往里头去,掀开帘子,小室中摆着四扇云母屏风,后头置着榻,老夫人坐在上头,下首陪着昌平侯夫人。屋里只留了亲近的侍婢服侍。   一见周莺过来,昌平侯夫人就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周莺目视老夫人,见老夫人颔首,方走过去,任昌平侯夫人将她手牵住了。   侧旁侍婢递过一只盒子,昌平侯夫人将周莺的手按在上面,道:“好孩子,伯母一见你就欢喜,你生辰时伯母没赶上,算伯母补上一份小心意,孩子你拿着。”   周莺只觉手里那盒子沉甸甸的,待要不受,见老夫人在后对她摇了摇头。这是不许拒的意思了?   昌平侯夫人道:“长者赐不可辞,伯母托大一回,孩子,你且收着。”   周莺垂头道了声谢,昌平侯夫人又拉着她的手道:“适才你可见着了远之?”   “远之年轻,不稳重,若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孩子你瞧伯母面儿上,多担待。”   周莺忙道:“不敢当……”   昌平侯夫人笑道:“将来咱们常来常往,伯母邀你去家里玩儿,你别生分,咱们不是外人。若在外头有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告诉伯母,伯母有的是法儿收拾他们。”   说得顾老夫人笑起来:“瞧瞧,倒比我这个当祖母的还护犊子。”   周莺腼腆一笑。顾老夫人瞧出她不自在,扬手叫她去:“外头唱堂会,你去瞧瞧。这几年家里头素净,难得热闹一回。”   周莺给二人行礼去了,将盒子收在袖子里,在末排空位置上坐了,那郭芷薇瞧见便凑了过来:“莺娘,适才你跟苏世子说话儿,都说什么啦?”   周莺缓缓侧过脸来,深深瞧了眼郭芷薇。适才苏远之来到,这丫头将她一推自己跑了,害她差点跌在苏远之怀里。郭芷薇跟她致歉的时候,还保证今后一定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原来就是这样为她着想的?   周莺似笑非笑:“你猜呢。”   屋里头,昌平侯夫人抹了把眼泪,“老太君,我不瞒您,我不安啊,自打大师说了那样的话,我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好容易盼着孩子大了,要娶妻了,偏生闹了这么一出,我急啊。”   顾老夫人拍拍她手背:“这都是命数,结亲是结运道,结吉利,可不是结祸端,既然有此一说,还是小心为上,我能体谅苏夫人的难处。不瞒您说,我心里也舍不得丫头,能多留一年,我高兴还来不及。您莫要太有负担了,待这个坎儿一过,可就都顺遂了。”   昌平侯夫人点头:“幸得老太君体谅,只是不知侯爷那儿怎生想,回头我叫夫君再登门致歉,好好给侯爷赔个礼。还望老太君在侯爷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绝不是我们有意想耽误姑娘。”   顾老夫人笑道:“这就见外了,信不过谁,也不会信不过夫人您的。都是自家人,再不可说这般见外的话。”   夜里,宾客都散了,一家人都聚在锦华堂。   周莺捧了那盒子进来,小心地在炕前打开了。   老夫人瞧了眼,抿唇没有说话。陈氏拾起来瞧了一遍,不由咋舌:“这是云水街头的铺子,德一连五间,都是最好的位置。这还没定亲,苏家可真是舍得。”   老夫人叹道:“这是苏家的诚意吧。合八字的过程不大顺,丙申年内若是和莺丫头走了六礼,那苏世子的前程或康健就要有些阻滞。苏夫人也说了,若只说前程也罢了,苏家到如今这个位子,又和咱们家结了秦晋之好,已经如烈火烹油,惹尽艳羡了,前程可以不在意,就这康健方面,苏夫人忧心。那么多年生下来的孩子全部夭折,到了三十五才有这一子,苏夫人会怕,也是情有可原。”   顾长钧沉默地听着,余光瞥见周莺悄声退了出去,他垂眸看了眼那房屋地契,冷笑了一声。   苏家拿几间铺子表诚意,变现地先下些定金?当他安平侯府的姑娘是什么?买卖货物吗?   顾老夫人道:“早不知这里头是什么,我只想最多是个簪子钗子之类的首饰做个信物吧?没成想苏夫人竟拿五间铺子做礼,倒叫我过意不去。长钧,回头你出面,约昌平侯吃茶,将这东西还了吧?”   **   顾长钧冷着脸从屋里出来,稍间炕上做针线的周莺忙下地福身,“三叔。”   顾长钧淡淡瞥她一眼,洗过脸,妆都卸了,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顾长钧不由想到上午他从花园经过,远远瞥见她和苏远之站在一起,她薄施粉黛,杏脸染了层淡淡的粉色,阳光下与那苏远之便如一对仙童仙女,极是登对。   怎么转眼在他跟前,就这样一幅寡淡沉郁的样子。   顾长钧没停步,走到门前方丢下一句:“你随我来。”   柏影堂中,周莺无措地立在案前,顾长钧坐在后头,手边一碗醒酒汤,是周莺才替他温热的。   顾长钧手里摩挲着那雕花盒子,细细窄窄的一条,任谁瞧也不过就是盛钗子的寻常物。里头却有价值千金的契书。苏家确实够诚意,想就此预定下周莺。   顾长钧将盒子扔在桌上:“我的意思,这东西不能收。”   周莺“嗯”了声,见顾长钧面色不善,又道:“全凭三叔做主。”   她本来也没想要,可在顾长钧跟前不敢争辩,只咬着嘴唇暗自委屈。   顾长钧见她大气儿都不敢喘的样子,心里头那无名火不知怎么又蹿了上来。   和别人有说有笑,到了他这里,就成了闷葫芦。   顾长钧呷了口茶,“听说,过几日苏家大房要给孙儿抓周,老夫人的意思,带你去,和苏家常常走动。”   顺便,能见见那素有美名的苏远之。   两人说不准还能偷偷地单独会一会,苏远之可不是罗百益那种蛮子,亦不是宁洛那种蠢货,这人对女人很有手段,想要叫周莺对他产生好感,想来不难。   两人背着人会几次,苏家也就不必担心安不了周莺的心了,便是再推迟定亲一两年,想必她也是愿意等的。   顾长钧一不注意就脑补过了头,好像已经看到了来日那个欢欢喜喜上花轿的周莺。   周莺不知他脸色为甚如此的难看。这物件她立即就上交给老夫人了,自己也没想私吞不还,自己的婚事也都凭老夫人和三叔做主,总是再不情愿,她也没对他们说过一个不字。   老夫人说要带她去,她如何能不去?难道说自己眼界甚高,没瞧上苏世子,不想成婚不想与苏家往来,她有那个资格吗?   周莺绞着袖口,怅然道:“是,我知道了,三叔放心。”   顾长钧嗤地笑了:“我放心什么?”   他抬起脸,索性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给周莺更施加了几分压迫感。   周莺咬着嘴唇:“三叔,我不懂您是何意。”   她能听出来,他话里那阴阳怪调的语气,好像很不高兴她的回答一般。   他又在不高兴些什么?   他们主宰着她的未来,她的婚姻,她的下辈子,她一句话都没说,一点意见都没发表,他又在气什么。   顾长钧从案后走出来,踱步至窗前,见外头不知何时落了细细的雨。   树丛渗了更深浓的翠色,世界被雨雾氤氲了,平添了几许柔和朦胧的美。   顾长钧没心思欣赏这种美。   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叫她来,为何叫她来。这种事何时需要与她商议?   他不说话,屋里静得可怕。沉默叫她更加煎熬。   周莺思度着这些日子以来顾长钧面对她时的表现,回忆着他所有的反应。   她心内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三叔。”   身后低柔的女声,像细雨落在叶上,像那叶子落进心间。   顾长钧没有回头,听她缓缓道。   “三叔是不是,不想我成婚?”   顾长钧蹙了下眉,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他挺拔的背脊蓦地一僵。   他是不是,不想她成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5 20:46:30~2019-12-27 01:1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5个;雪落蒹葭 3个;Corrine Tseng 2个;阎亚贞、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rrine Tseng 26瓶;ElectricBlack 5瓶;夏桐 2瓶;28194569、实石头、今晚吃土豆、冬瓜兔、小黑球i、21824625、你好,壹月、倆小zh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不想她成婚吗?   顾长钧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凝眸望着她。   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   而更奇怪的是自己为何没有呵斥她, 而是顺着她这句话开始思考?   不想她成婚,没她宽慰照拂,老夫人的病情会反复吧?   陈氏管着内宅, 需要信得过的帮手, 她已是做的很熟了, 算账管事,打理内院, 迎来送往, 宴客参会。她走了, 这些事就落到陈氏一人头上, 顾麟还小, 陈氏又要分心照顾,也会很累的吧?   而那些夜里送来的醒酒汤, 餐席上种种精巧的菜式点心,他外袍里头那件柔软合身的中衣,也都将随着她离开,而消失在这个家。   家宴上那些欢声笑语, 花园里那荡秋千的影子,柏影堂里红着眼圈瑟缩不敢与他争辩的女孩儿……   顾长钧抿唇,已经止不住思绪朝着诡异的方向奔去。   面前的这个姑娘,将再也不能被他随意喊来柏影堂任他申斥。   除此外, 还有什么?   心里头那一点怅然若失的感慨是什么?   顾长钧不敢再往下想去。   可薄唇不受控制的轻启,他听见自己低柔的嗓音。   “不想。”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屋中静极了, 只闻细雨打在窗格上那轻微的声响。   周莺满腔委屈还未诉尽,她张口结舌,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顾长钧垂下眼,轻轻叹了声。   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他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又如何面对这样疯张的自己。   “你若成婚,”他艰难地续道,“老夫人没有你在旁宽慰,只怕病情又有反复。”   他随意扯了理由。   周莺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松了口气:“我也舍不得祖母。”   她垂下头,低声道,“其实我知道,我给三叔添了许多麻烦。若不是为我议亲,三叔不必得罪那么多人。”   叶家,宁家,陆家,甚至陈家,若不是为她,顾长钧何苦下重手?   “我以为三叔不想为我的事烦……”   她绞着袖子,不自在地道。   这时才觉适才失言,问得那是什么话。亏得三叔肯给个台阶下,说是不想她离开祖母,若他当真脱口而出是不耐烦理会她的事,她又该有多尴尬。   周莺心底小小的感激起来,偷眼去瞧顾长钧,见他垂眸立在那,似乎想什么事情出了神。   周莺抹了把眼睛,将差点就掉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   罢了,顾长钧舒了口气。   他对上周莺湿漉漉的眼睛,阴沉的面色稍稍和缓,压低了声音道:“你无需小心太过。”   又补了一句:“我并没有那样想。”   周莺心脏扑通扑通跳,三叔解释,这样和气的宽慰她?   这未免太不真实了吧?   再回想,上回他主动要桂花糕;几番喊她过来,也不都为了训斥她;她为之前误食那药的事自苦,三叔还扯谎安她的心。   后来林太医上门,她暗自找他核实过,三叔瞒着她,不想她为不能孕嗣之事灰心,不想她为了因药失态而挂怀。   今天来此,是她自己先觉得婚事议得太麻烦了,而后便如此的猜疑他。   三叔没有发脾气,还好言好语的解释。   周莺心跳快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试探地,跨越某道看不见的鸿沟,瞧着他道:“那我,不成亲行不行?”   顾长钧蹙了下眉,四目相对 ,他清楚读懂了女孩儿眼底的雀跃。   “我不成亲,不嫁人,就在祖母身边守着,照顾她……”也照顾三叔您,   “行吗?”   顾长钧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僭越,他不过稍稍和颜悦色一点儿,她就立即顺杆往上爬。他甚至有点怀疑,过去她的安分谨慎,羞涩守礼是不是都是假象。   顾长钧淡淡瞥她一眼,心底那点不自在的感受刹那去了。他又恢复清冷模样,板起了叔父的架子,负手越过她,在桌案后的椅中坐了。   擦肩而过,那淡淡的馨香,萦在鼻端,极淡,却久久不散。   顾长钧把玩着那只长方形的盒子:“理由呢?”   他靠后抱臂倚在椅背上:“总不能叫我去说,为了多一个人服侍老太太,就阻止小辈成亲。”   这不可能是真实的理由。   周莺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脸颊蓦地一红,顾长钧说的是句活话,是不是只要理由充分,她就不用嫁给苏远之?   三叔在朝为官,识人最准,她没什么把握能瞒得住。   周莺盘算了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还是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比较好,毕竟过了这个村,错过这个店,三叔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我……我觉着和苏世子不合适。”   顾长钧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了一声:“那你和谁合适?”   “我……”毕竟当着男性长辈的面儿,周莺窘得脸蛋发烫,“苏世子在昌平侯夫人跟前,甚为乖巧,为人圆滑,讨人喜欢。我在家里只是跟着二婶打打下手,太复杂的人事我处理不来,将来若在昌平侯府,说不准要闹笑话,依苏世子的性子,他未必愿意跟我一头……”   “昌平侯夫人现在喜欢我,将来,不好说,若她将来嫌弃我,不喜我,苏世子,也必会站在昌平侯夫人那方,我……”周莺想到自己不能生养,登时有些泄气,苏世子是昌平侯唯一的嫡子,自己不能为他生育子嗣,被厌弃只是迟早的事。   顾长钧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既要结亲,周莺这个身体状况,不该瞒着对方,否则就是骗婚。可她脸皮薄,说出去若给苏家退了婚,旁的人家便肯娶她也多半只是为了利益。或是苏家勉勉强强的接受,日后也难免要诸多抱怨,她下半辈子要受的痛苦更多。   顾长钧眉头蹙紧了,第一回 觉得这次和苏家议亲议的太过草率。   倒是他想当然了,觉得自己府里的姑娘要嫁人,对方是个门户相当的人家,与他关系也不错,嫁便嫁了。便是他家的姑娘有缺陷,旁人也当感恩戴德的受着。他原本是这样认为。   他唯独没想到,嫁过去以后,那姑娘会如何。   她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看着什么样的脸色,听着什么样的讥讽。为了相士的一句不吉利,苏家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也要延迟定亲,在苏家眼里,那苏远之简直是宝贝得不得了的人物。他们完全有可能因为周莺的缺陷而怨怼。   他没想过。   此刻一想到,他浑身难受,周莺便只是他的便宜侄女儿,也不当给人这般作践。   他也恍然明白了她为何抗拒亲事。   与其给人施舍般的赐予一段婚姻,她宁可就这样活着。   或者可以理解成,她愿意在顾家瞧人脸色,因为她觉得自己欠了顾家,但她不欠别人,所以也就不想再叫自己陷入那难堪的境地。   顾长钧长久的沉默着。周莺悄悄地瞧他脸色,刚刚升起的那点勇气也像落地的烟花星火般陨灭了。   三叔会不会觉得她不自量力。苏家肯娶,她还不要嫁,有这么个冤大头愿意聘她做世子夫人,她该感恩戴德才是吧?   这念头才蹿上心间,那边的顾长钧就开口了。   “好。”   周莺顿了下,抬眼看他。   听他缓声道:“这件事交给我。你不必管了。”   周莺呼吸滞住,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交给他?   三叔的意思是?   “三、三叔?”   “我会先和苏侯爷碰个面,漏个口风。”   “可是,”周莺很快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她甚至笑容还未来得及绽开就想到了别的可能,“若是祖母知道,知道我……会伤心吧?”   顾长钧道:“交给我了,这些事,你不必理会。”   “可是……”   “别可是了。”顾长钧冷笑,“你还是先考虑考虑,若是今后再没人来提亲,你该怎么办吧。”   揶揄的话语,充满玩笑的意味,今天之前,周莺甚至不知道顾长钧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顾长钧瞧瞧天色,不早了,乌云那么厚,只怕这雨就要下得大了。   他摆摆手:“行了,你回去吧。今晚你我谈过什么,不要透漏给第三个人,知道?”   周莺重重地点了点头,觉得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心意,她深深地福了一礼:“三叔,我保证,这次以后,再也不会给您添麻烦了,我定会好生伺候祖母,好生孝敬二婶和您。”   顾长钧似笑非笑:“去吧。”   **   那晚过后,周莺忐忑了几日,顾长钧那边没动静,老夫人也没说什么。   就在她以为顾长钧要反悔的时候,昌平侯夫人带着苏远之上了门。   锦华堂里,老夫人、陈氏陪昌平侯夫人坐着,屋外檐下,苏远之和周莺并肩立在阶上。   院中葱茏的花树中传来阵阵虫鸣,六月末了,这半年周莺恍惚的过着,在顾家的日子很慢很慢,日复一日的照顾人,学做事,倒少有时间想自己的将来。   今天昌平侯夫人带苏世子上门,周莺心里期待又恐惧。期待顾长钧果真践行诺言解决了这件事,恐惧他不过当她是个小孩子随意哄哄罢了。   苏远之格外沉默,她不说话,他就静静的在旁陪着。   侍婢们来往穿梭,偶有那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偷偷瞧他们一眼。   苏远之生得秀美挺拔,家世又好,周身自带一种叫人无法轻忽的光环。   可周莺不喜欢。   脑中有个朦胧的影子,她的夫君,该是那样伟岸的,是那样强大的。是那个能护她周全,叫她安心的人。   他定然不会在意她不能生养,不会在意她出身是怎样的。   那样一个人,不知这一生,何时才能寻觅到。   身侧的苏远之开了口。   “顾姑娘。”   周莺思绪被打断,仰头瞥向苏远之。   他俊朗的面容有些灰败,适才不曾瞧他,她都未曾发觉。   “你知道,今天我娘带我,是来做什么吗?”   周莺缓缓摇了摇头。隐约的,她觉得自己期待的那件事,大抵是有着落了。   “江南有个术士,近来进了京城。他是个传奇人物,据闻过去的罗国公,就是在他指点下才冒死请战去了南疆,后来才有了如今的家兴业旺。”   周莺轻轻地“哦”了声,“那个术士,指点了公子吗?”   周莺几乎就要笑出来了。   她强忍着,不叫自己的表情发生变化。   苏远之开了个头,她就明白过来,这突然出现的术士,只怕来历有些蹊跷。恐怕这就是三叔的手笔。   不想瞒着对方,又不想她的私事被全世界知道,他用一个莫名的术士,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叫苏家就此打了退堂鼓。便真是为了她不能生养而悔婚,苏家揣着愧意,也必不会大张旗鼓的扬出来。   苏远之见面前的少女,那本就绝美的面庞忽然明媚起来。他注视着她晶亮的眉眼,恍惚中只以为自己瞧错了。   姑娘很快垂下头去,杏眼中的光芒他瞧不见了。   巨大的失落汹涌地扑过来。   苏远之的手在袖下攥紧了。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个容色倾城的佳人了。   他怎能不难过?   “我是不信的……”他这样说着,想让自己那抓心挠肺的挫败感得到几丝缓解,也求得她能瞧在他身不由己的份上不要记恨。   这样一个美人儿若是厌恶他,可多叫他心痛。   “我不信相师,也不信术士,我只信自己。”他声音沉痛,眉眼酸涩地望着周莺,“可我拗不过我娘,我爹,我祖父、祖母。他们信。只要有丁点于我不利的可能,他们都会迅速的将那可能扑灭,掐断,永不许复生。”   苏远之难过的心口发酸。但当着一个未婚的姑娘面前,自己又要悔婚于她了,给她留有最后的尊重,就是不当着她面前说有违规矩的话。   他没提婚事,也没提悔婚,他什么都没说,其实又什么都说了。   周莺懂。若这件事不是她事先所求的,她也许不明白。可此刻,她有什么不明白。不知缘何,她特别的想去柏影堂,在顾长钧跟前重重磕个头,跟他说无数遍谢谢。   苏家为着术士的一句话,甚至不曾求证,就决定撕毁婚约,周莺觉得自己的直觉没有错,苏远之不会站在她这边,不会为她与全世界抗争,感情没深厚到那个程度,她也不值得他为她与长辈争执。   早些清算,于她于他,都是好事。   何必耽搁他更好的姻缘。   屋里,昌平侯夫人抬手抹了眼睛,帕子已经沾湿了,捏在手里,紧紧的,一直不曾松开。   “真是对不起,是远之他没福气……我这心里头,过意不去,对不起莺丫头。可若是强行结亲,真的害了莺丫头性命,不是我们的罪过?我们怎么能明知对丫头不利,还非要死皮赖脸地结亲呢?这孩子与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我心里疼得不行,老太太,您别恨我,实在是我不忍心。”   昌平侯夫人没提术士定言周莺不能承嗣,而是对顾老夫人道,若是结亲,会对周莺的性命安危有碍,为着周莺着想,才忍痛了了婚事。   顾老夫人叹了声:“就没有旁的破解法子吗?这婚事一波三折,真真是不吉利。那术士若真如此神通,我们多使些钱供着,求他解了这祸,成不成?”   昌平侯夫人抹泪道:“不成的,术士说了,这是他俩的命数,不是妨着远之,就是碍着莺娘,这劫没法子解,当真没法子。”   顾老夫人在听见她说“不成的”三字时,面容就微微沉了下来。   昌平侯夫人出尔反尔,先是推迟定亲,接着又闹了这一出,究竟是有多嫌弃莺娘?   当初说要定亲的是他们,如今频频反悔的又是他们。   顾老夫人如何听不出,这一切都是借口,昌平侯夫人突然悔婚的原因定然不是什么为了周莺着想。只要能结了这门亲,两家就是打不散的联盟,就算亲事真对周莺性命不利,哪怕周莺过门当天就死了,将来牌位也供在苏家祠堂,也一样是苏家上族谱的少夫人,顾家就得永远都认苏家这门亲。   说到底还是不想结亲吧。   顾老夫人精明一辈子,会做人,自不会当面拆穿,更没表现出对苏家所作所为的不屑,昌平侯安平侯一朝为官,朝堂上还要共事,没道理因着后宅的事而结仇。   “苏夫人为我们莺娘着想,是我们丫头的福气。”顾老夫人客气了两句,“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本就没定亲事,不过就是咱们长辈之间说过几回话儿,连莺丫头自己都不知道合八字的事儿,您瞧……”   话外之意,是想昌平侯夫人在外不要提及议过亲。女孩子家要脸面,叫外头知道议亲又没成,保不齐要怀疑是女孩子有什么不妥。世人总是对男人更宽容些,男人家便是有些明显的错处也不会给人责难,而女孩儿不同,女孩儿要小心谨慎得多。   昌平侯夫人一叠声道:“可不是?老太太,是我自个儿喜欢莺丫头,觉着投缘。大爷大太太都不在了,我托大,想认丫头做个干亲。我几番上门,不就是瞧瞧干女儿?哪里就有什么亲事不亲事的了?”   两人都肯装糊涂,自然话题谈得很顺畅。   结亲不成,结个干亲,两家的亲密也不会受影响,昌平侯夫人打算得很周到,虽自己做了恶人,但好处仍不想失去。认干亲对女方也没什么损失,名头摆在那儿,就是私下不来往也没人较真,为了名节不损,也算得宜。   就是心里头膈应,太膈应了。   被人嫌弃,还得挤出笑脸喊一声干娘。   想到周莺的委屈,老夫人气得心口疼,拿茶盏的手都不稳了。   老夫人端了茶,昌平侯夫人就告辞了。出来一眼瞧见儿子呆呆望着一片灌木,魂不守舍的样子。   昌平侯夫人上前扯了苏远之一把。   “怎么了?”   苏远之回过神来,认出是母亲,长叹一声,眸中露出一抹哀色,“今后,再别让我上门来了。”   如果从来没见过,也就不会上了心。   印在了心口的人,要生生的挖去,谁知他有多痛?   可恨孝道压在身,爹娘祖父母都是为他好,难道他要不孝与他们争执吗?   周莺早早地从老夫人那儿告了辞,回到青萝苑,做针线不安心,调琴弦也坐不住。她索性躺进帐子里。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今天苏远之说的那些话,想到顾长钧不动声色的布置下一切,大费周章地弄来这么个人,编了这么一套典故,请了那么多佐证之人,叫苏家立时就信了。   苏家的翻脸她能理解,一点也不怪他们。这件事顺了她的心愿,别提她多高兴了。   周莺翻身坐起来,扬声喊落云替自己更衣。   她重新匀妆梳了发髻,在小厨房治了一盅糖渍樱桃就往柏影堂去。   天色还早,顾长钧这时候不可能在的。可她好想早点见到他,早点表达自己的谢意。   顾长钧回到院子,远远就见廊下阶上坐着个人,似乎疲倦极了,闭眼歪靠在墙上。手里抱着一只青花瓷盅。   顾长钧眉头跳了跳,无言地迈入院子。   落云悄悄扯了把周莺的袖子,北鸣已笑着迎上前去:“侯爷,姑娘说要见您,酉初就来了,小人叫她去屋里坐着等,姑娘不肯,就和落云姑娘在外头候着侯爷。”   周莺慌忙站起身,眉眼晶亮地喊了声“三叔”。   只是也许等得太久,太疲倦,声音微微哑了一点儿。   顾长钧点点头:“进去吧。”   周莺在小书房等着顾长钧。   他在内室洗漱,更衣,过了一刻钟才踱步出来。   见那小姑娘坐在书案边,瓷盅放在桌上,见他来,便立刻打开了盖子,笑着道:“换了三回碎冰,总算东西还新鲜。”   顾长钧挑了挑眉头,靠近过去,见瓷盅中摆着碎冰,冰上镇着一只甜白瓷碗,里头樱桃去了皮,用冰糖浸过,掺着细碎的冰碴,鲜红晶亮,格外清新。   天气闷热,在外劳累一天的顾长钧本没什么胃口,一瞧这糖渍樱桃的品相就登时起了念头。   周莺将小银匙置在碗里,朝顾长钧推去。   顾长钧瞥她一眼:“你呢,不热吗?”   周莺摇摇头:“我不用,是给三叔做的,夏天吃这个,爽口,过去父亲下衙……”   周莺顿住。   意识到自己提及了不该提及的人。   在老夫人跟前不能提,怕惹老夫人伤怀,在顾长钧跟前,也不该提,兄弟不合,误会极深。   顾长钧神色有一瞬凝滞,很快恢复如常,他垂着眼舀起一颗樱桃,淡声道:“你接着说。”   周莺抿了抿嘴唇。   她不知是不是生了错觉,怎么最近的三叔,特别的容易亲近似的……   顾长钧浓眉挑了挑:“怎么愣着?”   周莺俏脸微红:“三叔,我还未跟您说,我是谢谢您的。”   顾长钧哼了声:“看来苏家人来过了。”   “是。”周莺道,“只是祖母可能给气着了,我有点过意不去。”   顾长钧吃了第三颗樱桃:“你祖母一生经过的风浪不少,这点事,无碍的。”总比知道周莺不能生养而伤心要好得多。   片刻一小碗樱桃已经消失无踪,周莺欣喜更盛,下意识道:“明儿我做雪梨百合,用冰镇着,等三叔回来用。”   顾长钧蹙了蹙眉,一个侯门小姐,总要自己下厨治食,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府里的厨夫不称职么?”   周莺笑笑:“不是,忠伯很好,是我闲不住,喜欢弄这些小东西。”白白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总得做些事,让自己有些用处,才能好受一点。   顾长钧抬眼,就撞见了一张芙蓉初绽般的明媚面容。   她那种谨小慎微的紧张和不能自已的恐惧似乎都卸下了,整个人鲜活、明亮,生动,小巧的唇不住地跟他说着话儿,也都是些没意义的话、浪费时间的话,可顾长钧出奇的,没有觉着烦,甚至连不耐的蹙眉都不曾有。   室内昏暗的灯下,他望见她云鬓高耸的影子映在她身后的窗上。   修长的颈,削窄的肩,流畅优美的曲线……再瞧她的唇。   热。   这夏夜恼人的闷热。   屋中那常燃的沉水香也觉多余。   叫他艰难得喘不过气。   那喋喋不休的唇,那不断溢出柔婉女音的唇,那偶尔被贝齿抵住,柔软得不像话的唇……   他缘何知道那唇是如何温软甜腻。   他知的。   在那日的马车中,她扑过来时,樱唇撞在他脸颊上。   不过是一瞬的碰触。再也忘不了。不想忘却。   “还有龙须酥,炸云卷,待将来我……”   她话未完。   顾长钧忽然倾身过来,隔着一张黄花梨木的桌案,他凑近了,薄而色淡的唇就在她唇畔停住……   周莺睁大了眼睛,刹那屏住了呼吸。   顾长钧顿住身形,抬手在她鬓边拾了什么起来,温热的呼吸近在她唇齿畔,“有飞虫。”   他低低地道,“别怕。”   周莺忘了反应,这距离近的犯规了。她从没试过这种情况,且对面的人,还是她一直恐惧的那个男人。   他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周莺未看清,她只是紧张地闭上了眼。   顾长钧的指尖轻轻撩过她柔软的发丝。一根根青丝,浓密顺滑,曾在他肩头擦过,曾在他床帐里铺成飞扬的形状。   那日的百般亲密,排山倒海一般涌上脑海,顾长钧适才凑近时未曾想过的画面,如今伴着那回忆一帧帧越发狂热起来。   不过就是一刹那,所有念头闪过,不过就是一瞬之间。他坐回位置,捧了手边的茶,垂眸饮茶的间隙瞭她一眼,见那惊惶的少女红了脸,尴尬地绞着袖子,他能预见,她下一秒就要告辞离去。   “三、三叔……”她缓缓起身,似乎有些慌乱,足尖儿不下心勾在桌腿上,椅子撞开了几寸。   “小心。”   顾长钧飞快起身攥住她的手腕。   她身后的椅子晃了晃,桌面上的茶水瓷碗银匙都跟着晃动,发出小的噪音。   而她的心颤得比被撞到的桌子还厉害。   她仰着头,细细的手腕被他宽大的手掌握住。   轻薄的袖口隔不住他掌心的温度。   那温热的触感好像在心头燎燃了火。一簇一簇,越发灼热。   她不由自己地仰着头。   与她心跳一样剧烈的,还有顾长钧那颗长久不曾被撼动过的心脏。   是怎么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说不清。   他不再正常了,连板着脸都不能。   那些睡梦中窜上来的可怕念头,此刻就在心底又死灰复燃。   身前这个依靠他的搀扶才勉强站稳的女孩子,她仰着她过分美丽的脸,她紧张得忘了挣开,她明媚的水眸倒映着他的影子。她急促的呼吸和一起一伏的胸口……   还有这烛火中暧昧的光色,这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屋子,窗外过于朦胧的夜,拂过耳畔无言的风。   一切一切,无不在动摇着他的理智。   顾长钧喉头滑动,一瞬不瞬地望着周莺。   周莺涩着嗓子,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三……”   顾长钧另一手猛然扣住了她腰后。   周莺不由自主地朝他贴去。   顾长钧嘴唇抿了抿,垂下头,朝那慌乱地紧抿着的樱唇落去……   “侯爷。”   北鸣在檐下,轻轻敲了下门框,隔帘道,“老夫人听说您回来,请您去锦华堂一趟。”   浑似理智终于回归,顾长钧猛地推开了怀里的姑娘。   周莺小腿撞在椅子上,不敢出声,满眼窘迫地望着他。   顾长钧没有回视,他避着她的视线,好像刚才那个人不是他。   顾长钧理了下袖口,什么也未说,就跨步走了出去。   周莺倒在椅中,脸红的发烫。   刚才是怎么了。   是怎么一回事 。   三叔凑的那么近,还搂了她,她以为,他要……   不不。周莺抱着头,阻止自己乱想。   那是三叔,那是不苟言笑不近女色威严迫人的三叔啊。   三叔只是扶了她一把罢了。   可……   周莺慌乱得要崩溃了。   不敢想,哪怕与他在一个屋子里说上超过十句话,这种事她都觉得是奢望。如今不仅说了好一会儿话,还……还……   **   顾长钧走在青石甬道上。   风中吹拂来阵阵荷香,锦华堂近了。   他不安宁的心勉强镇定下来。   不能想了。不能去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怕那真相太不堪,怕自己不能接受自己的龌龊。   早在某一天夜晚沐浴的水中,他就知道,自己疯了。   锦华堂屋里灯火还亮着,三叔该是陪在祖母身边说话吧?是说今天苏家悔婚的事?三叔多半还要假装震怒一番,才好把自己摘干净。周莺远远看见锦华堂的灯火,并没在门前停留。   她心脏还在砰砰砰地跳着。   剧烈得,连呼吸都觉着疼。   她是怎么了。偶然的一次搀扶罢了,她怎么就想到那些不可告人的方向去?   落云也瞧出了她的不妥,提着灯边走边打量她:“姑娘,您是不是热的紧?您后背汗湿了。”   周莺叫了热水,浸在温热的水中,她抱膝想着今天的事。   三叔吃了她做的糖渍樱桃;今天更衣出来,穿得是她绣的一件常服;三叔准她滔滔不绝的说那些无聊的话,三叔怕她跌倒……他抱了她……   周莺捂住脸,又是不安,又是不敢置信。   骗不了自己了。   那一室暖黄的光晕中,她仰面凝视着那个冷峻得不可轻忽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他温热的手掌绕过她的细腰,然后将她箍紧……   他隔着桌案凑近,替她挥走飞虫,那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勾住她的下巴的手,他靠近过来的薄薄的唇……   “啊啊啊!”周莺捂着脸,彻底的慌了。   疯了疯了,她该怎么办啊?   **   顾长钧突然忙了起来 ,甚至还出了一趟公差。   周莺照常服侍着老夫人,乞巧节这天,随陈氏回了趟陈家,和陈家那几个表姊妹一块儿过节。   这样的日子,不想还有陌生人来凑热闹。   陈家二姑奶奶的女儿楚嫣不知如何结识了贵妃的外甥女儿敏郡主,还带来一块儿跟大伙吃宴。   敏慧一进门,第一眼就注意到周莺。   周莺背对着门,侧身和陈大奶奶说着话,敏慧瞥见一个窈窕的背影,穿得素淡,但不失隆重。梳着倭堕髻,腰特别细。待她转过脸来,敏慧呼吸都轻了。   这是怎样明丽的人啊。   京城贵女再是保养得宜,也不会有比她更细滑白嫩的肌肤了吧?   生生把身边俏丽的陈二姑娘衬得像个黄瘦小儿。   敏慧明白为何罗百益只见过这周莺一回就上心了。   楚嫣给她介绍:“郡主,这是我大姑母夫家的侄女儿,叫顾莺。”   周莺在外被称作顾小姐,自我介绍也唤“顾莺”。周是她过去的姓,如今只有顾长钧还喊她“周莺”。   又给屋里人介绍:“这位是吴尚书的千金,贵妃娘娘的外甥女儿,圣上亲赐的敏郡主。”   屋里人除陈氏外皆无品级,陈氏的品级也比敏慧要低,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给敏慧行礼。   屋里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儿话,姑娘们跟着陈二小姐要去她院子里瞧新得的瑶琴时,敏慧注意到周莺没有跟上来,就扯了楚嫣一把,低声道:“你待会儿把那顾莺约出来,我见她为人不错,想说几句体己话。”   楚嫣笑道:“那还不简单,我们莺表姐再和气不过了。”   楚嫣带着侍婢去了,敏慧朝自己的婢子招招手,“待会儿那顾莺出来,你把楚嫣等人都隔得远远的,我不想有任何人听见我和顾莺的谈话。”   侍婢垂头应了,敏慧立在桥头,望着麟麟水面发着呆。   她有些丧气了。   罗百益这颗心,她捂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捂热。周莺一出现,他立即就变了心。   她如今不小了,眼看就十六岁,她还能蹉跎几年,等他几年?   正出神,周莺带着落云,大大方方地过来了。 第25章   阳光很烈, 很刺眼。   敏慧立在桥上,在身后树丛的阴影里,目视周莺缓缓朝她走来。   阳光下少女稚嫩的面庞镀了淡淡的光晕, 那眼是黑白分明的杏眼, 那唇是比樱花还娇艳的唇。   敏慧从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 父亲年纪轻轻就做了尚书,母亲是国公府的小姐, 姨母是宫中最得宠的贵妃, 而这个贵妃还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宠爱。她是皇上亲封的郡主, 连敏慧这个没名字, 也是御笔赐下的。   从来没有女孩子不羡慕她, 不敬仰她。   得知罗百益许是有了心上人,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不长眼的女人用下作手段迷惑了罗百益。他连她都瞧不上, 都不耐烦,会对什么样的女人感兴趣啊?   打听到周莺这个人的时候,她也听了不少人对周莺的夸赞,说容貌妍丽, 行止端庄,京城有名有姓的贵女谁还配不上这八个字了?   直到真正见到周莺本人。   敏慧不得不承认,她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周莺是真的很美,性情又好, 适才在屋里说话,没人不喜欢她。   敏慧一时心乱如麻,这个对手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而自己并没有想好该跟她说些什么。   周莺笑道:“郡主怎没跟着去二表妹院子?这处凉爽,吹吹风也好。”   两人临水立在白玉石桥上,下头碧波莲池,荷香铺面。   敏慧定下心神,手扶在桥栏上,开门见山道:“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为了见你。”   周莺好像并不意外,抿嘴笑笑:“不知郡主有何见教?”   “你认得我表哥,罗将军罗百益吧?”   周莺轻轻蹙了下眉:“偶然见过一回,不算认识。”她是闺中少女,如何认识外男?若答认识,不知德行要给指摘成什么样。周莺何时都谨慎,不敢顶着侯府姑娘名头乱来的。   “是吗?可我听说,我表哥喜欢你。”   敏慧说这话时,心都是疼的。   她素来就是个直爽性子,和罗百益自小在一块儿打闹,还学过几手功夫,不是那种会憋闷着自己委屈自己的人。   “郡主,”周莺正色道,“我与罗将军不过碰过一面,何敢担郡主这句指摘?”   “他为了你,和家里闹,躲在衙署不回家,说舅母何时肯去安平侯府提亲何时他才回去。”   周莺施了一礼:“抱歉,郡主这些话,顾莺不便听,也不敢听。”   她抬步要走,面前突然迎来一个侍婢,扬着下巴遮住她的路。周莺这才发现,楚嫣和落云他们都不见了。   周莺回过头去:“敢问郡主这是何意。”   敏慧抱臂道:“我本不想为难顾姑娘,顾姑娘美名在外,人人夸赞,我想着,姑娘就不要吊着我表哥了。我舅母脾气不大好,若是哪日动了真怒,打折我表哥两条腿都算清的。如果顾姑娘真的无意于我表哥,还望姑娘能和我表哥说个明白,叫他死心。而不是放任他,为姑娘你而跟家里作对。”   周莺摇头:“郡主这是强人所难。”罗百益又没有当面和她提亲,更没说过喜欢她,她怎么去拒绝,难道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你趁早死了这份心”?若人家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是谁”,她又要如何自处?   婚事之类的事,哪里有自己给自己做主的,就是拒绝,也是家里头出面婉拒,遑论罗百益根本不曾上门提过亲。从何拒起?   敏慧叹了口气:“我不想为难姑娘的。但舅母待我好,我瞧不得舅母为着这件事气得头疼镇日没精打采的,姑娘是个明白人,我舅父和安平侯过去有些小过节,还是彼此分得清楚明白些比较好。”   周莺摇头笑了笑;“朝堂上的事,叔父的事,我一个内宅女子,更是无从插手了,郡主,时辰不早了,顾莺还有事……”   “你可知道,我表哥其人,如今就在陈家外院?”敏慧见周莺油盐不进,不由提高了声调,“事情因你而起,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顾姑娘,您这样不妥。”   她索性一把扯住周莺:“顾小姐,对不住了,今天你就当着我的面儿,和我表哥把话说清楚。我不能再瞧着舅父舅母为了你和表哥闹不快了。”   周莺挣了下没挣开,这敏慧郡主力气大得很,扯着她就朝前走。   周莺恼极了,罗百益来了陈家?这样的日子,姑娘家聚在一块儿吃巧果玩一玩,男人家凑什么热闹?外院席都没摆,罗百益上门,绝不是事先打过招呼的。他为什么来,难不成真像敏慧说的,是为着她?   上回在陈家,也那么巧就遇上了罗百益。他是跟着陆公子来的,而将自己的酒换成了药的人,正是那陆公子的妹妹。   如今一串联,某种可怕的念头蹿了上来。   怎么好像每次出门,都能遇上罗百益 ?   在山寺遇到过,在宁家绸缎庄遇到过,在陈家也遇到……今日他又来了。   周莺使劲挣扎着:“郡主,请您放开,我知郡主是尚书大人的千金,是贵妃娘娘的外甥女儿,可我三叔也是在朝为官,天子近臣,如您所言,两家本有旧怨,何苦再填新仇?”   连威胁也用上了,只希望三叔的名头好用。   那敏慧却是嗤笑一声,:“怎么为着我拉着你走一段儿路,安平侯会找我爹的麻烦?好啊,那就等等看,看是安平侯厉害,还是我爹我姨母厉害。”   “吴尚书好家教。”   敏慧话音才落,就听一个醇厚的男低音,从侧旁传来。   敏慧一怔,周莺趁势挣脱了她的钳制,揉着被揪痛的手腕,回过头去,看顾长钧身后跟着罗百益,还有脸色苍白的陈老爷陈启智。   三人似乎正要到外院去,却不知怎么这三个都在内宅里头出现。   罗百益虎着脸,瞥一眼周莺的手腕,见上头明显一圈指印,上前斥道:“吴敏慧,你要干什么?在人家家里撒野,当哪哪儿都是你家地盘呢?”   敏慧气结:“罗……罗百益你……你为了别人训斥我?”   罗百益哼道:“我是你表哥,表妹做出这种无礼的事,我不仅得要提点你,还得替你跟人家道歉!”   罗百益转过头来,眸子多了抹少见的柔色:“顾小姐,对不住,我表妹给姑母宠坏了,自小就刁蛮任性,她跟大内高手学过武,力气挺大的,顾小姐有没有伤到?”   敏慧气得直跺脚:“罗百益!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蠢货!我是你表妹,你竟然当着人这样说我?”   罗百益不理会她,只紧紧望着周莺:“顾小姐,您瞧在我面上,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再备上重礼,上门给您谢罪。”   周莺退后两步,小声道:“不……不必了。”   “过来。”   低柔的嗓音,像春风拂开了桃花,顾长钧立在那,轻轻吐出两个字。   周莺一回头,撞上他深邃的眸子。   刹那心脏狂跳,说不出的异样。   她没来得及思索自己为何这样的不正常,脚步就比大脑快一步挪了过去。   “三叔。”   她极低极低地喊了一声。   顾长钧上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他面上偶然一现的温和消失无踪。   “罗将军,日后带家眷出门,还是慎重。”   顾长钧讥诮地说完,给周莺打了个眼色,带着她朝外走去。   敏慧大声喊她:“顾莺,你等等,话还没说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百益一把拽过她,怒道:“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陈启智忙上前道:“将军别气,是寒舍招呼不周,郡主万勿动气,都是我们不好。”   敏慧泪水在眼中打转,梗着脖子道:“罗百益,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等着,你一定会后悔!”   敏慧和罗百益如何争执周莺并不知道。   她已经亦步亦趋地跟着顾长钧上了马车。   “三叔怎会在这儿?”   周莺提壶给顾长钧斟了茶。   顾长钧结果,指尖轻轻擦过她指尖,有一些看不见的小火星,就在这一瞬噼里啪啦地在心里绽开。   他声音带了几许低柔。   “公干归来,听说罗百益又到陈府,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不放心罗百益?不放心陈家?还是不放心罗百益在陈家撞到她?   周莺不知怎地,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转念又想到,顾长钧会这么说,那是不是代表,敏慧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罗百益喜欢她?   周莺有小小的震惊。抬起眼,发现顾长钧正注视她,好像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颔首答道:“罗百益这人脑子不大清楚,与我提过亲,我拒了。”   顿了顿又道:“没叫老太太知道。”   周莺垂下头,不敢瞧他。他外出有二十多天了,好久好久没见,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薄荷香好像都变得有些陌生。   顾长钧道:“怎么,不高兴了?你喜欢罗百益?”   周莺怔然,赫然抬眼,撞见他不悦的眸色。忙道:“我……我没有的,我根本算不上认识他,更……没有那种想法。”   顾长钧不说话了。   周莺硬着头皮道:“我和三叔说好的,我不嫁人……”   顾长钧看过来,少女白皙的面容透着暧昧的粉,咬着唇,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神色。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下攥紧了。   该死的。   周莺无措地又咬了咬嘴唇。   顾长钧猛地别过头去,撩开车帘不肯理会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发啦。马上就2020年啦,这几天码字工作太忙,没顾上抽奖。口红明天晚上抽吧,不见不散,爱你们。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可爱胖仙女没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19-12-28 05:57:55~2019-12-28 07:0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可爱胖仙女没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呜呜, 姨母,表哥他太过分了,明明我才是他最亲的人, 可他却为了外人, 对我口出恶言, 还说我丢人……   少女委屈的哭诉,从半敞的朱红漆木喜鹊登梅琉璃窗内传出来。   大殿前候着五六名着青灰服色的小太监, 神情肃穆地垂头站着, 往来穿梭的宫女也都放轻了脚步, 静悄悄的, 处处彰显着这座宫殿中规矩的森严。   晌午的阳光正好, 透过七彩琉璃窗镜折射出绚烂的颜色。   炕上铺着厚厚的朱红毡毯,酷热的夏末, 罗贵妃却好像身在寒冬,手里抱着烧蓝铜手炉,中衣外穿了三层夏纱,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细长的涂了大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刮擦着手炉上的花纹, 不时抬眼瞧瞧哭花了脸的敏慧。   “表哥变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他,以前谁欺负我,他定然第一个出头, 如今却为了别人,连脸面都不给我,那安平侯讥讽我没家教, 他还深以为然,比安平侯骂得还难听。”   敏慧抹了把腮上的泪,红着眼道:“姨母,你说表哥是不是傻了?那顾家的闺女根本是个虚伪无耻的女子,他怎么就看不出来?不远避不拒绝,这样吊着表哥,算什么好姑娘?”   罗贵妃一双含愁远山眉轻轻地蹙起,撩了撩手叫宫人给敏慧打水洗脸。   “瞧瞧你,哭得花猫似的。”   她声音很轻,是有气无力的那种虚弱。   盛宠在身,十年不衰,从秀女走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之位,都道她是个道行高深的女妖,甚少有人知,她走几步路都要喘一喘的。   “你们年轻女孩儿,难免为这种事烦恼。”罗贵妃叹道,“我当年也一样,十四五岁,谁没思慕过少年郎?恨那些夺了他去的人,恨他不解风情,恨自己痴心错付。”   她朝敏慧招招手,敏慧翻身爬过去,将头靠在她膝上,罗贵妃抚着她秀发,轻声道:“慢慢你就会明白,人啊,早晚会知道哪个人才是值得的。”   敏慧眼泪滴在她轻薄鲜亮的纱衣上:“我大抵是不会明白的了,从来没谁对我好的,那些曲媚逢迎的,难道待我是真心吗?不过瞧在姨母和外公份上,讨好我罢了。”   从来真心待她的,就只表哥一个罢了。   罗贵妃淡淡地笑着:“你啊,还是太年轻。”待到了她这个年岁,就知道人的真心,是不能强求的。   罗贵妃身体不好,进宫后虽有各种名贵的药养着,医术高超的太医看顾着,也不过就是勉强支撑,无碍性命,却也活得很不自在。她自己没有养育子女,就很宠爱娘家姐妹兄弟们的孩子,尤其是敏慧,敏慧健康伶俐,有她羡慕不来的那些活力,所以格外的对敏慧好。甚至到了宠溺的地步。   今上也瞧在罗贵妃份上,对敏慧很是宽待。   受的宠爱多些,被纵容得多些,敏慧性子就难免跋扈了些,从来只有她不屑的不要的,怎能接受旁人对她不冷不热。   罗贵妃当她是亲生女儿般,怎会不懂她所想。   揉着敏慧的头发,轻声道:“那你想怎么?”   敏慧顿了下,哭诉这么久,等得就是这句话。   “姨母,我听说那顾莺,早前已经和昌平侯府要定日子了,不知什么缘由,前些天放出消息来,说不是定亲,而是跟昌平侯夫人结了干亲。”敏慧在罗夫人那儿听说了些周莺的事儿,两家议亲的事虽然隐秘,但罗夫人还是能收到一些消息的。   敏慧对周莺格外在意,自然也十分关注这些事。   “好好的亲事黄了,只怕是表哥从中做了什么。若放任表哥继续下去,怕是要闯大祸,姨母委屈许多年,才在宫中立住了脚,平素外公亦是谨小慎微,规行矩步,我实在是忧心。”   敏慧坐起身,张开闪亮亮的大眼睛,握着罗贵妃的手道:“姨母,要是顾莺早点成婚,表哥也就死了心了吧?”   罗贵妃淡淡瞥她一眼,抽回了手,“敏慧,你想的太简单了。安平侯府要与谁结亲,是你是我能左右的?那是陛下最信任的人!”   “姨母,正是陛下信任,才要加以宽待、抚慰不是吗?我听说近来回京贺万寿节的几个藩王中,有位灵王还未婚配……”   罗贵妃脸色一沉,甩脱她手,“你胡闹!”   她一口气提不上来,猛地咳了起来。   敏慧慌了,忙喊人宫人取鼻烟过来,自个儿抱着罗贵妃轻拍她的背:“姨母我错了,敏慧错了,您别生气,您别着急,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姨母说什么我都听。”   这焦急不是作伪,敏慧眼泪都急出来了。   秀毓宫的掌事大宫女忙排开众宫人奔了过来,将一块药丸先垫在罗贵妃舌下,然后旋开珐琅鼻烟壶凑在罗贵妃鼻端给她嗅。   片刻,罗贵妃张开眼睛,呼吸顺畅了。   敏慧抱着她哭:“姨母,敏慧对不住您,是敏慧太不懂事了。”   罗贵妃虚弱地叹了声:“傻孩子,姨母不怪你,是姨母自个儿的身子,不争气……”   敏慧摇头:“姨母是给我气坏了。我也是一时慌了,实在是没法子,我什么都不瞒姨母,自小我就打定主意要跟表哥一块儿,要是最终不能嫁给他,我只有死……”   话音未落,罗贵妃又喘了起来,那掌事姑姑抚着罗贵妃的背,北北“郡主,您叫贵妃缓缓吧?”   说什么死不死的,明知贵妃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这敏郡主,未免太不懂事了。   罗贵妃脸色苍白,无力地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按住敏慧的手背。   饶是盛夏,不用手炉,她的手脚便是冰凉冰凉的。   “敏儿,你乖,姨母替你想想法子,你莫一心强来,最后伤着你自己。”   顺势吩咐那掌事宫女:“叫人去传,说我要见罗夫人。”   敏慧抿了抿嘴唇:“姨母,舅母没法子的,表哥若是肯听话,早就……”   她早就做了他夫人了,又岂会耽搁至今?   没人能按下表哥的头逼他成亲,否则家里早就做了主了。   “你姑娘家家的,莫管这些事儿了,罗家顾家是不可能结亲的,你不懂这里面的事儿。”罗贵妃断断续续道。   作为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罗顾两家相互钳制相互监督,若是结成一脉,圣上的皇位怎么坐的安心?   罗百益对周莺再喜欢也只能是奢想,他懂其中利害关系,家里是不会同意他娶安平侯府的姑娘的。   “你若信得过姨母,这件事,你就再也不要管了。”   送走敏慧,那掌事宫女回到炕边。罗贵妃已经换过衣裳,捧茶倚在靠枕上。   “娘娘,敏郡主大了,是该商量商量婚事了。”再这么闹下去,只怕连娘娘也给连累进去。一个无子的妃嫔,固宠容易吗?   “我心里有数,青沅,你去吩咐小厨房,今晚做皇上最喜欢的酥乳糕。去请皇上,就说我想他了。”   清沅暗自叹息。贵妃前儿耍小性,拒了皇上的宠幸,每回有龃龉,都是皇上先低头。这回为了娘家的事儿求到皇上那儿,少不得需先低低头了。   夜半晋帝才理完政事,挂念着罗贵妃的邀约,匆匆就往秀毓宫赶。   夜深露重,远远瞧见一个瘦削的影子提着灯,在秀毓宫前正往这边张望。   晋帝心里一顿,叫停了御辇,走近前来,见果是贵妃罗氏。   他心头一暖,将她手里灯笼夺过扔在一边,“爱妃怎可在外吹风?瞧瞧嘴唇都白了。”   怒目看向罗贵妃身后的宫人,喝道:“怎么伺候的?”   罗贵妃悄悄扯了他一把,小手牵着他龙袍一角,晋帝脸色立时柔和了,弯身将罗贵妃打横抱了起来。   宫人们垂首让出一条路,目不敢斜视生怕触怒龙颜。   晋帝一路抱着罗贵妃到了里头,吩咐人打热水来给罗贵妃暖身。   罗贵妃眼见含了水意,抱着晋帝的腰哑着嗓子道:“皇上还生我的气?”   晋帝见她这般柔情小意,本就没生气,又如何舍得用她的退让拿捏她?   晋帝眸色一深,拥着罗贵妃倒在榻上。   “茵茵,朕这两日,相思病都犯了……”   大红绣金宫纱随手扔在地上,罗贵妃仰着头小声地道:“六哥轻点啊……”   茵茵,六哥,旧年就是这样亲昵的称呼着。纵使相逢得晚了些,但晋帝心里满足的,能在她最好的年华拥有着她,这样绝色的人儿,处处都合他的心意,自从有了她,他好像再也没觉着孤单了。   罗贵妃攥住枕边的猩红锦缎褥子,眼眸空空的,并没半点情意。   她不爱他,才能这样清醒的操纵他的感情这么多年。   她爱的那个人,永远永远,都不可能了……   柏影堂里,顾长钧手边一碟金丝小卷,一碟冰淬的蜜酿甜瓜,用了少许。北鸣进来,换了热茶,道:“莺姑娘吩咐了,金丝卷入腹容易腻,叫用六安瓜片压一压。”   顾长钧手里的笔一顿,坐直身来,揉了揉眉心。   “初几了?”   北鸣道:“今儿七月三十,眼看入秋了,莺姑娘还做了几件秋天的袍子,叫给侯爷备着。”   顾长钧抬眼,斜睨他:“聒噪!”   莺姑娘长,莺姑娘短,她做了这些东西,倒把自己藏着,躲着避着不敢近前像他要吃人似的,把他当什么了?   北鸣道:“下个月大爷的忌日了,汪先生他们不是建议侯爷,今年亲自去陵地拜祭一番?不敢来问侯爷,托小人问一句。”   顾长钧蹙眉,半晌,抿了口茶:“出去。”   北鸣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大爷是侯爷心口不能触碰的那条疤。   周莺在准备一些金银纸钱,还有自己缝制的衣服鞋袜,是预备一并烧给养父母的。   她想去陵地拜祭,还不知三叔能不能准。时下是不兴女孩子去拜陵的,多是子孙兄弟们去祭奠。去年她也备了不少东西,最后都给北鸣带过去代为烧了。   还在吩咐落云秋霞整理祭品,就听外头报,说老夫人有请。   周莺换了衣裳去锦华堂,一进门,才发觉陈氏和顾长钧也在。   老夫人指着炕边的凳子道:“丫头坐。”   顾长钧余光扫到一抹淡色的影子,周莺过来行了礼,老夫人就戳了顾长钧一把:“丫头给你行礼,你倒是吭一声。”   顾长钧咳了下,方转过脸来,目光落在周莺光洁的面上,很快又移开了。   “嗯,坐。”   老夫人笑骂:“镇日冷着脸,家里头的人都是你仇人不成?”   瞧得出来,老夫人很高兴。对顾长钧说话时也少了那份小心翼翼。   周莺心思本就细,约略想通了情由,她不免眼睛也亮了几分,看来,三叔今年是同意去拜祭养父了?   “莺丫头不是做了给你爹娘的衣裳鞋袜?回头一并交给你三叔。”老夫人的话很快印证了周莺的猜测。   这是个好兆头,三叔心里的结这是要解开了!   “哎,我这就去。”周莺飞快地起身笑着应了。   老夫人喊她:“急什么?傻丫头,还有好些日子呢,回头叫人送去给你三叔。”   周莺抿嘴笑道:“是,莺儿再做几样爹娘喜欢的吃食,到时一并托三叔……”说着,目光不自觉地瞧向顾长钧,但见他微微侧过脸,一对深邃黑沉的眸子也正朝她看过来,周莺话音儿不受控制地顿了下,喉头发紧,一手心的汗,“托……托三叔带……过去。”   顾长钧注意到那丫头的脸蛋飞红了。   她半垂下头,长而浓密的睫毛覆住晶亮的眼。   咬着嘴唇不安地绞了下袖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般朝别处瞧去。   顾长钧嘴角勾了勾,某种奇异的愉悦漫上心头。   老夫人和陈氏还在打算着要供什么祭品,没人注意到那边叔侄两人之间暗自往来过的小火花。   连他们自己也不曾发觉。待发觉时,却已是情根深种再也不受控制了。   没两天周莺就造访了柏影堂。   她不是来送祭品的。   拘束地立在那儿行了礼,就垂头半晌不吭声。   顾长钧抱着本书,幕僚们才走,桌面上有些凌乱,中心摆着份祭礼流程和祭品单子,再有钦天监监正代批的吉时。   另有族中各家一并要来拜祭的兄弟子侄。   顾家发于鲁南,顾长钧这一脉虽就只剩他自己了,但族中还是有不少亲戚的。   少女不说话,他也不急着问明来意,在书册后挑挑眉,比耐性,他没输过。   周莺还是先败下阵来。   三叔威压深重,叫人压抑得紧。   屋子里太静,又觉着好生不自在。   “三叔,我想……”   她开口,柔而低的话音惊动了瞧书的顾长钧。   他放下书瞧过来了。目光平静寻常,却总能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脸蛋飞速红了,口齿不清道:“这回拜祭,我……我能不能……”   顾长钧道:“你也想去。”   他语气笃定,好像能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   周莺点点头,闷声道:“我想替爹娘扫扫祭台,亲自把东西烧给他们,和他们说说话。”   她说完,就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复。   窗外传来呜咽的风声,透过窗隙吹拂得桌上火苗轻轻摆动。   她窈窕的影子就也跟着晃动了。   火光倒映在她水眸中,叫那对眼睛越发的晶亮夺人。   顾长钧喉结滚动,端茶迅速抿了一口,压下喉腔那怪异的涩窒,“行。”   他说的很低,很快,周莺甚至没有听清。   她长眉微挑,疑惑地瞧着他。樱唇轻启,迟疑地喊他:“三、三叔?”   顾长钧撑着桌案站了起来。   他的背影遮住一片墙壁,而后缓缓笼罩住她,手臂擦在她耳后,按住了她身后半敞的窗。   她被禁锢在他臂弯中,在他的身体与窗之间狭小的空隙间。   刹那呼吸滞住了。   她双颊火热地仰起脸。   这距离近的过分了……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若他就此吻上去,她会不会,顺从的配合了?   奇异的念头在心头闪过,巨大的浪潮在胸臆中澎湃起来。   他好像懂了,他近来重重奇怪的反应是什么。   那是一种本能,是男人的天性。   面对一个容色艳丽娇柔小巧的女人,难免会有的,那一丝丝绮丽的念头。   不过是电光石火间。顾长钧收回手臂,转身回到了案后。   那张黄梨木书案,隔着最安全不过的距离。   周莺呼吸一松,整个人瘫软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中午十二点抽口红哈。   红包还没发完,等我明天缓一缓一起发。   再有,周二我晚上十一点才能更,因为要上千字收益榜,一般是晚上才可以更的。   以后固定在每天早上九点更新。我会加油多更的,双更三更甜甜蜜蜜的让莺莺谈恋爱。   再求一波收藏订阅和营养液,谢谢亲爱的你们。   我的预收,回到文章详情页面,点开作者专栏收藏作者和待开的文吧~   预收文《偏宠无度》,文案待改,会写一个甜甜宠宠的故事。   文案:沅婉家道中落,被舅父接来抚养,某夜被舅母设计将她送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宿处。   一夜过后,沅婉醒来,那所谓大人物不见了,旁边却多了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人。   后来,秦王对这个可怜唧唧的小姑娘上了心。而沅婉终于认清了舅父舅母的真面目。   从此过上了甜甜宠宠,虐虐渣渣的幸福生活。   鞠躬感谢大家。 第27章   八月初九, 是顾长琛的忌日。   清晨车马就自德胜门而出,朝着距京郊二十里外的顾家陵寝而去。   周莺上回出城,还是小时候, 虽养父一块儿去木兰围场瞧大人们狩猎。她在丛边见到的小兔子, 被一个黑面短须的武将一箭射穿了头骨。她脸色煞白立在旁什么都不敢说, 身后马蹄声起,一回头见三叔勒住缰绳坐在马上。   那武将忙把兔子一提, 上前来跟三叔行礼, 还粗声粗气的喝她:“走开, 死丫头, 别挡道儿。”   她又瞥了三叔一眼, 他毫无反应,从头至尾, 他都没有什么表情。   武将挥开周莺,一手提着野兔,一手过来牵了三叔的马。   周莺站在小山丘上,目送三叔一人一马远去了, 她垂目看见草丛上一滩深色的血迹,当晚回去就发起高热来了。   她想到三叔提着剑斩了人,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着她的模样。   那惊惧好像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叫她想到三叔心底就不大自在。   那时的周莺怎么也想不到, 她会有一日语三叔离得这么近。   乘了一个多时辰马车,才到了陵寝,附近已聚集了许多人, 设了几个白色帐幕,长辈们在里头喝茶,小辈们往来穿梭着聊天,顾长钧的车马一到,人群静了下来,自然而然地排出一条路来,齐齐喊他“侯爷”。   周莺身穿男子袍服,紧密跟随在顾长钧身后。怕给人瞧出端倪,垂眼不敢抬头,更不敢随意乱瞟。   顾长钧和几个族中长辈及同来祭祷的同僚寒暄了几句,道了谢,片刻就有司仪上前,通知吉时将至。   众人一齐涌向陵寝,周莺远远就看见两座修建得颇为气派的坟茔。立着修长的石碑,上书顾氏夫妇之名。   周莺想到自己被接来这些年所受的恩惠,想到养父母英年早亡的遗憾,心头微涩,顾长钧在塚前立定,北鸣携了点燃的香烛过来,顾长钧下巴微扬,示意周莺上前。   周莺接过香,在塚前拜了三拜,跪伏在前将香供进炉中,然后接过拂尘扫了扫坟前的尘土。   天色还未大亮,清晨的露珠一颗颗坠在野草上头,淡淡的云雾拢在半空,瞧似快要下雨了。   周莺起身回过头的一瞬,眼泪没能抑制住,涔涔地滚落下来。   司仪高声唱礼,顾长钧率先拜了陵墓。而后是他随身幕僚汪先生诵读以顾长钧的名义写的悼文。   从人抬来一只箱子,元宝香烛纸钱里叠着周莺做的那些针线。   火光冲天,那些一针一线织成的东西缓缓化成灰烬。   后面还有一系列繁文缛节,周莺没有参与,她的目的达到了,尽了自己的心意。双眼哭得红肿,就在车里避着,怕给人瞧出行迹。   小树林里,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块儿,都是十七八的青年,一个道:“瞧见三叔父身边跟着的那个没?”   另一道:“怎么,你也瞧出来了?”   “怎么瞧不出?一眼就识出是个女人。这种场合都要带在身边,不会是宠妾吧?”   “你以为三族叔和你一样?那个是大伯父收养的那位,叫莺娘的养女!小时候见过一回,就是那个模样!”   “这你都还记得?女大十八变,我瞧她模样极俊啊!听说叶家那个九公子为她疯魔了,人变得痴痴傻傻。啧啧,今日可算瞧着了,怪不得,怪不得!这样个人物,也不知将来要落到谁手上,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艳福。”   “总之不会是你,你姓顾,她也姓顾,认了顾家的祖就是顾氏的人,你想得再美,那也是不可能的事。祖宗礼法都不准你。”   “谁说我想了?不过就是感叹一句罢了。说的好像你适才没盯着人家瞧似的,见人红了眼睛,你不是捏着帕子几回想上前?是怕惹了三族叔的眼才没敢吧?叫他知道你惦记不该惦记的,不打断你腿?那是个妹妹,可当不得女人!”   “你……”   话未说完,这少年陡然眼睛瞪得老大,几人顺着他目瞧过去,但见顾长钧负着手,身边伴着个颇有威信的族叔,从树丛后头缓步走来。   几人立即禁声,迅速让出一条路来,请顾长钧先行。   顾长钧没有瞧他们,亦没有说话,神色淡然地越众走了出去。那族叔顿住步子,回过头来朝几人摇了摇头,咬牙想训斥,碍于顾长钧还未走远,终是忍住了。   几个年轻人脸色发青,完了,话都给三族叔听了去,他们的前程,是不是就……   顾长钧与来参礼的众人说了会儿话,待会儿安平侯府治宴,随行来的如今暂候在驿馆的女眷还要上门去拜访顾老夫人。   顾长钧先告辞出来,车马旁守着北鸣,见顾长钧到了,便掀了车帘,刚要提醒车里的周莺,顾长钧一抬手制止了。   车内,女孩儿不知是不是哭得累了,肿着眼靠在车壁上,似乎睡着了。   顾长钧轻手轻脚地上了车。北鸣在外悄悄吩咐启程。马车一晃动,少女的头轻轻撞在车窗上头。   顾长钧抿了抿唇,对面随车摇晃着的影子叫他心烦意乱。   他蓦然想到刚才那些人说的话。   “她姓顾,你也姓顾……”   “这样的好颜色,不知将来要便宜了谁……”   “那得是几世修来的艳福……”   “得妻如此,若是我,必日日守候在畔,绝不再瞧旁人一眼……”   很奇怪的,顾长钧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   甚至,……   他抬眼,女孩手里握着的那方抹泪的帕子轻轻飘落下来。   淡紫的轻绢,绣着小簇的绣球,上头一个浅浅的“莺”字。   他顿了顿,俯身将帕子拾了起来。   淡淡的泪痕印在绢布上,还未干透。渗着清幽的叫人喜悦的香甜味道。   马车驶过一段石子路,颠簸得厉害。周莺瘦削的身子摆了下,顾长钧呼吸一浅 ,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臂,勾住女孩儿的腰背,将人抱了过来。   周莺惊醒了。她不敢动。   这薄荷夹着果木清香的怀抱,她竟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睫毛紧张地颤动,紧紧地闭着眼,怕面对这难堪的处境。   顾长钧的手,贴着她的腰朝上滑,将女孩儿固定在自己身侧的车壁上。   素白的脸蛋上晕着可疑的潮红,女孩儿紧张得鼻尖上都是汗。   她醒了,为何不将自己推开?   不拒绝,就当是默许了吧。   顾长钧扣着她的下巴,迫她仰起脸来。   周莺意识到什么,慌乱地睁开了眼睛。   她想喊一声三叔,却哑着嗓子说不出话。   他深浓的眸色是那样难以捉摸。他薄薄的唇贴上来了。   周莺听到心里头某处“砰”地一声炸开了,而后又迅速的归于平静。   他的唇终是落了下来。   软的,与他冷硬的模样一点都不一样。   热的。   一寸一寸,覆住她的唇瓣,有些粗暴地,撬开她的牙关。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2020大家开开心心~   下章九点不见不散。感谢在2019-12-30 03:41:49~2020-01-01 00:4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咩咩 2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糖醋味奶茶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草莓没有酱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4个;顾溪山 3个;云溪出岫、雪落蒹葭、莉莉大魔王、碧玺玉玉、sweettea 2个;半夏、懒言、睡醒了就是小天使、酒、西城、甜筒、草莓没有酱、枇杷花老、曚袭、南月、屋里的星星、大漠孤琅、nothing2730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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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他不是三叔,而是旁的什么男子,这样也是不对的。   待字闺中,清白比什么都看得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与男人在昏暗的车厢中滚做一团。   “周莺……”   他喟叹,发出沙哑的声音。   连名带姓的喊出这个名字,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不合时宜。   顾长钧俯身,在她红肿的唇瓣捻过。   喊她不做什么,只是心里那澎湃的喜悦盛满了,快要溢出来了。   周莺缓缓地睁开眼睛,眼角的水迹干涸后又湿润了。顾长钧将她抱起来,没舍得松开。   想要亲近的念头不知在心底潜伏了多久,他终是脑子一热,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   周莺偎在他怀抱中,目光呆滞地看着虚无。她心好乱,她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却又好像早有行迹可寻。   那个最不可能的人,此刻与她无比亲密的贴近着。   周莺一语不发,叫顾长钧心头微有涩意。   有些事做起来容易,但说出口却是太难了。   遑论高傲如他,该用什么词句来为自己荒唐的反应做解释。   马车停在春宜巷口,北鸣端了梯凳下来。   手还未触到帘子。   顾长钧在内掀帘步了下来。   北鸣朝车内张望一眼,什么都没瞧清楚,过了许久,周莺才慢吞吞地爬出来。   好在,顾长钧已先一步离开了。   不能再见面了,再面对,除了尴尬还会有什么。   这次不是她服药后的幻觉,不是她暗自猜想的误会。三叔是清醒的,她也是清醒的。   周莺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行至青萝苑前,腿一软就靠在了门上。   顾老夫人的院子已经来了不少亲眷,有人问起周莺,老夫人就喊春熙来请。   周莺脸色惨白,已换过衣裳,听说春熙来请,只得打起精神去了锦华堂。   隔帘就听见一个敞亮的妇人的说话声:“莺丫头模样品行都不会错的,老太太跟前调理的人,哪里会差了?我那娘家侄儿也是久慕莺娘风采,才百般央求我帮忙打听的。这回死皮赖脸也跟着过来了,老太太要是不嫌弃,喊过来见一见,婚事不成也可认门亲,错不了的,您说是不是。”   屋内有些嘈杂,人应当不少,但这个嗓音格外高亢,周莺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的。   春熙挑了帘子,刻意提声道:“莺姑娘来了。”提醒屋里头可不要再继续说议亲之事了。   周莺大大方方请了安,脸上带着得体的笑。长辈们一见她就夸赞个不停,这个送金银锞子,那个送头钗珠串。   周莺早备了一些小件儿,些给平辈的姐妹送绣花香囊,丝缎帕子,五彩络子,给长辈们送的百寿图,仙桃童子插屏面儿,都是平时亲手做的,符合她养女的身份,还显心诚。   那个嗓门颇高的伯母朝她招手,“来来来,给我瞧瞧这美人胚子,鲁南都知京城有这么个才貌双全性情人品一流的好姑娘。”   周莺含羞客气了两句,平时若在这种场合给人打趣,她早红了脸了。   可今儿有心事,对旁的什么都不大提得起劲儿。长辈们聊天说些什么她都没在听,趁着奉茶的当儿春熙提醒她一声,“姑娘,老太太担心你,问是不是早上太早没睡好?”   **   顾长钧刚沐浴过,喧嚣了一日的外院终于静了下来。   他披衣站在窗前,今晚的上弦月蒙了层薄薄的云,皎洁的月色落了淡淡的影。   指尖拂过嘴唇,好像白日那温软的触感还在。   他饮了不少酒,说不上是开心抑或不开心。有些事情还没想通,就已经酿下了结果。   她会怎么想?会觉得自己这个做长辈的目无人伦吗?   不管她怎么想。他不后悔,甚至庆幸自己迈出这一步。   这么多年不曾对什么女人动过心,他以为自己的感情生活注定是一世的空白。官场上打过滚走到今天,但凡接近自己的人无不是笼络并提防着,给不了信任,也就倾注不了感情。   长到这个年岁也偶然会感慨自己仍是独身。朝中他这个年纪的人,多半已做了父亲。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了孩子是什么样,又是什么样的女人才配给他生一个孩子。   胡思乱想间,听得阶前北鸣含笑地道:“姑娘,您来得正好,侯爷今儿饮了不少酒……”   周莺迟疑地道:“若已经睡下了,就不必端过去……”   “北鸣。”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睡下一般,顾长钧恰时喊了北鸣。   “哎,侯爷,是莺姑娘来了。”   顾长钧心里犯嘀咕。她一个女孩子,不该慌吗?竟还这么大胆,找到白天刚亲吻过的男人的屋里来?   帘子掀开,周莺迟疑地走了进来。   屋里很暗,只最里的寝间燃着小灯,厅中不知从哪个方向审过一只手,猛地扣住了她的腰。   后脑撞在身后的门板上,手里的瓷盅哗啦一声摔破在地,汤水溅了满地。   外头的北鸣吓一跳,下意识就想进来:“侯爷,姑娘?”   帘子才掀到一半,听得顾长钧压低的斥声:“滚!”   北鸣倏地收回手,没敢进去。   顾长钧勾着周莺的下巴,把她死死按在门上   周莺仰起头艰涩地吸了口气。   顾长钧什么都没说。屋里静静的,停顿了两息,顾长钧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反应。周莺没打他,甚至没推开他。顾长钧心头的火开始蔓延无边,他勾住她的腰,拥着辗转到里面。   烛灯的火苗燃着,两人无声地抱在一起。   发生过什么,什么时候发生过,不重要了。   她来寻一个答案。   当着温热的气息扑上脸来,她倏地明白过来一件事。   至少,她是不讨厌的。   对顾长钧,她好像,一点都不反感。   什么时候那浓浓的惧怕变了质。   顾长钧移开一寸距离,手捏着她下巴道,“你还敢来。”   周莺眉头轻蹙,心头滑过些微落寞。   她也是想避的,可一闭上眼睛,白日的一幕就反复在脑海中盘旋。漫长的亲吻,紧密的相拥,没法假装没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挣扎不安,她忐忑辗转,终于披衣下地,与其折磨自己,不若问个清楚明白。   什么话都没能出口,他白日不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玩,他再难摆叔父的架子,一走入,她就像落入陷阱的羊给可怕的狼困住。   周莺仰头望着那张脸,想到今日伯母说要议亲的那个人。嫁给别人,不若留在这府上,在他身边。   周莺踮起脚,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顾长钧身子一僵,心里像有一把巨大的锯子在将他分裂、剖开。   周莺的反应,不仅不拒绝,还迎合。   喜悦化成了浓重的渴望。   顾长钧将周莺一推,按在了绣榻上。   周莺湿着眼眸,仰面瞥着头顶雕花的梁柱。   “三……三叔……”   作者有话要说:  她心里也一直喜欢的。谁叫他是她的理想型。 第29章   “嗯。”顾长钧应她。   呼吸灼烧着少女光滑的颈, 新生的胡渣扎得人痒的想躲。   她别过头,又被他捏住下巴挪回来,留恋不已地衔住已肿起来的唇瓣儿。   他的手从束腰朝上滑动, 周莺猛地张大了眼睛, 惊恐地按住了他的手。   顾长钧顺势将她素白的小手握住, 两唇缓缓分开,唇齿间还留有余香, 顾长钧定了定心神才将握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周莺被他环住, 额头倚在他肩上。   昨日两人还隔着一张书桌充满戒备的交谈,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周莺心跳如鼓, 脸蛋儿红若火烧。   若是细细回想, 其实这般心情早就有迹可循。   怕与他对视,怕靠近说话, 怕惹他不快,怕他……,究竟是怕,还是因为别样在意?   心里有个影子, 致使无论见着何等出众的相看对象,她都觉着差强人意,不是心底那个人。   她会在意的,会为之脸红心跳的, 会因他一句话就心悸如鼓的……   隔着那样的身份辈分,有些话有些事,永不能揭破。   顾长钧平复了呼吸, 左手还握着她的小手,掌心微湿,并不十分舒服,却一点儿也不想放开。   端着叔父架子在书案后按捺住那一次次的悸动。谁也说不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注意她,且越发重视起来。许是独身太久,心底终是也渴望着一分温柔?   但他很快就排除了这个猜测。   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红粉。   但那些都不是她,除了这个半途杀出来的小姑娘,谁也没能叫他频频按捺不住想要拥之入怀好生疼爱的渴望。   每个相对的时刻,远远相望,口干舌燥的那种闷窒,只有她……   他向来自诩定力过人,这么多年自己身边的、敌方阵营的,哪个没试图往他身边送女人?他一次都没有因美色而误事,从不曾因情*爱而犯过错误。   如今,他长久以来的原则全打破了。   在逼仄的车中,在静谧的内室,他疯了,一次次,因她而疯魔。   沉默在亲密的接触过后而来得诡异。   窗扇有条缝隙,偶有木樨花香渗入进来。静默着,静止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对方面对自己面对那尴尬的身份。   顾长钧垂眼,见少女睁着清明的眼睛咬着唇。   他蹙了蹙眉,伸指抚向她的唇。   “不要。”   周莺以为他又要……,慌得从他掌心抽出了手,推住他的肩想要起身。   “别动。”顾长钧按着她不许离去,伸手抚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她的头发。   他凝眉打量她。   周莺不敢看他,忍着痒垂下头,小声地喊他:“三叔……”   “嗯。”顾长钧应她,捧着她的脸轻轻亲她的额角。怀抱中的少女僵硬极了,显然是怕,是抗拒。   顾长钧心头微涩,缓缓放开了她。   周莺一得自由,霎时朝后退了几许。和顾长钧之间的距离拉开,呼吸还未平复。   她紧张,她想问个情由,想弄明白他究竟为何如此捉弄。   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睛,知道他不是捉弄。   他来真的。   顾长钧苦笑了下:“干什么,不是你主动过来的么?”   周莺结舌:“我……”她又不是为了让他那样……才来的啊。   顾长钧笑开来,拍拍自己的大腿:“坐这儿。”   周莺刷地红了脸,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三……三叔莫不是醉得狠了?   他他他他……他在说些什么啊?   周莺要逃,顾长钧倾身一捞就搂住她倒了下去。   他喘着气按住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若觉得委屈,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碰你。今天的事,我可以补偿。”   周莺咬唇。   顾长钧脊背一僵,伸手捏住她脸颊叫她张开了嘴。   “你若也……愿意,我……”   他要如何,一时意念作祟叫他做下这种事,欺负她年幼不懂事,欺她软弱不敢反抗,欺她孤苦无依。皇城旁的大家小姐,他能捞过来就按着亲下去吗?不成亲,他能想喊来吓唬一番,就喊来了吗?   这样是不对的。难道还能继续这样下去吗?   顾长钧不过顿了一息,就想清楚了。   能。   只要他想,就能继续。   不管她愿不愿,他会让他愿意的,对付人的法子,他有的是。   不管能不能,这明晃晃的叔侄叔侄关系,和这些秘事一旦有天要被捅出去,那不可估摸的可怕后果,他能接受。   顾长钧望着她。   “你若愿,我可许你,我顾长钧,一世护你周全。”   一世?   这样的字眼,周莺从不敢想。幼年没了双亲流离失所,没多久又失去了养父母的庇护,唯一护着她的祖母也日渐衰老虚弱。她一直想抓住点什么,哪怕丁点关切也好。为了那丁点温暖,连尊严也能放下。   人人夸她孝顺懂事,温柔知礼,那些用来赞颂的辞藻,没人知道她是用什么换来的。她从没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她必须比那些侍婢还要贴心勤快……   夜深人静的房间里,睡梦中一点点声响都能惊动她,怕被人抛弃,怕独处,这些年她都不敢自己独自睡,若落云不在身边她甚至瑟缩一夜都睡不着。   这一瞬,这个明显被情*欲催动,失了理智的男人,轻易地说出了“一世”这两个字。   他用什么承诺一世?   用他叔父的身份?养着她这个不婚的侄女儿一辈子?   叫她顶着顾小姐的名头,背地里做他暖床的婢子?   但她还是窝心了。   湿了眼眶,泪珠子凝在眼睫上。   她扁着嘴,充溢水雾的眸子瞧着他。   冷峻的容颜,刀刻般深邃的五官,三叔像这世间最璀璨的明珠,是她从来也不敢直视的天人。   他说,护她一世,他吻了她。   周莺抬手,缓缓捧住他的脸。   她的动作很轻柔,试探地,一点点抚触上去。   温热的肌肤,三叔不是梦里那个满脸是血神色可怖的冷硬的人。   他是暖的,有着灼人的温度。   “那……”   她声音带着涩意,甚至有些抖,“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顾长钧颔首:“你说。”   “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有一天你厌烦我了……”   “……”顾长钧蹙了下眉。   “就直接告诉我,不要骗我、瞒我,行吗?”   顾长钧伸指将她眼角的泪抹掉,笑了下,“说傻话。”   周莺摇头:“你先答应我。”   “答应了。”顾长钧道,“然后呢,你的答案?”   周莺心底长长地叹了声。   “我……”   “侯爷!侯爷!”   北鸣匆匆走近,声音就在廊下。   周莺脸色一白,一把推开顾长钧坐了起来。   顾长钧皱眉道:“什么事?”   “汪先生才收到的消息,有敌情!”   顾长钧瞥一眼周莺,整了下袖口就朝外走。   周莺坐在榻上仰脸望着他,眼泪还未干涸,嘴唇轻启,下唇挂着叫人心猿意马的肿。   顾长钧行至门边,又转过头来:“在此等我。”   周莺点点头,目送他去了。   顾长钧外头还有个议事的地方,叫雪松阁,平素幕僚们就在那儿5出谋划策。   汪先生汪鹤林就在外头焦急的候着,见顾长钧来到,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纸。   “我们北漠的探子传回的消息,老北王薨了,他儿子合木达连夜逼宫夺了汗位!”   顾长钧面色凝重了。   汪先生道:“侯爷,合木达是个疯子,早年您在永都射瞎了他一只眼睛,只怕这仇他还记得。过去两国的议和书,到了他这儿,未必就奏效。边防那些镇子,是不是要早作打算?”   顾长钧转身吩咐北鸣:“取官服,递牌子,我要进宫。”   北鸣应了,才走两步,又给顾长钧喊住。   “着周……嗯,莺姑娘,叫她先回内院去。”   顾长钧这一进宫,一夜都没有出来。   连夜又下旨把罗百益父子和其他重臣也喊到了宫里。   老夫人不知顾长钧是何事入宫,这样在宫里连夜议事,出的必是大事。老夫人忧心得吃不下饭,每隔两个时辰就叫人去打探消息。   周莺也是心惊肉跳。顾长钧昨晚走得匆忙,本还说叫她候着,后来北鸣来传话时脸色也不大好。她心里惦记,却又不敢表现出来,还得打起精神安抚老夫人。   这一天过得很是疲倦。   约莫到了亥时,去探消息的人带回了顾长钧的口信,“……侯爷有紧急公务,已出发去了晋阳,叫小人带话给家里,叫不必挂心,约莫三五日便回来了。”   老夫人急道:“可说了是什么紧要事?”   顾长钧是个带兵的人,他要做的事,大多都事关生死。   “说是……说是晋阳那边闹匪患?带了五千人一道去的。”   老夫人道:“如何这样急?家里连点干粮衣服都没能给他备。”   顾长钧的借口寻得很好,不能太轻描淡写,老夫人什么没见过,她不会信他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这样急着亲自去办。   也不能说得太严重了,怕家里头牵挂,可不要吓坏了她们。   顾长钧这一走就是七八天。   以往他外出公干,或是巡按,或是赈灾,有时一走几个月。加之过去他就不常在家,经常宿在外头的别苑里头,周莺也很习惯他不在。   可这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一些更亲密的关系,她坐立不安,度日如年,总是无法不去惦念。   仲秋他没能在家过,周莺瞧月亮的时候心里为他祷祝了,   天气渐凉,她开始给他做夹棉的袍服了,看见外头叶子落了,就心惊肉跳的记挂着。   她还要照顾和安慰老夫人。   他只言片语都没留给她,匆匆的就走了。   做完针线,她睡得迟了。   忽然听见隔院传来一些隐约的声响。   周莺霎时惊醒了,心悸按捺不住。   她立即披衣下地,惊动了落云。   片刻,内院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秋霞出去打听了,回来惊喜地道:“侯爷回来了,老夫人叫人盯着,立时开园子喊侯爷喊去了锦华堂。”   周莺心跳加速,回头瞥着落云:“快,我要换衣裳。”   落云欢快地去了。   周莺在镜前抚了抚头发,借着烛光瞧见自己微红的脸。   她动作顿住,突然舌根泛上苦涩。   她要去吗?叔父回来了,做侄女儿的连夜赶过去凑热闹,合适吗?   落云捧了衣服过来,“姑娘,快呀,侯爷多日没回来,老夫人这么大动静叫开内院门儿,您去迟了可不好。”   周莺心中一涩,是啊。她这是怎么了?过往她努力地讨好着这一家人,三叔回来了,她原就该快些凑上去表示关心。如今是因为心虚吧?   什么都没变,但其实什么都变了。   周莺屏住呼吸待春熙通传出来。   帘子撩开了,屋里混着药味的热浪扑过来。   周莺一抬眼,就见顾长钧端坐在炕前,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也正沉沉朝她看过来。   霎时,心跳如鼓。   想靠近,却又不敢。   视线落在他薄薄的唇上,脸给火烧的滚烫滚烫。   身后,陈氏也进来了,笑着推了把周莺:“莺丫头也得信儿了?长钧,你不知道,你走这些日子,可把咱们莺儿给担心坏了。”   顾长钧瞥了瞥周莺恨不得寻个洞钻下去般的窘,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也有一瞬僵硬。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因着两人心里有鬼,那份“孝心”就此暧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1 04:32:36~2020-01-02 03:3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5个;碧玺玉玉 2个;cicyseesea、婷婷、作者哭着伸出舌头舔上、洋芋花花、Nuonuo、迷人的杰瑞.、罹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毒蜗牛、静 20瓶;一米阳光 18瓶;yuyu、?霏言霏语?、快乐每一天:) 10瓶;肚肚大嘟 8瓶;东东西西 7瓶;小小工匠、xy、Freya、20160806、花柳柳、甜蜜菠萝 5瓶;l酱、是可爱胖仙女没错、倆小zhi、Liliang1972、小惠 2瓶;冬瓜兔、西瓜刨冰、MayKim、calm、面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陈氏推了周莺一把:“怎么不过去坐?”   周莺勉强挤出个笑来, 抬眼见顾长钧站起身颔首,与陈氏见礼:“二嫂。”   陈氏挽住周莺手臂走进来:“侯爷去的好突然,老太太和我们娘儿几个都急坏了。”   顾长钧垂头:“是长钧的不是, 叫家里担心了。”   目光隐约落在周莺身上, 无言地打量一番, 他的小姑娘比他走之前要憔悴些。   老夫人叫周莺坐了,一家人说了会儿话, 不外乎是询问顾长钧在外头的情形, 老夫人道:“可太平了?还去不去?”   又不免抱怨:“你如今早不带兵了, 拿笔杆子都拿了两年, 这种事何须你一个侯爷亲自过去?军中是没人了吗?晋阳驻军都是废物不成?”   顾长钧笑着宽慰了几句。老夫人瞧他模样也有些疲倦, 想是长途跋涉没有休息好。心疼道:“外头吃不香睡不好,瞧你都瘦了。肚子饿了没有?叫厨上备点酒菜, 你吃些,然后早点儿去歇着。”   顾长钧应了,便站起身来,老夫人瞧见周莺, 蓦地想起一事:“莺丫头,去给你三叔冲盏安神茶,叫他好生睡一晚。”   周莺迟疑地应了。   她马上退了出去,茶房就在隔壁, 小炉上烧着水,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在旁打盹儿守着。   周莺没惊动她,这些事她做的很熟, 从小柜子里取了要用的白菊、菩提叶、合欢花和百合片,用滚水洗了一遍,撒一把在茶壶里,提着盛热水的铜壶才要提起来,身后伸过来一只大手,将她手背按住了。   周莺脊背发麻,另一只手上的茶壶一倾,里头的药材碎粒洒了一半在桌上。   她紧张得心脏快跳到嗓子眼。   这是锦华堂,这是老夫人的院子!他……他怎么敢……   且这屋里还有旁人!   他两臂收紧,一点点地环抱住她的腰。   在后用唇撩拨着她颈后耳侧,低低地道:“我回来了。”   老夫人身边的人随时能进来,还有那个打盹的小丫头,只要给谁瞧见半点端倪,她就是死路一条。   她怎么能不怕,怎么能不紧张?   她白着脸回过头,顾长钧深沉的面容有些陌生。他眼底藏有淡淡的倦色,周身裹着叫人难以亲近的肃穆威严。   周莺心脏紧缩成一团,目露乞求地朝他摇摇头。   顾长钧薄唇轻抿,缓缓松开了环住她腰的手。周莺不敢瞧他,慌忙去拾那些洒落的药材。再回过头去,顾长钧已经不见了。   她松了口气,旋即又落寞起来。   外头夜色沉沉,空无一人,连星月也隐了行迹,唯有即将衰败的木樨花香,淡淡散在空气里。   周莺平复了心情端茶出去,在门前遇着陈氏。   陈氏瞥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去给你三叔送去柏影堂吧。厨上做东西没那么快,你三叔整天赶路必没吃什么,你不是做了蜜酿果子?一并送过去些。”   陈氏的吩咐很平常,过去他们也是这样吩咐她,可因着心虚,周莺总觉得别人的话里许有旁的意思。   她不敢抬眼,垂头小声地应了。   带着落云端了托盘过去,北鸣通传了,叫周莺进去。   落云就和北鸣在外头的茶房里坐着。   周莺踏入厅中,隐约听得里头传来水声。   顾长钧在沐浴。   他在沐浴……周莺脸颊腾地红透了。   站在这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端着托盘迟迟不敢吭声。   水声止了,顾长钧随意穿了件袍子走出来。   他额发还滴着水,那衣袍半敞着,借着昏黄的灯色,能瞧见他半片胸肌。   周莺慌得退后一步,垂下头尽量调整着自己,想破解这尴尬的境地。   顾长钧瞧见她,婀娜的身段,俏生生立在那儿,羞得满脸红,尴尬地咬着唇。   顾长钧没理会她,径直走进内室,不知拿了什么东西,片刻又来到稍间,身上多了件家常袍子,衣带整齐地在炕上坐了,然后才挑眼睨她。   “你就在那儿那么站着?”   周莺心脏乱跳,硬着头皮缓步靠近。   她将托盘搁在桌上,手指都在抖。才要退开,顾长钧一把箍住了她的腰。   周莺给按在炕上,眼睛惊惧地泛了红。顾长钧打量她片刻,方低下头抚了抚她面颊。   “怕我,你还来?”   周莺咬着嘴唇,双眸水雾蒙蒙地瞧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顾长钧笑了:“何意?”   周莺艰难地呼吸着:“我……不怕……”   声音涩涩的,微颤,哪里不怕?   顾长钧捏了捏她挺翘的小鼻子:“撒谎。”   周莺视线所及,唯有面前这个男人。   他高鼻深目,面如刀刻,叫人难以不恐惧,又难以不去注意……   顾长钧吻落下来。   周莺慌乱地闭上了眼睛。   他抱着她,紧紧地,手在胡乱地游走。   呼吸困难极了。连力气也跟抽干了。周莺挣了两下没挣开,顾长钧的手从她小衣下摆钻了上去。   周莺猛地睁大了眼睛,使劲地捉住他的手。   顾长钧一下下啄着她的唇,喘着气道:“今晚,留下吧?”   周莺顿了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身上一轻,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就朝内室床上去。   周莺慌得心跳加速,脸蛋儿由红转白,“不……”   话音未落,就给人丢在了锦缎褥子上。她慌忙朝里缩,一抬眼,顾长钧已撂了帐帘,他盯着她,像野兽盯着猎物。那深邃的眸子蹿着火。   周莺恐惧得说不出话,心跳得连呼吸都跟着疼起来。   他的身影笼罩住她,遮住了身后所有的光线。   顾长钧一点点逼近,按着她的肩膀与她一块儿倒了下去。   周莺环抱着自己,顾长钧用一只手掌将她两条纤细的手腕攥住按在她头顶。   瞧不见光线,唯有男人灼人的气息,在耳畔。   他空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挑,就把她半旧不新的上襦系带勾开了……   少女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又怕又难过……   顾长钧垂眸瞧着那颤颤的可怜的小小的两团……   口干舌燥,呼吸艰涩。   那一瞬他咬了咬牙。   周莺急得眼泪直落,摇着头小声地乞求:“三叔不要……”   顾长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她两只手,搂着她翻了个身,叫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傻瓜。”   他声音哑得厉害。   “逗你的。”   周莺泪珠子打湿他衣襟,小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袖子。   坏死了……三叔真是坏死了。吓得她以为自己真的就要被他……   她把脸埋在他衣襟上,小声地哭泣,“三叔,我害怕。”   顾长钧闭着眼,抬手抚了抚她头发。   他低声道:“但你知道,迟早……”   迟早她会是他的人。   总有一天他忍不了的。   黑暗中,他抱着她轻轻揉着她的发。   周莺也忽然有些贪恋他的温暖,乖巧地任他抱着。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回不了头。   不去想那些烦恼的以后,有片刻温暖,就死死攥住。   三叔再没有如此和颜悦色过了,瞧着他的冷脸,才更叫人难受。   周莺鸵鸟似的逃避着,只想这么有一天算一天的过着。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床前烛台上的蜡烛已燃了一半儿。   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软软的人儿,顾长钧承认那一瞬英雄气短,甚至冒出了几许“但愿就一直如此”的傻气念头。   温柔乡是英雄冢,果真没错。   片刻,外头北鸣敲门进来。   顾长钧把周莺捞起来,牵着她手叫她坐在里头等着。   北鸣道:“老太太打发春熙姑娘过来,说送一壶荷花蕊来,给侯爷佐菜。”   离家许多日,又走得突然,老太太悬心不已,这一回来,就止不住地为他操心这些。   顾长钧点点头,春熙就捧着酒过来了。   周莺听说是老太太叫人来,不免心慌意乱,自己来送个安神茶和点心,耽了这么久都没走,老太太会不会瞧出什么。   不等她反应,春熙已经瞧见了她。   春熙只是悄悄瞥了一眼,就跟顾长钧行礼笑道:“老夫人说天凉了,侯爷深夜赶路怕着了寒气,叫奴婢送这酒过来。”   顾长钧坐在案后,眼都不抬:“嗯,放下吧。”   淡淡下了逐客令。   春熙一走,周莺就慌得站了起来,顾长钧睨她一眼,道:“过来。”   周莺小步挪近,顾长钧瞭她一眼,“倒酒。”   周莺迟疑道:“空腹饮酒会头疼的。”   从里头拿了她带的点心和茶过来,“茶凉了,我重新沏一壶吧?”   顾长钧握着她手,把她捞过来按坐在自己腿上,“别忙了,你又不是下人。”   周莺唇齿微张,愕然瞧着他。眼底的水光,一点点漫上来。   她从来也就当自己是半个下人,所有人都习惯了,她勤快,又殷勤,讨好着所有人。从来不敢把自己当主子。便是靠着这份自知之明,她才能支撑着自己。   从前那个最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人,对她讲,她不是下人。   顾长钧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半盏,递到她唇边。   周莺闭眼张口饮了,辛辣微甜的酒液刺激着喉腔,顾长钧捧起她的脸凑唇又吻上来。   混着酒香的亲吻,缠缠绵绵,大脑一片空白,虚弱无力地全靠他支撑着才能坐直。   她仰着头,偶然睁开眼睛,目光也是迷离的。   微弱的光线,墙上映着他们的影子。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亲热的缠在一起。   顾长钧总觉得不够,单是这样拥抱着亲吻,浇不灭心底那熊熊灼烧的火。   但他怕吓到小姑娘,唯有耐着性子慢慢来。   唇齿微微分开,他低声喊她的名字。   “周莺……”   不知该说什么,那龌龊的渴望说不出口。此生也从不懂说什么哄人的情话。   他只是这样一遍遍,连名带姓的喊她。   周莺喜欢被这样称呼着。比起顾小姐,比起顾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她从哪里来,记得她是谁。   哪怕只有这一个人记得,也够了。   “三叔。”   她眼眸半掩,嘴唇泛着湿润的光泽,她回应着。   顾长钧觉着自己随时都在崩溃的边缘。   怎么可以,用这么低哑娇柔的,带着委屈的哭音的嗓子,这样喊他。   顾长钧扣住她的腰,与她分开些距离。   喘息渐渐平复,外头依稀有脚步声,该是厨上送餐食过来了吧?   顾长钧垂着眼,没有瞧周莺,只是轻轻推了推她,淡声道:“你去吧。”   周莺眸中还有沉溺在亲热中的迷乱,她怔了下才回复清明。   顾长钧的面容隐在昏暗的阴影里,瞧不清,瞧不透,周莺虚软无力的站起身,整了整衣裙。   她迟疑地喊他:“三叔……?”   顾长钧陡然抬起眼:“你要留下吗?整晚。”   周莺心跳漏了一拍,小脸变得惨白:“三、三叔,我去了。”   一路小跑奔出门外,她心脏还在扑腾扑腾地乱跳,——太吓人了,三叔太吓人了!   落云早在焦急的等着了,一见周莺就忙上前来:“姑娘,侯爷是不是又斥责您了”   周莺没说话,小步地朝前走着。   锦华堂里,春熙和老夫人回报着柏影堂看见的事儿。   “……姑娘哭了,眼睛都是肿的,侯爷脸色很难看,不知又为着什么事。”   老夫人叹气:“这个长钧 ,一个老爷们,总欺负个小姑娘做什么?我原就知道他不赞成收养周莺,那个身世,早晚对咱们家是祸害。不怪他心里不高兴,他走到今天,是九死一生换来的……”   老夫人没有说下去,她面容悲戚,扭头看向窗外。   春熙懂。她在老夫人跟前伺候许多年了,大爷和侯爷为着什么事闹掰的,莺姑娘又是怎么被接进门的,她都知道。   老夫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相争,眼睁睁瞧着侯爷因大爷而离家独住,又眼睁睁瞧着自己未落地的长孙成了死胎,大儿媳妇儿饮恨而终……   那些记忆,太沉痛了。   老夫人轻易不肯想。   一想,必然要受不了的。   春熙也明白老夫人的心意。不若还是早点把莺姑娘嫁出去吧,留在家里,侯爷心里总会不快的。   春熙试探道:“前儿族里的大堂奶奶又来递帖子,说她娘家侄儿和嫂子想进来拜会。侯爷前几天不在,怕老太太没心情,不若过两日请进来,陪老太太说说话?”   春熙说得委婉,老夫人听懂了。   族里那位沈氏,一心想把莺丫头说给她侄儿,门第也不算差,父亲是地方大员,管着江南最富庶的那块地届,这孩子自己上进,今年开春来赶考,中了二甲第四,如今候在京城,等着补缺儿。祭礼上来过一回,虽没喊到跟前见一见,侧面打听了,倒是个不错的孩子。   在家里行五,是嫡出。周莺若嫁过去,不必担宗妇的责任,小两口有公中养着,也能过得不错。再叫长钧在六部给他寻个位置,将来留在京城,周莺出嫁了也能常回来瞧瞧。   顾老夫人点了头,就趁初二这天天气好,请了沈氏过来做客。   两厢没明说,却都心里明镜似的,那沈公子果然前来,在锦华堂撞见了周莺。   那日陵园祭拜,一群顾家族里的子侄议论周莺,沈嘉就在旁听着,还顺势打量了周莺。   他上了心,多方打听周莺过去的事,越听越喜欢。   这姑娘,就没人不夸她的。模样出众也还罢了,竟还如此贤良至孝。   沈嘉一上心,就再也放不下了。   在锦华堂,沈嘉见到了女装的周莺。   薄施粉黛,穿一身素蓝裙子,打扮得不显山不露水,那张明艳的脸却夺了所有的目光。   沈嘉瞧得痴了,险些闹出笑话。周莺察觉到他的视线,飞快地退了出去。   傍晚,顾长钧一散值就听说了沈嘉上门相看一事。   他坐在案后瞧书,心里翻腾着,怎么也静不下来。   饮了口茶,冷的,顾长钧一抬手将茶盏掼到了地上。   碎瓷飞溅,吓得北鸣不敢近前。   顾长钧抬眼,黑沉着脸道:“去把周莺喊过来。”   北鸣缩了缩脑袋:“侯爷,莺姑娘这会子,约莫还在老夫人那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2 03:34:13~2020-01-03 06:5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夏、云溪出岫、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rrine Tseng 20瓶;18102471、xy 5瓶;阿拉斯加 3瓶;芳芳芳 2瓶;kankan、淡淡淡涂、倆小zhi、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周鶯在临窗大炕上描花样子, 陈氏在旁感叹:“还是年轻好,灵巧,眼睛也利。”   老夫人笑她:“你才多大?说得自己多老似的, 我还没说自己老, 你倒感慨起来了。”   陈氏笑道:“娘年轻得很啊, 旁人不知道的,咱们站一起以为是同辈人。”   说得屋里头笑了, 老夫人拿美人捶作势敲她, 就在这时, 外头传报, 说侯爷来了。   周鶯指头抖了下, 一笔花叶子明显描歪了。   陈氏和周莺忙下地,顾长钧面无表情地进了来, 照旧问了安。   老夫人道:“今儿你大堂嫂过来了,送了几包江南才下来的新茶,你尝尝看?”   周鶯已收了针线簸箩,垂头立在一旁。顾长钧淡淡瞟她一眼, 周莺人一缩,福身道:“我去瞧瞧祖母的药好了没有。”   顾长钧挑了挑眉,看着周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春熙上了茶,顾长钧抿了一口, 将茶搁在一旁,道:“不怎么样。”   老夫人失笑:“哪里不好了?你这个人啊。”   顾长钧不语,老夫人续道:“沈家公子我见了, 模样过得去,人也温厚,他喜欢莺丫头,将来不会亏待了她。”   顾长钧垂着眼,默了片刻,方道:“母亲,周莺的婚事,儿子只怕要插一回手。”   **   柏影堂,绣榻上,顾长钧拥着周莺。   她嘴唇已经肿了,颈上也留了淤紫的痕迹。   顾长钧掐住她的腰,恶狠狠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沈家公子如何?喜欢吗?”   周莺已经连求饶都不能了,三叔像是疯了,只要发出一点儿声音,就缠得没完没了。   周莺满头是汗,艰难地摇了摇头。   顾长钧伸出一手捏着她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这么狼狈,这么妩媚,这么勾人。   他讥诮地道:“叫沈家知道,你日日在自己三叔的房里,躺在这张榻上,他们会怎么想?”   周莺难堪地别过头,泪水落到身下的毯子上。   “三叔……”   她哀求着,有些事虽不能改变了,可她还能自欺欺人,顾长钧这些话,简直把她的尊严也都揭开去了,叫她躲都没处躲。   顾长钧奚落够了,缓缓直起身,周莺失了钳制,瑟缩着爬了起来。   顾长钧走到桌前,从抽斗里拿出一只玳瑁盒子。又走回来,把东西递给周莺,“上回北上,给你带的东西。”   周莺指尖还在颤,哆哆嗦嗦地将盒子打开。   一对攒花点翠耳坠子。   顾长钧道:“路上想着你,就买了。”   周莺给这话打得措手不及,懵然抬眼,想不到这话是从三叔口中说出的。   顾长钧抚了抚她头发:“周莺,给我点时间。”   周莺望着他,眼眶缓缓地湿润了。   “不会叫你不明不白的跟着我。”   他说。   周莺手上一松,那盒子掉到了裙摆上。   顾长钧拥住她,重重地吻了两下。   “我可能,要领兵去打仗。漠北情势变了,上回说去晋阳,其实是去边镇迁移民众。”他低声道,“战事凶险,我怕回不来,反而误了你一辈子。所以不曾承诺什么。”   周莺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三叔能不能不去……”   他捧着她的脸,将额头抵在她额上,“罗百益已经被抽调去了北关。他不熟悉北漠的情形,我在那边有眼线。”是非去不可。   “战事还没打响,何时出战,是未知之数。”顾长钧道,“若我能平安归来,周莺,我们可能还有一场更大的仗要打,你愿不愿意与我一同面对?”   周莺没想过这些。自从顾长钧情不自禁的吻了她,她镇日就如活在不真实的幻像里。   贪恋这片刻温存,又不敢太过奢望。   尤其这还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她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去想。   一想,就没法子面对他了。   顾家的名声,祖母,二婶,所有人会怎么看她?外头会传成多么不堪的样子,三叔在朝堂上做官又怎么面对同僚?   她对他没奢望。他热情也好,冷漠也罢,她都能接受。   在她心里,这段关系根本就不可能长久。   三叔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他那样冷静,绝不会容许不利于自己的情况发生。届时三叔会怎么对她?   她从来不敢奢望,自己会成为别人心里不可替代的人。这一生,飘摇如浮萍,从来都是她百般的挣扎讨巧。就连祖母,曾经也只怪她毁了顾家原本的平静。是养父的故去,才叫祖母对她的态度改变了。觉着她是养父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所以想要尽可能地处置好她的将来。   不论真相如何,她已经心满意足,有这样一家人,肯给她一个栖息之所,叫人不敢轻忽她,作践她。足够了。   记忆中那个久远的红衣女子的身影,已经在她生命中越来越模糊了。她接受自己作为顾家的养女而活着,如今她所拥有的的,也不过就只有这一个身份。   可三叔说,他不会叫她不明不白的跟着他。   她该如何理解?   三叔会给她一个什么新的身份?   她看过的某个话本子,陈生为迎娶寡嫂,先设计了寡嫂假死,然后藏匿在郊外的一个小院子里,偷偷摸摸的给陈生做外室。   她顺着幻想了一遍自己偷偷摸摸活在顾长钧给她置备的小院子里一辈子的情形。   她眸中蹿上了恐惧。   那将是一辈子见不得光……   顾长钧轻轻揉了揉她的嘴唇,低声问:“还疼吗?”   周莺的思绪断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见了。   仰起头,只看得见他深沉的眉目。   “三叔……”她轻声喊他,除此外并不知该说什么。   顾长钧碰了碰她的唇,柔声道,“我过去一直未曾娶妻,觉着女人麻烦。”   “但现在,”他掐着她的下巴,流连地一吻再吻,“我想早点名正言顺地,和你更进一步。”   周莺怔住,没明白他的意思。顾长钧嘴唇擦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个字。   轰地,像被雷劈中了,周莺张口结舌,脸颊红得像被泼了朱砂。   他……他怎么能,说出那么……那么没廉耻的话……   顾长钧不叫她逃,两手按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所以,给我点时间,知道吗?”   **   周莺回到青萝苑,还沉浸在长久的懵怔中。   两人私下里说过什么,没人知道。周莺不能问落云,也没有任何的倾诉的出口。   那些她没想过的事,三叔想过啊。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怀了那样的心思。   她搜遍记忆,寻不到半点端倪。   但顾长钧还没出征,两人的危机就来了。   这一天,忽有宫中的内官来到。   顾老夫人认得,那是秀毓宫的掌事太监,和皇上身边的柳公公。   顾长钧不在家,顾老夫人接见了两人。   与秀毓宫的吴公公的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不同,柳公公很客气,乖觉地给顾老夫人打个千儿道了万福,才缓缓说明来意。   “秀毓宫冷清,贵妃没子女,就羡慕年轻的女孩子,常请了各家的姑娘入宫说话儿,过去顾小姐守丧在家,还没除服,贵妃娘娘不好召见,如今丧期已满,这才叫奴们上门致意,想请顾小姐拨冗进宫坐坐。”   顾老夫人笑道:“谢娘娘抬举,只是我这孙女儿体弱多病,前些日子才着了风寒,可不敢过了病气给娘娘,待她好些,再去给娘娘磕头。”   顾家罗家不对付,世人皆知,贵妃娘娘出自罗家,请周莺进宫能有什么好事?顾老夫人不软不硬地拒了。   那两个太监讪讪出了来,吴公公在罗贵妃跟前狠狠地损了顾家一通。   没过两日,宫里派来个太医,说奉皇命给顾小姐诊治。   周莺不能装病,没几日再下圣旨,连老夫人也没了法子,只得叫春熙跟着,一道与周莺入了宫。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三点还有一更。   推个文,感兴趣可以看看。   《我成了天帝的掌上明珠》by冷千言   【文案】:   神魔大战,众神将魔族屠戮殆尽,从此世间煞气无人可化,三界岌岌可危。   故砚老祖寻遍魔界,寻得一个尚未孵化的魔蛋,   蛋里孕育出来的,是一只柔柔弱弱的低阶魅魔。   天帝认魅魔为女,封其为公主,赐予她三界之中任意选夫的权利。   起初,众神的反应:不过是一只低贱的魅魔,谁稀罕娶?   后来,众神的反应:公主好可爱啊,求嫁!么么哒!   天帝:……   未来世界,人类早已忘却如何繁衍,只用基因克隆了一代又一代。   然而克隆人生命越来越短,种族延续迫在眉睫。   人类繁衍学家林苗苗在一次克隆实验中,穿越时空,被当作了一颗魔蛋。   得知自己穿越后的使命依然是研究种族的繁荣大计,林苗苗激动不已,端正态度,摆好架势,   就等着自己未来的驸马来教教她如何繁衍一个种族了。   然而她望眼欲穿求知若渴地等了无数年后……   林苗苗:那些要当驸马,和我一同光复魔族的神仙们呢?   初元仙帝默默亮出了剑:你太凶,他们不敢娶你。   林苗苗:……   感谢在2020-01-03 06:57:28~2020-01-04 08:5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煮鱼 4个;papi、景咸很咸、小陈酱、冰山二号、刀刀的小静儿、惠惠、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悠悠、只如初见 20瓶;花小朵Olivia、xy 5瓶;芳芳芳、欣然 2瓶;东东西西、冬瓜兔、l酱、kankan、细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又遣北鸣去宫里, 给顾长钧递消息。   周莺这是头回进宫。   沿着宫中红墙夹道朝前走着,只觉这路斜长逼仄,好像一世也走不完。   秀毓宫院墙高阔, 内里铺着金砖, 养着繁花名株, 格外奢华。   周莺不敢乱瞧,和春熙两个恭敬地垂着头静待贵妃召见。   晋帝还没走, 手里捏着笔正给贵妃画眉。   贵妃生就一对远山眉, 颜色极淡, 衬以那张格外柔美的脸, 相得益彰恰到好处。   晋帝用笔沾了些黛, 一笔一笔,走得极为细致。   他给她画眉不是头一回了, 心情好的时候,抚着她秀发给她挽发也是有的。   妆罢,宫人供上铜盆给晋帝净了手,方禀告道:“安平侯府的顾小姐到了, 正在外头候着。”   晋帝神色一怔,旋即了然地瞟了眼罗贵妃。   “茵茵,不要太过。”   晋帝舍不得太斥责她,只不轻不重地提醒。   罗贵妃转过脸去:“我能怎么?安平侯是皇上的宠臣, 我还敢打他侄女儿不成?只是听说京城出了这么个第一美人,想瞧瞧真切罢了。”   晋帝见她不快,连忙换了笑脸, 上前搂着她道:“傻瓜,谁能美过你去?朕听说过一个传言,朕猜不假,他那侄女儿,其实不是抱养的,而是他长兄的私生女儿。你拿好分寸,可不要因此开罪了长钧。”   罗贵妃恼得推他:“好了好了,六哥心里除了长钧,哪里还有我?人家安分守己在宫里守了这么多年,跟谁红过脸?因着皇上给人百般作践,茵茵不都忍了?到了顾长钧这儿,连他侄女儿我都得小心翼翼敬着?皇上这心偏的,叫人心里不服气!”   晋帝笑了笑:“傻瓜,朕心里怎么想的你不知道?朕偏着他还是偏着你,你不清楚?换了旁人假传圣旨,你猜朕治不治他?”   罗贵妃气短了,噘着嘴道:“皇上要治罪,那就治罪好了,反正我不仅这一回事,犯得错处多着呢,皇上索性数罪并罚,砍了我的头罢了!”   晋帝捧着她脸咬牙道:“你就仗着朕疼你。以为朕真不敢治你?今晚你等朕来,瞧你还嚣张不嚣张。”   罗贵妃满脸通红,握拳轻轻捶他肩膀,“皇上好几十岁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晋帝依依不舍地站起身:“你啊,好生养着吧,少操些心,朕等着你孕嗣。”   说到了罗贵妃的伤心处,她面容明显一僵,晋帝自觉失言,周莺在外候着,又不好留下来慢慢哄,叹一口气叫人服侍穿了龙袍上朝去了。   晋帝缓步跨出大殿,远远就看见晨曦的院中站着一个绝美的少女。   穿着鹅黄立领绸衫,百褶嫩绿裙子,像亭亭玉立的小树,满眼是清新,满眼是青涩,满眼是鲜嫩。   宦官开道,唱“皇上起驾”。   那少女慌忙避到一旁,晋帝注意到她侧脸上挺秀的小鼻子,薄薄的小巧的嘴,长长的卷翘的睫毛。   晋帝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所有的念头也不过是一瞬间闪过脑海。   朝臣们还在正阳殿候着,他这是第多少回因贪恋罗贵妃的温柔乡而误了早朝。   周莺被传见了。一踏进殿中,就嗅到一股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浓重药味。   依着规矩,她不能直视贵妃的面容,垂头恭敬地道:“贵妃娘娘万福。”   “抬起头来。”   听得一个虚弱的,非常轻的女声。   周莺听说过这位罗贵妃的事迹。这是一个传奇。十六岁入宫,一朝得了皇上青眼,短短五年就从秀女之位走上了贵妃的位置。如今已经进宫十年了,皇上为她多年未曾选秀,饶是她从没生育过一男半女,身上的宠也从未衰败过。   中宫没有存在感,她除了还没掌管凤印,其他的待遇威严就和皇后没有差别。   周莺缓缓抬起了头。   罗贵妃无言地打量着她。   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   罗贵妃听说过她的貌美,她不吃惊这份貌美,让她讶异的是别的。   罗贵妃收回了目光,叫宫人给周莺看座,瞭了眼一旁的春熙,道:“请这位姑娘到外头坐坐。”意思是,想和周莺单独聊聊。   春熙担忧地退了下去,屋中的宫人也陆续退下了。只留一个近侍在旁照顾茶水。   罗贵妃指着后头的椅子道:“你坐。”   周莺谢恩坐了,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罗贵妃的眼神透着奇怪。   “本宫听说了。”罗贵妃笑道,“我们百益瞧上你了。百益这孩子懂事儿晚,这都二十好几了,才算有个牵挂的人儿。本宫喊你来,一来是替百益掌掌眼,二来嘛,也是问问你的意思。”   周莺慌忙站起身又跪了下去:“贵妃娘娘容禀,臣女和罗将军并无牵扯,实在当不得娘娘那句‘瞧上了’。臣女无意于罗将军,也万万不敢存有任何非分之想。”   罗贵妃当然不是真的问她要不要嫁给罗百益,周莺瞧不上罗百益她知道,罗家也不可能和顾家结亲。   “是么?你不愿意,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三叔顾长钧的意思?”   顾长钧三个字叫周莺抿了下嘴唇,那晚被他弄伤的嘴唇似乎还肿烫着。周莺顿了下方答道:“是臣女的意思,也是三叔的意思。臣女的婚事,由老太太和三叔做主。”   罗贵妃低低地笑了:“那你呢,你就不曾自己喜欢过哪个少年郎?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谁心里没个喜欢的人?本宫也是过来人,你和本宫说说,本宫替你保密。若你愿意,你求求本宫,本宫说不定,还能替你求圣上一个恩典,叫他替你们赐婚。”   说出她喜欢的人,就能赐婚?   赐婚给谁都行吗?哪怕那个是三叔,也可以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周莺压下心底的苦涩,摇了摇头:“臣女没有心上人。”   罗贵妃笑了笑:“你没有?那你三叔呢?你可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人吗?”   这话问得周莺一震。   她几乎以为罗贵妃是知道她和顾长钧之间的关系的。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罗贵妃,见罗贵妃只是把玩着自己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这句问话不过是寻常一问?   是随意扯个家常?抑或是当她是个小孩子,在套她的话,想知道三叔和哪个朝臣有结亲之意吗?   “我……臣女,”周莺艰难地道,“臣女不知。”   罗贵妃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舒服地抚了抚胸口,那宫人忙递了个靠垫过来,叫罗贵妃枕着。   罗贵妃靠上去,呼吸才顺畅些,压制住要呛出喉腔的咳,呷了口茶道:“你三叔,就没打算娶妻吗?”   顿了顿又道,“皇上为这个事,也操着心呐。”   周莺垂着头,不敢去瞧罗贵妃。她心里有鬼,怕一个眼神就露了机关。   有些事,必须烂在骨头里。不能见光,不能给任何人瞧出端倪。   其实周莺很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她已经成了一个几乎没有脾气的人。   “三叔的事,臣女不大清楚。”周莺勉强笑道,“劳皇上和贵妃记挂,臣女想,三叔的私事,三叔自己是有成算的。”   罗贵妃道:“是啊,应该是吧。”   话题不咸不淡的继续着,罗贵妃说的话很散,全篇梳理过后,周莺也没寻出什么主题。好像是真的没人可以陪她说话,才随意挑了个姑娘进宫来陪陪她。   罗贵妃问什么,她就小心地答几句。罗贵妃并没有传说中的架子,她很温和,甚至有些虚弱,说话有气无力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恐惧一点点在心里散了,罗贵妃却不放人,宫人进来进了药,罗贵妃慢慢饮了,又说要留周莺一块儿用午膳。   家里老夫人还焦急的等她的消息,周莺站起身准备先提告辞的话了。   正在这时,外头进来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在罗贵妃跟前打个千儿,道:“娘娘,安平侯听说顾小姐在宫里,此刻正在外头候着,说接小姐一块儿回家。”   心中一紧的不光是周莺,还有罗贵妃,她似笑非笑,指甲紧紧扣着掌心,喘了几息才慢吞吞地道:“哦,是吗?安平侯,此刻何在?”   那太监道:“就在宫门外,等着顾小姐呢。”   罗贵妃的目光陡然看向周莺。   少女脸颊上多了一抹可疑的红云。   周莺垂着头,眼帘低垂,罗贵妃瞧不出她此刻表情是何样的,她心里隐约有些猜疑,又不敢确定,只是试探地道,“哟,本宫倒不知,安平侯是个这么爱护小辈儿的人。”   顾长钧凶名在外,连有些老官员也怕瞧他的冰块脸。   他亲自请旨来后宫,来接一个兄长抱养来的便宜侄女?哦,也可能是亲侄女儿,都传,这丫头是顾长林在外头生的私生女儿。   是怕她为难了周莺吧?   罗贵妃眉尖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在他心里,自己就是个妖妃,是个恶人。   罗贵妃捏着拳头,面上神色不显,“叫他进来接人吧。”   那小太监眼神慌了慌,垂头道:“安平侯说了,他就在外头等。”虽得了皇命进了后宫,但宫妃也不是说见就见的,真要把安平侯传进来,不是害了安平侯吗?   罗贵妃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行,那就叫他等。”   她转脸瞧向周莺:“本宫听说,你在家里头老太太跟前侍疾?”   周莺点点头,弄不懂这位贵妃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本宫的症候好些年了,腰酸得紧,你们女孩子手上轻,替本宫捏捏?”见周莺迟疑,她又道,“怎么,顾小姐不愿意吗?”   周莺只得屈膝:“臣女遵命。”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传来步声,院子里齐刷刷地跪下去:“皇上万岁!”   罗贵妃咬牙:“皇上来得倒及时。”   为着个小丫头,顾长钧请了皇上这尊大佛来逼她放人?   好啊,真是好的很啊。他们当她是什么人?她就那么小心眼,会为难一个黄毛丫头?   周莺适时告退,晋帝掀帘进来,罗贵妃闭了闭眼,摇手叫她去了。   晋帝瞧着周莺背影,若有所思。   周莺在宫外见着顾长钧,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顾长钧迎上来,神色郑重地打量她,“你没事吧?她有没有问难你?”   周莺摇摇头,脸色苍白,“三叔,您怎么会来?”   顾长钧不语,顺势伸过手臂想要牵住她。   周莺退了一步,望他摇了摇头:“三叔……”   春熙从后追了上来:“姑娘,没事吧?急死奴婢了!”   宫里头规矩大,一个话说不好都有可能掉脑袋。   晋帝过来,陪贵妃用了午膳就又去理事了。   罗贵妃午后洗了个澡,歪在榻上任宫人替她在背上抹香膏。   半晌,罗贵妃才挑起眼,缓声道:“春瑶,觉不觉得,那个顾小姐,长得像什么人?”   春瑶点头:“贵妃娘娘不问,奴婢还不敢说,那位顾小姐,眉眼有些肖似娘娘您。”   觉着这话冒昧,忙又加了句,“不过没有娘娘的颜色好。”   罗贵妃摇头,咬着嘴唇道,“像我?这姑娘的样貌,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罗贵妃陷入沉思,春瑶不敢打扰,给她盖了毡毯,悄声退了出去。   宫外一辆青帷马车,不起眼地驶过长街。   顾长钧牵着周莺的手,默默坐在车里。   许久,周莺才仰头问他:“三叔,罗家,是不是和咱们有什么过节?”   顾长钧垂了垂眼:“朝堂上的事,比较复杂。”   周莺抿唇:“我不是说朝堂,我是觉着,罗贵妃好像,非常恨三叔?”   顾长钧没说话,抬手抚了抚她鬓发。   才出宫没多久,周莺又进了一回宫。   这回倒不是罗贵妃授意,太后下旨,叫京中二品以上大员都携未婚女眷入宫拜谒。   万寿节将至,各封地的藩王都请旨回京贺寿。灵王妃故去五载,灵王至今尚未续弦,这回邀众女入宫,就是为了给灵王选个妃嫔。   借着盛会,晋帝又下了几封旨意。   头一个,就是给刚从漠北赶回来的罗百益和敏慧郡主赐婚。   太后的寿芳宫里,坐满了盛装打扮的各家小姐。   人群后垂着头一直未语的周莺被点了名。   “顾家姑娘,你过来,给本宫瞧瞧。”   周莺抬眼,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太后身边坐着身穿大红礼服的罗贵妃,正含笑朝她看过来。   有人笑着赞道:“这安平侯府的姑娘真是貌美,听说性情也良善。”   太后见着周莺真容,明显有些错愕。   这孩子,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提前发吧,免得你们等。   错别字还没来得及改。晚上回来改。 第33章   太后朝她招了招手:“孩子, 你过来。”   周莺起身,一步步朝前走去。   无数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这样引人注目让周莺倍感煎熬。她一直努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想做个太出风头的人, 好像事与愿违。   她是唯一一个被太后喊到跟前去打量的姑娘。   她立在太后和罗贵妃跟前, 重新行了礼,太后叫她起来, 握住她的手, 仔细的端详, 还与罗贵妃道:“这孩子, 说不出长得像谁, 倒像是在哪儿见过的似的。你瞧呢?”   罗贵妃抿嘴笑道:“是老祖宗喜欢人家姑娘,才觉着特别有眼缘吧?”   这些年太后和罗贵妃的关系算不上好, 但在外头人眼里,天家的和睦还是要维护的。   下头有人笑道:“我瞧着有些像茵茵。”   说话的是潼阳大长公主,是先帝和前太后的女儿,昌平侯夫人的婆婆。   潼阳大长公主时年已有一甲子, 但容貌非常年轻,她是先帝头一个孩子,先帝非常宠爱她,嫁的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 和和美美的过了半辈子,是京中无数人艳羡的对象。   周莺前番几乎就要和昌平侯世子定亲了,因着苏家忌讳她可能无法生养, 这婚事才作罢了,后来认了干亲,苏家觉着对周莺有亏欠,在外十分维护她。   太后恍然大悟:“是了。瞧这双眼睛,可不和贵妃差不多么。”   笑着对罗贵妃道:“这孩子与你有缘。”   罗贵妃笑得勉强:“老祖宗这么一说,还真是,顾小姐,你过来。”   周莺只得朝罗贵妃福了福身:“娘娘。”   罗贵妃道:“怪不得我一见你就喜欢,以后你可得常常进宫来瞧我。”   从头上拔下一支足金翘头钗,别在周莺鬓上,钗子下头坠着碧玺珠子,这钗极有分量。   周莺屈膝谢了,当着这么多人,贵妃看赏,拒都拒不得。   太后瞧着那钗欲言又止,终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另一边坐着的敏慧有些忐忑,姨母是怎么回事?不但没替她收拾这个周莺,反而把皇上御赐的那支姨母自己最喜欢的钗送给了周莺?这么给她脸面,岂不叫她更得意了?   敏慧是个直脾气,情绪是藏不住的,太后一眼瞧见她,笑道:“咱们敏郡主怎么了?气鼓鼓的,来来,叫本宫看看。”   敏慧刚被赐了婚,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高兴自己终于能和表哥做夫妻,另一方面又很失落,终是要走到这一步,才能逼表哥娶她。   战事在即,罗百益要领兵去北关的,这回万寿节回来,给他赐了婚事,家里是有想给他趁势留个后的意思,只是这想法太不吉利,谁也没敢宣之于口。   若非这回北漠情势紧张,只怕她还嫁不得表哥。   敏慧嘟着嘴上前,伏在太后膝头,撒娇地道:“太后娘娘,敏儿是心里羡慕呢,姨母生得貌美,可我们几个姊妹,没一个像姨母,都像父亲,生着一张凶巴巴的脸。”   说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恰此时,外头令官传宴了。女眷的宴治在凌风阁,上下二层小楼,下层临水,上层观景,是个绝佳的好去处。太后就催众人起行去吃宴。   她和潼阳大长公主慢一步,待众人一出了大殿,屏风后就转出个人来。   “母后,可憋死儿臣了!”   来人三十多岁年纪,生得相貌堂堂,只是眸子透着几许戾气,是太后最小的儿子,也最为宠他。   这灵王年纪不小了,却是个跳脱性子,也不顾大长公主在侧,就毫无形象地指挥宫人快给他上茶。   太后无奈地笑:“你啊,若叫你皇兄知道,你躲在屏风后偷瞧人家女眷,不抽你才怪。”   灵王大咧咧地在椅上坐了,灌了一盏茶方道:“都什么歪瓜裂枣,京城就再没有美人儿了吗?那敏慧郡主生得人高马大,瞧背影我还以为是个男人,就这身板子,还倚在母后腿上撒娇,我这个犯恶心啊。怪不得罗百益瞧不上她,得皇兄赐婚逼着他娶。啧啧,这些东西可没我蜀地的美人灵秀。”   太后虎着脸道:“住嘴!你还敢说!王妃进门才几年,就给你气死了,后院养着乱七八糟的那些东西,别以为本宫不知道!”   灵王半点儿不怕,笑嘻嘻道:“母后,男人嘛,谁没个后院儿呢?难道都学皇兄,为着个病恹恹的贵妃,把整个儿后宫放着当摆设?”   太后斥他:“胡闹!你皇兄岂是你能比的?我瞧你是越大越没正经!你若真心瞧不上这些姑娘,也好,你就娶个瘦马当王妃,叫天下人耻笑你,你瞧我管不管!”   灵王扁了扁嘴,潼阳忙打圆场:“太后娘娘,您别生气,小弟,你这不是混账吗?是你闹着要娶王妃,太后娘娘为了你把所有一品大员的闺女都请了来给你一个个挑选,你还说这种话,不是负了太后娘娘一片苦心?”   灵王自知理亏,讪讪地道:“这不是没外人?当着母后和长姐有啥不能说的?”   顿了顿又道:“那安平侯府的小姐倒过得去。”   太后松了口气:“那就她?”   潼阳道:“太后娘娘,这位姑娘……”她欲言又止,太后就知有隐情。   “对了,前儿你是不是提过,想给远之聘这姑娘,是不是说成了?”   潼阳摇头:“前番遇见一个术士,给这姑娘批了命,命里无子,寿数无几,是个红颜早逝、不能承嗣的苦命人。”   太后心中一跳:“这可不好!前头的王妃便是无子早逝,可不能再给他娶个这样的。”   灵王不以为然:“能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抱一个养在她膝下就是了。再说了,女人活到四十来岁,颜色也便所剩无几了,不死还留着她作甚?”   这话一出,屋中宫人都觉胆寒。潼阳大长公主和太后都是老迈之人,灵王未免也太口不择言了。   灵王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一瞧两人脸色不好就打个哈哈,“母后,我是不介意,就不知安平侯他介不介意。”   顾长钧不齿灵王,平时连假装恭敬都懒得装,自己府里的闺女要嫁去灵王府,那就是拧成了一股绳的蚂蚱。   太后想到顾长钧的孤傲不驯,不免有些生气,灵王毕竟是她的孩子,旁人对自己的孩子不尊重,她自然不喜欢。但自己的大儿子做了皇帝,他信任顾长钧,顾长钧也为稳固这个江山做过很多事,她便是不满,也只能藏在心里。   “他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是个侯爷,能与亲王结亲,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潼阳道:“可是,适才在众人跟前,大家都说那孩子生得与贵妃肖似,灵王殿下若娶了她,只怕皇上心里……”   太后抿了抿唇,这倒是麻烦。皇上对罗贵妃的偏爱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十年不曾选秀,后宫十年不曾有过新出生的皇子皇女。   灵王扁扁嘴:“谁稀罕吗?”   太后道:“适才弹琵琶助兴的关小姐,不也不错?还有那个满肚子诗文的夏三姑娘,配你,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灵王不知想到什么,嘿嘿笑了声。   太后瞪着他道:“你倒是说说呀,如何?”   灵王笑道:“夏姑娘不错啊。以后本王和爱姬们作乐,就让这个夏姑娘在旁作诗一首。”他越想越开心,“妙啊,这个夏姑娘,本王喜欢。”   太后忧心忡忡:“皇儿,这是选妃的大事,怎可如儿戏一般?”   灵王哪里管她,笑道:“王妃不王妃的,还不就是个女人?”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也不行礼告退,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还留下一句,“母后您自个儿拿主意吧!”   潼阳松了口气,灵王这个样子,娶了谁就是祸害谁,顾家那姑娘的性子,怕是受不得这个委屈。只是苦了那夏姑娘,可怜见的,也不知她家里会不会同意。   太后还想喊灵王回来斥两句,外头匆匆进来一个宫人,满头是汗:“娘娘,锦绣宫那边,闹起来了!皇后……皇后她……”   太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快,把巡宫的侍卫喊过去守着锦绣宫门,你们快带人过去,务要把皇后安抚住,听见了?”   潼阳也有些慌张:“怎么回事,多久都没闹了?怎么突然又发病了?”   那宫人一脸为难:“殿下,万寿节,不也是……”   她话没说完,潼阳已恍然大悟,“快去,快去,别叫朝臣和家眷们瞧了笑话。”   周莺自是不知太后宫里发生过什么。   她头上戴着那支钗,流苏滴溜溜地在耳畔打转。老夫人身体不好,怕进宫过了病气,陈氏位分不够,所以她只有一个人进宫来。旁人都是祖母或母亲、姐姐伴着,她单独坐在席上,显得有些落寞。   敏慧倒是凑上来,斟了杯酒说要敬周莺。   “顾小姐,今天人人都恭喜我,唯有你还没对我说过祝福的话。”   两人距离主位很远,旁边热闹成一团,没人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周莺站起身,也斟了杯酒:“那我就祝郡主和乐美满,一生顺遂。”   敏慧勾了勾嘴角,抿了口酒:“谢谢。我也祝福顾小姐,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她凑近了道:“顾小姐可知,今日为何叫官员们的女眷进宫来?且带来的都是未出阁的小姐?”   周莺确实不知,只觉这里头透着奇怪。顾长钧还嘱咐过老夫人,若宫里再有旨意,就把周莺先送到庄子上,说是养病。可还没来得及启程,宫里的圣旨就下来了。顾长钧嘱咐过她几句,叫她别显山露水,遮掩自己些。   是没料到太后会把她喊上前去说话。   敏慧笑了笑:“灵王回京了,他的王妃,五年前就死了。今天这些人来,都是来给灵王过目的,连你也是。怎么你三叔没跟你提过吗?”   敏慧摇头:“顾小姐生得这般美貌,想必是灵王妃的第一人选。来日还请顾小姐飞黄腾达,做了皇家媳妇儿,可别忘了我们这些旧人啊。”   周莺垂了垂眼,轻嘲地笑了,“敏郡主大喜之日,还是多打算打算自己将来的事吧。”   敏慧觉着不对味,一把扯住周莺的袖子:“你什么意思?”   周莺知道她有蛮劲儿 ,不想在人前与她争执,甩手道:“这是宫里,敏郡主还是注意分寸得好。”   敏慧笑道:“贵妃是我姨母,我怕什么?我就是当众给你难堪,你也得受着!”   左手一翻,就想把酒泼在周莺身上。   就在这瞬间,忽听外头一个威严的声音道。   “住手!”   接着才是礼官的高喝声:“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拉的长长的尾音,像一把小刀子将心豁出个口子。   晋帝扶着太后到了门前,躬身道:“儿子就送母后到这儿。”里头都是官员内眷,他不好近前。   一旁站着罗贵妃和潼阳郡主。   屋里的女眷纷纷跪了下去。   晋帝居高临下瞥着最前头跪着的周莺,头上那支翘头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记忆恍然回到了过去的某日。   也曾有人,抚着这支钗缓缓跪在他面前。   太久远了,久远得几乎已经记不清当时他们说过什么。   罗贵妃在旁,把晋帝的举动看得分明,她嘴角挂了抹讥诮的笑。   一回神,却见太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正满含深意地望着她。   罗贵妃垂下头,藏住了嘴角溢出来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4 11:38:53~2020-01-05 08:4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飘飞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耸与猫耳 20瓶;小惠、l酱 2瓶;冬瓜兔、面面、东东西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敏慧很慌乱, 适才她的动作很隐秘,和厅中众人离得极远,原以为不会给人发现, 可谁想到, 竟给皇上太后和大长公主他们撞个正着。   适才皇上那声“住手”, 想必所有人都听见了。   她惴惴不安地偷眼去瞧自己的姨母,却见罗贵妃垂着头不知正想着什么。   幸运的是, 皇上喝完那句住手, 就再也没追究这件事, 而是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敏慧才松了口气, 正要站起来, 却听太后转头对罗贵妃道:“敏慧这性子也要改一改,日后成了婚, 再这样怎么行?”   这话已算说的很重了,敏慧脸上火辣辣的,偷偷瞪了眼周莺。   罗贵妃扶着太后的胳膊 ,低声道:“是, 回头妾跟她娘说说,叫她娘好好管束。”   话音刚落,太后不着痕迹地甩开了她的搀扶。旁人没注意到,唯有罗贵妃自己知晓。她心里一沉, 挑眼复杂地看了看太后,终是没再说什么。   她知道,太后恼的不是敏慧, 是为着周莺。   可她既然敢这么做,就不怕后果。   宴会后段进行得很顺利,瞧了歌舞,用了膳食,太后各自分发了赏赐,周莺随着引路的宫人出了宫,一眼看到汪先生和北鸣在车前候着。   汪先生行了礼,道:“侯爷这会子出来不得,叫小人们护送姑娘回府。”   周莺点点头,坐上马车就把那支翘头钗取了下来。   十分华贵的钗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晋帝驾到的时候,她垂着头,并不知道晋帝是用何样目光瞧着她的。可太后几番看过来,还有潼阳大长公主和罗贵妃的眼神告诉她,这里头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御书房里,顾长钧坐在东暖阁炕上陪晋帝下棋。   晋帝用了不少酒,半眯着眼,取了一枚黑子在手,久久没有落下去。   他似无意提起,淡声道:“长钧今年也有三十了吧?”   顾长钧笑笑:“微臣二十有八,即将而立。”   晋帝叹了声:“真年轻啊,年纪轻轻,已做到了这个位置,放眼前后几朝,都是头一份啊。”   “是皇上垂爱,抬举微臣。”   晋帝下了黑子,将几颗白子从棋盘上收了起来,目光盯着那棋盘,漫不经心地道:“长钧还不娶妻生养,顾家这人丁,未免太单薄了。朕倒有意撮合一桩婚事,只不知长钧意下如何,抑或已有了合眼缘的对象?”   “蒙皇上记挂。长钧目前,还未有成亲打算。”   晋帝笑了笑,摆手叫身边伺候的内侍退下,抬眼看着顾长钧道,“外头有传言,朕本是不信的,听长钧这么说,倒有几分猜测。”   外头风传,说顾长钧不近女色,是因为他好男风。   被顶头上司打趣,顾长钧无奈地笑了笑:“微臣的感情所向很寻常,皇上见笑了。”   晋帝倒也不是非要给他寻门亲事,话锋一转提起旁的来。   “长钧家里有个侄女儿,听说也到了适婚年龄,今儿可有进宫?”   顾长钧拈着棋子的手一顿,缓缓抬起眼。   “鄙侄资质浅薄,只怕入不得灵王殿下的眼。身体又不好,林太医断言,生养艰难。”   臣子与皇帝讨论自己家眷的私隐病症,本是很奇怪的。但晋帝听懂了。   这是在婉拒。不想周莺做灵王妃。   晋帝笑了笑:“长钧性情刚直,真是多年不变。朕记得当年朕御驾亲征,你做朕的御前护卫时,也是这样板着脸,警告朕不要给军中的将士们添麻烦。”   顾长钧垂眼:“微臣年幼不懂事……”   晋帝摆了摆手:“长钧,你我之间,不必说那些虚话。”   “实不相瞒,今年贵妃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当年进宫,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人,给这深宫磋磨成这个样子,朕心里觉得亏欠。”他认真地望着顾长钧,道,“朕听说,贵妃很是欣赏你那个侄女儿,长钧瞧朕份上,叫她进宫多陪陪贵妃,开解开解她可好?”   晋帝的手覆在顾长钧的手背上,言辞恳切:“太医说,贵妃的寿数怕是……没多少年头了。”   顾长钧抬起眼,目光沉沉地望着晋帝,而后徐徐垂下眼睫,浅笑道:“鄙侄,怕是担不起皇上和贵妃抬爱,家中还有病人,这孩子,脱不得身。”   晋帝眸中的光彩一点点地隐了下去,旋即他脸上多了抹羞恼:“长钧,你真是冥顽不灵!”   顾长钧起身,单膝跪下去:“微臣知罪。”   晋帝指着他道:“朕这样求你,你连朕这点颜面都不给,你眼里可还有朕?”   顾长钧并不抬头,只是沉声道:“皇上醉了。”   晋帝气得倒仰,脸色难看至极。   顾长钧又道:“皇上,微臣就要出征,家母只得这一个贴心人照拂,长钧人不在京城,还望皇上瞧在微臣为国尽忠的份上,替长钧看顾一二。”   意思是,就不要趁他不在,叫罗贵妃为难了周莺。   也希望不要趁他不在,就对他府上的人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顾长钧几乎可以断定,晋帝见过周莺了,不仅见过,许是还上了心……   夜里宫中家宴,众妃嫔和各亲王们给皇帝贺寿。   顾长钧傍晚就从宫里出来了,饮了不少酒,在柏影堂沐浴过才去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很担心,灵王选妃,若选到了周莺,以后再想见一面,可就难如登天了。且那灵王可不是什么良人,前头王妃在他手底下,不过三五年就没了。   “怎样,可有定论了?定了哪家的姑娘?”   顾长钧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应是无碍的,儿子求过皇上。”   至于晋帝会怎么做,他也没有十足把握,但总不会在战争前夕叫上战场的臣子不安心吧?   老夫人摇头,喃声道:“我就知道,那张脸,那个模样,早晚是藏不住的。”   顾长钧站了起来:“母亲莫太忧心了,儿子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他没什么心情安抚老夫人,几步跨出小厅,见周莺捧着药碗正要进来。   顾长钧沉沉瞥她一眼,从她手中拿过药碗,递在她身边的落云手上,扯着周莺的手臂,拖着她走了出去。   落云心里一惊,一回神,见春熙姑娘双眉紧蹙地立在阶上。   春熙愣怔在那,像被巨大的雷声震过耳畔,惊得动弹不得。   她有没有看错,侯爷……侯爷好像扯着姑娘的手?   再怎么情急,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啊。   顾长钧牵着周莺越过花园,走过垂花门。   周莺红着脸,焦急的喊他:“三叔,三叔!您快放开!”   被拖进了柏影堂,顾长钧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周莺,宫里发生过什么事,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周莺喘息未平,抚着胸口惊疑地瞧着他。   顾长钧垂了垂眼:“好好说话。”   这双眼睛,总能叫人失了理智。   周莺定下心神,将今天所发生的的事情都说了。   顾长钧脸色越来越凝重,晋帝见过周莺,周莺说的那支钗,虽然他未见过,但罗贵妃叫她当众戴着,一定是有缘故的。   太后喊她近前说话,灵王一定也见过她了。晋帝今天的表现就很奇怪。   他的小姑娘,总是有人在旁虎视眈眈。好容易走了一个罗百益,又来了新的威胁。   他该怎么做,才能绝了那些人的念头。   顾长钧伸出手,凝眉低声道:“过来。”   周莺迟疑凑前,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顾长钧倏地收紧手臂,将她箍住了。   可是战事在即,他若身死异乡,难道叫她替自己守着吗?   不到凯旋之日,他就不能宣示主权,若他战死了,周莺还得嫁人的。   “记着,再不要进宫去。下了圣旨也不行,装病,我会和林太医打好招呼,必要时,你就吃几幅药,病给他们瞧。”   周莺不知怎么了,三叔抱得他好紧,好用力。   她只得乖巧地应:“我都听三叔的。”   顾长钧揉着她的头发,深深嗅着她淡淡的发香。   “拿你怎么办好?”他低低喟叹着。   勾住周莺的下巴,转身将她抵在门板上,深深吻了下去。   一如既往的漫长,缠绵。   周莺迷醉在他的亲吻中,眯着眼,仰起头,无力地给他抱着。   她能察觉到,三叔有什么事在烦恼着。可他始终不肯说。   而她能为他做的,又有什么?生活上的照顾,远远不够。   周莺想到他快要出征,心里就阵阵地泛着疼。   今天的万寿节,那些女眷们还活在歌舞升平的幻境中,没人知道,即将有人为了他们继续过着这样快活的日子而要将自己的生命赌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上。   顾长钧的喘息渐渐变得粗重,他的手按捺着,紧紧扣着她的腰不敢再进一步。   周莺仰起脸,在亲吻的空隙间,眯着眼仰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   “三叔……”   顾长钧将下巴贴在她脸颊上,努力地平复着心底的躁动。   “周莺你别说话。”   这声音,叫他很难控制住。   周莺不敢说话了,她抬手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用唇瓣碰了碰他的下巴。   顾长钧眸色深浓得看不清,他一弯腰,将周莺抱了起来。   一面亲吻,一面辗转到里头的榻上去。   该怎么抗拒,这致命的吸引。该怎么不去迷恋如此惑人的女孩儿。   到了这一刻,他才承认自己终不过是个被欲念支配行动的寻常男人。   但在紧要关头,他还是停住了。   翻身而起,几步走到屏风后面。   周莺揪着自己的领口坐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回了力气。   听得水声阵阵,她面红耳赤地溜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5 08:42:11~2020-01-05 10:1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欣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春熙这几天魂不守舍, 做事总是拿东忘西,她干娘于嬷嬷瞧出来了,等她下值了便喊进房里问话。   “这些日子不舒坦吗?在老太太跟前犯错已不是一两回了, 今儿叫你沏碧螺春, 你沏的君山银针, 老太太没说什么,是瞧你是老人儿, 怕伤了你脸面。再这么下去, 我哪里敢再叫你近前儿伺候?”   春熙抿唇不语, 她不敢说, 那猜测太吓人, 侯爷的为人又是那样冷情冷肺的,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于嬷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春熙, 这话我本不想说出来的,说出来怕你没脸,可瞧你这样儿,还不觉着情形紧要呢, 我就得跟你直说,才算为着你好呢。”   春熙抬眼,有些疑惑。   于嬷嬷脸色缓了缓,将声音放低些:“其实我早发觉了, 你有事没事眼睛朝侯爷身上瞥,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侯爷有情?这亏你是吃过的, 怎还不长记性?男主子那是我们能肖想的吗?”   春熙一怔,旋即红透了脸:“妈妈,您这是说什么呢?我再不要脸,也知道自己什么身份,我岂敢奢想主子去?”   于嬷嬷叹口气:“你既知道,做什么还镇日的魂不守舍,不是为着侯爷,能为什么?你家里头已经没人儿了,老太太器重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儿值得你连差事都没心思做。”   春熙张了张嘴,那猜疑到底没敢说出口。只是闷声道:“妈妈,是我身上不大痛快,眼看入冬,这膝盖头儿,走两步都跟针扎似的。”   于嬷嬷瞟了眼她膝头,仍是迟疑:“当真?”   春熙点点头,不由红了眼:“老太太跟前服侍的,哪个不是机灵伶俐?我本就年岁比他们长些,若是这腿不灵便了,将来如何在上房伺候?忍着不敢说,也是怕妈妈嫌弃我。”   于嬷嬷叹了声:“傻孩子,你认妈妈做干娘,干娘能不替你着想?你这膝盖骨头早年受的伤,是我大意,竟没起瞧出来,傻孩子,明儿禀了老太太,请个郎中瞧瞧吧?”   春熙笑道:“岂敢呢?赶明儿趁着事不忙,我自个儿去药堂里寻郎中看看。”   总算遮掩过去,春熙松了口气。抱着上房换下来的床铺被褥拿去给洗衣处,回来就见周鶯坐在锦华堂大炕上做针线。   秋日的阳光柔柔的照在她半边侧脸上,春熙有些恍惚。那晚究竟是自己没瞧真切还是只是侯爷的一时情急。   侯爷脾气算不上好,可行事端稳得紧,岂是那么容易情急失态的人?   在家伺候这么多年,任谁有过失态的时候,也从没见过侯爷如此。   春熙自己劝自己,“怕是瞧错了吧,黑灯瞎火的,瞧错了也是有的。”   晚上顾长钧来请安,春熙着意在旁瞧着,莺姑娘和侯爷半句对答也无,连视线都不曾碰触过。   侯爷冷清,自始至终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莺姑娘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讨好地跟他们这些下人一般伺候着,春熙放下了那点不安,觉着自己确实是多心了。   背着人的地方,周鶯和顾长钧并排走在林中。   后园茂密的树丛间,顾长钧牵着周鶯的手。   “给三叔做了冬衣,多带几套,听说北漠很冷……”   “嗯。”   “点心也多带些,听说军中厨子的手艺很差。”   “好。”   “什么时候走,怎么和祖母说?要不要……”   顾长钧手臂一捞,将她捉到自己跟前,咬着牙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周鶯住了口,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他,他的手掌很烫,热热的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抬起眼,只见他目如星子,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仿若天大地大,他眼中却只容得下一个她。   异样的情愫在心中流淌着,周鶯并不是很懂这种情绪到底算是什么。她只知道,她此刻望着的三叔,和旁人印象中的他都不一样。   想到他就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心里就难受得缩成一团。   周鶯踮着脚紧紧攥住顾长钧的衣襟,他敞开斗篷,将她小小的身躯裹进怀里。   “等我回来。”   他低低地道,微扎的胡茬刮在她细腻的颈上,“等我回来,你就是我的了。”   心跳,不受控制地鼓噪着,剧烈得快要跳出胸腔。   周鶯不敢去想他所描述的那个未来。   她要如何光明正大的在他身边?顶着这样的名分,用这样惊世骇俗的名头。   无论如何不舍,分别的那天还是到了。   顾长钧整军出发,走得突然。事先并没得到任何消息的京中贵族们慌了,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的百姓也震惊了。   北漠人趁夜袭了边境五个县镇,幸有事先部署,才没有出现伤亡。罗百益毕竟没有真正打过仗,顾长钧领援军北上,开始为时数月的苦战。   顾长钧一走,周鶯就称病在家,顾家闭了门户,罗贵妃叫人喊了周鶯几回都没能见着人。   但罗贵妃并不急,她知道,有人比她心里更煎熬,更想见到周鶯。   转眼就到了十月,顾长钧已走了整整三十五天,至今也没有寄回半封书信。顾老夫人多次请汪先生到内院,询问他顾长钧的消息,汪先生宽慰道:“许是前方战事吃紧,侯爷顾不上。”   可接二连三的有大军战败的消息传回京城。   京中人心惶惶,有人在这个时候提议换帅,许多人对顾长钧的能力表示怀疑。   这些消息没有拦住,如数传到了顾老夫人耳中。   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的那个晚上,有一匹快马叫开了紧闭的城门。   顾家灯火辉煌,斥候把内园的老夫人都惊动了。   顾长钧失踪了。   汪先生叫人打听来的消息,不乐观。   顾老夫人披了大氅,不顾众人劝阻拖着病体冲到了幕僚们议事的地方。   “说,侯爷到底如何了?还没有确切消息?”   汪先生脸色苍白,手里的信函未来得及收起。   “给我。”顾老夫人朝他伸出手,苍老的指头颤巍巍的,“拿来给我!”   她情绪太激动,幕僚们没一个敢劝。   顾老夫人拿了那信,反复看了几遍,手指哆嗦的更厉害,拄着拐杖转身就走,“取我的诰命礼服!我,我要进宫!”   陈氏得信慌忙赶了过来:“娘,您别急啊,消息只是道听途说,毕竟不是从侯爷手底下传出来的消息。”   顾老夫人板着脸道:“是真是假,待我入宫求证了便知!”   陈氏朝周鶯打眼色:“还不劝劝你祖母?”   周鶯的情形不比老夫人好多少,顾长钧失踪了,她也一样担心、害怕。   她颤着声道:“祖母别急,三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说出这话,连她自己也不敢信。声音哆哆嗦嗦的,怕得极了。   陈氏拦住老夫人:“娘,大夜里的,怎么进宫啊?明儿带天亮了再递牌子进去,家里头还靠您拿主意,您不能先慌了啊。”   总算劝住了老夫人,这一晚老夫人房里灯火大亮,周鶯在旁陪了整夜。   临近黎明的时候,她靠着临窗炕上的矮几恍然眠了片刻。   顾长钧出现在她断断续续的梦里。   一条黑色的巷道,弯弯曲曲,又黑又静什么也瞧不清,她当时还小,经过太多变故,饶是害怕,饶是不安,也因着太过劳累而睡着了。她伏在一个人的背上,是个男人。有着宽厚的肩膀,坚实的脊背,手臂很有力量,紧紧地束着她。夜色里只闻他淡淡的喘息声和轻快的步声。   “小丫头,别睡!你刚被撞了头,睡着了,许就醒不了了!”   他声音还没有现在这般低沉醇厚,有着几许少年特有的音色。虽是劝着,语气却很不耐烦。   前方嘈嘈杂杂,像是涌过来许多人。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长钧,亏得你救了这女娃!”   她被人从他背上抱下来,塞到一个很不舒服的马车里,那短暂的温暖霎时失去了,她只好蜷缩着抱住自己。   “长钧,你别走啊。”   “哥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不该受人蛊惑,连累了父亲,可是事已至此,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也总得活下去啊。”   “你简直不可理喻,罢了,罢了,你还回军中去吧!这孩子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你以为的祸根,未必就不是将来转运的福星,你是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对那人有多重要。”   “罢了,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呢?你根本没有心,没有感情,也从来都不在意任何人。”   周鶯被困在黑暗中,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她攀着车窗撩开帘子,看见少年的顾长钧夺过一匹马翻身跃上,他像她生命的暗夜中偶然滑过的一抹流星,远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周鶯醒了。望着灯光昏暗的内室觉得有一瞬恍惚。   旧年的事她已经很少去想了。   尘封的记忆就和那个已经淡去的红衣女人的影子一般越来越难影响她眼前的生活。   她总是想朝前看。不想自己永远做个被人遗弃的可怜人。   窗外淡淡的晨曦透窗射进来,春熙捧了老太太收在库房里的礼服用碳炉熨平了。   陈氏掀帘子进来,吩咐周鶯:“老太太执意进宫,劝不住,你跟着去,小心照应,事事劝着你祖母。”   养父过世后,因没有子女,朝廷开恩封赏了周鶯一个乡君的名头,也只是个名头,平时根本没人喊她乡君,她自己也几乎都忘了。   也只在这个时候,这个名头才算用得着。她足够身份陪祖母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暗搓搓的加更一章。明天也尽量……尽量…… 第36章   在宫门前候了片刻就被迎进了太后的寿芳宫。   太后已年逾古稀, 除宫中重大庆典外,已不接见外面命妇的朝拜了。   但顾老夫人身份情分都与旁人不同,太后在偏殿见了顾老夫人和周莺。   周莺扶着顾老夫人行了礼, 太后叫看座, 顾老夫人在下首圈椅上坐了, 周莺立在身后,见宫人递茶过来, 忙代为接过。   顾老夫人走得急, 此刻还有些喘, 周莺将茶试了试温度方放在她手上, 然后就在椅后轻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儿。   太后有所动容, 挑眉多瞧了眼周莺。   “还是顾老太君有福气,这样乖巧懂事的孙女儿, 难得。”   太后赞了一句,顾老夫人客气了一番。然后就说明了来意。   “……长钧过去在战场,三不五时也会叫人带个信儿回来,好叫家里头安心。这回听着的传言实在骇人, 不得已才厚颜请求入宫,想问个准信儿。娘娘您懂老身,丈夫死了,长子没了, 次子远在外乡,膝下就这么个孩子……”   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抹了抹眼睛:“这把岁数了, 叫太后娘娘瞧笑话。”   太后忙劝:“顾都尉行事稳妥,带兵又有经验,老太君莫太忧心了。本宫常年不理事,倒未听说什么,老太君若不放心,本宫叫人去御书房找御前的人打听打听。”   就招手喊来一个心腹宫人:“去找刘德海,就说本宫问,前方战事如何,顾都尉可有消息。”   那宫人领命去了,而后便是有心无力的闲言碎语中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听得外头有了人声,顾老夫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是宦人拖得老长的唱声:“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到!”   顾老夫人忙抹了把眼睛与周莺一块儿站起身来。   晋帝穿着玄底绣金龙袍服,带着冠冕,亲自扶着罗贵妃缓步走了进来。   给太后行了礼,方朝老夫人和周莺抬抬手:“请起。”   又道:“顾老太君请坐。”   顾老夫人勉强坐了,慌忙擦拭眼角的泪,怕给人瞧了笑话。   晋帝温声道:“两军交战,漠北鞑子狡猾得紧,用些计策乱我军心也是有的。朕对长钧有信心,军中每三日奏报一回军情,待今夜过了,明儿一早就该有新消息了,老太君定要保重自身。”   皇帝亲口出言安慰,顾老夫人只得起身道谢。   罗贵妃朝周莺招了招手:“顾小姐,好久没见了,上回万寿节,西域贡了好多料子进宫,皇上赏了本宫不少,鲜亮料子,本宫少用,适合你们年轻女孩子,你来,随我去挑几样。”   周莺正要推辞,便听晋帝道:“也好,顾小姐随贵妃去,叫太后和顾老太君说说体己话,朕便不扰了。”   皇帝金口玉言,谁又能说个不字,老夫人起身道了“万岁”,暗自给周莺打个眼色,嘱咐:“莫要给贵妃娘娘添麻烦。”   秀毓宫内外都熏着上用的龙涎香。味道淡雅,绵长。周莺垂首恭立在稍间,罗贵妃进去更衣,已经约莫一刻钟了。   宫中处处不自由,身为臣下半点选择余地都没有,罗贵妃叫她来,是在皇上太后跟前过了明路的,连顾老夫人也未敢说个不字。周莺再不安,也不敢表现在面上。   珠帘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莺垂低了头,还未喊出“娘娘”,垂眼望去,却见着一双玄底金龙靴子。   周莺脸色发白,忙伏低下去:“皇……”   一双手蓦然环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周莺骇得白了脸,顾不上害怕,忙退后了两步。   “皇上!”   晋帝负着手,在她跟前站定了。   一挥手,屋中服侍的宫人全退了下去。   周莺心中一紧,不懂为何是晋帝在这儿。   难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晋帝出现在太后宫里,又出言叫她随罗贵妃来此,而他自己就在此等待着。   这简直太荒谬了。   晋帝并不在乎周莺如何作想,他负手行至炕前,径自坐了,慢条斯理地道:“听说,你十六了?”   周莺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皇上,臣女不识礼数,不知皇上在此,臣女……”   “不紧要。”晋帝笑道,断了她离去的路,“朕想与你说说话,顾小姐,不会介意吧?”   这种情形明显已超出周莺的认知,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龙座上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还记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吗?”晋帝好像看不出她的窘迫,随意扯个话题攀谈着。   周莺摇摇头:“当年臣女年纪还小,许多事记不清了。”   那时,也就四五岁吧?有些记得的,也不如忘却罢了。记得反有记得的烦恼。   “可怜见的。”晋帝叹了声,目光灼烈地瞧着周莺,“你的来历,顾家有告诉过你吗?抑或,有没有人提起过,你生得像什么人?”   周莺摇头:“回皇上,不曾。”   她从头到脚处处写着戒备。晋帝心底有些遗憾,隔着君臣关系,毕竟不能彻底的撕下颜面不要,他能做的,又有些什么?   难道真能趁着顾长钧在外征战,便趁势扣住他侄女儿?   这种事做起来容易,可伤了朝臣的忠心和脸面,却不大容易挽回得。   金地能做的,也唯有贪婪的,在周莺面容上寻找他渴望的那个影子。   眼角眉梢,哪怕有一分相似,也足慰他煎熬了半生的相思。   内殿,罗贵妃掩着帕子不叫自己咳出声来。她贴身女官心疼地抹了把眼睛:“娘娘,皇上太过分了,这可是您的宫里,当着您的面儿啊。”   罗贵妃迅速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自嘲地笑了下,“这有什么?我在意吗?”   她长长的指甲扣着那染血的帕子,勾着嘴角道:“入宫头一晚,他抱着我,喊得就是别人的名字,我若连这个也在意,岂不早气死了?”   宫人心疼地去握她的手:“娘娘,仔细又把指甲弄断了,好容易养起来的,上回的伤指还没好呢。”   罗贵妃冷笑:“放心吧,为着这点事儿,不至于。”   “啪”——   外头传来清脆的碎瓷声。   宫人撩帘瞧了一眼,骇得瞪大了眼睛。   晋帝握着周莺的指尖,心疼地瞧着她烫红的手背:“要不要紧,朕叫人传太医?”   周莺慌得忙把手抽出来,白着脸一退再退,“皇上,祖母还等着臣女……”   隔着那张炕桌,晋帝才没继续追上来,压低了嗓音哄她道:“你在宫里,等明儿听你三叔的信儿,不好吗?今晚叫贵妃陪着你,宫里头好看的好玩的朕都叫人给你送来……”   周莺咚地跪了下去:“皇上,三叔生死未卜,他为国征战,险象环生,臣女答应三叔,要照顾好祖母,请皇上恕罪,臣女告退了!”   几句话提醒着顾长钧是为稳固这江山才去的,是为了眼前这个真龙天子坐稳了位子才去的。他却在后宫设计逼迫他的家眷,成什么样子?   周莺不待晋帝应下,咚咚扣了头就朝外走。   如果晋帝震怒,要砍了她的脑袋,她也认了。   晋帝抿了抿嘴唇,想喊住她,可想到她适才的决绝,她那个眼神……似曾相识……   如果强行留下她,她会如何?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   罢了,他不敢赌,不忍心赌。   留着她,留一点念想吧。   周莺跌跌撞撞地回到寿芳宫,她候在外殿,没人注意到她的紧张。摊开手掌,冰凉的汗湿的双手,指头还在打颤。   皇命难为,如果适才晋帝强令她,她该怎么办?   那个红衣女人说得不错。   她这张脸,就是祸端。   周莺也曾以自己过人的美貌而自得过,而今在这种情形下,她却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些年若不是三叔护着,若不是安平侯府的名头护着,她会经历些什么?   不敢想……   夜色深了,上院总算安静下来。   周莺换了家常衣裳,坐在床头手里捧着绣绷子。   想给顾长钧做几双鞋袜,待从北边回来,天气许是更冷了,要多夹一层棉,针脚细细的,叫他穿得舒坦。   不知为何,过去他从不曾用过她做的针线,是来往多起来之后,他才常常把她做的针线穿在身上,周莺为此做得更卖力了。每每去送新的衣裳鞋袜给他,也能顺道见个面,多说几句话。有时他在理事,埋头在书案上写文书,她远远瞧他一个侧脸,也觉得有些安心。   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喜欢她。甚至喜欢得有些疯狂。   周莺手里还握着针线就睡着了。   耳畔听得一个凄厉的哭声,她惊得抬起眼,就看见一个面容与她有七分相似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地上。   “他已经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他若是活着,怎可能眼睁睁瞧着我住在别的男人的院子里?为了这孽种,我才错失了和他一同赴死的机会。别把它抱给我,我瞧见就恶心!恶心透顶!”   周身热起来,温度越来越高,最后四周已全是火。   周莺回过头去,见一抹鲜红颜色跳入了火海当中。   养父遮住她的眼睛,强行将她抱起。   周莺再回头去看,只见火舌已吞没了房舍。那个红衣女人,再也看不见了。   眼泪不知不觉爬了满脸,周莺睁开眼,手里还握着绣线。   那个红衣女人,她的生身母亲。留给她的,没有任何温情的回忆。   自己被嫌弃,被厌恶,就在这样的委屈里,小心翼翼地长成了今天这个胆小柔弱的姑娘。   她总是害怕别人厌恶自己,放逐自己。   好容易有那么个人,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他会护着她。   可如今连这个人,也没了消息。   周莺捂住脸缓缓地蹲了下去。   **   时间一点一滴,都是煎熬。   顾老夫人派人在各城门守着,但有半点消息,都要第一时间通知锦华堂。   周莺守在老夫人身边,半步也不敢离开,生怕错过了顾长钧的任何消息。   终于在六天后,家里收到了顾长钧的第一封平安信。   老夫人捏在手里瞧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洒了满脸。   字里行间,全都没有提过半句周莺。周莺按下心底的涩意,强撑着恭喜老夫人。   待她出了锦华堂,回到自己屋中换了衣裳,在枕下发现了顾长钧写给她的亲笔书信。   顾长钧在府上有暗卫,周莺听说过,却从没见过,想必这信,便是那些人递过来的?   狂喜地打开信纸,方方正正的洒金笺,上头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想你。”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周莺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明明就很敷衍的两个字,也能叫她哭哭啼啼的窝心很久。   他那样的人,便是这样两个字,必然也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觉着不合自己的身份,却又熬不住这刻骨的深情。   她恍然能看见他是怎么样蹙着浓重的长眉板着脸写下这么两个字,又如何别扭地把这张纸交给属下吩咐如何给她带回来。   周莺想着想着,这些日子的煎熬、委屈、害怕,好像一下子都消散了。   十一月末,京城大雪铺地,顾长钧班师回京。   这回议和,以漠北供出十二个边境城镇为代价,顾长钧又一次为自己正名。   晋帝出城十里,亲迎大军回朝。   御书房,顾长钧和罗百益回报战况。   议完了正事,晋帝笑道:“百益新婚出征,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新媳妇儿可在家里盼了好些日子了,不若早些回去。”   罗百益哭丧着脸谢了恩,拍拍袖子从大殿出来。殿中就只余顾长钧和晋帝二人。   晋帝指着身侧的炕道;“长钧,你坐。”   顾长钧点点头,刚落座,便听晋帝道:“这回大战,你受累了。几经风险,总算得胜,想必北边能安定几年。”   顾长钧道:“微臣职责所在。”   “朕想着,这回战罢,给你多放几日假。叫你在家中好好歇歇。”   顾长钧抿了抿唇:“谢皇上关怀。”   晋帝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沉吟片刻,方道:“长钧,其实朕还有一事。”   顾长钧似有所感知,淡淡地抬起眼。   “贵妃身体不好,这些年宫里没添子嗣,朝臣们建议来年三月开恩选秀,充盈后宫,孕育后嗣,你觉着如何?”   顾长钧道:“微臣赞成。”皇帝选秀本就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为了一个罗贵妃耽搁许多年,早有大臣不满。   晋帝声音放轻些,试探:“贵妃很喜欢你那个侄女儿。”   顾长钧面容一肃,目光如电,朝晋帝看过去。   晋帝与他对视,不肯相让:“长钧……”   顾长钧缓慢地摇了摇头:“微臣,还有一事未曾禀明。”   他起身,撩了袍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微臣有罪。”   晋帝咬了咬牙:“长钧,何罪之有?”   “微臣罔顾人伦。”他一字一顿,直视着晋帝的眼睛,“与亡兄养女顾莺,犯下了不可逆转的错事。”   晋帝声音都带了几声颤:“长钧,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顾长钧笑了下,笑容冷得好比这冬日窗下结成的冰凌。   “臣很清楚。” 第37章   从顾长钧一入城门, 消息传回顾家,顾老夫人就带着人在二门上等着。   陈氏劝了几回:“侯爷奏报军情,又要给将士们请赏,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还早着呢, 娘不若先在房里歇息。”   顾老夫人哪里肯听,这么久没见面, 儿子在战场上受了苦, 她哪里安得下心休息。   陈氏给周鶯打眼色, 想叫周鶯帮忙劝劝老夫人, 一回眸却见周鶯垂着头正在出神,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瞧来怪怪的。   片刻, 就有顾长钧身边的亲卫来报信,说侯爷给皇上留在宫里用午膳,还有许多事要奏报,只怕入夜才能出宫。   老夫人便张罗叫人去弄晚上的吃食, 又打发人去柏影堂换新的厚些的被褥备着,几番问柏影堂的炭盆烧的够不够。   陈氏知道顾长钧回来前,老夫人必然不会安心歇着,只要不在门口吹冷风, 张罗那些事也便随她张罗去了。   顾长钧亥时才回来,门上一传话来,老夫人就下地拄着拐往外赶, 在锦华堂门前撞着顾长钧。   长久没见面,两方都怔了下才缓过神来,顾长钧顾不得是在外头,俯下身去行礼:“娘,儿子回了。”   老夫人眼眶霎时湿润了,伸出颤巍巍的手想拉住他。   周莺扶着老夫人,小心地将老夫人送到顾长钧手里。   距离靠近,顾长钧挽住母亲的手,同时转过脸来,朝周莺点了点头。   他走得太久了,久到如今瞧见他本人都叫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入宫前换过衣裳,卸了甲胄,穿朝服入宫拜谒,此刻身上染了宫里供的龙涎香味道。   他看过来的目光深沉而热烈,虽只是匆匆一瞥,也叫周莺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垂下头去,脸颊的灼热一路烧到耳根。连白净的脖子也泛上了淡淡的粉。   陈氏热情地在前道:“老太太念着你,非要在二门上等着不可。侯爷这回回来,暂可不走了吧?眼看又是一年年关,但愿往后都是太平日子。”   战事来得急,事先京中一点儿消息都没露,传顾长钧失踪那会儿,京里谣言四起,都觉得日子不太平,甚至都有富户举家南迁,怕战火烧到京城来。   顾家不但牵挂着京城的安危,更挂念着在前线的顾长钧的安危。连陈氏说这话时眼眶也热了。   老夫人手冰凉,紧紧攥着顾长钧的袖子。   顾长钧笑笑:“二嫂放心,不会走了。”   扶着老夫人先行进了门,顾长钧在炕前坐了,抬眸瞧着进门方向,瞧周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顾长钧瞥了她两眼,才回过神专心答老夫人的问话,“儿子身边亲卫得力,不曾受伤,母亲放心。”   又道:“皇上准了几天假,母亲要去上香还愿,儿子可陪侍在侧,或是往别庄小住几日,都依母亲。”   是想宽慰宽慰老夫人,多留在身边陪伴一二。   老夫人哪里不知他事忙,知他不过哄自己高兴罢了,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抬眼见周莺和春熙各捧了东西出来,老夫人朝周莺招招手:“快,把姜水给你三叔,驱驱寒气。”   周莺依言靠近,捧着那水盅屈膝喊他道:“三叔。”   开口有些迟疑,又似乎是怕,顾长钧从她手里接过东西,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指头,周莺倏地收回了手,触电似的心跳乱跳。   不妨身后的春熙手上不稳,端着的托盘倾了一下,她端的是滚烫的热茶,人就站在周莺身后,眼看那些茶水就要泼在周莺的背上。   老夫人变了脸色,不及开口说话,电光石火间,顾长钧已伸臂一捞,抓住周莺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身旁。   托盘上的茶壶歪了,两只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夫人还未说什么,于嬷嬷已冲进来喝退了春熙:“主子们跟前当差,你这是干什么呢?笨手笨脚越发不省事,还不退下?”   春熙满脸通红,险些掉下泪来,匆忙伸手拾起那些大块儿的碎瓷片,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顾长钧沉着脸没有说话,陈氏忙打圆场:“这孩子许是见侯爷回来一时高兴……”   老夫人摆摆手,叫春熙退了下去。   小丫头们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顾长钧的手还牢牢扣在周莺的手腕上。   她挣了下,红着脸小声地道:“多谢三叔。”   当着人这般亲密,叫她心惊肉跳。   老夫人的目光在他的手上掠过,很快别过头,吩咐于嬷嬷道:“去瞧瞧厨上的酒菜好了不曾?”   顾长钧就趁机起身:“母亲,儿子先去沐浴。”   老夫人点点头,想叫周莺送送,半途却转了话锋,道:“于嬷嬷送侯爷出去。”   又吩咐:“多备些热水,给侯爷备着厚衣物换。”   于嬷嬷应了,随在顾长钧身后出了门。   老夫人又吩咐周莺:“去把你去岁酿的果酒取来,待会儿给你三叔斟两杯尝尝。”   周莺去了,老夫人垂目沉默下来。   陈氏笑道:“侯爷回来,娘可高兴坏了吧?”   老夫人没答,却是叹了声:“老二家的,你觉不觉着,侯爷哪里不一样?”   陈氏一怔:“怎么不一样了?似乎是瘦了些……”   老夫人摇了摇头。   适才顾长钧牵着周莺的手腕,好久都没松开。瞧丫头的神色,依稀是有什么。   但愿她是想多了吧……   屋里酒菜齐备,一家人简单吃了些东西,约莫子时方散了。顾老夫人叫人给周莺打着灯送回青萝苑,顾长钧没有急于告辞,他坐在那儿,眉目低垂,似有话要说。   “母亲,儿子有一事,未曾得母亲首肯。”   顾老夫人转过脸来,定定瞥了顾长钧片刻,他那张脸,从稚幼少年,长成今天这个威严端方的男人。世人都传他凶名,连她这个做母亲的在他面前说话也是多加考量才敢开口。这样一个人,连婚事都不敢强加给他,当年他说妻子要自己来挑选,她就一直悬着心却不敢多事,如今他要说什么,顾老夫人心里已经约略有个猜测。   “太晚了,以后再说吧。”她不敢听。   手里攥着佛珠串子,从他离开家,她日日要念上几回经书,只盼他平安归来。如今他回来了,要与她澄清一些什么话,她竟连听的勇气都没有。   顾老夫人一脸疲态,倚在身后的枕上:“侯爷的事,向来都是自己拿主意,这么多年,为娘的从不与侯爷争执什么。”   她垂眼叹了声:“侯爷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这些日子,我这身子不争气,挨到这个时候,没什么劲儿了。”   顾长钧站了起来:“那母亲好生歇息,儿子明日再来。”   他拱了拱手,转过身快步去了。   顾老夫人心里沉沉的,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上房发生过什么,周莺并不知情。三叔回来了,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接下来该如何,她并不清楚。   三叔会坚持与她走下去吗?   周莺唯独不敢想的,就是未来。   顾长钧虽是告假在家,可要忙的事情不少,同僚们的宴请,丢开了这么多时日的衙署那些要事,他还要与幕僚们了解自己离京后这些日子朝中的动向,顾长钧没有叫人去喊周莺,两人除那日在锦华堂,几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回顾长钧立了战功,就在人人都以为顾长钧会再进一步的时候,宫里却迟迟没有旨意下来。   晋帝这几日心情很不好,在御书房发脾气已不止一两回了。顾长钧进来时,晋帝刚从案上掀了一摊奏折,指着底下跪着的几个笔吏道:“一群蠢货!”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晋帝喘着粗气,一抬眼见顾长钧穿着朝服立在门前。晋帝压住火气挥退了伺候的人,指着跟前那张椅子道:“长钧你坐。”   顾长钧拱手道:“皇上召微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晋帝抹了一把脸,坐在龙案后头:“年关将至,各地都献了岁贡上来,南诏国国君派使臣传话,说有意进献三十名南国美女。”   他顿了顿,目含深意地望着顾长钧:“朕的意思,留两个在宫里,余下的都分给诸位大臣。”   顾长钧抿唇轻笑:“皇上自己做主就好。”   晋帝笑了笑:“朕是想,长钧年纪也不小了,既还不欲娶亲,不若领十名美人回去,红袖添香,娇花解语,也不至寂寞。”   话音才落,顾长钧的脸色就冷凝起来。   “皇上恕罪,微臣,愧不敢受。”   晋帝温声劝他:‘长钧,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朕瞧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朕不忍心看你走错路。你兄长认了她做女儿,族谱上清清楚楚写着,同姓尚不通婚,遑论你们还隔着一层叔侄关系?朕不能眼看着你跌入深渊而不伸手救你一把!’   顾长钧薄唇轻扯:“皇上的好意,微臣心领。可微臣应过顾莺,不论千难万险,有臣挡在她身前,必护她此生无忧。”   晋帝脸色变得难看:“长钧,朕好心为你……”   “皇上,微臣心意已决。”   “长钧……”   “皇上没别的事,微臣告退了。”   晋帝瞧着顾长钧决绝而去,一咬牙,摔了桌上一只上好的砚。   “冥顽不灵,冥顽不灵!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娶她!”   顾长钧回到安平侯府,传了汪先生过来:“我这里有封信,你叫人送去苏州。”   汪先生怔了下:“侯爷说的是?”   顾长钧眼也未抬:“等苏州那边的事落定,就慢慢将周莺的身世传出去。”   汪先生呆若木鸡:“侯爷您这是要?”   顾长钧淡淡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书信上,“无他,本侯,欲迎娶周莺。”   汪先生彻底的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偿加更,大约一点左右发第二更,明早再来看吧亲亲们。 第38章   大雪落了一夜, 清早那朱红砖墙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天不亮周莺就起床了,用温水暖热了手,和落云打着伞一路朝锦华堂走。   梅花林前立着个人。   朦朦天色中, 看得不大真切。   可周莺远远望过去, 一眼就认出了那高大的身影。   她脚步顿下来, 越行越慢,落云心里奇怪, 却不好出言问询, 见侯爷转过脸来, 她就忙垂头行礼下去。   顾长钧立在那儿, 眉头结了轻霜, 肩头大氅落了雪籽,已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他负着手, 淡淡瞥了周莺一眼,压低了的声线有些暗哑,只道:“过来。”   隔得那么远做什么?自打回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 到今天,还没机会拥她入怀,好好诉说一番多日未见的相思。   周莺垂着头,在凉飕飕的北风里红了脸。   他一抬手, 将落云挥得远些,甚至不曾确认周身已无人烟,手一伸就拽住了周莺, 把她捞进自己怀抱里。   他的氅衣,因在外站得太久而变得又凉又硬,她的脸颊贴在他前襟上,隔着氅衣,隔着袍子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顾长钧捧着她的脸,叫她仰起头。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红透的面颊,蒙了水雾的眸子,小巧的鼻子和精致的唇瓣。   他喉结滚动,一低头,嘴唇落在她额上。   顺着挺翘的小鼻子一路向下吻落,噙住花瓣儿一样的唇,本欲蜻蜓点水般地亲近就变成了再也分不开的痴缠。   周莺小手扣在他前襟,吓得脸色发白,使劲地推他。   这院子里人来人往,落云也不知走得够不够远,若是给人瞧见,她哪里还有命在?   顾长钧按住她后腰,叫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待强行将火气压住了,才气喘吁吁地放开她。   周莺慌忙拉开距离,此地无银地撩着头发。   顾长钧心底叹了声,负着的左手压住右手,怕自己再将人扯过来。   “三叔清晨在此,有、有事吗?”她红着脸问。   “周莺。”那个名字,低回慢转,从他口中溢出来,“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有些真相即将揭开,必然会对她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他不能不先知会她一声。   周莺抬起眼,目光恍然。   “我是说,你还记得自己的生身母亲吗?”   周莺张了张嘴,摇头想说记不得了,可眼睛不受控制地发酸,口中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记得。”他叹了声,抬手抚了抚她的脸。   “是个疯子,不必记挂着。”他无力地安慰,转念又道,“可你,知道她的身份吗?她是谁,你父亲是什么人,她有对你提过吗?”   周莺生命里的前五年,是暗无天日的五年。   她跟在一个哑嬷嬷身边,没见过母亲温和的样子,记忆里有交集的时刻,耳畔不是母亲的哭泣,便是咒骂。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孽种,是不受欢迎的存在。母亲恨她,恨她毁了她的人生,毁了她的爱情。   恨她的来到,恨她的模样,恨她的脸。   周莺咬住嘴唇,凝眉摇了摇头。   她那时还太小了,偶尔母亲梦呓般说起,她也不大记得了。   她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记忆中唯有养父,偶尔带了好吃的好玩的来瞧她。她自小就向往,希望能有个像养父那样高大干净的男人宠着自己,疼爱自己。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母亲睡梦中哭醒举起手里的蒲扇打她,养父突然出现,握住母亲的手,用悲悯的眸子看着她道:“还不快跑?”   那个瞬间,凝成了生命里最美的一幅画。   也是小小她对温情的全部寄望。   后来母亲身故,她被养父收养,虽不受养母待见,但她仍旧感恩。   那是她幼年唯一的一束光。   也是仅存了一点点温暖。   顾长钧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喊她的名字:“周莺……”   周莺仰着脸,晨曦下抬眼看见他一身霜色,眸光却柔和。   多久了,他不曾用蔑视的眉目瞧她。   他眼底有了温度,灼热甚至滚烫。   熨帖着她渴慕温情的那颗心。   饶是这条路根本走不下去,她也义无反顾的跟着他走了。   他吻下来的那瞬她没有推开他,以后就再也推不开他。   极致的渴望令他不住向前迫近,他这样的人,要么不给情绪摆布,要么下定了决心,就再也不会改变。   他从那刻就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想要她。   “若我说,”他低低地道,“我想和你一直一直走下去,你怎么想?”   周莺眨了眨眼睛:“我……”   “周莺,你信不信我?”   他问得未免太过郑重。周莺心里一紧,蹙眉瞧他:“三叔,发生什么事了?”   顾长钧笑了下,像冰雪消融在晴阳下,他揉了揉她的发顶,声线里带了几许宠溺味道:“不管什么,交给我就行了。你只需跟着我,别回头,嗯?”   周莺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不是她蠢笨愚昧,实在是有些事她不敢想。   她只懵懂地点了点头,已经走到这一步,她没想过要嫁人了,能留在这个家一天,就尽可能的对他们好,就足够了。   顾长钧也不强求她必须拿个什么样的态度出来,所有的事他来处理就好。是他先动了情犯了错,没道理要她来承担什么后果。   顾长钧打量她一遍,淡淡收回手,缓声道:“去吧。”   周莺欲言又止,点点头,走出两步,又回身奔了回来。   她伸出手,用尽全力环住他,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他走了那么久,那么多的相思,没机会说出口,也说不出口。她飞快地拥抱了一下他,又快步跑掉了。   顾长钧瞧着她逃得飞快的背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   他的小姑娘,胆子大起来时,真是顶顶惊人的。   周莺一直走到锦华堂去,心脏还砰砰砰地乱跳个不停。她在门口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才缓步走进去。   春熙迎面从里头出来,一见周莺,似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勉强挤出个笑打了招呼:“姑娘。”   周莺点点头,径直朝里去。   老夫人倚在临窗大炕的靠枕上,闭着眼,手里还握着那串佛珠。周莺轻轻走过去,从旁抱了薄被过来,正要给老夫人盖上,顾老夫人猛地张开眼。   周莺没防备,一抬头就撞见了顾老夫人那双如冰似霜般没有温度的瞳仁。   她心里一顿,顾老夫人已垂下眼去,勾唇笑道:“你来了?”   周莺几乎以为自己适才是瞧错了。   祖母,祖母怎可能用那样可怖的眼神打量她? 第39章   周莺扶老夫人坐了起来, 在旁边拿过手炉递在她手里,然后叫传早饭进来,立在炕前服侍老夫人用了一碗碧粳粥, 盛了两块紫芋糕, 老夫人摆摆手示意吃不下了。   周莺不免有些担心:“祖母是不是不舒坦?”   老夫人叫撤了炕桌, 周莺从春熙手上接过茶盏,捧到老夫人跟前服侍她漱了口。   老夫人没什么精神, 道:“昨夜没睡好, 我便在炕上眠一眠, 你们都下去。”   周莺只觉今天的老夫人和平时大不一样, 替老夫人掖好被子才走出去, 见春熙垂头收捡着撤下了的碗盘,周莺抿了抿唇上前, “春熙姐,你知道祖母为什么不高兴吗?”   周莺对老夫人很熟悉,她若是不舒服,绝不是这个样子的。肯定有什么事发生。   春熙听见她的话像是很意外, 手上捏紧了盘子边缘,捏得太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周莺越发确信是出事了。   她伸手轻轻按在春熙手背上。   春熙一惊,垂头望着那葱白的指尖, 刹那想到那日侯爷回来,递茶时两人藏在茶杯后的小动作。   再有早前她以为自己瞧错的,如今再想, 只怕那天侯爷当真是牵了姑娘的手。   春熙霎时将手抽了出去。盘子没拿稳,咣地一声掉在桌上,里头的花生糕洒得到处都是。   周莺看着那些花生糕,“春熙姐……”   春熙一挥手,甩开她,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于嬷嬷听到动静从里掀帘出来,见周莺怔怔立在那儿,以为盘子是周莺不小心弄洒的,忙笑道:“姑娘不紧要,坐下来用些早点再忙。”   这个时辰,约莫该开始熬药了,老夫人眠一会儿起来就要用……周莺攥了攥拳头,乖巧地应了声,拾起一块儿花生糕小口小口地吃了,然后指挥小丫头进来收捡好,自个儿到茶房去给老夫人煎药。   她的生活平素就是这样过着,一天的时间,大多时候都在照顾老夫人。   过去她也这样养父母,她被接进来以后,养母本来是不乐意的,她头回请安,隔着帘子听见养母没有起伏的声音。   “你去吧,以后不必过来晨昏定省。”   虽是这样说,但她乖巧,仍是每天照常过来,不敢扰了养母,只在院外磕个头。   渐渐的养母似乎心软了,知道她不过是个无辜的小姑娘,渐渐也肯照顾些她,她屋里吃的用的越发仔细了。她也勤快,七八岁年纪,已经学着绞帕子打水,会给人篦头发。   她还恍惚记得那些年,在养母那间养着兰花的屋子里,嗅着那淡淡的花香味,养母散着一头乌发,枕在她腿边浅浅地睡了。   她垂头打量养母的样子,那是个和她生母一点儿也不一样的女人。   她记忆中那个红衣胜火的女子,一辈子活得张扬热烈。   养母睁开眼睛,也打量她,偶尔也说出“也必是个惑人的妖物”这种奇怪的话来。   那些年她小小的幸福着。顾家人都很和气,除了那个三叔凶神恶煞,其他人待她都算得上不错。   她唯有遗憾,是为着养父和养母感情不合。   自打她来,那种不合似乎更严重些。   背着人,养母红着眼睛说“你心里始终有她对不对,瞧着那小野种的模样,你的刻骨相思才能缓解一二是吗?”   她倚在墙根下,为着这些她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话而哭红了眼睛。   她渴望一个和美的家,她害怕争执,害怕那歇斯底里的哭声和斥骂。   养母终是不快的,后来腹中骨肉没了,她也再没了生的希望。养母走得时候,才三十岁不到,她还十分年轻。   养父痛苦不已,悔疚不已。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妻,更又自己久久渴盼着的的孩子。   养父终究没能留下一男半女,他这一辈子,唯有周莺这么一个养女。   如今,这养女却背地里和自己的三叔有了牵连。   周莺捂住脸,不敢想下去了。   若有一日她和顾长钧之间被人发觉,她该如何面对那些给她一片避风港的人?   帘子哗地被人掀开了,春熙红着眼站在那儿,她咬着唇,紧紧望着周莺。   周莺站起身,张了张口:“春……”   “你会害死侯爷,害死你自己的!”春熙冲口而出,咬着牙道,“大爷尸骨未寒,你……你如何对得起他?”   周莺怔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蹿上心间。不会是……不会是……   “大奶奶不同意收养你,老夫人不同意收养你,说你是个祸根,迟早会害了我们家!不错,不错!你若有心,放过侯爷吧。侯爷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她的话像刀子,一寸寸凌迟着周莺的尊严。   周莺怔然立在那儿,竟无法反驳。   她会害了三叔。不错,三叔仕途顺遂,一旦品行又失,被人抓住把柄,那些人怎肯放过他?   一切恶果她都想过,她只是自欺欺人的选择忽视。   春熙抹了把眼睛,抽着鼻子道:“大爷生前最放心不下姑娘,姑娘想必也听说过,您兴许就是大爷的亲生闺女。侯爷许就是您的亲叔父啊!”   丢下这句话,春熙再也耽不下去了,她看见周莺就恍如看到了一个死不瞑目的顾长琛。   他活着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他,就努力的想为他做些什么。   大奶奶去后,她原是想求了恩典去伺候他的。可那个晚上,他决绝地将她推开了,温柔的说,自己回应不了这份感情,也不能假装喜欢。   她知道他心里装着别人。   那个人不是他的妻子,不是大奶奶,而是那个与面前这姑娘有几分相似的人!   如今,都不重要了,她已决心不嫁人了,她要为他守着老夫人,守着这个家,直到这个家不需要她为止。所以即便这些话不该她一个做丫鬟的人说,她也义无反顾的说了。   春熙捂着嘴从茶房跑了出去。   周莺懵怔地立在那儿。   她恍惚听过这样的传言,说她是养父的私生女儿。   今天是第一回 有顾家的人,亲口对她说这样的话。   无数种奇怪的猜测,无数种可怕的可能,一点点击溃了她的理智。   养父看着母亲的眼神……   那些他总是陪在身边的日日夜夜……   他握着母亲的手苦苦哀求……   他看着自己时好像透过自己去想别的……   周莺捂住胸口蹲了下来,一点一点的倒了下去。   如果那个与她亲吻拥抱过的人,是她的亲叔父。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   于嬷嬷将炭盆里的火勾了勾,一回身,见老夫人睁着眼,正垂眸不知想着什么。   于嬷嬷笑了声:“老太太没睡啊?”   顾老夫人提起眼,目中有些茫然。“清娴,你说长钧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于嬷嬷笑道:“老太太操心这个干什么?侯爷不是说过,若是遇见了想要娶之为妻的女孩子,就会主动来找老太太说?”   顾老夫人摇了摇头:“他到底是个男人,一时被美色迷晕了头也是有的,难道他要谁,就必须是谁?”   于嬷嬷听得这话说的奇怪,不敢太过笃定的去劝,试探地笑道:“侯爷在官场日久,瞧人最准,想必不会错的?再说,不是还有老太太您掌着眼吗?怎可能会错了?”   顾老夫人长长叹了声:“怕只怕,他和哥哥一样,心里头只有感情,没有了理智。”   提及顾长琛,于嬷嬷不敢应声了。怕说错了引得老夫人伤心。   顾老夫人拿了茶喝了几口:“怪我,一心以为长钧不会犯这样的错。为着那个妖精,长琛和深碧夫妇,年纪轻轻就没了命,我的长钧,我唯一的孩子了,我怎么能眼睁睁瞧着他也这样?”   顾老夫人说着,竟抑制不住悲痛,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哎呀,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侯爷这不是还没有得意的人吗?老太太担心这些没影儿的事儿作甚那?”于嬷嬷慌着取帕子给老太太擦泪,回身想喊人打水来,怕老太太脸面挂不住,便自个儿走去打了热水,端过来给老夫人净面。   老夫人一时情绪激动,缓一缓已经好了许多,待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心里的郁气散了,望着镜子出了会儿神,忽地喃声道:“许多日子没去灵虚覌了吧?”   灵虚观是家里供奉的道观,族里有女子就在那儿代发修行。   于嬷嬷道:“好些日子没去了,咱们家平素求神还愿,都在白云寺。”   老夫人望着镜子,只嘴唇翕动,“找个日子,带上莺丫头,咱们一块儿去转转。”   于嬷嬷笑着应了。   几天后,顾长钧入宫上朝,老夫人、陈氏带同周莺一块儿前往南山色灵虚观。   是座很小的道观,因给的香火足,倒也置备的不错。里头有十来个道姑,中有一位顾家的族女,已在这儿修行了十多个年头。   周莺被留在大殿上,老夫人和陈氏等都去了厢房和住持道长说道法。   那姓顾的道姑过来,朝周莺扬了扬下巴:“可怜见的,你还这么小,犯了什么错?”   周莺蹙了蹙眉:“不,我是随祖母和二婶来布施求道的。”   那道姑笑道:“那你求什么?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必是求姻缘了?”   周莺脸上一红,又是一白,姻缘,这辈子她还能嫁给谁?   想到顾长钧,她心中闷闷的泛起疼来。   他许是她亲叔父,是永远不可能了啊。   那道姑见她脸色哀戚,叹一声过来抚了抚她的头发:“你不用怕,不嫁人,留在这里也很好。你看我,我心上的人被害死了,他们想逼着我嫁给一个糟老头子,我便到这儿来,出了家。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逼迫你。只要你打定主意,也没有不成的事儿……”   她话没说完,就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元惠,还不带姑娘过去?”   周莺回过头,见住持玄凝目光森冷的站在那儿。周莺没来得及问要带她去哪儿,元惠已笑了笑:“姑娘这边请,老太太说了,带姑娘去那边讲道法。”   周莺心底一沉,只觉这两人适才交汇的眼神好生奇怪。   但祖母有命,她不能不从,只得跟着元惠进了一间屋子,双脚才迈入,就听身后砰地一声。   她回过头,听得外头的锁链声,心脏猛缩,她上前拍着门板道:“道长,你们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玄凝轻蔑的声音:“姑娘,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吧?老夫人有交代,待姑娘涤净心灵,洗去污秽,再放出去不迟。从今日起,姑娘就在这间静室里面反省吧!”   周莺捶了下门,很快就冷静下来。   祖母带她来此,这间道观要靠安平侯府供养,没道理他们敢背着主子关押她。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祖母授意。   可祖母为什么……   周莺想到那天祖母看她的眼神。   她霎时都明白了。   **   顾长钧没有乘车,他骑着枣红骏马,飞驰在深夜的巷道上。在门前几尺远,他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疾步走入府中,汪先生和几个幕僚涌过来,“侯爷急令我等调用人马候命,是出了什么事?”   顾长钧脚步不停,面上并无表情,淡然道:“我欲寻人,你等稍待。”   顾长钧过了垂花门,在门前见着来迎他的春熙。   “侯爷,老太太不舒服,您待会儿……”知道瞒不住他,老太太用了计策才甩掉了他命跟着护卫周莺的影卫。   顾长钧不语,很快来到锦华堂屋前。   于嬷嬷亲自打了帘子,想劝一句,见顾长钧脸色极寒,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顾长钧径直走到里面,顾老夫人头上勒着抹额,眼眶微红,似哭过。   顾长钧抿了抿唇,立在顾老夫人面前,垂头道:“听说母亲带了周莺出去,周莺却未跟从回府,不知她如今何在,望母亲告知,儿子也好早些接她回来。”   顾老夫人抬眼,眸中滑过一抹心痛,旋即是失望。   “长钧,你不要忘了,她不叫周莺,是叫顾莺!”   顾长钧轻嘲地笑了下:“母亲都知道了,儿子本不想相瞒。是母亲不肯听。”   顾老夫人抑住即将冲口而出的咳意,仰头眯眼看着自己周身寒气的儿子。“长钧,你哥已没了,我不能看着她毁了你!”   顾长钧缓缓吸了口气。他转过头,看了眼门口的春熙,一旁的于嬷嬷,和目瞪口呆的陈氏。   他叹了声,转身坐到身后的椅子里,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道:“母亲,与周莺没干系。是儿子!”   顾老夫人捏着佛珠的手抖了下。   听他道:“是儿子动了心,然后用强……”   “住口!”   顾老夫人激动地将佛珠手串抓断了,珠子落了一地。   “长钧,当着一屋子人,你在说什么?”   顾老夫人转过脸,朝陈氏等人吼道:“滚,还不滚不出去?滚!”   陈氏脸色难看极了,忙招手将人都带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脸,含泪看着顾长钧,“长钧,你这是要气死为娘?”   顾长钧默了会儿,旋即轻轻提起眼,“母亲,周莺待您如何,儿子也是清楚的。儿子有成算,希望母亲……”   “长钧,你若当真孝顺,你不要再提!”   顾长钧抿抿薄唇,然后站起身:“母亲不说,儿子也有办法寻到周莺。母亲不接受,儿子愿等,但儿子这一生已许了她,母亲知道,儿子不是无信之人。”   他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顾老夫人抓着炕桌边沿,嘶声喊他:“长钧,长钧!那是个妖女,你不能,你不能!”   帘子落下来,只闻珠子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顾长钧已走入寒冬的冷夜中。   他喉腔生疼,心里焦躁得想将这暗夜撕裂。   周莺,周莺!他会找到她,带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有二更。   此书改名叫《嫁三叔》了,韶光艳虽然好听但不切题。亲亲们别认错路哈。 第40章   周鶯已在这个昏暗的房里关了七八个时辰。   黎明前, 这间门窗紧闭的房中没有一丝光亮。   傍晚时有个小道姑过来送了一回饭,除此外再也没有任何人来瞧过她,没人与她说过半句话。   周鶯因着幼时的经历, 她比旁人更怕黑, 更怕独处。   这些年有落云伴在身边, 她这个小毛病悄悄掩藏着,没人知道。   在这漆黑幽静的房间里, 周鶯知道自己敲不开门, 唯有环抱住自己, 蜷缩在角落。   她没有哭, 也没有喊叫。   知道一旦事发, 该来的总会来。   老夫人一语不发地将她遗弃在这儿,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吧?若是当面刺她几句, 问她可有廉耻,她如何答话?当着春熙她都说不出口,遑论那是一直不曾亏待她的祖母。   与此同时,顾长钧纵马来到永安门, 守门将领远远就认出他,飞奔下楼给他行礼:“侯爷有事?”   顾长钧抿唇,他身后的亲卫上前,道:“可曾见过这位姑娘?”亲卫手里攥着幅画, 应是给旁人瞧过的,边缘有些发皱。   上头绘着个女孩儿,有五六分像周莺。将领喊了几个守门的兵过来:“都瞧瞧, 想清楚,今儿可有见过这姑娘打咱们这儿过?”   几人仔细瞧了,摇了摇头,一人道:“瞧画上打扮,就知是高门闺秀,今儿一整日,除陆尚书的家眷打咱们这儿出过城,再没见旁的姑娘。”外头行走的年轻女人本来就少,遑论这位明显又是身份不俗的,且这样漂亮,若是经过,他们岂会不记得。   将领为难地搓搓手:“侯爷,这……似乎没经过属下这儿。”   顾长钧点点头,道:“辛苦杨校尉。”潦草地致意过后,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那几个官兵凑过来低声议论:“头儿,那不是安平侯?什么人这么紧要,劳动安平侯自个儿出来找?”   杨校尉瞪了那人一记:“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事儿你也敢乱猜?”嘴上这么训斥这,自个儿却托着下巴瞧着顾长钧去的方向,眼睛滴溜溜转着,猜安平侯找的人会是谁呢?画像画得未必真,但瞧模样打扮,是个年轻姑娘。可没听说过安平侯跟哪家姑娘有什么牵扯,莫不是那姑娘犯了什么滔天恶事,才劳动了安平侯亲自出面?   深夜的道上,只闻嗒嗒马蹄声响,顾长钧面若寒潭,迎着阴冷的北风在夜色中疯狂找寻着。   他的人去各处城门都问过了,周莺出城,是老夫人带出去的,城守不会斗胆掀开车帘去瞧里头的女眷。他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想尽法子去问一问。   老夫人身边有能人。做了一辈子当家主母,拉扯着三儿一女长大,这样的妇人,岂会是没手段的?她有自己得力的人,不需动用顾长钧的力量,她的人甚至甩掉了顾长钧派遣跟随的影卫,要瞒住身份出城,想必他们有的是法子。   如今周莺不知给人关在什么地方,不知她平安否,会不会害怕?   她一个姑娘家,自小长在侯府,无数人在旁跟随着,她必是很不安,很着急吧?   安定门前,顾长钧派出去的人手汇合了,汪先生气喘吁吁地被人扶着靠近过来,禀道:“卑职叫人绑了老太太跟前一个暗卫。”   顾长钧眸色微闪,抿唇道:“可问出来了?”   对老夫人的人动手刑讯,是生生下了她的面子。母子之间的误会只怕会更深了。   可周莺还不知是否安好,老夫人这些年菩萨一样躲在后宅含饴弄孙,可顾长钧不会忘,当年她是一个多么有魄力狠得下心肠的妇人。   她手底下,也不是没沾过血。   顾长钧不敢赌。赌注若是周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风险,他都不会轻易下注。   汪先生点了点头,嘴唇白得没有血色:“他婆娘是府里管厨上的,听说卑职绑了人,哭着来求情,说在前院听侍婢巧儿抱怨,说二夫人身上被香烧个洞出来,料子金贵,不知能不能补。”   顾长钧叹了声:“去白云寺。”   自行纵马朝前行了几步,又顿住,“再有,顾家在南山林后供着一个道观,去,一并搜查!”   白云寺是皇家寺院,汪先生有点儿犯难:“侯爷,这么一来,怕是要惊动了宫里。”   今晚满城寻人,旁人安插在侯府周围的探子必然已经把消息传了出去。再搜一遍皇家寺院,明日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晓,顾长钧寻什么人寻得疯魔了。   顾长钧恍若没有听见,在呼啸的冷风中,马蹄声破空而来,这一夜城内喧闹,许多人都没有睡好。   周莺冷得直打颤,床铺上有一张薄被,但在深冬,没有炭盆取暖,饶是有一层被子也足以将人冻透了。   不知是否老夫人授意,抑或是那玄凝自己的主意,是要她认错服软,叫她接受惩罚,许这满室冰寒也是惩罚的一部分。   没人在身边的时候,越发怀念过去有人陪伴的好。   在这幽冷黑暗的屋子里,她难免又忆起当年。柜子里面很挤,空气很稀薄。   母亲又失控了,在前院打砸着东西。   她在那空屋中,找到一个柜子爬了进去。   只要不给母亲发现,就不会挨骂,不会挨打……   她躲在里面,堵住嘴不叫自己发出声来。   周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那大火是从廊下蔓延进来的。外头传来杂乱的可怖的尖叫咒骂。   周莺喘不过气,热,闷,又呛得厉害。在那狭窄的柜子里,她的呼吸差点就此停住。   有人凿开门,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破旧的没人会在意的破柜子里找到她。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干净整齐,修长宽大的手。   他靠近,提着她的手臂将她背起来。   周莺张了张嘴,口中溢出一声哭腔。   有人冲过来,举着剑,他将她放下,提剑冲了上去。   房梁上的橼木烧断了,一大块儿断木坠落下来。他一剑刺过去,溅了满脸的血,听到身后的声音,惊恐地回过头去。   挥剑斩向那块断木,还是有一截撞到了她。   火光憧憧中,她干净的额角擦破了,很快就肿起来,女孩儿懵怔地瞧了他一眼,然后就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他冲过去将她抱起来,拍她的脸:“喂!你可别死!”   她似乎听见了,眼球动了下,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他顾不得了,将她重新背起来冲出火海。   一间间房屋,一重重院落,漫天的火。   黑暗中她甚至意识都不清醒,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揪住他的衣领。   “砰”地一声,什么人弄出了巨大的响动。   无数的脚步声,犬吠声,嘈嘈杂杂,乱了梦境。   周莺掩着被子坐起身,眸子在一片黑暗中闪闪发亮。   外头有人在大声吆喝,有女人惊惶的尖叫。   周莺站起身来,有人一脚踢开了她这间屋子的房门。   火光。   火把,灯笼,小道姑手上的蜡烛。   照亮了屋子,照亮了她,照亮了她的视野。   嘈杂的人众退开去,从中自觉地让出一条路,顾长钧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她心尖儿上,伴着她如鼓的心跳靠近。   旁人都站着什么人,周莺顾不上去分辨。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无数惊愕的抽气声中。顾长钧解开氅衣披在她肩头,瞥一眼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人群在后退,他抱着她一步步朝前走。   周莺闭上眼,火光刺目得叫人忍不住落泪。   他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抱着她走了出去。   旁人的眼色,旁人的惊疑,那些猜忌,那些流言,顾不上去在意。   她焦急,孤单,无助的时候,他总是在。   又一次,朝她伸出手。   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顾不上去想。   周莺从没有如此刻这般倾慕他。   她想过成全。祖母不同意,她可以留在这里,代发修行,清心地过一世。她可以不再见他。   她原本是这样想着,可这一刻,她知道,他是她的劫,放不开手,这一生,只怕都放不开手。   道观的门大敞着。   跨出门槛,顾长钧顿住步子。   周莺在他眸中看见倒映着的火光。   她转过脸,几辆马车停在那儿,陈氏小心地搀扶顾老夫人下车。   周莺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挣开顾长钧。   顾长钧没有松手,他紧紧抱着她,目光平静地落在顾老夫人身上。   顾老夫人一步步靠近。   陈氏迟疑片刻才跟上来,怕顾老夫人动怒,怕他们母子为着周莺伤了情分。   “娘……”陈氏想劝。   顾老夫人摆了摆手,定定立在阶下,叹了口气,然后提声道:“没见你们姑娘病着?还不搀上车?”   顾长钧面色有丝松动。   落云和秋霞上前,尴尬地给顾长钧行礼,然后搀住周莺。   周莺抿了抿嘴唇,推开二人的手,上前一步,铿然跪在顾老夫人身前。   “祖母,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了,三叔他……”   顾老夫人没有看她,祖母,三叔,这些字眼让她连听都不忍听。   好好的儿子,那么出众的男子,仕途顺畅,无限风光。   为着一个女人,都要葬送掉了。   值得么?值得么?   今夜过后,这个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他大张旗鼓天上地下的寻人,急疯了一般。   藏不住了,明日,所有人都将知道顾家的丑事。   顾老夫人闭了闭眼睛,然后无力地瞟一眼顾长钧,语调生硬地道:“还不走?”   回去的城门前,燃着无数的火把,把半边天际照得透亮。   顾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地朝城里去。   举着火把的一队官兵迎上来,打头的正是罗百益。   他穿着松了两颗纽扣的差服,歪戴着官帽,笑嘻嘻地上前,“哟,这不是顾侯爷吗?听说侯爷星夜找寻一个姑娘,几乎将整个四九城翻个遍?啧啧,头回听说顾侯爷这种艳事,真新鲜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九点,不见不散。 第41章   “人找着了?听说连老太君都给惊动了, 这位到底是个何样的佳人,竟值得侯爷这般?”   罗百益伸长了脖子一面说,一面就靠近了后头的那辆青帷马车。   手里的长剑挑着那车帘, 作势要掀开。   顾长钧面无表情, 他身边跟着的护卫便上前来拦住罗百益。   罗百益瞧了瞧顾长钧这边的人手, 若真手贱去掀车帘,两方对上, 今晚这安定门可就安定不了了。他悻悻地收了剑。挑眉笑道:“顾侯爷什么时候办喜事, 可别忘了请我去喝杯喜酒。”   车里, 顾老夫人的脸色难看已极。越是不想人知道, 越是有人偏要来凑个热闹。   陈氏瞧瞧顾老夫人神色, 硬着头皮掀了自己这边车帘:“罗将军,我们老太太年纪大了, 坐久了车腰骨受不了,您看……”还是不要闹下去,搞得大家都不愉快了吧?   罗百益嘿嘿一笑:“好说,顾二夫人, 唉,顾侯爷也真是的,自个儿为美人儿奔波也罢了,作甚连带折腾着长辈?”   罗百益扬手道:“还不给顾老太君让出道来?把你们刀剑都收收好, 惊着老太君,爷饶不了你们!”   他那些手下有的是在附近巡防的,有的是适才陪他一块儿从酒桌上过来的, 纪律绝对称不上严明,军姿站得更是毫不整齐。和顾长钧所带的人马全然是两种面貌。   负责防卫安定门的将领松了口气,适才多怕两方对上,顾长钧是军中统帅,罗百益是皇亲国戚,他该帮哪个?适才可难为死他了。   罗百益退了两步,马车行进起来。后头那辆青帷小车经过身边,凉涩涩的风吹在密闭的帘子上。罗百益依稀瞧见个模糊的轮廓。   他头皮一紧,脚步加快赶在车边。   顾长钧纵马横插过来,抽剑格挡住罗百益的手。   罗百益这回不肯让,转腕避过挡住自己的剑鞘,左脚原地一踏纵跃而起,顾长钧眉头微蹙,一掌推出,拍在罗百益胸前。   罗百益给击退一丈。   顾长钧收了剑,凝眉看向罗百益:“内里是女眷,还望罗将军自重。”   罗百益给他一掌打得气息不匀,嘴里泛着一阵血腥气。   “顾长钧,你下黑手!”他都没施展开手脚,顾长钧就暗地来了一记重击。在这个上头,罗百益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顾长钧平生最厌恶与这种泼皮无赖打交道,脸面他们不在意,讲道理他们又不肯听,迫得他动了手,彼此都不好看。   “顾长钧,怎么了,不就是个女人嘛?你不敢叫我瞧,莫非这女人见不得人?”罗百益瞧了瞧那车帘,强自压下喉头那股不自在。   顾长钧默了会儿,抬手敲了敲车壁:“既罗将军非要知道,罢了,莺娘,你与罗将军见个礼。”   莺娘……罗百益呆若木鸡。   车里的人迟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犹豫的声音。   “罗将军万福,事急从权,小女便不下来行礼了。”   这个声音……   罗百益脸色难看极了。   他嘴唇张了张,半晌发不出声音。   印证了,又如何?做什么要印证?还不如不知道!   适才那个荒谬的想法,一冒出来,他都有种深深的负罪感,怪责自己胡乱的猜测玷污了她的玉洁冰清。   他梦里都求不来的姑娘,就是顾长钧满世界去寻的人?   若早知是她,他一定不会往那暧昧的方向去想。   可现在,顾长钧刚才喊她小名时的语气,方才阻止他掀帘子时对她的回护,以及他为她掀翻了整个四九城的阵势……   罗百益呆呆地张着嘴,一回神,撞上顾长钧不耐的、轻视的那双眼睛。   罗百益觉着自己受到了羞辱。   他当成神明一样爱重的姑娘,被顾长钧这个没人伦的王八蛋给哄到了手?   “我们深夜行路,给罗将军添麻烦了。”她话说的客气,语声无比的温柔。   罗百益想翻脸去揍顾长钧一顿,可是闹起来,必然要令她也难堪。   他头一回觉着行事为难。   他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没有试过去在意别人的感受和立场。   头一回,为着面前这个隔着一道车帘,他永远也得不到的女孩子……   罗百益紧紧攥住拳头,想装作没瞧懂顾长钧那幅宣示主权的样子,打了个哈哈笑道:“哎哟,原来是……原来是……哈哈哈,误会,误会!快快快,顾侯爷您们请。让开,你们都让开,快!”   适才还剑拔弩张,转眼跋扈的罗将军就认了怂。   他的亲兵们没瞧懂这是一出什么戏,原是听说顾长钧满世界的找一个姑娘,罗百益正喝着花酒也要过来瞧瞧笑话奚落一番的。   此刻他们将军这幅见了鬼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顾氏一行去得远了,亲兵们围上来,“将军,不是说要给那顾长钧上点眼药,叫他也憋一回气吗?怎么回事?适才车里的人说什么了?罗将军可瞧清了?是个什么样的娘们儿?”   话音刚落,罗百益红着脸扑了上来,一把把那说话的亲兵按在墙上,挥拳打在他肚子上,“王八蛋,你喊谁娘们儿?你他娘的!”   众人慌忙过来劝,抱着罗百益的拳头陪笑道:“将军,有话好说啊……”   罗百益没了心情,甩脱了亲兵的手就大步往回走。   不知不觉又开始飘落雪花,罗百益顶着寒风越走越快。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顾长钧发什么疯,顾莺又犯什么傻?   叔侄……他们是叔侄啊!!   安平侯府的祠堂里,周莺跪在香案前。   老夫人还未消气,她不敢近前去惹老夫人心烦,跪在这祠堂里,向养父母告罪。   她回不了头了。   过去顾长钧亲近她,她慌乱懵懂又不敢抗拒。她以为自己只是逆来顺受,只是习惯了去讨好,去服从。   今晚,她连自己也骗不了。   她心里的人,是三叔,是顾长钧。   顾长钧坐在顾老夫人对面。   天际已泛了白,雪花细碎地飘着,伴着呜咽般的风声,窗扉敞开着,却没人顾得上去关。   屋里的气氛冷极了,陈氏都给撵了出来候在廊下。   谁也想不到,顾长钧会对周莺有想法。   更想不到,周莺那样胆小怯弱的姑娘,会大胆到和自己的三叔偷偷往来。   其实连陈氏也不确定,周莺是不是顾长琛在外私生的孩子。   这乱如麻的关系,必然会给整个顾家带来不可估量的麻烦。   陈氏也觉不安。   屋里顾长钧握着杯茶,浅啜一口便放下了。   缓缓抬头,眉目深沉音色醇厚,“母亲,儿子想聘娶周莺,做安平侯夫人。”   老夫人手在袖中抖得厉害,她闭了闭眼睛,别过头去,“若我不应,你是不是,还会闹一场更惊天动地的动静出?”   顾老夫人眼泪滚滚而落:“你成心……成心叫我,叫你自己,都回不了头!”   顾长钧垂着眼,两手交叠撑在膝头。   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了口。   “儿子对周莺,是真心。母亲若肯成全,长钧……感激不尽。母亲若执意不肯,做出伤害周莺的事,儿子……”   “你待如何?”顾老夫人仰起脸,失望地看着顾长钧,“你是要为了一个妖女,连你亲娘都不顾了?”   该要上早朝了,顾长钧缓步从锦华堂厅中走出来,外头候着的侍婢婆子谁也不敢抬头瞧他。生怕自己一个眼神泄了心思,引得侯爷不快。   顾长钧瞧了瞧天色,阴云遮在头顶,这场雪想来又要下个整日。   “周莺何在?”   他轻声询问春熙。   春熙眸色黯了下去,白着脸道:“姑娘在祠堂。”   顾长钧点点头:“回头,送一碗参汤给她,扶她回去休息。”   昨夜她是在怎样的慌乱中度过,他不敢想。   顾长钧换了朝服,乘车入宫。   正阳殿上,还有一场战役等着他去打。   他的小姑娘,很快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属于他了。   顾长钧想到未来携手相守的一生,心里愈发急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确定能不能双更,明天再来看好了。免得你们等。这几章过度啊,马上就揭开身份,要结婚了,三叔都安排好啦。 第42章   正阳殿殿前, 朝臣们穿着石青玉带朝服,立在阶下三五成群地低声谈论着。顾长钧到的时候,场面霎时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有的写满担忧, 有的摇头叹息, 有的鄙夷不屑。   顾长钧恍若瞧不见众同僚脸上的神色。他泰然自若地立在那儿,与他亲近的一些大臣神色复杂地过来见了礼:“侯爷。”   昨晚的事已经传开了, 顾长钧抱着周莺从观里出来, 饶是这些人当时并不在场, 也有人暗地将消息扬了出来。   世人对男女大防看得很重,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可以眠花宿柳,可以收用奴婢, 可以身边伴着无数女人,唯独不可以乱了身份、辈分。顾长钧从来没与任何女人有过瓜葛,头一回与女人扯上联系,就这么叫人难以消化。   时辰已到, 宦人出来宣大臣们进殿,各自按位置站好,后头就传来内侍的高唱声:“皇上驾到。”   晋帝落座,众臣行礼称“万岁”。晋帝的目光落在顾长钧身上, 眸色深沉瞧不出是喜是怒。   就有一个大臣忙不迭地走上前来,奏报道:“皇上在上,臣有本奏。”   晋帝扬了扬手:“说。”   那大臣瞥了眼顾长钧, 目中露出不屑之色:“臣受命为官,居御史台,专司纠弹之责,监察百官过失诸事。今安平侯顾长钧,品格有失,德行败坏,身居高位,影响恶劣,德不配位,臣以为,其不宜再任军马统帅,臣奏请,弹劾顾长钧。”   话音刚落,他身后就涌上来七八个大臣,一同捧着玉笏揖礼:“臣等附议。”   声音回荡在高阔的大殿上,顾长钧站在那儿,嘴角溢出一抹冷嘲。   晋帝叹了声,视线落在顾长钧身上:“诸卿稍安勿躁,这里头,许有误会。顾卿,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也好为诸卿解惑。”   他是在给顾长钧低头的机会。   只要顾长钧矢口否认,旁人除了动动嘴骂几句,又能如何?   晋帝这一生阅人无数,他当然知道顾长钧不是平庸之人,走上如今这个位置,他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为了一段难有结果饱受质疑注定被唾骂轻视的情感,他会否愿意拿职位、权力和未来去赌?   安平侯府的名声若坏了,顾家世代积累下来的声誉就都毁了。   顾长钧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陛下,臣有罪。”   晋帝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他紧攥的手掌摊开来,后靠在龙座的靠背上,目光明显多了丝柔色,“顾卿,你的意思是?”   顾长钧缓缓越过众人,行至适才带头弹劾他的那位御史中丞跟前,“家兄当年忽然暴毙,中有缘故,未与陛下和诸位同僚们说明。”   晋帝握了下拳,身子前倾盯着顾长钧:“顾卿,令兄当年因病过身,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顾长钧叹了声:“有干系。”他缓缓道,“家兄临终,曾托付微臣将那养女从族中除名,送回其亲生父母身边。因走得太急,没有交代微臣那养女的故乡何在。微臣多方打听,一直未有头绪。直到近前,从江南来了几个人……”   外头飞雪漫天,走在路上并不觉得冷。周莺穿着褚色滚毛边的斗篷,在廊前摘了兜帽。落云把手上提着的食盒递给她,有些担忧地抿着唇:“姑娘,老夫人她……”   怕顾老夫人为难周莺。   落云自小跟她一条心,顾长钧抱着周莺从观中出来时,她是震惊的,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周莺过得多苦,旁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姑娘那双手,冰凉冰凉的,每回要来服侍老夫人,需得先用热水泡上小半时辰。她身体怎么会好?白日里整天整天的在锦华堂伺候,晚上回去还要做女红,府上谁没受过她的绣品?连丫鬟们也都得过香囊扇套各类小物件儿。   她心思巧,手上灵活,老夫人爱穿她做的,鞋袜中衣,抄手抹额。比针线上的师傅做的还细致。   每每服侍了老夫人以后自己才去吃点儿,镇日坐着的时候没有站着的时候多,能好好的一觉睡到天亮的日子更是没有。   操心这个,惦记那个,唯独没有想过自己。这么辛苦,这么小心翼翼,身子如何能养得好?   侯爷肯对姑娘好,肯看顾着姑娘,虽说身份尴尬,可落云还是替周莺高兴。   周莺捧了食盒踏上台阶,屋里春熙掀了帘子,四目相对,春熙有些尴尬。   周莺很快调整了情绪,微笑道:“春熙姐,祖母醒了吗?”   春熙垂着眼,避免与周莺目光接触:“起了,在屋里候着姑娘。”   周莺心里一紧,祖母一大早就起来等着她,有些话,想必就要说开了吧?   周莺脚步迟疑的往里走,脚步声静得几乎听不到声音,这十来年,她一直是这么轻手轻脚,怕吵着人,怕给人添麻烦。   屋里供了一大捧马蹄莲,冬日烧着地龙,屋里暖烘烘,周莺将食盒放在一旁桌上掀开盖子,从里拿出一只冒着热气的碗。   “听说祖母昨天没怎么吃,我就做了点儿开胃的清粥小菜……”她小心捧着粥碗放在炕桌上,回身又去取里头其余的小碟子。   顾老夫人没说话,垂目盯着那只碗。玉色瓷盏,描着白色的茉莉图案,干净,素淡,不惹眼,倒像周莺这个人。分明是容色绝艳注定不凡,这些年却生生把自己演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影子。顾长琛去后,这院落越发空寂,才准她近前来,   她时时在跟前伺候着,规矩安分得没什么存在感。   目光火辣辣的,像有无数细针扎在身上,周莺不安,两手垂在袖底扣着掌心。   “你坐。”   顾老夫人指着炕桌对面,“坐下来,咱们祖孙二人说说话。”   周莺点点头,眼眶一热,喉咙里泛起淡淡的涩意。   “祖母,莺娘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   老夫人“嗳”了声垂头拿着汤匙搅了搅还冒着热气的粥,“你三叔这个人,瞧着对什么都冷漠,若是认定了什么,就热烈得劝不住。莺娘,你生得貌美,性情也讨人喜欢,你三叔对你有想头,我不吃惊。毕竟他也是个男人。”   周莺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像给人扇了个巴掌。   “若没有这层关系,他要娶你,我一百个同意。我这辈子见过那么多人,像你这样叫我窝心的没几个。若与你做婆媳,也是我有福气。”   眼底漫上一层水雾,周莺强忍着。是她做错事,她没脸哭,惹得祖母这样伤心,她不知道怎么补偿才好。   “可你们是叔侄,你明知记在周家的名册上,你爹那房头下面就你一个闺女,莺娘,你虽没流着我们顾家的血,可你和我们家的亲闺女没什么区别。你若和长钧他走在一起,世人会怎么诋毁你们,你想过吗?”   老夫人顿了下,强自压住心头的恼怒,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说下去,“你在后宅,你可以逃避,你能躲,你可以选择不听。可长钧呢,你要让他为了你也被困在后院里吗?德行有亏,那些御史台的老顽固们会怎么评价?皇上会怎么想?同僚们谁能瞧得起他?后世史书上记下这一笔,他的名声能遗臭几百年。莺娘,你若真替他想,你怎么忍心呢?”   周莺抿着唇,眼泪凝在眼底不敢落下。她曾经不敢想的。哪里敢去想,将来他们会怎样?   三叔把她拥住,吻着她说要给她交代的时候,她随口应了一声,其实心底从来不敢抱有什么期待。   是这几天,她才开始思考他们的未来。   顾长钧义无反顾的将和她的关系公开了,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是怀着怎样的决心?   他一生都在官场上与人算计,他是那种行事冲动不冷静的人吗?   是他自愿选择了这个结果,选择了这样去走这条路。   她可以退缩,可三叔有退路吗?   朝堂上,他许是已经站得笔直面对这君王臣下,把要与她在一起的决定公开了。   她消失掉,一切就算没发生过吗?   她逃掉了,安逸了,改头换面,反正没几人识得她记得她,可顾长钧呢?   他刚打了一场胜仗,他这一生的璀璨,注定要在青史上留有姓名。   他去哪里躲?   周莺缓缓站起身,颤着睫毛跪下去。   顾老夫人心里一沉,眼底漫过失望和怨怼。   “祖母,三叔为我豁出去了,我当然可以离开,可以不再影响他的将来。可一切已经天下皆知,旁人会如何看他?人人都知道他有这样的过去,他们调侃他、奚落他、诋毁他,而他只能一个人承受?祖母,原谅我做不到,他为我经风雨,我就该……我就该陪着他,一块儿去面对那些雨打风吹,我怎能用道貌岸然的借口,高高在上的说句我是为他好?用那不值一钱的所谓牺牲去成全我自己的心安理得?”   她眼泪决了堤,伸出颤颤的指尖覆在老夫人膝头,“祖母,是我辜负了您。是我辜负了爹娘,辜负了顾家。您信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让您伤心难过。但如果您给我选,我要留在他身边。不管外头再多责难,我都要和他肩并肩的共同承受。”   “啪!”   顾老夫人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碗碟跟着跳了两跳。   她气得脸发白:“周莺,我们顾家收养你,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回报?我当初,就不该同意长琛带你进门!你和你那个娘,一模一样,狼心狗肺,寡廉鲜耻!你……你……”   “母亲。”   帘栊轻响。外头,顾长钧缓步迈入进来。   他穿着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瞥一眼周莺,见她除了眼眶发红再没有旁的不妥。提起的心放下来,他走过去,俯身从地上拽起周莺,手掌覆在她手背上,牵住她冰凉的指尖。   顾老夫人被那双相握的手刺痛了,她瞪着眼转过头来:“长钧,你就非要……”   “母亲。”顾长钧抿了抿唇,“瞧在兄长面上,有些话,还是不说了吧?”   他意有所指,顾老夫人为之顿了下。   顾长钧轻轻摩了下周莺的手:“你先出去,回青萝苑等我,待会儿我去瞧你。”   他语调温和得像在哄慰一个幼童。   顾老夫人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周莺点点头,照旧给顾老夫人行了礼方走出去。   锦华堂又静下来。顾长钧瞥了眼桌上的碗碟,“母亲,周莺何辜?”   顾老夫人咬牙道:“她难道无辜?我们顾家收养她,给她吃,给她喝,给她侯门小姐的身份,给她过好日子……”   “母亲!”   声线微扬,顾长钧抬眸盯视住老夫人。   “母亲是不是谎话说久了,连自己也信以为真?”   顾长钧抿唇,一字一句地道:“她本就出身不凡,难道是她稀罕我们侯府的名头?她外家尚在,要养育,何尝轮得到我们?兄长为什么抱她回来,为什么瞒着外头这么多年?母亲是都忘了,还是无论兄长做什么,不论错对您都觉着是理所应当?”   “您说周莺做错了什么?成为我们家的养女,寄人篱下战战兢兢的活着,是她应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0 01:22:04~2020-01-11 02:0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刀刀的小静儿、Corrine Tseng、酒、云溪出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牛牛超人、22715180 10瓶;涟漪0337 9瓶;夕夕、只如初见、作者哭着伸出舌头舔上 5瓶;l酱 2瓶;欣然、今晚吃土豆、xy、Grace--Q、265448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因为彼此有共同的立场, 对某些事的看法和认知就自然而然的有了默契。   这默契许是侯府的平安凌驾于旁的任何事上,这默契许是对周莺的身世提都不能提。这默契许是兄弟反目的症结所在,这默契许是维持一个谎言令自己都相信那是真相。   周莺的出身, 从来没人提。   不是不知道, 是不能说, 不到万不得已,这秘密需藏一辈子。   顾老夫人脸上的表情从激动愤怒, 到慢慢平静, 甚至虚弱起来。   “长钧, 你都知道啊?”   顾长钧面上挂着抹冷嘲:“兄长过世后, 我想过放下。这些年我心中有愧, 甚至不敢去瞧周莺。我在外面躲了那么些年,以为能眼不见为净。”   顾长钧叹了声:“母亲, 周莺何辜?”   顾老夫人面皮抖动,许久方道:“可是这些年,我们待她的好,也不是作假。我待丫头, 难道不是真心?”   顾长钧笑了笑:“是,您是真心,当她不妨碍侯府的前程甚至能用婚事有所助益之时,您是真心疼她。可眼看她要对我们有所妨碍, 您这不是……亲疏立见吗?”   “砰”!顾老夫人使劲捶了下炕桌:“我是为了谁?我不是为了你?长钧,你是成心要为了个女人断送前程?我知道,过去我和爹亏欠你, 你心里有气,你大哥行事你瞧不惯,你不愿意回家。你说你的婚事不希望我们插手,好我都依着你,你大哥去了三四年了,你心里有什么不满也该放下了,你却偏偏要和你大哥的养女在一起,把他的事扬给全天下知道。长钧,你们是亲兄弟!你大哥不管做错什么,也是为了这个家,他收养周莺确实有私心,可他到临终也没拿周莺去换什么前程,不过是留一张保命符罢了,有什么错?难道非要他死不瞑目你才安心?”   顾长钧淡淡凝望着老夫人。   她年纪大了,脸上皱纹横生,鬓发也都白了。她是从什么时候苍老成这样的?   记忆中的她,总是在对他说:“那是你大哥,你要听你大哥的话,他不会害你,他都是为了咱们家。”   为了这个家,把才十三岁的他丢去军营里自生自灭。   为了这个家,和逆贼沆瀣一气,转头发现没了指望,就把无辜的女孩儿作为保命符强抱过来养在自己身边。   为了这个家,逼迫父亲为证清白自戕于宫门前……   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如今老夫人还能当着他的面扬着头说那人都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谁?   是为了自己的贪欲罢了。   老夫人那般精明,经过无数风浪,是她看不明白吗?   不是,只是她成心护着那人,饶是那人死了,也不准人说半句他的不是。   老夫人就是在那人过世后,才苍老的这么快。   她明明还有一个儿子在世上,努力的奉养她孝顺她,可她的心,已经跟着那人去了。   她了无牵挂。   顾长钧轻轻扯了下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垂下眼睛,声音里再没任何情绪。   “母亲,儿子此生除周莺外,再不会有任何人。您同意也好,不高兴也罢,就当儿子不孝,当您没生过长钧这个儿子吧。”   他说完就缓步朝外走。   陈氏担忧地立在阶前瞧着他,想劝几句:“侯爷,老太太她……”   顾长钧摆了摆手,没有停步。   他不会听任何人的劝。   有些事早年没机会,也没能力做。   如今用自己不世之功,换全家一个安宁,也换她一个自由吧。   没打那场仗,他还不敢随意揭开真相。没什么筹码,如何与皇帝谈条件呢?   一步一步,他走得很稳。   急不得。   就是再喜欢,再想拥有,也急不得。   北鸣迟疑跟上来,瞧他去的方向是要去青萝苑瞧姑娘。不止外头,连府里的这些人也觉两人未免太惊世骇俗。北鸣不敢跟着去,潜意识觉得,这种事当是偷偷摸摸的。叔叔和侄女儿,如何能不偷偷摸摸的呢?   青萝苑在府中西南角,有些偏僻,她在这里住下,转眼十年。   前七八年,他在外头的别苑住,不回这个家,也没见过她,只是偶尔从北鸣嘴里听说一些家中的事。   前两年,他搬回来了,顾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他不能不在跟前尽孝,身上兼的职位也卸下不少,为着有更多的时候在家。   他和周莺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没想过。   他一直避免与她接触,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以什么名义去说。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青萝苑外,守院的婆子脸皮颤了下,上前蹲身行礼:“侯爷。”   守门是职责,可这里是顾长钧的家,他是家主,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婆子觉着自己没立场说什么,只是乖乖让开了路。   周莺在屋中坐着,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就站了起来。   落云过来掀了帘子,顾长钧迈步走入。周莺站了起来。   他还是头回走入她的屋子。   屋里烧着炭盆,熏着淡淡的不知名的香,这间屋子他从未踏足过,也没想过会和这个屋子里住的人有什么交集。   他朝那人看过去。   她换过衣裳,应是打扮过,重新输了头发,脸上薄薄施了粉黛。   她知他要来,为他打扮过。   落云上了茶就出去了,周莺手在袖中攥着,有些紧张。   昨晚一过,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这对叔侄相恋了。   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下定决心要和他一起面对,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顾长钧缓步靠近,不叫她行礼,左手伸出握住她的右手,牵着她坐在炕上。   凝望了好一会儿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才低声道:“别怕,我都安排好了。有几件事,我要告诉你,没有经由你允许,让你来到这个家。如今又没有经由你允许。我没有把握你听了以后还能接受我。但我不能瞒你了,远在我决心要和你在一起之前,这件事我就想做了。”   周莺见他说得郑重,心底没来由的有些慌乱。隐隐觉着他要说的事定然不一般。   顾长钧握着她的手,目光越过她晶亮的眸子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他只是个少年,被兄长丢到军营里去历练。他自小生得比同龄人高大,没一点儿孩子气,只是声音还有些稚嫩,不开口的时候,也能唬一唬人。   那晚他在城西职守,跟着统领夜巡。兄长偷偷叫人喊他过来,问他今晚子时,西门谁负责职守。各门职守都是事先安排的,但为了防止给人偷窥城防详情,会在内外做两份职守名册。有时遇到特殊情况,也有将领相互代班。   那时的顾长钧还没有和兄长决裂,自己在军中大半年,因聪敏好学,当时的统帅韩将军很喜欢把他带在身边。他便如实说了,是孟副将守着大营,韩将军有要事在城外,今晚不回京城。   他又问:“兄长有事吗?”   顾长琛讳莫如深:“朝廷的那些事,你不懂。”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长钧那时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以为不过是兄长关心他在军中的情况,小小年纪,进了军营轻易回不得家,为的也不过是家人的一句赞扬。   他自来家世就好,生得又俊逸,读书也不错,原不用吃这么多的苦的。可兄长要他历练,说顾家世代做文臣,手里没有兵权就永远只是一座空架子,富贵终不长久。   负责城门防守的是西营副将孟世林。不过透露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只要兄长愿意去城门下走一走,也能知道。他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消息能引发什么祸患。那时他不懂,一分一秒在战场上都可决定胜败生死。   孟世林的府邸遭到夜袭,逃出一个哭天抢地的孩子,到城下嚷道“家里给人洗劫了”。   孟世林惊了,连忙带部下往回赶。顾长钧在半途看见他们骑马经过,当时还有疑虑,怎么守城将领带着人离开了城楼。   一刻钟后,城西两处城门失守。外头不知何时埋伏了几千兵士,趁夜夺下了城楼。事出突然,连调援军都来不及。   后来他才知道,孟世林在路上被人狙杀,那晚西门城楼上死伤惨重。   顾长钧那时年纪虽小,但种种事情发生后,他还是想通了其中关节。   盛王反了。   只要安心候个二十年,皇位也是他的,母亲是中宫皇后,晋帝就这么一个嫡子,下头的皇子们身份天分都不如他。他才二十岁,他怎么就这样心急?   四九城里大火漫天,为转移视线,街上各处都遭了火难。   城头要调人马守城,要去追击逆贼,还要去救助百姓。顾长钧望着眼前的乱相,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一定,不一定是他……”   可是盛王谋逆的消息一传出来,顾长钧就再也骗不了自己。   那个人,官居詹世府詹事,是盛王的左膀右臂。盛王府密谋这种大事,如何瞒得住他?   顾长钧夺了一匹马,疯狂地朝皇城走。   火光漫天,到处都有人在哭喊。   有一队一队的兵士在驱逐想要涌去安全地带的百姓。   满是疮痍,这个原本平静的国都。   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响,一声一声。满满敲了十二下。   那是宫门被破、最最紧急的情况下才会传出来的信号。   顾长钧勒住马绳,应着风一路朝宫门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11点还有一更。久等了抱歉。   感谢在2020-01-11 02:00:26~2020-01-12 20:5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高耸与猫耳、景咸很咸、顾溪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溪出岫 2个;酒、萧寒玦脑残粉、水煮鱼、景咸很咸、刀刀的小静儿、作者哭着伸出舌头舔上、nothing273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yaqy 10瓶;MayKim 4瓶;小惠、倆小zhi、东东西西、大梦当觉、l酱 2瓶;今晚吃土豆、实石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他是他头一回, 见识到战争的无情。   内斗,一点也不比与外域的争斗来得温和。   他眼睁睁看着红色的宫墙下浸透了鲜红的血。   盛王他见过,无数个夜里盛王悄悄来访, 与兄长商议过事情以后又悄悄离开。   此刻那生来高贵的龙子赤红着双眼, 挥刀领兵纵马冲进城门。   顾长钧夹紧马肚朝前冲去, 不妨身侧射来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马腿。   骏马跌摔, 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顾长钧被人牢牢攥住, 才没跌倒。   他回身抬眸, 马上顾长琛一脸气急败坏, 朝他喝道:“紧要关头, 你凑什么热闹?”   顾长钧瞧瞧那越来越旺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 他扬头一把甩开了顾长琛的手。   “是你,对不对?”   顾长琛容色一沉,一把扯住顾长钧的手臂将他拽上了马。   疾风擦过耳畔,顾长钧坐不稳, 仰面俯身被横置在马上,胃里翻滚不已,难受的要吐出来。   无人的巷道里,他被重重踢下马, 摔在地上。顾长琛立在他面前,身后是烧红了大半天空的火光和刺耳的嘶喊。   顾长钧翻身而起,想越过他冲出去。顾长琛紧紧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推撞在墙上。   “你糊涂啊!”少年的嗓音, 沙哑的音色,他头上都是汗,眼底有着深深的忧色,“助纣为虐,意图谋反,顾长琛,爹娘和嫂子都会被你害死的!”   顾长琛堵住他的嘴,蹙眉道:“我什么都没参与,你别陷害我。”   顾长钧那双眼睛,在幽暗的巷中闪闪发亮,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满是不赞同。   “长钧,哥也是没法子。我是他身边的人,我劝不住他,出了这种事,若是败了,我也是个死。”   只能破釜沉舟,助他一臂之力,成了,前程似锦。不成,……怎么会不成?   那时顾长琛也算错了。   盛王谋逆逼宫,从来不是为了富贵荣华,不是为了早早登上皇位。   他没野心,那个注定属于他的位置,他其实没那么热衷,也没那么想要。   直到很久以后,顾长琛才懂。   他震怒,他决心破宫,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心爱的女人。   说好了等他这次办好差事,就回宫启奏,像父皇求娶她为太子妃。   可这回一走,什么都变了。   归来后,得知他心上的人被父皇看中,已在一个多月前被册了丽嫔。   他想进宫去问个明白,连她的面儿都没见着,他强闯后宫,晋帝很生气,命人将他架回盛王府面壁思过。 第二回 进宫,他求母亲相助,不敢与父皇争抢,只想问那人一句,入宫究竟是她自愿的,还是父皇一厢情愿。   他爱的太深了,这辈子没想过要娶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他怀揣着要和她相守一生的梦,就这样被现实打醒。 第二回 也没见到。偶然听宫人说,她对镜垂泪,惹恼了皇上。   盛王回去想了很久。   父子相争,是丑事,他读圣贤书,学孔孟之道,知道自己无论为臣为子,都不该生了怨怼之心。   可他做不到。   那个他爱到了骨子里去的人,被另一个男人强占了,她在后宫对镜垂泪闷闷不乐。   她是否还在等着,盼着他回来,盼他去解救她?   盛王连夜入宫,向父皇秉明了心志。   雕金龙座下,他抱着父皇的腿痛哭流涕:“……儿臣只喜欢她,儿臣想用这回的功劳换父皇赐婚的。父皇把她还给儿臣,儿臣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晋帝震怒,一脚将他踢开:“你这是什么样子?要死要活,为了个女人?那是你能肖想的人吗?把朕的丽嫔送给你?你想要全天下人耻笑朕?”   他求不回来,求不回来他。   晋帝不仅不肯听他哭诉,还每每奚落侮辱他。   站在晋帝的角度,他能明白,自己的儿子觊觎自己的女人,换做任何男人也不能原谅,何况他还是帝王。他怎么可能丢得起这么大的脸。   盛王被踢翻在案前,盛王一脚被踢在胸口,从玉阶上滚落下来。   晋帝居高临下地骂道:“朕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   盛王满嘴是血腥气,吃力地抬头瞧了父亲一眼。   失望和恨在心底翻滚着。盛王决心强闯禁宫,把心爱的人夺回来。   少年冲动,尤其是感情无法控制。盛王一句劝也听不得,关了劝得最苦口婆心的太傅,纠结了手里的全部人马杀入宫闱。   乱事来得突然,城门蓦然失守,盛王是一直深受信赖和敬仰的未来储君,谁又能想得到他会反?   在两方兵士在正阳殿前厮杀的时候,盛王闯入后宫,破了丽景宫门,将丽嫔从宫里抢了出来。   他目的不在君王,也没想过要弑父,他一抢到丽嫔就飞快地后撤。   禁卫军反应很快,不远处的驻军也反应很快。顾长钧听见街头的嘶喊声越来越弱。   盛王骑马抱着丽嫔,在夜色火光中杀出一条路来。   顾长琛怕顾长钧坏了部署,趁他不备一掌将他劈晕将他遗弃在巷子里。   盛王携残部一路杀出宫门。此刻各城门都已加强了防备。   闯入容易,全身而退太难。有人提议从宣德门走,那边的主将是盛王过去的侍读。   盛王太急于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了,他同意了这个提议。此时城中各处已开始对他们大肆搜捕。   留下忠心将领顽抗追兵,盛王和丽嫔乔装了往宣德门去。   宣德门戍卫统帅用性命全了旧年情意,盛王踏在旧友的尸骨上带着心上人朝城外逃亡。   走得没多久,也就三四天,急行军,上过战场的男人们都是咬牙强撑着,女人更是难以坚持。   丽嫔本就病弱,她生于江南,体格不如北方女子健朗。   在一家农户暂歇,丽嫔见红吓坏了盛王,冒险掳了个郎中来诊治,郎中说,丽嫔有孕了,约莫一两个月。   望着心上人苍白的脸,盛王咽下喉腔里的苦涩冲了出去。   一两个月,叫不得准。   他四十多天前去鲁地巡查前夕,暗中约见过丽嫔。   他才走没几天,丽嫔的兄嫂就设计将丽嫔送到了御前。   他冒死逼宫时,丽嫔已经在宫里耽了有一个来月。   盛王发狂地跑到田垄里,抽刀乱砍着禾苗。   忠心的属下劝他:“丽嫔身子吃不消,如今宫里派出的人追的紧,为顺利逃脱,不若先将丽嫔留在此地,待风头过了再悄声过来接走。”   盛王不同意,可当晚丽嫔就发起高烧来。为不让心上人冒险丢了性命伤了身子,盛王咬牙将她托付给留在京城善后的顾长琛。   **   那是顾长琛头回见到那女人。   她屈身躲在农舍里,弄花了脸遮住太过明艳的模样。   抱着肚子坐在窗边出神,顾长琛给她行礼,看她缓缓地转过脸来。   那双眸子看过来。像有电光击中了顾长琛。   那时他年纪也不大,不过二十出头,刚刚娶了妻房,聘的是自己老师的独女秦氏。   不过是恰到好处的一桩联姻,门第相当,关系亲近,这样的婚姻放眼京城比比皆是。   两人婚前也见过面,彼此没经历过什么山盟海誓,也不是非君不可。他甚至没好好打量过自己的妻子,那不过就是一个要与他一同留在家族牌位上的一个名字。   平生第一次,他懂得何为惊艳,何为悸动。   接下来相处的那些日子,他一次一次的刷新了自己对感情的认知。   丽嫔大多时候都不说话,她逆来顺受地接受盛王的一切安排,安心等待着盛王回来寻她,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她的气色并没因着补品而变好。顾长琛寻个隐秘的院子,将她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睡着了呜呜,迟了抱歉。 第45章   大多数时候, 丽嫔都很沉默。她偶尔喊他“顾大人”,会谢过他的细心照顾。   盛王谋逆,这件事闹得很大。晋帝为此甚至病了一场。   儿子逼宫, 夺走了后宫的女人。这样的奇耻大辱, 晋帝受不住。   对外宣称, 丽嫔病逝,暗中贬谪了她兄长。   暗地里, 晋帝又疑心, 许是丽嫔不得已, 是盛王自以为是一意孤行。   那个女人的样子深深刻在他脑海里, 当初见到她第一眼, 晋帝就知,过去自己这么多年, 都算是白活了。   她跟他的时候已经不是完璧,她沉默着,从不解释,他望着她的眼睛, 那双好像没有任何感情、望过来冰冰凉凉的那双眼睛,他贵为君王,竟不敢问,更不敢介意。   每个从失去她的梦里醒来的夜晚, 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只有他自己清楚。   很快,盛王的行踪败露了。   一应相关人等都受到了严惩。   顾长琛也受了牵连。虽然当晚逼宫他没露面, 甚至没被抓到任何佐助盛王谋逆的把柄,但他身为詹事府詹事,没能劝谏盛王,一样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晚事关西城门的探问和孟副将的死,横亘在顾长钧心头,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有些事旁人不知道,但是他知。   他能揭发自己的兄长与盛王的谋反有干系吗?   顾老夫人受命来瞧他,哭诉这些年自己的不易,哭诉兄长为着这个家努力经营的不易。主旨就是希望能为兄长保密。顾长钧心里堵得慌,京城他再也待不下去,请命随主帅一块儿去了北疆戍边,这一去就是五年。   他逃避着家中那喘不过气的压抑。逃避着对兄长左右逢源摇摆不定的人品的不齿。   而这期间,顾长琛瞒住了所有关于盛王的消息,每天抽空往那个小院跑,精心地照顾丽嫔母女。   丽嫔在等盛王,等了五年。   她恨周莺,恨因她的存在而错失了与盛王一块儿逃亡的机会。   恨她的存在,成了自己与心上人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顾长琛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周莺的生父究竟是谁,眼睁睁的瞧着丽嫔在真相与猜疑间自我折磨渐渐失了神智。他宁愿她这样,跌到地狱里,然后他自己,再来做那个救赎者。   事情一直掩藏的很好,直到有人夜袭了小院。顾长琛心惊,他不知是谁泄了机关,如果叫人直到是他暗中收留着早已“暴毙”的丽嫔,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他?   如果丽嫔知道了真相,那这些年她对他的感激,对他的依赖,又将会全部推翻,化成恨吗?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貌似是官场上的死敌把丽嫔母女当成了他的外室和私生女。丽嫔决定自戕的前夜,顾长琛度过了此生最为完美的夜晚。   她披散着长发,小臂上挽着红衣,从床帐中坐起,一点点穿回衣裳。   她朝他笑了笑,红唇上留有他吻过的水迹,贴着他的耳朵道:“我知道,他早死了。”   顾长琛霎时出了一层冷汗。   “莺莺,是他的孩子,对吗?”   顾长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瞒住真相,没告诉她,后来请的医者,准确地推断了孩子孕育的日子。   她生父,是丽嫔心里唯一爱过的盛王。   她是父亲母亲,因为彼此相爱,才被孕育出来的孩子。   她从来不是丽嫔痛恨的那个孽种。   可是知道的太晚了。   丽嫔悔恨得心痛成一团,却已经没机会去补偿什么了。   顾长琛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像一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活了这么多年。   他早已习惯去掌控她的一切,瞧着她每天游走在痛不欲生和恨当中,他在她每一次的癫狂过后为她拂去泪水,告诉她这世间除了他,谁也不值得她等。   得偿所愿的那晚,他第一次拥有她,也永远地失去了她。   那天大雨滂沱,她穿着昨夜的红衣牵着周莺的手带她站在门前。   她把周莺往外推,她说,不要她了。   周莺哭喊着攥住那片红的像血一样鲜红的衣料,饶是一次次被推开,也不想放手。   她仰着头,大声地哭喊着“娘”,她不想离开,不想走出这个她和她相依为命活了五年的院子。   但她还是被推开了。   身手顾长琛举着一把伞拥住她,用一贯低沉的嗓音抚慰着她。   转瞬她从奔驰的车上跳下,按照记忆中的线路朝有母亲在的那个院子狂奔着。   她看到一片火海。她生命中第二回 见过的铺天盖地的火。   那个红色的身影,自此在她生命中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   顾长钧用低缓的语调说着当年的事。   眼泪早已模糊了周莺的双眼。   顾长钧抬手想替她抹掉泪珠,周莺抬手,挥开了他的抚触。   她哽咽着,缓缓站起身,退后,再退后,与他拉开距离。   养父的照顾,她一直感恩。为着养父这份恩情,她再多的委屈也咬牙受了。   战战兢兢的活在他人的屋檐下,原来她原本不是没得选。   是养父出于私心想占有母亲,才会让母亲痛苦了那么多年,也叫她受了那么多的苦。   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养父,可那些痛苦的回忆却处处与养父有关。   他瞒骗着她生父的身份,想让母亲以为她就是晋帝所出,他每一步都在为自己留后路。   不是什么慈悲的抚育,真相令人如此不齿。   顾长钧跟着她站起身,朝她走过去,“周莺,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也曾想过,你的身世要不要知会你外家那些人。”   “但你知道,这件事,关系到当年盛王的谋逆,我不确定,你外家那些人,会不会瞧在血缘上善待你。”   逆臣之后,有所勾连,也可能是死罪啊。   顾长钧不敢赌,当年的事顾长琛有所牵扯,若给人揪住把柄,也许整个顾家都要获罪。   而她身为逆臣之后,又是否能平安活着?   一切都没定数,他如何能擅自决定什么。   无数个夜里,他从有她的梦境中醒来,他挣扎辗转,他茶饭不思,那些困苦背后,没人知。   直到北漠这场大战。他才终于有了几许把握。几许护住她,护住所有人的把握。   “周莺。”他低声喊她的名字。   她母亲姓周,名芙,生于江南,是苏州有名的才女。   若不是那年虽父兄赴任入京,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也能平平安安的活着,相夫教子,颐养天年。   可命运就是这么弄人,叫她遇见了平生挚爱,却又不能长久。   她的一生,悲怆无奈的一生,为情所困,被权势桎梏,被命运捉弄。   顾长钧想要拥住她,抹掉她的眼泪把她紧紧地拥在自己怀里。   可是周莺不肯。   她一步步朝后退。   要怎么接受啊?要怎么接受她自己的身世和他所说的那些事?   养父不是她认识的养父,母亲不是她了解的母亲。   祖母的宠爱是一种变相的利用。   人人都说,她福气好,能被这样的高门收养,被老夫人当成亲孙女一样爱护。   可若是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呢?   想借由她和晋帝之间的血脉牵连,在必要的时候为家族换一份保全和平安。   三叔……就连三叔也一直知道她的身世,说喜欢她,说想和她在一起。可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对她说出真相,他却选择了沉默!   顾长钧心很痛。他不得已。   但周莺不接受这份不得已,也在情理之中。   他决心在这个时候把真相说出来,就已经做好了她不原谅不接受的准备。   余生很长,他可以等。   但他不忍瞧周莺为此痛苦。   他叫人去苏州,周家人那幅嘴脸,他觉得庆幸,幸好周莺没看到。   他们怕啊,害怕那个祸水女儿给自家带来祸端,害怕自家与逆臣有所牵连。   顾长钧百般说理加恐吓,保证自己一定护住周家,又有周老太君痛哭流涕的以命相逼,周莺那个所谓舅父才勉强答应来认回周莺。   他看过很多人性的黑暗面。   多么不堪的情形也见过。   但如果可以选,他希望周莺不要经历这一切。   不要看到那个龌龊不堪的真相,不要经历那些叫人作呕的虚伪。   他能给她的,也就是这一点担当。   许诺了,就要护着她到永远。   他从不食言。   顾长钧从青萝苑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   他从下人们的眼中看到怪异的一抹了然。   他们的关系,只要还禁锢在叔侄的情境里,他们就永远没有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的机会。   周莺将要一辈子瞧着这样的目光。   接受全天下的奚落。   他怎么忍心。   说好要携手前行,他得将路铺好,慢慢哄回她,慢慢与晋帝周旋,保全她,也保全自己。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屋子。   周莺一夜没睡,也没有想要去锦华堂侍奉的意思。   落云陪着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长钧一早就上朝去了。   昨天在正阳殿,他说出周莺是周家血脉,隐藏了她父母的详细身份,希望余下的事他与晋帝商议就好。   有的人能理解,周家身份毕竟尴尬,那个突然暴毙的丽嫔死的也蹊跷。盛王谋逆并没有打着争夺丽嫔的旗号,他只是突然逼宫,眼看不敌就撤出了京城。当年知道丽嫔这一段的人,早已死的干净了。   顾长钧在御书房外,已被晋帝晾了两个时辰。   天气很冷,腊月的罡风岂容小觑。御前服侍的几个宦人都与顾长钧熟悉,安平侯不苟言笑,但出手大方,平素外出公干回来献贡,从来没短过他们。   那内监总管朝顾长钧打个眼色,垂低了头道:“皇上跟前几个大臣,讨论的都是些不足道的小事儿。这是还在气头上,不想见侯爷。”   顾长钧点点头,道声“多谢”。他能明白,这件事对晋帝来说也是一件极大的冲击。   源于他们的愚弄,晋帝甚至起过要将周莺收入后宫的可怕念头。   如何能不怪他瞒骗了这么久。   不远处,几个宫人拥簇着一个绝美的丽人朝这边走来。   罗贵妃穿着狐裘大氅,戴着昭君兜,顶着寒风下了轿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顾长钧这个人,这张脸,她有多久没见过了。   上回他出现,还是在她的梦里。   多少回,为着这人哭得枕畔沾湿。   顾长钧面无表情,甚至没有行礼的意思。   罗贵妃经过他身边,脚步顿住,仰头笑着请内监总管通传,待人去了,便抬手命身畔服侍的退后。她靠近顾长钧,美目在他脸上流连,压低了声音道:“本宫听说安平侯求见皇上不得,若安平侯求一求本宫,兴许,本宫能助力一二。”   他多糊涂,他竟然要娶自己的侄女儿!前程未来,他就这样不要了吗?甚至惹得皇上震怒,值得吗?   一开始她只是奇怪,顾长钧何时关心起小辈来。后来她在那少女的眼神中瞧出端倪。   听见心上人名字时那种含羞带笑的眼神,那种想要遮掩却根本遮不住的雀跃,她太明白了。   她少年时,也是这样的恋慕过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晚上九点准时发。   关于皇上的年纪,晋帝的姐姐潼阳大长公主是苏世子的祖母,昌平侯夫人的婆婆。苏世子还比周莺大两岁,所以晋帝的年纪,是可以当她祖父的。盛王是她父亲,但被顾长琛瞒住,因为他不想心爱的女人还记挂着盛王。   感谢在2020-01-12 23:30:12~2020-01-13 00:5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liang1972 3瓶;小惠 2瓶;欣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顾长钧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他退后一步,与罗贵妃拉开距离。   他什么都没有说,好像遇见什么极厌恶的事, 他没有任何想要答话的想法, 只是冷漠地避开了。   罗贵妃心下一沉, 旧年那些痴心错付的回忆涌上心头,眼前这个男人给过自己那么多的伤害, 她怎么就总也不长记性, 总是想要靠近?   没人比她更明白, 他是一个多么残酷冷漠的人了。   那些被践踏的尊严, 那些被辜负的痴心。   罗贵妃这些年饶是风光的做着宠妃, 每每想到他是如何对待自己,那颗心就疼得受不住。   罗贵妃咬了咬牙, 强行抑住就要冲口而出的咳嗽。   她身子坏了。没有子嗣却宠冠六宫,皇上为她多年不肯选秀,多少人恨毒了她。   她其实从没真想过要争宠的,不过就想看一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他跪在自己脚下的模样, 她才顺从家里的安排入了宫。   其实这风光也只是表面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入宫头一晚,她忍着恶心伏在晋帝怀中,听晋帝捧着她的脸痴痴的喊她“芙儿”。   头回没听清, 慢慢就听清了。   晋帝心里早已住着一个人,不知何故这个人又不在宫内。   她不知道,什么人值得一个帝王如此惦记却得不到。   她慢慢打听, 还是从已经疯掉的中宫皇后那儿得了点零星的消息。   曾有一个人短暂的在宫里住过,是晋帝永远无法忘却的心头宝。   无论后来有多少美人儿,都再也不能入了他的眼。   她很可悲,源于面貌有几分相似,她得了这泼天的恩宠。   宠的不是她作为罗氏的身份,不是她这个人,是透过她这张脸,努力去拼凑出的那个影子。   所以周莺头回进宫,她就动了念头。   那个女孩儿和她也有三四分相似,待入了宫,也做了这个傀儡,顾长钧会如何?他这回会心痛吗?   会悔吗?   哪怕能折磨他一点点,也足够她觉得快慰。   罗贵妃绝美的面容变得狰狞,她含恨的眸子盯着顾长钧:“安平侯还高高在上的得意什么?一个叔父,对自家侄女儿生了龌龊心思,你都不觉得羞愧的吗?还以为安平侯府多么高贵,养下的丫头,小小年纪就懂得勾引叔叔,真叫人不知怎么评价才好。”   顾长钧目光有了变化。   他面色更沉了。周身犹如罩了层寒霜,可怕的叫人不敢靠近。   可罗贵妃不但不害怕,还觉得有几分痛快。   “怎么,说到安平侯痛处了?还是安平侯心疼那个小贱人,听不得人说?”   顾长钧不愿与一个妇人争口舌,他轻蔑地看着罗贵妃,缓声道:“贵妃真是一点儿没变。”   罗贵妃扬了扬眉头,他终于肯承认原先就与她相识吗?他如何能冷漠得待她像待陌生人?   不过很快罗贵妃就不这样想了。   顾长钧嘴角轻勾,淡淡地道:“长舌多嘴,令人厌恶。”   罗贵妃的表情绷不住,她张口结舌地望着顾长钧,那内监总管笑着迎上来:“娘娘,皇上叫您进去。”   罗贵妃还怔着,那宦人只得重复了一遍:“娘娘,皇上等您呢。”   宫人忙上前扶住罗贵妃。她的手冰凉,还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宫人不知道娘娘和安平侯说什么了,但能瞧得出来娘娘气得不轻。   顾长钧别开眼,瞧了瞧天色。   阴天了,今天又要落雪。   不知此刻莺娘在家,心情如何。   她能接受自己曲折的身世,和眼前这个叫人两难的境况吗。   已是两情相悦,突然知道真相,她还能正视过去相处中她一直自己也不知晓的委屈吗?   会委屈的吧……   **   安平侯府门外停着两辆马车,行制和京城的的不太相同。帷幕是苏杭有名的双面绣。   府中来客,顾老夫人没心情,周莺不露面,是陈氏接待。   来客姓周,一个老妇,一个中年女子,拿着顾长钧的名帖,说是顾侯爷邀请上门的。   那老者正是周老太君,周芙的亲娘。   另一个是周芙的嫂子严氏。生得一副刻薄样,一进门就四处打量,陈氏对她不喜,一直只和那老太君说话。   周氏过去也是高门大户,因盛王谋反,受了牵连,晋帝怪周芙哥哥周振明知周芙与盛王有瓜葛还要进献她入宫,周家一家都遭贬谪,过去在苏州的产业也缩水了三分之二,这些年日子过得算不上好。   寒暄几句,周老太君就说明来意:“侯爷提及,我那外孙女周莺借住在府上。不知二夫人可否通融,允我老婆子见一见孩子。”   陈氏愕然道:“你们是说,你们是……”是周莺的外家来人了?   怪不得,怪不得拿着侯爷的帖子。   周老太君红了眼眶:“二夫人见谅,我们来晚了。一直不知道我们家还有个血脉在外头。劳烦府上了,真是过意不去。”老太君说着就要起身拜下去,陈氏连忙将她扶着,道:“可使不得,您是长辈,怎能受您的礼?您还请稍待,我得进去问问。”   问问周莺,也得问问老太太。侯爷没跟她交代过什么,万一这些人要领周莺走,她拦还是不拦?   陈氏忙从后门出去,直取锦华堂。   那严氏打量着屋里的摆设,站起来这儿摸摸,那儿瞧瞧,回过身来笑道:“这安平侯府真是富贵啊。照我瞧,芙妹的闺女也算有福。这可是生在了锦玉堆儿里啊。”   周老夫人只是抹着眼泪,并不答话。   这些年,媳妇儿当了家,因着周芙的失踪被晋帝贬谪,周振两口子还怪罪是周芙给家里带来了祸事。官场上不好混,周振索性告了长假就在家里守着祖产。他为人不本分,眼高手低,家底败了不少。这些年他两口子当家,老夫人等过得也很不如意。只是家里出了周芙这档事,只有悄无声息不惹眼的活着,外头只道是周芙暴毙没来得及给皇上留下好印象所以没能惠及族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当年发生了多大的事儿。   顾长钧叫人找到周家时,周振觉得这又是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来人说起顾长钧的意思,希望他认回周莺,他又犹豫了。   周莺是反贼的闺女。会不会惹皇上震怒,连他的头也砍了?   周振不同意,宁可得罪顾长钧,也不敢认这个外甥女。   顾长钧只得用了些非常手段。   周振给带进一个漆黑的房里待了三天,出来后对顾长钧言听计从。   严氏没那么多想法,丈夫说让她来瞧周莺她就来,能攀上侯府这门亲她高兴得很。儿子们眼看也都大了,该要谋前程了。如今谁不知这安平侯是朝中红人,中流砥柱?又刚立了战功,朝廷的封赏还没下来。听说他不仅收养周莺,还想娶周莺做媳妇儿,将来若是那个突然蹦出来的外甥女做了侯门夫人,他们家还怕不能东山再起吗?   周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别这样,瞧叫侯府的人轻视了,不会说你不好,会说是丫头的家人不行。”   严氏不以为意的扁扁嘴:“人还没见着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咱家的种,娘就这么偏着了?”   周老夫人叹了口气,不想在别人家里与她争执。候了片刻,陈氏从里头出来了。躬身行了一礼:“对不住得很,叫两位久候了,我们老太太今儿不舒坦,若身子骨好,早就出来迎着二位了,刚去瞧,才睡下,起来不得。丫头这两日也着了风,怕过了病气给二位,要不,下回再找机会说话儿?”   听着这意思,是顾老夫人不想见。周老夫人起身道了谢,拦住要抢着说话的严氏:“有劳二夫人,是我们冒失,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这一回,待顾老太君好些,我们再来探望。”   扯着严氏就要告退,急得严氏道:“娘,咱们就这么走了?丫头还没见着呢,是不是咱家的还不知道呢。”   周老夫人喝道:“媳妇儿,你还不闭嘴?”   回身又给陈氏行礼:‘对不住,我这个儿媳心直口快,叫您瞧笑话了。’   陈氏笑着客气了两句,叫人送了二人出去。一转身,却见周莺疾步赶了过来。   “二婶,听说周……周家人……”   她走得太急,说话有点喘。   陈氏有些歉疚,老太太不叫见周家的人,没心情见,也不想交往。所以她就没敢去问周莺,直接过来拒了二人。   “孩子,我是瞧你兴致不高,想缓一缓再……”突然知道自己身世,也该有个时间缓和一下不是?   周莺抿了抿唇,越过她疾步朝外走。   垂花门前空空的,人已去的远了。周莺含了两汪泪,不叫自己落下来。   过去她以为亲近的人再不是亲人了。她有自己的亲人。   傍晚的御书房,光线极黯。早到了掌灯的时分,因晋帝不叫打搅,内监捧着灯台候在外头。   光影里,顾长钧垂眸立在那儿。   晋帝揉了揉眉心,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拿你立下的战功来威胁朕?”   顾长钧轻轻抿唇,然后道:“微臣不敢。”   “你哪里不敢?你连反贼的后人都敢收留!你瞒着朕这么多年,不肯告知朕丽嫔的下落!你偷偷收养她和正宏那个逆子的孽种,还叫朕钦封了她做乡君。你们把朕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还敢来跟朕说,你要恢复她的身份,与她光明正大成婚?”   晋帝气得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炕桌。茶盏拂落一地。   “你们是觉着自己了不起,朕离不得你们,需要你们,所以把朕当成傻子一样愚弄?谁给你的胆子?顾长钧!”   顾长钧单膝跪下去,低垂着头:“皇上,臣过去这些年,待皇上的忠心,天日可表。微臣是有罪,和家兄私藏丽嫔母女,瞒骗皇上。臣罪该万死!可周莺无错。”   “丽嫔进宫前就已珠胎暗结,那时盛王未反,丽嫔也还不是皇上的人。”   一切只是造化弄人,谁也没想要瞒骗皇上。丽嫔自己也不知道已有骨肉,怎么算是瞒骗?如今盛王已伏诛,丽嫔也付出了代价,可那个早在丽嫔成为丽嫔之前就已经有了的孩子,她有什么错?”   顾长钧仰起头,目光坚定地道:“若有错,亦是微臣的过错。皇上要斩要杀,微臣绝无二话,只求皇上念在那孩子无辜,高抬贵手,饶了她吧。” 第47章   顾长钧回来时, 天已经黑了,上房未点灯,春熙轻手轻脚地出来, 说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顾长钧知道, 母亲不想见自己, 如今事情一闹开,母亲不接受, 皇上不接受, 周鶯也不接受。   顾长钧信步在院中踱步, 不知不觉就来到青萝苑前。   这间过去他不肯涉足的院落里, 住着他心上的姑娘。   而她可能再也无法接受他, 无法接受这个可笑的骗局。   虽然起初是他无能为力,后来是他踌躇迟疑, 但不管怎样,她一定很痛苦。   顾长钧在青萝苑外站了片刻,零星的雪花极慢极慢地洒下来,氅衣上沾了湿意, 很快凝成一层白霜。他的眼睛透过闭合的院门恍若瞧见那个在窗前托腮沉思的姑娘。   过往的一切像烟云,不知怎地就走到了今天。也许早在冥冥中注定,他和她有所牵绊,命运早在相逢前就把结局写好, 不管是怎样形式的遇见,他都注定要沉沦在她的温柔中。   顾长钧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落云叹息着阖上窗,回身对在旁做女红的周莺道:“侯爷走了。”   周鶯手里的针顿了下, 没有抬眼。手中飞针走线,收好线尾,用小剪刀减掉余线,将绣好的一面儿料子拿起来看看。   落云道:“天儿还冷呢,也不知这件春裳侯爷什么时候能穿。”   周鶯笑了笑:“不等开春了,不过瞧着没做完,心烦的很。如今做完了,也就完了,拿去烧了吧。”   落云吓了一跳:“姑娘,作甚要烧它?熬了多少个夜才做好的,您拿给侯爷,侯爷准高兴。”   周鶯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心里想的是,我要他高兴做什么?他冷眼旁观了那么多年,看我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那些算计利用我的人。他待我这样坏,我做什么要讨好他?   周鶯垂头下地,将一旁的烛台移过来,落云心里一震,见她果真拿着那月白色料子点了火,空气中飘着一股焦糊味,细细的料子飞起灰烟,周鶯一撒手,将烧余的衣料扔进炭盆。   她立在那儿,看火光起舞,放佛站了很久,才看着那残焰一点点燃尽了。   她回身环顾一眼自己住了十年的屋子。   这个她感恩戴德的住了十年的家。   该做个了断了。   **   清晨周老夫人就上门了。   这回没带严氏一块儿来。   其实这回从苏州过来,家里本是不同意她上路的。年岁大了,难免要给小辈人添麻烦。但知道周芙还有个女儿存于世上,她怎么还坐得住。   自家闺女先是进了宫,没过两天好日子就失踪了,宫里报个暴毙,连尸首他们也没瞧见。自己偷偷在家立个衣冠冢,毕竟是嫁出去的闺女,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祭拜。   自己十月怀胎掉下来的骨肉,辛苦养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本是给备了许多嫁妆,因是进宫,寻常不许把宫外的东西往里带,宫里的东西也带不出来,最终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周老夫人在门房等了许久,陈氏才姗姗迟来,“对不住,有点事儿绊住了,老太君今儿过来可有要紧事?”   言下之意,若没什么重要的事她就不多陪了。   周老夫人歉疚地道:“给您添烦了。”年底哪个大户人家不忙碌?年底算账收支,年货置办,各家的礼,再有过来迎来送往的人不知凡几。   “实在过意不去,是我念着我那外孙心切,不知府上有没有和孩子说起她的身世?我……我能不能见个面儿?哪怕不说话,远远瞅一眼也行。行吗二夫人?”   她说得言真意切,陈氏也有些过意不去。哪个当娘的不疼孩子,哪个祖母不疼孙儿?可站在陈氏的立场上,她也为难,侯爷的意思,是准周家人认回周鶯,想必为的也是以后能名正言顺的说亲事。可老夫人是她婆母,更多的时候她是要瞧婆母脸色生活的。老太太不喜欢侯爷和周鶯有瓜葛,更不耐烦去见周家人。   陈氏两面为难,在她的立场,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不理会不插手这些事才好。   “老太君,您说这话就见外了。”陈氏握着周老夫人的手,“都是为了孩子,我哪能不明白?实在是这些日子家里有些事,老太太病倒了,我脱不开身,不然早就带着孩子去您那儿认认门儿了。”   周鶯这几日避不见面,祖孙俩谁也不和谁先开口。陈氏几回想去青萝苑瞧瞧,周鶯大门紧闭,没有想要谈话的意思。   顾老夫人笑了笑:“不敢不敢,只是如今还没见过孩子,心里急,二夫人若不怪,能不能请个人去给丫头传一声,就说我在这儿等。”她实在是太心急了,太想见见周鶯了,听说那孩子和她娘长得像,哪怕瞧一眼也好啊。   陈氏拿不定注意,怕自作主张恼了婆母,可就这么吊着周家人也不是个事儿,再说侯爷主意定了,这事儿都通了天,周鶯恢复身份是早晚的事儿。   陈氏定了定心神,扬手喊侍婢过来:“喊姑娘过来。”   周老夫人没了说话的兴致,一颗心早飞到外头去了。就这么片刻功夫好像过了多少年那么长。   周鶯简单妆饰过就来了,人在阶上停住步子,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不知里头的那人是何模样,会不会喜欢她。   周老夫人在门上瞧见一个模糊的影。梳着姑娘头,窄肩细腰,很瘦。   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就激动起来。不需看清那张脸,她就知道门外定是周鶯。   陈氏见周老夫人忽然眼眶泛红,一瞧门前就知道是周鶯来了,忙道:“丫头你还不进来?你外祖母想你呢。”   外祖母,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周鶯从小到大都没敢奢望过这世上还有她的血亲。   侍婢撩了帘子,周老夫人站起来,见着一个极熟悉的面孔。   两眉长而细,一双杏眼盈漾秋水,一张小巧的唇,身段如嫩柳,和周芙当年竟有六七分相似。   不需滴血验亲,不需去找当年的人求证什么,就凭这个外貌,周老夫人就能确信,这是周芙的骨肉。   两人都有些激动,周鶯光是瞧见老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受不住了。还不曾有人用如此疼惜的目光瞧着她。   鼻中酸的不行,眼泪好像都忍不住了。   这个慈祥的老太太,就是外祖母吗?   “孩子……”周老夫人声音哽咽,抬起的指头微微颤抖,“你过来,叫我好好瞧瞧……”   周鶯脚上像灌了铅,艰难地抬起来挪动步子,好容易到了跟前,周老夫人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老太太微热的掌心微有些粗糙,刮擦着她的手背。   周老夫人瞧了瞧她的手,养得也算细白,可掌心隐有几分薄茧,是长年做针线的手。   无数的心酸涌上来。   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在别人家是怎么长大的啊?   近来的风声她也有所耳闻。那个安平侯好像还对她……   种种可怕的猜测在周老夫人脑海中翻转着。   周鶯始终说不出话。老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哑着嗓子说:“你娘的头发也是这样,细软,又黑亮,缎子似的……”   一句话就让周鶯的泪水决了堤。   她仰起头,眼泪一串串往下落,“您、您就是……周老夫人吗?”   周老夫人点头:“孩子,我是你外祖母,你娘的亲娘。”   周鶯摇头:“我……我……原来的事,记不大清楚了。”万一他们不认她,该怎么办?   她一直被人厌弃,连母亲也不喜欢她。   这家人,会认回她吗?   周老夫人抬手抹掉她的泪珠,看见更多的泪水从那双和周芙一模一样的杏眼中涌出来,她心疼得心都要碎掉了。   “当年你娘生产,身边照料的人,安平候都叫人看顾着,这回一块儿去的苏州,跟我们都说清楚了……”周老夫人试探拥住周鶯,小心翼翼的,怕周鶯不习惯。   周鶯给她抱住,下巴贴在她肩膀上,老太太瘦的叫人心疼。这些年,她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顾长钧一直收容着当年的人,在他对她还无感的时候,就已经准备着这一天了吗?   周鶯有些窝心,转念又觉得许是当年他们就想好了退路,她毕竟是天家血脉,顾家想从当年的谋逆案中求得生存,必然得有能打动皇帝的东西。   现在的她很乱,不知该把顾长钧往好的方面想,还是往坏的方面想。   他将过去的事和盘托出,却又一句都不解释。该让她怎么想?   陈氏眼眶也跟着热了,悄声带着人退了出去。瞧瞧天色,日头高挂,是个顶好的晴天。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周鶯送走了周老夫人,来到陈氏的院里,跟陈氏道:“二婶,我和外祖母说好了,年前,我就跟她回苏州。”   陈氏扔下手里的账本:“孩子,你急什么?你就是认回了亲人,我们家也还是你的家,过完年慢慢打算,怎么这么心急呢?”   周鶯一个时辰都不想耽下去了。   顾家,让她喘不过气。不想见到顾老夫人,也不想见顾长钧。   周鶯摇摇头:“二婶,我主意已定,明儿我外祖母叫人来接我,我屋里的东西,都叫人点好了,这是单册。这些年我经手的帐,也都理出来了,二婶看看。” 第48章   陈氏近来觉得, 全天下都在为难自己。   眼看年关了,年节的事要忙的一大堆,家里头也不安宁。   老太太和侯爷置气, 整日的不高兴, 随便说个两句话就撂脸子不肯理人。本来就不是亲婆母, 丈夫顾长林是庶出,在婆母面前就不大直得起腰, 如今又一味的黑着脸, 几回在下人跟前叫她没脸。   陈氏满肚子委屈, 丈夫又不在身边, 没人能发牢骚。房里还有个半大小子, 帮不上忙专门惹她恼火。   过去有周莺帮衬,一件件事理的又好又快, 甚至不用她操心。如今连周莺也撂挑子,所有事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每到这时候,陈氏就念起旁人家有妯娌的好。   还得顾着在几个人之间调和,如今周莺提议要走, 侯爷没吩咐,老太太没表态,她可不敢接这个话,万一过后侯爷埋怨她弄走了周莺, 她可有得受了。   “丫头,你别冲动呀。”陈氏试图稳住她,“老太太不过是在气头上, 你哄哄她,过几天就消气了。眼看要过年,你走了咱们家可多冷清啊。”   周莺苦笑。为什么是她哄老太太。她和顾长钧偷偷往来是不对,她本来也很愧疚,觉得没脸去见老夫人。可如今,她明知过去这十年老夫人对她的疼爱不过是别有用心,她还要怎么感激,怎么去哄?   为什么总是她去讨好别人,她不值得任何人疼爱吗?   过去这些年,她虽吃用了顾家,可她不曾回报过吗?就是做个下人,也还有工钱月俸,也有体面尊严啊。   周莺不欲多说,她福下一礼:“过去这些年,谢谢二婶待我的好,如今我亲人要接我去了,总不好一直占着顾家的地儿。”   陈氏抬手想握住她的手,好好劝她几句,周莺退后几步,避开了她。   “不扰二婶了,还烦请二婶,替我知会……老夫人。”   喊了十年的祖母,改口也不容易。十年记忆翻过脑海,是多长的篇章啊。过去的无数碎片,拼成了今日的她,如今,要生生挖去,岂能不痛。   周莺不等陈氏再劝,飞快退了出去。   那些安慰的话,欺瞒的借口,她一句都不想听。   陈氏扬声喊她的名字,喊不住,急得叫人去拦她。   周莺想走,自然没人挡得住,她回到青萝苑,打量一番这个屋子,明天,她就离开此地,再也不回来。   周莺叫秋霞将账目整理好,自己瞧了一遍,然后派人送去给陈氏。   陈氏急得不行,连声道:“这算什么事啊?不是一家人嘛?”周莺的打算,是这些年顾家给她的东西,一样都不带走。   秋霞道:“姑娘说了,这张银票还是去岁二爷回来给的,原说给姑娘添箱用,如今姑娘又不成亲,说存在二奶奶这儿,以后有需再来求。”   这是句客气话,秋霞懂事,将周莺的原话美化了。周莺说的是:“还给二婶,这个家里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不会带走。”   陈氏从来不知周莺竟是这样难开解的性子,过去但凡她说什么,那丫头都笑着谁“听二婶的”,变脸得竟是这样快。   陈氏没法,只得去了锦华堂。   老夫人刚吃过药,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着春熙熬的和周莺平素弄的差些味道,蹙眉呷了一口清茶,听外头说陈氏来了,便有些不耐烦。   “怎么,那姓周的还不肯走?”说的是周老夫人,清早就听说她在门上等。   陈氏强笑道:“娘,周老夫人去了,知道您在病中,不方便见面,求媳妇儿捎个话,问能不能把莺丫头接出去,莺丫头自己愿意,不知娘意下如何。”   顾老夫人料不到竟是这个,当即摔了手边的茶盏:“我们养着她这么多年,外家一到,说去就去?真真是喂不熟的……”   到底顾忌身边站着那些侍婢婆子,周莺在家里口碑挺好,大伙儿都喜欢她,顾老夫人话不好说得太重。   “叫她去!”事已至此,周莺的身份已经通了天,早早叫她回归本家,总好过继续和顾家牵连。届时若皇上要问罪,也可推说顾长琛已逝,家里并不知情。   顾老夫人想到自己这些年付出的真心,替周莺操劳婚事,身子怕自己过世要累周莺守丧……那些都不是作假,她也是真心疼过这个丫头的。   她和顾长钧犯了错,随时有可能连累顾长钧给御史弹劾,顾家给外头抹黑,难道她身为人母,连生气都不行吗?   过去长琛再错,也是当真待她好啊。若不是长琛照顾,他母女能平安活下来,她又能长这么大吗?   斥走陈氏,顾老夫人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十年啊,换成谁不是岁月里一段刻骨的记忆?   什么恩情,也不过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啊。   晚上顾长钧回来时,就听说了周莺要走的事。   周老夫人正式和陈氏交代过,也提出愿意给些酬谢,感激顾家养大周莺。陈氏哪能要这个,这么大的侯府养着那么多人,哪里就短一个姑娘的吃穿用度了?   虽说周莺算是个主子,可她一不出门,二不治宴,三不用度奢侈,算起来也费不多少。   事情就这样定了。   北鸣和顾长钧说这些时,顾长钧只是沉默的听着。   周莺要走,他不会留。   寻到她的外家,就是要她光明正大的做周莺,而不是继续做着这个不能与他在一起的顾莺。   顾长钧起身去了青萝苑。   难得有月,皎洁的光芒笼在铺着积雪的屋檐上,远看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青萝苑里亮着灯,从后窗能瞧见窗纱衫投下的一个剪影。   她侧着脸,手里应是拿着针线,一针一针穿过布料,细细的手腕从宽大的袖中滑出来。他还记得她戴着镯子的那只腕。白腻,纤细,衬以莹润的玉,像雪藕似的。记得抬起那张脸,蒙着水雾的眼睛看过来,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双叫人心悸的眼睛里。还记得她柔婉的性情,小心翼翼的照顾人,说起话来声音软软的,被他吻住时害怕的样子,记得她柔而润的唇……   记得每一次她喊“三叔”的声音。   屋里头周莺的动作停住了,望着手里的绣活沉默着。她做这些东西习惯了,自己的衣裳都未细心缝制过,熬的那些日日夜夜,心里存满的那些感激。   不值得,都不值得。   顺手拿起剪刀,把手里的东西剪碎了。   腊月十二,过完腊八,街上的氛围都是祥和的,家家户户等着过年,预备年货,走动送礼。街市已经闭户了,往来的多是进出京城的车马。   天不亮周家的车就到了,严氏和周老夫人都在,这回正式地去锦华堂给顾老夫人问了安,送的礼很厚,说的话也很客气。   顾老夫人态度不算好,不咸不淡地应付着。   外头就传报说,周莺到了。   周老夫人明显激动起来,两手交叠着恨不得能站起身去迎。帘子掀开,周莺走进来。   这间她过去几年每天都要在里面耽足六七个时辰的房里,多了一抹叫她倍感陌生的气氛。   严氏是头回见到周莺,光是听周老夫人说孩子如何如何肖似周芙,她本还不以为然,如今见着,惊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来。   周莺进来行了礼,依旧规规矩矩,只是没喊“祖母”。   她才站起身,不等顾老夫人说什么,周老太君就朝她招了招手:“莺娘,东西都收好了?”   周莺点点头,迟疑地瞟了眼顾老夫人,“收好了,外祖母。也没什么,只是一些当初圣上封乡君,赏了礼服和首饰。”   严氏笑了笑:“哎哟,不得了,我们姑娘竟是个乡君呢!我们家可算是奔出头了!”   周老夫人面上一红,忙打眼色制止了她。严氏讪讪地不说话了。   顾老夫人看着周老夫人掌心握着的周莺的手,心里有些微妙的情愫,说不清是苦是酸。   过去那个在她膝下尽心讨好的女孩子,以后就要在别人膝下承欢。   说没感情,那是骗人的。毕竟在眼前十年。   周老夫人道:“顾家养育你成人,把你养得这样好,需得记着这份恩情。今儿你要走了,没什么可回报老太君,给你顾家祖母磕个头吧。”   顾老夫人眼睛一热,忙别过脸去,她不想在这些人跟前表露情绪,更不想让周莺觉着自己有多在乎她。   周莺拜下去,道:“过去十年的点点滴滴,周莺会记在心里。”   顾老夫人偏着头,没有睁眼看她。   陈氏有些不忍,小声劝道:“娘,丫头给您磕头呢,下回再来,可不容易了。”   顾老夫人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表示。   严氏哈哈笑道:“老太君这是不舍得了?罢了罢了,丫头你磕个头就去吧,免得惹老太太伤心。”   周莺顺势站起身,又与陈氏福了个礼,低声道:“二婶,房里的东西都点好了,您瞧瞧,有什么不妥,您来找我。”   是要与这个家彻底的断开联系,她什么都不带走。   陈氏心酸不已:“孩子,你说这话不是诛二婶的心?”   周莺回身扶住周老夫人:“外祖母,咱们去吧。”   她离开了锦华堂。   屋中还沁着适才开关门时透进来的凉气。   眼前的房间空空荡荡,所有人都出去送周莺了。   顾老夫人抬眼,看着空落落的屋子,眼泪迟钝地淌下来。   周莺上了马车,坐在周老夫人身畔。严氏眼睛盯着她手上那只小包袱,“我说丫头,侯府这门大个门户,就给你带这点儿东西?啧啧,真是瞧不出来,够小气……”   话没说完,周老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住嘴!不说话会憋死你吗?”   **   车后,巷子里缓缓走出一人一骑,顾长钧手握缰绳,目送马车消失在道外。   从今天起,这叔侄的关系就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4 18:39:40~2020-01-14 23:4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柚子yz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07861 42瓶;东东西西 2瓶;今晚吃土豆、柚子味的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陈氏唉声叹气地进来, 手里捧着几本册子,“娘,丫头走了, 连府里裁的衣裳都没带。”   顾老夫人转过脸, 怔了怔, 许久许久方叹一声:“她这是,带着恨去的啊。”   陈氏忧心忡忡:“侯爷回来知道了, 心里也该不好受了。连夫君上回给的银票都退回来了。”   想到顾长钧, 顾老夫人脸上恢复了几分生动:“去厨上吩咐一声, 今晚多做几样侯爷爱吃的, 把那金茎露温一壶。”   长痛不如短痛, 顾长钧岂能娶周莺。就是名分没了,她做过顾家的姑娘, 总是事实。   **   周家在京城曾是有宅院的,周芙失踪后,晋帝碍于颜面没有揭露她被掳走一事,只是轻描淡写的给个“暴毙”的由头, 暗地里却没少折腾周家。周家旧时的宅院是在那时被没收充公的。   周振一直怀疑是周芙在宫里得罪了皇上,才给家里招致祸端。所以周振灰溜溜的回去守祖产,做事小心翼翼生怕有人提及过去他妹子做过嫔妃,担心万一皇上某天又想起这个事要算总账可怎么办。   他一味的想逃, 可现实不叫他如意,没成想顾长钧叫人告诉他,他妹妹和前太子有染。周振魂都吓没了, 就这样,皇上没诛他九族,算便宜了他们了。   周振候在门前,远远看见自家车马近了,他咬咬牙,强挤出一个笑,迎上前去。   外头置了凳梯,周鶯缓步下车,一抬眼见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样貌生得极好,只是笑容有些诡异,面色青白瞧起来不大健康。   严氏在旁笑着道:“这是你大舅。你还有几个表兄弟姐妹,这回来得匆忙没跟过来,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周鶯行了礼,口称“舅父”。周振笑着迎她进去,周鶯打量了一下宅院,还挺宽敞,装饰的很用心,如今这寒冬腊月,里头竟养着好些花树,打理的整整齐齐。   进了内宅,在周老夫人住的上院“苍松劲柏”的匾额下,周鶯正式给外家长辈们行过礼。落云也上前磕了头。   周振坐了会儿就去了,周老夫人叫严氏去治吃食招待周鶯,趁着没外人在,把周鶯喊到里间,从袖子里摸出个随身不知带了多久的口袋,攥得紧紧的,往周鶯袖口里塞。   周鶯按住老夫人的手:“外祖母,这是什么?”   周老夫人戒备地瞥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这本是当年给你娘置的嫁妆,她进了宫,没用上。我一直藏着,没跟任何人说,如今你回来了,自当给你。”   周鶯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推回去:“使不得,外祖母,我知道您疼我,可我才回来……”对这个家,这些人,还觉着陌生呢。这么多年没在跟前,才见了第二回 ,周老夫人就把大笔的财产赠给她,周鶯怎么敢收。   她甚至有几分“无功不受禄”的想法。   周老夫人沉下脸,将那东西强扣到周鶯手里:“你听话,赶紧拿着,仔细给人瞧见了。”   周鶯有些紧张,老夫人背着舅父他们把东西给自己,莫不是担心舅父他们会眼气?   周老夫人低声道:“你小心收着,别给旁人知道,听见没有?”北北   周鶯未及说话,外头严氏就笑着走了进来:“哟,祖孙俩真是说不完的话。娘,饭菜都备好了,摆在前头花厅里吧?”   周老夫人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吧。”   周鶯将手里的东西掩在袖子里,随着去吃了饭。   此宴是为她接风洗尘,是恭贺她终于回归本家,周老夫人和严氏一左一右的陪着,严氏叫人去请周振,下头的人道:“大爷外头去了,说晚上才回。”   严氏面色铁青,咬着牙道:“又不知哪个小妖精勾了他的魂……”   话没说完,周老夫人咳了声,夹了一块鱼填到严氏碗里:“仔细吃着!莫只顾着说话!”   严氏悻悻地瞧了眼周鶯,住了口。   周鶯被带到自己的房间,距离周老夫人宿处很近,与上房隔着一道月门,往左转进去就是一间三通小院,正厅左右两间屋,一间歇息,一间读书或待客。周鶯信手翻了下书架上的书,竟有好几本自己读过的。   她喜欢话本子和游记,也不知是谁布置了这屋子,倒很称她的心。   想到刚才周老夫人偷偷塞给自己的东西,周鶯叫落云阖了门窗,才拿出来看了看。   一个不起眼的布口袋,换成谁也不会想象里头能装着多了不起的东西。周鶯将它摊开,里头一沓旧的发黄的纸。有些都已毛了边儿,不知放了多少年月了。   周鶯一张张细瞧,有铺子,有田产,有银票。   轻飘飘的几张纸,是价值连城的物件在上头。   这才刚回来第一天呢,周老夫人怎么就……   周家这个院子虽不错,可瞧老夫人和严氏等人的面相,这些年过得应该不算很富裕,老夫人为什么把背着人藏着的这些东西都给了她呢?说是母亲的嫁妆?原本,家里是没想送母亲入宫的吧?   周鶯在周家别院住了几日,慢慢也习惯了新环境。   周老夫人是个很温和的人,待下头的人都很好,严氏这个人有时说话不经大脑,常常语出惊人,但为人直白有直白的好,倒省得周鶯瞧脸色去猜。   周鶯的四季衣裳都得重新裁,严氏背地和周振抱怨:“家里没什么闲银,好容易得了笔钱,你却叫我都拿出来哄那丫头?我自个儿都还没做春装,给她急什么?”   周振仰躺在床上哼着小曲儿,闻言朝她看过来:“你知道什么?没她在,你以为你有这院子住,有这些银子花?”   严氏瞥了瞥嘴:“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这眼看年关,孩子们都在苏州呢,却叫我们巴巴的候在这儿,有家回不得。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启程回家啊?”   周振叹了口气:“我也想回,可这不是,那位舍不得后院那丫头吗?我要真敢把她带回苏州,我这个脑袋,只怕也不牢固了!”   提到“那位”,严氏也没了神采,垂低了头小声抱怨:“真是没天理,日子过的好好地,偏栽到他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六点第二更。 第50章   已经在周家熟悉了几日, 目前人口简单,周鶯过的还算惬意。   清早她就来到周老夫人的院子,见侍婢正端了饭食上来, 周老夫人已洗漱了, 见她过来便招了招手:“来, 我叫人做了几样小菜,看看你喜欢吃什么。”   半路续回来的感情, 毕竟还有些陌生, 周老夫人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倾尽所有地想待周鶯好。   周鶯笑了下, 走过去从侍婢手里接过碗, 盛了一碗粥递到她跟前,又拈了几样菜堆在碟子里递给老夫人。   侧旁侍婢都有些惊讶, 寻常大家小姐,便是在长辈跟前立规矩,也不过是从侍婢们手里接过来递一递。   周鶯却是熟练地在旁侍奉,周老夫人才夹起一块笋片, 周鶯就立刻拈了新的笋片过来。   周老夫人用了两口粥,推开吃不下了。周鶯见状,叫人多取了一只碗盛了别的汤水,“外祖母是不是没胃口, 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我也会做两样吃食,若厌腻了家里的, 不若我做两样试试。”   周老夫人攥住她的手,仰起脸,眼底都是水意。   “你做这些干什么?”周老夫人哑声道,“又不是没有服侍的人,你做什么要自己动手?”翻开她手掌瞧她的指头,“你这孩子,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她原本充满感激,顾家替他们照顾这孩子这么多年,还愿意送她回来认祖归宗。如今瞧来,只怕丫头在那边的日子不见得好过。   周鶯有些窝心,周老夫人扯住她叫她坐着:“咱们家没有那样的规矩,不管在谁跟前,都不需你服侍。家里养着这些下人,就是为了让咱们自己的日子过得自在,什么都叫你做了,难道叫他们当我们的主子么?”   虎着脸对身边服侍的道:“都傻了吗?给你们姑娘添双筷子!”   她抓着周鶯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   京城织云绣坊,是城中闺秀们趋之若鹜的裁衣铺子。她家的师傅轻易不肯上门量尺裁衣的,手上的单子一直能排到明年,背景也厚,据说是某位权贵为讨好情人专为她开的铺子。   里头的师傅有几个是宫里出来的,也有从江南请过来的著名绣娘,一针一线都极难得。严氏带周鶯来量尺寸,望着铺子二楼成堆的金银凤羽织绣,连她这个江南长大见惯各色绣品的,也瞠目于这等精巧富丽。   提前来打点过,今儿二楼就只他们两人,有侍女专程取了各色线色和花样来给周鶯瞧。严氏在旁心里泛着酸。   她原也是个六品京官的妻子,举家迁入京城,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若非那周芙不识好歹,他们的日子岂会过成今天这幅模样。   她转过头去,瞥见周鶯侧颜,模样生得与周芙太相似了,分明是个天家后代,苦于她爹爹犯的错太大,不能与外头直言,只推说是她和周振旧年遗失在外的嫡闺女,叫她依旧随姓周。只听说顾长钧都安排妥了,却是怎么安排的?一点儿底都没有透给他们。   隔着半条街的天逸茶楼上,顾长钧官服还没换下来,头顶戴着羽纱官帽,正中镶嵌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周振随侍从进了来,不敢去瞧顾长钧的脸,伏身跪到地上,堆笑道:“侯爷寻小的来,不知有何吩咐。”   顾长钧后靠在椅背上,慵懒地抬起眼,掠过窗外喧闹的街市,眸底的光色晦暗不明。   顾长钧不言语,周振只有绞尽脑汁说着他想听的,“……丫头回了家,还算习惯,每日陪老太太逛会儿园子,或是瞧书,今儿出来了,侯爷不是提前打点好,去织云绣坊选几件时兴样子的衣裳,此刻正在那儿呢,小人这才抽空出来逛逛,就遇着了陶副将。”   就给逮来了这里。   周振有苦说不出,他这个舅父,着实当得辛苦。不仅得哄着外甥女儿高兴,还得瞧外甥女的前叔父脸色行事。   连回不回江南过年也得听人家的吩咐。   周鶯在楼上选好了织样,正要下楼,就见周振满头是汗的走上来:“听说你们在这儿,正有点东西托你们带过去,秀云,你跟我来!莺娘,你稍待,我们马上回来。”   招手将严氏喊了去,严氏嘴里嘟囔着埋怨的话,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料子随他去了。侍女请周鶯稍坐,去换新茶过来招待,屋中就只周鶯,耳畔闻得窗外车马喧嚣。有人登梯而上,周鶯指头扣住掌心,眼眸垂了下去。   顾长钧倚靠在身后的旋梯围栏上,微微侧着身。   沉默良久,周鶯站起旋身福礼:“三叔。”   这两个字在舌尖打个转,艰难地喊了出来。   原想生分地叫他“顾侯爷”,却怎么也叫不出。细想,这里头的事,他亦颇多无奈。但源于关系与旁人不同,因此对他更多苛待。   顾长钧点点头,目光掠过,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气色倒好,可见没受什么苦。   洁净的脸上薄施粉黛,颦眉低首,是他记挂着的模样。   顾长钧哑声道:“过来。”   周鶯缓缓抬起头,直视他深邃的眸子。   她摇了摇头,脚步没有迈开。   隔着那么多的恩恩怨怨,还如何再相对,如何再相亲。   顾长钧喉结滚动,默了片刻,抬步朝她走去。   周鶯退后,身后就是椅背和茶几。他已近前来,扣住她的肩膀,旋即勾住她纤腰。   周鶯撞在他紧实的腹上,仰起脸,轻启樱唇:“你……”   话未说完。他垂头覆住她唇瓣。   周鶯扣成拳的手推拒着,他一手拥着她,一手牵住肩头捶打的那只小手。十指交缠,他手上用了三成劲儿,周鶯推不动了,交握的手垂下来,再也分不开。   顾长钧待呼吸平复了,方缓缓放开她。   周鶯鼻头酸酸的,别过脸不肯瞧他。   她不是傻子,周家别院是谁置备的,今天的行程是谁安排的,她很清楚。   可她过去十六年的经历和智慧还不足以让她应付好眼前发生的一切。   想斩断和过去的联系,谈何容易。   “想我不曾?”顾长钧从后拥上来,周鶯躲不掉,也懒得躲了。   她不肯答话,顾长钧也不恼,轻啄着她耳际,瞧她雪亮的肤色泛起一点一点的粉霞。   “我很想你。”过去二十几年他都不曾对谁说过情话,如今说起来,竟也是驾轻就熟半点没有阻碍。   “办公事的时候想你,回家的车上想你,柏影堂读书的时候想你,和幕僚们议事。好几回走了神……”   伴着灼灼呼吸,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滚了一层滚烫的温度。   周鶯耳尖红透了,别扭地咬着唇。   “以后,别再来了……”她声音低柔,却很坚定,“我和你不成的,不管怎样,你都曾是我三叔……”   “谁说的?”顾长钧轻轻笑了下,“我说成就成。”   “可我……”   “我知道,你不情愿。我可以等。”顾长钧勾住她下巴,叫她转身瞧着自己,“周鶯,这一世,我只想与你共白头。”   “我知道不容易,但你记着,我顾长钧,是真心实意的爱重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5 09:25:38~2020-01-15 18:0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懒言、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瓜兔、欣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楼下厅中一个人都没有, 顾长钧只身从楼上下来,他的亲随牵马过来迎着。   周振夫妇都在外头候着,目送顾长钧远去, 严氏扯着周振袖子:“那个就是顾侯爷?”   周振点头:“是。”   “这么年轻, 还这么俊?”严氏原以为顾长钧和自己年岁差不多, 实在没想到周莺喊三叔的人竟然才二十来岁。再想想周莺的模样,和这安平侯可是挺相称的。   严氏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全天下的好都叫她们娘俩儿占了?她刚嫁过来那两年, 就觉着婆母偏心, 周芙十二三岁就出落成了大美人儿, 前来求亲的络绎不绝, 婆母挑挑拣拣总没合意的,总觉着人家配不上自己的闺女。后来周振将周芙送进宫, 婆母恨得几年没和儿子说话,连带也埋怨她,至今也不肯给半点好脸色。   如今这个周莺,一样是一副狐媚脸, 竟然引得凶名在外的安平侯也动了心。   周振回头瞥她一眼:“干什么呢?还不去把莺娘接下来,一会儿回家去,给她温点儿暖身的汤,可别叫她着凉了。”   严氏咬牙道:“成婚这么多年, 怎不见你这么关心过我?”   “你懂什么?”周振不耐烦地摆手,“还不去?瞧她等急了,要不快活。”   周莺若有个三长两短, 顾侯爷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那厮的手段可不是闹着玩的。   **   夜深了,眼看年关,连宫里也有了几分祥和的气氛,从正阳殿到御书房,一路都挂着大红灯笼。御书房里,晋帝对着几张奏疏沉默着。罗贵妃披了件薄衫,慵懒地从里头出来,“皇上,您怎么起来了?”   晋帝叹了口气,朝罗贵妃伸出手:“来。”罗贵妃缓步过去,偎在晋帝怀抱中,移目看向桌面上摊开的奏疏。   看到上面的字迹,罗贵妃面色一凝,跟着蹙起双眉。   是顾长钧的字。   走笔游龙,银钩铁画。旧年她求得他一张习字贴,学他的样子写字。他读兵书,她也借来几本研究,想跟上他的步子,想熟悉他的喜好,怕以后若在一起会没话题可说。   好久远了,过去的一切像一场梦一样,有时她醒来,看到自己置身深宫做了宠妃,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十年宠妃生涯,漫长的像一辈子。她把生命都在这里耗尽了,唯一可值得追忆的,却只有那点旧年记忆。   可连那点记忆,也对她太残酷了,她这一生,几乎就没有过快活的时候。   心死的那天,她就已在这世上死了,活着的不过是具躯壳。   晋帝叹了口气:“顾长钧平北乱回来已有一个月了。他请旨封赏有功之士,这折子已压在朕的案头许久。”   罗贵妃压下舌根的苦涩,伸手勾住晋帝的脖子,“皇上为何不赏他?他位置已够高了,再往上,怕要封王公了吧?”   功高盖主,没有帝王会不忌讳。罗贵妃随口一句话,叫晋帝蹙了眉。   “他有功。”晋帝笑了笑。可他难道无罪?欺瞒君上,亲近逆贼,收容逆臣之后,他的罪,就是立时斩了也不算冤。可晋帝要怎么开这个口。   怎么解释周莺的出身。   怎么昭告天下,自己的宫妃和自己的儿子有染。   怎么舍得下这张脸?怎么舍得男人的尊严?   太丢脸了。   只能憋在心里,强行忍住。   他是男人,是君王,这种事当年不能宣告天下,如今更不能。   史书上会留下耻辱的一笔,永远抹不去。他将给后世耻笑,永远抬不起头。   这些年的文治武功,平定天下,什么功绩,也都给这污名遮掩了。   晋帝捏着拳,目中有恨。罗贵妃捧着他的脸,嘟着嘴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臣妾说错话了?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不应该说,只是……只是那顾长钧听说出了名的傲慢,上回灵王选妃,他不是还恼了太后?好像他家的侄女儿,连咱们皇家人都不配娶似的……”   晋帝松了手,和罗贵妃拉开些距离。   “外头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罗贵妃抿抿唇:“听说了,顾长钧罔顾人伦……和侄女儿,听说还给侄女儿找了个人家,逼着人家认了那女孩儿做闺女,好叫他能名正言顺的……”   外头传的有点难听,罗贵妃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晋帝揉了揉眉心:“朕正为此为难。你看看御史们的谏书都堆成山了,说顾长钧品行不端,要朕削了他的爵。”   罗贵妃抿唇笑笑:“这么严重啊?按说,男人家喜欢一个姑娘,哪怕强取豪夺闹出人命的也有,只要能粉饰太平,也没谁会盯着不放。这顾长钧,怕是平时得罪的人太多了,臣妾也有耳闻,说他桀骜不驯,谁的面子也不给。”   过去天下未定时,顾长钧这性子是晋帝手里一把好用的利刃,震慑了不少不轨之人。如今盛世太平,这性子就有些不合时宜,叫晋帝心里隐隐不快起来。   不过这种话晋帝自然不会说出来。   “长钧是有点固执。”晋帝叹了口气,“朕想着,其余的将士论功行赏,至于顾长钧,朕还得思量思量。”   想到周莺,想到顾长钧和周莺在一起,他心里闷闷的,特别不痛快。   罗贵妃瞧他脸色,似乎有些失落似的,凑近些试探道:“年节近了,每年都赏赐些东西给外臣。顾长钧那个侄女儿,倒和臣妾有些投缘,臣妾想着,过几日召她进来说说话儿。”   “也好。”晋帝眉头舒开,抚着罗贵妃的脸道:“你也委婉地劝劝,叫她与顾长钧远着些,朕总不忍心长钧走了歪路。”   半晌又道,“前儿高丽贡的珊瑚珍珠头面,你拿去赏人。”   罗贵妃垂眼应了,转过头露出一抹苦笑。   她重新回去睡下了,躺在淡金龙帐里头,旧年那些事,一件件地涌了上来。   那年她才十五,早就听说姐夫麾下有个青年生得挺拔俊俏,出身也好。某日她随姐姐去营中给姐夫送饭,第一回 见到顾长钧。   他黑着脸在训手底下的新兵,额上有汗,十八九岁的模样,倒有几分威严。   后来见得次数就多起来,他要随军出征前夜,她给他做了一双靴子,隐秘处绣着小小的兰花,不打眼,但她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来。   还有一封手书,暗示若他也有意,就穿着这双靴子出来相见。   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心潮澎湃地等着他的答案,暗恋了大半年,他不是呆子,总该有些感觉吧。要不要在一起,要不要珍惜她这份情谊,他总该有个回应了吧?   次日她早早来到校场,远远就见他穿着那双新鞋。   当时她欣喜若狂,当着众人面前就朝他冲了过去。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那张写满厌恶的脸。   罗贵妃现在想到,心里还止不住地剧痛。   太难堪了。   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就在那天。   他的眼睛,凌厉的像一把剑插在她胸口,每每想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她都疼得没法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年中考核,总算等来了。   迟了这么多,没脸见你们了。   二更估计也要很晚。   感谢在2020-01-15 18:02:18~2020-01-16 19:2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木木、Corrine Tse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明玉 5瓶;呦~ 2瓶;欣然、冬瓜兔、xy、面面、l酱、宋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顾长钧是从那以后不穿自家针线上以外的衣裳的。   那时吴尚书在西营历练, 顾长钧才随韩将军从北地打仗回来。军中都认得他,身手好,反应快, 样貌也好。顾长钧人还没及冠, 身上就已背了不少军功, 皇上欣赏他,在西营也受敬重。   吴尚书娶妻早, 家里姬妾也不少, 对女人还是了解的, 那时罗采茵天天往营里跑, 借口替姐姐来送东西, 吴尚书明眼瞧着她目光黏在顾长钧身上,想到顾府门第不差, 也不算辱没了妻妹,顾长钧又着实是个有出息的,将来成就不会太差,吴尚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劝妻子吴夫人说:“妹子迟早要嫁人,这姓顾的也算一门相当的。”   只是送靴子过来那天,顾长钧恰好有事在外,吴尚书为了哄罗采茵先回去, 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亲手把东西转交给顾长钧,自己却转眼就被宫里叫走了,就把东西交在副手手上。顾长钧夜里回来根本没注意屋里多了什么, 第二日晨起操练,亲兵随手拿了那双鞋服侍他穿,他便穿着出去了。   罗采茵手书的信笺落在榻底下,亲兵也没瞧见。   射箭的时候,罗采茵到了。   少年闭着一只眼睛瞄准靶心,左臂平直地握着弓,破空声起,羽箭精准地射中了红心。旁边的兵拍手叫好,喧闹中他转过脸来 ,那张冷峻的面容就落在罗采茵的视线里。   她心脏砰砰乱跳,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那天太阳很刺眼,是闷热的盛夏。   她还记得自己当日穿着一件最喜欢的玫粉裙子,仔仔细细地上了妆。   旁边的喧闹好像都远去了,视线范围内只有他,只看得见他。   女孩儿眼底有激动的泪花,忍着羞涩仰头对心上人道:“你既应了,可不要反悔。”   少年的脸色有点怪异,似乎没听懂她说什么。   他收了羽箭,背着弓就要离开。   罗采茵一时情急,扯住了他的袖子:“喂,你去哪里呀?”   顾长钧陡然转过脸来,他目中的神色吓得罗采茵一怔。   那双眼睛,连半点温度都没有,更没有丝毫她以为的情意。   罗采茵吓得退了一步,顾长钧转身便走。   她身边的侍婢急了,朝他背影嚷嚷道:“你装模作样的干什么?我们姑娘给你做的鞋,你不是已经穿了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这是在逗谁玩吗?”   顾长钧定住步子,垂眼瞧了瞧自己的鞋,他沉默了一会儿,俯下身将两只靴子都除了下来拿在手里。经过前头的火盆,将鞋丢在里头烧了。又扬手招亲兵过来,道:“赔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姑娘。”   那亲兵硬着头皮上前,对罗采茵道:“对不住姑娘,是小的瞧错了,以为这鞋是我们头儿的,是小的弄错了,实在不知是姑娘的东西。小的给您赔罪。”   一旁早有无数人围在旁观看着,罗采茵犹如给人架在火上炙烤一般,窘得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   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追了上去。   “顾长钧!我问你,你当真对我半点感觉都没有吗?”   她这是破釜沉舟,但凡他有一点儿善念,都不会当众叫她彻底的没了尊严吧?   但她估错了顾长钧这个人。   她在旁远远观望的那个少年,和她心里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寡言少语,不是出于木讷,是真的懒得说话,也是真的懒得理会那些人情世故。   顾长钧抬眼看了看她。   然后他说:“滚。”   **   天亮了,枕畔湿透,已经多少年,她不曾落过泪了。罗贵妃坐起身,宫人掀开龙帐服侍她穿衣,道:“已经去了帖子,待会儿娘娘是在这儿见,还是回秀毓宫?”   罗贵妃拥被倚在那儿,瞧瞧天色,灰蒙蒙的像是一个阴天。她浑身骨头都在犯着疼。   旧年的那些伤痛,在她看来已经有些麻木。撑着宫人的手站起身,罗贵妃抚了抚头发道:“回宫。”   御书房,内外都充斥着那个人身上的气味。她每每嗅到,都有种想呕的冲动。   在一个比自己年长那么多的人身边十年,天知道她是怎么忍下厌恶忍下来的。   **   周莺本是不想进宫的,可如今一没侯府庇佑,二没合适的理由拒绝。谁能不遵圣旨。   严氏忙不迭的给她备车叫她赶紧进宫去,连个想装病的机会都没有。   周莺行了礼,就静静立在外头。罗贵妃的厉害她领教过,软硬兼施,没什么她做不来的。   罗贵妃打量了周莺一遍:“听说,如今你已认祖归宗,回你亲生爹娘那儿去了?”对外宣称是周振夫妇的闺女,周芙已是一个再也不能提到的名字。   “蒙贵妃娘娘记挂,娘娘说的是。”   “你三叔顾长钧,难道就舍得你?”   这问题没法答。外头会怎么传他和顾长钧的事她猜想过,定然不好听。周莺抿了抿嘴唇:“娘娘说笑了。”   “我是不是说笑,你最清楚。顾小姐,哦,错了,你如今是周姑娘,眼下你已不是他侄女儿,想在一起,有什么不能的?要我说啊,你也别怕丑,你若肯求我,我可以替你做主这桩婚事。至于名分嘛,你外家毕竟落魄了,他可是个侯爷。你委屈做个妾,虽名声不好听,可到底在他身边,不是吗?”   罗贵妃噙着笑道:“你们这些小姑娘,不是最看重感情的事?为他委屈一二,想来你也不会不愿意吧?就算他来日娶妻,他最看重的也还是你。你怕什么?难不成你还不信他?”   周莺叹了口气,从座上站起身来:“娘娘,臣女今日抱恙,不适宜在宫中服侍。”   罗贵妃掩嘴笑起来:“怕什么,本宫还怕过了什么病气不成?丫头,你过来。”   她朝周莺招手,养的细长的指甲泛着光泽。她笑得好生诡异,周莺心中忐忑,凝眉立在那儿。   不妨身后陡然有人推了周莺一把。   周莺一个踉跄扑倒在炕沿上。   罗贵妃捏住她下巴,眯了下眼睛,长指甲刮在周莺脸颊上,迅速留下一道划痕。   周莺待要推开她,身后那两个宫人已上前来将她按住。   周莺胆寒,睁大了眼道:“娘娘,您意欲何为?臣女不曾犯错,娘娘缘何如此?”   罗贵妃一手捏着她下巴,一手高高地扬起来:“本宫就是要看看,若你这张狐狸精脸毁了,还会不会有人喜欢你?”不过以色侍人的东西,凭什么就处处比她得利?   周莺咬了咬牙,猛地挣开了钳制,那两个宫人还欲上前拧住她,周莺厉声道:“我乃圣上钦封乡君,是潼阳大长公主义孙,你们无故禁锢我,动用私刑,这宫里不讲律法了吗?”   她转过脸瞪视罗贵妃:“还是贵妃娘娘以为,仗着皇上宠爱,就可以肆意辱没官员亲眷?”   如今没有顾长钧时时护着她了,她唯有靠自己。   两个宫人明显迟疑了,转眼瞧着罗贵妃,等她示下。   罗贵妃早已理智全失,从知道顾长钧为了这个丫头做了那么多事,她心里就失了衡。   他虽不爱她,可他独身这么多年,对她何尝不是一种安慰。甚至她想偏信外头的传言,认定他不喜欢女人,这样也能叫自己心里好受许多。   凭什么,这个黄毛丫头占了他心里的位置?   他是爱美色吗?是觉着她罗采茵不及这丫头貌美?   那她就要毁了她!毁了她那张勾人的脸!   届时,看他还要不要她!   罗贵妃咬着牙道:“这丫头三言两语就吓住你们了?你们想想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他们不从命也是死,从命还有可能被贵妃保下来。   周莺想到这点,瞧准门的方向撞开两个还在犹豫的宫人奔了出去。   迎面有个人穿一袭玄色金龙袍子刚欲跨入。周莺收住步子,眼底闪过一抹惊惶。   晋帝抬手接住了冲出来的周莺,蹙了蹙眉:“怎么了?”   少女脸上一道清晰的刮痕,刮得不深,略略破了层皮儿,因皮肤太娇嫩,很快就红肿起来。   晋帝面上的恼怒毫不掩饰。   “送周小姐去太医院,瞧瞧伤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魔幻了,首先是昨天加班回来睡着了忘了二更,其次是早上被领导一个电话质问懵了,三是这章写了两三遍还是不好。我都不敢来见你们了。   对不住,真对不住。明天也得晚上才能更,真的很抱歉。   存稿用完了,裸更太崩溃了。 第53章   周莺被侍人带去太医院疗伤了。   帘栊放下来, 晋帝回身看向屋中的罗贵妃。   淡淡光线透过五彩琉璃窗屏射进来,笼在罗贵妃侧颜上。   这张晋帝为之着迷了十年的脸,这个被晋帝宠溺了十年的女人。   此刻看来, 丑陋, 狼狈, 又陌生。   罗贵妃有一瞬惊惶,但转瞬, 她就平静下来。   甚至携了一抹笑。缓步朝晋帝走过去。   晋帝立在那儿, 头一回面无表情, 甚至目含厌恶的瞧向自己。   罗贵妃没有一丝慌乱, 她靠近了, 潦草地蹲下去行礼:“皇上来了?”   晋帝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他没有叫起,而是凝着眉头道:“贵妃,你想干什么?”   私下里他从来都是喊她的闺名。只在人前才会叫她贵妃。   罗贵妃垂头轻笑:“陛下,臣妾不过惩戒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陛下来得这么急, 是急着来瞧她,还是急着过来替她解围呢?”   晋帝俯身拽了罗贵妃一把,将她搀起来。“罢了,茵茵, 不可胡闹。你再瞧不起周家,也得给顾长钧几分薄面。”   他握住她手臂的力量失了轻重,脸上也没半点笑容。   罗贵妃顺从地靠在他身上环住他的腰:“陛下, 她不是顾长钧家的小姐了。不过就是个破落户的闺女,她恼了臣妾,臣妾动不得她吗?”她偏不肯让他含糊地混过去,盯着他的眼睛等他答话。   晋帝别过头,想随意扯点别的事越过这个话题。   罗贵妃抬手捧住他的脸:“陛下,您是喜欢她?何不接进宫里来?她姑姑无福陪着皇上,何不就让她替代?”   晋帝脸色阴沉,陡然甩开了罗贵妃:“你在胡说什么?朕什么时候说过,想要纳她进宫?”   罗贵妃本就虚弱,适才说了这么多话,她已经喘不过气来,晋帝用力很大,她被直接挥开朝后跌倒滚落在地上。   身后的花架子上供着吊兰,罗贵妃狠狠撞在上面,宫人飞速扑过来替她挡住了朝她砸落下来的花盆,登时头上血流如注。   罗贵妃闭住气,脸色苍白得很。那宫人顾不得自己头上的伤,拥着罗贵妃喊她:“娘娘!娘娘!”   宫人哭着跪地磕头:“皇上息怒,我们娘娘身子弱,可经不得啊。”   罗贵妃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地看向面色冰寒的晋帝:“陛下为何如此恼怒?臣妾说错什么了吗?那周莺,不是比臣妾更肖似您的芙儿吗?”   她肩膀抖动,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宫人摇着她道:“娘娘,您快别说了。”   罗贵妃撑着身后的花架,艰难地站起身,她每走一步,就要喘上许久。   “我为皇上,给人灌了毒,这辈子,不能生养,不人不鬼的活着。”她停下来抚着胸口,艰难的道,“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入宫十年,没和任何人争吵过,没为自己上位踩过谁的骨血。皇上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肃清后宫,冷落了旁人。皇上自己最清楚,真是这样吗?”   “罗氏,你疯了吗?”晋帝蹙眉看着她,“你看看你这幅样子,哪里还有宫妃的仪范?”   “我从来都没有啊。”罗贵妃咳了几声,抹去嘴角淌下来的血迹,“过去不是皇上您,说准我可以不遵宫中规矩礼法,可以不行礼磕头,可以永远当皇上跟前撒娇的小女孩吗?这些不是皇上许我的吗?”   晋帝别过头,此刻蓬头乱发的贵妃,没有半点昔日令他迷醉的模样。   “罗氏,你不小了。朕给你那么多的宠,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今天这幅嚣张跋扈的模样。朕只留下一句话,你给朕记着,周莺你永远别想动她!”   晋帝叹了口气:“原还以为,你可以劝一劝她,罢了,你这幅样子,哪有半点慈悲。”   他抬步朝外走,罗贵妃一点点地倒下去:“皇上,您好懦弱啊。您怕顾长钧怕成这样吗?您明明喜欢那姑娘,您是不敢与顾长钧争女人嘛?”   屋里的宫人早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捂住罗贵妃的嘴:“娘娘您不要命了?快别说了!”   外头,晋帝脸色铁青:“混账!从今日起,贵妃罗氏不许出了这个院子!再叫朕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们,都不活了!”   外头侍人跪了一地,连道“遵旨”。晋帝快步走了出去。   周莺脸上抹了点透明的药膏,被请在太医院偏房休息。她想走,这宫里处处叫人不安。可宫人坚持送她来此休息,还说是遵皇上口谕。   上回在秀毓宫,晋帝已经失态过一回。周莺知道自己身世后,更加恐惧见到他。   父亲母亲都和他有关,在他的立场上,自然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背叛。再加上之前他对自己的那些想法,他会不会很生气,觉得又一次被愚弄了?   手上捧着茶,正陷入沉思的时候,外头传来请安声,帘子一掀,晋帝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周莺俏丽的脸蛋上。   伤处抹了药,伤口几乎看不清,但晋帝眼底仍漫过几许心疼。见周莺不安地站着,他摆了摆手:“你坐。”   周莺谢过,在炕沿上坐了,晋帝靠近过来,她忙又站起来,退的远了。   晋帝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道:“你怕朕吗?”   周莺抿着唇,不知这话该怎么答。中间隔着旧年那些事,又有新的一些误会,她不确定他会怎么待她。   晋帝望着周莺,仔细地端详着。   “怪道朕一开始就觉着你似曾相识,像你娘,又像别的人。”   周莺抬眼,迟疑地道:“皇上都知道了?”   晋帝点点头,朝她招手:“你过来。”   周莺咬了下嘴唇。晋帝垂下眸子,“罢了,你就在那儿吧。”他的心情很复杂,平复了一会儿才抬头道,“长钧都与你讲了吧?你怎么想?”   周莺道:“臣女如今已回到周家,待过了年,就和外祖母和舅父一同回苏州。”   这只是她的想法,晋帝还要不要追究当年的事,会怎么处置她和顾家,那些事她不敢去想。   晋帝沉声道:“若朕要你入宫呢?”   周莺震惊的抬起脸。   晋帝摆了摆手:“你不要这样瞧着朕,虽然你生父大逆不道,但朕顾念亲情,朕没想过杀他。包括你娘,朕没想过要逼死她。”   晋帝恍然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去。   那些不堪的过往回想起来,身为君王比普通男人更难接受。因为事关他身为皇帝的荣辱,事关一个朝代的声誉。   可这一切,和眼前这个少女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她流着皇家的血,却给人嘲弄是个来历不明的养女。她喜欢一个男人,却给全天下耻笑他们不知廉耻罔顾人伦。   晋帝叹了口气:“罗贵妃无子,你若肯入宫,认在她名下,朕封你做公主。”   周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如何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晋帝道:“朕没旁的心思,你不用怕。当年的事,朕怪不到你头上。”   “只是你得清楚,你和顾长钧是不可能,顾长钧欺瞒君上,别有用心。顾家,朕不会轻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7 22:24:17~2020-01-18 19:3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608298、云飘飞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青原上草 2瓶;欣然、东东西西、冬瓜兔、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周鶯动了动嘴唇, 晋帝抬手打断她:“如果你是想为顾长钧求情的话,不必了。朕最大限度是不动周家,不可能他们瞒骗了朕十余年, 什么代价都不用付。”   恰此时, 外头响起了宦人拉长了的唱声:“太后娘娘到。”   晋帝站起身, 帘子掀开,太后飞速跨入进来。   行了两步, 在门前停住, 眼睛盯在周鶯身上, 眼泪滚了下来。   晋帝道:“母后, 您这是……”   太后不理他, 红着眼睛朝周鶯招了招手,周鶯凑近两步蹲下身行礼, 太后一把抱住周鶯,手抚着她头发,托着她的下巴叫她仰起头。   太后凝视着那张她曾经就觉得似曾相识的脸,哭着道:“正弘, 我的孙儿。”   这个名字许久没在宫里听过了。晋帝表情变换莫测,最终垂下眼眸,什么都没说。   “他的鼻子嘴巴,似他娘, 你和他有好几成相似。尤其抿着嘴唇说话时,显得特别腼腆……要不觉着你跟别人不一样呢,原来原来, 是我们正弘的骨肉。”太后一面说,一面伸手抚着周鶯的脸。 第二回 相见,那个高高在上要选她为灵王妃的太后,成了她的曾祖母。   周鶯心头发涩,张了张口想喊声“曾祖”,最后却是舌尖一顿,涩涩地喊了“太后”。   太后怔了下,眸中满是落寞。她苦涩地扯个笑出来:“罢了,来日方长。”   抹了眼泪回身对晋帝道:“皇上,叫丫头进宫,就住在寿芳宫陪着我。”   盛王为人谦和,又十分乖巧,太后从前最是疼爱这个孙儿。他造反逃逸后没多久,死讯传来,皇后疯了,太后伤心不已,开始一心向佛,如今已经茹素十几年了。   那些苦痛无法消解,唯有守灯诵经寄望神佛。盛王还有骨血存留于世,未尝不是给她某种新的念想。   这世上总要留有他的影子,哪怕这个女孩儿的出身不足为外人道,身世亦永远见不得光。   晋帝颔首:“儿子也是这个意思。”   太后已过古稀之年,还能享多久的福呢?身边有这孩子陪伴,听说是个最心细不过的好姑娘,太后想必也能快慰几许。   于他自己,更是一种慰藉。   周鶯垂下眼睛,忍住喉中涩意,低声道:“多谢太后抬爱,臣女已经和外家说好,过了年就回苏州,只怕,无法在宫中服侍太后娘娘。”   她忙跪下去:“求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有些为难,也有些伤心:“孩子,我们才是你最亲近的人啊,你舅家……你舅家远在江南,难道今后你都不想见我们了吗?”   周鶯攥着袖子,道:“非是臣女无情,实在是……”   那些理由太难启齿,该怎麽说?父亲给祖父派人绞杀,母亲原是父亲的妃嫔。她分明是晋帝的孙女,却要养在罗贵妃名下做什么公主……   周鶯抿唇道:“臣女已经几番认了父母,实在不想再易姓更名……”   做了顾小姐,又变回周姑娘。进了宫,赐国姓,她这一生,堪比一场笑话。任谁都能可怜她,叫她随了自己的姓吗?   太后道:“这简单,你仍做周鶯,不过是本宫喜欢你,封你做公主,外头谁敢说,本宫撕了他的嘴!”   周鶯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我称太后做祖母,还是曾祖?”   太后张了张嘴,乱辈分的事,民间都不许有,于皇家,更是一种丑事。   晋帝在旁踱步,冷声道:“你说与外家商议了?朕怎么听说,你那舅父已在春华巷买了院子,最近正在瞧铺面儿,似要做起买卖来。”   他顿了顿,笑道:“顾长钧瞧上你,会准你走?此人自大惯了,这些年仗着过去的功劳在京里只手遮天,如今又平北乱,怎可能容他瞧上的姑娘嫁给旁人?”   周鶯跪在地上,双膝之下的石砖渗着一股股凉意。周振确实听从顾长钧的话,说年后回苏州,也只是她和外祖母商议的结果。舅父拿她没法子,说不准会拿一些借口来拖住外祖母。届时她回不得苏州,和顾长钧就不可能真正断得了。   太后将她拽起来,握住她手道:“孩子,过去在顾家,那顾长钧对你……”太后没说下去,却拿眼打量着她身子,周鶯明白过来,脸上漫过不自然的窘,“没有的,三……顾侯爷为人贵重,他不会……”   他说过,不会让她不清不楚的就跟了他。   太后放下心来,拍拍她的手背:“他要是敢,本宫摘了他的脑袋。你放心,今后你再也不是没人疼的孩子,你不能走,你得留下,曾祖没多少日子了,就盼着你能在身边儿……”   周鶯想挣开那双手,太沉重了。   自打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就再也过不回从前宁静的生活。她的名声坏透了,也不想再和顾长钧有所牵连,隔着太多恩怨,她没法毫无芥蒂的和他在一起。她想走。   离开京城远远的,重新去过平静的日子。她没想过要做皇家的公主,过宫中的生活。她想去江南,寻个不起眼的小院静静的住几年,去好好的想清楚,想清楚自己是谁,想清楚自己该归何处。   日暮时分,天际泛着蓝紫色的云霞。中宫正殿廊下,宫人搬了一把椅子,出来,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妇坐在上头目送夕阳坠去。   她是晋帝结发,中宫嫡皇后,楚氏。   她面容安详,容色依稀可辨出昔年风采。   她和晋帝少年夫妻,孕育了他们第一个孩子,就是盛王正弘。他聪敏过人,很受喜爱。他十五岁那年,晋帝就悄悄写了诏书,要立他为太子。谁也想不到,他二十岁行及冠礼前,反了。   这个本来就将属于他的江山,不及他心头所爱贵重。痛哭着求晋帝将心上人还给自己而不得,他癫狂地举起了反旗。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他把大好前程和年轻的生命都搭进去了。   楚皇后追悔不已。她痛恨晋帝剿杀了亲生骨肉,更恨自己,没有教导儿子去成就霸业和野心,而是教他做个沉溺于情*爱的无用的人。   更恨那个离间了自己丈夫和儿子,致使这一切悲剧发生的女人。   楚皇后疯了。从知道盛王的死,那一瞬她就疯了。   她被锁闭在这辉煌的殿宇中。十六年了,晋帝不曾踏足过这个宫殿半步。   如今“皇后”不过是个虚幻的名头,真正执掌六宫的早换了别人。   她贴身的宫人站在她身后,身上穿的宫装已经旧得看不清颜色。她瞧似应该也有四十来岁了,梳着夫人髻,陪伴疯后在这宫里关了十几年。   “娘娘,听说,皇上今儿恼了贵妃,叫人关了秀毓宫的门儿呢。那妖精也有今天,可算是天开眼。”   楚皇后摇了摇头,眼睛半眯着,无力地瞧着那日头。她嘴唇嗫喏着,在说着什么,宫人凑近了才听清。   “……妖女还活着,杀,杀……”   周鶯从宫里出来,迎面就见一辆玄青马车侯在宫门前。   她抬头四顾,周家送她来的那辆车早不见了。   车帘掀开半面,瞥见顾长钧冷峻的侧颜,“上车。”   四周都是宫中侍卫,身后还跟着引路的宦人宫女。周鶯抿了抿嘴唇,依言上了马车。   帘子落下,她跟着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长钧拥着她,捏着她下巴道:“说什么了?怕你吃亏,一直候着没敢走。”   周鶯闭了闭眼:“顾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她有点累,这个时候,一点儿也不想纠缠。   顾长钧嗤笑,凑近亲了亲她嘴角:“小东西……”   她头回这么喊他,过去口口声声“三叔三叔”,不知多殷勤,原来小可怜也会说风凉话的吗?   顾长钧按住她脑后,噙住那两片叫他渴慕得心疼的唇。   许久许久以后,他才微微喘着,松开她。手在她脸蛋上抚着,爱不释手。   周鶯始终垂着眼不瞧他,声音听来有些疏冷,“顾侯不能永远这么锢着我,将来我还得回祖家,也要嫁人。”   顿了顿又道:“就是不嫁人,皇上也不准你和我一起。今后还是……”   “圣旨下来了。”顾长钧苦涩地笑了下。   “适才你在寿芳宫陪伴太后,我被宣去御书房。”   周鶯这才抬起眼看向他。   他瘦了,面部线条比过去更冷硬几分。   “周鶯,我被贬谪了,年后就去两江赴任。”   周鶯怔住,他翻个身,将她按在车壁上头。   薄唇吻下来,掠过她额角,鼻尖,下巴上。   他眉目在偶然掠过的光影里越发深沉。   “咱们私奔吧。”他笑着道。   她看着他,心底一点点漫过痛楚。   撇去那些有的没的,这个救了她许多次的人,是不是当真不值得原谅?   他不过是瞒骗了她,行事的是养父,他为此与家里闹翻了,还在外头住了那么多年。   这些年,他不苦吗?   如今为她认祖归宗,他冒着性命风险把当年的事翻出来了。   到手的军功,明明可以只手遮天的当他的权贵,他为了这件事把官职都丢了。   他拼了那么多年,在战场上用血肉换来的荣誉。   如今全没了。   她做着那个梦,许多年,是她们初次相识的场景。   他在火光中凶神恶煞地砍翻那些敌人。他宽阔的肩背,灼热的体温。他亲吻时温柔轻薄的唇……   顾长钧拍拍她的脸颊,正色道:“我在问你,周鶯,要不要和我私奔?”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答应的二更没办到,不知说什么才好。对不起了。   推荐一本基友的仙侠甜文,《帝君他又在孵蛋》 作者:迴梦逐光   冰芜是六界唯二的纯血冰夷之一,昆仑山帝女,身负延续冰夷血脉的重任。   逸虚是被冰芜嫌弃的应龙未婚夫,苍山帝君。   这两条龙是冰夷一族和应龙一族为化解两族恩怨定下的婚约。(注:冰夷和应龙都是神龙种族)   冰芜沉思:冰夷和应龙怎么才能生下纯血冰夷?   清冷的苍山帝君孵了两回蛋全是应龙后,冰芜不干了,她辛辛苦苦生的蛋凭什么……   小剧场   冰芜怒道:你特么孵了两回蛋了怎么全是应龙?   逸虚眉角抽了抽:本座是按照你给的法子孵的,要不下一个你自己孵?   冰芜:滚!说好的这回你孵不出冰夷不许踏进主殿   感谢在2020-01-18 19:32:00~2020-01-19 18:4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tsuki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NG颖 5瓶;换了个ID、东东西西 2瓶;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私奔   若是在前段时间, 他若说带她走,想必她也会应的。   过去她总是顺从小意,什么都听他的, 讨好他。   哪怕没名分, 哪怕不应该, 哪怕要给全天下唾弃,他若真想要她, 她也会给的吧?   为着能有一个家, 她什么都能做。什么委屈都能忍。   她知道, 自己也不是对他毫无感情。   为着这份情, 她把女孩子的尊严名声都可抛却。   “去哪?”周鶯抬眼望住他, 抬手轻轻抚了抚他深浓的眉,“走不了的, 他们不会答应。”   顾长钧低低笑了下,“若我舍掉权势,与你一同归隐,你愿吗?”   周鶯顿顿地摇了摇头:“怎么舍啊, 你身后有整个顾家。你不朝前走,他们就没了指望。”   她又道:“再说,好容易找回自己的亲人,我不想缩手缩脚的活着。”   过去够小心谨慎了, 她还想为自己活两天。不用为着报答谁的恩情,去努力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顾长钧叹了声,松开她与她一块儿靠在车壁上。   “周鶯, 我过去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贬官南谪,必然会有许多人要给我下绊子。”   周鶯捏着袖子的手紧了紧,他转过脸来,眸色晦暗不明,一眼看穿她:“担心我了?”   周莺转过头不说话了,前面就是周家大院,车停在巷口,周莺朝外走,顾长钧拦在门边,“ 周莺。”   他的眼神在说“ 别走”。   周莺默了片刻,重新坐回去:“ 去哪儿?”   顾长钧笑笑:“我在城南有个书局。”   周莺隐约听说过,他有几个收情报的据点,旁人不知是他的产业,出面经营的是他手底下的人。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车马朝着城南去,一路听得外头嘈杂的人声,周莺余光去瞧顾长钧,他支颐靠在车窗畔,睫毛微垂,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是察觉到她目光,他转过来,抬手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一路都没有松开。   承儒书局是座小楼,上头请了几个先生专写如今流行的话本故事,书局里寄卖些儒生文士誊的手稿,再就是官方开印的经史子集。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对面茶楼请了戏班唱戏,在书局楼上厢房里,推开窗就能欣赏对面的戏。   顾长钧手搭在窗沿上,随着戏文伴奏的鼓点轻敲指尖。   戏里的将军打马杀入敌营,敌方将士不敌,直待后方抢出个武旦,方把那将军击退。那武旦趁胜追击,一方追一方赶,转眼就到了无人的树林里,将军飞身一扑将武旦扑下马,两人抱着滚了两滚,那将军咿咿呀呀唱了几句,惹得外头瞧戏的老老少少都哄笑起来。   大幕落下,戏文定格在敌对的男女主人公忽然而起的暧昧气氛中。   这种俗野的戏码很难出现在高门后院,大家闺秀更不可能瞧这种戏。周莺有点不自在的收回视线,一回神,见顾长钧正垂头望着她,不知打量她多久了。   顾长钧将她堵在窗台上,似笑非笑地问:“好看吗?”   周莺别过眼,给他迫得没法,低声道:“没正经的……”   顾长钧一点一点收紧箍住她腰身的手:“哪里没正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   周莺抬眼:“那你……三叔缘何与我走到这一步?”   她随口一问,也是纠结在心底许久的困惑。顾长钧低眉一笑:“真想知道?”   周莺瞧他模样,嘴角噙着笑,一脸暧昧。她先红了脸,转身想走:“你别说啦,当我没问。”   声音娇娇软软,听在耳里,叫人心也酥了。   顾长钧没阻止她走,等她移开两步,他又从后缠上来:“你与我来这儿,底下都是我的人,没周家的人和宫里的人护着你,你不怕?”   周莺去扯他紧紧拥着自己的手,磕磕绊绊地道:“三叔总不会害我……我怕什么……”   “这会子喊三叔?不是顾侯吗?还说不怕?”   “我……真的……”   “可我到底是个男人,且对你有情。”顾长钧手臂一带,将她置在书架旁的榻上,“周莺,我就是为此忧心,你涉世未深,我怕旁的男子对你……”   周莺咬着唇,默了片刻,仰面望着他,软声道:“可他们不是你。”   因为是他,她才会随着来啊。   顾长钧心底沉沉的,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如果没有这些事……”   “如若没有这些事,我定跟着你,谁劝也不听。”她答的认真,抑住羞涩说出心里话。   “那现在呢,我要去两江做个闲官,这辈子可能就此寂寂无名的活着,你还愿意跟着我吗?哪怕给世人唾弃,看尽冷眼。”   周莺闭上眼睛:“他们不会答应。”   顾长钧缓缓直起身,坐到一边:“我来想法子。”   周莺摇头:“你怎么想,你就要走了。”   顾长钧笑了笑:“我走,是为了能跟你一起。”   周莺不解地瞧着他,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说这种无用的话。   顾长钧瞧出她的疑惑,笑了笑道:“你和我早就过了明路了,天下人都知道我和你什么关系。他借口我德行有亏不宜参与朝政,将我发配到外头去,既然受了罚,我自然要把虚名做实,这罚才受的不亏。你只安心等着就好。”   周莺紧了紧袖中的手:“可是……”   顾长钧道:“我送你回去。”   周莺垂了垂眼,不言语了。   但很快周莺就明白了他的打算是什么。   年节刚过,街巷上挂红着绿,还有几分喜气。   原定过了十五宫中大小事都忙完了,太后就传周家老太君和周莺进宫详细商议接周莺进宫一事,旨意还没下来,就收到消息,说周振提前带家眷回了苏州。   这边太后忙不迭叫人去追周莺回来,那边周振急的跳脚,骂车夫赶车太慢。   晋帝得到消息的时候,刚和几个大臣议完立嗣的事。他心情本就不好,一听周莺不打招呼就随周振走了,气的摔了一只青花瓷盏。   宦人小心翼翼地劝:“皇上,说是苏州那边有急事,周大爷急着去处理,怕留下老母和姑娘不安全,索性一并带着上路了。这不对外声称姑娘是他所出?他带姑娘回乡去,倒也无可厚非。您消消气,等过些日子再下旨接姑娘回来,他还敢抗旨不成?“   晋帝冷哼:“你没看出来?这是顾长钧下的套儿。”   宫里说话的时候,顾长钧已到了京城以东的密河县驿站。远远见一行车马驶入视线,顾长钧抿了抿唇。   周莺陪祖母坐在车里,怎么想怎么觉着后怕。万一皇上觉着她不识抬举,今后给周家穿小鞋怎么办?   可是能离开京城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她是有些雀跃的。   新的生活,新的世界,还有……那个人,就在前头等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上昨天的更。   感谢在2020-01-19 18:46:48~2020-01-21 03:5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油向上 6瓶;大柠檬 5瓶;西城、26544879 2瓶;冬瓜兔、?落叶知秋^o^?、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马车停在密河驿馆, 事先有人打点过,周鶯等女眷住进了后院二楼客房。   十五还没到,年节期间赶路的少, 整座驿馆空落落的, 他们这边小楼只有他们一家人住着。   走密河这条线算绕远, 朝西拐上几个弯才南下,太后叫跟着的人与他们岔了道儿。   周振垂头丧气地敲了敲驿馆院前的某间客房的门。等到允许后, 他推门进去。   顾长钧穿着便服, 拿着本书侧坐在桌畔。   周振伏身拜下去:“侯爷, 人安置好了。明儿是在密河逛逛, 还是上路南去?”   顾长钧道:“密河贫困, 没什么景致,且慢慢走着。”   顿了顿又道:“随行的医者, 一会儿去瞧瞧周太君。”   若将周莺的外祖母折腾得病了,只怕那妮子又要着急内疚。   周振点头:“哎,谢侯爷。”   顾长钧摆摆手,周振行礼退下了。   顾长钧撂下书, 信步行至后窗前,后排小楼入目,隔着那飞檐廊柱,恍然能看见少女坐在妆台前卸钗环的样子。   门从外被推开, 顾长钧没回头,汪先生走进来行了一礼:“ 侯爷。”   顾长钧缓缓收回视线,指指椅子, 汪先生坐了,道:“ 有刺客沿途尾随着,魏冲带人挑了,留了活口正在审。”   顾长钧点点头:“ 料到了,多少人想要我的命,哪怕伤不了我,探探虚实也好。护好周家那边,别吓着那些妇孺。”   汪先生欲言又止,顾长钧挑他一眼:“ 我知道,你不赞成。”   汪先生道:“ 此回南下,何时能回京还不知。侯爷避一时风头这很好,这么些年皇上没少猜忌,递他个把柄,也叫那些盯着侯爷的人松口气,不是坏事。皇上如此震怒都没削了侯爷的爵,可见还是忌惮着,有所保留。可江南毕竟是别人的地界,我怕侯爷一时摸不着门道,又有这么大个软肋明晃晃的在那儿……届时必有所失……”   顾长钧笑了笑:“ 你是说周莺?”   汪先生道:“ 不止姑娘,整个周家……侯爷能不顾着吗?周振明显不是个合格的战友,只能侯爷俯身相就。他闯出祸来,还得侯爷托着底,实不相瞒,侯爷和莺姑娘的将来,属下并不看好。”   顾长钧蹙了蹙眉:“ 你倒直接。”   汪先生道:“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下面的人跟着侯爷,尽心辅佐,一是感念侯爷知遇之恩,二来也是想替自己挣个前程出身,侯爷为了莺姑娘丢了官职,下头不是没有议论。”   顾长钧握住茶盏,用盖子撇了撇茶末,他沉默着,指尖掠过茶盏上的描金花纹。   汪先生又道:“ 我知侯爷有自己的打算,也知道侯爷的本事,就是到下头来,历练几年还能杀回京。可选了这条路,这名头也就污了,将来史书上添一笔,侯爷就不再是个没短处的人。”   生而为人,谁又能处处圆满?名声罢了,顾长钧权衡过,他输得起。   周莺换了衣裳,走到窗前将窗打开了,楼下院子里有几个穿戴普通的人往对面的楼上走。她在侯府住了这些年,虽不如何出门,但有些事她还是懂的。   对面分明住了什么大人物,驿馆四角都有人盯梢,打扮得不起眼,也都站在不容易被发现的隐蔽位置。   刚才上楼的人也多是身材精壮明显训练有素。   对面住着什么人。待周振从里缩头缩脑地走出来时,周莺就明白了。   顾长钧。   周家家业凋零,随行的人手也少。他护在她身边,他才能安心。   周莺收回视线,关了窗。   在密河休息一晚,有郎中过来给周家女眷都把了脉,确定身体状况可以上路。第二日清晨就启程。   因为有老人随行,车程不快,周振叫人打点了沿途的茶楼酒馆,不像是赶路,倒似一家人出来游玩。   行了两日,这夜歇在阳城,周莺去歇了,周老夫人趁夜把周振喊了去。   靠在塌上,侍婢服侍卸了妆戴,老夫人抬眼瞭了瞭周振:“ 说吧,顾侯爷是个什么意思。”   周振嬉皮笑脸地道:“ 什么顾侯爷?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老夫人剜了他一眼:“ 你以为瞒得住我?沿途都有官兵管制官道,进城时守备连我们文书都没仔细瞧就放行,驿丞尤为客气。你突然改主意要提前回苏州,路上却走得不紧不慢,除了顾侯爷,你如此反复,我没别的可以想。”   周振扬了扬眉:“ 要不说,娘您精明呢!是了,是顾侯爷吩咐的,这不宫里头想抢咱们丫头进去,娘您也不舍得不是?爹和家里头弟弟妹妹和侄子们可都还没见着呢,总得咱们家先认认人不是?”   周老夫人捏着茶盏,压低了声音道:“还有顾侯爷和丫头的事呢?京城都传开了,他坏了丫头名声,他要不负责,咱们丫头怎么说亲?他叫咱们回江南,是要跟着过去呀,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周振知道自己头脑不及老娘,就是瞒也瞒不住,只得苦笑着都招了:“ 娘,这么私人的事儿,您说顾侯爷会和我说吗?他只叫赶紧回家,文书也都是他弄的,沿途打点的都是他的人,地方武备认他的面子。儿子就知道这么多,按说他这回贬官是去江宁做按察使,咱们苏州不在他辖内,他新官上任,虽是贬去的,也得熟悉熟悉辖内的人事不是?一时半会也到不了苏州。娘您只管先安顿莺娘在家住着,那么急着嫁她出去做什么,您舍得吗?”   周老夫人无奈地摇摇头:“ 若有选择,我宁愿丫头嫁个咱们苏州本地的普通官吏,京城的水太深,矛盾太多,咱们这么多年偏居一隅,有个什么事,手都伸不过去。再说听说顾家老太太,不大赞成……我也是难免担心。”   周振也跟着叹口气:“ 儿孙自有儿孙福,娘您别多思了,我瞧莺娘也是个有主意的,咱们安排的路,丫头还未必乐意呢。”   “ 是这么个理儿。”   元夕将至,街市上很热闹,行了几条路,看得多是沿途的树和山,晚上严氏过来请周莺一块儿去街上走走,周莺便应了。   沿着正街朝前走,严氏在街边买了点儿当地的小玩意,叫下人提着走到一间茶楼前,停步在亮如白昼的门前,严氏笑道:“ 哎哟,你舅父嘱咐叫我买点干粮带着,瞧我这记性,孩子你在楼上雅间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周莺抿了抿唇,知道那人多半在楼上候着,这些日子他前后跟随着,一直不曾露面,如今许是终于安全了,甩掉了一路追踪的那些影子,所以才放心过来相见。   周莺随在店当后面,缓步上了楼,这么热闹的街市,这么大的茶楼,楼下一个人都没有,想来是早被包了场。   推开门,就见窗边一个穿月白锦袍的男人转过脸来。   除去往日的玄青灰褐,他穿淡色衣裳竟是如此温润的吗。   他朝她走过来,身后的门在外闭合的同时,她就落进了他宽厚的怀抱。   他深深嗅着她的发香,温声道:“ 可算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陪家人去了医院,明天取结果,后来复诊。谢谢大家的关心,目前还好,没事。   抱歉每天要你们等。   感谢在2020-01-21 03:57:40~2020-01-22 22:0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果儿 50瓶;王嘉尔的cheese 10瓶;l酱、Miss秦霈乔 2瓶;浮生一若梦、倆小zhi、Ambrosial、青青原上草、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十五预计在路上, 阳城繁华,早早就开了灯市,顾长钧和周莺两人都易了服色, 在暗卫护佑下畅游长街。   这样自由自在的在街上走着, 对周莺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放纵。   侯门千金给她的尊严同时何尝不是沉重的枷锁。   她走在夜晚灯火明亮的街上, 看见街头平凡的男女并肩同行,街边摆着各色摊档, 热气蒸腾的是人间真实的烟火气。   有富人的马车快速穿过街心, 车夫高声嚷叫请行人让路。   周莺给人扯住袖子往旁边让了几步, 顾长钧的手臂横在她身前, 见她细细护住。   她缓缓抬眼, 男人眉目明亮,倒映着火点。   他挺立的鼻子像最锐利的刀片刮刻出来的形状。   浓眉似裁过一般, 斜飞入鬓。   薄而淡色的唇,轻抿又舒开,叫周莺没来由地心下一紧,继而鼓噪起来。   车马行过, 街心又恢复适才的喧闹繁华,他的手臂缓缓松开,温热的触觉给冰凉的北风拂去,周身冷涩, 她攥了攥袖子,垂头沉默地随他朝前走。   一路无言,那长街也漫长得好似永无尽头。憧憧灯影映在他身前, 只留给她一个萧瑟暗淡的背影。   索性他伸臂过来,在袖底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指尖。   冰凉的指头被一根根包裹进宽大的掌心。   她知道这种窝心的感受是什么。   是有他在,就能安心。   牵着手无言走过漫长的街巷。   从明至暗。他从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也是头回知道想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滋味是何样的。   舍不得松开。   甚至等不得哪怕一秒。   他想拥有她,时时刻刻看她在眼前。每每回头就能瞧见她在。想在那些夙夜操劳的日子有她伴在身边。   想她做这世上最叫人不能轻忽的人。想她的生活永远和乐安宁。   原来人除了想要拥有权势地位,想要将天下尽踏于足下,想成就伟业成就不凡,还渴望这样的一份温暖。   原来这才使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完满。   时光静静的流淌。   他在街头买了两样精巧的小食捧给她吃,卖花的摊前,他亲手在她鬓边别了一朵手工粗糙的绢布海棠。饶是这样,心内也都是满满的欢喜。   后来他们抱着的东西越来也多,花灯,丝绢,香囊,脂粉,点心,和其他的小东西。顾长钧当她是个孩子似的,旁的孩子喜欢的,也要给她来几样,渐渐地拿不了了,随行的暗卫接过他们的东西就消失在人群里。   经过一个占卜摊前,有人喊住了周莺。   “这位姑娘,要不要算算姻缘?瞧您面相和善,与天道有缘,何不坐下详谈?”   周莺回头,见顾长钧钳住了一只朝她挥来的手,他翻手一甩,那算命人的手腕就“咔”地一声垂了下去。   那人竟不是个常人,手腕给折断,竟一声不吭,咬牙露出痛色,很快抱住腕子退后,恶狠狠地道:“姑娘心系之人,可是眼前这位官爷吗?”   顾长钧未着官服,不过是平凡儒士打扮,周莺暗地信了两分,瞧瞧顾长钧,露出疑惑之色。   那人笑道:“可见是了。姑娘自生于怨,亲缘浅薄,前半生为亲缘所困,后半世为婚姻所扰。此生福稀命薄,且命里无子……”   他话未说完,顾长钧已怒目而去,周莺忙扯住顾长钧玉带:“三叔不要!”   顾长钧回身瞧她,绝美的容色在光影中半隐半现,双眉轻蹙,显是信了。   顾长钧咬咬牙:“周莺,你别乱想!”   那人龟缩在后,扬声道:“嫁与旁人,困厄尚有所解,嫁与此人,注定玉损香消,寿数不长!且相刑相克,这位爷,今后再无出头日,终日困苦灶台前!”   顾长钧回身,一把扼住那人脖颈。   街上登时乱了,有妇人大声尖叫,很快引起了巡街官兵的注意。   周莺攀住顾长钧的手:“三叔,别了,咱们走吧。您和我避走西边这条路,就是不想多生事端啊。您快放开他,咱们去吧!”   有百姓引着官兵正朝这边来,顾长钧看看周莺,又朝远处望了望,已经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他不要紧,可周莺会担心。   顾长钧送了手,那人捂着脖子无声朝后退,连摊档也不要了,走了几步就拔腿跑开了。   顾长钧携着周莺拐进巷子,走了片刻,来到一处僻静之所。   背靠着青砖石墙,顾长钧按住她肩膀垂头问她:“你是不是信了那妖人的胡言乱语?周莺,你别傻了。除了我,你谁也不许信。”   周莺微微仰着头,他背对着头顶那轮即将圆满的月。   他面容模糊得看不清,只闻微微粗喘,他很急切。   周莺踮起脚,捧住他的脸颊。   “三叔,若他所言应验呢?你我如何自处?”   顾长钧没答这话,他靠近些,温热的呼吸熨烫着她耳际,“你信不信我?”   周莺张着嘴,沉默着。   许久许久,她闭上眼睛。   轻轻吐出一个字:“嗯。”   顾长钧勾了勾唇角,低声道:“那你嫁不嫁我?”   周莺顿了下,他的手朝下,抱住她的腰,很紧。   “周莺,你嫁不嫁我?”   他用力得叫她觉着痛。   樱唇战栗着,哆哆嗦嗦地喊了声“三叔”。   顾长钧听着她依稀有几分哭音。   他垂头拥住她,遮住她的眼:“乖,别怕,我在呢。”   周莺颤着睫毛,眼泪缓缓滚了下来。   她小声小声地应着:“……嫁。” 第58章   周莺过去不信命的, 陪着顾老夫人吃斋念佛,也很虔诚地抄经。但她自己知道,她不信那个。   那宝相庄严的泥塑的神佛能给人承诺些什么?他们不说话, 高高地坐在宝殿供台上, 他们食信众香火, 可从来不曾给予半句指引。   只要无所求,就不必拜那些菩萨。   当苏家以命数为托词说要退婚, 她心中甚至不曾起过波澜。   后来苏家很内疚地一直尝试补偿, 多次相助, 她甚至觉得有些亏欠。也觉得他们有点傻。   为什么不信自己, 却要去信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一句话。   苏世子从来没试图与她求证过, 就直接放弃了这段姻缘。   许还是缘浅吧。   也庆幸苏家没有推她去做那个恶人。她对苏家也只有感激。   眼前一个相士的话却叫她慌了神。   那么多的巧合,都给他言中了。是什么样的神通能从两个穿戴平常的人身上瞧透了前世今生?   抱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她也不想再躲避挣扎了。   他既不怕,她就陪着他吧,哪怕是厄运,也一起携手走下去。   从来不想用自己伟大的牺牲成全旁人。既有他在才安心, 那就在他身边。   两个暗卫无声地靠近,顾长钧背对他们摆了摆手。   待送了周莺回去,黑暗的街巷多了两个黑衣的影子。   “侯爷,人扣住了。”   顾长钧牵了牵嘴角, 缓声道:“留着他一对狗眼,叫他好生看着,今后……”   他话没说完, 暗卫已经会意,躬身行了礼,然后悄声退开了。   顾长钧抬眼瞧瞧天色,乌云遮了半片月,这个冬天,缠缠绵绵,总不肯快快过去。   等到阳春三月,就接了周莺进门,以免夜长梦多。   沉溺于相思的日子,也过得太久了。熬不住,着实熬不住。   **   正月十五果然在路上,越往南边路越难行,过了宿县,天气就没再晴好过,镇日是淅淅沥沥的雨。   车马难行,连官道也一派泥泞,顾长钧现身,所幸光明正大地护送周家一行上路。   这夜暴雨,周莺等人行进不得,在农庄借宿。房间有限,周老夫人和周莺宿在同一张炕上。   听着外头噼啪不绝的雨声,周老夫人心里烦躁得很。   “孩子,睡不着?”   周莺阖着眼,呼吸不匀,明显是怕惊醒长辈强行压抑着呼吸声。   她缓缓转过脸来,透过床头微弱的火光瞥着周老夫人。   “你和他,路上见过了吧?”   周老夫人说的不是个问句,是笃定。周莺有时会消失一下午,或是夜里出走一两个时辰。她一直不说,只是怕周莺难堪。   周莺面色红了一瞬,又淡淡转白,“外祖母,您怪我吗?”   如何怪她啊?这可怜的孩子。她才多大?怎么抵得过官场上浸淫多年的成熟男人的挑逗和手段?   她见过几个男人,经过多少事?和顾家共同生活,她和他们早已产生别人替代不了的感情。   周老夫人摇摇头,抬手抚了抚周莺的头发:“外祖母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心疼你,你们名分未定,总是女孩子吃亏得多些。”   她叹了声又道:“你们过去还有叔侄的关系,将来你少不得要为此受苦。你可当真想通了?”   周莺默了片刻,抿抿嘴唇,才抬起眼来:“可我又能嫁谁呢?”   周老夫人刚要开口,听周莺苦涩笑道:“外祖母,我身子不好,和昌平侯府退婚,对外说是他们对不起我,其实是我的原因。我不能生养,哪个大户人家,会娶我呢?”   周老夫人表情僵住,眼睛很快泛了红,她苍老的面容抖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这个身份,皇上顾念旧情,可以留我一命,给我些许荣宠。可若他某天想到那两人的背叛,突然替自己不值,又将如何待我呢?我身世这样复杂,和顾家没有亲缘关系,又和三叔……他们会把我的过去想得多么不堪,我猜得到。便是有人娶我,他又会不会不去介意外头那些传言?”周莺说这话时很平静,明显她把自己前后事都考虑的很清楚。   “外祖母,”她将头贴在周老夫人肩上,轻轻蹭了蹭,“您疼我,自然宝贝我。但你知道,其实我的路很窄了。而且……”   她抿动嘴唇,接下来的话,让她难堪,也很难出口。   “我想过离开他。我……没做到。我自小渴望的人,就是他那样,强大无敌,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护着我……”周莺声音很弱很弱,呜咽道,“我亦倾慕他。”   周老夫人沉默着,手掌机械地抚着周莺的长发。   许久许久,她才梦呓般叹了声:“罢了……怪外祖母,认回你太迟了。你喜欢,外祖母就支持。你选择的,外祖母都不会反对。你和你娘真像啊,怎么都是……都是……”   都是怎样,她没有说出口。   雨声阵阵,村外唯一的小道上,一个男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带着几个玄衣侍卫朝村头走。   村口站着汪先生,一身白袍溅了些许泥污,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侍从,打着竹节伞。   雨下得很大,瀑布似的从伞顶泼下来。   人影渐渐近了,斗笠下是顾长钧冷峻的面容。   汪先生上前一步,揖了手,“侯爷,可追到了,是什么人?”   顾长钧轻嗤:“蟊贼罢了……”   汪先生面上忧色丝毫未减:“侯爷!”   他声音加重了,语气急切。   顾长钧笑了笑:“你既知道,又何必问。”   汪先生不自觉地攥了拳:“皇……皇上动了杀心?”   顾长钧抹了下腮边的雨水:“也未必,犹豫着,没打定主意。我死了固然好,留着也有留着的用处。”   他恍若无事般朝前走,语气轻松地道:“周姑娘不知我出去吧?周家有什么事没有?”   汪先生摇头叹了声:“侯爷,这都什么时候了?大伙儿都很担心您?皇上动了杀心,若当真有心叫侯爷在途中毙命,自有无数史家为他粉饰太平,只怕京城连个水花都不会溅起来。侯爷十余年拼出来的前程,当真就此放了吗?为了一个女人?侯爷若如此执迷不悟,属下……属下……”   顾长钧陡然转过脸来:“你待如何?”   汪先生抿唇,咬牙道::“为成全大局,汪某死又何惜?汪某会灭了那小女子,再自戕谢罪。”   顾长钧唇角勾了勾,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拳已打到汪先生腮边。   汪先生是个文人,如何躲得过这一拳?他弓着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再抬起脸,嘴角已噙了血色。   汪先生脸白如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长钧转头朝前走,抬手翻掉了遮住视线的斗笠。   他黑发给雨水浸透,水珠一串串落下来。   走开几步,他又转回身来,行至汪先生身前,从衣中掏出一方雪白微湿的帕子递给汪先生。   “鹤龄,”顾长钧沉声道,“本侯有成算。还有,谁也不能动她,知道?”   汪先生目视那帕子,抬起眼来与顾长钧对视。   旁边服侍的少年在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汪先生才垂下眼,叹道:“属下遵命。”   天边劈下来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   周莺给风雨拍在窗棂上的声音惊醒了。   侍婢从外蹑手蹑脚地进来,走到窗边关严实了窗。周莺仰面望着农舍低矮的房梁,一直没再睡着。   路途遥远,可目的地还是到了。   顾长钧送周莺回苏州,会在苏州城停留几日,然后再上路前往江宁赴职。   周家在苏州是很古老的世家,周氏几代人发于此长于此,过去的产业虽然败了许多,但旧时的气派还在,一些奢靡的生活风气也还保留着。   周家二爷周海远至城外相迎,知道顾长钧的身份,他很客气,一路说着奉承的话,把老娘和兄长夫妇迎回大宅。   周莺从马车上下来,见宅院门前站着许多人。   一个含笑的妇人上前亲热地拉住她:“哟,这就是莺娘吧?真好看!我是你二娘。”   周莺如今假托为周振之女,对外称这位二夫人韩氏为二伯娘,实质是二舅母。   周莺忙行了礼。韩氏又笑着招了几个姑娘上前:“都过来见见,这就是你们莺娘姐姐。”   “莺娘,这是你六妹梅香,七妹茉香,九妹槐香。”   那边严氏也拉着几个孩子的手道:“小八和你四弟都是咱们房头的,日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儿,咱不若先进去?叫侯爷久候可不好。”   韩氏这才发现不远处车前有个容色出众的高挑男子正与周海说话。韩氏心下一凛:这顾侯爷,竟这样玉树临风。   又想到京城传来的那些流言,说这顾侯爷豢养周莺是为逞色*欲,还以为这位安平侯是个多不堪的半老头子。怎想到会与周莺郎才女貌如此登对。   韩氏想到自己的儿女婚事,不免有些泛酸。周芙那个不检点的小妖精和别人生了这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竟还撞了这么好的姻缘,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后头一个稍寡言的温和妇人是周四夫人王氏和她房头的子女。   周家这些年家业不旺,人丁倒是兴盛。这么多人在前站着,比安平侯府不知复杂几倍。瞧适才严氏若有似无地想压韩氏一头,只怕这家里头的事儿不少。   周莺自幼便惯会察言观色,一时有些疲累,周老夫人叫人搀着她,先请她去收拾出来的院子里歇息。   周老太爷亲自请了顾长钧,几个男人便去外院喝茶谈事去。   给周莺拨出来的院子叫蓼淑阁。是座小楼,上头里侧的两间房给她住。一间做书房迎客,一间寝居梳妆。那几个姊妹都随她一道过来,听命她们的母亲说是“带莺娘姐姐熟悉熟悉”。   那八妹樱香不过十一二岁,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周莺拿出路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分给众人,只她站得远远地不肯近前。   周莺手里握着把银质胭脂盒,朝她扬扬手:“八妹过来?”   落云笑着扶住樱香,“八姑娘,我们姑娘很和气的,您别怕。”   樱香扁了扁嘴,上前,周莺笑着将东西递给她:“不值什么,我路上瞧见此物,见是樱花纹样,正合八妹的名儿,所以才买了来。”   樱香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姐姐不也是樱娘吗?今后大伙儿喊起来,我都不敢应了。”   九妹槐香更年小,奶声奶气道:“莺娘姐姐,我八姐生气呢。这间房原是她的,说要给莺娘姐姐住,八姐哭了好几场。”   那七姑娘忙凑过去堵住槐香的嘴:“莺姐姐,您别听我妹妹瞎说。”等着槐香道:“你浑说什么?又讨打了?回头跟娘告了你,娘撕了你的嘴!”   周莺忙叫落云将七姑娘拉开,搂着槐香哄道:“九妹别哭,你姐姐吓你的,给莺姐姐一个面儿,咱们不和娘说好不好?”   见那樱香还扁着嘴,周莺也朝她笑着招了招手:“对不住八妹妹,我是外头新来的,想是舅母客气才把你的房先借给了我。你瞧我的行礼,就那么一小包,哪里用得着这么大一间房?回头我跟舅母说,还叫你搬回来好不好?”   樱香咬着嘴唇还在迟疑。周莺朝落云打个眼色,落云就拿出两盒路上买的酥糖,塞了一把给樱香,笑着道:“八姑娘别气啦,气鼓鼓的可不好看,你快看看我们姑娘给你的这胭脂盒,打来来,里面还镶着个小镜子呢。”   那六姑娘和周莺相当的年龄,一直在旁没怎么说话,姐妹们争闹,她也没有劝一句。见周莺这么快哄好了爱闹脾气骄纵不已的八小姐,她还有些意外。   她牵着茉香槐香的手,很快告辞去了。   周莺沐浴过,换了衣裳,牵着小八的手一块儿去了上房,正式拜见三位舅母和外祖母。   这八姑娘樱香很快就转了性儿,和周莺好得很,一口一个姐姐喊着,不知多亲热。严氏明显有些意外,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这姊妹俩投缘,不怪是同一个血脉,这是天生亲热呢。”   周莺把小八抱在腿上,小姑娘十来岁,吃的白胖胖的,周老夫人瞧着周莺吃力,笑道:“小八到祖母这儿来。”   那三舅母王氏这才细细打量了周莺一番,赞道:“怪不得老太太疼得不得了,这模样性情,万里难挑。”   她说一嘴标准的江南话,声音也柔和,周莺又见了礼,王氏递了个荷包给她,里头两只金镏子,都是足金的。   不算特别贵重,也不失颜面。   没越过前头两个嫂嫂去。   那边厢喊开宴,韩氏招呼客人去前厅用饭。今儿给众人接风,也为招待安平侯,宴席治得奢华,布置也精致。隔着穿堂外头就是宴男宾之地,今日之宾只顾长钧一位,这头女眷都到了,却都不落座,单等着那头顾长钧来了才好上席。   周莺心情有些微妙。   隔着一层辈分,一层身份,她和顾长钧着实不大相衬。   为着他的身份地位,这个家里那几个舅母都有些刻意的讨好她。   当年被送去宫里的周芙在他们眼中是否也是这样一个联系权贵的纽带作用?   顾长钧如今尚是被贬谪了的,过去如何攀附上真龙,又不知是逼着周芙牺牲了什么。   不久周振就垂着手过来招呼:“侯爷说不扰咱们一家人用饭了,叫给娘跟莺娘好生接个风。”   顾长钧原话自然是更客气几分的,但听在周振耳中也不外乎是叫好生招待周莺了。   众人神色各异,须臾挤出个笑拥周莺入座。   江南美食精巧非常,周莺碗里堆得小山似的,还给敬了不少酒。   周莺回去蓼淑阁,已有些昏晕,洗漱了上榻,耳中闻得隔临其他姑娘们的说话声,眼皮沉沉的很快就睡着了。   对面是六姑娘梅香的屋子,也是两间,只是朝向不如周莺那间,傍晚西晒有些严重。此时屋里闭了灯,韩氏搂着梅香坐在炕沿上,“你爹这个没用的,在顾侯爷跟前屁都不敢放一个,恭维了半天正事儿一句没说。”   梅香表情木木的:“娘,我难道真要嫁个那个姓孙的泼皮?怎么什么人家,他算什么东西,说出去我们和他结亲,我爹不嫌丢人吗?他在苏州城还能抬得起头吗?还要脸不要?”   韩氏红了眼圈,手背轻抚着女儿的肩膀,“这不是你大伯父还有祖母都回来了吗?还怕没人给你做主?更何况攀上了京城有名有姓的安平侯,你这事儿……”   梅香推了韩氏一把,腾地站了起来:“我这婚事是订了一天两天的了吗?祖母跟大伯父管我吗?当年三婶小产,祖母认定是我推的,从来不给我好脸,还指望她替我出头?大伯父怎么管?隔着房头呢,我是他闺女还是我爹闺女啊?安平侯安平侯,你们拍马屁管用吗?人家连饭都不肯吃咱家的。那周莺是人家养大的,又不欠我们家什么,我们就给人家正个名儿,避一避叔侄的辈分,就真当咱们对人家有什么天大恩情了?”   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是看清楚了!爹不疼娘不爱,你们心里除了我二哥,哪里有我的位置?”   韩氏也直掉泪:“你怎么不懂为娘的心呢?梅香?娘心里没你?你说这话不丧良心?可你二哥的命你就眼睁睁不救?那是你亲哥哥,你同父同母再亲不过的亲哥哥!才搭上顾侯爷,还不好开这个口呢,如你若言,好歹卖个好儿给侯爷,才好求人办事啊。也不是真要你嫁呢,不过就是先应付着那头罢了。”   梅香啐道:“我呸!二哥奸死了人家的小妾,自己没骨气担当,拿我这个做妹子的给人填命,有这样的哥吗?我都替你们臊得慌!没本事平事儿就别惹事啊,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过去的妃嫔外家呢?以为自己还是个国舅爷?呸!”   梅香说的韩氏直跳脚,站起来叉腰骂道:“你这混丫头,你说什么呢?人家指名肯要你,还不是你平时妖调作态惹了人的眼?人怎么不要茉香?偏要你?你个死丫头,连你爹娘你都编排,没王法了你!”   梅香气得顺手摔了个玉瓶,韩氏气红了眼,要冲过来追打她,梅香打开门,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落云在隔间听得心惊。   姑娘这才来头一天呢,周二夫人这安的是什么心?   转头见周莺蹙眉闭着眼,不免有些庆幸,好在姑娘醉着,没听见那些混账话。   落云过去不大赞成姑娘和侯爷往来,此刻却是很想顾长钧快点儿把周莺娶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这章字数多些,嘿嘿。明天见   感谢在2020-01-26 00:02:06~2020-01-26 04:4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othing2730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许是结束了长久的跋涉, 一直努力强撑着的意志力突然垮了下来。   又加上昨日多饮了酒,新环境,新人物, 那些她才认回来的长辈亲人, 一一劝酒, 她推辞不过,便都饮了。   晨起头脑就昏沉起来, 勉力撑到上院请了安。连周老夫人脸色也不大好, 入京回乡这一来一回, 周老夫人花甲之龄也是不堪颠簸。   见周莺俏脸惨白, 老夫人忙叫人搀着她去休息, 想到蓼淑阁住着那些女孩子,难免吵闹, 就叫周莺在自己后头的暖阁里先歇着。   才躺下,二舅母韩氏就亲自端了碗参汤过来,笑盈盈道:“孩子你晨起什么都没吃,先用些汤水暖暖胃再歇下不迟。”   周莺接过谢了, 当着韩氏将汤饮了多半碗,用帕子沾了沾唇角,福身道了谢:“有劳二舅母。”   韩氏笑道:“苏州不比京城,一南一北气候极不一样, 你这是水土不服,等你歇一会儿起来,请郎中给你瞧瞧脉相, 按情形用些药,调理调理就好了。我刚嫁进来那年,也是这样的。”   落云在旁听韩氏和周莺寒暄,想到昨晚韩氏在梅香屋里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不乐意,觉着这二奶奶未免太功利了些。连这份关怀里头也掺了别样味道。   韩氏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周莺接过清水漱了口,净手匀面后才歪在枕上躺了会儿。   前头热闹起来,姑娘们都起身了,结伴过来给老夫人请安。周老夫人不舒服,大伙儿更是抢着在旁侍疾,老夫人反倒得不到休息。   梅香远远坐在门边上,冷眼瞧着姊妹们装乖扮巧地逗老夫人开心,她实在没什么心情,二哥出事时大伯父和祖母还在京城,为了那个半路出现的周莺奔忙着呢,如今回来了,又都围着那女孩儿转,谁问过一句她的事?   她的侍婢巧兰这时进来了,神色张皇地凑近,压低声音道:“姑娘,孙家来人了,二爷叫人引着去二太太的院子呢。”   梅香身子一僵,蹙眉瞧着巧兰,待回过神,她气得直抖:“我爹这是,为了救儿子,连脸都不要了?”   巧兰摇头劝她:“姑娘小点声儿,赶紧跟二太太去瞧瞧吧,若直接闹到老夫人这儿,姑娘不是更没脸儿?”   梅香咬着牙,挥退了巧兰。见韩氏在炕前笑着逗老夫人说话儿,梅香一点儿也不想过去喊她。   梅香悄声出了屋,疾步朝母亲院子走。   远远就见院前站着几个眼生的婆子,母亲院里的钟嬷嬷正陪着说话儿。   梅香掀帘子进了屋,座上一个富态的妇人转过脸来,“哟,这就是周六姑娘吧?”   妇人笑道:“我是祖轩的大嫂,你跟着喊嫂子就行。”   梅香抿了抿唇,脸色不带半丝笑:“孙夫人,今日我祖母身上不好,大伙儿都忙着侍疾,我娘这会儿脱不开身,叫我来跟您说声抱歉。”   妇人脸上的笑顿了顿,抬眼打量着梅香,“六姑娘,我不请自来,为的可是你和祖轩的事儿,你也知道他老大不小了,前头的妻房死了也有两年多,家里急着抱孙子,这婚事宜早不宜迟,你们家这样拖着,可半点不诚心啊,你若这般老大不愿意的,行啊,你们家给个准话儿,我们祖轩也不是娶不着媳妇儿,非得你这棵树吊死吗?”   妇人眯了眯眼,轻蔑地道:“可不是我们上赶着要成这婚,事情不是我们祖轩惹的,是贵府的公子自己求的。”   孙夫人说着站了起来:“倒是我来错了,罢了,这事儿要么就算了。今儿六姑娘的态度我们知道了,回头贵府的二公子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家人。”   “我来迟了,孙夫人可在里头?”窗下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梅香眉头凝了凝,韩氏快步走进来,把孙夫人手一握:“怎么没提前告诉一声?我也好备些酒菜招待夫人,仓促之下只怕怠慢了您呢。”   孙夫人笑笑:“不敢当,周二夫人客气了,我正要走,您别忙了。”   韩氏在外已听了一会儿,忙堆笑道:“夫人您别跟这死丫头一般见识,您快坐快坐,梅香,你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你嫂子沏茶来?”   梅香气得直跺脚:“娘!”   韩氏抬眼瞪她:“这么大了半点眼色没有,在孙夫人跟前给我丢人!亏得不是外人,要给外头知道咱们家闺女这么没规矩,还不给人笑死?出去!面壁思过去!”   梅香恼得摔门走了。   孙夫人似笑非笑:“二夫人何苦勉强六姑娘?咱们是结亲不是结仇,可万万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韩氏堆着笑道:“孙夫人勿怪,小孩子不懂事,您等我斥她。您今儿过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唉,原该我上门去瞧您的,这不我们大伯一直在京城寄养在安平侯府的闺女回来了?家里头一忙乱,就没顾上。”   孙夫人挑了挑眉:“安平侯?可是岁前征北的那位?”   韩氏抿唇笑道:“可不是吗?您不是外人,我也不瞒您,我们姑娘和老太太都是顾侯爷亲自送回来的,如今顾侯爷还没走,说要跟我们熟悉熟悉,安顿好了姑娘才去赴任呢。我听说,咱们孙家的铺子正想往江宁扩呢,您说咱们两家关系这么近,届时少不得在顾侯爷跟前帮孙爷说说话呢。”   孙夫人垂了垂眼睛:“这事不急呢。府上二公子,想必比我们急。今儿我上门,原是想跟您商量商量我家叔叔和令千金的事儿,没成想倒给个小辈儿臊得坐不住,二太太,六姑娘这性子,在我跟前便罢了,若是到了外头,只怕要吃亏。”   韩氏忙陪着笑:“是,是,这丫头给我宠坏了,回头我定不饶她。孙夫人,您也算我们丫头亲长,瞧她年纪小,您千万别往心里头去,啊?”   孙夫人捏着帕子沾了沾嘴角:“罢了。”   韩氏笑着道:“顾侯爷给我们家带了不少京城的稀罕玩意儿,您稍坐,我叫他们取几样精巧京点给您尝尝。”   孙夫人摇摇手:“不必了,我们家京城也有铺子,不缺吃的。”   韩氏尴尬地搓了搓手,连连道:“是,是。”   自家儿子扣在人家手上,实在轮不到她来硬气,周家若有法儿,也不至要拿嫡女去给人家抵命了。韩氏心里酸的不行。   后来周老夫人才得知周二公子在外头惹了什么事,韩氏哭哭啼啼地把孙家的态度说了,“那孙公子是个有名的泼皮,他妹子嫁了知州做如夫人,兄长经营着几家兴旺的铺子,和那些官员有些牵连,在咱们苏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逸飞得罪了他,他就敢拿人,如今不知关在哪个牢里,周海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半点儿准信儿,实在是没法子,只得依了他们。可梅香不乐意,跟我吵,恨我偏心她二哥,娘,我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有什么法子啊?要怪,只能怪咱们势不如人。”   严氏在旁冷笑:“要说这事儿也怪你,弟妹,你太宠逸飞了,小小年纪,吃喝嫖赌他哪样不沾?书没读好,倒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现在好了,惹出大祸了,要拿自个儿姑娘去换他?梅香这孩子哪里不好?竟要给人作践做填房?咱们周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韩氏直抹泪:“大嫂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爷儿们顶用,哪里轮得到咱们后院的忧心?那您说,难道就瞧着逸飞去死?大伯若有法子,我给大嫂您磕头赔礼都使得,这不也帮不上忙?”   严氏气得跳起来:“你……”   “行了!”周老夫人扬声喝止住了两人,“正事说不明白,你们倒吵起来?都给我闭嘴!”   两人讪讪地应了“是”。   周老夫人瞥着韩式道:“梅香呢?”   “叫我撵到祠堂跪着了。”   周老夫人白她一眼:“去,叫人把梅香送回蓼淑阁!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都不疼?”   韩氏嗫喏道:“这不是……”   周老夫人冷笑:“为了救儿子,就把闺女填火坑?闺女就不金贵?你们都回去,把老大老二喊过来,外头的事,爷儿们出头,若还不顶用,就叫你爹舍出老脸去求旧人。实在救不回来,周逸飞自己闯的祸,叫他自己担着!没道理他在外兴风作浪,倒半点不用受罪。”   韩氏哭道:“娘说的这是什么话?逸飞怎么就闯祸了?不过是小孩子醉了酒犯糊涂。死的是个不值钱的丫头,早给爹娘卖了,她的命能用逸飞去抵?逸飞可是咱们家嫡出的少爷!”   周老夫人笑了笑:“你还当咱们家是从前?没有芙儿给你们挣前程了!醒醒吧!”   周莺在暖阁里,把这些话都听得真切切的。这时候出去,又怕韩氏脸上挂不住。她知道韩氏说这些话的意思,没办法的时候,想用梅香去换周逸飞。如今顾长钧人到了,他们就想谋些别的路。   上房吵吵嚷嚷的时候,周振正战战兢兢地跪在得胜茶楼的厢房茶几前。   “侯爷,我那侄儿实在冤枉,是给人设计的。那孙瘸子早看上了我们梅香,不过是设套儿,想逼着我们家应承……”   顾长钧手里捧着杯茶,用茶盖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儿。   “死者爹娘早没了,早前卖给了孙瘸子做妾,孙瘸子出来喝酒,把她带着作陪,逸飞就以为是风月楼里陪酒的,没想那么多……”   “所以人家不从,就可以扼死了人?”顾长钧淡淡抬眼,声音沉缓地道,“国有国法,作奸犯科,就得受罚。莫非,你们觉着周莺在你们手里,就可以仗着本侯的势藐视律法?”   周振连连摇头:“不是的,侯爷,实在是那孩子醉酒失了神智,也是孙瘸子有意设计。总不能眼睁睁瞧着那孩子就此枉死了啊?进了大狱,这都一个多月了,再耽搁下去,只怕小命堪忧。无奈才求到侯爷跟前来,我也是昨儿才知道,那时候这不是为着莺娘,我去了京城吗?若我在苏州,说什么也不会纵容侄儿出去,结交孙瘸子这样的人。”   顾长钧淡声道:“你是想说,你为本侯所迫去了京城,才引至了这祸端?”   周振俯下身去:“小人不敢。”   “哪里不敢?”顾长钧收回目光,凉凉笑道,“周员外胆子大得很呢。”   **   周振灰头土脸地回到家,直接去了上房。   “顾侯爷没应,倒也没拒,明儿叫莺娘再求几句,这事有门儿。”   说的周海和韩氏惊喜不已:“这可太好了。”   韩氏道:“我这就去求闺女。只要莺娘可替她二哥求个情,免了这回的祸事,回头她出嫁,我给她多添五千两压箱。”   韩氏忙不迭就要去找周莺,一直没开口的周老夫人沉着脸道:“你想让莺娘怎么求顾侯爷?”   韩氏笑道:“莺娘早晚要嫁给侯爷做夫人的,这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值当什么?”   “顾侯爷向你提亲了?”周老夫人怒道,“你们给莺娘什么好处了?是养育过她,还是和她有什么情分?不许去!”   韩氏哭丧着脸,推了周海一把:“你还不求求娘?”   周海:“娘,逸飞他……”   周老夫人怒道:“你们纵坏了儿子,闯出了祸,还想拿几个闺女的脸面尊严去给他善后?莺娘今儿为娘家求了顾侯爷,今后就得在顾侯爷跟前矮一头,咱们做娘家的,不能给闺女争脸,也不能拖他们后腿吧?这事以后休要再提,回头叫你爹去打听打听,若真没转圜余地,你们老老实实歇了心思,逸飞闯的祸,叫他自己去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个人担着个人的命!”   **   正月二十,年节的氛围渐渐淡了,街上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二十五顾长钧就要去赴任,日期一拖再拖,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寒山寺,周莺和严氏、王氏等人在大殿祈福。香烟缭绕,烟火味浓的呛鼻,身边的严氏和王氏相互打个眼色站起身退了出去。周莺知道是谁来了。   颀长的影子映在颜色深沉的砖地上,他越来越近,立在她侧旁的蒲团后。   周莺双手合十念完了祷词,顾长钧缓缓坐下来,抱膝认真地打量着她。   周莺睁开眼,明媚的双目春意盎然。   见到他,她也是有几许欣喜的。虽然不应该。   顾长钧身后撩了下她耳侧的碎发,低声道:“听说,你有事要求我?”   周莺咬了咬嘴唇:“谁说的?”   “你那个二表哥,不是想出来?你跟我说几句好听的,也许我考虑考虑?”   他好整以暇地抱膝坐在蒲团上,身后是金漆雕成的佛像。   宝相庄严,香火缭绕的殿上,他用这样低醇诱人的嗓音说着这样轻浮的话。   周莺摇头:“我没什么好求。”   顾长钧笑了下,薄薄的唇漾开浅淡的涟漪:“我要走了。”   周莺怔住,长睫垂下,又掀开,“什么时候?”   “明日,辰时。”   周莺手在袖中握成拳,渐渐收紧,她想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还想问,“那我怎么办”。嘴唇抿了抿,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紧攥的指尖给温热的手指分开,他伸手过来,牵住她的手,渐渐靠近。   “周莺。”   他低声喊她的名字,呼吸靠近了,有了几许旖旎的味道。   “……”周莺轻轻仰起脸,唇轻启,颤着呼吸,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把心一横,主动吻了他的唇。   顾长钧低低地笑了下:“佛祖在上,你这样大胆,合适么?”   周莺没答,她伸出双手,缠绵地勾住他的脖子。   顾长钧垂头吻下来。   外头暮钟响了,一声一声,回荡在紫蓝的暮霭中。   大殿敞开的门外,有淡淡的光线射进来。   顾长钧拥着她,不想放开。   “婚事,昨日与你舅父提了。日子可能会定的很急。”   周莺不意外,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就是顾长钧的另一半。   她想到周逸飞的事,“舅父找你帮忙了?”   顾长钧浅浅一笑:“苏州官员和我没什么交情,江南富庶,自成一体,官场上的人没那么卖军中的面子。”   “不过你不用担心,安心等着,等我来迎你。”   周莺眸色黯了黯:“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做不到……”   顾长钧哼了声,伸指捻了捻她小巧的耳垂:“你可是皇族血脉。你有的东西,可多了。”   顾长钧缓缓站起身,负手行至殿门前,暮色中,他周身像镀了金光。   “朝廷的旨意,只怕就要到了。周莺,我得早点儿娶到你才成。繁文缛节不走了。”他回过身,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你怕不怕我委屈了你?”   周莺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怕。”   三书六礼,说起来也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那个人是他,她觉得很好,很安心。   踏着细碎的光线,顾长钧去了。再见时,身份已不同,她穿着大红嫁衣,牵过他手中的红绸,自此成为了他的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结婚,过度剧情走完了走完了。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60章   冬雪消融,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御书房前的玉兰开得正好,窗扉半敞,能看见里面龙案后支颐浅眠的人。   晋帝手里还握着适才看了一半的折子, 京城天气倒好, 江南这些日子至少下了半个月的雨了, 晋帝牵挂着那边的涝情,已经两天没怎么合眼。   才喝了些暖的汤茶, 这会儿那热意上头, 熏然之下竟睡着了。   那梦十分真实。   依稀是六七月的天, 非常闷热, 他那时才三十八、九模样, 带了太后、皇后和几分得宠的嫔妃去别苑避暑。山庄环水,很是幽静, 朝廷的事交由首辅和几个重臣商议着办,本该是太子监国,刚巧外地出了贪腐重案,盛王被遣去了办差。大臣们商议不下的事, 才拿过来请他示下。   倒是一段极难得的悠闲日子。就在那时有人托门路进献美人,他本没什么兴致,后宫佳丽众多,皇后贤惠, 好几个嫔妃都得宠。   还记得那天阳光烈得很,在那夏日的亭子里,周围是满眼的接天莲叶。丝竹声中, 有个人凌波而来。   他目光移去的一瞬,恍然这世界登时安静了。   她踏着缓慢的步子朝他走过来,那长长的曲折的石桥好像一世也走不完。   在那惊鸿的一瞥中,他将她的影子刻在了心上。   他坐拥九州,手掌天下,那些豪情,那种骄傲,此刻突然索然无味起来。   他还不曾拥有过这样的女人。   若要他拿什么去换她在身边的一日,舍弃整个后宫,够吗?   她肤色如雪,整个人透着不可亲近的孤冷。   她身边的男人喝斥她请安,她抿着唇,一脸倔强不发一言。   夜晚的碧纱帐中,她身上的罗衫顺着滑凉的肌肤落下去,她偏着头,睁开眼睛,盯着某个虚无的方向。   她叫一声都不曾。   更不曾与他说半句话。   如果那时就知道,她心中已有旁人,她腹中已有那人的骨肉,他会放手吗?   会任她从来的那座桥上转身离去吗?   如果不曾拥有过,此生将多么遗憾。放眼看遍寡淡无味的后宫,这一生都不知为一人癫狂是何滋味,那将多么可悲?   “皇上,皇上!”   梦,就此中断。晋帝懵然睁开眼,眼前的近侍也已头发花白。   今夕非昨夕,那些逝去的,终是追不回。   “罗贵妃她不大好。”   若非紧要事,谁敢打扰皇帝?   内侍跟了他数十年了,知道他对罗贵妃的重视,不敢不报。   晋帝声音沙哑:“怎么不好。”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遗憾那梦未能做下去。   “夜里咳血不止,适才小人去瞧,出……出气多近气少……瞧着,有些凶险。”   晋帝怔了怔,握了拳捶在桌案上:“传御医了吗?”   内侍道:“小人大胆,贵妃如今还在禁足,原不该放人进去。可实在情况危急……请皇上降罪!”   御医请了,还说不好,那必是真的情况很糟了。   晋帝扶额叹了声:“走吧,去秀毓宫。”   夜深了。适才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前头宫人提着灯,御辇无声地驶过夹道。   秀毓宫门前已站了几个妃嫔,远远见晋帝过来,跪下去行礼,“皇上万福。我等听说贵妃娘娘不舒服,忧心不已,急着过来看看。”   晋帝淡淡点点头,下了辇,径直往里去。   屋中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这个味道,晋帝这些年都嗅得惯了,过去不曾觉得嫌弃,此刻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两个御医跪在外头商量用药,见晋帝进来,都躬身走过来,想和晋帝说说详情。   晋帝摆摆手,止住了他们,他朝里走去,鹅黄绡帐里,两个宫人扶着个脸色苍白如纸的人。   罗贵妃没有妆扮,披散着头发,眉色比平日还淡,两眼虚弱的闭着,宫人正拿帕子擦拭她嘴角的血迹。   她眼底一片乌青,肩膀窄极了,瘦成一把骨头。便是这样,他也宠了她许多年。   如今瞧来,其实也没多少相似。不过是那清冷的性子,少见笑容的脸,和年岁,和过去的那个人差不多。   他在她眼底看不到感情。   后宫太多爱着他盼着他求着他垂怜的人,许是人的天性就是越得不到越不想放手。他知道她心里从来没有他,所以每每看到她为了谋求一些东西而委曲求全的来讨好自己,他心里就升起几丝难得的愉悦感。   罗贵妃此刻的样子,如此虚弱,丑陋,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愿靠近的死气。   “你们都出去。”晋帝立在那儿,离床约有五步距离。   宫人内侍纷纷退了出去。   罗贵妃抬起眼,视线模糊只看得出一个轮廓。   阳光洒下来,这充满死气的殿宇中供着的琼花绚丽的绽放着。可惜了,再也看不到自己心爱的人。   这一刻她连深埋在心底的怨憎都不见了。   如果能重回少年时,能再见一面,远远和他打个招呼,该有多幸福啊。   “茵茵,朕未曾亏待过你吧?”   晋帝开口。   过去再亲密不过的人,十年相依相守,此刻他却一点儿都不想靠近。   罗贵妃扯开嘴角笑了。她身子差成这样,不就源于承宠?他给了她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关注,却也放任那些人肆意的陷害她。过去他眼中望过来的深情有几分是为她?   “皇上待我很好。”她断断续续的答着,能撑过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她不怕死,但不能带累家人,上回她情绪失控对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临了临了,还是转圜一下吧。   晋帝点点头:“茵茵入宫十年,伴着朕,朕很欣慰。茵茵还有什么愿望,朕可以替你达成。”   罗贵妃闭着眼想了想,缓缓叹了口气:“皇上,臣妾大胆,想求皇上准许将臣妾的尸身火化,臣妾的骨灰,想洒在宣德门城楼下,不知皇上,能不能……”   “准了。”皇陵里有没有她,都不要紧了。周芙的墓已找到,届时将棺木起出来,下葬入陵园,罗贵妃有否出现过,他已经不关心。   “谢皇上。”罗贵妃长长地舒了口气。   生来不自由,死后,让她只属于自己吧。不是谁的妃嫔,也不想做谁的女儿,谁的姐妹。这一生这样短暂,却又是这样难捱。   晋帝道:“不叫敏慧等人进来说说话吗?”   罗贵妃怔了下,敏慧,她是想念的。可自己这幅样子,一定很可怕,与其让他们跟着难受,不如她一个人静悄悄的走。   她摇了摇头:“不能给皇上磕头了,皇上勿怪。之前臣妾有些事想左了,皇上瞧在臣妾侍奉这么多年,莫怪臣妾。”   晋帝道:“好。”   他转过身,缓步走了出去。   一场恩宠,便如梦一样。罗贵妃启唇笑了,深红的血顺着嘴角滑下来。   晋帝从秀毓宫出来,就有近侍迎上来:“皇上,太后叫您务必去趟寿芳宫。江南那边传信回来,说周家已经做主答应了安平侯的求亲。”   晋帝脸色一沉:“不必知会朕,就可娶了皇女?”   内侍不敢说话。到了寿芳宫,太后取了封信给晋帝瞧:“丫头亲手写的,求咱们别怪罪安平侯。”   晋帝阴沉地坐在那,将手里的茶碗一扣:“她以什么身份求我们?这时候才想起我们许会不高兴?”   太后劝道:“皇上别逼得太紧了。好容易认回孩子,这么多年是顾家养着她,又不再咱们眼前,她跟咱们不亲那不是很正常嘛?她要嫁给顾长钧,我也不乐意,那姓顾的性子阴沉,不好拿捏,我宁可她嫁个寻常世家子侄,嫁个听话好掌握的男人。可你瞧她年后不打招呼就走,她这是铁了心要挣开咱们的束缚。将来你还想见她不见?”   晋帝垂头不语。太后道:“许是我老了,我当真舍不得,想到正宏年纪轻轻就……我怎能不疼他唯一的骨血?皇上?我知道您怪正宏,悉心培养的儿子,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也知道您的颜面上不好看。但我更知道,您其实心里一直遗憾。您挂念正宏……”   晋帝抿了抿唇:“母后,儿子还需要时间想清楚。回头再给您回话来吧。罗贵妃殁了,朕一时,也没什么心情。”   **   三月天,朦朦的雨敲在窗上,周莺放下手上的针线,转过头瞧了瞧天色,心里有点闷。   这雨下了一个多月,难得有晴好的时候。屋里墙上都凝着一层水汽,周老夫人已叫人去找瓦匠重新刷一遍墙灰。   南方的气候和饮食她还不太适应,这一个多月清减了些,算算日子顾长钧也走了一个多月了,期间陆续有他的人送东西过来。   聘礼已经下了,他应该准备的很早,在京城的时候就做过打算了。礼册在周老夫人那瞥了两眼,他在江南竟也有些产业。   周振周海近来很是忙碌,即将和京城过来的侯爷结亲,不少人都凑上来想走走门路。周逸飞伤杀人命的官司,后来赔了许多钱才算了了,人已经放了出来,孙家还是想迎娶梅香,那孙二有事没事就往周家跑,想跟梅香见见。   梅香只得暂时住到周老夫人院子里,说陪着周老夫人斋戒,不见客也不出门。   再过一个月,就是婚期。她手里的嫁衣还没绣好,周老夫人请了好几个绣娘替她做了两三个样式,她还是想亲手做。   “姑娘,老太太那边来了人,说让姑娘去呢。”   ,   周莺忙妆扮了过去,一进老夫人的院子,她登时脸色白了几许。   外间站着两男两女,都是宫中打扮。   掀帘进去,上首那人转过脸来,周莺抿了抿唇:“郑……郑嬷嬷。”   郑嬷嬷是寿芳宫太后身边得力的老人儿。周莺只怕他们是来抓自己回京的。   郑嬷嬷蹲身给周莺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太后娘娘惦着姑娘,叫奴婢过来帮着周老太君给姑娘备嫁。”   周莺有些意外,那郑嬷嬷招了招手,外头一个宦人进了来,也不等众人置香案换衣裳,就请了圣旨出来,目光温和地望着周莺道:“姑娘,请接旨。”   屋中人都跪了下去。那宦人念了旨意。晋帝赞了周莺品德,又赞了顾长钧的功绩,下旨为二人赐婚,同时钦封周莺为端宁郡主。   一时连周莺都不敢信。   郑嬷嬷道:“郡主,太后娘娘跟皇上希望您的婚姻美满,不想你们担着污名。皇上还说,您到什么时候,都是皇家的人,日后成了婚,也还请多回京看看。”   周莺着实没想到,为了叫她风风光光的嫁人,宫里的那两位竟打算到了这个地步。   她走得匆忙,也很无情,甚至掺杂了欺瞒。他们没怪她,还替她考虑的这么细致。   郑嬷嬷又道:“皇上说了,您是郡主,婚事马虎不得,叫奴婢带了人手,好好给郡主操办。”   一旁严氏终于忍不住,笑道:“丫头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看看皇上和太后给你备的东西?外头院子堆了一院子呢!”   周老夫人一记眼刀甩过去,严氏讪讪闭了嘴。   婚礼复杂得超乎想象。   一头是侯爷,一头是郡主,又有皇上派的司礼官员专程操办这事,排场自然小不了。   大半苏州城的乡绅名流都亲亲热热地前来围观。天气还是不大好,勉强晴了几天,总算今早没下雨。   周莺坐上马车,眼泪就止不住了。   她和周老夫人的缘分太短了。   才相聚没几天她就出嫁,再回来,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侧旁顾长钧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两人并排坐在宽敞的红漆雕金马车里。他们将在这个车里耽两天半,才能到达顾长钧在江宁的府邸。   后头的人群越来越远了,渐渐身边安静下来。   顾长钧伸臂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担心,你想家了,就常回来。我不是那么古板的人,不会拘着你。”   周莺低低“嗯”了声,埋头在他肩窝,小声地呜咽。   江宁城东,府宅前站着不少来观礼的人。今日才是正式婚宴,郑嬷嬷随行来的人有部分早几天就到了这边,上下打点的很是周到。顾长钧把周莺送回新房,才出来招呼宾客。   宾客中有些是他军中旧部,有些是江宁官场上的同僚,再有附近的土豪乡绅,顾长钧来得不久,政务却已经上手,处理了几件棘手的事后,众人对他赞誉有加。得晋帝赐婚后,更有人觉得他来江宁做官不过就是下来镀个金,历练一番许是就要调回京中重用的。   顾长钧回来时,已经是一更天了。   周莺乘了两三日车,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本是想等他回来饮合卺酒,谁想梳洗后靠着床头就睡着了。   顾长钧遣退了屋里服侍的人,他在床前注视着周莺。   她穿着大红嫁衣,铅华洗净了,素白的一张小脸,纤长的睫毛覆在眼下,小巧的鼻子有着好看的弧度。   他曾盯着这张脸,心底想过多少回要把她留在身边。   终于,她成了他的了。   顾长钧笑了下,自行走到净房去梳洗了。   周莺清晨起来时,只觉得自己腰酸得紧。她眯着眼睛动了下,骇然发觉一只健壮的手臂箍在她腰上。   她抬眼看过去,自己正置身一个男人怀中。颈下枕的不是鸳鸯戏水的枕头,而是他的另一只手臂。   她一动顾长钧就醒了,他没睁眼,手上紧了紧,叫周莺更近地贴向自己。   两人拥抱亲吻过许多回,但躺在同一张床上还是头一回。   周莺紧张地推着他:“三叔!”   顾长钧闭着眼,用下巴蹭着她的脸颊:“嗯。”   他下巴上有新生的短短的胡茬,蹭在脸上又痒又刺,她缩着身子,不住的想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27 11:06:39~2020-01-29 05: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1了1个1咪 25瓶;36262511 10瓶;Corrine Tseng 5瓶;东东西西 2瓶;我爱不二家、今晚吃土豆、柚子味的酒、倆小zh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周莺正不自在, 就听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侍婢们捧着热水候在外头,当先打头的是周老夫人给陪嫁的尹嬷嬷,笑着在外道:“侯爷, 夫人, 奴婢们进来了。”   周莺忙推开顾长钧的手, 垂头瞟了眼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晚的喜服, 腰上那块料子皱巴巴的。周莺扁着嘴嗔怪地白了顾长钧一眼, 忙从帐子里爬起来。这一眼看过去, 大有娇嗔意味, 顾长钧闷闷笑了声。   人才起身, 外头的人就掀帘进来了。尹嬷嬷在她住进周家第一天就开始管着她屋里的事,平时贴身照顾的是落云, 管丫头收东西等都是尹嬷嬷在做着。是周老夫人身边的旧人,这回陪嫁过来,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对周莺很是忠诚。   下人们都行了礼, 尹嬷嬷挥手叫侍婢将两个雕花铜盆摆在架子上,过来扶着周莺的手引她去后头洗浴。   顾长钧起身,就有两个小婢过来伺候穿鞋,一人捧着他一只靴子, 顾长钧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扬手将人挥退了。   他这宅子新住不久,里头伺候的人都是过去守宅院的老人儿, 这回成亲,怕周莺人手不够用,管事又寻牙行买了十来个新婢子,不知有意无意,挑的都是模样周正清秀、十四五的丫头。   顾长钧不让服侍,两人有些失落,目送顾长钧跟到屏风后头盆架旁,尹嬷嬷和落云给挤了出来,锦绣花鸟屏风上两个人影隐隐约约,听得周莺压得极低极低的声音:“三叔……别闹。”   尹嬷嬷笑呵呵地挥退了众人,不再理会两人的梳洗之事,叫人轻手轻脚的收拾外头炕桌,摆了粥点和小菜出来。   梳洗罢,顾长钧牵着满脸通红的周莺出来,将她按在妆台前,凑在她耳畔不知说了什么。   落云进来时,顾长钧已经走了,留下周莺一个儿,红着脸呆呆瞧着镜子。   给她挽了头发,梳了妇人发髻。尹嬷嬷进来铺床,在帐子里翻来覆去的找东西。   婚前周老夫人叫人给周莺说过夫妻之间的事儿,也瞧过秘戏图,涨红了脸小声道:“嬷嬷,没呢……”   落云没听懂,尹嬷嬷倒懂了。她蹙了蹙眉,瞧着周莺摊了摊手。   周莺不敢回视她,垂着头道:“您忙别的吧。”   尹嬷嬷笑笑:“是。”   昨晚周莺太累了,靠在床沿睡着,连顾长钧进来也不知道。   她过去明明很浅眠的,可能是路上颠簸身体不适的缘故?   顾长钧倒也体贴,没有强行将她弄醒了。   周莺捂着发烫的脸蛋,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顾长钧。   两人今后就是夫妻了。   从前想都不敢想。   过去她在他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他虎着脸训斥,她跪在那认错。转眼好像一切都变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温和。   她也越来越不怕他了。   落云扶着她去吃早饭,周莺瞧瞧身侧空了的位置,抿唇道:“三叔不用早点吗?”   尹嬷嬷闻言笑了:“夫人,该改口了。您现在可是正正经经的侯夫人。”   周莺难免羞涩了一下,想到适才在净房,她也是喊了声“三叔”,顾长钧勾着她下巴问她:“你喊我什么?”   她抿了抿嘴,他凑近过来,逼着她喊了声别的。   好别扭,不习惯。这身份转变太大了,喊了十年三叔,当真不易改口。   侍婢道:“侯爷前院有事,陆大人成大人他们都候着呢。”   周莺点点头,如今周老夫人也不在身边了,她彻底的闲下来,竟不知该去做点什么好。   尹嬷嬷似瞧出她心事,笑道:“待会儿夫人用好了饭,等侯爷回来接您去东院,顾二爷前些日子就来了,等着夫人敬新妇茶呢。”   “二叔?”顾长林?   他远在蜀中,为了参加他们的婚宴,特特赶来了吗?   尹嬷嬷小声提醒:“以后顾二爷是夫人的二伯了,得跟着侯爷喊‘二哥’。”   一旁新买的丫头没忍住,奇怪地瞥向周莺。二叔三叔,把她都弄糊涂了,难不成夫人还是侯爷的什么远亲小辈不成?   周莺安静地用了小碗粥,坐了两日车,胃里不太舒坦,也吃不下旁的,落云服侍她换了衣裳,才收拾罢,顾长钧就到了。两人携手来到前院厅中,里头不仅坐着顾长林,还有几个族中的长辈,都是为了观礼,特地从外地赶来的。   上首一个妇人笑道:“原该昨儿在新房陪着新媳妇儿说话的,听侯爷说,路上行了两日,夫人不大舒坦,就没去打搅。”   怪道昨晚新房里头那么安静呢,周莺有些感激地偷觑顾长钧。   旁有婢子端了茶上来,顾长钧取一杯在手,然后递给周莺,温言道:“这位是六表婶。”   周莺忙恭敬地奉了茶。   那六婶笑着接了,从旁拿起一只盒子道:“没什么好送的,这套头面是家传的,勉强过得去眼。”   周莺听说来历珍贵,不知该不该收,顾长钧身后的侍婢已上前来双手捧过去。周莺只得道了谢。   一一见过礼,顾长钧和一行男宾都离开了。周莺陪着女眷们说了会儿话,正午又开宴,男女分两席,如今周莺是这府里女主人,殷勤地招呼着宾客。早上用的少,肚子里早空了,几杯酒下肚,胃里灼烧似的疼。   勉强送了客走,周莺先回屋里躺着了。顾长钧晚上才回来,听说周莺不舒服,快步走到里头。   周莺额上都是晶亮亮的汗,喝了点舒胃的汤药,才换了淡粉色寝衣,见顾长钧来,就忙下地要行礼。   顾长钧将她扶着:“不许动。”   扶她躺回到床上,拿被子给她盖着,用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不悦地道:“做什么要逞强喝酒?”   周莺一瞧他沉着脸就觉得有些委屈:“我想大家尽兴,我是小辈,又是……”   她仰着脸,用水光盈盈的眸子瞧着他:“……又是您的妻子。”   顾长钧怔了下,垂了垂眼,替她掖好了被角,默了许久方道:“睡吧。”   周莺见他站起身来,伸手扯住他衣带:“那三叔呢?”   顾长钧握住她手,轻轻揉了两下:“你不舒服,我去书房。”   周莺迟疑地松了手,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她想到画上的那些事,着实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顾长钧回身放了帘子,然后走了出去。   隔间炕前,他抚了抚胸口。   心跳好快,快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适才望着她那样的表情,那双眼睛,险些就忍不住……   尹嬷嬷在廊下,正吩咐侍婢打水服侍顾长钧沐浴,却见那位主儿推门走了出来。   尹嬷嬷一怔:“侯爷晚上还要出去?”   顾长钧点点头,这位是周莺房里的管事嬷嬷,他愿意给几分体面,“去书房,好生照料她,明儿一早我再过来。”   尹嬷嬷欲言又止,这都两天了,这夫妻俩怎么一点都不急似的。   顾长钧朝外走,他在外头的院子叫流雪斋,北鸣在里头收拾书架,见顾长钧折返,有些意外:“侯爷?”   顾长钧道:“叫人备水。”   北鸣支吾道:“侯爷,床铺小人才收拾起来,以为侯爷您这些日子……”   “怎么那么多废话!”   北鸣缩了缩脑袋,灰溜溜地领命去了。   暖阁里水汽蒸腾,连顾长钧坚毅的面容也氤氲得柔和了几分。   他闭眼靠在桶壁上,脑子里全是后院睡着的那个女人。   如今这方天地,只属于他们二人了,娶进了家门,不料竟还要吃这等苦。   而此刻的上院里,尹嬷嬷陪在周莺房里,忧心忡忡地道:“侯爷是不是不高兴了?”   又道:“明儿我做几样酒菜,别等侯爷来,夫人您先送过去。”   周莺蒙着被闷声道:“嬷嬷您别担心,三叔不是那样的人。”   尹嬷嬷摇头:“夫人还年轻,您不懂男人。您没见屋里那几个服侍的?个个儿都生得西施似的,又殷勤,侯爷一来,她们没命的往上扑,我虽没细问,料想外院也有。侯爷镇日在外头睡,人家以为夫人不得侯爷欢心,再有些日子,就不把您瞧在眼里头了。这些事我见得太多,夫人手段温和,只怕将来压不住人。”   周莺索性坐了起来:“嬷嬷,我头疼。”   尹嬷嬷骇了一跳,忙过来试了试她额温:“不是着了风寒吧?不行,明儿说什么也得请郎中来瞧瞧,夫人您别多想了,快睡下,我再去拿床被子来,你盖严实,发发汗能好。”已经不记得唠叨叫周莺笼络顾长钧的事儿,一心只记挂周莺的身子了。   次日顾长钧衙门有事,又出去了一天,周莺趁机叫尹嬷嬷点了府上的人,把各处管事的都喊过来认了一遍,发了些金银锞子,就叫人散了。尹嬷嬷提醒:“外院貌美的丫头也有六七个,说是迎客奉茶用的,殊不知也有在书房的,夫人得空还是去瞧瞧。”   周莺敷衍地“嗯”了声。   天黑下来,尹嬷嬷唉声叹气地从周莺房里出来,吩咐各处安顿好,自己回到宿处,担忧的睡不着。老夫人把她放在姑娘身边,就是为了姑娘遇事能有个出主意的人。可瞧姑娘没心没肺的,压根儿不在意侯爷身边有没有人。姑娘才新婚,要是不能稳住侯爷的心,日后的糟心事必多,她怎么就不懂呢?   想到一半儿,忽听前头有人声,说是侯爷来了。尹嬷嬷飞快跳起来,边穿衣边往外走,压低了声音吩咐:“快去打壶酒,弄几样小菜送进去!”   边走边不自觉地笑出来,可算来了,这回来了,她可得帮着夫人把人留住了,总不圆房,他怎么能知道夫人的好?这些年轻人,真是急死人了。   才走到阶前,里头守夜的落云就红着脸出来了,拦住尹嬷嬷道:“侯爷说,不叫人在跟前伺候。”   尹嬷嬷笑容更深,一叠声道:“好好好,散了,都散了!我去厨上瞧瞧热水去!”   屋中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周莺斟了茶,等顾长钧在后头换了寝衣出来。   顾长钧上下打量着她:“好些了吗?我听说今儿请了郎中,开了什么药?”   周莺下意识地走过去替他把没弄好的衣襟抚平了:“我没事儿,郎中说,脾胃不调,还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慢慢调理着就好了。”   更难治的是她过去的病,这个郎中也说她身子亏得厉害。瞒着没叫跟尹嬷嬷说,不想她多担心一重。   顾长钧拥住她:“那我今晚留下?”   周莺臊得脸通红,别过脸靠在他臂膀上,低低地道:“嬷嬷急得不行,怕我不能拴住你的心……”   顾长钧闷笑:“那可真是辛苦她了。”一低身把周莺打横抱了起来。   周莺慌得勾住他脖子。几步走到帐前,顾长钧将她置在床上,喊她:“莺莺。”   周莺头回被他这么喊,心口一缩,身子僵得厉害。   他取了挂帘帐的钩子,回身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周莺紧张地喘不过气,看他倾身靠过来,越来越近。   顾长钧捉住她捂在胸口的手按在枕上,似笑非笑地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最近更的时间不定。我多写点,尽量恢复正常更新,抱歉抱歉。感谢在2020-01-29 05:59:52~2020-01-30 17:0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othing2730 6瓶;柠凝咛寧宁、19792118、你好,壹月 2瓶;白橙、冬瓜兔、wendywang、倆小zhi、xy、今晚吃土豆、青青原上草、我爱不二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周莺心似漏跳了一拍, 顾长钧这话说的暧昧,神色更让人不敢去瞧。   周莺别过脸朝里缩去,还没挪动几许, 顾长钧就倾身过来, 伸臂固住她。她小幅度地挣了下, 想到这是必然为之之事,闭着眼放弃了挣扎。   他俯身轻柔地吻落, 微带凉气的薄唇一点点拂过额头、眉心……   左手捧住她的脸亲吻着, 右手去寻衣带的系扣。他不知道, 女人的寝衣也是这样繁琐。好容易解开外衫, 里头还有中衣小衣, 好几根带子。   顾长钧手上多用了一成劲儿,周莺身上勒得痛了下, 衣带应声而断,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抚上来。   却叫她轻轻颤栗着。   他稍稍撑起身,勾住她腰将她提起来。周莺半倚半靠在床头,他用膝盖挤开她的双膝, 将她身上的薄纱裙摆一点点朝上撩去。   周莺羞得不敢看他,屏住呼吸耐着不适任他施为,他垂首用唇蹭了蹭她光滑的腿,周莺紧张得僵住, 他稍稍与她分开片刻,唇中溢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呼吸声。   周莺趁势扯住一旁的被子,才要遮住自己, 他重新贴近,拥住她倒在枕上,他吮着她的唇瓣,将她下一秒抑制不住的痛呼堵在唇间。   **   屋中静得连滴漏的细细声响都听得见。   周莺偎在顾长钧怀中,眼角还有未干涸的泪。顾长钧的指尖在她腰侧缓缓滑动着,嘴角挂着笑,唇贴在她耳侧,低声道:“还疼吗?”   周莺扁扁嘴,想到他适才的孟浪,和自己的无助,不免有些委屈。她闷闷地垂着头,伸指在他手臂上掐了一记。   顾长钧扬声笑出来,捏着她的下巴叫她仰起头:“还不高兴?念着你体弱,都没敢太肆意。”   她眼睛含着一汪泪,嘴唇有些肿,发丝被汗水打湿了,有一绺贴在额上,雪白的肌肤透着暧昧的粉,这幅模样瞧在顾长钧眼里,登时又有些意动。   他勾着她下巴吻过来,才有过最密切的关系,此刻一吻便不若从前轻巧容易。   周莺给紧紧挤着,闷得发不出声,两只小手无力地推了两下就给捉住了扣在头顶……不敢去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多羞人,很快连意识也不大清晰。   她目光最后落在窗前的花影上,那花影晃动得厉害,没一会儿头昏目眩的闭上了眼。   晨起顾长钧已不见了,她身上给擦洗过了,穿着新换的小衣,某处肿痛得难受极了。小腿上还有他发狠时掐出来的印子。好在有衣裳遮着,才没给侍婢们瞧去。   用饭也没胃口,这一日只觉得困顿疲累。尹嬷嬷本还笑呵呵的高兴两人终于圆房,这会儿又不免担心,怕侯爷不懂疼人,坏了夫人的身子可不好。   周莺睡了整日,再醒来时已是傍晚了,透过红纱帐子瞥见外头桌畔侧坐着个人,屋里一个侍婢都没留,就只有他。   隔着层纱,瞧什么都是朦胧的,他英挺的鼻梁好似也变得柔和了。悄悄伸指将帐子撩开一条缝隙,视线清晰了,有些贪恋地端详着他。   这人容貌出众,却也冷漠的很,寻常不敢接近,只怕他凉飕飕的冻着人,可再想昨晚,他做那样的事,偶然还说两句叫人受不了的话……   他一声声喊她的乳名,“莺莺,莺儿……你乖,别这么挤着……”   脸上如火烧,光是忆及就已难堪的不行。她受了惊吓似的松开了帐子。   顾长钧似乎发觉了她的动作,目光从书上移过来,而后迈开长腿朝她走过来。   心里猫抓似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周莺掩耳盗听般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不敢去面对他。   顾长钧伸手抓住被子,一把掀开。周莺老鼠见了猫似的,飞快朝里躲。顾长钧也不着急,温笑着踢了鞋,展臂将她拎过来,按住她后腰不叫她躲,视线下移,迟疑道:“怎样了,还疼得厉害?”   周莺羞得捂住脸:“求您了,别问……”   顾长钧笑:“不问了,那,让我看看?”手就去捉她的脚踝。外头帘栊晃动,尹嬷嬷带着人进来,有些刻意地咳了声,“夫人,该用膳了。”   顾长钧知道她脸皮薄,也不逗她了,翻身半躺半坐在床沿:“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周莺迟疑道:“三……侯爷您不用……”   话未说完,他视线扫了过来,周莺想到昨晚他说的话,耳尖泛红艰难道:“夫……夫君……”   顾长钧笑笑:“衙门用过了,我睡会儿,晚上还要出去。”   周莺想到这几天,他们新婚燕尔他好像也没休什么假,蹙了蹙眉问:“衙门里事情很多么?”   顾长钧叹了声:“天雨不住,江南大涝,上游县镇的灾民都朝江宁涌,得安置他们。”   周莺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您什么时候走?”   “两个时辰后吧。”顾长钧朝她扬了扬眉头,“你别管我,忙你的。”   周莺着实没什么可忙的,侯府各处的管事都得力,顾长钧把前院库房的大钥匙也交了给她,她只管瞧账册记进出,其余琐事全权放手,只是在管事下头设了二管事,相互监督。顾长钧在军中用的就是这套法子,叫做事的人觉得受重视,又不敢怠慢,周莺管家也是这套,屡试不爽。自己也得清闲,不必事必躬亲。   周莺用了饭,尹嬷嬷在西暖阁备了水给她沐浴。周莺瞧她欲言又止,还瞧着自己身上那几处痕迹,觉得有些窘。   “嬷嬷,以后屋里的服侍……”她不想要尹嬷嬷总是管着夫妻俩之间的事,她虽然年轻,需要身边有个出主意的,但日子是她和顾长钧过,旁人的经验,未必适用于他们。   尹嬷嬷抿了抿唇:“夫人,您也别太纵着侯爷……”   “嬷嬷!”周莺不自觉提高了声音,红着脸道:“您别说了!”   尹嬷嬷心下一紧,跪了下去:“夫人,是老奴多言了,可老奴也是心疼您。”   “我知道。”周莺摆了摆手,她人还在水里,一点儿也不想说这些事,“您辛苦了,您为了我的心,我也都明白。但是嬷嬷,我不想和人说这个。”   尹嬷嬷脸涨得通红:“是,夫人,老奴僭越了。”   周莺脸色沉了沉:“嬷嬷您去歇着吧,叫落云过来。”   尹嬷嬷垂手退了出去。   身后有人替她披了毯子在肩,周莺没回头,鼻端嗅到那淡淡的木香,她知道是谁。   顾长钧用毯子将她裹住,从水里打横抱起,也不回寝居,就将她抱到西暖阁榻上,扯了条丝绸被子给她盖着。   顾长钧起身,正要离开,周莺伸手扯住他衣摆。   她仰着脸,低声道:“吵着您了?”   顾长钧回身俯下来,轻轻亲了亲她的额角:“抱歉,委屈你了,但我可能改不了。”   周莺眉头凝了凝,还未说话,他欺身而上,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唇间。   周莺迷迷糊糊,透过珠帘瞥见落云进来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她头疼地想:“落云还未成婚,也是时候给她寻个好人家,否则以后,服侍也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我还诈尸更新的。明早来看吧,早睡早起身体好~   顺势我推个小文儿,给我做这个封面的太太的的。   景咸咸咸《怜娇》   文案:将军府二公子詹瑎上了战场。   原以为是好马上道,猛虎入林。却不想人去了两载有余,是一去不归下落难明。   将军府势大,倒是没放弃去边镇那头寻人,可日日寻夜夜寻,大半年下来愣是未有结果。   没法子只得制个衣冠冢堪堪下葬。下葬那日,引魂幡飘的肆意,硬是将詹瑎两人一马招了回来!   大悲大喜之下,将军夫人高兴的晕过去几回。   仔细一瞧,这引魂幡不只招回了詹瑎,还招了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回来......   ......   小剧场:   那将军府的二少夫人是个瞎子,见人也不喜说话,也从不管事,是个性子软糯的。   贺帝两年前赐婚詹瑎,预备嫁了自家闺女予他做正妻。因着他下落不明大半年便就耽搁了,他一回转,自然得旧事重提。   得知此事的詹瑎默了默声。   家中那位一日日的,似乎也不挂心于他,倒是他,只差掏出心肝儿给她瞧了。后想想,即便掏了出来,那位也是瞧不见的。   这般是不成的,没有半点男子的威严。   他预备应下这事的风声一传出去,那二少夫人便寻不见人了。   夜半,詹瑎寻到人那会子,肠子都要悔青了去,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自家湿了一身的夫人,缩作一团偎在墙角,烧的面色通红口中呓语连连。   呓语之中,他方才知道他这口头心头念着的小心肝啊,竟受了那样大的委屈。   “没事了,夫君都替你讨回来。” 第63章   顾长钧亥时出了门。   周莺立在廊前瞧了瞧天色, 闷闷阴阴的,瞧着又要落雨。   这么暗的夜,他还要去办公事, 外头灾荒也不知严重不严重, 她身在内宅, 对外界的事不敏感,能做的只有在他回来的时候好好调理他的身体。   周莺转身吩咐落云:“叫厨上温着参茶, 等侯爷回来用。”   江宁城南门, 顾长钧下了马, 城防统领下楼来迎他。天上落着小雨, 衣摆上都是水, 顾长钧顾不得换,拾级而上, 站上城楼,统领指着城外道:“侯爷您看。”   城墙下,密密麻麻的黑点,均是流民。听说城里有分发粮食, 皆从很远的地方赶到这里来,白日强闯了一批进城,顾长钧带人疏散安顿了,不想后半日又涌上来这么多人数。   那统领王忠凝眉道:“四城除北门外, 其他都是这个情况。若都放进来,江宁府的粮食撑不了多久。”   顾长钧沉吟不语,王忠又道:“这雨还下着, 灾情许会更严重,如今水路陆路都瘫痪了,朝廷的援力一时半会进不来,就是朝廷的援粮来了,也只能解一时之急,后续如何,还不好说。”   顾长钧久久不语,王忠拿不住主意:“侯爷,怎生是好?”   城里如何分发粮食是府尹的事,处置灾民安顿城防是顾长钧的事,他沉声道:“灾民需救,城中百姓的安危也不能不顾,明日一早在城外设凉棚,供灾民休息。至于如何救济,我会与陆大人商量。”   王忠道:“只怕流民强闯,如今咱们的人手多数都在各县救治,防力大为下降。”   顾长钧负手走下去:“这你不必管,明日开城后,你带着兄弟们,守好城门,流民的事,我来办。”   说完,他就走到了阶下,翻身上马,去巡其他城门防卫事宜。   雨势更大了,那王忠站在城楼上目送顾长钧走远,似笑非笑地对身边的下属道:“这京城金玉堆里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哪里见过灾荒时人们为了口口粮能有多疯狂。”   那属下苦笑:“大人,听说这安平侯军功赫赫,许也是吃过苦的。”   王忠冷笑:“官大一级压死人,谁叫他如今辖制我们府,明儿你们都各守着自己的位置按兵不动,我倒要看看,他拿什么手段组织流民进城。”   “可是,若防卫不力,咱们不也……”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我们不过听命行事,跟我们有何干系?”   顾长钧巡了各城后,已是寅初,他马不停蹄地往府尹府上去。   天色阴沉,又下着雨,这时候陆詹还在妾侍房里休息,听说顾长钧到了,边穿衣边骂娘,“自打这姓顾的到江宁,老子就没一天好日子过!这瘟神,骂又骂不得,管又管不了,给他的活儿派重了,怕他不乐意,派轻了,又怕他觉得我轻视他。娘的!我倒了什么霉遇上这么一尊大佛!”   妾侍百般安慰:“老爷,皇上为了让他成亲名正言顺,把他妻子都封了郡主,虽说贬下来了,又没削爵,可见早晚是要回去的,您好生哄着就是了,就当陪他过家家,您别往心里去。”   陆詹气喘吁吁到了正堂,顾长钧拱了拱手:“陆大人,流民人数近三千,明日会在城外就地安置,每日需从城里送一餐饭,您比照现有数目调配。”   陆詹大吃一惊:“这……咱们江宁府,只怕安顿不了那么多流民,别说粮食不足,就是人手也不够啊,再说……”   顾长钧站起身:“陆大人辛苦。”他不说二话,撩了袍子就朝外走。   陆詹追了两步:“顾……顾侯爷!您看这事儿可不……”   顾长钧已过了穿堂,走出去了。陆詹气得跺脚:“这哪里是来与我议事的?这是命令我来了!”   马蹄声响,在静巷中听来格外嘹亮。雨停了一阵,空气里也是湿润的,袍子从里到外都是水汽。他直接去了流雪阁,北鸣迎上来,小声道:“夫人来了。”   又补充:“候您一晚了。”   顾长钧点头:“你出去吧。”   他一面解去湿了的袍子,一面朝里走。   周莺原伏在书案上,听得声响朝门边看过去。   顾长钧额角上的发丝滴着水,靴子更是水里泡过的,周莺过来接过他的衣裳,蹙眉道:“侯爷一直在外面?”   顾长钧笑了笑,食指勾着她下巴:“你在这作甚?思我念我?”   周莺抿唇:“我不放心,您这么晚出去。”   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界,顾长钧的势力都不在这儿,怎么会不担心他?   灯光昏暗,掩饰了她耳尖上泛着的粉红色,顾长钧解了革带,走到屏风后头,地上有一桶清水,就着简单沐浴了一遍。   周莺替他拿了新衣裳,候在外头,见他披着长巾出来,胸膛肌肉虬结,手臂坚实粗壮,窄腰腹肌,无不有力,周莺瞥了一眼,就别过头,再也不敢看。   顾长钧接过她手里的衣裳扔在一边,目光沉沉地朝她走去。周莺下意识退后,他步步逼近,周莺只得勉强笑道:“给您备了参茶……啊!”   一声细细的尖叫,小钩子似的勾着人的心。   外头有晨曦透过窗纸,在屋里投下菱花窗的影子。   而她在暗处,被他抱着坐在靠墙的小几上,他的手拂开她宽大的裙摆……周莺侧过头,难耐地抑制着自己喉腔里的声音。窗在旁,与她是一明一暗的两个世界。   暗影里他将她抱在身上,立在那儿动作着。   这隐秘的趣事,叫他有些上瘾。   过去那些年不曾释放过的热情,都献于她罢了。   周莺咬着唇,瞧着隔间小泥炉上温的参汤,已经没法子去想它炖了多少时候。   次日,南门城墙下,流民推撞着城门大声呼救,属下来问:“王统领,是不是让灾民进来?”   王忠瞧瞧天色:“等等吧,等咱们安平侯顾侯爷指令呢。”   几个属下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城外是撕心裂肺的喧嚣,城内是事不关己的凉薄。   顾长钧到的时候,王忠已经下令要放箭。城门就要守不住,将士们都有些狼狈。   顾长钧上城楼瞧了瞧情形,抱臂立在那儿没有吭声。   王忠瞧他不急不缓的,催促道:“侯爷,您说在城外安置流民,可您看,这些人哪里肯听话?非要闯进来!”   顾长钧不语,目光淡淡瞥着城下。王忠还要再说,忽听有人大声道:“王、王统领,您看!”   入目看去,前方涌来了好多骑兵。有人道:“莫非是朝廷的援力到了?太好了!”   王忠眯了眯眼睛,距离隔得太远,根本瞧不清,等那骑兵到了近前,王忠变了脸色:“那不是……那不是西北军旗帜?”   千军万马在前,哭闹不休的流民也给震慑住了。城上听得一个嘹亮的声音道:“城上听着!我等奉命前来安置流民,南门城守王统领可在?请放心,我等必保城外不乱。”   王忠迟疑上前:“敢问这位将军是?”   下头那声音笑了两声:“燕州虞承宇!奉旨前来增援。”说是奉旨,其实是自动请旨。   又道:“侯爷勿怪,路上难行,迟来了几许。”   王忠脸色发青,转身看着顾长钧:“侯爷这是,早就借了援力?”   顾长钧似笑非笑,没答话,转身步下城楼,对随行的亲卫道:“走,去北门看看。”   王忠回过头去,咬牙望着城下,虞承宇叫人卸了携带的干粮,分区划出空地,叫流民排队领用。   很快帐篷搭了起来,外头的乱势得到了抑制。片刻又得了消息,说云南安徽两日的援粮正在路上,请四城验明身份才放行。   那天与王忠说话的属下灰溜溜上前来:“王统领,这……那虞承宇可是顾长钧的故交,这回平乱,功劳不就成他的了??”   王忠狠狠啐了一口:“呸!京中下来的官油子,自己不费力,倒是结识了不少有用的人。敢情皇上大臣还不如他会调遣?云南才打完仗,有什么存粮?这是拿云南百姓的命来给他做功绩!”   顾长钧一连两日没回府,周莺叫人注意着外头的消息,知道流民没有涌进城,没有引起乱子,她稍稍放心些。不过天雨不断,他镇日在外头,要是伤了风着了寒可怎么好。   二更天顾长钧才回来,在流雪轩洗了澡,摸黑进内园,周莺竟还没睡,熬夜在做针线,顾长钧一把丢开她手里的东西,将人按着在床沿,好一番折腾才作罢。   周莺拿他没法子,膝盖在床沿擦破了皮儿也不好意思吭声,挣扎着起来叫备水备点心给他添添肚子。   他很饿,整天在外行走,没什么坐下来歇着的机会。   但他仍然吃的很文雅。   再难的困境,再苦的条件,世家的教养也深深印在他骨肉中。   周莺在对面支颐瞧着他,顾长钧饮了一口梨花白,垂着眼道:“你这样看着我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周莺窘得脸通红,男人怎么一成亲就这个样。   她还没反应过来,听顾长钧又道:“我要去宁州治水。那是源头,从那起,下游几个县镇死伤无数。不堵住壶口这灾就过不去。”   周莺怔住:“雨还下着,那儿发洪水,您怎么上路?要去多久?”   顾长钧淡声道:“快则二十多天,慢则一两个月。”   周莺想到婚后,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五只手指都数的过来,又想到他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心里难受得紧。起身就朝里间去。   顾长钧追上来,自后抱着她:“莺莺,我会尽早回来。”   周莺也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可一想到就要分开她的情绪就很难好。   “您何必这么早接我过来?若在苏州,还有外祖母能陪陪我……”声音哽咽着,带了几许哭音。   顾长钧最是听不得这个,在后紧紧抱着她:“莺莺,等我这次回来,就日日守着你。”   周莺知道这不可能,他是个做大事的人,多少人仰仗他活命,仰仗他谋前程,怎可能为了儿女私情圄于内园?   她也不过是心疼,不舍得罢了。   她总害怕一个人。   顾长钧道:“虞承宇在城外,有什么事,他能护着你。治水一事,我有经验,从前豫州水患,便是我牵头办的,所以这回我得去。安顿好了你,我就没什么牵挂了,二哥还没到蜀地,被我喊回来了,他住外院,照应着府里的事。再有你的身体,我已请了江宁最好的郎中,每三日过来替你瞧一次脉,你注意调理着,不可大意了。”   周莺回身靠在他胸前:“我能不能和您一起去?我不给您添麻烦,就在宿处等着您,知道您每天去哪里,安不安全,就这样行吗?你们也需要有人做饭啊,我会做吃的,我可以照顾你。”   顾长钧捧住她脸亲了两下:“你乖,别闹。”   周莺摇头:“我不是闹,我……我、我舍不得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31 22:16:54~2020-02-01 03:3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璀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ectricBlack 5瓶;东东西西 2瓶;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话音才落, 他猛地扣住她的脸吻了上去。   带着浓重的呼吸,热烈不容拒绝的吻。   她也知道,他是去办正事, 刻不容缓, 哪里能为儿女私情牵绊住。   顾长钧抱着她, 垂头盯着她的眼睛:“莺莺,你在家中照顾好自己, 如今我所牵挂的, 就只有你了。”   周莺鼻腔酸涩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哽咽良久才说:“好。”   他的行装很简单, 带了几套换洗衣物, 其他的都在军中备好了。   事前广发“英雄帖”,召集了不少有治水经验的工匠, 许以重金聘用,一道朝宁州去。   周莺送别了顾长钧,就在家中安静的过着日子。   一天两天过去,城里的情形却是越来越差了。西南军带来的粮食毕竟有限, 能安置住当时那些流民已经很勉强,如今朝廷援粮仍然未到,城里的粮仓日渐空了,因天雨道理难行, 外地的粮食迟迟运不进来,同时有更多的灾民朝江宁涌,许多地方都出现的大户人家被洗劫的恶事。   一开始这些事都还离江宁很遥远, 只是听说那些灾情严重位置偏远的地方才会。如今却连江宁也不安宁了。就在昨晚,顾长林回来说,江宁一个经营茶馆的乡绅家被抢了。不仅抢劫钱财,还杀人害命。   他沉沉叹气:“整个江南都在下雨,庄稼都害了,朝廷的援粮一直没消息,也不知是不是真打算放手不管咱们了。我叫人打听了,陆大人已经和好几个地方开口借粮,借不来。”   周莺听着这些话,倒算镇定:“咱们家里连上铺子里的,能撑多久?”   顾长林抬眼看了看她:“你是想捐出去?事前也组织过捐用,不过如今各家口袋都不厚,咱们家不过勉强支撑,内院如何我不清楚,想必长钧不会亏待你,但你知道,这宅子他也才住进来,储备不会过丰。先前他也捐出去不少,瞧这形势,至少得一两个月能缓过来,能不能撑到那时候,都不好说,且这时候捐粮扎眼,灾民是为口吃的,那些趁乱打家劫舍的人,许就动了别的心思。”   顾长林道:“长钧不在家,咱们还是别出头了,外头有那些官顶着,咱们悄悄的守好门户就是了。”   周莺垂头想了想:“侯爷这两日可有消息送进来?”   顾长林苦笑:“没有。消息哪里送的进来,给那些强盗闹得,如今进出城麻烦得很。他又是去做那要紧事的,每一瞬息可能都在忙,哪里顾得上给家里报什么信?你只管老实在家候着……”   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落云的声音:“夫人,汪先生送信过来,说是侯爷叫人给您的。”   顾长林张着嘴,出乎意料:“这么快,不是才走了两三日?”   周莺顾不上他了,红着脸行礼送他出去,将那信紧紧捏着拿回房。   顾长林从上院出来,在回廊上和汪先生遇着,顾长钧道:“什么时候送信来的?可有给我们的?”   汪先生摇摇头:“没有,想必侯爷这会子还在路上。”   顾长钧笑道:“倒看不出来,长钧还挺腻歪。”   汪先生叹一声没有说话。   再过了两天,收到顾长钧第二封信,简单说了两句前方的灾情,就详细问了周莺的情况。说他自己一切都好,吃住条件也不错,叫她别担心。   周莺提笔给他写回信,铺开洒金笺,写了两个字,外头报信来,说顾长林在外头给事情绊住了,叫内园早点落钥。周莺瞧瞧天色,还不到傍晚,知道世道乱,没多想,依言叫人锁了门。她埋头在信纸上,有许多话想和顾长钧说。   阴雨不住,入夜雨势更大了,落云铺了床盖,尹嬷嬷服侍卸了钗环,才要入睡,就听外头疾厉的打门声。   片刻四周犬吠阵阵,闹得人心惶惶,落云叫个小丫头去瞧,片刻回来,浑身淋得透湿,“夫人,咱们院外打起来了。汪先生叫告诉夫人,无论什么事千万别出门。”   打劫抢杀,抢到朝廷命官院子里?   周莺手里攥着把簪子,道:“今天二爷说不回来,是去了哪儿?去,寻个小厮来,打听清楚!”   尹嬷嬷慌道:“可不行!这时候正乱,人进进出出,惹了眼,杀到内院来怎么办?”   周莺站起身:“二爷恐怕有危险,这时节,哪里还有什么应酬,街头酒馆都不开张,怕给人抢了,他又在宁州不识得几个人。”   尹嬷嬷还想劝,周莺声音微扬:“还不去?”   尹嬷嬷怕她生气,只得叫人去打听。周莺坐在床沿,屋里的灯都熄灭了,尹嬷嬷低声道:“夫人,要不躲躲?去后厨,有个柴房,躲在里头不容易给人瞧见的,这黑灯瞎火又下着雨……”   周莺摇了摇头:“嬷嬷不用怕,侯爷留下的人,都是他身边最得力的,我不怕,我信他。”   片刻外头的喊杀声停了,汪先生进来回话,伏跪在门前廊下,低声道:“属下办事不力,叫郡主受惊了。”   周莺立在门前,黎明的微光从门隙射入,映在她脸上,细细的一条,照亮了挺翘的鼻尖和小巧的唇。   “先生辛苦了,可有伤亡?先生还好么?”   汪先生听见这个声音,眉头轻轻蹙了下,美色误人,侯爷就是为了这把声音的主人,误了多少大事。   他低声道:“无碍,伤了几个兄弟,已叫人请医者瞧了。”   周莺顿了顿,扬手叫人开了门。   面前的红漆木门从里打开,汪先生抬眼,见一个衣饰整齐的明艳妇人走了出来。   她面容上青涩的稚气还未退去,也就是十五六,侯爷什么美人没见过,缘何声名也不要了,非此人不可?   在汪先生瞧来,她那瘦弱干扁的模样甚至称不上“女人”。北北   “我二叔,可回来了?”周莺道,“先生昨夜反应迅速,后院的院墙下都留了人看守,想必早已知道是要有人来破门的。二叔正巧这时候有事在外,我想,不会都是凑巧的。”   汪先生默了下,然后轻轻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来:“郡主觉得,昨晚来劫院的,是什么人?”   周莺瞥向他,这位顾长钧最信任依赖的幕僚,听说他在他身边,已经十余年。他称呼自己为“郡主”而非“夫人”,他不愿接受她和顾长钧的婚姻,不认同她。   周莺垂下眼,抬手屏退了身畔服侍的人。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残碎的云层缓慢的退去。   “衙门就在巷前,江宁官员多数住在附近,城东一向太平。我听二叔说,前些日子劫了个茶楼,在城西。侯爷在城内安置流民,捐过粮草,办过几件大案,寻常人都知道他。若是贼子,一来不会胆大到袭击朝廷命官,二来也不可能闯的来后院,更不可能惊动侯爷留在我身边的影卫。昨晚我房四周,都有人守着。落云叫人去问二爷行踪,很快就提了人回来,没人暗中护卫,她做不到。”   周莺缓缓抬眼,晨光清冷,照在她没有血色的面上。   一夜未眠,眼底是疲倦,也是担忧。   “来劫院的人,不是那些草寇,是朝廷的人吧?是针对侯爷来的?许是他的政敌,或是从前有过什么恩怨。”   周莺的手在袖底攥成拳:“汪先生,侯爷如今太平吗?他身边,是不是有……细作?”   汪先生一直静静听着,听到这一句,他抬眼深深瞧了瞧她。“郡主放心,侯爷无恙的。”   也就是说,顾长钧是知道的,而且也为此做了万全的准备。   “那,二爷呢?”   “二爷昨日去办事,回程遇到一对受灾的母女,……”想到有些话毕竟不好对周莺说,顾长林是长辈,还是不说透的好,顿了顿道:“想必这会儿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周莺隐约听懂了,顾长林想来是受了敌方蒙骗,此刻说不定有多懊恼呢,她点点头:“既然先生和侯爷早有部署,旁的,我就不多问了。昨晚有什么损失,待会儿我叫人点算清楚,等侯爷回来再回报。先生辛苦了,您先去歇着,我就不多言了。”   周莺点点头,也不等汪先生行礼,转身进了里间。   汪先生在门前站了会儿,待落云端了托盘过来,他才转头去了。   这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但府中人心有余悸,这几日连顾长林也不出门了。   周莺一连多天都没再收到顾长钧的信,她提笔报了平安,又提醒他小心,叫人带过去给他,等了好些日子,也没等到他的回信。   他身边有细作,这让周莺很吃惊。能跟随来江宁的,都是他离不得的亲信,这里头竟有细作,那些想对付他的人,该在多早以前就在部署了?   当晚事平后,好几个官家女眷来求见,想给周莺问个安。这时候人心难测,她对江宁官场圈子也不熟悉,怕自己反坏了事,便称病皆拒了。   约过了有十来天,宁州那边才回了信,顾长钧说近来处理了一些事,河堤也修得差不多了,引了新的闸口泄洪,迁走了下游十来个村的村民,因事情比较多,所以才回信迟了,他说他知道周莺无碍,很放心,叫她好生注意身体,也不必担忧他。   周莺把信放在枕下,他走了二十一日了,三封信,前两封说很多话,后面这封却只报平安。她知道,他现在定然很难很难。   顾长林自打上回出了事,一直不大好意思见人,他在官场也十几年了,在美色上误事,险些辜负了顾长钧重托,觉得没脸见周莺。周莺叫人送吃的用的给他,有时也过来请个安,从没提起过关于那天的半个字,待见她果真没有轻视的样子,顾长林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天色渐渐放晴了。   到今日,已有五六天没再下过雨。一开始天还是阴沉沉的,但明显变得暖和了,有几分初夏的气息。周莺叫人重做了新衣裳,越是艰难的时候,越得叫大伙儿振奋起来,有时她带着人做点心,拿去给前院的幕僚和亲卫吃。   这期间,朝廷的援粮也到了,说是中途遇险,一些粮食滚进了水里,因重新去运粮食出发,这才迟了七八日。   江宁的灾情大大缓解,虞承宇带着人护送流民返乡前,来顾府见了顾长林,周莺听说,叫人备了许多吃的用的,给虞承宇带着。   时间在忙碌中飞走。   太阳彻底露出脸的那天,周莺在窗前炕上瞧院里小丫头斗草的时候,听见前院传来喧哗声。她隐隐有预感,抿了抿头发站起身,落云就得了信过来,笑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周莺倏地站起来,左顾右盼觉得自己应该准备点什么,落云又道:“咱们府前聚满了人,说是陆大人带人过来瞧侯爷,待会儿侯爷忙完了,想必就回上院来了,侍奉夫人梳洗好不好?换件儿鲜亮衣裳吧?”   后头做针线的尹嬷嬷也得了信,一脸欣喜的叫人给周莺梳妆,又不住叫人去打听侯爷此刻到哪儿了。   周莺一直等到晚上,顾长钧才应酬完,换了衣裳回院中来。   门被推开,空气中有冷冽的香气。   陌生又熟悉,叫人心悸难耐。周莺从榻上起身,缓缓看过去。   顾长钧瘦了,手臂上缠着白纱吊在身前。   周莺的眼泪刷地落下来,飞速靠近试探去触碰他的手臂又不敢,“这是怎么了?您不是说什么都好?您不是说一定平安无事的回来?您的手怎么伤得?您答应我的事,怎么做不到呢?叫郎中瞧了吗?还疼不……”   后面的话没说完。   顾长钧没伤的那只左臂一把将她带入怀里,压在那只伤了的手臂上。   他堵住她的唇,亲了一阵儿,然后缓缓松开她,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摩挲着,“想我不曾?”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1 03:35:05~2020-02-02 22:5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1了1个1咪 20瓶;小奀奀、21195727 10瓶;今晚吃土豆 2瓶;Ciel、x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又贴的如此的近,周莺心尖儿都在颤着,仰起头张着嘴哑哑地说:“想的。”   顾长钧笑笑, 垂头亲了亲她的额角, 周莺垂眼瞥见他的伤臂, 指尖轻轻按在上面:“到底是怎么伤的。”   顾长钧叹口气:“无碍了,堤坝上石头落下来砸伤的, 快好了的。”   周莺扁扁嘴:“换过药了吗?”   顾长钧点点头, 用没伤的那只左手揽着她朝屋里走。   并膝坐在床沿, 顾长钧漫不经心地道:“这些日子都好?我瞧瞧瘦了不曾。”手在她束腰上, 徐徐朝里去。   周莺给他弄得酥酥的, 红着脸别扭的想挣,就听顾长钧“嘶”了声, 周莺吓一跳,忙瞧瞧他的伤臂。   顾长钧凑近了,咬着她耳尖道:“别乱动,我伤着呢……”   周莺不敢挣了, 心里骂他赖皮,刚才还说无碍了,这会儿又说疼。   恍惚间,上襦已给剥了下来。   顾长钧左臂勾着她, 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鼻尖儿蹭着她美人骨,“这对桃儿着实不能再瘦了……”   周莺仰着头, 又热又羞,坐在他身上,怕碰疼他伤臂又不敢乱动。好生难为情,饶是已有过几回亲昵,这么敞亮的在他跟前,也还是不习惯极了……   **   光线暗下来,淡青色纱帐垂落,周莺趴在床上,腰下盖着丝被,顾长钧斜靠在旁伸指在她背脊上轻轻掠过。   周莺累得不想睁眼,哪哪儿都酸疼。顾长钧没事人似的,衣裳甚至都一丝不乱,听周莺闷闷地道:“这回回来了,不走了吧?”   “嗯。”顾长钧躺在枕上,将她抱过来,伏在自己胸口,“不走了,今后就在这老老实实做官,守着江宁,守着你。”   “那家里怎么办?”顾老夫人是他亲娘,他即使在外做官,也不可能不顾家里头。他们成婚,虽有御赐的旨意,可到底不是老夫人应承的,老夫人能不能接受她她不知道,她其实也不是很想见到老夫人。   顾长钧默了会儿:“你不必操心了,我会处理。”他抬起她的下巴,倾身过来吻了片刻,“嫁给我,安心做你的侯夫人,你夫君顾长钧,能护你周全。”   周莺已经说不出话,艰难地呼吸着,顾长钧的手朝下,咬着她耳尖道:“还疼吗……”   后面他说了什么,渐渐听不清了。   次日一早顾长钧就去了衙门,周莺瞧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叫收了春衫换上夏裳,才收拾停当,顾长钧就到了,落云掀帘子,他低头走进来,“今儿不在家里用午饭了,带你出去,逛逛,散散心。”   周莺从随他乘车出来,一路朝最热闹的街上去。   在馆子里点了最好的厢房,要了三四样小菜,过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卖唱弹琴的,顾长钧问了周莺,点了个弹琵琶的,唱了段弹评。   吃过东西,适才听得意犹未尽,就决定去听戏,走在桥上,手边就是迤逦的秦淮河。这里最热闹的是夜晚,画舫楼船来来往往,吹着江风,听着美人吟,丝竹不绝,欢愉不歇。此刻只是午后,连岸边系船的船娘脸上都倦倦的,这会子最好的画舫都还没什么人,仿佛连吹过来的江风也是恹恹的。   前头有座昶安戏楼,在江宁最是有名,戏台上已唱起来了,顾长钧领着周莺进来,就直接被请到了二层包间。有两扇窗,敞开着,能瞧见舞台。若是关上了,就是极密闭的空间。两人落了座,后头就有人递了茶水瓜子上来。   周莺垂眼看见顾长钧的手臂,掩在宽大的袍子里,也不知他伤得到底如何,见他左手提着茶壶斟茶,便伸臂过去,低声道:“我来吧。”   周莺倾身过来,结果茶壶斟茶。顾长钧垂眼就见她侧着头,白生生的颈和脸。   他左手一捞,就把她箍在了自己腿上。   周莺茶壶没拿稳,叮地一声撞了杯子,茶水洒得到处都是。   顾长钧贴着她耳朵,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昨儿就想拿把镜子,叫你也瞧瞧你昨晚的模样……”   周莺慌得去瞧窗外,外头都在瞧戏台子,对面窗前无人,倒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儿。   周莺恼得不行,抬手捶打他的肩:“你放开,你把我当什么啦?”   适才她见了,下头不少人搂着姑娘坐着,瞧穿戴就知是楚馆的女子。   顾长钧笑了笑:“当然是,当妻子啊。”   又贴上来,掌心贴在她背上揉了揉,见她实在羞赧,才松手把人放了。指端还留有适才那软腻的触感,长久以来的相思一晚哪里足够偿还?   周莺在旁理了理衣裳,还拿眼横他。顾长钧想到过去她战战兢兢在自己跟前的样子,和如今真是大不一样。   他凑过去,递了只糖山楂给她:“生气啦?我给你赔罪,行不行?”   周莺哼了声,拿过他手里的东西,却仍不肯瞧他。   顾长钧贴过来:“你要还生气,再打我几下?”   周莺瞥了瞥他,见他吊着的那只手臂从袍子里滑出一半,心头一软,哪里舍得真生气,软着嗓子道:“那你不许再……”   “砰”地一声,顾长钧扬手关了前头的窗,探过半个身子将她定在椅子上,强行吻了上去。   下头戏停了,楼下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也有不走要等下一场的。等人退的差不多了,他们才从包间出来,周莺垂着头,不大自然地跟在顾长钧后面,顾长钧昂首阔步步下旋梯,还回身扶了她一下。   “顾大人?”   未及下楼,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   周莺还未把顾长钧和这个“顾大人”联系在一起,就见那说话的少年笑着奔上来:“顾大人,真是您?您伤势怎么样了?我们全家,都挂念着您呢。”   顾长钧顿住步子,那人又拦在阶下,周莺抬起红透了的脸,朝来人看去。   是在戏楼里卖瓜子果干的伙计。穿得灰扑扑的,个子不高,约莫十三四岁,很瘦。   脸上有些脏兮兮的,背着好大一个筐。   但不管她再如何像像一个少年,周莺也能认出来,这是个女孩子。   那少女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向顾长钧的目光里全是热情和崇拜。   她还知道顾长钧的伤?   顾长钧蹙眉瞧了瞧那少年,隐约记了起来,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牵着周莺的手的就下了楼。   那少女在后扬声道:“顾大人,您再忙也要顾着伤势,来日有机会,瑶儿再报顾大人大恩!”   上了马车,周莺沉默下来。   望着热闹的街,一点儿逛下去的兴趣都没有。   顾长钧在和她一起之前,一直是独身,从前她觉得他许是天生的冷漠性子,可在一起之后她才知道,他也会有热烈的一面。   这么多年他在外头过着什么日子接触过什么人,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顾长钧头靠在车壁上,他坐在暗影里,目光幽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周莺。   适才在包间里闹得有些过火,她这气不知什么时候能消。   周莺伏在窗上,忽道:“平时您和官员应酬,也像戏楼里那些人一样,旁边陪着那些姑娘吗?”   顾长钧愕了下,“什么?”   她转过脸,含酸道:“您的手,是为了适才那姑娘伤的?瑶儿?您去宁州治水,一走那么多天,您孤床冷枕,想必也需人服侍的。”   顾长钧给她逗笑了:“你想什么呢?”   周莺抿了抿唇,压下舌尖的苦涩:“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究竟怎么伤的?”   顾长钧默了一会儿,他缓缓倾身过来,将右肩的袍子褪开些,周莺立时警觉:“您干什么?”   顾长钧苦笑,“放心,不是想碰你。”   他包缠着白纱的右臂露出来,用左手解开系住的结,一点点将白纱绕开。   周莺心头发紧,紧紧盯着他的手臂,想知道他伤得多重,又怕瞧见他的伤口。   顾长钧将纱布解开一半,上臂部分固定着两块木板。   他低声道:“骨头出了点儿问题,断了。”   周莺抿唇,好在没瞧见可怕的伤口。可他上肢肿极了,显然很严重。   他笑了笑:“适才那人,她父亲是修堤的工匠领头的,大水冲垮了刚修起来的堤,他一个老人家,我就在旁,怎能见死不救,抬臂挡了一下,就这样了。然后就有个小工,哭啼啼的过来喊‘爹’,就是适才那个。然后我叫人把他们送回宁州。”   他抬眼看着她的眼睛:“就这点儿事,怎么就让你想到我孤床冷枕?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么来者不拒?”   周莺不吭声,红着眼将纱布替他缠回去。顾长钧凑近贴着她脸颊,“我这么多年,或是在战场,或是一个人住在外面,有了你,才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人送美女给我,也有一些世家小姐愿意嫁我做妻,但我没什么想法,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女人,也就你一个。”   周莺将他手臂固定住了,小手攀着他的肩主动靠近,瑟瑟地道:“我知道了……”   顾长钧咬了咬她的耳尖:“那你还气不气?”   “嗯……”她耳尖发烫,哼声道,“还有一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一章。   感谢在2020-02-02 22:52:58~2020-02-05 00:5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65657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梦 2瓶;今晚吃土豆、32534734、欣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两人逛了街市, 快天黑才回来。一进门,北鸣就迎上来:“侯爷,夫人, 苏州周大人家的六姑娘来了。”   周莺道:“梅香?她一个人?还是和二舅母一起来的?”   “一个人, 带了两个小丫头, 适才到的时候,穿的是男装, 二爷叫尹嬷嬷带着人梳洗去了, 瞧模样有点儿狼狈。”   周莺和这个表妹并不熟。在周家住的日子很短, 那几个月每日都在周老夫人屋中, 和表姊妹们不过就是照个面寒暄两句, 梅香会不请自来,她很意外。   顾长钧道:“既客人来了, 安置着吧,是女眷,我就先不回内宅了。”   北鸣道:“适才陆大人派人来过,说晚上在春风楼设宴, 给侯爷接风洗尘。”   “知道了。”顾长钧目送周莺去了,转身吩咐北鸣:“二爷在书房么?”   北鸣道:“在呢,二爷叫人在收拾东西,说要回任上去了。”   顾长钧点点头, 快步行至流雪轩,顾长林正在写字,见他来便住了笔:“长钧回来了?”   顾长钧瞥一眼他说上的信笺:“写家书?”   顾长林苦笑:“娘知道你去了宁州, 惦记你,如今平安回来了,给她报个信儿,也免她忧心。”   顾长钧垂眼坐了,北鸣进来奉茶,又退了出去。   顾长林叹道:“你还真准备永远不回京城了?大哥没了,娘膝下就剩你,你总不能就这样晾着她不管。”   顾长钧饮了茶,抬眼:“不是还有二哥、二嫂,四妹?”   “你别装糊涂,”顾长林在他身边坐了,“我们这些人,顶不上你一个。你是娘亲生的。如今为了莺娘,你给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成亲也是自己做的主,娘还不定气成什么样儿。她对莺娘再怎么不好,对你可是没话说。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给人当成了笑话看。”   顾长钧搁下茶杯,似笑非笑:“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顾长林挑眼睨他,“我瞧你如今醉梦温柔乡,是不愿醒了。”   顾长钧曲指敲了敲桌案:“周莺并没做错什么。”   屋中气压陡然低了下来,顾长林偷眼瞥了瞥顾长钧,才觉出自己失言了。他从前就不敢在顾长钧跟前摆兄长架子,这些日子住在侯府,替他掌事惯了,竟不知不觉地想做他的主。   顾长林尴尬地咳了声,两人沉默片刻,顾长钧先开了口:“今晚陆大人设宴,以为我接风洗尘的名义,二哥一块儿去吧,认认官场上的人,你离位一个多月,也得拿点儿成绩回去。”   顾长林还没反应过来,顾长钧又道:“在蜀中二哥的六年了,位子也该挪一挪。”   顾长林颇意外,从前他这个三弟做着天子近臣都不肯私下里提携一下自己,如今却怎么,贬到这地方来倒转了性儿?   顾长钧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二哥,娘跟家里,我托付给您了。”   顾长林讶异道:“长钧,你这意思,是真不打算回京了?”   顾长钧扯开唇角笑笑:“谁知道呢,天威难测,看运道吧。”   顾长林深知,顾长钧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听他说什么“看运道”这种话只觉像是在开玩笑。过去那么难的境况,他都凭着一己之力带着整个顾家走了出来,年纪轻轻就做了辅国之臣,他好似生来就老道,就稳妥。   当时知道他和周莺叔侄有染,顾长林第一个反应是“这一定是谣言”,顾长钧他熟悉,那绝不是个感情用事会拿自己名声开玩笑的人。直至顾长钧被贬,接着又成亲,他不信也得信,他那个不苟言笑心怀天下的弟弟,是真的在美色上头栽了跟头。   顾长林叹一声,垂首退了出去。   周莺回到院子里,刚卸了钗环,外头报曰“表小姐到了”。   梅香穿着落云新做的一条还没上身的裙子,头发刚绞干,披散在脑后。尹嬷嬷在旁跟着,眼角有泪痕。   周莺摘耳环的手一顿:“梅香妹妹这是怎么了?”   梅香扁了扁嘴,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喊了声“莺姐姐”,便捂住脸哭了起来。   尹嬷嬷心疼地哄着,侧过脸对周莺道:“还能是为什么?好好的姑娘,非要许给那孙瘸子。谁不知他们家难缠?那孙瘸子什么人品,也配娶我们六姑娘?”   周莺淡淡笑了笑:“妹妹吃过东西吗?嬷嬷知道妹妹喜欢吃什么,吩咐厨上多做几样。”   尹嬷嬷笑着应了,“那夫人和姑娘你们聊。”   周莺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妹妹坐吧。”   梅香垂着头,接过侍婢递来的帕子抹了眼泪,余光瞥见周莺一段儿裙摆,流光水滑的丝绸料子,发光的藕荷色,绣着白色栀子花,一看就是新做的。脚上的绣鞋一尘不染,珠绣的纹样,软底的,专门在铺有地毯的屋里穿。   这屋里的摆设适才也略略看了,不多奢华,不扎眼,可用的东西都是好的。   王侯将相,那煊赫人家,离她多么远。   可眼前这位,不过是自己姑母私生的见不得光的女儿。不仅得了皇上封的郡主之位,还嫁得这样好。听说她在顾家做养女的时候就和顾侯爷好上了,焉知不是舍不得侯门富贵,才刻意拿手段拢的人呢?   反观自己,生在江南有名有姓的大姓旺族,半途家道中落,还不如从来不曾富贵过,失去的滋味,有多苦啊。   如今更被一个痞子缠住了,死活要娶她为妻。她不甘心,至少也得嫁个像样的官员或是大族公子吧?嫁个白丁,将来处处比人低一头,不若死了算了。   梅香坐了,期期艾艾地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如果真要被爹娘逼着嫁给姓孙的,我只有死路一条。”   她抬起泪盈盈的眼,涩声道:“逃了出来,也不知该去哪儿,只有投奔姐姐来了。”   也唯有这侯府,姓孙的不敢闯。   周莺平静地道:“你在我这儿,可知会家里头了?别叫舅父舅母担心,落云,你去外院找个人回周家报信,说六姑娘来了我这儿,暂住几日便送她回去。”   梅香听言,咚地一声跪下去:“莺姐姐,你要真把我送回去,我只能死了!我不能回去,回去了,娘一定会逼我嫁的!上回二哥的事虽然平了,可如今二哥还仰仗那姓孙的做生意讨生活,二哥铁了心要拿我做祭,爹娘只会依着他!”   周莺扬扬手,依旧叫落云去了,叫屋里的如烟把梅香扶了起来,“六妹妹,你先别急,你有什么打算,不若与我说说。”   梅香勉强起了身,抽抽噎噎道:“姐姐,我不知道,我一心只想避开那个姓孙的,才到了你这儿,你能不能让我慢慢想想?或是,姐姐,您愿意为我做主吗?你是侯夫人,又是郡主,你说话,我爹娘想必愿意听的。那姓孙的再厉害,总厉害不过姐夫。他再蛮横,也横不过侯爷呀。”   周莺默了会儿,正巧尹嬷嬷来了,笑着道:“厨上都备好了,夫人和姑娘瞧摆在哪儿?”   “行,放在稍间儿吧。”周莺站了起来,“六妹妹先吃点儿东西,晚点儿再说话吧。”   梅香道了谢,侍婢扶着她去稍间用饭,周莺瞥见她的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有伤。   又想她一个女孩儿家,能大老远的跑到这来,就带了两个小婢,路上遇见过什么难险也不知道。周莺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顾长钧把她的生活安排的好好的,心里有些唏嘘。叫人去整理个耳房出来给梅香用。又叫拿两身自己还没穿过的新衣裳给梅香穿。   梅香见里头没了声儿,不由问道:“姐姐怎么不来?”   落云笑道:“今儿侯爷带夫人出去,外头用过了。”   梅香挑了挑眉:“侯爷姐夫,还带姐姐出去耍吗?”   落云笑笑没说话,一旁一个婢子抢先道:“可不是么?这是晚上有事儿侯爷出去了,要不定要来陪夫人的。”   梅香涩涩喝了点汤,明明很饿,却没了胃口。想想周莺的际遇,和自己遇到的人和事,她心里难受极了,为自己不值。   晚上梅香歇在西院厢房,重新洗了澡,披着头发瞧着屏风上挂着的两身新衣。   随她来的婢子一个叫秀娟,一个叫芳杏,那芳杏道:“这衣裳可真好看,穿在姑娘身上,定然出色极了。”   梅香舌根苦涩:“若是周莺穿着呢。”   芳杏怔了下:“侯夫人?自然……自然也会很好的……”   梅香捂住脸倒在帐子里。   淡淡的馨香沁入鼻端。罗帐里挂着银香球,里头添的都是安眠清心的香料。手底下的厚垫子又软又舒服。梅香躺在上面,却只为自己可悲。   为何她就这么惨?她做错了什么?   **   顾长钧饮了几杯酒,提前从宴上离开。原本不想打搅周莺,就在书房歇了,北鸣进来,说周莺叫人备了醒酒汤叫他喝,陡然忆起旧年在京城侯府,自己每每从酒宴回来,桌上就必然有些汤汤水水摆在那儿。   顾长钧心情一时好,叫人开了二门进去。   不免有些兴师动众。   芳杏打听回来,跟梅香禀道:“说是侯爷来了,上院那边刚点了灯。”   梅香拥着被,想到那回在周家门前,她远远瞥见顾长钧的模样,那样一张叫人难忘的脸,剑眉星目,煞是俊俏。那清贵的气质,让他饶是身在人群,也不会被任何人夺去光辉。   此时,那清贵的人,怀中正抱着背对他的周莺,让梅香倍加艳羡那条藕荷色栀子花裙子落在地上,他叫她着瞧镜子……   **   梅香一大早就来了上院,尹嬷嬷唬了一跳,忙过来低声道:“姑娘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侯爷还没走呢,此时还在屋里。”   梅香脸上一红,小声道:“姐姐和姐夫起了吗?我进去给姐夫请个安,不碍事吧?”   尹嬷嬷有些为难:“姑娘,若是旁人,许是可以的。侯爷不一样,侯爷不喜欢陌生人在跟前,您进去,怕侯爷不乐意。”   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梅香听着那低沉的男音,喊着妻子的乳名,不知多温和,哪里就像嬷嬷说的那样吓人了?   若能讨得他欢心,说不准自己还能落一门好亲事。他身边的人,非富即贵,怎么都比那姓孙的好吧?   梅香扯了扯尹嬷嬷袖子:“嬷嬷,我借住在别人家,总要表表谢意的,您说呢?”   尹嬷嬷犹豫了。   周莺和顾长钧用饭的时候,就问身边服侍的人:“六姑娘用过么?厢房那边,要仔细服侍着。”   尹嬷嬷迟疑地进来:“夫人,姑娘来了,说给您请个安。”   作者有话要说:  梅香很快就会走的,晚上还有一更。   推个文儿呀,   《暴君惜宠无度》by薄命书   暴君反派X美萌甜   月牙儿一朝穿书,成了一位暴君反派的妃子。   为了自己不被暴君拧断脖子、也不让别人被暴君拧断脖子,月牙儿将她的撒娇卖萌特技,自此发挥到了极致……   侍寝当夜,她就在濒临疯魔的暴君手里活了下来。   暴君宠她爱她,她也以同样的赤忱回馈与他,暴君的夏国越来越繁盛。   于是多年后,还想回来推翻暴君统治的女主白晚晚和男主宇文昌——彻底傻眼了。   本文又名《走男女主的路,让男女主无路可走》   –––   上半生,他心疾难愈苦痛无解,唯有杀戮能止。   而遇到她的后半生,他的苦痛却全成了甜,他的余生也将只有甜。感谢在2020-02-05 00:56:41~2020-02-05 19:0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但见一少女巧笑倩兮, 施施然走入。   周莺朝她招了招手:“还未用饭点?过来坐,一块儿用吧。”   梅香目视顾长钧,见他侧身对着自己, 手中持箸, 刚拈起一块儿绿豆糕, 许是因她进来而停了一会儿,待她朝这边走过来, 他就将那块糕轻轻放在周莺面前的小碟子里。   梅香自幼就知道自己比哥哥弟弟都差些, 在父母亲眼里毫不珍贵, 祖母为着过世的姑姑而一直吃斋念佛, 根本没人疼爱她。   她从来在饭桌上都只能站着, 等父亲和哥哥弟弟都用完了,才是她和妹妹们吃饭的时候。别说有人给她夹菜, 不趁机挤兑她几句就很好了。家里的女孩儿,除了大房的樱香,个个儿养的怯懦,怕生, 这就是他们家的家风。生在这样的人家,她没半点法子,她一直很沉默,逆来顺受着, 直到这次意识到自己的一生真的就要被哥哥毁了,她才努力想挣脱桎梏,为自己的未来拼一把。   顾长钧右手包着纱布, 垂在身侧,梅香见了,眉头微动,在周莺旁的位置站定,声音低而轻柔地道:“原来姐夫在啊。”   旁边尹嬷嬷上来添了碗筷,梅香在等顾长钧答话,即便不慰勉几句,也该请她坐下?毕竟她过门是客。   顾长钧“嗯”了声,没抬眼,手中银箸放下,朝周莺倾过身,“待会儿我走,你再睡会儿,头还疼不疼?”   清早,周莺红着眼窝在他怀里,说不舒服,顾长钧甚至今天不大想出门,只想陪在妻子身边。可眼前有客,显然不现实。   周莺脸上一红,介意着梅香在身边,嗔怪地挑眼看着顾长钧:“我没事儿,侯爷今儿事多吗?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顾长钧朝她笑笑:“我尽量早。你要是想出去玩,叫我给你的那几个人跟着,注意安全。”   周莺点点头,起身送顾长钧。   夫妻俩一来一往,瞧得梅香惊愕不已。是因为新婚的关系吗?那个身为侯爷的人,半点架子都没有,出门带什么人这点小事也要嘱咐妻子,那语气表情,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似的。   至于稀罕成这样,宝贝成这样?黏黏糊糊好像刚成亲似的。听说他们在一起好久了,成婚也几个月了。   目送顾长钧出去,周莺回过身,见梅香蹙眉正打量着自己。   周莺心虚地扯了扯衣领,道:“六妹妹坐吧,喜欢吃什么?不要拘束。”   梅香“嗯”了声,缓缓坐了,心里有许多疑问解不开,抬眼道:“姐姐,姐夫一向是这么温和的人吗?”   周莺怔了下,想到自己给顾长钧吓哭的那些岁月,有些哭笑不得。这人,昨晚做错了事儿,今儿一早使劲赔小心,怕她生气呢。可这种话怎么好和梅香说。   周莺夹个包子递给梅香:“以后你就知道了。吃吧,叫人请了裁缝铺子的人,待会儿来给你量尺做几身衣裳。”   她骨架比周莺宽些,也更丰满,穿周莺的衣裳,有点紧。   梅香眼睛一红,哽咽道:“谢谢姐姐。”   上午量尺寸选料子,时间过的也快,下午周莺要带梅香出去走走,瞧瞧江宁的风光。   马车里,走了一会儿周莺就靠着车窗快睡着了。顾长钧回来两日,热情的骇人,她夜里哪里够睡。今天陪这位表妹陪了一天,不过是强打精神。   梅香回过身,目光落在周莺柔静的面上就移不开了。说起来她与周莺也有三分像,但周莺父亲是北方人,家里没透底,至于是什么来头她并不清楚,光瞧样貌周莺的眉眼鼻子轮廓比她更深邃精致。一头浓密的黑发盘旋成髻,若是落下来,这墨发雪肤,焉知是何等动人心悸?   梅香视线朝下,落在周莺领口。浅浅淡淡的痕迹,在锁骨下面……   梅香蓦地红了脸,眼前浮现顾长钧那张脸。再回眸去瞧,周莺已坐直了,眼睛朦朦掀开。   买了好多东西,江宁特色的点心糖果,梳子发钗,手帕纨扇,堆在桌子上,还有周莺送的一套头面跟几样宝石簪花。她来得狼狈,路上细软都遗失了,一无所有地前来投奔,努力催眠着自己,不要在意尊严。   周莺待她这样好,倒让她有点羞愧。想到自家嫂子指点她的话,“你送上门去,他们总不能把你撵回来,她如今贵为侯夫人,在侯爷面前如何好意思怠慢自己家的人?……攀上这棵大树,还怕没有好姻缘吗?”   芳杏打了水来,提醒道:“姑娘,侯爷好像还没回来,要是您闷得慌,不若去陪夫人说说话呢。”   梅香有点不想去,芳杏又道:“姑娘,夫人既然承情,愿意认这门亲,您更当和夫人处好关系做对好姊妹才行,也得多在侯爷跟前露露脸显显能叫侯爷记着咱们才好。夫人年纪轻,根基浅,说到底还不是得看侯爷意愿?”   梅香只得重新梳妆,朝上院去。   周莺在屋里床上做针线,沐浴过,披着发,穿一件浅蓝色软烟罗裙子,隔着纱帐,梅香恍惚听她喊自己过去,一步一步踏在云朵上似的,轻浮得像做梦。周莺果然是极美的。连她见了也讶然。难怪那个男人这样喜欢,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到手里。   “姐姐,绣什么呢?我睡不着,想陪姐姐说说话儿。”   “侯爷的贴身衣裳。”周莺朝她招招手,一块儿坐在床沿上,“我听说你针线很厉害,白天和裁衣裳的师傅说的那些,我都不太明白。”   梅香接过周莺手里的绣物:“我说的是苏绣,姐姐绣的这是什么?”   麒麟图样,缀以祥云,只有品阶极高的官员才能用,梅香的指端在上拂了拂,“深浅蓝色加双股银丝,图样远看发亮,真好看……”   再想到顾长钧身居高位却待妻子那么好,梅香不无艳羡地道:“姐姐真有福气。”   周莺挑眉瞥她一眼,垂头接过绣样放在一旁,“我知道你为难,回头,铺子上的事,我叫侯爷的管事过去看看,二表哥若不需跟着那孙公子做事情,就不会强迫你嫁了吧?”   言下之意,愿意借侯府的势替她撑撑腰。梅香不是不感激,可是,不够啊。   周莺做了侯夫人,和家里干系不大,她爹爹仍然只是个无品无阶的寻常人,她要嫁,也只能是门当户对的平常人家,她想做官夫人,想给人高看一眼。这一生受的冷眼和委屈够多了,她再也不想瞧人眼色过活。   周莺见她垂头不说话,霎时明白了她的心思。   她心气高,是想借着侯府高嫁,不想听从家里安排。   周莺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上回她二哥犯事,周莺就不想麻烦顾长钧,可最后还是顾长钧出面把事情平了。将来他的政敌挖出来,难保不扣他个纵容姻亲草菅人命的帽子。对任何有前途的官员来说,这都是个不小的把柄。   周莺还未说话,就听外头请安声,落云笑着进来:“夫人,侯爷来了。”   帘子掀开,顾长钧跨步走进来。   周莺迎上去,在稍间儿,顾长钧身上带着淡淡酒气,一把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脸,去寻她的嘴唇。   周莺小声尖叫,拍开顾长钧的手,贴着他低声道:“梅香在呢。”   顾长钧叹了口气,脸色沉沉的松了手。   梅香尴尬极了,慢吞吞地走近几步,行了礼,“姐夫,您回来啦?”   顾长钧从落云手里接过茶,看也没看梅香,垂眼跟周莺道:“你们聊着。”   他起身朝后头净房去。   周莺也有点儿尴尬,外头廊下还候着梅香的人,顾长钧不可能没瞧见。   梅香扯出个笑:“姐夫很喜欢姐姐。”   周莺瞥她一眼:“梅香,侯爷醉了,怪失礼的。我就不虚留你了,明儿带你逛逛园子,你早点儿安寝。”   梅香忙退了出来。   顾长钧靠在水里,闭着眼。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身后有一双手,缓缓地,轻轻地抚上来。替他按揉着肩背。   顾长钧抓住那手,一把扯到水里。   粉红色衣裙浸透了水,那裙子的主人水蛇一样攀住他,“姐夫,我伺候你吧?”   顾长钧蹙了蹙眉,左手一勾将她挤到怀里,他薄薄的唇落下来……   “啊!”梅香猛地惊醒。   床前一只残烛还亮着。   芳杏披衣进来:“姑娘,您怎么了?”   梅香窘得想哭。她怎么好意思说,梦见自己向顾长钧自荐枕席。   与此同时,顾长钧和周莺双双浸在水中。   桶中空间逼仄,两人紧紧拥着,连呼吸都艰难。   结束了一个缠绵和漫长的吻,顾长钧蹙眉道:“你那个表妹什么时候走?”   他不悦地嘀咕:“我想和你在一块儿,偏她总在你屋里,我都不好意思进来。”   周莺嘟着嘴唇:“所以侯爷颜面都不要了,当着人就搂搂抱抱的,想让人家闺女窘得慌呢。”   顾长钧笑了:“承让承让。”   周莺勾着他脖子,任他把自己抱了起来,离开温热的水,给风一吹,登时有些冷。顾长钧抓了件袍子将她裹住,一道钻进帐子里。   周莺喘着气道:“我觉着她可能希望我能替她定门婚事。我有点为难,一来不知道舅父舅母是怎么打算的,二来其实我不想揽这些事,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你去出面……我都不舍得使唤你,自然更不想他们使唤你。”   顾长钧将她摆成自己想要的姿势,笑着在后贴上去,“无碍的,只要你开口,我……怎么都成……”   周莺咬住唇,眼底漫过浓浓的水意,窘得满脸通红,牙齿轻轻打着颤:“……二叔他……明儿走么……”   顾长钧埋头不语,半晌才道:“嗯……你还有心思想这个,是瞧不起本侯吗?嗯?” 第68章   顾长林身边跟着的随侍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将要带回蜀中的东西都抬上了车。   他这回来参加婚宴,一去不回,任上已经写了好几封信询问情况, 以和宁州商谈建河道一事为借口留下帮顾长钧看顾家院, 如今已再次近两月, 这头替他写了文书,好好赞扬一番, 这才整装上路。   外头早有宁州本地的官员前来送行, 周莺将人送到二门上。毕竟过去也是叔侄, 情分是在的, 且二叔不同养父, 他从来也参与不了家里的任何决策,只是个非常温和的长辈, 待她一直都很好。周莺红着眼将给二叔准备的干粮递给他,又拿了只小包袱,道:“叫针线上给二叔做的鞋,回去蜀中穿。”   陈氏常年不在身边, 顾长林一个人在蜀中任上,也不知身边有没有人照料,家里人不曾问过他,他也不曾提过。在顾家, 他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但只要顾长钧需要,他就是最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人。   顾长林笑笑,想拍拍周莺的肩跟她说声“别担心”, 手伸到一半又抬起来挠了挠头,尴尬笑道:“谢谢你。”   从侄女儿到弟媳,这转变叫人别扭。   顾长钧笑道:“以后有机会,回京城,也去给你祖……给娘磕个头,她也惦记你们。”   他叹了口气,又笑笑:“回吧,走啦。”   顾长钧在旁,朝周莺挥了挥手。   周莺停步,目送顾长林远去。   回到上院,梅香已候在屋中。   昨晚做了个那么匪夷所思的梦,梅香实在不敢再见顾长钧,刻意来得晚些,听说周莺送顾二爷去了,又觉着有点惋惜,自己也该致个礼的。   周莺叫人给梅香端茶点,漫不经心地问:“睡得好吗?”   梅香脸色刷地变得通红,别扭地道:“挺好的。”   周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梅香这扭扭捏捏的样子,是怎么了。   梅香饮了果子茶,瞥一眼外头:“姐夫出去了吧?听说顾二爷启程,我原该去送送,又怕唐突。”   “没事儿,待会儿叫尹嬷嬷陪你转转,我这儿有点儿事,午间再找你一起吃饭。怠慢之处,先致歉啦。”她如今是一门主母,又怎可能不忙呢?梅香哪里会在意,她和周莺本也不大熟悉,不在一块儿,也能松口气。   不一会儿,落云就引了几个太太上门。   今天那些官员都是来给顾二爷送行的,家眷也到了,她是顾长钧的妻子,怎么可能不接待呢?备了茶点奉上,和那些官太太寒暄着。   陆夫人等都是些有年岁的了,知道顾长钧新婚,见到周莺时不免有些吃惊。听说很年轻,很漂亮,倒是名不虚传。   各人也都备了礼,张口闭口的喊周莺“夫人”,很是恭敬。   周莺叫下头在花厅摆宴,陪着那些官太太聊了几句宁州的风土人情,相互赞了赞,其中有个柳夫人颇懂交际,说话风趣又不失稳重,一时聊得很是和谐。   陆夫人道:“早想拜会夫人,前些日子天天落雨,不大方便,如今总算认了门儿,以后可得多走动走动,我们在这儿年月长,什么好玩什么好吃,都知道,不会闷着夫人。”   周莺笑着都应了,待花厅准备齐全就请众人移步过去,想了想,周莺叫人去把梅香请了来。   “这是我娘家堂妹,前儿随我二叔一道来探我的,舍不得她走,就留了两日。诸位夫人不是外人,可别怪我年轻不周到。”   众人都笑了,“这有什么?自家人,早该请出来见见了。”   梅香不知这些人都是谁,见众人很抬举周莺,才稍稍放心,规规矩矩行了礼,在外两人称堂姊妹,周莺名义上是周振房头的闺女。   那几个夫人一瞧梅香梳着闺女头,想到周莺特地将人喊过来,有些猜测她的意思。那刘夫人笑道:“周姑娘和顾夫人模样真像,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不知许了哪家?是谁家有这样的福气啊?”   梅香怔了下,猛地明白过来周莺的意思。   她心脏狂跳,望着眼前说话的这位夫人。听周莺适才介绍,这些都是江宁有名有姓的大官家眷?   梅香毕竟是未嫁的闺女,哪好意思自己答这问题。周莺抿嘴笑道:“祖母疼爱的紧,想多留两年,故而还未定。各位夫人试试这道茯苓鸭,是我们京城的厨子做的。”   话题别了开去,好像没说,但有确实说了。   等宴散后,周莺又招待众人赏花喝茶,热闹了半日,这才散了。   梅香是紧张的。她私自从家里跑出来,其实于闺誉上是很大的损伤。周莺为了全她的脸面,说她是随父兄来的。   那几个夫人若是有意撮合婚事,必然会先打听她的人品,若是被孙瘸子纠缠和她自己私自逃家的事被捅出去,不知那些个官家子弟还愿不愿意和她议亲。   周莺看梅香心不在焉的,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能做的她都做了,该做不该做她也不想去想了。“舅父来信了,他和舅母这两天就到,家里很担心你,外祖母知道了,她会劝着表哥和二舅父,不叫他们逼你嫁给孙公子的。”   梅香还有迟疑:“可是方才……”   她不想走,离开了,回到周家,只能听从别人摆布。哪里还会给她再逃出来的机会。   况且婚事没着没落,就这样离开,她也不安心。   总得有点眉目了,才能放心不是?   见周莺有点倦倦的,梅香没好意思再求什么,她和周莺一起回去上院,说了会儿话,外头报说顾长钧回了,她立马就起身告辞。   芳杏还劝她:“姑娘,您也不和侯爷行个礼,这多不好。”   梅香面红耳赤,想到那个梦就觉得难堪,“你不懂,以后我的事,你少多嘴。”   周莺给她的已经很多了,她不是个厚颜之人。她承认,对顾长钧是有着朦胧的好感。可她哪里愿意为人妾侍?况顾侯爷还待周莺那样好,她可不愿天天瞧他们在自己眼前恩恩爱爱。   那念头很快就自行在心底掐灭了,甚至没给正主儿察觉的机会。   顾长钧沐浴出来,披着袍子身上还滴着水。   周莺坐在妆台前,在发呆。   他从后轻轻搂住她,下巴贴在她肩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周莺恍然抬眼,从镜中看见他的面容,她神色有些哀戚,扣住他环住自己腰肢的手,“三叔。”   下意识就喊出来了,从小到大喊了太多次,总是难改。   顾长钧咬住她的耳尖:“重新喊。”   “夫、夫君。”她稍稍后缩,小小逃避着。顾长钧松开她,凝眉瞧着镜子里闷闷不乐的她,“出什么事了?”   周莺垂下眼睛,掩住眼底升起来的雾气,手贴在小腹上,低低地道:“小日子……来了。”   顾长钧怔了下,顺着她的动作朝下瞥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默了会儿方道:“哦。”   周莺两手握着,紧紧攥着袖子,“我,许是当真没希望的……”   顾长钧展臂将她打横抱起来,伤着的那只手已没缠着纱布了。   将周莺轻轻抛在床上,他俯身与她对视:“我不在意,有你就挺好的。”   周莺也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从一开始就知道,许是不会有孩子。他甘心,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可今天回来瞧那些夫人送的礼时,见里头有一尊雕得十分慈祥的送子观音,晚上发现月信到了,心里突然空落落的难受。   他以后,连个承爵的人都没有。   养父故去了,没有子嗣,顾家嫡出的就只剩下他。   他若是不能承嗣,这一脉就断了。   老夫人本就不愿她和顾长钧在一起,若是知道她甚至不能生养,该有多恨她啊。   周莺别过脸,明明不想哭的,可他在身边,想到他将来要受的非议,就心疼的不行,喉腔酸涩的难受,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顾长钧在后面拥住她,手按在她小腹上,轻轻揉按,“我听落云跟郎中说,你每回小日子,肚子疼得直冒汗,手脚冰凉,还没力气……”   他的动作很轻,轻的一点也不像他。“以后我替你揉揉,疼了,可以跟我说,可以哭,可以发脾气。我替你暖着手脚,给你力气。”   “孩子不孩子的,我真没想过。不稀罕。这是我们顾家的命,你瞧顾长琛,他三十几岁,别说儿子,连个闺女都没有。可能我们本身就没那个福气,和你没关系。将来你要是想要,咱们就在养生堂抱养一个。不过别抱女孩儿,我应承过,心里只能有你一个女的。抱个男孩儿,等我死了,他能照顾你,给你养老。”   周莺听他说得窝心极了,顺着他说的去想象着未来的日子。可他怎么能死?才在一起多久,他就说这样不祥的话。   周莺回身捂着他嘴唇,不叫他说。   顾长钧笑道:“我比你大十多岁,总会先死的……”   周莺鼻子一酸,仰头以唇堵住他的唇。   顾长钧扣住她的脑袋,翻身加深了这个亲吻。   他的手朝下游,扯开她前襟贴在上面,不甚惹眼,形状是极好看的,肤色雪白,衬以淡粉的莓,惊心动魄的美。   这世上,除他而外,再不会有人有这样的福气去欣赏的美。   周莺扯住他的手,摇着头道:“不行……,不行的……”   顾长钧头回知道这种苦恼,翻身躺下来,屏住呼吸按捺着,还是不行,他重新覆了上去……   **   阳光明媚,天气越来越好了。   周莺穿了新制的淡绿夏衫,底下衬着鹅黄色的轻纱裙子,为显成熟刻意梳着高髻,雪白修长的颈子更惹眼了。倒添了几分纯净的美感。   是刘夫人来了,距离上回小聚,已过了十来天。想必那边打听梅香的事也打听得差不多了,谁家闺女不重声名,梅香逃家的事自然不会有外人知道。至于那姓孙的纠缠,梅香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宁死不从,虽也算是个污点,但毕竟没几个人知道,有意想求娶的,掂量一下这件事的影响和攀上顾长钧之后的好处,孰轻孰重不言而明。   刘夫人道:“是我娘家侄儿,也算上进,自小就跟着他爹走南闯北,虽然没个官职,但已经跟他哥哥学着接触外头的事了。以后家里少不得靠他支持生计。”本人不是官,算是官门子弟,生得俊俏,若不是好的,也不敢拿来安平侯府说项。   “年纪轻,才十九,要是不嫌弃,下回带过来给侯爷磕头……就是这辈分,怕唐突了。”   若梅香和她侄儿成婚,顾长钧就比刘大人矮了一辈。当然官场上也不讲这个,姑侄嫁给同一个人的也有,怕顾长钧和周莺不高兴,先提及了。   周莺自是很感激刘夫人,承她这个情。介绍的不是什么邻人友人,是她自己亲侄儿,可见是诚心向着顾长钧的。   上回顾长钧也暗示过,刘大人为人本分,是个可交之人。周莺还是没一口应下,说回头问问女方父母的意见。她再能耐,也只是个平辈,拿主意的,还得是周海夫妇和梅香自己。   这事周莺本是不想管的。可梅香确实可怜,加上顾长钧也没意见,她才多事揽了这活儿。幸好遇见的是刘夫人。   她还年轻,处事的经验浅,只以为是刘夫人热情,愿意结交。实则若不是顾长钧在外头和人早有意向,刘夫人怎可能如此主动。要知道,周家名声并不好,可刘夫人娘家却是实打实的世代官宦。   回头和周海夫妇说了此事,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周莺还怕促成了一对怨偶,和刘夫人商量好,叫两个年轻人私下相看一回,两方都有意才好过明路。   于是刘家治宴周莺带着梅香上门拜会了,中途那刘公子过来见个礼,两人遮遮掩掩地相互偷瞧了。   周莺一瞧梅香羞红了脸不说话的样子就知道有戏。   刘夫人之后上门,也把梅香赞了一遍,说的天上有地上无,两家换了庚帖,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梅香也没什么理由再留在顾家,临行前,梅香特地到周莺屋子里,给周莺行了礼。   “姐姐和我本来没什么情分,我不请自来,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幸蒙姐姐不弃,愿意为我奔走。今日之恩,梅香记在心里了,今后姐姐但有驱使,无所不从,梅香这条命都愿意给姐姐。”   她说的情真意切,到后来泪水淋淋,攀在周莺腿上放声痛哭。   周莺看见她,何尝没想到昔日的自己。   若不是顾长钧开了头,她会任顾老夫人随意指派个人便嫁了。   那个有外室有私生子的宁公子,嫌弃她不能生养的苏世子。那时若糊里糊涂嫁了,她未必不会像梅香一样流尽眼泪。   一开始她不想管这些事。此刻却庆幸自己管了。   相比自己对梅香的凉薄,顾长钧却是从一开始就已经为她铺好了路。   他愿意承担着她,和她身后的一切人和事,那个看起来最冷漠不近人情的人,比谁都在乎她。   顾长钧回来时,就发觉今日的妻子加倍温柔小意。   连往常不肯做的也做了,忍着羞由着他。顾长钧躺在床上喘着气,拥着她笑道:“你还有什么姐姐妹妹的要嫁人吗?一并交给我办,你还这么谢我成不成?”   周莺靠在他胸前,努力平复着呼吸。   他臂上还留着一块青色的瘀痕,右臂已活动自如。周莺用指尖抚了抚那伤,“那些人替你办事也不是不求回报,以后你多想着自己吧,我不想你为我做自己不情愿的事、”   顾长钧叹了声:“既然是为你,又怎可能不情愿?你别在意这个,我刚才问你的,到底行不行?”   翻身搂住周莺亲了又亲,她怕得直躲,小声小声地道:“我都听你的……”   转眼在宁州过了夏,入了秋,又来到冬天。   年关前后,周莺为着要不要回京的事犯难。   按理,怎么也该去给顾老夫人磕个头。自己是人儿媳妇,怎可能不孝分裂他们母子?   可在心里头,周莺确实很抗拒。   顾老夫人会怎么嫌弃她,她能想象到。   这些日子顾长钧忙,直到亥时还未回来,叫落云去吩咐暂别落钥,已经去了好些时候。   一入冬尹嬷嬷就得了风寒,周莺叫她在屋里歇着,如烟和两个小婢在提热水,周莺在屋里等得无聊,就披了衣裳信步出来看看。   迎着风,远远见顾长钧朝这边走。身边跟着北鸣,手里提了一盏灯笼。   顾长钧解下大氅,把周莺盖住,“出来做什么?外面冷。”   周莺朝他身后瞥了瞥:“可见着落云?”   顾长钧摇摇头,搂着周莺的腰和她往里走。   进了屋,她给顾长钧解扣子更衣,听外头如烟道:“落云姐夫人找你呢。”   帘子一掀,落云走了进来。   周莺回身,见她两眼红红的,似乎哭过,头发有些乱了,垂了两绺在发尾。   “落云你这是……”   落云行了礼:“夫人,奴婢适才叫事情绊住了,听说侯爷回来,已叫人落了钥,要没别的吩咐奴婢先出去了。”   周莺有心叫住她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又记挂着和顾长钧商量回京事宜,就放她去了。   外院的听涛阁,汪先生仰面躺在榻上,手里攥着把钗子。   质地并不好,粗银的,空心,没什么分量。是朵很粗浅的花钗。   透过这钗,就仿佛看到那和它一样粗鄙的人。   汪先生哼了声,将花钗放到枕下,吹灯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更今天的。 第69章   晨起梳妆的时候, 周莺透过镜子端详着落云。   她这些日子明显消瘦,做事时也总是走神。落云和其他人不一样,是从小就跟着她的, 两人的情分比一般的主仆都更亲近。周莺什么事也不瞒她。   如今, 落云明显有心事, 却不对她说。   落云在身后替她梳头,把一根掐丝缠金镶红宝的钗别在她发髻上, “好了夫人。”落云转身就要走。   周莺扯住她手腕:“你等等。”   落云蹙了蹙眉, 周莺道:“落云,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发生什么事了, 你最近, 不大对劲,还经常躲着我。”   落云勉强扯出个笑:“夫人, 我没事。”凑近了道:“上回小日子着凉了,有点不舒服。”   周莺道:“那我叫章大夫给你瞧瞧?待会儿就到了。”   落云点点头:“行,夫人您别替我忧心了,我有什么事, 怎么会不和您说?”   周莺稍稍放心些,落云的脸色当真很差,她忙又补充道:“这些日子你别上值了,叫尹嬷嬷安排别人替你。你和我与旁人不一样, 真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和我讲,知道吗?”   落云应了, 快步退了下去。   周莺心里不安,扬手喊如烟过来:“你叫翠柳这几日多注意落云,有什么不妥,立即来报我。”   才吃过饭,郎中就到了,和往常一样,来周莺屋里请了平安脉,道:“夫人这药可别停,照常吃着,好容易补好了些,不可功亏一篑。”   郎中收了药箱,周莺叫人给他多塞了一锭银子:“张大夫为我奔忙,多谢了。这是一点儿心意,还有比别的事劳烦大夫。”   郎中连连摆手:“使不得,顾侯爷早给了诊金,药方也还是前头的医者留下的,小人不敢多收夫人的赏银。”   周莺抿嘴笑了,隔着帘子道:“大夫别忙推辞,我妹妹这些日子也不大好,想请大夫帮忙瞧瞧,待瞧完了,烦请大夫告我一声。”   郎中忙应了:“这费什么?夫人把银子收着吧,小人这就去。烦请姑娘们代为引路。”   如烟带了郎中去,把落云袖子挽上去,落云咳了声:“如烟妹妹,我口渴得紧,屋里没热水,能不能请你帮我倒一杯来?”   如烟笑着应着,她才跨出屋子,落云就收回了手。   “张大夫,能不能请您,就和我姐姐说,我是着凉坏了肚子?没别的事?”   郎中怔了怔:“姑娘,您发热了,是伤在何处?需得赶紧上药才行。”   落云垂着眼,勾出一抹笑:“张大夫,我姐姐身子弱,我的事,不想她费心。您帮帮我,就和我姐姐说,我没旁的事,行吗?”   她从枕下掏出一只小布包:“里头有点碎银子,是我自己攒的。您就当没这回事,行不行?”   她把荷包朝张大夫手里塞,张大夫连连拒绝:“姑娘,不能这样。我受雇于顾侯爷,是来照顾夫人身体的,本就不想掺和贵府旁的事,您安心,我不多言就是。”   如烟从外进来:“这是怎么了?”   张大夫脸色通红,垂手不言语。   落云勉强一笑:“我没事,大夫嘱咐我几句。”   如烟笑着将茶壶放在桌上,斟了两杯茶递过来。“大夫您也喝杯水。”   张大夫接了,又立即放了下来:“我还要去给夫人回话,两位姑娘,我就先走了。”   如烟奇道:“这是怎么了?”   落云惴惴不安,推了如烟一把:“你快跟去看看。”   到了周莺屋里,张大夫垂头道:“云姑娘着了凉,这些日子需得静养,若没紧要事,先别叫她近前了……”   晚上,周莺和顾长钧说起落云的事:“我心里总是不安,她一向挺好的,从没试过这样。”   顾长钧并没注意过落云这个人,宽慰周莺道:“回头叫张大夫给她瞧着,慢慢养着就是,许是天冷了,不适应南方气候。”   后罩房,不当值的侍婢都睡在里头。落云是周莺贴身掌事的,单独有一间屋子。此刻她的床是空的。   后院的林子里,入夜黑得不见五指,偏有人在这静夜提着一盏光芒昏暗的灯笼在里头漫步。   远远见石上坐着个少女,听到脚步声响,她浑身战栗着,抖得特别厉害。   灯笼越来越近,照亮了少女的脸,清秀稚嫩,肤色白皙。   她仰头,看见男人的脸,抖得更是厉害了。   男人放下灯笼,垂头捏住她的下巴:“怎么,喊人都不会?”   “汪……汪先生……”   男人笑笑,脸色阴沉得厉害。   落云忙改口:“鹤龄……”   男人有一双晶亮的眸子,看人的时候,显得尤为锐利。   他单膝跪下来,把少女的裙子一寸寸卷上去。   落云动也不敢动。   她闭紧了眼睛,好像不去看,就不会觉得屈辱。   **   上院后罩房,如烟半夜醒来,记挂着落云不舒服,捧着灯台走出去,想去落云房里瞧瞧。推开门,被子隆起一块儿,如烟凑近,将灯放在一旁,抬手想去试试落云的额温。   空的。   被中卷着的是枕头。   落云不在。   如烟走出去,去净房瞧了瞧,也没有人。   今晚上值的是月兰,落云这几日都歇在房里。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要不要知会尹嬷嬷,还是直接跟夫人说?   **   “鹤林……”   少女的声音微微扬高了,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忍着点。”汪先生压住她的左腿,手里拿着的药瓶跟着颤了颤。   裙摆上血水蜿蜒漫下,落云疼得脸色苍白,仰头望着天上的月,辨不清眼底那莹然的是月光,还是泪水。   半晌,汪先生取出纱布替她缠住了伤处。   “还逞能吗?”他咬牙切齿的。   落云抬起手腕遮着眼睛,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   他蹙了眉头,倾身捏住她的下巴,“我在问你!”   “我……不了,”她声音也在发颤,似乎怕极了,“不会了……”   他抬脚踢开已经空了的药瓶,看她缓缓坐直身子,收好了裙摆。   “明晚还得上一回药,还在这儿。”   落云抿着唇,半晌才发出声音:“……知道了。”   她起身,试着走出两步。   身子摇摇欲坠,颤得厉害。   汪先生蹙眉,追上将她拦腰抱起来。   落云激动极了,她手脚使劲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闭嘴!”汪先生没好气地道,那灯笼就留在原地,他抱着她,快步走出树林,朝上院去。   房后有一张梯子。   如烟立下墙下,已有一刻钟。   她不敢想,若是落云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她会去哪儿?府里有巡夜的侍卫,为何没人发现落云失踪?   听得墙外有男人的说话声,如烟惊得睁大了眼睛。   “好好歇着,你要不听话,明日我替你和那人说。”   “不要……”虚弱的,是落云的声音。   如烟仰起头,看见落云惊慌地爬上墙来。   两人都吓了一跳。   如烟咬着唇,半晌才指着她道:“你……你在干什么?”   **   汪先生快步朝前院走。   内园早已落了钥,但不要紧,这宅子里大半人都是他出面买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顾长钧跟前的地位。许多人愿意讨好巴结他,出入园子更不是什么难事。   他步子很快,迎着冰寒的风,疾步朝前走着。熟知巡夜侍卫巡防线路,也不用担心被人发觉。   “先生。”   身后一个低沉的说话声,叫他背脊陡然一麻。   恐惧漫上心头,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他头上冷汗直冒,缓缓转过身去,躬身拱手:“侯爷……”   顾长钧抱臂站在那儿,身上穿着月白袍子,衣衫整齐。   “这么晚了,进内宅来,有紧要事?”   “没……”下意识想避开这个话题。   顾长钧淡淡开口:“先生知分寸,这么多年,不曾入过内院。”   名士重声誉,他从不做有损名声之事。   汪先生沉默了。   顾长钧走出两步,拉近距离,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十余年的幕僚。   他以诚待之,答应要以忠来相报的人。   “想必,这不是第一回 。”   顾长钧很了解他,就像他了解顾长钧一样。汪先生抬眼,扯开一个笑,“侯爷知道我进内园,想必也不是头一回。”   顾长钧抿唇,没有答话。   汪先生道:“若侯爷信我,请不要追问此事,不知可否。”   他直视顾长钧的眼睛,这个将他从死牢里救出来,帮他摆脱“盛王余孽”烙印的人。是他发誓要终身尽忠的良主。   饶是他大多时候,并不肯听幕僚的话。   但不能否认,此人对他有再造之恩。   知遇之恩,可以死报之。   可他答应过那粗鄙的婢子,不会将此事说与第三人知晓。   忠和信,他该如何抉择?   顾长钧抿着唇,看汪先生在他跟前沉默着。巧舌如簧可退敌的人,闷不吭声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   默了许久,顾长钧叹了声,“好,不问。但我必须警告你,于我不利,我许能饶。于她不利,必无好果。你记着。”   汪先生笑了笑,抱拳:“侯爷放心……”   顾长钧转身,离开了。   天亮了,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顾长钧起身要去衙门办差,一早就起了。周莺缩在帐子里,瞧他对镜系扣子。   顾长钧瞥向她:“醒了?天冷,多躺会儿。我约莫傍晚回,晚上一块用饭。”   周莺哼了声,隔着帐帘朦朦地瞧他侧影。   他鼻子好挺拔,唇角的弧度也好看。   顾老夫人年轻时必然是个美人儿吧?养父顾长琛,生得也是玉树临风。   但没有顾长钧这么高大伟岸。   过去她在闺中,听郭芷薇说过外头对他的风评,说他暴戾嗜杀,冷酷无情,不少人喜欢那张脸,但碍于这性情,只有止步。说“可惜了”。   她过去,也是那么怕他。   顾长钧似乎察觉她视线,转过脸来:“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周莺收回目光,低声道:“没什么,您不吃过早饭再走?”   顾长钧走过来,掀开帐子亲了亲她脸颊:“不了,我去外院吃。你再睡会儿。”   周莺点点头,目送顾长钧出去。   尹嬷嬷带着月兰进来,周莺瞧瞧他们身后,都是平时不近前的婢子,周莺道:“如烟呢?”   尹嬷嬷上前答:“如烟肚子疼,叫她歇着了,夫人找她有事儿?”   周莺坐起身:“没事儿,落云怎样了,去看了吗?”   “看了,云姑娘还在睡着,没敢吵醒她。”   顾长钧上了马,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回头吩咐北鸣,“通知魏倾,注意汪鹤龄。”   北鸣怔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顾长钧冷眼扫过来,他才紧张地应了。   侯爷向来用人不疑,怎么会……更何况,那可是汪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6 02:09:44~2020-02-06 21:5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564134 2瓶;xy、欣然、kank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江宁鼓楼东, 都指挥使署,占地面积不小,前堂作办公用途, 中有空地作为校场, 后堂二进院子可供官眷休憩, 顾长钧为了和周莺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在城东南置了宅院。   处理好了近些日子的公事, 师爷奉上朝廷邸报给顾长钧瞧, 这时北鸣垂手进了来, 低声道:“侯爷, 有着落了。”   顾长钧没抬头, 待那师爷退出去才道:“说。”   北鸣道:“汪先生这几日外出,见过几个郎中, 每天在后巷有人送药过来,今儿撞个正着,魏统领仔细审了,说汪先生声称, 家眷不仔细给家里的兵器伤了,需些治外伤的金疮药和驱热毒的补药。属下趁落云不在房里的时候去查探过,炭盆里有没烧干净的染血白纱,屋里药味很浓, 伤的就是落云姑娘。”   顾长钧垂头盯着桌上的卷宗,久久没有出言。   汪先生为人心高气傲,他会在意落云这样的婢子?   落云身在内宅, 在周莺身边,又怎么会给兵器伤了?   北鸣迟疑道:“魏统领问,还要不要继续跟着。”   “跟。”顾长钧道,“我要知道汪鹤龄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落云是周莺身边的人,半点不能马虎。   北鸣领命去了,那师爷带了个官兵走进来:“爷,陆大人有请。”   顾长钧起身,阖上桌上的卷,“派人去家里知会一声,本侯今晚不归。”   师爷垂头:“是,爷放心。”   **   昨天开窗吹了会儿风,今儿早就有些头疼,周莺起的迟些,才用过早点,问起落云的情况,如烟支吾道:“……似乎好些。”   尹嬷嬷在外听见,掀帘进来:“夫人问你话,磕磕绊绊做什么?我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周莺摆摆手:“待会儿落云起了,我去瞧瞧她。”   如烟脸色一白:“还是别了,夫人,您别去。”   尹嬷嬷瞪眼道:“夫人要去哪儿,轮得着你安排?”   如烟垂眼不敢瞧周莺,脸色白得不自然。周莺蹙了蹙眉:“罢了,我这儿没事,叫秋霞进来,如烟歇着吧。”   如烟如蒙大赦,飞快行礼退了出去。   尹嬷嬷小声嘀咕着:“这丫头真是上不得台面,夫人跟前,这么不着四六的。”   周莺揉了揉额头,低声道:“嬷嬷也去歇着,我躺一会儿。”   尹嬷嬷备了两个手炉压在周莺被子下面:“那夫人歇着,我到厨下瞧瞧去。”   带人都去了,秋霞蹑手蹑脚地在外间做针线听吩咐,周莺从帐中坐起来,沉声道:“跟我去落云房里看看。”   如烟战战兢兢的样子,分明有事。她不放心。   门前的小丫头一瞧她出来,提步就要朝后跑,周莺把人叫住,喝道:“站着。”   周莺紧了紧肩上的青灰色狐裘:“谁叫你看着我行踪?你要给谁报信去?”   小丫头还没见过主母这般盛气凌人,噗通一声跪下去:“夫人,是如烟姐姐,说叫奴婢盯着夫人,若是出来了,就赶紧告诉她去。”   秋霞怒道:“你到底是谁的人?夫人是主子,还是如烟是主子?猪油蒙了心吗?”   小丫头哭哭啼啼不敢言语,周莺冷笑,转身就朝院后走。   天井里有个侍婢在洗衣裳,见周莺来了,动了动嘴皮要喊“夫人”,周莺比个嘘声手势,扬手叫她退下去。径直朝落云屋里走,秋霞掀了帘子,见里头空无一人。   如烟一直在注意听着隔间的动静,听见秋霞的说话声,她整个人紧张地站了起来,小步走到外头,见周莺沉着脸站在屋前。如烟强笑道:“落云姐姐见天儿好,说溜达溜达。”   话音才落,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怎么来了。”   周莺回头,见落云脸色苍白,缓慢地朝她走来。   她不言语,盯着落云的步子,沉静得叫人害怕。   落云勉强笑道:“我见今天不那么冷……”   周莺站起身,缓步朝落云房里去,秋霞给如烟打个眼色,两人退了下去。落云抿抿嘴唇,跟着周莺进了屋。   “夫人……”   周莺指指床铺:“你坐吧,还病着呢,瞧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病情更严重了。”   落云心头一酸:“无碍了,叫您为我担心。”   “你和旁人一样吗?落云?”周莺咬着唇道,“你有事不跟我说,倒请如烟替你掩护,你可有当我是亲近的人?”   落云站在那儿,垂着头,没有去瞧周莺。她要怎么说,那些屈辱的事,怎么说得出口。   “我没事……”   “落云!”周莺心头苦涩,“你还要瞒我?你的腿怎么了?你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   “我真的没事。”落云扯出个笑,“夫人,天儿冷,您回屋躺会儿吧,我听说您头疼,晚点儿落云过去给您按按。”   周莺立在那儿,看着面前这个让她倍感陌生的落云。   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可如今,她已经看不透她了。   周莺咬咬牙,负气走了出去。   前院管事来报,说今晚侯爷不回了,周莺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帐子里独自坐着。天色越发黯了,四处都点了灯。不知不觉那些灯又熄灭了。   幽暗的林中,汪先生单膝跪地卷起落云的裙摆。   寒冬萧瑟,风拂过光滑的小腿,落云冷得打着颤。   药敷在伤处,引发难以忍耐的痛楚,落云眼角凝着泪,咬牙强忍着。   “怎么总是不见好,你都做了什么?不能沾水知道吗?”汪先生抬眼盯着落云,眼中含怒,声音听来也不复往日的温润,有种恶狠狠的意味。   “啊……”落云给他掐住,疼得狠了,忍不住叫了出来。   “回答!还没学乖吗?要不要我把这模样的你带去那人跟前看看?”   “不,我……我什么都没做,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才……”   她说话带着哭音,裙子卷在腰上,羞耻的不敢去看面前的男人。   汪先生收回目光,用白纱将她伤处裹好,一点点将夹棉裙子放下来,落云勉强站起来,没站稳,跌在他身上。   汪先生垂头见女孩儿泪眼朦胧,恐惧又无助。他咬了咬牙,捏住她下巴,狠狠地盯着她。   “汪先生。”   身后,一个低沉的男音,近在身畔。   汪先生脊背僵直,松开钳制少女的手,回过头去。   火光透亮,那么多火把,映着还贴在男人怀里的落云脸上。   她惊慌地捂住脸,想要逃,可周边都是人。   她认识的,不认识的。   北鸣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汪先生瞭向周围的人,瞬间,他明白了。顾长钧说今晚不回来,是想他放松警惕。这种事情若不是当场抓到,他要不承认,顾长钧也没办法。   只是,他眉头紧了紧,身后的女人能接受吗?   她那么厌恶他,被这么多人撞见她和他在一起,她还会寻死的吧?   顾长钧摆摆手,身后跟着的侍卫都退了下去。   “送她回去。”他简短地命令。北鸣上前,汪鹤龄挡住落云。   北鸣低声道:“汪先生,听侯爷的吧。”   汪鹤龄这才让开些,北鸣不敢去瞧落云的脸,垂着头道:“云姑娘,小人送你回去。”   落云抿着唇,眼泪落下来,私闯内宅,秽乱侯府,这罪名,他担不担得起……   侯爷在前,落云什么也不敢说,侯爷会怎么处置他?他会死吗?   终于再没人纠缠她了,可她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   北鸣加重语气:“云姑娘,您不适合在这儿,侯爷还有话和先生说。”   落云挪开步子,被药浸透的伤处刺痛。   北鸣想扶住她,落云飞快地将手臂移开,避了开去。   落云走出两步,手腕猛地被人扯住了。   汪先生紧紧地扣住她,目视前方的顾长钧:“汪某不瞒侯爷了,此女,已与汪某有夫妻之实。”   落云瞪大了眼睛看向他,眼泪飞迸而出:“汪鹤龄,你言而无信,你答应我不说的!”   顾长钧没说话,落云是周莺身边的人,她德行不端,周莺该有多伤心。   汪先生立在那儿,任落云捶打,他在等顾长钧的裁决。事已至此,要么将落云赐给他,要么一同获罪。   这一瞬,什么功名前程,都没想到。   不知不觉间,那个他当成玩物一样的女人,他只想与她共进退。要么求仁得仁,要么一同沉沦罢了。   顾长钧想了很久。   他缓缓闭上眼睛,许久许久才摆了摆手:“把人送回去,交由夫人处置。汪鹤龄,关押地牢。”   汪先生眉头紧了紧,落云咚地跪了下去:“侯爷,求您不要让夫人知道,求您,奴婢宁愿死,求您不要告诉夫人。”   顾长钧勾了勾唇角:“你这么在乎她?还是怕她知道你背叛她的事?”   落云的哭声立即歇了。她不敢置信地,抬眼望着顾长钧。   **   花园里的声音渐渐低了,周莺阖上窗,叫秋霞点灯。   门被推开,顾长钧周身携着寒气,垂头走了进来。   周莺坐在炕上,缓缓起身,“不是说不回来吗?”   顾长钧解了大氅系扣,抛在秋霞手上,一道朝内走,一道解袍子,“念着家中娇娥,急急跑回来了。”   周莺跟在他后头,在屏风外止步。秋霞叫人端了热水过去,顾长钧解衣擦洗了一遍,赤着上身从里头出来,鬓上滴着水,周莺忙将架子上的寝袍递上去。   顾长钧穿了袍子,顺势抱住周莺的腰:“听说你头疼了?为夫替你揉揉?”   周莺耳际泛了红,靠在他身上,“没事了,我就是没睡好,又吹了风。”   顾长钧拥着她朝里走,并排坐在炕上,“今年新任职,事情多,不回京了。已给家里去了信,你再别为这事烦恼了。”   周莺抿了抿唇:“我也不回去,这样能行吗?”怕京城闲话多,又指他“不孝”。   “有什么不行?”顾长钧抚了抚她脸颊,“我说行就行。”   周莺迟疑道:“这几天落云……”   “有吃的吗?”顾长钧伸了个懒腰:“宴上都是些甜兮兮的菜,没吃几口。”   周莺忙道:“有,我去喊秋霞和尹嬷嬷,叫他们准备。”   顾长钧点点头,目送她去了。   **   天快亮了,天边泛着蓝紫的微光。顾长钧早早起了身,没惊动周莺,带着北鸣朝地牢去。   外院西北角,假山后移开门拾级而下,是一座没人知晓的牢狱。犯了事的人,在里面关禁,也在里头审讯。   汪先生靠在前脚闭着眼,听见步声,他站起身,行礼:“侯爷。”   顾长钧隔栏看着他:“这是头一回,对汪先生失礼、”   他一向敬重读书人。更敬重他这个幕僚。   汪先生撇了撇嘴:“侯爷怎么处置都行。”   “值得吗?”   “不值,也只有认了。”   “你叫她在周莺身边,说是周莺勾引我,引老夫人震怒,是你示意?”   汪先生苦笑了下:“不止,在陈家郡主被罗百益的人下药,是我叫她别跟着。老夫人带郡主去家里的道观,是我阻止她给你报信。”   “你为什么?”顾长钧语气平静,听不出起伏。   “她不适合侯爷。侯爷当娶的,是公卿世家的千金。她能给侯爷什么助力?即便被认回皇家,也只会阻碍侯爷前程。尚了反贼之后,不日皇上翻起旧账,倒霉的就是侯爷您。我们这些为侯爷尽忠的人,也得想法子自保。”   顾长钧垂头笑了:“这么说,本侯该谢谢汪先生一片好心?”   “她身边的人,只有落云最受重用。也只有落云知道她的秘事。我本不屑的,假意说替她寻她亲生爹娘,她竟就信了,向我投诚……”   “不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勾搭成奸。”顾长钧负着手,“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自戕。二、娶了落云。”   汪先生怔了下,他凝视着顾长钧,不敢信自己听到的。   “落云死不足惜,但她对周莺很重要,知道实情,她会伤心。”顾长钧面部表情地道,“成婚后,你带那贱婢离开,本侯的事,再不需你插手。”   汪先生动了动嘴唇,顾长钧陡然怒喝道:“你不会还不愿意?汪鹤龄,你胆敢算计她,我本有无数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6 21:54:32~2020-02-12 13:3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呼呼呼的呼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2个;夜璀璨、云飘飞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all-e 20瓶;zssssssyu、呼呼呼的呼呼 10瓶;YING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房间内光线昏暗, 门窗紧闭着。   落云呆呆地注视着桌面上燃得只剩最后一点儿余热的火烛,烛泪流了一片,那光已近熄灭了。   她的视线没有焦距, 眼里看见的只有虚无。   被发现了, 怎么办?   她所做的一切, 只为不被主人知晓。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父母早已过世, 原来主子替她寻过的, 只是知道的太晚了。那时她已经和汪鹤龄纠缠在一起。   一直以来, 她努力的想逃脱他的钳制。   如今, 终于解脱了, 为什么还会想起他?   腿上的伤,是不堪屈辱, 从他床上爬起来后夺过墙上挂着宝剑想要自尽,被他格挡了一下,剑刃偏了,扎在了腿上。   归根到底, 还是她意志不坚,才会落入他掌中不得自由。   这下好了,前面等着她的,许是死。这下终于能够解脱, 能逃离他的控制。再不用难过,不需对不住自己了。   “云姑娘,你在吗?”   门前一个压低的声音, 是北鸣。   她的结局,就要知道了。落云反而轻松了,她下地,打开了锁着的门。   “云姑娘。”北鸣垂头进来,“侯爷有几句话,叫我吩咐你。”   落云垂头:“好,你说,我听着呢。”不过就是一死,她不怕。只是伤心,觉得对不起周莺。   “过几天,汪先生会向姑娘提亲,侯爷说,不管姑娘愿意与否,必须答应。今日的事,包括之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透给夫人知道。若是惹得夫人伤心,侯爷自有法子叫你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落云怔怔地看着北鸣,他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嫁给谁?   北鸣朝她拱拱手,恢复了几许亲和:“云姑娘,木已成舟,您有个归宿,夫人也安心些。侯爷高抬贵手,不是为了惩治姑娘,姑娘万勿错了心思,怪错了侯爷。”   落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远处,如烟捧着一碗药过来,见着北鸣,她心慌道:“北鸣哥怎么在这儿?”   如烟知道落云在外头有个情人,夜晚还出去私会,她一进府就是落云带着的,心里想帮她一把,替她瞒着所有人。北鸣轻易不进来,除非侯爷或夫人有命,难不成落云的事败露了?   北鸣回身瞥了眼如烟,“云姑娘好好想想。这几日,就莫去夫人跟前了。”   北鸣朝如烟点点头,去了。如烟忙上前来:“姐姐,发生何事?北鸣哥怎会来?”   落云怔怔的,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如烟捧着药递给她:“姐姐先用药吧,夫人问了几回了,惦记姐姐呢。”   落云这个时候听不得这个,眼眶一涩几乎落泪,她对不起夫人。枉她一直信任、回护、关切。   如烟扶了她一把:“姐姐,你当真不肯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不若回了夫人啊,叫夫人给你们做主便是了,如此苦苦瞒着,若给夫人知道了,不是惹她伤心?”   落云摇了摇头:“我不舒服,如烟,你走吧。”   **   落云几天没上前来,周莺叫如烟不必来伺候了,专程陪着落云就好。眼看就是腊月,年节快到了。   她如今也和江宁官场的太太们都熟悉了,忙着腊八节互送腊八粥的事,过年的东西也要提前备着,一时没有去详究落云的事。   就在这时候顾长钧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   得知他今年不回京,老夫人一气之下带着陈氏上路,要来江宁问问他到底还认不认自己亲娘。   算算日子,顾老夫人已经上路十来天了。这是故意瞒着不说,叫他没法设计她回头。顾长钧一边叫人上路去迎着母亲,一边自行回了内院,和周莺商量这件事。   刘夫人今日来访,和周莺坐在菱花窗下说话儿。周莺穿着大红撒花裙子,石青绣花夹袄,刻意打扮得老成些。送了刘夫人回来,见顾长钧在廊下瞧着她微笑。   拾级而上,顾长钧伸手接着她,手臂自然地揽住她腰。门前服侍的婢子都红着脸退了下去。这二人在一起,不喜欢旁人在旁瞧着。   秋霞进来奉了茶,就守在外头。   尹嬷嬷过来一瞧,就知是顾长钧回来了,笑着去厨上准备午膳。   “什么?”   屋里,周莺听了顾长钧的话,慌得不知怎么才好。   对顾老夫人,她的感情很复杂。过去她最感激的人,就是顾老夫人。老夫人待她好,疼她,她也加倍回报,努力的孝敬。可自打知道自己身世后,对养父和顾老夫人的观感变了许多。   那份疼爱中有阴谋利用,一点也不纯粹。   她过往的信念都被推倒重建,无法自处。   况且,喊了十几年祖母,要怎么改口,随他一道喊“母亲”。   顾长钧握着她手:“你别怕,我会好好和她谈谈,不叫你受委屈。”   周莺勉强笑了笑:“怎么会,那是您的母亲,也毕竟养育了我多年,我该孝顺她的。”   “我也会央二嫂劝劝,你不必太殷勤,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平素菩萨似的,待人和气。可若是瞧不上谁,手段也很……”   他咳了声,没说下去。毕竟是自己亲娘,如何指摘。   “总之,你放心,我在,谁都不能给你脸色瞧。”   周莺抿抿唇:“您别为了我,叫人说……我会处理的,内宅的事,您怎么插手?过去我如何侍奉老太太,以后还一样……”   顾长钧摇摇头:“不用的,又不是没有侍奉的人。你是我妻子,不需要做这些。”   **   顾老夫人年纪不小了,这回行路,病得很厉害。   陈氏急得不行,沿途请医者医治,在徐阳城遇到顾长钧派来的人,随行有郎中,一路细细诊治,慢慢有些起色。   腊月二十三,民间祭灶神,马车徐徐使劲江宁府,顾长钧亲自带了人出城迎接。   顾老夫人瘦了许多,面色还好,陈氏亦是风尘仆仆,顾长钧抿唇,道了句“辛苦”。   一路上遭的罪有了发泄出口,顾老夫人怒道:“我一把年纪走这么远的路,我为了谁?不孝子,为了一个女人,你连亲娘都不顾了!”   城门前,车来车往,行人纷纷,顾长钧身有爵位,是一府长官,当着人被如此发难。   陈氏慌得扯了扯顾老夫人的袖子,“娘,这么多人呢。”   顾长钧不语,吩咐车马朝府宅去。   周莺一早就带着人在门外相迎。远远见顾长钧身姿挺拔,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   周莺朝前走了两步,顾长钧下马拦住她:“母亲,周莺接您来了。”   帘子忽地被掀开,老夫人口不择言的就要骂:“不要……”   “母亲!”顾长钧陡然提高声线,目光锐利地扫向老夫人,“您长途跋涉,该进屋休息了!”   顾老夫人给他眼光盯得发毛,见他脸色阴沉,她心里也不是不怕。这个儿子的性情她最清楚,他离家多年,本就不像长子那么贴心。   顾老夫人憋着一口气,扶着陈氏的手下了车。周莺见到陈氏迟疑了下,缓声喊道:“二嫂……”   辈分提了一级,过去的二婶成了妯娌。周莺脸色微红,叫人扶着老夫人,垂着头道:“母亲,您脚下慢些。”   总算进了宅子,带着老夫人和陈氏到了事先安排好的院子,陈氏打量一番,等在正堂坐了,就从包袱里掏出个荷包,塞在周莺手里,微笑道:“弟媳辛苦了。事先也没打招呼,贸然就来了,实在对不住。”   周莺笑道:“您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陈氏道:“你们婚礼没赶上,太远了,得信的时候娘又病着,实在没法过来。你和长钧还好么?娘惦记你们呢。”   身后顾老夫人冷哼一声:“休要说这些门面话,我何时惦念过她?”   周莺脸色变了,垂着头,外头听得秋霞的声音:“夫人,侯爷叫您去呢!说有话告诉您!”   周莺行礼去了,气得顾老夫人砸了一只茶盏:“这是怕我为难她?如今连说都说不得了?”   陈氏忙劝:“娘啊,许是三弟真有话吩咐弟媳呢?您别气,好好歇着,待会儿有精神了,还要喝新媳妇儿敬的茶。”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顾老夫人脸色又变得很难看:“谁要喝她敬得茶?别想我认她这个儿媳妇儿!为着她,我都不敢见人,怕人家笑我们顾家……”   **   花厅里,顾老夫人和陈氏坐在上首,底下陪着几个来送礼的夫人,一声声赞着周莺,赞顾老夫人有福气。   顾长钧带着周莺进来:“母亲,我带妻子过来,给您敬茶。”   那几个夫人笑道:“今儿赶巧了,是咱们侯爷夫人的好日子。”几人站在一旁,看周莺从旁边侍婢手里接过茶。   她走过去,躬身行礼,“娘,您喝茶。”   顾老夫人板着脸,迟疑了一会儿,目光瞧向顾长钧,又瞧瞧四周笑盈盈的人。   她咳了声,从周莺手里把茶接过:“起来吧。以后,好生侍奉长钧。”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们俩,要和和顺顺。”   一旁陈氏笑着给周莺打个眼色,顾长钧松了口气,总算老夫人没在人前给周莺难堪。适才背着人跟顾老夫人说的话总算她听进去了。不接受周莺,也就失去了儿子,他是这么说的,顾老夫人气得哭了一场,但总算起作用了。   这关算过了。   老夫人住下来,明显精神好多了,不少人巴结顾长钧,就过来给老夫人请安,每天忙着迎来送往,倒有几分过去在京城侯府的兴致。   周莺忙着年底各处的事,见那些管事的,算铺子和田庄的收成,每天抽空过来瞧一眼老夫人和陈氏,说不上两句话就给顾长钧叫走了,要么就是谁谁家的夫人又到了,等着周莺接待。   顾老夫人心里那口气慢慢平复,也接受了现实。前儿见周莺房里摆了座送子观音,她便想起了顾家子嗣一事。   周莺和顾长钧成婚也有七、八个月了,到现在肚子也没个动静。   除夕夜,一家人聚在老夫人的院子吃饭。   老夫人招手叫周莺坐在自己身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对镯子:“娘没什么送你,这镯子,是先前你娘……你嫂子成婚时我给的,如今传给你。你既做了我们顾家媳妇儿,就要担起该担的责任来。明儿开始我叫人料理你的吃用,你好生养着,早日给长钧,给我们顾家孕育个孩儿才是正途。”   顾长钧端茶在手,险些呛着。见周莺红着脸不知如何接话,顾长钧沉声道:“母亲,您前些日子身体不好,还没完全恢复,您今晚不要跟着守夜了,早些歇息,我和周莺明儿再过来。”   老夫人还要再说,顾长钧已扯着周莺去了。   庑廊上挂着一排灯笼,将除夕的夜照得透亮。   屋里燃着几只小烛,侍婢们都得了赏,在下头组局玩去了。   周莺伏在枕上,举目瞧着帐前的灯。   顾长钧躺在旁,低声道:“你别理会她说的那些话。明儿起,你就称病,不要见她。等过了年节,我便送她回去。”   周莺眼底倒映着那朦朦的火焰,声音虚虚的:“可不能这么一辈子……”   “我不想骗她。”周莺闭上眼,咬着唇道,“要不我和她坦白……”   “傻瓜。”   顾长钧伸臂将人捞过来,捏着她下巴道:“我去说!就说是我有问题,叫她别再跟你说这个。”   “……小时候,她就更喜欢长兄。……那时爹纳了姨娘,有了二哥,她好容易才怀上我,我性子天生就不大明朗,爹不喜欢我,更喜欢二哥,爹冷落她,她便觉着是我不争气。……如今只剩我了,只好着紧着我的事。其实我也不习惯,不习惯她这么殷勤。”   他喃喃诉说着,周莺伏在他身上,静静的听。   “明面上我们母慈子孝,其实早有裂痕。我和她不亲,当真不习惯。”   周莺叹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可你真的不介意……”   “介意什么?”   “我什么都有。”   “妻子是你,孩子也是你……”   “其实现在这样过日子,我很满足。不觉得冷清。”   “叫你调理身子,是怕你不舒服,受苦。你都不知道,我多喜欢这样抱着你,这样亲吻你,这样和你在一起。”   周莺抬手遮住眼睛,涩着嗓子:“我也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今天精神还好,希望不要反复了。谢谢大家的关心。   这些日子的鼓励我都收到了,好爱你们。谢谢。   顺便再介绍下朋友开的新文。雪落蒹葭的《侯门艳妾》   文案:   身为摄政王府唯一的嫡女,先帝亲拟名号册封的大周郡主,北歌自幼众星捧月般长大,却在及笄当日摔入泥潭,成了教坊司里人尽可欺的官妓。   前世,她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只想为父亲拼个沉冤得雪,却终是傲骨折断,含恨而终。   大梦初醒,她重回及笄那年,教坊司内她朱唇含着晶莹的葡萄,攀上男人的脖颈,俯身以唇相喂。   北歌开了窍,若想活下去,若想报仇,她必先从讨好这个野心勃勃,手握重兵的北侯萧放开始。   *   北歌在萧放身边一留多年,步步为营将自己伪装的很爱萧放。   她付出美色,投之以李,萧放亦对她恩宠有加。   恩宠是恩与宠,不是爱……   北歌一直很清醒,知道以色侍人,换不得长久。于是大仇得报之日,她打算归身乡野,平淡过完余生。   却不想。   萧放黑着脸,将背着行李要走的北歌堵在墙角:“这是利用完本侯了?”   “…我们互相利用的。”   北歌话落,细白的颈子被男人从后握住,她怕的咬唇,却听见一声温柔又不甘的低叹:“怎么就喂不熟呢。”   *   北歌很晚才发现,这场看似简单的权色交易,原是某人心心念念、埋藏多年的情深。   *   以色侍人,北歌得了长长又久久。   排雷:1v1 双洁   感谢在2020-02-12 13:33:49~2020-02-12 16:2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86529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98591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江南极少下雪, 已过春节,天气却还是冷的,凉飕飕的风顺着窗隙朝屋里头吹。   好梦的人都缩在帐子里, 不愿离了温暖的衾枕。   周莺却觉得未免太热了。瘦削的身子给一只粗实的手臂箍在怀里, 身后的人温度好烫。   外头扫洒的下人努力放轻手脚, 廊下候着的侍婢中有人打了个哈欠,被尹嬷嬷回头瞪了一眼, 忙捂住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息。   周莺早已醒了, 怕吵着顾长钧, 不敢乱动。屋里头很暗, 烧了半宿的炭盆快熄了, 帐外的空气是凉沁沁的。她伸出手,撩起帐子一角, 莹白的皮肤染了凉意,整个人都跟着清醒起来。   身后横过来一只手,将她手腕攥住,捞了回去。   周莺回身看见一双明亮的眸子, 顾长钧原来也没有在睡。   “你怎么……”周莺抿了抿唇,对面那人伸手揉她发顶,声线沙哑,听来叫人心里酥酥的, “舍不得你,过来,让我再抱会儿。”   肌肤相贴, 柔软温热。顾长钧贪恋这温柔乡,直想不理世事,只与她温存。   外头尹嬷嬷许是听见屋里的说话声,常年伺候人,眼睛耳朵比旁人伶俐。她靠近门边压低了声道:“夫人,是时候给老夫人请安了。”   夫人的婆母如今在府,她作为夫人的近人,自然要事事为主子打算,时时劝谏着。   夫人虽然得侯爷的宠,可若是恼了婆母,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说不定侯爷也要不乐意的,她怎能不提点几句。   周莺推了顾长钧一把:“起来了,人都到了。”   顾长钧叹气:“你那个领事嬷嬷,可以回家养老了。”   周莺给他逗得笑了:“说什么呢?尹嬷嬷是外祖母给的,是来帮我的。”   顾长钧松了手,目送周莺起身。   周莺洗漱出来,在稍间看见立在饭桌前的落云。   落云已有一个来月不曾出现在她屋里,上回见面,还是她心里挂念,去落云房里瞧了眼。周莺在桌前坐了,落云凑近跪下来:“夫人,奴婢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回来伺候。”   周莺没吭声,目光顺着落云的头发一路打量下去,她瘦了,瘦了许多,面容苍白,憔悴,不知背地里吃了多少苦。   可落云不与她讲,也不肯容她靠近。   原本她以为,与她最亲近的一个人,经过这回,中间仿佛有了隔阂。   周莺叹了声:“地上凉,起来吧。”   落云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才勉强爬起来,自行去屋前净了手重新回来服侍,从如烟手里接过汤匙,盛了一碗汤放在周莺桌前。   顾长钧缓步从内走出来,众人连忙行了礼。顾长钧抬眼瞥见落云,抿了下唇没有说话。从一旁拈起一只云酥卷儿,夹到周莺碗里:“待会儿你不用过去,就在屋里歇着,有什么事,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周莺拈起云酥卷咬了一小口,又放下。顾长钧挑了下眉头,周莺扁着嘴道:“不大想吃,觉得腻。”   顾长钧将她咬过的云酥卷夹回自己碗里,将汤推到她身前:“那喝汤?”   周莺点点头,勉强用了小半碗,叫收了桌子,正跟顾长钧说话的当儿,外头传报说,汪先生到了。   “是不是外院有什么事?”周莺正给顾长钧整理衣带,抬眸瞧着他,眼睛晶亮亮的,叫顾长钧喜欢得不得了,拥着她吻了下,柔声道:“叫进来问问。”   他神色没有变化,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但相处得久了,周莺也越来越了解他。   汪先生为什么来,他是知情的。   顾长钧目光掠过周莺,瞥了眼外间铺榻的落云。她脸色更苍白了,动作极为僵硬。   汪先生给请了进来。   顾氏夫妇坐在稍间炕上,叫人给汪先生看座。   落云垂头避出去,才走到门边,听汪先生用那温润中带点冷酷的嗓音道:“今日来,是想向郡主求娶一人。”   落云手里的帕子腾地落了地。   尹嬷嬷见她呆呆站在门前,诧异地推了她一把:“是谁来了?夫人还没去临院请安?”   落云嘴唇嗫喏了下,目光惊惶地看了眼尹嬷嬷。   屋里,如烟刚上了香茗,听周莺问起汪先生想要求娶的是谁。“落云”二字出口,周莺还没如何,如烟惊得打落了手里的茶壶。   滚烫的水泼在手上,屋里的人目光都朝她看了去。如烟忙跪地请罪,顾长钧沉着脸没说话,周莺喊尹嬷嬷:“快带她去擦药,瞧烫伤得厉不厉害。”   屋里人都退了出去。周莺才缓缓回过头来。   背着雕花大窗,几束光线打在她肩头手畔,周莺垂眼笑了笑,待再抬眼,目中有了愤懑:“汪先生突然前来求亲,和落云商量过吗?”   侧旁,顾长钧伸手过来覆住她手背,周莺转袖避开了:“得到侯爷应允了才来的吧?落云知情?”   汪先生轻轻一笑:“郡主见笑……”   周莺抬头:“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今日我不自在,您请便。”   汪先生怔了怔,抬头瞥见顾长钧朝他摇头,汪先生上前行了礼:“那鄙人就……告辞。”   周莺径直朝屋里去,顾长钧几步追上,扯住她袖角喊她:“莺莺!”   “您别说话。”周莺挣开他,抬手捂着耳朵,“您先去母亲院里,正事要紧,我没关系。”   顾长钧自后抱住她:“要是舍不得,留两年,可也不能总不许人嫁。”   周莺闭着眼,将手垂下来:“她是我的人,什么时候和外头的人有牵扯,受了什么委屈,我不知道,您也瞒着我。”   顾长钧低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又何必深究,若她不情愿,就替她拒了,若她情愿,你还准备拦着不许?”   周莺不吭声,垂了垂眼睫,慢慢挣脱顾长钧的手:“我没说不许。”   顾长钧抚了抚她头发:“莫如,我也不去了,在房里陪你。”   周莺伸手把他往外推:“我要寻落云说说话,您忙您的。”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又道:“等您回来一块儿吃饭?”   “好。”顾长钧在她额角亲了亲,转身迈步出去。   周莺吩咐秋霞:“去把落云喊过来。”   片刻,落云到了,迟疑地走进内室,站定在距离周莺很远的地方,“夫人,您有话问我?”   周莺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打量着落云,“你和他,什么时候的事?”   落云抿了抿唇,敛裙跪下去:“夫人,奴婢有罪。”   “罪在何处?”周莺揪着裙摆,不叫自己心软去扶落云起来。   汪先生性子不大好,她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口口声声喊自己郡主,对顾长钧也是直言不讳,也许那些有本事的人,都有几分倨傲。顾长钧由着他,只要得用,他并不在乎那些虚礼。   汪先生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孤身三十来年,一直没有成家,生活简朴,身边伺候的就一个随从,他若成婚,对象怎会是落云?他从前怕是连落云的名字都不晓得。从来没有交集的两个人,怎会牵扯到一起去?   除非他们早就认识。   落云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周莺的脸色。   “奴婢罪在……与外院的人,私下往来……”   她说的很含糊。   如何往来,什么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没有说清楚。   周莺默了会儿,抿了抿嘴唇:“我不是非要逼你将你和他之间的事告诉我。你可以不说,但在我的立场,我当然会不放心,怕他求娶你是别有用心。我问你,他要来求婚,你事先知道吗?”   落云肩膀轻轻的抖动起来。   她那么瘦,跪在地上,肩膀上的骨头好像要穿破衣裳扎出来。   “我知道的……夫人,我倾慕汪先生,求您准许,准许我嫁给他。”   她声音很轻很轻,像随意一阵风都能吹走的羽毛。   周莺顿了顿,站起身缓步朝她走来。   伏低身子,白嫩纤细的手搭在她肩膀,“落云,你没说谎,是吗?”   落云仰头,失血的嘴唇颤了下,然后用牙齿紧紧咬住,目光定定地望着周莺,用力点了点头,“是,我想嫁他,求夫人准许。”   周莺望着那张脸,她熟悉的落云变得好陌生,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投下的光线,再也不是从前她认识的那般。   周莺扯开唇角笑了笑:“行,我就是……怕你受委屈。你愿意,我就高兴,回头叫侯爷跟汪先生嘱咐几句。……你要是受什么委屈,一定记着,我给你撑腰,给你兜着底呢,啊?”   落云干涩发红的眼睛陡然涌出崩溃的眼泪,她垂头叩首,额头重重砸在地上,“夫人……”什么也说不出,只不住用力叩着头。   周莺将她搀起来:“地上凉,你身子还弱着呢,起来!”   **   周莺称病不再去顾老夫人跟前立规矩,年初五,街上开市,顾长钧的假期也跟着结束了。落云和汪先生订了婚期,就在三个月后,顾长钧买了座二进院子做他们的贺礼。   落云大婚之时,就从侯府的宜兰轩出嫁。   落云要开始绣嫁衣了,周莺旁的事不许她插手,提了秋霞做一等侍婢,负责自己屋里的琐事。   日子静静的过着,顾老夫人那边也安静下来。待到三月族里要行礼祭奠顾老侯爷,顾老夫人届时不得已要回京。这天叫陈氏亲自去请周莺过来一趟。   “你身上不舒坦,我也知道,实在过意不去,娘她坚持,我也不敢拂了她意……你多担待,瞧没几天就上路了。”陈氏很客气,如今周莺已做了顾长钧的妻,他们一家人,说到底还得仰仗着顾长钧过日子,陈氏没道理对周莺不恭敬。   “您见外了。”周莺客客气气地迎着,“怕过了病气给娘,才没敢过去,这不我屋里又换了人,事情还不熟悉,手忙脚乱的,忙着这摊事。早该过去请安了,您稍待片刻,用点儿茶,我这就换衣裳去。”   周莺深吸一口气,想到老夫人不住催她给顾长钧生孩子就浑身不自在。顾长钧怎么说的,她不知道,顾老夫人有一阵没催,这段日子,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   和陈氏进了屋,就嗅见屋里浓重的药味。之前林太医就说过,老夫人的身子骨只怕熬不了几年,为着顾长钧和周莺,这回还长途跋涉地过来,身子想必有损伤。   周莺忙进了去,却见一个眼生的婆子坐在顾老夫人身边。   周莺回眸朝陈氏打个眼色,询问这是什么情况。陈氏也是一脸错愕,不知这来的是什么人。   陈氏朝她摆摆手,小动作还没做完,就听顾老夫人有点儿激动的声音:“快来,过来,叫仙师瞧瞧。”   一听“仙师”二字,周莺垂头蹙了下眉。上回在路上预言顾长钧娶了她会倒霉一辈子的那个相士她还记忆犹新,对这些装神弄鬼指点命道的人,她着实没什么好印象。   一束锐利的视线打在身上,周莺朝那人瞧去,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那目光……直勾勾的审视,有点儿可怖,好像要透过身上的杏色绣花衣裳,剖开骨肉看到她魂魄中去。   看了一遍,又一遍,周莺硬着头皮道:“母亲这两日还好,不知您这儿有客。”   顾老夫人在江宁三四个月,已和不少人家熟悉起来,有时还治个小宴一起热闹,只要没叫人来知会周莺的,周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   不知什么时候,顾老夫人认识了这样的人?   那神婆收回视线,对周莺笑笑:“敢问夫人,上回来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有点儿冒犯了。陈氏忙走上前:“娘,弟媳那边还一堆事儿呢。”人是她请来的,自然要给周莺解个围。   “莺娘,你过来坐,这是钱夫人给引荐的,伍仙师。”顾老夫人没理会陈氏,待周莺过去,便拉住她的手,回头对伍婆子道,“我这媳妇儿底子不太好,请了几个郎中瞧了,说子嗣之事,看缘分。这是什么话?生儿女育,人之常情,跟缘分什么关系?您看看,是给什么妨着了。”   伍婆子垂眼嘀咕了两句,不像是回答顾老夫人的话,反倒是自问自答,好像变了人。气氛诡异极了,连陈氏也不免心里发毛。   顾老夫人朝周莺打眼色,低声道:“这是请神上身……一会儿就有结果了。”   “孽缘,孽缘……”那神婆念叨着,抬起翻白的眼“看着”周莺。顾老夫人脸色也有点儿发青,这也太吓人了。   “你原不该……原不该和他婚配。他是南山神子转生,原该配的是北海天女……”   顾老夫人有些听不明白,“仙师,您的意思是?”   “不应该,不应该!困厄已缠身,要解,不容易啊……”那神婆一句话变换好几个声音,屋里伺候的侍婢都怕得发起抖来。   “鸠占鹊巢,挤了他嫡妻位……是报应……北海天女的怨气,叫她不能有后……要解,得、得用血祭……”   “仙师!”顾老夫人吓得跳了起来,紧紧抓着周莺的手,手指给攥得生疼,周莺咬了咬了唇,把顾老夫人拉到身后。   “有了,有了……”那伍婆子念叨了几句,突然浑身抽搐,静了下来。   顾老夫人喊了她一声,伍婆子睁开眼,恢复了原来模样,“唉,不好办啊,是这样,老夫人,咱们少夫人原非咱们侯爷命定的人啊。这占了人家的位置,叫人心里生了怨气,这才有所反噬。这事要是别人撞上,还真不一定有法子,亏您遇到了我,要平了人的怨,还了这债,咱们少夫人才能有喜呢。”   顾老夫人忙又上前:“您说,您说!只要能为我顾家开枝散叶,要求您随便提!”   “只要在东南方位寻个福地,找几个年轻女孩子接三碗血,我做法献祭给北海天女,传达了歉意过去,只要平了人家这口怨气,没有不成的。”   “好,我这就准备,您看,今天能做法吗?”   那伍婆子笑了笑:“好说好说,待我寻个良辰吉日,再提前来知会您。”   顾老夫人将伍婆子送出门,堆着笑叫人打赏。转过头来,见周莺和陈氏忧心忡忡地瞧着她,顾老夫人挑了挑眉道,“你们都回吧”   陈氏道:“娘,您怎么把弟媳和侯爷的事往外说?”没子嗣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顾老夫人笑笑:“不说,怎么叫人替莺娘改命?人家讲了,是莺娘原不该嫁给长钧,这是报应,才叫他们没孩子。”   她精明一生,见惯风浪,可不是这种随意轻信人言的人。到底是老了,胆子小了,什么都敬畏起来。   周莺鼻尖发涩,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顾老夫人也不是完全不曾疼爱过她的。周莺点点头:“行,我听您的。”   陈氏诧异地看向周莺,周莺低声道:“到时候,仙师再来,您叫人喊我。”   **   顾长钧回来,见周莺伏在榻上想着心事,他挥退了屋里服侍的人,洗漱换了衣裳,才轻手轻脚地朝她走去。   手还未及落在那线条优美的背上,就听周莺闷闷的声音:“您回来了?”   顾长钧笑了笑,过去坐在她身边,把人捞起来抱坐在腿上,“怎么了,娘又为难你?”   周莺涩涩地摇了摇头:“林太医说没说,娘的病情如何?我瞧她越来越虚弱了。”也越来越糊涂,行事再没有从前的精明利落,那个什么都不怕的人,开始求信鬼神。   顾长钧神色凝重起来,显然他知道顾老夫人的病情,一直没对周莺说。   周莺揪住他袖子,又追问了句。   “不太好,其实我在犹豫,……在江南,她不大惯,吃不好,睡不好。可回了京城,她心里又惦记……”惦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这世上唯余的她的骨血。   周莺抿住唇,顾长钧都说不大好,说明是真的不好了。   还有多少日子?   这句话忍了忍,才没问出口,太残酷了。   谁都没有再说话,顾长钧弯身将她抱起,朝里间去了。   没几日就是元夕。江宁这边过节,很是热闹。顾长钧早应了周莺要带她出去游玩,安顿好家里,包了一艘画舫,和周莺沿着秦淮河一路下行,瞧两岸的灯光。   河岸有名的江南贡院,学子们这天也都是欢脱的,临岸尽是笑语声。红色灯笼沿着河堤一路铺开去,绚烂得照亮了半空。   烟火璀璨,望不到月,逐渐走远了,才见月儿破开云层露出脸。   床头丝竹声不绝,顾长钧拥着周莺在船尾,看那些炫美的景致越来越远。   夜风拂在河上,吹动周莺的碎发。顾长钧温柔的吻落在她白嫩的颈上,适才对酌几杯,伴着风月,人也跟着又几许醉意。   相拥着上了马车,到府邸,北鸣来撩车帘,手顿在帘外。   周莺捂着唇,从车里钻出来,未及落地,被身后的人一把扯住手腕,打横抱起来。   穿过大门、二门,一路朝院里走。   她一开始还羞得挣扎,后来就缩在他怀里不敢去瞧别人的神色。   他抱着她进去,踢了门。   带着几分醉意,来得格外孟浪。   她懂。   短暂的分别又要到了,他要送老夫人回京,一别又是多日。   周莺身后环抱住他的腰,亦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顺从。   越来越合拍。她愈发深信,她就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   十六日,伍婆子早早上门,周莺叫人备了鸡血拿去祭台。   用人命血祭,她做不到。   若伍婆子当真神通,能瞧出这不是人血。自然她并没什么神通。   叫所有人闭上眼的时候,伍婆子朝花园里埋了一样东西。   做完法事,听了伍婆子的保证,顾老夫人放了心。待送了顾老夫人回房,周莺转头就叫人拿住了伍婆子。   从花园里挖出一只盒子,表面是埋在“福地”里保佑家宅的神器,实则里头有几封仿冒笔迹的信,栽赃顾长钧私下与北人交易。   周莺为这可怕的栽赃而胆寒。   谁不知顾长钧伐北有功,用性命去抗击敌寇。转眼却被自己同朝为官之人,如此栽赃污蔑。   他该有多心寒。   一旦通敌,便是死罪!埋在这花园里,时时做个把柄,想掀倒顾长钧的时候,就拿出来做证据,叫他辩无可辩。   那手,都伸到了内宅来,但凡有一点儿松懈,都会被趁虚而入。   老夫人求孙心切,这点儿私心,也能成为险些害死顾长钧的利刃。   将伍婆子送去给顾长钧,周莺将那赃物焚毁,严禁今日知道底细的人透露给老夫人知晓,不想她太过悔疚、懊恼,伤身。   顾长钧决定暂不送老夫人走。四面环敌,周莺一个人在江宁,他不放心。   顾老夫人遗憾不能回京参与祭礼,但想到那日伍婆子信誓旦旦保证周莺会有孕,她心里有寄托,近来很是高兴,开始忙忙碌碌的叫人裁绵软的料子,给未见影踪的孙儿做衣裳,又张罗给周莺补身体。   旧日那些时光好像又回来了。有时周莺递茶给顾老夫人,有些恍惚,几乎分不出,这究竟是在旧日的侯府里,还是后来的江宁别府。   周莺不厌烦地收下顾老夫人叫人送来的补品,转头推给尹嬷嬷。她常年在吃林太医配的药,旁的不敢碰。如今顾老夫人满怀期待盯着她的肚子,叫她紧张极了。   她没注意到,这两个来月小日子不大正常。   落云没在身边,秋霞刚接手屋里的事,也没警醒。有一日尹嬷嬷问起,她才慌了。   似乎,一直没来?   尹嬷嬷先激动了,忙不迭叫人去请郎中来。   周莺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抱有希望。看了多少医者,都说她很难有的。可若是万一有了?艰难,不等于完全没希望吧?   尹嬷嬷已经急得来回踱步了。   周莺坐在帐中,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她在幻想,若真的有喜,顾长钧会不会吓一跳?   他会怎样?吃惊,还是高兴得大笑?   若没有……又一回失望,失望罢了,慢慢也就能习惯。   窗外如烟的声音:“张大夫来了!”   尹嬷嬷一个箭步冲过去:“先生,快给我们夫人瞧瞧。”   周莺听见张大夫低沉的说话声,给她请安。   她陡然心凉起来,自打年关,张大夫每十五日来一回,上次过来,是年初五,这才十几天……若真是有,早该瞧出来了。多半是自己想多了吧。罢了,也不是不能接受。   “夫人怎么不好?”丝绢覆在她腕上,张大夫指头点过来。   “没什么,月信不调,老毛病吧……”   听她说的晦气,尹嬷嬷急得跳脚,“大夫,我们夫人两个月没来了。”   以前说起这些事,周莺脸皮薄,难堪,如今已是破罐子破摔,只当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斗智斗勇,我妈不让我写,呜呜,我来了,偷偷的来了。   感谢在2020-02-12 16:20:32~2020-02-16 20: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3356413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月知秋、熙熙、欢乐英雄在天涯 10瓶;全幼儿园最可爱 8瓶;YING颖、巧玲珑 5瓶;今晚吃土豆、作者哭着伸出舌头舔上、xy、冬瓜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如何了?”   张大夫半晌不语, 急坏了尹嬷嬷,“大夫,夫人到底是不是有喜了?”   秋霞劝道:“嬷嬷您别急, 等等看大夫怎么说。”   张大夫收回手, 有点不敢瞧周莺, 神色尴尬地道:“夫人近来想是太过忙碌,顾不上休息, 我再加一味安眠的药, 助夫人入眠, 这些日子, 还是莫要太过劳累。待养一段时日, 也便好了。”   帐内听得周莺低软的嗓音:“好,我知道了。送大夫。”   能听出几许失落。   顾长钧就在门前, 听见这段话。尹嬷嬷满脸失望,还想求张大夫再给仔细瞧瞧,夫人嫁过来一年了,一点儿动静没有, 亲家太太都急成什么样了,好端端的人,那么年轻,怎么就这么没福气呢?   蓦地撞见顾长钧立在屋前, 尹嬷嬷话头一顿,忙去行了礼:“侯爷怎么回来这么早?”莫不是知道大夫来所以……   顾长钧点点头,众人前来行礼, 他提步走进屋中。   周莺坐起来了,穿着新做的淡粉对襟褙子,下着茉莉绣花裙子,才要起身,就给顾长钧箭步过来按住了,牵着她手问道:“还有什么不舒服?”   周莺摇摇头,有些赧然。适才尹嬷嬷挺激动的,请大夫兴许动静大了,他都听见了吧?   他抬手抚了抚她鬓发:“你没事就好,我恰巧在外院,听说张大夫过来,就跟来瞧瞧。”   周莺默了会儿,抬头:“怪不好意思的,这些日子我还好,暂时先……别叫张大夫来了,好不好?林太医的药我接着用就是。”   她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好不好?”   顾长钧叹了声,伸手过去,将她身上褙子的如意扣一粒粒解了,“昨晚没睡好,再睡会儿吧,我陪着你。”   周莺点点头,顺从地除了褙子,撩开被角钻进去,顾长钧坐在床沿上,背着光侧脸瞧着她。   稍嫌粗粝的掌心攥着她的指尖。很暖,也很轻柔。   对着她的时候,他总是很和气的。   她闭上眼睛,心道,该知足。这样能在一起已经很不容易,还奢求那些不可得的,何必?   可是鼻头泛酸,忍都忍不住,她别过脸,怕自己哭出来给他瞧见。   顾长钧俯身在她耳后亲了亲,“待会儿我喊你起来吃药,睡吧。”   外头来回事的婆子都给尹嬷嬷遣了,房门半掩,尹嬷嬷回头瞥了眼,叹了口气。还以为终于能有个喜讯,又落空了。瞧夫人适才模样,也不是不在意的。可惜,没福气……   三月天,天气渐渐暖了,落云眼看要出嫁,周莺和顾长钧商量,带着大伙儿和顾老夫人一道出游。林间小道抬着轿子,去山顶吃自家田庄采的斋菜。陈氏也乘一轿,探出头来朝顾长钧打眼色,示意他们小两口先走。何苦慢悠悠的陪着老人家,好容易出来散散心。   顾长钧神色不显,好像没懂陈氏的意思似的。待轿子转个弯,陈氏一回头,却见骑马的顾长钧和身后乘轿子的周莺皆不见了。   陈氏笑起来,目光掠向背后的树林。有些艳羡的。自己夫妻二人常年不能相聚,身边又带着孩子,已经多少年不曾两个人牵手出去走走。   顾长钧身前坐着周莺,马蹄飞驰,快速穿过林道。   疾风擦过耳畔,伴着山林间的鸟虫鸣叫,阳光透过树隙洒进来,照在人脸上是暖暖的。顾长钧拥着周莺,信马朝前走着。   也不想说什么,就这样静静抱在一起,就觉得十分满足了。   嗅得到青草香,天高地阔。树丛枝叶的阴影笼罩在脸上,顾长钧垂眸凝视她发亮的唇。   然后轻轻垂首,拥吻。   周莺抬手拨开他头顶碍事的叶子,相视笑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紧紧的。   温情不过一瞬,林深处一道破空声袭来。   周莺还没察觉到危险,已见顾长钧陡然色变,将她推开。   顾长钧旋身一跃,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拨开了力道强劲的疾羽。   叮地一声,断箭射入身后的书上,箭头全没了进去。   周莺下意识喊他:“三叔……”   顾长钧翻身下马,勒住缰绳大喝:“走!”   那马儿像听懂了他的话,带着周莺疾驰起来。   周莺回过头去,见几个人影从林中掠出,将顾长钧围住。   她紧紧抓着马鬃,几番快被马儿甩下去。   身后顾长钧离她越来越远了。她久在闺中,如何懂得骑术。   顾长钧怎么办,他会不会有危险?一直有人忌惮他,想害他,不死不休。远避到江南,仍躲不过。   风呼呼吹在脸上,眼泪来不及落下就被吹去了。   顾长钧那边已经解决了两个人,还有四个,在朝他靠近。身后有人偷袭,顾长钧一侧身,牵住来人手臂,朝上一折,听得骨头断裂的声音。又解决一个。   那三个急了,持剑团团袭过来。顾长钧按住一个,飞身跃起,一脚踢在当胸,接着一拳出去,打在颈侧,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未及回首,身后的剑刃已近,顾长钧握住一个手臂,几拳击去,另一侧的剑刃已躲避不及,势必要生生捱下这一剑。   电光石火间,身后一骑飞驰而来,棕马前蹄跃起,几近疯癫。那持剑之人动作一顿,被顾长钧抓住空当拿下。   马匹飞来,顾长钧闪身避过顺势抓住周莺手腕。   她身子一轻,朝他扑过去。   顾长钧展臂接着她,两人一道滚到草丛里。   他俯身在上,遮住天光,脸颊有剑刃划伤的痕迹,渗着鲜艳的血珠子。   周莺伸指轻轻抹了一下,眸光轻漾,轻声问:“疼吗?”   暗卫跟着顾老夫人这边,为了独处片刻,没叫人跟着,不想遇到这种危险。   顾长钧摇摇头:“没什么感觉。你还好吗?”   周莺嘴唇颤了颤:“没事。”   顾长钧上下打量她,见果真没什么伤处,才松了口气:“这种情况我能应付,你做什么要回头?”   周莺嗓音沙哑,哽咽道:“我怕你有事,他们那么多人,我不放心,我……”声音发颤,带着哭音。顾长钧心软的不行,将她搂着轻拍着脊背,“好了,没事了,别怕。下回再有这种事,你要跑,跑得远远地,知道么?”   周莺拼命摇头,这时候才觉出后怕,嘴唇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紧紧地抱着顾长钧。   那马儿已跑得不见踪影,顾长钧扶着周莺站起来,缓步往回走。   先前还觉得无事,走出两步,小腹忽然痛起来,周莺蹙着眉,强忍着,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子。   顾长钧握住她的手,觉得掌心中那细细的指头凉的像冰,他转过头,就看见周莺一头的汗。   顾长钧忙把人抱起来,快步往回走。   庄子里已经收拾整齐,就要开饭了,老夫人和陈氏在园子里逛了一圈,还没见顾长钧夫妇回来,正欲打发人去迎,顾长钧便到了。一见周莺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顾长钧沉着脸:“快请大夫!”   屋里乱成一团,老夫人瞥见顾长钧脸上的伤:“这是怎么了?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顾长钧来不及理会,回头扬高了声音:“着人去请了吗?”   陈氏瞥了眼外头:“去了,尹嬷嬷着人去了!侯爷,您没事吧?”   顾长钧低垂着头,将周莺平放在床上,陈氏扶着顾老夫人进来,望见顾长钧紧紧握着周莺的手。   屋里静静的,谁都没有说话。   顾老夫人望着儿子的侧脸,见他目光凝在周莺身上,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   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对哪个女人如此在意过。抑或说,她从来未曾见过顾长钧如此的关切任何人。   他自小性情就难以亲近,在家中总有一种疏离感,投军后甚少回家,即便在跟前,也很少说话。好像浑身都沁着冷漠的气息,叫人没办法靠近。   如今他有自己爱的女人,自己的家,他不再是冷冰冰的了,他目光里除了那个女人,什么也容不下。   顾老夫人那一瞬间觉得很伤心,同时又奇怪地舒了口气。   她也是时候要走了,京城才是她的家,江宁属于周莺,不属于她。   周莺余光瞥见顾老夫人跟进来,有些赧然地推了顾长钧一把:“我无碍了,适才突然有点儿痛,这会儿不觉得了,可能一时着急,岔气儿了?”   顾长钧抿着唇不说话,陈氏忙走进来劝:“瞧弟媳脸色还好,莫不是路上累着了,侯爷脸上的伤才该快点儿敷上药啊,还流血呢。”   这话也提醒了周莺,忙推顾长钧:“您去上药,我没事,真的没事的。”   当着母亲和嫂子,顾长钧也不大好意思腻腻歪歪的,担忧地瞥了周莺一眼,慢吞吞站起身来。   周莺强撑着想起身,被陈氏一把按住:“你别起来了,娘不会怪你的。”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坐在一旁椅上,屋里寂静得有点尴尬,陈氏笑道:“好好的出来玩,你们怎么弄伤了?不是马蹶了伤的吧?你伤在哪儿了?”   周莺摇摇头:“不小心绊了下,别担心,我当真没事了。”   话音才落,大夫就到了,落云满头大汗,请了大夫进来:“夫人,回城来不及,在附近求了个郎中来。”   周莺觉得自己还好,怕众人担心,才许郎中把了脉。还有点忧心,怕这郎中也瞧出她的老毛病,当着顾老夫人面前说出来,就算捅破天,有一阵不会安宁了。   众人目光都落在了那郎中和周莺身上,静悄悄的,那人随意诊了下脉,就收回手,“夫人这是伤了胎气,时日还短,该小心为上啊。”   屋里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周莺张口结舌:“大夫您是说……”   那郎中收了药箱,沉吟道:“我给夫人开一剂宁神的药,歇两天看看,若是还觉得不好,再喊我来瞧。”   顾老夫人沉着小几站起来:“大夫您刚才说,我儿媳妇儿她怎了?”   郎中回身瞧了眼屋中人讶然之态,蹙了蹙眉:“莫不是,家里还不知道,夫人有喜了?”   顾长钧从后屋回来正听见这句话。   他脚步顿了下,跟着走了进来。   周莺目中含泪,怔怔地看着他。   顾老夫人喊了声“菩萨保佑”,忙不迭指挥人:“快,跟着大夫抓药去。快点儿!哎哟,这是好事儿啊,怎么那么不巧,动了胎气,早知道今儿就不出来了。你们还愣着,还不去?”   落云如烟尹嬷嬷都给顾老夫人指挥得团团转,陈氏笑着道了恭喜,挥退了屋里人,搀着老夫人走出去。   室门闭合,顾长钧几步走到床前把周莺紧紧抱住了   周莺觉得不真实,前个月才找张大夫瞧过,说是劳累过度影响了信期,怎么今天又说有了?   “会不会弄错了,我……别叫大伙儿跟着空欢喜,我习惯了,母亲他们……可接受不了。”   顾长钧搂住她的腰,猛地将她抱了起来,抛起来又接住:“莺莺!”   他眼睛晶亮亮的,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原说不在意的,如今说有,高兴得忘了形。   周莺扁了扁嘴唇,摇头:“万一,又是弄错了……”   顾长钧不等她说完,堵住她的嘴唇。   好多话,他说不出来,心里有什么在激荡,怕一张嘴就露了行迹,索性不说。只是紧紧将她抱着。   又想,今天遇刺,多险就连累了她。若早知她有了,说什么也不会这么没准备,贸然带她涉险。   饭菜摆了一桌,今儿是陪老夫人吃斋菜,都是素食,顾老夫人叫人重新去弄,什么对胎儿好,就叫做什么。半晌只有顾长钧一个人出来,说周莺累坏了,睡着了。顾老夫人有些失落:“罢了,明儿回府去,再给她好好做一桌好菜。”   傍晚落云才得空过来瞧瞧周莺,坐在床沿,落云手里拿把梳子,给周莺解了发髻,轻轻梳理着青丝。   “日子快到了,紧张吗?”周莺淡声问。   落云顿下动作,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有点儿。”   周莺回过身,握住她的手:“落云,你真想好了吗?你嫁过去,要和他过一辈子,如果你不是那么情愿,日子会很难熬。”   落云抿唇垂下眼睛,眼底有水光:“我想过了,他那个人,是有点倨傲,说话不好听,脾气也不大好。但他对我还成……知道心疼我,也不嫌弃我出身……”   周莺咬牙道:“他凭什么嫌弃你?他自己也是罪臣,是被侯爷所救。若不是侯爷,他此刻也在蹲大狱,或是已死了呢。他不能嫌弃你,谁都不能。我就是知道这个人,向来瞧不起女人,所以不放心你。”   “会好的。”落云抬头,笑了笑,“不是还有夫人给我撑腰么?他敢对我不好,我就跑回来,投奔您。”   周莺叹了口气,舍不得落云,可她也清楚,不可能把落云禁锢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夫人,您有孕了,好不容易有的。我不在身边,您一定要保重好自己,”落云说着,缓缓起身下地,然后跪下去,“过去奴婢有对不起您的地方,求您千万别记着,要记着那些好的事,幸福的事,好好的跟侯爷过日子。奴婢会日日向菩萨祷告,愿您长寿安宁。”   “起来吧。”周莺抿了抿嘴唇,“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记得,以后有什么难处,一定跟我说。”   “……好。”落云重重叩首后,方从地上爬起来。   周莺朝她摆摆手:“侯爷快回了,你先去吧。”   落云点头,行礼退了出去。   周莺将长发松松挽起来,目光透过烛灯,恍似回到过去的某日。   那是陈家的院子,她昏昏沉沉,身边只有落云一个。   “云姑娘,二夫人叫您过去,要问问莺姑娘的事儿。”外头一个小婢,来请落云走。   周莺头疼得紧,眼睛也睁不开,察觉到身边的人站起身朝外走,她着急地道:“落云,你陪着我……别叫我一个人……”   落云仿佛没有听到,她快步追随着那小婢去了。   屋里静下来,除她而外一个人都没有。   当时觉得仿佛天都塌下来了。这世上,终于连一个属于她心向于她的人都没有。   最信任的人,抛下她去了。   那时的绝望,无异于当年被母亲亲手从住的地方推出来。   这一刻,她也突然就想通了。那天三叔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遇到与人纠缠的落云。   是因为落云悔了,当时就悔了,想要回来救她的。   所以才会和人起争执,才会给人发现,才叫她有机会被三叔救下,才叫她没有失了名节。   可是,远远不够,她还是很在意,很难过。   门被人推开,是顾长钧回来了。他缓袍轻带,踏着轻缓的步子走进来。   光线被短暂遮住,接着被他拥着躺倒在帐子里。   他宽大的手掌来回在她小腹上轻抚,“觉得怎么样,我听说,有孕后,会很辛苦。”   对着他,心肠硬不起来。   “没什么感觉,你这样……好痒。”   顾长钧抬头笑看着她,“生个儿子吧,怎么样。”   周莺咬着唇,说不出话。她躺在枕上,闭上眼睛。   身边是她最喜欢的男人,给她一个家,给她可以依靠的港湾。   腹中有他的骨肉了,过着这样宁静快乐的日子,罢了,不想为过去再纠结。   “我总是不安心,怕是空欢喜。您觉得……”   “我觉得,自打成亲,你都没有正经喊过我。”顾长钧一手撑着下巴,含笑看着她,“我没名字吗?”   周莺怔了下,被他看得有点儿心虚,“我……”   顾长钧伸手捏着她下巴,轻声道:“喊一声听听。”   “我……”   顾长钧轻笑,不说话。   周莺涨红了脸,试探喊他的名字:“我,长……”好难为情。   他半眯着眸子,很认真地看着她。   “长钧……”周莺艰难地吐字,说完,自己先不自在起来。   “乖,再喊声听听。”   “长……长钧,长钧。”   “唔,喊得不错,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女主不孕来着,实在不忍心,让她有吧。感谢在2020-02-16 20:55:35~2020-02-16 23:5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晚吃土豆、小惠 2瓶;x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夜色深深, 林间偶闻虫鸣。山里人睡得早,山下都黑下来了,唯有山上的顾家别庄门前挂着灯笼, 点点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着。   夜里风凉, 落云身披薄棉披风, 手提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   梨花一夜都白了, 沁着乍暖还凉的夜色, 零星花瓣落下来, 落在那个穿儒袍的男子肩上。   他皮肤很白, 缘于朴素, 并没有寻常同龄人身上的那股酒肉气味。   他像一支竹,挺拔瘦削。落云还记得头回见, 那天是顾家大夫人宴客,姑娘给喊去了前头见礼,因没来得及给几个同龄的姑娘们备礼,悄悄打发她回院子里去拿。跑得太急, 摔倒在长廊上,膝盖破了皮儿,那时年纪还小,不过十来岁, 疼得掉了泪,蓦地听人在旁训斥:“废物,耽误了主子的正事你担待得起?”   她以为给哪个管事的瞧见了, 忙憋住泪爬起来,转过脸,见那边树丛下一个儒士打扮的男子正在训人。   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给他斥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她认得,是园子里的侍卫首领。落云对这人好奇,躲在廊柱后偷瞧他模样。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汪鹤龄转过头来,落云讶然睁大了眼睛。   面若冠玉,一表人才。   这是年幼的落云仅能想到的两个词。   他如此气度,却不是这府里的主子,那是什么人?   汪鹤龄目光锐利地瞥过来,落云怔了怔立即反应过来,忙转身小跑离去了。那时她还不认得他,怎想到跨越四年,他自己找上来了。   那是一个冬天,雪下了一夜,地上结了厚厚的冰。周莺抱恙,不能去服侍老夫人了,叫她去知会一声,小步走在冰面上,穿着的木屐不合脚,腿一抬木屐飞了出去,她重重跌在地上,还未及爬起来,一只手伸到面前,她听见一个温润的陌生的男音。   “你怎么这么笨?”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她的指尖落在他掌心上,他的手好凉,冰得她立即就抽回手。   却没抽开。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落云脑子慢了一拍,头回和一个男人离得这么近,还牵了手,心里有点不自在。   “您、您刚才说什么?”   汪鹤龄点到即止,待她站稳便收回了手,他负手站直了身子,“我说,你怎么这么笨。没记错的话,我见你摔跤,已是第三回 了。”   落云错愕地望着他:“您见过我?”   汪鹤龄似笑非笑:“那年大夫人娘家的人来做客,在上院回廊边儿,你跌了一跤,伤在膝盖,后来瘸着走了三四天。去岁侯爷搬回来住,大伙儿都出来给侯爷磕头,你跟在你们姑娘身后,眼睛直直地瞧侯爷,脚下没注意,险些把前头的周姑娘扑倒。今天,这是第三回 ,我说错没有?”   落云不知说什么好,她没想过,会有人这样注意她一个小丫头。   “您……”您为什么注意我?张了张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已经知道他身份,是侯爷跟前最得力的师爷,有时侯爷行事也问他的意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注意自己?   这问题太荒谬了,不敢问下去。抑或是这些聪明人,记性格外的好,偶然见过就记得了。   “你出来有事?去吧。”   汪鹤龄不欲多说,负手缓步离开了。   留下落云一个,捧着红透的脸惊疑不定。   后来又见过,那是腊八节。在外院侯爷的书房外,他朝她招招手,好像两人识得已久非常熟稔似的。她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下人,虽姑娘待她好,但心底还是存着自卑,在她瞧来,他是座多么巍峨的山啊。   攀不得,也不敢攀。   他随意招招手,看她迈着迟缓的步子迟疑地走来,汪鹤龄也不看她,状若无意地道:“今儿隔壁郭家大爷过来送的腊八粥,我不喜甜,你来,给你喝了吧。”   落云张口结舌,连连摆手,“我……不行……”   汪鹤龄负手朝前走,走出三五步,转过头来,那张总是很少见笑容的脸上,多了一抹霁色,“不要怕,你来。”   落云怔着,琢磨着该如何措辞,汪鹤龄不理她,已经自顾自地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   落云回头瞧瞧书房方向,又瞧瞧他去的路,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种好奇心,想去他身边看看,想再多了解这个人。   她心脏砰砰乱跳,从没试过这么紧张,即便在侯爷面前,心跳也不曾这样剧烈。   他的院子很小,就在顾长钧书房旁的跨院,两间房,书房卧室是一起的,对面是宴客下棋喝茶的地方。   落云在门口踯躅,汪鹤龄抱着个罐子,用勺子盛了一碗粥放在炕桌上,淡声道:“趁还没冷,吃吧。”   他屋里连炭盆都没有烧,只有一只小泥炉子,上头烧着滚水。   汪鹤龄从角落里翻出一只落了灰的手炉,擦干净,添了块炭进去,转过身来,见落云还在怔着,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愣着做什么?”   这一声掺杂了几分不耐烦,落云心里一顿,忙顺从地进来了,立在炕前,手足无措。   汪鹤龄把手炉用夹棉套子裹住,递给她,“我不爱用炭,你若嫌冷,抱着这个。”   落云屈膝道谢,接过来,两人指尖相触,暖的手炉和他冰凉的手,落云忙退后了两步。   汪鹤龄温笑:“吃吧,要冷了。”   落云硬着头皮坐下去,拿起汤匙吃了一小口。   汪鹤龄坐在她对面,从袖中掏出洁白的手绢,伸臂过来沾了沾她的嘴唇。   落云想躲的,没能躲开。长大了眼睛失魂地怔望着他。   汪鹤龄似笑非笑道:“最近你常常观察我?”   落云猛地呛了。   “上回在老夫人那,你眼睛在我身上,没移开过。”   他说的是肯定句,说得她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去。   “我……我没有……”   无力的争辩,他显然不信。他轻嘲:“何必偷偷摸摸?你也不小了,懂得男女之事了吧。”   “我没有!”落云是真的慌了,她站起来,腿都在打颤,脸上红云密布,扬声道,“您怎么……”   汪鹤龄盯着那帕子,白色绢布,上面一丝花纹也无,像他这个人,冷的,孤高的。中心一点水晕,和半抹唇脂的粉……   “下回,换个色。艳粉,俗得很。”   说完这句,他将帕子攥成一团,轻轻一抛,抛落在地,接着他的鞋在皱了的帕子上踩过,经过她什么,连个眼神也没再赏给她。   落云说不出此刻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紧张,害羞,恼怒,屈辱?都有吧?   汪鹤龄已步入寝居,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拿在手里瞧,似乎是不准备再理会她了。   落云咬牙蹲身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出了门,她提步狂奔,眼泪控制不住,一股股朝外涌。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说那种话?   他凭什么把她随意喊来如此奚落戏弄?   她该是恨的、气的吧?可为什么,抽屉里那盒艳粉色的唇脂被丢到外头去了,后来果真没用过。   **   此刻,落云望着眼前的人。   这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的男人。   他做任何事,都有目的。   比如忽然与一个不起眼的婢子交谈、示好,甚至睡在一起……   落云抿了抿唇,连虚礼也免了:“你寻我,还有何事?”   汪先生凝望着她,沉默着。   即将结为夫妻,婚期就在眼前了。   她冷漠如斯,恍若根本不想见他,带着不耐的语气,看也不愿看他。   汪先生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目的没有达到,他原该不理会这个女人了。   顾长钧已和周莺成婚,他明里暗里做的那些事,都没能组织那两个人在一起。   他为什么还是又找上她了?她还能有什么用处?   怕不是鱼水之欢,太合意了,贪恋起肌肤相亲的妙处,不想断了?   他自嘲地笑笑:“没什么特别的,跟你打个招呼,你不必害怕以后要和我朝夕相处一起生活,等你嫁过来,我就写封放妻书,给你一笔钱,你将来得了自由,想做什么做什么,开绣铺也好,卖点心也罢,随你。”   落云眼睫轻轻颤动,眼底有水光。   曾几何时,她娇憨地言道,说如果不做婢子,想开家小店,或是替人绣东西,或是治小食贩卖,能养活自己,再觅个如意郎君。   他为什么,偏偏连她随意说的一句话也要记得。   汪先生张了张嘴,想说的到底没说,他点点头:“行了,没别的事了。”   落云机械地笑了笑:“好,谢谢。”   她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那微弱的光,渐渐看不见。   汪先生负手立在那,舌根苦涩,某种莫名的愁绪袭上心头,却没任何一句诗句能够概括。   **   周莺一早就醒了,肚子里多了个小东西,她一直没发现。身体向来不好,她都没抱希望的。   如今能得,算是极幸了。   她看得出,顾长钧也很高兴。   外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   周莺下了床,自己换了身衣裳,想喝水,去桌前提起茶壶,却是空的。   正欲喊人来,门就被从外推开了,顾长钧单手拿着只托盘,“醒了?”   周莺看他把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上,六碟小菜,一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青瓜,切成小块摆成花瓣状,再有一碗粥,两样点心。   “后园新摘的菜,尝尝。”他说,“这边没家里厨子弄得好,待会儿歇一会,咱们就回家去,再让他们弄你爱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感谢在2020-02-16 23:55:54~2020-02-19 22:0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突然好大雨、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熙熙、毛毛 10瓶;布丁 6瓶;巧玲珑、李祖嘉(貓姐)清华国际 3瓶;茶禅一味 2瓶;欣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周莺咬唇:“母亲他们, 不是都在外面吗?我要不要先去请个安?”   顾长钧笑道:“便是母亲叫给你送来的,一大早,不许人弄出声响, 说怕吵了你。”   周莺尴尬地笑笑:“这样啊。”手抚在小腹上, 又想, 万一是空欢喜,这种待遇怕是再没有了。   顾长钧好像能看穿她心事, 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垂目道:“你放心, 什么时候我都会照顾好你。”   周莺缩了缩脖子, 小声道:“我还没梳头呢。”   顾长钧把她拥着, 朝妆台走,“我给你梳。”   周莺被他按在镜前, 修长的手指拾起一只发梳,回手轻轻落在发上。   “您吃过了吗?要不叫落云,或是秋霞来?”   顾长钧笑笑:“今天谁也不会来,好容易得闲, 就咱们俩一块儿处着,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顾老夫人和陈氏都在啊,难道不理他们吗?   顾长钧不准她想这个, 说起山下的风光,那日因突然遇刺还没好好欣赏过。和周莺两个收拾完毕,也不带人, 牵手缓步下山去逛。   周莺对那天的事还心有余悸,虽然这样吹着暖暖的春风感觉很好,但这静谧的林道在她瞧来是危机四伏。   顾长钧侧过脸,就发觉周莺警惕地东张西望着,他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她害怕什么。   他闷声笑了笑,转过头来一手揽住周莺,低声道:“别出声!”   周莺浑身一僵,难不成又……?   顾长钧搂住周莺将她带到密林深处,周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任他将自己紧紧挤在身后的香樟树上。   紧密地拥在一起,不敢动,不敢吭声。耳边什么鸟鸣风声都听不见了,只闻他浅浅的呼吸。周莺一息一息艰难的捱着,生怕发出动静给外头的刺客发觉。   顾长钧垂下头来,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额角,鼻中嗅着她头上淡淡的发香,心中忽地一荡。他的小姑娘自打成婚后,越发长开了,柳树发了芽儿,在他的宠爱里开出了花。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眼角眉梢平添了几许妩媚的韵致,叫人越发丢不开手。   床笫之上,他常常被这双小鹿般惊惶的眼睛瞧得克制不住,明明最怕她流泪,却奇怪地又想把她弄哭。   听她无奈地涩着嗓子小声地喊他名字,他总是难以自持,很难不失控。   贴的更紧密了,周莺咬住嘴唇捂住肚子,本能地保护着腹中的胎儿。顾长钧察觉到她动作,炙火霎时熄了,缓缓松开她,与她拉开距离。   周莺猛地松了口气,头上都是汗,可见适才有多紧张,身后的树又刺又硬,眼前的人将她抱得太紧太紧,终于呼吸顺畅了,她靠在树上一点点滑下去,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见顾长钧转身朝外走,她仰起脸问:“刺客走了吗?现在出去危不危险?”   顾长钧回过头来,见她蹲在树影里,细碎的阳光从树隙洒下来,落在她脸上、身上,像碎金点点洒在周围。今儿穿着蓝色茉莉花纹对襟立领衫,下头大红遍地金撒花裙子,一张小脸儿娇艳艳地,许是因着紧张,这会儿脸颊红通通的,秀眉紧蹙,显然还有些害怕。   顾长钧对自己一时兴起的恶意感到有些惭愧。   他朝她走回去,摊开掌心让她握住自己手。   凉凉的指尖搭在掌心上,顾长钧攥住,然后用力将她提了起来,搂住,垂眸打量着她,问她:“你没事吧?有没有肚子疼?”   周莺摇摇头:“我没事,可是这会儿出去,可以吗?”   顾长钧抿唇默了会儿,片刻,轻声道:“还不可以,我们在树下坐会儿,说会儿话儿?”   周莺摆手:“说话儿?万一给人发觉……”   “不会的,我们在林深处,听不见的。”不敢承认适才是逗弄她,其实根本没什么刺客。不过是想捉弄她一下,瞧她气结的小模样。   他从来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可每回逗她,实在太有趣了。   顾长钧承认自己是有点儿无聊,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想了个挺好的法子。   平时在家里虽然也能独处,但每回门外廊下也守着人,多少有些不自在。   如今这广袤的林中只有他们俩,暗卫适才被他打手势弄走了,是真正意义的独处。   并膝坐在树下,顾长钧解了外袍叠成方形放在草地上叫她坐着。   他今天穿的是件月白绣如意纹的便袍,周莺坐在上面其实有点儿不忍心。   但考虑到肚中的那个,她硬着头皮坐了,顾长钧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也问她过去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虽然她在顾家住了十年,但说起两人相处的时间,几乎五个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他总不在家的,即便在,和她也没什么交集。   两人就像陌生人一般。   周莺过去不敢靠近他,顾长钧也无意凑上前去关心那个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孤女。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虽是知道彼此,但确实很少在一块儿。   后来养父去了,老夫人身体日渐变得差了,老夫人怕她将来没着落,劝她去讨顾长钧的喜欢,一旦自己撒手人寰,她还能有人做主给个归宿。   这时想起来,除开她被顾家收养的前因后果不去算,老夫人当真是疼她的。   后来知道她和顾长钧在一起,老夫人生气,养孙女和亲生子,固然是自己的骨肉更重要。顾长钧要为她毁了名声前途,老夫人怎能不恨。   现在去看过去的事,也觉得好复杂。   感情上有爱有恨,有真有假。她当真算不清,弄不明白。索性就这样逃避不谈,就当过去什么都不曾发生。   枕在顾长钧腿上,明明是在躲避追杀,周莺的心却好像突然地松懈下来,几缕阳光洒在眼前的草地上,照着草叶上的露水晶亮亮的。日子过得这样好,其实烦恼已经很少很少。   也感激命运,让她遇到一个对自己如此在意的男人。   即便当年父亲没有反,母亲也未曾死,她的结局当真就更好吗?   若他们都活着,那她就成了晋帝的忌讳和耻辱,他会不在意吗?   嫁了旁人,又比如今更幸福吗?   困意袭来,胡思乱想着的周莺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在跟谁捉迷藏。   地点是旧时她和母亲住的那个小院。花园,前庭,穿堂,回廊,哪里都没人。   她脚步匆匆,来到后院推开顾长钧发现她的那个屋子里,雕花的柜子上镶着铜锁。   她急得不行,到处找钥匙想把锁打开。   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一扭,就把锁拧开了。   她抬眼,看见顾长钧眼底倒映着她的影子,正温笑着立在跟前。   敞开的柜子里,一个戴着金锁的婴儿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莺莺,你怎么不抱抱他?”顾长钧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周莺望着自己的手,纤细,冰冷,稚弱。   顾长钧从柜子里把婴儿抱起来,递给她,“抱一下儿?是我们的孩子。”   周莺指尖发颤,试探地抱住了小人儿的身体。   小小的手,抓住她的袖子。她垂头去看,婴儿那水灵灵的眼睛,瓷白的皮肤。   瞬时,眼底涌上了好多泪。   她一直孤孤单单,没爹没娘活在这世上。   如今,她有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转过头,重新打量这间屋子,这里承载了幼时好多好多的失望和恐惧,每次被母亲斥责或殴打过后,她就会来这里,把自己藏起来。   藏在里面,还瑟瑟发抖,怕陷入癫狂的母亲找过来。   藤条抽在身上好痛。有时不止是藤条,或是随手抄起来的茶壶,或是饭桌上突然掀过来的碗筷。   母亲恨她,骂她是孽种,她从来不敢问父亲是谁。   有一次偷偷出去玩,被母亲叫人捉到了,那次打得最狠,骂得最厉害。是养父来了,她才捡回一条命。   她磕磕绊绊地爬到柜子里,把自己关住,远远听见养父的低语和母亲的痛哭声。   那种撕心裂肺,那种痛不欲生,她好像都能感同身受。   后来,大约是源于风大,廊前挂着的灯笼熄灭了,眼前漆黑一片。   她试探着想从柜子爬出来。   可外面又黑又可怕。   她只是个小小的孩童,有着天生对黑暗和可能存在的未知事物的恐惧。   她不敢出来。   没人知道,那晚她是如何捱过去的。   自此,她变得怕黑,怕一个人。身边必须有人陪伴,才能睡得着。   落云就是那时买进来的,比她还小一岁,梳着总角。落云当时说话有点儿结结巴巴的,怕给人笑话,就不大敢开口。   她很安静,周莺也很安静,两人对了脾气,后来就一起做伴儿。曾有一段时间周莺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情况是在落云来后擦渐渐好起来的。   刚来顾家的那年夏天,周莺住的屋里不知从哪儿钻来一只小蛇,女孩子连虫鼠都怕,怎么会不怕蛇?小小的周莺怕得朝外跑。那时落云还有点儿胖乎乎的,快速挪动着小短腿抱着盆子把蛇扣在了里头,然后又去找后院伺候花园的管事婆子把困住的蛇带走处理掉了。落云利落地昨晚这些事,一直紧紧绷住的小脸才垮了下来,哇地一声哭了,还不忘安慰她:“姑娘别怕,蛇已经没有了,我检查过了,是从后门草丛里钻进了的,待会儿回禀大夫人,把后院的草皮铲了吧?您别怕,没事啦。”   直到现在,周莺还能想起当时落云一边哭一边安慰她的模样。   是一同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的感情,在那些充满伤痛的岁月里,对她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   下午就收拾好东西备好车回城了。   出城一趟,对顾老夫人来说算得上伤筋动骨,但源于周莺肚子里的好消息,她不见疲态,一直很兴奋,回来后还忙不迭地叫人准备将来孩子能用到的东西,还特地叫人把顾长钧请过来叫他辟出一个屋子来做产房。   顾老夫人一时高兴就没顾忌,“……她甚至本来就不好,有这一胎多不容易,你今儿就搬去书房,不可再一块儿睡了。你们男人年轻,我知道的,经常忍不住……”   屋里还有不少侍奉的下人,闻言都匆匆垂头仿若听不见,生怕顾长钧介意。   顾长钧黑着脸,站起身来:“母亲颠簸了一下午,早点儿歇着。”   不答应,也不反驳,但态度算强硬,根本不肯听。顾老夫人知道自儿子这个脾气,心里有些赌气,又不好跟下人絮叨儿子的不是。   陈氏笑着来解围:“看来弟媳房里的送子观音是真的灵验,改天我也借来拜拜,麟哥儿早想有个伴儿,几回央我呢,娘说好不好?”   这回上路没带着顾麟,顾家族里一个婶娘帮忙在安平侯府照料着,陈氏心里早惦记儿子惦记得不行,上回不知什么原因,顾长钧把老夫人留了下来,这回周莺又有了身孕,老夫人如此在意这个嫡孙子,想必一时半会不肯走的。   这话是半是开玩笑半是提醒老夫人记着家里还有个孙子独自守着院子呢。   顾老夫人果然想不到别的上去,登时又记起周莺的肚子了,“回头叫人提醒上前院,三四个月就显怀了,现在开始就得穿宽松的衣裳,那些束腰的衣裳裙子可不能穿了。二媳妇儿,你知道莺娘口味,自己也养过孩子,知道那些是忌讳,回头嘱咐莺娘,可不能乱动乱吃东西。”   陈氏一叠声应了,领命出了来,脸色不大好看。   她想去周莺屋里坐坐了,顺便提一提自己挂念孩子的事儿。   周莺正在屋里瞧侍婢们整理柜子。   春天到了,被褥床铺衣裳都换应季的,屋里的摆设也根据帘帐的颜色换几样,窗上玉海里随意扔了几簇绣球花,周莺转过脸来,陈氏看见她容色上自己不曾拥有的纯真安宁。   自己幼时就没了娘亲,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几多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周莺喊了声:“二嫂。”   把她让到屋里说话儿,隔着窗,顾长钧听见妻子低柔的声音,想缓缓再进去,免扰了谈话,可脚步根本不听使唤,门前侍婢掀了帘子,他便进去了。   窗前一片光亮,地上映着窗格的影,陈氏听见外头行礼请安,忙不自在地站起来。   她不知道,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缘何这么早就下了衙还不肯在外院停留这么快就回妻子的房里来。   余光瞥见周莺脸上淡淡的笑她陡然明白了。   他们喜欢和对方在一起,自打顾长钧进屋,眼光就没离开过周莺。   陈氏讪讪笑道:“我就不多扰了,娘那边儿还得去看看。”   顾长钧想到在窗外听到的话,默了会儿,缓声道:“过两天叫人备车,先送二嫂回京。”   陈氏讶然:“那娘呢?我自个儿回去?”   顾长钧道:“二哥这两个月也差不多该回京赴任了。二嫂这几个月在江宁,恐不紫京城的事,新任户部员外郎的人选出来了。叫顾长林。”   陈氏目瞪口呆,半晌才笑出来:“您说真的?侯爷?我们长林能回京了?哎哟可太好了,侯爷从中奔走斡旋了吧?哎哟,我不知怎么说才好,谢谢,谢谢您。”   夫妻两地分隔那么多年,终于能团聚了。   一家三口终于能在一块儿过日子了!   陈氏再三谢过,才告辞出去。   周莺仰脸看见顾长钧站在光影下,侧脸映着金色的光晕,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这个不大看重亲情的人,如今变得越来越温暖了。   三月十六,落云大婚,周莺给的嫁妆不薄。两个月后,汪鹤龄被点为惠县知县,带着落云前去任上,临行来瞧了周莺,自此一别很多年后才有机会再见。   日子安安静静的过着,顾长钧查到了前几次陷害栽赃和刺杀他的幕后之人,剿清了那些人埋伏在江宁附近的几个据点。   转眼到了九月,周莺的肚子很大了,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这些日子顾长钧又忙衙门的事,回来的越来越晚,就有人动了心思,先是和老夫人通了气,然后就带了个所谓娘家侄女儿来给老夫人相看。   这边聊得火热,周莺那边片刻后就知道了是什么事儿。   秋霞和如烟脸色都不好,听尹嬷嬷坐在炕上劝周莺:“侯爷这都几个月没人服侍了,老夫人不可能没想法,侯爷怕夫人您不快,自己固然不会开口,可您是为□□子的,您得想通这事儿,不过就是安个东西,替您把侯爷的心留着,再过三个月,小公子落了地,打发去庄子上也好,送去家庙也好,再不放在眼前就是。与其等老夫人引了那官家小姐进门,不如您安排您自己的人,一来老夫人和侯爷会觉着您懂事知礼,这人在自己手上也好掌握不是?”   秋霞有点儿不爱听了:“嬷嬷这意思,是要摆个人在侯爷跟夫人跟前?人家俩人恩恩爱爱的,侯爷都没说什么呢,您们怎么这么急着给侯爷塞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9 22:09:05~2020-02-22 00:3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贤淑的壁灯 5瓶;温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尹嬷嬷斥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这是为夫人好, 夫妻之间的事哪像你们想得那么简单。更何况侯爷是什么人物?怎可能就只夫人一个伺候着?你见哪家高门大户没有庶妻?如今是找人替夫人拢住侯爷的心罢了,夫人不主动,难道等老夫人安排下来?老夫人安排的人想处置容易吗?那不是打老夫人的脸?我教夫人主动赢取婆母和丈夫欢心, 难道错了?跟老夫人逆着来, 不考虑侯爷的情况, 才是对的?”   秋霞给训得面红耳赤,一来有些话未婚的闺女不便出口, 二来也是担心对周莺不利。   尹嬷嬷沉声道:“老奴也是为夫人做打算, 夫人跟前没有长辈, 遇事没人能拿个主意, 老太君就是想到这一层, 才会叫奴婢跟着夫人,自然, 老奴也只是职责在此,才多嘴劝几句,事情还得是夫人自己决堤才好。”   尹嬷嬷说完就起身行了一礼,举目瞧着周莺, 等她拿主意。   周莺有些倦了,今儿一上午,就听尹嬷嬷不停与她晓以利害,劝她主动进献美人送给顾长钧以固宠。   她知道尹嬷嬷是好心, 在他们这些年长的人看来,夫妻关系若要牢靠从来不是靠两人之间的感情维系,女人需得深明大义, 照顾好方方面面,叫男主人没有后顾之忧,两人相敬如宾,饰演好各自的身份,尽到自己的本分,那才算是人生圆满。   周莺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小口,缓了缓道:“我明白嬷嬷的意思了,您放心,我自个儿会打算的。屋里还有一堆事儿,前儿庄子里送来的瓜果不是叫拿去给刘夫人送一半吗?”   尹嬷嬷“哦”了声:“是,叫人找合适的箱子装着呢,您不提老奴也要去瞧瞧的。”   周莺掩嘴打了个哈欠,摆摆手:“留秋霞守屋子,你们都散了吧。”   尹嬷嬷见周莺的模样气定神闲,心想莫不是已经想通了,因此也放了心,和如烟快步走了出去。   秋霞适才被气得通红的脸,这会子还有些痕迹,勉强按捺下心里的不忿,低声问道:“夫人是在炕上躺会儿,还是换了寝衣去床里?”   周莺笑道:“我不困,你把针线簸箩拿过来,我上回绣的东西还没完。”   秋霞错愕了下,接着反应过来夫人大抵是为了把尹嬷嬷支走。秋霞去拿了针线过来,又忍不住嘱咐:“夫人您仔细眼睛,别做太久了。”   周莺点头,选了根新的绣线掺入进去,一抬眼,见秋霞还站在跟前,“怎么了?”   秋霞抿了抿唇,面上浮起一丝羞意,但出于忠心,还是问了出来:“夫人您,当真要听尹嬷嬷的劝,给侯爷找……找人吗?”   周莺默了会儿,搁下针线示意秋霞坐下来:“落云走了,如今我身边最信任的就是你,虽然你不像落云,是从小跟着我的,但我在顾家多年,你负责我屋里的事,我冷眼旁观,是个心善妥当的。我的事也不瞒你,尹嬷嬷是老思想,但也是好心,适才我是推脱之词,屋里添人的事,我不会主动去说,至于别人怎么做,且先瞧情况,侯爷不是那等人,他若当真有这个心,也算我看错他了。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己有打算。”   秋霞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我还担心您不高兴,或是给尹嬷嬷劝得没法子,您有成算再好不过,是我白担心了。”   周莺和她笑说了几句话,就听外头报,说顾长钧回来了,给顾老夫人请过去说话儿。   周莺道:“知会后厨一声,叫给侯爷备点山楂茶,近来忙,没什么胃口,再把今天刘夫人送来的蟹蒸几个给侯爷尝尝。”   **   顾老夫人院里,陈氏也给支了出来,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说什么。陈氏是知道底细的,脸色不大好。   纳妾之事,若是主母多年不孕或是有什么隐疾,纳也便纳了,如今人家周莺才嫁了一年不到,就开始琢磨纳妾的事,这不是打人脸吗?   她自己是人家的妻子,在这事上自然是站在周莺那方,想及这些年过的日子,虽说背靠侯府安稳无忧,但婆母不是丈夫亲娘,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有侍从上来在廊下挂了灯,整个侯府都在微暗的暮霭中染了淡淡的黄晕,陈氏待会儿还要服侍老夫人用晚饭,不知屋里何时才能谈完。   老夫人此刻坐在炕上,顾长钧在对面的椅上垂头饮茶。   “那孙夫人近来经常进来,说是瞧我,有几回,都带了她娘家侄女儿,一开始只说来陪我解闷儿,后来我瞧出来了,是想添做你房里人。”   顾长钧握住被子的手紧了紧:“那您应了?”   “你听我说呀!”老夫人道,“那孙夫人说是侄女儿,模样性情都不错,人也知礼,往那儿一站,是个惹眼的。”   “但我瞧了,透着股小家子气,托人打量了,原是外头买的瘦马,认作是闺女,想嫁进来卖个好儿,还想着这养女将来做了侧夫人,给吹枕边风哄侯爷偏待他们家。你们官场上这些人,到底都打得什么主意?我才来住几个月,就有好几拨人上门走我的路叫说好话,一个个挣命想挤着上去做京官,京城的水哪是那么好蹚的?不用你说,这事儿我已经拒了。”   顾长钧有些意外,笑了笑道,“您做的对。”   顾老夫人少见他笑,给他赞了一句,心里也高兴,“你是个侯爷,那些人想巴结你,巴结咱们,也是常事,难道这点事我都不懂吗?自然也要擦亮眼好好分辨的。”   顾长钧道:“许不是冲我而来。江宁盛传,因皇帝为我妻子封了郡主,故而以为是瞧我脸面,便猜疑我将来还要被召回重用。您知道,周莺郡主之位得来并非因我之故。龙子凤孙,外人不识罢了。”   顾长钧站起身,行了礼:“母亲安置,儿子告退了。”   顾长钧从院子里出来,直接朝周莺房里去。沐浴出来,把人都屏退了。顾长钧抬眼见周莺在灯下做针线,走过去把她绣绷子拿开,捏住她下巴打量了一遍:“屋里太暗,不许做了。”   周莺抿抿唇,点头:“我知道了。”   顾长钧与她并膝坐在床沿,握住她手:“你没什么问我的吗?”   周莺抬头瞭他一眼:“你答应了吗?”   顾长钧怔了下:“果然知道了?你猜,我有没有答应。”   周莺笑道:“我猜没有。你这么喜欢我在意我,不会叫我没脸的。”   顾长钧瞧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过去她那么害怕他,如今倒敢说这种话了。   抿唇笑看着她道:“那你得长长久久的记着,不要忘了我多喜欢你多在意才好。”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顾长钧把她抱坐在腿上,手掌抚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来回摩挲着。   “……等这个落地,再不叫你受这孕育之苦了,回来就听说,今儿又犯恶心了?我找人问过,都说头三个月不舒服,你这都快七个月了,还受这苦……”   周莺张开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软软地贴着他:“没事,我习惯了,没多难受,前儿张大夫来,说这胎许是个闺女。老太太盼孙儿,怕她不喜欢……”   “傻瓜。”顾长钧噙着她耳朵,低声道,“什么都好,只要落了地,都是我最疼的。”   **   十月中旬,周莺提前发动了,半夜就疼起来,顾长钧睡在身边,立时发觉了,叫人去把前院住着早请好的稳婆和医女都请了过来。产房设在西暖阁,早布置好了要用的东西,稳婆把顾长钧推出来,叫人打了热水。   廊下夜风冰凉,顾长钧孤零零立在那儿,顾老夫人远远过来就瞥见他,叫人请他过去坐着休息,顾长钧摆手拒绝了。   约莫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周莺疼得忍不住,嘴唇都咬破了。稳婆看见劝她:“夫人,莫要使劲忍着,您若是痛,咬着枕头,可别伤了自己。”   顾长钧在廊下听得清清楚楚的,手攥成拳,肩膀轻微抖动。   又一会儿听得连咬着牙都抑制不住的声音,从窗格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周莺眼角不知是泪是汗,疼痛已经击垮了意志,她努力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帐顶的花纹,却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好像有无数的声音,有人在给她擦汗,有人手在她身上,有的在喊她的名字,嘈嘈杂杂,好乱。   疼,从来没有试过这种疼,好像整个人都要被从中间劈开,劈成两半。   她发颤的唇,打颤的牙齿,努力想发出声音,想喊顾长钧的名字。以往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伤了手,他也会好生心疼地抱着她,边喊人拿药来,边嗔怨她不小心,眼底都是深情。   怎么这会儿她这么无助,他却不在呢?周莺觉得好委屈,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忽然腹中一阵叫人熬不住的疼,周莺胡乱地大喊一声,身子打摆,旋即又倒回枕上,穩婆道:“不好!夫人晕了!”   外头顾长钧听的真真切切,他按住面前的窗,咬牙默了会儿。听屋里嘈嘈杂杂,不知对周莺在做什么,恰此时有个侍婢推门端着巾帕出来,顾长钧立在那儿道:“她怎样?”   出来的是如烟,瞧见顾长钧的脸色,吓了一跳,“侯爷?”   “她怎样?如今是在做什么?有没有喊我?”   顾长钧平素和底下人说话不多,每每回院子来,就和周莺两人单独在房里,如烟秋霞他们都很怵他。如烟磕磕绊绊道:“夫人……夫人晕了一会儿,医女用了针,已醒转了,秋霞姐给她喂水喝,这会儿、这会儿不清楚了,我拿东西出来……”   说得颠三倒四,但也算说清楚了。   顾长钧脸色一点儿都没见好转,抿唇摆手放她去了。   如烟如逢大赦,快步从庑廊另一头溜了。   顾长钧立在门前沉默着,适才如烟从屋中带出来的暖风都渗着一丝血腥气。   她怎样了?   最无助痛楚的时候,他不能在身边,而这痛楚求其根本,还是他给带来的。   顾长钧在廊柱上狠狠捶了一拳,老夫人吓了一跳,上前来扯住他的手,见指节上皮开肉绽,一手的血。老夫人气得捶了他两下:“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喜事,你瞧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待莺娘过后看见,她不伤心?”   顾长钧不语,把手掩在袖中,在廊下来回踱着步,片刻,屋里传来细微的哼吟声,他眉头紧锁,眼睛紧紧盯在窗上。屋里一声比一声难捱的声音,像有一把锯子拉扯着他的心。   顾老夫人见他如此紧张,便想劝他去休息一下,“这种事捱个两天两夜的也有,你总不能一直在这儿陪着。先回去歇会儿,等天亮了吃了饭再来。”   顾长钧摆手道:“不必。”目视老夫人身边跟着的陈氏道:“劳烦二嫂将母亲送回去休息。”   顾老夫人站了一会儿已经觉得十分疲倦,见劝不了顾长钧,只得点头应了。   天色渐渐亮起来,顾长钧在此痴立已大半晚,稳婆都有些熬不住了,周莺已经喊不出来,侧过脸头发像水洗过似的,全是汗。稳婆叫人准备点儿吃的给周莺补补气力,如烟推门出来,眼底泛青,见顾长钧还站在那儿,心里一软,鼓起勇气道:“侯爷,不若您去歇歇,待会儿夫人知道,该心疼了。”   顾长钧嘴唇干裂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刚要摆摆手,就听屋里传来好凄厉的一声吟。顾长钧浑身血液直往头上冲。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进去,要去陪在她身边!   如烟被一股大力推开,捧着托盘险些摔倒在地上,顾长钧砰地踢开门,风一样往里冲。几个外头打盹的婢子都吓坏了,纷纷起身,还来不及喊“侯爷”,顾长钧已越过他们走到里头。   稍间摆着四扇屏风,隔着屋里头那个受苦受难的人,顾长钧眼睛都是红的,在外头吹了一夜,感官已麻木了,只想着里头那个人,要伴在她身边。   猛地一声儿啼,响亮的划破屋中的嘈杂声响。   顾长钧的脚步凝住,整个人立定在屏风跟前,再也没办法朝前走半步。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生了个小公子,可真俊啊。”   稳婆笑着将孩子报到一旁,用一直在旁备着的温水洗了。   小人儿有些瘦小,使劲地挣着,仰头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医女松了口气,上前查看周莺的情况,半晌方道:“夫人母子平安,夫人您受累了。秋霞姑娘,还不去通知侯爷和老太太?”   秋霞一直陪在周莺身边,眼睛早哭得肿得,这会儿小少爷平安出身,她原该高兴的,可是想到夫人这一晚险象环生,想到受的那些苦,心里就酸的不行。   “夫人,您还好吗?”   周莺满头都是汗,莹润的脸上尽是水光。   顾长钧在外头,听见一个虚弱得不能更虚弱的声音,“快,给我瞧瞧……”   稳婆将孩子裹在一张小杯子里,包得粽子似的抱过来,“夫人,瞧,是个哥儿,瞧着头发多黑,长大了定是个招姑娘们喜欢的。”   周莺虚弱地笑了下,秋霞出去报信,才走出来就怔住了,失声道:“侯爷?”   屋里都听见了,稳婆笑道:“哟,侯爷等不及看哥儿了!夫人先歇歇,老奴……”   话没说完,顾长钧就跨步走了进来。   稳婆大惊失色:“哎哟,产房还没收拾出来,污秽得很,侯爷您别心急,请您移步外头,老奴把哥儿抱出来给侯爷您看。”   顾长钧不言语,高大的身形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的,他走到床边,鼻端嗅见的都是血腥气。   “莺……”   嗓子哑得连话都说不出。   周莺抬手想叫人把自己扶起来,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必然是很狼狈憔悴的吧,屋里还没收拾干净,自己这个样子也难为情。   她的手被顾长钧握住,很用力的握着。   顾长钧将她汗湿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单膝跪在床头,心里好生酸楚。   周莺想抽回手,没成功,只得任他握着了。   抬头见帐外好些人围在这儿,周莺抿了下唇,那稳婆倒是机警,把人都喊了出去。   屋里只余他二人了。   顾长钧贴在她手上许久都没有开口。   周莺侧头瞧着他,直到再也没力气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她不知道顾长钧陪了她多久,等醒来时,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   很快就有人发觉,凑了过来:“你醒了?还好吗?有么有哪里不舒服?”   周莺摇摇头,撑着他的手臂坐起身:“孩子呢?”   顾长钧给她掖了掖被角:“母亲在外瞧呢,喜欢得不得了。”   周莺想到一事,忙问道:“他……齐整吧?”   先前听稳婆说,好些人身体不好,生下的孩子也跟着不大健康。她知道自己的事,原本是个被断言不会有子嗣的人。如今有了,正是不知该如何宝贝才好。   顾长钧温笑:“我看过了,他很好。莺莺,谢谢你,受苦了。”   周莺抿唇想笑,眼泪却不知怎么掉了下来。   外头有人报,说张大夫来了。   顾长钧起身把位置让出来,和张大夫寒暄了两句,张大夫道了恭喜,在床前椅子上坐了。   顾长钧信步从屋内走出来,隔间炕上,老夫人和陈氏坐着,正逗弄那个刚睡醒的小家伙。老夫人还把一块儿家传的上好的玉佩挂在孩子的脖子上。   顾长钧认得,那是兄长顾长琛幼时戴着长大的玉佩,听说能辟邪。   他立在那儿,身后是低声与郎中答话的妻子,前头屋里母亲和嫂子逗弄着孩儿。   忽然生了几许丧志的念头,若生活就此平安和顺,还再求什么呢?   权势地位,过眼云烟。   如今有妻有子,人生足慰。   **   三日后,是孩子的洗三礼。   江宁官场上走得近的几乎都来贺了。   周莺还在坐月子,不能下床,女眷们都聚在她房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她有福气,赞臻哥儿生得好。   “臻”是老夫人给孙儿取的名字,周莺没意见,就这么喊着了。   这回虽刘夫人一块儿来的还有梅香。   生产当天就听说了,和丈夫两个早早就到了府上,帮顾长钧和周莺理理事儿。   民间有传统,为了孩子好养活,要给孩子认一门干亲,越多人疼爱他,越多福气。   周莺和刘夫人关系亲近,性子也合得来,刘夫人主动说愿意认亲,周莺便同意了。   在众人见证下乳母抱着臻哥儿给刘夫人行了礼,刘夫人送了一对麒麟镶金碧玉钏给臻哥儿戴在手上,便算礼成。   梅香远远瞧着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心里有些艳羡。   众人正热闹着,忽听外头一阵喧哗声。   前院的北鸣快步走进来,也顾不得礼数,在廊下大声道:“快,知会老夫人、夫人,宫里的王公公到了,说皇上太后派人来问候夫人。”   屋里都吃了一惊。京城到此,便是脚程最快的马,不眠不休的奔跑,也得二十来天能到,想必这是算着日子,早就派人上了路,才会如此的及时。   不禁有人想,可见这安平侯多受天子重用,不过是添个儿子罢了,竟如此大动干戈。   周莺强撑着要起来,听外头一个宦人的声音道:“烦请嘱咐顾夫人一声儿,太后知道夫人辛苦,不许夫人劳动。”   秋霞等忙把周莺按住,老夫人带众人到了中堂,宦人笑着给老夫人道了喜,笑道:“太后娘娘早惦记着了,一个多月前就叫小人上路,本是带着宫里给的有经验的稳婆和乳娘来的,夫人这不提前生了,没赶得及,所幸赶上了洗三礼,太后娘娘吩咐了,要用最好的补品给咱们郡主补身。太后娘娘还说,她老人家惦记郡主,吩咐小人务要亲自给郡主磕个头,请个安,把太后娘娘的几句体己话转给郡主。”   人群中有人相互打眼色,心道,这安平侯和皇家到底是多近的关系?太后娘娘至于如此抬举他夫人?   老夫人忙叫人引着那公公进去。   片刻,那公公出了来,眼眶微红,哭过似的。众人更是咋舌。   那公公抹了把眼睛,道:“请示老夫人,是在这儿传赏,还是到外头去?”   出去劳师动众,顾老夫人也不好意思,公公便拿出一张明黄圣旨读起来,大意是慰勉安平侯府顾周氏,赐了好些东西,礼单足好几卷。   公公宣读完赏赐的礼册,给老夫人打千道:“小人奉皇命,还得跟侯爷说几句话,就不扰夫人们了。”   顾老夫人给陈氏打眼色,叫陈氏亲自送了人出去,还塞了个极丰厚的荷包。   屋里头周莺用帕子擦了脸,才哭过的眼睛有些红肿。   她有一部分的血液来自皇家,皇帝是她亲祖父,太后是曾祖母。他们原想把她接到宫里去的。为了和顾长钧在一块儿,她先斩后奏,直接跟着顾长钧走了。   他们没怪她,还成全她的婚事,赐她做郡主,给她撑腰。如今连她生产的事也惦记着,特地趁着人多的时候来,给人家知道她是多受重视。生怕有什么人不长眼,敢瞧轻了她。   如今太后已是古稀高龄,将来也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能再见一面。   如烟劝她:“皇上太后惦记您,是好事儿啊,咱们夫人再也不是无根的浮萍,是有家的人。您听适才王公公说的那几句话,那是敲打老太太呢,怕老太太给您委屈受。您莫哭了,瞧哭坏了眼睛,侯爷该心疼了。”   自打生了孩子,顾长钧就变得特别黏她。过去他总有理不完的事儿,近来像是不用做事了似的,镇日的腻在她屋里。   待家里宾客都去了时,天色已晚了,临近冬日,白天越来越短。   顾长钧饮了些酒,从外院回来,见老夫人还没走,和陈氏都在周莺屋里。   摇篮里的孩子已经熟睡了,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热。   顾长钧跨步进来,潦草地打了招呼,在摇篮边含笑望着孩子。   周莺有点儿不好意思,时人都讲究“抱孙不抱子”,男人家没有抱孩子的,顾长钧却好像太宠这个孩子了,若非已熟睡了,定要抱起来逗弄一番的。   顾老夫人假装没瞧见,祝福周莺道:“……再别总抱着孩子,底下的人手足够,乳娘婆子一大堆,勿把自己累着,养好身体再给臻哥儿添个弟弟妹妹才是正事。”   周莺脸上一红,就听顾长钧在旁道:“天晚了,叫人送您回去。”   陈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老夫人气结:“我来瞧瞧孙儿,你每每赶我走!”   顾长钧面无表情站起身:“路上小心。”   陈氏笑得不行,扶住老夫人把她朝外让:“娘,您看了一天的孩子了,也让弟媳和侯爷说会儿话。”   等外头终于无声无息,顾长钧才缓步靠近帐子。   周莺坐在那儿抬脸瞧他:“今天那王公公敲打您了?”   顾长钧哼笑:“你怎么知道?软硬兼施,连哄带吓,说太后叫我定要好生待你。”   他俯下身来,踢掉鞋子爬进帐子。   “今天都还好吗?累了一天,我怕你吃不消。”   周莺小声道:“我挺好的,药一直吃着,今天比前两天精神好,就是偶然会走神,今天臻哥儿非要抓着刘姐姐闺女的衣裳,不叫抓就哭,哄了好一会儿呢……”   帐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了去,夜静了,一盏一盏的灯渐次熄灭。   窗前偶尔传来簌簌风声,眼看又是年关。   年前,陈氏和顾老夫人终于要回京了。   原定三月回京赴任的顾长林因故这时候才回到京城。   臻哥儿还小,周莺和顾长钧这个年又是在江宁度过的。   次年春,顾老夫人递消息来,说宫里的太后娘娘这几个月不太好,加上操劳过年庆典的事,在寿芳宫晕倒了,自此就再不能下地行走。   顾长钧那边也收到消息,晋帝委婉地表示,如今朝中缺少能稳定军心的武将,问顾长钧是否愿意重掌虎符。   这晚,顾长钧和周莺商议:“要不,回京?”   次年六月,顾长钧和周莺重回京城安平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字数。   感谢在2020-02-22 00:36:33~2020-02-24 20:3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铁锅炖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岁寒、city ???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564134 5瓶;今晚吃土豆、欣然、透璇玑、3969105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一大早就有宫人来接周莺, 马车径直驶向皇宫,接着又换肩舆,直到寿芳宫门前。   早有宫人在那候着了, 周莺认出里头的春燕姑姑, 打了招呼, 春燕道:“几个有体面的姑姑前些日子恩赦放归乡里了,如今是奴婢们伺候着。难得郡主还记着奴婢。”   周莺身后的乳母抱着个胖嘟嘟的孩子, 睡得正好。   春燕忙打了帘子, 请周莺入内。   太后不能下床, 被扶着到正殿榻上坐着, 听见外头的说话声, 眼睛就红了,见周莺进来行礼, 嘴唇打着颤叫周莺快点起来。   周莺见里头除了春燕,都是太后跟前宠信的人,红着眼跪下去,喊了声“曾祖母”。   太后没想到她说这个, 当即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眼泪就掉了下来。   春燕早从乳母手里把臻哥儿接过了,抱到太后跟前:“太后娘娘别哭,您瞧瞧小侯爷。”   太后伸手想抱, 又怕弄醒了睡熟的孩子,连连道:“好,好……”   春燕笑道:“小侯爷真似皇爷。”   她口中的皇爷, 指的是前太子正宏。   一句话说得太后又哭了,下头人连忙打水递巾帕,周莺起身,从旁接过帕子给太后擦干了脸。   “您别难过,以后我和臻哥儿常常进宫瞧您。”   太后连连点头:“好,常来,要常来。”   正说着话儿,那边春燕手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小猫儿似的。   周莺抿嘴笑笑:“烦请将他抱给乳母。”   太后目光随在孩子身上,直待看不见了,不无担忧地问:“可靠吗?”   问的是乳母,关心臻哥儿,怕有人存了恶意,苛待孩子。找乳母是很有讲究的。   周莺道:“是这孩子干娘帮忙找的人,家世清白,人也干净。我们老夫人打听过,是个好的,才请了。”   太后点头:“可惜了,你受苦的时候曾祖不在你身边。”   周莺垂头瞧她的腿,听说走不了了,得的急症,说瘫痪就瘫痪了,怪不得人人都说,人生无常。   周莺刚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报说潼阳大长公主到了,太后喜道:“听说你来,特地来瞧你的。”   片刻人进了屋,周莺上前行礼,被潼阳按住:“傻孩子,自家人客气什么,坐坐。”   周莺想了想,喊了声:“姑祖母。”   潼阳长公主是晋帝的姐姐,前太子正宏的姑姑,故而唤若此。   潼阳不无感慨地应了,叫人拿东西来打赏周莺。   一会儿抱了孩子回来,轮流赞了一番,不免又赏了不少东西。   眼看日西沉,在宫里耽了大半日了,欲要告辞,太后把周莺喊道跟前,小声道:“他待你好不好?那顾老太,没给你委屈受吧?”   周莺心里软得不像话,红着眼道:“他们都待我好,您放心。过两日我再来瞧您,您一定要保重。”   太后点头:“这么多人伺候着,你不用惦记我。倒是你,听说你伤了身子,可要好好养着。”   依依不舍地放开周莺,目送她行礼去了。   才走出寿芳宫,就见晋帝乘肩舆路过。   他在上没有叫停,远远瞥周莺一眼,昔年那个叫他魂牵梦萦的女人消失在这世上了,他也清楚知道,这个女子不是当年的那人。   余光瞥见那个锦绣裹着的娃娃,和长子幼时的模样,真是太像了。   周莺避让在旁蹲身行礼,晋帝慰勉了两句,乘肩舆去了。   夕阳下,周莺举目看向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个她该称为祖父的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这两年他憔悴了许多。   也听说,宫里如今有了两个皇子了。   自打罗贵妃去后,重开选秀,填充后宫,如今两宫并立,两位妃嫔受宠,还先后诞下了皇子。   晋帝不再纠结于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的那些东西,渐渐淹没在记忆的烟云里。   周莺快步出了宫,宫门前马车上,有人撩开帘子,她看过去,顾长钧面无表情地朝她望,眸中深情,不需别人懂。   坐上车,顾长钧道:“久不在京城,若你不觉累,莫如一同走走。”   叫人把臻哥儿抱回侯府,乘车沿长街朝前行驶。   两侧厚重的帘幕都卷起来,只隔着一层特制的轻纱,外头瞧不清里面,里面的人能看清外面。   一转弯就看见卖果仁的老牌铺子,香粉店,油茶摊儿,文玩馆……空气中都飘着熟悉的味道。   干爽晴朗的天,不是那个阴湿的江南。   她在京城久,更适应京城的气候,也对说京话的人更觉亲切。   顾长钧在城南那座茶楼还在,上了二楼,叫伙计去对面天香楼要了几样酒菜,用托盘端过来,沏了顾长钧喜欢的君山银针。   这间厢房是长日替顾长钧留着的,偶尔他见客,或独自过来歇一会儿,没回家住的那几年,他好多时间都是在这儿打发的。   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容易忘记怎么和人相处。好在周莺也是安静的性子,他只需握住她的手,有时什么都不需说,也觉得很安心。   对面楼下那戏台常年唱戏,周莺伏在窗边听着。   顾长钧背靠在窗格上侧过脸注视着她。   周莺知道他瞧自己,目光甚是热烈,脸上不觉绽开粉艳的桃色,顾长钧察觉到她紧张,闷声笑了笑,靠向她那边的左手摸到绯色衣带,察觉到她欲避,另一只手也摸上去,扣住腰,抱在怀里。   周莺没处躲,喘着气两手推他的肩,顾长钧顿了下,浓眉凝起,用火光炽烈的眸子瞧着她。   周莺心头一软,搭在他肩上的手攥成拳,咬住嘴唇,低声道:“可知道您做什么带我来这儿了……”   顾长钧闷笑一声:“后悔也迟了,难得有个没人处。”   周莺仰头红着脸,瞥见头顶那扇窗还未曾关。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吭声,怕给外头知晓机关。   再想这段时间院子里乳娘媳妇子都多了好几个,又有臻哥儿在西暖阁,顾长钧和她确实也好久没这样亲昵的独处了。   等两人下楼来,天已黑了。   顾长钧想带周莺沿着河堤走走,夜风微凉,裹着对岸教坊楼头浓郁的脂粉香,丝竹声断断续续,像歌女的低*吟。   左右无人,顾长钧打手势把暗卫都撤了,和周莺肩并肩缓步走着。   生臻哥儿亏了身子,原本这孩子就是上天恩赐给予的,周莺心想再不会有这样的好运了,故而加倍疼爱宠溺。   顾长钧也疼孩子,有时回来见周莺瞧着臻哥儿不忍别过眼,他也十足和气,尽量不跟小的争宠。所以这片刻的独处也变得很珍贵。   河心驶来一艘画船,顾长钧余光瞥见适才走远的暗卫又跟上来了。他住了步子,牵住周莺的手,“夜了,咱们回吧。”   周莺不及吭声,那画船飞速驶来了,船舷上一个穿武服的男子高声道:“喂!顾长钧,你走什么?回来,喝酒啊!”   周莺依稀听得这声音有点儿熟悉,顾长钧将她握得更用劲儿了。   “喂!这是包的哪家花娘?来来来,一块儿乐呵乐呵!”   把周莺当成了风月场的女子。   顾长钧脸色沉下去,对周莺道:“你先上车,我与他说两句。”   周莺紧张地攥住他袖子,知道他脾气,适才那人如此冒犯她,他定是很生气的。   顾长钧抚了抚她鬓发:“乖,去车上等我。”   顾长钧越过她朝画船走。周莺焦急地喊他:“夫君,他们人多,不要涉身险地。”   她声音不高,但那船恰驶近了,罗百益习武之人,眼神耳力都较常人好,船上挂着彩灯,足以照亮佳人身形容貌,她身后有几个应该是暗卫的人凑上来了,正恳请她和他们一同离开。   一别经年。   两载春秋而已,在他心里,已漫长如数年。   但她的眼角眉梢,身形轮廓,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周莺已被暗卫请到了远处,就要上马,回过头,隐约看见船上的情形,——   顾长钧登船,不知做了什么。适才喊话那人“噗通”一声从船上掉落下来,一头扎进水里。   船上乱了。   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有人大喊救人。   此时船上,顾长钧面不改色饮了敬过来的酒,抱拳似笑非笑道:“顾某搅了诸位雅兴,今日我请。”   喊来船主,留了名贴。   这时水里的人被捞上来了,顾长钧下船,余光也未瞧他。   周莺看着顾长钧越来越近,他从容地掀开车帘上车,吩咐发车。   周莺隔着窗见那边还是一团乱,不无担忧地道:“这样没关系吗?”   顾长钧冷笑:“自然有关心,罗百益如今是玉门都尉,我瞧做的不是很好,回头调到西北去,再历练一番。”   周莺听这话说的凉飕飕的,心想必然两人之间恩怨极深,她便没有再问下去。   **   从人搀着罗百益回到内院时,已是一更天了。敏慧一直在房里等着,未曾睡着,园中早落了钥,是敏慧吩咐守门婆子给罗百益留的门。   两个年轻貌美的婢子搀着人事不省的罗百益去后头净房洗漱一番。   敏慧沉着脸坐在床前。   罗百益洗漱毕,又被敏慧身边的婆子捏着鼻子狠灌了一碗醒酒汤。   罗百益给呛得咳出来,胃里翻江倒海,连适才喝的酒也吐了。   那婆子忙叫人收拾屋里。   罗百益清醒了几分,刚换的衣裳上全是酒污,下巴沾着水迹,瘫坐在那儿勉强仰起头:“你干什么?”   敏慧红着眼,站起身一点点朝他走过去,“罗百益,我问你,今晚你答应过我什么?”   罗百益笑着摆手:“这会子别跟我算账,头晕,记不得了。”   敏慧一把揪住他衣襟,把他提起来:“罗百益!六月十三,我生辰!去年你答应今年一定替我补过的,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一夜!整日喝喝喝,酒就那么好?席上的伶人就那么漂亮?外头那些狐朋狗友就那么离不得?你把我当什么呢?”   罗百益给她揪扯得不舒服,扬手挥开她:“谁答应你了?陪你过生辰?就是祖父母生辰,我要不想陪,也没人逼我陪。你算哪根葱?”   敏慧气结,扬手“啪”地甩他一耳光:“你混蛋!你说我算哪根葱?罗百益!我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求到府里的正室嫡妻!你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了!”   外头婆子听见,小跑着进来劝:“郡主啊,大夫人都睡了,您可小点儿声,别叫夫人老爷听见!”   敏慧涨红了脸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怕他们?是他们跟我保证,要娶我进门待我好不叫人欺负我,罗百益这么混账他们怎么看不见?”   那婆子何尝不知自家郡主的苦,转脸来劝罗百益:“小将军,您说句软话吧?前儿说的好好的,要给郡主好好过个寿,确是您说的。”   罗百益闭眼瘫在椅子里,似笑非笑嘟囔着什么。敏慧气得还要来抓他,被婆子挡住劝道:“郡主,您跟个醉酒的人置气做什么?您气得不行,明儿一早姑爷却啥都不记得,何苦呢?你们还不把小将军扶到对面儿暖阁睡着?”   罗百益被两个丫头搀着扶到暖阁歇了,等到丫头都退出去,屋里只剩他一个,才缓缓睁开眼。   眼底一派清明。   想醉真不容易。   耳畔还隐约传来对面屋里的哭声。   他知道敏慧委屈。可是他没法子不叫她委屈。   那年冬日,他跪在她闺房外头求她,求她去和罗贵妃说,不要嫁给他。他配不上。   他的心早给了别人。   那个明明只是随意一瞥撞见的姑娘。   刻在心头,再也抹不掉了。   或许那些老人说得对,得不到的,才永远都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24 20:31:36~2020-02-26 00:1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容九珩、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大哥大 8瓶;42435784 5瓶;茶禅一味、xy、冬瓜兔、浮生多少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昨晚和顾长钧在外面吃饭时喝了酒, 回来时又已很晚了,周莺寅正才起来,顾长钧清晨要上朝, 早早走了。周莺叫乳娘抱上臻哥儿, 一道儿往上院去请安。   陈氏和麟哥儿都到了, 两年不见麟哥长高不少,过周莺牵着他的手哄他玩, 麟哥十分喜欢黏着周莺。分别两年, 麟哥儿变得害羞了, 一见周莺对他笑就躲在母亲身后, 然后拿眼偷偷打量着屋里人。   没有血缘关系, 顾老夫人对麟哥儿态度不咸不淡的,臻哥儿就不一样了, 饶是顾老夫人原本不喜周莺做儿媳,但自打臻哥儿出生,周莺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一进屋,老夫人就笑着从乳娘怀里接过臻哥儿, 抱在腿上拿拨浪鼓逗弄着,臻哥已经能坐着,伸出白胖的小胳膊去摸那晃动的拨浪鼓。   陈氏苦涩一笑,推顾麟一把:“怎么不和你三婶说话?”   顾麟脸涨得通红, 半晌没能喊出“三婶”两个字。   顾麟已经长高到周莺肩膀了,周莺想像从前一样抬手揉揉他头发,见他眼神闪躲, 心里默叹一声,垂下了手,对陈氏笑笑:“没关系,麟儿和我好久没见,还有点生疏,慢慢来。”   陈氏红脸道:“真是过意不去,这孩子越大越难捉摸,也不知怎地……”   周莺能懂,顾麟自幼就和自己在一起,喊自己莺姐姐,如今平白长了他一辈,要喊三婶,他自己觉得奇怪。   老夫人逗弄臻哥儿,扬手打发陈氏和周莺顾麟吃饭去。   之后理理事,算算帐,听听管事婆子们报备,周莺没准备把管家权接过来,和陈氏一并管着,遇事两人一块儿拿主意。她不耐烦时就交由陈氏一人主理。   偌大侯爷,账目都是专人管着的,内宅的那些往来用度,顾长钧支撑得起,老夫人本就偏着臻哥儿,周莺不想叫陈氏觉得如今的安平侯府没他们房头的立足之地。   傍晚才传饭的时候,宫里传了消息出来,说太后今天晨起一直昏睡不醒,太医救治了整日都没好转,叫周莺带着臻哥儿赶紧入宫候着。   周莺身后跟着秋霞,乳娘怀里抱着臻哥儿,飞速沿着宫道往后跑。   夜色中的皇城仿若一张漆黑的大网,将一个个人网在其中,你能看见光亮,却永远逃脱不开。   周莺和父亲没见过面,自然也未曾想过他幼时在此是如何度过。但她知道,有人在这片红色宫墙围起来的囚牢里活了一辈子。   才走近寿芳宫,就看到黑压压的人影,堵在宫门前,不见一点缝隙。   引路的宫人扬声道:“郡主到了,请娘娘们让让,太后娘娘等着呢。”   人群中听得一声冷笑:“哟,本宫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安平侯夫人。怎么,你比我们这些嫔妃还更关心太后娘娘?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说话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嫔妃,周莺没见过,那引路宫人慌道:“娘娘,万岁爷跟太后娘娘等着呢,烦劳您让让。”   “我们早就在此等候着了,皇上还没宣召,急什么?候着吧。”   周莺上前,面对面盯着那位妃子:“请您让让。”   瞧她气势不凡,其他几个领头的嫔妃已经有所猜测,暗中扯扯那位挡路的妃子衣袖,示意别再这时候与人争锋。   那妃子气势凌人,哪里肯让。她在此已经侯了几个时辰,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又来个不长眼的臣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叫自己让路,她怎么肯?   “你是什么身份?敢跟本宫说这种话?安平侯没教过你规矩吗?到底是能跟自个儿叔父私相授受的人,眼底没半点……”   话音未落,只见周莺抬手,一巴掌扇在那妃子脸上。   人群为之一静,人人都瞠目结舌,呆望着周莺。   周莺心里急得不行了,生怕赶不及再见太后一面,偏有这种只知争强好胜的无聊人来耽搁时间。   周莺甩了甩打疼了的手:“秋霞,你还愣着?”   秋霞会意,上前一把推开那嫔妃:“夫人请。”   那嫔妃气得要发疯:“你,你这贱蹄子,你敢打本宫?”   周莺不理会,也不回头,快步朝里去了。   奇怪的是,里头守门的并没有阻拦周莺。   那妃子气得跺脚:“你们都瞎了吗?叫一个臣子的婆娘欺到本宫头上来?”   周莺顾不上外头有什么人在骂她,春燕把她迎进去,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晋帝坐在太后床边,回头见周莺到了,他叹口气站起身,“你曾祖母最挂念你,你陪陪她。”   周莺点点头,泪凝于睫,昨天太后还关切地问她生活如何,有没有受委屈,方方面面替她打算,说要做她最坚实后盾的人,此刻脸色蜡黄,无声无息躺在床上。   她凑近了,轻声喊:“曾祖母,莺娘来了。”   太后没有醒过来,她安详的睡着,呼吸间隔越来越长。   周莺心酸的不行,想到自己的身世和这一生过的那些日子,和太后相认后相处的机会太少太少了。   让这个失去孙儿的老人家,连曾孙女也见不到。   周莺悔,当初她念着自己的那点委屈,执拗地走了,嘴上说不稀罕沐皇恩沾天家的光,可也把一个最挂念着她的人的所有念想割断了。   她原来也是个狠心的人。   “曾祖母,臻哥儿也来瞧您了,被嬷嬷抱去偏殿了,您要是想见见,我喊他过来……”   周莺握住太后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冷水里浸过似的。   “您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一直睡呢?外头跪着还多人,都盼着您好呢。曾祖母,你醒醒啊,我好容易回来,您还要天长日久的宣我进来说话,陪您呢!曾祖母!”   没有回应,没半点回应。   太后睡得很沉很沉,没有半点儿醒转的迹象。   周莺垂头抹了一把眼泪,从旁取过一个小包袱,里头是自己给太后做的鞋。   “您还没穿过我绣的东西,您不知道,我的女红还可以的。您穿穿看,软底的,走路不累呢。”   周莺拿着那双鞋,掀开被底想给太后换上。   太后垂在床边的手陡然滑到床下。   周莺顿住,立即回头去扶太后。   她蜡黄的脸色泛着可怖的青。   那个睡得极沉的人,此刻连最后一点儿呼吸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周莺慌得站起来,大声道:“太医,太医!”   外头候着三四个太医,纷纷都涌了进来,一瞧太后的样子就知不好,上前探鼻息,断脉,下一秒,几人大放悲声,“太后,太后她老人家,薨了!”   周莺身子晃了晃,欲上前去喊太后,眼前陡然一黑,整个人朝床前跌了下去。   **   醒来后,已听得晨钟之声。   她张开眼,满室素白颜色。   有人察觉她动作,撩帘走进来。   顾长钧一身白衣,手里捧着碗药,“醒了?药刚熬好。”   周莺坐起身,见自己置身于一见宽阔的殿宇。   “我在皇宫?曾祖母她……”   顾长钧坐在床沿,用汤匙盛了药放在唇边吹了吹,缓缓递到她唇边:“你自己的身子,自己要知道保重。”   周莺红了眼,推开他的手道:“曾祖母是不是去了?”   顾长钧垂眼点点头:“你别太伤怀,是见了你,心里满足,没遗憾的了。”   周莺捂住嘴低低哭出来。   顾长钧将她拥着,轻声劝慰。   几只水鸟从园中莲池中惊起,皇帝的御辇经过,身后是漫天飞洒的纸钱如雪。   停朝三天,停灵九日后送往皇陵下葬。   太后追谥“敬孝惠文皇太后”,享年七十有二。   太后梓宫前往皇陵后,周莺才从宫里回到侯府。   她在家里守丧几日,因侯府老夫人尚在,几日后便除服出来理事了。   次年,陈氏有孕,年底诞下二房长女桐儿。   又三年,陈氏有女碧儿。   周莺一直未再有。林太医开的药日常用着,许是当初诞育臻哥儿当真是上天怜悯,她看开了,陈氏的几个孩子她也有份带大,倒也不觉遗憾。   许是因有臻哥儿后心情舒畅,本已病重的顾老夫人竟奇迹般好起来了,每次含饴弄孙,日子倒也过得和美。   永成二十九年,顾长钧拜入内阁,成为当朝最年轻的阁老。   同年,青州学政汪鹤龄受人引荐负责参与今年科考相关事宜。   落云有幸一同回京,与周莺见过一回。   几年不见,落云也出落成艳美的妇人了。在旧日住的青萝苑故地重游,和周莺一道回忆了往昔。   许久许久,她红着眼跪在周莺面前:“奴婢有愧于妇人,过去做过许多错事,蒙夫人侯爷不罪,残存至此。这些年来,从未心安过。”   周莺望着面前痛哭流涕的妇人,忆及过去那些事已恍若隔世。   她低身把落云从地上拽起来:“再说这些已不适当了,你不是当年的落云,是如今的汪夫人了。这些年我学会一件事,若想日子过得好,就告诉自己不要回头看。”   周莺挽着她手臂,像儿时怕黑扯住她不许她离开时一样。   坐在窗下炕上,对坐饮茶,周莺问起她这两年的日子。   “……一开始我只是恨他。怪他引我走上这条万劫不复的道上,恨他毁了我一生。他答应我,若我有别的打算,他愿意写一封休书,给我自由。他可能也不甘心,一身抱负无处施展,迫不得已娶了一个婢女为妻,他怎可能觉得平衡呢?”   “……永成二十七年,就是两年前,有人送美人给他,说见他身畔冷清,又无子嗣,择擅琴棋书画且读过书的落难小姐给他做妾。我想我该给人让路了。之前找人打听好,在附近的镇上做点小生意,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可以不必靠别人。我都准备好了,也雇车走了,可没想到,那时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   “我不是舍不得他,是舍不得孩子。想过几个月前,有一天我和他吵架,他盛怒之下,才……怎想到那么巧,就有了。孩子在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他找来了。原来这间价格便宜位置又极好的铺子是他替我垫了银子,身边那些热心的照看我安全的‘好人’也是他备的,连我雇的车夫也是他的人。”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即便有了骨肉,只要我想走,他也不会强求。过去是他对不住我,但只要他活在世上一天,就会照看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天。”   “……去年,我才搬回来,回来前有一回孩子半夜高热,我急得不行,他知他怎么得知的消息,连夜带着郎中来了。扑在他怀里哭的时候,我想明白了。其实一开始我就对他有好感,又害怕又想接近。当我在他和你之间无所适从的时候,我想过死。他不准我死,拿你威胁我,我没办法……”   “……他也和我说了,一开始对我是利用和玩弄,心里还觉得瞧不起。后来走到这步,他回过头来想过,明明有别的法子为何不用非用这样待我……我也想了很久,一个人带着孩子太累了,见到谁都要被打听几句孩子爹爹哪儿去了,我不是没选择,他既然求我回去,我可以跟他回去,哪天若是发觉他不是真心想和我过日子,我再走。我有他写的文书,说好了哪天我要走就随时放我自由。”   落云一边说,一边把信掏出来,摊开给周莺看。   信头是“落云”二字,信尾是“汪鹤龄”,可中间写的内容,可不是什么保证书啊。   发觉周莺脸色有点儿奇怪,落云紧张起来:“夫人,信上写的,可是我适才说的?”   周莺脸上泛起两朵可疑的红晕,手握成拳凑在唇边咳了声:“似乎是吧。回头,你叫他给你念一遍,不就知道了?”   落云把书信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折平整,再用手帕包着,仔细收回怀中。   周莺垂头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她没敢告诉落云,上头写的可不是什么保证书,而是一首十分香艳的情诗。   周莺想到汪先生那个不苟言笑的模样,他写这样的诗句时,也不知是不是也端着那清高不可一世的表情。   不过听说顾长钧很是欣赏这位先生。莫不是他人前人后的两套面孔,就是跟这位学的?   **   年末,陈氏的大女儿过生辰,请了几个关系好的人家一块儿聚聚。   周莺抱着陈氏的小女儿不松手,有不知情的,还以为碧儿是周莺生的。   臻哥儿在旁气得鼓着小脸,闷闷的不吭声。   他如今大了,也懂得瞧大人眼色,娘亲喜欢堂妹,比喜欢他还多。   自打堂妹出生,娘亲都不大抱自己了。   顾长钧今日回来得早,听说二房治宴周莺也过去凑热闹了。他先去老夫人房里问了安,然后就径直往自己院子去,去年臻哥儿搬到了东耳房住,孩子渐渐懂事了,不好总睡在他们房里。   为此臻哥儿生了两天闷气呢,周莺亲自做红豆糕才给哄好。   顾长钧撩开帘子就见两个小婢正在那劝臻哥儿。   “哥儿,夫人虽喜爱二姑娘,可论亲疏,您才是亲生的呢。夫人怎可能不喜欢你?快别闹了,收拾好了包袱待会儿还得重新解开放回去。”   许是侍婢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叫人生气,气呼呼的臻哥儿哇地一声哭了,“连你们也欺负我!娘不喜欢我,你们也不喜欢,我……我要出走,和爹去军营住!”   顾长钧肃容从外进来了。   两个侍婢缩了缩脖子,低声喊“侯爷”。   顾长钧不吭声,语调发冷:“谁惹顾臻?”   侍婢强笑道:“侯爷,奴婢们跟小公子说笑呢。”   “出去。”   顾长钧板起脸来,冷若冰霜。侍婢早吓得魂不附体,飞快溜走了。   臻哥儿抹了把哭花的脸,仰起头伸出两手,可怜兮兮地道:“爹爹抱。”   顾长钧蹲身把小人儿抱起来了。抬高抱坐在自己左肩上,“臻哥儿若闷了,我们出去投壶。”   投壶是近来臻哥儿爱的游戏。但今天小人儿不喜欢了,“爹爹,我想跟您住军营,也不回家,让娘亲像想您似的,也好好想想我。”   顾长钧挑了挑眉头:“你是说,平时我在军营不回来的时候,你娘她……”   “嗯!”臻哥儿点头,“娘总叫人留着门,温着点心,说可能您不忙了还回来,我问她是不是想您,她不肯说。我问秋霞,秋霞说娘是惦记爹爹了。”   顾长钧默了会儿,拍拍肩上挂着的小胖腿儿,“行,爹带你去军营逛逛,若是觉得好玩,今晚留宿在那儿。”   臻哥儿高兴地拍手:“太好了!爹爹,我要当大将军!娘说,男儿家骑马打仗保家卫国,是最招姑娘们喜欢的了!”   顾长钧好笑地问:“臻哥儿有了喜欢的姑娘?”   臻哥儿认真道:“我喜欢娘!她这么喜欢二妹妹,一定是我不够好,等我做了大将军,也骑马打仗保家卫国,她一定很喜欢的!”   顾长钧抿唇,笑容几不可察。   **   夜晚的营地,风很凉,军帐里燃着火盆,仍不够暖。   臻哥儿缩着身子,贴到顾长钧怀里,“爹爹,这儿不好,咱们回家吧,我想娘。”   顾长钧垂头抚了抚儿子的发顶:“那你记着,男子汉一言九鼎,可不能做反复小人,今天回去了,明儿就不许再偷偷出来。”   臻哥儿紧紧揪着顾长钧的大氅往里头钻:“我答应,我再也不溜出来了!”   十五年后,臻哥儿还是失言了,那一年,北漠余势死活复燃,臻哥儿披甲上阵,从顾长钧手里接过帅旗,也做了那骑马打仗保家卫国之人。   顾长钧曾问过周莺,后不后悔,周莺还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她和顾长钧在书房下棋,阳光透过琉璃窗洒在顾长钧的侧颜上。   岁月对他格外优待,他还一如往昔般挺拔,俊朗。   他侧颜的轮廓如刀刻,冷硬的。长睫覆下,遮住眼底的光。   饶是如今看过去,这仍是那张叫她喜欢的脸。   这个人,这个性情,方方面面。   至于她是怎么答的,已经不记得,只记得他蓦然举目,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不需多言。   她不后悔,在那个晚上去过他的书房。   他们隔着书桌,笨拙而慌乱地亲吻。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就像现在一样。   周莺随意放在桌沿的手,被顾长钧轻轻覆住。   “闺女今天要回门吧?咱们早点儿准备着?”   周莺听到自己低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所有人。新文还请多关照,如果愿意可以帮忙在作者专栏点个收藏。   感谢所有人,因为断断续续发烧后面两三周更新很不稳定,谢谢你们一直包涵鼓励。   下一本会加油。不知道你们想不想看番外,新文我会好好写的,会多存点稿,固定好更新时间。   下一本开《偏宠无度》,名字和文案可能会有些改动,争取写个你们喜欢的故事。   感谢在2020-02-26 00:18:25~2020-02-26 23:3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咸很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all-e、小惠、20727101 10瓶;草?莓?啵啵虎? 4瓶;慢慢飞的虫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