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投胎系统在后宫》 作者:上都   一句话简介:攻略后宫大佬后成了团宠   立意:身份可以选择,但成功最终需要靠自己。 ============ 第1章   “滴......加载完毕。宿主有十日选择时间,请谨慎分析。宫斗投胎系统,祝您好运。”   死板的机械音消失,段嫣也睁开了眼。   不久前她还是个社畜,回家加点工作猝死在深夜。再醒来就变成了现在灵魂的状态,还被一个“宫斗投胎系统”给绑定了。   在系统的解释下,段嫣明白了这个投胎系统,就是在皇宫范围内,给你一个重新投胎,选择身份的机会。   如果你运气好,正好投胎在了皇帝心头爱肚子里,那你肯定生下来就备受宠爱。也有运气不好的,投错了胎,生在个不受宠的妃子宫里,那这辈子就有得熬了。   皇帝的女儿听起来尊贵,但在皇宫里,不受宠的公主还没个有权的太监过得好。   那些公主,有娘的拼娘,没娘的拼双商。什么都没有的,就只能混吃等死,最后被当作物件扔出去联姻笼络地位了。   段嫣猝死前也算个社会精英,独立女性,绝对接受不了自己被当成货物甩卖。于是花了一上午把整个后宫粗略逛了一遍,最后列出三个人选。   分别是皇后,张贵妃,淑妃。   这三人里面,论身份自然是皇后最尊贵,如果选择她,段嫣一出生就会是嫡长公主。到时作为皇帝的第一个女儿,既占嫡又占长,皇帝肯定会给她赐封地,加封号。   宫内有皇后护着,外边有三朝元老的外祖帮扶,未来说不定还有个嫡亲的太子弟弟登基做第二重保险。   怎么想都觉得稳妥。   但段嫣想到这半天来听到的消息,发现皇后不受宠,和皇帝只是相敬如宾。这样一来,风险还是很大。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皇后放一边,先看看另外两人。   接下来的张贵妃可就了不得了。   张贵妃早年是个屠夫的女儿,稀里糊涂选秀进了宫,然后凭着一张美绝人寰的脸被皇帝看上,从此宠冠六宫。   皇帝对张贵妃简直宠得没边,主动把她的兄弟姐妹反正扯得上关系的亲戚都赏赐了一遍,加官的加官,不做官的就拼命给钱。   为了博美人一笑,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要不是皇后出身好,朝臣重视伦理尊卑,他差点就要把张贵妃捧上皇后的宝座了。   皇帝现在还没有孩子,要是这第一个孩子是从张贵妃的肚子里出来的,可想而知他会多宠这个孩子。   段嫣冷静分析了下选择张贵妃的好处,总结下来有三点:一是容貌,作为张贵妃和皇帝的女儿,就算段嫣出生的时候尽挑缺点长,那也是个大美人。作为女人,没谁不想自己美的。   二是感情,后宫这些嫔妃里,张贵妃几乎是获皇帝专宠,一个月三十天里面起码二十天两人是黏在一块的。到时段嫣作为两人的公主,自然也有更多时间和皇帝相处,培养父女感情。   三是皇储,如果说以后皇帝百年,他选新帝肯定会偏心张贵妃生的皇子。   但也有弊端。   那就是张贵妃的亲眷。   当年只是穷乡僻囊的屠夫,后来因为出了个得宠的妃子,就整个宗族鸡犬升天了。在皇帝一昧偏爱之下,张家人越来越跋扈横行。就算段嫣没有特意打听,她也能猜到张家人在京都是什么风评。   皇后和张贵妃都是有利有弊,难以抉择。   段嫣皱着眉想到了最后一个人选,淑妃。   淑妃出身书香世家,清贵名流,满朝文人估计一般都是陈氏门生。   而且这位淑妃也是个挺神奇的人。只半天,段嫣就听到她的各种传闻。   三岁写诗五岁作赋,是名满京都的大才女,诸多才子的梦中情人。救过西域王子,却拒绝了对方以王妃之位作聘的求娶。还以一介弱质女流之身混过江湖,现在仍是一众江湖大佬心中的挽月仙子。只要她挥个手,那些人就能马不停蹄赶来京都给她办事。   这简直是,古代版万人迷。   不说淑妃的那些传闻,单提性情,她看起来也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温婉无争,恬淡柔和,从来不打骂宫人,就像生长在皇宫的一朵小白花,让人不敢亵渎,只想呵护。   这三个人,到底选谁?   段嫣飘在空中又思考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的时候,她决定从明天开始跟在那三个人身边,每人三天观察期,正好九天。   *   卯时刚至,西六宫的长春宫就传开动静。   洒扫的小太监躬着腰扫开道上落叶,身量矮矮的小宫女踮起脚细细擦拭雕花围栏。   大宫女静兮含笑走到一个正在练字的女子身边,替她把纸张收拾了下。   “娘娘,该用早膳了。”   那女子,就是淑妃。   段嫣飘在两人身后,跟着到了圆桌旁,冷眼看她们主仆动作。   想到不久后她就要出生,朝着比她年纪还小的人喊“妈”,胃就一抽一抽的疼。   皇帝登基不过二载,淑妃也现在才十七岁。换作现代,都是群还在上高中的孩子。可在这皇宫里,一个是掌握举国命运的帝王,一个是一宫之主,每一个不可小看。   桌上摆的东西很丰盛,主食糕点甜品汤粥这些就堆满了地方。   静兮替淑妃净了手,然后站在她身边替她夹菜。   两人之间气氛很好,时不时聊两句。大多是淑妃问静兮答。   段嫣看了会儿,没看出来什么东西,就一个劲儿盯着宫殿里的摆设。   外边天色还昏暗,宫里点了灯。   离段嫣最近的灯架呈深黑紫色,被做成岁寒四友之一竹的样式,靠近了闻还有点淡淡的清香。   段嫣凑过去一看,心内乍舌。   这可是紫檀木啊......   这么大块被用来做灯架,真是暴殄天物。   再往四周看,段嫣越看越吃惊。不仅是紫檀木灯架,拳头大颗的明珠,暖玉做的床,就连淑妃书案上的纸张笔砚都看起来不同寻常,泛着土豪的气息。   根据昨天听到的消息,可以排除淑妃自己财力雄厚这个解释,陈氏书香世家,不说有没有这么多银子,就算有,那位清正的陈大人也不会给女儿,让她这样奢华享乐。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皇帝赏的。   但仔细一分析,也不对。这些东西又不是什么大路货色,手里能有一份就是幸运的了。如果皇帝手底下官员进贡了这些东西,皇帝首先想到的就是张贵妃,绝对不会赏给淑妃的。   那现在看来,这些东西的来路就很可疑了。   正当这时,外头传来声音。   一个宫女垂着头,轻声道:“昨日南边来了批蜜桔,刚不久刚给拾缀干净就送过来了,李公公正在外头候着呢。”   淑妃淡淡点头,放下手里勺匙,意兴阑珊的。   静兮心领神会,冲宫女道:“请李公公进来。”   深色的门打开,立即钻进来一股深冬冷气,长衣圆帽含着背的瘦太监捧着碟果子,进来就恭恭谨瑾行了个大礼。   “奴才给娘娘请安。”   “起来吧,”淑妃这时候又笑起来,“小李子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李公公头低得很下,段嫣飘过去才看清楚这人脸红成一片。   她看了眼淑妃,又看跪在地上的李公公,感觉牙疼。   “昨儿个南边进贡了时兴的水果,皇上特意让奴才挑最新鲜的送到长春宫来。”李公公声音又细又尖。   静兮拿帕子抵住鼻子,朝身边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一边寒暄道:“真是劳烦李公公了。”   小宫女立马从他手上接过果盘。   东西送到,李公公也没理由再待下去了,他犹豫一下,还是开口:“皇上是看重您的。”   说完这话,他就默默弯腰退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   “你们都下去,”   淑妃拨弄着果盘里的蜜桔,遣散了其余宫人,只留下静兮。   盘子里蜜桔色泽鲜亮,圆润饱满,可以看出来挑选的人花费很大心思。   不愧是深得人心的淑妃,就连分个果子,那些宫人都给她挑最好的。不求赏赐,不邀功,这是爱得深沉,默默付出啊。   段嫣总算见识到了这万人迷光环的力量。   还有刚才的那位李公公,恐怕心里头倾慕淑妃得不得了,一大早就巴巴儿地赶来送东西,看见淑妃情绪不高还安慰她皇帝心里头其实是最看重她的。   这种谎话没人信,只不过是求个高兴。   “娘娘莫要伤心,仔细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听到静兮的话,段嫣不解地皱起眉,然后又听淑妃缓缓叹了口气。   “我时常想,当年是否选错了。”   “娘娘......”   两人打着机锋,段嫣一开始听的云里雾里,冷静下来分析,又觉得其实很简单。   原来,这淑妃对皇帝情根深种。   不然当年西域王子求娶她,都许下正妃的位子了,她为什么还要来宫里当个“妾”?   段嫣皱起眉,心里给淑妃扣了三分。   在宫里动真感情,十个里面九个活不长。就算淑妃人缘再好,再多人为了她无私奉献也是行不通的。   用过早膳,淑妃去御花园逛了会儿,段嫣自然跟着去了。她给自己定下的三天时间才刚开始,就算现在发现淑妃不是适合的人选,她也不想打乱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开《在皇宫给女主当小姑奶奶》,点个收藏,可可爱爱~   一觉醒来,段馡穿书了,穿成将来会国破家亡的先皇遗腹子。   皇帝每日追在她身后喊:皇姑姑快来用膳!   幼年女主,小反派,大boss通通低下头颅,稚声稚气给她请安:皇姑奶奶万福金安。   段馡:爽了,谢谢。   血海深仇,姐妹相争,原书集齐虐爱三十六式,狗血瘆人。段馡扫了眼面前没个好下场的侄孙女们,决定让她们远离渣男。   “裴治此人,心机深重,若有朝一日说心悦于你,定然是图谋不轨,不可信。”   当时,从宋国而来的裴九皇子,正立在角落,神色莫测。   而后的岁月里,裴治忍着满腔浓烈情感,不敢泄露分毫,午夜入梦,尽是当年那番于他而言如坠冰窟的点评。   求不得,放不下,便只能坠入深渊。   那一年,宋国新帝登基,疯狂到以边陲六州为注,逼娶段氏长清公主。   段馡:有话好说…… 第2章   练字,看书,逛花园子。   不管走到哪儿都会得到宫人隐蔽又憧憬的注视,分到长春宫的东西永远来得又快又好。   深夜的时候有人偷偷放下东西,第二天宫里就会传开淑妃放鹿归林,灵鹿衔宝报恩的说法,所有人不约而同避开“私通”这个词。   除了不算受宠,淑妃真的是人生赢家。   三天里,段嫣跟在淑妃身边,寸步不离。把她的生活习惯和癖好了解得七七八八,就算做不成母女,将来成为对手时也有用。   第四天,段嫣去了景仁宫。   照样是天还没亮,那边的长春宫早早就传膳,这边还黑灯瞎火的。   她晃悠进了这位宠妃的寝宫,发现人还在睡着,一只手从艳红的被褥里露出来,肤如凝脂,柔若无骨。   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光泽。   月白色的帷帐里,可以隐隐看到张美人面。   段嫣这是第一回 见到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她没多想,直接穿过帷帐将人看了个清。   只一眼就满脑空白。   难怪,难怪皇帝愿意宠着。   就这张脸,恐怕没人能拒绝得了。   段嫣这一瞬间动摇了,她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被张贵妃生出来以后的眉眼了。   只要五成相似,都能算是九分美人。   外面传来小小的喧闹声,不仔细听都发觉不了。本来睡得沉沉的张贵妃却突然被惊醒了。   她撑起身,眉目阴沉。   “阿楠。”   “娘娘,”门立马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低髻长脸的宫女。   “将吵闹的人抓起来,削发,杖责,丢进辛者库。”一开口就是血腥味。   那宫女却习以为常,应了声出去。   很快外面就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时断断续续的求饶声。段嫣透过窗户看见有人拿东西堵住宫女的嘴,也有人拿绳子把她绑起来,像物件一样踢倒在地,被拖着出了景仁宫。   就算天生性情凉薄,段嫣心头也冒出股寒气。   人如草芥,命似豕彘。   皇权至上的时代没有对错,只要你站的不够高,就随时可能被打入深渊。   段嫣再看向张贵妃的时候,就没有了之前那种欣赏。   在这种社会里,她必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如果她因为一时的冲动选择了张贵妃,而导致未来一生任人宰割,还不如现在就放弃重新投胎的机会。   直到日上三竿,景仁宫才真正活动起来。   张贵妃睡了个回笼觉,心情大好。   面似芙蓉,媚态天成。   此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指挥着她的贴身宫女阿楠为她上妆。   “口脂选那盒海棠色,靖郎喜欢。”她神色惬意,亲密又寻常地喊着皇帝的名字,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夫妻。   阿楠给她上了口脂,一挥手五六个宫女就出现在身后,她们手上都捧着华丽的匣子,里面装着宝光四溢的珠钗点翠头面。   张贵妃轻飘飘一眼,红唇轻启,“换。”   于是呼啦啦地这几个宫女退下去,又一批顶上来。每个人手里还是捧着匣子,金、玉、珠、瑙各种宝物,完全不重样,足够人挑花眼。   但张贵妃还是不满意,换了又换,直到七八轮之后,她才从中挑出一支满意的簪子。   “给本宫簪上。”   段嫣在一旁观察,觉得这位张贵妃同淑妃比起来,更豪。   一番折腾就到了晌午,张贵妃刚传膳,外边就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宫女太监连片跪下去,只有张贵妃坐在凳子上冲皇帝抱怨:“靖郎你来晚了。”   皇帝年纪没到二十,在段嫣看来就是个高中校草的样子,不过一身威仪难以忽视。   他好脾气地认错,“来晚了,是朕的不对。”   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张贵妃才重新笑起来,一下子,段嫣感觉连殿内都亮堂起来了。   皇帝也愣了愣神,表情越来越宠溺。   这两人用膳用到一半,张贵妃提到了自己家侄子的事。   “定康也到成亲的年纪了,我觉得顺亲王家的小女儿就不错,靖郎什么时候给两人赐个婚?”   她语气自然,提起亲王的郡主就跟提大白菜似的,哽得昌平帝一口汤呛住了。   “这......”   “这不行?”张贵妃横一眼,“怎么说你也是定康的姑父,姑父也算半个父亲,给自己的孩子找门好亲事就这么难吗?”   不知道被哪个字眼触动,昌平帝龙心大悦,立马就答应了。   他凑近张贵妃,两人说着悄悄话。   段嫣听了一耳朵,被两人腻得脸皮抽搐。   “蓉儿啊,你何时替朕生个公主?”年轻的皇帝抱着自己的妃子,神色向往。   张贵妃怔了怔,眼里划过一丝忧愁,很快又恢复了,“瞧你说的,还不兴我生个皇子?”   “都好,”皇帝哄她,“只不过公主更像蓉儿,朕稀罕。”   “就你嘴甜。”   打情骂俏的场面,段嫣“啧”了声转过去,不耐烦看。   张贵妃有块特别宝贝的玉,每天都要拿出来摸一摸。对比她的那些奇珍异宝,这块玉佩实在上不得台面,但她就是看重的不得了,没事的时候就用锦帕下心翼翼的擦拭,从来不让别人碰。   段嫣借着阿飘的便利,偷偷看过这块玉佩,玉佩一角泛着黄色的地方被雕琢成秋日菊花,另一边则是傲骨凌霜的寒梅。   是读书人喜欢的纹饰,但怎么看,都和张贵妃不搭。   有时候昌平帝过来见到了这块玉佩,两人就会开始互诉衷肠。   一个说当年如何如何,多亏了有你,另一个就笑着垂下头。   看起来是含羞带怯,可段嫣总感觉有些违和,张贵妃似乎并不想提起那些事。   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段嫣牢牢记住了玉佩的样子,说不定往后会派上大用场。   最后三日,是在皇后的坤宁宫过的。   相比淑妃和张贵妃,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后的日子只能用枯燥来形容。   每天天还没亮就率众妃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陪太后坐上一柱香的功夫后,再带着妃子们回到坤宁宫,开始用早膳。   然后是不停地处理宫务。   作为一国之母,她要以身作则,管理后宫。同时她又是皇帝的妻子,就算这个丈夫一个月见不着几回,她也得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每天亲自煨汤派人送过去,以显示宫中帝后和睦。   皇后姓王,出身于琅玡王氏,数百年的世家,显贵非常。   平时言行举止也十分讲究,背脊从不塌下,面上常带三分笑意七分威严。晚上睡觉的时候段嫣心血来潮在一旁看着,一整晚下来,发现她只轻微动了几下,早上起来连头发丝儿都还是昨晚的样子。   实在不是常人能比的。   宫里出身世家的嫔妃占了三成,都抱团似的把皇后拢在最中心。谁敢挑衅皇后,就好比是挑战了她们世家的地位,维护的不得了。   就连太后也是世家女,对王皇后天然有好感,时不时找人过去说说话。   王皇后处理嫔妃之间的事,向来公正,每回都让人心服口服。她的手段圆滑,说话也总是有理,就连最嚣张跋扈的张贵妃到了她面前,也会收敛三分。   段嫣在这三日里,确实从来没见过昌平帝的影子。   坐上皇后这位置,往往和帝王宠爱,身后背景,个人手段有关。所以之前段嫣在知道王皇后不得宠的时候,心里就把王皇后这个选项排除了。   同样是不受宠,但一个常在的不受宠和皇后的不受宠比起来,总是更多人关注皇后。她登上的这个位置注定会承受比旁人更大的压力和攻讦。   君不见,多少身份贵重德才兼备的原配皇后最后郁郁而终,抑或是冷宫度日。   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没有足够的手段,就算她出身再好,面对皇帝的漠视众妃子的陷害,最后也会被从这个位置上扒下来。   不过,这三天,看着王皇后的为人处世,干脆手段,段嫣发现自己当初想错了。   这位王皇后,才是最好的选择。   十天时间过去,系统的面板重新出现在段嫣面前。   面板上有三个人,分别是王皇后,张贵妃和陈淑妃,她们每个人下面都有一个确认键。   “请宿主进行选择。一旦点击确认,系统将无法更改。请宿主谨慎选择。”   “倒计时,十、九、八......”   段嫣看向王皇后的选项,义无反顾点了确认。   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她失去了意识。   这一日,正逢十五月圆之日,昌平帝按照惯例踏进了皇后宫殿。   *   月余后。   坤宁宫一片喜庆。   太医刚走,围在王皇后身边的小宫女就压抑不住兴奋开始向她道喜。   “奴婢看娘娘近来喜吃酸,此胎定是皇子!”   王皇后将手小心翼翼放在自己小腹上,感觉陌生极了。   听到小宫女那些胡话,她也懒得理会。   到是大宫女白芍不着痕迹记住了那宫女的脸,准备待会儿将这个不会说话的丫头调出去。   “娘娘可不许操劳了,不然咱们的小公主小皇子就该闹腾了。”同样是大宫女的绿药接过话,缓和了刚才的凝重。   “是啊是啊,依奴婢看,娘娘现在就该去歇息了。”   又是一阵笑闹,往日碍着王皇后的威严不敢随意开玩笑的人都七嘴八舌起来,可见一个未出世的小公主或小皇子带来的魅力。   王皇后嘴角含笑,一只手呈保护的样子挡在小腹前,她问道:“可通知陛下与太后了?”   白芍回:“派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娘娘放心。”   昌平帝登基二载,后宫妃嫔数十人,可孩子却总是没个影儿。   平日里那些妃子你争我抢,就盼着昌平帝召自己侍寝,然后一举怀上龙胎,诞下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第一个总归是不一样的,说不定就此上青云了呢!   当皇后娘娘有孕的消息在后宫传开时,无疑是掀起了一场惊天波浪,这浪花打得一些人咬破了手帕,酸进了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有评论和收藏了,激动的泪水流下来== 第3章   乾清宫。   重檐庞殿,金龙玺彩,交相辉映。   太监总管李历跨过门槛,面白无须,脸带喜意。   “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昌平帝手一抖,在奏折上划拉开长长朱红色。他先是愣了会儿,而后难以抑制地从眼角眉梢透出喜色。   “去坤宁宫。”   这一天,皇帝破天荒地宿在坤宁宫。   赏赐一批又一批送进去,就连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季嬷嬷也被派到皇后身边,替她挡开一切妖魔手段。   宫外也不平静。   琅琊王氏,士族之首。唯一的嫡女入宫为后,今日终于传出有孕的喜讯。   其余士族听了消息,纷纷从宝库里掏出压箱底好货,投名状似的送进王氏大宅。生怕晚了就错过机会。   作为王氏嫡女,王皇后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宫外士族的心。   *   春去秋来,宫墙外垂丝海棠早就落了花,宫内丹桂绽开,散发浓香。   年初有孕的王皇后差不多到了临盆的日子,宫里人屏息凝神,都提着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半点差错。   这一日,刚入戌时,所有人都准备歇下。   坤宁宫突然传出动静,灯火通明。   皇后要生了!   瞬时间,无数人的心都飞向那座宫殿。   恶毒的有,事不关己的有,祈福的也有。   不过这可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孩子,在这九个月里,稳婆、医女早早就准备好,王皇后也放开宫务,休养身体,每日进补散步。   在昌平帝焦灼踱步,太后捏着佛珠坐镇,众妃聚在一起表面为皇后祈福的夜深时刻,大雍朝昌平三年,嫡长公主,降生了。   这一年,皇帝大赦天下,开恩科,普天同庆。   *   岁月流逝,如白驹过隙。   悠悠到了昌平八年,后宫里公主四位,皇子三位。正宫皇后仅诞下一位公主,储君未立,众妃子跃跃欲试,手段频出。   王皇后每天都被那些幺蛾子弄得头晕脑胀。   某日,段嫣在王皇后的陪伴下午睡,她一直睡得浅,只有闻到王皇后身上的味道才能放松下来。   刚有了点睡意,外边就有宫人在喊:“娘娘,出事儿了。”   段嫣顿时没了睡意。   王皇后疲倦又歉疚的抱了抱她,“把我们阿嫣吵着了啊,先在这儿等母后,母后一会儿就回来陪阿嫣睡觉好不好啊?”   看着人消失在走廊,段嫣面色平静地披起小外套,自己爬下床,让一众担心她会哭闹的宫人松了口气。   “系统。”   这个宫斗投胎系统平时处于休眠状态,只有段嫣召唤它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滴——宫斗投胎系统,为您服务。”   “身份:小宫女。原名:朱小翠。现名:翠珠。技能:针线二级。评语:一个平平无奇小人物罢了!”   系统刚上线,就迫不及待对着段嫣面前的小宫女评头品足,最后还加上一句刻薄的总结。   段嫣无视这段话,直接要求:“给我调王皇后视角。”   眼前出现一块方屏幕,画面渐渐显现。   段嫣爬上美人榻,装作发呆的样子分析王皇后现在的处境。   画面里一个鹅黄宫装的女子跪在王皇后面前,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段嫣听到她边哭边说:“萧家自前朝起,就跟随您王氏。如今臣妾父亲身陷囹吾,也只有您能救他了!求求您了皇后娘娘,只要您说一说,陛下定会回心转意的。”   王皇后神色不动,避开她扑过来的手。   淡淡道:“本宫从来没天真过,也知道世家不可能全然的干净。要说贪污受贿的,还真是不少。但是,惠嫔,你可知你父亲贪下多少?贪的又是什么银子?”   她俯身去看惠嫔,满目威仪。   惠嫔一怔,避而不答,哭得更厉害了,“臣妾......娘娘您一定要救救萧家啊!”   “今后臣妾为奴为婢,伺候在您身边,绝无怨言。”   王皇后叹了口气,段嫣以为她会心软,细细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却见她拒绝了惠嫔。   “人各有命,不该强求。”   惠嫔哭得没力气,伏在地上,闻言恨恨抬起头,哑声道:“皇后娘娘,好狠的心。”   王皇后闭上眼,“白芍,送客。”   惠嫔走之前不甘的眼神给段嫣留下很深的印象,很难说她不会就此恨上皇后。该防的要防,但段嫣不知道怎么提醒她。   等王皇后回到寝宫,段嫣还没想好怎么说的时候,对方就先把这事讲故事一样讲给了段嫣听。   也不管段嫣能不能听懂。   “阿嫣听完了故事,觉得惠嫔这人如何?”   段嫣不愿意演个懵懵懂懂的五岁小孩,她想要更多的参与进王皇后的事情里,毕竟两人现在是母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于是,她冷静地指出自己担心的,“听起来,是个记仇的。”   王皇后笑了笑,也没说对或错。她接过绿药递过来的帕子,净了手。   “那让阿嫣去处理这事,当如何?”   段嫣瞬间明白过来,王皇后已经在培养她处理事情的手段了,便更加认真起来。   “惠嫔娘娘想救她的父亲,但她父亲是个贪官,又救不得。阿嫣不想救贪官,但是可以给惠嫔出主意,让她自己去救她的父亲。等她失败了,自然就知道这件事的难度。”   她说起来头头是道,小脸上满是认真,把王皇后给逗笑了。   她将人拢在怀里,耐心教导:“那阿嫣有没有想过,这惠嫔为何一定要救她的父亲呢?”   段嫣皱眉,脱口就说:“因为那是她父亲,她......”   不对。   段嫣觉得皇后话里有话,一下子又想不出来,便疑惑地仰起头看自己这辈子的母亲。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莽人的做法。惠嫔能登上嫔位,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亲父扯上贪污案,陛下亲自处置,大怒,分明已经没有了周转的余地,她为何还要趟这趟浑水?”   王皇后很高兴这唯一的女儿的敏锐,笑着给出提示。   是啊,为什么呢?   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留住自己能够留住的东西。   段嫣恍然大悟。   “母后同惠嫔有约定!”   她眼睛发亮,看着王皇后,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她这位母后的智谋,实在在一般人之上。   之前段嫣还担心惠嫔记恨皇后袖手旁观,而和其他人联手做临死反扑。没想到联手是联手,对象却换成了王皇后本人。   估计等一会儿,惠嫔与皇后不和的消息传出去,隐在暗处的人就该蠢蠢欲动了。   段嫣难掩兴奋,小肉拳捏得紧紧的,看向王皇后的眼神充斥着叹服。   这副样子在王皇后看来,倒颇为可爱。   她修剪得干净的手指落在段嫣仅能说清秀的小脸上,面上没有什么遗憾的情绪,只是朝白芍道:“昨日送进宫的古方拿给太医院看过了?”   “回娘娘,奴亲手送到秦院使手里,看过了,是个好方子。”   “东西也备下了?”   “已经备好了。”   听到这回答,王皇后怜爱地摸了摸小女儿的头,“阿嫣喜欢汤浴吗?”   段嫣无所谓地点头,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压根就不是一般的汤浴。   白蒺藜,白附子,至少百年以上的老参何首乌,加上各种段嫣不认识的名贵药材,被一个眼生的医女有条不紊地放入浴桶。   待热水泛出深青色的时候,那些药材被滤出来。   段嫣就被医女请着坐进了豪华版木桶。水温正好,泡久了有种皮肤开始呼吸的感觉。   那医女说,这份方子是王氏百年前用一位名士的绝版书画换来的。用数种名贵药材,佐以特殊手法炮制成药浴,有极好的美白功效。传闻中历史上以冰肌玉骨出名的玉成公主,就是用的这个方子,才养出一身雪似的肌肤。   如今只是皇后一句话,王氏就将这种传承已久的东西送进了宫,可见看重。   段嫣瞥了眼医女,小小年纪就喜怒不形于色,“你先出去,药浴时间到了再进来。”   医女还想为王氏说好话,但看了看这位泰清公主的脸色,顿时止住了。   “是。”她垂着头退出去。   段嫣将头靠在木桶的玉枕上,闭上眼。   她刚出生的时候,昌平帝喜欢的不得了。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总是让人新奇。   昌平帝把“泰”这个字给了她做封号,足以看出当时段嫣在他心中的地位。   可自段嫣出生后,这后宫就好像瞬间打通仁督二脉,怀孕的一个接一个,不说公主,连皇长子都给生出来了。   人一多,段嫣这个长公主在昌平帝心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不少。   此时的段嫣五岁,脸蛋圆皮肤白,看起来也是玉雪可爱。   不过段嫣也明白,五六岁的孩子,只要不是丑得太过分,看起来都是白嫩可爱的。   王皇后虽然气质斐然,样貌却实在一般,仅仅能称得上秀气。而段嫣现在的长相,比之昌平帝,更像王皇后。等再过几年渐渐长开,她长相这一块的劣势就遮不住了。   对于一个嫡公主来说,样貌其实只是次要。她出身高贵,皇家嫡长女,同时是世家之首琅琊王氏的外孙女。谁敢拿她的样貌说事?   既然当初选择了王皇后,段嫣就做好了这种准备,依照她的性情,也不会花费更多的功夫去计较这些。   可现在反而是王皇后在意起了这件事,段嫣竟隐隐从她的态度上感觉到了亏欠的意味。   段嫣在思考其中的原因,肉乎乎的手搭在木桶沿边,一下一下的敲击着。   她想到前些日发生的事情。那日是去给昌平帝请安,碰上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二公主段妘。   刚开始时三人倒是气氛融洽,可没一会儿段嫣就收到了段妘的几个眼神挑衅。在对方的挑衅下,段嫣敏锐地发现昌平帝竟更偏爱段妘一些。   为什么呢?   当时段嫣细细打量自己这个妹妹,相似的年纪,相似的身高,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妹妹的眉目比她更加精致。   即使年纪小小,都能看出日后长大的风华。   所以说,昌平帝是个隐姓颜控。联想到至今还宠冠六宫的张贵妃,段嫣就能理解了。   现在看来,王皇后肯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才会从宫外把王氏珍藏的美白方子要过来。   段嫣叹了口气,心里挺复杂。   她在水里拨开水花,然后整个人钻进去,打算把脸也泡白一点。   *   王皇后的计划,在惠嫔从坤宁宫恨恨离去的第三天有了进展,却发生了一点偏差。   和惠嫔联系上的人,竟是淑妃。   段嫣去逛园子的时候,就看见这两人亲亲热热坐在一块儿说话。   先不提这和淑妃一贯的作风不符,就单说目的,她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实在令人费解。   她一个典型古早万人迷,江湖有地位,西域有备胎,做这种不符合人设的勾心斗角,也太屈才了。   段嫣知道自己这时候年纪小,方便行事,就没有顾忌地走了进去,隐隐听到“玉佩”两个字。   玉佩?   顿时,张贵妃那块菊梅并存的玉出现在段嫣脑海中。 第4章   段嫣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再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轻飘飘看了身后宫女一眼,示意对方闭嘴,然后整理了下衣服,径直往惠嫔同淑妃说话的地方走过去。   “泰清给淑妃娘娘,惠嫔娘娘请安。”   稚嫩的童音从花.径拐角处传来,亭内人视线都往那边移,只见个身量矮小气势不凡的女童笑着跑进来。   她乌黑的头发簪了朵翠色珠花,外面穿件嫩黄色小坎肩,边角细致绣上百花,参了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着光。   看清来人,淑妃同惠嫔都站起身,向段嫣回了个颔首礼。   然后道:“泰清怎么跑得这么急,都出汗了。”   说话的人是淑妃,她向来喜欢小孩,这会儿见段嫣满头汗还拿了手帕要来替她擦汗。   段嫣装作天真不知事的样子,避开了她。   “我闻着这边比别的地儿香,就跑过来了。还以为是什么花,原来是两位娘娘。”   童真烂漫,说话也好听,亭子里的人都被逗笑了。   淑妃收回帕子,不再靠近段嫣,只指着亭内石桌上的清茶点心道:“泰清要是累了,不如坐下来歇息。这个啊,是娘娘宫里的人做的,可好吃了。”   淑妃对昌平帝的每个孩子都很好,视如己出的那种。就是不知道是做表面功夫,还是用情太深。   反正段嫣回回遇见淑妃,都会被她好一阵嘘寒问暖,现在也习惯了。   “泰清不饿,还不想吃东西。”她笑着拒绝,自己爬上了惠嫔身边的石凳,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管两人聚在一起是巧合还是在合谋,惠嫔都必须清楚,谁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段嫣可不相信世上有什么永不背叛的盟友,如果惠嫔在和皇后联手后,又被其他人以利相诱,也是有可能反过来对付皇后的。   她过来,就是想来试探警告惠嫔。如果惠嫔已经背叛皇后,这个时候突然见到自己,肯定会心虚。若没有二心,那就再好不过了。   至于淑妃,段嫣认为还要再观望一段时间。   她在小亭子里呆了会儿,就同两人告辞,回了坤宁宫。   “含细,去打听打听张贵妃那块玉。动静不要大。”回宫后,段嫣立即让从小一起长大的宫女去景仁宫打探消息。   淑妃偏偏在这个关头和惠嫔提起玉佩,而正好,张贵妃有块来历十分不一般的玉。   段嫣的直觉告诉她,两者之间一定有联系。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打开系统。   “调张贵妃视角。”   机械音响了一声,常人难以看见的画面出现在半空中。   段嫣刚抬眼,就被画面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感叹号震住。   中毒了?   她调出控制面板关掉画面,然后再次手动打开张贵妃视角,这回却出现了一行字。   “身份:张贵妃。姓名:张有花。技能:我见犹怜,十级,恃美行凶,十级,美妆搭配,九级。评语:美人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的!”   红色的小字顶在张贵妃头上,最后一个感叹号看得段嫣眉梢一抖。   这系统可能快被回收了吧。她强忍着不适,忽略那些小红字。   在投胎前,段嫣就发现了张贵妃的这个习惯。入睡前必须要摸一摸那块玉佩,不然就睡不着。现在这个时辰正巧是张贵妃每日准备午睡的时间,她一定会把玉佩拿出来的。   段嫣耐心等待,果然没多久,张贵妃就把身边人遣了出去,一个人对着玉佩沉思。   “滴——”   还没看多久,系统又响了。还是在段嫣没有主动找它的情况下,十分反常。   她皱了皱眉,坐直身子。   “触发任务:贵妃的玉佩。”   “不过是块普通的玉佩,张贵妃为什么这么重视它呢?”   “A,这是她母亲留下来的玉佩。”   “B,张贵妃捡的。”   “C,皇帝送的。”   “D,张贵妃自己的。”   “任务期限:未定。任务奖励:张贵妃的宠爱。”   五年里,系统就跟个工具似的,不叫就不动。这还是第一次发放任务。段嫣有规律地敲击桌面,她这五年来也想过“宫斗投胎系统”的目的和功能,现在看来,果然不止是投胎,宫斗它也要掺一脚。   不过,这样一来,自己的把握就更大了。   段嫣饶有兴致地看着ABCD四个选项,又想到这个任务完成的奖励,张贵妃的宠爱?   这个就有些模棱两可了。宠爱是指表层宠爱,还是无私奉献?如果是后者,那就说明这个系统可以扭转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的思想。   段嫣不动声色,眯起眼睛,心里对这个系统的警惕又多了一层。   直到张贵妃入睡,也没有什么异常,段嫣关了系统。   含细回来后,也没有打听出来什么重要消息。只知道张贵妃有块玉,宝贝得不得了,旁人碰都不能碰,甚至没人能说的上来那块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不是段嫣当初在张贵妃身边飘了三天,她可能连这块玉的存在都不清楚。   把一块玉藏得这么深,这么谨慎,是在躲开什么?   ABCD四个选项,结合现在知道的信息,第二个隐隐有了冒头的趋势。   如果是捡来的,那一切就说得上来了。   先设玉佩是捡来的这个假设,接下来就是开始验证。   需要弄清楚的问题有两个。   一,玉佩的原主人是谁。二,玉佩和昌平帝的关系。   只要这两个问题弄清楚,段嫣就能证实假设。   *   入睡前,段嫣又泡了一次汤浴,她感觉自己的皮肤真的肉眼可见的变好了。以前算得上白净,现在却是白里透红,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桃花粉白色。   一夜无梦。   过了几日,段嫣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开始去御花园蹲点淑妃,然后成功在一柱香的功夫内等到了人。   “淑妃娘娘安,”段嫣全然不顾自己之前的冷淡,这回一见着淑妃就往她那边走,颊边笑出个酒窝。   淑妃喜欢她,蹲下来讲话,“泰清今儿个怎么来这么早?”   “我来看花的。”段嫣的理由信手拈来,“但是泰清现在肚子饿了。”   她肉肉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实在把淑妃萌坏了,立马接话,“长春宫倒是备好了泰清喜欢吃的东西,要不要同娘娘一起去长春宫呀?”   一切都在段嫣的计划内,她欣然应允。   长春宫果然一直备着小孩喜欢吃的糕点,甜丝丝又不会生腻。段嫣吃了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便有模有样地朝淑妃行了一礼,“今天淑妃娘娘请泰清吃糕点,泰清也有东西送给淑妃娘娘。”   那东西,自然是和张贵妃那块有八分相似的玉了。   前几日段嫣画好图纸,差人加工,昨天晚上才拿到手。一块羊脂玉,同张贵妃的那块一样,边角地方沁着黄色,被段嫣交代要雕成菊花的样式,另外暖白色的一边则随意雕了片荷花。   当她把东西拿出来的时候,淑妃脸上神情瞬间变了。   先是惊讶,又变成怀念,而后又有些狐疑。   “泰清怎么想出这个样式呢?秋菊同荷,好生稀罕。”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秋菊同梅花雕在一块儿的,觉得好看,就给淑妃娘娘雕了块荷花的,不好看吗?”   淑妃欲言又止,看样子是想问她在哪儿看过那块玉佩,可是最后还是止住了。她沉默一会儿,认真收下段嫣递过来的玉。   “我尚未入宫的时候,就有一块秋菊合着梅花的玉。”似乎是想起了闺阁时期,淑妃神色怀念,“不过后来被我不小心摔碎了。”   段嫣听前半句的时候,便认为原主差不多找到了。却没想到还有后半句。   她将信将疑,“摔碎了,那娘娘就把那块玉丢了吗?”   淑妃只以为她是好奇,就叫了静兮,“去把我那块玉拿出来,给泰清玩玩吧。”   静兮明白那块玉在自己主子心里的分量,有些犹豫,但在淑妃不容置疑的目光里,还是躬身下去找玉了。   “今日泰清送我玉,那我也把以前最喜欢的玉赠与泰清。”淑妃是个说话很好听的女子,眼神温柔,总让人有种自己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上的感觉。   段嫣被她看得恍惚,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静兮就已经取了玉佩过来了。   “入宫后,我又请了匠人以金镶嵌,将碎玉重新接好。金镶玉,名头吉利,很适合泰清。”淑妃小心地从锦盒里取出红绳,绳上挂着块玉,除了上面的盘金,其余的竟和张贵妃那块一模一样!   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原本段嫣还猜测淑妃、张贵妃、昌平帝三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和美人鱼与王子的故事一样,我救了你,却被别人冒领了功劳。   可现在最关键的玉佩,张贵妃和淑妃都有,还一模一样。   那淑妃同张贵妃,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是说,想弄清楚一切,必须从她那个便宜父皇,昌平帝入手?   一瞬间,段嫣就想了很多。她也没怠慢淑妃,面色如常地收下了那块玉,并道了谢。   这么关键的东西,还是拿在手里好些。 第5章   王皇后给段嫣找了位先生,正经拜师的那种。   先生姓李,乃当世大儒。曾被三次举荐入朝,却都推辞了。他对人解释说,朝堂上人才济济,天下河清海晏,他入朝为官也只是当个摆设,还不如游乐山水。   本来还有些恼怒他不知好歹的昌平帝,听闻这话之后,龙颜开怀,大呼其有隐士风范。不仅不计较,还让人赐了西域进献的紫金狼毫。   性情高雅,文采斐然,情商在线,说话也好听。   实在是教导小孩的良师。   王皇后从段嫣三岁的时候就看上了这位李大儒,用尽各种办法,直到现在才把人挖到了宫里,给段嫣上课。   李大儒上午入宫,舟车劳顿,需要修整一番,才有精力教习。   于是段嫣先去了乾清宫,向昌平帝请安。   在皇宫里,昌平帝就是最高大粗壮的树,无数妃子菟丝花似的缠在他身上,争先恐后往上爬。段嫣作为嫡长公主,背景深厚,也不需要对昌平帝献什么殷勤。   可其他妃子所出的皇子公主就不一样了,她们没有段嫣身后的势力,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昌平帝。   所以每回在段嫣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一众皇子公主的倾情表演。   二公主撒娇卖痴,大皇子稳重文雅,三公主童言可爱,就连还在牙牙学语的四公主和二皇子,尚在襁褓的三皇子,都被人抱了过来,企图让昌平帝享受天伦之乐,散发父爱。   “大姐姐怎的来的这么晚?”段嫣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段妘在上眼药,“父皇,妘儿等得好累啊。”   估计就是扯着昌平帝袖子作天真率性的模样,段嫣神色不变,没有停顿地进了书房。   “累了就回去,等我做什么。”和段妘的娇声软语完全不同,段嫣说话向来干脆,在皇帝面前也不收敛。一进去就直剌剌打了她的脸。   段妘瞬间眼眶就红了,委屈地看向昌平帝,希望他给自己出气。   “泰清也是担心你累了,傻孩子。”以昌平帝的阅历,自然看得出段妘刚才使的小手段。大女儿性子要强,不能压,只能做和事佬安抚小女儿了。   “你不是喜欢那两颗珠子吗?等会儿父皇让人送到你宫里好不好。”   听到有好东西,段妘立马笑起来。   段嫣则是无所谓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着,她刚坐下,又听到昌平帝说:“李大儒是位好老师,泰清可要好好学。至于笔墨纸砚,有需便差人去库里取,莫要苛待了自己。”   昌平帝也没有厚此薄彼,在场的七个儿女都赏赐了东西。   “多谢父皇。”   段嫣无视段妘气愤的神情,拎起块糕点放在昌平帝面前,随意地把这个当作自己的谢礼。   昌平帝也被她的动作逗乐了,明知故问。   “泰清这是何意?”   “昨日母后教了泰清一个成语,投桃报李。”段嫣小短手搭在膝盖上,仰头看向昌平帝,“我给父皇糕点,是回报父皇给我的纸笔。”   段妘刚习字,不懂得什么投桃报李,捏紧拳头就喊:“你给的分明是糕点,不是桃子!也不是李子!”   段嫣瞟她一眼,转过头不说话。   大皇子段启慢吞吞开口:“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简单点说,就是知恩图报,礼尚往来。”他比段妘大上两个月,身为皇长子本来就备受期待,所以启蒙也比段妘早,现在早已经把《千字文》《三字经》背熟了。   书房内静了静,段妘的小脸白了又红。昌平帝忍住笑意打圆场:“不提这些了,来,同父皇说说,你们近来在做什么呢?”   刚刚被闹得没脸,这会子段妘也不想讲话了。段启则是看了眼段嫣,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才不紧不慢道:“最近在背书,还赏玉。”   说起玉,昌平帝来了兴致,“启儿赏的什么玉?”   “......不知道。”段启沉默一会儿,木然瞪着双和昌平帝相似的狭长眼睛,像极了被迫营业的咸鱼。   昌平帝一哽。   “父皇喜欢什么玉?”另有打算的段嫣接下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玉,当属羊脂温润细腻。”昌平帝大掌落在段嫣头顶,“泰清喜欢什么玉?”   段嫣眯起眼,“要上面有花的,最好是梅花,菊花,竹子也可以。”   对淑妃,她可以拿着块八分相似的玉佩去试探,对昌平帝用这种手段却不行。且不说对方会不会相信她的借口,就算相信了,也代表着段嫣在明面上被牵扯进了一位帝王复杂的往事。   这可是得不偿失。   她只隐晦地提及了梅花菊花,给自己保留退路,又正好看看昌平帝的反应。   似乎是出神了一会儿,段嫣才听到他颇为感叹道:“没想到泰清也喜玉上雕菊梅,不错,不错。”   “还有什么人也喜欢吗?”   稚嫩童音让昌平帝陷入回忆,那看起来是很久远的过去,模糊不清,却无比美好,让人一次又一次回味。   段嫣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吃起了桌上小点心。   昌平帝也没继续说下去,几人坐了会儿,便被他以政务繁忙为由赶回了宫。   咽下口里的点心,段嫣迈着小短腿从高大梨花椅上爬下来,不假他人之手。   “泰清告退。”   懒得表现什么兄友弟恭和和睦睦,直接一转身就出了书房。   前世有个至理名言,叫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段嫣深以为然。   比如段妘,她需要靠小手段博取昌平帝的宠爱,日常就是撒点娇,等昌平帝随意赏赐些东西就心满意足。遇上昌平帝做出决定或者询问的时候,绝对不敢反驳,柔顺得像只小猫。等一切成为习惯之后,旁人会觉得她的顺从是理所应当的。昌平帝也会觉得这个女儿好哄,在人生大事或者其他关乎段妘一生的事情上,他会不顾段妘的意见,自己做决定。   到了这种地步,与其说是至亲骨肉,不如说是顺手养的小东西,高兴才哄哄。   段嫣想做的,就是潜移默化,给昌平帝塑造一个倔强不好摆布的形象,就算将来他想做什么,也要好好掂量。   说起来,段嫣也就是仗着自己身后有王皇后和外祖王氏,才敢这样行事。换成段妘或是别的嫔妃所生的公主,昌平帝肯定就不吃这套了。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后边有人追过来。   “大姐姐,等等我。”段妘为了跟上来,跑得脸蛋通红,她埋怨道,“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段嫣顿时走得更快了。   “哎!你等等!”段妘拎起裙摆,“我要去告诉父皇,你等着瞧!”   说是这样说,最后却还是咬牙跟在段嫣后边,一路追到了坤宁宫。   进到宫内,段嫣看着她那双大眼睛左瞄右瞄的样子,默不作声,挥手让含细下去准备点吃食。   “大姐姐,”段妘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袒露在脸上了,她试探着,“父皇说,有位李先生来教导你,我也可以跟着一起来学习吗?”   旁边伺候的小宫女闻言鼓起脸,明明是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才请进宫来教导她们公主的,这个二公主竟也厚着脸皮,要来沾光。真是气煞人也!   “你是姐姐,要懂得礼让,父皇也教我们有好东西要分享。哼,你不然我来,我就回去告诉父皇!”段妘挑衅地扬了扬脸,自认为拿捏住了段嫣。   她本来还以为自己这个大姐姐会气愤恼怒,并说一些狠话。可最后,段妘却只看到她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就继续把弄手里的玉佩了。   就像一拳头直接打在棉花上,憋气得不得了。   段妘又恼又恨,觉得她一定是看不起自己。气上心头冲了过去,一把拽住段嫣手里的玉佩。   “公主!”   含细刚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面,吓得扔了手里东西连忙扑上去。   跟着段妘过来的宫人也慌了,乱作一团。   四五岁的孩子打闹起来,那手下动作可是没有分寸的。更别说这里两个都是天家贵女,金枝玉叶。万一伤着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嘈杂声不绝于耳,段嫣不耐烦地扬起眉毛,手下稍微用力,就攥着玉佩从段妘手里挣开了。   “来人,把二公主绑在椅子上。”虽然年纪小小,气势无人能忽视。   自段嫣一声令下,宫人们就把段妘压在椅子上,拿来绳子围了好几圈。而段妘的宫婢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要告诉父皇,把你们全都斩了,快放开我。”   椅子上的人挣扎个不停,俏丽的小脸上全是狰狞。   段嫣不理她,而是问含细:“李先生起了吗?”   “奴婢方才见着红玉,那丫头说李先生拿了书,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好,你们先把这边收拾干净,莫要让不好的东西污了先生的眼。”   “是。”   交代完这些事情,段嫣才有空理会段妘。   “不是你说,想要李先生教导你吗?等会儿可别哭着跑走。”   就段妘这性子,若能受得了李先生那种严苛的教导,就出了奇了。   段嫣只希望她待会儿不要哭得太难看。 第6章   李先生全名李归风,字随月。   在一众读书人间可以称的上是声名赫赫众星捧月,传闻他十六弱龄以诗篇压探花,二十那年一篇《长都赋》传遍京都,洛阳纸贵。无数学子想向他请教学问,尊他“李师”。贵族子弟也想拜在他门下,不管是为了习得真意还是镀层金,都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都没成功。   可以说,喝完这杯拜师茶,段嫣就是李随月的第一个弟子。这其中代表着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名头。   就算王皇后不说,段嫣也清楚她花了多少心力。   外边传来脚步声,是木屐踏在石板上的脆鸣,一声一声,在偌大宫殿回荡开。   是李先生到了。   段嫣心领神会,整了整衣襟,恭谨等候在门前。   不消一会儿,朱红雕花门边出现个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形高挑,风流清隽。   “先生,”见到来人,段嫣拱起手行揖礼,腰刚弯下去,头就被一卷书抵住。   她疑惑抬起头,发现这位李先生面色温和,眼睛却没有笑意。   “先生这是做什么?”   李随月收回书卷,竹青色的宽大袖子跟着他的动作往后一扬,“不曾为师徒,何需称我先生,泰清公主揖礼,草民可不能受。”   事情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这位李先生既然已经答应入宫教习,却还要作这种姿态。   是对她表示不满?   段嫣面色如常地直起身,将李随月引入宫内,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这番波折的影响。   “听闻先生喜欢琼州古砚,学生特意备了一方,不知道合不合先生心意。”   “尚可。”   “先生喜欢就好。”   两人你来我往,段嫣即使撑着双小短腿,气势上也没弱,完全忽视了李随月的挑剔语气,见招拆招。   而被晾在一旁的段妘终于忍不住了,尖叫出声:“大胆,见到本公主还不行礼!”   她想着,治不了段嫣,难道还治不了一个书生吗?   到底是年纪小,城府不深,即便昌平帝语气里都透露着对李随月的重视,段妘还是觉得不过一个读书人罢了,到这时候还想逞威风。   李随月的注意力从挑刺上移开,分了点给段妘,“这位就是二公主吧?”   段嫣松口气,回道:“这是我二妹妹,仰慕先生学识。但生性活泼好动,今日为了能受先生教导,特意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效仿古人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希望先生允许我二妹妹留下来。”   段妘听了满脑袋门号。   殿内暖风过,倏地有一轻笑传开,瞬息之间又消失了。   段嫣定定瞧着李随月,不是她的错觉,刚才这位李先生确实笑了。   倒是有些不羁,这人。   “此乃草民荣幸。”李随月掩耳盗铃地咳了声,“既然如此,今日便不讲那些繁文缛词,草民同公主讲些故事罢。”   于是,他张口就来。从孔子过蒲城,立誓约永不进卫国,安全后却立即变脸奔赴卫国的故事,讲到孔子与美貌的南子夫人的初见,其间穿杂他自己的各类隐晦吐槽,极为生动有趣。   段妘听得津津有味,段嫣却暗自打起了精神,心里算了算,发现足足二十个小故事,大大小小的人物也有上百个。   终于讲完,李随月缀了口茶,似笑非笑看着底下俩肉乎乎的公主,挑眉道:“故事听完,那该布置作业了。草民体恤两位公主年幼,便不动笔墨,以口述为主。”   段嫣感觉到了什么,绷紧身体。   “丧家之犬的故事里说孔子像一条丧家之犬的人是哪国人?”   “泰清公主。”   没有任何停顿,语速快得像风,下一刻段嫣就被点名了。她懵了一下,丧家之犬这个成语她知道,论语里的故事也听过,甚至她还记得另外一个人物是子贡,可说孔子是丧家之犬的又是哪国人?   段嫣吸了口气,无奈又镇定地挑了个顺眼答案,“郑国......”   结果十分幸运答对了。   “嗯,不错。”李随月让段嫣坐下,又快速道,“在方才讲过的孔子与颜渊故事中,孔子让子贡比较自己和颜渊谁更有才能。子贡的回答里,说同一个道理,颜渊能衍生出来多少,而他自己又能衍生出来多少?”   “二公主。”   这回轮到段妘了。   束缚她的绳子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绑的松垮,被她一番折腾下来也松开了七七八八,方才听故事的时候,她就是撑着头姿态悠闲。这会儿突然见先生向自己提问,段妘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于是她瞬间错过自己第一个机会。   “下一个问题,两小儿辩日,各有道理,二公主有何见解?”   “......”   “项橐问孔子,水无鱼,树无叶,花无枝,火无烟,为何水何树何花何火?”   “山无石,牛无犊,马无驹,车无轮,又为何山何牛何马何车?”   “天上星辰,地界五谷,为何数?”   犹如疾风骤雨,令人窒息。   段嫣看了眼李随月,又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段妘,忍不住把手背到身后,心下后怕。   这种对着你满脸鼓励,实际上是诱惑下套,等你踩进去爬不上来,便唏嘘感叹: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教育套路,恐怖如斯。   李随月温和低头看向段妘,脸上带着良师的慈悲,再次缓缓开口:“在孔子......”   段妘哇的一声,成功在各种小故事问答里丢失尊严,哭出猪叫。   始作俑者云淡风轻,挥了挥衣袖,朝段嫣告辞:“看来今日不宜教习,明日继续罢。”   送走李随月,段嫣看着还留在宫里嚎啕大哭的段妘,神情麻木。   “含细,”   “奴婢在。”   “去将大皇子请来,就说二公主想听他讲解《千字文》了。”   瞬间,殿中的哭闹声戛然而止。段妘打了个嗝,也不继续维持她的娇俏形象,直接暴躁地从椅子上跳下来,风似的跑得没影儿了。   她的宫人惊呼出声,连忙跟上去。   这一行人来时气焰高涨,现在却一哄而散,看得人莫名解气。   含细笑着说:“殿下真是了解二公主,知道她最害怕大皇子在她耳边念书。这才说要去请呢,人就给吓走了。”   段妘年纪小,弱点当然一拿一个准。段嫣对含细的话不予置评,转而道:“把《论语》拿来,找个音色好的来念。”   从前,她的性格就要强,不然也不至于深夜工作猝死穿越到古代来。   这回被李随月磋磨一番,段嫣更是不服输,心里暗暗较劲,要在明天上课前把他讲的故事都看个透彻。   至于李随月的态度,倒也不难猜。总归就那几个原因,清高,眼光高。   今日这下马威,或许也有些试探的成分,但太跳脱了,让段嫣防不甚防。   正常人谁会揪着故事里的小细节提问?一般来说,只有黔驴技穷的人才会这样不顾风度,撕破脸皮保持胜利。   可李随月毕竟是大雍闻名已久的儒士,都说是光风霁月,品性高洁,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段嫣靠在榻上,听着从太乐署调过来的宫女念书,一边想着事。   当日,段妘回宫大闹了一场,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坤宁宫蹭课了。她母妃吴嫔又劝又哄,才从她嘴里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都是母妃没用,让妘儿受气了。”   吴嫔出身江南水乡,一口吴侬软语,身段苗条,扶风弱柳。此时她正一脸温柔地把自己女儿搂在怀里安慰,指甲却狠狠攥着,扎进肉里。   “但是啊,妘儿不去李先生那边进学,泰清就一枝独秀了。等哪日她在你父皇面前表现一番,可是会让人瞧不起你的。妘儿不想变得比泰清更好吗?”   段妘泪眼朦胧,从吴嫔怀里抬起头,“想。”   “那明日就得去坤宁宫,知道吗?”   段妘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哄着段妘睡了,吴嫔才从里间出来。她面色温柔,说出的话却让所有宫婢都跪了下来。   “本宫这儿庙小,可容不下心大的人。”   那几个跟着段妘去坤宁宫的宫婢更是瑟瑟发抖,有一个吓得面无血色,哭着求她:“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娘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吴嫔弯下腰,突然捏住那宫女的下巴,狠狠往上一抬。   “给你机会?”她慢慢笑了,“给你伺候皇上的机会?每回皇上来,想必都会花功夫精心打扮吧。怪不得这承乾宫拘不住你的心,原来是心野了。”   跪在地上的宫女大气不敢出,更没谁敢替那宫婢出头说话。   吴嫔表面上温温柔柔,为人却多疑,手段狠厉。在承乾宫伺候过的宫女,但凡长得好些,就没能留个好结果,要不是无缘无故投塘,就是突然被调进冷宫当差,一辈子别想出来。   宫女们隐隐知道她做的事情,一直不敢往她跟前凑。   这回被捏住下巴的宫女刚来不久,二八年华,俊俏得跟朵花儿似的,无疑是犯了吴嫔忌讳。   “瞧瞧这小脸儿白的,”吴嫔收回手,为难一般的考虑良久,才道,“本宫这儿你瞧不上,那便去冷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小故事出自《论语》 第7章   轻飘飘决定完一个宫女一生的命运后,吴嫔神态悠然地在花镜前描起了眉。   她的眉细细长长,颇有古韵,此时却被青黛勾勒出艳丽的弧形。吴嫔端详着镜子里的人,眼里闪过一道不满的情绪。   手里的青黛条毫无预兆地就被折断。   “芙鹃。”   她的贴身宫婢绷紧头皮,双臂紧紧夹在身侧,唯恐被认为不敬,“娘娘。”   “去看看本宫给陛下备好的莲子羹,仔细着些,别让那些粗鄙之人污了东西。”   大宫女松了口气,连忙转身往外走。   最近几天,吴嫔频繁地让御膳房的人准备汤水,每逢昌平帝有空,她就像闻着肉味的豺狼凑上去,不放过一丁点机会。也不知道是走了哪路的关系,对皇帝的行踪了解得这么清楚。   反正等段嫣知道消息的时候,就听说昌平帝被吴嫔在这大白天的,引着去了她那承乾宫。   宫里就这么大,芝麻大小的事情就闹得沸沸扬扬。   这会儿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闹心呢。   段嫣把玩着淑妃赠给她的玉佩,一边打开了系统,发现在“张贵妃的玉佩”任务栏下面,又多了一个进度条。   张贵妃的玉佩。   任务进度:19%(请再接再励)   才19%,段嫣理了理最近得到的一些信息,从中挑了一些她认为和这“19%”扯得上关系的放在一块。   为什么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玉佩?   但从张贵妃和淑妃的态度看,这两人定然是不相识的,也不知道对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玉佩。这就说明了一定存在着这么一个人,把张贵妃和淑妃连结起来。   这个人又是谁?   需要解决的疑问太多,手里头的信息又太少。即使是段嫣也觉得有些头痛了。   现在只能暂且先放下这件事,等待一个时机。   “含细,去看看母后在不在殿中。”王皇后管着宫里大小事务,要防着那些嫔妃的幺蛾子,又得计划某些庆典节日支出,一个不防就会被有心人指责德不配位能力不行。   自那日王皇后讲她同惠嫔布局的事之后,段嫣就只见过王皇后几面,都是用膳时短短坐了会儿,又匆匆离开。   段嫣也担心那个隐在暗处的人又耍了什么阴谋诡计,不见见王皇后,她心里就放心不下。   本想等着含细瞧瞧那边有没有空,她再看情况过去。没想到含细回来的时候,王皇后也直接过来了。   她今日穿着身深红色宫装,裙摆金线若隐若现,大团大团芙蓉绕牡丹花纹点缀腰腹间,一系清淡纯青玉佩环,刚好中和了这份扑面而来的繁复,威严中透着两三分清雅。   在衣物配饰上,王皇后向来极有心得,从未出错。   “是不是又被魇着了?”她似乎是赶过来的,额头上冒出细细汗珠,“让母后看看。”   温热的手掌落在段嫣额头上,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熟悉的馨香扑了满鼻。段嫣怔了怔,到底还是回抱了面前的女子。   “没事,就是有点想母后了。”   王皇后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唤了身边人去请太医。   “临近七夕节,乞巧拜月,宫里有些物件要翻新,内务府送上来的批子也多,便多花了几日功夫。”她同段嫣解释,这时一点也没有后宫之主的威严,温和极了。   “母后别累坏身子。”段嫣有些心疼。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再冷的石头,从不离身地捂上几年也会变热,更何况人。   段嫣之前总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待这里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同她们隔开,亲近不起来。可王皇后不一样,就算段嫣从小就和普通孩子不一样,不爱撒娇,不喜亲密,她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态度,对段嫣一直温柔呵护。   本来是想问惠嫔的事情,这时候段嫣却不想问了。   她拉着王皇后,道:“母后陪我睡觉吧,好些日没睡好了。”   王皇后一贯疼她,自然应允。   七夕节很快就到,宫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不少妃子为了个荷包香囊费尽脑筋,企图以此讨昌平帝的欢心。   当日晚,乾清宫举办了家宴,众妃描眉簪花,一片娇声燕语。   暖黄的灯笼点缀在乾清宫各个角落,照得整个宫殿通明,黄琉璃上折射着花灯的光芒,连成金灿灿一片。   段嫣拨弄着水晶盘里的红果,一边光明正大地欣赏不远处几个位份低微常在的勾心斗角。   哪儿都是声音,笑闹声,私语声,突然就夹杂进一道呻·吟。   段嫣动作一滞,然后又听到昌平帝焦急暴怒的呼喊:“传太医!”   因为是嫡长公主,段嫣坐得离昌平帝很近,她站起身,发现是伴在首位旁的张贵妃,捂住小腹浑身颤抖。   后宫里阴私众多,段嫣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发沉。   “含细!把张贵妃用过的碗筷,吃食统统护好,莫要让人换了。”   原本站在她身后的含细快步走过去,将张贵妃案几上的东西一一清点,看看有没有少什么。却没发现有个低头缩肩的小宫婢踏出脚,又缩了回去,一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王皇后也走了过来,担心段嫣被吓到。见着她面色仍然如常,脸上才有了点笑意。   “阿嫣先回去,等母后处理完这些事再回来陪你。”   固然,王皇后愿意在现在就教导段嫣谋略计策,却不愿意她在这个年纪就见识这些腌臜事。   段嫣明白她的想法,同时心里也另有打算,便貌似乖巧地点头应了。   出了乾清宫,段嫣立马换了条路,转而往右。回坤宁宫是往前,往右则是去东六宫。   方才含细没发现那个小丫头,段嫣却没漏了她,见她鬼鬼祟祟的样,立即让人跟着去了。   随着一路留下来的标记,段嫣一行人过景和门,来到承乾宫,看见了方才被派出去跟踪那小宫婢的落霞。   因到了承乾宫,她没法子继续跟进去,便蹲在墙角等候众人。   承乾宫,是吴嫔居住的宫殿。   段嫣隐在黑暗里,仰头看承乾宫高高悬挂的牌匾,神色冷而清。   “回宫。”   不顾落霞等人惊诧的神情,回到宫内后,段嫣早早上床,打开了系统,调出吴嫔视角。   这系统功平时没什么存在感,到了这个时候,倒是很好用。   在吴嫔的画面中,那个在乾清宫家宴上出现的小宫婢正跪在她面前,浑身哆嗦。   “你说东西没换走?被泰清那贱丫头的人看着?”   “是、是,奴婢第一时间就过去......但泰清公主的人太快了,奴婢就、就没能把东西换下来。求娘娘恕罪啊!”   “没用的东西。”吴嫔淡淡褪下腕上的玉镯,语调柔婉。下一秒那小宫婢身后就出现个高壮的太监,一把捂住她口鼻,不顾挣扎一直往门外托。   指甲在门边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落霞,让人去太液湖、映月湖两个地儿守着。”段嫣当即下令。   “是。”   承乾宫靠两个人工湖,是最适合杀人灭口的地方,通常把不通水性的人往湖中一抛,就可以摆脱干系,作身心坦荡模样。   等落霞带着人悄悄前往太液湖后,段嫣仍盯着画面中的吴嫔的一举一动。   乾清宫。   太医为张贵妃诊脉,白胡须颤颤巍巍,“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小产了。”   听闻噩耗,刚睁开眼的张贵妃娇躯一颤,悲痛地哭出了声。   昌平帝坐在首位,神色莫测,但谁都能感觉到这位帝王的震怒。   “给朕好好查!朕倒要看看,这宫里藏着多少妖魔鬼怪,又有什么吃人的法子!”   这话就是妥妥打了王皇后的脸了。当着众多妃子的面,斥责后宫乱象不堪,不就是在说她这个皇后监管不力?   众人低下头,唯恐被殃及。   王皇后十分镇定,从善如流地朝昌平帝福了福身子,“都是臣妾的过失,请陛下息怒。”   “如今最重要的是安抚贵妃的情绪,失子之痛,悲而伤身。至于这些个腌臜事,自有臣妾料理。”   这一刻,无法形容的可靠感从王皇后身上散发出来,她眉目柔和,神情却自信而坚毅。不似一般嫔妃被训斥时的彷徨,她表现得运筹帷幄泰然自若。   让人不由自主熄了火,冷静下来。   昌平帝定定看向她,而后慢慢开口:“允。”   话一出,在场众妃就明白了,这事已经全权交与皇后处理。这不仅代表着昌平帝相信皇后是清白的,同时也让众人看清楚了王皇后是有多么简在帝心,深受信任。   可反过来说,如果王皇后这回抓不出下毒手之人,就得直面皇帝的怒火了。   有些单纯的嫔妃,至今还搞不清状况。张贵妃有孕,怎么之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现在就直接小产了?而且看张贵妃的模样,也像是被蒙在鼓里了。   不会是在故弄玄虚吧?   她们其中有人撇了撇嘴,越发瞧不上张贵妃。   在这后宫里,论起真情实意,还真没谁愿与张贵妃姐姐妹妹的。无他,只自持身份罢了。 第8章   是夜。   段嫣端坐在小凳上等待王皇后,今天出了这种事,按照王皇后的性子,一定要过来看过她才会放心。   果然,没过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就出现在门外。   “皇后娘娘。”门外宫婢齐齐请安。   再听到声儿的时候王皇后就进来了,她又换了身衣服,素净非常,青丝不过用玉簪挽起,一副慵懒模样。   “今日有没吓着?”王皇后见段嫣还坐在她三岁时极喜欢的那张小凳子上,说话时不由带了笑,“小小年纪就这般念旧,再大些可如何是好?”   分明在逗小孩儿。   段嫣肉乎乎手搭在膝盖上,脸色在汤浴下日渐白皙,此时乖巧得仿若观音座下童子,令人怜爱。王皇后一个没忍住捏了捏脸,手感甚好,只不过得到了轻飘飘一眼。   “看母后兴致这么好,是查出来幕后人是谁了?”   在王皇后面前,段嫣很少作幼童憨状,一贯表现得早熟多思。   “阿嫣又怎么知道张贵妃是被人所害?”王皇后明知故问,并不在意这五岁多的小女儿有近乎成人的智慧,“怎么就不是张贵妃自己的问题呢?”   段嫣仰着头,和她对视,数秒之后才无奈开口:“张贵妃得宠,有个头疼脑热的,太医那边都不敢疏忽,更别提月信推迟这种大事。要说为何张贵妃今日才知自己有孕在身,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太医院那几日来给张贵妃诊脉的太医被收买了,隐瞒其有喜的事实。第二种,则是张贵妃身边亲信被收买,对方利用张贵妃的信任在吃食中下药,让张贵妃在有孕在身的情况下月信如常,并且没有任何怀孕的反应。”   见她分析得这么透彻,王皇后微微惊诧,但很快收敛表情,笑着问她:“这二种可能,何者更合理?”   “第二种。”   “阿嫣聪慧。”   两人一问一答,几句话就解开一些人尚看不清的谜团。段嫣想着她走后乾清宫的事情,对昌平帝的反应很在意,便毫不遮掩地问了出来:“父皇说了什么?”   “限四日内找出真凶。”   段嫣算了算时间,觉得也差不多。她想到自己在系统画面上看到的东西,思索着要怎么告诉王皇后才比较合理,毕竟系统这种超脱古人世界观的存在,是很难被接受的。   而她不久前偷偷救上来的小宫婢,也道出了一些事情。   原来自月余前起,张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阿楠就开始张贵妃的吃食里加奴会。   奴会,在现代名称为芦荟,在大雍几乎是绝迹,很少有人见过,更别提知道它的特性。苦、寒、清肝热,治女性闭经,孕妇少食、忌食。   它可以让闭经女性重新来信事,自然也能让怀孕的人月信照常。而张贵妃连食一个月,腹中胎儿肯定保不住了。   这次在乾清宫家宴上突然发作,肯定也是幕后人加大了剂量,想来个一石二鸟,同时解决张贵妃和皇后。   胃口倒是大得很。   段嫣下意识敲了敲桌子,略显神经质的噪音吸引了王皇后的注意力。她一看,自己矮矮小小的女儿又板着张脸陷入沉思了。   “想什么这么入神?”她干净的指头抵住段嫣额头,“眉心皱得老翁似的。”   “母后为什么不急?”有些时候,段嫣是真的看不懂王皇后。   不管是对于昌平帝宠爱张贵妃这件事的平静态度,还是她提及后宫嫔妃时云淡风轻的口吻,都太让人费解了。   “当然不急。”王皇后直起身,转而去看段嫣练字的纸张,“哪有狩猎的人,比林中鸟还急的?”   “若惠嫔心生二意呢?母后当如何?”段嫣定定望着王皇后,打算慢慢透露。   谁知,王皇后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早晚被拘在笼子里的东西,三心二意蹦跶,也终究成不了气候。”   原来,这个林中鸟,说的竟是惠嫔!   段嫣这才想到王皇后上句话,狩猎,林中鸟,所有的一切都代表着她知道惠嫔的事情了。   但是......   这带给段嫣的震惊实在太大了,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母后一直就没信过惠嫔?”   只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如果王皇后从始至终就不信任惠嫔,并且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肯定是能发现惠嫔的不对劲的。   王皇后回过头来,笑了,“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盟友之所以是盟友,就是有利益的存在,如果第三方的诱惑更大,盟友关系自然会裂开。今日要教给阿嫣的,就是不能轻易相信他人,显然,阿嫣这一点做得很好。”   这意思很清楚了,王皇后竟然连段嫣时不时让人看着惠嫔的事情也知道。   想到这,段嫣背脊上不禁爬上寒意。   不管你做了什么,她好像都一清二楚。   实在可怕。   “我请李先生来教习,是为了让你日后不局限于后宫这小小地界。人的一生,或许踏足的地方少,但思想不能局限。你是这宫里最为尊贵的公主,日后那些争斗都会摊开了摆在你面前。我知道阿嫣自小聪慧,但人心不是一两日就能摸透的。”   “之后的路,还长着呢。”   在段嫣惊愕的神情中,王皇后开始给她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数日前张贵妃就来找过皇后了。   张贵妃起初并不知道自己怀孕,只是发觉一向亲近的大宫女有些异常。她在宫里没什么朋友,因着一些原因也不能同昌平帝说,便只能来找王皇后了。   后来秘宣太医,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只不过因为长期服用奴会,已经有了小产的征兆,就算现在请到圣手,也难以挽回。   当时发现自己被背叛的张贵妃恨极了,决然地请求王皇后帮帮她。   于是两人一合计,就有了今晚的事情,并且发现买通阿楠的人,就是惠嫔。   听完后,段嫣还是有些不解,“那惠嫔是怎么回事?”   明明之前来坤宁宫哭了一场,就是为了做戏给别人看,同时也是在向王皇后投诚。   她母家被流放,糟了昌平帝厌弃,在宫里恐怕更加寸步难行。如果说她是为了找个靠山,没有人比王皇后更合适的了。   在从系统画面离看到惠嫔的身影之后,段嫣就这一点一直想不通。   一个人的行为肯定是有理由的,或为了利,或是为了情。   但惠嫔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毫不犹豫舍弃了,还能为了什么转投他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反过来陷害王皇后?   “惠嫔的父亲,他贪下的那笔银子可还没找着呢。”王皇后的话瞬间点醒段嫣,她嘴角抽了一下,莫名觉得荒唐。   “她连那种东西都敢掺一脚?”   “谁说不是呢,”王皇后神情中透着点漠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原先还觉得惠嫔是个精明的,没成想只不过被人口头上允诺了点东西,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到底还是个蠢的。   王皇后拍了拍小女儿的头,“精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话意有所指,段嫣面色如常回看她,不做任何表态。   可很显然的是,她们没有任何证据指认幕后之人,最多是张贵妃身边被收买的大宫女能将惠嫔扯下来。可吴嫔,还有那位稳坐钓鱼台的人,却仍然可以安安稳稳的。   段嫣刚皱起眉,心里想到些事,又笑了起来。   倒是也不急,总归是,路还长着呢。   于是,在第二日的坤宁宫小课堂上,姗姗来迟的段妘又一次遭受到学习的痛击。   段嫣将她按在椅子上,一脸正义凛然,“二妹妹怎么能走呢?当初不是求着我,要来上先生的课吗?”   段妘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一堆书,死命挣扎,“你、你走开!我要回去呜呜呜......放我回去!”   “不行,不背完这些,就不能走。”   李先生坐于上首,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偏头看窗外繁花,嘴角噙笑。   “可这是你自己说要背的,为什么我也要?我不背,你别想拉着我陪你!”四岁多一点的段妘丝毫没发觉其中深意,只以为段嫣羡慕她不用背书,挣扎的时候小脸显露出几分喜色来。   “你真的不背?”段嫣突然松开她,脸上做出犹疑的模样。   段妘哪里想得到那么多,见到段嫣松开,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蹦下去,跑得没影儿了。   近日里,在段嫣面前,段妘愈发不端着以前那副娇俏可爱的样子了,似乎也知道她不吃那套。   不过,现在跑得这么快,就是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被吴嫔带着来坤宁宫,求着背完这些书呢?   段嫣翻开书页,第一面上,铁画银钩,如龙似蛟,俨然是昌平帝亲笔所书。   不久前段嫣才碰到昌平帝,对方因为张贵妃的小产眉头紧皱,见着她的时候到底还是问了几句学业相关的话,最后还让人送了基本他曾用过的启蒙书卷。   “来日父皇可是要考你们的。”他显然是已经知道段妘跟着在坤宁宫蹭课的事情了。   那现在段妘百般嫌弃地推开了这个机会,吴嫔又会做些什么呢?   特意演了出戏的段嫣对吴嫔接下来的打算十分好奇。   那日通过系统,最后还是没有见到吴嫔和谁接头,她也只是靠猜测知道吴嫔身后必定有人。而且那个人就是惠嫔身后的那位。   到底是谁呢?   段嫣眯起眼,这时淑妃温柔的面容慢慢在她脑海里浮现。   作者有话要说:  段妘:我受过的伤,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第9章   吴嫔此人,看似柔弱不经风雨,实则睚眦必报,城府极深。   估计等段妘回到承乾宫后,小性子一使,吴嫔就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以吴嫔想在昌平帝面前露脸争宠的念头,她肯定不会让段妘错过这次机会。坤宁宫,她是一定会来的,只是时间上的差别罢了。   可段嫣没想到的是,吴嫔会来的这么快。   那会儿李先生还在,段嫣仍然两只手捧书,努力理解书上的意思。说来奇怪,段嫣灵魂上已经成年了,智商也没任何问题,可每当她打开这些书就觉得两眼蒙圈,读了个寂寞。   从前看的那些个穿越到古代化身神童的小说,仿佛就是用来嘲笑她的。   难不成两个世界还分智商隔离?   段嫣深吸口气,又继续从头开始读,刚觉出点意思,就听到外头一阵喧闹。   “公主,吴嫔来了,还带着二公主,说要来赔罪呢?”含细进来禀告,听得段嫣挑了挑眉。   这倒是会找名头,还赔罪?   段嫣放下书的那瞬间顿时感觉轻松了,她神色难辨,扫了这些书一眼,才说:“让她们进来,再把那人唤来。”   含细明白自己小主子另有打算,于是加快步子往外边走去。   门外进来一身段袅娜的绿衣女子,乌发如云,别人还没说什么她就开始细声慢语地道歉:“近些日子,真是给李先生添麻烦了,阿妘年纪小,请李先生多担待些。”   只对着李先生说这些话,最后还让人多担待些,分明就是在指责段嫣作为长姐却没有爱护段妘。配上这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估计一般人就开始心生怜惜了。   可李先生到底不是一般人。   “二公主确实不适合来上这些课,年纪太小了些,跟不上。”   吴嫔一哽,很快恢复笑意,“李先生说的是。”   估计是发现这位先生不像想象中那么好说话,吴嫔又转向段嫣,“泰清在看些什么书?”   分明是想让段妘回来一块儿背书,吴嫔却学不会直话直说一般,总是要绕个圈子。段嫣也乐得陪她,笑眯眯道:“父皇幼时启蒙的书。”   问一句回一句,就是不接话让段妘回来。   “泰清真是好学,妘儿若是能像你这般就好了,不如泰清教教妹妹?”终究是个能人,吴嫔自说自话也能扯到自己想说的地方,“听闻陛下不久后就要检查你们学问了,泰清同妹妹一起学习,到时陛下听了,心里也高兴。”   段嫣歪着头,看向吴嫔身后,她眨了眨眼,很快就收敛表情,“好啊。”   没有想到段嫣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吴嫔愣了下,然后轻轻拍了拍段妘的背,“去吧,这回可不要惹恼你大姐姐了。”   却发现段妘僵住了身体,脸色苍白,吴嫔轻声问她:“妘儿怎么了?”   “我看到桃蕊了!”像是什么开关突然被打破,段妘尖叫一声,扑进吴嫔怀里,“不是说桃蕊跳湖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吴嫔瞳孔一缩,立即抬头往四周看去,却没发觉任何异常,她稍微放松了一点。   “会不会是看错了,”吴嫔摸着段妘的头,“还有,妘儿从哪儿听的桃蕊跳湖了?”   她分明从未和妘儿提起桃蕊的事情。   这时候段妘却不说话了,她浑身发抖,一闭眼就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妘儿?”吴嫔开始有些焦急,“你怎么了?”   见段妘还是说不出话,她也顾不上别的了,直接抱起人就匆匆往外走。   估计是去请太医了。   段嫣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脸上无悲无喜,只淡淡同李先生道:“今日的课不如就上到这里,先生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李先生意味深长地看向某个隐蔽角落,也没说什么,手里拿了书便也走了。   终于静了下来,段嫣转过身,眼神直盯着朱红雕花大柱后的人。   “我能把你救下来,照样能把你送回吴嫔宫里。”   隐在柱子后的人一顿,跪了下来,“吴嫔这般残害宫人,毫无人性,奴婢实在是报仇心切,才没忍住吓唬了二公主。”   尖尖瘦瘦的脸露出来,显然就是段妘方才说的投湖自尽的桃蕊。   当初桃蕊在乾清宫行踪鬼祟,段嫣跟随在她身后发现了承乾宫,在她被吴嫔投湖之际,将人救了下来。   方才段嫣让含细带过来的人,也是她。   “一般宫人,胆子可没你这么大。”段嫣慢慢走到桃蕊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分明是让她转神弄鬼吓唬吴嫔,可她却自作主张,吓唬段妘。不说这会造成什么偏差,甚至造成计划的失败,起码段嫣是不能允许自己身边有人打着复仇的借口,不敢面对仇人,却只敢欺负幼儿。   桃蕊感觉到冷意,抖了抖,仍是咬着牙,“奴婢命贱,却也是娘生爹养的,凭什么吴嫔就视我为草芥,奴婢也要她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仍旧是不知悔改。   段嫣没表现出什么失望,她现在斥责桃蕊,并不是心里偏向吴嫔,而是段妘确确实实是个还小,五岁都没到,她不应该报复到段妘身上。   要知道古代医学条件落后,一个头疼脑热的,就有可能带走一个生命。这回段妘受到惊吓,极有可能晚上就会起热,若是在严重些,可能小命都难保。   桃蕊嘴上说着要让吴嫔遭到报应,却不敢真的对上她,只敢在一个四岁小孩身上逞威风。   段嫣收回目光,不再在桃蕊身上花费心思。   “含细,把人带走。”   虽然没有说带到什么地方,可听那冷淡的语气,就知道不是个好去处。桃蕊这才真正慌了,跪着往前爬了几步,“奴婢真的知错了,求殿下宽恕!”   显然,桃蕊之前就是打量着段嫣年纪小,以为她好欺负,欺软怕硬。现在撞在铁板上才知道这不过五岁的小主子心肠硬得很。   可是已经晚了。   含细招手,几个人就围了过来把人捆了,嘴也给堵上。   “放心,”含细抓着桃蕊挣扎的手,没什么感情的安慰她,“总归好过回吴嫔宫里。”   这意思就是不会对她做什么。听到这话,死命挣扎的桃蕊也渐渐停了动作。   待把人送走后,含细站在段嫣身后,疑惑地问她:“殿下为何还将人留在宫里呢?”   且不说这人眼光狭隘,恩将仇报妄图欺负段嫣年幼,就吴嫔那边都不好解决。若哪天这桃蕊被吴嫔撞见,定又会牵扯出大堆麻烦。   “有什么不好呢?”段嫣弯着眼笑,露出小虎牙,“我又不怕她,而且这是个能狠下心往上爬的,到时候麻烦的就是吴嫔了。”   含细恍然大悟,即使已经习惯自家小主子的早慧,这会儿还是有些被吓到。   再说段妘,被吴嫔抱回宫后,请了太医说只是吓着了,晚间却突然发起了热。吴嫔吓得连忙让人请了昌平帝,哭得梨花带雨。待被问是什么原由时,也不敢说是在坤宁宫撞了邪,只说是今日读书太累,受了凉。   见她哭得可怜,昌平帝也有些心软,但张贵妃才小产不久,太医也说心中郁结,伤了身体,需要静养。于是便揽过吴嫔,温声安慰了几句,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留宿承乾宫。   段妘发热模样吓人,退得也快。吴嫔亲自拧了帕子给她净脸,昌平帝摸了摸段妘的额头,确定温度降下来后便在隔间小憩了会儿。   睡梦间,闻到一股磬香。昌平帝睁开眼,瞧见个翠色衣裳的宫女,螓首蛾眉,云发丰艳,垂首时颈间露出一抹晃眼的白腻。   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却见这宫女突然抬起头来,受惊一般慌乱退后几步,两颊染上醉人薄红。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含着雾,欲拒还羞,风情动人。   远在坤宁宫的段嫣也很不幸瞧见了这一幕,她面颊上的婴儿肥抖了抖,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关掉系统,只是把视角调到了吴嫔那边。   像往常一样,系统也对着吴嫔进行了一番点评。   “身份:吴嫔。姓名:吴婉然。技能:心黑手狠,八级。琴棋书画:六级。评语:陈氏表亲,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heitu!”   这个评语却是上回没有出现过的。   段嫣看着“陈氏表亲”四个字,觉得耳熟。蓦地,她想起淑妃也是陈姓,难道这个陈氏表亲,就是说吴嫔同淑妃其实是表姐妹?   心里暗暗记下,打算明日差含细去打探打探。而再看向吴嫔时,段嫣却莫名觉得有些像某个人。   她皱着眉仔细打量吴嫔,方才那种相似感却一下子又不见了。   段嫣心中生疑,在脑海中一个一个寻找相似的人,却怎么也对不上号了。   她原本的计划是让桃蕊吓唬吴嫔,看她会不会忍不住和幕后人联系。到时通过系统远程监控,段嫣就能找出她们身后的人。没想到有这个意外发现。   正当段嫣准备再琢磨琢磨吴嫔的五官时。   “滴——”   “余额不足,请宿主完成任务,兑换金币,充值可观看哦~”   段嫣盯着系统上这行亮红色的字,表情难得错愕。   还有这种督促人完成任务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桃蕊:都是爹娘生养的,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段嫣:你不在我心里。   当初看这个段子我都笑懵了哈哈哈哈好直男啊! 第10章   离昌平帝所说的期限还有两日。   这日正午,惠嫔又来到坤宁宫。   “皇上委实也太心狠了些,张贵妃出事,竟要拿娘娘来出气,臣妾这心里,实在难过。”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   王皇后不见异色,反倒亲热拉过她的手,“难为你还要替我着想。”   惠嫔用来掩饰的帕子被拿开,顿时也有些尴尬,不过皇后接了话,她也松缓了些,“娘娘对臣妾的好,臣妾可一直记在心里头呢。”   “说来奇怪,这幕后的人竟这般沉得住气。”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说,“只是可惜了张贵妃肚子里的孩子。”   惠嫔跟着叹了声气。   “一定要找出真凶,不然日后这后宫可就难安宁了。不知道皇后娘娘有没有查出什么来?”她看似为所有人的安全担忧,却暗暗打探消息。   王皇后眼神一动,撑着额角颇为疲惫道:“线索倒是有些,却零零碎碎,查清楚也要花费些功夫。你可是有什么线索?”   “臣妾......”惠嫔欲言又止,王皇后安抚她,“没事,你说说看。”   “前段时间确实是有人来接触臣妾,且过于频繁了些,但也没透露什么。臣妾想着,若那人当时便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才未与臣妾说什么,也是有可能的。”   王皇后沉凝片刻,问她:“那人是谁?”   “是淑妃。”   “竟然是她......”王皇后瞪大了眸子,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惠嫔也唏嘘:“臣妾一开始时还认为淑妃只是正巧碰上了,却发现后来好几次她都与臣妾在御花园撞见了。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多了可就是有意为之。”   “确实可疑。”王皇后朝惠嫔笑笑,“多亏了你了,近日里要忙着你父亲的事,还担心我这边。”   两人说着话,白芍便进来了,她朝两人行礼,“贵妃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惠嫔捏着杯子的手一动,瞳孔微缩,这一切都被王皇后收入眼中,她眼敛动了动,神色不变道:“快请进来。”   张贵妃因为小产,近些日子消瘦了不少,往日艳丽的脸上如今脸脂粉都没有加,却还是那么惹人怜爱。   “你这会儿过来干什么?怎的不好好修养?才伤到了身子,可万万不能再累着了。”   惠嫔自然地站起身,握住张贵妃的手,脸上满是怜惜,“你瞧瞧,这都瘦了。”   杀子仇人就在眼前,自己却不能立刻将其千刀万剐。张贵妃扯了扯嘴角,冷淡地将手从惠嫔那儿抽了出来。   “确实是比不上你吃得好睡得好。”   这声冷嘲,让惠嫔僵住了脸。她颇有些尴尬地看向王皇后,倒是没发现张贵妃的不对劲。   宠妃自然有宠妃的脾气,张贵妃从入宫起就霸着皇帝,给人没脸的事儿也常做。是以惠嫔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只以为她是失去了孩子心情不好。   “既然贵妃来找皇后娘娘有事,我不就打扰了。臣妾告退。”   *   上午依旧是李先生的课,段嫣两手抓书,脸色沉沉瞪着书页上的字。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李先生的声音念到一半就停了,段嫣警觉抬起头。   “泰清公主这是做什么?”李先生饶有兴致看着她,手里的《论语》一直没有翻开,显然讲课时是腹内有章程。可段嫣还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明明王皇后为她启蒙,习《三字经》《百家姓》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这种一看书就想睡的情况。怎么现在正经学起东西来,就开始拖后腿了?   段嫣百思不得其解,也无法向李先生开口解释,难道让她说:先生,学生一听您的课就想睡觉?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段嫣满腹心思地回到坤宁宫。不见王皇后,便问了含细,这才知道张贵妃来了。   段嫣想了想,丢下手里的书去了正殿,老远就见到里面人有说有笑。   她走了进去,“母后。”然后又朝张贵妃行了个颔首礼,“贵妃娘娘身体可好些了?”   私底下,宫人们都会谈论这些公主皇子,说起嫡出的长公主,都说样貌平庸。张贵妃得宠,宫里的内侍宫女都也嚣张,偷偷议论起公主来也放肆,张贵妃不止一次听到她们嘲笑泰清公主的样貌。   她是不以为意,且有些得意的。就算皇后出身高贵又怎么样,容貌不行,生出来的孩子也姿色平平。如果是她的孩子,一定是这后宫,乃至全天下最好看的孩子。   可张贵妃还没等到那一天,就先等来了自己小产的噩耗。   现在看着矮矮小小的泰清公主,想到那些宫人说的难听的话,张贵妃不禁有些怜惜,或许是想到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俯下身摸了摸段嫣的头,“泰清真懂事,我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段嫣离她很近,免不了被这美色震得恍了神,隔了一会儿才回道:“那就好。”   张贵妃被她这副老成的模样给逗笑,扭头朝王皇后道:“泰清倒是从小就稳重。”   “大概是随了本宫了。”王皇后啜口茶,有些无奈。   张贵妃见此,便不再说这个,而是说起了别的:“泰清这个年纪,该找伴读了吧?不知道皇后娘娘心里有没有人选,若是没有,臣妾这边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孩子。”   她素来行事张狂,不懂看人眼色。这回本来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和王皇后联络感情,现在说起段嫣的伴读,却又想往里面插人,还说得这么直接,让王皇后脸上笑意淡了些。   “人确实还没定下来,不知道张贵妃想举荐哪家孩子?”   “我兄长家的小女儿,恰好比泰清大上一岁。是个懂事的,模样好,性子温和,最擅长照顾人了。您说泰清这个年纪可不得闹腾啊,有个年纪大些人在身旁管束着,姐姐妹妹的,岂不是好事?”   王皇后听罢,浅笑着放下茶盏,“既然是兄长家的姑娘,模样性子皆好,又何必来这宫中。再者说,照顾人自有宫婢,哪里需要官宦之女,若被人听了去,还以为咱们目中无人,欺辱官宦之女呢。姐姐妹妹的话,也莫在说了,有失体统。”   这礼礼貌貌的话,直把张贵妃说得头抬不起来。她心里委屈,觉得王皇后咄咄逼人,又觉得不识抬举。如果不是这泰清是嫡公主,她还不愿意让侄女进宫当伴读呢!   可到底还是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讪讪道:“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疏忽了。”   段嫣坐在小凳上,没出声,目光却一直在这两人身上徘徊,见王皇后轻飘飘就给张贵妃一个软刀子,心下好笑。   这张贵妃的心思,就是她也看得出来一些,委实不高明。   什么兄长家的姑娘,来照顾她,十有八九是盯上了段启。想借着她这个跳板攀上皇长子,难怪王皇后会生气。不过张贵妃说话向来不过脑子,最是直爽,想必母后也只是恼这一会儿。   “今日就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调养身子,莫要让陛下担忧。”王皇后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张贵妃也自觉没意思,不想再待下去了,便起身朝她福了福身子,“臣妾告退。”   段嫣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张贵妃低垂着的脸,细长的眉,眼角勾起的弧度有那么几分相似。蓦地,另一张脸突然撞进段嫣脑海,和面前这张脸渐渐重合。   段嫣愣住,惊愕地盯住张贵妃。   她的五官竟和吴嫔有几分相像。   发现了这一点,再去看张贵妃,越发觉得这两人相像了。   段嫣脑海里好似抓住了什么,却又总隔着一层,如雾阻隔,朦胧不清。   直到张贵妃离开坤宁宫,王皇后打断了她的思绪,“今日怎的来得这般早?”   往日里都是在书房温了书,练了大字才过来的。   “正好没什么事情,便来了。”段嫣犹疑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母后觉得,张贵妃同吴嫔五官是不是有些相像?”   王皇后一愣,“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她顺着段嫣的话,想了想,“吴嫔的眉眼,倒真有些张贵妃的影子。”   但张贵妃五官太过优越,艳丽中带着距离感,人一眼看去只会注意到这份美,而不会观察具体形状。所以从来没人想过,她会和吴嫔这样一个典型江南女子会有相像的地方。   段嫣皱着眉,她又想到系统上说过的,吴嫔同淑妃是表亲。那以此推下来,张贵妃同淑妃又是什么关系?一个屠夫之女,一个书香世家,会有什么关联?   要往宫外查,光含细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段嫣扯了扯王皇后的袖子,“母后借我些人手吧。”   王皇后垂头看她,一双眸子好似洞悉人心,却什么也没问就应了她的请求。   偌大的宫殿静了会儿,王皇后端坐案几前处理事务,好似突然想起一般。   “二十二年前,陈氏当家主母亡于苍獠山。”   声音在殿中回荡,段嫣猛地抬起头,脑中的迷雾瞬间就破开了。 第11章   那日晚,事情却发生了偏差。   本来可以独善其身的吴嫔大义灭亲,举发淑妃。称自己看见淑妃同张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阿楠接触,还给了阿楠什么东西。   吴嫔的母亲出身裴氏分支,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是淑妃的远房姨母。而吴嫔同淑妃也算是表姐妹的关系。自古以来,便有避嫌的说法,同时也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宗族观念。不提包庇,这时候吴嫔站出来指认有亲缘关系的淑妃罪行,实在令众人惊诧。   也源于两人关系的非比寻常,许多人默默相信了吴嫔的指控。   毕竟如果吴嫔说的是谎话,她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且不说陈氏那边会不会向依附于他们的吴氏施压,就在宫里面,日后昌平帝一看到她,定然会想起对张贵妃下毒手的淑妃,心生芥蒂,她失宠也成了必然。   昌平帝没有第一时间就肯定吴嫔的说辞,只不过看向淑妃的眼神里确实带上了几分失望。   帝王薄情,皇家无义。   感受到这目光,淑妃痴痴笑了起来,一贯柔雅的脸上尽是苦涩。她不说话,就坐在那儿静静听着吴嫔的指认,似寒中独梅,等待着被雪压断最后的枝干。   殿中人声嘈杂,段嫣只能偷偷藏在暗处,观看这场大戏。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只能说,这宫里的女人,没一个简单的。   不过,这些人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   段嫣看向坐于皇帝下首的王皇后,和伴在昌平帝身边的张贵妃,不由得心生感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古人诚不欺我。   吴嫔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淑妃罪行,却没发现真正的受害者一脸不耐。   “够了,”张贵妃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你说你看见淑妃同阿楠那贱婢接触,证据呢?难道在陛下面前,你想靠着这一张嘴就把事情定了?”   王皇后这才慢悠悠开口:“贵妃说的不错。”   众人的焦点一下子从淑妃身上转到吴嫔,有人忍不住道:“就是,都一张嘴的事儿,证据呢?”   淑妃在宫里一向人缘好,方才不敢说话的人,现在纷纷开腔,要吴嫔拿出证据来。   吴嫔眉头微微皱了下,眼神忍不住往一个方向看去。   这是典型的寻求帮助的眼神,段嫣捕捉到这个讯息,立马顺着她的眼神瞧去。那边坐着的是依次是宜妃、淑妃、贤妃、容嫔。宜妃是二皇子的母亲,为人和善,父亲乃戍北大将,朝中显贵。与王皇后身后的王氏比起来,宜妃母族虽然掌有权势,却还是底蕴单薄了些。而贤妃与容嫔,一个抚养了大皇子,一个生育了三公主,两个平日里都是个老实本分的。   表面上看起来,倒不像是会策划这些事的人。   段嫣艰难趴在角落里,一侧的肉脸被挤得鼓起,圆滚滚的小肚子也被硌得难受。她冷静地分析着这一切,没发现身后又挤进来一个团。   “泰清。”细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段嫣惊得一个倒仰摔在了肉球上。身下传来委屈的呜咽,段嫣这才低头看清楚来人。   是段启。   她艰难从软乎乎的小孩身上爬起来。   “快回去,不然我要去给你母妃告状了。”段嫣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一手推着小小的段启,威胁道,“快点。”   “不要。”段启短手短脚地想来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却失败了,仍然两只短短的手在地上努力划拉。试了会儿,他放弃了,就那样瘫在地上同段嫣说话,语调一如既往慢吞吞,“你走,我就走。”   在这宫里,让段嫣最头痛的就是段启了。小小年纪跟着小夫子一样,喜欢看书背书长篇大论。在他初启蒙那段时间,简直疯魔,一见着人就要背着手同人说他刚学过的东西,不听完不让走。段妘更是深受迫害,以至于每回段嫣一拿段启的名字吓她,都像被狗撵了一样,跑得飞快。   两人瞪着眼睛对视了会儿,见实在是说服不了他,段嫣只能放弃,用眼神示意他不准出声,才又趴到原来的地方观看战况了。   灯火通明的殿内,吴嫔心里生出不祥的预兆,她没想到张贵妃会替淑妃说话,而且局势转变得这么快。她只能转头求助那人,却发现宜妃从座上站起了身。   “你有什么证据,尽管拿出来。有陛下在,断然不会冤枉了谁的。”   这话仿佛一颗定心丸,吴嫔瞬间就镇定下来。她朝昌平帝盈盈一拜,“臣妾确实有证据。”   她收买那个叫阿楠的宫女的时候,就备好了后手。   “陛下可以去搜那宫女的寝处,里面有淑妃收买她的首饰和一些名贵物件。且那宫女给贵妃娘娘吃的药物,淑妃宫里肯定还留着一些。臣妾所说,句句属实,请陛下明察。”   就算等会儿那宫女被人带上来,不承认也没关系,只要东西在,就别想否认。   吴嫔嘴角轻轻勾起。   两名侍卫压着宫女阿楠,一脚揣在她腿上让人跪了下去。   这曾经是张贵妃身边最得宠的大宫女,却背主求荣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唏嘘。   还未发问,阿楠就以头抢地,哀切喊道:“奴婢认罪。”   吴嫔怔住,感觉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她潜意识里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奴婢该死,辜负了娘娘对奴婢的信任,不仅收了吴嫔的好处去谋害贵妃娘娘,还答应她将罪名嫁祸到淑妃娘娘头上。这一切,都是吴嫔的指使,请陛下治罪!”   众人哗然。   吴嫔全然愣住,她一张无害柔婉的面上血色尽无,瞳孔惊惧骤缩。“皇上......”她仓促转身,死死盯住昌平帝,“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做过。”   “奴婢以性命起誓,确实是吴嫔找到奴婢,许诺了大番好处,让奴婢在贵妃娘娘的吃食中下药。奴婢绝无半句假话,如若不真,愿天打雷劈!”   两人字字铿锵,气竭声嘶,全然一副凛然的模样,让人判断不出到底谁在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先压一下字数,情节尽量精简了,过几天多更一点哦~ 第12章   明明是惠嫔买通的阿楠,现在王皇后与张贵妃却让她指认吴嫔。段嫣皱眉不解,身后的段启又用小胖指戳了戳她,“泰清......”   段嫣绷着脸,扭头看他,一言不发。   段启对他人的情绪向来不敏感,此时还一脸茫然,“你在这儿干什么?有时间......”   “没时间。”绝情打断,不给一点机会。   但段启从小就拥有锲而不舍的美好品质,他努力地整理下小肚子上的衣服褶皱,抬起头又重复一遍:“有时间听我背......”   “不听。”   “有时间听我背书吗?我新学了一篇文章。”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阻止,段嫣听着段启的话,婴儿肥抽了抽。这时殿中的情形已经到了极其激烈的时刻,谁都奈何不了谁,火·药味十足,一触即然。   段嫣沉着脸,一手抵住段启趴过来的软乎乎身子,“回去就听,现在不准说话。”   终于得到答案的皇长子满足了,乖乖闭上嘴,好奇探头去看外边的人。   王皇后垂首饮茶的间隙,瞥了眼角落里的两个小脑袋,眉梢微动。再抬头时便淡淡看了张贵妃一眼,张贵妃接到示意,长长舒了口气。   她咬着银牙,眼中狠色顿生。   “你们二人也不用再辩,本宫且问你,吴嫔,事到如今还要再垂死挣扎?你害了我的孩儿,心中就没有一丁点儿愧疚吗?你当着皇上的面发誓,说你吴婉然,若是害了我苦命的孩儿,便不得好死!你敢说吗?”   张贵妃状若癫狂,声声泣血,一向美艳的眸子里泛着血色,令人不寒而栗。   吴嫔顿住,脸上极快地划过一丝狠厉,然后决绝地将手举起,摆出向天发誓的模样,“我吴婉然,若害了张贵妃,同她腹中孩子,便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每个词像是从齿间含血挤出一般,发了狠。   张贵妃见她这副模样,“呵”地笑了。   “把桃蕊带上来。”   这时候,吴嫔才真正慌了,她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猛然扭头看向王皇后,嘴里喃喃自语,“是你、是你......不可能......”   在原本的计划里,就算事情败露了,也有惠嫔顶上,背下这一切。到时她仍然是干干净净与世无争,即使她举发了淑妃,也没人能说她做得不对。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计划。   不仅是阿楠转而指认自己,就连本该沉入湖底的桃蕊都出现了,结合张贵妃对自己仇视的态度,吴嫔指尖掐进了肉里,心跳越来越快。   就是有再大的翻天之法,也没辙了。   完了。   吴嫔脑海中蓦地升起这个想法。   不对!还有人能救她!   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吴嫔眼底聚起希翼,她渴望地看向坐在上方的宫装丽人,却被那含笑的眼神重新打入深渊。   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颤了颤。吴嫔像是想起什么绝望的事情,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随之被抽空了。她不甘,怨恨,她想告诉所有人自己只不过一枚棋子,真正害了张贵妃的人现在还好端端坐着!   可是她不能。   吴嫔颤抖着闭上眼,弯下了挺直的背脊,再开口时已是声音沙哑。   “妾,认罪。”   一场波及整个后宫的阴谋好像就这样被揭开,众人的心落了下去。有人围在淑妃身边,语气愤愤替她鸣不平,全然忘记初时的看热闹神情。而被众人耻笑讥讽的吴嫔,此时已经被降为庶人,终身幽禁冷宫。   段嫣注意力落在淑妃身上,眸光明灭不定,仿佛刚才吴嫔被拉走时的惨烈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影响。   可真正才五岁的段启却看得愣住,他害怕地往段嫣那儿靠,像只笨拙的小刺猬企图抱团取暖,却被段嫣冷漠地按住头往旁边推。   “咎由自取。”   段启顺势抱住她的手臂。   “......”段嫣叹了口气。   这件事了后,二公主段妘的去处就成了众妃讨论的话题。有孩子的不愿意接手,没有生育的倒是想,却怕昌平帝心中膈应,不敢轻易趟这趟浑水。   最后还是生育了二皇子的宜妃,主动向昌平帝请旨抚养段妘,得到个生性仁厚的夸赞和大批赏赐。   这态度可不像厌弃了二公主,让一众正在观望摇摆不定的人悔青了肠子。   而坤宁宫内,就桃蕊为什么在王皇后手里,段嫣也没有提出疑问。当初她想借着桃蕊逼迫吴嫔去联系身后的人,桃蕊却犯了她的忌讳,让段嫣放弃了继续让人留在身边的想法。   没有考虑到可以将人留下来,作为证人出场,这确实是段嫣的失误。她习惯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当时桃蕊在她眼中的作用,只是一个鱼饵,用来引出大鱼。所以在这个唯一价值发挥完后,段嫣果断丢弃了这颗棋子。   如果王皇后心中生了嫌隙,段嫣觉得自己也是能够理解的。   于是刚回到坤宁宫,她就坐在小凳上等着王皇后过来。   “阿嫣不必同我说什么。”这是王皇后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神色温柔,蹲下身捧着段嫣的脸,“你自有你的想法,人活在世上总归是按自己的想法活着的。”   她没有质问段嫣为何找到了桃蕊却没有告知她,也没有不满段嫣偷偷溜进了乾清宫,她温柔得就像这宫殿上静谧的天穹,包容一切。   段嫣本来都做好准备同王皇后谈判了,却听到了这番话。她手指动了动,抓住膝盖上的衣料,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   明明能言善辩,这会儿倒是词穷。   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段嫣上辈子在孤儿院长大,她学会的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从来没人教她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当然,她的感情也一向淡薄,很少有表达的欲望。   她张了张口,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慢慢呼出一口气,段嫣将头埋进王皇后颈窝处,垂着眼,情绪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天压字数,明天开始三千加!   还有,有些小可爱已经注意到段嫣感情的问题了,她这个阶段确实是把皇宫里的生活当作游戏一样,毕竟穿越过来,还带了系统,没有真实感,也没有归属感,后面慢慢会发生转变的。   谢谢大家的评论加油,我会好好写的! 第13章   吴嫔入了冷宫后,段妘就再也没有来过坤宁宫的小课堂。听宫人说,她现在每日都在钟粹宫习经文,想替吴嫔赎清罪孽。   听闻这件事后,段嫣低不可闻叹了口气。   那位宜妃,为了博昌平帝青眼,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就这样过了几天,王皇后给段嫣的人手从宫外传了消息进来,说淑妃同张贵妃的事有眉目了。   建宁二十六年,陈氏主母身怀六甲,于苍獠山遇匪,不幸逝世,而淑妃正是那时候出生的。陈氏家主率人找到人的时候,只有一具尸体,和身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而关于那块玉佩,却没有什么别的消息。只是听一个曾经在陈氏主母身边伺候过的老人说起,她们夫人有块祖传的玉佩,爱惜得不得了。   段嫣又问了许多,才让那人走了。   她理清楚头绪,再次打开系统,点开上面标着“张贵妃的玉佩”的红色小栏。   “不过是块普通的玉佩,张贵妃为什么这么重视它呢?”   “A,这是她母亲留下来的玉佩。”   “B,张贵妃捡的。”   “C,皇帝送的。”   “D,张贵妃自己的。”   “任务期限:未定。任务奖励:张贵妃的宠爱。”   “完成度:60%。”   突然涨起来的进度也说明段嫣找对了路,她目光在A选项徘徊,最后还是没有冒然点击确认。还有最后一步,事情才算是彻底明白。   段嫣把玩着那块金镶玉,矮矮小小的身子摊在榻上作咸鱼状,暖黄色的光从雕花窗扉落进来,无端添了份静谧。   在段嫣准备着最后一步的时候,王皇后给她挑选伴读的事情也渐渐摆上日程。因着段启、段妘的年纪与她相差不大,昌平帝便让王皇后一齐将三人的伴读给选了。   伴读,无外乎是些勋贵人家朝堂大臣的儿女,从中挑选年龄相当,品行优良的便可以了。   王皇后却不同,她让段嫣三人亲自去选,并不做过多干涉。   那一日,段嫣见到了段妘,瘦了很多,原本总是骄纵的脸上覆盖了一层瑟缩,似乎谁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就蛰痛了她。   “日后伴在身边的人,总归要兴趣相投。你们说说话,也好看看哪个聊得来。”王皇后给众人准备了茶水点心,说完话后就起身离开,把场地交给这些最大不过九岁的孩子。   那些人里面,有些是第一回 来宫里,拘谨得不得了,跟着人拜见了三位公主皇子后就手足无措地站着,不出声也不抬头。   “泰清公主近日长高了些。”出身承恩候府的沈清然笑着说道。他看起来八岁的模样,温润清隽,已经有了几分君子端方之感。看向段嫣时,眼睛又黑又亮。   他说完话,身边站着的那些人才开始动起来。   “听闻李先生就在宫内,专门教导泰清公主。可见公主资质不凡,不然也不会让一介大儒愿意拘在这皇宫里头。”   “说起来,还没见过李先生是什么模样。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气质斐然,清雅不俗?”   以沈清然为首的世家子弟围在段嫣身边,他们看起来颇为重视这次伴读的人选,但在某一种程度上又表现得很消极。   段嫣看了看段启那边的人,挑了挑眉。   大雍朝风气开放,没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但还是和现代有差别的,怎么也不可能让这些世家公子来给公主当伴读。可以说,在场的世家勋贵子弟,都是为了段启的伴读位子来的。   那这些人围在这里,难不成还想和她培养青梅竹马情谊?   太液湖上的水榭,檐边飞翘,玉帘重影。   一群年龄最大不过九岁的总角孩童言语成熟,不断在你来我往中套出自己想要的消息,他们此时或许是一个人,背后却站着令人惊惧的势力。   几句话打发走沈清然,段嫣找了个安静的地儿坐着。   “阿嫣这么做,可伤了沈六那家伙的心了。”温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段嫣不用转身也知道这是谁。   王皇后是王氏主支嫡长女,地位高,身份贵重,不管在谋略还是才能上都丝毫不逊色于男子。不用细想都知道是不能放弃和得罪的大一助力。   逢年过节,王氏都会递牌子进宫,联络感情。   段嫣这位表姐入宫的次数多,偶尔为显亲密当着众人的面叫她的闺名,段嫣还是不介意的。   效果也是很显著,当话说完后,两人身旁一大片摩拳擦掌的贵女就停了动作,选择观望。   虽然王皇后是说让他们随自己的想法,段嫣却知道王氏这回对这个伴读的位子势在必得。反正,也不过是个伴读的位子罢了,能让王皇后轻松些,也没什么。   这样想着,段嫣就接了王琦灵抛过来的话引。   “那也未必,他不是都习惯了?”   沈清然是个画痴,曾拜读过王皇后尚在闺阁时所作的画作,一见便惊为天人,将王皇后奉若神明,每回在宫宴上都激动的不得了。就连见了段嫣,都热情非常。   偏偏段嫣壳子里装着个现代人灵魂,对这种诗书棋画评鉴交流极其不感兴趣,所以每回沈清然热情凑上来,段嫣都敬谢不敏。   闻弦歌而知雅意,自段嫣接了这话,王琦灵脸上笑意顿时就浓厚了起来,亲近的神色更添了三分,“今日倒是热闹,京都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可都来了。”   她说话含着几分亲昵,打趣有分寸又不至于让人反感。段嫣听到她话里的揶揄之意,直起了腰,淡淡扫她一眼。   这个年纪说起那些话来,倒是放得开不扭捏。   今日来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是将目标定在伴读上的,也就是来做正经事的。另外一类则早早考虑起了终身大事,眼光可能从进来是就放在他们三人身上了。还有最后一类,不想当伴读,对未来的皇子妃或者驸马也没兴趣,纯属来凑数的。   方才王琦灵的意思就是暗示段嫣,不少人都是冲着她来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段嫣,她粗粗扫过在场的人,神色淡淡,教人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那位今日是不打算选伴读了?”王琦灵怒了努嘴,段嫣顺着看过去,见段妘还是一个人坐在那儿,既不主动找人交谈,也不搭理旁人。   “说起来真是惨呢,年纪小小的母妃就成了庶人。”   段嫣将手上淡青色的茶盏放入盏托,细微脆鸣打断了王琦灵的话。段嫣看她一眼,“今日母后准备的茶点不错,你尝些罢。”   被堵了嘴,王王琦灵也不尴尬,从善如流尝起了小盘里的糕点。   旁边还有不少世家贵女没有离开,她们含笑站在一旁,从柔美的肩颈线到玉立的脊背,无一不显露出良好的教养礼仪。   见此时气氛有些微妙,她们便纷纷笑着递了梯子过来。   “今儿这日头正好,极适合赏花品茶呢。”   “殿下这身衣裳也应景,正如诗上所说,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令人见之忘忧,颇有柳暗花明之意,妙极。”   说话的人颇为识趣儿,两三语便让旁人热烈地谈论起了今夏时兴的衣料。   段嫣抬眼看着那人,见她举止大气,容貌秀丽。想了想,似乎是谢氏嫡次女,谢元溪,自幼便有才名。   水榭上已然热闹起来。   三三两两,低声私语,贵女与世家子渐渐分成两边。小姑娘们凑在段嫣身边,讨论些衣服首饰。世家子弟围在段启那儿,用自己仅有的知识引经据典,企图给这位喜爱诗书的皇长子留下博学多才的印象。   突然,一个锦衣小公子摔在地上,正好脸朝着地。旁边候着的几个宫人见了,连忙涌过去将人扶起来,生怕出了岔子,毕竟这儿每个主儿都不是什么小猫小狗的,金贵得很。   被人搀扶起来,那小公子却不在意自己的伤势,他好像刚刚听到段启说了什么,眼睛亮亮的问道:“你也喜欢《屋山集》?我有一整册的,你有吗?”   他说话没个分寸礼数,看起来单纯又灵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话顺下去。   段启捏紧小拳头,严肃眼神里迸发出亮光,“你、你也看吗?”头上的小发髻因为激动一颤一颤的。   “我看完了,就是到了后面这个故事和我想得不一样,感觉......嗯,不太好。”锦衣小公子被人搀扶到凳子上,他晃荡着两条腿,鼓着腮帮子,面色有些不满。   亲耳听见心头爱被人批评,段启瞪大了眼,满是控诉,“你怎么能这样?!”连平时慢吞吞的调子都顾不得了,说得又急又快。   “可就是写得不好啊,我看过比那更好的。”   刚还沉浸在愤怒里的皇长子顿时不气了,他眼巴巴瞅着面前的人,小小声问:“真的吗?”   都说大雍的皇长子自幼酷爱诗书,手不释卷,日夜诵读。可很少有人知道段启最喜欢的是民间神异小说,尤其是那本《屋山集》,风谲云诡,穿杂骇人神鬼,段启每每让身边伺候的人念了来听,都吓得缩进被子,却又忍不住多听一些。   现在竟听到有比《屋山集》更好的故事,段启不禁往对方那边靠,悄悄道:“那、那过几日,你带来我瞧瞧吧。”   直言过几日对方会再次进宫,其中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段嫣的目光落在那锦衣小公子的衣领,手指,眼睛各处,最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这可有些厉害了。   衣服虽然是好料子,却不合身,明显是仓促间套上去的。手指关节突起,因该是长期干了粗活造成的。还有那双眼睛,看似明亮纯净,段嫣却清晰地从中捕捉到几分不似儿童的深沉阴翳。   整件事情,说是志趣相投,还不如归为蓄谋已久。   段嫣一向敬佩有手段的人,想要什么,就靠自己去争去抢,赢得漂亮,输得磊落。虽然这回被算计的,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段嫣却不打算去破坏。   看来不久后,宫里就要热闹起来了。   段嫣收回视线,浅笑着应对围在身边的众贵女。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他来了! 第14章   挑选伴读的事情告一段落,等真正确定下人选估计还要几天时间。   在这期间,某一日,陈氏同裴氏的女眷都被邀请到宫中,说是淑妃遭人诬陷心中郁结,皇后娘娘希望她能够在家人的宽慰下恢复心情。那两家的人在宫里碰上,寒暄了一阵子后便一齐往跟在引路的小内侍身后。   路上隔着绿荫,却听到有小宫女闲聊。   “那庶人吴氏,真想不通为什么要拉淑妃娘娘下水,明明是表姐妹。”   “这谁想得通呢?不过啊,听说淑妃娘娘幼时身体不好,吴氏那边就仗着同陈氏有点血缘关系,想把刚出生的女儿送过去陈氏养,当嫡小姐呢!”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德行。”   “估计就是没能进陈家,那吴氏就恨上了淑妃娘娘吧。”   “人家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这吴家比起陈氏,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说起来,你觉不觉得贵妃娘娘同那吴氏有几分相像?那眉毛眼睛,仔细一看可就真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听到这话,陈、裴两家的人纷纷神色一动。   吴嫔的母亲与淑妃的母亲,都是裴家的女儿,长得同裴氏那位老祖宗极像。吴嫔肖母,淑妃反倒是看不出来。如果说张贵妃同吴嫔长得像,就说明她同淑妃的母亲,裴氏老祖宗也长得像。   都是在圈子里摸滚打爬的人精,陈、裴两家的人不可谓不敏锐。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下都百转千回,面上倒是都保持得很淡然。   等小内侍引着他们到了地方,才发现是宫中一处荷园,水上有小亭,错落而建,廊长曲折。   亭内坐着的不只淑妃,还有皇后与张贵妃。   不知道这里面打着什么算盘,陈、裴两家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是等他们一到亭内,见到张贵妃,都变了脸色。   有些话一旦听了,就会记在脑子里。从前陈、裴两家的女眷也见过张贵妃,不过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们也没盯着对方的脸瞧。这回冷不丁地听到有人议论张贵妃同被降为庶人的吴氏长得像,她们看张贵妃时就忍不住带上了一层滤镜,这一照面,就惊了。   眉眼间简直是一个样!   只不过张贵妃的五官更精致,气场更张扬些。   发现了这个事的陈、裴两家女眷在亭内如坐针毡。不是忘了回淑妃的话,就是偷偷打量张贵妃忘了掩饰。   张贵妃今日也是看在王皇后的面子上,才来这小亭里坐坐,见那些个人偷偷打量她,心下不爽,直接起身朝王皇后道:“既然陈夫人与裴夫人都来了,臣妾就不在这里碍事了,臣妾先行告退。”   待张贵妃走后,陈裴两位夫人才渐渐恢复正常。   王皇后动作优雅地泡茶,玉壶内山泉水划出道弧线,落入淡青色小杯里,她将茶放在淑妃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品茶最忌心浮气躁。”王皇后温声说了这话,仿佛意有所指,却又像只是单纯提醒。   淑妃定了定神,美目微微弯起,纤纤玉指搭在青茶盏上,“今日这茶,清香扑鼻,可是要多谢皇后娘娘了。”   看似平和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陈、裴两家的夫人陪淑妃说了些体己话,然后又感谢了王皇后一番,才匆匆离去。   估计是回去调查一些事情了。   王皇后一向将自己该做的事情与不该做的事情分得明明白白,她知道这华贵表面下的各种脏污,见过仗势欺人,背主求荣,也看过人间险恶冤恨。她给自己划出一片区域,从不踏出。   这一回却为了段嫣,违背了原则。淑妃同张贵妃的事,她本不该插手的。   回宫后,白芍过来问惠嫔如何处置,王皇后撑着额角,道:“交予陛下,那批银子可不归我们管。”   之前在乾清宫没有将惠嫔供出来,不是她心慈手软念着旧情,只不过想到了至今还未找到的那批白银的下落。王皇后无意给自己增加负担,索性将事情捅到昌平帝那边,让他自己去操心了。   “娘娘歇歇吧,”绿药捧着叠纸张进来,“伴读的人选过些时候再看也不急。”   段嫣的事情在王皇后心里总是排在第一位,她见绿药将东西拿过来了,便直起身接了过来,翻开来细细看。   王琦灵是她侄女,显然段嫣是顾及了她与王氏的关系。而另外是一个谢家嫡次女谢元溪。   虽说她不怎么干涉段嫣做出的决定,却不放心每个接近她的人,总是要细细排查后确认安全才放心。   这时候的段嫣还在李先生的课堂上,她不敢分心去想别的,只面前这本书就足够让她应付不过来了。   旁边还一个让人头疼的家伙摇头晃脑背着书,“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那日答应段启听他背书,本想着找什么法子躲过去,却没想到直接被人堵在了这里。李先生倒是不介意来个好学的学生,他过来教段嫣,不过应了某些人的请求,之前看不上段嫣的资质,这么些天教导下来,更是将她的底摸清了。   大俗。   分明脑瓜子聪明,却用不到读这圣人之书上,是个俗人。   李先生颇为惋惜。   他又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现在瞧着往日成熟得不像个孩子的段嫣被人烦得几欲抓狂,他就更高兴了。   “大皇子背得很好,”李先生的夸奖激起了段启的表现欲,他挺了挺小胸膛,又背了一段冗长晦涩的古文。   末了,段启迈着小短腿跑到段嫣桌旁,“泰清会背了吗?”   就像他有了一颗糖,便以为别人也有,万分期待地等着对方把他的糖拿出来,比比谁的更好。   段嫣假笑一声,“可以听你再背一段吗?”   单纯的段启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这可是泰清第一次主动说想听他背书!   看着段启不带停顿地把那页书从头背到尾,完全忘了之前拉着自己背书的事,段嫣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是发愁。   如果说是因为她现在才五岁,智商方面受到身体多方面的压制才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那也就代表着她这辈子先天条件上是不足的。不说别的,单看段启,就知道这是神童级别的。   段嫣低低叹口气,她现在不求成为什么才女了,只要能把李先生日常布置的作业完成就行了,好歹别浪费她母后的一番心意。   笨鸟先飞,仍旧事倍功半。   在段启和李先生的双重折磨下,这日的教学终于完成了。当段启拉着段嫣的衣袖问她明天可不可再来的时候,段嫣的脸抽了抽。   最后却还是答应了。   再过几日伴读都该进宫了,估计到时候段启就该入上书房,也没时间过来了,这时候答应他也无妨。   可很快,段嫣就为这个想法付出了惨痛代价。   昌平帝竟然在坤宁宫辟出一间书房,让李先生执教,等伴读一入宫就开始学习。这就意味着段嫣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智商不够的事实。   一直以来表现得游刃有余,算计宫里两大妃子面色不改的段嫣,惊了。   伴读入宫的日子很快就到来,坤宁宫那间书房早已被昌平帝下令收拾好,万事俱备,只等人来。   段嫣的伴读没有意外,是王琦灵和谢元溪,而那日同段启谈论《屋山集》的锦衣小公子却没能过来,听说是受了伤,不宜进宫,换他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估计也同昌平帝说好了。   旁人对这个换人没什么意见,只段启闹了会儿,说要等殷疏伤好回来再给他当伴读。当然,昌平帝并没有把段启的意见放在心上。于是第一天,代替殷疏,同样是宁平伯之子的殷乐辛进了宫。   中意的小伴读虽然没有来,但是段启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他并没有把自己的不快发泄到新伴读身上,而是很有责任感地在对方面前拍胸脯,说有事情可以找他。   新伴读是宁平伯继室之子,生得圆润,一张脸就跟涨发的面团似的,小眼睛细细长长一条缝。   上学的第一天,对方就不老实。   听李先生讲课的时候,扭来扭去,活似凳子上放了针扎着他了。   而一下课,就满书房乱跑,连段启同他说话都敷衍极了。但他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看向段启时傲然又随意。   在皇权为尊的时代,段嫣还真不清楚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才会摆出这样一幅姿态。   下午时,骑射师傅带众人进马场。   说是骑射师傅,不过是先教他们一些简单体术打好底子,马、箭这些还不打算让他们碰。   师傅示范了两遍适合幼儿学的体术,确认都记住之后,就让他们先自行练习了。   都是不超过八岁的孩子,短手短脚的在那儿比划。段嫣难得在学习的时候这么顺畅,连贯顺畅地打完了一套拳。   她正自己拿了帕子擦汗的功夫,就见殷乐辛提着一身赘肉从面前过去。毫不遮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了几分嫌弃挑剔。   段嫣挑了挑眉。   然后就看见对方凑到段妘那边去了。 第15章   吴嫔虽然被打入冷宫,降为庶人,段妘却还是昌平帝比较喜欢的公主。   这殷乐辛是打算尚公主?   段嫣看了他们两眼就收回目光,她还没好心到替人挡烂桃花。   可一眨眼,那两人就不见了。段嫣皱起眉,深觉麻烦,却又不得不起身去找那两人。   系统的鸡肋这时候就很明显了,不能定位,唯一的视觉切换也因为金币不足无法开启。还好段嫣没有对此产生依赖心态。   她差不多找到了马场角落,前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段嫣打算直接走过去提醒两人,却听到了殷乐辛的话。   “你母妃都被废黜了,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吧?”声音尖锐,充满恶意。   段妘没有说话,于是殷乐辛又道:“你看我,我娘可是伯夫人,等我再大一些我爹就要给我请封世子了,这条件你以后可不好找。你还以为皇后能替你找什么好的?你那个娘得罪了张贵妃,得罪了皇后,说不定她们报复你,以后就随便给你找个鳏夫嫁了!”   静了会儿,段嫣才听到段妘开口,怯怯的,完全没有以往朝气。   “可你父亲的原配夫人不是还有个嫡子吗?”   “他算什么?一个贱胚子!你瞧,这回他不是想来当伴读吗?可最后还是被我给抢了。他同他那个早死的娘一样,只配乖乖跪在地上,给我舔鞋!”   “我娘可说了,以后要替我娶个嫡公主。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些,我才不会来找你。”   被人这样羞辱,段妘却只是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似乎默认了这个说法。   这种靠着打压抹除对方优点,使其认为自己一文不值的手段,太熟悉了。殷乐辛不过六岁,却将这种手段用的如火纯青,可见平日里没少做。   段嫣听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合着那位继室伯夫人看中了自己嫡公主的身份,想娶进门替她儿子撑门面,却不想她儿子看不上,而是看中了长得玉雪可爱的段妘。   有些可笑,这家人还真把她们当成街上大白菜,想挑哪颗就挑哪颗?   段嫣故意踩在枯树枝上,断裂的脆响惊动了里面两人。殷乐辛看到段嫣,先是缩了缩脖子,但想到他娘说了,这以后就是他媳妇儿,胆子又大了起来。   他盯着段嫣的脸,露出一副生吞了苍蝇却又屈尊降贵的表情。   好歹记着段嫣还是公主,不情不愿地向段嫣行了个礼,“泰清公主怎么来这个地方了?”   质问的语气,嫌弃的神情。好像段嫣是为了他追过来的。   “走了,”段嫣没有搭理他,微微偏头看向段妘,“一会儿师傅要检查学的怎么样了。”   段妘眼神复杂,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站在殷乐辛身后没有动作。   “阿妘,”段嫣喊了她一声,站在那儿不动,似乎段妘不过来,她就一直在那儿。   段妘手指轻轻一颤,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她垂下了眼,然后从殷乐辛身后出来了。   之后,段嫣向师傅提议提早结束当日的授课,回到坤宁宫后,段嫣习惯地开始计划殷乐辛的事情,但她一顿,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这么绞尽脑汁。   她是昌平帝嫡长女,母亲掌管后宫,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宁平伯之子苦恼?   于是那天晚上,段嫣就直接把事情同王皇后说了,她不太熟练地倚在王皇后怀里,抱怨着宁平伯一家。   第二日,殷乐辛就没能再进宫了。   段启则少了伴读,原先段启只选了殷疏,后来被殷乐辛被顶替了。于是现在,段启又要重新选伴读了。   段启兴致勃勃地要差人去问殷疏的伤好了没,看样子是还没忘记他那本据说比《屋山集》更有趣的话本。   段嫣也不打消他的积极性。根据殷乐辛的话就可以猜到,宁平伯夫人因为殷疏拿到了伴读的名额,找茬让他受了伤,然后殷乐辛才有机会进宫。估计这伤不会轻,起码要养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好。 可第二天,段嫣就在坤宁宫的书房见到了殷疏,穿的依旧是那天不合身的锦衣,手上绑着绷带,还拄着根拐杖,这是拼着伤痛也要搏一搏的狠绝。   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宁平伯一家的眼皮子底下进的宫。   除了殷疏,段启还来了另外一名伴读,承恩候府沈清然,是昌平帝亲自下令让进宫做伴读的。   段妘的伴读也有两个,估计是看自己跟随的人不怎么讲话,这两位在书房里也甚少出声,当起了隐形人。   书房除了李先生,还有三位老师,分别教授棋、诗、算。   四公主和二皇子都三岁出头,本是打算来年再入学。可宜妃在昌平帝那里提了一嘴,就让这两人也跟着来书房了,还都自带了伴读。   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先生在时还好,一下课就各种幺蛾子起来了。   二皇子还不能说连贯的句子,但他的伴读庚镰已经八岁了,算是这群人里面年纪比较大的。二皇子另外一个伴读,也是同庚镰一样,家族起于军队,算是新贵。宜妃选伴读的时候估计也是按照这个标准选的,毕竟她的母家乃戍北军,选伴读自然要从自家麾下挑选。   不过显然他们并不将此时才三岁的二皇子放在眼里,一到课间就去找殷疏的麻烦。   “你怎么坐在这儿?听说你在家里还当狗爬,爬给爷看看?”   殷疏出去净个手的功夫,就被庚镰带着跟班堵在门外,他们脸上充斥着恶意,叫嚷着让他跪下去学狗爬。 殷疏垂下眼,恭敬朝两人身后行礼,“泰清公主。”   嘴微微抿着,脸色隐忍,将风雨中顽强挺立的小白花演绎得淋漓尽致。   段嫣朝他点点头,然后淡漠地扫了那两人一眼,没说话擦肩而过,却给人留下心悸之感。庚镰脸色不太好看,虽然他敢欺负大皇子的伴读,却不代表着他也敢落大皇子的面子。他只不过看准了殷疏软弱可欺不敢告状罢了,可现在却被泰清公主撞见了,不知道这事会不会传到皇上耳朵里。   他俩再也没有心情折腾殷疏了,夹着尾巴就跑回书房打算商量对策。   殷疏看着他们离去,脸上的怯弱之色一点点消散。   下午教棋的宋先生让人搬来棋盘,简单说了规则后就让他们随意找人对弈。   书房里皇子公主加上伴读共有十五位,这就意味着对弈时必定有一个人是落单的。段启虽然满意殷疏这个伴读,可他再小也明白沈清然在同龄世家子弟中的威信,绝不能冷落。而二皇子那边对殷疏又是看热闹的态度,于是到了最后,落单的那人就成了殷疏。   段嫣这边,谢元溪极有分寸地起身离开,去段妘那边找了另一个伴读对弈,将位置留给了王琦灵。   围棋,是在有限的地盘里尽量占据最多的位置。黑棋先行,白子后行。棋盘线路通常被称为气,当一色棋子的气被断尽,则棋输局终。   段嫣还是第一回 接触围棋,在不讲究兵法布局的情况下随心意落子,倒是和王琦灵下得痛快。   作为落单的一方,殷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二皇子身后,他拄着拐杖,静静看两人对弈,好看的眉毛皱起来。   “你这样下棋不行的。”他轻声慢语,却是在说庚镰下棋不行。 原本庚镰就瞧不起这个人,现在被当着这么人的面说棋下的差,更是怒不可遏,完全忘了不久前被段嫣撞见的事。他蹭地站起来,武将之子的身高有着压倒性优势。   “你他娘的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被弄的一片凌乱,二皇子一张小脸委屈巴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殷疏蹲下身把地上的棋子捡起来,递给二皇子,然后对着庚镰温声道:“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话的。但是二皇子年纪还小,你棋下又得太凶,这样对二皇子日后恐怕有影响。”   他将错都归到自己身上,语气温和,丝毫没有尖锐嘲讽之感,看起来只是担心二皇子一般。   但这话一出,伺候在一旁的二皇子的随从脸色就不对劲了。   他们人微言轻,不像庚镰一样身后有将军府撑腰,要是二皇子出了什么闪失,宜妃肯定第一个就找他们。于是那两个随从对视一眼,就决定把这事儿上报给主子,省得到时候自己遭殃。   二皇子才三岁多一点,是娇惯着长大的。在来之前他母妃说了,这两个伴读日后有大用,要好好笼络。可下棋的时候被庚镰压着打,二皇子心里就不痛快了。在殷疏这一番话下,他越想越委屈,完全忘了宜妃说的要笼络人。   于是擦了擦眼泪,护在殷疏面前。   “要打我?”   他还不怎么会说连贯的句子,只能撑着腰瞪眼,力图表现出自己的不满。   殷疏站在二皇子身后,朝庚镰淡淡笑了笑,在旁人看来是带了点歉意,可落在庚镰眼里,就是十足的挑衅了。他一掌拍在棋盘上,哗啦一声棋子四处飞溅,有一颗从庚镰的拳头下飞出去,直弹到了二皇子脸上,瞬间红了一块。   突然剧痛,二皇子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悠闲的云 7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事情渐渐闹大。   段嫣却收回了目光,手执白子落在棋盘上,好似只是看了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二皇子的随从围在那儿,急得满头大汗。其中一个没忍住瞪了庚镰一眼,然后小心翼翼抱起二皇子就说要回钟粹宫。段启也从椅子上跳下来,肉脸绷紧地检查了二皇子的伤。发现只是泛红,便呼出口气,拍了拍他的头,“二弟不要哭了,兄长给你背书听,乖乖的啊。”   闻言,二皇子哭得更大声了。   随从擦了把汗,阻止段启,“大殿下,奴才还是带着二皇子回钟粹宫吧,可不要留疤了。”   段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即使遗憾还是让他们把二皇子带了回去,临了还不忘说:“要是二弟哭闹,想听我念书,就派人来找我,不要同我客气!”   在二皇子委屈的哭声中,随从慌乱点头,忙不迭跑了。   留在这儿的二皇子的两个伴读,庚镰黑着脸,另一个叫做李年的则是彷徨不已。   “怎么办啊庚六,你这回肯定把二皇子得罪了,宜妃娘娘还能容得下咱们吗?早就说了让你把这破脾气收收,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弄伤皇子,可是大不敬!”   庚镰烦躁地抓把头,转身看到站在一旁的殷疏,气极,“你这贱胚子故意的吧!要不是你,爷能弄伤二皇子?”   恶人恶语,还想把自己做的事栽赃到别人头上。段启看不下去了,脸色严肃道:“你这是想在坤宁宫撒野?还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正巧这时段嫣也轻飘飘看了过来。   庚镰抖了抖,咬牙憋住火,狠狠喘了几口气才不情不愿向段启低头:“草民不敢。”   虽然态度不好,却也是认了错,段启宽宏大量表示自己原谅他了,然后叫上殷疏:“我们走,下棋去。”   显然是打算同原本落单的殷疏对弈了。   王琦灵一边看他们,一边落子,下得心不在焉。不过好在段嫣的棋就和她学习一样烂,两人正好打了个平手。   实在忍不住,王琦灵压低声音和段嫣八卦:“殷疏还挺可怜的。”   段嫣在天元位落子,听到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口应道:“是吗?”   “您不知道,宁平伯是出了名的宠妾灭妻,当时嫡子还未出生,就那天那殷乐辛就先出生了。等殷疏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又难产了。好不容易留下他,现在却在那宁平伯府里被继室欺负呢!不过,这回能进宫还真是运气好。”   哪里是运气好。   段嫣轻轻笑了下,不过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看着如愿坐上椅子同段启下棋的人,想起对方今天还借着自己威慑了庚镰,段嫣挑了挑眉,并不觉反感,她对这种聪明人,一向不讨厌。   为了生存,借助身边一切有利条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而前几天段嫣放下的引子,现在已经点燃了,只需要一个过渡的时间,冲天的火焰与热浪就会席卷而来。   那日陈裴两位夫人回到家中后,就连忙把这事同自己丈夫说了。如果说一个猜测得不到证实,那它就永远是猜测。可在段嫣暗中帮助下,陈氏竟找到了当年在苍獠山与陈夫人同行的妇人。   在那妇人的回忆里,当时聚在一起的一行人中,有三位夫人有孕在身,且都是临盆之期。当时盗匪来得突然,陈氏的随从都没有反应过来,混乱之中身怀六甲的陈夫人被人群卷了进去,与随从失去联系。妇人正好也同陈夫人在一处,见她脸色苍白,捂着肚子,便知道这是动了胎气,要生了。   而好巧不巧的是,另外两位夫人也是这种状况,一时间逃难的人群里就吵了起来,有人认为不该舍弃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待产女子,有些人则迫不及待要丢下她们逃命。幸运的是,三位产妇里面,有位封姓的夫人有丈夫守在身边,他做下决定,留下来保护自己的夫人连同那两位夫人。   后面的事,妇人就不清楚了,当时她害怕盗匪追过来,想也没想就跟着前头那批人走了。   后来路上遇见过来寻人的陈氏随从,听说那位陈夫人仍是不见踪影。   听到这里,陈裴两家的主事人心里已经沉下去了。   如果这事只是单纯抱错了孩子,他们或许心中不快,但此时的情况却更加复杂。张贵妃是皇帝宠妃,在宫里地位不一般,淑妃又从小在陈氏长大,任何一方面都和陈氏紧紧相连。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两个人都轻易不能得罪,两全的法子却又实在没有。   陈氏家主立在那儿,久久没有出声。他自亡妻后,就再也没续娶,当年在亡妻身边找到小女儿,便一心愧疚,千娇百宠地将人养大,没成想,阴差阳错,世事弄人。   “立原兄,你看这......”裴先戎满脸无奈,“如何是好啊?”   其实目前唯一能算作办法的办法,就是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裴先戎心里这样打算着,就试探地开口问了:“事到如今,为了你我两家的安危,要不就罢了。反正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拨乱反正也不是这么个法儿。”   陈氏家主慢慢转过头来看这个妻兄,笑了笑,“我儿便是我儿,为何不认?”   听到这话,裴先戎瞪大了眼一俩难以置信,“你这是要置家族安危于不顾?你可知道要是陛下震怒,陈氏会有什么下场?”   他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原本清贵名流之女,最后却长于乡野屠夫之家,张贵妃难免心中有怨。而这事的两位主人公都是皇帝后妃,弄错了身份可是大忌。   但陈氏家主仍笑着,他看向东方皇宫所在,目光柔和,夹杂愧疚和心疼。   “我为这陈氏殚精竭虑数十年,也是时候放一放了。”   听懂他话里意思的裴先戎怔住,劝阻的话刚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长叹一声,道:“那日礼儿媳妇回来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就猜到你这老东西会是这反应了。罢了罢了,阿紫不在了,我也懒得管你,随你去吧。”   他们已经确定淑妃不是陈氏之女,却仍旧没能找出妇人所说的封姓夫人是谁。张贵妃养父母的画像,那妇人也看过了,却说从未见过。估计是路过的乡野人家,见到女婴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   如果真如妇人说的那样,封姓男人独自留下就是为了保护包括陈夫人在内的三位产妇,那也算是陈氏的恩人了。   就在陈裴两家在调查情况,并打算将一切公之于众之时,深居宫内的段嫣也收到了消息。   她快速浏览完信纸上的内容,然后将纸点燃烧成灰烬。   淑妃刚从外面寻回来的时候,陈氏家主亲自去裴氏找了陈夫人的母亲,要了当初传给陈夫人的那块玉的花样,找能工巧匠重新雕了一块。   这么说来,张贵妃身上那块玉佩,就是当年陈夫人的那块了,而淑妃这块,则是后来重新雕出来的。   将整件事情捋清楚,段嫣终于打开系统,点进了“张贵妃的玉佩”那一任务点。   *   最近宫外开始传起一些谣言,说什么真假凤凰,还隐隐提到陈氏。张贵妃也听人提了一耳朵,想到淑妃也是陈家女儿,心里就有些畅快。   她出生乡野,大字不识一个,淑妃却是名满京都的大才女,谈吐不凡。常有人偷偷拿她们两个比较,说什么她有貌无才,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德不配位。说起淑妃就是一箩筐好话。   宫里嚼舌根的人多,就算整天抓着人打板子,也禁不了。后来张贵妃就学会了无视这些酸话,只心里偷偷生气。   这回好不容易听到点能和淑妃扯上边的不好事儿,张贵妃脸上笑都没停,直到段嫣来景仁宫,还见她面上带笑,似那芙蓉醉。   “可真是稀客啊。”好好一句话,也被张贵妃说得阴阳怪气。段嫣明白这是她说话的习惯,倒是没怎么在意。照例向她行了颔首礼,段嫣就爬上她对面的石凳。   “贵妃娘娘不欢迎泰清过来?”她打了记直球,这样直来直往正好合了张贵妃胃口。于是那绿裳云发的美人又笑了,“哪儿敢啊。”   两人有的没的说了几句,段嫣就让含细把自己带过来的棋盘摆上石桌。   “近日先生教了棋,但一直没有进益,母后忙于宫务,不知道贵妃娘娘是否有空,教导教导泰清?”   这话一出,不止张贵妃,就她身后宫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这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她们娘娘不擅诗书,不理琴棋?这上门来请教围棋,是专门来找茬的吧。   张贵妃已经有些不虞了,她面上冷淡下来,冷眼看着宫人一点点把东西摆好。直到段嫣向她比了个请的手势的时候,她才不情不愿地动了。   在宫中浸了这么些年,围棋的基本规则张贵妃还是知道的,她觉得自己不可能赢,便拿了黑子先行。可下着下着,却发现这棋盘完全就是在她的掌控之下,黑棋步步紧逼,将白子围杀,已形成盘龙之势,明眼可见的,白子只差一点,就丢盔卸甲了。   人生第一次下棋,第一次赢棋的张贵妃惊了。 第17章   她脸上早已不见之前的郁色,反而战意满满,“泰清还想不想再来一盘?”张贵妃紧张盯着段嫣,生怕自己刚才的赢棋让她不肯再下了,还好,段嫣默不作声地点了头,两人你来我往,又开始了新的一局。   看起来没有表情,可实际上内心郁闷的段嫣真的对自己在才华培养方面绝望了。   虽然她的打算就是通过棋盘与张贵妃拉近关系,先放水让张贵妃赢几盘也是必然的,可还没等到她放水,对方的黑棋就凶猛地咬了上来,直接把她的白子吃了一大片。   世界上无师自通的天才随处可见,还是她的天赋实在低得可怕?   段嫣面无表情陪着张贵妃下了一盘又一盘的棋,最后还是时辰不早了,张贵妃才恋恋不舍将人放了回去。她意犹未尽,“泰清明天还来吗?”   在一众人复杂的神情中,段嫣点头,“明日下了学就来。”   与张贵妃的“友情”飞速发展,证明着段嫣这步棋没有下错。不久前她点开系统任务栏,进行了选择,可系统却没有显示对错。任务进度在卡在原先的数值,一动不动。   明白这其中一定是缺了什么关键因素,段嫣想了想,最后决定从张贵妃那边入手。   难道是要让张贵妃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任务才算彻底完成?   段嫣心里觉得自己还是遗漏了什么,但为了做好准备,才有了下棋这一幕。她不知道陈氏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将事情捅出来,也不打算一直等下去。她要做的,就是准备好一切,等时机一到便成为事情公开的最后一个推手。   在坤宁宫当学渣的日子还在继续,段嫣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丝体面,先生们布置的作业就算熬夜也要完成,就为了那课上短短的半柱香检查作业时间能和平度过。   小小书房里,生活倒是精彩得很,每日好戏上演,段嫣闲暇时看得颇有兴致。   上回庚镰用棋子伤到了二皇子的脸,下了学被宜妃身边的宫女请去了钟粹宫,听说宜妃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还好言相待,赏赐了大批东西让庚镰带回将军府。   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为宜妃的大气侧目,这手段,这度量,实在是高。膝下唯一的皇子被顽皮伴读弄伤,不罚也就算了,还让伴读不要计较二皇子的小脾气,请他多包容些。   庚镰脾性暴躁,可到底还是八岁小儿,被宜妃这一顿操作,顿时死心塌地了,拍着胸脯说以后二皇子的事就是他的事。   可怜庚镰刚发完誓,回家就被那五大三粗的将军爹揍得屁股开花,理由是以下犯上,言行有失,并罚他带伤上学。   而整件事情,最开始的导火线,倒是成了受益者。   庚镰带伤上学,自然没有空来找殷疏的麻烦,李年一直跟在庚镰身后,这会儿庚镰受伤,他顿时就老实下来了。   而段启那边,因着上回选择了同沈清然下棋,落下了殷疏,段启心里就一直过意不去,近些日子对殷疏就却来越亲近,俨然有超过沈清然的势头。   段嫣不掺和他们的事,在书房里也没与殷疏接触过,只过道里擦肩而过几回。   相比段嫣在学习上的天赋,殷疏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受到包括李先生在内的一众先生的喜爱。好多次段嫣都见到殷疏拿着书卷,追到外面请教李先生,这份勤苦用功手不释卷,足以让任何教书育人者心动。   先生们在课堂上提问,总爱点殷疏的名,每回他都眼睛亮亮地站起来,完美地回答出问题。似乎是摸准了段启的性子,知道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伴读出风头而生气。   这是在增加筹码,隐晦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证明他殷疏并不比沈清然差。   他想挤开沈清然,成为段启身边最受重视的伴读。   段嫣冷眼看着,每日在书房待到时间便去张贵妃那儿下棋,并不参与什么。   那日天气很好,段嫣趴在书桌上昏昏欲睡,上午的光带着微醺的气息,让人打不起精神来。李先生从上面走下来,背着手查看学生们的功课。只不过段嫣还没注意到。   正当她快睡着的时候,听到有人低低喊她。段嫣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坐在左侧的殷疏。他手里拿着书,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一瞬间又转过头来,冲段嫣轻声道:“先生要检查功课了。”   寂静无声的书房里,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提醒她,段嫣垂下眼帘,朝他点头致意,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殷疏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仿佛只是一个纯良无害的同窗。   段嫣一直知道殷疏的野心不小,但感觉到自己似乎也成了他的目标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怪异。   在殷疏在课上提醒她之后,段嫣便等着看他还想做什么,却一连三四天都没见着有什么动作,恍若那天真的只是顺手做了件好事。   于是段嫣刚提起的警惕又散了。   照常是在书房上学的一天,如往常一样平静。伴读的午食一般是由御膳房准备好,再送到书房旁边的小隔间的。像段嫣他们是回宫里吃,偶尔会捎上王琦灵。   那回,段嫣睡醒了午觉,从坤宁宫去了书房,却发现里面气氛怪异。   她皱眉进去,问先来这里二皇子一行人,“怎么了?”   二皇子年幼,不知道怎么表达,便推了自己身边的庚镰来解释。   听说殷疏中毒了,段嫣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太医的身影,就径直走到隔间里,看到了面色苍白,满头冷汗的殷疏。   “含细,请太医。”说完这话,段嫣又对着跟过来的庚镰问道,“你中午的时候一直在这里?”   庚镰愣了下,连忙想将自己撇干净,可看着段嫣的脸色,他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中午吃过东西就睡了,哪儿有功夫看殷疏在干什么啊......”   “也就是说,你用午食的时候,殷疏也在用膳?等你睡醒来,就发现他这样了?”   庚镰同李年拼命点头。虽然他们讨厌殷疏,不关心他的死活,可这事儿扯到自己身上就不行了,这可是抹不掉的污点。   众人等了一会儿,太医才小跑着过来,当时一看是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吓得差点魂都没了。要不是这样,估计还得再半路磨磨蹭蹭。   “估计是中毒了。”段嫣把位置让出来给太医诊断。   刚才她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御膳房的食盒,从午食到现在,时间过去太久,估计是已经被人处理干净,要查也查不到了。   殷疏一个不满八岁的小儿,会有谁恨他恨到收买宫里人下毒?   说起来这其实是殷疏自己的事,段嫣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往深一点想,书房位于坤宁宫,里面的伴读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遭人毒手,这肯定会被人嚼舌根,等昌平帝注意到这件事,可能就会闹大了。   所以只稍稍想了想,段嫣就知道这件事非管不可了。   她让含细去找今天给书房送午食的宫人,再盘查近日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御膳房。等含细走后,她便坐在一旁等着太医出结果。   这期间,段启也来了。他看到躺在小床上生死不知的殷疏,脸上血色刷的就消失不见。   他哒哒哒地跑到段嫣身边,揪着段嫣的衣袖,“殷疏他怎么了......”   连眼睛都不敢再往殷疏身上看,浑身发抖,好像中毒的人不是殷疏,而是他一样。   “脉象紊乱,似乎是蛇毒。”太医将东西收好,恭恭谨瑾地朝段嫣道,“还好中毒时间不长,待臣开个方子,喝上十天,便能基本肃清余毒。”   “可认得是什么蛇毒,在我大雍境内?”段嫣关注点在蛇毒上,凡事都有迹可循,只要顺着蛛丝马迹寻下去,最后总会找出真凶。   太医似乎对那种蛇毒极为熟悉,脱口便道:“确实在我大雍境内,北疆地界,有一种名为引邪的小蛇,体型不大,其毒却能毒死比它大数倍的东西。还好这位小公子服下的量不算多,不然就算神医在此,也就不回来了。”   北疆,是宜妃母族驻扎的地方。   段嫣面上没有显露出什么,温声让人把太医给送了回去。她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在陈氏即将有大动作的时候弄出这些事,是想引起什么人的关注?还是想遮掩什么?   因为殷疏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书房了,而把人送出宫,又怕他病情加重,不方便太医照应。于是段嫣就把人留在坤宁宫,让人收拾出一间房暂时给他住着。   宫里气氛越来越紧张,就算段嫣不可以打探,也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暗藏了多少漩涡。   殷疏住进坤宁宫的第二日,陈氏家主与昌平帝彻夜长谈,暖黄的灯火亮了一晚上。宫里不少妃子都派了人去打探,却没一个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是天微微亮的时候,陈氏家主出来,朝着殿门深深一拜。 第18章   建元八年,京都卷起一场风暴。   在巷间流传多日的真假凤凰谣言竟被证明是真实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书香传家的陈氏嫡女,竟然自幼流落在外,而养在膝下疼宠的却是外人。   一时间,宫里如滴了水的油锅,炸裂开来。   往日有多少人嘲讽张贵妃出身乡野,粗鄙不堪,这时候就有多少人脸色难堪。昔日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鲁人,摇身一变成了京都名望清流世家的嫡女,曾经私底下心中不屑的一些人此时又酸又妒。   以前长得好就算了,现在连家世这一方面都要补齐了?   要不是陈氏是数百年的老世家,傲骨凌霜,她们都要认为这是皇帝为了给张贵妃抬身价故意准备的一场戏了。   宫中局势陡然转变,就算心里不忿,不少嫔妃还是堆着笑往景仁宫跑,一坐几个时辰就为了和张贵妃拉近关系。而作为“真假凤凰”故事里面那个假凤凰,淑妃自然被各类人打量。   以往谈得来的,自这事儿后就断了联系,好像生怕自己被沾到了什么晦气。也有假惺惺过来安慰,实则看好戏的。宫里妖魔鬼怪,纷纷在这时候显出了原型,可悲又可笑。   淑妃坐在窗边,没有理会自家大宫女的劝慰,细长的眉稳而淡,好似从来没有被这些事情影响到,但仔细看,却能发现她双手搭在膝盖上,紧紧攥着裙上的衣料,关节处隐隐可见突起的骨头。   “老爷也太绝情了,再怎么说,娘娘您也是他的女儿啊!就为了张贵妃,连这二十多年的感情都要舍弃了吗?”静兮从淑妃小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是见过当时陈大人有多疼她们小姐的,一时间接受不了。   这样大张旗鼓地将她们娘娘同张贵妃的身份公开,让别人怎么看待娘娘?   静兮心疼极了,眼眶红了一片,但眼泪始终不敢掉下来。   淑妃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窗外,过了许久,她轻轻喊了静兮的名字。   静兮连忙擦干眼泪,俯下身。   “你去告诉......”淑妃低声嘱咐了几句,落在空处的眼神冷漠又平静,好似终于决定要割舍什么一般。静兮听完那些话,先是惊诧,而后又是茫然,但她没有问什么,点了点头立马拎着裙摆出去了。   *   坤宁宫。   段嫣刚下了学,这几日淑妃同张贵妃的事情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不但没人出来制止,还愈演愈烈,可见是后面有人在推动这一切。这样普及之下,张贵妃肯定不会不知道了。   想确定自己之前的猜测是不是对的,段嫣便先去了趟景仁宫。   得益于这几日同张贵妃下棋混出来的脸熟,段嫣轻易就进了景仁宫。要是到最近张贵妃被那些个人烦得头痛,下令一应不见人。   过了重门,段嫣被人请到景仁宫一处风景甚好的花藤小亭,张贵妃正在那儿等着她,一见她来便笑着睨了一眼,带点亲昵道:“可算来了,还以为你不愿见我这麻烦人呢。”   近日张贵妃确实杂事缠身,来打探虚实的人,有的可以将其拒之门外,可有些就算她是昌平帝宠妃,也难以拒绝。根据一般人思维,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往上凑的,张贵妃也以为段嫣这几日不会过来,却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人。   “今天还下棋么?”段嫣很顺利地爬上石凳,托着腮帮子问。   张贵妃叫人去准备点心,闻言又笑了,“往日你总让着我,赢着也没意思,不下了。”   心里头梗了一下,段嫣僵着脸承受了这份名不副实的神童赞美。虽然她还不满六岁,却从小就言行举止早熟,让后宫一众人不敢小瞧她。在坤宁宫的学堂里也是一样,虽然她每次都是勉勉强强完成作业,那些伴读却在段启的洗脑下把她看成深藏不露的高手。   真学渣段嫣感到无奈。   两人谈着谈着,张贵妃突然就主动提到了陈氏的事。她在宫里没什么朋友,发生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找谁倾诉,这会儿段嫣来了,她一下没忍住,就开始吐槽。   “这陈氏也真奇怪,放着好好的大才女不要,巴巴儿寻我回去干什么?养条狗在身边这么多年好歹还有感情呢,这当女儿养的,说不要就不要。”   她说话说的粗俗,却让段嫣不禁侧目。   没想到张贵妃会替淑妃讲话。   “我小时候倒是常常想着自己要是出生在个有钱人家就好了,不用干活,不用挨饿。那会儿想疯了,被迷了眼,做什么都要争强好胜,爱掐尖儿,拼了命地往上钻......”张贵妃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迷茫一闪而过,“还拿了别人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很轻,几乎消散在风里。   虽然说得含糊其辞,段嫣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拿了别人的东西,应该是指昌平帝那份恩情。   当年的事,因为牵扯到皇帝,线索都被清得差不多,段嫣派出去的人也没能查到什么,不过现在也能推测出来。   当年应该是初入江湖的淑妃救了昌平帝,最后阴差阳错,昌平帝误认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张贵妃,而张贵妃想过人上人的日子,于是顺势隐瞒了自己不是救命恩人的这个事实。所以后来,张贵妃才能以一介乡野女子的身份入宫选秀,知道入宫为妃,一步步坐上贵妃宝座。   但段嫣听着她话里的意思,却是有几分悔意。   “年少的时候,只一心往钱眼里钻,桃李年华,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整日瞅着这宫墙黄瓦的,也没甚意思。”张贵妃唏嘘不已,“我现在啊,还记得当时村里最俊的儿郎呢,有人给我送过花,后山摘的,不值几个钱。可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这宫里头的花都没那颜色了。”   话音后的那抹叹息,被风卷进虚无里。   静了一会儿。   张贵妃翘起指尖理了理自己头上华丽的珠翠,脸上瞬间又恢复成她往日的骄纵跋扈,“这些个珠钗子,倒是还成。”   那支被说“还成”的钗子,镶嵌了颗少有的紫珠,圆润饱满,世间罕见。一看就知道是贡品,昌平帝特意让人打造来讨她欢心,举国上下仅此一支的。   段嫣眼角抽抽,继续当着张贵妃倾诉的垃圾桶。   “听人说,这块玉佩是我那亲娘留下来的。”张贵妃从荷包里拿出那块菊梅玉,看了半晌,道,“淑妃也有一块儿呢。”   随着这话音落下,段嫣脑海中响起了系统机械的声音。   “任务完成度100%。”   “获得奖励‘张贵妃的宠爱’,金币五十。”   “第一阶段任务完成,解锁第二阶段任务。请宿主再接再厉。”   与此同时,系统面板也自动展开,上面那个象征着任务的小红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栏金色,上面写着“张贵妃的宠爱”几个小字。   果然,这个任务完成的另一个条件,就是让张贵妃自己也知道这件事。   段嫣面上分毫不显露,继续认真地听张贵妃说话,时不时回几句。   直到走的时候,张贵妃拉着段嫣的手,张扬道:“以后要有什么麻烦事儿,尽管来找我。”   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忘年交,段嫣看着蹲下来和自己平视的人,心里做出这么一个判断。但实际上,张贵妃哪儿有心思搞什么忘年交?她这是把段嫣当女儿养!   自觉自己攻略做得不错的段嫣回到了坤宁宫,这才打开系统仔细研究这个“张贵妃的宠爱”的奖励。在这个任务刚发布的时候,段嫣就对这个奖励有些疑惑。系统能操纵一个现实存在的人的感情?还是说在物质层面上给予补偿?   她轻轻点开那个金色的奖励,出现一个提示。   “请再次确认,是否使用奖励礼包‘张贵妃的宠爱’,一旦确认,不可取消。”   段嫣看着那个小框,指尖顿了顿,最后还是点了确认键。   那栏金色字体渐渐消失在面板上,然后又浮现出一栏粉色。   “体质:国色天香。”   “注:面部优化87%,成长累积型。”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此奖励将从宿主所处时空审美提取信息,综合宿主本身样貌,结合四大美人进行调整,尽请期待。”   张贵妃本身就是世间罕见的美人,那来自她的宠爱,自然就是关于美貌方面的了。   原来怎么琢磨也想不通的事情,在结果出来之后又觉得应当是这样。段嫣专注将那栏注释看完,然后有些复杂地关了系统。   虽说在出生前,她确实是垂涎过张贵妃的容貌,甚至差点动摇。可当她选择了皇后的时候,她就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也没再想过这回事儿。   但现在系统的这个任务奖励,就是明晃晃地给出了第四个选择:全都要!   这吸引力实在不凡,段嫣都恍了神。   等冷静之后,段嫣有些担心容貌变化得太大会引起反效果,便让含细去取那面从西域进贡来的光面镜。这镜子与现代的镜子十分接近,能将脸上的细微之处都照出来。   镜子到了之后,段嫣支开旁人,开始仔细端详自己的五官。   作者有话要说:  变美啦变美啦~ 第19章   段嫣从前的五官偏于寡淡,浅眉,细眼,并不在人们所认为的美人区间里。   这个时代崇尚浓艳的美感,毕竟视觉上的冲击与享受是谁都无法拒绝的。   而段嫣现在照镜子看着,明明找不出什么不同的地方,熟人看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变化。可隐隐约约的,又觉得有了什么不同,整个人就像经历了蜕变,一下子从束缚的桎梏中破茧而出,某种忽略不了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似宫墙边角随处可见的青棠,蛰伏在每一日的光影下,骤然有一天却爆发出无人能忽视的芳香,绽开世人最钟爱的细绒团花。   但终究从五官上寻不出什么异样来,段嫣心里正暗暗松了口气,要是真的变化太大,她还真不好处理。   待含细等人被唤了回来后,想到还在坤宁宫养伤的殷疏,段嫣随口问道:“那位殷小公子怎么样了?身体可好些?”   “回殿下,是好些了,白天的时候都能醒着了。”   殷疏刚被送过来的时候,人都是昏迷的,意识不清,连喝药都要人掰开了嘴灌进去。现在能醒过来,就说明身体里的毒已经清得差不多,接下来只需要好好调理就行了。   段嫣正想着什么时候能将那个送膳食的内侍找出来,含细就低声道:“那位小公子说,想见见您,您看这......”   倒不是说什么男女大防,毕竟大雍风气尚可,并不会对女子出行言语做太大束缚。只是王皇后对段嫣身边的人都很警惕,这回含细还没来得及把这事送上去,就说到了段嫣面前。   暗恨自己嘴快,含细懊恼地皱起眉,悄悄抬起头来看段嫣神色,却一下子怔住。   明珠去尘,光华乍现。   美人骨在,皮似玉面。   仿佛一个眨眼不见的功夫,她就生长起来,伴随无尽的风华。   “正好无事,那就去吧,”这话打断了含细的愣神,她恍惚地低下头。   段嫣有些事情想找殷疏确认一下,于是出发去了殷疏目前修养的地方。   都在坤宁宫内,走过去也就一小段距离。段嫣没花多少功夫就见到了殷疏。   对方脸色还是很苍白,身后垫了个枕团,门可能是为了透风,微微敞开。段嫣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放下书抬头看过来。   “公主......”殷疏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惊讶,仿佛对含细说想见她的另有其人一般。   段嫣的眼神落在书上,很快又不着痕迹地移开。她朝殷疏点了点头,然后在屋外的花架朱亭内等着。   殷疏身体虚弱,但下床走几步还是做得到的。很快,他就收拾好自己来到段嫣面前,恭谨行了一礼。段嫣坐在那儿,看了他一眼,然后屏退众人,让殷疏坐下。   “殷小公子真是好学,先生常说手不释卷,恐怕就只有你做到了。”   这声“殷小公子”,让殷疏露出一点怔愣的神色来,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规规矩矩朝段嫣笑了笑,说:“只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看得什么书?同皇弟说的那本比《屋山集》还要好看的书?”   《屋山集》是殷疏同段启搭上话的引子,这会儿段嫣却单独把这个挑出来说,无疑是在传递某种讯息。   殷疏脸色变得更白了一些,似乎为自己的小计谋被当场揭穿,感到慌乱,警惕。   段嫣打量着他,又道:“你们这些书我倒是不感兴趣,不过挺想知道你同谁结了仇,胆大到敢来坤宁宫闹事。”   不感兴趣,便是不会插手。   殷疏垂下眼睑,低低回道:“并无。只不过......”   “只不过?”段嫣耐心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兄长似乎很不满,对他被换下来,而我却进了宫这件事。母亲也以为是我耍了什么小手段。”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段嫣来之前也想过这种可能,但她总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考虑,所以还是觉得有人在暗中针对坤宁宫这个可能性更大。   不过现在殷疏都这么说了,她还是信了三分,打算等会儿便让人往这反面查下去。   “公主也觉得,是我手段不堪,夺了兄长的机会?”殷疏突然抬起头,抿着唇有些委屈地问。   “他的机会?”段嫣轻飘飘反问回去,“他哪儿来的机会?”   如天光覆过午夜,万数星阑划开寂静。段嫣话里对殷乐辛的嘲讽,让殷疏抿着唇小小地笑了。他像被安慰到一般,神色柔和,点头道:“公主说的对。”   段嫣看他那双相较于同龄人更显稚气的眸子有些紧张地眯起,葡萄似的黑眼珠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你找我来,还有旁的事?”   “这本书,您想看看吗?”殷疏沉默一下,然后递过自己的书。   那本刚提起过的,比流传在民间的《屋山集》,更加有趣的书。段嫣挑了挑眉,这难道是殷疏特有的交际手段,送书?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到底还是从殷疏手里接过了那本书,泛黄的书皮,封面上“诡事”两个黑体字铁画银钩,可以称一声好字。   “有事可以让人来找我。”临走前,段嫣客套了一句。   当不当真,就看殷疏自己了。   她原本是不想和殷疏接触太多,年纪小小却城府颇深,玩弄心术,在段嫣心里是可旁观欣赏,不可近距离接触的类型。   但这次不得不将人留在坤宁宫后,段嫣却改变了想法,与其旁观利刃,不如将他握在手中。而且从接触看来,殷疏还是个孩子,会慌乱,会紧张。   可段嫣不知道的是,身后越来越远的小院里,殷疏脸上褪去所有的表情,那双葡萄似的黑眼珠盯着花架上随风颤动的花,像一只捕食的鹰。   回到寝宫,段嫣让人去顺着宁平伯府,查有谁最近秘密接触了宫里人。安排好了这些之后,段嫣看着被她随手放在一边的书,拿起来翻了翻。   刚看几眼,她就将书丢了出去,胸腔内心跳得砰砰响。   只见摊开的书页上,浓黑的墨水渲染出一副厉鬼噬人图,配着旁边的小字“村落坟地,一书生夜间穿行,忽闻有人唤他名字,书生回头,骤然阴风袭来......”   “殿下,”含细听到声音,快步走过来,余光瞥见那本泛黄小书,神色一变。她蹲下去把那书拿起,又听到自家殿下强作镇定的声音,“没事,把书给我。”   段嫣知道是些神异小说,却没想到这么恐怖,连上面的插图都栩栩如生。她前世就有个爱好,喜欢看恐怖电影,但没回刚看了个开头就吓得快昏过去。而这一世,没有了恐怖电影,段嫣盯着面前这本“故事书”,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   这一夜注定不能入眠。   *   长春宫。   淑妃近来消瘦不少,自从陈氏那边大张旗鼓地将当年抱错婴儿的事情传出去后,这宫殿就越发冷清。平日里昌平帝就来的少,淑妃能倚靠的只有背后的陈氏一族,而现在连唯一的靠山都没了,在绝大部分人眼中,这可不就是一朝跌落谷底?   但眼见终究也有假象,众人眼里的小可怜淑妃,刚拒绝一个蒙着脸的男人。   “这宫里头有什么看头,阿意不如同我回灵霄阁,届时无人再敢给你脸色看。”男人嚣张的倚在窗边,腰间佩刀,长发如墨,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狭长深邃,沾染点点温柔。   对着这个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淑妃头都没抬,她坐在靠椅上,看着面前的古画,道:“灵霄阁主的话,还能当真?”   男子轻声笑了,“阿意这话,可真伤人。”   他贪婪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嘴上说着轻佻话,眼中却泛起无尽苦涩。   淑妃这时才放下手里画卷,抬眼看过去,“玩笑归玩笑,说多了却是不好。莫非是在阁里呆腻了,出来寻些新乐子,还寻到我头上来了?”   她一双秀目弯着,云发盘起,修长脖颈宛如栀子花下生嫩的枝子,柔,白,软,令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住。   男子飞快侧过脸,忍住心胸内快溢出来的情感,顺着淑妃的话道:“是啊,一出来就看了好大一出戏。还是阿意你当角儿呢。”   话音方落,室内就静了静。男子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皱着眉,也不打算补救,只劝说淑妃:“我给你的承诺永远有效,只要你想离开,唤我一声,我便来了。”   低沉的男声在昏暗烛火下缱绻沙哑,那份承诺更是令人心下动容。   淑妃却没受到半分影响,她拨了拨灯芯,浅笑道:“若是没有旁的事,你便先回吧。日后也莫要把这皇宫当后花园,早晚有一日会栽跟头的。”   男人听完这话,手上青筋暴起,眸色也暗沉了几分,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翻身越窗,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一切都静了下来。   淑妃对着窗发呆,又突然惊醒,对着守在门外的静兮问道:“陛下可快到了?” 第20章   “娘娘,快了。”静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淑妃慢慢走到妆镜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这张脸。眉太淡,不如张贵妃精致。她笑着捏起根青雀头,细细描绘出弯而翘的弧线。唇也浅,不及张贵妃娇艳,她便又抹了口脂。   镜子里的人像披着张皮,伪装成他人模样,可画虎不成反类犬,只不过徒增笑话。   张贵妃定定看着镜子出神,脸上笑渐渐隐没,复又垂下眸子,从妆匣里挑出一支翠色五宝,簪在发髻上。   他曾说过,她簪这类碧青的颜色,最是好看。   静兮说快了,可这座沉寂的宫殿,还是等待了许久。待听到一连片迎跪声时,已是深夜。   淑妃坐在妆镜前,知道人来了,便起身相迎,久坐没有活动的腿却酸软使不上力,整个人踉跄一下,几乎快摔倒在地。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宽阔的胸膛,令她魂牵梦萦的檀木香萦绕在鼻尖。   “陛下。”淑妃喃喃道。   “爱妃可要小心些,”昌平帝清隽的脸上带了笑,打趣着说道,“若是朕没接到,那可怎么半才好?摔在爱妃身上,可是疼在朕心里。”   昌平帝宠爱张贵妃,可对其他的嫔妃也一直是甜言蜜语。   陈氏真假嫡女的事已经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要说背后没有人默许了这一切,淑妃是不信的。但这个人,既能残酷地将她的一切剥夺,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拥着她说笑。   心里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淑妃圆钝的指甲掐着手心,疼痛让她暂时清醒过来。   似往常一样温婉地笑着,“想到些事情,便疏忽了。”   昌平帝松开她,顺势问道:“想什么这么入神?”   “陛下可去过北州,”淑妃定定看着他,突然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昌平帝微皱眉,不答反问,带了几分敷衍回避,“怎么问起这个来?”   看见他的反应,淑妃还是笑,眼睛里细细的光却暗淡下去,她轻声说:“臣妾未入宫时,曾在北州呆过一段时间。”   “是吗?”昌平帝声音冷淡不少,全然没了之前那种刻意亲密的感觉。   “臣妾在那儿,遇见个满身是伤的人。陛下可想知道,他是何人?”   昌平帝不再回她,只厉目冷面,仿若置身事外。   “那人眼睛伤着了,却同我说,此生必不相负。于是我将贴身的玉佩给了他,等着相逢之日,迎娶之时。”   “可后来,他将旁人认成了我。他们如胶似漆,举案齐眉,而我,就成了个笑话。”   “您觉得,值得吗?”   淑妃步步紧逼,一句句质问像压抑到极致的怨气,终于迸裂而出。   而她这一切,却只得到个冰冷的眼神,连声回应好似都吝啬给予。   她怆然“呵”了一声,“是啊,您都知道。堂堂天子,哪里会被蒙蔽?您只不过是心中有人,眼有偏颇。您只不过是纵着她,宠着她,您只不过是不愿提起往事!”   向来文雅的人如今嘶声力竭,秀目含泪。   “您可曾想过,当初被允诺过的人?”淑妃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我等了整整两年,才知那人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他有着宠爱的妃子......”   “那我算什么呢?”   梨花带雨,如泣如诉,还诉说着一腔情思。昌平帝冷凝的神色缓和了些,他站起身,似乎想安慰淑妃,却又停住,然后道:“朕自会补偿你。”   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淑妃的呜咽声慢慢停歇,她抬起头来,眸子半阖着。   静兮从门外进来,叹口气道:“那......实在不是良人,您何苦将自个儿的心掏出来,任人糟践啊?”   她亲自去拿了热水和帕子,来给淑妃敷眼睛,不免唠叨起来,“瞧这眼睛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给蜂子蛰了。就算您心里难过,也不能胡乱糟蹋自己的身子。”   淑妃静静坐在那儿,任由静兮给自己敷眼睛,突兀地开了口:“总归要让他还些利息。”   静兮一愣,她是知道自家娘娘与陛下当年往事的,也听懂了这话里的“他”是谁。可这后半句,却有些不懂。她扭头看向淑妃。   “傻,”淑妃露出点笑,细细的指头戳了戳静兮的额头,“他若无心我便休,难不成,还要苦苦等他回头,盼他某日想起我的好?”   静兮连忙点头,“您想通了就好,只是......前头那位灵霄阁主说能带您出宫,恢复自由之身,岂不是更好?”   淑妃像是看透了一般,闭上眸子,“男人的话,怎么能信。”   看样子是想到当年被昌平帝一番许诺落下芳心的事了,静兮不禁心疼起来,手下动作更下轻柔。   自昌平帝从长春宫离开后,宫里的议论声都低了下去,似乎被清整了一轮。连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总管,也亲自送着赏赐,来了一回长春宫。   于是宫里说闲话的人就越发少了,前几日推脱有事避开淑妃的人,又开始登门,笑脸相待,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冷淡。   作为真假嫡女一事中的另一位主角,张贵妃倒是一直低调不起来。她竟公然拒绝了陈氏伸过来的橄榄枝,表示并不稀罕登上陈氏一族的族谱。   那日面对陈氏家主,张贵妃毫不遮掩,将自己的粗鄙嚣张展现得淋漓尽致。   “本宫现今吃得好睡得好,有爹有娘,实在不想再找麻烦事,请回吧。”   陪同陈氏家主过来的一干长辈,顿时黑了脸,直呼这是大逆不道,最后被张贵妃叫人请了回去。   在段嫣又一次被她拉着去了景仁宫后,就听她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吐槽陈氏。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老家伙算盘打得可精了。看我现在出息,才巴巴儿地让我上族谱,谁稀罕呐!”   “阿嫣你往后眼睛可得擦亮了,别被这点小恩小惠给迷了眼。”   自从张贵妃觉得自己同段嫣的关系非常人能比之后,她就学着皇后叫段嫣的乳名。这会儿正眯着一双盈盈美目,用陈氏众人当例子教育段嫣。   要说张贵妃这人,嚣张跋扈,在寻常人眼里可不讨喜。但当她护犊子的时候,那真能熨帖到人心窝子里去。   段嫣想起前日从宜妃的钟粹宫经过的时候,听到几个小宫婢在嚼舌根,无非就是说她这个嫡公主长得差强人意,比不得二公主三公主,就连还是奶孩子的四公主,都看得出来日后会比她好看。   这类话,段嫣也不是第一回 听,说的也是事实。要是在自己宫里,调出去耳根清净就行了,可这些是宜妃宫里的,段嫣觉得麻烦,就懒得管了。   正好碰上张贵妃也出来散步,听了一耳朵,当即就怒了。   “哪些个小贱蹄子!去,把人给本宫拖出来,打烂她们的嘴!”   段嫣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清脆的掌嘴声,和起伏的求饶声。   “不要脸的东西,穿的这么花花绿绿,也没见姿色好到哪儿去,就敢出来搬弄是非,继续掌嘴!”张贵妃骂人的功夫深得其母真传,盯着张美人面,倒是也赏心悦目。   最后还是段嫣给那几个小宫女说了话,才没让嘴给扇烂。从那天起,段嫣就没再听到谁议论她的容貌了,估计是被张贵妃的狠厉给吓坏了。   段嫣回想着这件事,就被张贵妃一指抵住额头。   “咦?你这是......长开了!”   张贵妃盯着段嫣的脸瞧,美目瞪大,神情十分诧异,然后很激动地唤了她新任的大宫女,“雪绒,将本宫的首饰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偷个懒 第21章   段嫣从前就知道,张贵妃的衣裳首饰是这宫里最多的。镶了绿松石的玉簪,碧玺流珠的步摇,各式宝石嵌成的璎珞,小到腰间金玉饰宫绦,云贝花钿珍珠珥,零零碎碎。当大半景仁宫的宫婢将那些东西捧出来,乌泱泱排起长队之后,段嫣才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个首饰多,到底是怎么个多法。   而且仔细一看,这些东西还不是张贵妃常用的,明显是女童的样式。   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段嫣有些坐不住了,推脱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张贵妃瞪了眼,然后风风火火地开始给她挑选衣裳首饰。   “试试,”张贵妃拿着朵浅碧色白瓣黄蕊绒花往段嫣头上比划,精巧小花落在乌黑头发上,秀雅中添了一丝俏皮,她满意地点头,“这个还不错。”   然后有婢女接过她手里的绒花,小心地放置到另一个空置的小匣子里。   “那几朵差不多的,也装起来,等会儿挨个儿试试。”张贵妃玉指一挥,又是一阵忙活。   段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王皇后给她的装扮一般以端庄稳重为主,偏向清雅。张贵妃则不然,她在宫里本就靠着美貌出名,每回家宴或者陪昌平帝赴外朝宴,都以艳压群芳为目标,一个小小的簪花在她手里都能玩出花样来。   好几番折腾下来,段嫣渐渐神游天外,任由张贵妃在她身上比划各种头饰衣裳。   “你现在这年纪,就是该鲜艳些。”张贵妃看着自己的成果,得意地挑起下巴。   只见段嫣的头发简单地盘成两个小髻,一边簪了朵微垂的绒花,乳白色珍珠状的花瓣怯怯半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形状姣好的眸子。脖子上戴了八宝盘丝璎珞,身上穿着对襟襦裙,裙摆是深深浅浅的水碧色,随着动作仿佛荡开一层波浪。   那些小宫婢看了,纷纷惊叹,嘴甜的不得了,直将段嫣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张贵妃也被哄得两靥生花,艳若桃李。   “走的时候,我让人把这些东西都给你送过去,省得那些个贱蹄子见天儿的作妖。”   于是段嫣回坤宁宫的路上,身后就跟着浩浩荡荡的捧着匣子的队伍,沿途碰上宫女内侍,大小嫔妃,都惊诧地给她让开路。   估计不用等多久,张贵妃投靠皇后,并讨好泰清公主的谣言就会在宫里飞速传开。   段嫣不打算去解释,毕竟人确实是张贵妃派来的,东西也是张贵妃送的,这时候再去解释,也没几个人相信。   到了坤宁宫,段嫣头疼地将那些东西交给含细去打理。听说是不同的珠宝要用不同的盒子装起来,连内里垫的布料都有讲究,棉的锦的锻的,都得分开来。   王皇后进来的时候,段嫣寝殿里的宫人还在忙碌,她扫了一眼,不动声色道:“等会儿让含细去母后库里领些东西。”   这轻描淡写的领些东西,含细就给段嫣领回来几大匣子东海珠,红珊瑚,还有一颗红蓝刚玉连生的鸳鸯宝石,珍贵无比。   段嫣现在才从王皇后依然端庄典雅的脸上察觉出一点端倪,这是见张贵妃给她送了东西,心里吃味?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段嫣不免有些好笑。她想了想,握住王皇后的手,无奈道:“母后这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说得夸张,”王皇后凤眼轻扫,“只不过这点东西,哪里就掏空家底了。”   这话段嫣倒是深有体会。王皇后教孩子一向奉行王氏族规,清正高雅,内赋风华,比较重视让段嫣明事理懂计谋,识得金玉古器,能谈诗书琴棋。不管是在外人看来已经绝迹的名士书画,还是价值千金有价无市前朝孤本,她那私库里都有,并且毫不心疼地送到段嫣面前,就为了给段嫣长见识。   虽然,段嫣现在仍旧算不上风雅,可要聊起这些名家典籍,同龄人中就没谁能比得过她了。好东西见多了,眼光自然不一样。   而在女儿家喜爱的首饰方面,因为段嫣一贯表现得不感兴趣,王皇后也就没多干涉,只差人时不时送些时兴的小珠花过来。   这回张贵妃大张旗鼓,几乎把段嫣日后要用的首饰都包圆了,让王皇后心里生起点不悦,于是就有了之前不动声色让含细去私库领东西,意图将张贵妃压下去的事情。   明白其中关节,段嫣生涩地安抚了几句,而因着张贵妃也只是好心,王皇后倒是没再说什么。   折腾一天,好不容易才能好好躺一会儿,段嫣这时才渐渐琢磨出家庭关系和谐的重要性。   次日。   段嫣早起去学堂,路上正好碰见殷疏。   前日太医刚说身体调养得不错,他便立即向段嫣与王皇后告辞,回了宁平伯府。回去后又告了一天假,今日才来。   不过,段嫣看他脸侧又添了伤痕,似乎是鞭伤。   估计是质问了那位继室,惹怒宁平伯而招来一顿打。依着殷疏平日里的手段,段嫣不觉得他会做无用功,应该是另做了打算。   想起上回蛇毒的事,派出去的人正好也传了消息回来,于是段嫣打算做个顺水人情。   “殿下晨安,”殷疏也看到了段嫣,抿着嘴笑着行礼。   自上回试探之后,段嫣对殷疏的警惕勉强消除了些,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心里总觉得有几分违和。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同殷疏一齐走在小径上,原先打算说的事儿则放到一边,身后的宫人皆安静得很。   殷疏是个很识趣的人,不会轻易让场面冷下来,谈起的话题总会是对方感兴趣的。学堂在坤宁宫内,慢步过去也需要花些时间,于是殷疏便十分自然地问起了送给段嫣的那本《诡事》。   “殿下可曾看了那本书?”   段嫣脚步一顿,而后又恍若无事地继续往前走,“看了。”   “大概于殿下而言,有些无趣吧?”殷疏弯着眼睛,似乎没发觉段嫣的异常,“神异魂灵,杜撰出来的东西,只是世人用于欺骗自己的借口罢了。”   异于常人的说法,段嫣不禁诧异看了过去。   上到帝王,下至民间百姓,人人都极为敬重神明的时代,殷疏竟敢在她面前直言神灵只是杜撰的产物。段嫣不知道是该夸他胆子大,还是该认为自己被信任了。   一路闲聊几句,到了小学堂,里面却一片混乱。   段启鼓着脸站在战局外,捏着拳头奶声奶气地喊:“停下!都给爷停下!”   作者有话要说:  当张贵妃在现代学会了换装游戏之后,心内:我女儿怎么这么可爱!买买买! 第22章   学堂里一片狼藉,似狂风入境。   个子最矮的二皇子正挥动拳头往段妘身上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样子实在是气很了,却说不出别的,只能一个劲地哭喊:“滚!滚出去!”   而段妘模样也十分狼狈,脸色苍白红着眼眶,倔强地推开段睿,“我才不稀罕!”   她转身想跑出去,看到段嫣过来了,又飞快别过脸不出声。边上两个伴读连忙抓住机会,过来低声安慰她:“二皇子年纪还小,您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   自吴嫔入了冷宫,段妘就住进了宜妃的钟粹宫。   不说旁的,近些日来段嫣听到得最多的,除了陈氏真假嫡女的事,就是宜妃仁爱大德,将二公主视如己出,连亲生地二皇子都排到后面去的的吹捧。   昌平帝听了此事还特地又往钟粹宫走了一回,心情极好。   不过现在看来,那些个吹捧,恐怕只有一层真。   一个宫妃最看重的便是膝下皇子,怎么可能对旁的公主掏心掏肺?左右是做戏罢了。   段嫣看着段妘背过去的身影,没说什么。打小起,段妘就和她不对付,事事要争个高低先后。如今落到这般境地,估计心里是又气又恨。段嫣没什么落井下石的兴趣,也不打算管这事儿,便径直往自己的位子去。   而旁边的段启则一直在努力劝说那两人,一见稍微停息了,便板着张小脸,将哭个不停的段睿送回伴读身边,然后又转头去安慰段妘。   王琦灵凑到段嫣身边,就差拿把瓜子在那儿嗑了,“大皇子对二公主格外怜惜呢,您说是不是因着这两位身世相似,大皇子一看二公主,就想到当初的自己,心里不好受?”   这人当初看着挺正经,现今却一日比一日能唠嗑。   段嫣警告的瞥她一眼,没说话。   当年,自王皇后怀孕,宫里众嫔妃便争奇斗艳,都争着抢着,想在皇后之后怀上一胎,可这争来抢去,最后第一个诊出喜脉的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嫔妃,只偶尔承宠一回便有了。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段启的生母在孕期极为辛苦,整日里都要躲着各种腌臜手段,渐渐精力不支,最后在生产前还是没能躲过毒手,拼尽全力生下段启便撒手人寰。   最后昌平帝下令彻查,在段启生母食用过的膳食里发现了七砂草,这是一种孕妇服食往往一尸两命的毒草。   虽然最后查出了真凶,刚出生的段启却没了母妃,只能被年龄正好合适的贤妃养在膝下。   而那位贤妃,估计是为了能让段启知晓宫内残酷,自他能记事的时候就将事情告诉了他。所以方才王琦灵说段启是因为身世相似,对段妘有些不同,也没什么错。   可言多必失,王琦灵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下去,段嫣都打算重新换个伴读了。   她一向不耐烦爱惹麻烦的人。   时间还早,先生们都未到。   殷疏端正地坐在不远处,段嫣沉思片刻,还是打算将自己查到的事情告诉他。   原本她是以为其中藏着什么大阴谋,没想到这一查,竟然只是宁平伯府那个殷乐辛同他的狐朋狗友弄出来的。   殷乐辛那群狐朋狗友里,有个是宜妃较为亲近的族人,那人听殷乐辛说殷疏抢了他入宫伴读的机会,觉得自己的好兄弟受了大辱。于是自告奋勇,让殷乐辛把事情交给他。这人仗着关系,偷偷从北疆弄了最烈的蛇毒过来。   不仅如此,还想着不能让殷疏在宁平伯府出事连累殷乐辛,便又称是替宜妃悄悄办事,收买御膳房的内侍,在殷疏的饭食里投下蛇毒。   只心血来潮,就要人性命,简直又毒又蠢。难道还以为人在宫里出事就查不到他们身上去?   段嫣刚知晓这事的时候,都不免露出惊愕神情。   而殷疏听了真相后,却极为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不说话,就那样垂着头,无端让人觉出几分失落。   段嫣不知道他这副样子到底是真还是假的,毕竟她是见识过殷疏挑动人心的手段。虽说上回两人算是开诚布公了一回,段嫣也给出善意,可她仍旧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于是对殷疏这副低落模样视若无睹。   她只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给个人情,之后怎么样,就看殷疏自己的了。   不多时,先生来了,早已收拾好的学堂里看不出一丝端倪,这一日的教习便于晨光墨香中展开。   段嫣艰难地熬到午时,先生一走,立马又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脱离,变得精神百倍。   她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没再在这上面多纠结,唤了含细收拾好东西便出了学堂。段妘也正好出来,看见段嫣就身子一转,绕去了另外一条路。   门口有个宫女立在那儿,一身豆绿色侍服,头上簪着小花,皮子雪白,颇有风情。   段嫣粗粗瞥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还没等她想起什么,就见段妘匆匆越过她扑向那宫女,神态极其亲昵。   “芙鹃姐姐。”段妘将头埋进那宫女怀中,语气比之平时更加活泼些。   芙鹃。   是了,吴嫔未入冷宫前,这芙鹃就是承乾宫的大宫女,吴嫔身边一等一的心腹。段嫣又想到当初自己用系统看到的画面,觉得奇怪。   当时,段妘发热,昌平帝被吴嫔梨花带雨地拉进了承乾宫。后来吴嫔守在段妘身边,昌平帝便在隔间小憩了会儿,这芙鹃就避着人,来了招欲擒故纵暗渡陈仓,同昌平帝眉来眼去。   那时候段嫣正好借着系统的视角切过来,秉着非礼勿视的想法,连忙又换了视角。只不过后来吴嫔出事,原本的承乾宫宫人被打散分配到各宫,也没听说有谁被昌平帝许了位份。   要不是再见到这个叫芙鹃的宫女,段嫣都想不起这些事儿来。   吴嫔一贯容不得样貌出色的宫女,就怕她们有朝一日勾了昌平帝的人,踩着自己上位。芙鹃长得柔媚可人,还能混成吴嫔身边的大宫女,估计手段不可小觑。   只不过,一个背主的宫婢怎么会同段妘这般亲近?   段嫣目光扫过那两人,神色淡淡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总字数有点超了,最近在压字数ㄒ-ㄒ,先鞠个躬。明天又很忙,事情太多啦,就想着要不要多囤点,后天给大家更个四千字(这样的话,就是明天不更,后天凌晨的时候更四千多,大家一起床就可以看到啦)   没人回我的话,我就看着办吧~ 第23章   沉寂许久的系统,突然开启,发出机械一般的声音。   “发现任务目标。”   “姓名:芙娟。”   “头衔:背主求荣十级,不甘人后九级。”   “任务内容:帮助芙娟获得帝王宠爱。”   “任务奖励:五十金币。”   段嫣突然顿住,罕见地起眉头。   当初系统的视角功能,突然关闭,再次开启的时候就需要金币。上回完成张贵妃的任务时,只奖励了20个金币。这回却说会奖励50个。   开启一次系统的视角功能需要100个金币。   不得不说,系统的视角功能很方便,在这个时代就相当于一个随身监视器,几乎每个人的行踪都在眼皮子底下。如果运用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或许可以用系统的视角功能监测敌方首领的行动,确实是一个行走的大bug。   但是段嫣只是想了几秒钟就在心里拒绝了这个任务。   芙娟此人,即使段嫣是第一次见到她,都能根据以往的一些线索看出这个人的手段与城府之深。如果真像系统说的那样帮助芙鹃争宠,那她将会是皇后与张贵妃在后宫最有潜力的敌人。   皇后执掌后宫,张贵妃则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若芙娟上位,她最终挑战的将是这两个人的地位。   在想到张贵妃的时候,段嫣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把张贵妃的感受放在了前面。   她微感诧异,但仔细想想,便觉得自己也有一些大惊小怪了。   虽然与张贵妃这样相处不过半月的功夫,但是张贵妃那样热烈的性子,毫无遮掩,总是让人不知不觉中就接受了她,并将对方纳入保护范围之内。   这样情感丰富的体验,与段嫣而言很陌生。即使来到这个世界生活了很多年,但在此之前唯一被她纳入自己人范围的,只有她这辈子的母亲,皇后一个人。   现在或许可以加上张贵妃了。   曾经段嫣对人是群居动物的说法,不以为然,甚至冷漠以对。   她一直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走,挺着背不回头,以至于熬夜猝死来到这个世界。   但现在她渐渐慢了下来,没有任何人逼迫,只是心甘情愿,慢慢懂得了等待的温柔。   下决定后,段嫣闭了系统。这个任务其实是有时限的,只要她不去完成这个任务,那到一定时间之后它就会自动关闭算作任务失败。   前方,芙娟亲昵地牵着段妘的手渐渐走远,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母女的样子。   段嫣眯起眼,心中升起些微妙的情绪。   吴嫔被打入冷宫有一段时间了,段妘必定很想念她。所以才会把曾经在她生母身边服侍的大宫女芙娟当作自己的亲人。   移情作用,爱屋及乌。   段妘年纪还小,产生这样的想法自然很正常,更不用说在芙娟的特意算计引导之下。   在钟粹宫,宜妃估计是将段妘视为争夺昌平帝宠爱的工具,传出她不服管教的消息,以衬托自己的宽厚仁爱。   而芙娟,则可能看到宜妃所行之事,受到了启发。胆大到以一宫婢之身,骗取帝王之女的濡慕,甚至谋夺君王身侧之位。   野心不可为不大。   回到了坤宁宫,段嫣让含细去查看芙娟现在在哪个宫当差。   当含细带回消息后,却发现芙娟正好在景仁宫。   那回张贵妃小产,发现身边最亲近的宫女阿楠早已被收买,这一牵扯,又拉出一大波的人马,于是景仁宫发落了大半人手。而吴嫔被打入冷宫,原本承乾宫的宫人都被打散到了各宫,芙娟正好就被分到了景仁宫。   张贵妃这些年来在宫里都是靠着自己的美貌,和昌平帝的宠爱撑到现在的。她对阴谋诡计实在不擅长,如果芙娟想耍什么花样算计,是十有八九躲不过去的。   于是在学堂又撑过了一个下午之后,段嫣往景仁宫去。   对于段嫣而言,景仁宫就相当于另外一个坤宁宫。一路上的内侍宫婢见到段嫣纷纷行礼,并让开了路。   闲庭信步,如鱼得水,说的就是段嫣在景仁宫的状态了。   从小内侍的口中得知张贵妃正在小亭赏景,段嫣便自过去。   穿过一路开的正灿烂夺目的凤凰花,拐弯处正是张贵妃所在的小亭。   段嫣矮矮的身子被完全遮住,透过花枝的缝隙,她看到了第二个人影,坐于张贵妃对面,素手烹茶,清雅的女声传进段嫣耳朵里。   “世间诸多事真是奇妙,如同丝线,一个意外便牵扯在了一起,或许终其一生,都不能解开。”   张贵妃接过她递过来的茶,不顾风雅大饮了一口。美人终究是不同的,即使这般姿态,也美得能入画。   她听见淑妃的话,轻轻的嗤笑了一下。   “有事儿就直说。”   淑妃眉目温软,对张贵妃这样直直地把话打回来,也不感到丝毫的恼怒,只清浅笑着给张贵妃再续上了茶。   下一秒非常突兀的就开了口。   “吴嫔那事,我曾插过手。”   她抬起头来,看向张贵妃,嘴角噙着一抹笑。   似乎饱含了无限的恶意。   张贵妃静住了声,捏着青玉色瓷杯的手指,停在那儿,一动不动。   段嫣细眉微微蹙起,身子已经出去一半。   而这时张贵妃又像突然被惊醒一般,如梦初醒,手指一颤。   滚烫的淡青色茶水在古朴石桌上铺开刺目痕迹。   淑妃月锦的裙子上泅湿了一大块,白腻的小指头立马红肿起来。   她眉梢未动,如若寻常。   “我占了这身份十七年,还害你腹中孩儿,可恨我?”   听到这话,段嫣细眉皱得更紧。   分明她并不曾......   张贵妃开了口,语气异常的平静。   “怎么可能不恨。”   淑妃眼睑动了一下。   “但不来这世间也好……”张贵妃接下来的话让淑妃宛如假面的温和终于裂开,她眼波流转,露出些不解,但很快又明白了什么似的,细声慢语:“从未想过,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竟会这样想。”   听懂了她们话里的意思,段嫣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下。   张贵妃竟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恍然又记起当初还是灵魂状态时,待在景仁宫的那三天。昌平帝问彼时的张贵妃,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公主。   段嫣现在想来,那时候张贵妃的神态说辞竟是有几分敷衍。   一个猜想,渐渐从水面浮出。   而里面两人还在不咸不淡的聊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要保持我日更选手的称号!赶在凌晨前写完了~   ps:张贵妃是真的把皇帝当工具人。 第24章   淑妃与张贵妃,就似两条相互交缠的丝线,不经意间偏离原本位置,人生大变。   一个于慌乱之中,占了另一个的身份,享受数十年的尊荣。而另外一个则是在年少不知事时,冒领了属于对方的身份,入宫承宠。   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能简单的用鸠占鹊巢来概括。   明明很大可能会成为宿敌的两个人,这时却坐在一块儿,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聊着天,实在是件极微妙的事情。   段嫣没有打扰这两个人,她将芙娟的事情告诉了大宫女雪绒,让她转告张贵妃,然后便回了坤宁宫。   段嫣有个习惯,喜欢将自己想不清楚的事情翻来覆去的想,直到彻底明白了,才会停止。   当初张贵妃小产时,吴嫔在乾清宫当着昌平帝的面将罪名嫁祸给淑妃,除了她本身嫉妒淑妃之外,或许就有淑妃曾经撞破过她和阿楠私下交谈如何下毒的事情。   段嫣通过系统的视角功能,曾看到过淑妃出现在画面里,但只是一个身影,并没有插手。所以她早早地便清楚,淑妃知情,不无辜,却并不真正动了手。   她是个旁观者,冷眼旁观,任由事情发生。   但在张贵妃面前,淑妃却说自己插了手。这是段燕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难道这是她为激怒张贵妃而刻意为之?   想起在张贵妃面前,淑妃那坦然的模样和些微稚气恶意的表情,段嫣直觉她并没有什么恶意,于是便将这件事情放下了。   那一边,张贵妃从雪绒的口中听到段嫣来过的事,并没有任何旁的反应,只是极其自然地问了雪绒,段嫣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于是雪绒便将段嫣留下的话告知了张贵妃。   “阿嫣是说,有个家伙想踩着我上位?”张贵妃挑了挑眉,“叫芙娟?”   雪绒低着头,十分恭敬的回道:“是的,娘娘,先前是承乾宫的大宫女,现今分到咱们宫里来了。”   那位吴嫔的手段,雪绒也是听说过的,对待那些想要爬上龙床的宫女,手段可是十分之毒辣,就是不知道这个芙娟是怎么在那位眼皮子底下熬过来的。   她本以为张贵妃也会像吴嫔那般行事,便低着头等待着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发令,将芙娟拿下,或者效仿吴嫔,将人……   “你派人好好盯着她就行了,不用做旁的,只她有动作,便来告诉本宫。”   散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雪绒惊诧无比,她怔了下,很快又回过神来,低声应了句“是”。   这位张贵妃,但是与传闻中不同。   翌日。   在张贵妃特意遣人过来知会时,段嫣才知道张贵妃这有些微妙的处理手段,她神色未变,同来传话的小宫婢道:“知晓了,你回去吧。”   张贵妃这样做虽然与她意料之中的不符,却一定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而还不等段嫣再操心这件事,另外一件事就让她措手不及了。   李先生的课刚下完,他便踱步来到段嫣旁边,同她说道,皇后有事情找她。   段嫣半刻钟前才见过王皇后,是什么事情让她转了李先生的口来告诉自己?   虽然疑惑,但段嫣还是同李先生去了王皇后处。   “先生可知是何事?”段嫣仰着头问他。   没外人的时候,李先生总是不耐烦掩饰,他脸上是师者瞧见头疼学生的鄙视,却又不得不因为某些原因纵着护着。   叹了口气,李先生朗声道:“让你多花些心思在学业上,偏生不安分。”   他已经到尊称都弃用的程度了。   段嫣皱眉,“这同我学业有什么干系?”   李先生又不说话了,一脸高深莫测,甩了甩袖子,意思是,等会儿就知道了。   到了正殿。   王皇后素手撑着额角,闭目养神,卧香炉里的沉樨香化作白烟,缭缭绕绕。   段嫣刚制止宫女提醒的声音,王皇后就睁开了眼。   “阿嫣,过来。”她浅浅笑了,眉间疲惫恍若瞬间消失不见。   段嫣连忙上前,握住皇后伸过来手。   “是有什么事儿吗?”   段嫣本想让王皇后多注意休息,嘴巴却一下子僵住,转了个弯变成现在的话。她皱了皱眉,有些懊恼。   “确是有事。”王皇后让人为李先生拿来金玉织就的软垫,温和请他坐下,“先生辛苦。”   “何出此言。”李先生从善如流,心中感叹了句琅琊王氏拉拢人的手段,竟然连他的一些习惯都打探的清清楚楚。   “不日,楚国使团将至大雍。其一行人以请教圣人典籍的名义,行过诸国,并与年纪相邻皇子公主切磋。”   听出了这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段嫣挑了挑眉道:“这是有意为之?”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知道段嫣说的这个有意为之是指什么,便都点了点头。   王皇后继续道:“其中有位拢月公主,天资绝世的的名声已经传遍诸国。”   “草民曾见过那位公主作的诗,确实不凡。”李先生接了一句,“古来圣者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面对现实的无奈,用自我嘲讽的方式调解。不落俗套,洒脱自然。若诗如其人,这位拢月公主便真真是位奇女子了。”   无比熟悉的诗句,段嫣先是愕然,而后则若有所思起来。   某位李姓诗仙曾作《将进酒》借此抒发自己的悲愤情绪。而那位所谓天资纵横的拢月公主所作妙诗的下一段,应该就是“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如果没错的话,那位拢月公主,恐怕和她是一样的。   段嫣感觉到王皇后眼神中浅淡的担忧,慢慢将软乎乎身子靠过去。   算是安抚。   那位拢月公主,恐怕就是借着前世知道的那几首诗,肆意横行,大张旗鼓给自己塑造一个才女的形象。而被她比下去的公主,可能会受到诸多嘲笑,且日后的择婚嫁娶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王皇后便是有些担心那位陇月公主的算计,同时又知道段嫣的底细,才会这般担忧。   山人自有妙计。   对付这位胧月公主,段嫣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但她平日里的表现实在没有说服力,如果是其他方面,王皇后还会放任她自己去做主。但是在学识方面段嫣确实不如人意,连李先生都说段嫣确实聪慧过人,却在学习上没有半分天赋。   实在难以让人放心。   皇后淡淡看了段嫣一眼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然后朝李先生问道:“先生可有妙计?”   “娘娘所想,便是草民想要说的。”李先生不急不忙道。   王皇后点了点头,“到也确实只有如此了。”   似乎是片刻之间,这两个人就做下决定,将段嫣扔进了淑妃的长春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6 23:21:49~2020-08-18 00:0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青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刚入大雍国界,最南端湘水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正自南向北,缓慢前行。   曲线矫健的纯种汗血宝马被套上缰绳,散去傲骨屈于车辇之前。朱红色的马车四角飞翘,高而阔,下配铁制圆轮以四。拱形尖顶的车棚呈深紫色,于烈阳之下反射出微光,偶尔现处楚国皇室的徽记。   居于左侧的那辆马车里,一十岁左右的女童穿着重锦深紫的宫装,跪坐在软垫上,脸上一派威严,只是细细看去,却让人感觉到些装腔作势,画皮扮虎。   “丹书,叫你去打探大雍那些公主的情况,如何了?”   长脸的宫女奴颜媚骨,脸上堆满夸张的敬重,道:“如今大雍宫内,仅有四位公主。其中长公主为正宫皇后所出,刚出生时便被赐了封号,可至今还没有同母的亲兄弟,想必地位不太稳固。您的同胞兄长乃楚国太子,未来君王,光是在这一点上,您就比她尊贵得多了。”   听了这番奉承的话,刘紫魏扬起下巴,颇为自得。   她本来只是现代一名普通的上班族,朝九晚五累死累活,还要养着家里一伙吃白饭的。在公司被老板骂,工作时被顾客骂,回家还要伺候一堆人。   那时候的刘紫魏年近三十,一事无成,整日埋怨自己没投个好胎。没想到一觉睡起来,竟然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架空的朝代,变成皇宫里金尊玉贵的公主,母亲是正宫皇后,权力大地位高,上面还有个亲哥哥,已经成了太子。   刚从旁人口里知道自己的身份时,刘紫魏欣喜若狂,觉得这就是老天对她的补偿。压根没想过被人发现不是原装货之后会有什么下场,她就像一个突然暴富的人,片刻都不能忍耐,猖狂抖擞起来。   好在原身在宫里没几个知心好友,同自己的母后和兄长也不怎么亲密,这才让她蒙混过关了。   在一次外朝宴会上,刘紫魏被同龄的公主挑衅,一下嘴快就将前世背过的诗句念了出来,瞬间震惊四座,连皇帝都特意夸奖了她,赏赐了好些东西。   自从尝到了这次的甜头,刘紫魏就一发不可收拾。   初时,她还有些发虚,害怕自己仅记得的那几首诗被用完后,这个才女的身份会被人戳穿。结果不久之后,刘紫魏发现,她的记忆力竟然出乎意料的强大,在现代听过看过的任何东西都记得一清二楚,这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个超能大脑,里面储存着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有了这一金手指后,事情超乎想象的顺利,就连当朝大儒听过刘紫魏的诗,都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大加赞赏。   某次,刘紫魏在宫内受到了前来参宴的世家子弟的狂热吹捧,飘飘然下,她完全抛弃了之前的顾虑,更加频繁地当着众人的面吟诗作对,塑造才女形象。   这回遍行诸国,也是身边宫婢不经意提起一句“殿下才绝冠世,不如让这天下人都有机会见识到您的风采”,她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上辈子婚姻失败,嫁了个软饭男,刘紫魏深知要挑好男人的道理,于是那时候就萌生出了一些想法。   要是她才女的名声传遍天下,并将别的国家的公主都比下去,还怕没有好男子娶她?   打着这个算盘,刘紫魏信心满满地找上皇帝,说为了宣扬楚国国威,她愿意牺牲自己,与各个国家的公主皇子周旋比试,争取赢过任何人,让他们见识楚国的强大。   她自以为自己掩藏的好,却不知道在皇帝面前这些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但最后皇帝还是同意了。在楚国皇帝看来,自己这个女儿是步好棋,若真能名遍天下,再用来联姻,可是能拿到不少好处。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和刘紫魏不谋而合了。   皇后知道皇帝的计划,默许了。毕竟刘紫魏与太子都是她所出,如果刘紫魏能联姻,对于太子来说也是个很好的筹码,那她与太子当然乐意见到这个结局了。   于是在多方促进下,浩浩荡荡的打着“以文邦交”口号的一行人就这样从楚国出发了。历时三月有余,刘紫魏惊世才女的名声,确实如她所想的那样,传遍了天下。   这时候自认为已经比当下所有女子都高贵几分的刘紫魏,在听到丹书说大雍的这位公主居然也有了封号的时候,嫉妒地攥紧拳头。   她这个封号,还是自己离开楚国前好不容易求来的。那种蛮夷之地的公主,估计连句诗都不会,竟然同她一样有了封号,实在暴殄天物。   心里打着要好好让那位泰清公主长长见识的想法,刘紫魏故作淡定地问丹书:“那位泰清公主,长相如何?”   丹书捂着嘴笑,“不过稚气小儿,如何能与您比。而且,听说大雍那位皇后只不过中人之姿,由此便可知,泰清公主相貌必然平庸。”   “行了,那好歹也是一国公主,要是到了大雍皇宫,你再这般口无遮拦,本公主可不饶你。”   刘紫魏等丹书说完,才假意斥责了几句,然后又问:“那学问如何?”   “听里头传回来的消息,低调得很,平日里并无什么出色的表现,可能是不愿展露。但奴婢以为,那位公主恐怕其实是天赋愚钝,学识粗鄙,才故意遮掩起来。”   丹书才调到这位主子身边不久,却已经把她的性格摸清楚了。   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面前这位三公主,就算嘴上不说,对方心里肯定是极其满意的。   果不其然,丹书说完后,刘紫魏脸上得意的神色更加浓重了。她自认为即将见面的那位泰清公主不能给自己造成任何威胁,便不再问这事了,而是提到别人。   “也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想的,竟然让刘宗俞也跟着过来了。”   听到一个公主直呼自己皇兄的姓名,丹书眼皮也没眨,很快附和道:“对啊,这三皇子生母不详,同太子殿下与您的关系也不亲近,竟也有脸皮来蹭您的光。”   闻言,刘紫魏更加厌恶自己那位三皇兄刘宗俞了。明明她除了性格有些变化外,就没露出什么破绽了,可每次同刘宗俞见面时,他看过来的眼神,都让刘紫魏都觉得自己在想什么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她在心里计划着什么时候把刘宗俞赶回楚国去,却没想到刚才自己口中的人这时正骑着高头大马,伴在马车旁。   楚国三皇子刘宗俞听到马车中传来的说话声,渐渐皱起了眉头。   而另一边,大雍皇宫内。   年纪够了,已经开始上学堂的皇子公主们开始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两国邦交向来是以和为贵,但面对这种打着友好名义来访,实则挑衅的事情,任何一位君主都不会退缩。而作为作战主体的皇子公主们就更加被重视了。   比如二皇子,每日就被宜妃安排得脚不沾地,从学堂回到钟粹宫,还要接受旁的先生的一对一教学,一副势必要为国争光的样子。段妘也顺带被捎上,同时又给宜妃刷了一波一视同仁的好名声。   段启倒是不用人担心,毕竟他向来就是先生眼中的好学生,就算有一日天地崩塌,让他只能选一样东西带走,恐怕他也会选书。   就只有娇气些的三公主段雯每天被逼着学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日日吵着要出去玩儿。   关于这些,段嫣倒是没什么机会看到,因为她被王皇后同李先生扔进了淑妃的长春宫后,就被允许不用去学堂了。   这也是王皇后特别批准的。   明眼人都知道,段嫣是大雍嫡长公主,身份贵重。等楚国那些人抵达后,第一个找上的肯定是段嫣,打人先打脸,只要段嫣输了,就代表着大雍皇室输给了楚国皇室。   在王皇后的提醒下,昌平帝也对这回邦交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虽然他心里觉得王皇后有些大惊小怪了。   昌平帝一直认为段嫣是他几个儿女里最出色的一个,年纪小小便早熟得厉害,智多近妖,他们大雍几乎可以被赞为神童的公主,怎么会怕楚国来的人?   就和学堂里的那伙人一样,昌平帝对段嫣也是谜之信任。认为段嫣即使在诗歌文赋上,虽然没有楚国那位拢月公主被天下人所知,却绝对不会输给对方,她只是低调罢了。   但他眼中不显山不漏水实则是个隐藏大佬的段嫣,这会儿正在淑妃殿里被诗歌文赋折磨得痛不欲生。   王皇后已经向淑妃打过招呼,说楚国使团抵达前,段嫣都留在长春宫内接受她的教导。淑妃不知道段嫣是什么水平,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均考察了一番。   从前朝亡国之君的《长忧赋》到贵李贱杜的五言之争,再有圣人典籍,流传甚广的名篇,加上些琐碎的名人言论,段嫣通通回答不上来。   可在传闻中,这些都是那位拢月公主最擅长的。   淑妃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一小团,没有说什么严肃的话题,她蹲下身温和道:“时间还长着呢,谁知道这楚国使团,能不能顺利抵达这儿呢,不急。”   普通的一句话,透露出来的意思却不一般。   若段嫣真是个稚龄孩童,说不定就会被这番话安慰到,并且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但关键,段嫣的灵魂早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也清楚的知道淑妃并不像表面上这么温柔。于是一听到这话,就明白她这不是随口说的。   段嫣想了想,淑妃说这话也并不代表着她要去做这件事,可能是猜测到了什么。   诸侯夺天子,势必引众怒,群起攻之。而这位楚国的拢月公主,想踩着同样出生皇家的天之骄女上位,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   沉不住气的人先行动手,更有黄雀在后掠阵,都将楚国拢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样看来,这些人前往大雍皇宫的路上,必定是极其热闹。   同时也给她留出了许多准备的时间。   段嫣心里明白那位拢月公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才华,靠的只不过是前世记住的几首诗词,可这个原因又不能对旁人说。并且在世人看来,这位拢月公主作的诗词,就是无可争议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属惊世之才。如果段嫣冒然行动,肯定会被人认为这是出于嫉妒。   只不过,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没有破绽的。段嫣早早就有了个大概想法,对付楚国拢月,现在只等细细打磨了。   而除了段嫣自己,还有昌平帝那一伙对她盲目信任的人之外,王皇后不知道楚国拢月才女真相,对段嫣又知根知底,所以她真没觉得段嫣能全然胜过对方。将段嫣送到淑妃那儿,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希望淑妃能有妙招。   任何事情终究都要从实际出发,高楼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建成的。段嫣现在这个水平,就算揠苗助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可淑妃毕竟是王皇后挑出来临时救场的,不是一般人,她飞鸽传书,刚过一天,宫里就出现了一位陌生来客。   身穿黑袍,脸上罩着面纱的长发女人,全身上下透着神秘气息。   “这是神算子后人,泰清可唤她梅姑。”   神算,天机,上应地会星。   简而言之,知天下已有事,卜世间将来兆。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能百战百胜。”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明显是横在段嫣面前的一大障碍,直白地表示“此路不通”。于是淑妃大刀阔斧,剑走偏锋,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让段嫣往前走。   其中关键,就是这位叫作梅姑的神算子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末世开动物园》by拾光满兜 ++萌宠变美男,rua到手软,咳。基友小可爱的文,超级!可爱!女主金手指粗!   曾经有人指着沈萝背影跟自己孩子说:“宝贝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以后就只能像姐姐一样在动物园铲屎了!”   可随着末世降临,动植物进化,全世界陷入绝望,她的动物园却成了画风清奇的乐园基地。   不管是兽潮还是丧尸潮,都远远的避开动物园,甚至有传言说高阶兽类每月会定时给基地上贡。   “门票价格,丧尸三块,异能者五块,修仙的十块!成精的动植物免费~”   全世界:???   -   世人都说动物园主沈萝是个反派大魔王,她却每天都一脸懵逼的挠着头。   老虎:小萝,那些杂毛兽有什么好撸的,摸我我超软!   黑豹:主人,我没事的... 你去陪其他兽吧,我绝食三天就没事了。   孔雀:它们哪里比得上我?呵,一群小婊崽子。   沈萝:等等?!这是什么修罗场剧情啊!!!   -   直到海洋馆里随意捡到的蛋居然孵化出一只人鱼,山窝里捡来的小鸡仔变成了凤凰,她才发现这个世界彻底玄幻起来。   沈萝:你他妈是哪儿跑出来啊?人鱼居然是蛋生的么?!   银发人鱼却眨着墨绿眼睛凑过来,“你...是我的。”   沈萝:???你不要过来啊!!! 第26章   雍楚两国,相隔甚远。   同样都是兵强马壮,地广物丰,不可小觑。时隔数十载,由楚国太子带队,名传天下的拢月公主随行,雍楚两国再一次进行邦交。   天下诸多势力均将目光落在大雍,更有甚者直接一封函书送往雍皇宫,为了看热闹,直剌剌问是否能让自家孩子来见见世面。   于是除了刘紫魏那一行人,赵、陈、齐、宋四国都或明或暗地派了人前往雍皇宫。   坊间楚国拢月公主的传闻已经被一些文人美化得如同月宫仙子,文曲星下凡。就连大雍境内都有不少人都受到了影响,认为段嫣赢不了刘紫魏。   八月上旬,秋色正好。   楚国一行人如淑妃之前说的那般,一路上遇到不少劫难,靠着精良兵马最后还是花费半月有余,才抵达了雍皇宫。   楚国太子跟在前来接应的小内侍身后,略带警告地看了眼身边趾高气昂的几人,让他们收敛点。   这些人中,除了三皇子刘宗俞和拢月公主,其余都是楚国勋贵的嫡子嫡女。或许是这一路走来听到过的赞扬,让他们变得心浮气躁,在前往居住的宫殿的时候,都昂着头神情高傲,对着各处指指点点。   被敲打一番后,他们才渐渐收敛了些。   刚安顿好,这些人又急着想同大雍的公主皇子比试,以彰显自己的能力,就连楚太子都没说话,默许了他们鲁莽的行为。昌平帝听过这些没甚礼数的请求后,倒是表现得十分大度,说舟车劳顿,让他们多休息几天。   时间慢慢过去,很快到了昌平帝定下的比试日子。   诸国派来的人都渐渐到了雍皇宫,他们里面每一个人都身份贵重,有些或许是纯粹来看热闹的,但也有些是被刘紫魏才女的名声所吸引,专门来看她与大雍公主的比试。   这两人,一个名满天下,冠绝当世,另一个却默默无闻,稚气未脱。   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认为段嫣能赢。   就是在这样焦灼的气氛下,昌平帝于太和殿设宴,烛火乱影,云雀衔灯,百株深红洛阳花堆出盛世繁华。八珍玉食,觥筹交错,美酒佳人,丝竹管弦齐奏,煞是热闹。   承恩侯府和宁平伯府自然在受邀的勋贵之中,段嫣坐在离皇后有些距离的位置上,都没能忽视沈清然投射过来的狂热的目光。   他是王皇后最狂热的崇拜者,每次与段嫣见面,都绞尽脑汁想让段嫣露两手,最好能见识见识遗传自王皇后的书画天赋。但段嫣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所以一直很低调。   这回的比试,在沈清然看来是个难得的机会,能让段嫣一展身手,同时又能让他一饱眼福。故而他从昨夜起,就开始激动得失眠。   只一眼,段嫣就从那张清隽的脸上看到了痴汉表情,她眼角抽了抽,索性扭过头不再看他,而这时目光又正好对上了坐在宁平伯府最边上的殷疏。   段嫣朝他礼节性地颔首,殷疏却好像会意错了什么,直接从位置上站起身,走了过来。   因为目光被殷疏吸引,段嫣并没有发现楚国的那位拢月公主正满脸屈尊降贵靠近。   “你就是泰清公主?”刘紫魏居高临下,垂着眼睛看过去,她发上插满了珠翠,大殿的烛火一照,顿时成了最夺目的烛台,光芒四射。   晃得段嫣眯起眼。   刘紫魏看着面前年纪小小肉乎乎的女童,勾起精心描绘过的红唇。   “看着也太小了些,”这就是在嘲讽段嫣稚气未脱了。   但她自己也不过才十岁,眉毛用青黛细细描过,脸上涂了脂粉,连唇上都抹了大红的口脂,看着倒像是即将出阁的十七八岁少女。再配上她那副成熟世故的神情,要不是有人同段嫣说过这位楚国公主才十岁,她肯定是不敢相信的。   并不打算多费口舌,做无意义之争,段嫣礼貌笑了笑便没有回她。   而这个时候殷疏正好过来,他身后跟着一群世家公子,舞勺之年,锦衣华服,俊美雅正。   方才刘紫魏的话正好落入耳中,这些人又不是蠢的,登时神情就十分微妙。   刘紫魏脸上僵了一下,企图解释:“正与泰清公主开玩笑呢,你说是吧?”刘紫魏又撇过脸去看段嫣,好像段嫣理所当然要为她说话似的。   “公主向来纯善,不善言辞。您有什么事情大可吩咐宫婢,倒是不必……”殷疏一脸欲言又止,引得旁边那些世家公子皱起眉头。   在雍皇宫里当着众人的面,竟然敢欺负公主年幼,这位刘姓公主未免太不把人放眼里了。   其中有些人原本是对刘紫魏十分有好感的,在目睹了这件事后,心中女神突然跌下神台,心情极为复杂,一言难尽。   刘紫魏有些急了,虽然她不一定看得上大雍的这些世家子弟,但她可是把这世上所有适龄男子都当做自己备胎对象的,怎么能忍受自己在男子心目中的形象有所损坏?   于是便双眼含泪,脸微侧着望向虚空,朱唇轻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哀婉柔美,一腔心事无处诉说的脆弱立时让方才还有些怒意的世家公子熄了火,一些人还开始反省自己刚刚言语是不是太过冒犯。   果然,才女的滤镜是无敌的。   刘紫魏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身后一道娇媚的女声斥责了。   “好好儿的为你们楚国接风洗尘,没想到这么没眼力见儿,劳什子弦断,知音少的,这是对我大雍招待的不满?”   张贵妃穿着招摇的团花金缕广袖裙,裙摆逶迤,眉目如灼。只一个照面就将刘紫魏精心准备的妆容打进庸俗地界。   前世的自卑又回到了刘紫魏的心中,她飞快撇了张贵妃一眼。就低下头做出一副伤怀的样子:“只是有感而发,即兴作词罢了,贵妃娘娘何出此言?”   “可消停些吧,本宫身子不好,一听这些个无病呻吟的东西就脑袋疼。你要真不高兴,自回去躺着就是,在这里摆着张长脸,给本宫看?”张贵妃红唇一碰,话就啪嗒嗒蹦出来,砸得刘紫魏面目狰狞。   左侧席上,从陈齐宋赵四国赶过来看热闹的几位皇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场闹剧。   “那位拢月公主,确实才气斐然。”出身宋国皇室的裴曜摇了摇手中折扇,明显地表达出了对楚国的善意。而陈国的五皇子则对这话不加置评,笑了笑,端起案几前美酒一饮而尽。   殿内一派宾客尽欢场面,待时间差不多,众人便都自觉地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坐在上首的昌平帝。   今日的重头戏,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千金海了主角之后》   阮府里有位假千金,天真纯善,被千娇百宠着。而阮觅则是那个从乡下寻回来的真千金,即使搁金窝里养了好几年,在阮家人看来,也去不掉身上的泥味。就连对阮觅一见钟情的南平王世子,最后都为了那假千金三小姐与阮觅解除婚约。   按照常理,接下来阮觅就该妒火中烧,加害假千金,最后害人不成反被扫地出门。   但是——   “三小姐同世子爷又去游湖了,四小姐出来害人了吗?”   “没有,四小姐去榜下捉婿了!”   *   “天成十七年,会试三百贡士中出了五位寒门学子,他们改写了大元朝数百年来权贵垄官的历史,当属不世之材,功标青史。”   此时,被人等着看笑话的阮觅正立在高楼窗边。穿书已经五年了,这个世界现在才进入书中主线,她在等书中那五个高中的寒门学子,也就是书的主角。那五个人,只要随便骗一个回来,就能保她在这本书里活下去。   可一眼扫过去,阮觅心里当即就咯噔一下。   糟了,这几个人怎么都这么眼熟?   #为了活命,我海过几条鱼,说他们是我的独一无二,后来他们见面了,怎么办,救命!# 第27章   说是段嫣同楚国那位拢月公主的比试, 其实是各谴五人,以五局三胜制进行。   文华阁最有名望的大儒出题,旁边立着七八位来自五湖四海的品性端正书生, 作为此次比试出题的见证人。   压轴向来是最重要的,刘紫魏自认为这个位置非她莫属, 便极为自然地坐了下去, 完全没看自己那位太子兄长不虞的面色。   于正前方,搭建起矮矮云台, 四边微勾,台上物件一应俱全。   第一个上场的是楚国一位书香世家的嫡子,姓高名砚, 三岁作诗七岁吟赋, 在刘紫魏横空出世前他是楚国最受期待的神童, 于是小小年纪便束起了玉冠, 神色倨傲。   段嫣坐在众人身后,一眼看过去只注意到了这位高才子头顶滑稽的发髻,她默默看了几秒,才喊了沈清然的名字, “你去试试。”   原先传出来的消息是刘紫魏要单独同段嫣比,但这回楚国太子却向昌平帝请求让其余几人共同参与比试。临阵变卦,本是不被允许的, 昌平帝思忖片刻后, 却同意了。   同时, 昨日承恩候府与宁平伯府就收到消息,定要在今日将沈清然同殷疏带进宫来。否则按着宁平伯府的那些幺蛾子,殷疏能不能好好儿的出现在这宫里都是个未知数。   于是在比试即将开始的时候,沈清然同殷疏就自觉站在了段嫣身后。   按照排除法, 五个名额,段嫣同段启必然要占上两个,而后面的三个名额,就显得弥足珍贵了。不说剩下的几位皇子公主为了今日死磕了多少书流过多少泪,就意义上来看都是不同的。若连臣子都能上,而他们却要狼狈地等在下面,这不是丢尽了脸面吗?   所以当段嫣叫出沈清然的名字,让他上场的时候,二皇子等人脸色都变了。段妘抠着指头,抬头看段嫣一眼,复而又低下去,不吭声了。   云台上书案两张,文房四宝齐全。沈清然与高砚各居一处,正面相对。   大儒发须皆白,从不久前准备好的小匣内随意抽出一张小纸,上面只写了个“画”字。他沉吟片刻,即兴出题。   “应今日之景,两位便以‘宴’为题作上一幅画,如何?”   这简直就是对着自己的长处出的题。   沈清然秀气的狐狸眼眯着,觉得太巧了些。但大儒历经三朝,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是不可能做下这等丑事的。或许,真的能归结于运气好了。   他顿时笑开了花,不看对面的高砚是何反应,自顾自地就开始挥墨泼洒,大开大合。   勋贵席中坐着的承恩候欣慰地捋了把美髯,总算觉得自家这大儿出息了。   相比于沈清然那边的得心应手,高砚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谁也没想到,这第一回 就抽中了作画。同行的几人中,最擅长画的是异姓王年家的小女儿年如意,而高砚正好就是最不擅长的那个。   现在摆在高砚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动手作画,或者直接放弃。   选择第一个,无非就是侥幸赢下,或者败这两个可能,而第二个就是完全不可能翻身的。要让一般人来选,肯定是选第一个,就连端坐在一旁的刘紫魏等人,就算知道高砚不擅作画,都认为他肯定会全力以赴。   可事实却让人大跌眼镜,高砚扬着下巴,直接将只衣纹笔掷在案几上,“这等俗物,不画也罢。”   然后僵着脸故作潇洒地甩了甩衣袖,回到自己座上。   楚太子难以置信,一贯装得温和的脸都裂了,“高砚!”   他压低了声音,冷然非常,足以让人感受到这声呵斥下的怒火。   高砚顿了下,转过身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孤高气傲,“难道说,没有我,你们就赢不了?不是还有咱们拢月公主在?您急什么。”   这后半句话说的,不可谓不阴阳怪气。   楚太子听了,深深吸口气,勉强做出温和的表情,“既然如此,你便在这儿好好等着。”   高氏一族是楚国文人之首,而楚太子之所以能当上太子,也少不了高氏的支持。高砚是高氏这一代最受宠的孩子,楚太子现在还不能同他撕破脸皮。   蠢货。   楚太子刘宗闻心内咒骂一句,不过,这也与他的计划不谋而合,原本就是扔出去试水的石子,自动认输也罢,到底没影响到大局。   但方才实在太过没脸,他便决定自己上场,亲自挽回局面。   那边,沈清然对着自己才开了个头的画,面色茫然。他扭头回去看段嫣,又看看已经回去的高砚,不由得满头问号。   “回来吧,”段嫣招了招手。   不久前,那位神算子后人在长春宫教导的时候,就曾对段嫣说,“所谓神算,不过根据现有之事,推测未来之事。”   若一个人洞若观火,心细如发,他便可顺着琐碎的丝线找寻出最后的真相,甚至推测出不久后即将发生的事。不明此理者,便将其归结为神算天机的晦涩玄学。   梅姑教段嫣识人神色,窥其心思,谋其行事,当你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知道他所有的弱点与优点,还知道他面对这种情况会做出什么反应之后,你便将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淑妃为段嫣找出来的一条路。   即使你才气冠绝当世,可没处施展,一样会成为鸡肋。   不得不说,神算子后人确实担得起这个名声。早在几天前,梅姑就料到了楚国会提出五人制的比试形制,且提前为段嫣安排了些特殊教导。   于是才有了方才那看起来运气极好,不战而胜的一幕。   只是有些遗憾高砚直接放弃,沈清然即使赢了也不怎么漂亮。   段嫣指尖敲着扶手,神色淡淡。   她想着些东西,也就没能发现殷疏正隐晦地打量着她,面庞隐在暗处,借着烛火忽明忽暗。   马上轮到第二轮,楚太子站了出来。他手捏折扇,身量尚未长开,穿着楚国太子衮服倒是撑起几分威严来。   段启跃跃欲试,一点一点蹭到段嫣身边,即使不说话也能让人看到他强烈的渴望。外边传得沸沸扬扬,那位楚太子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段启平日里最多只能抓着个人来听他背书,却还没谁能同他正正经经来个比试,这会儿遇上楚太子,他眼睛都瞪大了,觉得这回定是他上场。   可段嫣却一掌把他按下去,神色寻常地看向那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阿妘,你去。”   听到自己的名字,段妘倏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段嫣,似乎不敢相信会提到自己。   “你去吧,”段嫣再次重复一遍,态度与寻常并无什么差别。   段妘上场,就意味着二皇子段睿的机会更加小了,她看了坐在身边的段睿一眼,从他鼓起的腮帮子,不甘的神色上看出了不虞,顿时心中就升起些快意。   她站起身,初时还有些发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渐渐就镇定了下来。   与楚太子相比,段妘娇小且年幼,作为对手实在不合适。不光是外人这么觉得,刘宗闻本人也皱起眉,虽然他一向相信自己能赢,却觉得对方安排一个公主,是在羞辱他,不禁捏紧了手里折扇,眼底阴翳。   “我不敢看了,”段启担心得再次靠近段嫣,捂着眼睛不敢看,却又偷偷手指张出条缝隙,纠结地露出眼。   旁边的三公主也不在乎到底谁上去,没心没肺得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二皇子段睿则是竖起耳朵听段启同段嫣说话,看样子是对自己没上场极其不服气。   “你看着就是,怕什么。”段嫣淡淡回他。   这份镇定倒是让段启安静下来,他依旧靠着段嫣,捂着眼睛的手却放了下来。   “第二轮,”这次是一长衫书生从匣子中抽出张纸条,他恭敬递给坐在正中的大儒,“先生请看。”   纸条展开,上面工整写了个“诗”,待大儒将试题念出的时候,举座哗然。   谁人不知,楚国能一路高歌,挫败诸国,靠的就是那位拢月公主与她惊世的诗词?   现在这一手好牌,被打的稀烂,谁都不免唏嘘。   好好儿的比比诗词不就行了?作这么多幺蛾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必呢?   楚太子怎么不知道这种抽签的方式会造成风险,但他明明早就安排好了,怎么会......   他终于维持不了那份假面孔,眼露狠色地看向方才向大儒递纸条的那个书生。   竟敢叛他,好得很......   因为之前太多张扬,在前往雍皇宫的路上被人盯上,楚太子自己也作了一番反省,所以这回才会向昌平帝请求以五人制进行比试。那些人不是都说,他们是靠着拢月,以强欺弱才能赢那么多回?那这回,他就要让这些人看看,即使不靠拢月,他们也能赢,且赢得漂亮。   不过一些准备还是要有的,于是比试前楚太子找到那位出身楚国的书生,许以重利,让他在拢月上场的时候,务必将纸条换成“诗词”,毕竟不管他心中有多膈应,拢月的诗词才华确实一直都是他们胜利的关键。   可现在,全乱套了。   楚太子死死盯着那个书生,连大儒出题都没听进耳朵里。   “皇兄,皇兄!”刘紫魏焦急地喊出声,声音尖锐得刺耳。楚太子动了动僵直的胳膊,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盯着他,神色各异。   “已经开始了,你在想什么呢?”刘紫魏自己也慌了,却忍着脾气提醒自己这位太子兄长,“诗题‘道阻’,你看是你先来,还是让对方先?”   分明说已经安排好了,只让她作诗,不会让她与旁人比试别的,现在却他自己抽到了诗词的比试。刘紫魏不禁阴暗的想,自己这位兄长是不是眼红她,并想复制她的路子。   这么一想,她就更加生疑了,开始焦急回忆自己有没有当着他的面念过什么旁人不曾听过的诗,说不定他会趁着没人作证,将那些诗念出来,说是他自己作的呢!   想到这种可能,刘紫魏心里就跟有密密麻麻的蚊虫在叮咬似的,又痛又恨,以至于脸色都扭曲了。   她想起来,就在两日前,她一时炫耀,确实是在刘宗闻面前念过一首诗。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正好就对上了今日的诗题。   难不成,这些都是刘宗闻刻意的?   刘紫魏骤然瞪大眸子,指甲掐着手里的帕子,几乎将帕子撕裂,他怎么能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而此时,站在云台上的楚太子刘宗闻,听到“道阻”两字,也是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刘紫魏前两日说起过的那首诗。   壮阔豪迈,犹如大鹏展翅前的蛰伏,不甘泯然,即使身陷囹圄,却依然心怀远望。刘宗闻当时被诗中意境迷住,得知这是刘紫魏新作的诗后,还反复诵读了几日,以至于现在还能一字不落的记下来。   他隐晦地看向不远处面色难看的刘紫魏,心中想道,就算他用了这诗,也是为父皇争光,她刘紫魏有什么立场责怪他?况且,这诗大气洒脱,压根就与刘紫魏这样目光狭隘的人不符,还不如让他这个太子来吟出,才能让这诗的韵味发挥得更加彻底。   做下决定的刘宗闻一丝愧疚都无,他收拾好情绪,歉意朝昌平帝行了一礼,道:“方才听了试题,一时情不自禁,想到往事,心中万千思绪,便正好化做一首诗,契合这‘道阻’二字。”   昌平帝没相信,只做面子功夫让他圆过去,“那便开始罢。”   刘宗闻清清喉咙,神色郑重地念出了他所谓有感而发的诗。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第一句刚出,这番描述确实符合这位楚太子的身份,于是众人点了点头,等着他的颔联。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转折转得好,不少人开始认真起来。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冰塞河川,雪满太行山,这不就是借此喻人生道路上的艰难险阻吗?妙极!不少慕名而来的文人拍案而起,面色涨红。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   “济沧海!”   “好!”刘宗闻声音刚落,殿内就想起阵阵叫好声,如翻涌波涛,几乎把这大殿的穹顶掀开。   从前,他只能站在刘紫魏身后,看着她享受那些欢呼赞扬,却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会让人迷恋的东西,一旦得到过,就不愿意再甘于平庸。   刘宗闻慢慢将手中折扇打开,心里念头转瞬即逝,他朝众人笑笑,然后回到了座上。   这回的情况,倒是不在段嫣的预料之内,不过也不算差就是。她看着云台上脸色有些白,却仍旧坚持站在那儿的段妘,平静的神情让人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满,还是期待。   其实在段嫣看来,段妘表现得很好,不怯场,即使听完了刘宗闻那首可以称得上无瑕之作的诗,她也没有自乱阵脚,而是稳稳当当地拿了小毫,在纸上将自己想的诗写了出来。   无功无过,平平无奇,这一场,显而易见地,是段妘输了。   她从云台下来时,眼眶终于红了一圈,较之往日动不动就梨花带雨博同情的模样,倒是更让人心疼些。段嫣先前让她上去,只是想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给她一个机会。倒也没想过那位楚太子会来这么一个骚操作,直接从刘紫魏那里将诗句窃取过来,声称自己所作,最后还博得满堂喝彩。   不过,最后还是得还。   段嫣想到自己让人传出去的东西,支着下巴心中好笑,这也是一报还一报。   气氛就此热闹起来。   不少人偏头私语,回味方才那首《行路难》,直觉得曾经心中所想,亲身所历都被纳入其中,共鸣入情,感慨无比。   “本以为楚国有一位拢月公主就不得了了,没成想,还藏着个刘宗闻。”四国皇子席位那边,有人哼笑一声。   “看来这回同大雍的比试,又是楚国胜了。”   陈五皇子提起白玉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他捏着杯子,一双桃花眼往段嫣那儿看去,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那倒未必。”   待有人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却又不说话,自顾仰头饮酒去了。   如今局面,一胜一败,剩下三场至关重要。段嫣不急,只若有所思地观察楚太子那边情况。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回合刘紫魏一定不会上场,就算她想,楚太子也不会愿意让她上去的。毕竟自己刚享受过那样的吹捧,一眨眼又要被别人夺走,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那剩下的,就只有楚国三皇子同那位异姓王嫡女年如意了。   段嫣面上不显,心下已经算过了无数种对策,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她拉过段启,悄声说了几句,直到对面楚国那位异姓王嫡女上了云台,段启才晕乎乎地被放了上去。   “此次为解谜,十道题,一柱香之内,先解出者胜。”   段启听到“谜诗”两字,眼睛瞪得老大,忍不住回头去看段嫣,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这会儿装着谜诗小条的锦盒已经被捧了上来,放在年如意与段启身前。想到上来之前段嫣的嘱咐,段启犹豫地顿了下,然后向年如意比了个让她先抽的手势。   锦盒内的谜诗足有五六十之数,由段启同年如意各抽五张,以示公平。而后这两人再将谜诗公布,分别于纸上作答。   方才段启就是让年如意先选出五张,自己再抽。   很快,十道谜诗就被展开,并由宫女内侍誊抄送至众人手中。段嫣微垂着头,粗略扫过上面的十道谜诗。   倒确实是年如意平日里擅长的类型。   可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段启除了背书,另外一个爱好,便是解谜诗。   如之前预料的那样,年如意看了眼纸条上的谜诗,不过略微思索一番就执笔落字,写下了自己的答案。段启同样不慢,几乎同一时间放下笔。   向来主场作战,都会受到质疑,前两场波折频出,盖过了偏向楚国的旁观者的质疑想法。而到了段启这场,一些本就对楚国怀有好感的人,都开始在心内怀疑大雍是否早就泄露了试题,不然这位大雍名不见经传的大皇子,怎么会与年如意以同样的速度答完题?   要知道年如意可是跟随拢月公主,走过诸多地方,见过世面的。   可一想到在抽谜诗前段启让年如意先抽,那些人又觉得并不像是耍了什么阴招。这么一想,他们又记起那些试题是不久前才写好,而且是在他们一些人的亲眼见证之下完成的。   于是这场比试为平局,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瘫了,发现还没写到阿嫣的部分ㄒ-ㄒ   还有,谢谢大家捧场,等会儿给大家发小红包呀~ 第28章   最后只剩下楚三皇子同刘紫魏。   段嫣没回头, 道:“把最后一局交给你,守得住吗?”   虽然没有直呼姓名,但谁都看得出她这话是对身后的殷疏讲的。   二皇子段睿攥着拳头站起来, “我守得住,让我去!”   “你是靠什么守?靠你那矮个儿?”段妘心情已经平复下来, 这时也知道自己方才能上场多是段嫣给的面子, 便出言讥讽了段睿,“还是说, 靠你那三个三个蹦出来的词儿去逗乐?”   段睿确实还没摆脱学说话的时候的习惯,因着年纪还小的缘故,这会儿说话总是几个字一断, 很少有连贯的长句。段妘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 宜妃又面慈心苦, 明面上对着段妘千依百顺, 暗地里却总让她吃尽了亏。恨屋及乌,加之段睿也是个闹腾不安分的,这两人便两看生厌,时常冷嘲热讽。   段睿圆滚滚的脸气得涨红, 眉头眼睛皱成一团冲段妘凶道:“一边儿去!”然后委屈巴巴瞅了瞅段嫣,又瞄了眼殷疏,见没人理睬他, 沮丧得垮下肩膀, 嘀嘀咕咕:“爷守得住。”   段妘嗤笑一声, 毫不给面子,也就段启温和地上手拍了拍他的头,“皇兄相信你守得住。”可还没等段睿高兴,就又听到段启的下句话。   “那要不要听皇兄给你背《论语》听?”   小脸刹时失去血色, 段睿疯狂摇头,就连身边的段妘都默默挪着步子离开,不敢插话。   这时,殿内响起阵惊叹声。原来,楚国那位拢月公主竟提前上场了!   原先哪次,这位不都是压轴的?这回却改变顺序,是另有安排,还是说真的被逼到这个份上了?   众说纷纭间,殷疏敛着眸子。   因为猜到了楚国拢月公主会这时候上场,所以才把最后一局交给他。说是自信,还是对他的信任?   殷疏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笑了起来,倒是对这位泰清公主接下来要做什么升起几分好奇。   云台一侧,刘紫魏提着裙摆一步三摇,头顶金灿灿的步摇晃成连片脆响。她登上台阶时刻意抚了抚鬓边,葱白的手指衬着乌黑云发,也显出些少女的清丽来。   一些本就慕名而来的人目光炙热,盯着她眼神一刻都不能移开。   “不愧是天下无双的拢月公主,真如那天上皎月,清清朗朗,如梦如幻。”   “是极是极。”   殿中一些人出身虽比不过皇族,却也勉强能够上雍皇宫一封入宴函,他们离开故土,一路追随着这位才华横溢的拢月公主,拍马屁的事儿可没少做。   这些赞扬声都传进刘紫魏的耳朵里,她隐晦地勾起嘴角,心内自得。刘宗闻竟敢剽窃她的诗,还想压着她不让上场,可最后年如意赢不了,不还是得靠她挽回局面?   可一想到刘宗闻临时改变比试规则,而且“诗词”的试题已经被抽中过一次,刘紫魏就恨得身体发颤。   明明像往常一样,靠着她赢就行了,还非要证明他们不是靠着她赢的,弄了这个破规则,现在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紫魏抹得鲜红的唇气得哆嗦一下,眼神示意刘宗闻让他快点。   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她真是不想再搭理自己这位皇兄,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还成天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坐上这太子之位的。   反正当刘宗闻将那首诗据为己有之时,刘紫魏就恨上了他。就算刘宗闻自云台上下来后同她解释情况特殊,为应急之用,她也只是面上理解,心内讥讽。   要真是对她心怀愧疚,上一场就不会压着她,而让年如意上了。   收到刘紫魏催促的目光,楚太子低下头眼中冷色一闪而过,再抬起头时又恢复如常,他朝昌平帝道:“拢月自幼痴迷诗词之道,此回周游列国,也是为了同各国能人切磋诗词,增长精进。若让她比试旁的,恐怕失了初心。遂,恳请大雍陛下让拢月同泰清公主比试诗词。”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四国皇子那边有人忍不住乍舌:“也真豁得出去......”   还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自己改了规则,到了后面发现并不合自己心意又要改动,实在不顾脸面,够豁得出去。   那些议论声让刘宗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但是事到如今,只要他们能赢下这场比试,就不用再担心旁人闲话,毕竟话语权终究是掌握在胜者手中。   下定决心,刘宗闻开始计划如何才能让昌平帝不得不应下他的请求。   “泰清,你看如何?”昌平帝面色威严,教人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直接回答刘宗闻,而是先问了段嫣。   众人这才想到,此回同拢月公主比试的人,就是这位泰清公主了。   段嫣毫不怯场,顶着众人目光朗声道:“既然他要改规则,便让他改,以免人背后说我们大雍度量不行。”   原本有这个打算的刘宗闻动作一僵。   “不过凡事皆有来有往,他们要改,儿臣也要改。”   昌平帝颇有兴趣,问她:“那泰清说说看。”   “拢月公主想要与儿臣比诗词,那儿臣便同她比经算。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经算术数只是其中一道,总不会连这些都不曾学过罢?”说到最后一句时,段嫣甚至明晃晃地看向刘紫魏。   收到这样赤裸裸的挑衅,还是她一直瞧不上的人,刘紫魏感到可笑的同时又一股怒意直冲天灵盖,她捂着嘴娇笑一声,没多想就在刘宗闻之前应下了。   “乐意奉陪,荣幸之至。”   刘宗闻脸色瞬间全黑了。   段嫣可不管他是不是后悔,径直就上了云台,同刘紫魏各占东西一角。   一书生问道:“两位殿下,是先比试诗词,还是经算呢?”   段嫣颇有些小孩子气地扬起下巴,指向刘紫魏处,“来者是客,便让她先。”   台上传来两三声笑,刘紫魏有些茫然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指头绕过簪上珠玉流苏,触感冰凉,人也冷静下来,然后对着段嫣假笑道:“那便多谢泰清了。”   直呼封号,意图将自己抬到更高的地位。   段嫣扫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着大儒那边颔首,示意可以开始了。   因为是临时提出来的要求,而且是今日第二回 比试诗词,大儒思维跳脱地挑了个与前一个完全不同的题。   “这回,便以‘儿女情长’赋诗,口头作答,纸上誊写,均可。”   刘紫魏飞速在脑中搜寻有关儿女情长的诗,略去几首她之前在众人面前使用过的,其中最出色的就是北魏昭成帝十九世孙元稹的《离思五首》,言浅之处见情深,扣人心弦感人肺腑。   自觉这次比试已经十拿九稳,刘紫魏故作文雅地将鬓发往后一挽,矜持道:“倒是有些灵感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静静站在那儿,远远瞧去也有点美人像。一旁静待她开口的书生刚想提醒她开始,伴在昌平帝身边的张贵妃就懒懒开了口:“还要本宫请你不成?没点儿眼力见。”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被张贵妃讥讽得颜面尽失,刘紫魏只感觉就连头顶簪着的流苏脆响声都在打她的脸。但那位是大雍出了名的宠妃,极得圣心,刘紫魏也不敢做什么,只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要太狼狈。   不就是个出卖皮相的女人,有什么得意的,等日后年老色衰,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心里咒骂一番,倒是不敢再拿乔,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吟诗。   刚出第一句,段嫣就听出这是哪首。元稹《离思五首·其四》,前世被誉为最哀切的悼亡诗之一,不得不说刘紫魏眼光还不错。并且在没有人特意说明的情况下,恐怕也没人能想到这是首悼亡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多妙啊,一个为情所困,将感情珍藏在心间,就算分离却依然忠贞怀念的少女形象就这样显现出来。刘紫魏应景地双眼含泪,实在博得在场不少人的好感。   斜刺里突兀插进一道话来,“拢月公主不亏是奇女子,周游诸国,阅历丰富。”   段嫣声音清脆,乃至殿中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一些仰慕刘紫魏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开始怀疑他们中是否有人瞒着藏着同心中神女发生过什么。   也有一些人面色有异,据他们所知,那位拢月公主并不曾与谁展开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而联想到她的年纪,虽说勉强能算是少慕知艾,如今却吟出这等情深的诗,总让人感觉到几分违和。   本来还在等待着众人吹捧的刘紫魏后知后觉,她可是为了日后能嫁给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才设计这么一趟比试,要是就在这里被泼上不检点的脏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完全没想到另一点,只将重点放在段嫣设的烟雾弹上。   “泰清公主,话可不能乱说,女子的名声哪能这般随意调侃。不过念及你年纪小,便不同你计较了,日后定要谨言慎行。”   王皇后与昌平帝都在上首端坐着,刘紫魏倒是摆起副指点的面孔来,丝毫没有想到自己这行为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刘宗闻脸色一黑再黑,忍不住呵斥:“拢月,慎言。”   场面静了静,刘紫魏不以为意撇着嘴角,到底还是闭了嘴,不过依旧是那副不屑中带点看好戏的神情,她笃定了段嫣作不出什么好诗来,就算能作诗,也比不上她的那首《离思》。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下一秒段嫣直接就对昌平帝道:“儿臣认输。”   “本就不擅长作诗,还偏要同儿臣比这个。都说楚国拢月公主有大才,于诗词上造诣极高,且年纪又比我长上几岁,比起来,这不是欺负人吗?”   有些无赖的话被段嫣说得坦荡,将自己心里的不满表达出来的同时又让人生不起恶感。毕竟确实年幼,满脸稚气,谁也苛刻不起来。   连昌平帝都笑着摇头,放过她这回任性的举动。   可对楚国那些人来说,这就像是一拳头打在空气里,有劲没处使,倒把自己憋坏了。   尤其是刘紫魏,绷着脸,扯了扯嘴角,最后露出个扭曲的笑,“泰清公主,可是太紧张了?慢慢想也没事。”   虽然还是赢了,却没有一点儿赢的喜悦,没有见到对方崩溃失落,还被扣上了一顶欺负年幼的帽子。   这是刘紫魏怎么都没想到的。   不是说古人含蓄内敛,羞于表达?怎么面前这人不按常理出牌?   不等刘紫魏继续吐槽,段嫣挑选的经算时间已经到了。   在听闻楚国一行人即将抵达大雍,与他们进行比试的时候,段嫣想到的对付刘紫魏的办法就是同她比经算。毕竟谁也没说,要打败这位拢月公主只能比诗词啊。   将一个人比下去,并不一定是要将她拉下来,当你爬得足够高,走得足够远时,再回头,便会发现对方早已被抛在身后。   同样,只要她能在经算上赢过刘紫魏,且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便无人再能将“大雍公主比不上楚国公主”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实力向来是最好的利器。   刘宗闻向昌平帝提议将比试换成诗词,对于段嫣而言,更是正中下怀。   如果没有刘宗闻这一打岔,段嫣还要自行找人提起这件事,说不定还会给在场人留下主场欺压来客的印象。   不过如今,一切都被对方安排好,段嫣只需要只等着最后的阶段结束,就可以收尾了。   “今有河宽五尺,两鱼对穿而游。大鱼日一尺,小鱼亦一尺。大鱼日自倍,小鱼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游几何?”   这是最基础的经算,段嫣听一遍便在纸上写下答案。在不久前,段嫣就发现她一旦接触诗词文学类的典籍,便会头脑困顿,意兴阑珊,而对于不管是简单还是繁复琐杂的经算术数,却总能提起百分的精神。   然后她恍惚想起,自己当年好像是个理科生。选择理科的原因就是一看见书上那些大段大段的句子就头晕眼花。   所以这些月来,她表现得像个真正的低龄学渣,就是因为到了这个时空,厌文的特质被无限放大了?   当时段嫣沉默了一阵,心情复杂。   不过用来应付现在这种局面,精于经算也是一大优势了。   不同于段嫣三两秒写下答案,刘紫魏光是回忆题目内容就花了几分钟,而后又用脑子里唯一记得的一点东西磕磕绊绊解出了答案。   她引以为傲的记忆力竟然只能作用于诗词上,刘紫魏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回的经算,悬了。   但她又安慰自己,段嫣不过是个土著,就算在经算上有点天赋,肯定也比不过她,现代那些精简下来方程式与算法,可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能想出来的。   于是刘紫魏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心态,浑身透着优越感。   第一道题刘紫魏险而又险擦线过,第二题马上就出来了。“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以百钱可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另,鸡翁不得四之数。)”   台下不少人都开始心算这道题目,段嫣依旧是听过一遍就干脆地在纸上写出答案。有几个认为这道题目有些意思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似乎没想到这位方才认输认得利落的泰清公主在经算上会这般有天赋。   刘紫魏这时额头急得出汗,她设了X,又再添了Y与Z,最后却还是算得一团糟,她面色羞耻地像人要了纸笔开始一步一步走公式。   “时间已到,下一题。”可还没等她理清头绪,一旁计时的书生就扬起了手,同时开始念下一题。   “九百九十九文钱,梨桃买一千......”   念题声越来越远,刘紫魏感觉自己似乎漂浮在夜海之上,色如墨汁的乌云一团层着一团,渐渐压低,缓缓包围在她周身。鼻尖空气几近稀薄,窒息感笼罩过来。   她眼里只有段嫣做题的笔,同那纸上隐约的答案,眼白慢慢有红丝攀爬而上。刘紫魏重重喘息,喉咙间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土著而已,为什么要来挡她的路......   不肯能的,她一定是作弊了,对,没错,绝对要揭穿这种卑鄙的把戏。   于是当段嫣再次落笔写下答案时,余光就看见刘紫魏走了过来,状若癫狂,神色偏执。   她警惕地往后退,并冷静地向侍卫招了招手,在刘紫魏不正常地扑过来时向右一闪,躲了过去。   王皇后同张贵妃猛地站起身,冷冰冰喊道:“行刺公主,将其拿下!”   霎时间殿内风声鹤唳,带刀侍卫齐齐围拢,气氛冷沉一片,凝重非常。   段嫣在侍卫赶到的那一瞬间,便知道刘紫魏的下场了。   “谁给你们的狗胆!放开本公主!”刘紫魏极力挣扎,指着段嫣大喊,“她在作弊,你们看不出来吗?肯定是那些人早就同串通好了,泄露试题,不然她怎么能答得出来?”   大儒年逾古稀,面容和蔼,闻言也没生气,只宽容地摇了摇头。   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就是捅了马蜂窝了。大儒桃李满天下,学识出众,从不藏私,极受文人爱戴,不仅在大雍境内,就是陈赵齐楚宋五国之内,都有他的学生。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刘紫魏那番话将大儒骂了进去,就是等于将他们父亲骂了进去。登时一群人就恼了,呵斥声不绝于耳。   “小儿乱语!”   “莫不是自知实力不济,特作狗急跳墙状,来惹我等开怀?”   “不真不善,无良无德,小人之举!”   楚国一行人皆变了脸色,楚太子慌忙向昌平帝求情,“拢月她只是年少不知事,还请绕过她这回,来日楚国定备重礼向泰清公主致歉。”   “已是名满天下的才女,怎还能称呼其为孩子,岂不是辱没了身份?”   王皇后淡声开口,语言平和却堵了刘宗闻的所有借口。   与此同时,不仅是大雍的文人茶社内,就连另外五国,都被一小册诗集掀起了滔天波浪。   《将进酒》《赠汪伦》《静夜思》一个个耳熟能详的诗名都出现在上面,文人们本以为这是拢月公主的爱慕者为表心意,特意做出来的诗集时,却在诗的署名之处看到了“李太白”三字。   不等他们奇怪,后面的书页又出现许多从未听闻却一眼便知道是精品的诗句,众人惊叹连连,而后又发现这些诗下的署名,竟然通通写着“李太白”三字。   “王兄,你来瞧,这王摩诘是何人?此等大才,你我竟是从未听过。”   只见那本小册同王姓文人手中的又不一样,全是一位叫作“王摩诘”的人的诗作,他兴奋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又在里面看到一首极为熟悉的诗。   “这不是......”   “拢月公主前阵子刚作的新诗,怎么也在这上头?”另一个人接过他的话,惊讶出声。   闻言,四周人纷纷翻开自己手中的册子。   “我这儿是个叫杜子美的,确实夹杂了几首拢月公主的诗。”   “还有这儿,也有她的诗!”   几番验证,文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有一人弱弱举起手里的册子,“我这儿有一篇诗,名为《离思》,署名元稹,字微之。按照这书页墨迹,最晚也是数日前做出来的。可方才宫里传出的消息,拢月公主同样作了首《离思》,与这册上的一字不差。”   “怪哉,怪哉......”有人喃喃自语,“我有一好友,常说夜间梦醒时分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吟诗,且不久后那诗总会由拢月公主作出。他还以为这是同拢月公主缘分颇深,一直心向神往。”   “竟有此等奇事,这位兄台,不知你那朋友姓甚名谁,可否引荐?”   “姓李名贺,字少吉,不过已于不久前病逝了。”   ......   与这些小册子一齐席卷诸国的,还有段嫣精通经算的名声。各国向来重诗词轻经算,认为这是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可总有那么几位德高望重的人,坚守着经算术数,于诗词波潮中不忘本心。这回雍楚两国的比试,最后结果竟是大雍泰清公主以经算压过对手,一举成名。   那些人看准机会,立即出手,宣扬起段嫣的事迹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起,我就是钮钴禄·六千·上都了!感谢在2020-08-21 18:09:53~2020-08-22 20:4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瓜糖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倾茗茶 20瓶;玲珑九心花、又忘了给清光买指甲油 5瓶;何如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太和殿内。   刘紫魏压根不管那些人怎么呵斥, 她只盯着段嫣,脑中混沌一片。她来这个世界就是天命,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得到自己想要的, 明明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可为什么?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要来拦路?好好被她踩着, 趴在那儿瞻仰她的风光不行吗?   偏执到极致, 刘紫魏突然头脑清明了些。她回忆着段嫣的各种举动,与之前打探来的消息完全不同。   宫里传出来的画像, 沉闷古板透着老气,而自己面前这个却气质极好,整个人像雪里出来似的, 灵气得很。她身边的宫女也说过, 这位泰清公主自小就愚钝, 连书都背得磕磕绊绊的, 怎么可能解得出那些连她都解不出的数题?   肯定和她一样,是穿越过来的。   越想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刘紫魏神情诡异,目光阴冷。   既然你不让我好过, 那你也别想安生。   这古代最重视鬼神,只要将面前这个不是原装货的事情一公开,到她时候肯定会被人活活烧死祭天。刘紫魏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嚣张了几天, 后来突然看到一个发疯的宫女被乱棍打死, 这才吓得老实起来。她就不信, 这泰清公主借尸还魂的名声传出去,雍皇室还敢留她。   想到这里,刘紫魏痛快极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这美妙的场景了。   她按耐住兴奋, 故作高深对着座上王皇后道:“难道您不觉得泰清公主近来有什么异常吗?相貌突然发生变化,性情大变,还骤然间从一个不通诗书的人变得精于经算,这一切,您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段嫣弹了弹捏在手上的纸张,给了个眼神过去,见刘紫魏那副既想吊人胃口,又恨不得飞快将一切说出来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你想说什么?”王皇后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语气柔和,垂眸间偶尔泄露出漠然却让人心惊。刘紫魏毫无觉察,还以为这人上钩了,连忙大声道:“您难道没听说过,借尸还魂?您面前的这个,根本就不是泰清公主!她只是个孤魂野鬼,占据了您亲生女儿的身份,享受着这原本属于您女儿的一切!”   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   人崇拜神鬼,期以福泽的同时又忌讳非常,往往用神鬼来解释一些怪异的事情。若哪户人家半夜出行,或是整日哭啼,四周邻里都会纷纷避开,认为这是惹上了孽障,晦气。   更不要说什么妖邪上身,借尸还魂,只要有一点这个端倪,肯定会被人绑起来处死,借着保四方平安的借口消除让自己恐惧的东西。   能想出这个,刘紫魏也是动了脑子了。段嫣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她还能说出些什么,完全没有被人说是孤魂野鬼的惊怒与愕然。   此时殿内已经静了下来,毕竟借尸还魂的说法太过骇人,谁都息了声。   楚三皇子刘宗俞却若有所思,看着刘紫魏同昔日全然不同的模样,心中闪过了然,随后对身侧的年如意使了个眼色。   “泰清与平日有何不同?本宫倒是没看出来。”听完那番话,王皇后偏头与张贵妃笑说道,“不知张贵妃觉得这孩子同往日有什么不同?”   “除了长开了些,倒也没旁的,她自小聪慧,连陛下都夸心有七窍,不露锋芒,您又不是不知道。”张贵妃难得接上了王皇后的话,轻飘飘瞥了眼刘紫魏,“这是怎么了?瞧着咱们大雍的公主聪慧,来泼脏水了?”   有些话王皇后不便说,张贵妃说却无碍。   两人你问我答,轻易就将刘紫魏的话变了个意思。台下众人也纷纷品出里头的味来,不轻易被挑拨。   异变突生。   楚国使团的方向,年如意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刘紫魏,双眼含泪。   “约莫半年前,你落水被救上来之后,整个人就变得奇奇怪怪,竟然连我都不认识了,紫魏同我关系最是要好,怎么会无故同我疏远?且她向来不耐烦吟诗作对,常与我说这是要人命的东西,可你却、你却......”   似乎是震惊悲伤得不能自已,说不出话来,年如意扔出这爆炸性的消息后就扑在小几上悲切痛哭起来。   事情出现大反转,原先因为仰慕刘紫魏而特意靠近云台的人瞬间退后几尺远,连看都不敢看她。   这可是借尸还魂!谁知道会不会染上什么?   刘紫魏怎么也没想到年如意会说出这番话,捕蝉的螳螂被黄雀一击致命,她连解释都结结巴巴:“你、你莫要乱说!皇兄你快帮我作证!”   她死死扒着最后一根稻草,惶恐于溺水。   刘宗闻却犹豫了,他是楚国太子,生来高贵,身边绝对不允许出现什么污点。虽说这是他胞妹,可背上借尸还魂的名声,就算不是真的,也会对他造成影响。难道日后别人一提到他这个太子,首先就要想到他有个不详的胞妹?   只要刘紫魏被处置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再将事情说出去。刘宗闻这样想着,便沉默了。   这相当于默认了年如意的话。   段嫣看着这场背离的戏码,想到了楚国三皇子刘宗俞。   早在楚国一行人刚入皇宫的时候,那位楚三皇子就来找过她,有意无意提起自己那位皇妹近来行事怪异后,还透露了些楚太子的打算。虽然都是些段嫣早就知晓的事情,却还是给了他一个承诺,当作两人联盟的甜头。   胜下刘紫魏,打开楚太子的缺口。   而后的事情便都交给刘宗俞。   段嫣站在侍卫身后,目光所向之处是那位痛心疾首指控刘紫魏的异姓王嫡女,她每说完话都会隐晦同刘宗俞交换眼神,不特意观察很难发觉。   听闻这位楚三皇子生母不详,在宫里一向没什么地位,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手段气魄实在了得。   而那位楚太子就勉勉强强了。收买个书生都能被抓到把柄,还想着在雍皇宫里操纵试题。   段嫣想到这儿,也顺带看了看楚太子的脸色,如意料中的那般青里透黑,难看至极。   这时,昌平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弯下腰低声说了什么,王皇后坐得近,听了之后眸子一敛。   “咱家有事儿得问问拢月公主,这些诗都是您亲自作的?”昌平帝不说话,那内侍总管领命举起手里的一沓纸张,上面全是刘紫魏传往各处的诗。   “是!是我作的诗!”恍若大旱逢甘霖,窒息前又被人从水中救起,刘紫魏极力想让众人摆脱注意力,大声回了内侍总管的问题,“有什么问题吗?但大部分手稿都在楚国皇宫里,不如让我先回楚国,有什么事日后再议。”   只要回楚国,就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借尸还魂的事情,到时她再派人将段嫣的异常之处大肆宣扬,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自己就彻底干净了。   刘紫魏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脸,一一记恨上。待她回去后,刘宗闻、段嫣、年如意,一个都别想好过!   “您想回楚国,那可不行。”内侍总管慢条斯理,“这些是方才送进宫的联名书,天下文人告你刘氏紫魏,为谋名利,剽窃名诗,此行此举,罄竹难书。”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他手上的只是皇城脚下文人们的联名书,而其他五国的联名书,则是正快马加鞭,在送来的路上。能以一举之力惹怒天下文人,这位公主也真是个奇人。不过,过了今天,还能不能端着这公主身份,就不好说了。   内侍总管轻蔑地想道。   “不可能!”听到竟有人告她剽窃,刘紫魏第一反应就是反驳,那些古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人故意算计她。刘紫魏渐渐忘记方才惊吓的恐惧,吊起眼质问,“何人告本公主剽窃?让他亲自过来,倒要好好与他对质一番。”   不见棺材不落泪,瞧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段嫣也没觉得意外。她几日前就用金币从系统那里将现代的诗词全誊抄下来,制成诗集,散往各处。到时候只要稍懂些的,都能看出这里面的不对劲。   诗词皆有风格,有谁能今日婉转,明日豪放,不久后又哀婉缠绵?   刘紫魏在名利里昏了头脑,自然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现在她不认,没关系,只要文人怒火一日不熄,心怀正义之人一日不绝,她就休想遮掩过去。   在段嫣的授意下,殿内位高权重的人也都拿到了那些诗集,他们翻开一看,表情比外头那些文人更加难看。   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剽窃!   竟还有脸面称这是自己亲作?   此时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刘紫魏说话了,他们或是交代下人,让赶快把家中收藏的刘紫魏的诗集烧掉,绝对不能与这人扯上任何关系。或是嫌弃地离开座位,直呼晦气。   而楚太子也正翻开一本诗集,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行路难》三字,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往下看去。   与他比试时的那首《行路难》一般无二!   那个贱人剽窃他人诗词,却反倒害了他!自觉无辜却被牵连的刘宗闻捏紧了手里的诗集,看向刘紫魏的眼神带了杀意。   “公主金贵,一般人可不敢来与你对质。不妨先看过这些,再说话也不迟。”   内侍总管挥了挥手,宫人们将厚厚一沓诗集搬到刘紫魏身边。最上头那本,署名,李太白。   刘紫魏只看了一眼,便血色全无,手脚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换个名字,叫钮钴禄·早更!感谢在2020-08-22 20:43:52~2020-08-23 12:2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柯基仙女 2瓶;质安、甜甜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以才女之名震惊世人, 而又在短短一天之内从天穹坠落,砸起灰尘,搅出一片乌烟瘴气。   楚国拢月公主的名字, 从前有多耀眼,现在就有多令人嫌弃。   且密友作证, 半载前性情大变, 有借尸还魂的传闻。在刘宗闻命人将刘紫魏的嘴堵上拖了下去时,有个别国的权贵皱眉, 建议道:“要不取些柚子叶来,消消晦气。”   要不是碍着刘紫魏还有个公主身份,他们不好随意处置, 现在肯定都将人处置了。   刘宗闻看都不看一直在挣扎的刘紫魏, 在他眼里, 这已经是个废人了, 毫无用处,只会拖后腿。   他朝着那位大腹便便的权贵拱了拱手,“此事是我楚国有愧诸位,届时定有赔礼, 不如今日之事便让它过去。若传出去,也让人生出太多不必要的猜忌。”   然后又转了身,环视一圈, 相当于方才那话是向所有人说的。   其意思便是闭好你们的嘴, 如若不然, 就等着承受楚国的怒火。   宋国那边有人嗤笑一声,传进刘宗闻耳朵里,他动作顿住,很快又若无其事, 当作没听到。   段嫣可不管他这些花架子,直接了当宣布:“这回比试,是我大雍胜了。”   “自然。”刘宗闻摇着折扇,强行摆出副翩翩公子气度不凡的架势,殊不知自己看起来可笑万分。   现在没人提起,不代表没人记得,方才那首《行路难》可是剽窃之作。众人已经看过诗集,这时都明白过来,不是这位楚太子剽窃原诗人之作,就是其妹拢月公主剽窃后,这位楚太子再次从自己妹妹那里盗走了诗文。   堂堂一国皇室,竟为众人提供了这样的笑料。还好这里的人身份都不俗,是连楚皇室都不能轻易动的,不然这楚皇室还真能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就是不知道,经此一事,这位楚太子要怎么挽回自己的声誉,怎么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接着刘宗闻的话道:“你们输了,可有什么表示?”   “对啊,以往那拢月公主每赢过一人,可都是要摆宴三天庆祝呢!”   又是刘紫魏。   楚太子难堪地撑起笑,心里骂了句废物。但这群人年长嘴毒,每说句话就让他被逼退一步,到最后实在无路可走,只能留着冷汗应承下来。   “诸位说的对。”楚太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准备好了,便劳烦告知一声。”没见到狗急跳墙的一幕,段嫣有些遗憾,不过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因为诸多原因,最后一场比试就取消了,大雍直接获胜,殷疏也不用再上场。   在收到二皇子一个莫名得意的眼神后,殷疏温温笑了下,并不接招,直让段睿觉得胸口闷得慌。段启注意到这边,亲近地拍着殷疏的肩,“是少了个锻炼的机会,不过也不用遗憾,日后同我好好比试比试,也能精进的。”   他面庞稚嫩,说起话来总老气横秋。在二皇子等人眼里,简直比先生还要可怕。   这会儿段睿一看自己这个皇兄来了,连忙撒丫子跑开,连带着段妘也没影了。   “泰清公主,已经回了吗?”殷疏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段嫣的身影,便问了段启。   段启挠头,“似乎是先离去了,泰清每日都很忙的。”   另一边,段嫣在回坤宁宫的路上遇见了刘宗俞。他略浮夸地表示了一番对于这个巧遇的惊讶后,就跟在了段嫣后面。但这只是做做样子,段嫣知道他会找过来,刘宗俞也知道段嫣在等他。   “泰清公主可曾见过借尸还魂之人?”   段嫣本以为他会问楚太子的事,却听到了这个问题,她面上不显,作出沉凝之色,“曾在话本里见识过,难道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事儿?”   “我那皇妹,泰清公主认为她是年如意说的借尸还魂,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呢?”刘宗俞停下脚步,突然回头看段嫣,那双温润的眼睛里看不出打探之色,却仍让人心头一惊。   段嫣面色如常,回望过去,“我又不了解她,能告诉你什么?”   这话说得不客气,却让刘宗俞笑了,他弯下腰看着面前的人,“说得对极了,从前她最是黏我,要说有没有换了个人,我应当是最清楚的才是。”   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分明之前这位楚三皇子还联合年如意将刘紫魏打入谷底。   段嫣不动声色,“听三皇子这话,似乎与拢月公主关系甚好?”   “她八岁前,都是跟在我身后长大的。”刘宗俞看着段嫣,像是在看着什么人,眼神温和如水,“她那时候,比你个子还要矮些。”   “既然如此,三皇子今日所为,不怕毁了拢月公主名声?”   “待我登上那位置,自无人敢说什么,”刘宗俞声音越压越低,最后就几乎只有段嫣能听到,“那泰清公主,究竟有没有能让人清醒的办法呢?”   这人此时破开伪装,似暗处最凶猛的捕食者露出全貌,有十分的信心猎物不能逃脱。   段嫣丝毫不受影响,没什么表情的径直往前走去,也没有回他的话。   刘宗俞摇摇头,直起身也慢悠悠跟在后头,开始打感情牌,“母后生下太子后,是想着再生一位皇子的。只可惜紫魏是位公主,她便不怎么喜欢。小时候她总躲起来哭,太子皇兄也不同她玩耍,我便与她当了几年的好兄妹。这般可怜见的,泰清公主当真无动于衷?”   “与我又无干系,”段嫣对这话中意思视而不见,淡漠得很。   刘宗俞无奈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什么。段嫣回头,“当真?”   “当真。”   “那我倒是可以找找古籍,或许那上头有解决的法子。”段嫣得到好处也没完全应承下来,只含含糊糊给了个可能性。   “那便有劳了。”刘宗俞看起来信心十足,好似段嫣点头,事情就一定办得成一般。   自此两人分道离去,段嫣回到坤宁宫后并没有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寻找古籍,而是打开了系统。   *   刘宗俞回到了雍皇室为他们准备的住所时,看到年如意正在等着他。   “殿下。”   刘宗俞越过她,满庭风声都肃静起来,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年如意咬住下半唇,不甘道:“殿下何必护着她。”   或许是为了年如意口中的那个“她”,也或许单纯是为了回答年如意的话,刘宗俞停了下来,微侧过脸撩起眼睛,青玉的发冠于光下越发温润。   “我说过,她不是紫魏。”   年如意刹时背后生凉,慌乱道:“难道您还相信什么借尸还魂的说法?您再清楚不过了,这只是我们用来攻讦太子的借口!紫魏她早就变了,您何必执着早年的情谊?她被利欲蒙了眼,已经不是当初跟在您身后跑的小姑娘了!”   “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余的,不必多管。”   那道身影逐渐消失在长廊阴影里,年如意舌尖已经尝到淡淡血腥味,她垂下头,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半载前,她同紫魏游湖,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如今却成了她午夜最惊惧的梦魇。明明两人像往常一般笑闹,戏耍,可她失手将人推进了湖中,再将人救上来时紫魏已经陷入昏迷。   刘紫魏是嫡公主,还是三皇子最亲近的人,年如意那时候害怕极了,第一反应就是隐瞒自己失手将人推下水的事实。她一边祈祷着刘紫魏一定要醒过来,一边又担心着她醒过来之后自己的谎话被戳穿。   后来,刘紫魏醒了,却忘记了一切。年如意每日听着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知道她巴结太子,奉承皇后,爱慕虚荣嫉妒成性。   此后她们再无交集,刘紫魏连最疼她的三皇子也记不得了。   而三皇子却一直认为现在这个,是顶替了紫魏身份的冒牌货。他在等着真正的紫魏回来,暗中护着她,一边又让这位拢月公主吃尽了亏。   如今想来,年如意已经分不清自己那时候的心情是庆幸还是是忏悔。   她抖着手,眼眶红了一圈。   人有私欲,终究两难全。   而被他们议论的刘紫魏,已经被人绑了起来,嘴上堵着棉布,只能发出点呜咽声。   楚太子从门外进来,冷眼扫过去,便厌恶地撇开眼,同身边谋士模样的人商量:“这般情况,带回去也是拖孤的后腿,先生可有什么好计策?”   听到这话里的意思,刘紫魏惊恐万分。她拼命蹬着腿挣扎,喉咙间发出的声音闷沉,凌乱发丝间露出的一双眼睛全然是恨意和咒骂。   她是楚国嫡公主,刘宗闻只不过一太子,竟想瞒着父皇母后处决她,他怎么敢?!   但不管她多么不愿相信,刘宗闻就是这么打算的,将楚国拢月公主永远留在大雍,不管是活着,还是一具尸体。   那个谋士沉吟片刻,道:“拢月公主如今名声已坏,确实不能再留在您身边了。要想悄无声息地解决,只有一个办法。”   “先生请说,”刘宗闻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对着谋士拱手。   “拢月公主在这雍皇宫出事,影响最大的人,可不是您。”   这一句话,骤然点醒了刘宗闻,他想到什么,脸上一片快意,随后却又假惺惺地犹豫起来,“如此行事,实在有些违背孤的原则。”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太过良善,但是时候取舍了。”   “那就,照先生说的办罢。”   这位楚太子勉强神情下满是小人的得意,虚假得令人作呕。谋士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可爱说,因为这个文名差点放弃。难道大家不是因为这个文名点进来的吗?(苦笑)之前还高兴好几天,以为自己是个取名天才。感谢在2020-08-23 12:25:39~2020-08-24 22:1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呼小呼、罐子、西瓜糖球、鱼鱼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菩蕾 92瓶;本草木 21瓶;喵喵喵 5瓶;对斑爷实施-入……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比试已结, 梅姑也打算离开。   临走前段嫣去送她,那个黑纱蒙面的女人蹲下来问:“我神算一脉,代代单传, 积累下来的东西远超过世人想象。我素来不理这些身外之物,是以东西比上一代还多。这些都会留给我的弟子。”   她一双美目看着段嫣, 没什么表情却让人一下子明白其中意思。   “江湖很大, 与在宫里透过宫墙看到的不一样。天无尽头,地皆通行。你会喜欢那个地方。”   口吻笃定, 段嫣都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外面的模样。   在教习的这段时间,梅姑说话向来都是能一个字就不两个字。这还是第一回 这样花费口舌拐弯抹角。   只不过段嫣现在还不能离宫,对她们神算一门的东西也不感兴趣。   她不是吊着人的性格, 便摇头拒绝, “我一出生就在宫里头, 已经习惯这里了。”   闻言, 梅姑也没说什么,干脆利落站起身,同淑妃点点头,便走了。好似方才利诱劝说段嫣的人不是她一般, 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很喜欢你。”淑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从楚国要同大雍进行比试,梅姑被请来,到现今尘埃落定, 已是过去半月有余。段嫣跟着梅姑学习, 从一开始的坎坷到后来一点就通, 她俨然成了梅姑心里最合适的弟子人选,但奈何身份尊贵,单说雍皇室就不会放任自己的嫡公主跟着一江湖人拜师学艺。   梅姑虽然性子冷清万事不放心上,却知道这一点。方才的劝说也只是随口一说, 好歹过过嘴瘾,那段嫣会怎么想,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她欣赏段嫣,这一点毋庸置疑。   淑妃也看得出来。   “说是让我帮忙,最后却只是锦上添花罢了,皇后娘娘送的大礼可是受不起。”她不再提梅姑,浅笑着引段嫣往殿内走去,又吩咐静兮去拿了点心。   是从前段嫣来长春宫时,惯吃的云枣糕。   “梅姑教会我很多,而且若是缺了淑娘娘的助力,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段嫣认真回她。虽然最后赢下刘紫魏是靠经算,看起来同淑妃没什么关系。可段嫣很清楚,如果没有淑妃请来梅姑教她那些东西,事先预测楚太子等人的手段并做出应对。她就算能赢,也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并付出更大的代价。   听到她这些话,淑妃垂下眼帘,“泰清觉得有些用处,我便安心了。”   同淑妃说话,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与张贵妃全然不同。一个似春风拂面,一个骄阳漫天,总的来说,就是都令人觉得舒适的。   想起刘宗俞拜托她的事,段嫣指尖微动,仰起头来问道:“淑娘娘觉得,世间借尸还魂的传闻是真还是假?”   刘紫魏在太和殿闹出来的事儿淑妃也清楚,便也不好奇段嫣为什么会这么问,她捏起银筷给段嫣夹了点百花丝,温声回道:“平成年间,我曾同人去过湘西地界。”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意味不明看了眼正捏着根百花丝尝味道的段嫣。   “那个樵夫将他妻子从棺里挖出来,长着尸虫的人,竟也活了。”   段嫣控制不住想象了一下腐肉上长着尸虫的样子,默默放下手里的东西,顿时一阵反胃。   面前淑妃风雅淡然,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恶趣味,段嫣只能灌了口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活过来的是他的妻子,还是旁的什么?”   “没有人知道,”淑妃笑语盈盈,“那些村民当晚便将人绑起来架在火堆上烧了,漫天的火光,那樵夫啊,哭得昏了过去。”   段嫣沉默下来,没再问下去。   这其实才是世间最真实的反应,人因为恐惧而排除一切未知。很少有人会因为些许恻隐之心放过异类。   如刘宗俞那般,他或许是真的念着同那位刘紫魏的情谊,也或许是为了旁的,但他若真能登上那个位子,就算留下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系统也说,以灵魂状态来到异世,继而占据另一个八字相合的人的身体。通常原主是因为年龄幼小导致灵魂不强,给了外来者可乘之机。而外来者占据身体后,原主的灵魂并不会消失,她会沉睡在身体的某个角落,等到她比外来者更加强大的时候,就能重新掌握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了。   眨眼间,段嫣就有了主意。   这时的刘紫魏,已经被楚太子下令打晕,灌上了三天不能清醒的迷|药仍在房里囚|禁。   谋士趁着夜色的掩护来到刘宗俞居所,恭恭敬敬将楚太子的计划全盘托出。   “照他说的去做。”   听过之后,刘宗俞只说了这句话,并没给出什么别的命令,而在谋士转身离去时,深沉的夜色中又响起那道清寒声音。   “莫要......罢了,只留下口气就行。”   谋士一怔,而后低下头向他再行了一礼,几个呼吸间消失在拐角处。   第三日,楚太子在众人看热闹的催促下,终于借着雍皇室的御花园,开了宴,正式向雍皇室认输。昌平帝客套地推辞了几句,楚太子本想借着台阶下,无奈旁边还有一群不想让他好过的四国权贵,一人一句拢月公主,瞬间让楚太子熄了那些小心思,只不过心里对刘紫魏和雍皇室的恨意更上一层就是了。   这个宴开了便罢,刘宗闻可没打算真的在宴上陈词认输,他举着酒杯,遮住脸上神色。   宴上尽是那日太和殿上在场者,这些人留下来就是为了欣赏这位楚太子的窘态,这会儿还没等到重头戏,自然不答应。   酒过三巡,有人按耐不住喊了楚太子,“太子殿下今日是有什么要说的?”   这人是宋国皇子身边的跟班,自然出来打头阵,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刘宗闻暗骂一声,很快假笑道:“正是酒兴好的时候,也不好扰了诸位。”   “我等可是专门为了太子殿下您来的,这些酒算得了什么。”   “是啊,莫不是太子殿下又要使出那金蝉脱壳之法,愚弄我等?”   “想那拢月......”   听到刘紫魏的封号,刘宗闻脸沉得厉害,他一个个看过去,将这些人的脸记在心里,然后吸了口气,尽量温声给自己开脱:“孤允下的事,何曾不作数过?诸位莫要多想,只不过是看这宴间其乐融融,不忍破坏罢了。”   “无碍无碍。”   众人摆手摇头。   刘宗闻拖延时间,算着刘紫魏的尸身在宫殿被发现还需要多久,趁着她还有最后一点用处,正好替自己转移注意力。   可不知等了多久,就连昌平帝都皱起眉,刘宗闻也没能等来惊慌报信的宫人。   怎么回事?   刘宗闻额角冷汗冒出来,脸上的假笑也挂不住了。还有人不耐烦地催促他,“晾着我们这些人,太子殿下好算计。”   一息,两息,三息......   刘宗闻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喘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退无可退,捏着酒杯的手剧烈抖了下,琥珀色的酒水泼洒在地。刘宗闻艰难转身,朝着昌平帝一拜。   “今,我刘氏......”几乎是咬着牙蹦出这几个字,“败了。”   “妄以外道窃取胜局,无磊落之行为,失正义,少明智。”   “恳求诸位......谅解!”   脖颈处青筋突起,刘宗闻顶着所有人戏谑的眼光,表达自己的忏悔与服输。这是十数年来,他受到的最大的屈辱。   而在他计划中已经成了尸体,用来栽赃救场的刘紫魏,这时正被个内侍拖着往井口去。   “要怪就怪没投胎到个好人家,”内侍嘀咕,“帝王家,最无情,管你什么亲兄妹亲父子,挡路了还不是照样一刀下去,一刀起来,猫尿都没一滴呢。”   刘紫魏灰白着脸,她被刘宗闻扔在房里许久没进食,早就动不了叫不出声了。听到内侍的话,她迷茫地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上辈子,虽然眼瞎嫁了个吃白饭的,可还没结婚的时候,她也是爹妈宠着疼着,不开心了有人哄,受伤了会念叨,谁会因为她名声坏了就要杀她?   那口井越来越近,扔个人进去估计水声都传不出去。   她就要被投井了。   刘紫魏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无尽的悔意,她张着嘴喘息,说不出话,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回去!!!   湿润的水汽扑面 ,一股阴冷窜上脖颈,刘紫魏肩膀已经被塞到井口了。   不行!她不是刘紫魏!她不能替她死!啊对......让刘紫魏回来,该死的人是她!   刘紫魏脑海里的念头疯狂乱窜,她死死盯着井底嘴里念念有词,诡异得内侍都吓住了,连忙把人往井里一推。刘紫魏突然尖叫,凄厉万分。   随着扑通一声,没溅起一点水花,那声尖叫也戛然而止。   刘宗俞的身影从暗处出来,平日自带三分笑的人这会儿神情淡漠,他有些浅淡的眸子看着井口,这才冷声道:“绳。”   那内侍连忙将早就偷偷束在刘紫魏身上的长绳交给刘宗俞,弓腰往后退开。   只见刘宗俞立于井口,紧紧攥住长绳,慢慢将里面的人拉上来。   先是露出头,长发披散,脸白得几乎没有不像活人。   刘宗闻就那样冷冷看着她,没有丝毫再把人拉上来的动作。   直到那人睁开眼。   刘宗俞呼吸一颤,极轻极轻地唤了声:“阿九。”   刘氏紫魏,行九。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呀,晚上还有一更~九点左右~   文名也谢谢大家给的意见,递花~   还有啊,今天收到七夕“孤寡”表情包了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哭出来。   感谢在2020-08-24 22:14:10~2020-08-25 13: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烟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根据系统给出的答案, 段嫣得出个结论。   当原主的意识强过外来者时,她就可以重新掌握身体。而刘紫魏现在这种状态,意识在沉睡, 完全处于封闭的状态下,连清醒都做不到, 更不要提在短时间内壮大到强过外来者的地步。   但是如果让外来者的意识削弱, 或者产生强烈的脱离这个身体的愿望的时候,此消彼长, 自然就有了机会。   所以得知楚太子将刘紫魏囚|禁在房内,不提供吃食的时候,刘宗俞没有阻止, 只是让潜伏在楚太子身边的谋士保住刘紫魏一条命就行。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 让外来者感到恐惧绝望, 继而产生强烈的离开想法, 真正的刘紫魏才能回来。   这其实是个说来容易,做来多有困难的法子。毕竟面对至亲,不是谁都下得去手,狠得下心的。   当然, 刘宗俞将这一切完成得几乎完美。   御花园宴上,段嫣正襟危坐,实则正在发呆, 直到含细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什么之后, 才打起点精神来。   “成了?”   “奴婢看着, 那位确实大不一样了,如同换了个人。”   看来是成功了。段嫣拨弄着手里的东西,想到之前系统说过的外来者脱离身体后的下场,眯起了眼睛。   消散于天地之间, 回不了来处,亦无归处。   对着系统,段嫣并没有问出自己真正想问的。如果说灵魂来自异世,便是外来者,那她这种,该怎么算?在开口的那瞬间,段嫣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她捏着指尖,那一刻清楚地意识到,她出生在这个地方,生长在这里,她属于这个世界。同刘紫魏比起来,段嫣有来处,同样有归处。   御花园宴的主角自然是刘宗闻,自他被众人逼得不得不认输认错起,看头已过,就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段嫣待在这里只是礼数使然,她看着刘宗闻气得脸皮直抖,还勉强挂起笑同昌平帝请辞。   又想了想这人最初陪着刘紫魏周游列国的目的,心下微嗤。   鸡飞蛋打,两头落空的典型。   好在那些人已经看过了热闹,便没人再阻挠刘宗闻,在昌平帝点头后让他顺利地走了。   宴中人还未散,段嫣便打算微微打个盹,让含细看着点。可刚眯了会儿,就听到含细的声音响起。   “公主有些乏了,若您不急,过后奴可转告公主。”   段嫣睁开眼,就被面前这乌泱泱大堆的人怔了下。   眨了眨眼才找回状态,她平静起身,朝着那几位皇子点了点头。   “诸位这是,有事找我?”   除了楚国,其余四国的人都扎堆过来了。以宋国裴曜,陈国五皇子为首,极感兴趣地围住段嫣。   “太和殿上,泰清公主心算过人,至今记忆犹新。”出人意料的,向来不怎么爱说话的陈五皇子抢先一步,同段嫣聊了起来,“最近研读《五曹算经》,却总是不解其意,不知能否请教一二?”   众人惊恐盯着陈五皇子,如同看到个假人。   这位爷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绉绉的了?   他们年纪都比段嫣大上许多,就算段嫣站起来,他们都还是低着头看段嫣,身高上的差距着实增添不少压迫感。含细看了看自家小主子,默默往前挡了挡。   裴曜扬眉,讥讽陈五皇子:“你个粗人,除了喝酒就爱耍枪弄棒,怎么没听说过又迷上了算经?”   这两人关系一般,不见面还好,一见着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本来性子沉稳的陈五皇子也反唇相讥,“倒是比你强,三棍必倒。”   其余人看热闹的看热闹,装鹌鹑的装鹌鹑。   段嫣扫了眼,出言打断,“宫廷中精通算经的能人不少,五皇子大可去问,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堂堂陈国五皇子,来向她请教算经,可不是什么好事,段嫣直接拒绝了。   闻言,陈五皇子也不恼,他看段嫣就跟看个孩子似的,就算被拒绝也只是点了点头,脾气极好。裴曜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嗤笑道:“就你这大老粗,去找人请教,也不怕把人给气坏?”   包括裴曜在内,倒是没人轻视段嫣,认为陈五皇子向段嫣请教是个笑话。毕竟那日在太和殿云台之上,这位比他们小了许多的泰清公主,可是一个人就把声名赫赫的刘氏紫魏逼进死角。   是个狠角色,不可为敌。   这回陈五皇子没搭理裴曜,只对着段嫣发出邀请,“陈国居北,风情与此地多有不同,等你长大些,可来看看。我陈地儿郎,与宋国那些软脚虾不一样,个个英勇,正直忠义,均属良配。”   众人听出点味道来了,皆乍舌,这是踩着宋国的脸在这位泰清公主面前捧他们陈国啊。   而且陈五皇子,似乎还有位胞弟,年纪正好与泰清公主相近,这就提前刷好感了?   果然这平日里不说话的人,下起手来比谁都快。   他们隐晦打量段嫣,再好笑地瞅瞅裴曜,见他气得说不出话,又偷偷笑了。   “若无其他事,便先告辞了。”也没正面回答什么,段嫣略过陈五皇子的话,带着含细走了。   本是打算规矩等到宴会结束再走,可那四国的人实在有些烦,段嫣便离了席回宫。   回宫路上含细有些气恼,“听闻这陈五皇子母家起于行伍,自小便进营地练兵,果真没错,这说话也没个分寸。”   这是在责怪陈五皇子当着段嫣的面讲那些话。   其实段嫣也不觉得被冒犯了,她心理年纪还不至于听到这点事就生出不快。只是都是各国储君的人选,麻烦至极,她没精力,也不想和这些人有过多的牵扯。   而第二日,段嫣就听说这几位皇子被明着暗着地告诫了一番,随后纷纷离开了雍皇宫。不用说,定然是王皇后的手笔了。   一贯不说什么,只是行动上护犊子护得紧。   楚太子早已带着人马离开大雍,年如意同刘宗俞留在皇宫照料还未彻底清醒的刘紫魏。   不知道刘宗俞使了什么手段,楚太子走时极为匆忙,压根没空管刘紫魏是死是活,丢下人就走了。   刘紫魏在雍皇宫修养数日,段嫣也没过去探望。她插手只是为了刘宗俞的那个承诺,或许是有那么点恻隐之心,却不足以让她主动去亲近谁。   倒是刘宗俞找了过来,亲自向段嫣致谢。   “阿九好得差不多了,不日我们将启程回楚。”   段嫣注意到他的称呼,阿九,是个极亲昵的小名,看来这对兄妹关系确实不错。她随意翻开桌上书页,淡淡应了一声。   刘宗俞又道:“只是如今宫内形势诡谲,阿九身份尴尬,不知泰清公主能否替我照顾些时日。”   段嫣抬头看他,皱起眉,“我们之前的协议里可没这个条件。”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我同公主乃结盟关系,将阿九放在你眼皮子底下,便是将软肋置于跟前,公主有何理由不答应?”刘宗俞慢条斯理说着话,音色柔和,却尽显张狂自负。   确实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面前这人操纵人心贪欲的手段也是出类拔萃。   可遇上的是段嫣,她耷下眼帘,重新翻开书页,“那又如何?后宫之中我母后掌权,颇为亲近的贵妃深得父皇宠爱,放眼五年内,必不会有什么变故。我何必冒着风险替你保拢月公主?”   刘宗俞几不可闻叹了声气。   这位泰清公主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他倚仗的不过是如今中宫无子,指出段嫣这位嫡公主的劣势,再将自己的承诺摆出来,一般人都会好好考虑。这位泰清公主却是不同,淡定从他的话里找出漏洞,还予以反击。   不过在他的计划中段嫣一口答应下来只是最好的可能性,不成也不强求。   他退而求其次,“半月,只要半月,我便能稳住局势,届时将阿九迎回。”   段嫣依旧没点头。   这局势拉扯得实在出乎刘宗俞的意料,他苦笑着开始摆出服软模样,“那请公主指条明路?”   段嫣抬眸看他几眼,“也不是不能帮,只是你自己也明白。拢月公主待在雍皇宫,就相当于我大雍当着所有人的面站在你三皇子这边,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厉害。”   见小心思被发现,刘宗俞面色不变,依旧带着三分笑,静待段嫣的下一句。   “再说人质,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不必再说什么软肋来试探于我。你担心拢月公主回楚后的处境,我倒是可以借你些人手,多的,便没了。”   狡兔三窟,仅得其免死身。   刘宗俞自然不会只有一个目的,从段嫣那里借来人手,也是计划中的一项。他明白这是段嫣的退让,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真诚。   “只要我在一日,刘氏段氏,永无刀剑相向之时。”   送走刘宗俞,段嫣才长长出了口气。方才看似风轻云淡,实际上却费了十二分的精力,从始至终,她手里的书就一直停在那一页。   刘宗俞很快离开大雍,不久后楚国便传来皇帝欲废后的消息,传闻是皇帝亲眼瞧见了厌胜之术,使术那人正是楚太子亲母,赵皇后,而小人上的生成八字与皇帝的分毫不差。   皇帝大怒,当即便要废后,只不过被一干人等劝了下来。   保后派与楚国皇帝据理力争,局面僵持不下,如今那位赵皇后也还在宫中禁足,不得出,就连楚太子的位置都岌岌可危。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热乎的。   感谢在2020-08-25 13:08:19~2020-08-25 20:4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青、桃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相较于外界的猜测, 段嫣在宫中的日子其实过得分外平静。   大雍的皇宫里一派平和,似乎还未从上回的余味中缓过神来,嫔妃们都安静得不得了。   学堂从坤宁宫迁至乾清宫, 以至段嫣每日都要早起小半个时辰,坐在桌前时还睡眼朦胧。因着上回在比试中大放异彩, 李先生近来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对, 简而言之“三日不见,刮目相看”。   李先生从不否认段嫣的聪慧, 只是认为她不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如今才知世上有“偏科”这一说法,待段嫣倒也不似往常那般阴阳怪气了。只不过还是时不时想试探, 看看段嫣有没有文算两开花的可能。   一切恢复得如同往昔, 书页上的文字令人昏昏欲睡, 耳边先生的吟诵晦涩难懂, 段嫣原本就没睡够,便又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九月正值秋猎的好时候,地点依旧是在奉山。   奉山虽称为山,其实只有大大小小的山丘, 中部地势平坦,一条苍兰河蜿蜒而过,穿进密林。是大雍皇室世代的围场。   而奉山不远处, 苍獠山山高路险, 正是当年陈氏夫人遇匪, 淑妃同张贵妃抱错之地。   段嫣强撑着精神,迷迷糊糊想到这些。   先生走后,段妘磨磨蹭蹭走了过来。自从比试那回,段嫣给了她一个上场的机会, 段妘就亲近了些,时不时偷偷看她,段嫣也只当作不知道。   这回段妘却主动说话了,她两手拧在一块儿,颇有些不好意思,“皇、皇姐......”   不说她自己,就段嫣都因为这个称呼愣了片刻,她脸上的肉抖了下,轻咳一声,“有事?”   段妘估计也尴尬的厉害,见她搭话连忙开口:“你这回去奉山吗?”   上回段嫣是没去,昌平帝一思量,索性就让几个皇子公主都留在宫里了。   段妘这回特意来问,想必是想去的,于是段嫣就直接道:“你想去?”   “想、想的。”段妘犹豫一下,而后又点了头。看起来是有些旁的缘故,但段嫣也没多问,只是想了想,“奉山有几日的路程,车马颠簸,你往日都没出过宫,能受得住?”   听到还要受这些苦,段妘脸上的犹豫之色更重了,但是想到什么,她还是一咬牙,“我受得住。”   “那也行,”段嫣估摸着这天渐渐凉下去,前往奉山途中也不会太热,便应了。   可过了一天,含细就同段嫣提起了段妘。   “那芙鹃,昨日又去找了二公主。”   之前发现芙鹃有那些心思,段嫣便把这些事告诉了张贵妃,只是张贵妃不打算动手,只派个人看着芙鹃。于是昨日芙鹃再一次找上段妘,张贵妃派去的人就传了消息过来。   段妘刚找她问过秋猎的事,正巧芙鹃就找了过去,要说这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段嫣是不信的。   她将手里一颗黑色的棋子抛高,接住,然后同含细道:“你让人问问,景仁宫这回是不是也去秋猎。”   含细回了声“是”,躬身出去了。   *   宜妃的钟粹宫外有条小径,沿边成片的马缨丹,正开得灿烂。   段妘被一个宫婢模样的女子搂在怀里,她闭着眼,神情孺慕。   “妘儿近来有没有受委屈?”那女子说话温柔极了,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疼爱,直让段妘鼻子发酸。   她想起母妃还在的时候,也是这么喊她的小名,带着南边的口音,将她搂在怀里。   自吴嫔被打入冷宫,已过去半载有余。段妘想去看看她母妃,却不敢当着昌平帝的面提,如段嫣曾想过的那样,段妘是依靠着昌平帝疼爱而生长在宫里的娇弱植物,她只能顺着他给出的路一直往上长,没有改变方向的勇气。   她想念吴嫔,却不敢向昌平帝提出什么请求,恐于惹怒昌平帝。   这时候芙鹃出现了,这个从前照顾在吴嫔身边的宫婢,她熟悉吴嫔的一切,身上有着同吴嫔一模一样的香味。   段妘终于找到寄托一般,全部的想念爆发出来,投注在芙鹃身上。是以当芙鹃喊出她小名的时候,她也没觉得冒犯。   “娘娘她啊,很想念您呢。”芙鹃拿出手帕,帕子里包着块糕点,是马蹄糕,中间缀着紫色花印。   段嫣看到那块糕点,眸子骤然瞪大,她颤着手接过帕子,将糕点拢在手心里,眼眶瞬间红了。   这是她母妃才会做的马蹄糕,中间的花印还是从前为了哄她开心才加上去的。   “你见到我母妃了?”段妘想到这一点,急忙问道。   “冷宫有人守着,奴婢身份低微是没可能进去见娘娘的,”芙鹃柔声打破了段妘的期望,“只不过,这糕点确实是娘娘亲手做的,花了好些心思才送到奴婢手上,可见娘娘想您得紧。”   段妘怔怔盯着马蹄糕,眼泪跟珠子似的往下流,滴在紫色花印上。   芙鹃扶着她的鬓角,温柔如水的眸子闪过点暗色,她轻声诱哄:“公主想见娘娘吗?”   段妘没有说话,可顿时止住的哽咽声却表明了她所有的心思。芙鹃嘴角勾起点隐晦的弧度,继续道:“娘娘只能靠我们了,旁人是巴不得见到娘娘失势的。若奴婢能上位,劝说陛下,娘娘就有可能从那冷宫里出来了。届时,我们三人又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可是,你......”段妘待在吴嫔身边,见识多了那些想上位的宫女,顿时觉得不对劲,可一想到这是芙鹃,她又止了即将说出口的疑问。   “未进宫前,奴婢有一意中人,只不过有缘无份造化弄人。娘娘曾说可在年后放奴婢出宫,再会前缘。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娘娘竟遭人陷害。”芙鹃哀愁地皱起淡眉,神情惹人怜惜,“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如同亲人,事到如今,奴婢怎么能袖手旁观?”   她说着就哀哀哭了起来,“奴婢没什么本事,只能使这下作的法子。但只要能救出娘娘,这副身子给出去又有什么的?只是怕您看不起奴婢。”   这样一番剖心肺腑之言,段妘顿时燥得面颊通红。芙鹃一心为了母妃着想,自己竟然怀疑她,还伤了她的心。又想到在冷宫受苦的母妃,段妘心下戚戚,不知不觉中再次红了眼眶。   她握住芙鹃的手,哽咽道:“我哪儿会瞧不起你,母妃不在身边,只有你还想着我。别说是为了救出母妃,就算你真想到父皇身边去,我也会给你想法子的。”   芙鹃拿帕子捂着眼睛流泪,“有您这句话,就算要奴婢的性命,也值得了。”   两人哭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才平复心情。   段妘想到秋猎的事,道:“芙鹃姐姐,我问过了,这回秋猎我肯定能去,到时候同父皇撒个娇,定能将你带上。”   因着方才那番真情表露,段妘现在已经完全把芙鹃当成亲人了,连称呼都不顾伦理尊卑。   芙鹃垂下眼帘,摸了摸段妘的脸,“好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秋猎。   这一回罕见的不是张贵妃一枝独秀,皇后,淑妃,连同宜妃均伴在昌平帝身边,一同前往奉山。   段嫣特意观察到,芙鹃也来了,却是站在张贵妃身侧,看起来与段妘扯不上什么关系,同她之前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正当她不解时,张贵妃便亲自过来解惑了。   “是我让她来的。”   张贵妃经段嫣提醒后,就知道自己宫里这个三等宫女野心不小。但她并没有立即斩断这个威胁,而是让人看着,并时不时带着昌平帝在她眼前晃悠,吊着她。   这回知道芙鹃有动作的时候,张贵妃虽然不清楚目的,却直接将人拘在身边,带来了奉山。   张贵妃行事向来直来直往,一眼就能看出目的。这回段嫣却是看不透了,将芙鹃带往奉山,只有弊端而无利,那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许是脸上表情太过明显,张贵妃都看出来了,她玉指轻弹段嫣额头,“问你母后去。”   每当这时候,段嫣就会感叹自己还差得多。就如那时候惠嫔的事,她只看到表面,忽略了更深的地方。   而向王皇后问及此事,她又摇着头让段嫣自己领会,丝毫端倪都没露,着实让段嫣找不到头绪。   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随行人员复杂,调配起来也不如往日方便,这一行走走停停,来到奉山,已是五日后。   奉山有行宫,昌平帝抵达时外头已乌泱泱跪了大片人。   因着帝王出行,行宫早已除尘扫净,将各位主子惯用的物件安置好,便可直接入住了。   第一个夜晚有些失眠,以致段嫣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脑子都晕沉沉的。   行宫不如宫里奢华,倒是花木更繁盛些,段嫣没跟着出去,借口身体不舒服留在了行宫。王皇后不放心她,便让张贵妃陪着昌平帝出去狩猎,她留在行宫以防段嫣出现什么症状,顺带理理行宫的一些杂事。   九月的温度恰好,人行在道上只觉日头和煦。   段嫣逛园子的时候正巧遇上淑妃,这位也留在了行宫。   只不过此时淑妃的举动,让段嫣暗暗皱起了眉。   那是一丛开得极好的月月红,花枝灿烂,色泽明艳,此时却一片狼藉。淑妃手里拿着把小剪,动作细致又温柔地从花梗下手,拦腰剪断。   不久前落过雨的地面湿漉,残花遍布,鲜红铺成阿鼻地狱的颜色,似乎要把中间那人拉扯进去。   淑妃看似专注着手里的动作,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咔擦——   花狼狈跌下地面,红得似血,复瓣重重。 第34章   随着这花落坠地声, 须臾之间,仿佛将什么东西惊动了,放走了。方才段嫣感觉到的一切又如潮水般消退, 不留半点痕迹。   淑妃眼睑动了动,像僵硬的人终于回暖, 她抬起眼, 看到段嫣。   “泰清来了啊,”她如往常那般温柔打着招呼。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静兮也不见踪影, 这会儿除了风声,便静得吓人。   段嫣渐渐松开紧皱的眉,偏头朝含细道:“有些话同淑娘娘讲, 你先回吧。”   含细也被淑妃这骇人的举动惊吓到, 此时见主子叫她走, 脸上顿时显出不安之色。   段嫣睨她一眼, 没再多说,却让含细明白了她的意思,尽管再担忧也只得忍住离去。   “今日天儿不错,”段嫣蹲下身, 捡起枝花骨朵儿,将开未开,是最动人心魄的样子, 连色泽都像燃尽了所有气力, 红得震撼。   寒暄的话说完, 两人间沉默了会儿。   淑妃突然叹口气,带了点笑,“是啊,天儿不错。”   她慢慢走向段嫣, 脚下残败的花瓣被碾成汁水,混进尘埃里。   “不是身子不舒服?跑外头来干什么?”淑妃弯下身,摸了摸段嫣的额头,“这地方偏僻,不如宫里便宜,受了凉可有你哭的。”   素秋之际,落雨时分,整个奉山拢在潮湿里。   不管再厚实的衣裳,摸起来都是冰凉凉的。   淑妃牵着段嫣的手,两人穿过曲折蜿蜒的石子路回了寝殿。   相较于张贵妃,淑妃是个性子更复杂的人。她长于世家,自小看惯那些弯弯绕绕,即使清流如陈氏,也免不了勾心斗角。   她有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却注定不可能是个纯粹温柔无害的人。   满京都里,那些世家贵女,谁又敢说自己是真正的表里如一?就连王琦灵那样平日里爱聊闲话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手里都经过些阴私。   是以段嫣并不打算说什么。   可能真是受了凉,加之早些时候身体确实不舒服,一到淑妃住的东砚小院,段嫣就手脚发软,昏昏欲睡。   连忙叫人去请了随行的太医,并告知王皇后,淑妃替段嫣理了理被角,随手拿了本书就在一旁的榻上坐下了。她斜斜倚在隐几上,单手支着额角,眸子微垂。   左手慢慢翻动书页。   静兮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同我还顾忌什么?”淑妃没有抬头,手下又翻开一页。   这时候段嫣已睡沉了,即使这么近的距离,她也没醒。   “您这般喜爱孩子,为何不试着生养位公主?母女情深,总比泰清公主要亲近些。”   “她是不一样的,”淑妃停下动作,眼神落在段嫣身上,“静兮,你可记得小时候三叔家那些孩子?”   静兮一怔,想到了还在陈氏的往事。   那位三叔是庶子,生母活着的时候受宠,同陈氏老夫人明争暗斗,手段狠辣。最后还是陈老夫人以死相逼,并威胁不将人除掉,便死也要将陈老家主宠妾灭妻的事情宣扬出去。   陈老家主疼爱那妾,却终究还是更加看重自己的仕途,最后将人扔给陈老夫人处置了。庶子那时候已经长大,早已在亲娘的影响下将陈氏的一切视为己有,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可陈老夫人将那宠妾除了,怎么还会忍得了这个庶子?   书香世家里的人做事终究顾着名声,陈老夫人没有斩尽杀绝,只不过也没让他们好过。她将那庶子逼得主动同陈氏断绝关系,随后又扯出大段腌臜事,让那庶子连同他的若干儿女都名声尽毁,京都里谁听到他们的名儿都会避开。   静兮记得,最后一回见到那位陈三爷,他穿着身破旧的衣裳,从烟花柳巷出来,他那本该是陈氏娇贵养大的女孩儿,不过七八岁,便穿着柳巷女子惯穿的颜色,抹了口脂在门口张望,稚嫩的小脸上全然是风霜后的麻木。   “看来你是记起来了。”   “宁为小官妻,不作权贵妾。”   淑妃淡漠又残酷地说出这句话,静兮听了心中不忍,“娘娘,您何必这般贬低自个儿,宫里头哪儿有这些说法?”   “妾便是妾,即使是皇家的妾,那也是妾。”   淑妃的声音很柔,里面却像藏着把刀子,直直劈下,疼得静兮眼框泛红。   陈氏的家规是每个人自小背到大的,其中一条“不为妾”更是让那些未出阁的小姐们引以为傲。她们出生陈氏,从不与人为妾,身有傲骨,冰壑玉壶。   直到出身陈氏主家一脉的淑妃入宫,她们的骄傲被拦腰折断,如同当头一棒,所有人将怒火对准一处,发下毒誓此生再不往来,更有甚者逼着那时候的淑妃自觉向家主请求除籍,以免毁了姐妹名声。   那些个长辈看重淑妃入宫的利益,没有阻拦,却也没有站出来替她挡下这些。   七年深宫,除了那时候还算是父亲的陈氏家主偶有探望,淑妃就真的称得上孤家寡人了。   而如今,什么也没了。   “娘娘管他们做什么,这些年还不是有事便求到您身上,当年那毒誓都发进狗肚子里了。”静兮终于是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淑妃依旧是淡漠地翻着手里的书,好似那众叛亲离的人不是她,而是某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她既没有静兮的悲痛,也没有忆及往昔的怨恨。   “泰清多好啊,正宫所出,嫡长皆占了。”她甚至还能悠闲地谈起段嫣。   昌平帝是她年少时没有追上的月,藏在心底多年,即使物是人非,她还是怀念着当初那月的皎洁。她喜欢女孩儿,却嫌弃妾生子的名头。段嫣之于淑妃,是不可得之下的执念。   静兮懂这话里的意思,默默垂泪,也不再说孕育公主这样的话了。   *   奉山正值叶黄时期,深的浅的,像未染匀称的色料。   苍兰河如银带绕过,昌平帝领着狩猎的队伍在岸边宽阔处驻扎下来,帐篷扎了好几顶。   张贵妃自然是同昌平帝在一起的,她怀里抱着只兔子,是不久前昌平帝生擒,送到她手上的,雪白的皮毛,与一般的野兔倒是不同。   芙鹃静静站在张贵妃身侧,低眉顺眼,若不是事先知道,还真看不出生了那些心思。   “本宫先歇下,你们仔细盯着点儿。”张贵妃的眼神的芙鹃脸上一扫而过,对雪绒使了个眼色。   待张贵妃进了帐篷,雪绒便同芙鹃两人守在外头。她笑着搭话:“妹妹瞧着有些眼生,不知从前在哪儿当差?”   芙鹃打哪儿来的,雪绒自然知道,只不过为了搭话,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清楚。   “原先是在钟粹宫的,只不过吴嫔娘娘......”芙鹃低着头,声如细蚊讷讷,雪绒问一句她便回一句,旁的半点也不多说,嘴紧得很。   雪绒乍舌,心下直呼这事儿不好办。   这时昌平帝来了,他穿着身骑装,更显挺拔。   “你们娘娘歇下了?”走到帐篷口,他停下来问话,雪绒刚到张贵妃身边不久,芙鹃却是看着有些面熟。于是他索性看向芙鹃问出了那番话。   雪绒暗道不好,芙鹃就开口了,“娘娘已经歇下,看样子已经有些乏了。”   这一句话说的,同之前的声调没什么差别,尾音却带了三分颤颤,让男人听了心头发软,旁的人不仔细听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   昌平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几秒,长眉微挑,掀开帘门走了进去。   留下雪绒对着芙鹃目光审视,可一想到张贵妃的吩咐,雪绒就泄了气,瞪了芙鹃一眼便没再多说什么。   人马整顿片刻,狩猎便开始了。   段妘同段启都带了自己的小马驹来,被人看护着到处撒欢儿。   好不容易出来散心,段妘本想着要玩个过瘾,余光却瞄到抹熟悉的身影。   “驾——”她像模像样的一鞭子抽在小马驹身上,趁着身边看护的人走神就冲向了那抹身影。   “芙鹃姐姐!”段妘眼睛明亮,穿着身正红骑装,迎着风飞奔过来,像团燃得正旺的火。   那道身影正是芙鹃,此时她笑着看向段妘,在小马驹擦身而过的时候指尖却抖出白色粉末,飘进小马驹的鼻孔里。   段妘拉住缰绳,带了点显摆的意味想从马驹上跳下来,身下的马却突然前蹄跃起,段妘小小的身子顿时被抛飞起来。   “公主——”旁边看到这一幕的侍卫策马赶过来,企图将人接住。   但距离太远了,即使他们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也很难将人就下来。   眼看着段妘就要摔落在地,就在附近的芙鹃却扑了过去,抱住了段妘,两人被那股冲劲冲击得滚了几圈,落入身侧的苍兰河。   河水清澈,此时在众人眼中却成了噬人的妖魔。   昌平帝从马上飞身而下,没有多想便下水将两人捞了上来。   芙鹃身量苗条,又将段妘紧紧抱在怀中,昌平帝便索性也将人搂在怀中,带上了马。   “怎么回事?”太医正给两人查看情况,昌平帝换过衣裳便询问起守在附近的侍卫。   “二公主是新手,虽然这次挑选的马驹性情温顺,但没个轻重弄疼了,使得马驹躁动也是有可能的。”那侍卫觑着昌平帝的神色,继续道,“而且当时二公主突然甩了鞭子,冲向苍兰河,畜生不通人性,却是不喜水,生了反抗的心思突然止步,二公主松了马绳,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宫女倒是个忠心为主的,若是缺了她那一下缓冲,二公主此回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听完这番话,昌平帝若有所思,看了里面面色苍白的芙鹃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上了! 第35章   行宫。   段嫣有些发热, 王皇后让人按着太医开的方子去煎了药。见人皱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她便无奈地摸了摸段嫣的脸颊,“母后同你说说话。”   段嫣知道她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便打起精神,“说说芙鹃的事儿吗?”   王皇后好笑道:“还真是惦记着。”   “今日狩猎随行的人里, 我见着她了。是贵妃娘娘要把人带在身边的?”王皇后同张贵妃都对芙鹃的事遮遮掩掩, 让段嫣自己去领会。但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放任这样一个人在昌平帝身边, 段嫣都觉得是有弊无利。   “张贵妃将她带在身边,阿嫣觉得奇怪?”王皇后温声道,“那芙鹃定也觉得奇怪, 所以她会试探张贵妃, 从一件小事, 或者是能触碰张贵妃底线的事情。当张贵妃一再纵容, 芙鹃自认为摸清楚了一切之后,阿嫣认为,那芙鹃会做些什么呢?”   段嫣顺着王皇后的话想下去。   如果芙鹃是个真正聪慧的,就能看出张贵妃的有意纵容, 或许会心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但当芙鹃被事情的顺利蒙蔽双眼时,她自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这时候, 她就会肆无忌惮的利用一切来吸引昌平帝的注意力。   或许这个时候, 猎场那边已经开始有动作了。   可皇后同张贵妃这样有意引诱, 到底是为了什么?段嫣仍旧是想不通。或许,她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如果将芙鹃从对立面剔除,假设她上位后首先威胁的人不是皇后一系,而是旁的什么人......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所有事情被一个关键点连接上,瞬间一切就说得通了。   段嫣恍然大悟。   另一边,殊不知自己的行动都在别人计划之中的芙鹃,正虚弱地撑起身,朝昌平帝怯怯喊了声:“陛下。”   “躺着吧,”昌平帝大马金刀,坐在不远处,“这回救公主有功,可想要些什么赏赐?”   听到这话,芙鹃先是松了口气,仿佛知道了二公主平安无虞她便安心了,但很快又受了屈辱一般,双眼含泪,“奴婢看着二公主长大,就算是要奴这条命去换二公主的命,奴婢也是心甘情愿的。绝不是为了贪图赏赐,请陛下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性情柔顺,骨子里却烈得很,这样的女子向来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芙鹃垂眸,泪珠沿着颊边滑进白腻柔美的颈窝,然后落入交领的阴影处。   昌平帝的目光顺着那抹泪痕,停留在那片白得晃眼的肌肤上。芙鹃感受到他的视线,唇边勾起微小的弧度。   “品性高洁,确实不该沾染哪些个阿堵物的俗气,也罢,你便好生歇着。”谁料昌平帝夸赞了芙鹃一番,就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留下芙鹃独自维持着美人垂泪的僵硬模样。   她回过神,脸上狰狞片刻,差点将手里帕子扯破。   因着段妘受惊,这次狩猎便早早结束。一行人在正午时回了行宫。   段妘养在宜妃的钟粹宫,这会儿听说她受了惊,宜妃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顾不上,当着昌平帝的面就扑上去,将段妘搂在怀里,哀哀哭出声来。   “怎的这般顽皮,母妃一不在你身边便出了这样的事,快让母妃看看,还有没有伤着哪儿?”她的表情恰到好处,不会浮夸,又让人感觉得到满满的担忧。   段妘木着脸任由她上演母女情深。   昌平帝倒是满意地扶起她,安慰道:“宜妃待妘儿,确实如同亲女。不过不用担心,有个宫女忠心护主,救了妘儿,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那可得好好赏她,”宜妃娇弱地靠在昌平帝胸口,看得张贵妃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宫女倒是个烈性子的,不要赏赐,只说救公主是她的本分。”听了昌平帝的话,宜妃敏锐察觉到里头暗藏的意思。   她不动声色,“陛下可否说说,那宫女叫什么名字?既然不要赏赐,臣妾也想再别的地方多补偿她一些。”   “是个叫芙鹃的,”昌平帝准确将芙鹃的名字说了出来,宜妃的脸色就更沉了一分。   “芙鹃,怎的听着耳熟?”宜妃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捂着嘴惊呼,特意瞥了张贵妃一眼,“那不是......”   “进去吧,挤成一堆作什么?”张贵妃打断她的话,带头入了殿。昌平帝宠着她,自然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也立马扔下宜妃进去了。   宜妃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脸色十分不好。   她本想说,那芙鹃之前是在承乾宫当差的,当初吴嫔就是因为扯上张贵妃小产的事情,才被打入冷宫。而芙鹃作为吴嫔当初贴身大宫女,依着昌平帝对张贵妃的宠爱,肯定会对芙鹃心怀芥蒂。到时不管芙鹃使什么幺蛾子,都是作无用功。   可她还没说出口,就被张贵妃打断了。这是特意截住她的话,不想让她将这件事说出来?   宜妃望着张贵妃的背影拧起了眉。   不过三两日,芙鹃的伤就好全了。当时她扑上去救段妘,那场面看着吓人,却只是些皮外伤。于是张贵妃陪着昌平帝狩猎时,又将芙鹃带在了身边。   那日,段嫣依旧借着身子不舒服,留在行宫内,消声已久的系统突然弹出提示音。   “任务:帮助芙鹃获得帝王宠爱。”   “完成度:百分之五十。”   “请宿主再接再厉。”   这个早已落灰的任务,竟然片刻之间就涨了一半的完成度。段嫣捏着棋子的手顿住。   早在同楚国比试之前,系统就发布了这个帮助芙鹃争宠的任务,任务奖励是用以再次开启视角功能的金币。因为念及王皇后同张贵妃,也不想打破如今宫里的局势,当时段嫣拒绝了这个任务。因为没有删除键,所以只能等着任务时限到期的那一天,让它自动失效。   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这个任务还留着,而且还突然间完成了一半。   段嫣想起今日张贵妃又把芙鹃带出去了,便朝外头喊了句:“含细。”   “公主,”含细很快进来,颔首低眉。   “你差人问问猎场那边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还有......罢了,你去吧。”段嫣交代了一些事情便让含细出去了。她本想着再让人去猎场那边打探芙鹃的一举一动,可一想,又怕打草惊蛇,实在不妥。   反正依着系统的提示,猎场那边出了事的话,肯定也和芙鹃脱不了干系。届时消息传回来,也能知道芙鹃的情况,于是段嫣又止住了话。   半刻钟后,还不等含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昌平帝就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宫婢。   霎时间,昌平帝抱着一宫女回行宫的事情就宣扬开了,各处议论纷纷。   段嫣挑眉,起身去了王皇后处。   一路上不少宫女内侍,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件稀罕事。要知道张贵妃独宠多年,就连三年一回的选秀,昌平帝都没留下来几个人,更不要说这种吃窝边草的行为。听说那被抱回来的宫女,可是张贵妃的宫婢!   一些姿色不错的宫女眼神闪了闪,俱是生了些心思。   见段嫣过来,他们都停下议论,恭敬地行礼。段嫣从中间穿过,也没管他们方才谈论的那些闲话。   这件事应该也是在母后的计划之中,就是不知道其中过程相差了多少。同样是成为昌平帝的身边人,真正受宠同当个小玩意儿可是不同。   到了皇后寝居处,张贵妃也在那儿,正说着猎场的事情,见到段嫣便朝她招手道:“就知道你得跑过来,小孩儿一个,总操心这些干什么。”   张贵妃同王皇后不一样,王皇后乐意去培养段嫣的眼光手段,只要段嫣感兴趣的,都会耐心讲解。而张贵妃则更加偏向粗犷教育,好的一股脑儿送过去,她觉得不适合段嫣接触的,就也不希望段嫣插手。   芙鹃这事在她看来就是后宫里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小孩儿知道了难免会害怕。便对着段嫣念叨了几句。   王皇后扫了张贵妃一眼,她顿时讪讪止住了话,“这不是觉着不合适吗?那......您觉得合适,臣妾便不说了。”   这两人颇有些一物降一物的感觉,段嫣看着脸上也不禁露出笑。   “我又不是那些个不知事的小孩儿,您不用担心。”她给了张贵妃一个台阶下,顺带问出自己想问的,“这猎场里出什么事了?”   张贵妃皱眉,“有批黑衣刺客,从东边那片密林窜出来,就好像知晓我们的行踪似的。狩猎人马分成好几批,他们就独独找上了我同陛下。”   段嫣细细观察张贵妃,见她口齿清晰,便知道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然后才开口:“那芙鹃是怎么回事?”   “她啊,”张贵妃神色莫名,“说是混乱之中跑错了方向,正巧就跑到陛下那儿去了,危难之际还替陛下挡了一剑。”   王皇后转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伤势严重否?”   “瞧着骇人,却是能说会哭的,还诉了番真情呢。”张贵妃红唇轻撇,颇为厌烦。   “于是父皇就将人抱了回来。”段嫣接过张贵妃的话,“现在父皇还待在那儿守着?”   “没呢,自个儿跑去换衣服了,说是血渍黏腻,不舒服。”张贵妃风情万种,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对着昌平帝,还是对着芙鹃。   段嫣听着,突然就想起了前世的一个称呼。   直男。   作者有话要说:  昌平帝=直男+渣男+?   还有什么,欢迎补充~   感谢在2020-08-27 22:14:37~2020-08-28 14:5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362511、予忝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景仁宫的宫女, 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行宫里人人都等着瞧张贵妃的笑话,同时心里想着有一个便有下一个,说不定自己便是那下一个。于是肉眼可见的, 宫女们颜色都比以往更明艳了些。   段嫣走在路上,满眼都是那芊芊细腰, 摆动得像条蛇, 晃得她头晕。   前面跑过去个人,穿着粉色衣裳, 头上簪着珍珠绒花,段嫣看见了却没打算叫住,没想到她自己停了下来, 见到段嫣就规规矩矩问好:“皇姐这是去哪儿?”   这声皇姐总算没有上次那样喊得磕磕绊绊。   段嫣不答反问, “你去探望芙鹃?”   这是去如秋院的路, 如今芙鹃就被安置在那儿。因着行宫中的小院都是妃嫔住所, 当昌平帝将人安置在那儿的时候,不少人就开始猜测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段妘怔了下,点头,“皇姐你怎么知道?”神情极为惊讶, 看样子是以为她同芙鹃的关系没多少人知晓。   “一起去吧,”段嫣也没回答她的问题,本打算回去的脚步一拐, 换了去如秋院的路。段妘不明就里, 但早就没了以往那阴阳怪气的毛病和胆气, 只能缩了缩脖子,跟在段嫣后头。   到了如秋院,发现里面宫女内侍不少,完全是按着嫔位的规格准备的。段嫣粗略扫了眼, 那些人脸上都殷勤得很,仿佛里头住着的是昌平帝最宠爱的妃子。   “芙鹃......”段妘跑进屋里,后面那个亲昵的称呼因为段嫣的存在,吞了回去。她坐在趴在芙鹃床边,有些哭腔,“还疼吗?”   芙鹃先是看了段嫣一眼,挣扎着起身要给她行礼,段妘便急忙拦下她,转过头来对着段嫣恳求道:“她身子还没好,皇姐你就免了她的礼吧?”   似乎段嫣强硬的形象已经在她心底扎根了,段妘生怕她不同意,还将昌平帝搬了出来,“芙鹃救了父皇,是有功之人,皇姐你不会还计较这一点礼数吧?”   段嫣扫了一眼过去,段妘顿时感觉到从前每回挑衅被碾压的感觉,渐渐低下头,声儿也没了。   这时段嫣才开了口,“护驾有功,自然值得我免去礼数。但挟恩图报,妄想些东西,就是不识抬举了。”   段妘脸色一白,她想到了芙鹃那日同她说的话。这会听到段嫣的敲打,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受吴嫔的影响,段妘自然是对想要爬床的宫婢没什么好印象。但之前被芙鹃打动,也许下过承诺要帮她争宠,想了想自己还在冷宫的母妃,段妘抖着声儿替芙鹃说话:“芙鹃最是懂礼数了......”   见她这样,段嫣只觉得多说无益,便没有开口。   这时一道男声传来,“什么礼数?”   原是昌平帝来了,他穿着玄色长袍,眉目俊美,一见着段嫣两人就手掌盖在两人头上,摸了把脑袋,“聊什么呢?”   芙鹃本来都摆好了羸弱模样,此时却发现自己被无视了。她不甘地咳了声,瘦弱的肩头一颤一颤,总算引起了昌平帝的注意。   “这是受凉了,泰清你们两个,离远些,免得病邪入体。”   这一句话差点让芙鹃两眼翻白晕过去,本来好好儿的脑袋这会儿开始泛起针扎似的疼。她吸了口气,艰难挤出抹笑,“只是岔气了,多谢陛下关心。”   昌平帝点点头,却还是将段嫣同段妘挡在身后,就算芙鹃想借着段妘来一出情谊深厚的戏码,都做不了了。   看着昌平帝略带警惕的眼神,芙鹃迫不得已,只能扮演个体贴的角色,柔柔道:“天儿凉了,两位公主确实不该在外待久。”   “说的不错,”昌平帝点头,敷衍丢了句让芙鹃自个儿好好休息的话,就转身走了。   这还是芙鹃救了昌平帝后,对方头一次来探望。没想到茶都没喝,人就走了,压根就没给她留表现的机会。   芙鹃气得胸腔发闷,一口气没吸上去顿时咳得撕心裂肺,胸口的伤被这番剧烈的动作扯开,晕出大片血渍。   “来、来人——”   屋里传出芙鹃惊慌又虚弱的尖叫。   另一边,段嫣同段妘都被送回了各自的寝处,昌平帝趁着天色尚早便沿着小径打算去张贵妃那儿。   太监总管李历沉默跟在他身后,走路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偏僻处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无人出没,相反,一路走来昌平帝发现不少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关键还都能听得清。想必这是个宫婢内侍常来的偷懒地方。   “听说,景仁宫那位要失宠了。”   昌平帝脚步一顿。   “陛下不是抱了个人回来吗?就是景仁宫那位宫里的,哎呦你可不知道,这么多年谁见过陛下这么紧张一个人啊?可不是要开始宠了!”   “这救命的恩情,可不是说着玩的。看来不久后,咱们宫里头啊,就不止一位张贵妃咯。”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瞧着张贵妃娘娘今日心情不太好,脸上连个笑都没了。”   昌平帝神色一动,朝身后内监总管扬了扬下巴,便先走出了小径,将一应惊呼求饶声抛之身后。   他到张贵妃那儿,如往常一般径直走进内室,却见人在逗弄只兔子,脸上挂着笑,看起来悠闲惬意得很,也同昌平帝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地走到张贵妃身后,将那只兔子提了起来,挑剔着:“这只傻兔子竟这般厉害,将蓉儿哄得由怒转喜?”   张贵妃没听懂他这话里意思,不过直觉没有发问,只是瞪了他一眼,“知道还不把兔子给我!”   “好好好,朕竟连只兔子都比不上了。”昌平帝面色如常,眼神却暗了暗。   张贵妃将兔子接了过来,让雪绒带着抱开。然后笑着拉了拉昌平帝的衣袖,“怎么有功夫来找我了,那边不是还有个叫芙鹃的,前不久才以身相救,情根深种得很呐。”   她打趣着,吃味的话听在昌平帝耳朵里,却显得格外敷衍。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思过来的,但此时感觉心里的热度正一点点冷下去,他不动声色道:“蓉儿不吃味?”   张贵妃哼了一声,“谁敢呢?”   袖中的拳头攥紧,昌平帝头一回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张贵妃,眼神很淡,紧绷的脸让人一看便知这是咬紧了牙。   胸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情绪,横冲直撞,一会儿疼得不得了,一会儿又空落落的。   昌平帝笑了笑,突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他垂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张贵妃。   “朕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张贵妃说什么,他转身快步离去,衣袖在微凉的空气中划开凛冽弧度。   张贵妃瞧着昌平帝的背影,支着下巴,蛾眉轻皱。   昌平帝从张贵妃那儿离开,说不出来原因,只觉得心里窝着一团火。他来回踱步,突然喊了太监总管,“李历,传朕口谕,如秋院那个,封贵人。”   李历惊了一下,偷偷觑着这位主的脸色,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动怒,于是也不敢劝,麻溜儿地就打算出去准备。   “等着,”昌平帝又叫住他,“务必将消息传开,还有,就去传个口谕就是,不必准备那些个东西。”   李历顿时心里就门儿清了,神情也淡定下来,躬身应了声,才不急不忙退了出去。   留下昌平帝继续在书房内沉着脸。   *   原先在景仁宫当差,如今住在如秋院的那位,果然被皇帝加封了,还是个贵人的位份。   一时间嫉妒的人有,看热闹的人也有。   芙鹃在的如秋院更是被人踏破了门槛,往日相识的,只见过一两面的,都来向芙鹃投诚说好话了。如秋院的宫婢内侍都挺直了腰,脸上神情傲得仿佛自己下一秒便成了那人上人。   段嫣前不久才被昌平帝送回去,没想到后脚跟他就封了芙鹃为贵人。   难不成将她们送回去后,昌平帝又独自去探望了芙鹃?   不过芙鹃册封也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只是对这个速度惊讶了一会儿之后,段嫣就不再想了,早早地拥被入眠。   第二日见着张贵妃,段嫣也没有提这件事,倒是张贵妃主动说起了昨日昌平帝的异常之处。   两辈子都是单身的段嫣听了,说不出来有些不对劲。王皇后却是放下了手中瓷杯,淡淡看了眼张贵妃那张美得世间罕见的脸,微微摇了摇头。   “你若不想惹上麻烦,便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这话,张贵妃即使不明就里,还是决定照王皇后说的做。   于那日,昌平帝等到月落枝头,都没等到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可以捡起我钮钴禄·六千的称号了!   感谢在2020-08-28 14:51:19~2020-08-28 22:4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茶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意大利肉丸胡辣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鲨美我的爱 20瓶;墨染年华 5瓶;小红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昌平帝的心思, 李历只能琢磨出一半。   当他把那封,写着如秋院那位做过的事情的密信递上去的时候,都没想到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隐卫那边查出, 二公主的马驹是吸入致使马匹发狂的粉末,才突然失控。事后芙鹃滚入苍兰河, 身上的痕迹已经查证不了。不管是落在房内的东西里, 还是随身物件内,都未能发现什么。”   听完李历的话, 昌平帝翻着手里的纸张,“近日来往的人,可让隐卫查过?”   知道会有这么一问, 李历又将另外一封信函递上去, “尽在里头了, 陛下。”   昌平帝一目三行, 很快扯起嘴角,“倒是胆子不小,将大雍朝公主玩弄股掌之中。”   李历低下头,深知自己此时不该回话, 只是心里头暗骂如秋院那个心性不正,尽惹事端。   “昨日那批刺客来得也巧,”昌平帝将信置于灯烛上, 整张脸隐于暗处, 叫人看不清神色, “赵国那位,怕是没多长时日了。”   从活捉的刺客嘴里审讯出来的消息,得知他们是赵国储君派过来的。赵国皇帝病体沉疴,膝下皇子一大堆, 成年的没成年的加起来足有二十之数,却没有一个是嫡出。储君不过占了个年龄的优势,位置坐的也不太稳。这回也不知道听了谁的唆使,真以为只要将昌平帝的首级拿下,就能让众皇子心服口服,给自己增添筹码。   竟从未考虑过事情败漏,两国战乱的后果。   同时,昌平帝也觉得芙鹃突然出现,护在自己身前挡剑的时机太过巧合了。   他想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站起身。李历连忙道:“是要去贵妃娘娘那儿,奴这就去说一声儿。”   “不必了,”昌平帝淡淡叫住他,“朕今晚去如秋院歇着。”   李历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裂开,他脸上少得可怜的肉抖了抖,很快低下头遮掩住表情,“是......”   不过刚册封,就能侍寝。   听到消息的人都心情复杂,不过据说,其中最为嫉恨的人是宜妃。有人听到她气得咒骂出声,直道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还让人爬了上去。   僧多粥少,宫里够格的妃位就那么几个,日后能坐上那个位子的皇子也只能有一位。众人理解宜妃为何这般气恼,毕竟这位可是有皇子的人,自然不想这后宫里再出一位“张贵妃”的。   翌日。   昌平帝早早的便领了人去猎场,妃子里谁也没带。从皇宫伴驾到行宫的,本就只有皇后,张贵妃,淑妃,宜妃四位,这时齐聚一堂,偶尔闲聊着,余光落在门槛处,在等着某个人。   终于,一道纤细的淡绿色身影出现了,她被人搀扶着,一进屋内就娇娇弱弱朝皇后行了个大礼。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圣安。”   道完,又冲着张贵妃她们那边行礼,“给贵妃娘娘,宜妃娘娘,淑妃娘娘请安。”   王皇后不是苛待人的性子,便让人搬了凳子过来,“身体还未好全,便坐着吧。”   听到这句话,芙鹃羞怯地笑了下,雪白皮子上全红了,这暧昧的暗示,让人不由自主想到什么。王皇后轻啜口茶,遮去脸上表情,张贵妃被恶心得牙痒痒。   倒不是什么争风吃醋,她横行后宫多年,谁敢在她面前做这种幺蛾子?   鲁班门前弄大斧,不是笑掉人大牙,就是反感得没眼瞧。   “行了行了,又没问你同陛下那些个事儿,脸红个什么劲儿?矫情。”   芙鹃又是心头一哽,呼吸都差点没能缓上来。   “看起来,倒不是个安分的。”淑妃垂头正翻着随身带过来打发时间的书,嗓音温柔极了。听在芙鹃耳朵里,却是让她一个激灵。   “奴......”她急忙张口,发现自己这个自称不妥,连狼狈改了口,“嫔妾不知道做了什么,冒犯了诸位娘娘。但请娘娘们看在嫔妾初来乍到的份上,明示一番。不然今晚陛下问起来,嫔妾也羞于对陛下说,将这后宫的关系,弄得一团糟。”   看似在服软,却又把昌平帝拖了出来。几次三番彰显自己救命恩人的身份,看准了这时候众人不敢为难她。   王皇后长眉微动,余光中瞧见宜妃脸色不好,她便顺着芙鹃的话,给足了面子,“既然对陛下有救命之恩,自然不能苛刻了。”   随后又看向淑妃与张贵妃,和事佬般,“你们两个,也少说些。”   淑妃从善如流,只不过头都没抬起来,口头上道:“本宫口直心快,鹃贵人莫放心上。”   张贵妃只轻轻哼了声,脸扭过去不再说话。   但这样的结果在芙鹃看来,已经是自己的胜利了,她得意地笑起来,端着几分矜持朝王皇后谢道:“多谢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只不过姐妹间说几句话罢了,”王皇后神色不变,极风雅地扶了扶鬓边的百鸟朝凤攒珠簪。   芙鹃目光落在那儿,眼神闪了闪。今日还未出声的宜妃看到那套只有皇后才有资格戴上的珠钗,手心里瞬间掐出几个指痕,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渴望。   五人又聊了几句,主要是芙鹃讨好王皇后,试图在宫里给自己找个盟友,同时又见缝插针地提到昌平帝对自己的不同,以此抬高筹码。   王皇后从始至终都脸上带着浅笑,不见一丝嫉妒或是浮躁。   时间差不多了,芙鹃面前的茶水都续了几回,她自觉今日收获颇丰,便规矩朝几人行了个礼,离开了。自芙鹃离开后,宜妃也走了。   淑妃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合上书页,“这招黄雀在后,娘娘用得极妙。”   她声音温柔中带了点冷清,让人听了不由自主想起满身书卷味的阁中才女,散漫又无情。   分明这件事连阿嫣都不知道,怎的淑妃一语就道破了?   至今还以为段嫣离这些事远远的,张贵妃惊愕地看着淑妃,难以置信。但让她开口去询问,张贵妃又做不到。   这两人之间渊源颇深,夹杂着各种仇与缘。在昌平帝这件事上,张贵妃对淑妃有愧,同时又因为小产的事心有疙瘩,就算事后王皇后告诉她,淑妃其实并没有参与进去,张贵妃也很难以平和的态度面对淑妃。   张贵妃不说话,王皇后便只能对上淑妃的视线,“怎么看出来的?”   她不惊讶于自己的计谋被揭穿,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淑妃笑着敛下眸子,“自然而然,便看出来了。”   三人不欢而散,当然,这只是在张贵妃看来。   昌平帝的冷落和合好都来得莫名其妙,在芙鹃独得圣宠,风头最高的时候,昌平帝又开始抛下芙鹃,带着张贵妃外出狩猎。   张贵妃谨记皇后的忠告,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什么也没问。   这样连续三四天,如秋院内,芙鹃剪碎了一地的绸缎。刚进来的宫女看到着一地狼藉,尽量减少存在感,以免自己遭殃,但想到方才拿到的消息,又不得不出声:“主儿,二公主派人传话,说想见您一面。”   段妘?   芙鹃眼睛一眯,手里动作也停下来,她眼中亮光一闪,“替本主梳妆打扮。”   段妘之于芙鹃,是获得昌平帝宠爱的捷径。她听到小道消息,昌平帝幼时曾从太后身边被抱走,受了些苦,以致十分看重宫中的亲情,只要她在昌平帝面前表现得对段妘宠爱非常,届时触动这位帝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成为真正的宠妃指日可待,而不是现在这样......   想到这里,芙鹃又气得掰断了指甲。   出去时,芙鹃长了个心眼,问身边的宫婢,“来传话那人,你看清楚了?确实是二公主身边的人?”   那宫婢十分确信,“名儿叫红珠,是贴身伺候二公主的。”   红珠是吴嫔还在承乾宫时,就跟在二公主身边伺候的,没有错。芙鹃确认后便放下心来,向着传来的话里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行宫中有一处温泉水,不远处有小亭,建于清湖之上。   湖深水凉,又有重重树影遮挡,即使日出时分也暗沉无光,一般没什么人过去,尤为清净。   芙鹃走到入口,犹豫地停下脚步,心里突的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宫婢垂头站在那儿,也不敢出声询问。芙鹃瞧见她们那颔首敛眉的恭顺样儿,不由得想起自己做宫女,任人呼来喝去的日子。顿时心里什么犹疑都没了,重新踏入了那进入小亭的蜿蜒径道。   段妘坐在亭中,小小的身子有些不起眼,芙鹃却一眼看见了人。她松了口气,换上温婉可亲的面孔,走了过去。   “妘儿,”被册封为贵人,芙鹃就越发不称呼段妘为公主了,只叫着这个亲昵的小名。   听到声音,段妘转过身,奇怪的问:“芙鹃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芙鹃刚想纠正她的称呼,让她称呼自己为鹃贵人。下一秒却听出了不对劲,“不是你派红珠来传话,说想见我?”   “红珠?”段妘疑惑皱起眉头,“她不久前被宜妃娘娘叫走了,怎么会去你那儿?”   这回过来本以为段妘是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便只带了一个宫婢出来。这时芙鹃却觉得不妙,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突然盯着一处地方,“是什么人,还不出来!”   段妘也吓了一跳,紧紧盯着那个角落。   黑影里突然窜出五六个孔武高壮内侍打扮的男子,他们一把按住芙鹃等人,手里亮出匕首,搁在脖颈间,只要她们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便会一刀致命。   段妘瞪大了眼,她认出其中一个是宜妃身边的人!   就在这时,宜妃款款走出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与段妘平日里见过的那种看似温和却很假的面具不一样,现在的宜妃就像脱下伪装,阴冷得令人害怕。   她看都没看段妘一眼,蹲下身,拍了拍芙鹃的脸,“怪不得,当初吴嫔想要把你送走,有这等尤物在身边,实在难安呐。”   这个送走是什么意思,段妘不会不知道。曾经在母妃殿里当差的宫婢,但凡长得好些的,都会莫名其妙消失。   当时的段妘不懂,只问了两句便没再关注。可现在她已经十分明白那些宫女到底去了哪里,但是怎么会?   母妃怎么会想把芙鹃送走?   明明芙鹃最是忠心,不久前还同她说要将母妃救出来......   段妘脑子里乱成一片,已经分不出精神去听芙鹃的回答了。   “宜妃娘娘这是做什么?”芙鹃作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我们娘娘被人陷害,身处冷宫,您到现在还要来污蔑她吗?”   “当初的事,你都知道吧?”宜妃冷冷瞧着被压跪在地上的人,神情与往日判若两人。   芙鹃眼中慌乱一闪而过,很快理好情绪,“当初什么事?宜妃娘娘怎么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你知道吴嫔想要你的命,不甘心。于是偷偷将淑妃引到吴嫔同阿楠交谈的地方,希望她将此事传到皇上耳中。”宜妃不急不慢,却让芙鹃彻底乱了心神。   她继续道:“只是你没想到,淑妃薄情冷心,竟转身离去,没再将此事告知第二人。不过你也是运气好,正巧碰上吴嫔落败,才捡回一条命。”   “怎么,捡回一条命还不够,想踩着本宫做人上人?”冰冷的手指在芙鹃脸上滑过,像极了毒蛇的触感,芙鹃霎时间心跳都漏了半拍。   心知此回凶多吉少,芙鹃抖着身子趴在地上,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急忙哑声道:“是你!”   “是我。”宜妃坦然应下,脸上没有半点旁的情绪,仿佛只是说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那又如何,只要你今晚闭上嘴,便再也无人知晓了。”   “不!”这杀意太过明显,芙鹃心底凉成一片,但她不肯就这样放弃,慌乱将淑妃扯了进来,“淑妃也知道!还、还有皇后也是知道的!你灭我的口,还不如同我合作,我保证,这辈子,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没人知道是你指使吴嫔害了张贵妃肚子里的孩子!”   芙鹃语无伦次。   她万万没想到,宜妃出身将门,往日里表现得鲁莽沉不住气竟然都是伪装出来的。而她当初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看出吴嫔上面有人指使,却不知道是谁。为了保住性命,拿捏住吴嫔,芙鹃暗地里搜集了不少信息。   一切都隐隐指向某个高位妃子,她原先还以为是贤妃,深居简出,实则手里沾满了鲜血。却没想到,那幕后人竟然是这位看起来有勇无谋,只会耍些小伎俩的宜妃。   芙鹃冷汗滴落在地,她低低喘息着,此时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说法能够打动宜妃。   在极为煎熬的几息中,四周静得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芙鹃指甲抠进泥里,等着能决定自己命运的选择。   良久,头顶传来声音。   “背主求荣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本宫谈条件。”   犹如一把利刃斩下 ,芙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宜妃神色不屑,站起身道:“将这三人投湖,做出两相争斗下溺水而亡的样子,手段干净些。”   “是。”明显不是宫里人的那批内侍,开始有条不紊的扯开芙鹃等人的头发,一举一动都在营造落水身亡的假象。   离此隔了几里远的温泉池。   段嫣陪着王皇后同张贵妃来这边泡温泉,来的路上碰上淑妃。王皇后礼节性的邀请了一句,淑妃便直接点头答应,改了原本去书阁的路,径直跟在段嫣身后。   于是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张贵妃沉着脸,颇不高兴。   温泉池修建得很大,四人共浴绰绰有余。先是各自清洁了一番,手指间都细细擦拭干净后,几人才来到浴池。段嫣丝毫没感觉不好意思,任由宫女给她褪去衣服,披上件软纱就入了水。   得益于王皇后当初从王氏寻过来的古方,段嫣现在浑身上下看不见半点瑕疵,入了水,皮肤就更像玉,通透,凝白,晃眼间还感觉泛着珠光。   原先如白开水似的五官也舒展开来,寡淡到了极致,竟成了惊人的亮色。眉眼间是说不出来的韵味,含着冰雪,又像春日潺潺溪水。   淑妃是第二个入水的,她信步闲庭,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闭目养神。原先还有些扭捏的张贵妃看了,顿时心里不得劲,这突然插进来的人,竟比她还自在,于是强忍着尴尬换上薄纱入了温泉池内。   王皇后看着她们,最后才不紧不慢踏进池内。   一阵沉默,却是淑妃突然开了口。   “二公主是何缘故未至?”   以王皇后的气度,定然不会泡个温泉都藏着躲着,既然带了段嫣,必然会去问段妘的意愿。   “下人传回话来,说是出去顽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王皇后俯身将段嫣的头发理好,指尖一顿,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她皱着眉,突然就起身上了岸,“白芍,更衣。”   见她脸色沉凝,众宫婢连忙将衣物拿来,“绿药,拿本宫令牌,调动行宫侍卫。”王皇后随意换了套衣服,云发一挽,接着余光看见正要爬上来的段嫣,她犹豫一会儿,还是阻止道:“阿嫣留在这儿。”   张贵妃见这副架势,知道要出大事了,便扯住段嫣身上的薄纱领子,“你就好好儿待在这儿,省的给你母后添麻烦。”   一说,她自己也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难看,“江梦那毒妇!”   宜妃姓江,单名梦。   作者有话要说:  淑妃和张贵妃是不可能做好朋友de   感谢在2020-08-28 22:44:52~2020-08-29 20:5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 40瓶;初夏 20瓶;叶青 10瓶;殇,系之所在、予忝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确定段妘、芙鹃同宜妃都不见踪影后, 王皇后便命侍卫以温泉池为点,再往外一处一处地搜寻。   奉山的行宫建得宽敞,内有小丘密林, 苍兰河的支流穿过,一时半会儿间要将个人找出来, 还真是个难事。   方才摁着段嫣不让添麻烦的张贵妃也赶了过来, 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是不是看出了我们插了手?”   “不一定,”皇后目光沉静, 看着天尽头的余晖,“芙鹃之事,你我不过顺势而为, 痕迹清浅, 查不出什么。只是本宫到底还是小看了她, 出身将门, 就算平日里表现得再怎么不堪,谋略警惕也是有的。”   当初张贵妃小产,最后只惠嫔吴嫔被揪了出来,王皇后隐隐感觉到这件事的指使者另有其人, 却一直找不到线索。   芙鹃的出现,就像一把钥匙,能解开最关键的锁。   她是吴嫔亲近的宫女, 在张贵妃这件事上定接触过许多外人不清楚的人或物。而吴嫔失势进冷宫后, 作为亲信的芙鹃却能逃过一劫, 继续被调到各宫当差,最后还同二公主段妘联系上。   怎么看都不对劲。   于是,当芙鹃表现出上位的心思后,王皇后便让张贵妃纵着她, 并时不时提供机会。   如果那幕后之人见了芙鹃,一定会产生威胁感,从而动手想灭口。这时候王皇后便可收网,这也是淑妃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是没想到,那螳螂不过是披着层伪装的皮子,实际上是悍悍凶禽。一不留神便在黄雀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早先,还在皇宫的时候,王皇后就借着芙鹃试探了一番。对于一个宫婢整日在皇帝面前表现,嫔妃中各类反应的人都有,宜妃也在正常之列。她本就是易妒易怒的性子,对任何一个未来会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人表现出敌意皆在情理之中。   不过来到奉山之后,王皇后警惕性使然,再次当着宜妃的面抬高芙鹃,借此试探她,却渐渐发现一些端倪。从而得知宜妃就是当初小产之事的幕后指使者。   张贵妃得知此事后,恨得不得了。她即使不想生养,却也疼惜那未到世间的孩子,于是牟足了劲刺激芙鹃,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凑到昌平帝面前去。   中间芙鹃将主意打到段妘身上,自导自演了救人的戏码,那之后王皇后不着痕迹隔开了两人。   只是没想到宜妃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王皇后的手笔,却因为生性多疑,来了个出其不意,直接将段妘扯了进去。   以至于完全脱离了王皇后的预测。   张贵妃心下焦急,虽然她同那位二公主没什么感情,可这事大大出乎预料,让她从心里生出焦躁来。但她也明白这会儿急也没有用,于是想了想,问道:“方才淑妃只不过问了句二公主,皇后娘娘怎么立刻从里面看出了问题?”   王皇后没有回头,却好似明白她心里的焦急一般,耐心解释道:“回来禀告的宫婢,行事向来周全。若宜妃在宫内,她定然会问过宜妃。当时她却只说二公主出去玩了,想必是宜妃院中随便一人回的她。宜妃不在宫中,而二公主出去的行踪,却是那院里任何一个伺候的人都清楚。且宜妃向来把二公主管得紧,不是去见陛下,便鲜有出门。”   “事出反常必有妖,结合宜妃近来最有可能做的事,便不难猜出。”   听完,张贵妃红唇微张,神情惊诧。似乎是没想到皇后能根据那么一点东西就推测出这么多。   温泉池附近都找过,不见人影。王皇后便让侍卫继续将范围扩散到周边,她自己也沿途查看。   此时段嫣偷偷跟在后面,她打开系统,调出视角功能,却发现金币还是不够。芙鹃的这个任务奖励有五十金币,现在只完成一半,奖励自然被扣着。而上个任务的奖励中只有二十个金币,完全不够开启一次视角功能。   于是只能作罢。   经过一分岔路口,另一条路是通向严严实实的密林。小径穿过,看不见另一头是什么样的。   段嫣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地方?”   身边经过的侍卫愣了下,看向那处密林,然后道:“启禀公主,那是荒林,里头有一片湖,连着苍兰河的支流。”   “里面搜过了?”   “已搜寻过,并无人影。”侍卫十分确定。   段嫣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却突然顿住。   人因为惯性思维常存在盲区,只要没看见,便觉得不存在。方才那侍卫说的不见人影,是指岸上不见人影,那如果段妘在水里呢?   段嫣被这个猜测惊得眉头蹙起。她连忙提起裙摆跑向王皇后。   “母后,”她努力言简意骇,“阿妘她,会不会在水中?”   王皇后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转身指向那片密林,“韩侍卫领一队人马往密林湖中寻人,二十宫婢随行。其余人手,三成按之前计划搜寻,七成沿苍兰河支流,务必将二公主救回。”   段妘还小,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就算侍卫亲手将她救回,也没谁敢说什么闲话。可芙鹃是帝王身边的人,总归要注意些,于是王皇后谴了宫婢随行,好应付些状况。   在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密林里的湖,静悄悄。曲折的水上长廊,自小亭起,连通湖畔。   一路走来,脚下是石子路,没有脚印,完全不能借此判断是否有人来过。而且就算有人来过,痕迹肯定也被方才来搜寻的侍卫不经意间毁去了。   段嫣登上小亭,耳边全是侍卫入水的扑通声。她环顾四周,突然注意到一些东西。   那是落在角落的一点碎屑,碎屑的边沿泛着新色,看样子是不久前掉下来的。于是她又顺着柱子往上看,一道不怎么起眼的抓痕暴露在眼前。   抓痕的位置,有成人高,痕迹却很细小,是弱小没有力气的年幼孩童浅浅抓出来的模样。   段嫣闭上眼想象了下,一个身高七尺的成人,肩头扛着段妘,站在这里。段妘挣扎间抓住了身边的廊柱,下一秒便被扔进了湖中。   不对。   段嫣皱紧了眉,如果要把人扔进湖,为什么要扛在肩上?段妘年幼,一个成人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将人提起来,根本不需要别的动作。   传进耳朵里的,是连片水声。   侍卫中善泳的都下了水,不擅长的都拿了东西站在湖畔打捞。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侍卫将湖都游过一遍,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王皇后早已去了苍兰河的另一河段,走之前神色郑重地嘱咐段嫣优先保护自己。即使是担心得不得了,她还是决定放手让段嫣参与进来。因为王皇后十分清楚,这宫里,最难避免地便是这样的事情。   段嫣独自站在小亭上,看着这满目水色,手里紧紧攥着木屑。   “公主——”一个侍卫急急忙忙跑过来,脸色不好,“在那边,打捞起来了。”   段嫣手里的木屑,纷纷掉落在地。   ·   “鹃贵人脖颈处,手腕上都有抓痕,从模样上看可以推测是同人发生争执后,不慎落水。”有些仵作经验的宫女正蹲在地上查看,时不时向王皇后禀告自己看出来的信息。   王皇后、张贵妃还有淑妃都站在那儿,脸上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段嫣过去的时候,被王皇后一眼制止,“就在那儿听着吧。”   地面全是水渍,芙鹃的身体上盖着王皇后让人拿过来的衣物。段嫣站得远,看不清什么,只是能想象得出来那青白狰狞的面孔。   她垂下眼,问:“阿妘还没有消息吗?”   “还未曾传来消息,不过这时候,没有消息倒是最好的消息。”胆小的宫女看着地上的尸体,已经吓得哭出来。王皇后却那样平静地看着,甚至还能冷静回答段嫣的问题,“行宫内尚未搜寻完,河道并不是唯一的可能。”   宜妃已经出手,她们却完全没能抓住证据,还赔了个芙鹃进去,段妘也不知所踪。   这一番较量下来,明显的,王皇后棋差一着。虽不至于满盘皆输的地步,却已是处于劣势。   段嫣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脑中像是隔着一层雾,总是感觉下一秒就能破开迷雾,却又回回都是差一点。   她定了定心神,不再去想这些,转而道:“这个时候,不如去宜妃娘娘处看看。”   闹出这么大动静,宜妃为了自己不显得可疑,不管她之前在哪儿,这时候一定是要出现在自己该在的地方的。   这给众人提供了个方向,王皇后沉思片刻,牵着段嫣的手便往宜妃的院子去。张贵妃看了眼淑妃,率先跟上去。   只是去了宜妃的院子,却发现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段妘竟在宜妃身边!   还是满身狼狈,嚎啕大哭的扑在宜妃怀里。   王皇后见过大风大浪多了,脸上很是稳得住,她看了眼小脸尽被遮挡住的段妘,朝宜妃道:“这是怎么了?衣着狼狈,是被谁欺负了?”   她并没有一上来就质问宜妃,而是摆出毫不知情的模样,温声问了段妘的情况。   这时候其实两方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不过披着层布,当作不清楚。   宜妃看起来也同往日也没什么两样,还是副假惺惺的慈母模样。她摸着段妘的头,“只不过出门了一小会儿,臣妾这刚回呢,就被抱着哭了一通,也不知道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来,妘儿,正好皇后娘娘在呢,定会替你主持公道。有什么委屈尽可同皇后娘娘说。”   她怀中的段妘身子一颤,哭声顿止,被宜妃摸过的头僵得厉害。   “说呀,”这声催促,让她又是浑身一颤。   过了一会儿,段妘开口了。上牙撞着下牙,一直在打颤,“我、我想念母妃......便让红珠去邀鹃贵人。”   刚说一句话,段妘就剧烈哆嗦起来,面色惨白,宜妃双手捧起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莫怕,母妃在呢。”   段妘就那样怔怔盯着宜妃的眼睛,好似被蛊惑住一般,颤抖也停了下来。   “好孩子,”宜妃指尖滑过她的脸颊,“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皇后娘娘。”   段嫣渐渐皱起眉毛。   “鹃贵人她,想推我下水。”段妘睁着她圆圆的眸子,看着王皇后说出了这句话,语气没有起伏,眼神中也没有什么神采,想在念着腹稿,“我躲开,失手之下,将鹃贵人推了下去。”   事情越发棘手了。   宜妃让段妘顶了杀害芙鹃的罪名,到时候为了声誉,昌平帝定会直接封住所有人的口,并让此事不了了之。毕竟在昌平帝看来,大雍朝公主的名声,可比一个可有可无的贵人的性命强得多了。   这件事到这里,已经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段嫣跟在王皇后身侧,临走前回头,只看见段妘头顶的发丝,同那捂住脸的手,指甲破裂的,正往外渗血。   所有人都走了,宜妃依旧将段妘搂在怀中,她似笑非笑,“你同你母亲一样,识时务得很。”   段妘没有吭声。   “怎么,抢走芙鹃的机会,将她推下去的人不是你?”宜妃的话让段妘倏地抬起头,她死命抠着指甲,血迹沾染在裙摆上,“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她喃喃自语,忽而又摇头,“我不推她下去,她就会把我推下去的。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的错!”   见她这样,宜妃脸上的表情冷下来,“是你求着本宫给你个机会的,不然你还能在这儿,同本宫说话?”   段妘表情一片空白。   当时在小亭内,她听到芙鹃同母妃之间的事,明白了芙鹃对自己的好都是另有所图,心里委屈愤怒怨恨,夹杂着不甘。于是在宜妃打算将她们投湖之际,她说自己可以辅助段睿,夺得储君之位。   那时,宜妃暂时叫停了动作。   段妘同芙鹃不同,她母妃曾经跟随宜妃,并且为宜妃背下一切罪责,最后被打入冷宫。在这一关系上,她就有天然的优势。而且她是公主,不管怎么样以后都能为段睿出一份力。   于是宜妃给了她一个机会,只不过那是个相当残酷的选择。   芙鹃同段妘之间只能活一人。   也就是说,段妘想要活下来,必须除掉芙鹃。   在宜妃刚说出这个选择的时候,芙鹃刚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还来不及动手,就被段妘冲过来的身体撞得跌出小亭,落入水中。   那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将人推入水中。做完这一切的段妘愣愣看着水中扑腾的芙鹃,又看着那些人将芙鹃窜出来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摁下去。   直到芙鹃再没了动静。   内侍打扮的人将她扛在肩头带走的那一刻,段妘突然后悔了。她不想这一辈子都活在宜妃的掌控之中,以后还像她母妃那样,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于是她挣扎着用手指抠住廊柱,企图反抗。   只不过那迸发出来的微弱勇气,最后也在宜妃的冰冷眼神中消失殆尽。   “想起自己做的事了?”宜妃的声音打破了段妘的怔愣,她呆呆地望着宜妃,神情茫然,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一切。   “记住了,是芙鹃想杀你,随后你失手将人推了下去。这件事,除了你们,再没了旁人存在。”   段妘看着自己的手,以往的天真被利刃划开,她好像瞬间懂得了这世上最黑暗的东西。她没有问那个随芙鹃过来的宫女怎么样了,也没有问为什么红珠会去传自己从未说过的话。   她明白了一切没有问出来的东西,仓促间就在这肮脏泥泞中长大了。   ·   “失手将那芙鹃推下水了?”书房内,昌平帝换下狩猎的衣物,穿了身宽松长袍惬意懒散靠于椅上。“妘儿没事儿?”   王皇后道:“事出突然,而且是自己亲手推下去的,日后总有些阴影。”   “那倒无碍,慢慢调理就是。只不过我大雍公主,可不能为一贱婢背上这等不好的名声。”昌平帝完全没将芙鹃放在心上,“你多辛苦些,让该闭嘴的闭嘴,不想闭嘴的,让她说不出话就成。”   “反正此事,到此为止。”   昌平帝的反应同预料之中的一模一样,王皇后敛着眉眼,应了。   并且没有将宜妃的事情说出来。   宜妃出身江氏,同传承已久的世家不同,江氏乃新贵之首。新旧向来不合,利益地位诸多方面的争夺让这新旧两派难以和睦并存。   江氏掌握北边的兵力,手中一支顺北军威名赫赫,堪称北疆守护神。   在宜妃出手前,王皇后也不愿这个人是宜妃。   毕竟江氏一族为国为民,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届时远在皇宫的女儿突然出事,也会扰乱人心。不说王皇后现在手里没有证据,就算是有,从大局出发,王皇后也会考虑到江氏。   昌平帝也一样,在江氏还对他有用的时候,他是不会动宜妃的。就算宜妃是那个害得张贵妃小产的幕后黑手,他也不会为了为张贵妃讨回个公道,而与江氏对上。   在这一点上,王皇后同他有些相似。不过不是为自身利益什么的,她只是理智到了极致,一分利弊都分得清清楚楚。如果让她来选择,在张贵妃与大局之间,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而在王皇后原本的计划中,利用芙鹃引得宜妃动手,届时手握证据,先制住宜妃,这后宫也能平静下来,同时也不对江氏那边产生影响。   等北边彻底安定下来,再让昌平帝自己去同江氏协商宜妃的事。她只需管好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9 20:57:47~2020-08-30 21:3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王 5瓶;殇,系之所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或许是昌平帝觉得晦气, 没了狩猎的兴致,原本计划足月的秋猎被缩短至十几天。   段启完全没能察觉这一番风云变幻,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回宫途中, 一会儿从马车上跑下来,骑着自己的小马驹来找段嫣, 一会儿又邀请段妘也把自己的小马驹牵出来兜风。   只是段妘没有回应他, 沉默着挥开他递过去的手。   段启看似敦厚,在某些时候心思却极为敏锐。他盯着自己被挥开的手, 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放弃了,板着脸回了自己的马车内。   段嫣掀开帘子, 将这两人的样子看在眼里, 而后眸子微垂, 想着些什么。   离开奉山后, 苍獠山越来越近,深色的山体被浓雾缠绕,蜿蜒起伏,透着危险的气息。   段嫣不远处是淑妃的马车, 那帘子也被掀开。淑妃正微仰着头,静静看向窗外,目光没有焦点。段嫣却知道, 她是在看苍獠山, 她亲生父母殒命的地方。   刚来奉山的时候, 段嫣看着不远处的苍獠山就想到了这些事情。   只是淑妃一开始表现得尤为平静,让段嫣感觉不到什么特殊的情绪。直到那天,她拿着把小剪将那丛月月红拦腰剪断,神色中透出来的偏执与阴冷无一不在说明那时状态的不对劲。   果然还是在意的。   段嫣收回目光, 她想到当初从宫外传回来的消息。二十二年前,苍獠山上那对封姓的夫妇,估计是在护住了陈氏夫人后,将刚出生的淑妃交给了她,让她逃命去,而自己则留下来阻拦追来的山匪。   但陈夫人刚生产完,体弱身虚,抱着两个婴儿,即使没有山匪追来也支撑不下去了。还没等到陈氏护卫她便于途中身亡。   经过的张屠夫一家,见那两个女婴,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又因为家境贫寒,最后只抱走了五官看起来更加漂亮的张贵妃,并顺手拿走了陈夫人身上的玉佩。为了让张贵妃保留个念想,便让她一直戴着那块玉佩长大。   被留下的淑妃,最后则等来了姗姗来迟的陈氏众人,成了陈氏嫡系的贵女。   不过根据当时同封姓夫妇、陈夫人同行的那妇人的回忆,封姓夫妇穿着打扮气势样貌皆是十分不凡,看起来是权贵人家。身边没有护卫,像是走散,又像是逃难的样子。   段嫣想了会儿,觉得这个封姓,都可能是为了应付同行人,随口编出来的假姓氏。   身份神秘,没有半点儿信息。若淑妃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还真不容易。   段嫣感叹了下,便撤下了帘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回宫又是花了几日的功夫,舟车劳顿,所有人都想着好好休息一番。段嫣同段启却被昌平帝叫到了书房。   “近来,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传闻呢?”昌平帝笑着问两人,语气轻松,极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段嫣看着他,摇了摇头。段启也蔫蔫回了句“没有”。   这两人明显的因为疲惫而神色萎靡,往日还算疼爱皇子公主的昌平帝此时却视若罔闻,他继续问:“回宫前一天,泰清同启儿在干些什么?”   “同母后去了温泉池。”听了段嫣的话,昌平帝侧了侧身,“朕记得,离荒林不远。”   这话有些微妙,段嫣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出来,点头道:“是挺近,不消一会儿便到了。”   “张贵妃淑妃都同你们一起?”   在得到段嫣的肯定回答后,昌平帝就不再问了。他转而看向段启,又换了个话题,“你皇妹近来心情不好,启儿可多开导开导她。”   段启也想起了身边内侍说的事,知道那天有个鹃贵人没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段妘会心情不好,却也点了点头应了。   到这里,昌平帝才让两人离去。   出书房的时候,段嫣看到了候在门外的陈氏家主,她打了个招呼:“陈大人。”   陈氏家主见到他们两人,毫不惊讶,似乎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他们。他实实在在地行了个礼,没有因为段嫣同段启年纪小便敷衍过去。   段嫣侧身避开,“陈大人有要紧事,便进去吧。”   “无妨,有些事正想麻烦公主。”陈氏家主看着段嫣,低声说出了这番话。   段嫣面上没有变化,让段启先行离去,才同陈氏家主换了个地方讲话。   “陈大人有事请讲。”   沉默了会儿,这位传闻中才兼文雅,学比山成的陈氏家主才慢慢开口:“贵妃娘娘近来可好?”   挑这个时间点过来,看来是知晓了奉山那边发生的事。被宠得不可一世的张贵妃,竟被身边小宫女截了胡,打了脸,还被踩着上位。估计这位陈大人是听了这样的传闻,才在昌平帝刚回宫之际便赶了过来。   段嫣知道芙鹃这件事的实情,加之这位陈大人也没有恶意,便委婉安慰道:“贵妃娘娘无碍,父皇依旧待她如初。”   旁的不能说出口,也就只能用这样的说法来回答。   陈氏家主年过不惑,还是副儒雅模样,闻言又朝段嫣拱了拱手,“臣亏欠娘娘多矣,从未尽到为人父的责任。听闻公主与娘娘关系颇为亲近,不知能否传些话给娘娘。”   大体是些嘘寒问暖的话,段嫣都能听得出其间的亲近意味。还有些让张贵妃有事便让人去找他的承诺,似乎只要是张贵妃说的,这位陈大人都会替她完成。   段嫣仔细听着,末了突然问了句,“这些话转达给贵妃娘娘,那陈大人是否有话给淑妃娘娘?正好一齐去了。”   陈氏家主身形一顿,他看着段嫣,再次弓腰行了一礼,“并无。”   两人的交谈似乎止步于此,段嫣也打算回宫。刚迈出脚步,视线却被突然弹出来的系统页面遮挡住,她停了下来。   “帮助芙鹃获得宠爱,任务目标死亡,任务失败。”   芙鹃的任务栏变成了灰色,出现了两三秒的时间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任务页面,段嫣看着那些字体,眼里闪过些什么。   “任务目标:淑妃。”   “技能:琴棋书画九级,八面玲珑十级。”   “评语:好一抹皎洁的白月光。”   “任务内容:帮助淑妃解开身世之谜。”   “任务奖励:白月光光环(功能有待开发)。金币五十。”   与之前两回任务都不同,淑妃并没有出现在面前,系统却给出了关于淑妃的任务。或许是只要身边出现有联系的人物,就可以触发任务。   而白月光光环,这又是个不怎么明确的任务奖励。   段嫣低下头掩住脸上怪异的神情。淑妃的身世看起来简单,只不过是混乱中被抱错了。但细究起来,便会发现完全找不到线索,当年封姓夫妇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就连那同他们同行过的妇人,描述他们的样貌时都有些记忆模糊。   要从二十二年前的陈旧往事里挖出有用的东西,谈何容易。   不过面前却是有个在合适不过的人选。   段嫣突然转身,叫住陈氏家主。   “陈大人且慢。”   陈氏家主正欲进书房,听到段嫣叫他,便停住脚步,等待段嫣的下一句,静默不语。   “奉山临近苍獠山,陈大人应该知晓。”段嫣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淑妃娘娘时常望着苍獠山的方向出神,想必是困扰于自己的身世。”   “不知陈大人是否知道些什么?”   看着面前的人完全不想开口,打算静默到底的模样,段嫣清了清嗓子,“为人父母,为人子女,大概都是一样的心情吧。淑妃娘娘在陈大人膝下长大,如今却说不是亲生父女,想必谁都不会好受。淑妃娘娘也同我说过往事,看样子是极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陈大人,当真不清楚?”   过了良久,似是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妥协般,陈家主终于开了口。他有些淡漠道:“当年只是从亡妻手中发现了一道护身符,从花纹上看不是大雍的东西。”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开口。   简简单单一句话,段嫣却从中听出了许多讯息。   从当年陈夫人身上发现的护身符,有可能是山匪身上的东西,被陈夫人留下来当作线索。但也有可能,是淑妃的亲生父母的东西。   另外,陈氏家主的态度很奇怪。他看起来极不想谈起那道护身符的样子,不仅如此,他也在尽量避开谈及淑妃 。是冷淡?还是责怪?   分明封姓夫妇也算是救过陈夫人,还让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张贵妃逃过一劫,有命活到今日。那淑妃于陈氏,就算鸠占鹊巢十数年,也是又上一辈的恩情在的。陈氏家主为何单单对淑妃这般冷淡?   是这些年间拿着那道护身符查到了什么?   段嫣心中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是不显。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她便不再贪心,极有分寸地朝陈氏家主道了别。   回坤宁宫前,段嫣先去了趟景仁宫,信守承诺地将陈家主的话转达给张贵妃。   张贵妃却是副不怎么领情的模样,她捻着颗紫葡萄,小小翻了个白眼,风流婉转。   “我还真不需要什么嘘寒问暖的,如今这日子也不错,尽来烦人。”   她年幼的时候或许会很高兴被寻回去,飞上枝头做凤凰。现今入了宫,尝过繁华富贵滋味,却是不再渴求那些东西了。   “他们陈氏说是什么书香门第,我一俗人,寻我回去作甚麽?再说了,同我又没见过几面,哪儿来的感情?”   张贵妃嘀嘀咕咕,段嫣也不插话,自顾喝着茶水,等差不多了便起身打算回坤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30 21:30:32~2020-08-31 20: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短发秀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read、45605671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因着秋猎, 大半的皇子公主都离开皇城,是以学堂也停了半月的课。   再一次站在了学堂,看着面前熟悉的桌椅。段嫣不禁觉得有些陌生, 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前世放假后又回到学校的困难日子。   王琦灵如以前一般嘴上没个停, 一见着段嫣就凑了过来。好似十几日的话都堵在一块儿, 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她说的这些天京都发生的事情,其实无非就是某个大臣家的小妾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又或者是她看不上眼的某家贵女丢了人。   说着,她又提到了张贵妃的母家。   张贵妃的父亲被封了一个虚职,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闲散福贵人。虽然没什么实权, 却一直在京都里面横着走。无非是仗着张贵妃受宠, 皇帝偏袒。   王琦灵提到的是张贵妃那个年纪最小的侄子, 如今十岁左右的年纪, 竟然就已经学会在街上调戏民女了。见着个姿色较好的,便堵着人家不让走。   只是这回却踢到了铁板上。   在段嫣等人离宫往奉山去的第二天,那张成端居然在大街上,将丞相家的小孙女儿的轿子给拦了下来。还浪荡表示让里头的小姐出来见一面。他身边带着十来个家丁, 俱是一脸恶相,极为猖狂。放出话去,说要是那小姐不出来, 便定要将人打上一顿。   只是没想到, 丞相家的随从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他没能打上人家一顿, 倒是自个儿被人打了一顿。回去后哭爹喊娘的,看样子压根没觉着自己有错。   那个时候张贵妃正好陪着皇帝去了秋猎,不在宫中。现在人回来了,那位张大人应该已经迫不及待递了牌子进宫哭诉, 让张贵妃同昌平帝替他们主持公道了。   段嫣听了挑了挑眉,她知道张贵妃最是护短的性子。当年为了自己家那个不争气的侄子,还求着昌平帝将顺亲王家的郡主下嫁。那张定康娶了郡主,顺亲王顾及着女儿,倒是不会对他怎么样,偶尔还会顺手帮衬。   只是对张贵妃,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一旦张贵妃失势,说不定这顺亲王还要上去踩两脚。   这回张家人同丞相闹出事来,依着张贵妃的性子,估计又是闹着让昌平帝将这事情压下去,或者还会偏心眼儿地问责丞相。   不过这同当时顺亲王的事儿可不一样。顺亲王名声好听,说是宗室,可手里到底也没掌什么权,昌平帝心情好了,能给顺亲王几分面子,心情不好了,顺着自己的想法来便是。那会儿赐婚,顺亲王直到接了圣旨,人都还是懵的。   而丞相,位极人臣者,在朝中分量颇重。有关系的,亲近的,同一派系的,复杂交错的关系如同老树根须,盘踞在这大雍的官场上。   动了他,势必会引起极大震动。   所以说,这回昌平帝是偏袒张贵妃,还是站在丞相那边,可就不好说了。   当初段嫣便觉得张家人迟早惹下大祸。现今是闯些小麻烦,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总有一日那堤坝溃了,洪流涌出,就算张贵妃也会被拖进去。   段嫣有些担心,可转念一想,想到了那位陈氏家主。   依着陈家主对张贵妃的重视,大概率是不会让张家人自取灭亡的。不管用的什么手段,只要有效就行。想到这里,段嫣便不再操心这事儿了。   她打断王琦灵,“京都可有什么时兴的护身符?”   “护身符?”王琦灵一怔,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什么,朝段嫣挤眉弄眼,“说起护身符,还是赵国同楚国那边儿的有名气些。”   王琦灵在京都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有个“万事通”的外号。旁人叫“百事通”,她便要做“万事通”,可见其自信。   难得见段嫣问什么,这会儿王琦灵将浑身功夫都使了出来。   “楚国呢,有座寺庙,名唤灵隐。传闻里头送出来的护身符极为灵验,不过就是数量太少了,还得看那劳什子的缘分,人家说了,无缘不得强求。而且那护身符弄起来也颇为麻烦,需得由庙里的大师看过面相,测吉凶,然后配着求符者的生辰八字,才能制成一道护身符。”   “那赵国呢?”段嫣直接问了另外一处。   “赵国啊,那就更神秘了!”王琦灵神神秘秘,“我听说那边儿的七宿庙,是按照星宿定人的。什么破军,贪狼之类的才能从庙里得一道护身符。”   紫微,武曲,廉贞,巨门,贪狼,破军,七杀,天相,天同,天机,天梁,天府,太阳,太阴。   紫微斗数十四主星。   破军主杀伐,纵横天下,乱世之雄。七杀主肃杀,司生死,性急机谋。   这么看来,那七宿庙一直在为皇室找寻合了星宿命的人。破军贪狼七杀,倒是野心不小。   段嫣心下一动,“你可见过那些护身符?”   王琦灵有些自得的点了点头,“公主您不知道,一般人还真见不着。不过呢,我以前有个手帕交,她见过一位赵国的权贵,那人身上就配着护身符,花纹奇特,她记住后,便画了出来。我也曾见过那幅画。”   段嫣听着王琦灵描述的护身符的样子。   四叶藤,配了佛莲,金红的颜色,加上赵国一贯佛教典籍里最为推崇的浮生花,另有些怪异的图腾。   段嫣问这些,起初也只是听听而已。因着当时陈氏家主谈到护身符时,并没有提及那护身符上的纹路样式,只说了不是大雍的款式。   而段嫣能百分百确定的是,如果她去问那个护身符的样式。陈氏家主是一定不会说的。于是当时段嫣便识趣地打消了那个念头,干净利落的离开了。   只不过现在兴起随意问一句。倒也问出一些消息。   她指尖敲击在木桌上,发出规律的轻响。   这时沈清然走了过来,他手里抱着一幅画。色泽泛着黄像是前朝的东西。   自从上回同楚国笔试之后,他对段嫣就更加崇拜了。如果说从前是因为王皇后的光环,爱屋及乌,那现在就是纯粹被段嫣算经上的才华吸引了。   “公主,”他笑着向段嫣问候,然后一副分享的模样,将手里的画卷展开,“这幅是前朝吴墨子的真迹,工笔严谨,用色典雅。不知公主觉得如何?”   这又是来找段嫣赏画了。   但她真的对这些东西不在行。段嫣有些头疼。就算她实话实说,沈清然也不会相信,只会觉得这些都是段嫣的推辞。   她按了按额角,正准备说话。就看到殷疏走了过来。   “公主神色看起来有些乏了,是还未从秋猎中缓过来?不如先休息一会儿。”   殷疏这样说着,然后才回头,看到沈清然时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是才发现沈清然在这儿。   “原来沈公子也在,你这是......”他看了看沈清然面前的那幅画,又看了看段嫣,脸上慢慢露出为难的表情来,“公主舟车劳顿,昨日才从奉山回来。沈公子,你这兴起便来找公主赏画,实在有些不妥。”   “要是不嫌弃,不如我代替公主来同你赏画?”   这一番话说的,沈清然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答应的话,就显得他身边缺人似的,连个一同赏画的人都寻不着,还要他殷疏勉强。但是不应的话,在方才的那一番话的润色下,又像是他无理取闹。   只是昨日得了好画,本着同人分享的心态,乐呵呵地跑到泰清公主身边,没想到最后成了这般情形。沈清然脸上的笑落了下来。   他同殷疏,说起来是竞争关系。两人同为段启伴读,但一直不熟。   沈清然僵着脸,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勉强对殷疏道:“你也有兴趣,那便同我去那边儿赏画去吧。”   离开之前,殷疏笑着同段嫣行了一礼。   同之前无辜又带一点纯稚的表情不同,这个笑容看起来真实了一些。像是动物露出柔软肚皮,让它面前的捕猎者放下戒心,他仿佛也慢慢在段嫣面前展现出了真实的一面。   这是投桃报李,也是投诚。   但段嫣却没有相信。   殷疏中蛇毒暂住坤宁宫那回,两人开诚布公,或许只是段嫣看来的开诚布公。现在想来,殷疏还是隐瞒了一些东西。   不管是他在沈清然等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弱势。还是被段嫣揭穿之后,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的模样。都是假象,殷疏真实的模样,从来都没人见过。   从前,殷疏就用类似的方法对付二皇子的伴读,惹得他同二皇子险些决裂,最后还是宜妃破局,让那两人重归于好。这回又见他用同样的方法应付沈清然。   明明身处弱势,却总是能说出让人无法反驳的话,将形势扭转的对自己有利。看起来一副无辜的样子,实则早就将一切都算计好了。   这份心智着实可怕。   不过,段嫣也不在意。在她看来,这只是个能力不错的伴读罢了。有能力而暂时不会对自己产生危害的人,她自然是欣赏的。   “公主公主,”王琦灵见沈清然走了,才敢吱声,全然没有私底下对沈清然大加点评的气势,“他这人性子怪得很,别人欣赏他,想同他交个朋友,他便傲得不得了。您是没见过当时沈清然那瞧不起人的样子,看得我都拳头痒了。那崔氏的公子,也是老世家了,他连句话都不愿同人说呢。”   这倒是与段嫣见过的沈清然不一样。要说他是势利的性子,也不太像,且到了沈氏这个地步,也没什么能让他们势利的了。   这日先生来得格外的晚,段嫣支着头在晨光中再次昏昏欲睡。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想日万,那样一天就能存三天的稿了。但现实好残酷啊。   感谢在2020-08-31 20:39:21~2020-09-01 23:1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青 10瓶;小禾 6瓶;soft亲妈 2瓶;殇,系之所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晚来天寒气愈发重, 枫林苑染成醉人红色,不知不觉霜序已至。   晚秋时节,秋菊总是被人提起。诗人们赏菊, 画菊,于是秋菊宴也渐渐成了风雅且必不可少的惯例。   秋菊迎霜序, 春藤碍日辉。   宫中开宴, 群臣赴会。   对于段嫣而言,这秋菊宴或许是真赏菊。但大部分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秋菊宴虽说君臣同乐,却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来的。   丹桂飘香,蟹肥菊黄。   于某些家中有适龄儿女的夫人来讲, 这也是个牵姻缘的好时候。   宫中有一处菊苑, 占地极广。里头几株珍稀的瑶台玉凤开得正好, 白色长瓣舒展开, 一层叠着一层,似珍珠垒起,又似仙云团拢,包裹着中间黄色的蕊心, 看得人呼吸顿轻,似乎再重些便会将它打散。   点绛唇最是绚烂,成片的, 一眼望去便是如火的模样。二乔如雪, 不染尘埃, 与那片点绛唇交相呼应。此外,龙吐珠、绿水秋波、胭脂点雪毫不逊色,欲与群花争辉。   夫人们三两成群,无一不妆容精致, 衣着华贵。   深秋的正午,似乎暑气尚未消散,日头落在肌肤上总生出些火辣辣的感觉。段嫣举着把小扇,随意看了几眼,最后又坐进了小亭。   不远处王皇后碰上了宜妃,一个有意敲打,一个心怀鬼胎,免不了一番机锋。   “宜妃觉得,今日这赏菊宴如何?”   “皇后娘娘亲自出手,自然是没得挑剔的。只是臣妾粗鄙惯了,赏菊这等风雅事倒是做不来。”   王皇后弯下身,指尖抚过面前的玉伶观,菊瓣纤长,清骨灵姿,她缓声道:“凝薄雾,傲繁霜,菊之风骨世人皆知。你这话,却是贬低了自己。”   “菊花虽好,却开得不如玉簪开得妙。”宜妃拿帕子掩了掩口唇,“也比不上玉簪清香。”   “玉簪开得再好,却也是阴湿之处长出来的东西。”王皇后轻轻笑了,一双凤目睨向宜妃。   “可不要误入了歧途才好。”   这是借着玉簪敲打,宜妃不会听不出来,她敛着眉道:“管它什么地儿长出来的,只要开的够好,够香,不就行了?”   玉伶观花枝纤细,在秋风中颤颤巍巍。   王皇后接过白芍呈上来的帕子,擦拭指尖,“若永世待在那等阴湿之地便也罢了,自顾自开,自顾香去。可你又想着让世人皆见识见识,哪儿有这等好事呢?”   她转身再看了宜妃一眼,便径直往前去了。   留下宜妃独对玉伶观,脸色有瞬间阴沉。   段嫣将小扇遮在脸上,皇后宜妃的对话尽传进了耳中。她呼出口气,把小扇的红穗子吹得飘起,又落下。   宜妃走后,小亭附近渐静了下来。不一会儿,脚步声又出现了,段嫣听到道女声,正请着安。   “贵妃娘娘近来可好?”   原来是张贵妃。段嫣手指绕着红穗,依旧倚靠在小亭靠背上,静默地听着外头的对话。   “老身听闻,那不肖的小孙女儿惹得您不快了。年纪大,人也耳聋眼花,不知是否真有此事,若真有,还请娘娘将气撒在老身身上。横竖是把老骨头,没多少年头好活了。”   这是丞相夫人,发丝花白,着了身深色衣裳。脸上皱纹不少,透着威严。   这会儿看似在同张贵妃赔罪,却气势汹汹,十分不好惹的样子。张口便是自己一把老骨头,讥讽了人,还偏偏让人不知道回什么。   没来由的,段嫣升了些笑意。她没忍住,闷笑了声,好歹没人发觉,于是还能待在一旁,听听闲话,闭目养养神。   张贵妃可不是什么良善人,被怼了一通自然听得出来。她长眉一挑,“本宫见你年纪大了,便也不同你计较。你那小孙女倒是没惹得我不快,只是你的功夫比那小孙女要厉害些,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开始惹人嫌了。”   丞相夫人心头一哽,多少年没人敢这样同她说话了。就连昌平帝见了她,都客客气气的,这不过一以色侍人的妖妃,竟敢这般口无遮拦没规没矩。   她哼了一声,又道:“贵妃娘娘真是好教养。”   “说起教养,本宫可比不上丞相夫人你。”张贵妃反唇相讥,丝毫不让。   早就听说这位张贵妃的猖狂,前些时候不曾与其接触也没觉着,现今可算是体会了一番这伶牙俐齿。丞相夫人为了体面,从不拄杖,这回却有些站不稳了。她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张贵妃,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出身清河崔氏,竟也有人敢拿她们的教养说事。   奇耻大辱。   张贵妃可不管这些,她不耐烦地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好似才想起来昌平帝的嘱咐,敷衍地朝老态尽显的丞相夫人表达了歉意:“府上小孙女受惊了,届时本宫送些补品过去,好好养养,不过几日定给恢复得白白胖胖的。”   张家人找了张贵妃,丞相自然也向昌平帝诉了苦,说自家小孙女被惊着了,不过几日便消瘦得不成人样。虽说谁都听得出其间的夸张意味,可这股肱之臣,要安抚的还是得安抚。   昌平帝只犹豫了小会儿,便劝着哄着,许诺了诸多条件,让张贵妃去同丞相那边表个态,服个软。   可方才丞相夫人一激,张贵妃就什么也忘了,直接回骂了过去。等想起来时,丞相夫人都被她气得嘴唇发抖。   歉也道了,软也服了。张贵妃毫不心虚地想着,这事儿大概就这样过去了。于是她转身离开,干净利落得很。   类似墙角听多了,也有些腻。   段嫣拿开脸上的小扇,起身从小亭走了出来。日头还是不减,含细也被她留在原处,于是这会儿只能自个儿举着小扇,堪堪遮住些那赤轮撒下的热度。   赏菊赏菊,自然少不了吟诗作对。不同于女眷这边单纯赏花偶尔闲谈,不远处世家公子聚集的朱红亭正比着诗,气氛尤为热烈。   年纪大一些的自然占着优势,成为亭中的主角人物。而如沈清然、殷疏等人,便立于一旁,静静看着他们表现。   殷疏在宁平伯府不受重视,在一干世家权贵中自然也不受待见,被排斥,沦落为边缘人物是常有的事。而沈清然,就纯粹是傲气使然。   方才崔家那二公子邀请他一齐来比诗,在一干十五六岁的少年中,沈清然的年纪可是个破例的。一般人早就欣然应允了,可沈清然却冷淡瞥了眼,淡声回绝了。   让崔二公子落了好大脸。   不过看这时亭中一派融融,便也知道那崔二公子没敢怎么样,吞了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又同众人热闹起来。   殷疏站在角落,看似眼含欣赏,为那些人的诗赋所动容,实则眼里冷寂一片。沈清然站在他身边,明明神情倨傲,却仍要挂上温煦的笑。   “挺无趣吧?”   殷疏偏头看他,并不接那话,而是带着点惊讶地反问道:“怎么会?那几位公子的诗,妙极了,灵气逼人,不落窠臼。”   沈清然一反常态,嗤笑一声,脸上讥讽意味十足。仿佛那个在学堂里整日温温和和的人是他的孪生兄弟,生就了完全相反的性子。   “你也就这点能耐,靠着些小伎俩糊弄人。”言语尖锐,将人贬低到了尘埃里。   殷疏也不动怒,“沈公子才学不俗,自然是瞧不上小伎俩。”他从不做无益于自身的事,上回同沈清然对上,只不过是为博得段嫣的好感。如今再同沈清然起争执,可没什么价值。   见人敷衍应对,沈清然也觉得没甚意思。他沉默地倚在廊柱旁,无视一批又一批上来套近乎的人。   隔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你同公主,关系似乎不错。”   声音有些飘,殷疏却听见了,他眼睑动了动,没有回话。   秋菊宴,赏完秋菊,自是到了宴这一轮。   段嫣让含细倒了些冰镇的鲜果汁水,小小饮了口。   秋菊宴不算正式,究其来源也不过是为了有个玩乐交谈的借口,流传至今,虽有了一些规矩,到底还是随意的。就如段嫣等人的位置,都是随心,不论尊卑,不分男女。   地上铺着毛毡,众人席地而坐,面前食案一张,摆着时兴鲜果,菊糕,同肥美蟹肉。   王琦灵向来爱挨着段嫣,早早地便选了位置,招呼段嫣坐下。她们身边也多是各家的贵女,身份越高的,便越靠近段嫣,身份低的,则自动退到后面。   不过王琦灵选的位置确实是好,即使为这么多人围着,视野依旧开阔。段嫣甚至能看到隔了数十张食案那边的殷疏。   他又被那肥胖的兄长缠上了。   殷乐辛赏菊的时候就四处找殷疏,身后还带了几个身份正好够来赏菊宴的狐朋狗友,里面就有上回那个从北边弄了蛇毒的宜妃族人。   渣滓的乐趣或许就是见他人求饶。   殷乐辛憋了许久的火气,见了殷疏那一刻就全然爆开。   他冷笑着走过去,偷偷伸出脚踹向殷疏面前的食案。鲜果汁水顿时洒了出来,殷疏浅色的袍子从腰腹晕开不合礼数的渍块。   做完这一切,他得意地缩回脚,背着手打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兄长,”身后传来殷疏的声音,殷乐辛毫不在意,甚至脚步都没停。   在场的没一个是傻子,只有殷乐辛才会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并认为出丑的只有殷疏一人。   殊不知他自己那副愚蠢的模样才是最可笑的。   殷疏眼中冷色一闪而过,只要他动些手脚,殷乐辛方才的行为便可归为大不敬。   不敬君王赐宴,不敬丰节食粮。   无礼数,无尊卑。   就算宁平伯舔着脸求饶也是没用的。   殷疏慢慢抬起头来,正当他准备开口时,却发现一宫婢走近。   “公主已经吩咐下去,衣物皆备好了,小公子请先换身衣裳吧。”   随后又一声低语,“公主还说了,莫要为了那等人,糟了您自个儿的名声。”   殷疏一怔。   他又何尝不知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只不过不怎么在乎罢了。凡事有得必有失,他扮弱利用人心,自然得承受那等不好的议论。等他登上高位之日,又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些?   殷疏这样想着,神色却是自己也没发觉的松缓了下来。他沉默地跟在那宫婢身后,头一次不带算计看一人。   隔着众人,那位金尊玉贵,出生便被赐封号的泰清公主,正侧着头,同身边的伴读交谈。   没来由的,殷疏想到沈清然的那句话——你同公主,关系似乎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先从朋友做起!现在肯定是还没有那什么感情的。(我挺喜欢沈清然hhhh不知道你们能不能get到)   感谢在2020-09-01 23:14:13~2020-09-02 23:1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段妘的食案与段嫣不过相隔了一个过道。她看着段嫣同含细低声细语, 不久后她身后的一个宫婢便朝殷疏那边走去。   她瞧着,冷不丁地就开了口:“皇姐倒是难得热心肠。”   从前在承乾宫时,就跟在段妘身边伺候的红珠眼神动了动, 没有说话。挖苦泰清公主,不在宜妃娘娘禁止的事情内。她想了想, 没有阻止, 继续充当隐形人的角色。   段妘这话听着阴阳怪气,段嫣却觉得里头并没有什么讥讽的成分, 像是随口一问,不是质疑,也不是奚弄。她将面前装着鲜果汁水的小壶提起来, 平静道:“顺手而为的事, 能帮则帮。”   段妘听了, 眼睫颤了颤, 神色里闪过一点什么。   “于皇姐而言,什么是能顺手而为的事情?”   段嫣沉默一会儿,没有回头看她,声色清冷:“只要我想的, 就可顺手。”   红珠这才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她警惕地更靠近段妘一点,声音里含着告诫:“公主, 您不是说近来嗓子不舒服吗?快少说些话罢, 不然娘娘又该心疼了。”   段妘脸上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 她垂下头,没有回答红珠,也没再开口了。   前方的宜妃也瞟了眼这边,脸上挂着笑, 目光着重落到段妘身上,意味不明。   不多时,殷疏换好衣服重新回到了宴会。殷乐辛估计被人提点过,早已经跑得没影了。殷疏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没发现人便不再寻找,自若在新换过的食案前盘腿而坐。   宴食过后,再闲聊了几句,人群便渐渐离宫散去。   段嫣回了坤宁宫,正消食,含细却拿了封信过来。   黄润的颜色,边角高调印着楚国皇室的徽章。段嫣挑了挑眉,楚国,还千里迢迢送了信件过来。她想到个人,便揭开了信的封口。   信很长,完全看不出是刘宗闻那样的人写的。纵览全信,大致都是洋洋洒洒描绘楚地的风光人情的闲散话。偶尔提到当初的那位拢月公主刘紫魏。   信里称她也是极为亲昵的阿九,刘宗闻似乎从未叫过拢月这个封号。   段嫣想了想,这个封号是原本的刘氏紫魏落水后,外来者借着诗词风光无限,楚国皇帝才开始看重她,并赐了封号。   看来从始至终,刘宗闻就将一切看在眼里了。那样的精明人,估计自己的一些事也是瞒不过去的。段嫣摩挲着手中细腻的信纸,神色淡淡。   这信里,刘宗闻不光讲了楚地风光,还提到他已获得楚国皇帝青睐,楚太子失势。末尾特意用了百来个字,表达自己的诚信,邀请段嫣来楚国游玩,希望能尽一番地主之谊,感谢上回段嫣的帮助。   刘宗闻此人,看上去儒雅大方,实则城府极深,无论什么举动,都是含着深意的。看他能从一无母族帮扶的弱势皇子,混到今日的地步,就知道其手段了。   不过,段嫣同他并没有什么利益相争,对自身也有几分自信,就算同刘宗闻对上她也不惧。   楚国,灵隐寺,护身符。   段嫣眯起眼,心中隐隐感觉这趟行程不可避免。   果不其然,三日后,楚国皇帝大寿,邀大雍皇室赴宴的消息就在宫中传开。一般而言,这类事情是交给皇子公主的。   昌平帝是不可能自降身份,老远跑去楚国给一身份不高于自己的人祝贺。昌平帝不去,后宫嫔妃就更不能去了。于是这人物就落到适龄的皇子公主身上。   段嫣首先就被定下了,还说是楚国那边特意提到,希望瞻仰泰清公主的风采。   自从那回比试,段嫣的名声也在诸国传开,比之从前的拢月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楚国那边传消息来说想见上一面,也没什么奇怪的。   确定好段嫣之后,第二个名额便是段启,而殷疏沈清然一同前往楚国贺寿,就在段嫣的意料之外了。不过稍稍想想,也觉得合理。皇子伴读,确实也合理数。   楚国皇帝寿宴在即,备好贺礼后,段嫣等人便立即踏上了前往楚国的车马。   “楚国在中原地区,风土人情与咱们南边儿确实大不相同。”沈清然一如既往热情地挑起话题,企图与段嫣畅聊,\"公主可曾听说过,楚国有静棺的风俗。所谓静棺,便是挑选阴地,建静室,于阴时将棺柩置于静室,以寒冰封之。楚国人相信这样能让所念之人久流人间,不受阳气困扰。待机缘成熟时,便可再次重逢。\"   段启本就酷爱神异话本,圆脸虽努力绷紧,瞪大的眼睛却表明了他正听得津津有味。殷疏也是一副平淡的模样。   只有段嫣感觉一阵阴风扫过,抬眼扫了沈清然一眼。   原先四人分坐四辆马车,独独沈清然喊着路途遥远,要来段嫣车内陪她解闷。这一说,段启就闻风而动,身形利落地扎根在了段嫣马车内。他来了,殷疏自然也来了。于是等沈清然真来了的时候,就发现并不是什么独处的时候,他同段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无话可说。   好在沈清然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很快打起精神讲了楚国的奇闻,没想到一戳一个准,直接戳中了段嫣少有害怕的点。   说是害怕,其实还是又怕又爱。段嫣清了清嗓子,本想让沈清然住嘴,最后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儿。   \"……还有什么趣事儿?\"   话一出口,段嫣便木着脸,接受了这个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沈清然这也是歪打正着了。   “公主对这些感兴趣?”沈清然扶手而笑,一副为投了段嫣的趣而心情愉悦的模样,“楚国内,还有一赶尸人......”   又是一个听了便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传闻,段嫣双手搭在膝盖上,不知不觉已经紧紧抠住了裙摆,指节上泛着青色。   殷疏看了眼,清润的眸子动了动,最后还是转过脸,不曾出声。   一行人就这样,时不时凑到段嫣马车内,听着沈清然讲那些个奇闻异事。初时是沈清然讲着,其余三人静静听。后来不知怎么的,殷疏也加入了讲故事的队伍。这两人的故事一个比一个骇人,从古村阴宅,到沉江女尸,听得段启两眼发光,整日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可苦了段嫣,制止也不是,让他们继续,又每回都被惊得背冒冷汗还强撑一副自若模样。   四日的时间过去了。越过明江,楚国的界碑就在眼前。楚国皇帝极为热情,早早便派了人手守在界碑旁,以至于段嫣等人方到,就见到了那严整有序的队伍。   说是欢迎来宾,不如说是出战。   段嫣并没有下车,仅掀开帘子看了眼,便合上。   楚国国内,恐怕同刘宗闻说得一派平和不同。这阵仗,十之八九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这么想着,脸上却是未曾表露分毫。段嫣听着沈清然下车同那位使者交谈。   声音洪朗,中气十足,即使努力文雅也遮掩不住透出来的粗狂之气,一股子军营的老兵味儿。   “多谢楚国陛下一片心意,竟派荣大人在此等候,辛苦大人了。此时天色尚早,我等便速速出发,以免误了时辰。”   “不碍事,不辛苦。”那位荣大人豪放地摆手,转头又冲身后个个带着肃杀之气的兵卫骂道,“赶快给老子动起来,哪个敢偷懒老子扒了他的皮!”   说完还未察觉到自己两三句将毛病暴露得一干二净,荣大人再次回头,似模似样地朝沈清然拱了拱手,道:“小公子先上马车,我等来开路。”   沈清然将这些看在眼里,面上却不变,淡定道了谢,才转身上了马车。   一上去,就发现被人直勾勾盯着,他心中一跳,抬眼看去。   那人却是段启......   沈清然哽了下,强装的温和面孔差点裂开。   看了眼在一旁安静跪坐着,看似存在感薄弱的殷疏,沈清然垂下眼,朝段嫣道:“这些人不妥。”   不意外沈清然能发现,段嫣点了点头,“无事,且不管他们打着什么算盘。只要挂着楚皇帝的名头,这一路上他只会好好护着我们。”   段嫣是楚国皇帝亲自邀请的,且这荣大人称自己是楚国皇帝派来迎接他们的,就算为着维护自己的地位,保障两国的平和,楚国皇帝不仅不会对段嫣等人做什么,还会力保他们不遇意外。   有那位荣姓的楚国使者开路在前,一路上没有遇上什么阻碍,很快便到了楚国皇城。   再过两日,皇城的天子便要开寿宴了。皇城脚下的子民纷纷在门口挂了喜庆红纸寿字,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被迫做出喜爱楚国皇帝的模样,这都营造出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段嫣等人被迎入宫中,那位荣大人也一直跟随着,没有将他们交给旁人便离去。   段嫣走在宽阔墙高的宫道上,这是向楚国皇帝请安的明华路。   她突然停下来,似乎是随嘴一问,“自上回宫中一别,已有好些时候未曾见到拢月公主了。不知这回,拢月公主是否出席寿宴。”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拢月公主作为晚辈,楚皇帝寿宴,她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一定会出场的。□□大人却是身形一僵,过了几息之后才缓了过来,他摸摸头顶,“听说拢月公主身体不好,吹不的风,见不得太阳,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出门了。您也知道,这天儿越来越凉,咱这中原地带的,气候也干燥,拢月公主还是在室内静养比较好。能不能出席陛下的寿宴,也要看身子恢复得如何。”   荣大人一反常态,说了一大段话。   段嫣眼中沉思之色更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2 23:19:00~2020-09-03 23:3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我呀xz 12瓶;聚散无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段嫣见到了楚国皇帝, 普通中年人的模样,穿着玄赤色衮服,身材发福, 倒是有几分威严。   他看过来的眼神带了几分怪异。   在段嫣等人行礼后,笑呵呵地让人坐下。   “这一路可顺利?”楚国皇帝问了几句话, “荣成是个粗人, 一路上要是有什么没关顾得上的,同朕说也行, 不必拘束。”   “荣大人豪爽大气,一路上多亏了他才顺利抵达,您这话可是折煞我等。”段嫣也同他客套, 顺带夸了一番那位荣大人。   猜测没错的话, 荣成应该是楚皇帝的亲信。   楚国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让他把自己的亲信大将都派了出来?   段嫣应付着楚国皇帝的问话, 姿态谦和,令人接触下来身心愉悦。于是没过多久,楚皇帝就结束了单方面的问话,笑着让段嫣早些回寝处歇息了。   段启等人在一旁当背景板的, 也跟在段嫣身后离开。回去的路上,有专门引他们去寝宫的内侍,几人也没说话, 一路沉默。   待到了地方, 那引路的内侍离去, 旁边也没什么人,段启就忍不住蹭到段嫣身边,小声道:“这位楚国的皇帝陛下,看着同父皇大不相同。”   昌平帝面貌俊美, 身形挺拔,平日里不怒自威。而楚国的这位就看着有些平庸了,不符世人对一国之君的猜想,也难怪段启会忍不住私下提起。   不过到底是君王,段嫣扫了段启一眼,往左边挪了点位置,“你倒是眼睛尖得很,观察得仔细。”   段启挠了挠头,圆乎乎的脸上露出点羞怯笑意,“先生便常夸我,见微知著。原来泰清也是这般认为的。”   且不需要段嫣的回答,他就自个儿弯着眼睛走开,到一旁乐了。   段启这性子,时而敦厚时而狡黠的,有时连段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当他们准备歇会儿时,外面有宫人进来禀告,说三皇子请人到外一叙。   在大雍一行人中,除了段嫣,三皇子也不认得旁人,于是这位三皇子此时来找谁到外一叙,不用说都知道。   段嫣朝段启交代了几句,便同那宫人出去了。   刘宗闻正在外面等着,一身青色直缀,玉冠束发,看似同在大雍时没什么两样。温润和煦,谁也想不到这就是让楚国皇后至今幽禁中宫,策划了一出血雨腥风的幕后主使。   说是出来一叙,两人便沿着小路闲散漫步。   刘宗闻一如既往没让气氛陷入沉寂,他挑起了话题。   “阿九自回楚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他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同当初的事有关。我曾听过人说,阳寿阴寿,两者都是相辅的。若阳寿过长,便阴寿短,阴寿过长,则阳寿减。”   说着,刘宗闻微微偏了头,看向段嫣,“泰清公主如何看?”   这些话同荣成说的没有差别,那位拢月公主果然身子不行。   段嫣做出沉思的模样,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刘宗闻,“世间奇人多,三皇子不如试试,总比我一人强些。”   话里的推辞之意,刘宗闻也听出来了,他没在意,继续说道:“自从阿九醒过来,还未曾见过你这位救命恩人呢。”   他停了停,指着前面的一处宫殿,“阿九自回楚后,便辟出一处宫殿独住了。要不要去见见她?想必她会很开心。”   那处宫殿,黄瓦红檐,见之便觉大气恢弘。却是处于背阴位置,少阳阴冷。并不像一位年纪不大的公主愿意居住的地方,况且身边这位三皇子,可是同拢月公主感情极好,怎么会让她居住在这样的地方?   段嫣远远望着那处宫殿,拒绝了刘宗闻的提议。   “总会有见面的时候,不急于一时。拢月公主身子不好,我再去叨饶更是不妥。待公主身体康复那日,定亲自相邀。”   刘宗闻定定瞧着段嫣,半晌,忽地笑了。   “现在谁人不知,雍国泰清公主天资聪慧,比之从前的拢月公主,更胜一筹。阿九也听说过你的事迹,见到你本人,定会心生喜意,叨饶倒是没有。”   从前那位拢月公主是谁,刘宗闻再清楚不过,现在却又拿段嫣同她相比,这话里话外,无一不在表明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对于他这番隐晦的威胁,段嫣并不在意。   当初她便没怎么隐瞒,这会儿就更加不会因此而畏手畏脚了。若真害怕,段嫣那时就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出手教训那位外来者。   且就算有人像刘宗闻这般,心生怀疑,段嫣也不惧那些猜测。一来,她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那些诗集,都没什么证据证明那就是她弄出来的。二来,她是大雍嫡长公主,就算背后没有靠山,段嫣都能利用这个身份保住自己,她来这个世界多年,早已熟悉这些规则,甚至如臂使指。   她丝毫不退缩,直视刘宗闻,道:“拢月公主只不过病了场,三皇子何必谦虚。在诗词一道上,我是万万比不上拢月公主的。”   这话明面上夸了拢月公主,实际上却是警告刘宗闻。   刘宗闻面上的笑依旧没变,他从善如流,“泰清公主此话说得有理,阿九也是极聪慧的人,要让她知晓我这般诋毁她,恐怕又要同我闹了。”   两人的谈话就此止住。   段嫣原路返回,刘宗闻仿若方才那些对话都没发生过一般,极其自然地跟在段嫣身后,送了一段路。   “寿宴将至,只需再耐心等待些时候,便可心想事成了。”刘宗闻轻声说了这句话,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同段嫣说的,意味不明。   段嫣眼睑动了动,没有露出旁的神色。   待入到殿内,段嫣将伺候的人谴了出去。开始磨墨写信,她将信纸上的磨痕晾干了些,喊了声:“隐一。”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他恭敬接过段嫣折好的信,静静等待吩咐。   “同母后说,万事顺意,一切皆好。”   那黑衣人沉默着点头,朝段嫣行了一礼,又消失在殿内。   寿宴那天,很快就到了。   刘紫魏作为楚皇帝曾经颇为喜爱的公主,这回并没有出现,其余人也没有提起她,就好像这个人的不存在是理所当然的。   段嫣坐在席上,随意观察着四周的人。   皇帝寿宴,但正宫皇后却依旧被幽禁于宫中。不管这宴会中的人怎么略过这个话题,楚太子估计都不会好受。他身上早已没了当初来大雍时的傲气,现今看去,只剩满身疲惫,像只困于泥泞的犬兽,挣扎咆哮,全无办法。   而刘宗闻那边却不一样,时不时有人凑过去同他交谈,有好几个座在前列的大臣,看向刘宗闻的目光都是带着亲近。   看来同信中说得差不多,刘宗闻不光入了楚国皇帝的眼,还令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颇为满意。   她在观察别人,旁人也在关注她。刘宗闻之前说的并不是虚话,段嫣此时在诸国还真挺有名气。在诗词之外另走出一条路,已算经成名,可不让那些人好奇?   于是在离段嫣不远处,一富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人敲着折扇,眼露打量地走了过来。   “在下楚国平阳候之子,张咸,见过泰清公主。”他两手一拱,不太规整,显得有些轻慢。   沈清然皱起了眉,正想出声喝斥,却被段嫣挥手止住。她像是没看出这人的散漫态度,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这位平阳候之子。   见这位大雍来的公主并不端着架子,张咸也来了谈兴。他自顾掀开衣摆盘腿坐下,“公主初次来楚国?”   段嫣点头,那张咸又问道:“可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听闻大雍居南,气候比之这边,更湿润些。”   “倒是差别不大。”   聊着,张咸又忍不住问起了大雍那边的风土人情。人对自己未踏足过的地方,总是充满了十足的好奇心,就算段嫣说个在大雍寻常的小物件,张咸都无比捧场地张大了口,发出阵阵惊呼。   “竟是如此!”   殷疏看似低着头,却一直在注意那两人的对话,食案上的东西跟刚摆上来时没有差别。   “听闻楚国这边,有座灵隐寺,里面求的护身符最是灵验,却数量稀少,还得是有缘之人才可求符,不知是怎么个有缘法?”   张咸听了,嗤笑一声,“有缘?那是财缘。”   段嫣心下一动,面上一副好奇之色,“此话怎讲?”   “公主是未曾见过灵隐寺那秃驴,”张咸摇头,“说是大师,寻有缘人。实则看衣服下碟,见着权贵子弟便凑上去大呼有缘,寒门则是瞧也不瞧上一眼。”   段嫣将这话记在心中。几日后,当她站在了张咸所说的看财缘的灵隐寺面前时,一位仙风道骨的僧人来到她面前,念了句“阿弥陀佛”。   紧接着一句,“施主同我佛有缘。”   段启顿时皱紧了脸,同身边的殷疏嘀咕:“果真是财缘。”   殷疏安抚道:“殿下少安毋躁,您怎知这就是那位张公子说的看财缘的大师?”   这话也说的有理,段启想了想,便稍稍安了心,静看段嫣同那大师交谈。   “诸位施主请往庙中走,”那僧人引着他们,一边说道,“方才在庙中静坐,便见着外头白光不散。贫僧掐指一算,才知是由四位有缘人到了。”   段嫣嘴角含笑,不因为这番话露出异样。可段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看向殷疏,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怎么越听越不靠谱?   殷疏避而不答,反而低声道:“地湿路滑,殿下看着点脚下。”   求护身符的步骤同之前听说过的差不多,那僧人替段嫣等人看过面相,又问了生辰八字,数个时辰的水磨功夫之后,小巧的护身符才被送了过来。   几人的护身符,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两样。细细一瞧,却能看出不同。只不过段嫣同殷疏的,却真是一模一样了。   沈清然攥着护身符,脸色有点冷。他性子里那些不耐都涌了上来,压着眉眼问那僧人:“贵寺就是这般应付我等?敷衍到连公主的护身符都成了大路货色。”   那僧人笑着,摇头,“不可说不可说,缘妙极。”   沈清然被他这太极功夫惹得嘴角那点弧度都维持不住了,整个人彻底变回了段嫣不在场时的模样,冷得刺人。   他看了殷疏一眼,眼光凌厉摄人,像掺了霜雪。   殷疏拿着小小的护身符,并未往段嫣身边凑,而是十分安静地待在段启身边。是以沈清然的针对显得极为突兀,也显得太过殷勤。   “沈清然,”段启往前一步,挡在了殷疏身前,“你在这儿逞什么威风?”   对于这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护身符,段嫣没什么情绪。她正要说什么,四周突然就窜出一批黑衣人,手执长刀,侍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刀剑锵锵,打斗声,利刃割裂衣料,劈在人身上,鲜血撒开。一瞬间平静的寺庙门前成了人间地狱。   一个黑衣人一剑砍倒面前的侍卫,趁着这个空隙迅速靠近段嫣,在侍卫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掳走了段嫣,顺带也带走了不知不觉中靠段嫣极近的殷疏。   楚国皇宫内,近些时候被分到拢月公主名下的那座宫殿,此时静悄无声。   段嫣被人扛在肩上,没被打晕,也没有用上迷|药。她清醒着被带进了宫殿的暗室。这是不久前刘宗闻才说过的,拢月公主的宫殿。   被扔在地上后,她冷静环顾四周,余光中殷疏慢慢起身,正弯腰弹去衣上灰尘。她记得被掳走之前,殷疏是刻意靠近的,甚至一同被掳走,或许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不等她多想什么,前面的墙壁就被打开。寒气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冰棺,刘宗闻立在冰棺前,神色温和,他只穿着单薄长袍,此时指尖都泛着青白之色。   “阿九,你看,泰清公主来了。”他手指落在冰棺上,面带笑意,“她不愿见你,阿兄便将人请过来了。你此时定是快活极了,只是我还看不到。不过莫急,苗师说了,只要让同命之人替你渡厄,你就能好起来了。”   冰棺中的拢月公主分明没有了活人气息,刘宗闻却只当她是病了,睡着了。   段嫣没有傻到同刘宗闻去争论这个,她冷冷看着刘宗闻,这位看似精明的楚三皇子。原先便觉得他在打什么算盘,却没想到是这般感情用事,或许说,段嫣猜到事情同刘紫魏有关,却没想到他会疯到这个地步。   “阿九,你且再等等。”   刘宗闻抽|出佩剑,银白色亮光一闪而过,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慢慢逼近段嫣。 第44章   “三皇子不担心引起两国纷争?”看着刘宗闻提剑走来, 段嫣面色不变,语气平静地问道。   似乎是念着点情分,刘宗闻停了下来, 他笑得温润,“泰清公主来楚时, 便由荣将军护送。谁不知道父皇将你们护得周全?况且, 泰清公主还不知道吧?”   刘宗闻停了下,那张看起来好脾气的脸上闪过有恃无恐, “赵国已出兵,剑指大雍。而泰清公主,则从楚国寿宴离开后, 遇赵国刺客, 身亡。”   “就算大雍能从这场兵乱中缓过来, 要对付的也只有赵国。出兵之恨, 杀女之仇,关我楚国什么事?”   先前对着冰棺露出疯狂之色的人,这会儿却条理清晰。从段嫣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刘宗闻的布局就开始了。   段嫣眼神落在剑刃的寒光上, 她没对此表现出什么不忿或者遭到背叛的惊怒,只是淡淡道:“三皇子曾说会保护好拢月公主,如今看来, 却只是空话大话假话罢了。”   殷疏侧目, 看向段嫣。随后又明白过来她的意图, 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段嫣面前。   这话像是一巴掌,映衬着身后的冰棺,狠狠扇在刘宗闻脸上, 他提着剑的手抖了抖。   “再说同命之人,硬要依着三皇子的说法来算的话,我与那位拢月公主倒是勉强能算同命,可与冰棺中这位,却是算不得的。”   之前在雍皇宫时,占据刘紫魏身体的外来者大嚷段嫣借尸还魂,事后刘宗闻又是一副认定了段嫣有办法将真正的刘紫魏找回来的模样,再到不久前刘宗闻邀段嫣到外一叙时说的话,透露的意思。无一不在表明,他猜出了段嫣的来历。   所以当他口中的那位苗师,说用同命之人献祭,便能唤回刘紫魏的灵魂时,刘宗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段嫣。   他或许是没想到,也或许是自我逃避地忽略了,直到段嫣将这话说出来,硬生生撕裂开了脆弱的保护层时,一切都变得血淋林。   刘宗闻怔了怔,他低头看手中剑,寒光落进他眼中,刺眼的很。他很快又清醒过来,轻轻笑了声,“谎话连篇。”   而后便不再多说,神色更加肃杀,提着剑继续逼近。   段嫣心中估计了一下时间,觉得拖延的时间差不多了。右手抬起,做了个手势,于是突然间暗室的门被破开,整间暗室都被围了起来。   那黑衣人将段嫣带进来时,是从暗道直通皇宫内。于是这也方便了段嫣,借着这条暗道神不知鬼不觉地领了一批人进入楚国皇宫。   “倒是要感谢三皇子告知那些信息。”段嫣看似在同刘宗闻平静交谈,暗卫却慢慢靠近冰棺。   刘宗闻眼皮一撩,长剑一闪,指向那暗卫,哂笑道:“多说无益,不过成王败寇尔。你如今不动手,下次便是我动手之时。”   棋盘在段嫣踏入楚国地界那一刻便开始运转。正如刘宗闻所说,大雍此时自顾不暇,就算段嫣在楚国内出事,依着她初入楚国时,楚皇帝便派出心腹大将前去迎接的郑重架势,也没人能将遇袭的事情扯到楚国头上。届时只要稍加引导,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赵国所为,就算有人心有怀疑,也拿不出证据,找不了楚国麻烦。   而刘宗闻,自然也可全身而退。   可他没想到,段嫣竟敏锐至此。早在寿宴之前,便往大雍发信要来人手,挖好了坑,让他这个本是捕猎者的人,成了坑底的猎物。   若段嫣再晚上些时候察觉,或者赵国出兵得再快些,大雍处于慌乱中,人手调配不齐,那事情就会是另外一个结局了。   但一切的时机都恰到好处,段嫣在这场棋局中胜出。如今暗室里,是刘宗闻形单影只势单力薄。   他的侍卫都早早被遣了出去,就连将段嫣掳过来的那黑衣人,在看到那口冰棺后也低头快速退去。   一柄长剑,一口冰棺,这已是刘宗闻仅有的东西了。   他本剑指段嫣的侍卫,却渐渐松了手,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不甘的嗡鸣。   “泰清公主不如与我做个交易。”他突然道,神情闲适得不像个即将被擒拿的败落者,“正如你一开始打算的那般。”   话题转得太快,暗卫们的动作都是一停,纷纷回头看段嫣。段嫣并未开口,可有时候沉默就意味着不否认,不否认即使承认。   确实,从发现刘宗闻不对劲开始,段嫣让隐一传信回去时说的那句“万事顺意,一切皆好”,就是表明了自己在楚国遇到了麻烦,需要王皇后那边再增派人手过来的意思。   而于灵隐寺门前遇袭,也在段嫣的计划之中,她要想知道刘宗闻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就必须亲自去看看。   殷疏或许就是从她的身上发现了一些端倪,才会跟着一块儿过来。这又是在表露忠诚?博取好感?   不得不说,若换一个人,或许殷疏就成功了。但段嫣知道他的手段,于是总对他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这回殷疏的行为,她只在心中过了几遍,就想明白了其中意图。   段嫣看着至今沉默护在身前的殷疏,视线移开,落到那口冰棺上。   同刘宗闻合作,或者说,以冰棺牵制刘宗闻,令他不得不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这也是段嫣计划中的一步,甚至同刘宗闻说了许多,就是为了等刘宗闻主动说出这句话。   意料之中的,刘宗闻主动提了,同时他也看穿了段嫣的意图。这两个都是聪明人,自然不需要再过多的花费口舌。   刘宗闻看着冰棺,没有离开,却也没有反抗的任由人将冰棺围住。在不久之后,冰棺将离开这里,被运往千里之外的大雍,作为他的软肋,挟制他。   但此刻,刘宗闻却放松下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冰棺里的人,脸上再次挂上如往常一般的温和笑意。   他低下头,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飘散在森冷的空气中。   段嫣垂下眼,转身出了暗室。她走的是来时的那条暗道,却在半路见到了年如意。她还记得这人,是在比试时听从刘宗闻的吩咐,当面质疑刘紫魏借尸还魂的人。   她此时被侍卫扣着双手,头低着,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段嫣。脸上怔然片刻,下一秒急促喊道:“泰清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段嫣停下来,看了跟在身后的殷疏一眼。   殷疏抿着唇笑了下,然后极有分寸地先从暗道离开。   “有什么事?”暗道僻静,除了身边的侍卫便没了旁人,段嫣好整以暇看着面前人。   “三殿下……”年如意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您打算将三殿下怎么样?”   段嫣抬起眼,“与你何干?”   年如意脸色一白,张开嘴,又讷讷闭上。她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攥着帕子,说起了别的:“紫魏她……刚回楚国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说完这话,又顿了会儿,似乎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她将我邀至宫中,聊起了当初的事情。她忘了许多,只记得落水之前的事,她还安慰我,说那时落水不关我的事。”   年如意神色恍惚,说起话来有些颠三倒四的,段嫣却听的仔细。   “但是有一回紫魏她经过当初落水的湖,却突然失去意识了。”她浑身颤抖起来,“我没有推她,这回没有失手将她推下去,可她就是像当初落水时那样,脸色青白,没有呼吸了!”   年如意越来越激动,瞳孔骤然紧缩,像是极于求得认同一般,上半身紧紧压向段嫣,立马被一旁的侍卫制止了。   刘紫魏这件事,段嫣要说没有一丝触动是假的。但说有多么强烈的感情,甚至感同身受,那也是不可能的。更多的时候,段嫣就像在听一个故事,一两分感慨,半点儿可惜。   出于这点微弱的情绪,她没有打断。   年如意沉默了许久,渐渐从那种恐惧又激动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带着点回忆的口吻,她继续道:“三殿下他,幼时受过很多苦……”   “生母不详,不受陛下重视,就连地位最低的宫婢都敢踩在他身上作威作福。紫魏说,第一回 见到三殿下的时候,他甚至将地上脏污的饭菜视若珍宝,捧在手心。”   “堂堂皇子,竟然活得不如一个下等宫人。”   “那时候,我陪着紫魏去看过几回,活得真狼狈啊……”年如意声音渐低,“紫魏只不过帮过他几回,他便念到了今日。”   这最后一句话中含着的复杂意味,让段嫣多看了她一眼。   这三人之间的关系,着实有些复杂。   *   因着刘宗闻说的赵国发兵,直指大雍。段嫣没有冒然返程,而是先让隐一传了信同宫内联系。本以为如今不安稳,信也会传得慢些,却没想到几日后段嫣就收到了王皇后的回复。   “无虞,可回。”   稍微了解形势后,段嫣就开始让人做好回大雍的准备。同时将暗室中的冰棺作为挟制刘宗闻的点,运往大雍。   段启等人对段嫣能平安回来感到欣喜,见到护送她的那些侍卫,只以为是普通的劫匪作案,便没再多问。只是沈清然依旧对着殷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露出十足的排斥。不过家教使然,即使厌恶,沈清然也没有做出什么,只是无视了殷疏。   而殷疏也不曾多说什么,对于在暗室中听到的事情,他皆是闭紧了嘴,俨然一副值得信赖的模样。绕是段嫣,也不由得觉得殷疏这人若是用得好了,能省去一半的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4 23:25:02~2020-09-05 23:3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山 10瓶;殇,系之所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赵国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 年老昏聩,下面几个儿子也年岁不小,智商却不如年纪那般年年渐长, 无用得很。   上回秋猎之时,那位生怕自己位子坐不稳的赵国太子派了刺客刺杀昌平帝, 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 被昌平帝暗暗记在心里,只等时机到了便要找赵国算账。只是没想到还没等昌平帝动手, 那几个脑子空洞得如出一辙的赵国皇子,竟达成一致,俱将矛头指向大雍。   说这后面没有谁的唆使, 段嫣是不信的。   她起初怀疑是刘宗闻, 但冰棺捏在段嫣手中, 刘宗闻也彻底安分下来。他只说自己掺了一腿, 做了些煽风点火的事,可最初提起这个,并让那几个极易被煽动的赵国皇子做下攻雍的决定的人,可不是他。   刘宗闻的话, 段嫣只信半分,倒也不是察觉出了什么,只是习惯使然罢了。   但如果真如刘宗闻说的那样, 幕后还有一个人在针对大雍, 事情就更复杂了。如今赵皇病弱, 权力分散,国内人心不稳,这时候对上大雍胜算只有不足三成。那几位皇子就算脑袋再不想事,也不会连这点都看不清楚。   所以说, 提起这个意见的人,定然是他们无法拒绝,或者是全然信任的人。   段嫣在马车上思考这些问题,还未等她想出什么头绪,便进到了大雍地界,回程意外的顺利。   雍赵毗邻,两国之间只隔了一道黑水河,泾渭分明。   段嫣坐在马车内,能听到外间议论。都说的是赵国大军压境,人心惶惶。想到王皇后的回信,段嫣略思考后,并没有急着回皇宫,而是让人将车队往黑水河方向去。   黑水河不远,马车赶了些时候便到了。待见到那所谓的大军压境的场面时,绕是段嫣都忍不住面皮一抽,目露荒唐之色。   她立在城墙上,黑水河面翻腾起来的水汽扑面而来,惊涛拍岸,激流夹裹泥沙,面目黄土。河上铁索吊桥被拉起,没有留下任何让人通行的道路。   几批零零散散的军队驻扎在河对面,闲聊的闲聊,睡觉的睡觉,没有半分军队的模样。   或许是见城墙上有人影,赵国军队里有几个人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应付般扯开嗓子喊道:“里面大雍的人听着,快把我们摇光将军之子还回来。不然,我们大军就要打进来了!”   喊完这句,又重复喊了一遍,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那边的人就安静了下来。   段嫣站在不易受袭的位置,将对面的动静尽收眼底。她眸子一挑,看向身边的将领,问道:“他们这话,说了多久了?”   守城的将领回忆下,“四日前,这些人来到黑水河边开始驻扎,安顿好后没有旁的动作,便开始喊话。回回是这句,一字不差。”   段嫣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然后转身下了城墙。   摇光,又称破军。   赵国历来封任十四位将军,以紫微斗数十四主星为名。也不知道是那七宿庙接着宣扬佛法替朝廷招揽人才,还是朝廷将自己看重的人选放到七宿庙镀金,博个天命的名声。反正赵国历任将军,都是七宿庙的有缘之人,都得过庙中的护身符。   而说起那位摇光将军,这些日子因着那护身符的事,段嫣也了解了些赵楚两国的事情。   赵国内,十四将军如今空缺四位,其中一位就是那摇光将军了。摇光,七杀,贪狼,为“杀破狼”格局,是除了紫微外,十四将军中最重要的三位。如今三将不齐,赵国人不想着继续寻找良才补上,竟还跑来大雍闹事。说什么大雍内藏了他们上一任摇光将军的血脉。   若不是胡言乱语,就是他们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认定了摇光之子流落大雍。   段嫣摸到袖间的护身符,细密的纹理落在掌心,蹭得有些发痒。她捏了捏上面的橞子,突然问道:“对面将领是何人?”   身边人快速回道:“是赵国的贪狼将。”   为将数十载,也是位老将了,那位贪狼将军。   在段嫣知道的消息中,那位贪狼将,当年弱冠之龄单枪匹马,曾从战乱中救回赵皇,英勇无匹。于谋略上也才华不俗,鹿原之战至今被人称为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   怎么如今对面这位贪狼将军,能忍受得了如此散乱毫无军纪的部下?   正当壮年,还未到日暮西山之时,就丧失了昔年锐气英明。   段嫣继续往前走,想起来什么顺口问了句:“贪狼将是何姓?”   “为封姓。”   段嫣顿时停住,她略有诧异地转头看向身边将领,“万里封侯的封?”   将领不明所以,但看着面前这位嫡公主的神色,还是在脑海中回想了几番,才十分肯定道:“确是封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段嫣眼中划过一抹奇异的亮光,“那位贪狼将军,可有兄弟姐妹?或是曾有儿女流落在外的消息?”   将领正好是个对邻国了解透彻的,回答起这些问题来,丝毫不困难。   “贪狼将起于微末,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要说儿女,那更是没有的,七宿庙曾为他批命,克妻克子克女,一生独命。于是那贪狼将便不曾娶亲,至今孤身一人。”   在段嫣看来,七宿庙只是披了个寺庙的壳子,实际上还是被赵国朝廷掌控,用以愚弄民众。贪狼将被批克亲命,定然是赵国皇室的授意。那么,贪狼将到底是真的孤身一人,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若他瞒着众人,娶妻生子,那淑妃有没有可能是其亲女?那当年亡于苍獠山的封姓夫妇,也可能并不是淑妃的双亲。   段嫣没忍住捏紧了腰间佩环,发出些玉石相击的脆鸣声。   不过仅凭一个姓氏就将事情定论也太过草率,于是段嫣命人去寻了那位贪狼将的画像。   楚国之事给了段嫣警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然如今对面看起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可该有的警惕之心也不能少。她只在黑水河停留片刻,了解些情况后便立即启程,往雍皇宫赶去。   同时,那位贪狼将的画像也被送到段嫣手中。   不同于来时,这回回程,沈清然再想往段嫣马车里跑时,就被殷疏以“公主受惊,需要静养”为由堵在了外面。态度和煦,甚至是用着商量的口吻,旁边还一个段启止不住地点头。   沈清然看了看那辆没有动静的马车,又看了看拦在身前的两人,气得一张清雅的贵公子脸都扭曲了,转身时衣袖翻飞,透着点点委屈。就像是终于学会殷疏那招,沈清然弄出了很大动静,并企图等着段嫣掀开帘子,发现自己的委屈并叫住他。   可最终沈清然还是失望了,等他维持着委屈的步伐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时,都没能听到段嫣的声音,更不要说什么挽留了,于是一张俊俏脸庞更冷了三分。   而外头,等沈清然走后,殷疏清润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眯了起来。他转身同段启说道:“公主受惊,其实并不适合独处,得让人陪着说会儿话才行。殿下您与公主同为天子血脉,且比公主年纪小上一些,公主她即使心有后怕,恐怕也不愿在您面前表露出来。”   听到他这话,单纯的段启顿时就急了,丝毫没有怀疑,“那怎么办啊?泰清竟这般好面子,心中有事也不愿在我面前说!”   他鼓着脸,气愤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殷疏你肯定没问题,你年纪比泰清大一些,她定然不会不好意的。你就当帮我个忙,去看看泰清。”   “可沈公子他……”殷疏垂下眼,语气有些落寞,“沈公子本就对我有偏见,若让他知晓,又该闹了,到时扰了公主清静。”   段启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段嫣心里害怕却无处诉说的可怜模样,与从前的冷静淡定大不相同,让他心中责任感蓬勃生长。听到殷疏的担忧,他当即拍着胸脯,“没事,沈清然会理解的,你去吧。”   于是,方才还借着“需要静养”的理由将沈清然拦回了去,现在殷疏就来到了段嫣马车外。   “公主,”他低垂着眉眼,声音恰到好处,不高不低,正好传入段嫣耳中。   不多时,马车内传出声音,“进来罢。”   段嫣将画像收好,头未曾抬起,马车的帘子被掀起,很快又合上,似乎顾及着她,不让外头的尘灰窜进来。   之前外面几人的谈话,段嫣也听了个大概。包括殷疏是怎么气走沈清然,又是怎么说服段启的。   明知道她能听到,却还是选择这般行事了,是看准了自己不会计较这些?   段嫣双手交叉,置于腹前。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   殷疏跪坐下来,头微微垂着,姿态谦卑,顺从恭谨。   “日后在我面前,不必故意试探。”段嫣正视面前的人,“除去恶行,手段并无高低优劣之分,同样是用以达成目的,有效即可。我也不曾对你的行事有任何轻视鄙夷,你是有才干的人,不必将目光囿于一角。”   殷疏眼睑微动,轻声说了句,“是。”   那副模样,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段嫣不再多说,既然殷疏如此大费周章也要过来,必然是有什么话同她讲的。她要说的已说完,而殷疏要说什么,自然会自己开口。   可殷疏却十分沉得住气,直到段嫣再次抬眼看去时,他才慢慢开了口:“路途乏闷,不如讲些趣事与公主听听?”   此趣事非彼趣事,段嫣一听便懂。   去楚国的路上,段嫣已经受够了在刺激惊恐中徘徊的苦楚。这回听到殷疏的话,她忍不住打量了他一会儿,看起来也不像是怀着什么不好的心思,但怎么别的不提,偏提这个?   最后,段嫣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倒是不必,你若乏了,便回车内歇着。那些个趣事听着也没什么意思。”   殷疏听到这话,终于抬起头,像是确认什么一般看了眼段嫣,直将段嫣看得莫名其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段嫣:我不爱听恐怖故事。   殷疏:震惊.jpg   这个时候殷疏在尝试靠近段嫣吧,以前是把段嫣当作可以利用的冤大头,后来觉得,这个人有点不一样啊,开始慢慢了解。   感谢在2020-09-05 23:37:06~2020-09-06 23:4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深知雪重 35瓶;夜猫爹爹要吃饭 10瓶;殇,系之所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仿佛他只是过来讲个故事, 并无其他目的。   而段嫣拒绝后,殷疏就不再说什么。他收回打量的目光,朝段嫣行了一礼, 再转身退了下去。   外面再次传来段启的声音。   “你怎的就下来了,泰清可还好?”   “殿下无需担忧, 公主已好多了。”   费这么多周折, 就是来问她听不听故事?段嫣有些猜不透殷疏的用以,只觉得奇怪得很。   投其所好, 抑或是想来个毛遂自荐?   *   不消几日,便入了雍皇宫。   宫里没有什么变化,一派平和富贵, 宫女内侍衣着齐整, 言行恭谨。   段嫣见到了王皇后。   这一来一去, 中间还耽搁了那么些时间, 算起来离宫已有一月之久了。她脸颊的婴儿肥消了些,更衬得眉目如画,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霜雪凛冽也化为初春嫩枝头挂着的那滴水珠。   洞庭枝嬝娜,澧浦叶参差。   一月未见, 便有了这么些变化。   王皇后抚着段嫣的头顶,虽没说什么煽情的话,却让御膳房那边准备了满桌的菜肴, 尽是段嫣爱吃的。   楚国之行, 是段嫣自出生以来头一回离宫。她清楚王皇后心中的担忧, 便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膳时挑着趣事儿说与王皇后听。   张贵妃闲不住,自顾跑过来凑热闹。   她听着段嫣讲这些时日遇到的事,时不时也插嘴问段嫣可有遇着什么麻烦。段嫣略去刘宗闻的事, 将楚国寿宴,同黑水河那边的驻军说了一遍。   王皇后端庄坐着,面上不见异常,只是动不动就往段嫣碗中夹菜。   这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段嫣回来时已经见过昌平帝了,这会儿用完膳就能好好睡上一觉。   张贵妃见了段嫣,就回了景仁宫,王皇后则是不得不去处理些宫务。段嫣躺在软乎乎的榻上,想到了贪狼将的画像。   确实同淑妃有几分相似。   如今可以知道的是,赵国这位贪狼将确实同淑妃有些关系。只是到底是父女,还是旁的什么关系,就需要再进一步确认了。   而当年那道护身符,现在还握在陈氏家主手中。   段嫣半阖着眸子,目光落在对面天青色帷帐上。   这么多年了,能查到的线索那位陈家主已经都掌握得差不多了。真相估计已经知晓了八成,却顾及着什么不肯说出口。那么,面对贪狼将,陈家主还能像现在这样,不露端倪?   段嫣闭上酸痛的眼睛,打算再找个机会试探陈氏家主。   这期间,她又碰上淑妃,在昌平帝的书房内。   据张贵妃所说,昌平帝近些日越发奇怪了。忽冷忽热,还总是眼神奇怪地打量她。   往日,昌平帝除了处理政事,差不多都待在张贵妃的景仁宫了。而这次段嫣去书房的时候,却看到淑妃在书房替昌平帝磨墨。看着还真有那么点郎情妾意的样子。   段嫣身边跟着段启段妘等人来给昌平帝请安。如往常一般,昌平帝考过几人的学问,顺带点评了几句,末了,还和颜悦色地让淑妃来说说。   淑妃自然推辞了:“臣妾学识浅薄,在陛下面前摆弄无异于班门弄斧,羞煞人也。”   “爱妃太过谦虚了,”昌平帝被这样一番吹捧,自然受用,“谁不知当年京都名姝,文采斐然,如今不过点评几个初学的孩子,何需贬低自己。”   他都这样说了,淑妃见实在推辞不过,便也不再找旁的借口,只挑了些中肯的话说,末了还不忘赞几句优点。她说话好听,语气温柔,就连平日里脾气有些坏的段睿,都瞪大了眼睛止不住点头,看样子是将淑妃的话听到了心里去。   一派其乐融融,最后昌平帝才挥挥手让段嫣几人回了。淑妃也趁机离了书房。   淑妃才给众人点评了,这时在段启等人眼里,她身上就笼罩着一层严师的光环,让人忍不住后退。   于是淑妃靠近的时候,段启等人齐齐往后挪了几步,没有反应的段嫣就留在了原地,十分突兀。她眉尾挑起,余光瞥了眼身后几人。   淑妃过来了,她对着躲在段嫣身后的几人温温柔柔笑了下,“大皇子知识扎实,看来平日里从未荒废,实在难得。”   段启再次往后退了一步,“启儿有事,先行告退。”然后一溜烟儿就跑了。   淑妃目送段启,然后将目光落在段妘段睿等人身上。段妘看起来比之前沉稳多了,她看着淑妃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转身走了。段睿见她离开,就跟争先似的,连忙跨大步子抢在前面走了。   只剩下段嫣,她迎着淑妃的目光,歪了歪头,道:“淑娘娘有事?”   “许久未见泰清了,”淑妃蹲下身,月色的裙边铺在地面,像极了将开未开的花蕾,她弯起眼睛,眸子里似有流光,“瘦了。”   淑妃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段嫣并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喜爱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是自己,她也极为理智地进行了分析。人见人爱只是个夸张的说法,她自认为没有这样玄之又玄的魅力。   而淑妃看似温和,一副对自己很喜爱的模样。段嫣却并未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任何的温度,她像是在执行着什么,按照自己定下的规矩,一步一步完成。没有哀乐,没有喜怒。   这种感觉很是诡异。   段嫣却没来由的放下了一些警惕,她从中嗅到满满荒芜气息,死寂的,寸草不生的,浓烈得令人窒息,又熟悉得令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建筑林立灰蒙天空的世界。   想到了前世的自己,段嫣止住了后退的脚步。   她睫毛颤了颤,声音因为些许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   “许是路程太远了,途中总是睡不安稳。”   当段嫣以为会听到些保重身体,或是好好休息之类的模板客套话时,淑妃却像是精密的机器突然卡顿了,她眼神又瞬间的空茫,而后垂下眸子,脸上的笑也落下。   过了一息,抑或是两三息。淑妃站起身来,她脸上重新挂起笑,像是演练过千万遍那样温和道:“姜兰宁神安眠,不如摆上几盆。你年纪尚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睡好了。”   精密的机器重新运转,让人恍惚于先前的故障。   她明明不适应这样温情的角色,却还是强迫着自己这样做了。   执着一个良善母亲的角色么?   段嫣垂下眼,并不指出淑妃的异常之处,她只是低低应了声,谢过了淑妃。   似乎是因着这点不顺利,淑妃也没有继续聊下去,她摸了摸段嫣的头,然后转身离去。段嫣看着她的身影,纤瘦,独自一人,穿过蜿蜒,最后消失不见。   淑妃此人,看起来颇受众人爱戴。宫里随便寻着几个宫婢内侍问一问,十之八九都是在说淑妃的好话。不论是从前未出阁时,还是如今身处深宫,她都不缺爱慕者。   但她总是孤身一人,时常连静兮都留在宫中,自己一个人随心而走,穿过这宫里大小的花苑,高低的楼阁,时而沉默,时而温言细语,看起来总是副温柔无忧的模样。   段嫣想到自己为了得知淑妃身世时对陈氏家主说的话。   或许,淑妃也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人探究自己的来处,似乎已经成了本能。落叶归根,鸟倦还巢,有来处,才有归处。   段嫣看着系统上那已经升到百分之三十的完成度,轻咬了下舌尖,疼痛瞬间让人从那种气氛里脱离出来,她抿着嘴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也转身回了坤宁宫。   之前段嫣想着要找个机会试探陈氏家主,没想到几日后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那驻扎在黑水河对岸的赵国贪狼将,竟然借着各种手段,给昌平帝递了信函。里面有赵国皇帝的玉玺印章,说是希望让贪狼将入京一叙。   独身一人,入到京都,几乎就是羊入虎口。赵国都不怕损失一员大将,昌平帝便不客气,直接应了。届时只要他想,寻着点由头便能将这位贪狼将困杀京都,简直轻而易举,   或许是出于轻蔑,贪狼将入雍皇宫那日,昌平帝还为他举了场小宴,接风洗尘。   这位贪狼将年轻时声名在外,是赵国儿郎听名而起敬的人物。不过数十年过去,风光不再,成了郁郁不得志的老将。要不是还担着这个名头,恐怕已经没人还记得这么个人了。   昌平帝即位时,贪狼将已经落寞,是以这还是他第一回 看见这人。   宴席上,昌平帝盯着贪狼将的脸瞧了几眼,随后不动声色道:“贪狼将军倒是看着有些眼熟。”   贪狼将怔了怔,眼里似乎闪过些什么,正要说话,就被同样在席中的陈氏家主打断了,“臣瞧着,这位贪狼将军确实有些眼熟。”   昌平帝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感兴趣地转向陈氏家主,“爱卿可觉得像何人?”   “似乎……”陈氏家主沉吟片刻,视线在武将的宴桌那边停留,而后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极了唐将军,陛下你看,贪狼将军眉浓,呈倒飞之态,颇为狂放,可不就与唐将军那两道浓眉有异曲同工之处?”   众人哗然,纷纷转头去找那位唐将军,不说还好,一听陈家主的分析,就越看越像。直把那位唐将军看得浓眉倒立,虎目瞪圆,这下子与贪狼将愈发相像了。   昌平帝摩挲着酒杯,意味不明看了眼陈家主,“爱卿倒是好眼力。”   “陛下谬赞,”陈家主神色未变,鬓边微白,他笑着站起来朝着龙椅上的人拱了拱手。   谁也没发现另一边,贪狼将渐渐暗淡下去的神色。 第47章   贪狼将确实是老了, 发须染霜,暮气沉沉。被陈家主打断后他就沉默了下来。   昌平帝在一旁笑里藏刀不留情面,贪狼将却只是颓然地, 泄了生气一般,受着那话中的讥诮, 一动不动。   昌平帝对赵国敌意很大。不说这回赵军大大咧咧地驻扎黑水河, 放言攻城。就说上回的刺杀,昌平帝至今都将赵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身为帝王,该有的器量也有,但睚眦必报也一点不缺。   如今面对帝国将领, 昌平帝做面子功夫, 和颜悦色地为其举办了接风宴, 但这也同样代表着后面的报复折腾会一样不少地上来。   杀之, 辱之,困之,或者招为己用。   昌平帝心内早已有了多种打算。   而当看到贪狼将时,他却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等他想起,左手那侧的陈氏家主就给他递上了答案。昌平帝还是觉得违和,却也没再深究。   等众人讨论容貌的热度消散后, 贪狼将站起身, 朝昌平帝拜了一拜, 道:“此回入雍,实在冒昧。但吾皇前些日子忽得摇光将军入梦,说有一子流落大雍。吾皇心忧,特派臣前来大雍迎回摇光将军之子。”   段嫣刚回宫的时候便将这事同昌平帝说了, 是以这时听到贪狼将这样说,他也并不惊讶。只是做足了疑惑的模样,“贵国摇光将军竟还留下了血脉?”   听到这话,贪狼将就知道这事有得磨了。面前这位大雍的皇帝一开口就是质疑摇光将军之子的存在,显然是不打算让他们顺利找人。   于是贪狼将解释道:“当年国内战乱,摇光夫人不幸走失。而后摇光将军护着陛下突围,重伤身亡。慌乱之中也没人提起那位走失的摇光夫人。近来陛下得摇光将军入梦,之后也谴人探查,才得知摇光夫人走失时已经怀胎十月,流落大雍后确实是诞下了一名男婴。”   “骨肉分离,阴阳两隔,乃世间至苦,愿雍皇陛下行个方便。”   贪狼将抬起头看向昌平帝,一双浑浊的眼睛有一瞬间锐利如鹰,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单枪匹马上阵杀敌的时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殿中气氛顿时就凝滞了。   昌平帝坐在上首,冷哼一声,“贪狼将军倒是生得一张妙口,说摇光将军的血脉在我大雍境内便在我大雍境内,待会儿你指着我哪位大臣家中的骄儿,说那就是你们摇光之子,那朕便得压着能臣,双手将人送与你们赵国不成?”   席间众人登时脸色不好,有些人已经斜着眼睛审视贪狼将了。   “不是我等冷心冷血,而是贪狼将军这话,实在难以让人相信啊。”陈家主紧接着昌平帝的话,慢慢悠悠补了一句。   那些大臣也不是吃素的,都看出了昌平帝的意思。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是让贪狼将摆出证据。   可怜贪狼将半辈子都在马背上过日子,平日说话也是直来直往。这回面对一群嘴上功夫厉害的,顿时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讷讷张开口,却苦于没有能说服众人的证明之物,急得胡子都快掉了。   赵国内,找摇光之子的事情也出现了两个声音。皇帝十分执着,说一定要将人找回来,太子是皇帝一手扶持上来的,知道自己最大的靠山是谁,自然紧跟着皇帝的脚步,对找人这件事十分支持。可皇帝病弱,大权难免旁落。膝下其他几位皇子都是而立之年,在朝廷盘踞多年,见皇帝太子都要找那摇光之子,便秉承着不能让敌人好过的原则,在这件事上肆意捣乱。   于是最后多方协调,妥协退让,贪狼将被踢了出来,领了这个命令。黑水河那边的军队就是朝堂的缩影,派系错杂,各自为政,零零散散的不成体统。简直像是乱民组起来的军队,不听命令无视军纪,压根没任何用处。   见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本来就病得脑子有些糊涂的赵国皇帝一纸令下,让贪狼将寻个机会入雍皇宫,尽量争取说服昌平帝,将摇光之子找回来,完全没将孤身入敌的贪狼将的安危放在考量之内。   不过贪狼将也不在意,为人臣者,食君俸禄,忠其君主。接到密令后他二话不说,就递了信函,进了雍皇宫。   只是如今这局面,出乎他的意料,实在应付不来。   “贪狼将军难得来一次,莫再说这些话了。来来来,你们马背上的人,不是都讲究痛饮开怀吗?来人,给贪狼将军满上!”昌平帝故作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略过去。   宫婢上前斟酒,贪狼将连忙移开酒杯,欲拒绝。   昌平帝就淡下了脸上的笑,冷声道:“是这宫婢不合将军心意?手脚蠢笨,怪不得贪狼将军不愿饮这酒。既然如此,来人,将这婢子拖下去。”   贪狼这时将也明白了,自己这酒是无论如何也得喝。于是没管已经吓得跪下去的宫婢,自顾拿起酒壶,往杯中倒满了酒,仰头饮下。   昌平帝变戏法似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既然将军满意我大雍美酒,朕便允你喝个尽兴。”   有宫人将褐色酒坛端上来,这架势看来是不打算让贪狼将好过了。   陈家主依旧一副文雅的模样,案上美酒浅尝则止,他将昌平帝的刁难和那贪狼将的窘态看在眼里,没有露出看好戏的神色,也没有任何不忍。   一道颜色已褪了八成的护身符,静静待在他袖中。   坤宁宫内。   因着这回宴席,俱是大臣。后宫嫔妃无一人到场,段嫣也规规矩矩待在了宫内。   她听说那位贪狼将竟来了雍皇宫内时,还很是吃惊。赵国皇帝这是放弃自己手底下的老将了?当时段嫣确实被这番操作弄得有些糊涂。   比起起他几国的皇帝,昌平帝更加年轻气盛,年少登高位,自然说一不二唯我独尊。他对赵国本就敌意甚浓,看来这回这贪狼将是讨不着好的。   就是因为了解昌平帝,所以当知道自己没法参加宴席时,段嫣也不着急。   昌平帝是不可能轻易放贪狼将回赵国的。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段嫣有很多的机会去接触贪狼将。   不过淑妃的身世暂且不提,那日黑水河,赵国那边喊话的“摇光将军之子”又是何人?   段嫣当时心神都在淑妃的身世上,这会儿想起来,不禁疑惑起来。   怎么大雍同赵国,尽是这样扯上关系?   她心下吐槽,指尖穿过护身符红色的系绳,晃动几下,小巧的护身符在空中划过圆润弧度。   正如段嫣所想,昌平帝并不打算放贪狼将离去。那日宴上,贪狼将被灌得不省人事,自然无法提出回返赵国的事。第二天等贪狼将清醒过来,向昌平帝提出请求的时候,又被轻飘飘地阻了回去。   人没找到,劝说昌平帝也没成功,如今连赵国都回不了。   年过半百的老将佝偻着身子,在无人之处踱步转圈,发髻也没心思打理,乱成一片霜白。   段嫣就是这个时候遇到了他。   现实中看起来,贪狼将倒是同淑妃没那般像了。不知情的人并不会将这两人联系起来。   段嫣带着含细,脚步轻快地走到贪狼将面前。   “你是何人?”她年纪尚小,并不会引人生起警惕,更何况贪狼将本就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他见段嫣穿着讲究,容貌不俗,身后跟着的婢女也是大气稳重,就知道面前这位是雍国的公主了。   贪狼将脸上愁容散了些,五官倒是显着些慈祥,他温声朝段嫣行礼。   “赵国封肃,见过公主。”   “听说宫里来了位将军,原来就是你啊,”段嫣也笑起来,她一副对贪狼将极为感兴趣的样子,“封将军来我大雍皇宫内,是做什么呢?”   “寻一位,故人之子。”这话没什么不能说的,贪狼将见段嫣问了,便干脆的说了。   “故人之子,同封将军的儿女一般年纪吗?”   贪狼将一愣,随后苦笑着摇头,“臣与那位故人,乃是忘年交。算起来,那故人之子,如今也同公主年岁差不多了。”   他略过段嫣的后半句话,未曾解释说自己没有儿女,但也没有承认自己有儿女。   段嫣垂下眸子,眼睛里是同脸上的单纯活泼全然不同的思虑。   此时,淑妃与张贵妃的身世依然是宫中最火热的谈资,即使皇后下令制止,也很难消去一些人看热闹的心态。只要随意打探打探,贪狼将就能知道雍皇宫内的这段奇事。   如果贪狼将确实同淑妃有关系,并且知道淑妃的存在,那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届时段嫣只用等这两人相认,就能不费功夫,坐收大利,淑妃也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这么想着,段嫣正准备引起贪狼将的好奇心,让他自己去发现淑妃的身世时。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什么,段嫣的表情怔住,她刚准备好的话也消散在唇边。   是了,陈氏家主为什么一直对淑妃的身世闭口不谈?明明二十余年的父女,当真没有一丝感情?在得知真相后不管不顾,冷漠地断得一干二净,转头就对张贵妃万般愧疚。分明是个重情之人,却独独对淑妃寡情至此。   可当段嫣将淑妃搬出来,询问线索时,陈氏家主本不愿多谈的态度却又松缓,还透露了点护身符的事情。   段嫣脸上闪过明悟。   这恐怕不是厌弃,而是一种保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7 23:49:36~2020-09-08 23:3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落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雨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段嫣终究没有将事情说出来。   不管是淑妃对昌平帝还有没有情, 就算已经断干净了,如果让昌平帝知晓淑妃同赵国有联系,依着那自我多疑的性子, 是一定不会让淑妃好过的。   陈氏家主估计就是想到了这些,才会在知道事情后瞒了下来。   但让段嫣在意的是, 陈氏家主是否早就知晓淑妃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当年从陈夫人手中接过那道护身符, 而未见到传下来的玉佩,是否心中就起疑了?   还是说, 他也只是前阵子才知道淑妃同张贵妃的身份,并由此得知淑妃的真正身世?随后才顾及着父女之情,瞒下这件事情, 并替淑妃遮掩?   原先, 段嫣是觉得陈家主这人太过冷情的。现在想来, 倒是觉得不同了。   *   贪狼将就这样留在了雍皇宫内, 出行都不方便。自那日段嫣见过他之后,再见时就在他身边发现了数位从未见过的人,看样子是昌平帝派来看管监视的。   于是段嫣也没机会再同贪狼将接触了。   不过自从明白了陈家主的打算后,段嫣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那日, 段嫣在昌平帝的书房外,又遇见了陈氏家主。   此时贪狼将入宫,最心忧的人, 就是这位不想让淑妃身世被人知晓的陈氏家主了。而这个时候, 段嫣只需要捏住这一点, 就能轻易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说到底,段嫣是个理智而缺乏温柔的人。   她见到人,笑着开口。   “陈大人。”   陈家主停下脚步,面色端肃地看向面前的人, 行了一礼,“见过泰清公主。”   “听闻宫中来了位赵国的老将军,不知陈大人是否见过?”   “自是见过,”陈氏家主脸上挂着礼仪式的微笑,“陛下此回聚集臣等商议的,便是那贪狼将,同赵国的事宜。两国大事,总是要耗费精力的。公主若是有心,可劝着陛下多保重龙体。”   这话里的意思段嫣自然不会不懂。   虽然是恭恭敬敬回了她的话,却下一秒就将昌平帝搬了出来,还说这是两国大事,是在让她不要插手?   段嫣面上没有异色,只上前两步,将一道护身符递了过去。   陈氏家主看到那护身符,处变不惊的脸上瞬间掀起波澜,他有些疲态的眼睛倏地闪过厉色,紧盯着段嫣,仿佛闪着寒光的利刃。   “公主这是何意?”   段嫣脸上做出惶惶之色,道:“这是淑娘娘让我转交给陈大人的,莫非这东西有问题?”说着,她就要将那护身符收回去。   “公主且慢,”陈氏家主眸光一闪,缓和了语气,“方才言语之间多有冒失,望公主见谅。”   “这倒是无碍,我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段嫣摆摆手,只是手里的护身符仍旧没交过去,“不知陈大人为何这般大反应,难道这护身符真的有什么问题吗?”   陈氏家主想到早些时候,这位公主询问他护身符的事情时自己的态度,不确定是否是为了那时的事情故意在刁难自己。他峨冠博带,面容清雅,最后低下头,对着段嫣声音更缓了三分。   “这护身符,臣曾见过。”   这便是他的服软了。   段嫣也没继续拿乔,听过后便将手里的护身符递了过去。   “那陈大人可得仔细看了,这是不是你曾见过的那道护身符。”   前几日,同贪狼将谈话的时候,段嫣明白过来陈氏家主的顾虑后,就借着自己从楚国拿到的护身符扯开了话题,问了贪狼将是否也有这样的护身符。   因着段嫣年纪小,贪狼将也没什么警惕心。他就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解下来,给段嫣看了。段嫣记住护身符上的花纹,回去后立马就让人赶制出来了一道一模一样的护身符来。   虽然色泽上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新制的,却并不消弱它能起到的作用。   此时,陈氏家主拿到护身符,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沉下来。   段嫣明知故问,声音带笑,“怎么了,陈大人?”   “公主是说,这是淑妃娘娘让您送来给臣的?”陈家主一息之间恢复了平静,开始寻找段嫣话里的漏洞。   可段嫣并不怕被看破,她甚至仰着头眯起眼睛,像只小狐狸那样笑起来,露出点虎牙,“当然不是淑娘娘让我来的啊,还是说,陈大人很想让淑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呢?”   虽然早就听说过这位嫡公主聪慧过人,可从前只觉得这个年纪的女童,就算聪慧,困于眼界心胸,又能聪慧到哪里去?   如今被摆了一道,陈氏家主这才惊觉,说聪慧都是过谦了。多智而近妖,自己面前这位嫡公主确实不同一般。   陈家主执掌陈氏数十年,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这回对上段嫣只是轻敌,所以此时才会这般惊讶。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下来,用对待成人的眼光看向段嫣。   深深一拜。   “请公主,指点迷津。”   段嫣这才慢悠悠道:“淑娘娘,自然是不知情的。若陈大人想让淑娘娘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她,便不知道。”   陈家主的软肋都被段嫣捏在手中,于是不得不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对峙中败下阵来。   二十二年前,当陈家主在苍獠山上见到亡妻尸身时,她身边只有沾满血迹的婴儿,用随意扯下来的破布包裹着。于是陈家主当即就认定那是亡妻拼尽全力保下来的,他们的孩子。   祖传的玉佩已经遗失,而亡妻手中还紧紧捏着一道护身符。在官场沉浮的人总是格外敏锐,于是陈家主当即认为这件事各处都透着诡异。   素来安宁的苍獠山怎么会出现山匪?且那群山匪还能让他陈氏侍卫不堪一击,乱成一团。   那压根就不是山匪。   陈家主于悲痛之中得出了这个结论。于是他拿着那道护身符开始了暗中探查。这一探查,就是二十多年。   段嫣静静听着陈家主的回忆,没有起伏的语调下是不为人知的辛酸与艰难。   她沉默一会儿,问道:“所以陈大人已经知晓那护身符的主人是谁了?”   原本正在煽情的陈氏家主一顿,看了段嫣一眼,于是在特意渲染出来的气氛,语气重新恢复正常,“公主拿着那道护身符,难道不是已经知道是谁了?”   到了这个地步,陈家主都藏着不愿全说出来。   段嫣确实不能确定,那位贪狼将就是淑妃的亲生父母。有关系是有关系,可到底是哪种关系,段嫣现在还并不能做下判断。   而面前的这位陈氏家主,可是什么都知道,这时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段嫣用一种十分肯定的神态,试探道:“是赵国的贪狼将军。”   这话一出,段嫣就紧盯着陈氏家主。   果不其然,从他的神色变化中,段嫣得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看来,贪狼将并不是淑妃的亲生父亲。   因为那个瞬间,陈氏家主脸上出现的冷笑和看透一切的神情,让段嫣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出现了错误。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只要陈家主知道淑妃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段嫣就也能知道。   她适当的放下姿态,软了声音,“淑娘娘待我极好,身世也一直是困扰她的梦魇。若能为淑娘娘解决这个困惑,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手里捏着的线索,足以让在意淑妃的陈氏家主不敢轻举妄动。即使段嫣现在并不清楚淑妃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但若她耍些手段,将这些事情捅到昌平帝那里去,到时候淑妃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陈家主听出了段嫣话中的示好之意,而且事到如今,让段嫣知道真相也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他郑重道:“望殿下,记得今日之话。”   “陈大人放心便是。”   “淑妃娘娘,确实是贪狼将之女。只不过,臣说的是那二十二年前亡于苍獠山的贪狼将,而非如今这位贪狼将。”   段嫣皱起眉。   二十二年前的贪狼将?   但是据她所知,那位赵国的封老将军可是在贪狼将这个位置上待了近三十年。而在封老将军之前的那位贪狼将,年纪姓氏乃至样貌统统都对不上。   这时,段嫣想起那妇人的描述,封氏夫妇,三十岁左右的模样。   段嫣脑中灵光一闪,随即她抬眸看向陈家主,笃定道:“兄弟相继为将,是双生子。”   见她猜出来了,本就带了些考量意味的陈氏家主也不再说话说一半了。   原来,贪狼将起于微末之时,还有一个没什么人知晓的胞弟,两人乃是双生子。   这也就说得通,为什么数十年前的贪狼将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而随着年岁越发大后,就如江郎才尽那般,显出颓势,泯然众人了。   贪狼将向来是赵国帝王的心腹。现在这位赵国皇帝即位的时候,兄弟数人不服气,而他也没有将人打压下去的能力,于是那皇位也一直不稳。   刚登基那些年,数次遇到刺杀。   而那回,赵皇突发奇想,乔装打扮进了大雍,说是要游览山水,陶冶情操。还让众将带上了自己的亲眷。贪狼将当时与赵皇关系颇为亲近,便也没拒绝,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就护送赵皇入了大雍。   只不过众人再次遇上袭杀。   贪狼将带着妻子,引开追兵,为赵皇谋得一线生机,自己同妻子却命丧黄泉。   段嫣听完,突然转了个话题,问道:“陈大人可知,那摇光将军之子又是何人?”   同样是赵国十四将之子,又同样流落大雍,陈氏家主查了这么些年,是否也知道这等秘辛呢? 第49章   陈家主被段嫣这话, 弄得一愣。随后眼神怪异地看了段嫣一眼。   他斩钉截铁道:“此等秘辛,臣怎能得知?公主莫不是在故意为难?”   段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鬼使神差地就问出了这句话, 并且还隐隐笃定陈氏家主知晓内情。这时听了陈氏家主的否认,她也觉得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有些好笑, 便也摇摇头。   “只是随口一问, 陈大人莫恼。”   两人的谈话便到这里结束,离去前陈氏家主再次朝着段嫣深深鞠了一躬。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就是让段嫣信守承诺,莫要让他人知晓淑妃的身份,再有就是, 瞒着淑妃。   段嫣笑着点点头。前一件事, 她说了, 自然也能做到。但是后一件, 就不一定了。   陈氏家主认为淑妃不知道这件事情,才是对她好的。但什么事情其实都要本人自己经历过,才会明白那到底是怎么样的。   段嫣答应陈家主,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淑妃, 但是如果淑妃从别处知晓,这事也就怪不得她了。   目送陈氏家主,段嫣也转身走了。   *   九月底, 深秋。   即将入冬的时节。   淑妃行走在花苑内, 她说是在赏花, 眼里却并没有任何欣赏之情,只是淡淡扫一眼,漫无目的地在花道中逛着。   突然,她停了下来。   不远处有几个人, 做侍卫打扮,围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那老者面容陌生,未曾见过。淑妃不动声色问身后的静兮:“那是何人?”   静兮仔仔细细盯着那边看了会儿,随后才道:“娘娘,那是赵国的封老将军。听闻还是什么贪狼将来着。”   听到这个姓氏,淑妃眸光一动。   她没再说什么,反而随意拨弄起身边的一朵玫红色茶梅来。   静兮本来还要说什么,可一见到淑妃全然不感兴趣,问过便仍在一旁的模样,也就闭上了嘴,继续沉默着跟在淑妃身后。可静兮没有发现的是,两人慢慢走着,竟然离那位封老将军越来越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几人的说话声已经十分清晰了。   “贪狼将军早些回去歇着,省得累坏了。”只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双手抱剑,几乎是讥笑着说出了那句话。   在他之后,又有一人开口道:“说得没错,毕竟这一把老骨头,稍微个天凉气寒的,可就得不舒服了。届时还得闹到陛下那边去,折腾人呢。”   淑妃径直往前走,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她一出现,那几个侍卫就警惕拔剑相对。而当他们看清出是来人的时候,面色便缓和了一些。   其中一个人道:“原来是淑妃娘娘。”说着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行了礼。   这人模样猖狂,看得静兮秀眉倒竖,几乎叱咤出声。但她看了眼自家主子的神色,还是忍住了。   那人又道:“这儿不是娘娘该待的地方,若是让陛下知晓,可就该不高兴了。”   若是一般的嫔妃听到他那句话,估计就算心里有些不舒服也不敢说什么。毕竟他们可是替皇上办事,耽误了事情,到时候陛下怪罪起来可就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些侍卫不同于宫中一般的禁军。他们都是千挑万选,从边陲之地一步步走到京都这三品遍地走权贵多如狗的地方,最后留在帝王身边,成为亲信。一般人不敢惹他们,甚至还得巴结讨好。   可淑妃终究不是一般人。她淡淡看着面前脸色得意的侍卫,又将视线落在一旁的贪狼将身上。   “老将军来自赵国?”她语气温和,像是寻常交谈,在这种氛围下,实在有些突兀。自淑妃走过来那一刻,封老将军看清她的模样就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神情激动,甚至连那花白的长须都在无风自动。   这时见她同自己说话,封老将军嘴唇抖动两下。   粗糙的手抬起来,复而想到什么,又放下去。他开口了,声音是故作镇定的怪异感。   “你……您是,淑妃娘娘?”   封老将军眼巴巴看着淑妃,明明刚才已经听那侍卫喊过一遍了,却不死心一般再问了一遍。   淑妃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垂下眸子。   “是。”   这声“是”,好像在回答封老将军的话,却又似乎在回应着什么旁的东西。   年迈的贪狼将瞬间红了眼眶,他哽咽着,一双虎目瞪得老大。   “淑妃娘娘……”   他念了一声,怆然笑了,而后踉跄着退后两步,嘴中一直念着。   “淑妃、淑妃……哈哈哈哈……”   “是淑妃娘娘……”   淑妃依旧面容温和地看着他,见面前这位老将军又哭又笑,状若痴狂,她也没变了面色。倒是那几个侍卫紧张起来。   虽然他们敢肆意讥讽贪狼将,可那毕竟经过了昌平帝的授意。要是这会儿贪狼将在他们手中疯了,那可就说不清了。于是几人很快将贪狼将围住,“娘娘还是早些回宫的好。”   话里威胁的意味比之前更重了三分,连出鞘的剑也闪着寒光。静兮不由得脖子一阵寒气,她回过神来,咬着唇护在淑妃面前,怒声道:“即便是在陛下跟前做事,也不该此等狂样!我家娘娘同陛下,多年情谊,岂是你等能比的?再者说,就算是陛下,待我们娘娘那也是极为礼遇。谁知晓你们这些势利模样从哪个地儿学来的?成何体统!”   那些侍卫被静兮叱得面色红白相加,正恼羞成怒之时,又一道女声传来。   “这是做什么?”   分花拂柳而来,张贵妃手执团扇,挡住下半张脸,只留一双妙目,顾盼生辉。身边五六个宫婢,十数个内侍,气势浩荡,只一个照面,就让那群本气焰嚣张的侍卫熄了火。   “……请贵妃娘娘安。”里面一个比较会审时度势立马服了软,对着张贵妃恭敬行礼。   虽说他们一贯对着旁人作威作福,就算是皇帝的妃嫔,在他们面前都讨不了好的。可那些都是不得宠的,平日里见皇帝一面都难,又怎么敢去告状?可面前这位张贵妃就不一样了。   谁不知道这宫里的常春树,自入宫便受宠至今的张贵妃?   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张贵妃面前猖狂啊。   于是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那几人,一下子就夹起了尾巴。   “刀剑煞气重,都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收好,免得惊到娘娘!”一个看起来是头领模样的人,训斥完了手下,又连忙满脸堆笑,“贵妃娘娘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张贵妃眼一挑,那侍卫立马狠狠扇了自己的嘴,陪笑道:“小人这嘴,该打!娘娘想往哪儿去便尽可去,是小人多嘴了。娘娘大人有大量,莫同小人计较。”   他试探觑着张贵妃神色,又道:“小人这就退去,免得搅了娘娘雅兴。”   说着,就向身边几人使了眼色,正要离去。   “慢着,”张贵妃懒懒开口,让那侍卫头领身形一僵,讪笑着转过身来,“娘娘还有何事?”   “方才在聊些什么呢?也让本宫开开眼界?”   这明摆着的为淑妃找场子的架势,那些侍卫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但不情愿归不情愿,张贵妃的话他们还是不敢拒绝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却谁也不想第一个出声。   静兮知晓面前这位贵妃娘娘同自家主子的渊源,这时却实在气不过,又见她是一副来主持公道的模样。没忍住便开口将那些侍卫说的话做的事通通复述一遍。   淑妃看了眼静兮,心下叹气,微微摇了摇头。   而张贵妃听后,并没有像静兮以为的那样主持公道,反而是畅快地笑出了声,乌黑发髻上的珠翠都一颤一颤的。   “淑妃妹妹真是可怜。”她意味不明地看向淑妃,语气中带了怜悯,看样子同之前要为淑妃出头的模样大相径庭。   不光是静兮,连那几个侍卫都愣住了。   封老将军皱起浓眉,刚要说话,就被淑妃打断,“贵妃娘娘愿意替妹妹主持公道,自是再好不过了。”   她没有丝毫不甘之色,清清淡淡的向张贵妃服了软。这般轻易,倒是让张贵妃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得很。   本想看笑话,这会儿又有些意兴阑珊的。   张贵妃捏紧了手里的团扇,美目眯起,转向那几个侍卫,“如此猖狂行事,无视尊卑,日后定给陛下惹麻烦。莫说本宫心狠,要怪,就怪你等无那般命,偏要行那般事。”   这话一出,几个侍卫就白了脸,手里的家伙什儿都拿不动了。   *   当日晚。   淑妃在妆镜前慢慢褪去满头珠钗,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突然问静兮:“你可瞧见那位封将军的样貌?”   “瞧见了,娘娘这会儿子说起封老将军是做什么?”静兮正在给她梳头,青丝落在肩头,于烛下闪着光泽。   “瞧着,有些眼熟罢了。”淑妃指尖扶上镜子,细细滑过里面的人的眉眼。   她心里已经做下判断,却遮遮掩掩的,偏要问问静兮。   “眼熟?”静兮拿着篦梳的手一顿,她眼神落在镜面上,那是一张看惯了的美人面。   突地一下,像是一扇门被撞开,某些东西突然就清晰起来。静兮的手一抖,篦梳直接摔落在地,发出沉闷声响。   她眸子一点点瞪开,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她慌张地,生疏地,仓促地想要瞒过去,可对上那双平静全无迷惑的眼睛时,却又瞬间,泄了气。   静兮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几乎是穿过戈壁沙漠,带了满满干涩,“您觉得,是那位将军?” 第50章   虽说段嫣答应陈家主, 不将事情泄露出去。   可只要是个有心的,揣着那么一点怀疑,稍微探查一下, 就算不能查到全部,也会将淑妃同贪狼将联系起来的。届时拿这件事做伐子, 攻讦淑妃, 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知道该说陈家主是一叶障目,还是护女心切的好。   段嫣就算不想让淑妃这件事被众人所知, 可她也没有办法堵上所有人的口,蒙蔽所有人的眼睛。   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此时, 钟粹宫内。   宜妃拿了上好的帕子, 正在擦拭一把有些破碎的刀鞘。她听着宫婢的话, 不曾抬头。   “你是说, 淑妃同张贵妃都与那几个侍卫对上了?”   宫婢回道:“是的,娘娘。听闻是淑妃要与赵国的那位贪狼将说话,几个侍卫制止了,态度有些不好。随后张贵妃又来了, 训斥那几个侍卫一番,还同陛下告状。最后那几个侍卫一人打了五十大板,夺职出宫了呢!”   宜妃的眉修剪得又长又细, 这是宫中女子最时兴的眉形, 温婉娟丽, 雅致不俗。可宜妃纵使将眉修剪成这样,挑眉间还是难言英气。   她把刀鞘举起来,对着光细细看了一遍,直到没有一丝灰尘才随意将其置于架子上。   “也倒是稀奇, 淑妃那人还会对旁人感兴趣。”宜妃嗤笑一声,整个人靠在椅子上,看起来没规矩极了。与平日里矫揉造作,故作文雅的模样全然不同。   说起来,宜妃生母早逝,自小在外祖家长大。江氏是将门,其姻亲自然也不例外,也是世代传承的武将。于是宜妃自小便做男子打扮,在各类兵器中长大,练就一副与大家闺秀迥然不同的作态。   她头向上仰着,略松了下脖颈。过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正色道:“那贪狼将,本宫记得是封姓。”   宫婢应和着:“娘娘没记错,确是封姓。”   当初淑妃同张贵妃的事情被宣扬得沸沸扬扬的,宜妃自然不会放过这些事情,顺带查了查当年的事情,也就知道了那对夫妇的姓氏。这会儿她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   解开淑妃身世之谜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上面百分百的进度提示着段嫣去领取奖励。   并不像段嫣猜想的那样,需要淑妃完全知晓内情才算是完成。她看了看那两个奖励。一个是“白月光光环”,后面标注着“未解锁”,暂时不能使用,也没有什么说明,看样子是需要自己去探索的。另外一个奖励就是金币了。   加上之前的,段嫣现在一共拥有七十个金币,距离开启视角功能还差三十个。   段嫣无声叹了口气,分明奖励已经拿到手了,可怎么还是跟没有没什么差别?   淑妃昨日同贪狼将碰见的事情,段嫣已经听说了。依着淑妃的敏锐,这时候她定然已经发现了什么。就是不知道陈氏家主接下来会做什么?   强硬阻止,抑或是好言分析利弊?   而被段嫣惦记着的陈氏家主,并没有闲着。   他领着昌平帝的手谕,又一次见到了贪狼将。   上回对淑妃不敬的那几个侍卫已经被撤掉了,重新换上来的这一批态度好上许多。更别提陈氏家主地位不凡,手上还有昌平帝的准许,于是一路畅通无阻,他来到了贪狼将面前。   贪狼将近些日连出门都不被允许了,这时候估计一般人早就不甘受辱,破口大骂起来。昌平帝也一直在等着这么个机会,届时随便找个理由,置贪狼将于死地。而那位将手下老将扔入他国,使人受辱而亡的赵国皇帝,恐怕就会拢不住手底下人的心了吧?曾经也是劳苦功高,只不过年老身衰,竟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怎么想怎么寒心。   不过若是这位贪狼将愿意陪着演一场戏,那就再好不过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昌平帝派出陈家主当说客,自认为已经显得颇有诚意了。若是贪狼将还是一根筋走到底,也就怪不得他,只能以血腥的手段来处理了。   此时,陈氏家主在昏暗的屋内见到了贪狼将,他眼神平静无波扫过对面人的脸,随后理了理广袖,入座。   “封将军近日可好?”他开始寒暄。   贪狼将疲态尽显,似乎比之前又老上几岁,“尚可。”就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淑妃那日在花苑内撞见赵国将军的事情远远比他人预想得传播得更快,陈氏家主昨日便听到了消息,一下子就坐不住了。正巧昌平帝需要一个人去贪狼将那里当说客,于是陈家主毛遂自荐,领了这份差事。   他看着面前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老将,无甚意味地笑了笑:“封将军此行,是为找寻你口中那遗失在大雍内的摇光之子?”   “正是,封某一生,从不说假话。摇光之子确有其人,且定在大雍境内,甚至能确定人就是皇城附近。”   “封将军,”陈氏家主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停下,“但如今这局面,就算你寻到了摇光之子,又有何用?出不了我大雍,甚至不能踏出此门半步。找到摇光之子,你又当如何?让那孩子跟着你此生困于此地?”   这一番话问下来,直让贪狼将变了脸色。   这些日昌平帝的态度,他不会看不出来。只是把一切都压在心底,未曾说出口罢了。此刻,被陈家主挑明,他不禁满脸愁容,“陈大人说这些,是想做什么?若是看中了封某这把老骨头,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罢。年事已高,说不定封某哪日就去了,哪还能换一新主,继续效劳?”   “非也,”陈家主淡淡否认他的话。   “难道封将军,连听我说些琐碎事情也不愿意了?”   贪狼将没有说话,那模样已是十分坚定了。   陈氏家主没在意这些,只是继续道:“从那位摇光将军的年纪,便可以推测出其子的岁数,不过双手之数。可我大雍境内,十岁稚龄的男童,登记在朝廷册子里的已经是数不过来了,更别说还有些尚未能登记的。就算封将军说那摇光之子就在皇城附近,可这些个权贵之子,或是贫苦人家,封将军又要怎样一一确认?”   贪狼将被这番话摄取了心神,也顾不上想之前的事情了。他沉着浓眉,思索了会儿,最后还是出声问道:“陈大人有何妙计?”   虽然不懂面前这位陈大人为何要同自己说这番话,贪狼将心有疑惑,却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陈氏家主没有直接回他,而是再一次问道:“若寻到摇光之子,封将军当如何?”   似乎贪狼将不说出个让他满意的回答,他便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贪狼将沉思片刻,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浑浊双眼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他闭上眼,最终粗声道:“陈大人想封某如何?”   听到这句话,陈氏家主一甩袖子,上半身前倾,眼睛紧紧盯着贪狼将。他声音微冷,让人瞬间如入冰窟,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自是,天高海阔,愿君去往。”   贪狼将怔住,他愣愣看着陈氏家主,面上的困惑越来越浓。这可是大雍皇帝极为信任的大臣,怎么会对他说这番话?而且听这意思,是想让他离开雍皇宫,离得越远越好?   他此刻心乱如麻,觉得这是个阴谋,却又实在抵挡不了这份诱惑。贪狼将痛苦地握紧拳头,浓眉皱紧,眼睛里的浑浊之色越来越重。   就这样过了半晌。   陈氏家主也没有催促,最终沉寂的屋内响起道沙哑的声音。   “封某便信陈大人一回。”   陈氏家主不着痕迹地笑了下,“过些时日,封将军便能得偿所愿。”   说着,他正要起身离开,贪狼将却犹疑着叫住了他,“陈大人可知,宫里头的淑妃娘娘是怎样的人?”   空气似乎一下之凝滞住了,贪狼将抬头看着这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雍国大臣,只见他面色极冷,从瞳孔投射出来的光都结着冰。   “封将军还是,莫要想着旁事的好。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随后陈氏家主又恢复到往日的儒雅,他眼睛垂下,朝着贪狼将点了点头,便离去了。   剩下贪狼将面色茫然。   而另一边,陈氏家主从贪狼将处离开后,就有一带刀侍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大人,陛下有请。”   完全不感到惊诧,陈氏家主好似已经预料到了一般,神情平静地道:“有劳岑侍卫带路了。”   那位岑侍卫扫了眼陈家主的神色,没发现什么,便也不再说话。手搭在腰间剑柄上,姿态防备。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乾清宫。   入到书房内,昌平帝正落下最后一笔,一个“君”字,铁画银钩,透着肃杀之气。   见陈家主到了,他放下手中狼毫,净了手,指着面前这张字道:“爱卿觉得如何?”   “见字如人,陛下胸有沟壑,心藏乾坤,为君如耀日当空,明光普照,实乃大雍之幸,天下之福。”   昌平帝大笑三声,将净手的帕子扔到内侍举着的托盘里,“爱卿果然是朕的能臣,仅凭一字便看出朕所想。只是不知这回,贪狼将之事,爱卿要作何解释?”   方才还笑语宴宴,转眼间就危机四伏,只要陈氏家主哪句话说得不符合昌平帝心意,估计那些侍卫的刀就要拔 出来了。   陈氏家主好似感觉不到分毫,他泰然自若朝着昌平帝行了一礼,“幸不辱命。”   犹如死水,停滞住的空气又活动起来。   “这般?”昌平帝轻咦一声,“那爱卿且说说看。” 第51章   “封肃此人, 冥顽不化。陛下想要劝服此人归顺大雍,实在是,难于登天。”   昌平帝没有说话, 只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如果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摇光之子, 届时带着摇光之子从皇宫的重重守卫之下安然离去。陛下您觉得, 那位已经病入膏肓,多疑昏庸的赵国皇帝会相信封肃未曾叛变吗?”   “爱卿此计甚妙!”昌平帝大赞一声, 抚掌而笑。丝毫不提派人监视陈氏家主同贪狼将对话,并疑心地命侍卫将人“请”至书房的事。   “赵国老儿对封肃生疑,势必有所动作。到时候朕只会是个放了敌国将领的好心人。而他们那赵国皇帝, 则是疑心残杀忠臣的庸君。一个年迈的贪狼将, 再加一个摇光之子, 不知会有多少人, 将感兔死狐悲呐。”   陈氏家主低头恭谨道:“陛下说得极对,这便是臣想出来的对策。封肃不愿为陛下所用,那么,就让他踏入圈套, 不得不入阵。”   “方才是朕想差了,委屈爱卿。爱卿想要什么赏赐,尽可说说看。”见陈氏家主提出, 昌平帝也极为自然地转变了态度, 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陈家主面上摆出动容的神情, 连忙道:“是臣鲁莽了,只愿不曾扰乱了陛下的计划便好,至于赏赐可是万万不敢想的。”   昌平帝对他那副知趣的模样极为满意,点了点头便不再继续说这件事了。   *   天际方露白, 段嫣便被含细护着到了学堂内。   里面已经有人在了,她睁开困顿的双眼,原来是殷疏,早早地就在里面看书。   殷疏脸色向来是略带病态的苍白,在不甚明亮的屋内更添了几分孱弱。段嫣又想到了宁平伯府的人,继室把控后院,克扣嫡子,宁平伯也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不管是那回蛇毒的事情,还是赏菊宴上殷乐辛故意想让殷疏出丑的举动,似乎都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一滴水泛起的涟漪,很快就归于平静,一切都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   但段嫣不认为殷疏是会迫于压力放弃的人。   就像此时,于宫门初开时便第一个来到学堂,点烛阅书。也是这样不曾为人所知的努力,才有了先生们赞不绝口的天赋。可见世间天才还是少数的,更多的是努力的人。   所以与其说殷疏放弃报复,不如说他在慢慢积蓄,等一个时机,一击致命。   这样想着,段嫣手背上不由得爬起了鸡皮疙瘩,她眯了眯眼,走了进去。   殷疏很快就发现了她,站起身道:“公主今日来得甚早。”   “睡不着,便来了。”段嫣捂着嘴打哈欠,分明一副困顿的模样,却硬要扯那个说法。   殷疏从善如流,似乎完全没看到段嫣睡眼惺忪,转了话题,“听沈公子说,公主生辰将至。”   “嗯?”段嫣趴在书案上,声音闷闷的,“你听沈清然说的?”   沈清然这人自小清高狂傲,虽说在她面前压住了性子,端得是谦谦君子模样。但在某些方面,人却极为通透。段嫣并不认为他会同殷疏说生辰的事情,要么就是,殷疏又打算坑沈清然了。   “前些日沈公子同旁人闲谈时,无意中听到的。”   听着殷疏的话,段嫣闭上眼,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即便是这般冷淡的态度,殷疏也不以为意,他笑着问:“沈公子他,同公主算是一同长大的吧?”   段嫣想了想,沈氏同王氏也是沾亲带故,自小王琦灵等人入宫找她的时候,总会捎上一个沈清然,要是从年数上来看,确实也算是一同长大了。   于是她没有否认,再次应了声。   殷疏将目光从段嫣乌黑的发顶收回,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有些人一出生就是不同的,他们立于山之巅,同伴者往往也是同一高度的人。而后来者想要插入其中,都需要付出数倍的时间与努力,但追上去之后,却又能发现挥之不去的格格不入感,犹如异物,无时无刻在被排斥。   殷疏几不可闻地笑了下,眼睛弯起,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于一片漆黑中尖叫着挥动四肢,似乎下一秒就能狠狠破开一切,裹挟着恶劣的,甚至更复杂的情绪。   但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眼神又恢复到往常清润的模样,语调不急不缓,“难怪沈公子说,要为您准备一份大礼。”   段嫣转过头,换了一边趴着,正好能看到殷疏的样子。   怎么说呢,就是一股怪异感,如影随形,即便是神情同往日没什么两样,却仍旧让段嫣皱起了眉。   一时间分了心神,于是就难免顺着殷疏的话问了下去:“还有大礼?”   “嗯,”殷疏点点头,垂下眼,“沈公子身份高贵,送出手的东西自然不是俗物,这么想来,倒是有些期待那一日了,开开眼界也好。”   话里话外,将沈清然捧得极高。如果到了生辰那日沈清然并不曾准备贺礼,或者说,并没有准备能让人为之惊叹的奇物,那按照常理来说,段嫣一定会不高兴,进而疏远沈清然的。   退一步讲,就算沈清然真的花费心思准备了贺礼,那东西也极为稀罕,在一般情况下是能让人动容的。可听过殷疏这些话,却会让人将自己的期待硬生生拔高数倍,使得原本能得到喝彩的东西变得寡淡不少。   只要那个人不是段嫣,那无论如何殷疏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一招,实在是狠。   可惜偏偏段嫣脑子一动,就理清了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她心下好笑,本不欲再同他说什么,但鬼使神差的,竟开口问道:“沈清然在准备生辰贺礼,那殷伴读你呢?又要送些什么与本公主?”   话题陡然转到自己身上,绕是殷疏也愣了下。他沉默片刻,而后重新弯起眼睛,“自是……”   称心的东西。   后面几个字被将将进到学堂里的沈清然的声音遮盖住,他一见着段嫣,犹带了些寒意的脸上就亮了起来,连声音都是雀跃的。   “公主今日可早得很,同我一前一后来此,当真是缘分。”   段嫣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殷疏脸上是毫不在意的风轻云淡,垂首间,眸色却是沉郁。   钟粹宫。   宜妃将信上的墨迹晾干,折好后放入信封内,并用了特制的蜡封好。   “传出宫去,向二叔借些人手,务必将这信送到赵国那位二皇子手中。”   宫婢小心接过信,肃声道:“娘娘放心。”说完,那宫婢转身便要退出宫去。   “慢着,”宜妃皱着眉,叮嘱道,“切记,莫要让大将军知晓此事。”   那宫婢没有露出惊诧表情,再次应下后,快步出去了。   江氏那位大将军,就是宜妃的亲父,可这会儿她却明确叮嘱不能让自己的亲生父亲知道这件事,转而求助隔了一层的二房长辈。看那宫婢的模样,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事情很顺利,过了约莫七八日的功夫,一封经过了众多人的信被送进了宫。宜妃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唇边泛起志在必得的笑。   而与此同时,王皇后面前跪着一个面熟的宫女,竟然是背叛段妘,投向宜妃的红珠!   她此时跪在王皇后面前,脸色惨白。   “皇后娘娘,奴婢说的不搀半点假话,求您饶过奴婢吧!”说着重重往地面磕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王皇后坐在高位,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奴婢、奴婢是被逼的!”红珠哽咽着往前匍匐,“奴婢不按宜妃说的做,她就要打杀了奴婢啊!奴婢实在是没办法,求皇后娘娘饶命!”   “饶你一命,也不是不行。”王皇后微微俯下身,面上有笑,“将功补过,你应当知晓。”   犹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红珠瞪大了眼睛,急忙道:“奴婢一定好好盯着宜妃,不管她有什么动作,都会来告知皇后娘娘的。”   对于这般急迫的表忠心,王皇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满身威仪,仅是坐在那儿静静看向红珠,就充满了压力,红珠在那道视线下冒出冷汗,连喉咙都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发不出声。   她狼狈地喘息,脑中突然闪过什么,恍若救命的灵火,她将其牢牢抓住,慌忙喊了出来:“近些日宜妃宫中有些人看着眼生!”   那股迫人的压力这才褪去,王皇后戴着玉镯的手置于小腹前,她问道:“自哪一日起?”   “前日,自前日起奴婢便发现钟粹宫内多了几个眼生的人。他们藏得极好,行事隐蔽,奴婢也是凑巧才发现的。”红珠整个人匍匐在地,头压得极低。   “你且将那几人的模样说与画师听,”王皇后没再问旁的,挥挥手命人将红珠带下去,便闭目沉思起来。   白芍替她揉着额角,轻声道:“娘娘觉着这红珠的话可信否?”   先前就是碍于镇守边关的江氏,所以王皇后没有动宜妃。方才红珠却说,发现江氏送来的节礼中,只有江氏二房,而没有宜妃亲父,江氏大将军那份的。   这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若消息是真的,那她们就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王皇后知道白芍问的是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陈述了此时的局面。   “不管宜妃同她母家的关系怎样,如今急需弄清楚的,是她聚集人手想干些什么?若红珠所言俱是假话,那倒无碍,可若是真的……”   她慢慢睁开眼,叹了口气,“泰清生辰快到了。”   白芍停住动作,拧着细眉,“这真真是会挑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现在男主的想法大概是这样。   我想和你做朋友,但是你身边有别人,我很不开心,我要搞破坏。   (hhhh可能写得有点奇怪吧,但我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第52章   段嫣生辰那日, 王皇后在坤宁宫为她办了场宴。   因为是小生辰,便没有大张旗鼓。   饶是如此,后宫中有些眼色的人都来送礼了, 一些嫔妃顺带留下来吃了杯酒。段嫣按照礼数,邀请了同在学堂的几个伴读, 王氏那边同龄的人, 也让王琦灵看着邀请了几位。   刚开始时昌平帝坐了会儿,赏了东西, 还讲了几句勉励的话。到了后面昌平帝就离场,把宴会交给了王皇后。   那些碍于皇帝威严,不敢吭声的伴读这才松了口气。   沈清然并不知道自己被殷疏算计, 他是真的花费了心思去给段嫣准备礼物。或许是这么些年段嫣的拒绝, 让沈清然不得不接受段嫣并不喜爱琴棋书画这一事实, 他这回难得的没有送段嫣古画名琴之类的东西, 而是废了老大精力从那些远游诗人手上拿到了记载他们多年路途的游记。涵盖六国,诙谐有趣,整合成册倒是极有意义。   沈清然一改往日必定准备严密的习惯,直接拿着厚厚的游记就送到了段嫣手上, 神色中不免带上些期待。   “可喜欢?”   段嫣接过游记,翻了翻。纸质细腻,文字记载间或一副生动的插画, 即使段嫣对书画没什么兴趣, 也看得出来这是专门请了名家来作的。   这份礼, 虽不能说是送到了段嫣心坎儿里,却切切实实是能让人欢喜的,段嫣也不例外。她是不爱读书,但对外面的东西还是有兴趣的。   于是她笑了下, 道:“挺有意思的。”   沈清然咳了一声,微微偏过脸,故作镇定说:“公主喜欢,那便是它的福分。”   声音里不难听出无措和局促,但回座时他又矜贵地扬起下巴,像是打了胜仗,正在进行一场嚣张而不失优雅的示威。   殷疏同他对视一眼,温温笑了下,似乎完全没感觉到那股挑衅的气氛。沈清然轻轻啧了声,也没再继续看向那边,坐下后便同身边人聊了起来。   一般来说,贺礼是有专人来收的。但这些人与段嫣同龄,想着心意到了就行,无需攀比,段嫣便亲自接过他们的贺礼。   沈清然坐下后,就像是反击一般,殷疏也站了起来。他手里抱着长匣子,来到段嫣身前。   “愿公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殷疏没有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只是站在那儿同段嫣说了些祝福的话,看起来谦卑有礼,却隐隐透露出同段嫣关系极好的信息。   沈清然看着,不快地眯起双眼。   匣子太长,这种场合下段嫣不宜拿着,便让含细先收了起来。   她没问里面是什么,倒是殷疏抿着嘴笑了下,模样有些赧然,“拙笔之作,望公主莫要嫌弃。”   在场的人听到殷疏那句话,都面色有异。   身份地位如在场的这些人,一举一动都时刻注意着分寸。亲手所制的东西不是不能送出去,却还是要看对象,分场合的。   就如这回泰清公主的生辰宴,他们谁不想着和公主打好关系?可也没见着谁送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啊?连那位沈家公子都没送!贺礼只是从别处搜寻来的游记,可殷疏却送上了自己亲笔之作。   这厮竟然如此狡诈!   那些人看着段嫣并不动怒的神色,心内大呼后悔。他们俱是咬着牙,恨不得回到宴会开始前,也送上自己亲手制成的物件,以表心意。   亲手做的东西,那意义可是大不一般。   可是这时候,再后悔也没有用,他们只能忍住心里的酸水,脸上撑起矜贵的鄙夷,希望以此让殷疏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特别是王琦灵身边,那几位出生王氏嫡系的公子,俱是微微皱起了眉。   大雍向来表亲可结亲,段嫣身份尊贵,而王氏天然就站在王皇后一脉。若日后段嫣有个弟弟,王氏自然是要拥护他的。而娶了段嫣,就相当于为这份关系再加了一层保障。即使没人说,王氏嫡系里面几位年纪相仿的公子都对段嫣有着别样的心思。   这会儿见到有人这般直白的对段嫣表露亲近,他们就有些不悦了。   王琦灵扫了自己身边这几位兄弟一眼,知道他们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不过也没管。能来公主生辰宴,就说明平日里为人品行都不错,至少做不出仗势欺人的事情来。   段嫣听到殷疏的话,殿内众人的变化她也看在眼里,却没有在意殷疏的这点小心思。   “殷伴读有心了。”   殷疏眼神一闪,退了下去。   一一送过礼后,相熟的便围到段嫣身边,陪着今日的寿星说说笑笑。主要是旁人说,段嫣偶尔接上一句,她话少,却并不无趣,总是言之有物,让人听了会心一笑。   淑妃也去了生辰宴,不过人多声杂,她坐了一会儿便往外去散心了。   或许是因着坤宁宫办生辰宴,宫里头四处比往日清静些,淑妃闲逛了会儿,也只不过遇上两三个人。   穿过拐角,一宫婢直直往她身上撞去。   淑妃看得清楚,却仍旧避之不及。瞬间,冰冷的东西抵在她腰间。   宫婢低着头,声音沙哑,“有故人,请娘娘一叙。”   淑妃感觉得出那刃更近了一分,似乎只要她有异动,顷刻间就会被要了性命。   她叹了口气,温声道:“故人相邀,自然乐意。只是你能否松开些?我今日新得的簪子快落了。”   那宫婢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还能关心自己的簪子,于是愣了下。   她没说话,空着的手替淑妃扶了下发簪。然后轻轻推了推淑妃的肩膀,让她走快些。   淑妃紧紧攥着的手心里,赫然是一道护身符。她往前走,被人推搡也不生气,温柔如水的脸上带了些笑,继续同那婢女说话:“姑娘不是这皇宫中人罢?”   在宫婢抬起头惊诧看向自己的时候,淑妃将手中护身符往路边一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面色也没有半点异常。   小巧的护声符,颜色艳丽夺目,俨然是段嫣从楚国灵隐寺中求来的那道。   *   钟粹宫。   宜妃手中随意拿着把弯刀,她用指腹试了试刀刃,立时划开一道口子。   “娘娘!”即使见了很多次,宫女扶芽也觉得心惊胆颤,她慌乱地拿出帕子给宜妃包住指腹,然后跑去找了伤药,细细敷好后才松了口气。   她觑着宜妃的神色,不敢再劝她,只是挑着话讲了起来,“娘娘怎么就认定淑妃同贪狼将是父女关系呢?”   宜妃五指张开,迎着日光打量了一番那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指,不甚在意道:“就算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对本宫有用处,对那赵二皇子有用处,就算她淑妃同贪狼将没关系,那也得有关系。”   扶芽心有不忍,“那淑妃娘娘不就……”   “你这婢子,还怜惜旁人?”宜妃睨了她一眼,嗤笑道,“她可比你有福气多了。”   被斥了声,扶芽就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这宫中尔虞我诈,你莫非以为谁都同你一般,脑袋缺根筋?”宜妃说话不留情,扶芽的头低得更下了,她讷讷说不出话,也反驳不了。   宜妃继续道:“说不定人家这会儿正和赵国那大官相谈甚欢呢,你这是瞎操心。”   她在宫中是个狠角色,对这宫婢倒耐心十足。说话虽无情,却句句在理。   扶芽涨红了脸,声音也细若蚊蝇:“是……”   而被宜妃说正同赵国大臣相谈甚欢的淑妃,这时确实气氛不错。   那大臣不久前才向淑妃介绍了下自己,称自己姓常名潜字自深。   淑妃也没有质疑这个名姓的真实性,泰然称他为“常大人”。   那位常大人道:“娘娘受袭,竟还能面色不改,可见的确是我赵国大将之女,有令尊风范。”   他一上来就抛出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要是一般人听到,不管之前是多冷静的性子,恐怕也要方寸大乱,给他可乘之机了。   可淑妃却是早已猜到了,于是她平静地对常潜口中提到的赵国大将之女避而不谈,只对他的前半句话作了答。   “大人那位侍女,确实是有失警惕之心。本宫方才不过试探一二,称头上发簪有乱,她便信了,还替本宫扶正。这般态度,无疑也将常大人的态度也泄露得一干二净。那时候本宫便知,侍女口中的故人不怀敌意,故而才面色如常。”   淑妃眸光落在立于常潜身后的宫婢脸上,又道:“这回倒只是小事,可日后,让您这位侍女去办旁的重要差事,那就……”   她意味深长地停住,看着那宫婢难看的脸色,慢慢笑起来,随后便不再看她了。   “常大人,利刃是要用在对的地方才称手。”淑妃转向常潜,“本宫瞧着她这架势,功夫该是不错。”   常潜背后有些发凉,他定了定神,勉强拿出气势,“我这侍女,旁的不敢说,近身的功夫现今还没人能胜过她的。”   常潜原先是打算抛出身世,让淑妃自乱阵脚,而后再趁机收拢人心,让人能为二皇子所用。却没想到面前这位淑妃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接就说出自己身边侍女的致命缺点。而当常潜想着怎么处置侍女的时候,她却又赞扬起侍女的功夫了。这让常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瞬间陷入被动。   那侍女也是一会儿跌落谷底,一会儿被人拉上岸,脸上又白又红,好不精彩。   淑妃看够了,温柔如水的眸子没甚感情地弯起,带点惊讶,好似才想起常潜说的话一般,低低惊呼一声:“常大人方才说什么?什么赵国大将之女?”   与此同时,白芍附在王皇后耳边,低语几句。随后王皇后站起身,有些歉疚对段嫣道:“母后有些事不得不去处理,阿嫣你今日好好顽。”   段嫣看着白芍的神色,心中猜测是否与淑妃有关,面上却不显,笑着应下。 第53章   静室内。   常潜看着淑妃故作惊讶的神情, 脸皮抽了抽。   他整理好好情绪,不打算按照原先的计划来了,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二皇子殿下听闻娘娘乃贪狼将之女, 心有不忍。我赵国大将之女,在这雍皇宫内竟还要受人打压。若娘娘愿意, 二皇子殿下可提供些帮助。届时, 不管是那张贵妃,还是皇后, 都不能对你构成威胁了。只要您生下皇子,赵国将站在您这边,成为您最可靠的后盾。”   淑妃依旧表现得难以置信, 她广袖遮面, 似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常大人又是如何确定, 本宫就是贪狼将之女?”   常潜之所以会混进雍皇宫,只不过是因为宜妃和二皇子达成了协议。而宜妃所说的,淑妃是贪狼将亲女,他们也只信了五分。但这件事的真实性并不重要, 至少二皇子认为淑妃有利用价值就够了。   面对淑妃的质问,常潜另有对策,“或许娘娘还不知晓, 您的亲父并不是如今这位贪狼将, 算起来, 他只是您的叔父罢了。”   这倒是淑妃不曾听过的消息。   她之前以为在花苑见到过的贪狼将,便是那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曲折。   淑妃垂下眼帘,复而抬起,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 带了点颤抖:“竟、竟是这般……”   常潜感觉找回一些优势,便继续道:“赵国内,是没有多少人知晓这件事的。只不过二皇子身份尊贵,得到的消息比旁人多些。”   找到机会便开始为他的主子铺路。   淑妃自然顺着他问下去:“那本宫的亲生父母呢?”   常潜打量着淑妃的神情,长叹一声,颇为可惜道:“那一年,陛下不顾劝阻,带着令尊令堂来到雍国,遇到刺客。而后的事情您也可能知晓了。出发前,二皇子还劝说过陛下,小心为上。那时候大皇子还不是太子,他为了讨陛下欢心,便疯狂抨击二皇子,并极力促使了陛下雍国一行。可以说,您双亲的惨剧,有大半是太子殿下造成的。如今,您的叔父却听命于太子殿下,半点不记当年之仇。”   常潜不是没想过委婉地勾起淑妃对皇帝同太子的仇恨,可是一想到方才淑妃的手段见识,就觉得还不如直接明了说出来,或许这样还更能显出自己的诚意。   “在这方面,二皇子殿下同您是处于同一战线的。大可放心。”   淑妃遮在广袖下的嘴角平平压着,她没有回答什么,双眸微垂,看起来似乎在沉思。   *   乾清宫,李历将皇后那边送来的东西呈到昌平帝面前。   昌平帝翻开,慢慢直起身,他神色莫测,盯着那纸上所写的东西眯起了眼。   “陛下,”李历不得不轻声提醒他,“皇后娘娘那边还等着回复呢。”   “这倒是个好名头。”昌平帝这样说道,李历听了不由得心内突突。在帝王身边待久了,他早就练出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本事。   这回昌平不过说了七个字,李历便大概能揣摩出其中意思。他背后一下子冒出冷汗,心中不由得开始同情那位淑妃娘娘了。   是的,昌平帝知道淑妃同那位贪狼将的关系,这回皇后娘娘将宜妃同赵国勾结的消息传过来时,座上这位帝王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是个攻讦赵国的好机会。   借口很好找,就算是李历也能想出来。无非就是什么赵国之人勾结后宫嫔妃,怒而出兵,以血平愤。   就是不知道,这位陛下会给淑妃留多少时间。而且到最后,不管怎么样,淑妃也是活不成的。   李历低着头,面上平静无波。   “朕记得,江氏驻守的是北边,与宋国相邻。”   听到昌平帝的话,李历连忙附和:“陛下记得没错,确是这样。”   昌平帝将纸张掷到桌案上,意味深长,“若是黑水河地界开战,想必江氏率兵前往只需几个时辰。”   这话李历就不好接了,前面宜妃刚勾结赵国,后面宜妃的母族江氏就将被予以重任,情况太过复杂,一旦说得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宜妃啊……”昌平帝撇过桌案上那道沾染些脏污的护身符,似笑非笑。   生辰那日的事情,段嫣只隐隐猜测同淑妃有关。见王皇后神色,本以为事情比较严重,晚间时王皇后却回到了寝宫,脸上也看不出来什么。   愿意告知段嫣的事情,王皇后向来不瞒着。可是当她认为不适合的时候,即使段嫣再好奇,她也是笑着拒绝。   段嫣也没有听到旁的消息,可见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日,段嫣果然见到了淑妃,对方如寻常一般,淡然似菊,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昨日遇到了什么事。   不等段嫣说话,淑妃就迎了上来,她带了点歉意道:“泰清送我那护身符,不甚遗落了。”   前几日,段嫣将那道从楚国求来的护身符送与了淑妃。   送出去的东西,段嫣不会再置喙,只是感觉到一些违和。   为何正巧是昨日遗失了?而且昨日王皇后还为了处理某件事情中途离席。两件事分开来,段嫣都不会觉得有异常之处,可一旦联系起来,她就敏锐地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   看来,昨日还是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好似被隐藏在日光之下,段嫣被蒙着眼,只能看到表面的和煦风光。王皇后不愿告诉她,淑妃在隐瞒。   段嫣觉得是淑妃同贪狼将的关系被人知道了,但直觉却在告诉她远远不仅如此。   收敛了心中思绪,段嫣笑了笑,“若是下回有机会到楚国去,再求一道也无妨,并不是多稀罕的物件,淑娘娘不必介怀。”   若让段嫣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一定会感叹一声雷声大雨点小。可这会儿她只猜到一丁点儿的东西,也就做不出评论了。   王皇后也是没想到昌平帝竟然打着那样的算盘,不过她将那些东西递上去,也没有期望昌平帝能做什么,充其量就是尽到自己的职责,提个醒罢了。   宜妃那边她照旧让红珠好好盯着,自己也暗中派足了人手。那日淑妃被人半威胁请走这件事,王皇后也是顺着宜妃那边的蛛丝马迹摸清楚的,只在道旁见到了一道护身符。   她是在段嫣身上见过这道护身符的,也知道段嫣不久前将这护身符送给了淑妃。正当王皇后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营救淑妃时,淑妃却安然无恙出现在了宜妃的钟粹宫附近。   可以说,赵国的人并不是个好盟友,君不见常潜丝毫不替宜妃遮掩,径直将淑妃引至钟粹宫旁,委婉将宜妃给暴露了。   这一回,王皇后同淑妃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虽然不知道宜妃在昌平帝的计划中是怎么样的一颗棋子,不过该心狠下手的时候,这两位也是不会心软的。   八月暖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   小阳春也就是孟冬,立冬至小雪这段时间,气候陡然一转,变得温暖起来。   王氏桃园里几株难得的古桃树二次开花,王琦灵闹腾地邀请段嫣去赏景。   学堂里本就那么几个人,沈清然看似沉稳温书,却耳朵灵得很,少年表达自己的想法时越来越肆意了,听到段嫣应了,便紧接着道:“明日不用来学堂,待在家中也烦闷得很。”   他说话时转过身来,看向王琦灵。   王琦灵不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也没有理由为难他,便道:“赏景人多才热闹,你既然烦闷,不如也来我那儿玩玩。”   沈清然这才笑起来,眼睛亮亮地看向段嫣,虽没说话却存在感极强。   段嫣眨了眨眼,很是熟练地回了句:“沈伴读好兴致。”   邀请了沈清然,王琦灵也不好冷落旁人。于是到最后,学堂中的人几乎都应下了去王氏赏景的邀请。   到了那一日,在王皇后的叮嘱下,段嫣出了宫,坐着马车前往王氏。   一路上行人避散,偶尔几辆公侯府的轿子从前面过来,听闻对面是泰清公主的车队也都连忙避开,下轿见礼。大雍的街道宽阔,权贵人家经常坐着轿子出行,几乎就是日日上演暗中较劲,官位低者退让,位高者一路横行。   当然,有些底蕴的人家都不会这般行事,但总有一朝得势的,耐不住性子在外耀武扬威。   要不是段嫣所乘马车一眼看去就不是俗物,两侧站满了内侍宫婢,侍卫带刀相护,恐怕那些平日里在京都里横行的人早就冲撞过去了。   即使有些人在看清楚形势后灰溜溜地不敢吭声了,可冲撞公主的恶行在这之前还是犯下了。   段嫣无意与他们计较,倒是含细暗暗记住了那几家人。   终于到了王氏府宅,段嫣还未下车,就从车内看见了外面等待的人群。   虽是晚辈,段嫣的身份却不能随便敷衍。   王氏的老太君拄着拐杖,身边还有个打扮贵气的女人搀扶着她。那是段嫣的大舅母,其二子同段嫣差不多年纪,一见着段嫣便热情非常,在老太君说过话之后,连忙接上:“桃园内早早就准备好,就等着公主您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亲近,还隐隐将段嫣捧成了主导者。   王氏偏门处,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丫鬟突然被人捂住口鼻,拖入了暗处。   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样貌完全不同的女子了,那女子穿着方才那丫鬟的衣服。她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同角落里一个黑衣人比了个手势,然后便像无事发生一般,站在那儿继续守门,偶尔见到人,就低着头唯唯诺诺。 第54章   赏景自然是个借口, 不过是为了让这些小辈多个接触的机会。   在一旁陪着看了一会儿之后,几位长辈便借口有事离开了。其他人走得差不多时,那位大舅母还留在段嫣身边, “公主若有事,尽管找阿隽那小子。”   她口中的阿隽, 就是大房次子, 王琦灵的胞兄,比段嫣大上三岁。   段嫣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点头笑着回她:“有二表哥在,泰清便放心了。母后时常说,舅母理事最是细致, 从不出错, 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大舅母连氏听了, 笑得捂住嘴:“莫要夸了, 同皇后娘娘比起来,这些算什么呢?公主同伴读们好好顽,有什么缺的,尽管让阿隽命人去找。”   “泰清知晓了。”   连氏拍了拍段嫣的手, 其间透露出来的亲昵让待在一旁的五房施氏羡慕得眼睛都快红了。   那王隽不过是大房次子,年纪比她儿还小几个月,怎么也不应该称二表哥!这是将她五房, 将她儿子置于何地?   施氏牙尖嘴利, 平日里妯娌间就没人说得过她, 这回是看在段嫣公主的身份上不敢上前,不然就又得上演一出好戏了。权衡利弊,施氏轻轻哼了一声,心内鄙夷一声这嫡公主也不怎么样, 然后也转身走了。   段嫣余光瞟了一眼,没有在意。连氏倒是有些气恼,“不过一庶子之妻,破落门户里出来的,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舅母莫要气了,”段嫣宽慰道,“五舅母这性子虽然不讨喜,却终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您看不过眼,别搭理就是了。”   说是不要搭理,单单段嫣自己就没能做到。她方才明知道那位五舅母就在身边站着,却还是故意称呼王隽为二表哥。她知道施氏很在意这个,仍旧以此来刺激她。   要说这王氏里面,段嫣有哪些不喜欢的,这施氏就排在第一个。   嘴碎爱讲闲话,段嫣仅有的几回王氏之行,都听到这施氏在背后道人短处。起初因为太过巧合,段嫣还觉得是有心人将她引过来,故意为之。但后面有一次,施氏竟然对王皇后评头品足起来了,说什么数年无所出,不下蛋的母鸡,这着实惹恼了段嫣。   虽然段嫣贵为公主,但也并不是她想处置谁就能处置谁的。氏族里盘根错节,就算一个不起眼的人都可能牵连众多。更不要说施氏是王家的儿媳,就算犯了错,段嫣作为晚辈也不合适罚她。而就算段嫣不想顾忌那么多,处罚了施氏,王氏一些人就算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还是有疙瘩的。   段嫣不想让这件事成为王氏离心的导火线,便压在了心底,连王皇后也没告诉。不过这也不耽误段嫣给施氏添堵找麻烦。   她不能明着对付施氏,大舅母连氏却是可以的。   不知怎么的,段嫣这会儿脑海里就浮现出殷疏状若无辜,却一步步将人往圈套里引的模样,她轻轻咳了一声,道:“或许是我方才对二表哥的称呼,让五舅母觉得不称心了罢。她一贯是那样的性子,要说因着嫉妒就去伤害谁,那也是不可能的,舅母放心好了。”   段嫣行事,不说直来直去,却也是阳谋多而光明磊落,极少会像现在这样。她说完,罕见地感觉到一些不适,掩饰地笑了笑。   大舅母连氏没发现异常,脸色愈发严肃,她回头看施氏离去的方向,瞬间显得心事重重。段嫣明知故问,“舅母怎么了?”   连氏勉强扯起嘴角,摇头道:“无事,那公主先逛着园子,我有事先走了。”   “舅母慢些。”   就这样,连氏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王隽几人正在不远处等候,见连氏离开,也就走了过来引着段嫣去往桃园。   “公主前几回来的时候,这桃园风景都不在最好的时候。这几日小阳春,桃树冬开,也算是难得之景,阿鱼早些时候就吵着一定要邀您过来瞧瞧了。”   阿鱼是王琦灵的小名儿,而说话的人正是连氏次子王隽。他今日着装格外庄重,腰间配上白玉环,淡青色交领长衣,五官秀气,看模样是斯文温和的。   按照王氏这一支的序齿,王隽行五,身边站着的分别是二房的王彬,行三,五房的王理,行四。王琦灵那边,二房四房五房的几个姑娘站在一块儿,足有六七人。年纪小的怕太过闹腾,便都拘在了屋内。但饶是这样,加起来都差不多有两手之数了。   王隽说完话,比他高半个脑袋的王彬才不紧不慢开口:“此处风大,公主不如移步园内。”   于是众人这才不再挤作一堆,有序地进了桃园。   本该是殷疏等人先到,再在此地等候段嫣的。但段嫣同王氏的关系亲厚,便提前来了,于是等殷疏来的时候,段嫣已经在桃园内坐了一会儿了。   说是邀请了学堂众人,却只有段嫣、段启同他们的伴读来了。   殷疏出趟门也颇为困难,马车人手都被那位继室刁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到了王氏门口时,正巧遇上了段启同沈清然。殷疏行了一礼,沈清然便站在段启身旁,睨着眼瞧过来。殷疏视若无睹,也走了过去跟在段启身后进了王氏府宅。   孟冬之际,桃花开得格外绚烂。   跨过拱门,入目便是如云似霞的粉,没有边际,恍若仙境。   殷疏难得怔住,他站在那儿,呼吸渐渐轻了下去。段嫣站在一株古桃树下,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她正巧穿着件浅黄色的衣裳,打扮素净。于一片粉中就像突出的一个小点,淡黄的颜色散开,似乎渐渐化作羽毛,随风而起,然后飘落至某个深巷。那点浅黄,在漆黑单调的世界里,让人不想注意都难。   “来了?”   殷疏回过神,他知道这话是在对段启说的。垂下眼,心里却默念两字。   来了。   殷疏五六岁的时候,曾躲在门后偷看殷乐辛同旁的人相约翌日出门。第二日的早晨,殷乐辛还未起身,殷疏就眼巴巴爬起来了。他在角落里看那人跑进院子找殷乐辛,没找着人便气得大声喊殷乐辛的名字。而后殷乐辛被吵醒,才不甘不愿地说了句。   “来了?”   那人一下子便不气了,大声回道:“来了!”   宁平伯府的一年四季,殷疏从前只觉得饿难挨,寒难挡。那个仲夏,院子里的声音却让他明白世上原来还有名为孤独的东西,比饥饿更能让人原形毕露,比严寒更能让人心生凄然。   “殷伴读。”   听到有人唤他,殷疏习惯性地挂起笑脸,弯着眸子,“公主。”   作为东道主,王氏子弟自然又是上前来寒暄一番。随后几人便往桃园深处走去。   听王琦灵说,深处那株古桃树才真正算得上是古树。根据记载,几乎有千年了。   除了王氏这些自小就看惯了古树的,其余几人都是神色好奇。段启更是一边往前走,一边向王彬问各种事情,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   而偌大宅院内,守在廊下,或是屋内的仆人竟慢慢头晕眼花,最后昏倒在地。随后那些个女主人,也都一一失去知觉。随着段嫣进入王氏的侍卫顿时脸色一变,拔剑警戒。   “公主还在桃园!”有人沉声道。   因着礼数,段嫣进桃园的时候将大部分侍卫留在了原地,只带了少部分人进去。这会儿情况诡异,还挑这个时候,那些侍卫瞬间就明白过来,公主危险了!   但还不等他们行动,四周突然就冒出一伙人,二话不说刀剑相对。大部分侍卫被绊住手脚,只有少数侍卫被掩护着从中退走,分头行动。   一人闪身消失,看样子是去通知守在外边的侍卫了,过不了多久皇宫那边也会受到消息。   于是那伙人里头领模样的人低声喊了句:“速战速决。”   那些人攻势就更猛了。   此时,段嫣等人渐渐走到桃园深处。她刚看清古树的模样,耳边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公主,有刺客!”   那匆匆赶来的侍卫刚说一句话,就被斜角里冒出来的冷光一刀劈中了腰腹,温热的鲜血飞溅在古桃树上,粉嫩的花瓣上沾染猩红。   “啊——”   十多个人顿时乱了,王氏姑娘吓得面无血色,尖叫连连。她们你推我挤一下子全将段嫣忘在脑后了,拼了命的想逃离此地。   又是几个侍卫赶来,同黑衣人厮杀起来。   王琦灵扯着段嫣的手,想拉她逃命。   “你先走。”不同于上回楚国的遭遇,段嫣这次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孟冬的气息混合了血腥味,反而让她脑子无比冷静,“你跑出去,找人过来。”   不等王琦灵说什么,段嫣将人一推,躲过了砍过来的铁刃。她自己也顺势往地上一滚,躲过一击。   “这桃园没有暗道?”段嫣压低声音,问还未逃走的王隽等人。   他们神色惊惧,却是一副忍耐的模样,显然是正极力压住逃跑的冲动。听到段嫣的问话,王彬想了想,飞快道:“我记得是有暗道的,但从未使用过,具体位置我也记不清了。”   他指尖颤抖,焦急地环顾四周,看哪个位置都像是暗道。   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消息,浸满铁锈味的空气都滞住了。   段嫣盯着王彬,冷声道:“镇定!”   她一声呵斥,裹挟着威严,倒是让那几人冷静下来。   “你们几人一齐去找,要死我还在你们前面挡着,怕什么?”   众人怔住了。   沈清然讽刺般的笑了声,“你们王氏素来称清正稳,现在怎么不行了?”   王隽的紧张得以缓解,他抿了抿嘴,看了眼沈清然,又看向段嫣,没说话。他神色极为严肃,转身就跑了起来,一下子消失在桃林中。看他这样,其余几人如梦初醒,纷纷跑去找那条暗道了。   于是就剩下段嫣、、段启,沈清然和殷疏四人。   “三人分开走,他们恐怕是冲我来的。”段嫣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她捏紧了拳头。此时身边只剩下一名侍卫了,他满身鲜血,正护着段嫣往后退。警惕地看着四周,不敢有半点疏忽。   树影中又窜出几人,侍卫看清了人数后脸上尽是绝望。他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同时喊道:“快走!”   段嫣当机立断,“走!”   三人神色一紧,便立即开始往不同的方向跑。   沈清然余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他登时瞳孔骤缩,脚步一变冲向段嫣,厉声道:“趴下——” 第55章   段嫣来不及回头看, 只感觉凉风逼近,后颈的肌肤一阵刺痛。   在听到沈清然话的一瞬间,她当即弯下身。破空声从头顶传开, 一把犹带鲜血的铁刃从眼前劈过去。   沈清然正好赶过来,沉着脸拉过段嫣。脚步慢了一些的殷疏顿了顿, 他站在离两人半步之遥的地方, 指尖动了动。   不断有人从各处窜出来,有敌, 也有友。耳边尽是刀剑相触冷厉之声,入眼之处恍若阿鼻地狱。   段嫣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冲自己来的,而那些人刀刀欲往她身上招呼的动作, 也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王氏这桃园极大, 段嫣认为只要转身离开这些人的视线, 就有一定几率能在桃林中错开。但这也是有风险的, 现在那些侍卫已经顾不上围在段嫣身边了,如果段嫣转身躲入桃林,这就意味着她也很难遇上自己的侍卫。当她不幸遭遇敌人之时,估计就是她命丧此地之时。   段嫣想了这么多, 但其实只是过了两三息。   时间紧迫,没有空余用来犹豫,段嫣认为段启三人还是与自己分开走比较合适。但看了段启一眼, 却改变了主意, “沈伴读, 你同阿启一道。”   然后不等他们说什么,段嫣就当机立断,“现在走!”   段启脸皱成一团,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朝殷疏看了眼,像是托付一般,然后就带着神色复杂的沈清然往右边走了。   段嫣两人也开始行动起来,转身躲入桃林,甩开后面的追杀者。   桃园内的每株桃树都长得粗壮,避开那些人的视线之后,段嫣完全可以找个角落遮住身形,躲起来。   两人暂时找了个地方停下,段嫣环顾四周,对殷疏道:“你同我分开走。”   起初让王琦灵等人去寻王氏留在桃林内的暗道,只不过是为了多一些可能性。如今这种情况,段嫣觉得就算他们找到了暗道,自己也很难碰巧地撞见她们。而殷疏同自己一齐走,风险还是太大了。于是段嫣让他另外走一条路。   殷疏摇头拒绝,段嫣见状便不再多说。两人再次往前走,小心避开路上枝桠花瓣,尽力营造无人来过的模样。   段嫣不是没想过绕到门口,去与外面的侍卫会和。但已过去这么久了,却还是没有听到外边传来声响,像是完全不知道宅内的情况一般。   有了某种猜测,段嫣不禁心中一沉。   这个险她也不敢冒,说不定外面还有更多的敌人在等着她。   而躲在桃园内也不是个办法,总会被那些人找出来的。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自己能找到那条暗道了。   段嫣已经走到了桃园的高墙处,她手心贴着墙壁,感受温度,然后屈起指敲了敲。   殷疏一路沉默,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仰头看着这堵比人高的墙,随后又垂下头,走上前去一一观察那些砖石。   追兵未至,但总这样,一点一点查看也不是个办法。段嫣停下动作,皱着眉盯着自己踩着的这块土地。   有暗道的地方,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她渐渐眼神溃散,显然是陷入沉思之中了。   段嫣在脑海中模拟暗道打开的样子。   突然,灵光一闪。   有暗道就意味着地下打通了一片空间,用来推收暗门。而王氏的这道暗门长久不用,地下那片空间肯定沉了不少积水。   水一多,就会生长出什么东西来呢?   段嫣看着自己脚下,光秃秃的泥土,然后倏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视线能及的墙角处,尽是同她脚下一样的光秃秃模样。   “去找长了青苔的地方。”扔下这句话,段嫣就拎起裙摆沿着墙角跑起来了。   往前跑了一段距离,一小块绿色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段嫣弯腰指尖捻了捻,青色的苔,湿润的手感。她转头,殷疏还未走远,便低声喊了句:“过来。”   殷疏也看到了她面前的青苔,眼中闪过了然之色。   “暗门之外生青苔。”   就算段嫣没有解释什么,殷疏走过来只是看了会儿就明白了其中关联,然后他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将袖子往上挽起,开始敲击青苔之上的砖石。   段嫣先是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才看到殷疏的动作。他并不是盲目,而是按着某种规律一般,跳过一些砖石,然后再在某处停下,极为认真地敲击,探查。   正想说什么,却听到掉落在地的桃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段嫣细眉一拧,转头看去。   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人正站在不远处,他也看到了段嫣两人,明显地眼睛一亮。捏紧了手中剑,大笑着一边挥剑,一边冲了过来。   “开了。”殷疏的声音听起来飘忽,像是在千里之外,又好似近在耳边。   段嫣来不及回头——   那把剑当头劈过来,血液飞溅,登时肩头剧痛。段嫣咬紧牙根,却还是抵挡不住以摧枯拉朽之势涌上来的昏沉,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   草棚顶上风吹日晒,如今已经露出个拳头大小的洞。   冬日里忽然下起雨来,无遮无挡的地方,再加之上头还破了个洞,更让人瑟瑟发抖。   段嫣指尖动了下,她忽地睁开双眼,满目荒凉。但很快就被肩部的剧痛夺去了注意力,因着昏阙而好似消失的剧痛再次涌上来,绕是段嫣这成人心智,都忍不住闷哼一声。   她抖着手拉开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袍,发现伤口竟然已经包扎好了。段嫣眸色一沉,想到了某种可能,但是这时候殷疏也不在这草棚内。   殷疏的岁数,对于段嫣而言,只是个孩童罢了。但是这是古代,不能用以前的思维观念的判断,五岁识诗书,十岁撑门户,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婚嫁。   若真是殷疏替她处理的伤口……   想到这里,段嫣忍着疼用手指在身下的稻草杆上敲击几下。   不管殷疏本意是何,想拿捏自己的把柄也好,单纯只是为了救自己也罢,这件事都必须烂在肚子里。   如果殷疏野心太大,意图噬主,那就只能狠下心肠了。   心中做下决定,并且认为殷疏一定会回来。   段嫣依然像刚醒来时的样子躺在那层稻草杆上,呼吸时必不可免牵动到左肩,伤口慢慢往外渗血,疼痛像是这孟冬阴雨时挥之不去的湿冷,绵绵不断,甚至得寸进尺噬咬着血肉。   段嫣的双眼睁得很大,她盯着头顶那个破开的洞,一直没有眨眼,好似这一眨眼,就会丢失最后一道防线,溃不成军。眼白处渐渐生出红血丝,干涩无比。   但段嫣知道,这一关自己必须跨过去。   草棚地势偏高,现在还不用担心雨水会漫进来。   棚外雨声不断,连城整齐细碎的杂音。   蓦地,一道鞋履踏水声响起,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最终,停在了草棚外。   “公主。”是殷疏的声音。   段嫣终是一眨,眼尾有淡淡水痕。干涩的眼睛终于得以缓解,但随之而来的,是因为松掉最后一口气而存在感愈来愈强的疼痛。   她小心忍耐地吸了口气,眼睛僵滞地转了转,看向殷疏。   殷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蓑衣,他将怀里的东西放好,又细致地站得离段嫣远了些,免得自己身上的水珠沾湿了段嫣。   “公主可还好?”他抿着嘴笑,眉宇间尽是关怀,然后一边脱下了蓑衣,有些笨拙地将其挂好。   “大夫说这药一日煎一副,回水煎服,再辅以外用,您的伤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转过身来,段嫣才看清出他如今形貌。   头上束发的冠子不见了,用看不清楚颜色的长绳随意拢了下。衣袖处被撕得破碎,,腰间沾染泥泞。   段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正是昏阙前殷疏穿着的,而自己包扎伤口的布条,可能就是他从衣袖处撕下来的。那些药,大概就是殷疏当了自己的东西,换了银子买的。   孟冬的阴雨天与之前的暖阳全然不同,即使无风,那股湿冷都像是要往人骨头里钻似的。   瞧见殷疏通红的指尖,段嫣勉强张开口,用气音道:“把这衣裳拿去。”   殷疏摇头,指了指一边的稻草杆,“用这些就足够了,衣裳还是留在您那边。”   “殷伴读如何将我带出来的?”   这是从醒来后,段嫣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那群刺客既然是冲着她来的,又怎么会放着不管,让殷疏带她离开?   而且从殷疏进草棚之后的动作来看,他并没有受伤,这也就说明殷疏是在没有人阻拦的情况下带她离开王氏桃园的。   迎着段嫣的视线,殷疏不躲不闪。他眼神温和,带了点愧疚,“公主受伤后,有侍卫赶过来,与刺客同归于尽,并说莫往皇城方向走。当时很有可能再遇上刺客,我便带着公主从暗道离开,几经周转,才到了这个地方。”   他丝毫不说这一路上的艰辛,全然是忠于段嫣,肝脑涂地无私奉献的模样。   而后神色又是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殷疏的耳朵如火烧一般全红了。   声音低了下来,带些绵软羞赧,眼帘也是不知所措垂下来,“这伤口,是请附近人包扎的。”   活生生一只薄红耳朵的雪兔模样。   段嫣打量着他,过了会儿,才应了声:“有劳殷伴读费心了。”   过了没多久,段嫣又沉沉昏睡过去。   殷疏跽坐于一旁,头微微仰着望向草棚外的朦胧雨色。脸上再无先前柔软之色,。   偏僻村落群山连绵不绝,隐在水雾里,丹青泼墨也不过如此。   耳中只剩下淅沥之声,细碎嘈杂里显出无端寂静。   而于这寂静之中,昨日那黑衣人的话突兀跳了出来。   “小公子……”   小公子。   殷疏眯起眼,将这三个字绕在舌尖,似乎要咬碎吞吃一般。 第56章   这几日阴雨连绵, 段嫣的伤势并没有像殷疏抓药时,老大夫说的那样渐渐好转,反而是更加严重了。   殷疏时常出去, 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狼狈极了,唯有手中拿着的小包裹, 里头带着些吃食, 要么是烤好的土豆,要么就是一小碗汤。段嫣胃口小, 加之伤口恶化发热,吃不下多少,也不觉得腹内饥饿。   第五日的时候, 天总算停了雨, 虽然一如既往的暗沉阴冷, 却还是让人好受了些。   殷疏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同住在不远处的人家要了间破败逼仄的茅屋。他面色羞赧,低声对段嫣说了声“冒犯”,然后就把段嫣抱了起来,进了茅屋。   此地乃是王家村, 琅琊王氏的那个王。   这是一个段嫣从未听过的村子,只是这个姓氏较为熟悉罢了。让殷疏传信回宫,或者将身份告诉那些村民显然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地处偏僻, 通信堵塞。   段嫣以隐晦的目光打量殷疏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每动一下便觉得浑身力气被抽空, 脑子却一如既往的清醒,也总想起昏阙前听到的声音。   起初还觉得是自己的幻觉,可几日下来,细细回忆, 段嫣自己否认了幻觉这个说法。当时确实是有人出声说话的,较之一般男性更为尖锐的嗓音,尾音高高挑起。是她所熟悉的,宫廷内,内侍说话的语调语气。   是谁?又在同谁说话?   当时在场的人,还清醒着的无非就是殷疏,同那个黑衣刺客了。   段嫣想了很多,不管是殷疏转述的那所谓的侍卫,还有那临死前的告诫。   莫往宫中去。   到底是真的侍卫所说,还是殷疏自己的意思?   段嫣想起这几日殷疏一有空就伴在她身边的行为。没来由的,觉得极为怪异。   硬要说的话,与满足相似。   段嫣感觉殷疏并不慌乱,从他眉尾舒展的弧度,到眸子里的神采,段嫣都很难将他与一个流落在外,且同伴重伤的小公子联系起来。   殷疏,是满意现在这个状况的。   段嫣得出了这个结论。   有意将她困在此地,殷疏的目的是什么?皇宫那边的情况又是怎么样?段启等人到底有没有安然逃出桃园?各种念头交杂,渐渐压成一线,鼻尖是朽烂木头混合湿润的气息,段嫣合上眼,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世上从来不存在无法破解的事情,需要的只是做好准备而已。   *   或许是心情放松下来,配上殷疏每日不断煎的药,段嫣发热的症状慢慢好转,伤口也开始结痂。   那日日头很好,殷疏便又红着脸将段嫣抱起,到外头晒太阳。这时候段嫣才看清了四周的模样。   旁边是农家院子,简陋的木屋,段嫣住的那间小茅屋看起来应该是用来放置干柴的。那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是每日来给段嫣换药的那位。   段嫣笑眯眯地喊了她一声:“王婶儿。”这时候殷疏已经去教这户人家的小儿子习字了。   那王婶手里活计没停,瞥了段嫣一眼,面色冷淡,言语讥讽:“病秧子还能动了啊?”   其实从王婶第一次来给她换药的时候,段嫣就知道对方不喜自己。来给自己换药,估计也是殷疏许了什么好处。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段嫣也懒于同人争吵斗气,便笑眯眯的,任她说。   “瞧那短命样儿。”王婶撇撇嘴,将手上刚洗好的粗衣抖了抖,晾了起来。   “俩破落户,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公子哥了。二丫喜欢那是看得上他,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摆脸子了。我呸,什么东西!”   王婶说话声音没压着,段嫣听得清清楚楚。她小心护着肩膀,换了个姿势。   然后没忍住小声笑了出来。   听这意思,殷疏是被招婿了?   段嫣摩挲着下巴,老神在在的模样。殷疏长得自然不用说,那叫二丫的小姑娘看上了,也很正常。而殷疏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不知道殷疏是怎么回绝的。依着段嫣对殷疏的了解,这人向来说话滴水不漏,就算回绝也让人生不出气来。可这回,看这王婶的怨气可是不小啊。   于是段嫣对这件事就更好奇了。   王婶晾好衣服,随手将木盆里的水泼了出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段嫣的裙摆当即被泅湿了一大块。   段嫣拎着裙摆,抖了抖上面的水,依旧不曾说话,王婶则往屋里去。   昏暗的里屋,罕见地亮了灯,似乎是模仿了有钱人家读书昼读不离堂,白天点灯的做派。王婶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小儿子,乖巧地坐在一旁,临摹大字。   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的料子!   王婶那板得像溪边女人们常年洗衣服的硬石头的的脸,终于扯出吝啬的笑容,大脚板踏在地上振起细小灰尘。   “刘良人,”她拿捏着腔调,有模有样的端起一副大户人家的做派,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称呼有什么问题。殷疏却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头。   自古良人之称,多是妻子称呼丈夫。现在王婶这一三十妇人竟也这般称呼。   殷疏想起前几日来王家村的戏班子,唱的正好是寒门子弟一举高中得娶公主的《驸马记》,即使离得很远,那青衣婉转的一句“良人”还是传进了耳朵里。   王婶估计是听了戏,以为良人是什么身份高贵之人称呼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的叫法,于是今日才这样叫。   但殷疏现在有求于她,自然不能揭她短。只是垂着眉眼道:“王夫人这句良人,实在不敢当。”   “这点礼仪规矩,我们王氏还是懂的。不要看我们现在住在这小村里,我们的来头可不是你能想的出来的。”王婶鼻孔朝天。   殷疏指尖轻捻,上面是被王婶儿子砸出来的淤青。他顺着王婶的话道:“原来是大族之后。”   但这话并没有让王婶感到愉悦,她轻蔑地睨着殷疏,好似在看着来攀关系的下贱人,“刘良人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的事,套近乎就免了。”   良人二字,让殷疏脸上又是一僵。   王婶虽然看不懂摆在桌上的纸张上写了什么,却还是一把抓起几张纸,看了几眼。   “这水平,也就勉勉强强。要是我王氏没有遭难,哪儿轮得到你来教我家礼文。”   殷疏看着被拿反了的纸张,而且还是前不久王婶那自夸是个神童的儿子写出来的大字,没有解释。   “你说能交我家礼文习字,我才给你们吃给你们喝给你们住的,可我瞧着你这水平也不怎么样啊,就这还想白吃白住?”王婶眼神一闪,将纸张扔在地上,还上脚碾了碾。   “我可是记得,你给你那病秧子妹妹抓药的时候,还剩了不少银子啊?”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王婶已经不满足于殷疏先前允诺的东西,想要更多。   殷疏脸色不变,只是眼底冷了一些。   屋外,段嫣闭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方才被泅湿的裙摆只干了小半。听到声响,她睁开眼,看到殷疏从里面出来,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   殷疏教王婶家的小孩儿习字,王婶便暂时将茅屋借给他们居住。现在殷疏出来,看样子是教完了。   因着一些怀疑,段嫣完全不提找机会回宫的事情,她状若无意,说起王家村,“偏僻地方,没想到也有好风光。这村子虽小,却景色宜人。”   段嫣感觉到隐晦的目光落在脸上,她神色不变,问道:“殷伴读觉得如何?”   殷疏不动声色打量一会儿,而后眼帘微垂,“此地名为王家村,与您外祖同姓,倒也是巧。”   段嫣挑眉,她还真没将这个王家村同琅琊王氏联系起来。于是玩笑一般说:“说不定百年前也是王氏一支,如今没落而已。”   两人说了会儿话,很快就到了正午。   王婶指示女儿烧火做饭,饭弄好后先是眼珠子似的照顾三岁的儿子吃饭,她家男人上镇里干活,午间很少回来。   王二丫站在一旁,局促地扯着短了一截的袖子,“娘,你真不打算让、让他教礼文了啊?”   那个人的名字到了嘴边,滚了一圈,终究还是女儿家的羞怯占了上风,没好意思念出来。王二丫觉得脸滚烫滚烫的,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眼睛像天上的星星,想到这里,王二丫又羞滴滴地低下了头。   “他敢不教?!”王婶啐了一口,“拿了我的好处还想跑?”   那不是你说不让人家教的?   王二丫嘀咕一声,又说:“那娘还说他不再添点钱,那破屋子就不给他住了。要是他真走了怎么办?”   心里舍不得,王二丫却还是找了个借口,“咱们村里没私塾,隔壁村倒是有,但还要花钱呢!”   王婶说得理直气壮,“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让他留在咱们王家村,还让他给礼文启蒙,那是抬举他!他要是敢跑,他那个病秧子妹妹可跑不远,到时候抓住那病秧子,看他给不给咱们家干苦力。”   “娘,咱们村真那么大来头?”王二丫半信半疑,“那为啥我们还要种地,过苦日子?”   王婶给小儿子喂饭,听到王二丫的话顿了下,然后一下子又像是被刺激了一般,表情凶恶起来,“你个死丫头没事干了?问东问西,怨我们没把你生成千金小姐是吧?”   碗被重重摔在桌子上,里头的白饭粒洒了些在桌上。   王二丫吞了屯口水,脖子缩起来。   她还不知道白米饭是什么味道呢…… 第57章   “殷伴读可是当了不少东西?”   住的是王家人的茅屋, 吃食却是不提供的。当殷疏小心端着汤碗和饭食进来的时候,段嫣好奇地问了声。   看王婶那性子,也不可能是善心大发送午食。所以只可能是殷疏拿了银子换的。   “没当什么东西, ”殷疏抿着嘴笑了笑。   若是以前,殷疏估计会隐晦透露些出来, 好让段嫣知道他的付出。但此时殷疏却一句带过, 看那模样确实是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段嫣便也不再提。   殷疏在宁平伯府势弱, 平日里用的东西也是那继室捡着殷乐辛不要的货色送过去埋汰他的。公侯伯府里的东西,放在这乡间虽然也值点钱,但想要多的却也没有。从她醒来那日就一直在用的药, 到每日的吃食, 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估计殷疏是把身上的东西都当得差不多了, 才让两人撑到现在。   这样看来, 拖延时间留在这乡野之地,对殷疏而言也没什么好处,他到底想做什么?   段嫣从最初的警惕,到现在慢慢带了点兴趣, 她是想瞧瞧殷疏接下来的动作的。好似暗中瞧着一只装乖的白猫,偶尔能猜到他下一步干什么,有时候却又完全没有头绪。   人总是免不了被这种新奇感吸引。   段嫣也是如此。   孟冬变幻无常, 之前连着几日的阴雨, 如今则是一连晴了好多日。   王家人堆的土块矮墙上留着枯黄的草木尸体, 呈现出萧瑟之感。不时吹过阵冬风,随处可见的枯叶被卷起来,四处游荡。   段嫣伤还未好全,不宜见风, 便只半躺着,支着头看外边。   有个头上缠着青布条的中年妇人走到王家人土墙外,喊了句:“二栓他家的,在不?”这妇人嗓音尖利,听声音便知道是个吵架的好手。   王婶从里头走出来,一手的脏东西,她随意往墙上擦两下,回道:“叫魂呢?”   那头上缠着青布条的妇人名叫张翠,还未嫁人的时候和王婶是同一个村子的,只不过这两人可不是什么相亲相爱的好姐妹。嫁进同一个村,关系不仅没亲近起来,反而更加紧张了。一开始比男人,生了孩子就比孩子。王婶头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张翠可没少在背后说她闲话。好不容易第二胎生了个带把儿的,张翠家的那个都已经在上私塾了。   张翠家男人时常在城里弄些小物件卖卖,倒是凑出来点闲钱供儿子上私塾。可王婶家就不行了,只能眼巴巴瞧着张翠炫耀。   殷疏给王礼文启蒙,不用给银子还不用管饭,就将自家不用的那破茅屋扔过去就行了。王婶对殷疏百般挑剔,嫌弃这嫌弃那的,可张翠一来,王婶就生怕她知道殷疏的事情。   于是一双耷拉下去的眼睛斜斜撇过去,嘴角也垮着,“忙着呢,有事儿就快说。”   张翠也不恼,朝里面探头探脑的,没见着什么,脸上就露出一点遗憾来。她手上像模像样地捏了块帕子,说话的时候还拿帕子遮了遮嘴,“二栓他家的,我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啊?再怎么说也是老相识了,有好东西也不能藏着掖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王婶恨得差点撕碎了自己的衣袖,她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苍蝇都没你盯得紧。”   “哦——”张翠捂着嘴,拖长了声音,“原来还真有好东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没长进过。”   王婶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诈了,她登时气得脸色凶狠,看样子随时能冲张翠呼几耳刮子。   张翠仍旧没有收敛,她笑吟吟的,整个人看起来风韵犹存,衬得王婶好似年纪比她大了十数岁。   “听说还是个通读诗书的小夫子,在教你家礼文习字呢现在。快把人叫出来,让我也瞧瞧呗,别这么小气。”   这妇人倒是牙尖嘴利,每一句话说得都让王婶脸色不好。   段嫣默不作声看着外面,听到那张翠迫不及待,毫不掩饰自己来分杯羹的想法的话,眼神落在王家大门处。   而王婶脸上黑了又黑,她盯着张翠,一副恨不得扑过去咬下一块肉的模样。看那模样是不会如张翠愿的,可王婶不知怎么想的,眉头拧着挣扎一番,最后竟还是喊了殷疏一声,让他出来。   段嫣又看向站在土墙外的张翠,她眼神贪婪,眼睛紧紧盯着大门处。   殷疏听到王婶的声音,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两人对峙的模样稍微怔了下,很快收敛好表情,文雅朝王婶道:“王夫人。”   这称呼似乎让王婶顿时虚荣心膨胀,她脸上竟然露出点笑,终于愿意正眼看殷疏了,“我们家礼文没捣乱吧?”她假惺惺问道,仿佛自己真是那个掌管后院的“王夫人”,颇有些屈尊降贵的意思。   王礼文三岁多,性子却完全被王婶养坏了。殷疏之前被他撒泼砸中了手指,上面的淤青现今还未好。可王婶明知道自己那儿子什么样子,仍然自信心十足,在这种情形下逼着殷疏说违心话,让他夸赞王礼文好给她脸上添光。   殷疏最擅长的不外乎人心,光看王婶的神情,同对待外边那妇人的态度,就推测出这两人不合。   他摩挲了下指尖,年岁渐长却愈发明澈的眸子弯着。“王公子自然是乖巧。”   王婶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得意的扭曲表情,斜着眼看向张翠。那张翠也不管这挑衅,径直越过王婶,冲殷疏道:“小夫子还收不收弟子啊?我家小子在私塾上过些时候,聪慧着呢!”   殷疏道:“这声小夫子可使不起,王夫人愿意让我教授王公子已经是极为信任了,但实在是能力有限,教不得第二个。”   段嫣一直在看戏,听到殷疏这话的时候,瞬间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眼神在张翠同王婶两人脸上游离,果然有一瞬间在两人脸上看到了被殷疏的话挑起的不甘。   看来殷疏也是对目前的情况不满意啊,趁着张翠此人的出现,开始使用他极擅长的挑拨离间手段。   都说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即使是偏僻贫困的村落也不缺少这可以称之为基础的现象。人依靠竞争突显自我,邻里攀比,如同王婶同张翠,你争我抢,纵然手段不利落,但在这种近乎原始的社会里也随处可见。   殷疏大概是瞧准了那两人之间的不合,且恰到好处地拿捏住了这一点,准备借着张翠让王婶退让。   段嫣听到殷疏那句话的时候,顿时心领神会。   分明看出来了张翠的意图,却还是将王礼文拖出来挡着,让张翠产生一种明明自己儿子有机会,却被王礼文给抢先了的错觉。那之后,估计张翠就会与王婶彻底站在对立面,并向殷疏抛出更好的条件。而王婶定然也会坐不住,且为了向张翠示威,给殷疏允诺更多好处。   世人向来怜弱,总认为弱势的那一方仿佛天生就是该被保护的。弱势者更容易引起人的共情,所以大部分的人情不自禁地怜惜宽容甚至无偿帮扶。   殷疏很好地利用了自己年岁小这一点,且他之前给自己编造的可怜身份,半路遭遇劫匪,同父母走散,亲妹重伤,按理来说怎么也能让那两人放松警惕,心里产生一点同情的。   但终究事不如人愿,殷疏的计划竟然落空了。   这情况连段嫣这个局外人都没猜到。   ……   破茅屋里只有一块长板,类似于床,这当然是给段嫣睡的。因各种限制,两人只能同居住在一间房内,不过殷疏还是守着礼仪,努力弄了个隔帘出来,他还是用农家多得随处可见的稻草杆在地上铺了一层,晚间的时候就睡在上面。   估计是白日的失败让人心绪纷杂,四处静悄之时,段嫣还能听到房间内翻身的动静。   殷疏还没睡。   屋外除了风穿过枝杈的声音,并无起他扰人的响。冬夜严寒,手脚冰冷,却有衾被得以裹身。并无哪里不好,是个极适合入睡的时段。   段嫣这样想着,原打算忽视殷疏的异常,早些入睡的。她伤势未愈,不宜疲惫。   过了半晌,她却还是睁着眼,空茫盯着某一处。   “殷伴读睡不着?”   寂静中细微的声响顿时停住,似乎是惊诧,在段嫣话音落下后,隔了一会儿,黑暗中才传来殷疏的声音。   “是打扰到公主了吗?”   仿佛是已经调整好了,嗓音里听不出一点异常,舒缓得如同最能令人放松警惕的乐章。   段嫣见过无数人往前奔跑的样子,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俱是咬着牙红着眼往前,脚步不停。有人挺直了脊梁,却也在时光与磨难中渐渐佝偻下去。   成功是什么,段嫣不知道,也尚未体验过。但硬要说的话,只能用成长一词来代替,跌跌撞撞长大,估计才是常态吧。   殷疏终究也难以避开这个过程。   大可说无往不利的手段的失败,似乎在全盘否认着什么。   段嫣回想到白日里殷疏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如同行走中的人突然忘了该怎么使用双腿,战场上最骁勇善战的将领忘了如何挥起手中长剑。   茫然、悲哀、抑或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很突兀地,段嫣想到前世的自己。   总是佯装镇定,但仔细一看,又会发现其实每一处肌肉都是紧绷的。   细微到能被忽略的颤抖,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又稳又轻,忍耐着,压抑着,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岁月静好。   但只要一点动静,就能打破这层强装的外壳。   风雨侵袭,谁人泰然处之?   帝王公侯,当真心如石定?   不过表象罢了…… 第58章   “暗沟之鼠, 天穹苍鹰,殷伴读认为两者有区别否?”   段嫣淡淡问道。   “暗沟之鼠”这四字让殷疏垂下眼帘,神色藏匿于黑暗之下, 无人能看清。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才传来声音。   “《诗·魏风·硕鼠序》中有言, 硕鼠, 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 蚕食於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 若大鼠也。天穹苍鹰, 志在高远, 鼠类自然不能与之相比。”   “听殷伴读之言, 似乎极为厌恶鼠类。”犹如正在耐心设置陷阱的猎人,嗅觉敏锐,不放过一点缝隙。   屋外的风忽的一下变急,拍打在门窗上, 发出令人心烦的哐当声。   黑暗中,五感变得格外敏锐。段嫣能听到殷疏的呼吸声,乱了一拍。   随后他的声音带了点笑, 尾音飘忽, 在暗夜里就像难以捉摸的火星, 随时都能熄灭。   “谁不厌恶这种东西呢?公主。”   这话在回答之前的问题,似乎又是在渴求着什么。   段嫣没有停顿,“殷伴读这话却是错了。”   黑暗中,殷疏闭着眼, 薄薄的眼皮颤动一下。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被暗色遮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出的话却是与神情不符的温顺恭谨,“还请公主,指点迷津。”   段嫣并没有异于常人的视力,不能在夜中隔着重重夜色与遮挡物看清殷疏的神情。但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会感到多么惊诧。   于是这对话继续进行着。   “鼠者,身小善于隐匿,沟渠阴暗之处更能适合它们生存。而苍鹰之所以能翱翔天际,也不是它做了什么鼠未曾做过的努力,只不过它是鹰罢了。”   殷疏眼皮又颤动一下。   “殷伴读是否被小鼠偷过食物,抑或是被咬坏过心爱的物件?”   “并无。”殷疏随意搭在一旁的手,骨骼尚未完全长开,青涩纤长,指节处的骨微微突起,呈现出玉的颜色。   他脸上的波动完全平静下来。   这时传来段嫣略带疑惑的声音,“那殷伴读为何厌鼠?它不曾冒犯你,你也未见过它,难道仅凭着道听途说,就决定厌之?”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人也是强盗吧。”段嫣语调不急不缓,“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活着,仅仅是开垦这一项,便绞碎了草木,驱赶了鸟兽虫鱼。”   “人厌鼠,无外乎是被盗取了食物,有了损失。但细细想来,这终究是一项生存手段。鼠为了活着,啃食庄稼,穿梭阴沟。人为了生存,让邻近动物造成了损失,这样算来,那人也被概为鼠类么?”   “人厌鼠,可自身却也被称为鼠,这又如何算?”   必经之处被布下陷阱,猎物已经被驱赶至此,收网在即。   段嫣呼出口气,笑着合上眼。   帘子另一边,殷疏却眼皮猛地一颤,随后倏地睁开眼。   屋外的风一瞬间又停下来,里里外外静得可怕。   似乎是过了许久,又似乎是眨眼间的功夫,殷疏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添了两三分沙哑,“……公主心胸果然开阔。”   他转过头,面对着段嫣的方向。即使看不到人却仍旧眼神低沉,积蓄着暴雨前层层黑云。层层云中偶尔一两指间隙,遮不住的天光强势如剑。   乌云之后,天光亮得像是人之一生所能穷尽的明光。   殷疏侧着身,少年人背脊一点点拱起,压抑地扭曲到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折断的弧度。分明是凉寒的冬夜,他却从秀气的下巴处滚落大滴大滴的汗水。   十指颤抖,肩头耸动。   他慢慢将脸埋进手掌之中,无声大笑。   段嫣还不知道,自己一时兴起的决定,趁着殷疏难得露出破绽的时候,打算趁虚而入随意扯出来的大道理,连进一步的推敲都经不起的说词,竟然被殷疏听进去了。而且南辕北辙,让殷疏走上了与设想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约莫四个时辰之前,日跌之时。   前来挖墙脚的张翠还站在王婶家土墙外,殷疏那句挑拨离间的话刚说完,她就像殷疏设想中的那样,同王婶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   “整个王家村谁不知道我家礼宗?乖巧伶俐,聪慧不俗,你家那个就算找了好夫子又有什么用?榆木脑袋就算给你找个状元来,也开不出花来!”   听到自己宝贝儿子被挑出来骂,王婶不干了。   “我家礼文才三岁,你看看你儿子多大了,学了这么多年不还是没学出来什么?还乖巧伶俐,我呸!”   “你呸谁呢?跟个泼妇没两样还想学人家当‘王妇人’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咱们村里谁看得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   “我不配你就配了,你别忘了,我家二栓在族谱上,那可是嫡系!你们这些边边角角的,还不知道祖上是哪个贱人呢?”   段嫣听得简直叹为观止,心想着殷疏这回还挺顺利的。   外边殷疏已经渐渐离那两人远了些,王婶同张翠看样子就快打起来了。   “你个贱人!”张翠连帕子都扔了,红着眼冲过去就要抓王婶的头发。王婶也不是吃素的,长得身高马大。张翠还没碰到王婶,就被王婶抓着头发狠狠扇了几耳光。   张翠尚算白净的脸上登时就一片红肿,她一开口,口腔里的血就流了出来。   两个妇人扯头发扇耳光,滚在地上,一片狼藉。   段嫣看着这场戏,估计着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这回王婶大概就能感觉到殷疏的抢手程度了,为了留住殷疏,她必须做出一些让步,到了这时,殷疏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要说王婶会因为这次争吵,将气撒在殷疏身上,段嫣倒是不担心。   不管多吝啬爱迁怒的人,也要权衡利弊的。王婶只要动动脑子,就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做出这样的事。   但变故之所以叫变故,就是出乎意料。   张翠跌跌撞撞走后,王婶立即眼神阴狠地看向殷疏,甚至之后晚食的时候,殷疏再用银钱换取食物,钱都翻了一倍。   借着人心,殷疏设计利用过很多人。段启、段睿、沈清然……   都被殷疏压得死死的。   这回却阴沟里翻船,给自己惹了麻烦。   于是,当段嫣捕捉到了殷疏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之时,恶劣的心思就起来了。   包裹严实的人,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一面。即使这也让段嫣想起来前世的一些事情,却终究还是戏谑占了上风。   于是她装模做样,满口大话空话假话,企图充当迷途羔羊的指路人。   殷疏在宁平伯府长大,没有生母护持,也无忠仆跟随。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活到现在,并养出那样的手段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   若殷疏只是个三观全无的人,或许对他而言这就全然是幸运了。但恰恰相反,殷疏以这种手段为耻。   他认定了所使手段的不堪,同时否定了自己。   阴暗之处生长,向往另一处明光。   而当自小作为生存根本的手段失效的时候,就是他崩塌的时候。   积年累月暗示而形成的壁垒,如今一触即溃。   所以殷疏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段嫣想不通殷疏把她困在此地的目的,于是这送上来的突破点,突然生起的好奇与试探,便组成了她有所动作的契机。   不求一定有效,就算殷疏当场揭露她话中的漏洞,也无甚大碍,两三句敷衍过去就是。而如果殷疏一时间被那些话蒙蔽,想象一下届时殷疏那模样,段嫣就觉得心情畅快。   自己的话已经说完,殷疏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段嫣挑了挑眉,心下略疑。   或许殷疏已经瞧出破绽,这时正想着是不伤面子地反驳还是装聋作哑地附和呢。   她添了把火,刻意催促道:“殷伴读怎的不说话了?”   殷疏回话倒是很快,段嫣听到他语气自然,“公主不觉得我那些手段上不得台面?”   段嫣一怔,随后道:“都是为了达成目的,并无优劣之分。”   殷疏那种说句话都要绕三圈的性子,这回竟然如此直接。她稍稍有些惊讶,规矩置于腹前的双手,指尖轻点。   “那便是说,不管什么手段,都不必遮掩。众生平等,手段不分三六九等,残忍也好,冷血也罢,只不过一时器具。犹如手中剑身上衣,为事成而生。不必为手执丑陋之物而心生惭愧,不必为所穿之污衣而惶惶不安。”   “行事,事成,则可称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公主的意思,我懂了。”   听到这番话,绕是段嫣也不禁脑中布满问号。   明明是想看殷疏被忽悠的样子,怎么现在演变成这样了?   她的意思,他真的懂了? 第59章   自从那晚的谈话之后, 殷疏就没再谈起这件事了,但段嫣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并不明显, 只是一种浅浅的感觉。   段嫣的伤口在慢慢愈合,算下来, 在这王家村竟然待了十数日。如今的段嫣穿着粗布裙, 长发不好打理,只随便一挽。即使这般简陋的衣着, 都遮挡不住从内透出来的贵气。粗布之外的肌肤雪白,眉眼美好得仿佛是六国最负有盛名的画师所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不似寻常的柔美, 反而是种冷清的美感, 风流雅致, 一举一动都会让人联想到木屐宽袍的山间隐士。   王婶的态度越来越差, 看过来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段嫣脑中略微一琢磨,联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便心中大致了解王婶在想什么。   她同殷疏两人势单力薄,王婶却是能叫来整个王家村的人撑腰。如果王婶心有不轨, 联合整个村子的人做些什么,就不妙了。段嫣能想到这些,她认为殷疏不会想不到。可他却没任何动作, 就好像在等着什么。   段嫣一边默默戒备王婶, 一边观察殷疏。   殷疏照旧在教王礼文习字, 教来教去,到如今竟然才开始第三个字。王婶就更加横眉冷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各种难听的话通通说了一遍。   声音大得连段嫣都能听到, 有时殷疏回来的时候,段嫣还能从他裸露出来的地方看到伤口。   随着一日的过去,这冷气便增上一分。   段嫣躺着,每吸一口气就感觉混着冰渣子塞进肺里,她皱着眉掩嘴,断断续续咳了起来。   就在这时,茅屋破败的门扉被推开,响起吱呀声,一只软底马靴出现在段嫣半阖的视线中。   ……   王婶的男人回来了。   那是个长脸黑瘦看起来沉默老实的男人,唯独眼睛像是被人扯着,极大弧度的往下垮,看人的时候阴沉沉。   王婶一看到他,原先的强势就消散了,她殷切地给王二栓递水,哪还敢摆出那副死人脸。   “让人给你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待王二栓休息好之后,王婶终于忍不住了,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那死丫头看着病殃殃的,可看那模样,恐怕家里有钱得很哩。”   王二栓喝了一碗又一碗水,咕噜咕噜,像是几辈子没喝过水了。王婶也不敢催他,只是抓着手里随便拿来的东西,脸色焦急地看着自己男人。   沉默半晌,屋子里的吞咽声终于停了下来。   “你没看错?”王二栓的声音很哑。   王婶听了,连忙道:“你还信不过我吗?长得那叫一个金贵!还有她那兄长,我拿他写的东西给秀才老爷看过了,说是比镇子上那些学生写得还好呢!”   王二栓那双下垮的眼睛闪了闪。   “虽然看着比咱们礼文大,有些委屈礼文了。但要是她家里真像咱们想的那样,就先委屈委屈礼文,以后等把人稳住了,想找哪个喜欢的就找哪个。”   “要我说啊,就先把事情给办了,到时候她已经是咱们礼文的人了,名声不干不净的,她家里还敢抢人?要是不想事情闹大,就得把她家那些好东西都给送过来!我都打听好了,她们家只有这两个孩子,到时候把她哥给……”王婶隐晦地给了个眼神,继续道,“那她家的东西不给咱们,还能给谁?等她家家产到手了,再给礼文娶上十房八房的,你孙子都抱不过来!”   王二栓依旧没说话,那眼神却可以看出来有些意动了。   王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咱们先给她弄个那啥卖身契,以后就算别人问起来,就说是买的。捏着卖身契,也不怕这两人敢跑,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这儿教咱们礼文读书写字。那小娘皮,就说是给礼文买的童养媳,反正这村子里也没人见过她。卖身契在手,她家里就算再有能耐,还敢动咱们?”   “再说了,咱们可是姓王的,能跟着咱们礼文,那是她的福气。”   “他爹啊,等以后有了那些银子,礼文买个官,出人头地了,哪个姓王的不来巴结咱们?说不定那京都的王家也要求着来见咱们呢!”   似乎被这句话说动了,王二栓终于放下手里的水碗,他道:“要是那丫头家里死光了咋办?”   王婶毫不犹豫,“那就转手卖了,正好给礼文再娶媳妇儿。”   王二栓终于做下决定,他站起身,“我去躺二大爷家,你看着那两人,别让人跑了。”   王二栓做惯了体力活,赶起路来不消一会儿就到了那位二大爷家。   二大爷在王家村辈分高,很受人敬重。于是王二栓一进门寒暄几句,就把自己想着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了王二栓的话,二大爷干瘦的脸上闪过激动的神情,他抖着手捋胡子,欣慰道:“二栓,这可是咱们王氏复兴的好机会啊!按照咱们传下来的族谱,你家可是嫡系啊,你知道那是啥不?只要咱们发达,你的身份就了不得啊!到时候你就是咱们王氏嫡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王二栓被他说得手也开始发抖,吞了吞口水。“二大爷,我觉得这事还是叫咱们王家村的人一起来稳妥些,就我和礼文他娘两个,怕是会出意外。”   “不错不错,这可是咱们王氏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小心为上。等会儿我就叫上全村人,先把那卖身契给定了。让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听到这些话,王二栓还是有些犹疑,他欲言又止。二大爷问他:“二栓咋了?有事就说,你二大爷可不是外人,我一直向着你们家呢。”   于是王二栓定了定心神,只是脸上依旧带着难色,他道:“二大爷,您也知道。村子里有些人瞧不起我,觉着我没本事。那到时候他们不甘心,想让他们家儿子娶那丫头咋办?我也不是不愿意让,但都说我是嫡系,这种事情要是让那些贱胚子抢了好处,嫡不嫡,庶不庶的,不就乱了体统了?”   二大爷沉吟片刻,“你说的有道理,那几家人一直就不安分。不过别怕,我和你叔能压他们这么多年,威信还是在的,到时候我镇场子,量他们也不敢做什么。”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行,好好准备着。咱们王氏,能不能起来,就看今天晚上了。”   王二栓急冲冲赶回了家,二大爷也连忙叫了自己儿子,让他赶快跑到各家各户传消息去。   日落西山,暮野四合。   王家村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那些人家屋内却没有点灯,往日准时升起的炊烟也没了动静,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些人家内没有人,都是空的!   而此时,通往王二栓家的路上,走着一长条的人。他们神情各异,手上提着灯笼,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吓人。   王二栓家内,段嫣罕见地被王婶招呼着进了她家的门,桌上堆着满满的菜,还有这乡野之地难得一见的鱼和肉。桌子那边已经坐了个人,大冷天穿着件青黑色短打,尖嘴猴腮,一副精明利落的模样。   “别客气别客气,快来吃,这些日子苦了吧?”王婶热情地招呼段嫣两人,好似之前的冷眉冷眼是另一个人。   段嫣看了殷疏一眼,发现他垂着头,状若乖顺地坐着,仍人摆布的模样。随后段嫣又透过门扉看了眼外面,已经漆黑下来的夜色里,闪过一片火光,正慢慢逼近。   她回过头,眼神落在王婶夫妇脸上,指尖动了动。   桌子上说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但其实也就点肉末,大概用水过了几遍小心留下油腥,此时颜色都发白。那个青黑色短打打扮的人已经开始大吃大喝,时不时看段嫣两人一眼,仿佛两人是他下酒就着的菜。   王婶还在一旁招呼,王二栓则是闷不吭声坐在主位,眼睛动不动往这边瞥。   段嫣将这些看在眼里,也给王婶面子坐了上去,却没动筷。王婶有些焦急地扯了扯王二栓的袖子,使了个眼色。王二栓往门外看了眼,没说话,于是王婶耐不住又开始劝说殷疏:“今天当家的回来,才做了这么多好菜,现在不吃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大概是被人看了笑话,终于不再提“良人”二字。   殷疏倒是搭理了她,抬起头笑了笑,直笑得王婶心里发慌,脸色不好。   段嫣在一旁看得挑了挑眉,刚才殷疏的表情是很少见的,与往常假装出来的温顺怯懦不同。就好似,露出了獠牙。怪不得那王婶一时间都怔住了。   想到那日夜间的谈话,段嫣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殷疏说的话,心里抖了抖,牙根也有些痒了。   这还真是个人才……   这个时候,王婶也没耐心同他们说话了,连样子都不愿意装。像是要找回场子一般,她气急败坏朝门外喊了声:“二大爷!”   于是一大群提着灯笼的人就涌了进来,一些人手上还拿着绳子,领头的是个白发长须的老者,穿着还算干净。他一进门,浑浊苍老的目光就落在段嫣身上。打量一番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评估完了。   二大爷背着手,走到段嫣面前,貌似和蔼地问道:“姑娘家在何方,家中几口人,是做什么的?”   分明心中脏得恶臭,却偏要学人做菩萨模样。段嫣将手搭在膝盖上,微仰起头,好整以暇看着他,随后歪了歪头道:“家在京都,行商人家,父母远游,借住亲戚处。”   那二大爷又问:“那亲戚姓什么?”   “姓王,琅琊王氏。”段嫣笑吟吟说出这句话,顿时屋内的人都静了一静,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又猛地爆发出更大声响。   尤其是王婶同王二栓,他们脸色更难看了。   “这杀千刀的,怎么偏偏就是王家的人?咱们也是王家人,同姓可不能婚配啊!那她不就不能配给咱们礼文了?”王婶一下子急昏了头。   “别叫了,她兄长不是姓刘吗?估计同京都王家是姻亲。”   王二栓说完,王婶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胸脯,脸上又浮现出庆幸的神色,“王家,王家好啊!咱们祖上还是亲戚呢,就算没有那死丫头,他们合该多帮扶咱们。”   屋内吵吵囔囔,都在谈论京都王氏。虽然这里是乡野之地,可王氏的名声却是传遍各处的。更不要说也以王氏自居的王家村了。他们时常身份不离口,逢人便要扯几句自己和那琅琊王氏的关系。   于是这回听到段嫣的话,有些人盯着段嫣的眼神就更火热了。   二大爷拿着手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来。   众人噤声。   “王氏好啊,老夫还记得,我们王家祖上同琅琊王氏也交情不浅啊。”二大爷对那个一开始就坐上桌的青黑色短打打扮的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继续说道,“如今我们王家救了你们兄妹两,也不求别的,只要你们签下这个,按个手印,一切就扯平了。”   穿着青黑色短打的牙人立即从衣襟里掏出两张纸来。   段嫣斜斜瞥了眼,心下嗤笑。 第60章   “若不签字画押呢?老丈还要强行留我不成?”   段嫣嘴上说得客气, 眼睛里却是冷然。   殷疏这时候才总算出了声,他也笑起来,直直盯着二大爷, 然后又转过头看向段嫣,语气揶揄:“说不定还真是这样的人, 被您一句说中, 待会儿就得狗急跳墙了。那么些人,手上还带了绳索, 当真是黑心肠,连遮羞都不遮了。中年没心没肺,老来无脸无皮。”   这话说得毒得很, 完全不像是殷疏会说的话。   真是接二连三, 打破了段嫣对他的看法。倒是脸上还是那副温温的笑, 看他说话时还以为是轻声慢语, 却没想到来的却是疾风骤雨,扑面而来,打得脸生疼。   原来这人的光明正大坦坦荡荡,是这么个坦荡法儿。   段嫣又进一步了解了那些话。   而二大爷就被殷疏那段话气得双眼瞪圆, 胸膛剧烈起伏。站在他身后的一虎背熊腰壮汉气得眼睛发红,上前两步就要去抓殷疏,却被人群中另外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老者制止了。   “大虎, 住手。”   那人同二大爷是同辈人, 在村子里也颇说得上话, 只不过二大爷偏向王二栓那家,坚持说王二栓是嫡系。这位三大爷则给张翠男人,王成撑腰,就连王成出生时, 这个名字都是他给取的。   于是当二大爷那边被殷疏讥讽,王大虎要上去揍殷疏时,那三大爷就故意使坏,阻止了王大虎,让二大爷吃了个暗亏。   “都还是孩子,你们这么威逼,实在可耻。”三大爷看起来年纪很大,脸上手上的老人斑成块,他笑呵呵地牵着王成的儿子,将人带到段嫣面前。   “你可知那些东西是什么?那是卖身契,签了那东西,你可就只能为奴为婢了。”三大爷话音一转,“老夫可以不逼你签那个,还可以为你找个好人家,你看我这重孙,配你是足够了。”   “若是都不肯,那就只能把你交给人牙子卖掉,青楼小巷,各处见不得人的地方,到时候你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小姑娘,要想清楚。”   又是一番威逼利诱,而被作为“利”的那个王元宝,是张翠的儿子,原先还有些闪躲,听到三大爷的话后却抖擞起来,挑剔地看向段嫣。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王家村的人,简直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段嫣忍不住笑了。   她单手掩着嘴角,殷疏看了她一眼,适时接上话。   “你们王家人,这是打算逼人为奴?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官府问起来?”   “我们王家可是名门之后,就算镇上那些老爷们,也会给我王家三分脸面。不过两个黄毛小儿,还想告官?笑话!就算今日将你们兄妹活活打死,也没人敢多说一句!”二大爷不满场面被三大爷掌控,于是拐杖再次往地上一敲,说出来的话阴狠狠的。   要是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兄妹听到这话,说不定为了性命着想就屈服了。   穷山恶水,无法无纪之地,果然容易生乱。   段嫣站起身,朗声问道:“说起来,总听你们自称王家,又是哪个王家?近百年世家族谱,我可背得滚瓜烂熟,要不要为老丈寻寻亲?”   她这话说得狭促万分,明晃晃表示地质疑王家人口中的世家身份。   三大爷花白眉毛一皱,脸上呈现被冒犯的不悦。他不耐的斜了段嫣一眼,“我王家几百年的家史,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哗众取宠,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还不是靠我们王家人才活下来的,现在还敢来摆谱。正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呢!”   “就是就是。”   那王元宝也盛气凌人,上前来就想推搡段嫣,反被殷疏一眼吓到,倒退两三步。他缓过神后,色厉内荏大声嚷嚷:“你妹妹以后可是要配给我的!你敢对我不敬,我就休了她!不,让她做妾!然后再把她卖……”   倏地,王元宝就像被人掐住脖子,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殷疏,就像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脸色瞬间全白了,额头上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殷疏笑了笑,眼神落在王元宝脖子上游移一会儿,等人的腿都开始发抖的时候,才慢慢悠悠移开视线。   其余人也被殷疏吓了一跳,脸色惊疑不定,似乎没想到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人会有这样阴冷的眼神。   “好了。”三大爷率先打破沉默,他看着段嫣二人,像看着死物,“我王家是什么身份,还轮不到你一后辈来质疑。既然不识抬举,那元宝正妻的位子,你也别想要了。聘为娶奔为妾,且目无尊长,只能给元宝当个贱妾了。”   他两三句就决定段嫣的去处,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块地界无所不能的世家王氏长者了。   “大壮,把人绑起来,签字画押,再把人丢柴房饿上几天。什么时候骨头软了,再把人放出来。”   这种时候,二大爷就算想说什么也说不成了。他避开王二栓的眼神,最后讪讪咳了一声,摆了摆手,“你们几个把人看好了,其他的回去休息,散了散了。”   “谁准你们走了?”   几个人拿着绳子要来捆住段嫣,段嫣却笑着看向门口众人,语气淡淡,“□□做了人,还想上天不成?”   “在场的人,都留下来聊聊罢。”   话音刚落,身配刀剑,玄衣长靴的侍卫就出现在四周,瞬间整齐划一地将所有人包围起来。   月光之下,灯火照印间,长刀雪剑闪着森寒银光,称这寒风,王家人俱是脖子一凉,腿脚发软。   三大爷整了整自己被挤乱的衣服,走上前去,端着架子敷衍拱了拱手,“我们这是王家村,诸位可能也听说过,百年前赫赫有名的那个王家,同琅琊王氏也是有几分渊源的。今晚之事,还请诸位行个方便,日后定少不了诸位的好处。”   他以为这是段嫣提前知晓此事,报了官。心中嘲笑手段太嫩了,这镇子里可没谁敢不给王家人面子的。以往谁听到他那句话,都会因为摸不准退上几步。所以三大爷倨傲惯了,头只稍微往下低了点就打算抬起来。却没想到,一把刀鞘直接飞过来,狠狠抽在他左脸!   啪地一声。   三大爷头一歪,倒退三步跌坐在地,然后一口吐出老血,还有一颗沾了血的黄牙。   “什么东西,也敢凑上来说话。”侍卫长瞧都不瞧那王家三大爷一眼,径直来到段嫣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恭谨道:“属下来迟,请公主责罚。”   他身后的侍卫拿着刀剑,无形之中拦去了王家人的所有退路,然后也跪倒一片,“属下来迟,公主受惊了。”   寒月之下,灯火笼罩。   齐整有序得如同军队的玄衣侍卫单膝跪地,头颅低垂。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蔓延开来,压得王家人不得不结束茫然,绝望面对这一切。   “不关我的事啊!都是三大爷,他逼我来的!公、公主饶命啊!”   “我什么也没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已经有人痛哭出声,跪地求饶。   其中三大爷二大爷同王婶王二栓几人更是瘫倒在地,眼神都聚不起来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久前算计的人,身份竟然如此贵重。   完了,全完了……   他们王家……不,还有王家!   三大爷满嘴血,脸上却亮了起来,他终究还是改不了那股装腔作势的语调,即使求人也是拿乔着,“公主有所不知,我王家,确实同您的外祖,琅玡王氏有几分渊源。希望您能看在这层面子上,退一步,放我王家一条生路。”   这不知耻的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段嫣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不欲同他多说。这时侍卫却押着一个大腹便便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   “启禀公主,这人在村外行踪鬼祟,捉拿拷问后称是王氏的人,您看如何处置?”   “琅玡王氏?”   “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剧情不能省略,所以就写了挺久的orz下一章回去。 第61章   段嫣本打算转身离去, 这时却停住脚步,她逗乐一般看向王家三大爷,“正好这也是个自称琅琊王氏的人, 老丈来同他认认亲罢,说不定还真是熟人呢。”   三大爷眼睛闪了闪, 同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交换了个眼神, 脸上并没有谎话被戳破的慌乱,倒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意思在内。看样子两人不仅认识, 还颇为熟悉。   判断了这一点,段嫣饶有兴致地看着被侍卫押着过来的那人。   “你说你是王氏的人?”   “小人姓王名顺,曾祖父与远在京都的王氏是同族。只不过曾祖喜好清静, 便来这青山镇上居住, 我们这些后人也就在此地扎根了。”   说完这些话, 王顺再次和三大爷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擦了擦头上的汗, 偷偷往周围带刀的侍卫身上看了几眼,心里有些发虚。   段嫣没管这破绽百出的说词,偏头同殷疏道:“原来还真有人不慕繁华,喜避世清静。”   “不如过几日回宫, 您写信去王氏问问?这等风雅之人竟默默无闻,实在可惜。”殷疏默契十足,笑着接上话, 同时状若无意地看了王顺一眼。   “这、这等小事就不用劳烦两位贵人了, ”王顺眼神闪躲, 遮遮捂捂,“家主日理万机,皇后娘娘还要管着宫内事务。您虽然贵为公主,可也不能越过嫡出的泰清公主去管我们王氏的事情吧?”   为了阻止段嫣继续问下去, 王顺竟然将这么多人都抬出来了,段嫣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号。这王顺估计是不相信她是公主,才会说那么些话,企图吓住她。   毕竟青山镇离京都差不多千里之远,徒步而行最少都要花上十天的功夫。这穷乡僻囊的,突然冒出个公主,自然令人生疑。   要不是她就是这主人公之一,段嫣自己遇上这事都要怀疑这里面的真实性了。   那日侍卫出现在茅屋内,段嫣问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之后。就对殷疏是怎么仅凭一个人,就将她带到了离京都千里之远的王家村感到极为好奇了。但这事现在不急,段嫣也就想想便略过去。   她重新打量起王顺,问道:“那你同王家村众人,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三更半夜独自一人跑来这儿?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见她不再质疑自己的身份,还以为蒙混过去的王顺重重呼出口气,侥幸道:“曾祖同王家村的先辈曾是至交,留下话来让我等相互扶持。这回也是凑巧,正好无事可做,便来王家村了。”   “这些人称自己乃是世家大族之后,平日里没少借着这点做横行霸道之事。你可知道,冒充士族之后,是犯了不敬先祖之罪。王顺你确定要为这王家村人作证?”段嫣笑吟吟,说完话后还特意留了时间给王顺考虑。   不管王顺口中那位曾祖当年为何同王家村的先祖结交,交情又是如何深厚。这么多年下来,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就算王顺现在立马反水,反咬王家村人一口,段嫣也觉得正常。   但那王顺脸色虽然难看,却没回答段嫣,而是再次将自己身后的王氏抬了出来。他眯起小眼睛,“劝公主一句,不要自找麻烦。王氏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我这一支虽然离开京都多年,却还是有联系的。公主这般欺辱,难道不怕得罪皇后娘娘与那位泰清公主,回宫后不好交代?”   看来这人同王家村人之间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事情,才会极力替王家人遮掩。   段嫣伤口未愈,此时站着都觉得浑身疲惫。她掩着唇,小小打了个哈欠,然后轻声问身边侍卫:“此回王氏可来人了?”   侍卫连忙回道:“已经传消息过去,王氏人马也差不多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侍卫话音刚落,马蹄嘶鸣声便由远而近,一大批人策马飞奔过来。在离段嫣还有段距离的地方,他们连缰绳都来不及拉就直接飞身而下,大步跑上前,膝盖狠狠往地上一跪。   领头的人眼睛赤红,往日儒雅的模样都消失不见。他形容狼狈,神情关切,也欲跪下却被段嫣温声止住了。   “大舅舅这是要折煞阿嫣了。”   此人乃是王皇后同胞兄长,王氏下一任家主,王高懿。   “此事皆怪王氏守备不足,给了宵小可趁之机。公主不必顾及臣的面子。”王高懿疲惫地摇摇头,“幸好公主平安无虞,不然我等就算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不管是真情流露,还是做戏圆场,王氏的态度都让人很舒服,且这回的事也不能全扣在王氏头上。是以段嫣转移了话题,指了指王顺,问道:“此人说自己曾祖出身王氏,晚年时搬来青山镇居住。大舅舅可知晓此人?”   王高懿吝啬地分出点余光给王顺,一息之间便收回目光,他回道:“从未听闻有谁曾搬来青山镇定居。”   “只不过百年前,青山镇曾是宁境先祖的落脚作画之地,稍稍置办了些田地房产。当时宁境先祖留了仆从看护此地,族中便未曾再派人过来,只有每年收租秋粮铺银的时候,这边的管事会同族内管事有书信往来。”   王高懿年岁不小,却还是儒雅美男子的模样,记忆力极好,只看了一眼就将青山镇的王氏说了出来。   虽然没直接否认,可在场谁都听得出来,那王顺并不是所谓的来青山镇定居的王氏后人,而是留在青山镇的仆从之后。近百年来,竟然冒领主子身份,占着主家东西,在青山镇上作威作福。   方才还对王顺满怀期望的王家村众人顿时就噤了声,他们听着这个故事长大,没有怀疑过王顺的身份,自然也对自己是琅琊王氏故交,名门世族之后深信不疑。   但这一刻,天翻地覆。   王顺成了不要脸的仆从后人,身份低贱,那他们呢?难道他们的身份也是假的?   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尤其是王二栓,一贯沉默的人这时瞪大了眼,朝二大爷嘶吼着:“我们同王氏不是有关系吗?你快说啊!我们祖上不也是世家吗?凭什么他们敢这么对我们?我是嫡子,我是王家嫡子,你快跟他们说啊!”   整个王家村,王二栓可以说是最不甘又最骄傲的人。他时常在想,要是他们王家没有败落,自己这个嫡子是不是就也能穿绫罗绸缎,仆婢成群,不用娶现在这样粗鄙的女人,出行都会被人尊敬地喊上一声“王公子”。   王二栓从小就这样想,于是愈发看不上周围的人。他心里鄙夷这些人,却又不得不为了生存低下自己的头颅,日复一日,也就更加沉默了。   可这时,王二栓沉默不下去了。   他紧紧盯着二大爷,希望他能说话。   而这时已经瘫倒在地的王顺,估计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大笑着。   “你们王家村,还想当世家之后,天大的笑话!不过一群泥腿子罢了,被我曾祖说了几句,就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沧海遗珠了,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还没个数?还把那本族谱当个宝贝供奉,实话就跟你们说了,那是我曾祖随手胡诌的哈哈哈哈哈简直愚不可及!”   王二栓双眼瞬间失去了神采,他怔怔看着王顺,然后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但这时也没人管他了,连往日偏爱他的二大爷都没办法消化这个事实,至今还没回过神来。王家村的人受到一重又一重打击,已经彻底没了声音。   三大爷断了颗牙,血流满了衣襟,他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就消失了,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岁。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他抖着嘴,一直重复。   ……   段嫣将人交给官府了。顺带一提,因着王顺同王家人洋洋得意的放言,青山镇上的官府也来了个大清洗,换上来的人不敢有半点马虎,认认真真对照律典,将王家人同王顺一族判了罪。   王家人不敬先祖,冒充世家之后,虽然也是被王顺曾祖所骗,但这么些年在青山镇的恶行一一细数出来也够他们喝一壶的。更不要说加害当朝嫡公主与伯府嫡子,罪加一等。   而王顺这一族人,自他曾祖开始,便侵占王氏留在青山镇的财务,同时假冒琅琊王氏的身份,行事恶劣,与官勾结,自然也没好下场。   官府那边将那两族人的的判决定下来后,还专门送过去给段嫣过目。   青山镇这边山多地少,当年王氏的宁境先祖是大雍画山水的一把好手,看中了此地山景,便在此停留数日,随意置办了些东西,这才有了现在王顺这一族的事情。官府那边或许是为了讨段嫣开心,将这两族人通通贬为奴籍,世代困于青山镇开垦荒地。   不过官府说话也好听,打着的名号便是这两族人在青山镇作威作福多年,是时候为青山镇做些贡献了。   段嫣对这两族人倒是没什么感觉,严惩也好,小罚也罢,她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不过硬要说的话,这个判决也是不错。王家村人的自小就认为自己是世家之后,现在已经很难掰过来了,再放任他们,估计只会惹出大祸,让他们开荒,踏踏实实的,三代之后,根子也许还能掰正过来。   于是段嫣默许了这个判决。   在解决完了这些事后,段嫣便在众侍卫与王氏兵卫的严密护卫之下,踏上了回宫的路。   她也向王高懿问了些近些日宫中的事,毕竟就算王家村与京都相隔甚远,那些侍卫近半月的功夫才找过来实在太慢了,段嫣不得不猜测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王高懿道:“公主遇袭当日,娘娘一听消息便昏过去。请太医诊脉,才发现是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刚刚还在脑子里脑补了一大堆阴谋诡计,却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   段嫣懵了。   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王皇后需要诞下嫡子稳固地位,大雍需要正统的中宫太子,王氏也需要有个值得他们追随的皇子,就连段嫣这个嫡长公主,也需要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但明白是明白,段嫣感觉自己怎么有点吃味呢。她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又问道:“宫中如今情形如何?母后身边人手得备足了,不能让那些人暗中使手段。”   那种复杂的情绪只是一瞬间,段嫣很快就恢复正常,她沉着眉眼分析如今局势:“近些日本就多事之秋,再加上我迟迟未归,让母后操心了。分心之下母后难免会对自己的事顾及不过来,大舅舅离开京都的时候是否去看过母后?”   王高懿安抚道:“公主不必担忧,坤宁宫守得严严实实的,人手也充足。太后娘娘不久前从明山回宫,接过后宫一应事务,为娘娘镇着后宫那些魑魅魍魉,谁都翻不出水花来。只要您平平安安回宫,皇后娘娘才能安心。”   听到这里,段嫣才放松了一些,心中总算有了些归心似箭的情绪。   从青山镇徒步赶往京都至少需要十日功夫,乘坐车马却只需要三日时间。   因着急急赶往宫中,一行人一路上只稍作休息片刻,便又开始启程。段嫣在路上的时候也没心思梳妆打扮,于是进宫的时候风尘仆仆,形容略有狼狈。   段嫣在宫中是可乘轿辇的,她进宫之后伤口隐隐作痛,又急着见王皇后,便头一回用了自己这个特权。穿过重重宫墙,青黑色的地砖,明黄色的琉璃瓦,朱红的门锁,隔了十多天,这宫中还是没什么变化。   段嫣的轿辇被内侍抬着,前头迎面走来几个人。   轿辇停了下,段嫣抬眸看去,原来是段妘,她淡淡点了个头,不欲说什么。段妘却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一般,极为惊恐,甚至还连连退后几步。   像极了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段嫣将她这副模样记在心里,便扬了扬手,让内侍继续往前走。   段妘看着渐渐远去的轿辇,神色张皇。而她身边的红珠看见段嫣的时候,却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坤宁宫内。   王皇后得知段嫣的消息后就不顾白芍绿药等人的劝说,执意坐起身要去外头等人。   她这一胎,胎像并不稳。就连怀有身孕都是因为得知段嫣失踪,受了刺激昏阙后才诊出来的。并不是说她身边的白芍绿药像当初张贵妃身边的阿楠那般,知情不报蓄意谋害,而是王皇后早期没有任何的迹象,连月红都是如期而至。   是以太医叮嘱前几个月不宜操劳,平日里一定要多休息。   但王皇后向来说一不二,决定了要起身去接段嫣,就没人能够阻止得了她。   于是段嫣下了轿辇,刚抬头,就看到披着狐裘,清减不少的王皇后正立在坤宁宫门口,眉眼带笑的看过来。   不知怎么的,她登时就红了眼眶。   但脚步突然又停住,段嫣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她听说有些人孕期的时候对气味极为敏感,自己这几日日夜兼程的,身上气味肯定不会好闻。   于是她挠了挠脸,道:“外头风大,您进去歇着,我先梳洗一番。”   或许是看出了段嫣的窘迫与担忧,王皇后也没拂她心意,方才白芍怎么劝都没反应的人这时才动了。   “你慢着些,身上伤还未好全罢,正好让太医瞧瞧。”话说得温和,眼神却冷然,王皇后想到突兀出现在王氏的那批人,心里闪过杀机。   这么多天,总算泡上个热水澡。绕是段嫣,也不禁觉得看东西顺眼了不少。   当日在王氏,含细因着被段嫣留在了桃园外,躲过一劫。这时看着自家小主子身上的伤痕,她差点就流下泪来。公主失踪多日,不管具体怎么样,总不会是个好的回忆。于是含细便没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为段嫣护住伤口,免得沾了水。   她不说话,段嫣却是先开口问了。   “封老将军是否还在宫中?”   含细脸色有了点变化,她压低了声音道:“那位老将军,如今已被陛下扣押,关入地牢。”   段嫣微微皱起眉。   “据说,从在王氏行刺的刺客口里审讯出来,他们是赵国派来的人。于是陛下便将那封老将军关了起来,还用了刑。”   含细对派人行刺的黑手自然痛恨万分,说这话的时候却是没半分痛快之意。她小声说:“娘娘也说了,此事与封老将军无关,这是给人背黑锅了。”   赵国那位老将军,实在不是个会玩弄权术的人。段嫣又想到淑妃,那日生辰宴上,淑妃中途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至今还未全然了解。   还有宜妃的事,都像谜团一样。   不过,段嫣估摸着,王皇后差不多也会将事情告诉她了,而且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她仍由宫婢为她细细抹上脂膏,闭着眼,“那淑妃近些日在做什么?”   在场的人都是王皇后精挑细选送到段嫣身边的,不说肝脑涂地,忠诚却是无需担忧。是以说这些话段嫣也没有避着她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整日疑心疑鬼,那估计离疯癫也不远了。   含细回忆了下,眉头也皱起来,“近些日,淑妃娘娘待陛下极为殷勤。”   她没有多说,段嫣却能从这句话里品出别的意思。淑妃往日并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她看似温婉,同宫中每个人都关系不错,实则不爱走动。早些年对昌平帝还算上心,但自从同张贵妃的身世爆出来之后,段嫣就能感觉得到她对昌平帝的心冷了下来,即使平日里偶尔受召去往乾清宫,她面上依旧脉脉含情温婉动人,却终究还是不同了。   所以含细特意提到这一点,确实让人奇怪。   抹好脂膏后,含细为段嫣穿戴好,考虑到段嫣的身体,她也没有弄那些个费神费力的盘发,只松松扎了两个小髻,雅致简约。   段嫣进到殿中的时候,王皇后正半躺在榻上,撑着头小憩。她有些无奈,正准备让含细搭把手把人扶好躺着,王皇后却醒了。   她近些日总是一日比一日嗜睡,方才只不过等了些时候,竟然就打起瞌睡来了。   王皇后在段嫣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白芍小心地给她背后放上软垫,以防她腰不舒服。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段嫣叹了口气,“要是累了便先歇着,保准您醒来第一个见着的就是我。这般逞强,可同我是半点不像了。”   王皇后摸了摸段嫣的头,听着她打趣的话只笑睨了她一眼,然后将人拉到身边坐着。   她捧着段嫣的脸,细细打量一番,薄唇凤眼的五官总被人说是冷情之相,这会儿却柔和无比。   “你自小老成,许多事不用教便自己会了。母后总是想着,不能用寻常的法子来糟践天赋。于是什么事情都同你讲,以期阿嫣日后能走出与母后不一样的路。但是后来,母后还是犹豫了……”   王皇后自闺阁时,便是出了名的沉稳。她脸上向来是闺秀标准的温婉夹杂疏离表情,入宫后则添了威严,让人见之便不敢造次。   但此刻,王皇后神色中却透着浅淡歉意。于她这种内敛克制的人而言,唯有心神动荡,难以收敛时,才会露出这种极为少见的神情。   段嫣心里某处地方慢慢塌下去,她感觉自己此时心软得不可思议,连声音都轻柔万分。   “我觉得您很好。”她笑起来,看着王皇后,露出小小的虎牙。   王皇后将人搂在怀里,也笑起来。   “那阿嫣觉得,母后好,还是你父皇好?”   前世父母放在孩子面前的送命题,段嫣几乎没有思考便道:“当然是母后好。”   说完之后,反应过来。她讪讪一笑,假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王皇后好笑地摇头,继续道:“淑妃同宜妃的事情,母后因为后悔了,便一直瞒着你。虽说打着考量你的名号,但终究还是一些小心思居多。若是早早地将事情说出来,依着我们阿嫣的聪慧,说不定就能避开这回的事情了。”   段嫣没有再强调这件事同王皇后无关,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所以说呢,母后要多依靠我啊。”   她板着脸,两颊还有些婴儿肥,说话却有股顶天立地的意思,于是连站在一旁的白芍都没忍住笑了出来。绿药捂着嘴,起哄道:“娘娘最爱逞强,难不成是公主不值得您依靠吗?”   这边一片笑语宴宴,门外响起内侍宫婢的跪地声。   “奴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4 23:28:53~2020-09-25 23:0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栀倾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太后出身天水姜氏, 崇尚道家教义。自段嫣出生后,这位姜太后便一直待在明山,修身养性, 进修道法。如今王皇后怀孕,她才从明山回来。   段嫣长到这么大, 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这位皇祖母。   殿门口响起脚步声, 先是一身灰色的道袍,往上看去是一张素面, 未曾描眉傅粉,却依然能瞧出昔年不俗丽色。。姜太后年纪不小,从外表却完全看不出来是这个年纪的人。   她步子走得很快, 几步就来到段嫣面前, 完全不讲究什么雍容华贵步调缓慢。   “你是泰清?”   姜太后的表情不算热络, 段嫣估摸着她的性格, 也没有特意亲近,态度自然地向她行礼,“阿嫣向皇祖母请安。”   “嗯,”姜太后轻轻颔首, 紧接着又看向王皇后,“皇后今日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王皇后也表示了一番自己没有问题之后,姜太后便不停留, 又离开了。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来打个招呼。公事公办, 客套程序。   姜太后来得突兀, 离去得也快速。   在此之前,段嫣只从一些传闻中听过这位。   先皇在位时,姜太后并不是皇后,甚至连妃子都不是, 没有资格抚养自己的孩子。于是昌平帝幼时是在旁的妃子宫中长大的。母子两关系说不上亲密,也说不上不好。后来昌平帝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姜太后也就成了太后。但算起来,自昌平帝即位后,姜太后在宫中待的时间很少,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明山度过的。   段嫣收回视线道:“皇祖母洒脱极了。”   王皇后笑了笑,“你皇祖母啊,可是有大智慧。”   该避世的时候避世,关键时候却又能挺身而出,把控大局。她并不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漠不关心,只是厌烦了宫里的争斗,早早的看透了一切,隐入明山,脱离凡俗。但她又能在王皇后怀有身孕,宫中不稳的时候出山,为的就是保证大雍皇宫安稳。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段嫣又想到了赵国的那位封老将军,心中有些感慨,便问道:“听闻封老将军此时已经被父皇关押起来了。”   “阿嫣是想问淑妃的事吧,”闻弦歌而知雅意,王皇后立即听出了段嫣话里的意思。她说得笃定,单手支着头斜斜靠在隐几上。“封老将军同淑妃的事,你父皇也插了一手。不光如此,宜妃,还有赵国某位皇子,都在这里面动了手。”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的身影,段嫣不禁皱起了眉。   “生辰宴那日,母后可知发生了何事?”现在也不是能靠自己慢慢查明白这些事情的时候,于是段嫣没有半点逞强的意思,直接了当问了出来。   “淑妃啊,”王皇后笑了笑,这时含细又往她腰后放了个软垫,她眉目间有不同于以往的慵懒,“那日得知宜妃有动作,便差人去打探了一番。”   于是段嫣这时才知道,宜妃竟胆大包天到与赵国皇子勾结,还想借着赵国人给皇后同淑妃下套。不过,既然王皇后知晓此事,那说明昌平帝也差不多知晓了。段嫣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一阵见血,问道:“父皇在纵容宜妃?”   见她这么快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王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父皇他,大概是想借着这个机会……”   “攻赵。”   六国割据天下,并立称雄。这种格局已经持续数百年。其间虽偶有战乱,但在漫长的六国统治时间里却也只能说是小打小闹。   既然王皇后说昌平帝意欲攻赵,就说明这不是什么临时起意可有可无的决定,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成功便不罢休的野心。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六国并立称雄的岁月过去太久了,已经到了不得不合的时候,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天下便将燃起战火。六国君主之中,恐怕也不止昌平帝一人有这样的想法。   乱世开启之前,谁能抢占先机?   这无疑是那些已经预测到战火硝烟的有识之士都在关注的。   昌平帝意欲率先发难赵国,恐怕也是想抢个先机占据优势。   所以段嫣知道,就算宜妃犯下大罪,这个时候只要她对昌平帝还是有用处的,她们就还不能动她。   不过,想到了什么,段嫣眼睛一亮,“您方才是说,江氏已经派人入宫了?”   若宜妃真的同其父不合,且做这些都是背着江氏做下的。那她们可以施展的空间就大多了。   “如今边界紧张,江氏大将军已经派膝下二子入宫。不日便能抵达京都。”   这个二子,说的是江氏大将军与其继室所生的第二子。而宜妃,是江氏大将军原配所出。   江氏次子名则璋,年十五,算是大将军老来得子。自小便跟在大将军身边,习武练兵,如今已是沙场骁勇善战的小将。现今江氏大将军将江则璋送入京都,不光是为了解决宜妃一事,也是为了向昌平帝证明江氏的忠心。要知道,宜妃的所作所为,就算现在昌平帝顾及颇多,隐而不发。可一旦到了事情了结得差不多之时,江氏在想挽救就太晚了。   江则璋于江氏而言,绝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棋子,所以江大将军让江则璋入宫面圣,实际上就是将自己的软肋一并送上去,期以此安昌平帝的心。   “虽然江氏这么做了,但我猜,父皇也不会放下戒心罢?”   帝王多疑,这句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即使江氏努力地想挽回自己在昌平帝心中的形象,并透露出无论怎么处置宜妃都没有关系的信息,但昌平帝肯定不会相信的。说不定,他不仅不会此时处置宜妃,大概率还会给宜妃造势,让旁人看到他对有功之臣是多么的恩宠有加。   “那这回封老将军也是替宜妃背锅了?”段嫣问道。   不怪她会这么想,那个时候会对自己动手也就只有宜妃同与她勾结在一起的赵国。而昌平帝留着宜妃还有用,又想拿赵国开刀,于是被迫留在雍皇宫内的封老将军就成了最适合的人选了。   但仔细一想,段嫣又回忆起了那日昏阙前听到的话。推测无误的话,那声小公子喊的应该就是殷疏了。   宁平伯不可能将自己手里的侍卫交给殷疏的,他一向视殷疏为无物。那么,在假设那人是赵国人的情况下,殷疏被赵国人尊陈为“小公子”。   段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殷疏难道就是赵国一直在寻找的那位摇光将军之子?   这个猜测乍一看有些异想天开,可从结果上看却又极为合理。   为何殷疏能在赵国刺客的包围下逃生,还能将她带到千里之外的王家村?   若是有人在暗中帮助,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身世悲惨手段厉害,原先还被视为盟友的小伴读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帝国权贵之子。段嫣心内乍舌,倒是也没瞒着王皇后,毕竟殷疏在她心中还远远算不上什么重要的存在。   王皇后听了段嫣的猜测后,眯起了眼。她冷声道:“赵国国内,赵太子与其余几位皇子呈抗衡之势。太子身后有赵国皇帝撑腰,那些皇子则是身后外家可靠,且还招揽了大批朝臣。若殷疏真的是摇光之子,那宜妃同她联系上的那位皇子是一定不会想看到殷疏回到赵国的。”   “母后是说,将殷疏有可能是摇光之子的消息透露给封老将军?”   “没错。”王皇后换了个姿势躺着,“听阿嫣所说,那殷疏似乎已经与赵国太子的人联系上了。且,你父皇那边,看样子并不打算再囚着封将军了。看那动静,似乎近几日便有放人返赵的打算。届时封将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就算不知道陈氏家主同昌平帝的谈话,王皇后还是根据对昌平帝的了解,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段嫣也知道让封老将军带着殷疏返回赵国会有多大的后患,但大多流传千古为人称奇的事迹实际上都带着豪赌的成分。不能只顾着眼前的利益,瞻前顾后,既然做下决定,便要有承担失败的打算。   王皇后大概是想让她做这个决定,于是说完之后没有再出声。也没有任何催促,就像是睡着了那般,合上眼,呼吸清浅。   让殷疏去赵国,赵国国内几大对殷疏态度不同的势力必将矛盾升级,届时掀起大乱。赵国自顾不暇,宜妃便会失去助力,而昌平帝也不再只有宜妃一个选择,无需再将攻赵的借口放在宜妃身上,从而纵容她。   说实话,宜妃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人。不管是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还是当初秋猎时的残忍手段,宜妃就好似一条毒蛇,盘踞于这雍皇宫之内。昌平帝纵容她,她便会气焰嚣张,到时候充当其冲的就是段嫣等人。   虽说如今姜太后坐镇后宫,昌平帝也颇看重王皇后腹中孩子。但相比较于他的江山霸业,段嫣不用想都知道自己同王皇后肯定是要排在后面的。如果给昌平帝一个选择,放弃王皇后,换来能吞并赵国的机会,昌平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王皇后的。   于他与姜太后而言,最重要的是段氏江山,皇后嫡子这些,等成就霸业之后哪里还用发愁?   皇家就是这般,血脉亲情里利益占据大半,勾心斗角,权衡利弊得失。自认为值得的时候就连生母估计都能放弃,更何况是妻子儿女。   人不能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旁人。   段嫣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   因着侍卫们寻到段嫣的时候,殷疏也在,于是便一齐带回了宫,算是留下来询问一些东西。宁平伯府向来不关心殷疏的死活,殷疏失踪的时候也不曾发动人手去找,而此时被带进宫,他们就更没有反应了。   段嫣回宫后也没有多少歇息的时间,即使她身上还带着伤,依旧是乾清宫、慈宁宫、坤宁宫连轴转。昌平帝询问她这些时日在外过得如何,还问王氏桃园那日的过程。太后那边,即使姜太后不喜见人,也还是要去请安问候。王皇后这一胎又胎相凶险,每日吃东西都会吐,别说像往日那样整顿宫务了,就是连好好吃下一顿饭都难。那些有经验的嬷嬷倒是说熬过头三个月,情况会好上一些。   段嫣忙得晕头转向,等事情总算解决完才有时间来想殷疏的事。   她有八成的把握,殷疏是赵国摇光之子。虽然她同王皇后的想法,在旁人看来是杞人忧天,但段嫣并不这样认为,未雨绸缪,往往是初时不为人所理解,总是派上用场才有人夸赞一声厉害。   做下这个决定,段嫣打算去见殷疏。却没想到殷疏也正好要来见她。   御花园内,亭下。   段嫣示意殷疏坐下,随意地斟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殷伴读找我有何事?”   殷疏双手接过茶,小巧的茶杯被滚烫茶水浸得烫手,他却毫无知觉一般,将其托在掌心。   “在王氏桃园内,公主本可以得救。”殷疏笑了下,清润的眸子弯着,好似在同挚友说什么舒心的话。   “但我自作主张,勾结赵国,将您带到了王家村那等粗鄙之地。”   没有想到殷疏会说这些,段嫣动作一顿,放下手中茶杯,抬眸看去。   殷疏神色不变,只是移开了眼神。他轻啜了口滚烫茶水,道:“只是想看看如公主这般的人,沦落乡野之地时会是什么反应。同我这样的人,相依为命时,又会是什么神情。”   说前一段话时,殷疏的眼神又落到段嫣身上。而后一句话,他却垂下眸子,看着茶杯中的倒影。   没有给段嫣说话的机会,他又慢条斯理说起旁的。   “您说过的话,我都一直记在心中。苍鹰与鼠,不分高低贵贱。这是您亲口说过的,希望您也一直记得。”   这话犹如在唇齿间绕了几遍,带了点缱绻温柔意味。段嫣一怔,随后挑了挑眉。   “你知道了?”   虽说是问话,段嫣心里却已经知道答案了。若是殷疏不清楚他自己的身份,又是如何与赵国太子派来的人相处,又是如何指使他们?或许不仅知道这些,还猜到了不久之后他将前往赵国。不然以殷疏警惕的性子,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殷疏也顺势抬起头来,他视线落在段嫣脸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瞬间又移开视线。   “大概是知道吧。”他啊了一声,恍若才从某个想象中回过神来,抿着嘴角,羞赧笑了下。   “过几日,封老将军便会带你去赵国。”   段嫣扔下这句话,双手支着下巴,观察殷疏的神色。   但又好像完全没有变化,殷疏只是再次看了过来,那双眸子是极有欺骗性的清澈无害,他问道:“公主需要我去赵国?”   段嫣歪了歪头,说出的话却不似表面这么灿烂:“自然需要。”   “那便去。”殷疏终于放下茶杯,手心已经被烫出红痕,微微肿起。他站起身,低头看着段嫣,眼帘半阖着,然后从衣袖中拿出个用雪白帕子包着的东西。   掌心大小,看不出是什么。   段嫣打量一番,才接了过去。殷疏松开手,雪白的帕子从他指尖滑落,随后他往后退了几步,朝段嫣行了一礼,没再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步子迈得很大,转过身去的脸上没有笑,嘴角抿得紧紧的,耳垂却一点点红了,俨然是天的尽头随时间愈发通红的晚霞。   身后,段嫣揭开掩在上面的帕子,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偶。   嘴角一抽,她拿着那个木偶左右上下端详,最后才发现这是个看不清五官与四肢的人形木偶。   她心内咯噔一下:这不会是……殷疏自己吧???   太寒碜了。   “宿主成功获得白月光身份,检测到‘信物’存在,白月光光环解锁。”   “技能……”   段嫣的吐槽戛然而止。   *   过了几日,昌平帝没有任何预兆的就将封肃从地牢放了出来。随后封肃又十分坚持,称殷疏是他们赵国摇光将军之子,并说要将殷疏带回赵国。   昌平帝没有任何阻拦,宁平伯听到这个消息后气得连饭都吃不下,直呼要将那个混淆他们殷家血脉的贱人拖出来鞭挞,一会儿又咒骂殷疏在他府里吃白饭吃了这么多年。总之压根没关殷疏的死活,也没阻止殷疏被带去赵国。或许在他们看来,殷疏去赵国就是送死,还正好让殷乐辛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上面也没人压着了。   于是没有任何阻拦的,三方立即达成一致。   封老将军带着殷疏启程那日,因着今后立场家国政事,就连段启都没吵着要去送行。那辆简陋的马车里,坐着一老一少,在大雍阴冷的寒冬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殷疏的离去,并没有给宫里带来什么变化。要说仅有的,就是段启的伴读少了一个。不过按照昌平帝所说,反正江氏次子年前便能进宫,到时候干脆让他顶上这个空缺,虽然年纪差了十岁,却正好年长稳重,能让学堂里一伙人收收心。   可与昌平帝期望恰恰相反的是,江则璋此人,年长是年长,说稳重也稳重,但性子却是问一句答一句,你不同他说话,完全就是当你不存在的。也不是蔑视,就是完全的木讷不通人情世故。   与传说中那位骁勇善战年少成名的江家次子完全就是两个人。   段嫣等人初次见到江则璋那日,是昌平帝为他设的接风洗尘宴上。要说为一个未及弱冠的臣子办洗尘宴,那可就表明盛大隆恩了。寻常人怎么也要说几句好听的话出来,以表自己心中对天子的忠诚及敬佩吧?   可江则璋倒好,全程都是昌平帝在问,他答。昌平帝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最后还是王皇后笑着圆了场。   宴会结束后,含细在段嫣耳边嘀咕:“那江氏二公子,看着同钟粹宫那位可是大不相同呢。虽说是长在边关,风吹日晒,可人却生的同那天上谪仙似的。但要说他好吧,那性子又实在是……”   最后含细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遗憾摇头。   段嫣则是更加关注宜妃那边,自殷疏随封老将军归赵,江则璋入宫后,她动作就渐渐小了下来。看样子总算是有些顾忌了。   因着王皇后孕期的反应越来越严重,段嫣近些日一直提着一口气,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都警惕万分。好歹嬷嬷说的头三个月快过去了,宜妃那边也暂时安分下来,她才不至于整日在学堂上打瞌睡。   先生每回看过来的视线里都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息,在这样的注视下,段嫣打瞌睡也是不怎么安稳。段嫣才刚恢复精力,打算端正态度,学堂里又因为一些事情乱了起来。   那日,天气还算好。   段嫣支着头翻看桌案上的书籍,就听到后面传来段睿的声音。   “你来宫里了,竟然不来给本皇子母妃请安,江则璋,你是不是不将本皇子母妃放在眼里?”   一些时日不见,段睿倒是说话越来越刁钻,一副小霸王样子,气势汹汹抻着腰堵在江则璋面前。   江则璋与宜妃虽是亲姐弟,却并不是同母所生。大部分人都知晓这事。对于段睿为何去挑衅也心知肚明。若是寻常人,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肯定就是打哈哈敷衍过去,或是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就算与宜妃不合,礼数做到了就行了。   可江则璋就是有那本事,端着一张谪仙似的脸,面无表情,“宜妃娘娘并不想见微臣。”   听在段睿耳朵里,这就全是他母妃的错了。于是段睿猛地一挥手,打向江则璋抱着书的手。随后江则璋竟然拿出一条手帕,十分细致地开始擦拭自己被打到的右手。   指缝、关节、手心。   没有漏过一处,好像刚刚真的沾上了什么极为污秽的东西似的。   段睿当即就变了脸色,加倍闹了起来。连夫子进来了都不曾罢休,最后闹到了昌平帝面前。   段嫣这时才知道,这个自小就长在边关,上阵杀敌的江氏次子,竟然会随身携带五六条帕子,俨然是个洁癖。   除去这些无关痛痒的小小闹剧外,宫里的生活平静得犹如一湖死水。段嫣有时会想到曾经梅姑说得那句话。   “江湖很大,与在宫里透过宫墙看到的不一样。天无尽头,地皆通行。你会喜欢那个地方。”   但也只是偶尔出神的时候会想起,更多的时候,段嫣是在操心王皇后的身体。头三月已经过了,王皇后却还是吐得厉害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人也越发清减下来。   张贵妃时常来坤宁宫看她,就连淑妃也隔三差五过来,手里还提着据说是某个故交送进来的吃食,模样看着是果干,细闻的时候却又能闻到上面的淡淡药味。   段嫣谨慎起见,让太医查看过,并没有什么问题。倒是王皇后一闻到那果干的味道,便觉得舒服不少,甚至还有些嘴馋。   段嫣想到淑妃在江湖中的那些故交好友,猜这果干可能就是某个神医人物的压箱底好东西吧。不然依着淑妃的性子,也不至于藏着掖着,半月送一回。   雍皇宫内的年节办得热热闹闹,姜太后还领着些位份高的宫妃去明山求了符箓,给王皇后压在枕头底下,意为平安。   大红的宫灯燃起,高高挂起。午夜一过,段嫣倚在王皇后膝上,长了一岁。   挨过大雍漫长阴冷的冬日,又是新的光景。   春来红豆生,柳叶似裁,过后夏至,芳草未歇,秋去冬来,又是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殷疏花了几天时间,照着段嫣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雕了个木偶。十分满意.jpg   段嫣:?   感谢在2020-09-25 23:01:20~2020-09-26 23:0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早日做完一千题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阿姐, 往左边挪一点。”   一颗高大的桂树里传来孩童带着些奶气的声音。从枝桠缝隙里可以瞧见雪青色的袍子,说话的孩子约莫五六岁,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 长得却是俊秀无比,一双眸子恍若星辰, 极是漂亮。   “不对, 移过了,阿姐要再往右边一点儿才行。”   简直就是把人耍着玩, 心思恶劣极了。   段嫣仰头看着树上的人,磨了磨后槽牙,脸黑成一片。“你若想玩, 便在这树上待着, 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下来了, 你再能下来。”   说完, 她便转过身吩咐含细:“你在这儿守着,让他老老实实的。没我传话不准下来。”   交代完之后,便不再理人,径直离开。   透过枝杈叶影, 能看到身影不消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段嘉瑾抓着身边的枝杈的手都松开了一些,方才脸上折腾人的笑意一下子就没了。他低下头,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红了眼眶。   突然一下子天旋地转, 有人抱住他飞身而下。   落地之后, 一双手把他接过去,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该让你这个烦人精在树上晾着。”   段嘉瑾愣愣抬起头,发现他阿姐正臭着张脸睨过来,怀里也暖烘烘的, 顿时鼻子就更酸了。他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又强忍着不愿意让人瞧见,特别是不愿意让段嫣看见。于是相较于同龄人更为细瘦的小手努力抓住段嫣的衣襟,整个人埋在她的肩颈处,一抽一抽的,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段嫣动作一僵,她还是不太习惯这种亲密的接触。但叹了口气,还是护住小家伙的后颈,顺带拍了拍他的头。   “回去喝药罢。”   六年前王皇后胎像不稳,初时孕吐严重,到后面又失眠多梦,日渐消瘦。从大雍冷沉的冬日到初春夏至,无数人都升起了小心思,打算等王皇后没能熬过这一劫,后位悬空的时候将自家准备好的人选送进宫去,一博后位,抢占先机。   却没想到在这么不好的情况下,王皇后还是一日一日熬过来了。   那时候,段嫣想尽了办法。不管是淑妃认识的江湖名医,还是世家传下来的各种古方,她都不惜手段,拼上脸面去弄了过来。   王皇后这一胎总算是保了下来,可那些原先就打着小心思的人,已经膨胀起来的贪念却不是那么容易压下去的。同时宜妃虽然没有大动作,却还是见缝插针,时不时弄些恶心人的小手段,烦人得很。   那时候姜太后执掌后宫,虽说她极为关注王皇后,却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让王皇后不慎中了招。还好发现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段嘉瑾这位大雍朝昌平年间第一位嫡子出生的时候,未曾足月,先天体弱。而王皇后却是因为伤到了身子,被太医断定为难以再孕。   昌平帝为嫡子取名为嘉瑾,无暇之玉。   虽然看似关怀,却一直没有定下太子之位。不少人私下议论是因嫡子体弱,恐怕不能继承大统,昌平帝打算另外培养继任者。   段嘉瑾确实自幼身子骨弱,吹风便倒,隔三差五一小病。坤宁宫中弥漫了五六年的药味,那股苦涩的药味就像是埋在人心底,难以除去,无可奈何的阴影。   昌平帝的野心一直整装待发。自殷疏回到赵国后,赵国国内确实发生大乱。但其余几国也虎视眈眈,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盯得紧紧的,于是昌平帝六年来一直没能找到好的时机。   这一等,就等到了如今,段嫣十二岁,有了个病弱还性子恶劣爱哭的胞弟。   回坤宁宫的时候,段嘉瑾又闹起来了。   原本段嫣便不习惯同人这般亲近,抱了段嘉瑾一会儿后就将人给含细抱着了。没想到那家伙顿时就冷了脸,推开含细不管怎么劝都要下来自己走。蹭在段嫣腿边,挨得极近,却扭着头,怎么也不肯看段嫣。   段嫣也没管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回到坤宁宫后,段嘉瑾也不用人催,冷着张脸端起宫婢一直温着的药碗,几口吞下去。可还没等宫婢们松口气,他就又条件反射一般吐了出来,躬着身子蹲下去,痛苦干呕起来。   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蜷缩成一团。   段嫣垂下眼帘,走上前去将人抱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然后又转头对含细道:“将备着的药端上来。”   她并没有因为看到这副惨状而心生怜惜似的,冷静得近乎残酷,让人拿了新的药来。   段嘉瑾干呕得浑身抽搐,听到段嫣的话却没有反对,明明不久之前还因为想要逃避吃药,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躲到树上,不许找过来的侍卫碰他,只能让段嫣来。   不过才六岁的人,却已经喝了寻常人一辈子都没喝过药。即使平日里也注意护养,肠胃却是越来越虚弱,性子也在坤宁宫日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与越来越严重的排斥反应里变得古怪恶劣。   又一碗药被端上来,段嫣看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道:“快点罢,我赶着去骑马呢。”   段嘉瑾捧着药碗,呆呆地回头看段嫣,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然后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瞬间就出现神采。他像是生怕段嫣反悔,大口大口把药喝完,等到胃里翻腾,几乎又要吐出来的时候,就连忙捂住嘴,整个人再次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冷汗冒出。   六岁的孩子,轻得可怕。即使是段嫣都能稳稳将他抱在怀里。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段嘉瑾的背,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却看得含细眼眶发酸。   她们公主虽然平日里总是冷着四殿下,却也是最痛自己这个胞弟的。只可恨老天没开眼,竟然让四殿下的遭受了这么多苦楚。   含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难过得很。   段嘉瑾这回终于是没有再把药吐出去了,他白着脸仰头看段嫣,弯起嘴角小小的笑了出来,有些得意和炫耀的意味。段嫣淡淡“嗯”了一声,生疏地捏了捏他的脸,“干得不错。”   然后段嘉瑾便像是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眯着眼睛,笑得脸上总算有了些孩子气。   众人都知道,于四皇子段嘉瑾而言,长公主的话比什么都管用。   四月份已经入夏,宫里池中早早开了大片粉荷。暑风干热,宫墙之外的淮河夜色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宫中的水榭亭台也常常三两嫔妃相约而坐,赏景听乐。   这等暑气,狩场自然不是什么值得玩乐的好地方。但段嘉瑾一直向来,段嫣便把这个当作他好好喝完药的奖励了。   不过,她还是让人准备好了挡风的斗篷,把段嘉瑾惯用的东西都带上。皇宫西边才是狩场,段嫣带着段嘉瑾,便也顾不上以往尽量低调的原则,乘了轿辇,带了大批宫婢内侍从坤宁宫出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十分招人眼球。   近两年段嫣已经很少往学堂去了,因着平日里段嘉瑾又总爱缠着她,段嫣也很少见到段妘段睿两人。钟粹宫那边同坤宁宫不对付,两边走动少得可怜。   于是到了狩场,看见那边成群的宫婢内侍,段嫣就挑了眉。   没成想偶尔来一回还会遇上宜妃。   段妘和段睿已经牵了各自挑好的马,见到段嫣等人也看了过去。段睿这些年性子愈发跋扈,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宜妃会教导出来的模样。不过是不是效仿宜妃当初那样只是在伪装也不好说。   他一看到段嘉瑾也来了,完全没有兄友弟恭的念头,尖着嗓音道:“小四儿怎么也来了,等会儿吹个风病了,又得哭着躺上几天。到时候可别说做兄长的没提醒你。”   所有人都知道中宫嫡子身子不行,能否继承大统都是个未知数。大皇子段启生母身份低微,如今养在贤妃膝下。而二皇子母妃出身江氏一族,手握边关十万精兵,实力强劲。近些年来六国局势愈发紧张,烽火将起,这时兵马便是一切。所以不少人都认为二皇子继承大统的可能性极大。   这些言论段睿自然听过,心里隐隐便觉得自己比段嘉瑾强上太多了。虽说他不是嫡子,可那完全没有影响,他自认为不会比任何人差。于是每回看到段嘉瑾,他就要明里暗里比上一番,说话句句带刺,极为难听。   段嫣牵着段嘉瑾的手,垂头看了看他的表情,抿着嘴,看起来是很不开心了。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鲁莽得冲上去大骂。段嫣是个不怎么喜欢作口舌之争的人,遇上段睿这种嘲讽她一般都是直接忽视。   但段嘉瑾不同,他年幼便受了那么些苦,有时候段嫣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就会忍不住想再迁就他一些。他是自己的弟弟,是大雍唯一的嫡子,本一出生就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而不是因为来一次狩场便觉得欣喜,还要在某些风言风语里隐忍沉默。   段嫣捏了捏他有些凉的手,示意他提起精神,好好看着。   她先是笑着瞟了眼立在一旁,恍若事不关己的宜妃,然后看向段睿,“二皇弟有空来这狩场,还不如多在诗书上下点功夫。若皇姐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你不就还因为文章写得一窍不通被父皇责骂了么?再说了,就算热衷武道,二皇弟难不成还想上阵杀敌?若真是这样,去北边地界与你外祖一家团聚,恐怕江大将军也会开怀罢。”   段睿脸色顿时就不好了,他狠狠瞪向段嫣,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他确实是重武轻文,前几日也是真的因为一篇文章被骂得狗血淋头。而且虽然他母妃出身江氏,却一直同族中关系一般。六年前江则璋入宫,就更是不将他同母妃放在眼里。   所以现在一听到江氏段睿就心生厌恶。可不管怎么说,江氏仍旧是他在这宫中的一大□□,于是段睿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父皇斥责二皇弟从不曾学到过什么,我看是有些偏颇了。今日看来,二皇弟哪里是不曾学过东西,只是是把学过的东西都用到嘴皮子上罢了,厉害得很呢。”   段嫣停顿一下,意味深长,“不过,若下回再让我知晓二皇弟这般厉害,那就不得不请二皇弟到江大将军那儿去历练些时候了。”   话音一落,就连在一旁的宜妃都皱起了眉,似乎是没想到段嫣同江氏还有这么深的联系。段嫣仍由她打量,坦荡地笑了下,然后牵着段嘉瑾径直往前走去,宜妃带来的宫人纷纷避开,空出宽阔一条路来。   前面是马厩,左边有一排的是性情温顺的小马驹,但段嫣今日也没打算让段嘉瑾自己骑马,她拿了含细递过来的披风,给他穿上,头上的小帽子也细细戴好。   她蹲下来的时候正好与段嘉瑾平视,发现这人又抿着嘴,正在暗自生气。段嫣眼角一抽,自从段嘉瑾出生后就时常觉得无奈,她心内叹气。   “怎么了?”   段嫣倒是从不对他发脾气,也很少表现出什么不耐烦的情绪。她只会冷静又耐心地问明其中理由,然后有条不紊地解决问题。   但段嘉瑾自幼在病痛里养成了古怪的性子,执拗,敏感。时常毫无迹象地,就开始躲起来生闷气,问也不吭声。   可这回问话的人是段嫣,他被那样注视着,头就一点一点低下去,声音也细不可闻。   段嫣离得近,倒是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却故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   “声音太小,听不清。”   虽然大多数人都因为段嘉瑾身体不好迁就他,这也成了段嘉瑾养成现在这样脾气的一大原因。段嫣不会去制止她们,因为往往溺爱能让人感觉到自己是被在乎的。而只要她还在,就能站在失控的边界线上,时不时将人拉回来。   段嘉瑾不用成为一个恪守规矩的人,只要有她在,他尽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得自由自在。   “不说,我可走了啊?”   她眯着眼睛,然后做出欲离开的模样。段嘉瑾没忍住,立马就开口了。他握着拳头,深深吸了口气,“阿姐你同那蠢货说太多话了!”   声音大得不像是段嘉瑾说出来的,就连一旁的含细都吓了一跳,望着段嫣两人,惊疑不定。   “我为何不能同二皇弟说话?”   段嫣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垂眸看着他。   往日里皱个眉就把坤宁宫众人急得人仰马翻的主儿,在段嫣面前却像是仰躺着将肚皮露出来的白毛猫儿,被冷落时满身怨气,一旦被安抚了那么一下,有心花怒放,什么不愉快都忘了。   段嘉瑾随着段嫣的动作仰起头,因消瘦本就格外显眼的双眸瞪得愈发大了。他张了张嘴,心里一大堆理由,可就是不想说出来。分明同段睿那蠢货说话就是不应当的,就算阿姐是为了他出头,但不让她同段睿说话,为什么还要理由?   小孩子气恼的理由总是五花八门某名其妙。   只不过一息之间,段嘉瑾生气的原因又换了一个。不再是因为段嫣同段睿说了那么多话,而是因为段嫣为了段睿质问他。   段嘉瑾撇开了头,气得小胸脯一颤一颤的。   直到段嫣走开,也真的按耐住,守住骨气没再同段嫣说话。   似乎是为了从方才的败落中找回场子,段睿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从段嘉瑾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   马的长尾甩过来的疾风,马蹄飞奔时四溅的石子灰尘,空气里越来越浓的马味。   段嘉瑾捏紧了拳头,冷冷扫了骑在马背上得意洋洋的人一眼。正当这时,一道身影却如利刃窜了出去,如同贯穿长夜的第一道曙光,划开天际,一片灰暗间骤然裂开缝隙。   明光、暖风、桂花香。   段嘉瑾怔怔松开手,他看向同样愣住的段睿。然后挑起下巴,扯着嘴角,回了个猖狂至极的笑。   骑着马跑了一圈,确定这匹马还算温顺,段嫣便拉了下缰绳,在段嘉瑾身边停下。她今天穿的衣裙并不适合骑马,但只跑个几圈却也不会影响到多少。   她从马上下来,把段嘉瑾抱上去。然后放慢了速度近乎闲散一般,拉着缰绳护住段嘉瑾,慢慢悠悠的遛马走了一圈。   她确实是说了带段嘉瑾骑马,可没允诺骑的是快马还是慢马,就算现在段嘉瑾不满,她也能这样反斥回去。   可等了一会儿,两圈都快溜完了,段嫣却还是没听到段嘉瑾的声音。难得见人这么乖巧,段嫣反倒觉得奇怪。她侧着身,偷偷看了下戴着帽兜遮住大半脸的人,然后她愣了下。   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那般,死气沉沉,或是恶劣不满。此时他才像个普通的六岁孩童,瞳孔里满是新奇,几乎是皮包骨头青筋可见的双手紧紧抓住马脖子上的黑硬的鬃毛。   段嫣指尖动了动,脚下不着痕迹地夹紧马腹,下一秒这匹黑色大马的速度就加快了。   风好像无处不在,整个人随着马匹飞起来。两旁的景物后移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五彩斑斓模糊的长条。   段嘉瑾慢慢瞪大了眼,他呼吸急促起来,眼里露出从未有过的神采。   “阿姐……”   声音被风分割得支离破碎,不过段嫣还是听到了,她小心拉了拉缰绳,放慢速度。   “我想吐……”   段嫣脸色一僵。   ……   “所以说,你带嘉瑾骑马去了?”   张贵妃毫不客气嘲笑段嫣,“就说你最是心软,明明平日里看着冷心冷清的,叫人害怕,可一遇到嘉瑾就没辙了吧。”   段嫣心内啧了一声,喝口茶没有反驳算是默认张贵妃的话。   “说起来也是奇怪,那小家伙自小就同你亲近,一见着你同旁人说话都要不高兴老半天。”   张贵妃这六年里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反而还随着岁月增添了些安然闲适的味道,看着沉淀了不少。在宫中行事也收敛了几分,不似以往那般张扬跋扈。   不过张家人却没有学聪明,在京都闯下的大祸小祸数都数不过来,要不是有张贵妃顶着,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当年在大街上拦下丞相家小孙女儿的张成端如今长到十六岁,却还是一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样。前些日子强抢民女,还把人逼得撞墙自尽,如今被那女子的家人告到京兆府处去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正当这种关键的时候,十多位自称曾被张成端逼迫的人竟然也纷纷站了出来,指认张成端,骂他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还骂张家有妖妃撑腰,为祸京都,是一大祸害。   昌平帝对张贵妃倒是一如既往的宠爱。   一贯以来,张家人惹下的麻烦,还没传到张贵妃耳朵里的时候,就已被被昌平帝压下去了。这也导致一些张姓子弟愈发张扬跋扈,自认为自己背靠皇家,不管犯多大的错都没人能拿自己怎么样。   但这回张成端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了,而且就像是一息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都,连给人做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段嫣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有人在设局。   她这回来找张贵妃也是因着这件事,却没想到张贵妃自己却一点都不着急,反倒调侃起她来了。   段嫣却也没漏过她眉目间一闪而过的忧愁,支着下巴问道:“父皇可知晓此事了?”   张贵妃脸上的笑落下,哼了一声,“他还能不知道?什么事情不都是先传到他那边,我才能听一耳朵。”   这话说的,听起来便觉得怨气颇重。不过这宫中也就只有张贵妃会用这样的口气埋怨昌平帝了。   她说起张成端的事情,难免发牢骚,“成端那孩子虽说不服管教,平日里也爱玩了些,可我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可他倒好,一开口就是让成端先把罪认下,不是自己做的事这要怎么认啊?再说了成端都还没成亲呢!要是把这种罪名认下来了,以后怎么找到称心意的姑娘家?本来名声就不怎么好了……”   后面那个“他”指的是谁在明显不过了。段嫣只当作没听到,不过最后一声嘀咕,她却是弯着眼睛笑了。看来张贵妃如今也是知道张家人在京都是个怎么样的名声了,同当年动不动就求着昌平帝把郡主下嫁的盲目自信,看起来是强上不少。   “且静观其变罢,”段嫣没有说太多,她同张贵妃乐观的态度不同,看着幕后之人的动作,总感觉对方不会仅限于毁掉一个张成端的名声就够了。   对方想要设计的,或许是整个张家,也或许是如今仍然宠冠六宫的张贵妃,又或许,是同张贵妃关系匪浅,联系密切的坤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6 23:07:27~2020-09-27 23:1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北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俗话说得好, 老大用捧老小用宠。张成端作为张家这一代最小的男丁,平日里最受张老夫妇的疼爱。对于张老夫妇来说,就算是老张家的嫡长子来了, 在小孙子面前也得靠边站着。   张成端两三岁的时候,张家就因为张贵妃受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从偏僻的小村子里搬来了寸土寸金的京都地界,还有了气派的宅子。可以说张成端自小就没受过苦。长大些的时候张家就已经因为张贵妃, 在京都没人敢惹,连显赫权贵都得给几分脸面。   在这样的环境里,张成端就算惹再大的麻烦, 也不会出事。   张家人也自认为背靠张贵妃这座大山, 底气甚足, 无人敢惹, 却没想到这回翻了车。   自张成端被人收押关起来之后,张家老四就急得团团转。他媳妇儿狠狠拧了把他的软肉,骂道:“有功夫在这儿转悠,还不如去宫里求求你那妹妹。”   张老四生了个无法无天的儿子, 自己却是个没胆儿又老实的,听到自家媳妇儿的话,讷讷出声:“阿妹那边恐怕也不方便吧……”   “你个孬种,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要让你儿子吃板子陪命去啊?我告诉你张老四, 等会儿你要是敢拦着我, 咱们就走着瞧!”张四媳妇剜了他一眼,然后揪着他的衣服进了厅堂,见着张家二老,就开始哭诉。   “娘啊, 成端那孩子如今还在牢里关着呢!咱们张家的名头放出去也不管用了,这可怎么办啊?”   张四媳妇拿帕子抹着眼泪,倒不是假装,是真想儿子了。   “老四媳妇儿,你别哭了。阿蓉可是成端嫡亲的姑姑,有她在,成端不会有事,你就放宽心好了。”张老夫人也想孙子,却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大事。毕竟张成端自小闯祸,就算以前调戏丞相家的孙女儿,都因为自家出了个贵妃,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所以这回,张老夫人依旧不把这当回事,认为过不了多久自己宝贝孙子就能回来了。   张四媳妇儿却不这样想,当母亲的总是比旁人想得更多一些。要是往日,她儿子早就被放出来了,依着张贵妃在京都的声势,那些官府连人都不敢抓的。这回却是一抓就将人关了这么些天,宫里已经传信过去,却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不早点将自己宝贝儿子弄出来,牛氏心里就像是有块大石头悬着,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这厅堂里站满了人,不仅是张家几房,就连嫁出去的女儿都回来了。挤作一堆,此时都在七嘴八舌。   张灵花行五,守寡,遂至今仍在张家宅子里住着,当着她的姑奶奶。   她眼睛一转,抢在牛氏前面说话。   “娘,你这话就说错了。人家贵妃娘娘同咱们成端哪里是什么嫡亲的关系?你可别忘了,人家可是陈氏的女儿呢!这都找着了亲生父母了,谁还管咱们这些旧恩人呐?”   张灵花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厅堂内却也没人反驳她。   张老夫妇脸上也露出些惊疑不定的神色。虽说当初张贵妃身世大明,但她并没有同陈氏有过多的联系,对张家也一如既往千依百顺,所以张家人也就不把那当回事。可现在张灵花刻意提到这件事,正巧张成端又一直没有被放出来。于是包括张老夫妇在内的张家人心里就开始怀疑张贵妃是不是同他们生分了,故意端着架子,不将她们的事放在心上了。   察觉到身边这些人神色的变化,张灵花得意地勾起唇角。   “四嫂啊,依我说呢,咱们还不如直接进宫去,找她问问,看看是不是真不把咱们张家放在眼里了。要是真不把咱们张家放在眼里,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牛氏一贯看不上自己这个小姑子。   还没出嫁时就好吃懒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当初踩着姐妹乐滋滋嫁了个屠夫家,可还没等她炫耀多久,张贵妃就被选进宫中,成为人上人。眼看着娘家发达了,这张灵花在夫家就死命作妖,终于把男人给折腾病了,没了,连忙就拎着包袱上京投奔娘家来了。都这个年纪了,还挑三拣四,不要脸的整日把眼珠子放在那些个公侯伯府家男人身上,还撺掇她家男人去给她干那牵线的勾当,妄想一举飞上枝头做凤凰。   一想起这事,牛氏就来气,恨不得骂一声不要脸。   但这时候张灵花的话正好说到她心坎里了,她也正想再找机会进宫一趟,于是难得没有同她呛声,低头不再说话。   倒是张老三的媳妇儿问了句:“做什么打算?”   这话就像是递过去的□□,张灵花清了清嗓子道:“趁着现在还有几分面子情在,咱们不如也往宫里送人。有备无患,多一个人在宫里,不就更没人敢小瞧咱们张家了?要是哪天贵妃娘娘不得宠了,说不定……就正好入陛下的眼了呢!”   她含糊了几个字,拿手帕捂着唇,三十多的人硬要做出小女儿娇羞的姿态来,看得人不忍直视。这几年在张家沾光,保养得不错,往日村子里的枯黄土气也消失不见。头上簪着点翠珠宝,穿着绫罗绸缎,加之张家人也都长得不错,她此时的模样其实也能称得上是丰腴可人。   “而且这个人还得是咱们张家人,不然哪儿能跟咱们一条心啊?”   几房家中有女儿的人都是眼睛一亮,张灵花看出来她们的打算,抓紧手里帕子,脸上有一瞬间狰狞。接着又道:“最好不要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陛下选秀,见得最多的就是那些个鲜嫩漂亮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咱们张家也送这样的进去,可拢不住陛下的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做这麻烦事做什么?贵妃娘娘现在不还是向着咱们的吗?前些日子还送了好些东西过来,你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张老三一向脾气暴躁,见张灵花总是遮遮掩掩,这时候也没了耐性,直接摆了摆手,皱着眉打断。   张灵花一哽,她本来下一句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直接被张老二的话堵住了。   还好这时候张老夫人觉得张灵花这话说得有道理,就问道:“那灵花觉得该送什么样的人进宫得好?”   因着方才的打岔,张灵花也不敢再耽搁了,连忙道:“年纪大些才知暖知热,也知道男人的喜好,总比那些小姑娘家家的晓事情。”   她这话一出,张老夫人就思忖起来,然后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   其余听懂了她这话里毛遂自荐意味的人,面色各异,不屑气恼者有,冷笑等着看热闹的也有。   方才听张灵花那意思,牛氏还以为她是想要进宫找张贵妃解决她儿成端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人现在竟然把注意打到皇帝身上去了。牛氏又惊又怒,生怕张灵花惹怒了皇帝同张贵妃。张灵花她自己犯蠢倒是没什么,可这关头,她儿子怎么办?   想到这里牛氏恨不得直接掐死这个搅屎棍,可她看着座上自家公婆赞许的脸色,顿时就哑火了。   ……   张家女眷浩浩荡荡进了宫,不光张家老夫人,就连那几个妯娌姐妹都来了。这还是几年里的头一回,人来的这么齐。张贵妃心情不错,笑着让人斟茶摆上糕点,就开始闲聊起来。   说了会儿话,被牛氏不着痕迹催促多次之后,张家老太太才吞吞吐吐说起了张成端的事情。   “阿蓉啊,成端那孩子的事儿,你们怎么打算的?人怎的还不放出来?”   完全没有问过张贵妃这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听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   不过张贵妃性子使然,倒是没听出来什么异常。想起张成端的事情,她蹙了蹙眉,明艳照人的脸上也没了笑。   “这件事还得再等等,如今陛下那边也不好说。”   老太太在家中时就听了人的闲话,这会儿便疑心疑鬼起来,“成端小时候你可是抱过他的,就算咱们现在没了那层关系在,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张灵花见张贵妃受了“训斥”,插话道:“人家现在可是陈家嫡出的大小姐了,哪儿还管得上咱们这些穷亲戚呢!养这么多年也白养了。”   听到这里,就算张贵妃神经再粗,也听得出来这话里夹枪带棒的意味。说起来她同张家确实有几分感情在的,毕竟也是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但要细说,这感情到底怎么样,那还真有些不好说了。   张老夫妇,如眼前见的这般,一直就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从来没自己的主见。就算他们做下什么决定,也很快就会在别人的唆使下改变主意。张贵妃小时候可没少因为这个吃苦头。   张家孩子多,前头四个全是儿子,后来张氏夫妇捡了张贵妃回家,连着便生了三个女儿。儿女加起来足足八个,就算家里主事的是屠夫,偶尔能弄点油水回家解解馋,八个不大的孩子却还总是饿肚子。小孩里面从来不缺竞争,每天都想尽办法在父母面前争宠,就为了能让父母偏心,给自己多分点东西吃。   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妹妹,时常被自家兄弟姐妹使绊子栽赃陷害,张贵妃小时候就是在这样拥挤激烈端的小屋子里,不甘厌烦地过了一年又一年。于是她总是疯狂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离开这种泥巴堆一样的生活。   说她爱慕虚荣也好,贪恋权财也罢,反正她是从没想过一辈子窝在那种小地方的。   等她抓住机会,进了宫之后,一切才渐渐好起来,同几个兄弟妹妹的关系也缓和了。   那些人有求于她,已经很久没露出这种嚣张气焰。   张贵妃懒懒放松身体,翻了个白眼往后一靠。   她倒不是很贪恋那些什么虚无缥缈的血脉亲情。这么些年对着张家人掏心掏肺,整个京都的人都听过她张贵妃护短的名声,还真以为她是个为了张家能豁得出去一切的人,传着传着,连张贵妃自己都快信了。   大概是人一步登天,突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时候一群人跑到面前来可怜巴巴的,她才打起精神。就像是给自己找事情做一般,护犊子一样护着张家,转眼就是十多年。   当年可怜巴巴的人,如今绫罗绸缎,盛气凌人,翅膀也硬了,张贵妃突然就有些腻味。   张家人此时却还是没有明白状况,仍旧谴责地看向张贵妃。牛氏倒是心细如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可事到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张家人都说了个遍,她心里头到底还是想借着众人逼一逼张贵妃,好叫她多在自己儿子的事情上上心,于是便低着头不说话。   张灵花刚刚被张贵妃堵了一句,因着小时两人时常吵嘴,她也算是领教过张贵妃骂人的厉害。同时心里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觉得以后自己可能同张贵妃一齐住在宫里侍奉皇帝,便没再说话,不打算彻底得罪张贵妃。   这时候张老二的媳妇儿又跳了出来。   “娘娘,您可得管管我那儿媳,实在太不像话了。哪儿有做儿媳的撺掇定康和他娘生分的?当初就不该娶这样的败家精进门,旁的不会,挑拨离间的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牛氏还等着张贵妃说自家儿子的事呢,没想到她那搅事的二嫂又出来碍事。于是那嘴角越撇越下了,心里暗暗呸了声。   当初谁不知道,她这二嫂可是哭天喊地,说自家男人没出息,硬是给哭回来一个郡主儿媳。如今可倒好,做郡主的婆婆做够了,该占的便宜占尽了,就开始发牢骚了。   呸,别人家想娶郡主都娶不到,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的。不过自家成端那德行名声的,她也不求什么郡主了,能有个出生清白性子强势能把人压制住的就行了。   牛氏想到自己儿子,顿时愁眉苦脸。   张老二媳妇儿还在那儿说个不停,“这个儿媳我是真不想要了,您就当是为了定康好,看看能不能再给挑个性子温顺一些的。当然这身份也不能差,起码别比现在这个低,不然会让人看笑话,说我们定康落魄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比郡主身份还要高,不就只有公主了?   牛氏站在一旁,听完这话都呆住了。谁给她的胆子敢肖想皇帝的女儿?   张贵妃笑了声,纤长的手指上艳红色的指甲圆润,她举起手来,对着光打量一番,似乎上面有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   “你以为,你们有什么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7 23:18:33~2020-09-29 22:0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猫爹爹要吃饭 20瓶;亦亦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这几日段嘉瑾身体不好, 总缠着段嫣陪他讲话。于是段嫣在忙完事情后便打算回坤宁宫里,却没想到半路上撞见昌平帝。   看这方向,估计是去景仁宫的。   她余光一扫, 看到站在昌平帝身后的张成端,不禁挑了挑眉。不过她也没有多问什么, 只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昌平帝笑着问她:“泰清行色匆匆, 是何缘故?”   “阿瑾近些日爱听故事,儿臣便想着早些回去, 同他讲讲今日刚从书中看到的一些东西。”   段嫣并没有提及段嘉瑾身体不好的事情,毕竟作为中宫嫡子,他的一点小事情向来都会被传得满宫皆知。前几日病了一场, 不消一会儿各宫打探消息的人就过来了, 昌平帝自然不会不知道。   作为嫡子, 体弱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四处宣扬的事情。段嫣也不屑用体弱这一点去替段嘉瑾博昌平帝的怜惜。只要他还是皇后所出, 作为大雍目前唯一的嫡子,就没有人能越过他去,实在没有必要为了那么点恩宠耍小手段。   “听太医说,嘉瑾近来情况倒是还好, 比之以往,病态似乎轻了些。”昌平帝果然关注着段嘉瑾的情况。听到段嫣说起段嘉瑾,便沉思片刻, 而后对身侧一直面无表情的张成端道, “你姑姑这些日总是念叨你, 趁这回去看看她。”   “寻舟留下,其余人跟着成端去景仁宫。”   本打算亲自带着张成端去一趟景仁宫看张贵妃,碰上段嫣之后,昌平帝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江则璋前一年在京都举行了加冠礼, 昌平帝赐字寻舟,还将其留在身边做了御前侍卫。作为常年镇守边关手握重兵的江氏族人,如今竟被选在身侧成为心腹。昌平帝此举无疑是在安江氏的心,表达了自己十成十的信任,毕竟这御前侍卫可不是谁都能当得了的。   而张成端昨日还被关押在地牢内,虽然好吃好喝的,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却还是被人严密看管起来。今日才被昌平帝暂时提了出来,接进宫来让张贵妃看看,好教她安心。   听到昌平帝的话,他身后穿着不同于一般侍卫,玄衣玉领的四人低低应了声“是”,而后三人站在了张成端身后,唯留江则璋留在昌平帝身边。   张成端此人从小就一身冷厉,是京都令人闻之变色的混世霸王。不知道别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但就段嫣仅有的几个照面而言,这人都是压着眉眼,似乎下一个动作就是挥拳打过来。仅看模样就不好惹得很。   此时他走过来,脚步带风,段嫣甚至都能感觉到这人擦肩而过时不经意落过来的眼神,黑沉沉,冷冰冰的。   昌平帝说要去坤宁宫,自然也没有耽搁。段嫣站在他身侧,另一边是玄衣玉领,身高腿长的江则璋,他脚步没变,身子也没有侧过来,眼睛却很快地眨了眨。   江则璋前几年还在学堂内当段启的伴读,但到了后面年纪渐长,实在有些大材小用。昌平帝才免了他每日的陪读,调到身边来做事了。   很快就到了坤宁宫,王皇后正在处理宫务。段嘉瑾坐在靠椅上,面前放了一碗药。宫婢正苦口婆心劝他喝药,可他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空气一般。   那宫婢急得都快哭了,段嘉瑾却依旧不为所动。   门口传来一点声响,段嘉瑾立即警惕地转头看去,远远地就瞧见了那道鹅黄色的身影。他瞳孔一缩,立即站起身,抢过宫婢手里的药嫌弃地喝了一口。   然后等段嫣越走越近,快到门边的时候他便丢下碗可怜兮兮地冲过去,扑进段嫣怀里。   “阿姐,药好苦啊!”   段嫣看了眼呆愣在那里的宫婢,又瞥了眼桌案上几乎没有动过的药碗,一手按住段嘉瑾的头,语气平静到听不出情绪,“很苦?”   段嘉瑾瑟缩一下,但很快又挺起腰睁大了眼睛。   “当然苦!但我还是喝了,喝了那么多哦——”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没什么肉的脸颊硬是挤出个酒窝,眼巴巴看着段嫣,“阿姐,真的好苦啊,我已经喝了,剩下的可不可以不喝了啊?”   “你说呢?”   听到这没有感情的反问之后,段嘉瑾脸色瞬间一变。好似方才央求人的不是他一般,眨眼间就冷了一张脸,表情不善地回到了桌案那边,背对段嫣而坐。   “这是怎么了?”昌平帝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他一把将人从身后抱起来。段嘉瑾本来也没生气,只是为了躲喝药而已,这时被人这样突兀地抱起来,顿时就吓得不敢乱动,嘴抿得紧紧的。   段嫣不着痕迹皱了皱眉,见他略有些慌张地转过头来找自己的模样,便又平了眉头,冷静望过去。段嘉瑾愣了下,而后就好似一瞬间安稳了似的,平静下来。   他拍了拍昌平帝的肩膀,面无表情道:“父皇你吓到我了。”   分明脸色苍白,沉着张脸的时候却莫名让人觉得自己理亏。昌平帝将人掂了掂,感受一下重量,然后从善如流道歉:“是父皇的错。”   说是这样说,却也没将段嘉瑾放下来。   他随口问道:“方才是不是又耍小性子不肯喝药了?”   段嘉瑾说一不二惯了,除了段嫣,一般还没谁敢违逆他。此时昌平帝抱着他不撒手,他便抬眼直直看向昌平帝,毫无畏惧。   昌平帝在位十数载,积威甚重,一身气势刻意显露出来的时候甚至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他饶有兴致地垂下头,看着段嘉瑾,父子两似乎在进行着什么较量。   段嫣静静看着那两人,不曾出声打断。   虽是中宫嫡子,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备受期待。那时候就连坊间,都在悄悄议论这一胎如果是男婴的话估计就是大雍未来储君了。   但这些声音都在段嘉瑾出生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唱衰的言论。   宫里头倒是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这些闲话,但不提并不代表着事情不存在。段嘉瑾自然也是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就算是还不会说话的时候,都一脸睥睨,仿佛无师自通,生下来就带着这样的神情。   段启性情温顺,从不与他有龃龉。段睿言语张狂,每见议会便要挑衅。段嘉瑾却并没有将这两人区别对待,不管是态度友好的,还是几次三番找茬的,他都远远看着,不亲近不抗拒。有时甚至像是置身事外,脱离那个躯壳在看着这场闹剧一般。   段嫣有时能感觉到,他虽然偶尔会因为段睿的挑衅脸色不好,但其实也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就像是看了本话本,会因为里面某个反派的恶行皱起眉头,但关上书之后就立马将情绪抽离出来了。   不管是段启,还是段睿,甚至后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都不被真正放入过眼中。   这种睥睨,说是与生俱来也好,故作强势也罢。但这就是段嘉瑾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如段启自小就表现出来的爱操心,段睿越来越盛的跋扈尖锐,这些都是人不可剥夺的一部分。   王皇后一贯主张自由生长,当年她没有插手改变段嫣的性子,只是顺着她的兴趣能力,给了最好的帮助。如今段嘉瑾,她更是不会强加束缚了。   段嫣曾问过,段嘉瑾这种性子,要在皇宫里生存下去该怎么办?   那时候王皇后反而让段嫣去想,段嘉瑾要怎么才能生存下去。   能力,身份,地位,权势,声望……   缺一不可。   不能说每个站在高位的人都是目下无尘,但既然站在高位了,目下无尘便不再是错处。   段嘉瑾既然是皇后嫡子,他生来就背负着士族的期望。御道之上,能加冕通行的只有一人,王氏领着士族站在他身后,前方千军万马,身侧悬崖风起,往后退一步,便是血流成河。   即使被人称为最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中宫嫡子,但实际上,从一出生开始他就无路可退。   既然注定了都要往那个位子上爬,生就了那样的性子又有什么关系?   段嫣垂下眼,吩咐宫婢将已经冷了的药端下去,再换新的上来。   那边昌平帝则率先移开视线,揉了揉段嘉瑾的头,将人放下来坐着,然后给他讲起了故事。   “听泰清说,你近来喜欢听故事。你先听听父皇讲的这个。”   昌平帝讲的是兔与鹰的故事。孤兔年老体衰,鹰却正好壮年,鹰欲捕兔,却发现四周凶禽虎视眈眈。   “吾儿觉得,那鹰该如何捕兔?抑或是该中途放弃?”   段嫣坐在两人身旁,听到昌平帝这话,神色微动。   赵国四面强敌,国主年迈,继任者昏庸,恰如一只孤兔,吊着最后一口气半只脚迈入黄泉。鹰便是昌平帝,盘踞在赵国邻边,对着孤兔身上的肥肉垂涎欲滴。其余四国虎视眈眈,局面僵持不下。   或许只是随口一问,不管回答得如何都无伤大雅。也或许是昌平帝沉思已久的考量,一句话说错便永远踢出可考虑的范围。   段嫣不知道段嘉瑾能不能明白其中意思,她垂着眉眼,却也没有给任何提示。   往那个位子爬,终究是要过关斩将。今日她能帮,明日后日,再往后的无数日子里,她却是不能代替段嘉瑾,替他做下决定的。   于这寂静中,段嘉瑾的声音显得格外稚嫩。   他看向昌平帝,慢吞吞说了一句什么,段嫣垂下的眼慢慢抬起,视线落在昌平帝表情没有变化的脸上,再落在他骤然深沉的眸子上。   已经知晓这场考量的结果,段嫣便不再关注。她转过身,接过宫婢重新端过来的药碗,“该喝药了。”   ……   张成端进景仁宫的时候,便见到一群人脸色讪讪的围在张贵妃身边,张贵妃则是神情冷淡。   “我的儿啊!”牛氏第一个看见他,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扑上去拉着张成端上上下下打量好久,“他们没拿你怎么样吧?谁敢动你,你同娘说,娘就算是豁出去那条命也要同他拼了!”   张成端眉生得浓,压在一双本有些轻浮的桃花眼上,瞬间就显得眉眼深深,戾气十足。他没什么表情,仍由牛氏问东问西。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都围上来嘘寒问暖。   张成端扶了把有些踉跄的张家老太太,走到张贵妃身边,倒是十分规矩地行了礼。   张贵妃摆摆手,让人起来。“陛下让你过来的?”   张成端淡淡“嗯”了一声,似乎是从鼻腔里溢出来的一点声响,配着那张煞气冷然的脸无端让人觉得惧怕。   张贵妃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时候也算是看在后辈的面子上,没再给张家人没脸。   “多日不见,你便同你母亲她们说说话。本宫也乏了,你们自说话去罢。”   说完这句话,张贵妃便懒懒离开了。   留下张家人面面相觑,脸色各异,方才听到昌平帝时眼睛就亮起来的张灵花见张贵妃走得这么干脆,脸色也不好看了。   牛氏却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还上手去撸他的袖子,看看有没有伤口,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说着,又提到了成亲的事情,牛氏小心打量着自己儿子的神色,试探开口:“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家世什么的都不要紧,只要性子好,你喜欢,娘就给你提亲去。”   张成端抽回被牛氏攥着的手,慢慢将袖口抚平。他未曾抬起眼,待听到牛氏问及这件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却很快就恢复正常。   “没有。”   他声音很凉,似是风雪里磨砺出来的沙哑,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千里之外常年皑皑的上阴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9 22:06:32~2020-09-30 23:4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rphan 50瓶;今天也是小可爱鸭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张成端也只是暂时被从牢中提了出来, 同张贵妃见过之后自然还是要回去待着的。   牛氏同儿子见过面后,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张家人在张贵妃这里吃了个大亏,也是灰溜溜出了宫。只不过回程的路上, 张灵花找了个借口同张家众人分道而行。   张灵花坐着的马车绕过一个胡同,在一间茶楼下停了下来。她往四处看了看, 按耐住内心的激动, 平复下心情之后才拎着裙摆故作端庄的进去了。   她熟练地同迎上来的伙计说了句“天字间”,那伙计就带着张灵花走到了一间隐僻的房间。   敲了两声门, 里头传来女声,“进来。”   于是张灵花推开门,把自己的婢女通通留在门外, 独自进去。   里面坐着个打扮讲究的中年妇人, 法令纹深深, 见到张灵花, 她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张灵花之前还能沉住气,一进到这个房间里瞬间就装不下了。她气急败坏,坐在那妇人面前, 身体前倾,语气焦急:“那贱人今日有些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儿?”那妇人两只眼睛就跟淬了毒似的,光看着就让人心底生寒。   “就……今儿个对我们摆脸子,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 还敢给我摆脸子!”张灵花越说越气, 恨恨往桌上一拍。妇人轻轻瞥她一眼,张灵花又立马讪讪收回了手。   约莫半月前,这自称袁氏的妇人就找上了她。说同张贵妃有仇,但自己一个人又势单力薄, 所以想和她联手。张灵花起初并不把这袁姓妇人当回事,但她一直就看不惯张贵妃,明明都是一个山窝窝里出来的,凭什么她就能做那金凤凰,现在住宫殿身边还仆从成群,而她就得是个嫁过屠夫的寡妇?   所以张灵花和对方联手了。   但随着慢慢接触下来,张灵花就算脑子不算聪明,也看出来这袁姓妇人并不像起初说得那样势单力薄,相反的,她身后有人。张灵花并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庆幸。庆幸这么厉害的人是要对付张贵妃,而不是对付自己。于是那之后张灵花简直就对着袁姓妇人马首是瞻,指东不往西。   这回煽动张家人一齐进宫,其实就是袁氏的授意。本是想借着张家众人,逼迫张贵妃去把张成端捞出来。却没想到中途出了偏差,张贵妃态度大变。   “你们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见张灵花老实下来,袁氏也就收回眼神。她理了理袖口,开始问张灵花话。   张灵花仔细想了想,回道:“也没有说什么旁的话,只不过同咱们之前想的差不多,都是催她去找陛下,好把张成端那小子救出来。”   “你没有说多余的话?”   听到这句,张灵花一顿,然后嘀咕道:“又没当着她的面提,再说了,要是我能进宫受宠,再把那贱人挤下去,不就更好了吗?”   袁氏的眼神不着痕迹落在张灵花写满岁月痕迹的粗糙的脸上,再落到她缠得紧紧的腰束上仍然溢出的肥肉上面,脸色嘲讽,不过她轻掩着嘴角,张灵花也没发现什么。   “你想要进宫,我也能帮你。只要能把张贵妃拉下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有效,我都能帮你。”袁氏的声音很低,听到张灵花耳朵里是满满的诱惑。   她眼睛越睁越大。   宫中。   段嫣惬意地坐在椅子上,身侧含细端着西域进贡来的葡萄,用签子剥好了皮小心递到段嫣面前。   西域说是域,实则只是大雍境内的一个附属小国。常年进贡,对大雍顺从,以此换来庇护。其余五国国内也有很多这种附属小国,因着兵力国权等多种方面,他们并不被纳入国的范围,在六国中只能充当诸如郡县之类的辖地。   附属小国通常以特产盛名,如这西域便是以紫晶葡萄出名。每回到了这个时候,雍国皇宫内,后宫妃子们都喜欢用自己分得的紫晶葡萄的数量来衡量自己在昌平帝心中的分量。   段嫣眯起眼,葡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片冰凉的感觉。   “阿姐……”   段嘉瑾虚弱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段嫣恍若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闭着眼,享受身边诸多宫婢的伺候。   太医也说过段嘉瑾先天不足的毛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能慢慢养着。但段嫣想起淑妃曾有意无意地同她讲过某个故友先天不足,却日复一日坚持练习一套拳法,最后不仅身强体健,还打下了很好的底子,最后成了武林中有名的高手的事情。   当时段嫣试探着去问那拳法,淑妃似笑非笑,立马就让身边的静兮将一册泛黄的书递了过来。想来淑妃肯定是早就关注着这件事,还让外头的那些故友花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本拳法的。故而才能现在这般风轻云淡地将拳法拿出来。   淑妃的性子也不是什么能同人推心置腹的,段嫣默默将这事记在心中,并没有过多的在言语上表示自己的感谢。   虽然对淑妃放心,但每个人的身体状况终究是不同的。段嫣让人结合段嘉瑾的体制,再将那本拳法做了些改动之后,确认无误,才让段嘉瑾练了起来。   于是也就有了如今这幅场景。   段嘉瑾不过练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开始喊苦喊累。他惯来是娇气的性子,不愿意做的事情总是千方百计地逃开。段嫣估摸着要是让旁的人来监督,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忽悠过去,从而让他溜走。于是段嫣从一开始就亲自看着,不管段嘉瑾说什么,她自岿然不动。   “阿姐——”   那边段嘉瑾又开始磨人了,他总是有超乎段嫣想象的耐心,虽然性子恶劣,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格外坚持。似乎不达目的永远不会罢休。   这回也是这样,段嫣让他练拳,他抗拒无效,便打定了主意要让段嫣主动放弃。   “殿下!”含细惊呼一声,连手中装着紫晶葡萄的瓷盘都端不住了,焦急地看向摔倒在地的那个身影,“公主,您看这……”   段嫣这才抬起眸子往那边看了眼。段嘉瑾正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仰躺在地,身边好几个内侍都涌上去扶他起来。   “你去同他说,既然站起来了,那边继续罢。”段嫣掩着唇小小打了个哈欠,虽说是让含细去传话,但距离隔得并不远,她说这话的时候段嘉瑾那边也能听得见。   于是刚在内侍的搀扶下委委屈屈站起来的段嘉瑾,瞬间又体力不支脚下一软倒在地上了。   随后又是一阵嘈杂声,那些宫婢内侍也被吓得够呛。段嫣却是哼笑一声,“不仅今日,明日,后日,乃至之后的每日,我都是要来监督你的。你以为你还能回回都用这个招式不成?”   虽说不同于段嫣当年五六岁时,带着前世记忆那般有着成人的思维与智慧。但段嘉瑾与一般的五六岁孩童也有很大不同。毕竟谁家小孩儿会这般性情多变,花招百出?   段嘉瑾年纪虽小,却似乎早早便通了人情世故这一关窍。他总是轻而易举看透人用尽手段希望掩藏下来的东西,诸如掩盖在温柔笑意下的嫉恨,善意之下的算计。每个怀揣着私欲往他面前凑的人,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但也因着年纪小,他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有时也会因此烦恼暴躁,偷偷躲到段嫣身边,带着一种寻求庇护的服软。   段嫣让他练习拳法,他也并不是看不出来段嫣的本意。但有时候抗拒和不愿意就是来得突兀,更不用说五六岁的孩童,心思总是变得如同三月的天,捉摸不透。   段嫣也有那个耐心同他耗着,等什么时候段嘉瑾自己想明白了,或者说彻底明白自己不能改变这件事而认命的时候,她才会停止这样耗着。   两个人的耐心都出奇的好。段嘉瑾一次次企图避开练武师傅,又一次次被段嫣命令着,不得不摆开打拳的架势,抬手踢腿,一脸的了无生趣。   就这样折腾了约莫半刻钟,段嫣掐着时间,在段嘉瑾能够忍受的范围里总算让他练完了一遍拳法。江则璋就是这个时候过来了。   他还在门外的时候,段嫣就听到动静看过去。   高高瘦瘦的一道人影,一身玄衣倒是穿出了宽袍大袖的感觉,不像个武将,更像出名已久气度斐然的士大夫。   “公主。”江则璋很快就走到段嫣面前,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直视段嫣。他似乎并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这般大大咧咧的,但那目光实在纯然,让人生不起气来。   要说江则璋在昌平帝身边办事,是不可能不知道宫内这些弯弯绕绕的规矩的。那么他此时的行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就算大雍风气开放,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但段嫣为尊,江则璋为人臣,这般直视就是在挑衅。   不过,只要想到江则璋以往做过的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也就没人会想要去计较。   段嫣问他:“父皇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   江则璋眨了眨眼,说话的调子一贯和缓,带了点不知人事的茫然,“陛下说想见见四殿下,让臣带着四殿下去乾清宫。”   他说完这话,看了看段嫣这副悠闲的姿态,又看了看那边已经是真的没力气瘫倒在地,正被人小心扶起来的段嘉瑾身上,目光慢慢充满谴责。   段嫣咳了一声,避开江则璋的眼神。   也难怪昌平帝敢这般冒险,即使不相信江氏,却还是将江则璋这个江氏嫡子放在身边做御前侍卫。江则璋这种性子,实在是……   让人提不起劲来提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30 23:48:46~2020-10-02 23:5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江则璋一路护送着段嘉瑾到了乾清宫。昌平帝正在书房里, 面前摆着一盘棋。见人来了,他抬起头朝段嘉瑾挥了挥手。   “可会下棋?”   昌平帝神态很是轻松,他看着段嘉瑾, 像是个寻常的陪着孩子找乐子的父亲。段嘉瑾没有回答,只是以一种平静, 不解又警惕的目光, 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   昌平帝停下手里动作,语态温和:“若不会下棋, 过来,父皇教你。”   于是段嘉瑾这才慢慢走了过去。   “今日咱们父子两手谈一局,也就不讲究那些个规则布局了。全当兴趣, 下着玩罢了。”在段嘉瑾坐下后, 昌平帝笑着说。看那样子是想让段嘉瑾放轻松些。可段嘉瑾依旧脸上绷得紧紧的, 神情看起来严肃得很。   昌平帝也不在乎, 他继续道:“只要你能用子围住朕的棋子,不管多少,只要围住了,就算你赢。”   段嘉瑾不过只是个从未下过围棋的六岁孩童, 昌平帝却是接触围棋多年的成年人。虽说昌平帝也说了,只要段嘉瑾能围住一子,就算他赢, 但这份胜算其实还是不大的。   段嘉瑾没有退缩, 他嘴唇抿得很紧。   明明昌平帝说那些话的时候, 不管是神态还是语气都称得上是温和,却没有让段嘉瑾放松一丝一毫,甚至手指攥得更紧了。   要是段嫣在这里,一定能发现段嘉瑾的异常。但此时书房内只有昌平帝, 他看似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数不清的考量与试探,直接刺激了本就十分敏感的段嘉瑾,让他升起警惕,从而造就了如今这局面。   有些人生来就是狂傲且不甘落后的,段嘉瑾即使年幼,这种性子也没有打折扣。他浑身紧绷着,跪坐在棋盘前,双目直视昌平帝,俨然是战意凛然的模样。   他大约明白昌平帝想要干什么,又因着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里面的意思。天生的骄傲却让他顺从本意,如据守领地的孤狼,未曾退后半步。   昌平帝慢慢笑了,没有留手,黑色的棋子倏地落在棋盘上,于寂静书房内,发出清脆声响。   大雍定国之初,□□高皇帝于静室对弈,择其三子为储。   大雍建宁年,圣祖皇帝三棋局定东宫。   ……   棋局如政局,见棋如见人。   *   自从那日在宫中见过张成端之后,张家人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也没谁谁再敢说张贵妃闲话,就连张灵花都安静了下来。   可张家人还没等到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张家老二,就那个儿子娶了郡主,妻子前几日还在宫里埋怨张贵妃的张家老二,又被人告了。   那日京兆府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衣衫褴褛的老妪痛哭着陈述张家老二一条条罪状。说他侵占民田,谋财害命。在京都外圈了大片的地,不顺从的人通通都被灭口了。老妪一家八口人,只有她逃了出来,其余都被折磨致死。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围观者又惊又怒,不平之声盖过了京兆府官员们难看的脸色。   虽说世间各种草菅人命官官相护的恶心事情层出不穷,但都隐于暗中,即使为人所知,也是一点半点的边角。这回却是血淋林的,剥开来放在日光下任人观看。其中提及的残忍手段,即使是阅尽千帆者依旧是心有不忍火气频发。   张家人听闻这件事的时候,登时慌了。张老夫人连忙差人去找不着家的张家老二。   说起张家老二张好武,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却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在张家随着张贵妃发达,搬进京都享福之后什么不好的习性都学了个遍。所以张家人也没有那个底气,说张好武是清白的,完全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可事情往往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张家老夫人派出去找寻张好武的那老仆,也不是什么善茬。他看着张家人面色焦急,听着外面的消息,便知道这件事情情况紧急。但同时又觉得他们张家背靠张贵妃这座大山,最后定然还会向往常一样平安度过。   于是他就想着来一出“雪中送炭”,在这种危急的关头,要是他豁出身去找到张二老爷,并把人带回去,一定会得到重赏的。   那老仆越想越激动,为了快些找到张二老爷,还私自动用了张家的马车,趾高气昂地指挥着旁的仆从给他套马,驾车,威风凛凛地就从张家出发了。   张老二白日的时候就窝在赌坊,那老仆对他熟悉得很。便让人一个劲儿地往最热闹的赌坊那边驾车。但大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哪里有空让车马通行?   “叔,人太多了,要不咱们还是下来吧?二老爷也不会跑了,咱们总能找到,不急这一会儿。”驾车的人瞅着前面的人流,面色担忧。   “废什么话,就这样过去,能出什么事?”老仆嘴角一垮,抢过他手里的鞭子,狠狠往马屁股上一抽,“咱们有贵妃娘娘罩着,怕什么?这些个人又死不了。”   突然被抽了一鞭子,马匹受惊,长嘶一声后前蹄扬起,疯了一般往前面窜。   原本拥挤的街道上顿时一片尖叫,小孩儿哭叫着,商贩的东西滚作一地,白发苍苍提着新吊起来的鱼的老丈被马蹄踢翻,地上漫开刺眼的血渍。   “张家纵仆行凶,如此恶行实属罕见。”   “为人不义,不修德行。张家二子抢占民田,草菅人命,并无任何悔改之意,按照律法,不应宽恕。”   “张家人为祸京都已有十数载,怨声载道,坊间哀声一片。愿陛下体察民情,为民除害。”   “妖妃当道,望陛下收束心神,切莫被蒙骗。前朝亡国之鉴,难道还不足以让陛下警醒吗?”   折子像雪花似的递进宫,言辞恳切,句句在理,还有甚者直接大骂张贵妃红颜祸水,是大雍不得不除的祸害。   可见张家确实是惹了众怒了。   张家人听着外面人人喊打的架势,彻底慌了。于是偷偷让人准备好马车,又一次想进宫。但这回张贵妃却没有见她们,明摆着是打算晾着她们。   以往不管闯下多大的祸事,只要有张贵妃,就没有摆不平的。所以张家人就算是刚惹下事的时候心内稍有惶惶,下一次却又是变本加厉。让张贵妃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们摆平,渐渐也就成了习惯。   可这次张贵妃却是打算撒手不管了,坐在马车里,正在宫门外的张家人一听到这个消息,懵了一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老身乃是贵妃娘娘的母亲,你看是不是传错话了?她怎么可能不见我们?”张老夫人一大把年纪了,这时候差点就背过气去。   唯一的救命稻草居然没了,他们这时候才感觉到溺水的窒息感。   其余几个妯娌也纷纷上去质疑侍卫的传话,“贵妃娘娘待我们向来和善,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定然是你弄错了,我们赶时间,没空在这儿耗着。先放我们进去。待我们进去和贵妃娘娘好好说说,她不会怪罪于你的。”   侍卫脸一板,道:“没有传令,就是不能入宫。就算是皇后娘娘的母家,也是要守规矩的。”   张家一众女眷被堵在宫门外,好说歹说,那些侍卫都不肯让她们进去。最后只能咬着牙满脸怨恨,灰溜溜的回去了。   宫内。   段嫣耗费许多功夫才让段嘉瑾再次练完一套拳法之后,昌平帝又让江则璋来接段嘉瑾了。去乾清宫究竟是为了何事,段嘉瑾不曾主动开口,段嫣便也没有问他。   待段嘉瑾走后,张贵妃来了坤宁宫。   两人闲谈的时候,张家人正在宫门外,要想入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原本宫妃的亲眷是不能随意入宫的,但是张贵妃得宠,也就不必遵守这条规矩。不过就算是这样,张家人入宫也得提前几日递好牌子,才能进宫。如今她们却直接到了宫门外,连一两天的功夫都不愿意等。   看样子是急得不得了。   段嫣想到这几日张家出的事情,便知道那些人的来意了。早些时候她就说过,张家人总有一日会闯下大祸,牵连张贵妃的,于是此时也不免叹了口气。   但张贵妃的态度却着实让段嫣吃了一惊。   她竟然直接让人去回了宫门外的禁军,说不曾召张家人入宫。那意思就是不想见到张家人了。   往日从不肯让张家吃亏的人,现今却让张家人吃了个闭门羹。   段嫣挑了挑眉,神色耐人寻味。张贵妃一转头就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眼睛一斜,道:“你这丫头还在这儿看热闹?”   段嫣笑了笑,见张贵妃似乎也不避讳这件事,便给自己解释道:“您先前总是纵着张家人,无怪乎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怎的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张贵妃支着头,染得晶莹的指甲泛着微光,她眯起眼睛似乎想附庸风雅一回,吟首诗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最后却败下阵来,索性大白话。   “我对他们好了这么多年,那劳什子恩情早就还完了。要说早些时候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也想着以前的日子确实太苦,就想着让他们也舒心一回。没成想这胃口倒是越养越大,从前倒是不觉得,现在却是突然开窍一般,想起那一桩桩事儿,就觉得生厌。”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段嫣笑眯眯地来了个总结。   张贵妃细细琢磨这句话,最后也不否认,还满脸认同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不错。”   “那就任他们这般?”段嫣问了句。   虽说张贵妃现在不打算继续惯着张家人了,但这回的事情不简单,一旦张贵妃放手,张家就彻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段嫣并不是同情张家人,她同张家从未接触,丝毫感情都无。张贵妃却不一样,虽然现在她口中说着厌了张家人,但当他们真的出了事,她哪日回忆起往事来,说不定又会神伤许久。   故而段嫣才有这么一问。   听到这话,张贵妃果然安静下来。她拨弄着手里的东西,眸子低垂,沉思着。   良久,她才慢慢开口。   “要说一下子就这么断了,想也是不可能的。况且歹竹出好笋,就算我那些兄弟姐妹尽是一肚子坏水的,小辈里头却是还有不错的,要是真全折进去了,那我可得心疼了。”   说到后面,张贵妃渐渐笑出声,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段嫣一眼,绕是段嫣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2 23:54:27~2020-10-03 23:0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NA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张家人没能见到张贵妃, 回到家中之后就彻底乱作一团。张灵花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虽然说十分想看到张贵妃失势的模样,却一点儿也不想看到张家倒台啊!   张家要是没了, 她难道还要回到那破山坳里头,去给那个死鬼守寡不成?   慌得没有办法, 张灵花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袁氏。但是向来是袁氏联系她的时候她才能见到人。这会儿张灵花想找人, 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点联络袁氏的方法都不知晓。   担忧受怕地等了几天,袁氏终于又让人传消息过来了。这回张灵花连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没, 一听到消息就连忙让人备了车马,急急赶往两人见面的茶楼。   “袁姐姐,你说现在可怎么办才好啊?先前不是说好了, 只是找人做戏罢了, 等张有花那贱胚子上钩了, 你再找人把事情压下去么?怎的现在闹得越来越大了?”   张有花是张贵妃未入宫时的闺名, 张灵花的名字也是张家夫妇照着张贵妃的名儿取的。所以张灵花厌恶极了自己这个名字,每回念起张贵妃的闺名时都一副憎恶至极的模样。   “我是说了,等事成之后找人把事情压下去。”袁氏还是冷冰冰的,张灵花的焦急紧迫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可现今事情没办成, 张贵妃滑不留手,丝毫不上钩,这件事自然不能就这么让它停了。就算我体谅你, 想停下来, 但你觉得我身后的那些人, 会愿意如你我所愿?”   见袁氏这近乎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姿态,张灵花脸刷的一下全白了。她明白过来,这件事是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其实,让人去告发张老二, 这件事张灵花自己是知情的。不光如此,她还在这里面掺了一手。   当时袁氏的意思是,只要张家遇到的危机越大,张贵妃就算是再不想管,也会迫不得已拉他们一把,到时候她就彻底抽不开身了。只要张贵妃去皇帝面前替张老二说情,就一定会惹怒陛下,且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就会有损。到时候她张灵花乘虚而入,不仅能把张贵妃挤下去,她自己也能坐上那人上人的位置。   而张灵花之所以笃定,张贵妃一旦为张老二说情就势必会惹怒昌平帝,那是因为张老二的罪名并不止明面上被爆出来的那些。实际上张老二做的事情,就算是昌平帝那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都会为此暴怒。   张老二爱赌,因此在赌坊里欠下了一大笔银子。这个时候有人找上他,不光给了他银子,让他去还上赌坊的欠款,还时常带着张老二吃喝嫖赌,两人不消几日便迅速混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那人就开始让张老二给他介绍朝中官员,或者是权贵亲眷。张老二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张贵妃的名头在京都却是很响亮的,几乎没谁想同张家硬碰硬,也不乏有一大批想要扑上来套关系的。于是很快,张老二就带着那人在京都权贵圈子里混开了。不仅如此,张老二还威逼利诱,让几个原本不怎么热络的人硬生生对他那好兄弟有问必答。   单纯只是这样的话,那还没什么。但关键是,那所谓的同张老二一见如故的好兄弟是他国派来的探子。不过花了些银子就让张老二死心塌地,还带着人打进了京都圈子里,仗着自己的身份不知道给他开了多少方便之门,泄露了多少消息。   就张灵花从袁氏这里听到的,张老二竟然还带着那探子,正打算往铁器上插手。要知道铁器可是一个国家的重中之重,完全被把控在官府手中。张老二不仅想要染指,身边居然还带了个别国探子!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张灵花有多害怕,后来借着这个算计张贵妃的时候她就有多激动。但是现在张贵妃居然完全没有同这件事扯上联系,留下来的烂摊子还得她自己来收拾。   张灵花差点把指甲掰断。   “但要说办法,倒是也有一个。就是不知道你们张家有没有这个胆子了?”袁氏不慌不忙,还卖了个关子。   张灵花听到有办法,眼睛倏地一亮。她急切地表示道:“您就告诉我罢,现今也就只有您能救我了!”   袁氏那张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破天荒露出个笑。她盯着张灵花,慢慢说道:“虽说陛下宠爱张贵妃,也愿意给她面子。但说到底,后宫里头说话算数的还是皇后。出身王氏,百年望族,执掌六宫。只要是皇后说的,不管怎么样,陛下都会好好考虑的。”   “是让我们去求那位皇后娘娘?”张灵花皱起眉,大觉不解,“我们张家可同她没什么交情。”   “你们确实是同皇后没什么交情。但泰清公主,你们若有心,倒是可以攀上点交情的。我记得你们张家,适龄的子弟不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几乎没人听不懂。   张灵花犹疑一会儿,想着自己在张家好吃好喝地被伺候的日子,然后便心下一狠,决定铤而走险。她做下决定后立马便回了张家,偷偷摸摸地找了张家老太太商量。   “娘,咱们如今只能这样了。难道您真的想看老二被抓走,咱们家破人亡吗?”张灵花拼尽全力劝说老母。   张家老太太原本还担心皇后同王氏找她算账,但张灵花又说:“姐姐现在只是同咱们置气呢!等咱们借着泰清公主度过这次难关,姐姐的气也正好消了,到时候她再去陛下那儿说说,就算是皇后也不敢来寻咱们的晦气。说不定就连那金尊玉贵的嫡公主也得嫁到咱们家来。到时候你可就有个公主孙媳妇儿了,说出去多有面子啊。”   老太太明显是被张灵花说得动心了,她拍了拍张灵花的手,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亲生的贴心,像你姐姐,终究是别人家的种,同咱们不亲呐……”   张灵花垂下眼睛,得意地笑了。   得到老太太的支持后,张灵花拿着袁氏给她的一枚玉佩,就开始让人传段嫣同张成端私定终生的事儿,一时间京都都传得沸沸扬扬。   张灵花的算盘打得好,只要皇后同王氏看重段嫣,不想这个唯一的嫡公主被牵扯进他们张家的事情里头,就必须替他们把现在这些事情摆平。而且皇室极看重面子,她们手里有段嫣贴身的玉佩,这可是铁证如山,段嫣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扯出去,就只能同她们张家绑在一块儿了。到时候就算再不情愿,说不定皇帝都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放张家一马。   可算盘打得再好,也终究是别人棋盘里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还妄想去操纵旁人。   当这个消息传进宫的时候,段嫣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条斯理站起身。像是早就知道一切,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没有问过昌平帝,段嫣直接带着侍卫围了钟粹宫。   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的架势。   钟粹宫内,宜妃不惊不怒,仪态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唇边带笑,看着走进来的段嫣,身边的宫婢不见人影。段嫣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偏头同身边的侍卫交代了一句,然后便不再废话,直接让人将宜妃绑了起来。   宜妃没有挣扎,甚至主动伸出双手,神色镇定。   “泰清公主这是何必,为那些个恶人出气也不怕损了自个儿的身份?”   段嫣离她有些距离,静静看着宜妃丝毫不惧的模样。   她此时说这些话,就间接承认了张家的事情是她一手策划的。甚至还打着替□□道的幌子,段嫣阻挠她,就成了什么罪大恶极之辈。   段嫣不说话,宜妃便张狂笑出了声,脱去宫妃的皮子,一下子变回那个将门之女。她高声道:“张家人本就该死,欺男霸女,害人性命。本宫只不过让恶人受到惩罚,你却为了一己之私,视正道于无物。任那些恶心的东西逍遥快活,泰清,你扪心自问,不曾感到过后悔羞愧吗?”   宜妃目光烈烈,那眼神似乎能照到人心里去。恍然真的是个侠气十足嫉恶如仇的高洁之人。段嫣轻笑一声,扬起手,“你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也是为了替□□道?我倒是没您这么多大道理,只不过顾着自己的小家罢了,若有人敢来犯,想尽办法,势必诛之。”   说完,段嫣的手放下,殿内的侍卫也纷纷拔出了刀。   “钟粹宫遇袭,江氏不幸殒命。您看,这同您当初溺毙芙鹃时的手段,是不是有几分相似?”愈发阴郁的段妘出现在段嫣身后,她沉着脸看向宜妃,瘦得颧骨突出的脸上扯开狰狞笑意。她喃喃自语,“啊对,还要将这殿中的花瓶器物都打碎了好,就如当初您说过的,把我同芙鹃的头发衣物扯乱,好制造出争斗溺水的模样。”   “您看,我学得像不像?”   宜妃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诧,但很快就收敛起来。她看着慢慢从段嫣身后走出来的段妘,扯了扯嘴角,“倒是小瞧你了,这些年倒是挺能忍的。”   段妘没有再说话,神色尽是畅快。   殿中很快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器物破碎声。   就像段妘所说,她们要营造出这样一个表象来,就算有人不信,这也是必须要准备的。   其实段嫣有更加安全的方法,不必像现在这样冒进一定要将宜妃诛杀在钟粹宫内。但夜长梦多,宜妃此人又向来诡计多端,总是让人防不胜防。段嫣不敢打赌,因为一个不小心,她身边就会有人惨遭毒手。   张家人确实是恶行累累,其中有些人更是罄竹难书。但段嫣并没有被宜妃绕进去,张家是一回事,她要对付宜妃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将两者牵扯起来。再说宜妃设计张家,并不是她口中说得那样嫉恶如仇,只是张家人的身份正好适合她用来对付张贵妃同她们罢了。   段嫣也知道自己这回除掉宜妃的行为,势必会引起昌平帝的警惕。但事无两全之法,段嫣只能则其利而行,至于昌平帝的警惕,日后总有办法消除的。   她一直关注着宜妃的动静,这回张家出事,她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就是宜妃。在宜妃联合张家人在外面散播她的谣言的时候,段嫣就知道,除去宜妃的借口来了。   作为嫡长公主,有什么比自己的名声更重要的东西呢?她只不过是因着一个宫妃下作的手段气昏了头,让人把她绑起来惩戒一番,却没想到里面混进了刺客,宜妃也在这场混乱中不幸身陨。   就算他们不信,可又有谁能拿出证据来,让她偿命?   段嫣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硬下来,在这宫里,有想要护着的人,就必须狠下心。有些不稳的呼吸也慢慢平静,段嫣没有移开目光,她看着宜妃,轻声道:“去吧。”   一直守在段嫣身边的侍卫提着剑快步走到宜妃身边,挥起剑,剑光冷冽,眼见着宜妃就要命丧于此了,外边儿却传来声音。   段嫣眉头皱起,昌平帝怎么来了?还来的如此凑巧。   但事到如今,退一步便是满盘皆输,段嫣冷声道:“动手。”   只要在昌平帝进来之前除掉宜妃,事情就还不算糟糕。   下一秒,利刃破开衣物,刺进血肉的声音响起,那侍卫举着长剑,却就那样双目微睁地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屋内部分侍卫突然反戈相向,宜妃被离得近的一个隔开手上的绳子,然后很快站起身接过长剑,嗤笑一声,“你手段还是嫩了一些。”   外边昌平帝的动静越来越近,如今宜妃却恢复自由,显然已经是一副死局了。   段嫣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她此刻冷静得仿佛无法产生作为一个人该有的情感。   只要宜妃不死,昌平帝进来之后就一定会阻止她除掉宜妃,甚至以后她都没有可能再寻到像现在这样的机会。但从原本的目的上来看,她除掉宜妃也只是为了不让王皇后等人受到伤害。   那么,只要能达到某种平衡,就算不能除掉宜妃。但只要能说服昌平帝将宜妃软禁起来,让她再也不能施展那些手段,那也不是不能接受。   宜妃显然也是知道自己此时的处境的,她在侍卫的保护下,很快就往外面冲去。   她想逃出皇宫。   段嫣来的时候,就在外面留了人守着,按照一般情况,宜妃是冲不破那道防线的。但是想到以往宜妃的能耐,段嫣还是往前走了一步,冷声道:“宜妃娘娘难道不想知道,您方才送出去的人怎么样了?”   这话说得突兀,没头没脑的。   宜妃却是动作一顿,原本游刃有余的神情消失不见。她转过头来,脸色一点点变得阴骘。   “看来宜妃娘娘是不信了,莫不是想让我把人领到这儿来?”见她停住,段嫣松开了紧攥着的手。   这一步,赌对了。   这时,昌平帝的声音从后面传进来,“泰清同爱妃,这是在做什么?”   段嫣慢慢笑起来,转过身,“只是来寻个公道罢了。”   宜妃身边那个宫婢不见了,段嫣进来的时候一眼便发现了这件事情。她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吩咐下去,堵住宫中的出口,势必要将那人找出来。   在这个关头,宜妃竟然舍身留在宫中当诱饵,也要把那宫婢送走。里头不是藏着天大的秘密,便是那宫婢的身份不普通。   不管怎样,宜妃显然是极看重那宫婢的。就算段嫣其实并没有抓住人,只不过口头上试探,便让准备好一切,只差一步就能逃离雍皇宫的宜妃,束手就擒。   段嫣在昌平帝面前低着头,她眯起眼睛,对那个宫婢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第69章   即使宜妃对于昌平帝来说, 已经不能算是一枚好棋了,但昌平帝还是不会轻易放弃这枚棋子。他是个狂妄而又小心的人,只因为宜妃出身江氏, 有着那么一点安抚与威慑江氏的可能性,他就会一直留着宜妃。就算这个人犯了在旁人看来不可饶恕的错, 也能得到他的原谅。   段嫣大致明白昌平帝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只要昌平帝插手这件事情, 不管宜妃做过什么,都能平安活下来。于是她退而求其次, 只要能将宜妃囚禁起来就行。   有着段妘的口供,与这回宜妃掀起张家大乱的各种证据。就算是昌平帝,也要顾及影响, 顺着段嫣给出的台阶下。   正如谈判之时, 比拼的不仅仅是明面上看见的东西。段嫣想要寻出一个平衡点, 让昌平帝接受对宜妃的处置, 也需要有自己的筹码。她身后站着王氏,有士族撑腰,王皇后诞下嫡子,后宫安稳。这一切都是她的筹码, 于是就算是昌平帝都得好好考虑段嫣的意见。   在段嫣条理清晰,列出了多条宜妃罪状之后。昌平帝看了她半晌,日渐威严的脸上让人猜不出端倪, 良久之后才似笑非笑道:“既然有罪, 便不能姑息, 就按泰清说得办。”   于是就这样,宜妃被软禁起来。   被人压下去时,她凶狠又冰冷地看向段嫣。看来是已经反应过来段嫣压根就没有抓住人,方才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但兵不厌诈, 此时胜负已定,说太多也没有用处了。   宜妃被压下去之后,段嫣立即开始清查钟粹宫中的宫人,发现确实是少了个宫婢,是日常跟在宜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名儿叫作扶芽。听那些宫人说,宜妃待这叫作扶芽的宫婢十分不同,亲近得很。   段嫣让人口述了那扶芽的模样,又召了画师按照人口述的模样,画了扶芽的画像。然后将这些画像分到侍卫手中,让他们按照画像寻人。   段嫣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宜妃会让人护着段睿逃走,毕竟作为她的亲儿子,背着母妃叛逃的名声在这宫中可不好过。只是没想到,宜妃竟然完全没有管段睿,只是让人护着那个小宫婢出逃,甚至连自己的安危都放在后面。   段嫣隐隐觉得,这个叫作扶芽的宫婢身上,藏着个大秘密。   各宫的宫婢都是有数的,略微一查就能知道是不是多出了人来。段嫣得到昌平帝的准许后,令人在各处设置关卡,以验明通行者的身份。但为了排除有人趁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赚钱,段嫣将自己的亲信都放在了各个关卡,让他们亲自守着,避免关卡处有人被收买。   或许是这件事在宫内闹得太大,让那扶芽得知消息躲了起来。一日的功夫过去,没有丝毫消息传来。反倒是那些一天之内经过好几回关卡,被耽搁了时间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在私底下恐怕已经积累起了一层怨气。   段嫣没有因此而打算撤掉关卡,而是早就想好对策一般,让人在关卡处都放上时兴的绢花或是碎银,每个被盘查的宫人都能领上一份,还派人去各宫打点好了。这一番动作下来,那些宫人过关卡时就更加配合了,并且段嫣还在宫中有了一批好名声。   “今日并无发现可疑之人。”   侍卫面色羞愧,汇报情况的时候深深低下头。   派出这么多人只为了找出一个宫婢,却到如今还没有半点消息,这简直就是直接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那侍卫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羞愧难当。   “乾清宫可派人去查过了?”   段嫣倒是没有动怒,淡淡道:“年龄不要局限于十多岁的妙龄少女,不拘性别。年龄上至五十,下至十岁,都要经过巡查。”   侍卫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睁大眼,抱拳一拜,“是属下愚昧了。”   在段嫣的提醒之下,宫中大大小小,或热闹或冷僻的宫殿都被搜了个干干净净,连老嬷嬷都没有被漏掉。   终于在第三日,侍卫们在乾清宫抓住一个形态可疑的老嬷嬷。擅长伪装的侍卫上前一看,竟然是涂抹了东西,伪装成这样的。   人被送到段嫣面前,洗掉伪装后同画像上的人一比,果然是扶芽。   瘦瘦小小的,一双眸子虽然惊慌,却还能看出里头的柔软。段嫣一眼便看出来,宜妃确实待这宫婢极好,没让人受过一点苦。只有一直处于庇护之下的人,才会有这样柔软无害的眼神。   “你是扶芽?”段嫣没什么意义地再次问了一遍。   “是。”在一片寂静之后,扶芽低声开口了。   她面容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但神态上却纯然得似乎只有十二三岁,恍若不谙世事。   侍卫将她随身携带的东西递到段嫣面前,是一把弯刀。刀鞘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握把的地方原先是鎏金的,现在已经脱落了大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段嫣拿着弯刀细细看过,转而问道:“几岁的时候在宜妃身边伺候?”   扶芽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朝段嫣一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求您饶过娘娘一回。”   段嫣翻转了弯刀,在刀背隐蔽的角落找到两个小字,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她抬了眸子,看向扶芽,“你且说说看,我为何要饶她一命?”   段嫣很狡猾地没有说出实情,扶芽也就不知道宜妃如今只是被囚禁,并没有性命之忧。段嫣只不过想借此从她口中获得更多的消息。   无所谓卑鄙,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段嫣也并没有说谎,她只不过是隐去了部分实情罢了。   扶芽咬着唇,面色纠结,看那模样已经动摇了。段嫣也没有催她。   有些人总是需要推一把才能往前动一下,但也有些人看似柔若,却总是在心中有一杆秤。她们早已经决定好要做什么,只不过是表面上惯性般的会显出一些犹豫来。   段嫣这时候要做的只是等待。   良久,扶芽坚定地抬起头,显然是已经决定好了。   不得不说这是个对风向局势把握得很透彻的人,不会做那些无用的抵抗。对手里的东西,能用上的都会物尽其用,充当筹码。   她没有逼着段嫣再三保证什么,直接就开始说自己知道的事情。   “您手上那把刀,是奴婢父亲年少时的贴身之物……”   在扶芽的讲述中,段嫣得知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主人公就是宜妃同扶芽的父亲。   这事儿要从如今的江氏大将军,也就是宜妃的父亲说起。   江氏大将军江宏远,起于微末,从军中小卒一步步爬上来,后来得到上司赏识,娶了上司家的嫡出小姐,也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婚后一年,两人育有一女,取名江梦,也就是如今的宜妃。但没过几年,那位元配夫人就因为感染恶疾逝世。而此时江宏远屡立奇功,官职已经慢慢超过原先的老丈人。说不上无情,为了稳定后院,也或者是为了稳固势力,江宏远在原配逝世半载之后,续弦了,也就是如今的这位江夫人。   宜妃的外祖一边大骂江宏远不念旧情狼心狗肺,一边将宜妃接了回来,亲自抚养。   就是在外祖家,宜妃遇见了袁介。   袁介比宜妃大上六岁,在宜妃还扭捏地躲在仆从后面红着脸不敢见人的时候,袁介就已经跟着袁家众人出入兵营,大笑饮酒,上阵杀敌了。   即使外祖爱护,宜妃在袁氏却过得并不如旁人想象中的好。在一大家子的袁姓人当中,宜妃这个外姓人,有着一部分的血缘关系,却又并不是真正的袁家人,她还是被同辈隐隐排斥着。   人在孤独的时候或许就会幻想出一个英雄来,当年年幼弱小的宜妃也不例外。   她长到这么大,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能见亲父江宏远一面。虽然袁家人都告诉她那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但宜妃心里并不这么觉得。江宏远沉默寡言,战功无数,每回见到宜妃虽说不是关怀备至,却总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珍视着的。   宜妃想回到江家,但那时候的宜妃却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从小养育她的外祖。   就是这个时候,袁介闯入她眼中。同样的沉默寡言,骁勇善战。一眼看过来就让宜妃有了依靠,安定了下来。借着各种巧合,两人迅速熟识。   袁介教她排兵布阵,观测敌情,也教她如何同人结交,维护情谊。十几岁的少女就这样彻底沦陷进去。宜妃的性子一日日开朗起来,她在袁氏有了看起来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整日呼朋唤友,不再形单影只。她也学着那些表兄弟的模样,练剑习刀,身影飒飒,成了无数人追捧的对象。   但袁介再如何优秀,也只不过是袁氏的家奴罢了。他的父母,乃至往上数几辈,都是袁氏的下人。说得好听点,袁介这是是袁氏的亲信,但谁都知道,这辈子,袁介身上的世仆身份是摘不下来的。除非他有什么天大的际遇。   再者说,袁氏当年将自己的嫡小姐下嫁出身寒门的江宏远,最后却得来那么一个结局,这回说什么也不会将宜妃许配给袁介的。   在所有意料之中,袁介同宜妃被袁家人隔开,宜妃也被送回了她从小就想回到的江氏。   而且不知道袁氏同江宏远怎么商量的,两家一齐决定,将宜妃送进了宫。就在宜妃得知消息的那天,数月不见的袁介出现在了江氏。他问宜妃愿不愿意随他走。   已是青年,眸子却依然如少年时那般干净磊落。冬日里,下着雪,袁介只穿了一身青衣,静悄悄站在窗外等屋内的少女回答。他沉默着,浑身上下透着疲惫,但神情是温和的,千里赶来只是为了一句回复。   年少时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你说不出拒绝的话,似乎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听之任之。袁介于宜妃而言,就是年少时,天上那朵最白的云朵。   但是最后宜妃还是拒绝了。   她看着袁介静静地来,静静地走,那个人的眸子一直那般包容,就连被拒绝时也是温和得出奇。   坐上马车,随着车队赶往京都的那日,雪下得格外的大。   白茫茫的天地之中,一人一马,青衣单薄。那人跟着车队,踏过风雪,最后被利刃穿心。鲜红的血四处飞溅,落在白雪上。   这成了宜妃入宫前最后的回忆。   袁介死了,死在袁氏同江氏的合谋之下。 第70章   听到这里, 段嫣想起宜妃同那位江氏大将军的关系。   两人明明是父女,关系却这般差。之前还以为是因着宜妃非如今这位江夫人所出,所以同另娶的江氏大将军之间有了隔阂。没想到实情竟然是这样。   不过, 段嫣笑了笑,她微微倾下身道:“若仅是这样, 宜妃也算是可怜人。但同我又有何干系?又同她草菅人命为非作歹有何联系?”   扶芽身子颤了颤, 她摇头解释:“娘娘曾经遭遇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会行事格外偏激。她只不过是想掌握权力, 为奴婢父亲报仇罢了。”   段嫣支着头,眸子冷然。扶芽说的这些于她而言尽是废话,她对宜妃的往事并不感兴趣, 也不想听什么感人的青梅竹马恋情。   若也只是这样, 那这回的谈话差不多就到这里截止了。   段嫣笑了笑, 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把人带下去罢。”   见她这样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扶芽咬住唇,眼中狠色一闪而过,她喊道:“公主留步!”   “您难道就不好奇, 奴婢的生父是何人,江袁两家又为何要对奴婢父亲赶尽杀绝吗?”   扶芽气息不稳,双手死死抓着裙摆, 她这话几乎是低低吼出来的, 嗓子又哑又沉。   段嫣这才停住脚步, “你且说来看看。”   这里才是重头戏,方才那些,只不过扶芽放出来的铺垫罢了。若能靠那些打动她,便能借此为宜妃争取机会。只不过算盘打得太好了些。   段嫣径直走到扶芽面前, 眸子低垂着。   “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想说,便莫再说了。”   袁介死时尚未娶亲,扶芽却自称是袁介之女。这个显眼的漏洞,段嫣怎么可能忽略,她方才不问,只不过是为了给扶芽留下一个借口罢了。   扶芽深深吸了口气,“当年,陛下即位不久,为了巩固朝野,向江袁两家隐隐透露出要让娘娘进宫的消息。”   说到这里,扶芽的声音带了点讥讽。   “江袁两家,那是多么的忠心耿耿啊。为了他们的君主,抛头颅洒热血,葬送了多少家族子弟?我生父,为了你们段氏的江山,战死沙场。我娘亲也因此郁郁而终。是,江袁两族是赤胆忠心,最后却连个弱女子都要算计上。什么心疼嫡出小姐,不忍心下嫁,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他们那是拿着娘娘当自己进贡的物件儿!”   “不过是没影儿的一个消息罢了,也不曾下圣旨,就诚惶诚恐地把娘娘献上去。还担心父亲活着碍着了皇帝的眼,在他送娘娘入宫的路上,派人截杀。也真是可笑,这样的人家竟然也会良心不安,把我这个没爹没娘的袁家人放到父亲名下。之前还说什么主仆有别,把我过户过去的时候却不这么想了。若父亲地下有灵,恐怕也会厌弃我这姓氏吧。”   段嫣没有说话,依旧淡漠看向此时已经神色激动起来的扶芽。   “江袁两家,对我们娘娘是有愧的。虽说家主明面上看着与娘娘生分,但暗地里一直在偷偷照顾娘娘。若有人真的对娘娘下手,一定会遭到江袁两家的报复的!大将军领兵驻扎边关,为了稳住你们段氏的地位几次命悬一线,袁氏更是无数青年俊杰战死,你如今却要迫害我们娘娘,你就不怕引起江袁两家的敌视吗?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扶芽仰着头,像是急于冲出束缚的困兽,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不甘与愤怒。   那双眼睛满含威胁。   蓦地,段嫣想起前不久同江氏的通信。   若有机会,希望您能宽恕小女几分。但犯无法饶恕之罪时,无需留颜面,任意处置。   那位江氏的大将军在信中这样说道。   对宜妃有愧?或许吧……   但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他人的愧疚。愧疚这种东西,能值几份钱?有时候,前一刻那人还在述说自己的愧疚,可眨眼之间,一个转身,那份愧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了。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凭着旁人的愧疚与保证,在这世上活得无忧无虑。借着那份愧疚,一世安稳。   却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翻脸不认人的绝情狠毒。   江氏大将军对宜妃确实是有愧的。这份愧疚也确实能让他为了宜妃付出。但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他付出的并没有超过他能够接受的范围。换个说法,江氏大将军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宜妃付出,而一旦超出那个范围,他就会无情地抛弃宜妃。   如今扶芽却信誓旦旦地说江袁两家会为宜妃撑腰,眼中的那份天真让人不忍再看下去。   皇权是什么?   那是无数人用血肉堆砌出来的,被人所神化的权力。   这世间还有很多诸如江袁两家这样的家族,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巩固皇位上人的权威,不惜将一切投注进去。他们就像世间最纯粹又最疯狂的赌徒,不计较利益,只管倾尽所有。   这种忠诚,令人望而胆寒。   段嫣没有回答扶芽,她静静看着地上女子的神色。最后说了句:“将她与罪妃江氏一齐关押。”   侍卫将扶芽带走后,段嫣也回到了坤宁宫。看着熟悉的环境,疲惫感突然涌上来,铺天盖地地让人难以呼吸。   她扶着柱子慢慢蹲下身,脑子有一瞬间眩晕。   维持着这个动作,段嫣想了很多。   她是大雍朝的嫡长公主,她母后是皇后,有个体弱多病的亲弟弟,还有根深叶茂的士族外族为后盾。昌平帝不能说十分宠爱她,待她却也不算差。   宫中人人见她脸带三分笑意,宫婢内侍不无阿谀奉承,一派鲜花烈火之象。   她是正统,或许在江袁这样无比忠诚的家族心中,她也值得他们舍身保护不计得失。   但若是段嘉瑾不能坐上皇位,那些如今看着忠心耿耿的忠君之臣,届时便会为了新皇,不惜脏了手也要成为清道者,除掉她。   即使她还是这大雍尊贵的嫡长公主,即使那时她可能已经手握大权,可只要她掉出正统之列,便会成为愚忠者最希望消失的存在。   皇权争夺中,从来不存在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场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如江袁两族那般,无数士族将赌注压在她这一派。她段嫣,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大雍嫡公主。在皇位争夺上,她代表的是四皇子段嘉瑾,代表的是大雍皇室嫡出。身后的士族给予矛与盾,希望她能为尚年幼的中宫之子开辟道路。   皇权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数千年后人们将其定义为封建□□,糟粕思想。如今却是无数人为之痴迷为之奉献的至高存在。袁氏崇敬皇权,为此送出了疼爱的后辈,江氏更是将其视为天旨,无不听从。如教徒信奉着神明,他们在皇权下含笑匍匐。   段嫣也不知道为什么越陷越深,她像是掉进了沼泽,动弹不得。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柱子,指尖在大力下已经渐渐变形,惨白地颜色,边沿渗出点点猩红的血。   “阿姐?”   段嘉瑾甩开身后的宫婢跑进来,看见段嫣蹲在那儿一下子就抿紧了嘴。他一改方才急匆匆的步调,小心翼翼走过去。   “别、别难过了。”   他也不问事情原由,吞下诸多话,故作成熟地安慰道:“你是不是要哭了?没关系,我先出去。”   段嫣蓦地回过神来,瞧见段嘉瑾装得很假的淡定神色,她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顺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   “找我什么事儿?”   段嫣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后悔追忆的人,方才想那些不过是一下子陷入魔怔了。回神之后心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对自己的目标也更加坚定了。   “听闻张家有个叫张成端的人?”见段嫣没事,段嘉瑾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好看的眉眼压着,时不时低低咳几声,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明明是已经听说过张成端那个人了,却还要来她这儿问张成端的事。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而且那态度就差把他不喜欢张成端写在脸上了。   段嫣找了地方坐下,浅浅瞟他一眼,“有又怎样?”   段嘉瑾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实在挤不出笑脸来,直接放弃。他板着一张脸,教育段嫣:“你年纪还小,不要这么快就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从话本……从含细那儿听说,好多故事里头的女子,都是因为年幼不晓事被人骗了感情。”   段嫣神色平静,抬眸看向含细,“是吗?还真是长见识了。”   她话说得敷衍,若是以往,段嘉瑾定然又要折腾许久,但这回他却是打量段嫣神色一会儿,然后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部分时候,段嘉瑾在想什么很少有人猜得透。那猜不透的人里面,有八成是用着揣摩幼童的心思在猜测他的想法,剩下两成则是跟不上他跳脱断层般的思维。   他生而聪慧,时而带了成人的事故狡诈,时而不谙世事幼稚得令人头疼。   但段嫣知道,这回只是为了来看看自己对张成端的心思。看出来她对张成端无意之后,他便干脆利落地走了。小小的一个人,倒是爱操心。   “等会儿你过去,亲自看着他喝药。”   段嫣沉思半晌,突然就抬头对含细说了这句话。她差点就忘了,现在差不多是段嘉瑾喝药的时候了。   另一边,从段嫣那边出来,回到自己寝殿的段嘉瑾松了口气。内侍端药上来,他只瞥了一眼,就十分冷静地往门口看去,没有发现人影,他不容置疑道:“你们都下去。”   内侍倒想劝小主子喝药,但一想到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嘴巴动了动,还是不敢说话,最后退了下去。   段嘉瑾不再看那碗药,从枕头下抽出话本,皱着眉开始研究。   上面写的是侯府千金与穷书生私定终生,最后却惨遭休弃街口乞讨为生的故事。   段嘉瑾抬起头,看了看那碗药,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话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张苍白冰冷的小脸上变得十分精彩,最后归于无奈。   他叹了口气,还是端起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含细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以前喝个药都像是割肉放血似的四殿下,竟然自己把药喝完了。   她捂住嘴,眼睛微睁。   段嘉瑾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含细,嘴里的苦味直叫他头晕脑胀,一句话没过脑就说了出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阿姐被人休弃乞讨为生的。”   含细:……   ? 第71章   含细看着面前这位四殿下, 一下子无语凝噎。但此时这场面,她也不好就这样让局面僵持冷着。于是一直以来见过的大风大浪给了她经验,让她脸上重新扬起微笑。瞥了一眼露出来的话本的一个页脚, 含细面色淡定地移开眼神,若无其事夸赞道:“殿下近些日喝药都不拖沓了, 想来是已经长大了。皇后娘娘也常说殿下自小坚毅, 能忍常人所能不能忍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殿下真是少年英杰, 不同凡响。”   段嘉瑾仰起脸,“真的吗?听你这么夸,爷心里高兴极了。”   分明是幼童稚嫩的声音, 段嘉瑾却硬是说出了阴森森的气氛, 他仰着脸看含细, 极为捧场地顺着她的话来了个捧哏。但乖巧不到三秒, 他立刻就落下了脸色。   “好了,夸完了?可以把那件事忘了罢。”   含细抖了抖,挣扎着觑着段嘉瑾的神色,试探道:“公主那边, 奴婢……还是要如实禀告的……”   殿中寂静了半晌,含细都开始暗自后悔进来快了,要是晚上几个步子, 就没这事儿了。没想到, 段嘉瑾却轻飘飘放过了她, 语气平静,且拖长了腔调:“啊,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头一次见这位主儿这么好说话,含细非但没有松口气, 反而更加紧张了。就好像是生平见过的最吝啬的财主,突然有一日放言不计回报赠予钱财,总让人联想起无穷无尽的阴谋。含细咽了咽口水,忍住直接转身就走的冲动,朝段嘉瑾行了个礼,“既然殿下已经喝完药了,那奴婢便先回去复命了。”   段嘉瑾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小小一团,他神色莫测地上下打量含细一番,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让含细走了。   直到回到段嫣居住的寝殿,含细才重重呼出口气。她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放缓脚步走进去复命。   “奴婢进去的时候,殿下已经先将药喝完了。”   段嫣点了点头,却见含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去问道:“还有旁的事儿?”   于是含细又将段嘉瑾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并说了在段嘉瑾处瞧见话本的事情。   那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段嫣直接给逗笑了。她没生气,却让人连买了数十本外头的话本,好歹检查过之后,就一股脑丢进段嘉瑾那处,让他几日内看完,写下心得。   至于为什么年仅六岁的段嘉瑾会接触到那些话本,段嫣倒是不觉得惊奇。段嘉瑾自小有自己的主意,鬼点子也多得很。她还记得去年深冬,就因着他身体不好,每逢冬日便要大病一场,所有人都不允许他屋子,生怕他受凉。   可段嘉瑾却硬生生逼着身边的内侍,从宫外找了个算命的江湖骗子,还言辞凿凿道那是宫外出了名的神仙转世言出法随的高人。花了银子收买那江湖骗子,让他说什么四殿下前世心有怨气,这辈子怨气难消才会这般体弱多病,唯有任其肆意游玩,心情畅快,身子才有好转的可能。   闹了这一大通,也只不过是段启同旁人谈天时说起过一句,冬日晨间的梅花露水用来泡茶最是清香,被他给听见了。段嘉瑾这人向来具有求证精神,而之所以具有求证精神,也只不过是喜欢看旁人说的话被证明是错误之后的震惊羞愧神色罢了。   这性子不可谓不恶劣。   因着想要亲手收集梅花露水,在证明他才是对的之后看到段启认输的表情,段嘉瑾拐弯抹角,一点儿也不怕麻烦,十分具有不折不挠的精神,骗了个江湖骗子进宫来。   当然,事后被段嫣冷笑着送了足足十坛的梅花露水,让他在三日内学会煮茶的一切步骤,并要用梅花露水同乌山龙井泡出一壶没有茶香的茶来,且还不能提前动手脚,也不能省略掉烹茶的任何一个步骤。   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嘉瑾,那回直接就给整得认输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提那劳什子梅花露水,别说旁人在他跟前提,就隐约让他听到一耳朵都不行。   于是这回,在不睡觉,不练拳,不下棋的空闲时间里被逼着看完数量巨多的话本,还被逼着用自己仅认识的字写下数千字的心得之后,段嘉瑾是连听到话本这个词就想呕吐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写完心得的段嘉瑾仰躺着,双目无神,身心俱疲。   ……   虽说张家的事是宜妃在背后操纵,煽风点火。但这些都是事实,他们犯下的罪并不会因为宜妃落马而被掩盖。张家老二为敌国奸细大行方便之门,仗着张贵妃撑腰在京都为非作歹,侵占民田,草菅人命。   张家老大为买官卖官牵线,插手朝堂。   其余人放利子钱的,纵恶仆行凶的,欺男霸女的,诸如此类,种种恶行,张家人几乎没个人身上都染着事儿。   一夜之间,原本富丽堂皇的宅院就被掀开最后一层遮羞布,露出里头早已经被蛀空了的摇摇欲坠朽木框架。   张灵花就更不用说了,诋毁皇室名声,意图算计公主,以下犯上,罪不可恕。   昌平帝既然同意段嫣的意见,将宜妃囚禁起来,自然也不会对这件事轻拿轻放。就像是特意准备的赏赐,也可以说是彰显自己的恩宠,昌平帝直接按照罪行轻重,将张家人抄了个底朝天儿。张灵花同张家老二一种罪行重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判了流放。   边关地界,风吹雨淋,日日劳作,足以让早就养尊处优的张家人痛苦地在这个地方度过后半生。张灵花曾经幻想的自己坐在坤宁宫宝座上的模样有多么千娇百媚尊贵威严,被流放之后的她就有多么的狼狈,简直如同丧家之犬,苟延馋喘。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家彻底倒下的时候,昌平帝却没动张家的宅子。就连里头那些个价值不凡的物件器具,官府派兵将前去扣押的时候,都有意避开了。是以那些东西都好好的留了下来。   除了人不再是以往那些人,整栋宅子,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   有心的人日日瞧着张家那边的动静,一日、两日、三日……最后竟瞧见那个在京都祸害众人的出了名的纨绔张成端好端端儿地回来了!   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般,张家还在,圣宠依然。张家依旧是那个旁人轻易不敢惹的张家,那些个儿事,就像是众人夜间迷迷糊糊做的一场梦。   张家的消息,自然传进了段嫣耳朵里。她听到这看似离奇的安排,倒也不动怒。张灵花同张家老太太算计她,总要承担算计不成的后果。一个流放边关,终其一生也只能苟活于荒凉之地,一个年老体弱,便住进了寺院,青灯古佛,用以清静心肠。   张成端虽说是同她传了些不好的消息出去,却也不是本人授意或同意的。冤有头债有主,段嫣也不至于迁怒到旁人身上去,再者说了,只不过是些流言蜚语,都在段嫣的预料之内,压根对她产生不了影响。   从前,张家在京都就是一个靶子。如今张家人几乎被关押了个干净,昌平帝却在这个时候特意留下张成端,无疑是让他成为了新的靶子,吸引着各方的视线。联想到前些日子张贵妃意味深长说的那些话,段嫣不由得猜测,是否张成端已经同昌平帝达成了某种协议。   张成端知情,张贵妃也知晓其中关窍。   在脑子里将事情大致过了一遍,差不多猜测出事情的脉络,段嫣便不再将心神放在这上面了。她入夏便乏,身子钝得像是生了锈,动也不愿意动了。   那日王家一些年龄相仿的表姐妹跟着王琦灵入宫,一众人围着段嫣说说笑笑。   王琦灵如今十四,王氏就已经开始给她准备起及笄礼来了。越是底蕴深厚的士族,为族中看重的族人准备的成年礼的时间就越长。   王琦灵的母亲,也就是段嫣的大舅母更是早些年就开始派人四处探访暖香玉。暖香玉产自赵国,数量稀少,触手温润,年份越长,散发出来的异香也就越独特,实在是稀世珍宝。往往一小指甲盖儿就价值千金,而且是有价无市。   雍皇宫中,也就段嫣有一块儿,那还是当年附属国进贡时,昌平帝特意留下来作为段嫣生辰礼的。   豆蔻年华,情窍初开。   一众贵女聚在一起,难免就说起了终生大事。到底是见得多了,她们谈论起这些来倒是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王琦灵更是站起身来放言定要找个模样俊俏的。认为至少能在京都一种世家公子中排上前五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她。   王氏姐妹乐得花枝乱颤,她们眼睛明亮,笑骂王琦灵好生不要脸,竟敢将自个儿视作京都贵女的前五人。   “我哪儿差了?要说相貌,你们看看公主,我同公主可是表姐妹,公主都长成这般了,我沾着点关系,当个前五那还不是理所当然的?”   王琦灵张狂地扬起头,笑得一派豪气,完全没了什么淑女做派。众人听了她的话,心内戚戚,明明已经不知道看过那张脸多少遍了,这会儿却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一眼段嫣。   都是表亲,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差距真的是让人挫败。虽说不至于一个天一个地,却明显不在同一个层次。   身旁的人侧着脸,每一处线条都浑然天成,天生的美人骨。美得沉静,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公主想挑个什么样的?”显然王琦灵不是正常人,她跳脱着出声,无视一众姐妹骤然惊醒又谴责的眼神,“心里头还是早早地有个影子才好呢。”   夏乏令人昏昏欲睡,段嫣支着头,玉似的面颊上蹭出点红痕,像雪地碎梅,极清极艳。   她想了想,小小打个哈欠,“找个听话些的……”   不远处,江则璋尽职尽责地跟在张成端身后,即使不顺着张成端的视线看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也能听到那边在谈论些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往前走了一步挡住张成端那沉沉的视线,慢吞吞道:“陛下在书房内等候已久,张小公子快些。”   张成端天生面向凶厉,眉眼深深,薄唇挺鼻,有些老人认为这是薄情寡恩之相。听到江则璋的话,他眼尾一挑,冷冷淡淡的凶光立时显现出来,不作言语,却令人犹如遭受了最狠绝的威胁。   说起来,张成端如今在京都的名声,有一大半都是这长相给助的力。   “不走么?”江则璋再次出声。   张成端终是收回视线,往前走去,再也没看段嫣那处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6 22:27:22~2020-10-07 23:5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西瓜糖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绒皮卡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国之安稳, 需内外皆定。臣等虽远离京都,却无时不心怀陛下。听闻罪妃江氏所犯之事,心内惶恐……”   昌平帝方批好奏折, 此时正半躺在紫檀木踏上假寐。李历拿了信在一旁缓声念。才听了个开头,昌平帝没做出什么反应。李历见了, 便继续念下去。   室内放了许多冰块, 凉雾缭绕。那封信有好几张,却不一会儿就念到了末尾。   “臣等忠于陛下, 不敢忘国。”   江氏大将军快马加鞭寄来的信上,没有一个字为宜妃求情。不仅如此,还痛斥宜妃的所作所为, 认为其以下犯上, 胆大包天, 简直离经叛道, 罪无可恕。   这般贴心的臣子,作为帝王,想来是该满意的。李历觑了眼依旧没什么动作的皇帝,却发现他神色间并没有轻松之意。   看脸色做事, 李历早就锻炼出了一套自己独特的存活方式。他小心的将信收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引起昌平帝的注意。   突然。   “你去坤宁宫。”   寂静宫室内, 昌平帝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意思。李历心中一跳, 面上却没显现出任何波动, 他敛眉垂目转过身来,静静等着接下来的话。   “让泰清带着老二去看看宜妃。”   昌平帝闭着眼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道:“妘儿也一同去。”   李历躬身告退, 亲自去了坤宁宫传旨。   他心内嘀咕着:陛下现在还是以妃位称呼江氏,这是不是就说明这位宜妃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琢磨着事,不一会儿就到了坤宁宫。李历向段嫣表明了来意之后,传达了昌平帝的话。他是皇帝亲信,在宫中完全不需要去讨好旁人,他从始至终只需要伺候好如今座上的那位就行了。   就算面前的是宫中最尊贵的嫡公主,他也不需要特意交好。   本该在传达完圣意后离开,但不知怎么的,李历停了停。他心内挣扎许久,最后还是低声道:“宜妃娘娘的事儿,就拜托您了。”   段嫣一怔,而后眼睛微微眯起,“公公不必客气,宜妃娘娘的事,我会上心的。”   方才那句提点已经是极限了。李历低着头行了个礼,没再说话,带着人转身走了。   段嫣若有所思看着他的背影,很快又垂下眼。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夏日微光落在指缝,被拨弄得四处乱窜。   方才李历本应该走了,临走时却又多说了那么一句话。   宜妃娘娘……   李历会这么称呼江氏,便说明了昌平帝那边还不曾放弃宜妃。李历这是特意来给自己提个醒的?   段嫣停住一下一下敲击桌面的手指,斑点的光束就也停住了,静静伏在圆润柔美的指尖。窗外繁花正好,段嫣想起很久之前获得的那个“白月光光环”。   具体作用不曾作出说明,但这六年来,段嫣也靠自己慢慢摸清楚了这个光环的一些作用。其中她最确定的,就是“亲和力”这一点。   关于亲和力,可以理解不费功夫获得他人好感。   大部分人靠自身温和无害的气质,抑或是可亲的相貌,便能够获得旁人的好感,令人心中不设防。这个“白月光光环”中的亲和力加层,也可以看成是提升段嫣身上的无害、柔弱等特质,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亲近,想要保护的感觉。   李历大概就是被这个光环影响了,不然作为昌平帝身边的第一人,他是不会说出方才那样的话来的。   段嫣自身的气质偏向冷然,容易让人产生只可远观而不可靠近的想法。但在“白月光光环”的作用下,却平添了一份安定感,让人见之便觉舒心。   对于一些心智不定,彷徨无措的人来说,段嫣身上这种矛盾的安定感,无异于是引得飞蛾前仆后继的那一点火光。他们若见到段嫣,便会忍不住靠近。像寒夜旅人,拥火取暖。   段嫣也是前不久才发现的这一点。   那回,解决完宜妃的事情之后,段嫣回坤宁宫,正好与段妘走同一条路。段妘跟在身后,突然就说了一句话,声音压得低,段嫣未曾听清楚,便转过身看向她。   “你同从前比起来,变了许多。”段妘盯着地面,不曾抬起头。   段嫣便索性停了下来,她笑了笑,“若这么多年都不曾有变化,那不是虚度光阴了吗?”   难得听到段嫣说这等逗趣儿的话,段妘顿了下,依旧是没抬起头来。   她道:“也是。”   两人自小不对付,从来没有什么作为姐妹谈心的回忆,这会儿便又冷场了。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无话。   到了分岔路口,段嫣回坤宁宫往右,而段妘往左。两拨人在此分开,段妘却没动。她站在那儿,终于是抬起了头看向段嫣,耳廓有些薄红。   “你之前曾问我,为何愿意站出来告发江氏。这几日我也想了许多,大概是现在的你,能让我觉得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找你就一定能解决罢。”   风从她的衣摆拂过,夏衫单薄,更能看出那肩头孱弱与手腕处的骨节突出。段妘长高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她看了段嫣一会儿,然后撇过脸去。   “比起从前,我倒是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有人情味些。”   回忆到此为止,段嫣轻轻叹了口气。   她对自己看得很清楚,不过一个自私自利的俗人罢了。哪儿来的能力让旁人交托性命全心信任?这个方面的亲和力还真是敬谢不敏。   就算养宠物,也是照顾一辈子的事。生病了得悉心照料着,饿了得喂吃食,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救世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然而这只不过是“白月光光环”目前发现的一个功能,就已经这般让人头痛了。还不知道其他功能是什么。   段嫣再次叹了口气。   烦恼归烦恼,昌平帝交代下去的事还是得做的。   带段睿同段妘去看宜妃。   段睿是宜妃所生,如今宜妃被软禁,带着他去看看自己的母亲也在情理之中。但偏偏昌平帝还让她带上段妘。现在谁不知道段妘亲自告发了养育她数年的宜妃?昌平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个要求,实在是有些意外。   宗人府内。   段睿看到了宜妃,却没有凑上去。看来是已经听说那日宜妃派人护着扶芽出逃的事情了。自己的母亲在那般危急的时候,竟然只想着一个宫婢,连问他一句都没有。   于是隔了数日再见到亲母,段睿沉默了下来。   母子两面对面,没有任何话说。段睿在使小性子,倒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宜妃的态度,却实在太过随意了,完全不将段睿放在心中的模样,往日对段睿的溺爱看重,好似都是假装的。   段嫣远远看着他们,眸子动了动。   “我的东西,在你手里吧?”   对自己亲生儿子没话说,转头却朝段嫣问话。宜妃无视段睿的脸色,面色冷静道:“想来你也不会把东西还回来,便替我好好护养着,算欠你个人情。”   段嫣笑着回道:“宜妃娘娘的东西,来历不凡,自然得让人好好护养着。”   宜妃言语之间不见颓意,反而猖狂着暗示她必定不会在这宗人府度过余生,还放言给出一个人情。段嫣自然不会落后,一个“来历不凡”就向宜妃表明,她已经知晓那把弯刀的原主人了。   果然,宜妃听到段嫣的话后脸色沉了下来。   两人互不相让,语言之间看似融洽,暗地里却都在较着劲儿。   昌平帝让段睿过来,大概也是真的只想让那母子两见见面。没成想到了最后,段睿同宜妃一句话也没说。段妘就更不用说了,一进去就站得远远的,看那样子,要不是昌平帝的旨意,下一秒转身就走了。   不说日后宜妃到底能不能从宗人府出来,就说如今,雍皇宫内是一副安稳之貌。妃嫔里头,也没谁能像从前的宜妃那般,翻起大浪了。   此方平静,从外头却又传来令人惊诧的消息。   赵国太子,薨。   这个消息不过半日之内,就传遍诸国。一时之间引起了滔天议论。   储君可不同于一般的皇子,这从各国选立储君的慎重态度上也可以看出。储君将会继承皇位,他们接受各种教育,习御臣之术,权谋策略。而每一国选出储君之后,都会倾其所有培育储君。   赵国太子被立为储君,少说也有十年之久,这期间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可是难以统计的大数。   如今,这位赵太子一命呜呼,赵国这十多年来的培养与花费,瞬间就打了水漂。虽说听闻这位赵太子并不出众,甚至头脑愚笨,但不管怎么说,这对赵国而言确实是一大损失。   可于赵国其余皇子而言,这又是一大机会。   在赵太子薨后不久,其余几位皇子就纷纷活跃起来,其中要数二皇子、四皇子最为显眼,四处蹦跶。   段嫣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年赵国的贪狼将携殷疏前往赵国,估计就是那赵皇帝为了给赵太子铺路。听闻摇光将军在世时,极得人心,在军中也威信甚足。若赵太子能将殷疏收于麾下,再让殷疏承袭摇光将一职,凭着其父留下来的声望人脉,殷疏必然会是个很好的助力。   可惜赵皇帝没想到的是,自殷疏归赵后,国内就大乱小乱不断,到如今,连赵太子都没了。   赵太子没了,下一任储君又是谁?于赵皇帝而言,殷疏这枚棋子又该下在什么地方?   段嫣信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一个落了灰的奇形怪状的木质人偶就这样闯入眼帘。   她顿了下,眼角一抽。   作者有话要说:  人偶人偶,殷疏的人偶! 第73章   赵国太子薨, 其余几国虎视眈眈。赵国皇帝想必也是知晓如今这形势的。   一国储君未立,总是给予人前路不明之感。赵国必须要在短期内选出一位新的储君。就是不知道这个继任者会是谁。   这也是许多人近日来都关注的事情。   之前说赵国国内,要属二皇子、四皇子最为活跃。自太子薨, 他们便派遣使者前往诸国,表面上是说联络感情, 但实际上却是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露脸, 想以此增添自己上位的筹码。   作为邻国,大雍这边, 赵国自然也派人过来意图争抢这块大蛋糕。   在一众兄弟里抢到这个机会的是赵二皇子。就是当初同宜妃联系上,并以故土相思为由劝说淑妃投入麾下的那位。如今宜妃已被关押起来,作为曾同宜妃有联系的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却还敢派人跑过来。也不知道是该说这位二皇子胆大, 还是说他鲁莽。   赵二皇子派过来的人在雍皇宫内倒是没引起多大的风波, 看昌平帝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估计是要先给个闭门羹了。   于是那些人来了雍皇宫足足十日,都未曾见过昌平帝的面。   随行的还有些二皇子为了打好关系送过来的赵国美人,与一些奇珍异宝。段嫣偶然有一回见过那些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赵国美人, 美也是真的美,正好的年纪,神态活泼。只不过受困于人, 被当作礼物四处相送, 一生难以过上安稳的日子。   赵国使臣见不到昌平帝, 急得在雍皇宫内四处乱窜。不是想法设法地送礼想见皇后,就是来个投其所好想从张贵妃处下手。东西送出去一大堆,却仍旧没见成效。   段嫣冷眼看着,心内随意地猜测着那使臣什么时候会受不住, 使出旁的手段。   终于是有一日,年龄最长的荣姓使臣试探着向昌平帝请求,可否一览京都风情。昌平帝没怎么刁难,当即便同意了。   还出人意料地让段嫣领着他们出去,可谓做足了东道主的架势。这让十数日连连遭受冷待的赵国人瞬间受宠若惊。要知道这么多天来,他们都以为自己也就只能这样回赵国去了,没想到最后竟然还能有一国嫡公主亲自陪同,游览京都。   于是一行人兴致勃勃,出了宫。   “六年前,您同楚国那位的比试实在精彩,只可惜当日未能到场。幸好此番来雍,还能见得泰清公主真容,实在是臣之荣幸。”   缭云阁内,段嫣坐在窗边。她今日穿着低调,一袭四季团枝暗纹月锦,腰间沁黄环佩,乌发如云,只简单用几支斜云玉簪挽住,长眉凤眼,肤若凝脂,眼似寒潭。离得近些都觉得这阳月暑气不过如此,独有一种安定沁凉之感。   含细站在她身边,拿了小扇挡去散进窗内的光。一团阴影遮住了她上半张脸,便更显得那点下巴白得晃眼,唇角清浅。   荣使臣的客套吹捧,段嫣也没有让场面冷下去,她朱唇轻启,语调温和:“年幼张狂,倒是让荣使臣见笑了。”   长桌两端,段嫣同荣使臣相对而坐,身后宫人成群。即使是便衣出行,随行的规格削减大半却还是看起来浩浩荡荡的。众星捧月之下,荣使臣即使八面玲珑巧舌如簧,想再多说些什么留下个好印象,却一瞬间又卡壳了。   见对方不再说话,段嫣便笑着点了点头,视线重新投往窗外。   她在想出宫前昌平帝说的话。   “让赵国使臣见见我大雍风情,泰清此行便权作陪同罢了,无须做旁的。”   这是让她旁观的意思,那昌平帝到底准备了什么来等着这些人?   段嫣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视线突然停在某一处,然后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她回过头来,朝荣使臣道:“这茶楼也坐了些时候,不如下去,诸位也好感受一番我雍国风情。”   “正有此意。”荣使臣正好也想找话题同段嫣搭上关系,便极为热情地应了。当即便站起身来,伴在段嫣侧后方下了楼。   楼上楼下,俨然是两个天地。   一下去便觉那叫卖声涌过来,带着旁边一家胡饼的味道,扑了满脸。热浪腾腾,人群拥挤。侍卫连忙护在他们身侧,隔开人群。   段嫣看了看荣使臣的模样,对方显然是有些适应不过来。她面色关怀,道:“看荣使臣面色有些不对劲,身体可有什么不适的?”   “不、没什么的。”荣使臣缓过神来,摆了摆手,强撑起笑继续往前走。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突破口,他可不敢轻易放过。要是趁着这次机会同大雍这位泰清公主搭上线,就算这样返回赵国,也能同二皇子殿下交差了。   大雍处南地,夏至时闷热,赵国气候却是不同,极少有这般令人头晕脑胀的时候。荣使臣先前在雍皇宫内倒是不觉得,如今来着大街小巷走上一遭,立马就感觉到了大雍酷暑的威力,整个人都萎靡下去。   几人强打起精神,一面偷偷用袖子擦汗,一面绞尽脑汁同段嫣搭话。   前面是一处酒楼,楼下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的人,眉眼深深,即使熟悉。段嫣便停下脚步。她不动声色转了半身,朝荣使臣道:“此街名为千长,取千年万载长长久久之意。走过此处,前边儿是柳桥,数百年来文人墨客俱好题诗,诸位有兴趣大可试试。”   此话一出,那几人便有些跃跃欲试了。这几人中有上了年纪的,同段嫣年纪相仿的也有几个,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都眼睛发亮的看着不远处的柳桥,恨不得下一秒就吟诗作对,提笔挥墨,引得身旁这位公主侧目。   要想去柳桥,就必须经过面前的酒楼,那人依旧姿势不羁地攥着缰绳,遛马过街,看似漫无目的往这边过来。段嫣同赵国几人说这话,有意落后一步。   突然,马匹嘶鸣,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一改之前游刃有余的模样,突然就拉不住缰绳了,人也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或许是不经意,那人手中的缰绳狠狠一拉,本就嘶鸣焦躁的马匹前蹄高高抬起,然后控制不住一般往右边狠狠一挥。   赵国使臣里顿时一片凄厉惨叫。   “我的手——”   “大人受伤了,快!医馆在哪儿?”   罪魁祸首佯装力有不逮的模样,从马背上轻巧的滚落下来。   段嫣站得远,她随意看了眼张成端,目光便又清浅落在哀嚎惊慌的那几个赵国使臣身上。她立着,眼帘不免垂下,透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   张成端穿过人群,一眼看到那张菩萨一样的脸,他嘴角直直抿成一条直线。在赵国一个人大叫着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的时候,也没有动作。神情冷淡得很。   “你这混账,竟然当街纵马,你知道你弄伤的人是谁?堂堂大雍京都,天子脚下,竟然就这这么个模样,纨绔膏粱,乌烟瘴气,雍国陛下难道就是这样治理朝政的?”   那人显然是气得不行,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   不过,酒后真言,怒时少谎。这也说明那番话正是他心中所想,只不过一直遮着掩着,未曾说出口罢了。   段嫣定定看着这场专门安排的戏,过了会儿才让人上前去将轻伤者安置好,重伤的便交给正好赶过来的医师。待将这些人安置好后,段嫣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看向张成端。   “怎么是小侯爷?”她眼神落在张成端被揪住的衣领上,而后朝意图动手打人的赵国使臣犹疑道,“这事……”   “难道泰清公主还想包庇这人不成?要是真这般,那我等可就要质疑雍国陛下的能力了,膝下嫡长女竟然也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那人直接打断段嫣的话,言语之间颇为不敬,一改之前的软和讨好,看来这才是本性。   听到这话,段嫣才收起脸上摇摆不定的神情,她似笑非笑,再一次看向张成端,“那小侯爷,便同我等入宫罢。”   前不久,张成端被昌平帝封为安侯,赐良田仆从,黄金锦衣。直接就惊呆了一众人,完全摸不准昌平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成端父母俱在,上回张家祸事,算到最后竟然是四房最干净,只犯了些不痛不痒的错,就连张成端这京都一大纨绔的罪名,后都被证实是诬告。   张成端双亲健在,不及弱冠便受封候爵之位,众人便喊他一声小侯爷。   段嫣那样称呼,也是顺了众人的叫法。   入到宫内。   赵国还能走动的几人自然纷纷跑到昌平帝面前痛斥张成端的罪行,更有甚者声泪俱下,直言昌平帝若不处决了张成端,便是看不起他们赵国。   而那位能说会道的荣使臣,早就在张成端的马匹一提子蹶下来的时候就被踢晕了过去。自然没能阻止那些年轻气盛,第一次离开赵国的权贵子弟大胆表达自己的意思。   昌平帝不曾发怒,甚至带了点默许的意味,让那几个使臣越来越大胆,提出来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一副不过如此的得意猖狂模样。   “赵国使臣所说,安侯可有不服?”   最后,昌平帝端坐于龙椅上,淡淡看向张成端。   “臣认罪。”   张成端极为顺从地跪下,认了罪。就算那些人已经将事情夸大了十倍,他也没有反驳。   “安侯当街纵马,伤了来使,但念在初犯,便杖责五十。”   说是念在初犯,稍有宽缓。最后却依然罚了五十大板。段嫣不曾插话,看着这君臣两人。   张成端显然是早已料到这个局面了,面上看不出一丝惊愕。今日的事情本就是昌平帝一手策划的,不管是她,还是张成端,都是他手中棋子。在千长街看到张成端时,段嫣便知道他是昌平帝安排的人,于是便顺了昌平帝的意,将人引到张成端那处。   这是个专门为赵国设下的局,只不过从如今场面看,张成端显然是昌平帝的弃子。   五十大板,俗名“皮开肉绽”,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若张成端能熬过去,便又能成为昌平帝亲信,在京都做他的安侯。若熬不过去,那便也只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段嫣想着这些,耳边传来张成端的谢恩。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寒凉。   “谢陛下宽恕。”   那日没有拖沓,在昌平帝说完之后,张成端就受了刑,五十大板打下去,他吭都没有吭一声。冷汗浸湿鬓角,又顺着高高蹙起的眉骨滴落下去,在地上晕开大片水渍。   赵国几人旁观这场酷刑,即使张成端没有惨叫出声,却也让他们大为解气,个个笑容满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乾清宫。   翌日。   天际初白。   赵国使臣居住的地方传来尖叫声。   当差的内侍跌坐在地,看着躺在床上面容青紫身体冰凉的赵国使臣,吓得话都说不清了。而其余房间,那些昨日参与痛斥张成端的使臣,竟然都是在床上没了生息。   如冷水滴进热油锅,瞬间炸开来。   那些受了伤,却还好好活着的赵国使臣犹如惊弓之鸟,纷纷闭起了嘴。再也不敢谈论有关大雍的事情了,只不过私底下心照不宣的,都把昌平帝同张成端记在心内,将这事看成他们的报复。   *   京都一处民宅。   少年公子着素色深衣,配水苍玉,发丝用青碧锦带束着。瞳色漆黑,身形颀长,阳月里手捧雀尾炉,唇色是不自然的嫣红。   他遥遥望着东边,雍皇宫所在之地。   然后慢慢笑起来,颊边露出一点梨涡。身旁的人不经意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是吓得脸色全白,腿脚发软,再也不敢动了。 第74章   当日在大街上被马匹踢伤的人大多为年纪较长的, 年轻一些的都靠着敏捷的身手躲了过去。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年长的使臣为马蹄所伤,在这场毒杀中却幸免于难。于室内死亡的赵国来使,都是那些年纪比较轻的。   荣使臣最为年长, 在一众人当中向来是主事的。那日磕到了脑袋,陷入昏迷, 于是那些年少使臣便失去掣肘, 胆大到敢在昌平帝头上撒野。也是因着荣使臣尚在昏迷之中,余下的自觉留住一条性命已是不容易的使臣都没了主心骨, 纷纷安静如鸡。   事发后过了两日,荣使臣才悠悠转醒。方睁开眼就被仆从焦急地告知了这件事情,整个人顿时面沉如水。随后不顾身体未好全, 就踉踉跄跄往一已经身亡的唤作文良己的使臣房中走去。   据当时在那儿当差的人说, 荣使臣关着房门, 在里头待了很久, 出来时面色极为不好。   随后,荣使臣找到昌平帝便恳求彻查,其余人见荣使臣醒了,也都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纷纷要求彻查此事。虽然大部分人心里都认为这事是昌平帝所为,其目的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警告。但荣使臣却完全没有表露出这个意思。若说这只是面子上的功夫,那也是做得极好的。   昌平帝也一改之前冷淡的态度, 将此事交予刑部, 并命嫡长公主主查此案。   段嫣自然是不想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 但此时已经由不得她来选择了。听到出事的消息之后,她便预料到昌平帝会将这件麻烦事扔过来,果不其然,不多时圣旨就下来了。   那些赵国使臣认为此事是昌平帝动的手脚, 如今派泰清公主查案,简直就是堂而皇之的走个过场。于是在段嫣带着人来例行问话时,便都不怎么配合。   “那日惊吓过度,哪儿还有精力去看他们如何?公主殿下问我等也是白费功夫。”这是在发牢骚的,一直捏着那日被张成端的马惊着了说事,就是不回答段嫣的问话。   “殿下与其在这儿盘查我等,还不如去找些有用的线索。”   段嫣也不气,面色温和地让身后刑部官员将这些话都记下来。   似乎一夜之间,所有精气神都被吞噬了。段嫣见到荣使臣的时候,他正卧病在床,好似老了很多岁。看到段嫣来了,他愣了一下,而后便要起身行礼。   “荣大人还是歇着罢。”   段嫣摆了摆手,态度温和,“今日来,是想向荣使臣了解些消息。也好找出真凶,为那些被奸人所害的使臣报仇。”   荣使臣的脸色黯淡下去,他胡子抖动着,最后叹了口气。   “殿下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了。那些孩子随我来大雍,如今我苟活着,他们却这般年纪便丢了性命,也是我的失职。只要能找出真凶,殿下想让我怎么配合都行。”   确实,死去的那五人年纪相仿,都是十五上下。这压根就不像是正经的使臣,反而像是来见见世面的权贵家的孩子。想必这五人离奇身亡,荣使臣回到赵国后也不会好过。   无怪乎对方这么配合。   段嫣敛了眼,问道:“那位文公子,似乎是这回来雍使团中年纪最小的。”   没想到段嫣会问这个,荣使臣脸上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他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那孩子,还未到十五岁。”   “那真是可惜。”段嫣缓声顺着他的话,却也听不出什么可惜的感觉,“文公子的家世如何?在赵国内是否与人结仇?又或者是长辈有无同旁人结下仇怨?”   荣使臣再次沉默了会儿,好像是真的在思索着文良己在赵国内的人际关系。   良久,荣使臣还是摇了摇头,“并无。”   段嫣眸子微动,不再问有关文良己的事情了。而是问起了其余四人的事情,这个时候荣使臣的话却又比之前多了一些。   走程序般问了几个问题和一些情况,并让身后的人将荣使臣说的话都记录好之后,段嫣让荣使臣好好休息,便带着人才离开了。   “殿下可有什么头绪?”刑部派过来辅助段嫣的官员擦了擦汗,小心地问段嫣。   昌平帝把这件事交给刑部的时候还给了期限,让刑部在规定期限内找出真凶。不仅如此还让泰清公主主事。明显的门外汉,这也不怪这位官员会这般惶惶不安。   段嫣也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却没打算安慰,只摇头道:“并无发现什么。”   那官员脸色一瞬间扭曲了,但又不得不反过来安慰段嫣:“这、这才刚开始,殿下不必忧心……”   在荣使臣处,段嫣先问了文良己的事情,这不是随意问的。据那日传回来的消息,荣使臣醒来后听到消息,首先去的就是文良己的房间。   段嫣便生出了个大胆的猜测。   文良己带了什么东西来大雍,在他身亡之后,那东西却不见了。是以荣使臣才会这般急切地请求昌平帝彻查此事。但同时,荣使臣又不愿意将真相说出来,这说明那件东西,是不能让大雍知晓的。   文良己的身份,不过是普通权贵之子,他又为何能拿到那样的东西?   这个疑点固然令人费解,但只要捏着这一点,顺藤摘瓜,便能令一切水落石出。   前提是,若段嫣这个猜测是正确的。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段嫣也将昌平帝的嫌疑去除了。在一开始的时候,段嫣确实有些怀疑这件事昌平帝插了手,但这会儿却不这样觉得了。   昌平帝之前不一定知晓文良己身上有那件东西,不然之前不会摆出那副姿态。而文良己身死之后,那件东西失踪,昌平帝才得知了那件东西的存在,于是才有了如今出动刑部,令她主领查案的局面。说不定,她也只是昌平帝放在明面上的障眼法,实际上暗中的人手才是主力。   段嫣查案,并不墨守成规,为了寻点蛛丝马迹在外晃荡一整天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于是在刑部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段嫣还是早早回了坤宁宫。   才到门口,就被段嘉瑾堵了个正着。   日头不算毒辣,气候适宜。他让人将惯坐的椅子搬了出来,正好就是在段嫣的必经之路上。听到声响,段嘉瑾矜持地转过头,上下打量段嫣一番,然后又像是不感兴趣了,随意移开视线。   段嫣没有理他,径直从旁边走过去,便又听到止不住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像是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脚步骤然停下,段嫣皱了眉,却又听到一直跟在段嘉瑾身边的内侍小心翼翼道:“殿下,茶、茶来了……”   茶性与药性相冲,段嘉瑾常年喝药,便自小未尝过茶味,太医自来是千叮咛万嘱咐,段嫣同王皇后也看得紧,从不让人有空子钻。   可如今段嘉瑾明知茶水削减药性,却还是命人弄了茶水来,故意当着段嫣的面作要饮茶的模样。简直就是踩在段嫣的底线蹦跶。   显然,这人又是不知缘由的生气了。   他惯来知道,做什么会让段嫣生气。又一昧地有恃无恐,使些小性子。   段嫣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看过去。段嘉瑾有一搭没一搭地掀着茶盖,待感觉到段嫣看来的目光时,也沉静回望。   有时候他镇定得不合时宜。   “阿姐停下来做什么?”段嘉瑾垂下眸子,浓密的睫羽在这张苍白的脸上都像是一种负担,总有哪日便承受不住继而消散之感。   “我只不过正巧坐在这儿,并无特意见你的意思。”   说到这儿,段嘉瑾又提起茶盖,慢慢撇去上面那点浮沫。他低着头,背却挺得僵直。   段嫣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了句。   “今日拳法可练了?”   “……”段嘉瑾仓促回头,神情里带了些难以置信,嗫嚅一会儿,然后艰难回道,“练了……”   段嫣挑了挑眉,还想再问旁的,却被段嘉瑾警惕地止住了话头,他随意指了个身量颀长的内侍,不容置疑。   “这杯茶凉了,换杯新的来。”   因着段嫣的禁止,即使是段嘉瑾也很难拿到茶叶。桌上这杯茶水飘着浮沫残渣,显然不是什么好茶叶,是段嘉瑾让身边内侍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找来的。于是也就没有茶壶这些东西了,要想换杯新的,也就只能再去找新的茶叶了。   那内侍听到段嘉瑾的话,身形一顿,很快就躬着腰垂着头过来,双手将那杯茶端了下去。内侍长着双好手,骨节虽明显,却不会显得粗狂,反而透出股文人的净然来,十指修长,骨肉匀称。   段嫣浅浅看了眼,便不再在意。她蹲下身,突然出手捏住段嘉瑾的脸颊,“你这又是什么新玩法儿?”   在段嘉瑾皱起眉欲反驳的时候,段嫣突然想起前世一句人人爱挂在口上的话。   挑了挑眉,戏谑道:“不过,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   那身量颀长的内侍双手端着茶水,穿过长廊。并没有照着段嘉瑾说的去做,而是直接走进一间无人室内,将茶盏随意置于桌案上。过了几息,又几个内侍打扮的人警惕地走进来,他们一见那身量颀长的内侍,都纷纷松了口气。   方才见到那大雍皇子竟然直接点了面前这位大人过去,还以为是他们被识破了身份,差点就按耐不住要出手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那内侍抬起头来,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扔在人堆里一眨眼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仔细看去,还能发觉这张脸的怪异之感,太过僵硬。   “东西就在这大雍皇宫内,陛下的意思,想必你们也知晓,找不到,便也不用回去了。”   他说话的语调轻而慢,玉石之声,清朗舒缓,却在这阳月里令人背后生寒。那几人纷纷低下头,连呼吸声都收敛了几分,不敢说话。   “这杯茶……”   他停了下,听着那声音又像是笑了。   “便放在这儿,不用管它。”   “可是大人,这让他们生疑了怎么办?”终于有一人战战巍巍地出声,但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那便让你送回去罢,那位泰清公主手段温和,审讯时倒是不会给你苦头吃。”   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就让那几人变了脸色。   “您是说,那位泰清公主已经发觉了?”   被尊为大人的内侍轻轻笑了声,说出的话却比他们想的更令人绝望。   “若没料错,如今已经有人找了过来了。”   ……   段嫣一手制住段嘉瑾想要挣扎的动作,目光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几个内侍身上,突然怔住。   她松开手,慢慢站起身,神色莫测。   “派人去催催茶水,莫让人把东西撒了。”   含细不知道主子为什么突然提到四殿下的茶水,只一如既往谨慎不多话地叫了数十个侍卫前去找人。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色难看地皱起了眉。   “见着了人,便好生请过来。远道而来,怎么也要喝口茶的。”段嫣面色冷厉。   “是!”侍卫很快调过来,他们听着段嫣的命令,肃声应答。 第75章   有刺客闯入, 宫中戒严。   黄昏之时,各宫俱气氛紧张,闭门不出。宫女内侍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内, 等候盘查。   据说是坤宁宫那边发现的刺客,已经打杀且活捉了几人, 却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 仍旧藏在宫中。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偏僻室宇内, 几个内侍打扮的人蹲下身,侧耳倾听动静,未曾发现什么异常, 总算是放松下来。一人闷哼一声, 右臂上鲜血淋漓, 将他靠着的那片墙角染了个遍。   “你且忍忍, ”他身侧的人咬着牙将自己的衣服撕成条状,将他手臂上边儿捆住,暂时止了点血。但这伤势终究还是要找大夫看的,不然真的就无力回天了。   这几人之前还在坤宁宫, 不过却被泰清公主围剿,半天的功夫就只剩下如今五人。他们在同伴的掩护下逃了出来,现今仍旧面临困境, 脱身不得。   侥幸活下来的这几人中, 臂上受伤的那个是早些年赵国安插在大雍皇宫内的探子, 另外三人则是一路跟着大队伍从赵国潜进大雍皇宫的,身手都不错。   流血不止的探子约十日前收到密信,知晓君主会派一位大人过来办事,届时一切听从那位大人的指挥。   只不过这位大人却同他想的不一样。   他一边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一边忍着痛偷偷打量面前这位大人的模样。   年纪尚轻,那张脸虽然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深谙伪装之道,却知晓这位大人一定是用了易容之术。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连真面目都不愿意露一个。   他不知道对方的姓氏,只因着密信里的内容不敢冒犯,只以大人尊称。如今身陷囹圄,已无计可施,于是他便将希望寄于面前盘腿而坐的人身上。   “大人,您看咱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对方轻轻重复了一句他的话,那嫣红的唇色越发显得不自然。那位大人低声笑着,完全不见被追捕的失态慌张,他神色如常,问道,“你觉得,如何是好?”   皮球被踢了回来,探子却不敢生气。他不过才见面前这位大人几面,就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是个不能惹的角色,这会儿自然不敢撒野。   这人不知道怎么办,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却是很高强。他压着嗓音道:“卑职在宫中也有两年,虽说未曾正面同那泰清公主打过交道。却也听身边人谈起,聪慧有余,手段不足,不是个能成事的。这次追捕,依卑职看,估计就是虎头蛇尾,八成能躲过去。”   他说完之后,看了垂头沉思的人一眼,咽了口口水。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慢慢开口。   “聪慧有余,手段不足。若你今日死在她手上,倒也不算冤枉。”   探子脸色变得难看,嗫嚅几下,还是出声为自己辩护:“您太高看这位泰清公主了。”   “是吗?”那人抬起头来,明明五官普通平凡,一双眸子却形状极好,瞳色漆黑,里头似压着无尽黑雾,缭绕无穷。   他眼尾一压。   响应一般,方才还站在探子身侧,替他包扎止血的人突然有了动作。左手捂住探子的嘴,右手呈爪状扣住探子的喉,一个用力,在那探子还来不及挣扎的时候“咔擦”一声脆响,人就没了气息,双手软耷耷垂落在地。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心无旁骛模样,似乎是见惯了这个举动。   “把人扔西处殿,抹干净痕迹。”   “是。”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就成了一具尸体,还被用作引开追捕的工具,丢了出去。   ……   “殿下,西处殿发现了一具尸体。看那模样,似乎是发生了内斗,被发现时身上还温热着。可想而知事情发生没多久,那些人定然就躲在在西处殿附近。”   东禁六军的正领在赶过来向段嫣报告的之前,就已经先调派人手围住西处殿附近了。等搜寻了有一段时间,才慢腾腾来坤宁宫走个过场。   那正领打算得很好,如今先找到线索的人是他,就算泰清公主领了此事,到时候找到了刺客,也只是他的功劳。泰清公主就算不满,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软言相待。   可没想到等了半晌,却不见人说话,那东禁正领不禁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他紧了紧嗓子,实在忍不住,正打算开口问问的时候,就见面前的泰清公主抬眼看了过来,她轻飘飘的一眼,那目光凉意颇重,却下一秒就移开了。   转而看向东禁六军正领身边站着的副领,淡声道:“自此时起,你便是东禁六军正领。我需要的是听从号令的将领,不需要自作聪明的,可能做到?”   正领大惊,站在他身侧的副将却是喜形于色,连声应答:“回公主殿下,卑职定然谨遵号令!”   “殿下!更换统领可不是什么儿戏,我可是陛下亲自……”原正领不服,大声反驳,却被段嫣一挥手打断,数人按住他,一下子就将人捆绑起来。   段嫣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时间让他心服口服,只站起身,冷眼扫视面前众人。   “擅自行动,自作主张,便是这个下场。”   她神色冷厉,加上一句话的功夫就罢免一个正领的行为让在场的那些侍卫纷纷脖子一凉,心中轻视尽消,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明白!”   见自己的这番威慑起了效果,段嫣便接着下发了第二个命令。   “西处殿不用再派遣人手,全部调往东殿。动作迅速,莫要给刺客喘息的时间。”   “是!”虽然觉得这个决断太过冒险,但此时已经学乖了的侍卫都不会再发出反对的声音。   于是,泰清公主将西处殿的人手全部调走,下了个豪赌将全部身家压在东殿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雍皇宫。   在这消息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时候,段嫣叫住了含细,低声道:“拿着我的令牌,调遣精锐前去南殿,莫要让人知晓。”   于是,在放弃西、北、南三面的盘查,独独瞧准了东殿,令宫中侍卫尽出,将东殿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时候。数十人的精锐小队隐于暗处,如夜中鸮,紧紧盯住自己的猎物。   “泰清有几成把握?”   段嫣这件事闹得满宫皆知,就连昌平帝也没忍住问了一句。倒是没有说她擅自任免将领的事情。   “仅有的一次交手,那人便从儿臣手下逃生,显然是手段不俗。这般手段,又怎么会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在众人面前?”段嫣慢慢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儿臣之所以让人包围东殿,是为了做戏,引那人出来。这个关头出现在雍皇宫内,想必同赵国使臣脱不了关系,那人定会趁着所有人都被东殿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偷偷潜进赵国使臣处。而南殿,则是靠赵国使臣最近的地方。所以儿臣断定,那些人就在南殿。”   仅仅是陈述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的骄躁邀功之意。   昌平帝眼中遗憾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收敛了表情,笑着道:“那便等着泰清的好消息了。”   段嫣敛眉而应。   南殿荒芜的殿宇多,但出口却少,要想离开南殿,前往那些赵国使臣居住的地方,就更是只有一个必经之路了。段嫣选择让人埋伏在这里,在赵国使臣那边也布置了充裕的人手。   夜深,几个人影从人高的杂草中露出身来,他们换了身衣服,已经不是之前的内侍打扮了,而是穿着玄衣长靴,乍一看,同一般侍卫没什么差别。   那几人警惕地往四处看看,没发现异常,便躬着腰走出来,脚步极快的往西走。   段嫣举了个手势,让身后侍卫再等等。她细细看过去,在那几人中见到了在坤宁宫中的那个身量颀长的人影之后,便放下手。身后侍卫立即一涌而上,让那几人连声惊呼都没发出来就被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段嫣才走出去。她径直越过前面几人,来到那身量颀长的人身边。那人被整个儿压着匍匐在地,脸也埋得严严实实。含细会意,蹲下身捏住那人的下巴,让他露出脸。   稀薄的月光洒下来,照亮那张脸的眉眼,陌生得很。   段嫣立即皱起眉头,她倏地看向西边,然后没管地上几人,神色一变,转身就走了。   西边是赵国使臣居住的地方,等段嫣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边也没有任何异常,连值守的侍卫都被段嫣这般急匆匆赶过来模样吓到了。   “出了何事?您这般匆忙。”受命守在这里的侍卫躬身问道。段嫣没有回他,只是面色平静的看了这几间室宇,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无事。”   兴师动众,最后却无功而返。   深夜,星子点点。   含细温声劝道:“殿下早些入睡得好,今日操劳,等到了明日说不定又是没空休息,得养好精神才是。”   段嫣穿着中衣,手里拿了本书。她支着头看,却半天也没有翻开一页。含细叹气,不再多说,只是拿了件衣裳过来。   即使是阳月里,也避免不了夜深露寒,凉意袭人。   段嫣垂着眸子,目光落在书页上。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被人戏耍的感觉了。明明猜中了开头与结尾,最后却陡然一转,给她变出条支线来。令人不由得气闷。   除了那日在坤宁宫有过一面之缘的刺客,其余的都已经被捉拿住了。而赵国使臣安置的修阳阁,也是一副未曾有人来过的模样。   单独行动,抛下同伙。   段嫣慢慢正起身,她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说,那个人也猜测到了她的想法,但将计就计,只是为了借着她将身边的人处理干净。   这种越来越熟悉的感觉,让段嫣不禁捏紧了手中书卷。 第76章   人总会做一些事后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   段嫣站在荒芜的园内, 假山嶙峋,草深湿密,举目望去没有一个人影。她回想起来的时候都没忍住, 摁了摁额角,心中升腾起一股荒唐来。   只因为一个可疑人影, 便不管不顾跑到这种地方来。   现在回想起来, 段嫣都觉得自己是中了蛊了。此时四处无人,追着来的那个可疑的人影也不见踪迹。但寂静之下却总感觉藏着诡秘杀机。   这也不是后悔的时候, 段嫣慢慢退后,直到背部抵上假山,她打量四处, 眼尾是一道旖旎的弧线, 冷冽清浅。   那道人影的出现并不是巧合。昨日才不过捉拿住了那几刺客, 段嫣对唯一的漏网之鱼投注了大半心神, 连发呆的时候都在脑中模拟着对方接下来的行为。而这道正巧出现的人影,完全恰和了段嫣此时需要的线索,所以一个不留神,段嫣才会这般轻易地就被引到这地方来。   若这真的是幕后之人故意设置的圈套, 那这也说明了对方至少洞悉了她在意的事情。于是才会自负到仅弄了这道人影出来,而段嫣也正如对方设想的一样,一步步走进全套。   早有预谋, 策划已久。   似乎此时立即转身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段嫣只想了一秒, 就否认了这个方法。花了功夫,处心积虑将她引到这边来,定然不会让她轻松离去。   假山后,突然传来声音。   段嫣神色一动, 倏地侧身躲进假山暗处,却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半边裙角被低矮的枝杈牵住,露在外头。晃眼直白地告诉来者,她就藏在那儿。   故地重游,雍皇宫仍就是旧时模样。   殷疏垂着眼,目光落在假山边的那截裙摆上。绣着金丝银线的裙面流光溢彩,尊贵而不失雅致,那光随着摆动如流沙晃眼,不一会儿又平息下来,静得让人心软。   他唇色泛着病态的嫣红,说话时微微上翘,彰显着主人尚佳的心情。   “谁在那儿?”   声音压低,呈现出几分雌雄莫辨之感。清润中携了沙哑,倒是颇有质感。   见已经躲不过去,段嫣便索性不再藏着,她将被灌木枝杈拉扯住的裙摆慢慢扯下来,那光细细闪烁着,又落在殷疏敛着的眼里。   他手指动了动。   段嫣走出来,打量离了有些距离的人。   那是个宫婢,着青裳,发髻简单,身量倒是极为高挑,肤色似雪,透着点风流肆意。一双眸子却犹如寒潭,瞳色漆黑,深不见底,令人见之不忘。   对方大概是从衣着上看出了她的身份,却没有行礼,也没有靠近,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审视。   见她这般,段嫣也没有放下警惕。一个眨眼间,她皱起眉,轻轻嘶气,面色隐忍着蹲下身捂住脚踝。   “你在哪个宫当差?”她这样问道,伴随着点喘息声。   如今不能确定这个宫婢是敌还是友,段嫣只能小心行事。毕竟若这宫婢身手不错,她可没把握从人手里逃出去。就算含细发现不对劲,领人找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差内,段嫣必须拖延出能保证自身安全的空间。   先扮个弱,也方便之后行事。   面前的人蹲着,身量本就纤细,此时更是变作一团。殷疏不用花什么功夫,就能将人整个的收进眼里。上翘的嘴角压了压,终究还是无济于事。   但那眼睛里,却清醒得没有半分笑意。   他算计了段嫣,算计了跟在身后的所有人。几乎是全军覆没的局面,他却在所有的包围中毫发无伤,甚至还能靠着留下来的后手在宫中走动。   扮作女子,殷疏丝毫未觉不适。他还能冷静地给自己描眉绘目,挑选衣饰。从神情到姿态,不说天衣无缝,但也做到了不露破绽。   可不过一会儿功夫,段嫣就跟了过来。   殷疏想到自己也被算计了,那双雾气缭绕的眼睛里瞬间布满隐秘的跃点,跳动着,压抑着,又混成黑沉沉的一片。   他慢慢走过去,步子不算大,每一声都清晰可闻。   即使低着头,段嫣也能听到一点点靠近过来的脚步声。她眸子沉了沉,而后倏地抬起头,温言道:“可否过来,扶我一把。”   看似温和,实际主动强势,不留空隙。   在段嫣眼里,那宫婢一怔,漆黑的眸子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抿着唇,脚下步子却加快了,三两步就来到面前。只是到了要扶起自己的时候,她又犹疑了,沉默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先是伸出右手,但又似乎觉得不对,便将右手收了回去,再伸出了左手。   看着她这番动作,段嫣微微眯起眼睛,不等这人再有旁的动作,便试探着将手递了过去。手心相触后,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作娇弱无力状,整个人靠过去。   没有带刀具,身体紧绷,显然是处于警惕状态。   靠过去的一瞬间,段嫣就摸清楚了这人的危险程度。她敛目思忖,下一秒就感觉到了推拒的意味,段嫣定了定神,反应极快地再次拉住宫婢的小臂。   她眨了眨眼,原本有些冷冽的容颜瞬间融软下来。这宫婢实在生得高,以至段嫣靠在她身上看过去的时候,都不得不扬起头,于是一双凤目便瞪得溜圆,狭长的眼尾也微微下垂,呈现出几分弱质的楚楚意味来,令人不忍拒绝。   推拒的动作顿时停住。   段嫣心中无数念头稍瞬即逝,对这宫婢的判断又多了几条。   “可否扶我回宫,待回去后,自有重赏,母后也会为你安排个好差事的。”   殷疏迁就一般,低着头看她,沉默一会儿。   “殿下不宜走动,在这儿休息片刻便是,奴一个人去宫中报信即可。”   宫婢的身份他也拿捏得正好,不觉羞耻,浑然天成。   按照段嫣原先的计划,能引开这人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此时段嫣却改变了注意,她痛得忍受不住似的,再次蹲下身,细长的手指在脚踝处轻揉几下。   她垂眼,不一会儿那双清冷的凤目就沾染了水汽,睫羽湿润,如月宫神女坠入凡尘,平添几分不忍。   “我有些害怕……”她就那样捏住殷疏袖口,美人指,细长如刃,直能戳到人心间去。   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转身离去,若再在这里滞留,便定然会陷入设局之人的局中。殷疏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一贯理智,自六年前随着贪狼将入赵,到如今人人畏惧,谁都暗地里啐他一声薄情寡义冷心冷血。   他是该转身就走的。   但此时,殷疏指尖抵住冰凉衣料,他像是个旁观者,看着自己弯起眼睛,露出那副市侩圆滑的表情。   “我扶着您走。”   死湖之上落了满满枯叶,纹丝不动,脸上却能露出那么多的神情来。   殷疏不合时宜地想着:他或许该把那副表情收一收,太过谄媚了。眼睛笑起来时得再弯一些,她似乎总是喜欢那样的弧度。   ……   段嫣失踪那会儿,含细简直吓得心跳都快没了。等见着段嫣被人搀扶着回来,她当即就落下泪来,泣不成声,可见是惊吓过度。   “好了,我这不回来了?”段嫣笑着拍了拍她,转而介绍起身侧的人,“这是……”   想起这人也没有说自己名字,段嫣便稍歪了歪头,看过去。   “你叫什么名儿?”   “郎离,殿下可唤奴郎离。”   “这是郎离,多亏了她,我才能回来。”段嫣说完,含细才分出心神去瞧这眼生的宫婢,却一眼就愣住。那面上素净得很,不涂脂抹粉,可惊人的艳色却似风席卷而来,过境无物,让她一下子无暇再想其他,脑内空空。   待回过神来,含细才注意到了段嫣一瘸一拐的模样,连忙心疼搀扶着她走进殿内。   殷疏被落在后面,他也没有追上去,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捻,若有所思。   抿了抿唇,他将手背在身后,随后却又又发觉如今身份不适合这个举动,便将手垂在了身侧。   “站在外头作甚?”   里头传来声音,殷疏低着嗓音应了句,才慢条斯理走进去。   方进去,便没见着人影。他撩起眼皮随意往四处看,却见屏风上搭着见衣服,绣着山水的丝帛后有绰绰人影。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殷疏睫羽翻飞,抿着嘴迅速转过身。衣角在空中划过,甩出烈烈风声,足以窥得其心内仓皇。   屏风后,段嫣衣裳齐整。   她神情冷淡,垂手而立,站在个极巧妙的位置。进来的人看不见她,她却能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会儿,她扶着屏风,慢慢走出去,脸上瞬间又是温婉神色。   “等久了吧?”   一派温言软语,弱质无害。   殷疏这时才转过身来,眼低垂,他道:“不曾久等。”   这个名叫郎离的宫婢就这样暂时跟在段嫣身边了。而前些日惊闹满宫的刺客依旧没能连根拔起,不过禁军守卫,宫中人倒也没怎么惊惶。人身得到保障,心思反而是活泛起来。   不少人都因着殷疏化名的宫婢得到泰清公主的青眼而心中嫉恨,三番两次当着殷疏的面冷落讽刺,再过分的便是暗中使手段,希望借此让殷疏惹怒公主,灰溜溜离去。   这些在殷疏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两三下便解决了。   他仍然好好儿的跟在段嫣身后,直到那日碰上了张成端。   五十大板,怎么也得数月静养。张成端不过休息数日,竟然又进宫来了。   烈日当空,那人穿着惯穿的玄色锦衣,脸色苍白。   见他还能走动,段嫣便知那日昌平帝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大概是舍不得这么一枚棋子,留着,以期长效。   两人迎面相对,张成端在距离段嫣数步的地方停住。他高高突起的眉骨在惨白的脸色下都柔和了几分,下颌线条干净。   张成端不说什么,只压着眉眼,张狂挡住去路。   直到被一道凌厉视线蜇了下,他才轻慢地撇开眼神,落在段嫣身侧,个子极高神色冷淡的宫婢身上。 第77章   张成端只浅浅看了一眼, 便移开视线,压根未将面前的宫婢放在眼中。他伤势未愈,这样站着也是极大的折磨, 但神色上倒是很隐忍,不露痛色, 很有几分铁骨铮铮意味。   他嗓音低沉沙哑, 说话随意:“婢子无礼,公主早些打发得好。”   当着段嫣的面就说她身边的宫婢无礼, 这实实在在是在打段嫣的脸。但他本人却没任何察觉,似乎只是直言说出实情。   段嫣脸色未变,也不打算同张成端牵扯过多, 便只点了点头, 欲绕道而过。殷疏停了下来, 他那张稍稍修饰过的美人面上, 瞬间泫然欲泣,明明身形高,却也能作出小鸟依人状,在段嫣身边柔弱哭诉。   “这位大人何必言语伤人?奴婢即使再不成器, 那也是殿下的人,您如今越过殿下管教,难道是不将殿下放在眼中么?”   他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 肩头轻颤的模样做得十分到位。   张成端本身名声便不好, 加之时常压着眉眼, 自带生人勿近气场,张狂不羁,行事肆意,正巧对上了殷疏的控诉。于是不光段嫣身边跟随的一些小宫婢, 就连张成端身边的人都忍不住觑了他一眼,心内也觉得这位小侯爷管得太宽,要惹公主殿下生气了。   段嫣不做表态,含细倒是皱了皱眉。她很是看重规矩,段嫣尚未说话,这宫婢便先开了口,显然是规矩学的不行。   不过,那话说得却极称含细心意,比起宫婢的不懂规矩,显然是张成端这态度更让她不喜。于是她也没有多追究,只沉默着等待自家主子的动作。   殷疏敛目,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余光偷偷打量段嫣,见她脸上完全没有被挑动的怒气,便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随后又喊了声:“殿下。”   段嫣的反应并没有让他退却,反而更感兴趣了。他轻轻喊着段嫣,说话时唇总是微微上翘,未语先笑,显得态度可亲。   他这样像是孩童发现了极感兴趣的东西,眼睛都亮了起来,先是小心翼翼试探着,确认安全之后再慢慢探出身,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想要更多的,如今得到的总是不满足。   段嫣撩起眼,瞥了身侧这人一眼。然后她慢慢勾起嘴角,笑起来,一字一句朝张成端道:“小侯爷只管好自己身边的人便行了,我的人,无需操心。”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错过身边这个自称郎离的宫婢的神色,眼中满是思量。   段嫣将人留在身边显然是另有打算,自然,身份也是已经派人查过了。   经年失修的宫殿其实也有几个当差的宫人,一般是苦差,没人脉没手段的人才会被扔到那种地方守宫殿。   郎离就是在那种地方当差,性子孤僻,少有出来走动。见过她几次的宫婢都说这人阴森得很,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也从未见过同谁关系好。   当然,这仅仅证明了存在郎离这个人,并不是随口胡诌出来的身份,但也不能证实旁的。   段嫣收敛思绪,在张成端沉默着让开之后,带着人便从他身旁离去。   ……   “殿下,您真想好了?”   寝殿内只有段嫣同含细,她说完自己的打算之后,含细便神色怪异,忍不住问道:“这样真的能行吗?”   无怪乎含细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会这般惊诧,因为那实在有些不严谨。   她整张脸都皱起来,止不住地念叨:“您说那郎离,真的会来?要是她不来,那您现在做的不就打了水漂了?”   段嫣闭着眼小憩,任由含细在那儿絮絮叨叨,没有再出声。渐渐的,含细便止住了话,室内骤静。   “试过了才知道……”她揉着额角,声音很轻,显得飘忽。含细却慢慢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翌日。   段嫣如常晨起梳妆,早食饮粥。   含细将玉碗呈上去,段嫣用了几口便作罢,挥了挥手将粥撤下去。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段嫣就脸色发白,嘴唇渐渐泛上青紫色。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软软倒下去。   殷疏正立在一旁,段嫣倒下去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而后很快接住了人。如墨的眸子里闪过复杂情绪。   含细大惊失色,连忙过来查看段嫣的状况,并不忘派人去请太医。   殿内乱作一团,有人突然颤声叫道:“这儿有一封信!”   展开一看,竟然是让段嫣用从一物交换解药。   含细看到信后,勃然大怒,显然是知晓信上所说之物为何。她焦躁地在殿内踱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嫣被扶着躺好,殷疏站在一旁看着她,突然转头问道:“含细姐姐可知道信中所说是何物?”   含细一脸犹疑,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前些时候,陛下命公主查赵国使臣的事情,随后便发现身亡的一位使臣那儿,丢失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公主昨日才有了些线索,没想到今日便中了旁人的毒计。”   “所以说,那东西并不在公主手中?”   “当然不在,要是已经拿到那东西,我又何必在这儿干着急。”   两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太医很快就赶到。他为段嫣诊脉之后,额头汗水一颗一颗往下掉,可见其心内不平静。   “公主情况如何?”含细焦急出声。   那太医抖着手,最后长叹一声,道:“公主所中之毒,闻所未闻。”   含细脸色瞬间灰暗下去,她难以置信地倒退几步。却终究还是打起精神,言语之间颇多威慑,让太医注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看到段嫣中毒一幕地宫人都限制起来,避免段嫣的事情闹得人人皆知。   她主动朝殷疏解释道:“那东西,就算是陛下也不见得会轻易放弃,若是让他知晓此事,公主便更是凶多吉少了。如今,公主能靠的,只有我们了。”   含细眼睛里燃着火,像是从灰烬里重新冒出了火星子,越燃越旺。   “你且听我说……”   屏退众人之后,含细悄声将她知道的所有消息和线索都告知了殷疏。末了,她眼含鼓励,“公主颇喜欢你,力排众议,将你带回了坤宁宫,如今便是你报答公主的时候了。”   殷疏垂首敛目,看不清神色,却也没有推拒。   照含细说的那样,这件事没有传出去,谁也不知道如今雍皇宫中,嫡出的泰清公主已经中毒陷入昏迷。   王皇后坐镇宫中,宫婢内侍没一个敢说些不该说的。只有那些亲信,才能出宫办事,其余人都终日困在坤宁宫内。坤宁宫内的宫人也都人心惶惶,不管怎样,都盼着泰清公主早日康复。   ……   “您说郎离知晓那东西的下落?”   前夜,段嫣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含细想到那唤作郎离的宫婢的惊鸿之态,觉得这也是合情合理。像那般长相的人,怎么看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如今段嫣说这人来历可疑,倒是让含细觉得合该如此。   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多余,含细便说起旁的事来。   “郎离这人,还真是奇怪。”   何止奇怪……   段嫣支着头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隐约感觉到了这叫作郎离的宫婢对自己的关注,说审视窥探也谈不上,倒是有些灼热的意味在里头。   不过不管是什么,等一步步照着她的计划走下去,便能知晓真相了。   明日,她便会假作中毒的模样。随后含细会将半真半假的消息告知郎离。她目前还不能确定文良己带到大雍皇宫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至少有三拨人马在找寻这件东西。   昌平帝,荣使臣,郎离。   如果说那日她看到郎离只是个巧合,并无旁人插手的话,那便能确定至少只有三方人马了。但若确实是有人精心安排,将她同郎离都算计进去了,那便说明至少有四个势力,在争夺那件东西。   这雍皇宫,竟漏成个筛子,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掺一脚。   段嫣起初便觉得不对劲,昌平帝一贯掌控欲极强,卧榻之处不容他人酣睡,雍皇宫的情况向来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如今守备松散到这个地步,他这个皇宫的主人却仍旧不做反应?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昌平帝故意为之这么一个可能了。   段嫣想明白这件事,也不打算停止自己的计划。昌平帝有他的打算,她自然也得有自己的算计。届时只需请母后坐镇,瞒过乾清宫那边便行了。   至于郎离,段嫣也不是什么迟钝不知事的,她能看出来郎离偶尔泄露出来的眼神。   但不管对方对自己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段嫣都有办法一一应付。如果郎离真的拿到了那件东西,且真的对自己在意的话,便有五成的可能将东西送过来。不过这也是段嫣认为最不靠谱的一个可能,近乎玩笑般的,她从来都认为情感这种东西廉价易碎,当作筹码只有被遗弃的份。   所以段嫣主要将重点放在第二个计划上。若郎离在她中毒期间趁乱逃走,一定会先去将那件东西取出来,届时段嫣派人跟着她,便能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不费吹灰之力。   而如果郎离还没有拿到那件东西,段嫣又给了她假的消息,她一定会露出破绽。届时就算段嫣不能直接得到那件东西,她也有所收获。   段嫣看了眼面前还在担忧这事儿露馅的含细,没有将心里另一个猜测说出来。   那日,她站在屏风之后,郎离身为女子,却仓皇转身。且郎离的身体也不如一般女子柔软,她曾抓着郎离的小臂站起来,只觉得那手臂线条清晰,修长结实。   这郎离,大概是个男子。 第78章   段嫣装作昏迷的样子, 却也没有彻底放下外边儿的事。   她躺在床榻上,面容平和,不论是谁来看都会认为这是真的中毒昏迷过去了。实际上, 她一直没有停下思考,每日含细会悄悄地将消息报告给她, 包括郎离的一举一动。   郎离每日也会来看看她, 不过回回含细都伴在一旁,没有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也是段嫣专门交代过的。   即使她能看出来, 郎离对她有些心思。但她不认为仅靠这些,郎离就会投靠于她。估计找到机会对她动手,对方便决计不会手软。   昨日, 含细传来消息, 说郎离那儿似乎真找着了什么东西, 顺利得仿佛是早就安排好了。   段嫣知道事情正照着她的计划一步步往前推进, 便淡定等着郎离的接下来的行动。   天际初白,含细正在为段嫣净脸,听到外头动静,段嫣重新闭上眼, 尽职地扮演一个中毒昏迷之人。   脚步声响起,有人走进来了。   “殿下今日怎么样?”   段嫣很容易便听出来,这是郎离的声音。   含细叹了口气, “还是那样, 距离期限越来越近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东西找出来。”   闭着眼,听觉更加敏锐,段嫣能听出郎离声音里的犹豫。他慢慢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用一方手帕包着, 上面沾了泥。   “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没想到最不可能的一种情况出现了。段嫣愣了下,有种计划被打乱的无措感,但一瞬间就恢复过来,那种怪异的情绪消散得很快。她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最后定下心神再次听着两人的谈话。   “这是……虎符?”含细惊呼一声,最后两字简直像是卡在嗓子里,含糊不清滚了出来。   “赵国的虎符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六国虎符都是不一样的,含细作为段嫣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还是了解一些寻常人不知晓的事情的。比如面前的虎符,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赵国之物。   殷疏的目光不动声色落在段嫣身上,面前的人一副昏迷不知事的模样,面上同醒着的时候一般无二。清冷得如同山顶云雾,摸不着看不清。他轻咬了下舌尖,眸子眯起。随后又收回目光,露出不知情的神色,道:“这是在一处偏僻角落拾到的,当时觉得模样奇特,便捡了回来。没成想,竟是虎符。”   此时含细只想同段嫣商量此事,也没心思同殷疏演下去了,便略有敷衍地应付着:“也是你运气好,看来这回殿下能平安醒来了,届时殿下定不会亏待了你。”   殷疏垂手而立,“不敢居功,只是望殿下平安罢了。”   “难为你有这份心。”含细又说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让殷疏先出去了。而后含细再次警惕地出去了一趟,确认没有人在外头,才回了屋小声地喊了段嫣。   “殿下。”   段嫣慢慢睁开眼,倒是没有坐起来。依旧双手置于小腹前,平躺着。她平静地看着天青色苏纱帐顶,轻薄的纱随着风荡开一层层弧度,像澄碧色的湖水一般泛起涟漪。   她再次合上眼,许久之后才又睁开。   然后单手支着身体,半倚在雕花黄木漆红床头,黑发如瀑。   “虎符呢?”   含细连忙双手将虎符奉上,段嫣接过去后,便感觉触手顺滑,虎符在背部弯出一个流畅的弧度,上头又大大小小的突起。其上还刻着篆文,从模样看,这是虎符的右半边。   段嫣指尖停在虎符背部的纹路上,长而色深的睫毛在眼下打开浓浓的阴影。   虎符一分为二,向来右虎符在帝王手中,左虎符在军中。只有下令出军作战时,大臣才会携带皇帝圣旨同这右虎符前往军中,与大将会合,两人将虎符合上,才能发兵。   虎符这般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被文良己从赵国带出来?还有,赵国皇帝究竟打算发兵做什么?手中这虎符又到底是真,还是假?   很多问题等着弄清楚,但段嫣却怔了怔神,她若有所思,又感到不解。突然问道:“你觉得郎离为何将虎符送过来?”   含细本以为另有什么吩咐,没想到却是问了这么一句话。她想了想,将自己心底所想说了出来。   “奴婢觉着,她似乎没什么坏心。要说是为了虎符潜伏在宫中,却又毫不犹豫将东西拱手相让,实在让人费解。”   听着含细的想法,段嫣没有赞同,也没有提出异议。她看着手中小巧的虎符,神色不明。   她至今还不能理解,为何会有人为了情欲放弃唾手可得的光明前景。淑妃是那般,为了昌平帝义无反顾进了宫,一待就是十年之久。宜妃为了年少时那人,执意报仇,甚至不惜手染人命,最后囚禁宗人府。   明明稍作比较,便能看出两者孰轻孰重,为何还要执着于虚无缥缈的情感?   段嫣想不通,也向来认为没必要纠结此事。她认为郎离也是如她这般的人,理智冷静,不会被感情左右。所以段嫣从设下这个局开始,就不认为郎离在找到东西之后,会将东西送上来。即使他表现得对自己十分不同。   可现实却是与段嫣想的相反。郎离不仅将东西送到了她面前,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实质之感,段嫣闭着眼都能感觉到于寒潭之水中沸腾起来的温度。   似乎只要她伸手触碰,便似乎永远不能甩开那股灼热。   段嫣少见的迷茫起来。   对计划之外,陌生领域的事物,人的好奇从古至今都不曾消退。尝试侵入,意欲占领,妄图掌控,人之天性使然。   不可否认,郎离此人,段嫣是感兴趣的。   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就算段嫣觉得郎离这人有些不同,她也不会因此改变。计划该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对郎离的警惕,只多不少。   就算他看起来满心诚意,也消除不了段嫣的戒心。   过了许久,段嫣重新躺下去,她轻声道:“明日便该拿到解药了。”   话音一落,含细便神情肃穆起来,她知道这个计划的第二步要开始了。她仔细地替段嫣理了理衣上褶皱,然后快步走出去准备接下来的事情。   虎符已经拿到,那段嫣便能靠着交换虎符,拿到解毒的“解药”。不过明日才是信上说的以物易物的日子,所以,从此刻到明日交换的时间段内,是郎离行动的最好的时机。   坤宁宫乃至整个雍皇宫的守备会有一个松缓期,这时候是最大的空隙,也是最混乱的时候,要是郎离想全身而退,只能趁着这个时间点行动。   至于郎离身上,段嫣目前还未能知晓的事情,也只有在这个时间段内她才有机会得知。而若真的存在第四方势力,那段嫣设计出来的交换虎符的时间点,想必也是他们最坐不住的时候。   当初考虑到地形人手,段嫣将地点选在一处荒芜已久的宫殿,中部低四边高,呈包围之状。也适合到时候隐藏兵力。   一夜很快过去。   段嫣站在含细身侧不远处,穿着最寻常不过的宫婢青裳,低眉顺眼,隐于四五个衣着相似的宫婢之中,没有人能想到这是中毒昏迷的泰清公主。   而宫中那张雕花床上,躺着个同段嫣身形相似的宫婢,侧着身,毫无破绽。   含细捧着虎符,站在那儿静静等待,全程没有朝段嫣那边看一眼。   等了一会儿,段嫣准备好的人却没有出来。含细脸色变了,她焦急地环顾四周,视线不着痕迹掠过段嫣,见段嫣给出稍安勿躁的指示后,她慢慢镇定下来。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动静。   含细眸子一动,立即朗声道:“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有胆子便出来一见。”   “好个贱婢,竟敢讨价还价,是不将你主子的性命放在眼里了?”不消一会儿,阴影中走出个褐衣人,他阴恻恻看向含细,目光停在她手上的虎符上。   舔了舔嘴唇,那人又道:“将东西抛过来,待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你再往前头第二间小亭处去,解药我会放在那边。劝你们别耍什么花招,你主子的命还捏在我们手里呢。”   这压根就不是她们安排的人——   段嫣隐晦看向面前的褐衣人,连脸都没遮掩一下,估计是有十足的把握认为自己能离开雍皇宫。看来,在寻找虎符的,除了昌平帝、荣使臣、郎离之外,确实还存在着第四方势力。   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戏是段嫣特别设计的,却误打误撞杀了段嫣安排的人,假扮他的身份打算来个黑吃黑。拿走虎符,又能让她得不到解药,死于痛苦,果真是打着一石二鸟的好算盘。   只不过踏进这个局中,便别想着脱身了。   段嫣往郎离原先站着的地方看去,果然已经不见人影。   虽出了些偏差,但也没什么关系。此时含细正照段嫣计划中的那样,一点点往前走去,逐渐脱离了明面上侍卫能守卫的范围。   就是现在——   段嫣扬起手,一声令下。大批侍卫跟变戏法儿似的从暗中涌出,一下子将此地围住。那褐衣人的同伙同样藏在暗处,却被早就盯住他们的侍卫揪了出来,捆作一团。   那褐衣人难以置信看着含细,他至今还没有认出段嫣来,厉声威胁:“你难道想背上背主的名头不成?解药我早就藏好了,就算你将我们抓起来,也拿不到解药。识相一点,就放了我们。我能保证,在我等离开后,将解药送上。”   段嫣没有理会他,而是往四周看了眼。   “跟住郎离了?”   “已经派人跟着了。”含细点了点头,“那边还发现一些东西。”   闻言,段嫣转身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这时那褐衣人才察觉出来不对劲,他死死盯着段嫣的背影,彻底明白过来。面色犹如死灰,脸上闪过一丝决绝,正准备咬舌自尽,却突然被布块塞了一嘴。   侍卫按照段嫣交代的将每个人的嘴都堵上,不管那些人或绝望或愤怒的神情,直接就将他们交到刑部的人手中,笑道:“我们可是将人抓住了,能不能撬出来什么,就看你们的了。”   另一边。   殷疏仍作女子打扮,不过此时他的情况不怎么好,背上被利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晕湿了整片后背。他失力地单膝跪在地上,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吓人,唇色却诡异的越发嫣红。   他手中抓着一狭长锦盒,背后是死角。几个侍卫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息。尽管如此,剩下的人也足够耗死他了。侍卫们一步步逼近,与殷疏呈对峙之势。   听到脚步声,殷疏慢慢撩起眼皮,那双清润的,微微下垂的眸子盯住来人。   一片漆黑离,寒潭燎火,那滚烫黏稠只差一点便能冲出潭面。   段嫣站在那儿,为殷疏的目光所怔。她没来由地停了下,才看向殷疏手中那锦盒上。   “弓手。”她冷静地叫出数名侍卫,他们执弓而立,弦已拉满,只等令下。   “将东西丢过来,便饶你一命。”   要完好无损地将东西拿到手,又能生擒这人,也只能这样了。段嫣理智得近乎冷血。   殷疏看着她,那双眼睛执拗且明亮,似乎孩童发现了新的东西。   箭在弦上,此地静得只剩风声。   殷疏往后一靠,明黄色的锦盒在半空中划开很大的弧线。   但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   顿时瓦砾飞溅,段嫣站着的地方尘土飞溅,她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立即下令:“散开找寻掩体,放箭!”   那是火铳,有人来接应郎离了。   方才那道火铳,应该是对准她的。只不过准头不好,偏了地方。   没有受到波及的侍卫立即架起弓箭,箭羽纷飞,几声惨叫声从前方烟尘中传出来。 第79章   烟雾散去。   殷疏被前来接应的人搀扶着落在了屋顶。那人扶着他, 却不敢抬头直视殷疏的面容,仔细一点看去,还能发现搀扶着殷疏的那双手一直在颤抖。   赶过来的这些人都落在屋顶上, 呈保护状将殷疏围了起来。手中端着火铳,对准了段嫣那边。一些来不及上屋顶的, 则被乱箭射死。横陈了一地的尸体, 像阳月里被打破了的寂静,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灼热, 而混进浓浓的铁锈味。   段嫣仰头看去,她抬手示意让侍卫停住了攻击。   他分明有机会逃走,却依然停在这儿, 看来是有旁的目的。   段嫣此时站在安全的位置, 即使火铳对准了她, 也有把握保住性命。她很沉的住, 没有率先开口,也没有让侍卫放下已拉满了的弓。   对峙之局,谁先松口,便先行落了下风。   即使是这种时候, 段嫣也没有一点犹豫。不管这上面的人到底是谁,也不管这人对她怀着什么样的情愫。   殷疏喘息一下,面无血色, 嘴角边却是挂了笑。背后的伤口时刻牵动着他的神经, 就算是稍微动动指尖, 都觉得疼痛难忍。   他没急着说话,眼神顺着那已经被捡拾起来的锦盒,落到将锦盒拿在手中的段嫣身上。   随后唇边的笑越扩越大,笑声像是忍不住一样从胸腔里震出来, 发出闷响,一不小心牵动了背后伤势,血流的更快了。   他弯起眼睛,眸子清润,显得格外纯然无害。   “还以为您对我会心软一些。”   因为伤势,殷疏的声音虚弱飘忽,“没想到还是这般无情……”   像极了被辜负感情的初入世少年公子。   底下站着的侍卫不明所以,听着这话里的意思却都低下了头,自觉得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段嫣挑眉,没管话中的暧昧意味,却是听出了旁的意思。她淡声道:“既是故人,便报上名来,又何必遮掩身份。”   “故人……大概也能称得上是故人罢。”殷疏似笑非笑,此时后背的血已经将衣服染湿,他眼中已经出现失血过多的失焦,却没有一个人敢催促他结束这场谈话。   “遮掩身份倒是谈不上,仅仅是公主忘了我罢了。不过,若您有兴趣,给您一些提示也不是不行。”   殷疏眼中带笑。   “当年的人偶不知您还留在身边否?”   人偶。   段嫣眼神一动,她第一次细细打量起屋顶上那人的五官来。   天生含笑的桃花眼,挺鼻薄唇,不显得多情风流,反而有着纯然无害之感。   与差不多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那个小伴读有七分相似。   这是殷疏……   六年前远赴赵国,而后只听得几次与他有关的消息,便再也没有了旁的接触。故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本该来一场寒暄叙旧,段嫣却疏离地笑了笑,道:“好久不见。”   殷疏指尖滴着血,他恍惚着两指捻了捻,而后轻轻叹气,抱怨着。   “您便是这般对待故人的吗?况且,昨日才将救命的虎符送到您手上,怎的一夜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特意提到虎符是救命的东西,说明已经洞悉了这场局。   段嫣面色不变,心内却是回忆着假作昏迷那几日,含细传回来的郎离,不,殷疏的动作。当时觉得顺利得几乎怪异。现在看来,那时候殷疏恐怕就已经将她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但他最后还是将虎符送了过来。   段嫣不觉感动,只感到困惑。这种举动,实在不像是殷疏能做出来的事情。就算是六年前,殷疏尚在宫内做伴读的时候,他想借着自己在宫中站稳脚跟,都没有用过这样的招式。   更何况是如今羽翼渐丰,无需再倚靠她的摇光之子?   殷疏说这些话确实是刻意的,未曾从段嫣脸上看到旁的神情,他也没流露出失望表情。余光中,某一处有人在准备着什么,殷疏身子晃了晃,收回视线。此时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了,但依然坚持着同段嫣说最后一句话。   “下回见,希望公主能记得,送您的人偶……”   下一秒,他身边的人在他的指令下,举起了火铳。但此时,段嫣的人已经抵达了最佳隐蔽点,在屋顶上的人刚有动作时,他们也正好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几乎是同一时间,火铳巨响,灰尘四溅,瓦砾飞溅,箭羽连绵。   偏僻寂寥的地方,声响回荡许久。   侍卫慢慢包围过去,等待着做最后的包抄,可不等灰尘散去,侍卫们攀上屋顶,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箭矢入木,红漆的柱上被鲜血浸染得更加猩红。除去身体尚温热却没了呼吸的几具尸体,就只有银白色箭尖的残红表明了方才战况的惨烈。   “殿下,人走了……”   段嫣收回视线,神色平静。手中是那狭长的明黄色锦盒,转身离去时衣角在阳月炙热的空气中划开道弧度。   ……   卫一背着几乎失去神智的殷疏,九死一生,折损了八成人手才从雍皇宫离开。此时正拼命往据点赶,那边早早地准备好了马匹,只等着他们回来,立马就启程。大雍京都已经不是可留之地,若为了治疗伤势再滞留,定然会被一网打尽。所以殷疏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便交代卫一,一旦出宫,立马离开大雍。   等殷疏再次醒来,已经是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   卫一在启程的时候抓了个大夫,威胁人带上治伤的东西,直接就将人掳走上路了。   殷疏的伤势也都是这位大夫处理的。   见殷疏醒来,卫一连忙跪下。   “属下护卫来迟,请大人责罚。”从神色上可以看出,他这声认罪并不是真的诚心诚意,只不过是因着惧怕,先行认罪,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责罚。   殷疏淡淡看他一眼,笑了声。   这笑声直接让卫一背后一寒,但想起澧酆皇宫那边的催促,他咬着牙将此事说了出来。   “不知此行,大人是否找到了圣旨虎符?皇宫那边传来消息,陛下……”   “等不及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极小心地将那几个字说了出来。   殷疏半睁着眸子,听到这话并没有露出什么震惊神色,反而兴趣缺缺似的,满脸倦懒。   卫一心急,却不敢去催这位阎王爷,只能心跳如擂,等着他心情好了给个回复。   不知道想起什么,殷疏脸上有了点笑。他像是才想起来卫一方才问了什么,随意道:“无功而返,你命人这样回复便是。”   无功而返。   卫一听着这句话,嘴巴张得简直能吞下一个鸡蛋。他也算跟随殷大人一载有余,从未见过他在什么地方吃亏。这次不仅受了伤,竟然还什么都没拿到。   联想起殷大人在雍皇宫内同那位泰清公主的对话,这两人好似还是旧时,郎才女貌,又正是情窍初开的年纪。   嘶——   卫一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将头又往下埋低了点。   就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为什么殷大人这回会无功而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殷大人也不能免俗啊。   卫一的心里戏非常多,一会儿想着年纪轻轻的殷大人是怎么同泰清公主相识的,一会儿又想到这两人的身份立场,当即面色怜悯,觉得就算殷大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情路坎坷,好不可怜。   他那批隐卫里,就没一个人不怕殷疏的,但怕是怕,心里八卦起来的时候却又最是活跃。   “你觉得我是特意让了泰清公主?”   “是。”   回完这一句,卫一就觉得不对劲了。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殷疏,脸僵得不成样,干笑两声,然后十分迅速地再次认错。   “属下知罪。”   这话说得十分流利,字正腔圆,连语气都浸满了犯错之后决定悔改的凛然。不可谓不熟练。   都说在殷大人手底下当差,其中一大忌便是强词诡辩。不管什么,先认错反正不会出问题。卫一心里也没有底,等了半晌,却没有听到发落声,只等来一句轻飘飘的问话。   “你当真觉得,此回战,是我让了她?”   殷疏敛目,神色上让人察觉不出丝毫端倪。   他很清楚,他确实是将虎符亲手送了过去。可除此之外,不管是哪一步,他都未曾心软。就连那虎符,都参杂着他的算计。   败落,只不过是她进步得太快了。快得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还用以往的印象看她,那人却早就从当年尚生涩单一的手段中蜕变而出。不仅设下大局,连人心都玩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帝命他前往大雍,夺回遗失的圣旨虎符,调派隐卫,任他差遣。这般重视可想而知回到赵国后,殷疏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但不合时宜的,兴奋如同春日里疯长的野草,拔地而起,瞬间占据了他整个心神。   那像是宿敌一般的存在,势均力敌,不用担心山高冷寒,因为总有一个人站在同你一般的高度,观察你,探究你,注视你。只要你够强,她便不会转身离去,也无法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殷疏神经质的激动起来。他急促笑出声,笑声在空气中化为短而尖锐的气音。手掌置于胸腔上,感受着里面同以往相似,却又略有不同的跳动。   于早已腐烂的欢喜里涌出新泉。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段嫣的。   那位大雍长公主,金尊玉贵,身上光芒于飞蛾而言便是毒药。他也曾卑微的围着那光徘徊,用圆滑遮掩心内忐忑。   但如今,他似乎找寻到了另一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你,就把你当宿敌!这样不仅不用担心被拒绝,还可以站在一起o-o 第80章   “泰清倒是越来越能干了。”昌平帝神色莫测, 手上把玩着那右半边虎符,前面桌案上摆着已经打开的锦盒,盒子里赫然是一道圣旨。   段嫣立在那儿, 低着头。此时书房内只有书页被风吹起的翻动声。   她敛了眉眼,并不觉得惶恐, “只是碰巧罢了。”   “无需谦虚, ”昌平帝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向前倾, 声音里面听不出来喜怒,“没想到这么快,泰清便能为朕分担解忧了。”   这“分担解忧”四个字, 让段嫣微微皱了眉。   昌平帝已经对她产生警惕, 若不能好好解决, 局势便会变得更加复杂。   段嫣往后退一步, 双手抵在额前跪了下去,上半身伏倒在地。感受着地面冰凉的触感,此时思绪也极其冷静。   一些话就像是早就准备好的那样,有条不紊地道了出来。   “父皇乃真命天子, 而赵国已是笼中困兽。此回不过一两只小鱼小虾,儿臣撞见了便理当为父皇分忧,哪儿有这等事都让父皇亲自动手的道理。虎符圣旨虽说已经落入我大雍手中, 但不尽快利用, 恐会失了先机, 令其变为无用之物。”   单单一道虎符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就如一个乞丐侥幸捡到了虎符,但让他拿着这道虎符去军中,也还是不能让众兵将听命于他,毕竟谁都能看出来, 这不过是捡来的虎符。   不过,圣旨与虎符一道在手,可以发挥的空间就太多了。   只要昌平帝在赵国作出反应前,利用圣旨虎符,运气好些就连赵国的军队都能调动,或许还能策划一场“兵变”。   此时,最重要的便是时机,绝不能慢一步。   段嫣知道昌平帝在想什么,她只不过是开道口子,将他想做,但如今还不好说出口的事情说出来。   揣摩圣意乃是大忌。更何况昌平帝此人疑心甚重,掌控欲一度达到了变态的地步。   段嫣这回直白的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无异于虎口拔牙自寻死路,就算她是颇受宠爱的嫡长女,估计也得被厌弃。   但这只是一般情况。   段嫣知道自己有哪些优势,也明白自己给昌平帝留下的印象是什么。   她早慧,足智多谋在旁人看来也是正常,能够揣摩昌平帝的心思只能说她对昌平帝够亲近,因而能理解昌平帝的想法。   同时,她又与昌平帝站在同一面。   不管段嫣是怎么想的,可世人轻女子,官场之上向来没有女子身影,这终究是事实。她就算再聪慧,再让昌平帝有威胁感,也不能扳倒昌平帝自己上位。起码从目前看来,她还得倚靠着昌平帝,才能有现在这高贵的身份,优渥的生活。   这是劣势,又是优势。   段嫣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不管她做什么,只要昌平帝记住她只是个公主这一点,就会对她放松警惕。她不像是盯着昌平帝位置的皇子,不会带来威胁,可与生俱来的天赋,却能让她成为他手里很好的智囊。   她尽可以展现自己的能力,彰显自己的价值。   耳边传来衮珠相击,衣物摩擦的细碎声。昌平帝站了起来,走到段嫣身边,然后双手将她拉了起来。   “你自幼便是谨小慎微,可在朕面前,你又怕什么?难不成朕还能罚你不成?”   段嫣顺势站起来,闻言,便也自然道:“父皇气势吓人,这一不小心就慌了神了。”   有些人说话是一门艺术,含而不露,内蕴深意,好话也说得极其好听。昌平帝大笑一声,显然是心情极好。他转身坐回去,也让段嫣坐下。   “圣旨虎符,泰清可有什么想法?大可说来听听。”   段嫣神色微动,然后不疾不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闻,赵国君主年迈,已是时日不多。”   ……   另一边。   赵国端王府内。   端王行二,也就是赵国二皇子,如今已是四十有余。红织锦浮鱼勒在身上,颇为壮观的腹部垂着,能看出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已经让这位端王长就了一身赘肉。   他面前跪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头磕在地上,浑身颤抖。   “小、小公子没了。”   端王身上的肉俱是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极其恐怖。他像看着死人一样盯着地上的人。过了许久,才阴鸷道:“那虎符同圣旨呢?你也没找回来?”   似乎只要回答一句是,便立刻就会被要了性命。中年男子眼中恨色一闪,孤注一掷拉了个垫背的出来。   “殷疏也去了雍皇宫,都是他在里面搅局,才让计划失败。不过他也没讨着好的,到手的圣旨最后又被夺了回去。”   听到殷疏的名字,端王一条线似的眼睛睁开,他不怀好意嗤笑一声:“不过那老东西养着的一条狗,也敢在本王面前猖狂。”   赵国皇帝估计是感觉自己活不长了,自太子薨,便霸占着皇位不肯下来,储君也迟迟未立。前段时间下了圣旨,令人拿了虎符,想将大军调回宫中。防他那些羽翼丰满的儿子防得死死的。   端王知晓这件事情之后,当然不会让他如愿,半路派人劫走了虎符圣旨。查看完到手的圣旨后,端王本想借着这两样东西,策划一场逼宫。却没想到被向来宠爱,养在外头的小儿子盗走了。还顺带带进了大雍皇宫内。   刚得知这消息时,端王当即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连忙派了人赶去雍皇宫拿回东西。只要赶在宫里那老不死的之前拿到东西,就一切都还好说。   殷疏在赵国不算有名,但他们这几个皇子,却没一个人不知晓他的。当初听闻殷疏已经动身前往大雍,端王还惊出好一身冷汗。幸好殷疏也是无功而返,这让端王吊着的心放了下去。   如今东西落在雍皇宫,端王不觉得这比落入老皇帝手中更差,起码大雍不能拿着这东西要他性命。于是此时他甚至对殷疏动了想法。殷疏本是老皇帝给前太子养的一把刀,锋锐无比。如今前太子没了,殷疏变成了无主之物。即使端王口中将殷疏贬为恶犬,却还是眼馋的。   要是殷疏因为此回办事不利,被责罚,届时自己再递橄榄枝,再凭着自己的权势,定然能将这条指哪儿咬哪儿的狗牵回来。   端王没再管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满是横肉的脸上尽是胜券在握的神情。   而被提及的殷疏,此时正站在赵国皇帝床前。   老皇帝确实很老了,头发花白,剩下没几根。即使是五月里,也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枯槁的脸来。   感觉到身侧有人,老皇帝警惕地睁开眼,看见是殷疏,他非但没有放松,反而那双浑浊眼睛里射出恶意。   “还不跪下。”   老皇帝连说话声音都含含糊糊的,那视线却阴沉沉,像是淬了毒。   寝殿里空荡荡,仙鹤衔灯,油芯子时不时被烧得爆出火星,发出噼啪声响。这看似寂静无人的地方,藏着数不清的带刀侍卫,只要皇帝一声令下,立马就能见血。   殷疏顺从地跪下去,丝毫未见不甘。   老皇帝躺在床上,侧过脸死死盯住殷疏,即使只能看见个背,他那眼神也满是杀意。   不知道想起什么,老皇帝干瘪的嘴咧开,露出空洞的牙。   “东西……没带回来?”   殷疏依旧跪在地上,姿态虔诚,像是全身心都忠于床榻上这位年迈的君主。就算方才这位效忠的人狠狠下了他的面子,从语气上也听不出来任何怨怼,温和恭敬。   “臣有愧陛下嘱托。”   听到这话,老皇帝嗬嗬喘着气发出怪异声音。他一双眼睛仍旧盯着殷疏,像是这样就能从面前这具年轻的身体上获得生气,延长寿命似的。“既然没把事完成,规矩你自己也知道,就不用朕多说了吧?”   如端王所说,老皇帝想将殷疏□□成手中最锋利的剑,也用训狗一样的方法训练他。完成任务才能吃饭,失败便得接受惩罚。更多的是从里到外地摧残一个人,令其丧失自我,只能沦为工具。   殷疏是老皇帝最为满意的一条狗。   但狗做错了事,就必须接受惩罚。   他盯着这个年轻人,看他匍匐在自己面前。龙榻上散发着腐烂的气味,似藏于暗处,能噬人的怪物。   “是。”殷疏温驯地从寝宫中退了出来,殿门打开,又合上,挡住老皇帝渐渐癫狂的神情。   带刺的长鞭狠狠抽在身上,后背原本就狰狞裂开的伤口烂成一片,长鞭落在上面,撕开血肉。   殷疏从皇帝那儿离开后,就去领罚。   “大人。”卫一担心地看着,却不敢插手,也没觉得老皇帝这样做不对。像他这样排得上号的隐卫,是早已经被驯服了的,即使老皇帝现在让他去死,他也不会犹豫。   但看着殷疏渐渐微弱下去的鼻息,他还是有些慌了。   鞭刑领完,卫一还没来得及将殷疏带去医处,就被端王拦住。   宽胖的身体挡去了大半道路,端王身边还站着行四的宁王,两人向来不对付,此时碰上了,显然又是一顿针锋相对。   端王想着收买人心,宁王就真的是将殷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他已经在殷疏手上吃了好几次亏。这时看见殷疏受罚,几乎奄奄一息,更是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就算在年纪上,殷疏比他都快小了一轮,这也不能阻止他对殷疏的恶意。   “怎么,见到本王还不行礼?”   卫一心内大呼不妙,小心地架住殷疏,向宁王行了一礼,本以为能脱身,那宁王却冷笑道:“本王可没说能让你代殷疏行礼。”   卫一听懂了,这意思是要让殷大人自己行礼,可现在人已经昏过去了,怎么行礼?   这明摆着就是想要殷大人的命! 第81章   段嫣算是成功在昌平帝眼皮子底下度过了这一劫, 顺利消除他的警惕,同时又从单纯的公主身份上更进了一层。   向来后宫不得干政,昌平帝倒是没有墨守成规。他看重段嫣的能力才华, 便直接让她参与进了政事之中。虽目前只是提些小意见,权力什么的压根不沾手。   木秀于林必摧于风。   段嫣对如今看起来不上不下的局面极为满意。若她表现得太过高调, 令人人都知中宫嫡女参政, 就算是有王皇后护着,那些个文人武将也不会善罢甘休。不仅如此, 她参政的名声若传出去,对段嘉瑾也会造成影响。王氏那边,想必也会对她警戒起来, 毕竟他们要扶持上位的是皇子, 而不是一位公主。   段嫣原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在昌平帝面前自荐, 除了当时形势所逼, 还有个原因便是当下六国格局,眼见着就要起烽火燃狼烟。手中无权无兵,连详细都不明,届时便只能当个眼瞎耳聋之人, 受人挟制。于是趁着这回,段嫣果断地走进了这场乱局,想得到什么, 就得付出什么, 段嫣能做的只是将损失降到最小。   可有些消息还是被有心人传出去了。   围堵殷疏抢夺圣旨那日, 段嫣摆出了大阵仗,后宫中几乎人人都看在眼里,也知晓后面段嫣被昌平帝请进乾清宫问责的事情。   一些心眼多的管不住闲话,到处说段嫣这是恃宠而骄, 惹了皇帝忌讳,要被罚了。   碰巧见着淑妃的时候,她也笑着问了几句。不过问的却不是旁人猜测的那些事,而是提到了殷疏。   段嫣没有愚笨到质问她是从哪儿得到消息的。那日殷疏说话没有遮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想要知道也不用花费多少功夫,稍用些手段就行了。   “看模样,倒是过得不错。”她看了看面前的淑妃,没怎么绕弯子,“淑娘娘想要知道他的消息,只管让人打探就是,问殷疏的事,又能知晓些什么?”   话里的那个“他”,自然不是指的殷疏,而是六年前同殷疏一齐返回赵国的封老将军。   淑妃穿紫绣芙蓉长衫着白蕊蜀锦鞋,清清淡淡。肩膀孱弱,从侧面看去更是薄如纸张。额下小山眉,眸似冬水,即便段嫣将她心中思量尽数道了出来,也没见着她有什么波动。   “过得不错那便行了。”淑妃颔首,也没有对段嫣说的那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停了会儿,她又问道:“今后还是小心些的好,陛下那边,反复无常也是常有的事。”   段嫣知道,她这是已经将事情知晓得差不多了,才会不说旁的也不问旁的,直接让自己小心行事。段嫣承她这份心意,便也直白地说了些事。   “这天下,已经安稳得太久了。届时乱起来,即使是宫内也不见得能安生,您还是早做准备得好。至于封老将军,您既然牵挂,不如亲自见一面。封老将军年事已高,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淑妃眸子一动,微微侧头,眼角挑了起来,眼中含了些笑意。   “你倒是敢说。”   “您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不敢说的。”   “罢了,你有这份心,我怎么也不能糟蹋了去。”淑妃手里捏着骨扇,上头亲自题了诗,不绘花样,倒是颇为雅致。她轻轻扇了扇,风小而弱,聊胜于无。想到段嫣那话里的意思,是想让她将封老将军直接从赵国劝过来,不由得觉得好笑。世间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侍一主,终其一生也难离,可不是一两句就能解决的。   即便是天下将乱……   小巧的骨扇顿住,淑妃半张脸隐在骨扇的阴影之下,神情微怔。而后慢慢又摇起了骨扇,有一搭没一搭的。   声音低得飘渺。   “这倒是个好法子……”   段嫣功成身退,笑而不语。   ……   之前说虎符圣旨是有时限的,只有在赵国皇帝派人往军中传话之前先下手才会有奇效。于是约莫七八日的功夫之后,段嫣就听到了赵国兵变的消息。   叛军领着十万大军直压澧酆,不过正因为这是昌平帝利用两者间消息的滞后才弄出来这么一场动静的,所以待大军围住澧酆之后,很快又被赵国皇帝一道真正的圣旨压制住了。   但终究是让本就日渐倾颓的赵国越发呈现日暮西山之势。这场宛如儿戏一般的兵变之后,澧酆数得上名的世家直接灭了三成。宵小趁机作乱,杀人放火,本是人间富贵地,一息之间成了地狱。   连宁王府内都燃起了大火,据说,那场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大部分人都好运逃了出来。可这府宅的主人,宁王却生生困死在府中,最后被烧得只剩一捧黑灰。   不少人都听见他临死前的惨叫和咒骂,似乎在骂什么人,听得不少围观者背后发寒。   而宁王猝逝后,老皇帝也被这一场惊吓震散了最后一口气,没过几日人也没了。   天子驾崩,储君未立,此时的赵国就如没有了任何抵抗之力的肥肉,谁来都能分得一口。   诸国蠢蠢欲动,大雍利用虎符圣旨发起的兵变成了战乱的导火线,将一切都引燃了。   昌平十五年,段嫣静静待在宫内,时不时听得陈国又同齐国打起来了,宋国不要脸地偷偷派兵潜入楚国地界的消息。赵国就像巨浪上的浮萍,被拍打得左荡右移,风雨飘摇。   这场躁动来得迅猛,就如突然而至的寒冬,眨眼间孟夏素秋便过了。   冬日里突然下起了雪,洋洋洒洒。罕见的冷意伴随着宋国派遣五万大军深入赵国内城,驻扎澧酆城外的消息,硬生生止住了长达八月的纷争。   大雍不甘示弱,命江氏大将军率兵前往,美其名曰援助赵国。   除去雍宋两国,齐、楚、陈俱不敢动作,遂一时之间天下陷入某种意义上的平静。   也是此时,殷疏拿出先皇遗旨,越过一众争夺皇位尚未得出结果的皇子,直接将前太子幼孙扶上帝位。并靠着圣旨,一跃成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人都能看得出,那六岁的幼童,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于是朝野尽是反对之声,怒斥殷疏毫无出身,无才无德,不堪为王。那些个皇子也知殷疏为人,纷纷合起手来要将他拉下去。可随着殷疏手中亮出来的兵权,加之圣旨在身,是名正言顺的新帝辅臣,那些人想动他也是有心无力。至于出身,殷疏乃是先帝命封肃亲自从大雍找回来的摇光之子,光是这一点,就没人再能质疑了。   民间宣扬着他结束诸王之乱的壮举,又因他是曾经名传天下的摇光将军之子,纷纷赞扬起他的为人来,大街小巷都是这位新上任的摄政王的名字。   民不知新帝,仅闻殷氏摄政王。   ……   悄然间又到了年节,或许是离着雄心壮志又进了一步,昌平帝心情格外的好。   席间坐满了人,光是这些年新出生的皇子公主加起来,便足足有二十之数。且不论那些大大小小品级的妃子。乾清宫总是那么大的地方,人越来越多,从段嫣那儿看去,一眼望不到头似的,连张脸都瞧不清。更不用说那些不得盛宠,只能在这时候一睹圣容,期望博得帝王关注的品级低的后宫女子了。早早起来打扮的脸蛋儿,终究是装扮给了严冬里冷冽的空气看。   年节不同以往,段嘉瑾受不得寒,却也还是要跟着众人出来,祭祖拜礼,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应酬。等到了年宴结束的时候,段嘉瑾已经是脸白得像纸糊了。好在是被段嫣逼着练了拳,如今还剩下些许力气,不至于被人整个儿的抱回去,挽住了他如今四舍五入算是七岁的颜面。   每回年节,段嘉瑾都这副样子,段嫣倒也从起初的惊惶顺利切换成如今的淡定。让含细亲自将段嘉瑾送回去,她便往梅林去透了会儿气。   入夜,月色如水。   新来的小宫婢跟在她身后,个子小小的,规矩已经学得极好,可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偷看段嫣一眼,脸颊微微泛红。   地上落了一层雪,踩在上面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令人不由得牙龈生酸。   宫中也有守岁的传统,只不过并不是什么数十人围坐在一起,欢腾雀跃的传统。冷夜独灯,不少人睁着毫无睡意的双眼,盯着屋外檐角,数着地上青砖,过着本该喜庆的“守岁”,挨过了一年又一年凄寒夜。   段嫣逛了会儿,觉得身上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打算原路返回,却在前面看到一道人影。   他穿着世子制式的明色玄端服,青玉冠束发,外披狐青裘,腰间素带。月色打在身后,连影子都自成一派萧萧肃肃,清静凝定。   不久前他父亲才为他请封的世子。   段嫣疏离朝他颔首:“沈世子。”   承恩侯的侯爵之位不是那么好继承的,虽不知道他们沈氏的标准是什么,但沈清然自几年前就回到了林州,这回因着请封世子,才回了京都。   沈清然依旧一副温雅公侯之子的模样,不开口说话时倒是没人能找出什么破绽来。   他朝段嫣作揖,一开口就问起了本不该说的话。   “殿下觉得,臣如何?”   昌平十五年结束在一声悠长的钟鸣中,只不过睫羽翻飞,再抬眸已是站在了昌平十六年的光景里。   段嫣十三岁,离及笄不过短短两年。张贵妃前日才拿这事儿打趣她,今日便又被沈清然当面问了。   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惹人厌烦的话题,段嫣看着沈清然,倒也真的开始思索起这个人合不合适来。   作者有话要说:  殷疏:做了摄政王又有什么用呢?喜欢的人都快被撬走了。:) 第82章   沈清然上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兄长, 本来在一般人家,这是世子之位怎么也不会落在他身上。可承恩侯府是出了名的能者居之,向来不看长幼。   但终究年长者是更有优势的。更加丰富的社会阅历, 更为广博的人脉,更令人信服的沉稳。沈清然不过是承恩侯最小的孩子, 理应来说是很难竞争过其兄长的, 可他就是做到了。   凭着像狼一样的凶狠,矜贵又贪婪地往上爬。   无可置疑, 这不是京都整日里饮酒作乐紫醉金迷的膏粱纨绔。就算放眼整个大雍,他沈清然恐怕都是各家夫人争着抢着要夺回去做婿的。   出身不俗,品行高洁, 能力出众。   怎么看, 都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年节大红的灯笼还亮着, 被小宫婢仔细地提得高高的, 照得段嫣脚底下那块雪都是酥红的颜色,似也饮了酒,醉醺醺。   “人在世,身体发肤授于父母, 为人如何,又岂是我能点评的?”段嫣说这话时,眉眼含着些笑意。可不管这态度如何软和, 终究是说了拒绝的话出来。   小宫婢攥着灯竿, 偷瞄了对面那位承恩侯世子一眼, 发现那人竟然毫不丧气。她惊诧地张开了嘴,眸子瞪得溜圆。   沈清然往前走了几步,白底玄缎面的长靴在雪地上留下印子。“人学得才,尽忠君主。习得礼, 供养父母。举止言谈一冠一佩,逼得自个儿做那陌上公子皎如玉树,只不过是为了博得佳人一顾。沈氏清然如何,殿下自然有资格评议的。”   他一双秀气的狐狸眼里好似乘着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尽数直白坦荡地摆了出来。连欢喜的话都说的毫不扭捏,就差直接对着面前人道一声“心悦于你”了。   沈清然瘦了许多,显现出一种独属于成长的稳然感来。背脊挺得直直,像是这雪夜里被雪压了大片,却仍然倔强不肯倒下去的小松。   尚未长成,仅靠着又犟又傲的一口气,从不低头。   段嫣以欣赏的眼光瞧了会儿,倒也没直接驳了回去。而是慢慢问道:“我说你不错,那便如何?若我说你不太好,那又如何?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自己也是最清楚的。并不是我说你如何,你便如何了。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我如何,实际上我便如何。”   梅林寂静,雪飘洒,随风落在细嫩的花蕊里。宫灯上面也渐渐积了一层细细的雪,一一眼看去像是绣娘用了银线穿刺绘画而成。   沈清然想了会儿,试探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从前,如今,往后,你是什么样的,在我心中便是什么样。宫外广阔的天地,或是宫内府宅高墙深院之中,你想去哪儿,我都能陪着你。不论是十年,二十年,当然,最好是一辈子。”   他不自然地背起手,两只手在身后扭成麻花,脸上却因着紧张浮起近乎傲然的神情。   秀气的狐狸眼好半天没眨眼,喉结滚了滚。   “我定然是最合适的。”   抛下这么一句话,沈清然就闭紧了嘴,矜持地等着回话。   他在这世上,顺风顺水,活得潇洒,不将什么看在眼里,想要什么便也毫无顾忌放手去搏。   等待的过程中,不合时宜的,沈清然发了呆。他想到曾于书上读过的陆放翁的诗——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想有千千万万个化身在,常伴着世上所有的梅花,见证花开花落的每一刻。   初读只觉得趣味颇盛,此时他却晃神想着,若他能有千千万万个化身,定然也是想……   “天冷了,沈世子早些回罢。”   思绪被打乱了,沈清然恍惚地回忆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方才想的是什么了。   宫灯上的雪被小宫婢拂去,里头的烛火未曾受到影响,还是亮得能拨开脚下的暗影。   段嫣不急不缓往前走,裹在狐裘里的身体热得很,脸却被细细碎碎的雪点子沾的冷冰冰的。她过来时也没多带人,带伞都没撑。   走了一段路,四处都有人在走动。即使年宴已过,还是热热闹闹的繁忙景象。   小宫婢没忍住,嗫嚅着出声:“您为何要拒绝沈世子呢?”   一说完,她就懊恼得满脸涨红,要不是手中提着灯,恐怕已经双手自掌嘴了。   从段嫣的角度,能看到小宫婢旋圆的发顶。她曾听人说发顶小旋生得圆的人极为聪慧,如今看来并无依据。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倒也没叱责,少见的用着耐心的口吻问道:“你在宫中可有关系极好的伴儿?”   小宫婢头垂得很下,听到段嫣的话连忙点了点头,却是不敢说话了。   “你今日,把自己最喜爱的梳子借给她了,明日则将自己最好的绢花借给了她。之后的每一日,你最看重的东西,都会慢慢被借过去。当你想起来,问对方要回东西时,却因着东西太多羞于开口,你该怎么办?”   “你同你的好友,只有一条简单的线牵着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牢固。但多了旁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了。你看啊,就是这么个理,我同沈世子也是这样。牵扯太多,间隙便也更多。”   “您是怕有一天,会同沈世子决裂吗?”小宫婢依旧懊恼着,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精准。   段嫣确实是不想同沈清然决裂。   沈氏同王氏向来交好,世族之间也推崇亲上加亲,她同沈清然成婚,他们定然也是乐见其成。可就像她方才说的那样,她同沈清然可以做盟友,做夫妻的风险却是过高了。   她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掩藏在皮肉下的有精明也有算计,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沈清然年少,喜欢什么便不遮掩,也没想过后果。段嫣自认为给不了他想要的,便也懒得弄个劳什子一时心软后害无穷的戏码出来,干净利落回绝,才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您这般好的人,奴婢想着,您很好……”小宫婢结结巴巴的,说话又变得混乱不清,“沈世子不会舍得同您决裂的。”   段嫣笑了笑,没忍住伸出手往那圆圆的发顶上戳了戳。   “好的东西,只适合放得高高的,偶尔看一眼会满心欢喜。看得久了,便也不知不觉腻了。于沈世子而言,是这样。于我而言,也是这样。世上哪儿有什么舍不得,你再长大些就知晓了。”   提灯的小宫婢年幼,茫茫然然,好似懂了一些,可又说不上来。   ……   大雍军队顺利进了赵国,到了澧酆都城,未受到一点抵抗。就如之前宋国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一般,驻扎在了澧酆城外。   本以为有口肥肉,此时却发现哪哪儿不得劲。   雍宋两国的军队都防着对方,几乎是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对方趁着自己一时不察先占了便宜。可怜宋国明明比大雍先到几日,却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能动手。好不容易准备好了,却又来了大雍大军这么一个搅局的。   赵国位于宋国与大雍中间的位置,地势偏高,易守难攻。如果大雍拿下赵国,那宋国就得面临一个兵强马壮,野心勃勃的邻居了,还得承受被偷袭的奉献。于大雍而言,亦是如此。宋国担心大雍强袭,大雍也担忧宋国占据赵国地盘后,发动攻击。毕竟从赵国发兵容易,攻进去也难。   这回他们能不费一兵一卒,入得腹地。都是靠得当初赵国无君,朝野混乱。   于是,互相戒备的这两军,一个占据了澧酆西,一个则驻扎在了澧酆东,呈对峙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动了,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赵国的反扑了,还有对方的乘火打劫。   本还有个合作的可能,但两方实在没有信誉度,这个计划也就不了了之。   在这样的局势下,赵国也就险险地稳住了,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机会。   眼见着赵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吃得下去的,昌平帝便与宋国皇帝各退一步,均抽调了部分兵力回国。只是江氏大将军依旧作为震慑,留在赵国。   战乱已起,天下遍地哀声。   只要最后的赢家没有得出来,这样的混乱便一日不能结束。百姓背井离乡,骨肉分离。路边陈尸,河中染血。   大雍的边境也遭到袭击,一度被冲破防线进入到最外延的城镇小地,数个小城失守,与朝廷失去联系。且听着每日传回来的急报,那流民军队竟有越来越往腹地的趋势,已经打到西岭了。   自古乱世出枭雄。短短数月的时间里,由流民组建起来的军队就壮大起来,胜了几场后更是气焰嚣张,声势浩大。   这于昌平帝而言无疑是挑衅。   昌平十六年夏,皇帝命江氏子为将,承恩侯世子为副将,率军西岭,歼灭流民。   军队走的时候,段嫣出了宫,站在城墙上。她看着江则璋同沈清然回身一拜,而后慢慢消失于灰尘中的身影。   战争总是要以战争来阻止,现今的局面,也不是以一人之力能阻止的。阻止不得,便只能加快这一切。   古有刘邦称帝,平乱世。   今日她想做的,只是出于私欲,使大雍从六国并立的局势中站起来走出去。   平乱世,这个壮志说出来好听,但要负担的太多了。她做不了圣人,没有胸怀天下的宽广,也没有谈笑之间定胜负的胆量。   一个人太过渺小,在天地之间好似尘埃。   但坤宁宫里有王皇后、段嘉瑾同含细等着她,张贵妃与淑妃也不是善武的人。若真有那么一天,京都失守,他们决计是无法逃离的。   段嫣拢了拢发髻,垂眸看着远处。   心想着什么时候问问王皇后,私兵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首诗我很喜欢~不过它本身没有爱情的意思,大家看看就好,不要认真哈。 第83章   夏八月。   王琦灵及笄礼。   正值战乱, 但京都尚且安宁,王氏嫡女的及笄礼照样是夺去了大半人的注意力。   及笄礼举行得盛大,受邀前来的有士族权贵, 也有王氏交好的清贵门第。王皇后不方便出宫,却早早送上了一份大礼。   一支凤簪。   不含任何算计暗示, 只是寄寓了长者的疼爱与期待。   自那场及笄礼后, 京都那些世家女子,尚未举行及笄礼的, 抑或是已经成年了的,都忍不住私底下羡慕出声。   毕竟可不是谁都能在及笄礼的时候用上凤簪的。而且王琦灵这回及笄礼,正宾请的是承恩侯夫人, 儿女双全, 夫妻和睦, 子女出息。不仅夫家靠得住, 娘家也是京都一座大山。赞者则是承恩侯夫人的手帕交,同样是如今京都世家圈子里不能惹的一位夫人,素有才名,出身高贵。就连赞礼、摈者和执事, 都是寻常士族想都不敢想的人物。   女子十五及笄之礼是人生大事,谁都想那一日能得到最多的祝福。于是王琦灵这场及笄礼,在京都被众人津津乐道了半月有余。   通常来说, 女子一直未婚配, 是可以等到二十岁时再行笄礼的。王琦灵则是家里早早地给她安排好了婚配的对象, 同样是一个传承悠久的士族嫡子。听闻样貌出众,文武双全,比王琦灵大上三岁。   此次西岭之战,王琦灵那位未婚夫也跟着大队伍去了。虽说因着如今情势不稳, 王氏不会让两人立即成婚,要再观察一段时间,但这两人的关系也就差不多定下来了。   只要等着那位未婚夫从西岭回来,两人的婚事估计又能往前提一段。   王琦灵的笄礼已过去半月,距着沈清然等人离开京都也足足有一月了。   西边战事频起,江则璋即使是少年良将,之前却一直是在江氏大将军的指挥下作战。像如今这般亲自率军,也是头一回。昌平帝任用新人,不拘一格,虽说是想为大雍培养良将,却也让不少保守派颇有微词。   西岭之战打了一个月,僵持不下。   期间王琦灵又入宫一趟。她没有带往日那些小姐妹,只一个人苦着张脸,唉声叹气。   段嫣拎住段嘉瑾的衣领,抽出空来问王琦灵。   “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是欢天喜地的么?”   因着笄礼长脸,那几日王琦灵每天都乐呵呵的。一出门就像只孔雀,恨不得让谁都知道她那场难得一见的笄礼规模。   说来也怪,王氏历来内敛。王琦灵却爱显摆,甚至闲话不离口,极爱八卦,也算是王氏里出了名的异类。不过她说话好听,长相可人,倒也没人指责她。   也不知道如今是谁给了她气受,连笄礼也不爱显摆了。   听到段嫣的问话,王琦灵重重叹了口气。她颓废地瘫在石桌上,侧头靠着手肘,打了个哈欠看段嫣怎么强行制住这宫中唯一的嫡子。   “及笄礼我倒是挺喜欢,就是怎么一过笄礼,就得成婚呢?想不通啊想不通。”   段嘉瑾没能从段嫣手底下逃开,停止挣扎,没甚感情地撩起眼皮道:“不要为难自己。”   对着王琦灵那句想不通,段嘉瑾予以□□裸的嘲讽。   突遭横祸,王琦灵茫然地眨了眨眼,立马就转头去看段嫣,神情可怜。   “还想找人给你撑腰,害不害臊?”段嘉瑾凉凉补了一句。   在礼仪上,段嘉瑾被教导得很好,小小一人,便举止有度,自持不骄,颇有架势。但在损起人来的时候,也是格外尖锐。段嘉瑾情绪敏感,时不时便因为一些小事心情恶劣。每当这个时候,坤宁宫的宫人都会自觉的离远,将场面交给段嫣。   今日也是王琦灵来得不巧,正好撞见了段嘉瑾被段嫣单手拎着衣领制住,成为他失去尊严那一刻的旁观者。于是这个易爆点多如牛毛的人一下子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今日加写两页大字。”段嫣淡淡看着段嘉瑾。   她不会循循善诱,耗费耐心地去让段嘉瑾承认自己的错误。毕竟一个装睡的人叫不醒,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人也劝服不了。依着段嘉瑾的心智,他定然知道自己言辞不当,但很多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自小喝药,身体孱弱,他长到今日,不同普通孩童那样哭闹,却也在其余地方偏了路。   弱者服从强者,委婉劝服的事情做不了,便只能用强硬的手段。   段嘉瑾咳了两声,抿着嘴看向段嫣,眼神倔强,不肯服输。   王琦灵见这姐弟两好像要因为自己吵起来了,挠了挠脸,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笑眯眯地摆手:“我没事,我都习惯了,再说……”   四殿下……   只是……   刀子嘴豆腐心……   说到一半,段嘉瑾轻飘飘瞥了一眼过来,让王琦灵接下来的好话卡在嗓子里。   她抖着脸,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被鬼附身了,方才竟然一瞬间从段嘉瑾那小子脸上解读出了“干你何事多管闲事”的意思。   这、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   王琦灵捂住脸,彻底绝了说话的想法。   段嫣也注意到了段嘉瑾的表情,眼睛眯了眯,再次说道:“今明两日,禁止同人玩纸牌。”   段嘉瑾身体一僵,嘴角抿了又抿,声音比之方才低了一个度:“倒也不必……”   纸牌游戏,是段嫣少数用了前世的记忆制造出来的东西,是类似于前世的斗地主游戏。有限的牌数,分发到几个人手中,在玩牌的过程中利用自身的记忆力猜出对手的牌,这是段嘉瑾最喜欢的环节。看着他们纠结犹豫,不知不觉走进陷阱。   但现在段嫣却要让他禁止两日。   段嘉瑾觉得此事不可。   “你若再如今日一般,不懂得收敛自己的脾气,就得面对惩罚。决定你能不能玩纸牌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段嫣对段嘉瑾的示弱无动于衷。   段嘉瑾:“……”   好不容易这两人之间吵完了,王琦灵终于从沮丧中走出来,再一次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我说,你们也理理我啊——”她拖长了声音,百无聊赖支着头。   段嘉瑾看她一眼,王琦灵瞬间想起被支配的恐惧,僵硬地转过头。不过段嘉瑾总算学乖了,虽说不能笑脸相对,但至少没有冷语了。   “你对蒋如戌不满?”段嫣挥开衣袖,坐了下来。   王琦灵经她这么一提,总算想起来自己今日是过来干什么的了。想到蒋如戌,她又长长叹气。   “不满意,也不是。但要说满意,也算不上。之前只是知晓有这么个人,说过几句话,我一想到以后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就浑身难受。”   “外祖的意思是,等他从西岭回来,再商议婚事?”   “是啊。”   说到这里,段嫣也不知道给她出什么法子好了。若说王琦灵为婚事困惑,她便劝人搅浑这亲事,退亲恢复自由,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也不想劝王琦灵去做什么追求真爱,为爱私奔的蠢事。毕竟世上不是总能遇上从一而终的人,私奔,背井离乡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这不是什么自由的时代,做异于常人的事情都要承担数倍的压力。王琦灵是生长于富贵乡的女子,她性格热烈,却也纤细敏感,并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而且段嫣的身份,也并不适合管这件事。稍微没有处理好,便会让王氏那边产生隔阂。   虽说是这么想,但段嫣还是认真给了意见。   “时间还长着,急什么。西岭战如今还在僵持,蒋如戌回京也不知哪时。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女儿,你的婚事定然不会草率。不说等个十年八年的,半载的观察定然是要有的。要是真的不合适,没人能委屈你入蒋家。”   段嫣没有说得很乐观,却也从各方面给她分析了。王琦灵慢慢放松下来,她认真想了想,要是过个一年半载的,自己还是觉得不乐意,那到时候同母亲撒撒娇,怎么也能有个解决方法的。   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下,王琦灵又开始傻乐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给段嫣讲着最近京都的八卦。   段嘉瑾规矩坐在一旁,扯了扯嘴角。   ……   又是一月过去,西岭依旧没有传来好消息,这回的流民队伍似乎异常强大。朝野中慢慢出现不少旁的声音,质疑昌平帝派遣江则璋为将的正确性。一批保守派趁机推举自己认为能带领此次战役成功的老将领,意图将江则璋拉下去。   但就在这个关头,西岭那边传来兵败的消息。江则璋重伤,沈清然下落不明。   流民军队之所以还没打过来,俱是靠着西岭那处的夷族小国。世代骑在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在战争未起时文化落后,民众生活落魄,靠着成为大雍的附属国才过得好一些。如今战乱起,夷族仅凭一小国之力,挡住了连大雍都败了的流民军队。于是一下子就洋洋得意起来,不将大雍放在眼里。他们一边在边境同流民周旋,一边贪婪地想从大雍这边拿好处。   传信的人跪在昌平帝面前,兢兢战战讲述此次战败的前因后果。   “这次的流民有个将领,极善兵法。每回快败了,却又总能逃脱。本来此回江小将军快生擒那领头的流民了,蒋如戌却硬插一手,挡了下了江小将军的招式。那流民头子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偷袭江小将军,使小将军重伤。之后蒋如戌又同沈世子抢夺指挥权,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在江小将军重伤修养的时候,带兵追敌,最后遭到围堵,损失惨重。”   传信人跪在殿堂之中,越说越气愤,一双虎目通红。   大臣们听到到这个消息,均不着痕迹地打量在朝的王氏众人与蒋家人。 第84章   蒋如戌出身蒋家, 此回闯下大祸,蒋家不管怎样都脱不了干系。而王氏,则是因为王琦灵与蒋如戌的婚约扯上了关系。之前那场及笄礼办得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然王琦灵同蒋如戌的婚约也传得沸沸扬扬。   于是这会儿,朝中那些官员都意味深长地看向王蒋两家人。   昌平帝倒是没有管那些小心思, 继续问道:“沈爱卿可有消息了?”   提起沈清然, 在朝中的沈家人都打起了精神。沈家出个世子不容易,都是千挑万选的。这回不过是刚将人选出来, 竟然就在西岭之战失踪了。这事儿放到谁家都得让人崩溃。   传信人摇头,语气沉重:“当时战况混乱,流民一冲进来, 大家伙儿都自顾不暇, 等清点人数的时候, 才发现沈大人不见了。如今这情形, 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论如何,定要将沈爱卿找回来。”昌平帝面色未变,这句话他是说给沈家人听的, 也是在稳在场人的心。   大雍向来兵强,这回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流民队伍击败,先不说外界怎么看, 就是朝中一些人恐怕都起了他的心思。   承恩侯身板挺正, 即使是听到了这样的噩耗, 他还是满身肃然,穿着文官袍,长髯未动,不露丝毫哀色。在昌平帝说完定会将沈清然找回来的话之后, 他才动了动,朝昌平帝躬身,道:“多谢陛下。”   事情传得很快。   不消半天,就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这件事。   王琦灵再次进了宫。不过这回,她模样却奇怪,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段嫣看着她,没说话,自顾饮茶。倒是王琦灵自己憋不住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面色不怎么好看地交给了段嫣。   “这是前不久从西岭那边寄过来的信,蒋如戌写的。”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奇怪得很,咬牙切齿,又有些惊慌。   段嫣接过信,那信的封口已经被揭开了,说明王琦灵已经看过。她打开信,慢慢展开,看到那信上的内容,才明白为何王琦灵现在会是这副模样。   从王琦灵拿到信的时间开始算,这封信十之八九是在江则璋受伤之前寄出的。   这本来也说明不了什么,可一将江则璋重伤,蒋如戌趁机夺权,排斥沈清然的事情结合起来,就不对劲了。   在信中,蒋如戌并未说什么孟浪的话,只是受礼地问候了几句,在后半段提到自己如今远在西岭,思念京都之情。且还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西岭之战,挣得军功的渴望。   约莫是能感觉到王琦灵对于这门婚事不冷不热的态度,蒋如戌也憋着一股气,誓要让王琦灵刮目相看。这信里便透着决绝,段嫣自己翻译起来,大致可以理解为“你往日看不起我,但如今我要在西岭之战里当大英雄了。待我回京,你且好好瞧着”的少年狠话。   有志气是好事,但蒋如戌终究未能当得成英雄。   “是不是因为我,他才做这些事……”王琦灵不安地抠着手指。她从小到大就心大,但这回还是忍不住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扯。   若蒋如戌真的只是为了在她面前出口气,才做出这些错事,那王琦灵可能一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了。   段嫣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劝她,只是问道:“待蒋如戌押送入京后,你想怎么做?”   王琦灵愣了下,她抬头看段嫣,嘴唇动了动,几经挣扎,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按照王氏的谨慎,恐怕这时候已经在和蒋家商量解除婚约的事情了。   王琦灵同蒋如戌只是婚约关系,尚未成亲,这时候就算蒋家出事,也牵扯不到王氏。更不用说王琦灵本就对蒋如戌无意。   段嫣本不该担心的,可看着王琦灵的神色,段嫣还是悄然皱起了眉。   “你在想什么?”   这话说得很淡,听在王琦灵耳中却无异于警告。她神色猛地一遍,连连摇头,“没什么。”   但脸上的一些神色还是没有收敛干净,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段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王琦灵如今觉得西岭之战兵败是她的原因,将蒋如戌冒进不听劝的行为也算在自己身上。而一旦有了牵扯,再分开就很难了。   当初王琦灵想同蒋如戌解除婚约,如今大概就是王氏想解除婚约,王琦灵却放不下了。   未曾将一个人放进眼中的时候,对方自然什么也不是,想如何便如何。可一旦放进眼中,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事,终究是不同了。   “你回去后,同舅母好生商量。”   选择都是自己做出来的,段嫣不想干涉太多,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   王琦灵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胡乱点了点头,再坐了一会儿,便离宫了。   *   几日后,蒋如戌被押送回京,江则璋不宜走动,便留在西岭附近养伤,沈清然却是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段嫣没去过问蒋如戌的事情,她出了趟宫。   十月,正是开冬时,天起一点点转凉。   段嫣走在路上,身后一群人跟着。远远看去便觉得气势十足,街市上的人都以为这是哪个权贵家出来散心的小姐,故而也没有什么人敢往她身边凑。   含细跟在段嫣身边,她难得出一趟宫,即使这样漫无目的地逛着,也觉得兴致勃勃。   段嫣没有在什么地方停留格外长的时间,她走走看看,瞧那模样似乎对任何事物都不上心。但实际上,段嫣不动声色从不远处蜷缩在角落里的乞丐身上收回目光。   心中默默记下数字。   一百零三。   不过是这么一小会儿,她已经在这京都地界瞧见一百零三个流民了。   而段嫣敢说那是流民,是有依据的。   那些蜷缩在各个角落里的人,虽然同往日京都乞儿差不多,但仔细看他们的衣着就可以发现端倪。他们穿着的,都是西岭那边惯穿的五彩衣,袖口领口这些地方,都纹上了花草虫鱼图案。   还有一点,西岭比之京都,气候更加炎热,是以当待在京都的乞丐穿起破破烂烂的棉袍的时候,那些从西岭逃难过来的人还露着一截手腕。   从西岭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情况已经控制住,流民并未造成什么损失。但现在看来,恐怕是掩盖了大部分事实,什么都往好的方向说了。   段嫣脑中想着流民的事,一会儿是西岭那支战力不俗的流民军,一会儿又是面前这些无家可归,藏于京都的西岭流民。   都是流民……   段嫣眼睛微微眯起,还不等她再想清楚一些,一个人就跪在了她面前。   面前这个人穿着满是西岭味道的五彩短衣,露出来的半个胳膊肌肉扎实,麦色肌肤,脸却是张娃娃脸,看起来年纪不大。   他跪在地上,头低得很低,显然是耻于自己如今的行为。   “您行行好……”   那人低声说了几个字,接下来的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撑在地上,硬生生抠进了泥土里。   含细挡在段嫣身前,她实在是被前几次的事情吓出了毛病,每次见有人靠近,便草木皆兵。段嫣看着跪倒在面前的人,退后两步。然后转身走向一边的茶馆。   茶馆只是一间搭起来的棚子,简陋得很。   那少年看着镶了珠子的鞋从眼前移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子做的,只觉得好看。一时之间心里升起点遗憾,连方才跪地乞讨的窘迫都忘了。   他愣愣抬起头,涨红了一张脸,不敢再往段嫣一行人那边看了,挣扎着起身的时候,却又听到声响。   “愣着做什么,快些进来。”   少年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指头指着自己。   “就是你。”含细笑着招呼他进来,又给茶馆老板递了锭银子,没再让旁人进来了。   等那人红着脸走进来,段嫣将面前的茶水递过去,随意问道:“从西岭来?”   良湘个子高大,坐在板凳上几乎是蜷缩着。他瞅了瞅段嫣,“嗯”了一声,又飞快地低下头。然后咽了咽口水,忍着直接对茶壶饮水的冲动,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了一杯水。   末了,他小声问道:“您要喝水吗?”   西岭话偏软糯,说什么都带着一股撒娇的味道。   段嫣摇头,良湘便迫不及待地端起水杯一饮而尽,随后又给自己灌了好几杯,直到那水壶里的水都喝完了。   待良湘再次往茶杯里倒水,却发现里头都空了的时候,他不免抿了抿嘴,尴尬起来。   “含细,再上一壶茶。”   见面前的人脸上未曾露出鄙夷神色,良湘慢慢放松了身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张稚气甚重的娃娃脸还是红得如同火烧云。   “您怎么看出来我是打西岭来的?”   含细听到他这话,本想岔过去,毕竟她极为明白自家主子的性子,万万不会耐心到为一个初见的人解惑的。   可段嫣却开口了,虽不是说得处处详细,却也十足耐心。   含细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面前少年一眼,明白过来主子另有计划,便不再开口。   段嫣确实是有些打算。   她问了少年一些事,知晓了他的名字与年龄,也知晓这回他当街拦人乞讨,是为了重病的兄长。   良湘一行人从西岭来到京都,老弱病残皆有,至今能好好活着,靠得就是队伍中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良湘同他们结为异姓兄弟,一齐帮扶队伍中的老人孩子。可这次病的却正好是那几个往日身强体壮的大汉,良湘想尽了办法,最后只能拦住看起来颇有钱财的段嫣一行人,希望讨些银两,救回那几人。   此时被良湘双眼放光地盯着,段嫣没有任何不适感,她说了句不相关的话。   “想回西岭吗?”   这话题实在转得太快,良湘一时没反应过来,歪着头,想问句“啥”,最后却说成了……   “嘎?”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啦。 第85章   蒋如戌尚未问审, 先压入地牢。   期间,段嫣曾听含细说起过,王琦灵找关系进地牢, 去见了蒋如戌一面。   到底说了什么,也没人知晓。   事情朝着段嫣曾预料的那样发展着, 只不过段嫣现在也没有插手的想法。人的路总归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   自从那回在茶馆遇见良湘之后, 段嫣便时不时派人帮他一把,潜移默化地在良湘那伙人心中留下自己的影子。同时, 她也在细细观察着良湘一行人,看他们是否符合自己的要求。   也是这时候,沈清然的消息传了回来。   之前曾提起过, 西岭那边的戎族骁勇善战, 在大雍军队败后抵挡住了流民军队。而沈清然, 则是流落进了戎族内部。   昌平帝听到这个消息, 命人前往西岭戎族之地,以赏赐之名,想顺带将沈清然接回京都。可当官员进了戎族之后,却被绊住了脚。   到底是真的被旁事绊住了脚, 还是被戎族有意扣押难以回京,朝中人人心中都有数。   那日,当着朝中众大臣的面, 昌平帝倒是没有失态, 只是回了乾清宫之后, 半日也未曾出声。吓得李历伺候都提心吊胆,生怕揣摩错了意。   含细听了一耳朵朝中事,转头便对段嫣道:“这戎族也太过猖狂,不过区区一小族, 往日依附咱们大雍,如今可倒好,转头就趾高气昂起来了。”   段嫣拿着本书往脸上挡,懒懒躺在榻上。   十月入冬,外头日头却是不错,暖融融的。   “只不过这般,你便受不了了。”段嫣笑着说了一句,引得含细连声问为何。   “一朝得志,可不得要些利息。如今戎族是摆着架子,但好处却还没拿到手呢。”   听了这话,含细掩唇惊呼:“戎族的野心,竟这般大……”   乱世枭雄起,段嫣虽不能断言戎族能成为一方大势力,却也能给对方极高的评价。戎族生存环境恶劣,族内除了老弱病残,皆是马上打仗的一把好手。凭借着这能力,若是谨慎些,说不定便是除了六国之外,第一个展露头角的势力了。   可如今,局势未稳,便大行挑衅之道,便也说不好未来如何。   昌平帝睚皉必报,这回为了换回沈清然,估计会答应戎族接下来提出的条件。而后便是忍气吞声,在该发作的时候绝不会手软,为戎族送上致命一击。   暖阳照进来,携着寒风,倒也不让人觉得不适。   段嫣打了个哈欠。   春困夏乏秋无力,冬日正好眠。   ……   沈清然没能回京,戎族那边的要求已经提出来了。   和亲。   历来,两国联姻,结为唇齿之邦。都是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进行,或是实力较为弱小的一方向强大的一方献上公主。   但如今,区区一戎族,竟然主动要求大雍送公主过去和亲,这简直就是一巴掌打在昌平帝脸上。   宫中公主均未满十五,勉强适龄的,也就是嫡出的泰清公主,与二公主段妘。   戎族的话传回来那一天,谁都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回事。   就算西岭一战,大雍战败,可他们也不是戎族能够欺凌的。确实,沈清然在他们手中,可历来哪儿有为了臣子牺牲皇族的事?   沈家人听闻那狂言时,也是心如死灰。   没人认为昌平帝会向戎族低头。   可在第二日,段妘就被李历亲自请去了乾清宫。   她站在门前,捏紧了衣袖。李历就站一旁,也不催促,低着头等她进去。   段妘松开手,衣袖皱成一团,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父皇。”她恭敬行礼,少了幼时朝昌平帝撒娇的痴愚劲。   其实心中也隐隐感觉到了这回是什么事。段妘藏在衣袖下的手一直在抖,没谁听到和亲还能淡定自若的。那种蛮夷之地,连杀人都不眨眼。   在和亲的消息传出来时,段妘就一直处于惊惶之中。   这些年的经历让她习惯了什么事都往最坏的地方想,旁人觉得昌平帝不会同意和亲的事,段妘却开始在想和亲的人选了。   但只是一想,段妘就知晓,这宫中唯一一个能去和亲的人,就是她自己。   所以当李历过来的时候,段妘并不觉得惊讶,只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的轻松感。   面前的人笑了下,似乎同她小时候看过的那张脸没有什么不同。   段嫣低下头,听着昌平帝说话。   “不过眨眼间,你便长这么大了。”   小时候段妘接话接得快,如今却更加谨言慎行。似乎是明白了多说多错的道理,她话说得越来越少。以至于昌平帝说完这句话后,书房内还是一片沉默。   过了会儿,段妘才扯起嘴角应和地笑了笑,极为僵硬地回道:“父皇却是容颜不变。”   李历伺候在昌平帝旁边,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慢慢低下头。   “可想你母妃了?”昌平帝手执狼毫,在雕山砚里吸满了墨,一捺在宣纸上划开重重一笔。   他话说得温和,手上动作不停,白纸上落满横折竖勾。   吴嫔入冷宫时,被称为罪人吴氏,已经不能再称为段妘的母亲了。   现今昌平帝却当面提起了吴嫔,还用了“母妃”二字。   段妘咬住了昌平帝递过来的饵。   她颤着声道:“想……”   即便是知道咬住饵的代价是什么,段妘也拒绝不了这个诱惑。   “承乾宫主殿还空着,你便去迎你母妃回来罢。”   段妘等了近十年,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此时并不去想之后的事情,也不想去戎族和亲会遭遇什么。她忍着泣声,连谨小慎微都忘了,跌跌撞撞,转身而出。   李历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冷宫很大,空荡荡得仿佛这个天地都包裹在里头。   段妘身边跟着昌平帝的内侍,那内侍传完昌平帝的旨意后,斑驳陈旧的暗红色大门才缓缓打开。   扑面而来的是朽木夹杂湿气的怪异味道。   引路的宫女面熟得很,是段妘曾经试图闯入冷宫时遇到过的那个宫女。当初冷面嘲讽,言语刻薄。现在卑躬屈膝,十分殷勤地引着她往吴嫔住的地方去。   “您这般孝心,娘娘定然是极高兴的。”那宫女守着冷宫,落难的人见了不少,正得圣恩的人却是遇见得少。这会儿正一个劲地说好话,企图在段妘面前留个好印象,看起来是当年落进下石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段妘面色慢慢平静下来。   宫中多的是这样捧高踩低的人,她现在大可借势将这个曾瞧不起她的宫女打压下去,报当日之仇。   但段妘实在是厌烦了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   上位者将下位者踩在脚下。   下位者爬上来,又将曾经的上位者踩在脚下。   在这宫里,爬上去太难了。   有些人生来就善于做这样的事,但有些人穷其一生也学不来七窍玲珑长袖善舞。   宫女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朝着段妘讨好地笑着。“娘娘就住在这里面。”   说完,她又主动推开了门。   异味扑鼻,昏暗中一个形容枯槁面目熟悉的女子披头散发,两鬓生出白发,尽显老态。   段妘看着她,蓦地笑了。   只要她去和亲,父皇总会念着她的好,会护着母妃几分。   便这样罢……   “母妃,妘儿来接您回宫了。”   ……   十月初冬,天气骤变,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今儿个便是阴沉沉,冻得人鼻尖生疼。   段嘉瑾又病了。   照旧是一番折腾,即使知道不管怎样,最后还是得喝药。他却像是永远不觉得厌烦一般,回回闹腾。直到段嫣被人请过来,他才摆着张不甘愿的模样,慢慢吞吞喝药。   “阿姐。”   段嫣在一旁翻书,她不耐烦看书,却喜欢时不时翻一翻。听到段嘉瑾出声,她也只淡淡应了声。   “阿姐。”段嘉瑾又喊她,段嫣这才撩起眼,看过去。   “二皇姐要去和亲了。”段嘉瑾说话没什么感情,说起段妘去和亲的事情,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但他特意在段嫣面前提起这事,又显得有些怪异。   段嫣挑眉,“怎么了?”   “你以后也要去联姻吗?”   段嫣翻书的动作停顿一下,而后又垂下眸子。   “谁知道呢?”   她这话说了像是没说,很是敷衍。段嘉瑾不满地皱起眉,一张苍白的小脸上神情难看。   昌平帝同意了戎族和亲的要求,和亲的人选,便是二公主段妘。   段妘尚未及笄,不能成婚。戎族那边却还是催得紧,派人过来传话说,可以先送二公主过去,待满十五后再在戎族那边举行婚事。   这个要求,昌平帝也答应了。   他对着戎族一退再退,像是毫无底线可言。   就算是先不成婚,该有的规格,昌平帝也没有亏待段妘。   宫里花了近半月的时间准备各种器物,陪嫁的队伍也都备好。   一眨眼便到了年末,段妘离宫那日,正是大雍喜庆的时候。   京都这座城,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也不会因为一个公主的和亲感到哀戚,大街小巷开始清扫门窗,处处欢声笑语,年味浓厚。   段嫣站在城墙上,她在这里送过出征的军队,如今送的是出嫁的段妘。   她看见戎族派过来的队伍里有个高鼻深目的人,腰间配的弯刀上镶嵌了硕大的红宝石。   在戎族,那样个头的红宝石被称为珂麓,意思是天赐,即神灵的宠爱,向来只有嫡系的王族才有资格镶嵌这样的宝石。   那个青年从见到段妘的马车的那一刹那,就翻身下马,站在了段妘的马车窗外。   他说了些什么,马车里的人没有回应他,他便一直在站在那儿等着,不挪步。最后被几个戎族人笑着推了一把,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启程时也紧紧跟在马车旁边。 第86章   段妘离京, 宫中又到了年节的时候。   段嫣已经观察良湘许久,也从与他同行的人中发现几个可用的。于是趁着年节,她让含细送了棉袍米肉过去。   收服人心的事情急不来, 好在这数月里,段嫣一直都做得不错。良湘那群人中, 其余人虽然没见过段嫣, 却都对这个心好的大善人印象极好。   含细派去送东西的人回来后,还带回了良湘的话。   他们不知晓段嫣的身份, 只以为是普通京都权贵。西岭那边出来的人,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尤其是在临近年节这样的日子, 就对段嫣这个大恩人格外的热情。他们想要答谢段嫣, 于是便问去送东西的人, 能不能见段嫣一面。   西岭实在没有什么男女大防, 那儿的女子入夏时穿的短衫连腰肢都能露出来。所以这群人一时也没觉得自己这请求提得不合理。   含细面色不渝,段嫣却是笑了。   鱼上钩,便可收网。   良湘出身西岭,对西岭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戎族。而且相对于戎族, 良湘无异于更受西岭人的信任。西岭因为流民军队流离失所的人千万,他们流落四方,便只是被人瞧不上眼的流民。可一旦良湘将他们聚齐起来, 这便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   在年节前, 段嫣又出了宫。   还是当日的那间茶馆, 良湘早早地就站在外头等着了。想着段嫣那日将茶馆包了,或许是生性不喜人多,良湘便咬牙决定也将这小茶馆给包下来了。这些时日段嫣送过来的东西够他们平日里的开销,省下来些包个茶馆, 勉强也能行。其余几人没什么意见,毕竟他们知道自己那位恩人身份高贵,不喜同人混处一间茶馆也是正常。   “湘子,你说大人真的会来吗?”茶馆外一生得高大的汉子用肩撞了撞良湘,说话间时不时地往路上瞅,“我听说京都这边和咱们那儿不一样,男女之间讲究着呢。”   良湘站在茶馆外,长腿蜂腰,一张脸生得俊俏又带些稚气,引得一众姑娘婆子回头打量,目光热烈得很。听到猛三儿的话,他挠了挠头,看了眼不远处那群眼神放肆的姑娘,迟疑道:“我怎么觉得这儿同咱们西岭差不多啊?”   “想那么多作甚,”茶馆里又走出来一个人,面带病气,年龄更长一些,二十七八的文士模样。他穿上了棉袍,学着京都人过冬的架势,将两只手都揣进了袖口。   “大人说了会来,其余的哪里还用得着你们操心?”   猛三儿听了觉得有道理,“嘿,也对,大人肯定想得比咱们清楚。”   在西岭,大人这个称呼可以用于任何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身上,也可以用此来称呼自己尊敬的人。   在他们看来,段嫣出身肯定不凡,又是他们的恩人,所以用“大人”这个称呼完全没有问题。   “来了来了!”猛三儿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街头的人影,他大力拍着良湘的背,笑着道,“真来了!”   良湘眼睛一亮,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你想要回西岭吗?”   那日在茶馆遇见这位大人后,那句话一直盘踞在他心头。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被人当作野狗一般呼来喝去,没人想过这样的日子。要是有选择,他们愿意用所有换回在西岭的日子。   良湘想说“想”,但自从那次后,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谈这件事。   这回将人请过来,虽说是猛三儿等人有这个意思,说想要表示谢意,但更多的是良湘自己的私心。他想再问问那句话,是否当真。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位大人不是在开玩笑,若是自己能抓住这个机会,就一定能回西岭去。   “大人!”   段嫣还未走到茶馆,就听到一声兴奋的声音。她抬眼看去,正瞧见良湘瞪圆了的双眼,像是犬类见着了肉骨头,身后似乎还有条尾巴在摇晃。   微挑了下眉,段嫣脚步不停,走了过去。刚到茶馆前就被团团围住,除去良湘外,其余两人人段嫣都未曾见过,不过从递上的消息中得知这二人人是良湘的结拜兄弟,也是段嫣少数觉得可用的那几人。   “进去再说,你们身体初愈,不宜受风寒。”她看了眼那个面容青白,文士模样的青年,率先掀开茶馆用于挡风的帘子,走了进去。   见她进去,良湘等人也觉得有些冷了,纷纷跟在她身后,进了茶馆。   “您心善,当日未曾同良湘计较,还施了银两将我等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队伍里的老人孩子都因为您的善心,活了下来。虚的话我也不多说,但凡您日后有用得着我们几个的地方,就尽管吆喝。我们的命是您救回来的,不管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一定都给您去办。”   那文士模样的人,看起来满身病态,斯斯文文,说起话来却是一身匪气。他以茶代酒,敬了段嫣一杯,没催段嫣喝,反倒是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段嫣余光一扫,见良湘几人没有说话,显然是习惯了将事情交给这个文士青年主导。不过看良湘的神情,分明是快憋不住了。想必是自那日后便一直夜不能寐日日思量自己那句话。   段嫣端起茶碗,轻轻啜了口茶。   茶水浑浊,飘着碎屑,入口是涩而苦的味道。她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未动。   文士模样的青年叫作良斓,同良湘是堂亲。曾经家境也不错,读过书,见过不少官场上的人。见段嫣满身气度,还能面不改色,坐在简陋茶馆里喝这陈年旧茶,便慢慢放下了先前的轻视。   “京都果然与西岭不同。昔年曾有友人说京都寸土寸金,是个顶繁华的地儿。四衢八街,八街九陌,那时只当他说话夸张,如今一看,果然是如此。”   良斓慢慢和段嫣搭话,提起西岭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地观察段嫣的表情,却看不出来什么。   那日的事情,良湘只同良斓一人说了。良湘能看出来的东西,良斓自然也能看得出来。这回他故意提到西岭,是在试探段嫣。   若段嫣真的有那个意思,便会顺着他的话提到西岭。   可段嫣把玩着手中茶杯,却像是完全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她笑着道:“人文风俗,隔了一山一水便是大有不同。京都与西岭离了数千里,自然风光不同,初来觉得新奇,再正常不过了。”   “大人说的极是……”良斓眼神复杂,还想再打太极。他一贯爱斤斤计较,不肯退让。也知道博弈时谁先摊牌便是立于劣势,所以他总想等着段嫣自己把话说出来。那这样,便是段嫣邀请他们,而不是他们主动投靠段嫣了。   可他却忘了,段嫣能给他们这个机会,照样也能把这个机会给旁人。从一开始,良斓就定位错了自己的位置。   良湘在一旁看得腮帮子鼓起,长手长脚地杵在那儿,遮住了大片光。一张娃娃脸上露出急色,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打断良斓说话。   “我、我们想回西岭!”他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是生怕良斓反应过来把他嘴堵上。   猛三儿乍一听这话,人也愣住了。   “湘子……你说啥呢?回西岭、回西岭,我们谁不想回西岭啊?你是不是病了?”说着,他抓住良湘的肩膀,大力地晃了晃,“你是不是病了?没关系,给哥说,哥带你看大夫去!”   “三哥,我没事。”良湘皱着脸挪开猛三儿的钢爪,肩膀隐隐发疼。他转头看段嫣,没有理会良斓难看的脸色,“大人,我想好了,我要回西岭去。”   良湘定定看着段嫣,脸上神情郑重得很。   “大哥方才说的话不妥当,我代他向您赔罪。他说的那些话,上刀山下火海,您尽可差遣我。只要良湘在一日,就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良斓噌地站起身,他怒目相对,想将良湘掰过来,却没有成功。良湘虽说年纪小,可四肢修长,像一只豹子,即使良斓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让他挪动一下。   “你把那些话给老子收回去!谁让你卖命去了?”良斓暴躁出声,怒得踢了良湘一脚。这模样斯文的人,倒是三人中脾气最暴躁的。   猛三儿看这两人,嘴巴动了动,想劝又不敢劝。那么大块头最后只小心地挪了几步,离远了些,眼神游离,只时不时怂怂地偷看几眼。   段嫣看着这场闹剧,指尖搭在茶碗的边沿上,不曾出声阻止,摆明了是让他们自己解决。什么时候静下来了,便什么时候开始说正事。   良湘叹了口气,道:“大哥,你不想回西岭吗?”   “老子不想回去!”良斓气急,那话脱口而出。站得远远的猛三儿立即拆台,“他想回去!我也想回去!”   良斓一个眼刀子过去,猛三儿又不敢吱声了。   “大哥,世上没什么便宜可以捡的。你看,我们想好好儿的回西岭去,定然就要用东西换对不对?大人是善人,救了我们,不说旁的,光凭这一点,我们就欠大人一条命。我们想回西岭,大人也可以帮我们。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你可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这可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你觉得就凭你?你做得到?!”良斓大声斥责,“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啊?毛头小子一个,你懂什么?”   他说得眼眶都红了,良湘看他这样子也觉得不好受,但该说的话他一句都没有省下。   “我知道啊。”   良湘笑了笑。   “不就是打仗么?我长得这般好,谁见了不欢喜?说不定他们见了都不打杀我呢。”   他脸生得稚气,笑起来有些傻。良斓咬着牙,最后还是放缓了声音。“傻冒儿。” 第87章   最终, 良斓先低下了头。   他抱拳朝段嫣道:“先前多有得罪,您要怎么罚都行,我绝无怨言。”   段嫣指尖在桌子上叩了几下, 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有说要怎么罚,也没有说些好听的场面话。只是问道:“你先前说, 良湘做不到, 那你觉得,谁能胜任?”   良斓愣了下, 他说良湘做不到大半是出于私心,不想人去冒险罢了。自家人在心里自然是最好的,在良斓看来, 良湘这小子虽然脑子不算顶顶灵光, 却也够用。为人热忱, 交友甚广, 身形矫健,在西岭时便是马上林间的一把好手。   当段嫣问出这话来的时候,良斓倒也真思量了一会儿。   他已经猜出来前面这人身份不一般,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胆识, 敢聚拢流民。而也正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所以她只能悄悄地培养自己的势力,不敢让旁人知晓。这样的限制之下, 选择变少, 还真没有谁比良湘更适合她了。也难怪对方会看中良湘。   身为流民, 出自西岭,默默无闻,同时又有一身武力。   想到这里,良斓也明白过来, 自己这三人已然踏进去,再出来就难了。   他呼出口气,彻底将那些小心思压下去。   “您能瞧上良湘,是他的福气。”   这无疑是个聪明人。   一旦找准自己的位置,就适应得飞快。   段嫣眼中闪过满意,不疾不徐道:“玉不琢,不成器。良湘或许是将才,如今却只是光华未现的璞玉,需要不断地打磨才能成器。你可愿做他的军师,引导他?”   良斓没想到会提起自己,先是皱起了眉,而后又满脸沉思。最后,他眼神复杂,心甘情愿地朝着段嫣深深一拜。   “今日便厚颜当一回千里马,呈您伯乐之情。”   ……   良湘三人,是段嫣计划中极重要的一个点。   收服了那三人后,段嫣安顿好了他们队伍中的老人小孩,而剩余的那些青壮年便交给良湘了。良湘生就一副好皮囊,说话让人信服。那些人被他的话打动,就跟随在他身后,开始了收拢人手,聚集流民的动作。   西岭此时虽说未被当初那群流民军队占领,却也差不多了。戎族,流民加之一些扎根在那儿苦苦坚持的西岭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混乱不堪。明面上还属于大雍,可实际上谁都知道,那地方已经成了大雍放弃的地盘了。   良湘等人想要回西岭去,就只能走段嫣摆在他们面前的路。   ……   在年节前一天,沈清然终于回京了。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戎族的一位公主。   如今戎族同大雍也称得上是邦交之国,两国互通有无,相互来往也是正常。但就近些日来看,这戎族王族的人似乎来京都来得太过频繁了些。   一个个儿的,还真不怕昌平帝给他们使绊子。   戎族的那位公主住进了雍皇宫,听闻到京都那日,一直拉扯着沈清然说要他入赘,还要去他府上住几日。前去接引的内侍好说歹说,才将人劝进了宫,放了沈清然回承恩侯府。   “您说,那戎族公主是不是看上沈世子了?”含细用剪子剪了一株梅枝下来,放在一旁宫女举着的托盘里。   段嫣仰头看花,听到含细的话眼神都没移一下,却淡淡提醒她:“那株剪坏了。”   这剪下来的梅是给王皇后摆殿里的,每株剪下来都有讲究,花数多少,花苞位置如何,都得看清楚了再剪。含细刚才剪下来的那株,或许是只顾着同段嫣聊那位戎族公主的事,一下子就忘了数,给剪毁了。   含细转过头去看托盘上的花,果然是剪毁了。她低呼一声,面上有些红。这样不该犯的错,她却偏偏犯了。于是将那花挑了出来,不再敢同段嫣说闲话。   往往提到什么人,那人就能听到,继而出现。   就在含细重新剪下一株梅花时,一个脚踏长靴,身穿黑色戎装的女子出现在梅树后面。   她那典型的戎族装扮,一下子就让人想起刚进宫的戎族公主。   段嫣未曾转身,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双眸子懒懒斜过去看人。鸦青色的长发随着那点动作,从肩头滑落,整片地披散在背后。   冬日疏懒,段嫣没怎么装扮,只用了支玉簪,半挽了头发。一半垂下来,像极了墨色的绸缎。   原先按照戎族依附大雍的实情,戎族公主见到段嫣时是该行臣礼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昌平帝明摆着一退再退,放纵戎族,自然也将戎族的地位抬高了。   那戎族公主直直盯着段嫣,眼睛都不眨一下。随后,她又几个大步子走近段嫣,两人离得很近。她鼻子翕动几下,像是在闻什么味道。   “你身上很香。”   戎族公主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她说这话时语气又柔和得要命,满是欣赏。   含细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她皮笑肉不笑道:“那些宫人怎么能让您一个人乱跑?宫中地方大,要是一个不留神磕着碰着了,这喜庆日子的,可不好受。”   她本意是让对方注意分寸,在雍皇宫内莫要随处乱跑。   戎族公主却恍若没听懂一般,朗笑着挥了挥手,“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走得太快了。你身后是你们大雍的哪位公主?我这一见着,便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面善得很。可否让我再同公主说说话?”   她极感兴趣地探头去看含细身后的段嫣,眼睛含笑。   “伊勒佳,我的名字。”   段嫣慢吞吞转过身,点了点头便是表示知道了。她现在还没有同这位戎族公主接触的必要,而对于没有兴趣,对她而言也没有价值的人,段嫣向来随心而为。   就像是现在,她懒于搭理,就敷衍至极。   只得了个点头,伊勒佳还是兴致勃勃。她语速很快,说起话来像是大把大把的珍珠落在地上,响成一片。“你来这儿干什么?赏花?这里的花生得可真好看。你不知道吧,我的名字也是花的意思,是不是很有缘分?”   这人显然不是什么居于深闺的柔弱角色,含细只是挡在她面前,就快要被她无意识地挤开了。   段嫣收了收困顿,打起点精神来。她淡声叫回了含细,然后看向伊勒佳。“沈世子在西岭一战中与侍从分开,多亏了贵方援救。如今沈世子回京,还得伊勒佳公主护送,实在是两国邦交的一段佳话。”   只是顺道出来散心的伊勒佳意味深长看了段嫣一眼,倾过去的上半身也直了起来。   “戎族与大雍世代交好,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算不得什么。”   谈起这些事,这位戎族公主好歹正经起来。   段嫣笑了笑,抬头看头顶的晴空万里,然后睁着眼说瞎话,很是自然道:“天色不早了,伊勒佳公主也早些回去罢。”   “……多谢公主殿下关系。”伊勒佳也抬头看了看天色,被上头的太阳刺得眼睛生疼。她眯起眼,看着面前人转过身,越走越远,低低发出一声谓叹。   “真好看啊……”   “比之沈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边,段嫣回宫的路上又碰上了张成端。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这人好像又长高了些。   纵使段嫣不怎么关注他,但这仰头看过的幅度的差异,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张成端每回见着段嫣都不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默默行一礼,又沉默着错身而过。   又冷又闷的样子,配上那深深的眉眼,总让人感觉到一些不敬。   本来也就是这样了,两人向来没什么交集,最多的是像现在这样,在一条路上擦肩而过。但这回张成端罕见地停了下来,他垂着眼,并不看段嫣。   “姑母有事找你。”   在宫中,能被张成端成为姑母的人,也就只有张贵妃了。   他们现在这条路,其实也不是张成端平日里去景仁宫回走的路,看来是专程过来找她的。   段嫣让小宫婢将剪好的梅花送回坤宁宫,吩咐好了一些事宜,便朝张成端道:“走吧。”   此地离张贵妃所在的景仁宫约莫要走上半盏茶的功夫,段嫣走在前面,张成端便走在她身侧偏后的位置。   段嫣不觉得自己同张成端有什么可说的,也觉得张成端差不多是这么个心思。   于是这两人便一路无言,恍若身边没有另外一个人一般,就这样走到了景仁宫。   张贵妃手上捧着炉子,见那两人泾渭分明地进来时,美貌不见消退的脸上有一瞬间怪异。她轻飘飘扫了张成端一眼,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在外头有没冻着?”她习惯地去摸段嫣的手,感受到凉意之后就将自己的小炉子塞过去,让段嫣暖暖手。至于张成端,则被她晾在了一旁。   “日头正好,倒也不觉得冷。”虽是这样说,但摸到炉子上的暖意的时候,段嫣还是惬意地眯起双眼。   眼尾稍稍往上翘起来,勾出狭长旖旎的一道弧。   像是蝴蝶振翅。   张成端没有人理,也不觉得拘束。自己找了个地方便坐了下来,自若得很。   “你方才不是说有事急着回去?”张成端才坐下,张贵妃又看不顺眼了,开始将人请走,“现在我这儿闲得很,你忙就先回罢。”   于是,张成端又站起来,低声说了句“侄儿告退”。   听闻不常说话的人出声时都是又哑又沉的,这句话倒是没错。张成端的声音,总是低沉暗哑,带着独有的沙砾感。   待张成端走后,张贵妃斜斜靠在踏上,她不自觉握着段嫣的手,叹了一声。   “淑妃那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第88章   淑妃身子不算强健。   往年在陈氏, 尚未出嫁的时候,勉强还算是正常水平。但之后淑妃入江湖,风中过路雨里前行。都说女子得好好护养, 可身在江湖却是什么都得将就,彻夜受凉难眠皆是常事。淑妃的身体也是在那时候慢慢熬空了。   再之后, 便是一眼误终生。为昌平帝入宫, 与陈氏众姐妹决裂。即使她看起来一如往日,平淡自若, 但内心是孤郁的。深宫之内,比不得家中,人人都在算计, 纵使不屑, 也躲不开。   劳心劳神, 便心力憔悴。   淑妃未出阁时便是京都人人称赞的才女, 出身清流,可这些都不能帮助她得到昌平帝青眼。   细数淑妃这前半生,所爱之人是冷心冷清一君主,无儿无女, 算得上是毫无牵挂。家人疏离,姊妹不见。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了无生趣的了。   段嫣曾向淑妃提议过,趁着战乱, 将封老将军从赵国接出来。   纸鸢尚且有根线牵引着, 人有个牵挂, 也好过孤零零飘着。   自身世之谜人人皆知后,陈氏家主同淑妃这对父女之间的感情便淡了下来,从表面上看来,近乎是断绝了父女关系。   而当年陈氏家主为淑妃打掩护, 竭力瞒住她同封老将军的关系,从这能看出陈氏家主并不是全然弃淑妃于不顾。他无声护着淑妃,但这两人终究是做不成普通温慈的父女。   封老将军或许能让淑妃好受些,有个念想总比没有的好。   可淑妃刚有动作,封老将军便不见了。不管她怎么找,封老将军在赵国的踪迹都百寻不得。   听闻消息后,段嫣也派人去赵国,却依旧没有消息。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像淑妃这样钟灵毓秀心思剔透的女子,她不会折磨自己。却也因为太过聪明,看透了太多东西,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想法。   思及此,段嫣垂下眼,素手拨弄了下桌案上的摆件。   “她那人怪没意思的。”张贵妃说着嫌弃的话,下一秒又皱起了眉,“你若见着她,替我骂几句也好。整日做那恹恹模样,我瞧着便烦。”   她同淑妃算是老冤家了。   淑妃说往东,她便一定要往西,反着来是拿手好戏。而淑妃遇见张贵妃,也是一改往日性子,说话清清淡淡的人连声笑都带上嘲讽意味。这两人你来我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多年“好友”了。   见了淑妃如今这模样,不说心疼惋惜这些,心中感慨定然是有的。   “您何不亲自去见见,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奚落一番。”段嫣笑笑。   她知道张贵妃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恨铁不成钢偏生被她说成了厌弃的意思,便也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支着头,翘着唇,堵了对方的话。   “本宫懒得瞧见她。”张贵妃愣了下,而后冷哼一声,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她仍旧是宫中最得盛宠的那个张贵妃,无人能夺去她的风头。   这宫里头鲜嫩的美人一年比一年多,皇子公主一个个降生。年近三十,即使样貌依旧如同二八少女,倾城绝艳,却还是偶尔会对着鎏金盘花铜镜怔怔出神。   岁月优待美人,让她从外貌上看不出时光的痕迹。但心里头是什么样了,只有张贵妃自己知晓。   张家只剩张成端那一房,从血缘上说起来,其实同张贵妃也没什么干系。而陈氏那边,她照样不怎么理睬。   段嫣不知道张贵妃有没有为曾经的选择后悔过。她偶尔回顾往昔,只觉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年节过后,昌平帝令段启入朝听政。说是靠着年龄上的优势也好,捡漏也罢。段启成了雍皇宫内诸多皇子中第一个被昌平帝准许入朝听政的,这也向整个大雍彰显了他这位大皇子的存在感。一众大皇子党因此欢呼雀跃,仿佛已经看见了段启黄袍加身,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了。   段启与段嫣年龄相仿,身高却超出了段嫣一大截儿。   年后第一次入朝听政后,段启一副端方有礼的君子模样过去,回来时已经是双眼无神了。   他自小性子就老成,喜静不爱动,之乎者也挂在嘴边,却也爱极了那些被夫子批为末流的小说话本。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宅在屋内,看个一天半日。   “怎么,难不成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你还能睡着不成?”   段嫣逼着段嘉瑾出去散步,瞧见了迎面走来的段启。见他面色困顿,双眼无神,一副将将睡醒的模样,不由得打趣一句。   “没敢睡。”段启小小打了个哈欠,眼下青黑之色更加明显了。   “先生说,第一次听政很重要,我便好好准备了。先生还说,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我昨夜紧张,便起来温习了小半晚书。故而今日困顿。”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完全是一个努力上进,却一不小心搞砸了的失意形象。但段嫣是见识过他用那副老实面孔,睁眼说瞎话蒙骗先生的本事的。因而压根就不相信这些话。   紧张倒是真的。温习书?八成是捧着那些个神异话本,看得入迷罢。   段嫣意味深长道:“听闻前些日长须居士又出了几本新书,不知阿启有没有派人去买了?”   长须居士写的神异故事,曾被段启称为当世一绝,没少偷偷谴人出宫买他的书。   “杂书多看无益,泰清也该好好收收心思了。”段启一脸正色,和润的五官充满了循循善诱的气息,“若泰清买了,我可先帮你瞧瞧那些书适不适合你看。”   段嘉瑾站在段嫣身边,闻言眼神差异地瞅了段启一眼。感觉到目光,段启也低下头来,看向段嘉瑾,而后和善一笑,“小四也想看看?”   小动物的警觉向来出众,段嘉瑾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我这儿倒是没有那些书,阿启想要?不如自己去买了来,也好看个尽兴。”段嫣恶劣地戳穿段启冠冕堂皇的话,引得段启长叹一声。   “先生说,与人为善。罢了罢了,今日便不同你计较。”段启见忽悠不得,便笑着嘀咕几声。走的时候,他蹲下身与段嘉瑾平视,“小四儿若想看话本了,尽可来找我。”   他朝段嘉瑾眨了眨眼,伸出手来想摸摸段嘉瑾的头,但见段嘉瑾脸上的抗拒,便索性撑着腿站起身。   “走了。”   段启朝段嫣摆了摆手,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时候循规守矩,几人中最是沉稳,现今却行事越发令人捉摸不透。要说沉稳,也算也沉稳。但一些时候,段启的一言一行又透着随性,不像个被众多人拥护的皇位继任者,倒像是个山间隐士,兴之所至放声纵歌,洒脱非常。   见他走了,段嫣便收回目光。段嘉瑾这时候却突然问道:“什么话本?”   段嫣眼皮一撩,嘴皮子一碰,笑道:“你觉得会是什么话本?”   段嘉瑾立马想起自己曾经被罚写过小文章的那些情爱话本,什么《长园莺莺记》、《柳生情》、《西厢入梦》,立马就脸色不好了。   ……   西岭那边目前有戎族守着,出不了什么问题。昌平帝便做了个冒险的决定,将兵将尽数收了回来,一副全然信任戎族的模样。   六国风俗不同,年节这种大日子却是一模一样的,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就在众人还沉浸在合家团聚的喜庆之中时,大雍军队突然攻克了宋国的一座城池。   大雍军队瞒过了留守在澧酆城外的宋国军队,走了赵国的密道,奇兵出击,一举拿下了离赵国最近的宋国城池。速度之快,出兵之奇,让城内的宋国人连请求救援的消息都没能传出去。   宋国边界的序城,犹如宋国的右眼,监视着临近的赵国,也防着赵国另一边的大雍。但如今,这只眼睛被大雍攻下了。   而领兵的,竟然是前几日还在京都被戎族公主拉扯,狼狈回府的沈清然。   领兵的人出人意料,这显然是昌平帝蓄谋已久的。   早在沈清然从戎族出发时,昌平帝就用了替身,兵分两路。替身回京都,沈清然入赵国。怪不得沈清然自那日在马车上被戎族公主拉扯得现出一个身影后,就再也不出府了。旁人只当他是因此事羞于见人,却不知这是另有玄机。   两军对战,分析敌方将领一贯是重中之重。不同的人,行军用兵会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与特色。若知晓了对方将领是何人,便可据其的脾性怪癖,制定相应的策略。不说派上大用场,在某些时候还是能推测出端倪的。   而此回,昌平帝显然是已经将序城视为囊中之物了,连一点机会都没给舍出去。   再有就是,赵国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段嫣好奇极了。   她指尖落在良湘等人递进宫的信上,看着上面的进展,一边想着赵国的事。   这件事很像殷疏的手法,四两拨千斤,以小力胜大力。明面上看着,赵国没有损失分毫便解决了盘踞在身侧的宋国,结束了被两国夹在中间的摇摇欲坠局面。   就是不知道,殷疏是用什么打动昌平帝的。   段嫣将信纸一点点折好,她闭上眼,开始将自己放在赵国的角度想整件事情。   宋国损失了一座城池,势必不会罢休。这时候昌平帝忙于应付宋国,想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对赵国动手。说不定,还会因着殷疏同昌平帝的某些盟约,在宋国面前护住赵国。   一石二鸟,既解决了大敌,又给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保镖。   果真是殷疏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第89章   因着有段嫣在背后支持, 良湘等人已经将京都的流民尽数聚集起来。出自西岭的那些人信任他,把他视为回归故土的希望。队伍越来越壮大,已经初具规模, 接下来的便是要让这支方建好的队伍成为真正的军队。   在京都,眼线太多, 并不适合操练军队。虽说各个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的暗部, 有操练队伍的场所。段嫣作为嫡长公主,养一点兵也不会打眼。但段嫣不打算将这支流民组成的队伍暴露在众人眼前, 就连王皇后,她也只是透露了一点消息。   段嫣拿了舆图,察看地形。   在距京都三百里的地方, 有片椕山山脉, 山脚下是商队行商必经的商路, 山上则是黑吃黑起家的劫匪。那个地方劫匪成群, 打家劫舍,官府数次派人围剿,却都因为地形险要,犹如迷宫, 回回都无奈地留下了漏网之鱼。那些劫匪也是靠着这地形,春风吹又生,让无数不得不从此地过的商队恨得牙痒痒。   “您是看上了这地方?”含细担忧地皱起眉头。   屋内烧了银炭火, 窗户开了半扇, 淡黄色的腊梅从开着的窗里探进头来。   段嫣反执笔, 用笔的手柄处点了点椕山山脉,没有否认含细的话。   “这地方,旁人的眼线也插不进去,算是最合适的了。”   且离京都三百里, 不远不近的距离。避免了被人发现,同时又能保持顺畅的通讯。椕山劫匪排外,里头安插来自京都的眼线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正好如今队伍初初建成,还没经受洗礼。于椕山劫匪而言,他们大概就和普通的过路行商人没什么两样,同样是手无缚鸡之力,最多是身强体壮些。队伍中,九成九的人都未曾见过血,可能流离失所离开西岭已经是他们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大的事情了。   用椕山劫匪来磨砺他们,无异于拔苗助长。   这一点,段嫣也清楚。所以段嫣不打算按照常规的办法来。   “让人打听打听椕山众匪的情况,共有多少山寨,势力派系如何,越详细越好。”   “是。”含细将段嫣递过来的舆图收好,又问了一句,“是否现在就让良湘出发?”   “去……”段嫣一顿,话停了下来。她看着那扇半开的窗,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开口,“去,为何不去?”   含细目光也随之移向那扇窗户,她立即会意,冷着面放轻脚步放外面走去。段嫣则面色平静,悄无声息地慢慢接近窗棂处。   不一会儿,含细带人从外头将窗外的人包围起来。看到来人时,含细忍不住皱起眉。   “怎么回事?”   窗户后的人,竟然是伊勒佳。   伊勒佳见暴露了,也不怯场。她直接从窗户后现出身,同屋内的段嫣打了个招呼,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   “还真是有缘啊,泰清公主,又见面了。”   上回见时,段嫣并没有理会伊勒佳,也没有告知自己的名讳。但宫中人多,伊勒佳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问出来。所以见伊勒佳这样称呼自己,段嫣也没觉得惊讶。   只不过,伊勒佳竟然一路从坤宁宫外来到了她的住处,还没有惊动任何人,实在怪异。段嫣同含细说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从窗户那边发现什么异常,她只是闻到一点东西。   在淡淡梅香里,突兀窜进了旁的香味。   窗户是通风口,想必是有什么人在窗户外面,风才将她身上的味道带进了屋内。   若不是因为这点,段嫣都很难发现伊勒佳。   而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伊勒佳听了多少去。   段嫣想到这里,笑了笑,朝含细道:“屋外凉,将伊勒佳公主请进屋子里来。”   伊勒佳看了看围在四周的人,似乎是掂量了一番自己的武力值,琢磨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跟着含细进了屋内。   桌上摆着沏好的茶,上好的雨雾云山,连茶水都泛着漂亮的浅碧色。   段嫣捧着黑釉建盏,清透的茶水被秘黑的颜色衬得更似雨后沉淀下来的山林。   山间磊磊,草原荡荡。   伊勒佳却不像是自小在西岭山间与原地长大的人,她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装糊涂。   “这宫里真大啊,一不留神身后那些人就全不见了,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还好泰清公主心善,留我在这儿休息。”   “你若喜欢,便在这儿多留几日,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段嫣抬起眼,看向伊勒佳,“如何?”   伊勒佳眼神飘忽,看她那样子,似乎是观察屋内的布局,仿佛下一秒就会起身冲出去。六七个特地被喊过来的侍卫,正在一旁警戒,盯着伊勒佳。   企图冲出去,却发现没这么简单,伊勒佳失望地叹了口气。她朝段嫣摊开手,颇无奈地耸了耸肩。“您叫这么多人守在这儿,我想同您说些私密话都不方便了。您看是不是,让他们出去?”   伊勒佳扬起下巴,瞥向那些侍卫。   段嫣笑而不语,依旧捧着黑釉建盏,任由伊勒佳在那儿说个不停,时不时慢慢啜口茶。   直到说得口干舌燥,伊勒佳发现段嫣完全不为所动,显然是没有将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听进去,便知道此路不通了。她呼出口气,将面前已经冷下去的茶一饮而尽,随后脸上装傻的表情收敛起来。   “还真是热情啊,你们大雍的人。”伊勒佳意味深长笑起来,她指尖穿过结成小辫子的头发,绕了几圈,最后停住。“不如,今夜梅林一叙?”   段嫣看了眼她那满头的辫子,又黑又长,异域风情十足。   梅林是初见伊勒佳时的那片梅林,离坤宁宫有一段距离,且伊勒佳说的时间还是今夜,想来就是半夜人静时了。   最后,段嫣随意地点了头,却也没轻易放伊勒佳离去,而是朝那侍卫里的一个人道:“你护送伊勒佳公主回住处,不得有误。”   “是!”那侍卫立即领命,洪亮的声音震得伊勒佳耳朵都快麻了,脸上的笑都几乎维持不住。   没想到段嫣会这么狠,伊勒佳咬着牙扯开嘴角,“今夜,泰清公主可一定要来啊……”   “慢走,不送。”段嫣动了动眼皮,干脆利落就下了逐客令。   ……   深夜,宫中大半的宫殿都沉静下去。   去往梅林的路上,有几盏小灯闪着微弱火光。   身形纤细的女子披着狐裘,长发半散在身后,发梢落了浅粉色的梅花花瓣,在偶尔照过来的烛火里显露出来。   段嫣也想过将伊勒佳困在坤宁宫,不管她是听到了,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将人困在宫中,就什么风险都没有了。但最后段嫣还是把伊勒佳放了回去,还来赴了这个半夜梅林会。   良湘的事情,此时还不适合暴露。这是段嫣给自己准备的一手牌,过早摊牌便是前功尽弃。   伊勒佳邀她来梅林,想必是有别的目的。   大约是真的从她与含细的谈话中听得了一点东西,但又听得不全,恐怕此时也在苦思冥想。   段嫣避开脚下的路障,却突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动静。   干枯树枝被人一脚踩断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含细立即提起灯,往前走去。   “别过来——”一道男声从前方的黑暗里传出来,那声音又哑又低,极有辨识度。   虽看不清五官,但段嫣认出来,这是张成端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儿?   段嫣抬手止住了还想继续往前看个究竟的宫婢,并把含细也叫了回来。   张成端此时出现在这里本就不正常,这个时间点,宫门早就关闭了,只有昌平帝的旨意才能开启宫门。而据段嫣所知,张成端这几日都未曾进宫,这便说明了,张成端此回是从宫外进来的。   张贵妃不可能这个时候将张成端叫进宫,所以,只有可能是昌平帝。   张成端领了昌平帝的旨意,在宫外做了某件事情,并且还发生了意外,所以他才深夜进宫。   这样瞒着众人,无疑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段嫣瞬间想了诸多事情,她没有说话,带着含细等人立即往后退。刚退出几步,前方就传出动静,似乎是张成端要动身离去了。   段嫣回忆了下从碰见张成端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两方并没有怎么接触,她连张成端的脸都没有看到,仅仅听到个声音罢了。   届时就算是昌平帝知晓今日的事情,也不能怎么样。   段嫣这样想着,却没想到身边的小宫婢突然崴了脚,宫灯离手,掉在几米远的地方,正好将那片地方照了个透彻。   张成端一袭黑衣,腰间佩刀。   深深的眉目上染了血,黑衣上看不出来什么,但那刀鞘上,满是凝固了的斑驳的血痕。   而他手上,正紧紧捏着一沓书信。   不等段嫣看清楚那上面是什么,张成端就飞快转过了身,迅速离去。   “殿下……”闯了祸的小宫婢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余几人见状也都纷纷跪下来。   在宫里待久了,早就明白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的。刚才张成端的那副模样她们都看见了,那明显是宫中不能让人知晓的秘事。   身为奴仆,一旦过线,知道了不该知晓的事情,等待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毕竟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段嫣轻叹一声,本可以避过去,最后却还是造化弄人。她缓声让那些宫婢起身,“无事,不必担心。”   若张成端将此事告知昌平帝,昌平帝势必会问及她今夜来梅林的目的。那到时候,伊勒佳的事情也藏不住了。   伊勒佳到底在窗外听了多少?   这是段嫣最关心的问题。 第90章   事已至此, 该做的还是该做,并且最好是在昌平帝回过神来之前,将事情解决。   段嫣安抚了身旁众宫婢, 继续往前走去。   含细偏头看了身旁那些魂不守舍面色苍白的宫婢,欲言又止, 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跟随在段嫣身后也往梅林走去。   梅林中有一小亭,青白的石头颜色, 在夜中丝毫看不出轮廓来。此时正亮了一盏灯,散发着微弱光芒,也将那小亭的模样照亮了大半。段嫣看见了那盏灯, 便知道伊勒佳早早就等在那儿了。她走过去, 发现伊勒佳是一个人来的。   这时伊勒佳也瞅了几眼段嫣身后的一排宫婢, 面皮一抽, 撇嘴嘟囔道:“我就这么可怕?还要领着多么多碍事的人过来。”   “夜路凄寒,像伊勒佳公主这等女中豪杰自然是不惧。”段嫣敷衍地开口解释,也不管伊勒佳信不信。“我最是怕黑,受不得夜中人少, 见不得黑,又喜欢热闹,遂领着几个小丫头一同过来。”   “伊勒佳公主性子豪爽, 想来, 是不会同我计较的罢?”   该说的话都被段嫣说完了, 伊勒佳被堵得呵呵笑了两声,虚假回道:“当然不介意。”   两人在石桌旁坐了下来,一人居东,一人居北。嘴上说话还算亲热和善, 但从坐的位置上就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警惕氛围。   伊勒佳只有一个人,段嫣身后却站着七八个人。光看人数,明显是段嫣更有利。伊勒佳暗恨大意,此时却骑虎难下。她定下心神,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说起来,咱们两个年龄相仿,你也到了择驸马的年纪了。”   听到这话,段嫣指尖一动,拂开落在膝头的花瓣。她嘴角微微翘起,隐隐约约带了笑,看不真切,很快又收敛起来。   她慢条斯理道:“这干你何事?”   若没猜错,伊勒佳确实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最多听到了良湘的名字,而后靠着这个名字,自己脑补出了一些事情。   少女怀春,还是旁的什么,不管伊勒佳脑补出来了什么,她一开口,段嫣就察觉到了其中试探的意味。   正是因为所获得的情报不足,才会没有底气地进行试探。动物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最先选择探出触角,殊不知这是最先暴露自己的致命一点。   段嫣顺着伊勒佳的话说下去了,这也给了伊勒佳底气。   她认为自己猜对了。   于是伊勒佳说话更随性了些,也不藏着掖着。“我没什么恶意,就是让你来陪我说说话。怎么,看你那些宫婢脸色不好,刚才来的时候遇着什么事了?”   “无事发生。”段嫣垂眸微笑。   现在想来,伊勒佳特意约在梅林这个地方见面,还是在半夜没人走动的时候。而她们就正巧在这种很难碰上人的时候,撞见了张成端。   到底是不是巧合,还两说。   “不愿说,那我便不问了。”伊勒佳故作体贴,没停几秒又开始问之前的话题。   “你喜欢那个叫作良湘的?你不会是准备同他私奔吧?听闻你们大雍看重门第,想来是他出身很差,你父皇不允许你们在一起,所以你在策划怎么和你那小鸳鸯逃出去?”   说到这里,伊勒佳假意抹了把眼角,“你们命太苦了。”   段嫣身后的七八个宫婢眼观鼻鼻观口,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段嫣也不反驳,只是淡淡问了句:“你想做什么?”   这就是间接默认了伊勒佳的话。   “我先声明,我可是真的没有恶意啊!只是想到了一个朋友。你同我说说二公主的事情,今日这事我绝对给你保密,怎么样?”   蓦地听到了段妘的名字,段嫣稍稍一怔。她眸子微动,闪过流光,“阿妘去了你们戎族,为何还要来找我问这些事情?你想知道,当初来京都之前,便可以亲自问她。”   段嫣特地叫了段妘的昵称,说话时细细观察着伊勒佳的神色。   “就是不方便问,我才这么大老远的跑来京都啊!”伊勒佳眉宇间浮上焦灼,一气之下将自己来京都的目的露了个遍,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头疼地敲了下自己的额角,伊勒佳语气软了下去:“你就同我好好说说你们这二公主的事情罢,我总不会害她的,就是想了解下她是个怎样的人而已。”   倏地,段嫣想起来,段妘前往戎族和亲的对象,就是伊勒佳的同胞兄长。   ……   从梅林回到寝宫后,这一夜段嫣几乎没睡。她在想天亮之后怎么应付昌平帝。   可就在第二日,昌平帝没有召见她。反倒是另一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蒋家满门被屠了。   据看到的人说,府宅的大门上都是血手印,连门外的石板上都浸满了血。府内上到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无一幸免。   蒋家如今唯一幸存的人,就是仍旧被关押在地牢的蒋如戌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而这件事情也没有让人惊奇过久,因为不久之后,朝中掀起了更大的巨浪。   昌平帝拿出了一沓书信,那是至少十家权贵士族勾结造反的证据。书信上有称呼字迹,还有咒骂帝王的语句,那些人想否认都难。   有些士族不满近几年昌平帝的决策,也不满昌平帝逐步蚕食士族权利,意图削弱士族,增强皇权的举动。他们联络上了已逝世的荣王嫡长孙,想借清君侧之名,发动政变,另立新主。   但显而易见的,造反需要看运气也需要看实力。他们没成功,面临的就是满门抄斩的结局。   那日朝堂之上,好几个自持身份,一言一行都格外注意出身望族的大臣,就那样被人拖着。像条死狗一般,被拖出了宫殿。   在那份名单上的人,无一幸免。而他们的家人就算完全不知情,也不能从这场灾祸中逃出去。   众人纷纷议论那些意图造反的世家,将蒋家灭门的事情彻底抛之脑后。段嫣却想起了张成端同蒋家灭门的这件事的联系。   深夜之时满身是血的从宫外回来,第二日蒋家便被发现满门被杀。   难道是……昌平帝授意,命张成端带人屠了蒋家满门?   段嫣一点点皱起眉头。   而也是在蒋家灭门后,昌平帝才拿出了那些叛党暗中勾结的书信。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身为帝王,却秘密将臣子满门屠尽,是为不仁。一旦暴露,只会令自己背上污名。若事出有因,就说得通了。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蒋家灭门,段嫣就猜不出了。范围太大,线索过杂,得出的结论也太多,很难从大量的结论的一举挑出正确的。   段嫣在等昌平帝动作,却发现他好似完全不知晓这件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占领序城的大雍军队都开始新一轮的伐宋之战,昌平帝都没有表露出分毫要惩罚的意思。这件事,似乎就这样子过去了。   那日在场的宫婢,也被含细严令不得说出所见之事,好好看管起来了。   段嫣本以为,蒋家有可能也是那些叛党中的一员。毕竟在西岭一战中,蒋如戌冒进贪功,被压入大牢,蒋家也自那时起被打压,呈现出弱势。   所以,若蒋家投入叛党麾下,也不是不可能。   可蒋家离奇灭门后,昌平帝却突然发了善心,将本该问斩的蒋如戌释放了出来。   “说起那蒋家公子离京那日,灵小姐还亲自去送了呢。”含细称王氏那边未出阁的女子,向来不以姓称。这灵小姐,指的就是王琦灵。   她正在给段嫣梳头,檀木梳子轻柔地落在发上,一梳到尾。   “瞒着舅舅舅母去的?”段嫣有些困乏,半阖着眼。   含细说起这事不免叹气,“是啊,瞒着去送的。您说,之前不怎么样,倒是自从那蒋家公子从西岭回京后,灵小姐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沉默了一会儿,段嫣道:“随她去罢。”   蒋如戌没有留在京都。   听说是从地牢出来后,听闻了满门被屠的噩耗,整个人性情大变,自请离京,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   “良湘已经到了椕山。”   门没有合上,大开着,一眼就能望见外头的动静。   含细站在段嫣身侧,说着从椕山那边传来的消息。传过来的书信为了不留痕迹,在看过之后就烧毁了。   “占了山头?”   “是,当初您让他们带着的粮食还能够撑一段时间。现在就等着那些山匪找上门来了。”   椕山是段嫣计划中,练兵的地点。想要拥有高效率,又想要保证极低的折损率,就不能用常规的办法。   段嫣让良湘等人占山为王,先在椕山立住脚。用山匪的身份,混在椕山山脉数以千计的山匪之中。   这样一来,身份问题就解决了。   山匪间定然不似寻常人一般和睦,摩擦争斗少不了。小鱼吃虾,大鱼吃小鱼,强者征服弱者。   大的山寨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是更强的山寨在收编其他山寨的人手之后慢慢形成的。   良湘等人在椕山上建了山寨,就是入了其他山寨的眼。且良湘等人都是青壮年,体格健壮,队伍中没有老人孩子,是山匪收编最喜欢的对象。   一滴水融入溪流,看不出来什么。   但当一罐墨汁倒入小小池塘时,却能瞬间令池塘变色。   当良湘领着队伍的人真正融进椕山山匪之中时,就是一粒火星掉进干草堆的时候。   是火星□□草堆覆灭,还是火星点燃干草,燃出漫山滔天的大火?   段嫣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第91章   大雍的军队将序城作为根据地, 朝着宋国最近的落云城发动猛攻。支援的队伍与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大雍驶向赵国,再从赵国的密道进入序城。赵国已然是成了大雍物资运转的中转地。   自从上回大雍借着赵国密道的便利,突袭序城成功后, 两国的关系就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下来。不过也不是什么地为平等的交往,赵国势弱, 与大雍交好倒有些附庸的意味。   雍宋两国的战争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大雍占着序城, 背后是赵国,相当于自家的一个储备仓库, 兵力粮草充足。且赵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就算届时打不过,还能弃城返回赵国, 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天时地利人和。   大雍军队气势凶猛, 像利刃直接破开了落云城的防守, 深入城内。清扫不消三日, 就完全占据了宋国的第二座城池,落云城。   落云城是座商城,邻近赵国,经常有商队在此地落脚, 大量收购从赵国那边流进来的东西,再运回宋国腹地城池,高价出售。也时常有商队运着宋国的货物, 来此与赵人交易。落云城与宋国而言, 是半个国库。   所以, 当大雍军队打下落云城那一刻起,宋国人就彻底坐不住了。   “陛下,落云城那边传来消息,宋国皇帝将率兵亲征, 还放言要一举夺回二城,叫我大雍众兵将有去无回。”朝中有大臣皱眉提起了此事。   顿时就有人笑了,“那宋国皇帝难不成还以为带兵打仗是儿戏,他想如何便能如何?”   “要我说,就要让宋国小儿尝尝咱们拳头的厉害!”   “说得极是!”   武将们起哄,言语之间尽是轻视,显然是看不上宋国皇帝的那番话。接二连三的捷讯让朝中不少人都膨胀起来,往日他们连提都不敢提的宋国皇帝,已经成了他们口中的“宋国小儿”。   较为清醒的文官们嫌弃地站远了些,讥讽道:“我看你等是忘了那位当年的手段了,怕不是上朝之前动了点杯中物,现今已醉得不知东南西北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了?”   “一群酸儒生!你们懂甚?”武官不服,就差撸起袖子将那说话的文官揪出来了。   昌平帝高坐于龙椅之上,他面色平静地看着下方的闹剧,没有出声制止。等下面那群人自己发现不对劲,闹得过头之后,便讪讪然停了下来。   “王爱卿以为如何?”昌平帝陡然一转,将话题抛给了王高懿。   前年王高懿接下了王氏家主一位,在朝中做了御使大夫。位同副丞相,监察百官,传达诏令,算得上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   这时候昌平帝将话递给他,可不是真的想听他发表自己的意见。恐怕是想让王高懿说点自己想听的。   昌平帝与宋国那位皇帝年龄相差不多,俱是尚未登基之时便名扬六国。宋国那位排兵布阵的能力非常人所能及,如今大肆宣扬即将动身前往落云城,看来就是对着昌平帝宣战。昔日对手这般高调,昌平帝又怎么能无视?   王高懿躬着身,敛眉垂眸。   “宋国皇帝亲自率兵,那宋国兵将定然气势大增,极有可能利用这股气势反败为胜。依臣之见,我大雍也应当派出派出一人,以振奋兵将,挫宋国锐气。”   昌平帝笑了,他抚掌赞道:“朕的御使大夫说得有理。不知,众爱卿如何看?派谁去比较合适?”   几个大皇子党的人偏头交换眼神,谁也不敢第一个出声。   要说率兵出征,在众皇子中最合适的就是大皇子段启。其余皇子尚未长成,就算与大皇子年龄最为接近的二皇子,此时都还只有十二岁。   皇帝明显赞成御使大夫所说,想派出一名皇室成员前往落云城,振奋兵将。若大皇子能拿下这个机会,那他在皇帝面前定然会更上一层楼,争夺储君的机会就更大了。   可关键就在于,他们这些人都知道。大皇子喜文厌武,不爱杀戮,是个再清雅温厚不过的人物了。要是真向皇帝推举大皇子,说不定就是好心办坏事,反而惹了皇帝厌弃了。   想到这里,那几个大臣没有说话,决定放弃。   昌平帝却这时候提到了段启的名字,“众爱卿以为大皇子如何?可能胜任?”   下面的大皇子党一惊,他们好不容易才统一意见,别将大皇子扯进去,可万万没想到皇帝又把他们的计划打乱了。   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咬着牙往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哦?为何?”昌平帝低吟一声,显得十分不解。   “大皇子文采斐然,民间常说是文曲星下凡,乃盛世之才。却唯独不适合带兵打仗。派大皇子去,臣以为不妥。”郎中令夸了段启一番,最后又怕说服不了昌平帝,便心疼地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旁人,“不过,臣倒是觉得二皇子能够胜任。二皇子外祖乃是将门世家,且自小习武,定能适应落云城那边的战场,且二皇子身份贵重,去了落云城必定能让将士们感受到陛下的关怀。派二皇子前往落云城,再合适不过了。”   昌平帝此时像极了没有自己主见的昏庸君主,一个劲地附和:“郎中令说得也很有理。”   可二皇子党就不依了,那些武官同江氏都或多或少有关系,自然而然地占了二皇子。   虽说他们也不觉得领兵去落云城是什么坏事,可这偏偏就是那些大皇子党踢过来的皮球,顿时让他们警惕起来。纷纷开始说二皇子段睿也不适合去落云城,还搬出了各种大道理。   一方生怕这事儿落在大皇子头上,满眼不舍地将差事拱手让人,另一方却疑神疑鬼,拼命推拒。   王高懿听着这两方的人争来吵去,眼角抽搐几下。   “好了,”昌平帝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声音顿时就消了,连上一秒吵得不可开交的大皇子党与二皇子党,都纷纷哑了火。   “既然众爱卿心中都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便只能朕来选了。”   下面的人提起心,只有王高懿垂下了眼。   “宋雍两国,历来水火不容。两军对垒,他们皇帝亲临,朕的将士们远在千里之外奋战,那朕也不能缩在这雍皇宫中享乐。五日后,朕将率军亲征,瞧瞧那宋国人有何能耐。”   他话刚说完,下面就有人焦急出声:“陛下不可!”   “朕不去,让大皇子去?”昌平帝眉目和善,说得话却是让那大臣接不上来,“还是说,派二皇子去?”   下面的大皇子党与二皇子党一下子就没声了。   昌平帝脸上渐渐露出冷色,他遥看前方,似乎已经看到了千里之外,战火连天的落云城。   “可还有什么想说的?”昌平帝威严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大臣们低眉顺眼再也不敢阻止。   王高懿双手搭在额前,跪了下来,朗声道:“陛下英武,百战百胜。”   群臣恍如被惊醒,跪倒一片,齐声道。   “陛下英武,百战百胜——”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这句话在回荡。   ……   五日很快就过去,昌平帝率领大军前往落云城,与此同时,宋国皇帝也动身了。   段嫣身处宫内,一封封书信寄往椕山,悄无声息地培养着自己的势力。   含细作为段嫣的左膀右臂,现在已经培养得极好,就算人头落在她面前,她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了。当她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反手将纸条收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进了段嫣的寝殿。   “殿下,您看这个。”   让服侍的人退出殿内后,含细郑重地将袖子里的纸条拿了出来,“用以飞镖,特意送到奴婢面前的。”   段嫣接过纸条,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木偶图案,画得活灵活现,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照着段嫣的模样画的。   面不改色继续往下看。   看完最后一个字,段嫣挑了眉,直接将纸条放在烛灯上,点了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含细几眼就看清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拧着眉道:“这人竟然拿小殿下做饵,实在狡猾。”   “若他真有那药,倒也不是不能试试。”段嫣看着纸条燃成灰烬。   段嘉瑾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体弱没有能够根治的药,太医们都说得好好养着,食补药补,都得循序渐进慢慢来。这么些年,段嘉瑾身子好了一点,却也只是从一冬七八场病变成了五六场,实在算不得什么很好的消息。   信上说愿意以赵国皇室秘藏的宝丹,交换一种名为“七日”的药,并说那药如今就在昌平帝书房内。只要段嫣能将那药找出来,他们就愿意以赵国宝丹换取。   含细知道,若真有那样的宝丹,恐怕自家主子狠下心也要夺过来。但她心内却还是十分忧虑:“谁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啊?”   雍皇宫外,一间不起眼的住处内。   殷疏穿着绛紫色的锦衫,屋内炭火烧得旺,他一张脸没没有任何血色,白得如同前夜下过的雪。   侍从站在他面前,只觉得快要被那股热气吞噬了,汗珠不停地从额角滚落。   “东西送到了?”殷疏手里捏了个小小的木偶,一手拿着刻刀,正无比耐心地一点点雕琢木偶的五官。   小小的人偶,已然可以看出来是个长发及腰的女子。   “启禀大人,送到了。”那侍卫依旧低着头,想要问什么,最后却还是不敢问出口,默默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那侍从出来的时候遇见了卫一,实在没忍住,就将心里头的疑问说了出来。   “咱们可以自己去找解毒丹,为何还要同宫里头的人做交易?这不是容易暴露吗?要是让大雍皇帝知晓咱们大人来找解毒丹了,那可怎么办?”   卫一当初可是瞧见过殷疏同那位泰清公主的纠葛的,他过来人似的拍了拍侍从的肩膀,“不该问的就别问,说了你也不懂。” 第92章   昌平帝离京前, 曾将段嫣叫来书房商议一些事情。   帝王出行,自然是要将宫中守卫带出大半,以保证安全。这样一来, 宫中守备就明显薄弱下去。昌平帝便将一些权力交予段嫣,望她在此期间护好皇宫。   这还是昌平帝第一回 让她插手这些事情。   段嫣知道, 这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只不过是工具一般, 哪个更好用,哪个更加顺手, 便用哪个罢了。   谁又能知晓,昌平帝没有将旁的事情交托给段启?   这样单独留人下来,郑重嘱咐, 只不过是为了显示看重, 让人死心塌地而已。   但这也确实给了段嫣便利, 至少当昌平帝不在宫中时, 她还能自由出入书房重地。   段嫣进书房的时候,她看了眼脚下的门槛,转而抬头对侍卫道:“我在里面的时候,莫要让旁的人进来。”   那侍卫恭谨答应, 书房的门一合上,他就立马挡在了门前,架着刀, 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都给我睁大眼睛盯着, 误了差事可有你们苦头吃的。”   “是!”   书房外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段嫣则细细打量着这间书房。   昨日含细拿过来的纸条上画着木偶,那一眼,便让段嫣想起来,当年殷疏也送过她一个木偶。只不过当初那个木偶, 雕刻的人实在手法生疏,完全看不出来是她的模样。   而纸条上画着的木偶,明显精致许多。   这也让段嫣明白了,那纸条是殷疏命人送到她面前的。他特意用了木偶为图,作为表明自己身份的信物,就这般自信,觉得她会记得那个木偶?   段嫣慢条斯理地在书房内踱着步子,没有急着去找那叫作“七日”的药。她问过太医,十个里面只有两个知晓这药的来头。   那其实是一种解毒丹,需以玉瓶收纳。就算大雍皇室宝库中,也只有堪堪五枚。通常需要这药的人,都是身中奇毒,只有用“七日”才能解毒。   那两个太医俱是任职数十年之久的皇室亲信,见问的人是段嫣才如实告知。一般人也很难知晓大雍皇室内有这样的药。   殷疏冲着“七日”而来,是他不得不救的人中了奇毒,危在旦夕?还是说,中毒的其实就是殷疏本人?   段嫣停在摆放器物的博古架前,架子的正中央摆着青釉莲花尊,右边是青釉划牡丹纹盘口瓶,居左的是青釉荷叶盖罐。这三个俱是前朝时盛行的青釉瓷器,近乎月白的色泽,做工精巧,眨眼间也能看到光泽闪烁。   那些瓷器的摆放,看起来是随心而为,没有规律。高低圆细也没有区分开来,一眼看去只觉得杂乱无章。   段嫣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那些瓷器一个个搬了下来,置于身旁的桌案上。然后又像拼图一样,将瓷器按照高低的顺序,一个个进行排列。   一尊约莫二尺的六方瓶被放在最右边的位置,恰好与那格子的高度吻合。   段嫣看着那个格子,停下了手中动作。她刚拿起了另一尊瓷器,此时又将东西放下去。   殷疏想要解毒的药,甚至用了能治好段嘉瑾体弱的药做诱饵引她上钩。   即使那纸条上不曾透露什么,段嫣也能猜到一些。   当初昌平帝借道赵国,突袭序城。那样一副信任赵国的模样,似乎有十成的把握认为赵国不会在背后耍花招。如今看来,恐怕不是信任赵国不会背弃盟约,而是笃定赵国不敢吧。   这说明了什么呢?   至少说明了,赵国有命脉捏在昌平帝手中。赵国如今是殷疏掌权,身为摄政王,恐怕也只有殷疏的性命,才能让赵国这般束手束脚不敢动作。   那个身中奇毒的人,就是殷疏,而且这毒,还是殷疏主动的。为了解决被宋雍两国虎视眈眈的局面,殷疏说服了昌平帝,同时也将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昌平帝面前。   他对自己下得了狠手,最终也确实得到了好的结果。宋国再也没有心神去打赵国的主意,大雍也在结束伐宋之战前,不会对赵国动手。   但这场豪赌,殷疏也不能说赢得漂亮。   他的性命至今还被捏在昌平帝手中。   可只要他找到了解药,就能彻底翻盘。   段嫣确实对那纸条上所说的赵国宝丹心动,并且如今昌平帝远在落云城,若她想做成这比交易,也没人能够拦得了她。   落云城数以万计的士兵正在奋战,百姓将自己的丈夫儿子送上战场,无数人都在渴望胜利。而作为中转之地的赵国一旦失去控制,落云城数万将士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   段嫣不算个顶好的人,却实在做不出这样为一己之私而弃万民于不顾的事情。她来书房,也并不是为了找到那叫作“七日”的解毒药。   再次将手边的瓷器放进相适应的格子内,如此往复,不消一会儿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格子内没有放上瓷器了。   最后剩下的是一尊窑变釉圆瓶,也称为花瓷。有青白两色,白为底,青色像是从顶部泼洒下去,形成烟雨朦胧的瓶身,奇特非常。   段嫣双手拿起圆瓶,慢慢放在最后一个格子上,手没有从圆瓶身上收回来。   博古架细微震动一下,手下的圆瓶也开始有了移动的迹象。段嫣表情不变,再次将圆瓶从格子里取出来。   圆瓶一取出来,那博古架便不动了,好像原先的动静都是错觉。   东西有九成可能就在博古架的机关后面,段嫣却干净利落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再次将所有的瓷器搬了下来,然后不厌其烦分毫不错地将所有瓷器一一放置于原先的位置。   段嫣在书房待了一个时辰,在此期间有人从书房外经过,也有人悄悄打听里面是谁。等她出来的时候,那些或明或暗的人都知道她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能做什么?这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的了。   走之前,段嫣思量片刻,还是放弃了再拨一批人过来守卫书房的想法,她淡淡道:“好好看着。”   侍卫眼睛闪了闪,低声回:“是。”   在书房待的那一个时辰,是一个信号,表明她已经找到解药的信号。   段嫣拢了拢衣领,将满头青丝拨到一侧,烛火下更显得神情闲适肤若凝脂。她不喜太多人,平日里只有含细贴身伺候。此时含细被她交代了旁的事,殿中便只剩下她一人。   殿中还烧着炭,有些热。   中衣领□□叉着,微微敞开,露出一片细腻透粉的肌肤,像是方剥开壳的荔枝。   段嫣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忽地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沉稳,有节奏,不同于宫中婢子的脚步声。   段嫣今日回宫后便让人放松了她这边寝宫的守卫,她在给殷疏的人创造机会。   却没想到对方会来的这般迅速。   看来殷疏在宫中的眼线不少,才能在她进书房的当天就得到消息,还能这么迅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就来到这里。   段嫣有条不紊地从一旁拿起外袍,披在肩上走了出去。   见到来人,她笑了下。“夜间探访,可不是君子所为。”   来的人,是殷疏。   寒气尚未褪去,他就先穿了一袭绛紫色的锦衫,有些像是王城下轻浮得与节气比抗寒能力的膏粱纨绔。不过这人眉宇间含而不露的威仪却让人不敢将他归于纨绔一类。   段嫣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个妃子,端得上是眉目含煞,满身气势。那妃子被赐死之前曾道:“杀的人多了,自然就让人害怕。你瞧我多威风啊,都是血染出来的。”   人往上走,很多是踩着他人的尸骨往上走。殷疏走到这个地位,坐上摄政王的位子,尸骨铺路与他而言都是常态。   但他那一双眼睛却还是像当年在雍皇宫内做伴读时那样,清润无害,完全不像个手染鲜血的人。   他从血海走出来,仿佛完全没有沾染上血腥。   “失礼了。”殷疏看清楚段嫣的打扮,愣了下。他偏过头似乎有些羞赧。   段嫣眼神微动,极为自然地坐下。桌上有含细走之前沏好的茶,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轻轻推到对面。   “你从宫外来?先喝杯茶。”   她像是普通友人见面,态度平常,不带丝毫算计。   “殷……如今该称呼你为摄政王了。”段嫣弯着眼睛,“从赵国来雍,路途遥远,我本该尽尽地主之谊的。可你们要的东西,我不能给。”   殷疏垂眼看着面前的茶杯,慢了半拍才伸出手。   茶杯不大,虎口环住,便将茶杯整个的包裹在手心里了,还能感受到滚烫的热度。   听到段嫣的话,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随后动了动眼皮。“为何不能?”   像是没有经过思考,无所谓一般,顺口说出来的一句话。   “为何不能?”段嫣重复着殷疏的话,眸子一转,讲了个往事。   “我父皇曾经有匹烈马,伤人无数。后来有驯兽师用套子将那烈马套住,囚禁于原地,便乖顺了一段时间。摄政王认为,除去烈马的桎梏,它还会乖巧如往昔吗?”   她本不该用这样尖锐的言词,但她就是用了。   将人喻为厩中一烈马,为人驱使,与辱骂无异。殷疏摩挲着手中尚留温度的茶杯,慢慢直起了身。   ……   卫一不放心殷疏独身入宫,便偷偷跟了进来。还没溜进殿中,就被瞥见的一幕吓得趴在地上。   看看!他瞧见了什么?!   卫一瞪大了眼,既欣慰又复杂。   当初泰清公主也算是摄政王旧主来着,所以,这是以下犯上吧?!是吧? 第93章   殷疏站起身, 挡住了段嫣面前的大片光线。   不知道是因为逆着光,还是旁的原因,他的脸苍白得像纸张, 唇色却殷红如血。   “公主不必激我,”   殷疏声音很淡, 说话的时候上半身微微倾过去,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段嫣抬眼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从前殷疏还在宫中做伴读时, 谁都知晓那宁平伯府的大公子长得极好。尤其是那双眼,犹如水墨画就,清雅出尘。   数年前他是雍皇宫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伴读, 如今已手握大权, 是一举一动都影响着赵国的摄政王。随着年龄的增长, 容貌愈发盛了。若当初的殷疏, 只是能叫人夸赞一声的程度,那如今,便是一眼就能令人失神。   段嫣微微愣神之后,目光依旧落在殷疏脸上。她明知故问:“哦?我如何激你了?摄政王这话说得没道理。分明是你们设好了陷阱, 等着我跳进去。这会儿却说我的不是了。”   她总是能这般,将没理的事情说得理直气壮,劣势也硬生生给掰回来。   殷疏摩挲着手中的杯子, 垂眸不语。往日他很能说, 在朝堂上舌战群儒, 也能冷冰冰地两三句话决定一应事务。但此时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管是有理的没理的,还是强硬的软和的,通通都堵在了嗓子里。   面前人还在说, 故意露出来两三分亲昵,连埋怨的话都说得极为自然。好似两人关系亲近,早已是相伴多年的知心好友。   殷疏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些,喉咙莫名有些发干,他不自然地偏了偏头,手抵着嘴角轻咳一声。   段嫣瞥了眼门后一晃而过的衣角,知道是殷疏的人在那边,也没有在意。   她做这些,还将殷疏引过来,无非就是想再同他做个交易。解毒丹药她不能给,便只能用旁的东西来换。方才故意激怒殷疏,也只是想让对方露出破绽。   但计划从来不是万无一失的。激将法对殷疏不管用,什么试探都成了枉然。   段嫣将茶杯轻轻置于桌面,站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就拉近了。   鼻息交融,连空气都重叠成一片。无色无味的空气好似有了颜色,沾染了殷疏身上淡淡的药香。温度也在此刻暖上几分。段嫣面色沉静,丝毫没有女儿家的羞赧,她甚至镇定到能从殷疏怔愣的瞳孔里去找自己的影子。   “除了解毒丹,我们的立场并不相斥,”她慢声开口,“宋楚齐陈,这四国中你还能找谁结盟?赵国此时与大雍结盟,而你与我结盟,便是最好的选择。再者说,也没有旁的人比我更需要宝丹了,不是吗?手中有的东西,就该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价值,能用的计谋,便光明正大的用出来。”   “我以前教你的,可还记得?”   明明浑身冷得如同冰块,此时却觉得有把火从心底烧起来。那把火从血肉里窜出去,蔓延到了肌肤上,烧得滚烫一片,令人慌神。   殷疏垂下来的手无措地攥紧,好像这样便能给自己增添点勇气,抓住一点什么东西似的。   他张开嘴,冷静平稳,从声音上完全听不出来任何失态。   “记得。”   段嫣听着殷疏的话,余光落在他垂在一旁的手上,神色有些微妙。她往后退开点距离,便见那手抬起来,像是要阻止什么,最后却犹豫几下,沮丧地停住。   段嫣有些恶劣地眯起眸子,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没有。   “那摄政王以为如何?”   盟友,必然要挑能为自己带来最大利益的。段嫣将自己的诚意尽数摆上来,也不怕对面人坐地起价。   如今殷疏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身上的毒。一日不能解决,便一日不能安稳。她不能给殷疏解毒丹,却也是他能接触到的,离昌平帝最近的人。她敢将自己的底线都亮出来,有恃无恐一般,其实也是看准了殷疏此时只能选择与她结盟。   “怎么?摄政王还有什么不满的?莫非是先前说的话冒犯到你了?那我同你赔罪。”段嫣浅笑着欠身,又道,“若是还想要旁的,也可说来听听。”   她后头那句话说的意有所指,垂眸一瞥时,又见到那只手虚虚握拢起来,像极了刚被挑逗一番的猫儿,无力地缩成一团。   还想再看时,那只手却突然往回缩。   段嫣挑眉,抬眼看去,只见殷疏面色如常神情镇定地反问道:“泰清公主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   依旧是那般心思缜密,从段嫣说的大段话里直抓要点,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被这样点出来,段嫣也不觉羞恼,她抿嘴笑道:“只是从长远角度来看,同我结盟的利益是最大的。若你觉得不够,还可附上我的一个人情。你看如何?”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殷疏垂着头,右手终于放下了那个茶杯。   委婉的话其实与拒绝无异,段嫣原先也认为这件事只有五分成功的可能,这会儿见殷疏拒绝了,也不觉得难以接受。   只要知道宝丹的存在,总有一日,她能将其拿到手。   殷疏出了宫,卫一连忙从一旁窜出来,挥开一件狐裘给他披上。   “哎,想当年我家那婆娘追着我跑的时候,也是大冷天的穿上她最时兴的衣裳,那天冷的哟,和今儿个有的一拼。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女为悦己者容嘛,我懂我懂。”卫一胆大地拍了拍殷疏的肩膀,得到他淡淡一瞥,瞬间就老实下来。   “啊……哈哈……这个,您今日的药还没喝呢吧?属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叫人准备着了,保准您一会去,就能喝上最新鲜的。”   殷疏敛眸不语,狐裘上的气味,让他脚步一顿。   下一秒,那件价值千金的狐裘落在了地上,寒风灌进来,殷疏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色变得更加透明。   “大人……”卫一看了眼地上孤零零的狐裘,又瞅了眼殷疏,忽然想起来这件狐裘自己从哪儿拿来的了,面皮一抽,而后飞快转移话题。   “您今日去同泰清公主谈得如何了?”   卫一挑了个最保险的话题,他知道面前这位的心思,以他在宫中不小心瞧见的那一幕,恐怕这位现在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秉着非礼勿视的想法,卫一当时瞅了两眼,就不敢再看了。只蹲在外面,时刻注意里头的动静,以保证殷疏的安危。   “要是再拿不到解药,大雍皇帝留下来的那点缓解的药就快没了,您撑不住,还是得去求大雍皇帝。您同泰清公主关系不一般,还是将实情都告诉她吧,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属下这可都是过来人的经验,男人呢,也得会撒娇。不知道您听没听说过,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就是这么个理。您不妨,也试试?”   “你若再多说一句……”殷疏咳了几声,唇色越发殷红。他嗓音依旧淡漠,仿佛万事不过心中,没什么能让他焦灼的。   “便回澧酆去。”   卫一顿时鸡皮疙瘩起来,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   雍皇宫内,段嘉瑾又病了。   宫婢粗心大意,晚间窗户没闭紧,开了一条缝。此时寒气重,夜间风大,这一个晚上的寒风吹进来,段嘉瑾受凉,第二日起来整个人便不好了,烧得昏昏沉沉。   王皇后守在段嘉瑾身边,满脸倦色,见段嫣时却没说旁的,只叫她不要担心。   “母后去歇歇吧,这儿有我看着,出不了事。”段嫣神情镇定,叫人有一种信服感,四周惶恐得两股颤颤的宫婢内侍顿时也都定下心来。   王皇后确实是累了,摸了摸段嫣的头,道:“那便辛苦阿嫣了。”   王皇后走后,段嫣站在窗边,仔细检查那晚没有合拢的窗户。含细走过来,神色忧虑。   “要是咱们能拿到宝丹就好了,四殿下也不必小小年纪,便受这些苦楚。太医说再烧下去,可就要将那点底子烧坏了。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那宝丹是殷疏的一道保命符,他想用宝丹换解毒丹,恐怕不会轻易出手。而他不怕暴露,趁着昌平帝亲征落云城的这段时间就急急赶到大雍,可能有些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他急着摆脱昌平帝的控制。   不管从哪方面看,殷疏都不会用宝丹换旁的东西。   段嫣转过身,看着床上被锦被裹起来的人,眉头轻轻皱起。若给她足够的时间,她便有八成的自信能将宝丹拿到手,但现在……   实在太难。   “殿下,药来了。”宫婢端着药,小心翼翼。   立马就有宫女将药接过去,跪在段嘉瑾身边要来给他喂药。段嘉瑾自小就不喜药味,如今昏迷着没有知觉,还是药碗一靠近就不自觉地皱紧眉头。   “我来吧,”段嫣净了手,接过药碗。碗底至今还是滚烫一片,段嫣用玉匙舀起一点,吹了一会儿才递到段嘉瑾唇边。   比之醒着的时候,段嘉瑾此时乖巧得可怜。似乎被人喂药,张开嘴,吞药,这个步骤已经成了本能与习惯。他初时还难受地闭紧嘴,感受到段嫣的气息之后就平静下来,条件反射似的张开了嘴,喝了药。   但一碗药还没喂完,段嘉瑾就吐了。   褐色的药渍染在锦被上,沉重的喘息像是濒死之人的哀叹。   “殿下吐药了……”站在一旁的宫婢浑身颤抖,开始说胡话,“我家里的弟弟就是吐药,人没了……殿下吐药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段嫣冷下脸,“叫太医。”   太医守在坤宁宫,一喊就过来了,王皇后眼睛还未曾合上,也过来了。   “如何?”太医刚诊完脉,王皇后便出声问。   “殿下这回病状与以往并无不同,放在一般人身上这也没什么。可殿下自由身子骨弱,这回一病,将以往沉苛都勾了起来,来势汹汹。方才公主喂药也都吐了,恐怕是……”   太医不敢抬头,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滚落。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谁都听得懂。   段嫣眼神放空,突然转身往外走去,声音又冷又静:“传令下去,封锁城门,此刻起,任何人不得离京。”   “是。”含细白着脸,再也维持不了稳重的形象了,拎起裙子就往外跑,与正慌忙从外头跑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殿下殿下,有个云游道人,自称有神药,正在宫门外求见殿下呢!”   屋内众人,纷纷偏头看过去。 第94章   那道人叩响宫门, 仙风道骨,一身白衣,鬓生长须。自称从仙乡归来, 手持灵丹,赠与有缘人。   段嫣亲自去见了那道人, 拿到一方紫檀小盒。她打开, 只见一颗圆润的丹药放在里面,散发着药香。   含细不解, 对那个道人也十分警惕。一直承受着压力的太医眼睛一亮,想到什么又不敢确定,于是犹疑问道:“这是……”   “这大概是赵国皇室秘藏的宝丹。”段嫣神色平静, 将丹药递给太医, “传闻中, 能治先天体弱之症。”   太医的猜测被证实, 顿时双手颤抖起来。他小心翼翼捧着盒子,眼神狂热地盯着盒内小小一颗的丹药。“若真是传闻中赵国皇室秘藏的东西,四殿下的病,就有救了。”   “检查一番, 若无误,再给他用。”与太医此时一脸得救的表情相比,段嫣平静得突兀。分明上一秒还要封城寻药兵戎相见。   她看了眼装着宝丹的盒子, 突然又叫住太医:“等等。”   “公主还有何吩咐?”太医不解, 看着段嫣的动作, 困惑着将自己手上的盒子又送到段嫣面前。   盒子是紫檀木的,有两手掌大,但中间只装着一颗药。但从手感上来说,又颇有分量, 绝不是仅有一颗丹药的重量。   段嫣察觉蹊跷,指腹顺着边壁的花纹慢慢摸索,到中间的地方,动作一顿。她垂下眼,一手放在盒盖上按住,一手至于盒底,两只手逆着一转,那个盒子竟然就分成两份。   太医目瞪口呆,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没想到方才还在自己手中的盒子居然有这样的玄机。   上面那层装着丹药的盒子重新被送到太医手上,他来不及多想为何这个盒子还要做成这样的设计,就又忙着去研究手中的丹药去了。他得想办法配出四殿下身体最适宜的分量。   留在段嫣手上的那个盒子更大些,也更有重量。她推开挡在上面的隔板,一个小小的木偶静静躺在里面。   木偶的身形雕得不清晰,只大约看得出来,是身穿襦裙。那张脸却雕琢得精细,眉眼逼真,生动传神。   “竟这般无礼!”含细气红了脸。   两情相悦,雕些小玩意儿相赠也是趣事。可那殷疏同她们公主,哪有什么干系?竟私自雕了公主像!简直是胆大包天!   这边含细气得很,段嫣却将木偶拿了出来,好整以暇端详一番。   “倒是比从前的,精巧些。”   指腹摁在木偶头顶,一只手便能将木偶握紧在手心。段嫣嘴角动了下,快到含细没有察觉出来。含细仍在气恼之中,而等那股子气消了,又想到已经被太医拿走的那颗丹药。   她知道殷疏打算用那颗丹药换什么,可现在那人却分文不取,将丹药送了过来。这于四殿下算是救命之恩,对坤宁宫来说,殷疏也是恩人。   这么一想,含细就纠结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   落云城那边传来捷报。   宋国军队攻城,无功而返,大雍守两城而姿态轻松。   有人说,当年惊才绝艳的宋国皇帝已经被酒色掏空了底子,成了个俗人,再也没有从前那些能耐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也有人说起近来才展露头角的承恩侯府世子,沈清然。   初时只有一些同承恩侯府关系亲近的,赞扬几句。到了后面,越传越广。其余几国也逐渐关注起了这个能文能武的新秀。   战时,兵力粮草,良将谋士,缺一不可。   像如今大雍同宋国打得不可开交,却依然派人紧紧盯着其余赵齐陈楚的情况,观察他们国内是否出了什么内乱,有没有出现什么难得一见的谋士将才。这也是在为之后的交锋做准备。   沈氏清然之名传开,昌平帝对他也极为满意,宫内都时常能听到昌平帝对沈清然态度亲昵,宛如一家人的传闻。   这些事,段嫣自然也有所耳闻。   宫中甚至传起了昌平帝看重沈清然,欲招其为婿的说法。   那些人畏惧段嫣,不敢大肆宣扬,只在背地里偷偷闲谈,段嫣便也懒于将人揪出来。   这时候淑妃的身子更加不好,一天的时间里,大半是在昏睡。   都说病美人质弱赢瘦,举止便有三分西子捧心之美。但人真正病起来,可没什么美感。   淑妃往日也是清雅出尘的人物,如今终日昏昏睡睡,一张美人面苍白如纸,如同此时宫内落了叶的枯枝,干瘦无力,萧瑟凄凉。   段嫣坐在她床边,见人醒了,细致地将她扶起来。   “可还想睡?”   淑妃嘴唇没什么血色,见到段嫣却还是温柔笑起来。“我原是不想睡,可那股劲儿来了,自己就忍不住睡过去,再一睁眼,又是一日过去了。”   “能睡也是好事。”段嫣眉眼舒展,“含细近日里便睡不安稳,她昨日还同我说,夜间一边儿数数,一边儿翻身。直数了五百多,才有了困意。”   她说话的时候,淑妃静静听着。她看向段嫣的眼神很温柔,又有些距离感,不会过于亲近令人不适,也不会太过疏离使人胆怯。她向来是最合格的世家女,一举一动都能被奉为典范。   “桌上茶水都冷了,让静兮给你沏上一壶梅茶,润润嗓子。”等段嫣停下来,淑妃便喊了静兮,让她将去年冬日里,她新制的梅茶泡了来。   “对了,还有泰清惯吃的糕点,别忘了。”   从前淑妃同段嫣搭话时,也总是爱问段嫣要不要同她回长春宫吃些糕点。想到这里,段嫣突然道:“封老将军的事情,已经有些消息了。”   说完这话,她没有去看淑妃,目光落到浅碧色的帷帐上,细细织出来的云纹一圈一圈,绕得人眼花头晕。   封老将军的事情也只是有了点眉目罢了,连人的影子都还没找着,本不该这么早说出来。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万一扑了一场空,又得是空欢喜一场。   但段嫣还是把这消息告诉了淑妃。   过了良久。   “是吗?”   淑妃半倚着,像是发出一声轻叹。她举起手,迎着光慢慢看着,像是手上有什么极有意思的东西,忽地胸腔震动发出轻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声。   但笑了没两三下,她就捂着唇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的。   等咳嗽平息下来,淑妃脸色愈发苍白,她畏寒一般缩起脖子,平添了几分稚气,这是她往常断断不会做的举动。   “有消息了便好。”   淑妃的脸往左边偏着,似乎是不愿意让人瞧见她此时的神情,只小半张侧脸露在段嫣面前。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段嫣不动计谋时,其实也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她再坐了会儿,才垂着眼站起身来。“让静兮进来,服侍您喝药吧。”   这个点正是淑妃喝药的时候,门外静兮手捧药碗,闻声便推门走进来。   “娘娘,喝药了。”   段嫣默声往外退,突然听到淑妃道:“万万不要,依附旁人。”   她声音尖锐,像是拼着全身气力喊出了这句话。说话素来文雅的人,破了音,忍耐不住地将心底所有情绪融合在一句话里。这话里有恨,仿佛混合了她这半生的血泪。   段嫣站在门口,她知道淑妃不愿意自己看见她现在的模样,便没有转身。   “知晓了。”   她抬头看天,不是什么好天气,又低下头去看脚下,地砖历史悠久,已然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痕。   *   从长春宫回来,段嫣拿了椕山那边良湘寄过来的书信,一个字也没能看下去。   含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挑了灯芯,烛火瞬间暗下去几分。“您没心思,便别看了,不如早些歇息。”   “也罢。”段嫣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不适合处理事情,也没有逞强,不过转头却又问了句,“封老将军的事,可有进展了?”   “赵国那边的探子说还要些时日,顺着那条线找下去,总能找着的,您别担心。”   想起今日在长春宫时淑妃的神情,段嫣心底隐隐有些预感,那预感冒了个头,又被她自己硬生生摁下去。   “还是太慢了……”她低低轻叹了一声。   这话说的不清楚,含细也只听到一半。不过看段嫣的神色,联想到今日去了长春宫,她便敛了眉眼,不再多问。   静悄悄的宫殿里,突然传来几下敲门声。   “灵霄阁,萧猗,冒昧打扰。”   江湖中人,寒夜至此,极是怪异。   段嫣却突然想起了淑妃,她双手 交叉,沉思片刻,猛地抬头朗声道:“侠士先行移步静室,我等稍后便至。”   那自称灵霄阁阁主的人,而立的年纪,眉眼张狂,从中便可窥见几分行事的嚣张。不过,从他敢夜探皇宫的行为里头,就足以见此人的胆大。   “萧阁主此来所为何事?”   “我为阿意而来。”   这是淑妃的小名,极少有人知晓。面前这人一张口就是这般亲昵的叫法,连宫中的“淑妃”二字都不愿意叫出口,显然是恨极了那个称呼。   这样的人,性情偏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现在能将淑妃这个身份视为恶,恐怕日后也会将淑妃这个人视为眼中恶。   段嫣笑起来,眼里神色反而越发冷然。不过这萧猗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神色缓和下来。   “她做淑妃,若顺心也就罢了。偏生不痛快,还将自己闷成如今这副模样。我早年便同她发过誓,她想做淑妃,便做,若不想做了,尽可来找我。可我等来等去,门口从未有过她派人送来的信。”   “一年那般长,她却从未有一日想起过我同她说的话。”   “不过也无碍,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第95章   “这宫里头, 她待着不痛快,我便带她出宫。她想去南边,我便带她去南边。”   萧猗郑重对段嫣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眉目张扬,此时却满脸沉郁, 像是被什么不痛快的事情束缚了。   “但她性子犟, 说是情愿在这宫里耗一辈子,也不跟我走。”   显然淑妃当时的话不是这样的, 必定更加冰冷绝情,让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灵霄阁主好个没脸,以至于现在说话时还遮遮掩掩, 美化三分。   “你想让我当个说客?”段嫣没费什么功夫就听出对方的目的。   “是。”   萧猗颔首, “阿意颇喜欢你, 在这宫中恐怕也只有你能说动她。”   他那双眼睛见过江湖上太多刀光剑影血色杀戮, 只是这样直直盯着段嫣,都暗含着威视,夹杂着血腥味,令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若是这般, 便恕难从命了。”段嫣疏离地勾起嘴角,“想必萧阁主也去过淑娘娘那儿,知晓她的态度。难道你想逆了她的意, 为了让自己安心, 逼着她离宫?”   萧猗没有反驳, 只是脸色更加不好,显然是被段嫣说中了心思。他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又哑声问道:“你当真能看着她……”   后半句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   萧猗眼睛耷拉着, 眼底积郁无数暗涌,只差一个引子就全然爆发出来。   这位灵霄阁主一生顺风顺水,估计从未在淑妃以外的事情上栽过跟头。   段嫣也清楚皇宫不适合淑妃长住,她应该换个新环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整日对着看厌烦了的花木宫墙枯坐。宫里看起来富贵逼人,实际上却是一座牢笼,困得人难以呼吸,又挣脱不得。   出长春宫时,淑妃那句话也一直回荡在段嫣耳边。   万万不要,依附旁人。   淑妃曾经做了错误的选择,她放弃宫外的一切,亲手斩断当初那个快意江湖的自己。她进了宫,成了墙里头的人。   人人都道宫中贵气,却不知多少人从满头青丝苦等帝王,一直等到了白头。   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   宫妃何其多,帝王又会对谁深情?满腔小女儿心思进了宫,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淑妃栽了跟头,便魔障一般念着。不管那人是谁,也不管是为了什么,对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再也不想依附谁了。与其成为旁人的附属,没有自尊的活着,她还不如在宫中度过余生。起码她能不再犯第二次错,体体面面的离去。   所以萧猗是不可能将淑妃带离雍皇宫的。   淑妃是个骄傲的人,她错过一次,万万不会再允许自己错第二次。   不过,法子还是有的,只不过要看面前这位灵霄阁主舍不舍得。   段嫣双手相叠搭在膝盖上,眼睑微动。   “萧阁主也知道淑娘娘的心结,既然如此,为何不另辟蹊径?”   萧猗怔神,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皱眉沉思起来。   段嫣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做选择,不慌不忙地等着。   灵霄阁在江湖上地位不俗,一时之间就要萧猗做出决定显然不容易。人们常说江山美人,而不是说美人江山,从这小处便可见大处。在权力地位面前,情爱通常被当作附属品,有则是锦上添花,缺则无伤大雅。   这位萧阁主到底能为淑妃做到什么程度,他对淑妃的真心又有多少?   段嫣像是技艺高超的猎人,不慌不忙,等着猎物主动掉进来。   萧猗没有考虑很久,几个呼吸之间,他就问道:“我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他思考的这段时间,竟然不是在考虑值不值得,而是再思考自己究竟要多惨,才能打动那人,让自己被接受。   “自然是,做到极致。”   段嫣笑起来,这是她今晚头一次真正的笑意。“几日后,我会差人护送淑娘娘去郊外的温泉庄子修养。能不能成,就看萧阁主你的了。”   萧猗眼睛亮起来,张扬的眉目更显妖异,他站起身,连衣角都透着快意,再无来时的沉郁。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段嫣也并没有瞒着淑妃的意思。她问淑妃想不想去温泉庄子时,淑妃明显就猜到了什么。或许是近日宫中日子太过枯燥,淑妃竟难得起了好奇之心,顺着段嫣的安排去了温泉庄子。   宫里头呆腻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段嫣最近也密切关注着江湖时事,灵霄阁在江湖上声名赫赫,萧猗作为阁主,也是一巨擘人物。一旦有一点什么消息,便会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所以段嫣不用怎么费心思,就知道了如今萧猗的消息。   前日,灵霄阁副阁主叛变,重伤萧猗。灵霄阁易主,萧猗不知所踪,疑似身亡。   萧猗对自己倒是下得去狠手,偌大的基业说不要就不要,也算是个大人物。   段嫣心内假惺惺叹了一句可惜,手上却没停,将淑妃去温泉庄子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队伍出发去温泉庄子的前一日,段嫣用之前萧猗交给她的特殊传信方式给对方传了消息。   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主角出场。   段嫣此时不方便出宫,就让含细亲自送着淑妃去了温泉庄子。温泉庄子在郊外,不远,只是半日,含细就回了宫,同段嫣讲述一路所见。   “奴婢瞧着,淑妃娘娘一路上气色不错,胃口也比往日好上一些。”   “见到萧猗了?”   含细听到段嫣问萧猗,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又止不住了。她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   “您是不知道,那位真是豁得出去。淑妃娘娘刚从车上下来,那萧阁主便衣衫褴褛地冲过来,直挺挺倒在淑妃娘娘面前。那会儿奴婢都吓了一跳,没能认出那是萧阁主。淑妃娘娘却是面不改色,直接绕过去。”   段嫣知道含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若不是对萧猗熟悉到一定程度,怎么也不可能仅一眼就认出来那个衣衫褴褛宛若疯子的人是传说中意气风发的灵霄阁主。   含细笑着,继续讲下去。   “萧阁主估计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当即就死死抱住淑妃娘娘的腿。淑妃娘娘看他一眼,他便吓得松开了手。只是萧阁主受了重伤,这一下子就将淑妃娘娘的裙摆染红了。萧阁主见淑妃娘娘停下来了,攀着杆子就哼哼唧唧说自己重伤不能动弹。”   “你离去的时候,萧猗还在外边儿躺着?”段嫣挑了挑眉,没有想到那日看似邪气的灵霄阁阁主,也能做出这般无赖的举动。   “还没呢,奴婢走时,萧阁主还躺在外边儿喊疼,好些宫人不忍,却不敢去搭理。因为淑妃娘娘不让他进庄子。”   不让人进庄子,却也没有将人赶走。   传闻中那个不可一世的萧阁主,被仇敌暗杀,重伤而亡,萧猗这个人真正消失在江湖上。而在郊外的庄子上,一个自称姓萧的普通人正赖在门外不肯离去。   段嫣撑着头,打了个呵欠,眼中有了些笑意。   淑妃的事情告一段落,段嘉瑾的身体也因为那日殷疏送过来的丹药有了起色。   病好了大半,虽身体还虚着,段嘉瑾却有事没事就来段嫣面前转悠,连段嫣也猜不出这家伙的意图是什么。   昌平帝不在宫中,那些宫妃的明争暗斗便告一段落,宫中也没那么多幺蛾子。不过也是因着昌平帝不在宫中,一些人不清楚段嫣的手段,也自认为心计手段不输于人,便开始四处动作。   段嘉瑾作为皇后嫡子,身份本就尊贵,往日身子不好也就罢了,没人敢往他那儿凑。如今确实不一样了。   那日道人进宫的动静闹得大,谁都知道四皇子得了仙人宝丹,身子大好,显然帝位有望,储君的不二人选。于是段嘉瑾面前瞬间就多了大批魑魅魍魉。   段嘉瑾来找段嫣来得勤,而段嫣又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偶尔还十分不给面子,惹得段嘉瑾那张得天独厚的脸总要黑上半天。   段嘉瑾是嫡出的皇子,日后继承大统,即使段嫣是嫡长公主,也得靠着自己这个胞弟。于是便有人觉得段嫣张狂,不将未来储君放在眼里,很是为段嘉瑾打抱不平。   那日,段嘉瑾又来找段嫣,也不说到底为什么,就是板着张脸在段嫣面前走一圈。   段嫣照旧无视他,拿了舆图看得入神。   段嘉瑾抿唇,皱了皱眉还没说话,他身后一个小宫婢就柔声道:“公主殿下,四殿下来看您了。”   这话一出,殿内所有人的动作俱是一顿。   段嫣抬眼看这小宫婢,同段嘉瑾差不多年纪,五官稚气,却装扮得格外成熟。双髻上簪花,眉用青黛细细描过,那双眼虽然低着,显得十分老实,但偶尔抬起来的时候就能看清楚里头的贪婪和算计。   这小宫婢言语僭越,含细心中颇为不喜,但这是四殿下的人,她也不好出手管教,便只能心里憋着气,想定要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   段嫣没说话,含细也没出声,倒是段嘉瑾眯了眯眼,转身就走了。   那小宫婢连忙跟上去。   皇子身边从小伺候的宫婢,将来年龄到了,有很大几率就是皇子的身边人。等将来这个皇子登基,那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从宫婢之身变成主人了。   宫婢心里闪过这些,面上笑得更加甜美。   她追到段嘉瑾身边,柔声道:“公主殿下也太过分了,您身体尚未好全便去看她,可她却不领情,这般待冷落于您。奴婢虽身份低贱,却也懂得投桃报李,谁待奴婢好,奴婢便此生只侍奉一主。”   段嘉瑾停下来,那宫婢便自以为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沾沾自喜起来。 第96章   “她确实待我冷淡, 不过,你当真能去为我出气?”   段嘉瑾脾性古怪,这时却罕见的露出个笑。自小就跟在这位主儿身边的内侍海全忍不住打了个抖, 神情怜悯地看那还不清楚局势的愚笨宫婢一眼。   “奴婢自然是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的,只是……”宫婢状若为难地看段嘉瑾一眼, 毫不掩饰自己的欲言又止。   段嘉瑾也没发怒, 心平气和顺着她的话问道:“只是什么?”   “她是您的胞姐,是公主, 身份尊贵,而奴婢只不过是个宫人罢了。即使想着为您效力,却也是没有法子, 使不上劲儿。”那宫婢慢慢说出自己的心思, 完全将段嘉瑾看成了手中可任由摆布的人偶。   段嘉瑾脸上的笑更大了, 带着宫婢察觉不到的鼓励和新奇神色道:“若我祝你上青云, 你愿意为了我去对付阿姐?”   听到这话,宫婢按耐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手都开始发抖。她咬了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声音还是微微颤着:“为了殿下,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宫婢开始幻想自己飞黄腾达的模样。   段嘉瑾眼睛却越来越亮,小小年纪便能看出日后风华的脸上满是笑意。仔细一看, 却发现那笑意都结着冰, 带了令人胆寒的东西, 像是猎人残忍地剥去猎物的皮毛,慢条斯理,有条不紊。   ……   段嫣再也没有见到那日僭越说话的小宫婢,含细似乎也将此事告知了王皇后, 段嘉瑾身边的人再次来了一遍清理,换动些人也是正常,段嫣便没有细想下去。   落云城那边除了宋军主动发起的几场攻势,都是相安无事。昌平帝为人自负,也不缺谨慎,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并且他手中还拿捏着赵国命脉,让整个赵国心甘情愿地守在他后方,做了后盾。   但就在这本不该出问题的时候,赵国乱了。   谁也不清楚内情,只知道赵国一下子变得犹如一盘散沙,还忙得不可开交。派过去打探的人都说,这时赵国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段嫣能察觉到赵国每日往外探出去的触手,正迫切的,焦急的,寻找着什么。   在这个关头,昌平帝抽空寄回来的书信也证实了段嫣的猜测。   殷疏失踪了。   殷疏是赵国的摄政王,拥护者不在少数。如今殷疏失踪,赵国那些人自然都坐不住了,频繁地往外派遣人手搜寻殷疏的踪迹。他们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找殷疏,又或完全是因为忠诚。   大雍军队如今能占据宋国两城,还全然不惧,凭借的除了自己本身的实力之外,就是赵国在背后的守护。   而赵国能这么全心全意支持大雍,大雍能这般全心信任赵国,靠的就是殷疏这个中介。   若殷疏一日找不回,大雍如今盘踞在序城落云二地的军队,就得将自己缩成条虫,老老实实窝着。到时候自保都成问题,更别提什么攻下宋国,一统天下的野心了。   所以不管旁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找殷疏,段嫣这时都不能看戏。加之还有先前送药的恩情都尚未还清,以段嫣的性格,她一定会派人去找殷疏。   目前尚不清楚殷疏是从哪儿失踪的,不过消息是从赵国澧酆城里传出来,那就可以先猜测人是在澧酆失踪的。   段嫣先是理智地进行了猜测,又观察了同样在找殷疏的其余几方人马的搜查路径。澧酆城内外或者是周边的地方,都被那些人挖地三尺,还是连影子都没瞧见。   见状,殷疏便没有在澧酆城浪费功夫。她正思索着殷疏失踪一事的前因后果,良湘那边就来信了。   当初段嫣播下去的一颗种子,如今已经长成了椕山最粗壮的大树。   良湘等人逐步蚕食了当初吸纳他们进去的那个山寨,手法粗暴地发动“政变”之后,就直接登上了当家老大的位置,让其余山寨不敢小觑。之后又恩威并施,让周边的几个小山寨彻底没有了抵抗之心,归顺了良湘所在的山寨。   当初凶狠无比的椕山众匪,就这样被内部侵入,丧失了抵抗之力。宛如威风凛凛的头狼失去利齿,只能苟延馋喘。   为了不引人注意,良湘等人没有一股气地就将其余山寨都攻占下来。而是时不时骚扰一番,让对方恢复不了元气,又不至于断了气,一直苦苦挣扎着。做出一番椕山众匪至今仍然活跃的假象。   椕山尽是良湘的耳目,那边一发生点儿什么事情,他都会写信往宫里告知段嫣。   而这时寄过来的信,简直巧得如同及时雨。   这信上说的,正是众人遍寻不得的殷疏的消息。   先前段嫣便让画师画了一些重要人物的画像,让良湘三人记熟了。殷疏正巧就是那些画像中的一个。   良湘寨子里的小弟做惯了山匪,捡到人的时候本想随处一扔。但又想到近来新当家的作风,说要讲礼义廉耻,不得做黑心肠人。那小弟脑子转了转,就把殷疏给抗回山寨了。   巧合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本来良湘作为山寨当家的,也没空去见一个被捡上来的病患,可就是这般戏剧性的巧合,那日良湘突发奇想要去检查手下人平日里有没有好好守规矩,这一看,就瞧见了殷疏。   即使身上衣裳已经被血染得不成样子了,那张脸也白的吓人,但殷疏长得太有辨识度,良湘一眼就认出这是赵国那位摄政王。   知晓这时大批人马都在找殷疏,良湘当即派人将见过殷疏的人看管起来,连夜写了信,快马加鞭往宫中送。   段嫣也不拖沓,看完信之后就提笔回信。   殷疏向来谨慎,会栽这么大的跟头还差点没命,恐怕是身边出了内奸。所以此时不光是旁人不可信,就是原属于殷疏的势力也不可信。   秉着当日的送药之恩,段嫣给了殷疏十日的时间,这是她能拖延出来时间的极限。   殷疏不是凭空失踪的,也不是凭空出现在椕山脚下的。只要有半点踪迹,就总有人找上门来。段嫣能做的就是尽量拖住那些人的脚步,给殷疏争取足够的时间。   椕山,黑蛟山寨。   殷疏从昏迷中醒来,入目便是一张憨厚的大脸。   他不动声色,没有一点身处陌生环境的惶然,一张冷白的脸沉静无比,好似躺着的不是简陋木床,而是软玉造就金银作底的宫殿。   猛三儿见他醒了,高兴得要去拍他肩膀,被良湘险险拦住了。   “三哥,你这一巴掌下去,人可就又要被你拍晕过去。”   良湘说的是实话,也不怎么好听。一般人听到这种话的时候都会皱起眉,面露不满。殷疏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应。   良斓暗暗打量这位年纪轻轻的摄政王,觉得自己看不懂对方。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的任务也不是拿这人怎么样,只是让这个病患在椕山上养十天伤罢了。   他想通这些,也就不再纠结。走到离殷疏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心平气和道:“你不用问旁的,在这里养十天伤就行了。到时候我们会有人护送你离开。记住,你只有十天的时间,多一天都不成。”   作为三人中的智商支柱,良斓看得出来这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于是说话的时候将事情也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说完之后,他就等着面前这位摄政王的反应。良斓是玩计谋的人,自然也有好胜心,不然当初也不会在段嫣面前那般放肆。他知道殷疏,这人不足弱冠却掌控一国,乃是智多近妖的人物。良湘自认为比不上,却也想要看看自己和对方的差别。所以他一直在观察殷疏,想看看殷疏应对的手段,也想从中偷学一点东西。   但殷疏的回应让他一瞬间摸不着头脑。   “那便有劳三位了。”殷疏像是在梦中被惊醒一般,笑着道谢。而这道谢中又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他的诚意,十分敷衍。   总的来说,这个回应完全没有借鉴的意义,甚至平庸无比。   良斓:?   难不成怪才都是这般的低调?   他皱着眉,一时意兴阑珊,嘀嘀咕咕走开,将人留给良湘应付。   “大人看起来胸有成竹?”良湘一张娃娃脸显得纯然无害,他笑眯眯地问殷疏,身上没有攻击性,“要不,您猜猜,我们为何救您?”   这话似乎是戳中了殷疏心中的某个点,他又笑起来。那张恍若谪仙,不染人间风月的脸上有了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猜不中。”   殷疏摇头,但随着笑轻颤起来的睫毛出卖了他,脸上表情无一不说明他此时的好心情。   他猜中了,只是不承认。   良湘的娃娃脸上慢慢没了笑意,他淡淡看着殷疏,站了一会儿也转身离去。   长相凶狠,实际上却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憨厚人的猛三儿满脸懵逼,摸不着头脑。   殷疏在椕山养伤的第三日,有势力就沿着蛛丝马迹追查到了椕山附近,好在事先段嫣就在那片地方动了手脚,让那伙人自以为找到了踪迹,顺着段嫣为他们专门弄出来的路往旁的地方去了。   第四日,第五日,越来越多的势力追查到了椕山附近。蠢一些的直接被段嫣牵着往旁的地方去了。剩下几块难啃的硬骨头则需要段嫣全神贯注应付,分心不得。   第七日,赵国那边传出了殷疏早已身亡的消息。以御使大夫李照为首的官员与殷疏留下来的势力呈对立状,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称殷疏是妄图篡国的奸臣。因着殷疏迟迟不现身,以李照为首的人占据上风,逐渐掌了赵国权柄。   而李照掌权后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配合宋国军队,包抄序城落云二地的大雍军队。   大雍军队腹背受敌。   也是此时,段嫣拿出了压在手底,迟迟未动的一张牌。   她写了封信,寄往楚国。 第97章   楚国。   皇帝已经老了, 病入膏肓。前太子失势,被关押在宗人府,吊着一口气。皇后倒是还保着位置, 却也是有名无权,终日幽禁, 不得出宫。   于那些个已经成年的皇子而言, 这本来是个极好的机会。皇帝年迈,皇后不得圣心, 就连太子都被废黜。一旦踩着兄弟上位,便说不定不用等多久,就能坐上那个位置, 掌握生杀大权, 尊贵无比。   可还没等他们大展身手, 往日里没什么存在感, 总是跟在前太子身边像个隐形人似的老三竟然一下子就被皇帝提上了太子的位置。   众皇子不服,暗戳戳想来一场兄弟阋墙,让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三自动认输。谁曾想,刘宗俞不出手则已, 一动手直接就残酷地镇压了那些皇子。   那手段,让当初经历过那场事的人如今都讳莫如深。由此可见刘宗俞此人的不简单。   至今,楚国尚且活着的几位皇子都还老老实实的, 他们甚至一见着刘宗俞就手脚发软, 后背发凉。   刘宗俞此人, 与他温和的外表相反,是个极其残暴的人。   太子宫殿内。   碧色宫装的宫婢跪倒一片,殿中静得能听到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天气渐渐转暖,正好是不冷不热的时候。那些宫婢却都白着脸, 豆大的汗珠顺着白净脸庞滚滚落下,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她们面前的男子穿着青袍,身形颀长,面目温润,端得是温其如玉谦谦君子。   这般相貌,再加上这等尊贵身份,无疑是宫婢们心心念念的人物。但在那些宫婢看来,面前人简直比面目可憎的恶鬼都要恐怖。   “孤曾听闻,人的眼睛若是挖下来,配以秘药妥善保管,便能呈现玉色。”从前的三皇子,如今的楚国太子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身段妖娆的宫婢,他嘴角含笑,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薛顺,你亲自动手,不得伤到那眼睛一分一毫。好教孤看看,这人的眼睛是不是真的能现玉色。”   “是。”内监薛顺吸了口气,从一旁拿了雪亮的匕首,走了过去。   “不!殿下!奴婢再也不敢了!”地上的宫婢再也顾不得什么美人仪态,涕泗横流地要去抱刘宗俞的腿,完全没有之前投怀送抱搔首弄姿的勇气了。   “你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再也不敢……”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脚踢翻。心尖上传来的痛感让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一瞬,她眼睛失去焦点,脸上又惊又惧的神色停在那一霎那。像是一张画像,在纸上被画下了最惊惧的表情。   刘宗俞垂眸,动作悠然地往后退了几步。走路时踢人的那只脚明显更轻一些,像是踢在宫婢身上就已经被污染了,让他不喜。   “动手罢。”   淡淡一句话,薛顺再也不敢耽搁。他咬着牙上前,在那宫婢突然回过神的尖叫中,招了几个人一齐摁住她的四肢,泛着寒光的匕首在半空中划过一线冷色。   “啊——”女人凄厉的惨叫充斥着整座宫殿,犹如被人捏着脖颈的珍禽,艰难挣扎着,最后失了力,软了脖子,耷拉下来。   薛顺小心翼翼地将两颗血肉模糊的珠子放入锦盒,送到刘宗俞面前。   “殿下,您掌掌眼。”   托着盒子的手一直在颤抖,刘宗俞意味深长地抬眼看薛顺一眼,慢条斯理拿了帕子,翻过那血淋林的眼珠子。   “若是累了,便早些回去歇着。”他说着体贴的话,却让薛顺脑中警铃大作。   薛顺一下子就跪下来,头重重磕在地上。“奴才不累,谢殿□□谅。”   “是吗?”刘宗俞没有再问,他丢了帕子,满意地眯起眼。那双原本温润无害的眸子,此时眼尾勾着,像极了山间精怪,食人精气血肉。   殿中那些宫婢,早就吓昏过去大半,没昏过去的,此时已经痛哭流涕起来。还有些竟然吓得失禁了,当即被人拉下去。   “殿下,大雍来信了。”弥漫着血腥气的宫殿中,一内侍从外头进来,手上拿着信笺。   听到大雍两字,刘宗俞慢慢转过身。他看着内侍,面色沉静,让人看不出喜怒。   良久。   “呈上来。”   内侍这才从了口气,将信笺递上去。   *   而此时的大雍军队,缩在序城与落云城内,不敢有动作。原本可以作为后路的赵国已经被人斩断,面前是不断压进的宋军,前后夹击,哪条路都凶险万分。   “报——宋军援军降至,离此地已不足两百里。”   “报——后方赵军压进,人数足有上万。”   “沈将军,如今城下攻势不断,前后皆是敌军,该如何是好啊?您要不要派人去找陛下拿个主意?要是出了事,咱们可担不起啊!”   一群人围在沈清然身边,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   “不可。”沈清然戎装盔甲,身带肃杀之气。他环顾众人,将他们脸上的惊惧通通收入眼底。   “身为人臣,保家卫国乃是本责,就算今日你我血染沙场,也只不过是应做之事应尽之责。况且,我大雍尚未走到山穷水尽之地,诸位不必如此惊慌。”   他的镇定渐渐让那些人冷静下来。本来就是已经征战数次的老将了,只不过这次事发突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方才才那般失态。现在冷静下来,总算拿出了老将的风范。   沈清然面色冷肃,有条不紊指挥众人,调遣兵力往南门,又让人将箭矢均搬至东门。   人群散去,沈清然看着城墙外渐渐逼近的滚滚尘灰,眉头越皱越紧。   此地乃是落云城,而序城就在落云城的后方。若宋军想要去序城,就必须攻下落云城。但现在却是还有赵军从后方侵入,这样一来,序城就得比落云城更早地面临攻势。   而昌平帝,此时正在序城城内。   数月的征伐,战场之上的仓促与危机,这位承恩侯世子身上已经不再是婢子日日用香料熏染过的竹香,而是夹杂了血腥与风沙。指腹粗粝,眉目坚毅,经历数天守城之战后形容狼狈,但这些都不能折损他身上的傲气。   京都那个矜贵的承恩侯世子,只要他想做什么,就没人能够阻止得了。   “沈资,你去陛下身边。”   “世子!”作为沈家送到沈清然身边的护卫,沈资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功夫了得。此时情况危急,刀剑无眼,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自己能活下来。   但只要沈资待在沈清然身边,沈清然活下来的机会就能多上三成。   可现在沈清然竟然要把他往昌平帝那里送。   沈资不懂什么为人臣子,尽忠尽责。他只知道自己要保护承恩侯世子。况且,皇帝身边哪里缺护卫?   他竖眉拒绝道:“侯爷说了,让我待在您身边。”   沈清然转过身,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神色浅淡。他没有同沈资争辩,极为心平气和。   “陛下的情况你也知晓,届时若情况不对,你需记得带上足够的伤药,保证陛下伤势不恶化。逃走也无妨,只要陛下活着,大雍就不会败。”   不是呵斥,也不是威胁,却让沈资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嗫嚅几下,喉咙哽咽,最后哑着嗓子道:“您……保重。”   沈清然终是笑了,狐狸眼挑着,带了京都承恩侯世子的清高与蔑然。   “区区宋军罢了,有何惧?”   沈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飞快转身离去,不敢让自己露出那般狼狈的模样。   两百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往日觉得要赶上许久的路,但宋军骑兵开路,如今站在城墙上已经可以看到他们隐隐约约的人影了。   城下伏尸遍野,血流成河。远处尘烟滚滚,马鸣长嘶。   宋军终于到了城墙下。   “杀——”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兵场上皆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宋军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抵达城门口时,大雍苦苦挣扎的将士最后那口气,就这样没了。   “城破了!!!!”   “快逃啊!!”   有人惊慌着扔下刀,转身就跑,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追过来的宋军一刀砍中后背,鲜血飞溅,人也软软倒下去。   刀剑撞击声,惨叫哀嚎声,充斥着这座城。   沈清然手执长剑,往右侧身躲过对方一击,顺势一剑将那人逼退。   “沈将军年少英才,不如来我宋国,国主爱才,定不会计较你往日行径。”宋国的将领站在人后,戏谑地看着被一众士兵包围的沈清然,那个名声斐然,被称为是“千里驹”的年轻人。   人数太多,即使是沈清然也很难躲过所有的攻击。一个不查,从后方突刺过来的利刃穿透了他的腹部。沈清然闷哼一声,忍着剧痛抽出剑,回身将那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其惨烈狠绝,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就算是他只是一个人,不足为惧,此时那些包围他的士兵却都不敢再上前了。   终于是力竭,沈清然剑尖抵在地上,单膝跪地。腹部的血染红了里衫,从破烂的盔甲里流出来。   宋国将领冷了脸,虽然国主十分看重沈清然,多次交代要留此人一命。但一旦将此人带回国内,他的地位可能就不保了。   想到这里,那将领眼中闪过狠历,扬起手道:“一起上,不用留情。”   话音一落,数十士兵俱向沈清然攻去。   密密麻麻的刀剑,聚在一起,像是能把风都割裂。   沈清然喘息着,他咳了声,看着面前的刀剑,竟有些晃神。   刀面脏黑,不知道染过多少人的血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两汉)佚名《战城南》 第98章   雍皇宫的红墙绿瓦似乎悄然间掉了颜色。像那些宫妃, 也因为久久不见昌平帝而日渐疏懒,脸上不施粉黛,娇嫩去了三分, 仅留一派心平气和天高地阔。有时竟然也能坐在一块儿聊上几句。   “落云城那边打得吓人,还好咱们陛下英武, 没让那宋军威风起来。”   “可不是吗?那时我在宫里头听到城破的消息, 这吓得哟,脸都白了。”   “姐姐怎的这般胆小?陛下征战沙场, 你我可不能堕了名头。”   “是是是,你厉害。”样貌娇弱,身着鹅黄华服的宫妃撇了撇嘴, “不过听闻那时候赵国大军都快要攻进序城了, 突然一下子就停住, 后来还跟着陛下前往落云城, 这才将那些个快要占领落云城的宋军给吓走了。”   “陛下英明神武,赵军定然是知晓自己赢不了了,索性投靠了陛下。”   段嫣听到两位宫妃的话,见她们夸赞昌平帝, 也没有去纠正什么。   落云城一战,宋军自北来,赵军自南来, 南北夹击, 大雍军队困在中间无处可走。   当时赵军已经快到序城城墙下了, 一旦发动攻势,再加之那边的落云城自顾不暇,序城就是孤立无援的处境,怎么看都是被攻下的结局。   也是在这时, 从椕山上下来的殷疏回到赵国。他没有给李照等人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了赵国大权。正准备攻城的赵国军队,也是因着快马赶来的军令,一下子停住了手。 序城同落云城隔得近,等昌平帝派遣江大将军前往落云城支援时,却发现那边已是伏尸遍野,静得可怕。断壁残垣,地面是鲜血混合了尘灰的乌黑印记,宋军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   宋军已经攻破城池,却没有派兵占领此处,而是全军撤退,实在可疑。   江大将军派人寻找还活着的士兵,才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当时的情况。   当是时,宋国将领命人斩杀沈清然,得手之后想进一步围杀城内所有的大雍将士,却突然有人赶过来,在那将领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将领神色大变,直接上马调头,领着军队离开了落云城。   城内众将士也因此躲过一劫。   “承恩侯世子……在哪儿?”江大将军听完消息后,沉默许久才问出这句话。   但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厮杀的时候,确实没人分出心神来看沈清然情况如何,身在何方。知道宋军斩杀沈清然,也不过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   人群一片寂静,沈资从江大将军身后走出来。他双目赤红,狠狠瞪着面前这群擅离职守在宋军面前四处逃散的士兵。   但最后,沈资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去责骂这些人。他转身离开队伍,显然是去找沈清然。   “沈将军……属下,属下知晓沈将军在哪儿。”丧失斗志满身颓气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来,沈资陡然停住脚步。   在那人的带领下,他们在一处偏僻地方找到沈清然。他被一张脏污的毛毯裹着,身躯上的盔甲破烂不堪,却明显看得出来是被人好好打理过。   那张脸,血肉模糊,几乎认不出来这是那位京都出了名的承恩侯世子。   沈资登时顿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不敢上前。   带他们过去的那人小声抽噎,七尺男儿哭得悔恨万分。他道:“属下没用,救不了沈将军。只能在宋军走后,藏好将军的尸身,不让将军失了体面……”   沈清然还没有二十岁就上了战场,在京都那些世家公子纸醉金迷的年纪,他便领着昌平帝的令,征西岭,伐落云,立下斐然战绩。   世人常言,美人垂暮,英雄白头,天才陨落,乃是三大遗憾。   饶是江大将军见惯了生死,此时也垂下眼去,不忍心看沈清然的模样。   站在江大将军身边的医官长叹了一声,轻声道:“大将军,让属下替沈小将军拾缀一番吧。”   江大将军合上眼,终是一番叹息。“去罢……”   医官上前,习惯性地探了探沈清然的鼻息和心脉,突然抬头,急促道:“不对,小将军还有气!”   ……   刘宗俞这回没有使什么花招,段嫣让他出兵挟制宋国,他便果真出兵往宋国去。一时之间让兵力皆派往落云城的宋国陷入了捉襟见肘之地,只能不得不放弃已经到嘴边的肥肉。他们弃下落云城,赶回宋国,正好解了落云城之困。   此时,段嫣便拿着楚国送来的信,看完之后没什么表情,直接染了火,将信纸扔了进去。   含细从门外进来,见段嫣面前无缘无故烧起了火盆,里头有东西已经快烧完了。她没有多嘴发问,而是快步走到段嫣身边,低声道:“约莫十几日前,陛下于落云城受袭,似乎,身受重伤。”   含细声音压得极低,她手虚虚窝起来,显然是心内不平静。   昌平帝十几日前受袭,却一直瞒着众人,连宫中都不曾收到过一丁点儿消息。连段嫣都没有告知一声,显然是十分防备。这种冥冥之中预示着有什么即将会发生的紧迫感席卷了含细的脑海,她十分不安,开始焦躁起来。   这种不安与焦躁也显现在含细脸上,清秀柔和的脸庞此时凝重万分。   她甚至已经想到了昌平帝驾崩后,宫中众皇子争夺皇位互相厮杀,继而又被宋国趁机偷袭的事情了。   “父皇能将江大将军派去落云城,显然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段嫣制止了含细的胡思乱想,三言两语将事情的严重性降了几个度。   但在含细看不到的地方,她却慢慢皱起了眉。   十几日前,正是殷疏遇袭的时间。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当时还在落云城内的昌平帝同样遭到了刺杀。   而就在这两场刺杀之后,赵国政变,李照为首的人取代以殷疏为首的摄政王一派。宋国也趁此时机猛攻落云城。   仿佛就是看透了大雍那时候的虚弱,专门挑着时间来的。   其实早在赵国率兵攻向序城的时候,段嫣就明白过来,这是宋国皇帝的计谋。   昌平帝领兵亲征落云城之前,便有人提起过宋国如今的这位皇帝。谋略过人,城府极深,排兵布阵非常人所能及。   后来的几场战事让所有人都对这位宋国皇帝降低了警戒,认为此人不过尔尔。可也是在众人轻蔑之时,对方送了大雍一份大礼。先是引诱李照,困杀殷疏,翻覆赵国政权,让大雍的背后的盾轰然倒塌。接着又是刺杀昌平帝,令江大将军守在昌平帝左右,束手束脚,大雍抵抗能力也由此被削弱三成。   只差一点,宋国就能靠着那位皇帝的计谋,将两城的大雍士兵杀光殆尽。   这样的手段,实属大敌。   段嫣慢慢分析着宋国皇帝的谋略,心内对此人的警戒又往上提了几个度。   大雍这边度过危机,正处于宝贵的休整时期。但离着大雍路途遥远的齐国,此时却面临着恶狼似的敌人。   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凶狠非常,连破齐国三城。   就在各国的探子快马加鞭传消息回去的时候,那支军队又攻进了齐国皇城。   毫无抵抗之力的,齐国就这样被攻占了。   齐国灭,新主的旗挂上皇城最高处。一个“尧”字在黑底的旗面上招摇,闯入了无数人的眼里。那支军队,也被众人称为尧军,齐国也换了个称呼,改名尧国。   出现得蹊跷,将领极善兵法。   段嫣看到传回来的有关尧军的情报时,不由得想到了之前出现在西岭的流民军。同样的路数,只不过如今的尧军要更为凶狠,就像是当初的流民军经过更多的血战,脱胎换骨。   一个是前身,一个是今身。   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   昌平帝一直没有回宫,当初因刺客受的伤,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痊愈。宫中众人都只知道他征战沙场,英勇无比,战无不胜。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又入夏了。   雍宋交恶,互为仇敌,战事一场接着一场,像是要将当初的恶气给出尽了,大雍打起仗来格外凶狠,输少赢多。在此期间,楚国也时不时来宋国骚扰一场,频频彰显存在感,因而大雍又趁机攻下了宋国的一座城池。   而那尧军,自灭了齐国之后,又盯上了临近的陈国。   陈国尚武,与尧军打得有来有回。却也因为尧军那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好几次吃了暗亏。   于是陈国人脑子一动,就将主意打到了大雍身上。   毕竟如今大雍可是逐鹿中原的热门人选!虽说陈国想说自己不服,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不得不服。陈国皇帝脑子一转悠,看着自己那几个儿子,一拍大腿,心里就有了对策。   *   大雍偏南地,夏时总比其余几国更加闷热。宫妃娇弱,宫内不得不加大冰块的用量。   段嫣苦夏,含细便时时刻刻手执小扇,给她散热。   陈国使者惊险地跨过战火连天的地界,终于抵达大雍。昌平帝此时还在落云城,陈国皇帝就是看准了这个空当,让使者一到雍皇宫就先找王皇后,施展坑蒙拐骗大法,也要先将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使者远道而来,有什么事不如稍后再说。白芍,带这位大人去寝处,好好歇歇。”   那位使者还没说话,就要被请出坤宁宫了。   “娘娘且慢!”使者高呼一声躲开白芍,擦了擦额角的汗,急促道,“我们国主是有要事来找皇后娘娘您商议的。”   人没清走,王皇后不动声色地压了眉尾,而后又极为端庄地安抚那使者:“来者皆是客,陈国使者不必客气。有要事等到明日再说也不迟,本宫见你面色不好,不妨回去歇上一歇。”   那边绿药察觉到王皇后的神色,立刻悄然往后退,一个转身就出了坤宁宫,往景仁宫那边赶。   绿药走后,那使者好几次都想说出自己此回来大雍的目的,却每回都被王皇后轻飘飘打断。   如此反复好几回,陈国使者心里有了点猜测,他狠下心一气将事情说了出来。   “贵国泰清公主钟灵毓秀,聪敏过人,我们陛下欲为七皇子求娶泰清公主,同大雍结秦晋之好。”   这时,门后走进来一位女子,使者并未见着容貌,却听到她那轻嘲的语气在殿中响起。   “来找我们作甚?陛下可在落云城呢,怎么,还要皇后娘娘送你们一程不成?” 第99章   陈国使者曾听闻, 大雍皇帝有位贵妃,千娇百媚,恩宠甚重。就算是他国皇帝来了, 她也照样能不给面子。   于是一听到从门那边传来的声音,陈国使者脑海中就浮现出个跋扈贵气的女子形象来。   “请皇后娘娘安。”   张贵妃进了坤宁宫, 轻飘飘睨了那陈国使者一眼, 侧过身朝王皇后行礼。王皇后含笑让她起身,并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使者方才说什么?本宫倒是一时没能听清楚。”王皇后语气轻柔问道, 张贵妃则捏着涂了丹蔻的手指,撩起眼皮也看过去。   顶着这两人的眼神,陈国使者咽了咽唾沫, 硬着头皮将自己方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我们国主, 欲为七皇子求娶泰清公主。”   这话说完, 殿中登时就静了下来。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口, 不敢有动作。王皇后则是仍笑着,但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她放下手中茶杯,落在桌案上发出令人心下一紧的响声。   陈国使者也因着这声响抖了下。   “七皇子是哪位皇子?”王皇后温和问道,好似只是单纯地问问那位七皇子是谁, 但在寂静的宫殿中却令人生出一股寒意。   “本宫曾听人说起过,陈国有位皇子,容貌比之女子更为出色, 只不过流连青楼, 颇为放荡不羁, 是个极有意思的年轻人。就是不知,陈国使者你说的七皇子,是否就是这位?”   没想到自家皇子的名声已经传到大雍来了。陈国使者暗呼失策。   陈国皇帝想同大雍联姻,但数来数去, 挑来选去,最后却发现国内的皇子里竟只有一个花名在外的混世魔王年龄合适,其余的都早早成了亲。   要不是这样,陈国皇帝也不会想着坑蒙拐骗,趁昌平帝不在的时候派人来这雍皇宫。可他们也没想到,王皇后对陈国情况竟这般清楚。   “娘娘、娘娘说笑了。我们七皇子虽说被有心人陷害,落了不好的名声在外头,但其本质是个极良善的人。风度翩翩性情温和,同泰清公主郎才女貌,定是绝配。且如今这乱世,您难道愿意将泰清公主交予其他不知身份的人吗?若论知根知底,两国邦交,又有谁能比我陈国七皇子?再者说,旁的人是护不住公主的。这乱世之中,手里头有兵才能安心。我陈国不说旁的,绝对能保泰清公主无忧。”   陈国使者发挥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从为他们七皇子辩解说到了如今天下局势,又细细说了他们陈国的诸多好处。条理分明,很好地拿捏住了一位母亲对子女的担忧。要不是他面前坐着的是王皇后,说不定就被他给说动了。   王皇后拿锦帕沾了沾嘴角,眼帘垂下,叫人看不清里头的神色。可熟悉的人都知晓,她此时情绪不高。   张贵妃笑出声来,她声色媚人,即使是这样不客气地笑出声,听在人耳朵里,也觉得是种享受。   “哎呀,还真是巧,本宫这儿也有个侄子呢。也同你们那陈七皇子一样,被奸人所害,在京都留下了不好的名声。惹得如今京都的小姑娘都视他为豺狼虎豹。想来,本宫这心情,陈国使者你也能体会一二吧?”   陈国使者略沉思了下,没发现这话里不妥之处,便点了头。   张贵妃见他点头,便又道:“我那侄儿是个好的,身上还有爵位,人长得一表人才,除了名声,堪称良配。不知陈国有无适龄的公主?使者可否替本宫那侄儿去问问?”   这一句话就将陈国使者堵得哑口无言。   难不成要反驳张贵妃,说他陈国没有适龄公主?可这种事一打听便知,骗不住的。可真让他回陈国替张贵妃那名声不好的侄儿问姻缘,那他还不得被后宫那些嫔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要怪只能怪,他们七皇子的名声实在太差了……   陈国使者默默叹了口气。   打的算盘落了空,陈国使者也不在大雍多待,第二日就启程回了陈国。   只是不知道远在落云城的昌平帝是怎么知晓这个消息的,近半年没有书信的人竟专门为了此事传了书信回来。   不过,那信的内容却是让段嫣冷笑出声。   当初为了安定西岭,让戎族继续替大雍守着西岭。昌平帝答应了戎族和亲的要求,将年纪尚小的段妘送过去。如今为了拥有赵国这个盟友,便又希望段嫣去与陈七皇子成婚。   看来当初昌平帝没有把自己送去戎族,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要将她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作为一个皇帝,昌平帝完全是合格的,甚至可以说英武明君。他有抱负有才能,臣子只需要尽心辅佐他就行了,不需要操心别的。   但作为父亲,丈夫,昌平帝只能说是无心且渣。   陈国皇帝都尚且觉得他儿子那情况,昌平帝知晓肯定不会同意,这才周转着派人来了雍皇宫,企图哄骗。   可昌平帝并不会理会那个联姻的七皇子是不是优秀,是不是最适合段嫣的,他看的是同陈国联姻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要是陈国皇帝直接派人去落云城那边找昌平帝,说不定这联姻的事早就成了。   如今大雍看起来,确实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少人都认为大雍是逐鹿中原最后登顶的热门人选。   可自家事自己知道。大雍同宋国陷入胶着,看似输少赢多,占据上风。但实际上,大雍这半年来已经被宋国耗得精力憔悴。   昌平帝希望段嫣主动赞同联姻一事,就是想在不同王皇后与王家起龃龉的同时,又获得陈国的帮助,一举拿下宋国。   他的算盘打得好,但段嫣从来不是好说话的人。   她看完信,笑了下,慢条斯理将信纸对折,递到烛灯上。火舌一下子攀上信纸,纠缠着,白色的纸张一点点被吞噬,化为灰烬。   “那传信的人还说,让您早些回信。”含细见那信被烧了,舒了口气,可一想到昌平帝的信使,眉头又皱起来。   “不用管他。”   段嫣说了这话,果真就没再理会昌平帝让她答应联姻这件事。就好似从来没有收到过那封信一般,从前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是怎么过。   之后昌平帝又派人送了几回信进雍皇宫,段嫣照旧没有理会。几次下来,昌平帝明白过来段嫣的意思,就不再派人送信了。   王皇后知晓段嫣烧了昌平帝的信后,愣了下,继而又笑出声,摸着段嫣的头顶,轻声道:“阿嫣做得好。”   “母后不担心,父皇发怒?”   “怕他作甚?”提起昌平帝,王皇后脸上的笑浅了一些。   她似乎完全不将昌平帝视为自己的夫婿,而是将他看成一个合作者。她此时的神情,就像是那个合作者越过了约定的界限,做了不该做的事。   “有我同你舅舅在,阿嫣便永远不需要联姻。”王皇后如是说。   世上哪儿有什么真正不破的联盟存在?联姻说的好听是结秦晋之好,但在王皇后看来,无异于一种交换。将自己千娇百宠着的孩子当成货物,交给另一个国家。两国关系尚且友好时,待那孩子便好,可一旦两国交恶,到时候又有谁替那孩子想想?   当初段妘和亲,王皇后也隐晦地劝过昌平帝。昌平帝装作听不懂,她便也没再多说。王皇后看不惯和亲联姻,却也生性那般,不可能为旁的人花费太多心思。   王皇后同昌平帝,便是联姻。她代表着整个王氏,与大雍皇室来了一场联姻。   昔年,她也曾同好友游湖泛舟,偷偷走过远地,骑马摘花,对月饮酒。如今却只能终日待在逼仄的宫殿内,连偶尔赏的月,都不如当初皎洁。   联姻这种事,她不想再在段嫣身上见一回。   回想起往事,王皇后的语气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感慨:“仿佛只是一眨眼间的功夫,阿嫣就这般大了。”   感觉到王皇后情绪的起伏,段嫣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   关于联姻一事,段嫣同王皇后一致采取无视加拒绝的态度,昌平帝没得到回信,陈国那边自然也等不来回应。   陈国国主守望相助的美好愿望就这样落了空。   尧军可不会因为陈国计划不顺利就停下攻势,他们战术奇诡,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陈国处于优势时,他们就变成了泥鳅,滑不留手,躲得飞快。而一旦陈国落了下风,他们就立马化身为狼,凶狠无比,撕咬得陈国遍体鳞伤。   八月里,尧军又对着陈国发动猛烈攻势。陈国疲于应付,直接被尧军破开防线,打到了皇城附近。   这场战役持续了半月有余,陈国咬牙坚持,苦苦抵挡住了尧军,换来了喘息的机会。   而椕山那边,良湘收拢流民,加之狠心操练,如今已经成了一股极大的势力。近十万人藏在椕山密林之中,宛如一点火星子慢慢燃成了燎原的大火,一旦谁敢小瞧,就会被烧成灰烬。   段嫣早在尧军对上陈国的时候,心底就有了一些想法。   此回,尧军打到陈国皇城附近,想着一鼓作气拿下陈国,啃下这块硬骨头,最后却被背水一战的陈国人崩掉了牙齿。   这一战没有赢家,只能说是两败俱伤。   陈国元气大伤,苟延残喘。尧军盘缩身躯,舔舐伤口。   段嫣听到消息的那日,笑了下,像是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数万遍那样,写下信,寄往椕山。   几日后,椕山那庞大的军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然行往北地。   北地,陈国所在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后想写王皇后的番外了。 第100章   陈国同当初的齐国离得近, 尧军攻占齐国之后,便在陈国附近虎视眈眈。   这回陈尧两方都没讨着好。陈国缩在城内,尧军也退出陈国的攻击范围, 在离自己大本营不远的地方休整。这个位置,正好能保证有任何意外发生都能极快地退回城内, 又能观察陈国情况。   此时, 尧军的营帐内,一位书生模样, 穿着盔甲的人坐在首位,他正拿着一张舆图查看陈国地形。   “将军,夜已深, 您不如早些歇息, 明日再来研究这些也不迟。”副将胡子拉碴, 十分没有形象地打了个哈欠。   那位书生模样的将军名叫苏守, 他眼睛没从舆图上挪开,只是信誓旦旦道:“如今是个好机会,陈国经过上回一场战事,现今定然疲惫不堪, 若是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就可一举将其拿下。”   副将嘴角抽了下,被苏守说的一脑门汗, 没忍住出声道:“您说这话之前, 先看看咱们的情况啊!陈国现在元气大伤, 咱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吧?您还说现在能突袭陈国呢,可别咱们一不小心就着道,被别人占了便宜了。”   副将这话纯粹是没经过大脑胡乱说的,苏守却觉得十分有道理, 还沉思着点了点头。“倪孝说得有理,确实是这般,该警戒起来。”   张倪孝翻了个白眼。   他们这个将军哪儿都好,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就是时不时神神叨叨的,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张倪孝刚这样想完,就听到苏守叫了外边执勤的小兵:“你速速回尧地,命他们近来不得接纳流民,就算之前接纳了,也要看好粮仓,莫要让人动了手脚。”   那小兵领命,立即往尧地赶。   之后,苏守又叫了一人,吩咐他快马加鞭,赶去陈国皇城外喊话,叫他们最近严守城门,最好是不要放任何可疑人出入。   张倪孝在一旁听得摸不着头脑。   “您叫人回咱们那儿警戒,我还能懂一些。这命人去提醒陈国,又是怎么一回事?”   苏守嗤笑一声,放下舆图,整个人往后一靠,颇有些书生不可一世的清高。“我们把陈国磨到如今这地步了,只差一口就能吞吃入腹。你难道能看着旁人将他收入囊中,坐收渔翁之利?”   “与其便宜了旁人,还不如让陈国好好儿的活下来。至少,撑到下次我有精力同他玩儿的时候,再灭国也不迟。”   张倪孝满脸胡子,面相凶狠,即使这样,此时心里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照样是那句话,他们这位将军是个好将军。但人,是不是个好人就难说了,奇怪得很。   性情恶劣,爱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又有极强的报复心理,将战争视为乐趣。   诸如此类的毛病,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行吧,您高兴就好……”张倪孝吸了口气,正想退出这个战争狂魔的帐篷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刚才被苏守派去传信的小兵又回来了,身边还跟着另一个神情焦急的小兵。   “将军不好了,离咱们这儿最近的容城粮仓起火了。”   苏守眉眼一凝,外头又传来喧哗声。   “不好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营地处的粮仓竟也失火了。   似有所感,苏守站起身,遥遥往陈国最后一座城池,也就是皇城所在的地方看去。入目只有黑沉的天幕,像是一层一层的黑云压盖着,无端令人心烦意乱。   苏守笑了一声,继而又笑了一声。如书生一样白净甚至有点病弱苍白的脸上,疯狂狰狞的神色一点点扩散,然后像是蜘蛛最后结好的网,密密麻麻,隐于暗处,危险又恐怖。   另一边,良湘按照着段嫣的部署,兵分两路。派人烧了尧军城内的粮草,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在城外驻扎的尧军队伍,无情地将他们最后一点粮草也烧光。   在做这一步的同时,他们的大队伍则趁着入夜,利用陈国处于休整期的放松心态,直接一通猛攻,打得陈国措手不及,晕头转向。在他们连反应都尚未做出的时候,就破开了陈国最后一道城门。   良湘领兵围住皇宫,陈国皇帝同几位成年的皇子拿着剑,领着宫中的御林军,满脸冷色,看那架势是要来一场殊死之战。   “我陈国,只有战死的儿郎,没有怯战的懦夫。你们若是不愿在做我陈国儿郎,便放下手中剑。朕不会怪罪你们。”陈国皇帝衣衫不齐整,显然是慌忙从睡榻上赶出来。他站在最前面,身侧是陈国皇室的几位皇子,背后是乌泱泱的御林军。   但这些在良湘等人面前,却只能算得上十分之一,不足为惧。   若是从前的陈国,有人想要动他,显然还要掂量掂量。但现在的陈国被尧军拔去了獠牙,成了一只病怏怏的老虎。摆出迎战姿态,看起来都是外强中干。   陈国皇子没有一个人放下手中的剑。他们面色或张皇或决然,握着剑的手都没有躲。陈三皇子第一个高高举起手中的剑,他朗声笑着:“不堕威名,以身护国!”   雪亮的剑光划开黑夜,好似要割开这困境。   ……   戎族小国的那位伊勒佳公主,之前在雍皇宫内待过几天,时常缠着段嫣。但在问了段妘的事情后,又毫不留恋地回了他们戎族。   西岭那边有戎族在,倒是真的没再起新的战乱。   当初段妘被送往戎族时,宫内几个皇子公主都添了东西,有人送的是价值千金的前朝古画,有人送的是珠宝头饰。段嫣从众,添了几箱子珠宝明珠。但她真正的礼,却是暗地里送了几个人。有善功夫的,也有善医术的,在关键时候都能派上大用场。   九月里,段妘从戎族寄了信回来,只寄了两封。一封给她母妃吴嫔,另一封,就是给的段嫣。   信上字迹粗犷,一看就不是段妘所写。横折点竖,透着股野性,显然是男子所书。   段嫣看完信后,先是想到什么,随后又轻轻笑出来。   她记得当初戎族那位王子,随着队伍来接段妘的时候,还差点掀了车的帘子,不论旁人怎么劝都不肯从车旁离开。启程的时候,也一直跟在马车旁,竟是连一点距离都不肯让出来。   段妘在这信上说了一些她在戎族的生活日常。最先的是换了原先的衣裙,穿上了戎族窄短的上衣下裤。初时还有些不习惯,不过到了后面,竟也渐渐发现这衣服的方便之处。   戎族的人都混在一处,没有那么多的尊卑讲究。就算是一个泥地里打爬的脏兮兮小孩儿,也敢摸到段妘身边来,给她衣服上糊上几个黑乎乎的巴掌印。   白日里,降央带段妘骑马,还教她射箭。提到降央的时候,段妘还在一旁解释了下降央是谁。他就是段妘和亲的对象,戎族的王子。   从信上段妘的讲述中可以看出来,她在西岭过得不错。字里行间没了小时候的那股刁蛮之气,也没有在宫里的那种死气沉闷,倒是真正有了些属于女儿家的娇俏活泼。   在信的末尾,段妘又提到一句,前几日同人去狩猎的时候,不慎伤了右手,故而没办法写字,只能找人代写。虽说没有明确提到代写的这个人是谁,但段嫣眨了眨眼,立即就明白过来。这个因为段妘多次提到“降央”,代笔写出来的字迹都飘飘然的人,果然就是那个戎族王子,降央。   段嫣放下信,看见含细在一旁好奇的神色,便将信递了过去。含细抿嘴笑了下,动作上却是不含糊,十分诚实的接了信去看。   “二公主这也是苦尽甘来。”含细看完信,颇为感慨,大有自家孩子终于找到好归宿的欣慰之感。可之后想到什么,她瞄向段嫣的眼神又有些不对劲了。   段嫣挑了挑眉,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却是让含细心里一个激灵。她讪笑一下,挠了挠脸,又说起一人。“听闻沈世子近来伤势颇有起色,能下地走几步路了。”   当初宋军攻破了落云城的城门,数十人围杀沈清然,江大将军找到人的时候几乎是遍体鳞伤浑身血迹。人人都在叹息这位不过初入战场就闯下名头的新秀不幸折损,在官医准备去为他收敛尸身的时候,却发现一息尚存。   当时沈资喜极而泣,在官医用药吊住沈清然的命后,一路没敢闭眼,几乎是捧在手上一般,护着沈清然回了京都。   京都有大雍最好的医术,最充足的药材。   沈清然不仅是承恩侯府的世子,他也是大雍的英雄。在段嫣的授意下,无数珍贵药材源源不断的往承恩侯府送,太医几乎是住在了承恩侯府。   就是在这样的护养之下,沈清然的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之后便是漫长的修养期。   曾经的承恩侯世子身份高贵,不知多少京都贵女将其视为梦中情郎。现在从战场回来的人,不仅终日困于病榻,那张清俊到了极致的脸上,还多了一条从额中连贯眉尾的伤疤,压在那双狐狸眼上,像是落雪天黑压压的穹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段嫣想到这里,垂下眸无意识地敲了敲桌案,脸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含细轻轻咳了一声,打断段嫣的沉思,在段嫣望过来时苦着脸道:“奴婢方才不是说沈世子如今能下地了吗?”   段嫣动了动眼皮,没说话。于是含细皱着一张脸继续说下去:“就今儿早上,沈世子身边那随从,说沈世子想见您一面。”   段嫣敲击桌案的动作停了下来。 第101章   “你去库内, 将当初沈世子那幅画找出来。”窗外是碧蓝的天,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有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段嫣的声音在这种寂静中, 显得尤为清晰。   含细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段嫣说的是什么画。她脑子活, 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但细细想想之后,便明白过来段嫣说的是哪副画了。   她抿了抿嘴, 心里头有些惋惜,不过到底也没说什么,退出去找那副画了。   入夜时分, 一幅画被送到了承恩侯府。   沈资作为承恩侯世子的贴身随从, 东西自然是由他送进去的。东西送过来时, 那小厮特意说了这是从宫里送出来的。沈资一听宫中, 眼睛一转,就隐隐猜到了送东西的人。他咧了咧嘴,心里挺欢喜,也不枉他们世子倾心以待, 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想着要告诉他们世子这个好消息,沈资撩起衣摆,加快步子就往沈清然居住的院子赶去。   行至门前, 沈资清了清嗓子, 将画藏在身后, 这才轻轻敲了门。“爷,是我。”   “进来。”门内传出淡淡的回应,沈资这才推门走进去。   沈清然身子尚未好全,如今只是能下床走上几步。但此时他却坐在椅子上, 书案铺开的纸张上作完了大半的画。显然他下床坐在这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沈资立马瞪圆了眼,一下子忘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惊喜,急匆匆走过去道:“您、您怎么自己就下来了?”   说话间,他也看到了书案上宽阔纸张的画。   一处寒潭,枯枝杂草。在寒潭的左下角有个女童的背影,寥寥两笔,看不清身上穿的衣物首饰,便也无从辨别是什么身份。   沈资也就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惯来忠心,又敬佩沈清然,于是这会儿子见沈清然这般不顾身体作画,惶恐焦急得很。   “您如今快完成这幅画了,要不,咱就先歇歇?”沈资不敢强硬,只能劝着来。   沈清然眉骨上有着一条长长疤痕,那条痕,不仅没令这张脸失色,反而更显锐气。本就生就一双狐狸眼,挑眼时贵气又矜持,如今却像是含了冰霜,引诱着人看,但看上一眼又觉浑身寒意刺骨。在矛盾中迸发出奇特的气质来。   他描绘着寒潭上的水波与冰棱,面色悠然,未曾理会沈资的话。   沈资急得团团转,刚想抓头,就瞧见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便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献宝一般笑道:“您瞅瞅,这是什么?”   说着,他一边将画卷递到沈清然面前。   画卷用匣子装着,匣子是暗褐色的,上面绘了简单的团枝图样,看模样便看得出来,是前几年的东西。   沈资只想着这东西是宫里头那位送出来的,自家世子爷会喜欢,却没注意到沈清然见到这匣子时的神情。   沈清然接过匣子,指腹轻轻蹭了蹭匣子上的图案,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布满细细小小的疤痕,这是在大大小小的战事中留下来的痕迹。   烛光打在他修长的眉,浓密的睫羽上,在眼睑投下一层阴影。   屋内响起一声轻叹,不像是哀叹悔恨之类的。而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真正等到结果出来那一天,发现事情同自己想的并无什么差别的叹气。   情绪很淡,有惋惜,却也不浓重。   沈资这时才发觉,事情可能和他想的不一样。这宫中送来的画卷,或许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的征兆。他想说什么,但此情此景,又不敢多言。   “你站在此处作甚?”沈清然没有继续打开匣子,而是撩起那双骄矜的狐狸眼,驱赶着沈资,“出去,爷见着你就心烦。”   待沈资苦着脸被赶出去之后,沈清然懒懒往后一靠,匣子端端正正摆在案几上。方才驱赶沈资时脸上的骄矜全然不见,他看着面前的匣子,神色淡漠。   过了良久,屋外的沈资已经不知道焦躁转了多少圈了,沈清然才慢慢打开了匣子。   匣子内是一幅画,画卷泛着旧色,像是小儿随手一作,然后塞进匣子里的作品,并没有做过妥善的保存。纸面上尽是岁月的痕迹。   眉骨上的那条痕,随着垂下眼的动作牵动一下,仿佛冰天雪地里被人硬生生拖曳出的一条长长痕迹。   突兀,却又奇异的和谐。   画卷徐徐展开,待它完全展开时,里面的内容也呈现在人面前。要是沈资还在这里,一定会惊呼出声。这画上的内容,竟然与沈清然方才作的画一模一样。   同样清冷的寒潭,同样灰暗的枯木杂草。   唯一不同的是沈清然方才所做的画上,有个模模糊糊的女童背影。而被送过来的那幅画上,只有枯木与寒潭。   十年前做的画,自然提不上什么画技精巧,最多是能让人明白那一大块墨团是寒潭而不是旁的什么东西。这样一副明显是小儿胡闹作出来的画,一旁却正正经经的盖了作画者的印章与大名。   沈氏清然四个字,歪歪扭扭写在上面。   五岁那年,沈清然作了自己的第一幅画,他将那幅画装裱好,极为自信地装进匣子,送给了雍皇宫里那位唯一的嫡长公主。   画已旧,人渐离。   沈清然闭上眼,再次轻轻叹了一声,嘴角无奈扯了扯。   ……   成婚一事,段嫣倒也不排斥。但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喜欢的便是喜欢,不合适的不管怎样都是不合适。若明知对方的想法,却还若即若离,这也不是段嫣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同沈清然自幼相识,要说起青梅竹马,那倒也能算半个。知根知底,且身份地位都差不了多少,仔细想来也算是极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优点往往也能成为缺点,他们两方利益牵扯太多,若两人以后闹掰,也不好收场。虽说这只是次要因素,但大大小小的原因加起来,段嫣便也没将沈清然纳入成婚对象的人选之中。   她让含细送去那幅画,依着沈清然的头脑,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儿女不知情并不是什么必需品,人生在世,总有旁的事情比感情重要。   同样的,沈清然心中装着天下,有家国,有苍生,他不可能为了这件事伤心欲绝。或许,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段嫣骨子里的冷清显现在各个地方,如今这行为,更是将她这一性格贯彻得淋漓尽致。   所以在命人送完信的第二天,段嫣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逛园子时,难得的在御花园内听到张贵妃的声音,段嫣本想走过去,却发觉还有另一人在场。且这两人说话的内容,让她脚步一顿。   花架下,张贵妃还不知晓段嫣就在一旁,她睨了眼杵在那儿的张成端,恨铁不成钢。   “你可上进些吧!你瞧瞧人家承恩侯府那位世子,在外头带兵打仗,好不威风。就算重伤卧病在床,那也好多千金小姐喜欢着呢!本宫昨日还听闻,阿嫣给那承恩侯世子送东西了。哎,你就这般混日子吧,气死本宫算了。”   张成端的眉眼,比旁的张家人都要生得深邃,面无表情时便是凶厉桀骜,一般人不敢上前。不知被这话里的那句触动了,他一直耷拉下来的薄薄眼皮动了动。   察觉有戏,张贵妃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太老实,不爱说话,闷葫芦一样。你说说你现在这样儿,能有哪个小姑娘敢接近你?”   张成端抿着薄唇,依旧没有说话。   但张贵妃看着这个侄儿长大的,对方什么性子,她是了解得一清二楚。长嘛是长了张不错的脸,就是模样太凶,走在街上就是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样。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般容易,被人泼点脏水就成功了。弄得现在满京的姑娘,一提起他就吓得花容失色。   “明日我便问问阿嫣去,看看她现今需不需要人手,把你也给加进去。不然白长这么大个子了,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张成端那沉沉的眉眼里,又有了点旁的神色。   “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来,同姑母说说。姑母好给你打听打听。”张贵妃慢慢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脸上摆着自己什么都知道的神情,但姿态上,又明晃晃地假装着自己什么都不知晓,就等着张成端自己说出来。   这种私话,段嫣一不小心听得太多了,接下来的就更不适合再听。她转了身想离开,却被宫人偷懒尚未修剪好的花枝牵住了裙角。那簇花也因着这动静,很大幅度地颤动一下。   张贵妃同张成端都看了过去。   空气一下子寂静起来,段嫣慢条斯理扯好裙角,面不改色朝张贵妃行了一礼。“娘娘那儿可还能容得泰清坐坐?”   她笑着,恍若被发现听墙角的另有旁人。   可她身后的含细就没那般功底了,面颊都被自己尴尬得染了薄红,烧着了一般。   张成端站在那儿,双手垂在身侧,静静看向段嫣。棱角分明的脸上平静无波,也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等着段嫣被张贵妃亲热迎进来,他才似乎是从沉思中出来,低垂了眼,向段嫣请安。   “安侯不必多礼。”段嫣笑着侧过身,然后一偏头,又同张贵妃道,“从前头过来,听得您在说什么婚事。难不成,是安候有心仪的人了?若真有了,您不妨同我说说。”   如今昌平帝远在落云城,宫中大小事情,都由王皇后同段嫣负责。甚至前朝的一些决策,段嫣都有权力参与。故而问起昌平帝亲封的安侯的婚事,也不算奇怪。   倒是张贵妃,方才问张成端时极为自然放松,这会儿段嫣在场,却暗暗替自家这不会说话的小辈捏了一把汗。   既希望这闷葫芦说点什么,又怕这说的话,白瞎了那张好脸。 第102章   张成端垂着眼, 他五感敏锐,能清晰地感觉到面前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轻轻浅浅,像暖冬里飘然而落的一捧雪, 落在心间,一息之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仅仅留下点水痕。   宛若隔靴搔痒, 心头依旧烫得厉害。   莫名的,喉咙发干。   张成端默声不语, 修长的手指慢慢捻上了身侧的衣料。锦缎滑凉,捏在滚烫的手心里不一会儿就被捂热了。   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少,如同被壳子罩着,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声比一声沉缓。   张成端喉结小小滚动一下, 却觉得喉咙更干了。他避开段嫣的眼神, 眼底沉淀着些许狼狈。   “并无……并无心仪的人……”   说完这句话,张成端闭了下眼,嘴角又紧紧抿着,像是不管怎么样都再也撬不开的蚌。   分明长着张肆意妄为的脸, 也没有什么形象值得顾及。却总是将自己束在壳子里,不肯放出来一点。   张贵妃气得牙痒痒,却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她不再看张成端, 而是偏过头去同段嫣说话。   “你近些日可忙?”   段嫣立时想起方才不曾现身时, 听到的张贵妃的话, 于是一些言辞到了嘴边就拐了个弯。她笑着说道:“多事之秋,需要警戒的地方也多了起来。实在是忙得有些分身乏术了。”   张贵妃眉眼一弯,笑得恍若神妃仙子,靡颜腻理。“那正巧, 我前不久才想着替成端问问这事儿。你看你手底下现在缺不缺人手?若是缺了,便看看成端能不能用。我见着他整日蹲在家中,心里头就不舒服。”   她说话直爽,涉及这种事情也不会拐弯抹角的来,平直得让人舒服。   不过,皇帝亲封的安侯,竟然被张贵妃说成个差不多是在家吃白饭的人,却是有些诧异。   那晚去梅园见戎族公主,碰上张成端满身是血,一副刚从宫外赶进来的模样。   深夜入宫,显然是暗地里在替昌平帝做事。只不过看张贵妃的样子,她显然是对此时完全不知情的。   在撞见张成端之后,段嫣做好准备等着昌平帝的询问,却是发现昌平帝没有丝毫动作,恍若从来不曾知晓那日晚,她在梅园撞见了张成端。   大概,自己是欠了对方一个情。   眨眼间,段嫣脑子里就闪过这些。她看了眼仍旧站在一旁的张成端,又收回眼神,对张贵妃道:“安侯年少英才,到我这边,您也不怕委屈了他。”   张贵妃捂着嘴笑起来,“尽会夸人。”   “不过您可是救了我的急了,那边的事儿正缺安侯这样有才能的人,您不嫌弃,我便将人调走了?”   三言两语之间,张贵妃就同段嫣定好了张成端的去处。说完这件事之后,段嫣聊了几句,也起身告辞。花架下只留了张贵妃坐着。   张成端站在那儿,一直沉默。从表面上看,如同百年前就扎根在这儿的老树,没什么能让他侧目,也没什么能撼动得了他似的。   “你这……”张贵妃本想说什么,见到张成端那完全看不出喜怒的脸,话到嘴边却又停了,只好笑又无奈地按住额角,叹了口气。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来。   ……   趁着尧军休整之期,良湘一行人手段频出,领着大军就攻下了陈国皇都。从那个发迹以来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的尧军手上占了大便宜。   尧军的将领苏守最是孤傲,立即将良湘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就等着哪日报仇雪恨,让对方将吞下的东西连血吐出来。   就在尧军着手准备,打算将自己丢失的肥肉打回来的时候,良湘却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将原先陈国的皇都改名为明都,意蕴深远。同时为自己同这支流民组成的军队,取名为“明”。   明军,民军。   这个说法让不少人都倍感新奇。   同时,良湘大力打出了自己同明军不参与天下争霸的口号,还说这座城将是庇护天下无家可归之人的大厦。随后,他又颁布了一系列措施,令城内诸事,井井有条。   这一举措,前所未有,天下为之震动。   连尧军都不得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明城的人打着这个旗号,定然瞬息之间就会成为流民心中的救世主。   旁人不知晓的是,尧军就是流民脱胎换骨而来的军队,他们虽不能良善地接受天下流民,却天然的将自己放在流民立场,对明城的人产生了好感。   于是就这样几番犹疑,尧军停止了本想发动的攻势。   而其余势力就更简单了,他们听到明城不参与争霸,还大度地接收天下流民,就认为其成不了什么气候,过一会儿救没再理会了。   明城原是陈国皇都,在良湘等人攻入此地那日,誓死不愿投降的陈国皇室并没有被斩杀。他们臭着脸,浑身散发着不情愿的气息,在明城内充当了吉祥物。   良湘见人便拉着对方大谈陈国皇室的慷慨,夸张又不失真诚地地夸赞他们们明大义,心怀苍生。身为皇族,最后却主动让出了这座皇都。   陈国皇室的人脸上高冷,心内却被夸的很舒服。每回听到良湘用着最华美的词汇夸赞他们的时候,都烧红了耳朵,扭过脸装作没听见。   他们当初会答应良湘的提议,虽说确实是被良湘话里河清海晏的盛世蛊惑了,但最主要原因还是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在十万大军面前,他们的子民早已于战火中疲惫不堪,一旦对上,必败无疑。所以思来想去,与其死后引得唏嘘,还不如留个好名声。   诸国战乱,天下流民何其之多?   良湘虽说承诺过明城收容流民,并且会给他们提供生存的保障,但明城终究只是一座城。   在天下流民尽数往明城赶之后,能成功进入明城的只是一小部分人。   以上所有的事情,良湘都按照段嫣的计划完成了。   接下来,便是等着一个转折。   有人将一块肥肉吊在面前,用它引着你奋力追赶,最后却遗憾地告知你,那只是个假的。   就像是满怀着希望,撑着最后一口气往明城赶的数万甚至数十万流民,他们破口大骂,满眼恨意。将先前的救世主扔进唾沫堆里。   明城一时之间成了名声最不堪的地方。   良湘掐着这个点,孤身来到聚集在明城脚下的成千上万流民群前。   他言辞诚恳,面容疲惫。   “我出身西岭,但是自从战乱,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曾跟随百人的队伍,辗转各地,从一个地方又被人驱赶到另一个地方,到最后队伍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一路上我见过易子而食,也差点在梦里被人打晕当成粮食。可能大家也猜出来了,我手里不干净,但这种世道,又有谁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   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一些朝着良湘扔石头的人手颤抖着。   能活着来这里的人,几乎都被迫做过从未想过的事。他们不情愿,甚至午夜梦回都在忏悔。但谁会给他们机会忏悔?死还是活着,都必须经历一个残酷的选择。   活着来到这里的人,有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在面前死亡,却不敢救,也救不了。也有些人,为了一个活下来的机会,泯灭人性。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会做出最狠厉的事情。   杀父弃母,易子而食。   他们不是好人,却都困在梦魇之中。   人群中,渐渐有人蹲下身,放声痛哭。   良湘看着这一幕,闭了眼睛,而后又睁开。之前复杂的情绪全部消失不见,只留下坚毅。   他继续道:“流民也是人,凭什么我们不能正常的活着?在城内拥有自己的住处,入夜后能睡在床榻上,而不是蜷缩在荒郊野外,不知一觉醒过来是生是死!”   人群躁动起来,有些人眼底燃起希望,他们被良湘的话牵入美妙的幻想之中。   居有处,饥有食。   这才是作为人该拥有的一切。   他们热切地看向良湘,即使是能看到一个身影,却像是看一眼,就能过上那种日子。   “建明城,就是希望大家都能过上人该过的日子……”良湘的声音渐渐弱下来,他声音沙哑,“但明城实在太小了……”   后半句话充满了无力,这种情绪传递到了人群之中,飞速蔓延着。   一个面黄肌瘦的人忍不住喊出了声:“那就再拿下一座城!我知道,有些城里压根就没多少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像是被点醒了一般,他们激动得面红耳赤,纷纷喊叫着:“再拿下一城!”   良湘面色惊讶,仿佛被众人的提意吓到了,他沉痛道:“可明城已经承诺过,不参与天下战事……”   “良将军,只有您能救我们了,求求您的。我给您跪下。”   “求求您了!”   一大片的人跪下,对生的渴望与迫切几乎从脸上挣脱出来。   良湘那些话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可此时心底还是沉甸甸的。他用力攥紧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已经颇具威严的娃娃脸上各种神色一闪而过。   这就是乱世的悲哀。   他再次闭上眼,沉淀各种情绪。   计划不容出错,每一环都是关键,必须用最完美的方式解决。而在如今这种局势中,谈良善与心软已经全无用处。   快刀斩乱麻,不管手段如何,只求能尽快结束这个乱世。良湘想着,恐怕不论是什么,他都会愿意去做。   下面的人一个个跪下,仿佛朝拜着自己最虔诚的信仰。   他们齐齐呼喊:“良将军,再拿下一城!”   最终,他们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   “好。”   民间都在议论,明城曾对多方势力许下过承诺,不参与天下争霸,但在百姓请求下,为民出战。此等义举,万万不能算是背弃誓言。   明城军队民心所望,整装待发,剑指下一座城池。   曾经信了良湘不参与天下争霸那套言辞的几方势力,俱是惊呆了。   还能这般不要脸面? 第103章   说是为了大义, 为了百姓,被迫背弃了自己的誓言,但明城军队动起手来的时候却是没有一点被迫的不情愿。他们出手很快, 还学着尧军用起了游击战术。   最后还真打下了几座人烟稀少,兵力不强的城池。   手里有了新的城池, 良湘又像当初他承诺过的那样, 将明城附近的流民护送进了新的城内。而那些这回依旧没能进入城内生活的人,却没有像上回那样闹起来。   进城的人里面, 有些是他们的亲人,也有些是他们关系密切的好友。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总是让人生出无限的希望来。他们相信良湘能拿下下一座城池, 并且相信下一个进入城内的人, 就是自己。   流民中, 迸发出了强烈的生机。   而现在还活着的流民, 大都是身体素质好的年轻人,他们一进入城内,就为明城的人增添了很大助力。愿意加入军队的就加入军队,愿意在城内担任守城兵的便留在城内。就算不做上面两种选择, 也总能找到旁的事做。   齿轮转动起来,精密的机械开始运作。   就这样,扩张地盘, 收拢流民, 明城逐渐壮大, 以流民为源头的兵力增长得飞快。明城这股势力,已经没有任何人敢小瞧。   别的势力也反应过来,明白了流民在如今这局势里的力量。比如尧军,他们本就是出自流民, 但因着一些原因,他们之前虽也是以招流民兵为主,却没有像明城那样光明正大声势浩荡。这会儿看了明城的做法,他们也开始大肆招揽流民,并给出了很好的条件。   宋国,大雍,俱是如此。   但不管他们现在给出了什么样的条件,总是比不上第一个向流民伸出手的人。要问起流民最想去那儿安定下来,他们定然说是明城良湘将军的地盘里。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转眼又到了冬至。   待在落云城已有一年之久的昌平帝突然秘密回了宫。   那日还是与寻常一样,并无什么大事发生。   段嫣经过乾清宫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外面是几个生面孔。她眸子微动,当即便发现不对劲,却没有表现出来。   回到坤宁宫,段嫣让含细差人下去打听,今天可曾有什么人进出宫。   让人打听的是今日进出宫的所有人,但段嫣心底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测。乾清宫人手有变,那大概是昌平帝回宫了。可就算回宫,为何还要这样遮遮掩掩秘而不发?   段嫣尚未理清楚思路,含细传回来的消息就让她拧起了眉。   仅在今日,宫内就有近百人没了影子。含细不敢打草惊蛇,便辗转使了法子,让同那些不见了的宫人关系亲密的去问了管事。管事言语含糊,她只能靠自己从大段大段废话里提取点有用的东西。   概括下来,那些不见了的人,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错事,惹了主子不快,被罚了。   只说了被罚,却没有说被怎样罚,最后人怎么样。但到了现在,还没个人影,就足以看出这近百人凶多吉少了。   这一载里,宫中事事安稳,就算偶尔罚一两个宫婢,也不会闹出大事。像今日这样的血腥,雍皇宫中也是好久不见。   这件事,定然是同秘密回宫的昌平帝有关。   近百个宫人,又是犯了什么忌讳?让昌平帝不惜闹出这样的动静,都要将人杀了灭口。   是的,这样的行为,段嫣只能用“杀人灭口”四字来解释。   想着这件事,就到了第二日。段嫣打算再观望几日的时候,昌平帝却出乎她意料的现身了,还将段启同段嘉瑾招进了乾清宫。   昌平帝是在寝居处见的两人,他大马金刀坐在那儿,是很豪放的姿势,神情也是闲适的。   段嘉瑾走进去,鼻尖闻到了很浓的香薰的味道,他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儿臣给父皇请安。”   段启领着段嘉瑾向昌平帝请安。   “起来吧。”昌平帝脸上露出点笑,他叫两人起来,却是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好像是……   累极了。   维持现在这个姿势都耗费了浑身的气力。   段嘉瑾垂下眼帘,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违和之处。   昌平帝开始问两人近来的学业,如同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聊着最寻常不过的话题。   “业精于勤,荒于嬉,万万不可在这上头耍小聪明,可记住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段嘉瑾说的,于是段嘉瑾抬起头回道:“儿臣知晓了。”   趁着回话的时候,段嘉瑾的眼神光明正大落在昌平帝脸上,他睁着那双像极了昌平帝的眼睛,就这样看着面前的人。   唇色发白,面色憔悴。   “小四儿在看什么?”昌平帝动作顿了下,他脸上带笑,眼睛里却是冷得吓人。   段嘉瑾感觉到这位既是帝王,又是自己父亲的人对自己起了杀机。他自小敏感,对旁人的各种情绪感知能力很强。自然能察觉到昌平帝此时的态度。   他没有闪躲,连眼神都没有偏离一点儿,坦坦荡荡道:“母后说儿臣这一年长大了许多。”   这话说得教人摸不着头脑,昌平帝收敛了眼中的冷意,耐下性子道:“细细看来,朕的小四儿确实是长大了不少。”   “所以儿臣也想看看,父皇是否有哪儿变了。”段嘉瑾原先还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瞬间露出一点遗憾来。“父皇去落云城,一待便是一载,儿臣想念父皇。大哥,你想不想父皇?”   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的段启听到自己被提起,也就顺着段嘉瑾的话说下去:“儿臣确实是想念父皇了。”   他说话的时候,那副看好戏又意味深长的表情藏得极好,在场的人都没有发现不对。   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反正昌平帝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他换了个话题,问起了王皇后:“你母后她近来可忙?”   “如往常一般,处理宫务,忙得都没时间留下来同儿臣用膳了。”段嘉瑾这个年纪大多顽劣,他本人也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但识时务这一个技能算是被段嫣训练出来了。是以在回昌平帝的话时,他难得乖顺下来。只不过话里还是藏着点东西,耍了小孩子脾气,向昌平帝抱愿宫内事情太多,分散了王皇后对他的关注。   童言稚语,昌平帝这才真正笑起来,他慢慢抬起手,拍了拍段嘉瑾,“你这泼猴儿,就知道抱怨你母后,也不多体谅体谅她。”   问完了王皇后,昌平帝又状若无意地问起了段嫣同王氏近来在做些什么。他像每一个离家一载有余,愧疚着开始关心家人的寻常人。正常得让人容易不知不觉就说出所有消息。   段嘉瑾面色不变,极为自然地说了些最近的事情。都是从那些普通宫人嘴里能问出来的事情,说了也如同没说。   这一通家常聊了近一个时辰。段嘉瑾进乾清宫时还是巳时初,出来时已经入了午时。   他抬头看了看正空的日,眯着眼睛问段启:“大哥接下来去哪儿?”   “回宫去,”段启趁段嘉瑾不注意,大手直接盖在他头顶,好一番揉搓,被手底下的小孩儿嫌弃又警惕地瞪了眼后才笑着收回了手。   他弯下腰与段嘉瑾平视,不紧不慢道:“有事便同你阿姐商量,切莫藏着。”   说完这句话他又慢吞吞直起身,挥了挥手,没再说什么话,长腿一迈先行离开了。   那背影潇洒得很。   段嘉瑾面无表情,隐约听到这人同自己的随从说话的声音。   “昨儿那话本,你放哪儿去了?”   “殿下,现今陛下都回宫了,您好待少看些杂书罢!”   “你是主子还我是主子?”   ……   人越走越远,后面的话就听不到了。   段嘉瑾垂眼盯着脚尖,嘴角扯了扯,抬起脚将一颗石子踩在脚底下,往前滚动几下又往回滚。   身边宫人不敢说话,低眉顺眼地任他站在乾清宫外踩石子玩。   乾清宫内,昌平帝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李历扶着他小心地躺下,但方才坚持那个坐姿一个时辰,伤口又崩开了。   燃了香薰的殿内很快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儿,这次不管再怎么往香炉里添香,也盖不住这股血腥味了。   昌平帝闭着双眼问李历:“人都走了?”   李历知道他问的是谁,连忙躬下身道:“大殿下先走,四殿下在门口站了会儿才离开,想必是舍不得您呢。”   李历说这话本是顺口缓和气氛,却没想到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心中咯噔一下,腰越弯越低,不敢去看昌平帝的神色。   “你觉得大皇子如何?”李历等了许久,才等来昌平帝的话。简直如同绝处逢生,李历胸膛剧烈起伏,好似已经在刀尖上走过一遭了。   他小心翼翼揣摩昌平帝的心思,生怕再说错话。“大皇子自然是好的,性情温润,学识渊博,再历练一些时日,恐怕也能有您当年十分之一的水平了。”   前一句话说错的后果现在还令李历心有余悸,于是他挑了个最保守的说法,顺带还拍了昌平帝的马屁。但显然,这马屁也没拍对地方。   “行了,你出去。”   待李历战战兢兢走后,昌平帝睁开了眼,在无人的殿中突然开口道:“去查查泰清近来的行踪,莫要让她知晓。”   柱子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腰腹的疼痛彰显着它强烈的存在感,但腰腹往下的地方,却逐渐丧失了知觉。   昌平帝神色晦暗,又想到今天他的四儿子的那些话。   他本来属意小四,但奈何,天意弄人…… 第104章   坤宁宫中, 段嫣手里捧着含细刚灌好水的汤婆子。白葱似的十指扣在黑底蓝漆花的汤婆子上,指尖的肉白中透着粉。   段嘉瑾从外头进来,带了一身寒气。   此时虽说尚未落雪, 却也是冷得人面庞僵硬,吸口气都像是被冰碴子扎了似的。   段嘉瑾近一年身体才好, 众人并不放心, 还是将他看成往日那个一入冬就病好几回的脆弱人。此时一见他浑身都是寒气,瞬间就围在了他身边。有人给他解开外面那件染了寒气的大氅, 又有人连忙递了新的汤婆子上去,谨慎得不得了。   段嫣懒懒半靠着,眯起眼看向段嘉瑾。   待众人总算将段嘉瑾的手捂热了, 都散开去之后, 段嫣掩住唇角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怎么了?”   这人自小脸上就没什么表情, 但其实还是很好懂, 段嫣从他进来就发现是有事情来找她。   这会儿人都散开,她才不慌不忙开了口问。   “今日父皇问了我一些话。”段嘉瑾走过去,坐在段嫣对面。他低下头扔开汤婆子,捻了捻滚烫的指腹, 又再度将汤婆子拢在怀里。   “还打探你同母后的消息。”他依旧低着头,好似桌面有什么吸引住了他。   段嘉瑾的话没有说很清楚,但段嫣还是听出来了他的意思。   昌平帝突然回宫, 且未告诉任何人。他不相信她, 也不相信王皇后。并且今日又召了段嘉瑾去谈话, 明里暗里的打探消息,显然是在怀疑什么。   段嫣回忆了一遍自己同良湘之间的联系,若昌平帝硬要查,也是能查出来的。她微皱着眉, 觉得事情有些棘手。现在就被迫暴露,相当于是之前做的一切计划都成了无用功。时机不对,便达不到最理想的效果。   对于昌平帝知晓这件事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震怒,或者是胁迫。段嫣都不曾担心过。毕竟如今明城已经不是谁都能小瞧的。   天下大势,一分为五。   楚国由刘宗俞领着,毫无斗志得过且过,只能算半个。   赵国依附大雍,前路不明,因而也只能算半个。   除此之外,大雍,宋国,明城,尧军,各占一份。   从这个划分便可以看出,世人对明城的看好。就算现在不算很强,但势头很猛,赶超只是时间问题。   段嫣手里捏着这样一张牌,自然无所畏惧。   昌平帝对她有所怀疑,段嫣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原因了。   旁的,没可能,也没必要。   段嫣脑子转得很快,几息之内就将昌平帝在打探什么,后果会怎样想得清清楚楚。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多了,是以听到自己被昌平帝提防着,她也没怎么惊诧。   倒是段嘉瑾,自进来后兴致一直就不怎么高。   想来,也是正常。   不管段嘉瑾如何早慧,终究还是对一些东西留着渴望的年纪。   在没有利益相关的时候,昌平帝尚且算个好父亲。他会关心孩子的学业,有时也会耐心的解决孩子之间的矛盾。但他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江山社稷。   像段嘉瑾这个年纪的皇子公主,正是对昌平帝这个父亲憧憬的时候。就像幼时的段启同段妘,眼中总藏着濡慕。不过这种滤镜会随着年龄的增在,被昌平帝本人一点点打碎。   段嫣不是普通的小孩,她生来便有上一世的记忆,所以才能清醒地在昌平帝断断续续的温情里长大。   段嘉瑾现在这种情绪,是段妘同段启曾经历过的。   段嫣也没有逼着他现在就去面对,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这个得自己慢慢想通。   昌平帝召了段嘉瑾谈话的第四天,他才又有了动静。不过这回他召去的人是段嫣。   之前昌平帝远在落云城的时候,将宫内的一些权力交给了段嫣。本是想着培养段嫣,好给段嘉瑾以后增添助力。但现在这种局势下,原先的好意却变了味。   那些权力是昌平帝给的,如今昌平帝回宫,自然是不用同段嫣说什么,那些权力就能直接回到他手里。可他偏偏就召见了段嫣,还用商量的语气问了段嫣的意见。好像只要段嫣露出一点不愿意交出权力的意思,他就不会将权力收回去。表现得无比纵容,甚至有些引诱的意味。   段嫣站在书房内,垂手而立,恭谨中带了三分亲近。   “这宫内的侍卫都有俸禄,儿臣可还是规规矩矩拿着那点月银呢。您还想儿臣做白功,这儿臣可是不依。”她弯着眼睛笑。   昌平帝浮于脸上的笑也真了几分,“才一载,你这孩子就开始喊苦喊累。本来还想着将旁的事情交给你,如今看来,还得先给你发俸禄不成?”   “若父皇愿意发,儿臣倒是不嫌弃。”   两人气氛和睦,有说有笑。不过昌平帝的那句给段嫣安排新的事情,只提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提起了。   段嫣也极有眼色地没有主动去问。   既然昌平帝想试探她,那便让他试探。   别人说的事情,总是不如自己亲眼所见有说服力。昌平帝想看她会不会贪恋权力,她便将信任平和的模样做给他看。   做得多了,他总会有那么几次被假象蒙住眼。   昌平帝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神色满意,又让人去库中拿了暖玉制成的棋给她送去。   事情到这里,同段嫣设想的并没有什么差别。昌平帝显然是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但致命的一点是,段嫣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昌平帝的意图。他警惕的并不是明城那浩浩荡荡的大军,而是皇后一系对段启上位产生的威胁。   一步错,步步错。   即使是段嫣,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昌平帝让人送走段嫣,再次被李历扶着去榻上躺好。   他突然问起了李历:“可还记得宁玉公主?”   李历动作一顿,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方才才从这儿离开的泰清公主,他斟酌着,颤声道:“奴方进宫的时候,宁玉公主尚未出嫁,还待在宫中,曾有幸见过几面。”   “是了,皇姑姑成婚晚,你确实是见过的。”昌平帝语气有些恍惚。   说完这句话,昌平帝就停了下来,李历大气不敢喘,自然是话也不敢多说。   宁玉公主,可不是什么可以在昌平帝面前缅怀的人物。   宁玉公主她啊,是昌平帝嫡亲的姑姑,先皇的胞姐。   当年,先皇登基时年幼,宁玉公主比先皇大上四岁,却已经是多智近妖的人物了。她辅佐先皇,插手朝政。旁人说她一介女子涉足朝堂是为大逆不道,宁玉公主却总以天子年幼,不足以独当一面为由,继续将权力捏在手心。   宁玉公主掌握朝政,从来没有放权的意思。直到三十岁那年,她对一穷书生一见钟情,不管旁人如何劝阻都要下嫁。   就是这个书生,给了先皇夺回权力的机会。   书生很穷,家中兄弟姐妹一大堆,鸡飞狗跳,同时寡母刻薄,每时每秒都在找事。   宁玉公主为了爱情下嫁,婚后又为了维护婆媳妯娌关系,耗尽了心神,连朝中一应事宜都没空处理。先皇与几位支持者这才慢慢在朝中立住了脚,一步一步地蚕食宁玉公主的势力。   等宁玉公主终于从她三十岁才寻得的爱情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朝中已经没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失了权的人,曾经还将帝王压在手底下,显然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就算曾经她护过天子,也抵消不了她给先皇带来的屈辱。   宁玉公主死的很凄惨,那书生一家却是被先皇大赏,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   不过李历却是曾听闻过一件事,那书生一家,在众人遗忘宁玉公主的事情后,一大家子,不管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还是在外地逞威风的族人,几天之内全都没了影踪。   有人说见过她们的尸体,也有人说看到过他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饶的场面。   那一家人到底怎么样了,李历已经不敢深究。   他只知道要想在这宫中活下去,会说话的,不如不说话。   所以他闭上了嘴,没有顺着昌平帝突然挑起的话题说下去。   昌平帝没有管这个一直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太监想了些什么,他晃神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慢悠悠说道:“女儿家,终究是女儿家。手里的权力捏不住,总归是会被困在内宅里。”   “李历,你说啊,泰清是不是同皇姑姑很像?”   这话太过危险,李历不敢说话。   昌平帝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也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人回答自己。   “像,也不像。”   他声音很飘忽,如同梦呓。   “但那又有什么干系呢?总归是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像皇姑姑那般遇上那样一个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领,也要栽进泥泞里的。”   李历心神俱震,昌平帝这番话蕴含的信息太大了,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李历腿开始发软,被自己的猜测吓到,忍不住抬头去偷看昌平帝的神色。   一抬眼,却看到昌平帝正偏着头死死盯住他。   帝王的那双眼睛冷极了,像在看着一个死人。李历就那样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忘了动作。   他想起了还没进宫,四岁那年的深冬。掉进一口井里,井水冰凉刺骨,一个劲的往他口鼻里灌。无处藏躲,无法求救。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死亡的感觉。   ……   段嫣在用晚膳的时候,含细脸色难看的从外头进来。她本想说什么,又见段嫣正在用晚膳,就止住了话。   “发生何事了?”段嫣放下筷,拿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李历,没了。”   段嫣拿着帕子的手一顿。 第105章   李历没了。   他生前是昌平帝的亲信, 这宫内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忽视他。但他死的时候,却是悄无声息的,或许连个体面葬身之地都没有。   含细只知道李历被昌平帝处死, 却不知道将尸体扔到哪儿去了。   宫里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的地方。管你是小宫人,还是嫔妃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都有可能下一秒就被赐死。   这地方人命不值钱, 每一块转头都染着血。   段嫣没了继续用膳的心思。她再一次开始想昌平帝到底要做什么,突然回宫, 又突然发了疯一样处死了跟随在身边多年的亲信。要是李历这个人有问题,那他压根就活不了这么久。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昌平帝杀了近百个宫人之后,又杀了李历?   就算他发现了自己与明城的关系, 也不至于这般行事。   段嫣隐隐想到了什么, 可又隔着一层雾似的摸不着, 看不真切。   很快过了年节, 又到了上元节。   因着这是昌平帝刚回来不久后的宴会,所以也办的格外盛大。宴请重臣,宫内齐聚。   模样精巧的灯挂在檐角,远远看去就像是天幕落下来的星子, 缀在了雍皇宫的各个角落。廊边特意挂上了青纱,微风吹动,薄纱飘拂, 配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和正在飘落的雪粒子倒是有几分仙气。   殿内舞女手脚上带着金玲, 修长的肢体舞动时会响起阵阵清脆铃声。   夹杂在琴声鼓声箫声之中, 煞是好听。   段嫣对歌舞不感兴趣,可在这种宴会上却也是没有办法,只是百无聊赖地保持微笑,仪态端庄坐在那儿, 作出一副正在欣赏的模样。   宫婢托着小盏,有序走到每个席位置酒。   段嫣身后也走过来一个宫婢,她恭敬地举着小盏,要放在段嫣面前。含细不动声色往前一站,止住了那宫婢往前的动作,她笑着顺手接过那盏酒,“行了,你回去吧,殿下这边等会儿就不用派人来伺候了。”   宫婢十分顺从地点头,看不出什么异常,转身离去的时候,嘴角却悄悄勾起来。   身后,含细正把那盏酒放在离段嫣远一些的地方,她抿着嘴笑道:“殿下还是少沾酒得好,不过,说起来这回赐下来的酒,倒是格外香啊。浓而不俗,雅而不素。”   顺着含细的话,段嫣扫了眼那酒盏,上面清亮的液体正在烛灯下泛着光,波光粼粼的。酒香却是是妙,即使隔着这么远,她还是能闻到味道。不知道今年的酒是哪家贡上来的,比之去年更香一些。   段嫣喝不得酒,占了一点儿便是烂醉如泥。是以含细看她看得紧,一点酒都要挪得远远的。但案几上的菜都有些凉了,含细便用小签子挑了点瓜果,放在了段嫣面前。“您先吃些,开开胃,等会儿饿了再吃旁的。”   段嫣没说什么,倒是吃了一点。   昌平帝坐在高处,他隐晦地看了眼段嫣。酒盏放在离她最远的地方,显然是不打算动。他眼睛闪了闪,站起身举起手旁的酒盏,道:“上元佳节,众爱卿莫要拘束,来,痛饮此杯。”   昌平帝很是痛快地喝下了这杯酒,在他起身的时候,含细就手速极快地提起一旁装着茅桃汁的小壶,倒满了一个杯子。段嫣见状,直接拿着这杯茅桃汁站了起来,朝着昌平帝那边躬身行礼,然后以水代酒,长袖掩面饮了茅桃汁水。   那个装着茅桃汁的小杯,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干净了。   昌平帝看得很清楚。他放下酒杯,伤口的剧痛席卷全身。再加上刚饮了酒,脸色一下子就惨白起来。新上任的大太监与李历不一样,生的很高,面色肃穆。不像内侍,反而像是见过血打过仗,身经百战的将士。   “去同他说,准备好。若是朕没有看见想要的,那他这回的解药就别想要了。”昌平帝嘱咐那人,声音随着体力不支越来越凉。   像是处死李历那天的语气,疯狂又冷血。   “是。”那人慢慢往后退,动作小心得谁也没发现守在昌平帝身边的那个内侍不见了。   段嫣喝了那杯茅桃汁,又吃了些果子。殿内有屏风,加着她手里悄悄握着个汤婆子倒也不觉得冷。   今日来上元节宴前,她猛地觉得心神不宁。   人的第六感总会在一些时候极为敏锐,有些人认为是道听途说,段嫣却重视起来。   宴上人多,若真的出了事情,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刺客,二是昌平帝发难。   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昌平帝突然发难的可能性不高。于是段嫣更倾向于今晚这夜宴会出现动乱。   做了一番分析之后,她带了不少人手,护在王皇后等人身周,她身边也留着充足的人手。   至于吃食,段嫣为了防止被人动手脚,也是差人亲眼看过试过了,才谨慎动了点。毕竟这么大个夜宴,案几上的东西未动半点也说不过去。   段嫣观察着四周,却慢慢发现脑子有些混沌,像极了喝醉了酒,连面颊上都浮起点红云。   这不对劲。   段嫣掐着手心,艰难地发出些声音想提醒含细。但当她抬起眼时,却发现含细同样晕晕乎乎,身边出现了一个样貌陌生的宫婢。   “含细姐姐同殿下都醉了,不妨随奴婢下去歇息罢。”宫婢让另外一人扶着含细,自己则来到段嫣面前,她面色很是恭谨,手上却制住段嫣无力的挣扎。   “陛下看您醉了,才让奴婢来扶您下去。来,小心着些,慢点走。”   宫婢搀着段嫣离开席位,旁边一些人见她提到了昌平帝,也就没有再管。   段嫣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挣脱了,她顺着宫婢的力道,偏过头去看王皇后那边,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王皇后,张贵妃,淑妃都不在席位上了。连她准备的那些内侍打扮的侍卫,都不见人影。   在乾清宫内,能使出这样的手段,也就只有昌平帝了。   心里一点点沉下去。段嫣垂下眼,装作支撑不住的样子,用手扯住了那宫婢的衣领,然后整个人都靠了过去。在对方调整姿势的时候,段嫣咬了下舌尖,用最后一点清明悄悄吞下了手里的药。   来之前她做过很多准备,护卫的人手,案几上的吃食,没想到最后派上用场的却是随手装在荷包里的一枚醒神丸。   段嫣彻底昏过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远处昌平帝看不真切的脸。   如冰如霜,寒凉彻骨。   ……   “……陛下留着你的命……”   “……做你该做的事……”   “……交给你了……”   因为昏过去之前吞了醒神丸,段嫣醒来的很快,只是神智还有一些不清楚。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对话,听到只言片语。   很快她就被送到一间屋子里,被人轻柔地放在软榻上,随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除她之外,屋内还有一人。   闭着眼,听觉却更加敏锐。段嫣能听到属于另外一人的轻微的呼吸声,在这个安静的屋内彰显着强烈存在感。   以不变应万变,至少拖出一些时间。若是王皇后她们如今还是安全的,等回到席上时一定能发现不对劲。但昌平帝做到了这个份上,恐怕就算撕破了脸也不会让人找到这边。   段嫣想着退路,脑子里各种想法闪过。面上却是十分平静,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不管是谁来了,都只会认为这是个尚在昏迷之中的人。   屋内另外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脚步沉稳,看来年纪不大。   突然一下子,恍如福临心至一般,段嫣明白过来昌平帝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掩在衣裙下的手猛地攥住了榻上的软被,她竟是此时才想清楚这件事。   心中各种情绪交杂,混合在一起也说不出这是个什么滋味。段嫣头一回栽这么大的跟头,不是因为她轻敌,也不是对方技高一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辈子生来就拥有成人的思维,段嫣在任何事情上都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在这回的事情上,却是以往已经固定成型的思维束缚了她。让她没能第一时间想到封建朝代“留子去母”的手段,也没能想到这是个女子清白大于天的时代。   她确实是做足了防备,却是防错了方向,以至于满盘皆输。   段嫣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以免露馅,但脑子里的一些杂乱的想法却是止不住。   那人越靠越近,最后在床榻旁停了下来。   随着那人的靠近,一股异香由浅变浓,在这片地方氤氲开来,最后有一个什么东西被放在了自己枕边。那些浓郁的香气,就是从那东西上散发出去的。   段嫣不可避免的吸入了那些香味,她指尖颤了颤,最后还是忍住了。   那人没有继续动作,只是静静站在床外,完全不像个被昌平帝命令着将要做那些事的人。   段嫣保持着一个昏迷的人的呼吸频率,没有再抗拒吸入那股异香。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段嫣发现身上因为药性还残留的那些僵硬,如同潮水一般消退了。   似乎是,这股异香的功劳。   殷疏站在那儿,双手僵硬地垂在身边,他将贴身的玉佩放在段嫣身边之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玉佩是难得的解毒奇物,天然带了异香,闻之心脾俱清。对他身上的毒素也有很大的缓解作用。   他是被昌平帝秘密召到大雍来的,来之前甚至不知道此回来大雍的目的。只是解药捏在昌平帝手中,他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听从对方的命令。虽然已经有了解毒的奇玉,但为了让昌平帝放松警惕,殷疏还是来了。   昌平帝身边假扮内侍的侍卫来告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殷疏愣了半晌,然后才恢复常态,在那侍卫怀疑的眼神下点了头,表示自己清楚。   他觉得此事实在是荒谬,又觉得由昌平帝做出来,也是合理。   玉佩能解百毒,大概过上一会儿,面前的人就能醒了。   她醒来之后,自己应该说什么?要解释这件事情?还是说,直接告诉她,自己会站在她那边,好让她无需担忧?   喉结滚动几下,殷疏耳垂渐渐染上红色。他深深吸了口气,眉宇间浮上挣扎的神色。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面前摆着一根腐烂的绳子,一拉就断。但在对于生的渴望之下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攥住那根绳子,但另一边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根绳子并不会成为他救命的东西。   明知结局是什么,却还是伸出了手。   殷疏蹲下身,那双纯然得毫无杂质的眼睛半垂着。他如今已经生得很高了,清瘦颀长,脸上带着没有沾染俗世的干净气质。蹲在床边的时候似乎是在守护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他抬起眼看面前人的睡颜,耳朵越来越红,过了一会儿又垂下眼,没了动静。   一息、两息、三息……   一只手抬了起来,苍白的指尖落在段嫣散在榻上的发丝上。   殷疏垂着眼不敢看,指尖却轻轻捻了捻那小缕头发丝,然后那张缺少血色的脸,猝然之间就染上薄红。   他抿着嘴,眉眼依旧是平淡的模样,看不出来神色,只有面上颜色越来越深的红云暴露了心思。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殷疏那只手飞快收了回来,整个人踉跄着慌乱退后几步,恍若收到了此生最大的惊吓。   “摄政王怎的在此处?”面前传来恰到好处带着疑问的声音。殷疏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而后又睁开,那只手自然而然地背到身后。“殿下醒了便好。”   这人的话完全对不上,段嫣也没有计较,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里还有些薄红尚未消散。她浅浅笑了下,道:“还要多谢你。” 第106章   风停之时, 湖面泛起的涟漪总会平复下去。   几息之间,相比于之前的慌乱,殷疏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来了。他冷静地开口, 用一种谈判的口吻道:“殿下可想知道,此事的主使者是谁?”   像是借着佯装出来的淡定, 急于与先前的事情划开界限。前一秒露出柔软, 下一秒就紧紧合上蚌壳。   不过这也恰好和了段嫣的意。   如今这种情况,能多一个盟友再好不过了。于是她接着话问了去:“是何人?”   是谁设计的这些事情, 她自然知晓,只不过她还是想看看殷疏会说些什么。   “陛下于落云城受袭,牵及旧伤, 怕是命不久矣。”殷疏神色淡淡, 扔出了这个惊天消息。   “四殿下出身高贵, 乃是嫡子, 却外家强势,年岁不足,恐难以胜任,有外戚干政之险。故而您父皇选择了大殿下。”   “故而, 才有了今日之事?”段嫣了然点头。   除了昌平帝身上的伤势,其他的事情都和段嫣想的差不多。就算被自己的父亲这般算计,她也没有露出悲痛的神情, 就如同没有感情的冷血怪人。   世人崇尚孝道, 这种行为在旁人看来是离经叛道无视纲常。   可殷疏却没有露出一点异样, 仿佛不管段嫣怎样做,都不会怪异。   他甚至在这种被束缚住的世俗里,说了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我可以帮您……”殷疏声音很低,只说了这短短几个字, 其中意思却十分明显了。   不论是第一回 在宫中选伴读时,还是现在已经成为摄政王,殷疏对段嫣一直用着尊称。即使两人的身份平等,他也从未抛下以往的习惯。   或许是没发觉,也或许有意为之。   一点寒风夹杂着雪粒子从开了一条缝的窗里卷进来,段嫣稍稍眯起眼。   世上有个说法叫作情有独钟,也有个词是心有灵犀。这总是让人感觉极为奇妙。她并不曾同殷疏有过什么形影不离的岁月,也没有推心置腹的温情,相处的时间不算久,志同道合更是没有。但她能很清楚地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自己在对方面前是什么样子。   一眼能看到最真实,不必伪装。   就如此时,她不用假惺惺地做出被父亲背叛的悲伤模样。听到昌平帝命不久矣的消息时,她也不用进行震惊、慌张、难以置信、痛苦的一系列程序。   段嫣笑了起来,像是畅快极了。   “你怎么帮我。”   带着质问般的强硬,又有些旁的意味。段嫣直直问了回去,对殷疏的话没有表示相信,也没有袒露不信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旁人怎么对她,她便以同样的路数还回去,分分毫毫算得清清楚楚。昌平帝想让她为未来新帝铺路,用了这么多手段算计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还有什么后手在后面等着。   只要明白他的目的,其实什么事都能解决。   段嫣没有问殷疏出现在这里,是同昌平帝有什么样的交易。反正一开始的目的不会是好的,对她而言更是充满恶意。她等着殷疏的回答,却发现对方只是静静看向自己,嘴微微抿着。   想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说出口。   后面还有事情要准备,段嫣打算先走。如果她猜的不错的话,昌平帝应该是想上演一出“撞破幽会”的戏码,继而逼得她不得不仓猝出嫁。   这样的戏码,段嫣并不想成为里面的主角,她再次看了殷疏一眼,见他还是不打算说什么,便转身打算离去。   转身的一瞬间,殷疏却突然开口了:“现在还不是您同他正面对上的时候。”   段嫣停住脚步,回过头,“摄政王这话是何意?”   “我身上的毒尚未解清,仍旧受陛下的挟制。如今听命于陛下,也是无奈之举。”殷疏避开原先的话题,先把自己的弱势提了出来。   “陛下命令我,同时也信任我。现今陛下伤势严重,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我可以当您置在陛下身旁的暗桩,向您传递旁人不知晓的消息。”   殷疏直直看向段嫣,他列出了一条条清晰的利益,有条有理叙述着好处。同时又将自己受制于昌平帝这件事提起,这是他在段嫣面前示弱。   但……   “你想要什么?”段嫣挑眉问道。殷疏只说了他能带来的一项项利益,而需要用什么来换,却是只字未提。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殷疏的提议都很有诱惑力,没有人能拒绝。   段嫣也是如此,她笑得意味深长,坦荡地对上面前人的目光。“摄政王说了这许多好处,那么,我们要以何种方式合作?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让陛下,赐婚。”   经过前面冗长的铺垫,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殷疏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踏出了那一步。   在昌平帝过来之前,亲自过去请他赐婚,让他以为什么都按照着自己的计划进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于他和她两方都有益处。他知道,这样存粹的利益关系,段嫣是不会拒绝的。   *   上元佳节的夜宴上,昌平帝突然离席,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往某个地方。一些心思活泛的人想要跟着去看看,却被昌平帝留下来的人手挡在了原地。   这或许就是昌平帝自认为的最后一点仁慈。即使是他设的局,却又想维持那点稀薄的慈父形象。没让不相干的人知晓有关段嫣的事情。   在昌平帝走后,王皇后张贵妃同淑妃才一个接着一个从外面回来,似乎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回来之后才发现昌平帝同段嫣都不见了。   在场的人瞬间注意到,王皇后脸色瞬间白下去,那双眼睛沉得吓人。于是她们刚回到席间,又匆匆离去。   风雨欲来的感觉充斥着这个本该喜庆的夜宴,皇宫主人连连离去,宴会已经形同虚设。但席间还是没人敢随意走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撞见了什么皇室秘辛。   席中众人等了近乎一个时辰,才看见到昌平帝回到席间。他神色愉悦,只是脸上更加惨白。没人敢问什么,谁都是装聋作哑的一把好手,继续维持什么都不知晓的吃吃喝喝样子,待时间一到,昌平帝说完话后,就都飞快离开了雍皇宫。   第二日。   那些感觉有大事将要发生的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还未到午时,昌平帝为泰清公主赐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都。   泰清公主是谁?那可是昌平帝登基后出生的第一位公主,占嫡占长,身份尊贵。京都不知晓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这位及笄,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人人都认为,就算不是寻遍天下,王皇后至少也会把京都适龄的世家公子给翻个遍来给泰清公主择婿的。   没成想,竟然这么悄无声息地,就赐了婚。   众人震惊完之后才想起来去询问这件事里的另一个人。   殷疏?   这是哪家的公子?怎的完全没有印象?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泰清公主被赐婚给一个名不见经传,叫作殷疏的人的消息,再次成为京都众人火热议论的话题。   坤宁宫内,王皇后神色冰冷,手里一封书信已经被捏得看不清字迹。昨晚她本待在席位上,白芍却突然接到了消息说王氏那边有要事找王皇后商议。白芍将此事告知王皇后,王皇后便去了。   殿外,她的胞兄王高懿正在那儿等她,王皇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直到回了殿中,才知这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设计的是她如珠似宝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而设计她的人,不光有枕边人,还有本以为是血浓于水从未怀疑过的王氏亲兄。   王皇后克制惯了,这时候却忍不住冷笑几声。   “当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这时候能待在殿内的,只有亲信。张贵妃同淑妃同样也脸色不好看。她们昨晚被昌平帝使了手段,绊住了脚,等回来的时候已经发现段嫣不见了。   张贵妃发怒时毫不掩饰,一双眉都拧成结。淑妃倒是喜怒不外露,这时候嘴边还能挂着一抹笑,面色柔和,可谁都能看出来这掩藏在柔和之下,令人心惊的寒意。   见这三人一副要去同昌平帝拼命的模样,段嫣缓声宽慰:“并没有出什么事,现下咱们需要的只是忍耐而已,万万不可冲动。”   为了让她们安心,段嫣也说了自己和殷疏的合作。   淑妃却是另有看法,问了一句:“赐婚一事,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解决完这件事之后就一拍两散。还是,你看中那人?”   这话提醒了王皇后与张贵妃,她两人都看向段嫣,等着听她的回答。   “暂且,看看。”段嫣笑了笑,没有说到底怎么样。但看着她这态度,王皇后同淑妃眼里都闪过一丝了然。   淑妃同张贵妃是为了段嫣的事情才急匆匆赶来的,这会儿段嫣的事情她们大致有了个底,便也要回宫了。段嫣起身相送,行至宫门口,看到了张成端。   今日还是飘着鹅毛大雪,路上盖了厚厚一层,宫人还没来得及除扫干净。   张成端站在坤宁宫门外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撑伞,肩头已经覆了一层深白,头顶眉梢也俱是落了细碎雪花。见到宫门口有人出来,他才往前走了一步,身上的雪簌簌落下。   张贵妃一抬眼就瞧见这人,又惊又怒,继而又是心疼又是恨其不争。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脸上有一瞬间变得狰狞。淑妃瞄了眼那边,淡淡收回视线,难得主动同张贵妃说了一句话。   “走了。”   张贵妃娇艳的美人脸又是一抽,越过淑妃径直往前走。   “娘娘,您慢些,这路上滑呢!”宫婢追到张贵妃身后,一行人渐渐远去。   见张贵妃一行人走远了,段嫣才收回目光。“安侯在这儿,可是等人?”   她语气温和,又透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不至于缺了礼数,却也让人感觉不到什么和善。是对待不相关的人最常见的态度。   张成端眼睑动了动,雪在他的睫毛上融开,化作雪水落下来。   狠厉的眉目突然就柔和了三分。   “你……”   风一下子变大了,风声呼啸,将声音尽数吞没。段嫣没有听清楚,遂温和再问了一遍:“什么?”   雪随着风越来越大,方才还是一片片的,现在就成团簌簌落下来。   眼前好似变成白茫茫一片,张成端看着前面,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   “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其实我过两天就完结了,然后开始写番外。女主和男主的感情线没有多少,很淡很淡,因为女主的人设就是感情比较缺失,很多事都喜欢分得很清楚。像小张小沈的感情她其实不怎么懂,自己也不能回应他们,会觉得麻烦困惑之类的。但是殷疏一开始在她面前的形象就是精于算计的那种,两人平常相处也不用伪装,女主和殷疏在一起也没有负担。这就是我定殷疏做男主的原因。我自己是挺喜欢殷疏这个角色的,但能力不行没有把他写好。他不是最有魅力的角色,但是是最适合女主的人。   over~ 第107章   宫外, 承恩侯府。   沈清然已经可以时常走动了,披着件大氅于亭中赏雪。五角的小亭檐角飞翘,盖了厚厚一层深白。亭内长椅炭火温茶, 一应物件准备齐全。沈清然整日无事,经常一呆就是半天。   赐婚的消息传进承恩侯府, 沈资焦躁得团团转。   “要不要属下差人去宫里问问?”沈资拐弯抹角, 觑着沈清然的神色。   “问什么?”风静时雪落得慢,沈清然的声音就像是融入了这方世界, 听得沈资浑身一激灵。   他挠着头讪讪道:“陛下给泰清公主赐婚了,您没什么想法?”   一片雪花脱离队伍飘进来,沈清然伸出手接住, 手心冰凉的程度同那雪花不相上下。   他看着手心慢慢融化的雪花出神。那样一个人, 若是不愿意便没有人能勉强。   怔怔合拢十指, 再张开, 手心里就只剩下一点水渍。   初听到消息,他确实想过让人进宫问问。可到底想问什么,细细想来又没有。是否自愿?为何是殷疏?这样的话沈清然万万问不出口。   人人都说他是大雍难得的将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不过是比旁人多了点认输的释然和不纠缠的克制罢了。一战输了就是输了,下一战再赢回来就是。不囿于怯弱,不骄于自大。什么都看得清楚透彻, 才是致胜的法宝。   这回却差点忘了一直以来遵守的东西。   沈清然收回手, 望着天边, “不用派人过去。”   万事适可而止,才是正道。   京都大大小小的世家都猜测着,是不是那位向来得宠的泰清公主惹怒了昌平帝,遭到了厌弃, 才被赐了这样的亲事。不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堂堂嫡公主,会被赐婚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泰清公主遭到厌弃,那是不是也说明王皇后一系要失势了?或者说王氏也要出事了?   想象力丰富的人从来不少,他们因为段嫣的婚事,想出了一系列的事情。特别是一些记得殷疏这个名字的人,半信半疑地将当年殷疏在宁平伯府里怎么受尽欺凌的事情宣扬出去之后,众人更是惊诧。   昌平帝任由京都的各种流言蜚语传播,废后的说法更是到了甚嚣尘上的地步。昌平帝没有阻止,甚至添了一把火,让这流言越闹越大。   在宫中,昌平帝一直没有召见王皇后,顺着流言做足了冷待的样子。他在等王皇后忍不住,主动掉进陷阱的那一天。   就是这样,宫里头那些嫔妃看着王皇后的眼神越来越怪。一些脑子不好使的甚至还敢上前敢阴阳怪气。往日门庭若市的坤宁宫门外如今连个人影都难见着,就算从那边经过,都要远远避开,生怕沾染上晦气似的。   若是旁人,肯定早就忍不住了。可王皇后经段嫣提醒,早就知晓昌平帝的意图。她本来就清冷理智,断断不会在看清楚局势的情况下还热血上头。于是王皇后不仅没有抱怨昌平帝,还做足了贤后的架势。   就算后宫嫔妃各种挑衅,她还是把后宫管得井井有条。昌平帝故意冷落她,她逢人便说陛下朝政辛苦。至于段嫣的婚事,她更是一句都不曾提,表现得十分赞同这门婚事。   简直没有比她更宽容贤惠的皇后了。   朝中渐渐开始出现一些认为昌平帝此事做得不妥当的声音。出声的都是世家大族,他们将王皇后当成自己阵营的一份子,被先前的消息打了个头蒙之后,反应过来就开始找场子。   可耐人寻味的是,王氏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   段嫣的婚事在众人看来已成定局,昌平帝一力促成,王皇后那边也不见反驳。京都就是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又过了半月。   日子一天天过去,出入乾清宫的太医越来越多。已经不少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纷纷把自己的人手往那边调。   段嫣估摸着这是昌平帝的身体快撑不住了,预料到过不久这人就会来个放手一搏。   果不其然,二月底的一天夜里,坤宁宫外突然喧闹起来,火把连成一片。在黑夜里把坤宁宫外的路照了个通彻。御林军单手架在剑柄上,右手持着火把将坤宁宫包围起来。原先守卫在坤宁宫外的内侍和侍卫都被那些人押着跪倒在地。   白茫茫的地面,几具还热着的尸体被随意扔在那儿,瞪着眼,死不瞑目,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王皇后穿着普通的素色衣裳,头发一丝不乱步履沉稳地走到坤宁宫门口。她清清淡淡看了眼宫外各种来看热闹的人,又扫了眼那些御林军手里一直捏着的剑柄。   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惊怒的神色,御林军里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人审视了一下面前这位皇后,然后展开手里的圣旨念了起来。   什么皇后无德,嫉妒成性,幽禁坤宁,终身不得出。   历来最恶毒的词都用在了这小张圣旨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昌平帝等不及了,便硬添了这些罪名。他围困坤宁宫,幽禁皇后,恐怕接下来就是想要见到皇后深感罪恶深重,自戕于宫中的场景。   王皇后嘴角隐晦牵动一下,当着众人的面做足了礼数,跪下身来接过圣旨。   “领旨。”   坤宁宫里格外安静,像一座冷宫,一点生气都感觉不到了。   待在殿内恍惚还能听到宫外御林军佩刀巡逻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听得人双腿发软。坤宁宫内的宫人也被幽禁在了这座宫中,他们哭天喊地,甚至看着段嫣的眼神里都是冤恨。   “白芍,”王皇后神色浅浅,看了那人一眼,随后就叫了白芍,“把这几人送出去。”   白芍绿药对视一眼,躬下身回话之前嘴角冷冷翘起来,“是。”   一听到可以从这座宫里出去,一些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也想向王皇后求情让她把自己也送出去,却被身边机灵的人扯住了袖子。   这一个空当,方才对着段嫣满眼冤恨的那几个宫人就被带出去了,走时她们还满脸喜色,得意洋洋。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宫里所有人都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哀嚎声。   “白芍姐姐,别让我出去,我不去!求求您了,带我回去吧!求求您了!”   这哭叫声凄厉极了,连成一片,听得众人心里一阵后怕。   方才差点就自请出宫的人此时已经瘫倒在地了,一身冷汗。她身边的人小声同她道:“咱们出去了也是皇后娘娘的人,谁想让咱们死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但在坤宁宫里,还有皇后娘娘能护着咱们,你怎么就看不清楚?”   可那人已经被吓得什么也听不到了。   宫门口,白芍让人把还在哭叫的宫婢捆了起来,冷冷笑着。   “不是想出去吗?这送你们出去,怎的又哭成这个样子?”   黑披风的人面色肃穆,方才还念了圣旨,等于是将王皇后骂了一通,这会儿做事却客客气气的,没有一丁点儿落井下石的意思。   白芍看了这人几眼,觉着有意思。“这几人,大人看着处置就行了。”   “……明白。”   几个原本欢天喜地的宫婢听到自己即将被带到哪儿去之后,早就哭作一团。有一人还想要来抱白芍的腿,被她轻巧避开。“劳烦大人了。”   说完这句话,白芍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待她走后,有人凑到黑披风身边低声问:“将军,如今坤宁宫都失了圣心,您还待她这般客气作甚?”   黑披风将军垂眼看着哭昏在地上的宫婢,肃穆的脸上难得有了几丝表情。   “你且看着罢。”   坤宁宫被围的第二日,内务府的东西没有送过来,御膳房也没人过来。白芍领着人要出宫,在宫门口同那个黑披风将军商量。   昨日还很好说话的人此时只会摇头。   白芍从对方脸上看到些歉意,便明白这是昌平帝下了死命令了,只能带着人无功而返。   坤宁宫门前的血迹没有人来清扫,雪化开之后那一大片的暗红色就刺进眼中,突兀得很。   王氏一直没有动静,就连王皇后被幽禁,他们都没有做什么。不论是救援,还是找昌平帝求情,通通都没有。他们好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不过站在了王皇后对面,冷眼旁观着。   王皇后被幽禁的第三日,王氏王高懿进宫,去见了昌平帝。   “爱卿近来可好?”寝殿里咳嗽声一下比一下重,似乎快要把心肺给咳出来。   王高懿跪在床榻前,恍若没有听到这声音里日渐腐败的生机。他垂着头回昌平帝的话,“托陛下的福,臣一切都好。”   “朕说过的话,一直有效。只要启儿登基,皇后之位定是你王氏嫡女的。届时又是数十年尊荣,可比现在这浑水好处理。”   “废弃的棋子,该抛的时候就该抛,爱卿,你说对不对?”   王高懿跪在那儿,影子低矮,像是被大族的门匾压得佝偻下去。他沉默一瞬,在昌平帝再一次冷声发问的时候,终于沉声应道:“陛下……说得对。”   *   昌平帝不想让王皇后活下去。   围宫那天段嫣就看清楚他狠心的程度。   不让出宫,坤宁宫内却还是留着不少可吃的东西。估计昌平帝也知道这一点,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第三日的夜里,就是段嫣通过些手段知晓她的亲舅舅王高懿入宫了的那天夜里。   王皇后寝殿摸进来两个刺客。   只不过等含细她们惊醒的时候,发现那两刺客已经倒在地上没有鼻息了。   段嫣怕王皇后出事,从围宫那日起就与她同睡同吃,谨慎得不得了。她向来浅眠,听到点声音立马就醒了。一睁眼就发现那两刺客,一个正有条不紊地往横梁上抛白绫,一个轻手轻脚地往她们这边靠近。   看这样子估计是想浑水摸鱼,趁着那日圣旨上的话,做出王皇后认罪自杀的假象。就是不知道是昌平帝派来的人,还是旁人趁机作乱。   但只要想到他们的意图是什么,段嫣就忍不下去,眼中杀机尽显。   于是才有了含细等人进来看到的这副场面。   她们没有尖叫,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更没有问段嫣是怎么做到的,只是有条不紊地将刺客的尸体搬出去。   很快,寝殿里又安静下来,王皇后搂着段嫣,宽慰般的拍着她的后背。   “您再等等,很快我们就能出去了。”段嫣蜷缩在王皇后怀中,低低说出了这句话。   仿佛一语成谶,没过多久江大将军不战而降,昌平帝亲征近一年才打下来的数座城池,包括落云城在内,就这样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   一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一炬。   昌平帝当即气得吐血昏迷。   他昏迷之前,忙着清除宫中王皇后的势力,尚未同太多人说定段启为储君的事情。也或许是心底深处的不甘,让他将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   昌平帝昏迷,群龙无首,自然而然的,段嫣就从坤宁宫出来。   坤宁宫的囚禁结束。   前段日子冷嘲热讽的一群人,眼睁睁看着段嫣又掌了宫内权柄。 第108章   皇帝即将驾崩的消息一下传遍宫内。   谁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可上有段启, 后有段嘉瑾。一个是长子,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一个是嫡子,身份贵重。其余那些皇子延馋皇位, 却也知道怎么也轮不到自己。于是就打算坐山观虎斗,以期能撞大运坐收渔翁之利。   确实, 段启是昌平帝暗中定好的皇储, 只不过身体撑不住,没能把路给他铺好, 这才给了段嫣机会。段嘉瑾要登上皇位,势必避不开段启。   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两方都不可能和平相处。除非, 一方自动退出。   而被认为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 在乾清宫外碰了面。   段嫣与段启同年生, 只不过她比段启大了两个月。所以段启其实应该称呼段嫣一声皇姐的。但自小段启就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宫人们教他喊皇姐,他便笑起来,顶着一张圆乎乎的脸直呼段嫣的封号。装傻充愣的技术炉火纯青。   就算长到现在,他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段启刚到乾清宫门口, 见到从另一边过来的段嫣,他停下来就喊了一声:“泰清。”   像极了年迈的长者喊后辈的口吻,占够了便宜。   好在旁人都习惯了, 也没露出什么异色。段嫣恍若没有听到他的称呼, 在宫门口停了下来。   “刚到?”   “对, 才来。”说话间,段启两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乾清宫宽大的门匾。他眼睛生得很是温润,这样长久直视一物时, 总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   段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间朱红的门匾,上面的字也写得浩然大气,并无什么异常。她挑了挑眉,不再学着段启去看这门匾了,正打算走进去,就听到段启赞叹一声。   “你看这匾,它又长又宽,是块好匾啊……”   在场的宫人俱是一顿,神色怪异,低着头努力克制自己抽搐的嘴角。   段嫣停下来,平静地点了头,“确实是块好匾,地方也是个好地方,阿启喜欢?”   乾清宫是历代帝王处理政事生活起居的地方,在很多人心中,这已经不仅是个地方了,它更是权力的象征。   万人之上,群臣朝拜。   段嫣的话里含了深意。   “怎么,我喜欢,泰清便要送我?”段启笑了一声,揶揄着冲段嫣眨了眨眼,瞬间又变得孩子气。“你送我,我倒很开心。不过,要是再有些难得的话本就更好了。”   在段嫣记忆里,段启是几兄妹里最重感情的人。那时候段睿同段妘闹起来,总是他跑过去将两人分开。对两人没有偏颇,公正又温和。所以后来段睿同段妘也就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闹了。   皇家本就真情难见,同胞所出尚且都隔着一层,更别提他们这些本就存在竞争的不同母妃所出的皇子公主。随着年龄渐长,段启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着谁都放出善意,好歹学会明哲保身。段嫣也就忘了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了。但现在,段嫣又想起来了从前的一些事。   她没再说话,径直往前走去。段启也慢慢跟在后面。   寝宫内,那位正值壮年的帝王正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面色灰败。浓郁的药味弥漫着这座宫殿,宛如经久不散的尘灰,透着深深腐朽的气味。   殿内很安静,只有段嫣同段启两人,他们静静站在昌平帝床前,久久没有说话。   外面鞋底踩在地面的闷响声,衣袂摩擦的细碎声,通通传入这座安静空旷的寝殿。   段嫣看着昌平帝,突然问道:“在想什么???”   昌平帝昏迷着,这话自然不是同他讲的。   身边的人神游了一段时间,直到段嫣问出声他才缓慢地眨了眨眼。“嗯……在想小时候,学堂读书的日子。那时候还是在坤宁宫,你总是最方便的那个,起得比旁人都晚,却又总能准时到学堂。那时候阿妘都气哭了。”   段启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直看着昌平帝,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悲痛也没有担忧。只是提起往事眼里闪过些怀念和柔和。   “我还是第一回 听说。”段嫣浅浅笑起来,眼帘垂下去。“学堂的日子,我倒是不怎么想起,毕竟先生总盯着我背书……”   段嫣自小看书就困,实在没什么天赋,却又是先生重点关注的对象,每回都被逼得无可奈何。段启也想到这件事,嘴角抿着翘起来。   若昌平帝就这样一睡不醒,直接驾崩,他们两人就是对方最大的敌人。想再要有现在这样融洽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而段嫣也不会给昌平帝醒来的机会。   段启比段嫣在乾清宫多待了半个时辰。   在段嫣走后,他从宫人打好的温水里捞出帕子,拧干给昌平帝擦脸。动作温和,孝顺至极。   擦干净脸后,段启又把帕子放回温水里净了一遍。他垂眸,一遍又一遍拧着帕子,却怎么都不满意。水溅落在地面,晕开一团一团的痕迹。   良久。   段启看着手中早就被他拧得不成形的帕子,叹了口气。   “父皇,你说你这辈子,可曾做过什么好事?”   他是棋子,泰清也是棋子,还有小四,皇后,都是面前这人手上的棋子。哪儿有什么真正的皇储?只不过是想看他们争来抢去,自相残杀,养蛊一样的选出最强的那个罢了。   “若你真这般想,那就想错了。泰清可不会如你的愿,她厉害着呢。”   ……   明城军队围困落云城那日,江大将军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直到大军兵临城下,他才在身边副将不自然的神色下发现不对劲。   “大将军,您就别犟了。咱们投降好歹还能捡回来一条命,硬要打,难道还让这满城的百姓和将士随您送命?”   江大将军征战了一辈子,头一回气得脸色涨红。“叛徒!没骨气的东西!你爹你娘就是这样教你精忠报国的?”   被这样骂一通,副将脸上竟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顺杆子往上爬。“我知道我知道,您是咱们大雍战神嘛,我爹我娘从小就是让我跟着您学的。不过您看看如今这局势啊,那明城军队有备而来,咱们援兵没有,后头赵国明摆着是站在明城那边的。真要打,咱们可就是满城的人都得没命。”   听到他的分析,江大将军慢慢冷静下来。   那人眼看着有戏,再加了一把火。   “我也不是要叛国,只是不想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抵抗。您想想昨儿见的那年轻人,他未婚妻还等着他活着回去成婚呢!还有大朱,他媳妇儿快生了,要是人没了,她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   副将悄悄凑到江大将军耳朵旁,“您可能不知道,这明城,是咱们泰清公主的人。这几座城池旁人看着是进了明城嘴里,可只有咱们知道,就算送出去,也还是在咱们大雍手里啊!看着咱们共事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就再跟您说几句。陛下,恐怕快不行了。咱们对大雍效忠,管他是谁上位对不对?泰清公主代表四殿下,那咱们就当啥也不知道,泰清公主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咱们只管打仗,不就行了?”   这一番道理,江大将军听得目瞪口呆。他正气了一辈子,从来没生过什么歪心思,只懂得忠心不二。现在细细一想,发现,竟还真有些道理。   于是后面才有了气得昌平帝吐血昏迷的消息。   段嫣也顺势掌控住了落云城与其周边几座城池。   雍皇宫内,昌平帝一直昏迷不醒。段嫣则一步步蚕食昌平帝留下来的势力,就算届时昌平帝侥幸醒来,也再没了翻身的可能。   而落云城那边,因为有段嫣的亲笔书信,江大将军彻底被自己的副将说服了。他融进明城,又配合赵国,几大势力气势汹汹狠狠扑向宋国。   最终在四月初,宋国皇城被攻破。   楚国刘宗俞已经浑浑噩噩,直接投降。于是明面上只剩下大雍,赵国,明城,尧军这四方势力了。   旁人只想着,还有这么多势力,不知这乱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们盼望着战争彻底平息下来的那一天。   尧军同明城对上那日,罕见的没有露出见到见到死对头的紧张气氛,反而有些和谐。   段嫣知道自己需要干什么,她衣着轻便,出现在明城后方。隔着千军万马,她能清楚地看见殷疏从尧军里走出来。   两人对视,然后都笑了。   鼓声响起,不再是往日肃杀的战鼓声,而是带着平和安定的意味。   在这鼓声中,殷疏看着段嫣,郑重道:“天下合二为一,安富恤穷,长长久久,公主以为如何?”   大雍同明城均捏在段嫣手里,尧军于赵国,则是殷疏的势力。   摄政王与嫡公主的联姻成为一段佳话。   自此,天下合并。昌平帝崩后,其四子继位,成天下之君,改国号明。   *   段启离宫那日,段嫣去送他。   “京都要是出了什么话本,你记得每样给我留两本。等着我回来的时候看。还有啊,这几年你们多努力努力,争取短时间内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然我这出去玩一趟还挺担心自己安危的。对了,我母妃你多帮我看着点,不然下回我回来她又得骂我没孝心了。”   段嫣任他说了许多,没有打断,等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才淡淡问道:“真不留在京都?”   “不留了,”段启笑着摇头,“没什么意思,你也应该出去看看,别总待在宫里,人都闷傻了???。”   段嫣没回他的话,只朝不远处的马车队伍看了眼。   “山高路远,此行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快按个爪,让我来发小红包,太激动了!   明天开始更番外,先是殷疏和段嫣日常,然后是王皇后,淑妃,张贵妃,小沈小张。按照这个顺序来写,不喜欢某个番外可以按照这个顺序跳着看~   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