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苏遍修真界 作者:暮寒公子   文案一:   有人问洛九江:“你道侣血脉神秘到不可言说,师父亦是灵蛇命定之人,随便一个朋友不是饕餮后代,就是老祖亲孙,再不济也是阴阳之身……你莫不是气运之子吧?”   洛九江笑道:“哪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文案二:   漫漫长生路上,洛九江劈荆棘,斩星月,广交基友,直抵刀神。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沉渊:“何人堪如洛九江,半生笑卧,一世疏狂。”   游苏:“天下千种自在,俱付杯酒,让洛兄一口饮尽了!   据修真界的传言:“洛九江这人,闻名就使人神往,相见足令人敬佩,若是和他一同相处个三五月,便可一生沉醉。”   【注意事项】:   1.本文长篇升级流   2.CP为寒千岭X洛九江,主受。   3.重要的话说三遍,主角很强,很强,很强,各种意义上的强。   本文曾用名《笑疏狂[修仙]》。主角不用金手指,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内容标签:强强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爽文   主角:洛九江 ┃ 配角:寒千岭 ┃ 其它:修仙、强强   作品简评:   洛九江出身七岛,十四岁前只是个普通的炼气修士,但在意外拜师以后,他被卷入修真异种的争端,三千世界的精彩纷呈就此扑面而来。竹马的身份原来与创世神龙有关,新结识的朋友更是身具不凡血脉。举世罕见的天赋成为洛九江本人最大的外挂,少年就此踏上一条直抵巅峰的刀神之路。一个酣畅淋漓的升级爽文故事,主角洛九江苏天苏地又有理有据,动人心弦。作者文风细腻温暖,对配角的把握堪称惊艳,很燃的修真故事里掺杂着欢乐与浪漫,缓缓在读者眼前铺陈开来,让人不禁期待,主角将会在修真途中展开怎样的故事,又会遇到怎样的朋友,最终如何踞立修真界之巅。 ============ 第1章 洛九江   星辰诸岛位于青金海上,今天依然若往日安宁。   而在连星七岛之一的玳瑁岛上,位于洛家的族地中,在一处清亮的瀑布之下,一个黑衣少年正单手向上攀爬,皮肤被水冲刷的微红发亮。   在这条瀑布的最底部,一块仅容一人站立的石头上,另一个少年正于此端坐修炼。他身上整洁简朴的蓝衣早被打了个精湿,紧紧贴着皮肤,想来应该很不舒服,但他眉目间只有一派安定自然。   瀑布上的石头日日受水流冲刷,早就变的光滑无比,纵有工具也不好借力,何况要人徒手攀上?就更别提自从高处倾泻而下的水流阻力了。   然而黑衣少年一手竟还有余力背在身后。他脚下踩住一块溜光的石头,身子借力拔起,眼神看也不看便将手按住瀑布后的一处山壁,接着浑身肌肉绷紧用力,一卷腹便生生翻了上去。   半炷香后,逆流而上登至瀑布顶端的黑衣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神情很是得意。他将湿透了的头发随意在脖子上一绕,自己则吹了声警示性的尖锐口哨,便放松浑身力道,如坐滑梯一般,顺着水流任自己被冲了下去。   本来正在盘膝静修的蓝衫少年一听那哨音便睁开眼睛,毫不犹豫的闪开身来落到岸上。就在他双足立稳之时,黑衣少年已随着瀑布将要落到潭底,脑袋眼看便要撞上蓝衣少年先前稳坐的那块石头。   面对此情此景,两人都毫不慌张,黑衣少年甚至有余暇冲岸上的蓝衫少年一笑,随即右手抬起一掌击在水面上,压起了一人多高的水花,自己也借力反身弹起落于蓝衣少年身边。   而在两人脚边,一截线香正静静的点着,还剩下成人指节般长短的一段未能燃尽。   黑衣少年拧了一把袖子,一小股水流滴下来浇灭了线香。他脸上自得之色未褪,笑着回头来看了蓝衣少年一眼,“千岭,你瞧怎样?”   那被叫做千岭的少年眉眼中俱是沉静之色,他浑身气息安定如山间磐石,宁静若子夜幽林,几乎像个山野中的精怪。然而一听黑衣少年开口,他眼中慢慢浮上几点笑意,神情一下便灵活亲切了起来。   “我瞧不怎样。”寒千岭扬眉道,“你能不动真元而在一炷香之内攀到瀑布上是该欣喜,可为什么最后还要顺流而下砸我一下?”   “我喜不自胜,难以自抑,激动的连身子都沉了,不由自主就从上面坠了下来。唉,千岭,你怎一点情谊也无,见我跌下来竟也不托我一把。”洛九江掸掸衣角,反而倒打一耙。   寒千岭早知道洛九江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也不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一边从腰间储物袋中取出一套衣服换下身上早已湿透的衣袍,一边问道:“从双手到单手,你下次莫不是要只用两脚上去了?”   “这恐怕还有些困难。”洛九江笑道:“真要增加难度,我不如在背后负些重物,比如我洛家大门口那尊石狮子、祠堂里祭祀那口铜鼎,或者千岭你。”   他这话一出口,寒千岭再也绷不住那副超凡脱俗的神情。他没好气的反手拍了洛九江肩背一下:“去你的吧。”   洛九江大笑起来,自己也从储物袋中摸出一件干爽的衣裳。两人的储物袋竟都是一般款式,俱是青底云纹,收口用墨带扎紧,一眼看去便知昂贵非常。   它们本是洛九江的大哥洛三淮从岛外回来时带给洛九江的礼物,一对储物百宝囊。洛九江一见之下十分喜欢,围着洛三淮好话说了一车,最后才问了一声可否送给千岭一个。   洛三淮登时就被气笑了。   这对储物袋原是洛三淮在一次宗门小比中赢来的彩头,不仅比一般储物袋容量更大,还能存储活物,更是件有品阶的法宝。谁知他这弟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手指缝宽的很,好东西还没焐热便要分出去了。   “已经送你的东西你要怎么处置我管不着。”洛三淮闲闲道:“大哥就是好奇,以后你要娶个媳妇儿,是不是也要劈开送千岭一半儿啊?”   “哪里哪里。”洛九江一本正经的作了个揖,“娘子皮肉娇贵,需要温柔以待,我若真有一个也不能拿去送人。倒是大哥英明神武、智勇双全,又从小看着我和千岭长大,也算千岭半个大哥。最重要的是大哥皮糙肉厚,劈开一半送人完全没有问题……”   洛三淮被这小混账噎的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抄起茶碟飞掷出去:“滚滚滚,去找你那千岭玩儿去。”   洛九江仰头折腰避过大哥打来的碟子,一闪身便跃出了中厅。就在洛三淮喝茶顺气的时候,他又原路折了回来,从怀中摸出个早就准备好的玉盒,“大哥扔得我差点忘事。”   “什么东西?”洛三淮随口问道,漫不经心的打开了盒子。   玉盒一启,登时便灵气四溢,令厅中环境一清。却是一株岛内特有的含星草。   这灵草珍贵异常,能助筑基修士巩固修为,使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炼气修士来说它就更为珍贵——含星草能保炼气修士筑基。   洛三淮刚由筑基三层晋为筑基四层,正是需要灵植丹药固本培元的时候。宗门里固然下发过嘉奖的丹药,与洛三淮来说却并不那么适宜。他本来还想和同门结伴出去历练寻药,不想自己小弟却送上了一株。   “这是怎么来的?”   “一个月前族内小比,小弟侥幸,忝居第一,这灵草是我赢得魁首的奖励。”洛九江神气的一笑,眉眼间浮着一抹愉快的自得。   族内小比每十年一次,下至十岁孩童,上至二十岁青年,只要是炼气修为洛氏族人便参加。洛三淮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天赋过人,如今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由一惊:“别人也就算了,淙弟已经应是炼气九层巅峰,那一门青锋剑法也修炼有成,你是怎么赢过他的?”   不提洛四淙今年已满二十,足足长洛九江六岁,单是两人的修为就很有差距。洛三淮皱起眉头,实在想不到自己的弟弟是怎么赢的。   “淙哥修为不低,但为人实在单纯质朴……”   洛三淮实在太熟悉自己弟弟的这路数,登时截断了他的话头:“好好说话。”   “哦,淙哥太过痴迷修炼,对世事了解不深,没多少实战经验,性格又太骄傲了些。我们甫一开场,我便拿话惹他下了剑,敲定了只同我比近身功夫,然后……”   接下来的话也不必洛九江说了,洛三淮虽然离家日久,对自己这个活宝一样的弟弟还很是了解:这小子天天水里浪,泥中爬。林中海上没有他不敢野的地方。更让人赞许的是他十分重视身体的强韧度,单论体修或实战功夫,同龄人没几个比得过他。   “虽然你赢了淙弟,但还是太过自负了。”洛三淮板着脸道:“你在台上只是和他口头决定了较量方式,小比章程中也未规定过不能使诈反悔。若是淙弟中途反悔拿起剑来,把你戳漏了也不违反规则。”   洛九江叹息道:“大哥离家日久有所不知,小比的规则已经有些改动,我和淙哥既然在众目之下说好了比赛方式,那中途反悔者便是输了。”   “改了?”洛三淮一愣,“好好地怎么就改了?”   洛九江不好意思道:“小比之前我和千岭一起撺掇的。”   洛三淮:“……”   见洛三淮不说话,洛九江误解了他的意思,具体解释道:“小比前我先摸清了族兄们的底细,千岭就陪我一起分析。我们都觉得无论是浪哥也好,沥哥也罢,他们虽然修为都高我一两层,但我也仍有一战之力。唯有淙哥只能智取,不能硬拼。他灵机一动,觉得可以从小比规则上做文章,我也就具体执行了一下……”   这下洛三淮算是对自己这亲弟弟心服口服:“千岭那孩子小时候是个天煞孤星,谁都不愿意挨他的边,只有你死活要拽着他一起玩,去哪儿都不愿分开。我那时只当你是小孩脾性,不想你们竟真是臭味相投,连一肚子坏水都同根同源。”   洛九江忙假模假样地谦虚道:“哪里哪里,大哥过誉了。”   “我没在夸你。”洛三淮真是被他气笑了:“这含星草你好好收起来,大哥不要。世上能固本培元的丹药灵植总有,但能保修士顺利筑基的灵草不多。你现在已经炼气七层,修至筑基指日可待,到时候正好能用得上。”   “东西不就是给人用的,大哥眼下比我需要,这灵草就给大哥用。”洛九江合上玉盒的盖子笑道:“要我收起来做什么,大哥当我是母鸡呢,还要把好玩意揉成个蛋,全都搂在怀里抱窝儿不成?”   “但你毕竟要筑基……”   “过段日子就是七岛大比了,难道我连点灵药名次都赚不来?”洛九江硬把那玉盒塞到自家大哥手中,示意他放宽心:“何况就是没这些外物,我也必能筑基。”   洛三淮没话说了。他接过那枚玉盒,只觉得心头满是骄傲和暖意。他注视着洛九江,这宝贝弟弟眉目俊朗,神采飞扬,一双眼里俱是不曾被摧折过的少年意气。   十四岁的炼气七层,洛氏族长最小的儿子,也是他们族中人人寄予众望的一块璞玉,与同年的寒千岭合称“七岛双璧”。   这块“璞玉”活猴儿般的一个筋斗翻出了大厅,两三下就跑远了。那渐渐变小的身影回过头来喊道:“大哥,我照你说的,去找我那千岭玩去啦——”   洛三淮心口那点“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复杂心绪都被他一嗓子叫没了,差点没给一口茶水呛死。   果然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账。 第2章 陈氏   洛九江随手从储物袋中扯出一条发带把犹湿的头发束上,他齿间咬着发带一端吐字不清地问道:“明日族学里的课,你是要去的吧。”   “自然。”寒千岭笑道:“十年一回的音杀之术,我早有耳闻。”   以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天赋,族学里的那些启蒙课程自八岁后就再没用听过。   不过明日那堂课可十分不同:洛氏有位名叫洛沧的客卿,与洛氏很有些亲缘关系,严格论起来洛九江还能叫他一声四叔。此人修为深厚、地位高超,若非涉及到灭族大事等闲不会露面,只是每十年会出现一次,在族学里教上几堂名为“音杀”的课。   若不是他事先言明过只教资质优异的少年,只怕很有些半大小子的爹娘能拉下脸来跑进族学混课听。   “今天还是去我院里打坐?”洛九江系好了头发,手臂也熟练地搭上了寒千岭的肩膀,“我央后厨的袅烟姑娘做了深雪花糕,你可是有口福了。”   “下次吧。”寒千岭叹了口气,反按住洛九江的手。他抬起手臂后袖子便滑下一段,露出他腕上缠绕的一串佛珠,“我今日要回去侍奉母亲。”   听到“母亲”两个字,洛九江原本开朗愉悦的表情不由一紧,眉头也极微小的皱起一些:“伯母那边,还是我和你一起……”   寒千岭心知他在担忧什么,轻拍了他的手背两下:“不必。你放心,我今晚还是会回来的——深雪糕这样的佳肴,自然是你特意为我备下。我怎敢不仔细消受。”   ——————————   提起寒千岭的身世,那可真是一件尴尬的事。   他母亲本是玳瑁岛上陈氏一族的姑娘,十余年前出岛一次后就再无音讯,等再独自回到玳瑁岛上后,不但身怀有孕,而且神志疯癫,口中整日唾骂不止,性格凶恶异常。   没人能从寒千岭母亲口中问出寒千岭父亲的身份,作为一个父不详的孩子,“寒千岭”这个名字是他小时候自己取的。   自小到大,不少人面前背后嘲笑议论过他的身份,非婚生子、私生子,甚至是……奸生子。   当初洛九江因为这事偷偷套过不少碎嘴小子的麻袋,他曾经捉住过一群言语异常肮脏的少年,当场逼他们脱光了衣服,拿绳子绑成一串,光屁股扔到处无人的浅海去。   后来听说那群少年是身上挂着海带遮着私处回家的。   至于那些对寒千岭身世评头论足的女孩子,洛九江虽不会对她们做什么,可一旦知道了便会不假辞色。   对于好友的这番作为,寒千岭当然不能毫无察觉。他对这些谣言向来一笑置之,但面对洛九江的维护依然十分领情。   随着他天赋修为越发出众,关于他父亲身份的猜测就更是众说纷纭。但在大家还在左右猜测的时候,寒千岭已经以一种十分奇妙的方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锅里的肉粥渐渐漫出诱人的香气。寒千岭仔细盛好一碗,捏了个寒冰诀将其温度调至恰好可以入口,便周到地端到了陈氏床前。   “该用餐了。”   他熬粥用的是上好的麒麟灵米,不但灵气四溢,美味香滑,有强身美颜之效,更是能当做辟谷丹使用。一餐可保五日不食。   不只是食物珍惜异常,陈氏卧房中的一切,像是那块有清心安眠之用的翠玉枕、冬暖夏凉镇定情绪的赤绒被、枕畔身为下品法器,足可安神养气的宫花扇、内藏千首名家所做乐曲的听蝉盒……无一不精致,无一不昂贵。   寒千岭平日衣着朴素,起居吃用更是简单。他身为少年天才,洛氏对他多加拉拢,对他比一般的族内子弟更好,月俸节礼更不用提。   不少人都对一件事抱有疑问:平日的这些优待似乎并未让寒千岭生活的宽裕一些,他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莫非真是他天生穷酸,吝啬成性,一枚灵珠都不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   这样想的人若来看看陈氏的厢房,一切疑问就会迎刃而解:如此炊金馔玉般的日子,就连一般的族中客卿也难以维持。   陈氏眼神呆滞麻木,口中不断的喃喃自语,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寒千岭轻柔地扶她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上两个软枕,领口处也小心地掖上柔软洁白的饭巾,用调羹在碗中搅了搅。   “你这个瞎眼烂舌的贱种,披着人皮的畜生……”在吃了一勺肉粥后,陈氏似乎是涨了些力气,一直喃喃念着的骂声更大了些。   寒千岭表情平静,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手中依然稳稳地舀起一勺正好的分量,仔细专注的递到陈氏口边,在她吐出一个恶毒字眼嘴略张大的时候喂了进去。   陈氏一边咽着口中的粥,一边浑浊不清的喷吐着一串串肮脏的词句,粥沫不断从她嘴角飞溅,都被寒千岭轻手轻脚地拭去。   这番举动很有些麻烦,为了防止粥会在耽搁中变凉,寒千岭就一直捏着法诀,保证那粥被微火煨着,能保持在那个恰到好处的温度。   从十岁以后,寒千岭已几乎不再和陈氏进行任何交流——她听不见的。   她的魂魄早在十几年前的那场事故中被撕裂扯破,那次意外几乎切断了她所有对外界的知觉和情绪,唯存着一点污浊的怨念和恶毒的残魂作为内里,可能还保留着极稀少的对外界的五感。   正因如此,寒千岭在布置陈氏的卧室时从不计较物品的价格。陈氏的卧房极尽奢华舒适,屏风与绿植一月一换,用以悦目;听蝉盒中的每首曲子都各有风味,用以悦耳;入口食物无一不精细美味,用以悦味;被褥枕头均柔软舒适,用以悦感。   他在此所下的一切功夫,都是为了陈氏那几近于无的“可能保留”的微少五感的舒适。   常人都用魂魄来操纵身体,陈氏魂魄不全,入主灵台的唯有一道恶念。这道恶念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稀薄无力,近年来更是连手脚都无法控制,只能活动五官。若不是修道之人无便溺之忧,还有不少事要寒千岭收拾。   一碗肉粥喂完,寒千岭把碗匙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他对陈氏口中花样百出的唾骂全不入耳,只是熟门熟路的按上了陈氏的手腕。   比起上一次号脉的结果,陈氏这次的脉搏更加衰弱,几近于无。若有大夫在此必然要啧啧称奇:如此微弱的脉搏之下,主人竟然还有力气嘶骂不止?   寒千岭没对此事表达出任何好奇,陈氏的脉相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寒千岭神色不变的收回手指,平静道:“您大限将至了。”   陈氏对此充耳不闻,她已经无法运用思维理解这话的含义,当然更不能做出任何回应。   寒千岭转到后厨,把陈氏刚刚吃过的粥碗处理了一下,再出现在陈氏面前时仍是那一副淡然而镇定的模样,语气甚至是彬彬有礼的:“您还有什么最后的心愿吗?”   他侧耳静听了片刻,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女娘多爱整饬容貌,您既然不说,那我就为您化个妆吧。”寒千岭从已布下五六年,上面的物品却始终纹丝未动的梳妆台上取来了妆奁,将其中的脂粉花钿在小桌上满满摆开。   用黛石为陈氏画了眉,使胭脂在脸颊上晕开一抹正好的淡红,最后又仔细的描好了口脂。寒千岭似乎有点遗憾的摇了摇头:陈氏嘴唇不断一张一合,看来这唇妆必不能长久。   寒千岭拉过陈氏的手,为这十指挨个涂上一层蔻丹。在最后一枚小指甲也处理完毕后,他有条不紊地将所有物品又重新拾掇回了妆奁中。   “那么再见了。”寒千岭最后一次对陈氏微微躬身施礼,毫无留恋的掩上了厢房的三重纱门,从容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   洛九江练刀回来时,寒千岭正站在他院中的深雪树下,静赏那一树如云如玉般的雪白娇花。   他负手而立,衣袂轻飘,神色淡然沉静,浑然不似人间人物。察觉洛九江从背后靠近,寒千岭的眉目才缓缓舒展开来,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要我来,我便来了。我的深雪糕呢?”   “屋里给你留着呢。”洛九江大大咧咧的牵住他的袖子:“我还当你今晚不回来了,要我明早给你把糕点带去呢。哎,伯母情况有好一点吗?”   “很快就没事了。”寒千岭慢条斯理的回答道。   ————————   第二天两人早早就到了学堂,室内的其他人多看了寒千岭一眼,又并无异议的把目光转开——虽然母亲是陈氏的姑娘,但寒千岭却并不属于陈氏。   不要提他早年并没被记入陈氏族谱,又自己冠姓为寒的事,单是他每个月有二十多天是住在洛九江那里、平日拿着洛氏一族的月俸、一年前甚至代表洛氏一族参赛等诸多表现已经让人明白,寒千岭和洛氏族人的区别其实只差一个族谱上的名字了。   至于这次寒千岭来“蹭课”的事情,洛九江当然早就和他的父亲,也是洛氏一族的族长打过了招呼。   离上课时候还远,洛九江坐的又靠窗边。他向寒千岭笑了一下,悄悄把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冲着不远处停在树枝上的一只七叉鸟吹起了细碎的口哨。   鸟儿一听洛九江的口哨声就是一个激灵,脑袋左偏右转,最终定格在那一道窗户缝上。就在它振翅向此处飞来时,一只手越过洛九江的肩头,坚定的把窗扉掩上。   “千岭?”   “对鸟好点。”寒千岭叹息道。他想起了当初洛九江干出的一件旧事。   洛九江显然也和寒千岭想到了一个关节上,就在他眉毛一扬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转着自己的轮椅慢慢地翻过门槛进入了学堂。   在见到中年男人的一刻,整个学堂都霎时安静下来。   中年男人转过轮椅,漠然无波的眼神巡视过底下的学生,最后停留在寒千岭的身上。   男人开口,冷淡地说出了他来此之后的第一句话:“他姓异种,也能听我的课吗?”   此话一出,洛九江的脸色瞬间变了。   整个玳瑁岛上,很少有人不知道寒千岭身世的那点事。再早些时候,野种等称呼都有人叫的欢。这个中年男人现在说的话可不仅仅是想把寒千岭请出去那么简单。“他姓异种”四字,听起来措辞似乎很干净。但若切实翻译一下,其实就是“别人家的小杂种”的文雅版。   这几乎就是不偏不倚,专挑着寒千岭的心窝子戳了。 第3章 音杀   对“音杀”这门课程,洛九江此前曾经期待良多。   洛沧的“音杀”算是其独门绝技,一向以出手利落老道,难学难精闻名。他从前在学堂里讲过的那几回音杀之术,能听懂者不过十之三四,能学习者最多十之一二,而合乎他心意的弟子却是半个都没有。   在这节课之前,洛九江原本很是跃跃欲试,意图挑战一下这个记录。   然而现在还谈什么记录?提什么音杀?这老王八说话未免太阴损了些。   两人瞬间对洛沧的话做出了应对。洛九江是当下就要跃起,寒千岭却反应过来,一把压着洛九江的肩头把他硬按回了座位。   洛沧将这两人的动作都尽收眼底,他面上依然波澜不惊,神情仿佛死寂,只冷淡道:“出去。”   这两字可谓重若千钧,话音一落,寒千岭的身体就明显趔趄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大力拽偏了身子。洛九江迅速伸手想要拉住寒千岭,却被一股极强大又不容反抗的力道压制在座椅上,登时动弹不得。   一时学堂中静的吓人,只闻咔嚓几声让人牙酸的响动,却是洛九江手掌下的那块桌面已经被他压出了细碎的木裂。   洛九江浑身肌肉绷起,目呲欲裂,却仍无法移动一根小指。寒千岭咬牙用全力对抗着那股驱赶的力道,以便他能按住洛九江的手腕做最后一次叮嘱:“冷静,好好听课。”   说过这句话,寒千岭便转头直视着洛沧,镇定道:“不劳烦先生了,我可以自己走出去。”   洛沧漠然地看了寒千岭一眼:“可惜我这种残废,不喜欢别人站的比我高。”   话音刚落,加注于寒千岭身上的力道骤然翻倍。大门啪的打开又关上,学堂中的众人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被扔出门外。一声沉闷的落地声隐约从屋外传了过来。   洛沧拿起石笔,转动轮椅在被漆成墨色的木板上题下了音杀二字:“今日我们讲音杀。”他对底下众人的眼神交流毫不在意,“我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那些愚笨软弱之辈,下堂课不用过来。”   洛九江身上的禁锢终于松开,而他掌下的书桌板也一下变为两截。木板断开的沉闷一声,在教室中格外引人注目。   “听课。”洛沧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神情中隐约带着点不耐烦,屈起苍白枯瘦的指节敲了敲最前方的漆板。   ————————   下课之后,有个叫洛齐的学生一路小跑到了洛九江和寒千岭常去修炼的校场。   洛九江性格不错,人缘也好。像现在这样,课乍一结束,洛齐就抢着过来,顶着也许会被寒千岭会迁怒的可能来作耳报神。   “寒哥。”洛齐叫了一声,暗自打量了一眼寒千岭身上:他袖口膝处都沾了些污渍、手掌上也有些隐约的血道子、衣服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尘土、额上微汗,似乎是刚才狠狠训练了一番的模样。   这装扮要是出现在洛九江身上不算什么,反正他天天闲不住,性子又野的很。但放在寒千岭这里可有些稀奇: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寒千岭不但性格寡淡的几乎无味,就连衣着也从没什么特别之处。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一身朴素而干净的长袍,整齐又让人无可指摘。   果然是生气了啊。洛齐心下唏嘘一声,措辞更谨慎了些。   “寒哥,刚刚课上洛哥对老师的态度冲了些,眼下在学堂那儿罚站呢。他让我替他说一声,请你中午给他送点吃的。”   说出这话来,洛齐其实都做好了寒千岭更加不悦拿他撒气的心理准备。岂料对方只用一种“意料之中”的态度点了点头,平静道:“麻烦你带话了。”   听口吻好像不生气啊。洛齐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寒千岭的表情,终究是没看出什么来。   其实寒千岭对外时始终客气又有礼,虽然不像洛九江那样笑骂自然又容易亲近,却也和那些纨绔子弟飞扬跋扈的态度全然不同。但洛齐也说不上为什么,他们对寒千岭的畏惧比对那些纨绔子弟的畏惧更甚。   寒千岭身上似乎天然就有种疏离感,这种疏离将他和众人分开,又无时无刻不昭示着他和别人的不同。   只有洛九江不是那个“别人”。   顶着洛齐的目光,寒千岭把手探入胸口,摸了摸那里揣着的一个小药匣。   其实刚刚那事,寒千岭并未动怒。比起洛九江纯然的愤怒,他更多的是在琢磨对方话里更深的意味。   从小到大由于身世,他听过的辱骂多了,比这再难听一百倍的也有。并不至于听到一句恶语就冲昏头脑。   但寒千岭确实很了解洛九江,他太明白这个多年来和他同寝同食、同出同入的朋友的秉性。别看洛九江平时性子戏谑随和,但遇到这种扔到自己朋友脸上来的侮辱,他是真要发脾气的。   寒千岭被扔出学堂前叮嘱了洛九江一句“冷静”,不过他对接下来的情况实在预估不好。考虑到洛九江在里面直接和洛沧对上,又被教训一番的可能性极大,寒千岭从学堂外的地上爬起来后一弹指也未耽搁,转身就去了一个山洞。   山洞里有株可用以疗伤的稀奇灵草马上就要成熟,他们两个早在半年前就盯好了此处。这地方偏僻阴森,里面又有不少虫蛇,植株周围还有个快到二阶的妖兽寸步不离地守护。   寒千岭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才把药带了回来,这便是他如今衣衫头面不大齐整的缘由了。   按道理讲,一族供奉不至于因为一点小顶撞就把族长家的儿子怎么样。但看对方那目空一切的架势,保不齐会不会下什么死手。寒千岭考虑了一下还是去独自拔了那株灵草:他得给洛九江做好第一等的收尾。   不过现在的结果只是罚站,看洛齐的神情九江似乎也没受什么重伤,竟还有闲心让他带饭。寒千岭登时心中一定:“刚刚课上怎么了?你仔细说。”   “啊,是这样。刚刚那位先生……呃,那个来讲课的,他就在上面教我们嘛,先是讲灵气的运行方式,洛哥本来听得好好的……”   ——————————   洛沧讲课方式中规中矩,并无出奇。在让学生们尝试音杀之前,他首先教授了一些经脉中灵气的运行方式和几个需注意的要点。除了讲的太快太深之外,他实在可称得上一个不错的老师。   不时有人偷眼暗瞄洛九江,洛九江对此只做不知。他双眼紧盯着授课的洛沧,看他神情,竟然还听得十分认真。   就当众人都以为课前的风波已经过去,洛九江打算忍气吞声,不替寒千岭讨这份公道的时候,洛沧让大家都各自把乐器拿出来试一试。   按照此前的交代,学生们纷纷拿出了丝竹管弦,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听得云里雾里的内容,颇为跃跃欲试。   只有洛九江与众不同的格外别出心裁。   他拿出了一面锣。   那面金光灿灿的铜锣哐的一声撂在了变为两截的桌面上,嗡嗡震颤了半晌,很是彰显了一番存在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洛九江身上。洛九江神色中没有半分紧张,他不慌不忙的抄起锣来,右手间那根粗重的木棒穿花蝴蝶一般,灵活而自如的在他五指间绕了一圈。洛九江灿烂笑道:“大家看我做什么?听课,都听课。”   他这番做派下来,哪有人还有心思听课?   学“音杀”之前,就有人交代过,学习这门功法的人至少应该粗通一点音律。而音乐入门多半也是用琴瑟筝箫笛,也许有人学学琵琶尺八,总归都十分风雅。眼下洛九江拿出的这东西……要说他是用锣入的门,那可真是糊弄鬼呢。   洛沧眉头一动,到底没把洛九江当场扔出去。他冷淡道:“你从小是学敲锣的?”   “那倒不是。”洛九江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吹唢呐长大的。不过我看唢呐和铜锣也不分家,都是迎亲时热热闹闹的奏上一路,没差。”   他这表情煞有其事,眼神既无辜又正直,唬的一个孩子当即就把探寻的眼神转向了自己的朋友:他真是学唢呐的?族长这也由着他来?   他那朋友恰好就是洛齐,当下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洛哥弄起乐器来,一向都是吹箫弹琴的。   “好。”洛沧的眼神已经冷漠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音杀之术,动五感,激七情,起伏有度,高低无定。今日你若做不成一篇合适的音杀,那也不必留下了。我从不教愚蠢的人。”   锣这东西从来都是打个热闹。用到它的场合不是街头卖艺,就是红事白事。若要说能用锣敲出一曲起承转合喜怒哀乐的乐章来,那可是难为人了。   洛九江倒不以为意地笑了,他好好咀嚼了一番洛沧的要求:“要奏这曲音杀,只能用我和锣?”   这回洛沧连口也不张,只是投过去一个漠然的眼神。   “行吧。”洛九江扬唇一笑,敲击铜锣的木棒灵巧的在他食指指尖转了个漂亮圆满的圈:“那我就只好吹吹口哨敲敲锣了。”   只能用“自己”和“铜锣”的话,吹口哨可不违规。   音杀之术……洛九江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桀骜之意:你当成宝贝一样藏着掖着,我看倒也不很难学。 第4章 天才   洛九江吹得一口好口哨。   他天生聪明,性格又开朗。每每做了点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后心情大好,口中就用哨子吹一段欢乐的小调。不过这份愉快不是叫人爱得要死,就是让人恨得要命。   有一天他闲的没事去逗弄自己屋檐下挂着的一对儿七叉鸟。鸟类求偶大抵相似,多半是雄的围着雌的唱歌跳舞展示羽毛。   这两只七叉鸟一雌一雄关在一个笼子里,要不是洛九江那天横插一脚,雄鸟抱得美人归应是板上钉钉的事。奈何他洛九公子悠哉悠哉地经过,心血来潮地站在鸟笼边随着雄鸟的鸣叫一起吹了首小调。   雌鸟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么热情而令鸟两难的追求,在笼子里左跳两步,右拐三下,觉得两边都好听,态度很是摇摆不定。   可怜雄鸟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硬是叫出了看门绝技。洛九江自觉不敌,摸摸鼻子走了,没打扰这对儿新婚夫妇玉成好事。   不过此事到底落下了个后遗症:每逢洛九江经过那鸟笼子时,雄鸟就必然精神抖擞地抖抖羽毛高歌起来——鸟生不易,警惕情敌。   往往有不知情的朋友见了,还十分艳羡道:“这鸟和你关系真好。”   “不太好,不太好。”洛九江谦虚道:“也就是个抢过夫人的关系吧。”   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寒千岭默默的转身,给笼子里的那对儿七叉鸟添了点灵米加餐——这便是他今日要洛九江别祸害鸟的缘由了。   由此可见,洛九江口哨里的变化虽然不能如琴瑟玉箫一般幽微婉转,但简单表达个七情六欲倒没什么问题。   此时此刻,洛九江仿佛懒散的没有骨头一般靠着椅背,口上却是毫不含糊。他嘬起唇来试了试音,声音里隐约掺杂了灵气,波动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攻击样子。   要知道他刚刚只是听过理论课,还没有经过任何练习。这几个音符一落,不但四周的同学眼含羡慕之意,就是洛沧心里也稍稍有点惊奇。   大体试过音,洛九江心中有数,也不多做拖延,开始就是一支柔婉欢快的春日小调。这首小曲本身就有种古灵精怪的“弹跳”感,如今被用口哨吹出来,就更是每个音节都如独立落珠。   这一颗颗落珠乖顺有如洛九江惯玩的弹子,随着声音的传播一颗颗圆滚滚地骨碌了出去。在场同学都长了耳朵,听到音符的同时也就被“弹子”撞了一下,登时都觉的气血稍稍翻腾,灵气也在经脉中蠢蠢欲动。   小调很短,熟悉的人都知道它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洛沧眼神幽深地注视着洛九江:除了攻击力略有些薄弱外,这首曲子几乎避开了所有初学者的错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做到这点,洛九江已入音杀之门。   这孩子确实是个天才。   天才的洛九江心无旁骛的吹着口哨。曲调马上就要收尾,还不等一直忍着一点难受的同学们松一口气,洛九江就神色一冽,腾身站起,右手木棒高高一扬,重重在铜锣中心击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的嘴唇来回翕动,快速的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这些声音毫无音乐美感,更别提节奏,唯一可取之处只有快而已。   一直脸上都十分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冷漠的洛沧双眼登时睁大!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铜锣响声如一柄音杀之剑,直直地向着洛沧冲撞而来——这倒不算什么。可是洛九江接下来的那一长串口哨,却是周全的护住了铜锣声中袭向诸多学子的音波。   那哨子吹得又忙又急,杂乱极了,偏偏恰到好处地抵消了每一分锣声对同学的攻击。   洛沧刚刚在课上分明没有讲过收音成线的攻击方法。然而洛九江方才敲响的这一声铜锣,大部分的音波都是直冲洛沧,唯有极少数未能被收缚的声音才在空气中溢散。   仅仅是一只小调的时间,他就无师自通的琢磨出了这样的攻击方式?洛沧轮椅一转,抬袖急拂,半丝漏网之鱼也不放过,把那道音杀完完整整地笼进自己袖口的气墙里。   这份机巧,这种心思,这般胆子,这孩子何止天才!   洛九江把锣和木棒放下,对洛沧能接住自己的攻击也不意外:“我方才求知心切,不能稍待片刻,因而就顺便提问了一下先生,先生不怪我吧?”   周围的学生迷茫的看着洛九江和才放下袖子的洛沧,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洛九江猛敲了铜锣,却没有什么大的声响?教授音杀的供奉怎么突然挥起了袖子?   只有几个机灵的反应很快,把发生的事情大致猜了个囫囵。   洛沧抬起眼来,上上下下的把洛九江打量个遍。还不等他张开金口勉为其难的夸上洛九江几句,对面那少年就爽快一笑,露出一口的雪白的牙齿,欠揍道:“我料先生是不怪我的。音杀这课如此简单,学的时候想出个新花样算什么,先生这般人物,肯定一顿饭翻新一个,打个盹就多出五个。没有千百种音杀手段才算稀奇。”   洛沧:“……”   刚刚心中隐隐一闪而过的激赏彻底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被洛九江这么连消带打的一番挤兑,洛沧心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兔崽子……   还好,小兔崽子对上老王八,也是相得益彰。   偏偏洛九江还不罢口,眼见洛沧脸色发黑,仍然继续撩拨。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煞有其事道:“先生真乃我辈楷模,音杀这功课太简单,不足先生本领万分之一。不用别的,只要先生手指缝里透出点敝帚自珍的功力,能够小子吃一辈子的。”   洛沧:“……”   少年人锋利的神情和中年人阴沉的眉目冷然碰撞。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了片刻后,洛沧冷笑一声,自己把那预备好的夸奖连着标点符号都吃回了肚子。他猛地一甩袖子,重重的拍了一下轮椅。那轮椅便不堪重负的嘎吱了一声,掉了个头直接从学堂里走了。   眼见洛沧离开,洛九江收了收脸上的表情,把铜锣收进自己储物袋里。学堂里此时一片静寂,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洛九江动作的声音显得越发响亮。   洛齐犹豫了片刻,蹭到了洛九江身边:“九哥,这……先生这就走了?”这就被直接气走了?   “他能就这么走?”洛九江撇了撇嘴,“我看面相,他那心眼比针鼻子还小,一会儿不找由头罚我才怪。阿齐,一会儿你跟千岭说一声,要是轻罚,你让他给我送个饭。要是重罚……让他辛苦点,帮我把那株药采了,估计能用得上。”   “药?”洛齐愣了一下,意识到是自己不该问的东西。他飞快的点了点头,又迟疑道:“洛哥,要是重罚的话,真不用给老夫人报个信吗?”让你奶奶好能心肝儿肉的的过来救个场?   “不用。”洛九江言简意赅道。看洛齐面上有不解之色,他才解释道,“眼下这是个我扰乱课堂的小事,最多打我一顿就结了。要是请祖母过来,就闹的太大了,事传的也广,对千岭没什么好处。”   这桩倒霉事的根源在寒千岭身上。事情小事化大,洛九江被人背后议论两句也就算了,反正他一向心宽,从来不放在心上。但寒千岭的身世问题和有关“杂种”的传言又免不得被人嚼几天舌头。洛九江不想看到那种情况出现,就是寒千岭再能忍也不行。   洛齐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监学就从大敞的门外走了进来。他隔空点了点洛九江:“不敬师长,扰乱秩序,罚三日静立,忏己思过。”   罚的很轻啊。洛九江讶异地一挑眉毛,跟着监学走出了教室。临走前拍了拍洛齐的肩膀,示意他按照自己刚刚交代好的和寒千岭说一声。   ————————   寒千岭远远就看到了洛九江在烈日下罚站的背影。   学堂里罚站的规矩不少。讲究肃容端立,沉心自省,往往罚站结束还要学生默一篇“问心”来。然而洛九江站得那叫一个吊儿郎当。他这姿势要是让哪个监学见了,能气的冲过来跳着抽他板子。   寒千岭没意识到,自己在看到洛九江的一刻唇角就弯了起来。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花生,碾碎沙色的外壳,指尖托起一颗花生仁来屈指用力,那花生就长了眼睛一般,奔着洛九江的后脑勺打了过去。   眼看那颗花生就要在洛九江脑袋上弹一声脆的,洛九江却突然转过身来,不紧不慢的伸了伸脖子。他深粉的舌尖在空中一卷一勾,眨眼间就让花生落进了自己嘴里。   嚼了两嚼,洛九江对寒千岭笑道:“味道不错,你再喂我一颗。”   寒千岭掌心上确实还有一颗花生。他抬眼看了看洛九江,也是一笑,毫不犹豫就把那花生拍进了自己口里。   “嗯,确实好吃。”   两人眼中俱闪过一点促狭和戏谑。他们四目相对片刻,齐声笑了起来。   “九江。”寒千岭一边向着洛九江的方向走过来,一边问他:“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要是有人把铁莲子做成个花生样,你是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就张嘴吞了?”   “别说铁莲子,平白无故素不相识的,别人就算给我颗真的花生我还能吃不成?”洛九江笑道,“要我吃陌生人的东西,花生哪够?至少要拿栗子才行……唔,说起栗子,我倒真饿了。千岭,有吃的吗?”   “没有。”寒千岭摊了摊手,无甚诚意道:“我身上就一枚花生,刚才已被你我瓜分个干净了。”   “就一枚花生?喂鸟去吧你。”洛九江叹了口气,这下竟然连站都不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伸手在储物袋上一搭,竟然当场拿出了一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烧鸡来扯着两腿撕开:“行吧,我大方,也分你一半。”   寒千岭没伸手接那黄澄澄直流油的半只烧鸡。他无力的看着洛九江,喟叹道:“你那储物袋里都放什么东西……”   储物袋里没有时间流动,确实能存放新鲜食物。但储物袋价格不菲,一般如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几个用得起。就算能如他和洛九江一样得到储物袋,小小的空间也要精打细算地用,哪像洛九江这样,放的都是什么鬼东西……烧鸡?铜锣?   “还要多放什么?”洛九江咬了一口鸡腿,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刀,含着鸡肉吐字不清道,“我有这老伙计,尽够了。” 第5章 洛沧   寒千岭坐了下来,两个人无比熟稔地靠上了背。   洛九江仰了仰头,轻磕了一下寒千岭的后脑勺:“今天上课那王八是个糊涂虫,嘴坏的很。你不要在乎那些事。刚刚课上讲的音杀,我再给你讲一遍?”   “不用。”寒千岭翻覆地看了看手里的半只烧鸡:“他说那些话我只当笑话。倒是你一下站了起来,我拉都没拉住。”顿了一顿,寒千岭声音中出现了一点笑意,“既然那位供奉护食的厉害,你就莫教我音杀了,免得他再跳起来咬你一口,麻烦。”   洛九江哈哈的笑了一声。两个人漫无主题的说了一会儿话,寒千岭突然转过了身来:“九江,我想起一件事——你这里不是有烧鸡吗?怎么刚才又让人告诉我给你带饭?”   “我站得无聊,吃不吃饭倒无关紧要了,就是找你过来说说话打发时间。”洛九江摆了摆手,骤然反应了过来:“等等,洛齐和你说了要你带吃的来?你听了他的传话就只拿了一枚花生来糊弄我?”   两人四目相对,寒千岭镇定地回视。片刻后,洛九江气不打一处来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一般道:“滚滚滚,别留下气我。”   寒千岭大笑起来。他双眼明亮而澄澈,面部的线条十分细腻,俊俏的都近乎秀美了。   他很少如洛九江那样畅畅快快地大笑,如今笑上了一场,竟然也不同往日那般收敛表情,反而伸手勾住了洛九江的脖子,低声道:“九江,我就不和你道谢了。”   洛九江一个炼气七层的修士,当然不至于连饿一顿都扛不住。他只是要找个让寒千岭过来的借口,好看看对方的精神怎么样,有没有把课上的那句混账话往心里去。   他是关心自己,寒千岭心中明镜一般。   意图被点破,洛九江只笑了一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滚快滚。你今天的剑法练了吗?没练也敢在我这里耽误时间?”   寒千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那个扁扁的药匣放在洛九江手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离开。   药匣隐约散发出特有的灵气,洛九江还不等握在手里就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从洛九江被罚站开始到寒千岭过来为止,时间还不到一刻。寒千岭当然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采下这株药草,所以这灵草自然是他在听到洛齐的传话之前摘的。   两人心思又一次不谋而合,洛九江眉毛一扬,吹了个得意的唿哨。   寒千岭的背影渐渐远去,洛九江伸了个懒腰,索性直接躺在了地上。   按道理说,他连挨罚的一半时间都没站完。奈何洛九江觉得自己做的很没有错。他回顾刚刚课堂上发生的事情,认为自己并无什么需要反思之处,更不要说恭恭敬敬地受罚了。   在很多方面,洛九江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不过同样的,在“规矩”这件事上,洛九江相当的富有弹性和张力。   他刚刚把头侧偏过去,眉毛就随之皱了起来。下一刻,洛九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道:“先生怎么来了?”   他余光扫到的树影分明不对,倒好像在树干上长出了一个轮椅似的,不是洛沧还能是谁。洛九江心中诧异,心想他来做什么?难道是发现刚刚在课堂上教多了亏本了,再过来跟自己要点什么找补回去?   不远处的大树后传来一声轮椅的吱呀,洛沧面沉如水地转动着轮椅从树后现身,抬起眼来不冷不热地扫了洛九江一眼。   洛九江已经做好了对方质问他怎么不老实罚站,旁侧敲击地给他穿小鞋等各种心理准备。岂料洛沧一张口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你是练刀的?”   “是。”洛九江有点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好。”洛沧毫无解释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抬起那只苍白枯瘦的手来,打了个响指。   响指发出一声脆响,而这脆响一出,便有音杀催动,有如一柄长枪一般,直刺洛九江眉心。这道音杀和洛九江方才在课堂上打出的半吊子又截然不同,真真正正没有半分余力浪费在别的地方。   对面攻击来势又快又狠,洛九江不假思索,在那道音杀破空而来的瞬间就头朝下脚朝上地翻了个筋斗,就地一滚躲过了攻击范围。   洛九江刚刚单手撑地弹起,还不等站稳,洛沧就合着他的轮椅一起,凭空出现在了洛九江面前。他右手双指并起,凌厉地直劈洛九江,其攻击之猛烈甚至带起了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这一招来的太仓促,没给洛九江任何思考的时间。洛九江当即反手拔出腰间墨色长刀,向着洛沧的手指招架过去。   漆黑的刀刃同苍白的手指交击,发出某种金铁相撞般的声响。洛沧的手指毫发无损,而洛九江却隐隐感到手臂发麻。正当他全力留神戒备的时候,洛沧却收了手,轻描淡写道:“很好。”   对于洛沧这种莫名其妙出手收手的情况,洛九江只感觉有病,并没觉得有哪里好。只是对面的洛沧似乎还没有发够癔症,并不轻易罢休,又道:“对我落刀毫不犹豫,你确实很敢。”   即使与此有点不合时宜,洛九江依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天知道洛沧发的什么疯,哪来的自信以为自己不会挨砍。   按理来说,洛沧好歹是个客卿。而且据洛九江所知,对方实际地位甚至不低于几位长老。就算洛九江是族长之子,对他动手也算以幼犯长,总归是个麻烦。记着对方身份的正常人都会下意识犹豫片刻,就那一愣的时候,保不齐就被对方一指头戳进了脑门里。   奈何洛九江骨子里天生就有种对规则的蔑视。正如他刚刚根本没想过要好好罚站一般,迎上洛沧手指的那一刀他挥出的亦没有半分迟疑。   洛九江并没开口说什么辱骂的话,但那种隐隐的挑衅和少年人的傲气,都藏在他那抹冷笑中了。   洛沧眉目不动,只作不见。洛九江心中十分防备,因此刀还没有回撤。洛沧手臂一晃,双指一分,就把那片漆黑的刀身夹在了自己的食指与中指间。   他用的劲道十足。纵然洛九江用尽全身力气回撤刀柄,那刀刃依然纹丝不动。   再三压制了洛九江的反抗后,洛沧才把视线转回洛九江脸上。如果目光也有温度,洛沧的注视必然带着一种让人让人毛骨悚然的寒凉。   “这是一把不曾受过挫折的刀,你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玉。”   还不等洛九江对这个评价做出什么反应,洛沧就说出了另一句让洛九江以为自己见鬼的话。   “你想学我的音杀吗?除此之外,我还有知晓不少术法,若你想学,我尽可教你。”   洛沧说出这句话时所用的语调,若用普通人的定义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了。   “没兴趣。”对方“温柔”的声音恶心的洛九江一哆嗦。他一口断然拒绝道,“你若教人的兴致大发,很可以上街把你的功法称斤卖了,何必过来找我。”   “你不愿意。”洛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是了,因为你那朋友的事情,你对我很有成见。”他凝神想了想,就想出了个好法子,“有了,你既然不肯和我学,我便打到你愿意为止吧。”   洛九江:“……”狗屁的倒灶主意!   ————————   一刻钟后,洛九江筋疲力竭的半跪于地。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浸透重衫,手掌湿漉漉的,握着刀柄都要打滑。而他稍稍一挪动,身下的泥土分明就出现了一片被汗珠打湿的深色印子。   在刚刚这短暂的时间里,洛沧如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几乎耗尽了洛九江所有的精力。而最让洛九江惊愕的是,对方的每一次攻击几乎都对准了自己身上的一处破绽。   若不是这场交手,洛九江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刀法竟然和个筛子一般,处处都是窟窿。   见洛九江委顿于地调整呼吸,洛沧并没有再次出手。他刚刚说的话语虽然充满威胁之意,但实际上他所行所作却更接近指教,而非殴打。   当然,这场指教手法实在过于粗暴。它让洛九江一次次感受到什么是无望的反抗,也让他自己深刻的明白,他的刀法简直就同纸糊的一般,又弱又差,几乎像是小孩子毫无章法地挥舞竹棒。   在整个过程中,洛沧一个字都没有说,却用实际行动把洛九江贬损得一无是处了。   若是心思细腻敏感一些,洛九江从此一蹶不振也有可能。   洛沧给了洛九江一炷香的时间整顿休息。在一炷香后,他冷淡地问道:“你改变了想法吗?”   以刀拄地的身影没有半点移动,更不曾发出一个音节的回应。只有被汗水浸湿的脊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显示出一种固守的沉默。   这孩子的天资洛沧已经验证过,想来从小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自己这番指教,也许真的对他打击太大了……洛沧在心中静静地估量着。   下一刻,洛九江抬起头来,俊朗的面容上沾着一层细密的薄汗。他没有回答洛沧的问题,反而冲着洛沧露齿一笑,笑容开朗阳光,分毫不见挫败自卑之意。   “我想通了。并不是我的刀法有那么多破绽,只是对于你来说,我还太慢了。”   洛九江把这次较量与自己以往的打斗比较,很快就发现了事情的关键。并不是他太差,只是他太慢。因为太慢,所以任何一个动作的连接都是可以被对付抓住的破绽。   听了对方的回答,洛沧微微一愣,刚刚抬起一半的手也缓缓放下。   他方才确实是有意为之,想要打击洛九江一番,也想让他看清两人之间的差别,磨磨对方的性子。只是他没料到,这个没尝过失败滋味的少年,在面对他的第一次失败,甚至可以称为惨败的第一时间里,竟然没有被负面情绪所淹没,甚至还有余力去动脑子。   从课上的那道音杀来看,洛九江的天资已经足够优秀,而这份聪颖再配上如此心性,实在是难得的良才美质。   若只是良才美质就罢了,可这样的天分和如此肖似故人的性情……   洛沧眼睫一垂,心中的想法又变了一变。他抬了抬手,招起一道气流托洛九江起身:“去把你那朋友叫来吧。”   对上洛九江戒备的眼神,洛沧淡然道:“你不就是因为他才和我顶气?你把他带来,我同他道个歉,从此你便愿同我学了吧。” 第6章 拜师   洛沧要是会对寒千岭道歉,这大概就是洛九江十四年来的人生里遇到的第一等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此人无论是惯常的冷漠态度,还是眼中挥之不去的几份阴霾,都无一不在表达着他古怪而高傲的性情。比起他是要给寒千岭赔不是,说他要伸伸手拍死寒千岭还更让洛九江相信些。   故而洛九江嘴上应着,实际上打算一转头去找千岭时就把这事忘了,管他洛沧爱谁谁。未料洛沧竟早预料到了洛九江的做法,不等他抬起脚就说了句话。   “像我这样行动不便的瘸子,不但走起来慢,耐性也不是很好。一刻钟内,我若见不到你那朋友,必然要找过去发火。”   洛九江猛然转头看他,洛沧面上依然无悲无喜,只有眼珠动了动,慢条斯理道:“一弹指。”   这是已经开始计数了。   洛九江拔腿就走。要不是他和洛沧沾点亲故,大概三五眨眼的功夫能在肚子里把此人祖宗问候个遍。   他一个人时当然不介意和洛沧顶牛唱反调,不过寒千岭毕竟和他不同。对方无父无母也没什么宗族撑腰,如果真的和洛沧对上,便是不被捏圆搓扁,总要受些不必要的闲气。   于是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寒千岭就已站在了洛沧面前。   洛九江竟然没粘在他身边,这倒是让洛沧意外了一下。他稍稍感知了一番,下一秒,他被气的乐了出来。   “你那朋友,未免太多才多艺了些。”   洛沧背后十多丈外的大树上,趴在树杈上拉满了一张弹弓正对着他后脑勺的人,不是洛九江,还能是哪个?   口中和寒千岭说着话,洛沧心中估量了一下洛九江的站位。他们三人大致形成一条直线。若是他这边对寒千岭做了什么,洛九江把手中拉满的弹弓一松,牵着树藤一荡,便进可攻退可守。   要是洛沧的攻击速度稍稍差上一筹,只要两三弹指,洛九江就能挪到寒千岭身边,和对方一同跑路。这期间每一次落脚地都有一棵大树遮掩,既便于防御,又能顺便取材,倒也真是绝了。   至于他眼前这个也有其“绝妙”之处。自己同伙的打算被一口点破,一般人至少都该尴尬难堪一下,寒千岭却只是淡然而立,神色十分大方,仿佛洛九江所做的是再正直不过的打算。   洛沧先不管面前的寒千岭如何作想,只是问道:“他平日都看什么书?兵法也看?”   都做好了对方借此发难的准备,没想到洛沧竟然不按套路出牌。寒千岭眉心一聚,还是如实答道:“九江什么书都看一些,兵法我也见他翻过。”   “嗯。”洛沧沉吟了片刻,又问了几个关于洛九江平时习惯的问题。   眼见对方迟迟说不到正题上,寒千岭心中猜测他是面子上过不去。洛沧毕竟是洛家客卿,寒千岭也不想和他僵持纠缠,索性自己先大大方方的退了一步,给洛沧让出了一个台阶来。   “今日学堂上,是小子无状了,望先生莫怪。”寒千岭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洛沧一串问题还没有问完,就见寒千岭主动如此作为,不由道:“你倒乖觉。”顿了一顿,他果然没有道歉,却也不曾就此离开。   寒千岭眼见着洛沧倾身过来,冰冷的手指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即使隔着数层衣衫,也没能阻绝对方指上透来的幽森寒意。   “你这样聪明,又是九江的朋友,我便附赠一句。”洛沧的吐息竟然也是冰冷的,似乎没有一点活人的热度,“我这个人虽然脾气古怪,但还不至于刻意同小辈过不去,更不要说费心费力地讲假话。”   洛沧自寒千岭肩上抽走了手,冷源离开,寒千岭却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因为对方话里的意思是……   “他姓异种。这句实话可不是我说来侮辱你的。”   洛沧最后看了寒千岭一眼,把手搭回了轮椅上,操纵着轮椅转弯离开。   他眼角余光在紧贴在枝干上的洛九江身上淡淡一扫,故意扬声道:“明日午时,让洛九江去悲雪园找我。他若敢迟一弹指,我便拿他做我院里的弹弓靶子。”   伴随着有规律的轮椅“嘎吱”声,洛沧的背影渐渐远去。寒千岭仍看着对方的身影若有所思,洛九江却是一拽身边树藤,连续荡了几个漂亮的弧线,三两下就起落到寒千岭身旁。   “还是被他发现了。”洛九江懊恼道:“下次我该再躲远些的。千岭,他没有难为你吧?真对你道歉了不成?”   “道歉了。”寒千岭含糊道,他表情里带着一分沉思的神色,但依然认真回答了洛九江的问题, “他没有难为我,和我问了问你的情况。问你平时看什么书,几时练刀,往常都会做些什么,爱吃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个问题重复下来,两人眼神相交,彼此都感觉有点不对。   “问的这么亲密,他是想干什么?”洛九江作势打了个寒噤:“不对劲。一会儿我真该悄悄去我家祠堂一趟。千岭,你……”   寒千岭对他何等了解,一听洛九江的话头就反应过来对方的盘算:“我当然给你望风。只是你又要去翻族谱?”   “他看我那眼神也不大对。”洛九江郑重的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不太清楚,他看我的表情简直像是在上坟。我直觉地想查查族谱。”停了一停,洛九江玩笑道:“万一他有个亡妻长得跟我怪像的,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寒千岭:“……”   他的目光在洛九江那英俊潇洒的脸上转了一圈,停留在对方的剑眉朗目之上,真心实意道:“要是他妻子长得跟你相像,那她的人生也未免太不幸了些……”   ——————————   洛九江走进悲雪园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天飘扬的白色。   如今正是盛夏,空中飞舞的白片自然不会是落雪。实际上,那是被大风吹撒一地的纸钱。   在那一瞬间,饶是以洛九江的脾气秉性,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昨天还真的偷偷摸摸地潜入祠堂翻了一遍族谱。洛沧和家族主脉的血缘关系已经十分疏远,故而关于他的记录并不十分详尽。但有一条是毋容置疑的:他有一个早先去世的弟弟,名为洛江。   这大概就是洛沧用那种“上坟一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原因了吧。   出于这种心情,洛九江想到洛沧的时候印象都更柔缓了一些。他平时不拘小节,为人却相当坚守底线。若非必要,他绝不做故意踩人痛脚的事情。   像是昨日寒千岭被当众逐出,洛九江虽然与洛沧作对,明言讽刺他敝帚自珍,心里也王八鳖的骂了个遍。但从头到尾,他没有半点想法要针对洛沧瘸腿的生理缺陷。   哪怕眼下一进大门,就被纸钱和香烛味糊了一脸,洛九江也只是安然地打量过去,把神情淡淡,正坐在轮椅上躬身向火堆中添着纸钱的洛沧看了个清楚。   把手中的最后一沓纸钱都丢进火里,洛沧拨了拨火堆,这才转过身来,对着眉心微皱的洛九江慢条斯理道:“怎么,觉得不吉利?冲到你了?”   “没有。”洛九江犹豫了一下实话道:“就是觉得毕竟是正午时分,不大适合烧纸。”   在一般的传言里,鬼魂不都是怕阳光的?大中午的烧纸是想让对方收到,还是就不想对方收到?   洛九江猜测洛沧是在给他弟弟烧纸……要是这样,这纸烧的未免闹心了些。   洛沧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转动轮椅让开了一个位置:“昨天我已答应尽我所能教你。我对拜师礼倒不看重,你要有心,也不用下跪敬茶,只替我为黄泉之下烧些纸吧。”   洛九江原本也未想过对洛沧正经八百的拜师,如今洛沧这话正和他意。他十分痛快地走到火堆前,眼见旁边放着一壶酒,也顺手抄来在地上洒了一半。   “鬼兄,你我往日互不相知,但今天一见,算是认识了。我且给你烧些纸钱,敬你一点薄酒。你在地下要是闲得无聊,只管来找我聊天,也不用拘泥什么时候,中午也好,半夜也行。我这人好奇心重的很,很想听听九泉之下的事。”   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洛九江对着壶嘴灌了一口:“我叫洛九江,鬼兄可记好了。”   他就这样唱独角戏一般的一边闲聊着,一边把剩余的纸钱烧了个干净。这期间洛沧的目光一直粘在他的身上。直到他最后对那火堆躬了躬身站起来,洛沧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你倒真不害怕。”   洛九江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可怕吧,他生前毕竟是人。”   听了这回答,洛沧平白冷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他扫了一眼洛九江晕红的脸颊,问道:“这酒是上好的杏花酿,酒性烈的很。你往日喝过酒吗?”   “沾过一点。”洛九江晃了晃头。方才没觉得什么,如今酒劲上来,倒真是有些晕眩。洛九江微感站立不稳,索性直接席地坐下了。   “既然已经醉了,那就不妨再喝点。”洛沧从墙角又提了几个酒坛过来,推给洛九江一个,“酒是个好东西,陪我喝一些吧。”   若在往常,洛沧大概不至于做出这种拉着一个少年共饮的事情。但今天不同,今天是那个人的祭日。   纵然对方已经离开许久,他每每想起,还是痛彻肺腑。   “酒是个好东西。”洛沧屈指弹了弹酒坛,“能解忧,能忘愁。能借着它说出许多不痛快,也能在喝醉的时候,不理睬很多伤心的事。”   洛九江抱着酒坛饮了一口,却没对洛沧的这番见解做出什么反应。   “怎么,你认为我说的哪里不对?”   方才那壶酒已经够烈,眼下这坛酒竟然更浓。洛九江一时被辣的嗓子生疼,缓了一缓才说出话来:“不是不对。我只是觉得纵能一时逃避了伤心事,也总不能逃避一世。”   洛沧笑了一下:“你这个年纪,哪知道伤心事是什么样子呢。我该这么和你说:酒能让你很高兴,好像有无数个十几岁的时光等着你随便使用。喝酒之后,就连普通的日子都成了美好的光阴——就算你没有过什么难受的时候,总该有些心情一般的时刻。这时就要看酒的用处了。”   “那倒也不必用酒。”洛九江笑道。洛沧侧目过去,只见对方面上已经流露出了一点醉态。   “怎么说?”此时此刻,洛沧竟有些好奇这少年的醉话。   洛九江仰头望天。看着那一片清爽而漫无边际的蔚蓝,只觉得心头天边都是一样广阔,胸中更存有说不出的旷达。   “何须永展欢颜?我心自拥旷旷然。结三千里浩然正气,享十万载正道孤单。人生在世,当撒大把快哉!” 第7章 初见   听了这话后,洛沧手中的酒坛刚刚捧起一半,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洛九江面带醉态,半坐半卧的伏在地上。神情里满是少年初出茅庐的风发意气。   “你的刀法里只有锐意而无杀意,今日我叫你来,本是想带你去杀人的。”洛沧看着洛九江,表情竟然有一丝怔忪,“但眼下……我改主意了。   “像你这样的良才美质,只该凭自己领悟,让世态雕琢。”洛沧似有所感道,“谁若是只为一己之念,要给你涂抹上什么颜色,那真是第一等焚琴煮鹤的扫兴事。”   他在这里几番纠结念想,甚至还起了几度青年般的斯文感叹。而一旁的洛九江早就醉意上来,推开酒坛枕着自己臂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毫无纷乱杂念的闷头睡去了。   倒也真够自在。   最后看了看熟睡时脸上一派轻松的洛九江一眼,洛沧重新提起了地上的酒坛,脸上竟然难得地露出了几分不带讽刺含义的笑意:“且饮此杯……敬璞玉。”   ————————   寒千岭静坐在洛九江院中的那棵深雪花树下,眉头紧紧皱起。   他腕间那串佛珠早被解下握在手里,一颗一颗地数了十余遍。就连专门种下用来给他凝心安神的深雪花他都生嚼了两朵。   然而这些往日里很好用的平心静气的手段全都失去了效果。   寒千岭心里很明白自己如今的焦躁不安是为了什么。   洛沧既能一口点明自己的最大秘密,其身份必不简单。若不是确认他对洛九江毫无恶意,他今日根本不会任洛九江前去赴约。   然而眼睁睁的看着洛九江走到那个他毫无把握对付的男人身边,就像是把最爱重的珍宝放到狼嘴里。让人心中一阵阵的泛起烦躁和愤怒。   不只是那种不能收瑰宝于怀的自责无力,更有看到美玉落在淖泥、白羽积满尘埃、织锦被践踏在脚底的可惜——野狼怎么会知道珠玉的宝贵?旁人又哪里能一眼识得洛九江的珍奇?   寒千岭一把握住手中的佛珠,再睁开眼时瞳孔里竟然隐隐闪烁着一抹幽深的暗蓝。一朵成人手掌般大小的深雪花当空飘下,被寒千岭甩头咬在齿间,三两下吞到肚子里。   清甜而泛着异香的花瓣一咽下喉咙,便有一道清明之气自丹田而起直冲天灵。配合着先前咽下的那两朵深雪花的药性,寒千岭深吸一口气,趁此机会回忆一些能让他冷静下来的往事。   有关洛九江的往事。   他幼时七情有六情蒙昧,唯有恶念无比清晰。那些被世人当成景致玩赏的花鸟草木,在他眼中却每一寸都浸着鲜血。   若不是眼前有一个纯以怨恨主导灵台的发疯陈氏做鉴,他不想复陈氏旧辙,故而拼命用理智克制心中无端而生的愤恚,寒千岭只怕早入了邪魔外道。   他那时用来压抑情绪的方法不少,往往心底交杂的恶意一汹涌上来,寒千岭就放空所有思绪,找些重复而机械的事情来做。   劈柴、挑水、扯草、烧火……他连小女孩儿的花结都会打,岛上女工手里最繁复的龙凤呈祥结他看一遍就会,从头到尾不加停顿地打好只要一炷香的时间。   但每件事也只能起到一时的效果。天长日久,事情做熟,脑中难免杂念浮动。一到这时,寒千岭就必须要更换方法。   他第一次见洛九江的时候,正值他换了种新法子:数算盘珠。   恶念的骤然增强并不挑时候,寒千岭数次遇到过在路上便需要盘膝坐下,解下算盘一粒粒拨动的紧急时刻。常有人从此经过,三五成群的对坐在路边拨弄算盘的他指指点点,议论他的身世和陈氏的精神状况,笑他们一家是疯子娘生出了个大傻儿子。   洛九江就是在这时走到他身边的。   见寒千岭在心无旁骛地拨珠,洛九江并不打扰,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他足足等了一时三刻,直到寒千岭心绪稳定把手中算盘收起,洛九江才开口道:“这个算盘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寒千岭冷淡地摇了摇头。   洛九江就笑了:“那我知道了,明天我来找你。”   当夜正值十五月圆,天地间灵气较平时更浓一些。寒千岭照例避开屋中恶语相加的陈氏,攀到一棵龙涎树上打坐。他修炼时无意间向洛氏族地投去一眼,隐约看到对方族里有间屋子隔窗映着个剪影,屋中灯火直到丑时犹然未歇。   第二天洛九江果然依言来找寒千岭,他递给寒千岭一串佛珠,每颗佛珠都散发着新打磨木料特有的木质香味。   恍然之间,寒千岭想到昨夜洛氏族地里一直亮到天明的那盏灯。   他试探道:“你磨了一夜?”   洛九江笑道:“没办法,毕竟手生。”   “为什么送我这个?”寒千岭抬眼问他。   “你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才拨那算盘珠的吗?用佛珠代替算盘不会被人在背后聒噪的那么厉害。”   洛九江把珠子挂到寒千岭腕上,那珠子先前一直放在洛九江怀里,被他胸口暖出一个十分宜人的温度。   寒千岭捻起珠串来,这一百零八颗圆润的木珠便在他眼前微微摇晃。他稍稍有些诧异:“你知道我心情不好?”   “昭然若揭啊!”洛九江毫不掩饰地弯起了眼睛,“在你身边,风都不会笑了。”   当寒千岭的情绪沉郁到一定程度时,确实会让身边的风都停止流动。而他心底涌动的恶意总是那样鲜明,于是身边的风也就一直沉沉的死寂着。   然而这样细微的小事,他从没想过会让别人察觉。   而且风在笑……这是怎样一个比方?   当天傍晚寒千岭和洛九江一起爬到岛上最高的一棵针柳木上。他们并排坐在一处结实的横枝上,寒千岭专心致志地听着洛九江吹起的呜呜叶笛。   夕阳下的晚风从二人身边掠过,突如其来的,在身边男孩笨拙的叶笛声里,寒千岭听到了风的笑声。   在那个瞬间,一直顿塞的情感如梦初醒,像是在黑暗里行走的盲人突然见到了颜色,也如同没滋没味的白水终于品出了甜意,平生第一次,寒千岭拨开了心前的重重迷雾,一直盘踞着高地的恶意如潮水般缓缓退却,而他自己则直观而纯粹感受到了何谓喜悦,何谓开怀。   在那个时刻,寒千岭身边那个冲着夕阳呸出难吃叶子的男孩子,脸上正蒙着一层夕阳投映出的金色光芒。   ————————   洛九江是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暴雨浇醒的。   他睡去的时候就地一躺没有留意,如今一下子坐起身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刚刚躺的头低脚高,脑袋枕在了一个坑洼里——他就说怎么梦里都是哗啦啦的水声,敢情是雨水一直在向他耳朵里倒灌呢!   抹了一把满面都是的雨水,洛九江四处打量了一遍,确认洛沧是真不在院子里,而他周身的火堆酒坛尽被打扫收拾了。   洛九江:“……”院子都重新整理好了,却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此处幕天席地,直到被雨浇醒。自己新认的这位先生不止口吻欠揍,本身也实在很会做人。   正当他跳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泥泞的时候,不远处的屋门突然开了。熟悉的吱嘎轮椅声又出现在了小院里。即使如今暴雨瓢泼,漫天都是哗啦啦的水声,那轮椅声依然不紧不慢地清晰传入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扭头一看,洛沧撑着一把黑色的结实大伞,正坐在房檐下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   不等洛九江钻进洛沧撑起的那把大伞下,洛沧就信手弹了一颗石子打在洛九江胸口,把他击得倒退了一步:“出去。”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了?洛九江莫名其妙地一耸肩,转身向着院门的方向走去。只是还没走两三步,洛沧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没有让你出院子。站到雨中去,拔你的刀。”   洛九江本身是不大爱生气的。他性格诙谐幽默,和谁都能好好相处,在大多数时候甚至有种非常大气的宽宏。   看在洛沧族谱上那个逝去弟弟,以及他自己本身双腿残疾的份上,洛九江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对他已有了某种面对自己家老太君一般的“好好好,你说什么都行,哄你开心就好”的宽纵态度。   所以如今被冷雨当头浇醒,连伞也不给遮一下,还被一石子逼回了雨里,洛九江也只是笑了一下,照着洛沧的意思拔出刀来。   “舞刀吧。”洛沧闭上了眼睛,仿佛养神般抛下这样一句话:“你没有伞,只有一把刀,想要不挨浇,就好好练你的刀。”   “不……”   洛沧猛然睁开眼睛:“为什么说不?你有什么不满?”   他的神色一直都十分疏离冷淡,现在突然咄咄逼人起来,竟然有种说不出的、仿佛绝世神兵出鞘时冷风扑面而来般的锐利。   “我没有什么不满。”洛九江被洛沧的这番变化弄的愣了一下,“我是想说,我是有伞的,我储物袋里放了一把。除此之外,为何我没有伞就要练刀?”   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逻辑关系吗?若是没有伞,第一时间跑到屋檐下避雨才是正常的思路吧。   洛沧又笑了。他在面对洛九江时时常有这种笑容,洛九江无法准确的辨析出其中含义,但他能够体察到,那笑容里带着一点包容,更带着一点自嘲。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分温暖的味道。   “不要管伞,练刀吧。”洛沧轻声道:“是我忘了,你才十四岁,又一直在岛上长大,没听过外面那些方法。你要舞起你的刀来,等你的刀足够快,就不会被雨水打湿了。” 第8章 速度   洛沧也不止动了动嘴皮子。他一边讲话,一边随手从轮椅的一旁抽出了一根极细极长的铁刺来,单手操纵着轮椅滑入雨幕中,给洛九江好好做了一番示范。   洛九江眼看着洛沧用那根细如竹签般的长刺舞出了一片银幕。从他挥出第一招起,洛沧的身体和铁刺便化作一片让人看不清楚的残影。洛九江心中十分惊愕,特意向着洛沧走近了一步,确认对方是真的没动用一点灵气。   等洛沧退回屋檐下,重新撑起那把黑色大伞时,他从头到脚都干干爽爽,连指甲尖都没湿上半分。   洛九江这下子可真算是心悦诚服,心中对洛沧那点未曾出口,但隐约的“除了音杀他还能教我些什么”的怀疑尽数不见。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洛九江二话不说拔出腰间佩刀,顶着漫天的暴雨晃了一招。   刀锋凌厉,但无法斩断急流的雨幕;刀气肃杀,却没能威慑无言的天地。   洛沧看着洛九江在暴雨中挥刀不断,脸上慢慢聚起了一点笑意。   这孩子的天资悟性都可堪他平生所见的翘楚。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在同龄之间,洛九江几乎不能找到对手。长此以往,难免会让他生出一种自大的骄狂之气来。   比起带他见识真正的生死,以此打消他那还在萌芽中的自傲外,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方法。   在洛九江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洛沧已经替他想了很远。此时此刻,洛沧为洛九江找了个一个毕生的对手,这个对手叫自然。   刀是洛九江早练熟的。但想达到洛沧那种滴水不进的地步,还要多费工夫。洛九江一开始就提到了最大速度,以快打快来对付雨幕。洛沧冷眼看着他的招数:“不出一刻,你就要慢下来。”   他说的很对。这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速度并没能遮挡住所有雨滴,却先一步让洛九江维持不住。而等速度放缓,洛九江就更不能凭借刀影遮蔽自己了。   再持续下去已经没有多少意义。洛九江索性收了刀,站在暴雨中独自细思。   他慢吗?的确是慢的,如果不慢,不会在之前被洛沧于一套刀法中挑出那么多破绽,也不会连雨幕都挡不住。   但是单纯的挥刀,真的可以达到那种泼水不进的速度?   洛九江仰起头来,暴雨没长眼睛,也毫无同情,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一视同仁的砸在他的脸上,打的人皮肤生疼。   这些水滴真的又快又准。洛九江想:为什么它们就这样快?   因为积蓄。   它们刚刚从天空上降落的时候,当然也没有现在这么快。只是千丈的高空给了它们积蓄的力量和场地,它们越来越快,直到如今把天地间织满了一张水做的幕布。   如果没有积贮,一开始的速度再快也难以持久。但如果他每挥出一刀都存给自己一份催动向前的力量,结果就未必是刚刚那样了。   至于如何存贮这份动力……洛九江笑了笑,把眼睛投向了院内的石板。   方才洛沧的动作太快,快地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视觉里只留下了一片模糊的残影,想要照葫芦画瓢是痴心妄想。但他一套招数走下来,恰好是一个完美的圆。而他身法的合辙停顿,都由轮椅在青石板上压出了一道入地三分的深深印痕。   再没有比这更鲜明的提示了。   洛九江重新挥出了一刀。这一刀和刚刚比起来并不快,可洛沧一见他的架势,眼中便露出半丝笑意。   一刀接着一刀,洛九江手中的刀锋越来越快。与此同时,顺着他挥刀的圆弧轨迹,踩着脚下特定的步法,他每一刀中所积蕴的惯性就如同握着他的手腕一般,带着他更快的向前走。   就是这样。洛九江想:他稍稍抓住那种“快”了。   洛九江不断追随着那吊着他的,有关“速度”的灵感,一直到他力竭为止。   这次练刀最后以洛九江手臂如灌铅般难以抬起作为结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和他的汗珠混在一起,把洛九江显得的像个刚从湖中爬出的水鬼。他一头墨发都吸饱了水,紧贴着洛九江的脸颊头皮,让他看起来无比狼狈。   虽然形貌如此尴尬,但洛九江心中却雀跃不已。他能感觉到,如今自己的实力,至少在“速度”这方面上,已与之前已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回忆起自己之前的刀法,洛九江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慢!太慢!”。   见洛九江以刀拄地,连眼神都有了几分涣散,洛沧才向洛九江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伞下来。   等洛九江勉强挪动身体走了过来,洛沧丢了个水囊在他怀里:“喝吧,别病了。”   “什么东西?灵丹妙药,玉液琼浆?”洛九江强撑着精神玩笑了一句,用因疲累而肌肉抖的厉害的手臂慢慢把刀送回刀鞘,再用湿漉漉直打滑的手指费力的拧开了盖子。   他刚刚仰头灌了一口,那冰冷的液体就呛的洛九江一个咳嗽:“咳咳,先生,我上顿酒还没醒呢,您这又给我喝酒?”   “你既然在我这里修习,早晚都要习惯的。”洛沧老神在在的抛下了这样一句,“这是好酒。足够香醇,又活血暖身。你之前若是偷懒,不被这暴雨结结实实的浇透,我是不会拿来给你喝的。”   洛九江倒不太介意水囊里是酒是水,左右喝都喝了。何况洛沧说的也是实话,那一口白酒如同一团火一样冲入洛九江的脏腑,慢慢将暖流输送至他的四肢百骸。   他咕咚咕咚把水袋中的液体灌进去一半,一边活动着在暴雨中被冻的冰冷的手脚,一边看着慢慢晴朗起来的天色,和洛沧搭着话。   “真的很巧啊,先生,我练这场刀正好赶上暴雨的前后,等我刀停了,雨也停了。”   “一点都不巧。”洛沧冷哼了一声,“这雨是我招来的。”   洛九江:“……”   他不可思议地张大眼睛看着洛沧,洛沧却没有回望,只是慢条斯理地收起了伞,把它轻轻的倚在了窗台下:“你若想学,这个日后也可以教你。”   洛沧转动轮椅,丢下一句嘱咐:“我昨天和你父亲打过了招呼,以后每日辰时来我这里报道。你若晚上一时半刻,我就吊你在后院的那棵歪脖子树上做靶子。好了,你回去吧。”   得知以后的日程就被对方单方面的决定的消息,洛九江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虽然年少轻狂,却也不是不知好歹,虽然洛沧脾气古怪,但能跟在洛沧身边学习,明显是他赚大了。   经过刚刚那套新授的步法,洛九江对洛沧也算前嫌尽去。他郑重地向对方礼了一礼,这才走出了悲雪园。   而直到他走出悲雪园后才发现,刚刚那场暴雨轰轰烈烈,气势凛然,然而范围极小,竟然只在悲雪园中才有下雨的痕迹。   此时的洛九江只是对此稍稍感叹,而直到日后,他开始学习这门法诀时,才真正明白,能够做到这点意味着多么精准的控制力。   ————————   洛九江回到院子里时恰好一朵凋落的深雪花迎面飘来,他懒洋洋地抬手夹住,将那纯白花朵凑在鼻端轻轻一嗅。   一股清甜的芬芳被他吸入肺腑,竟然勾的他腹中咕噜一声:方才练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体力,洛沧又连块点心也没给他吃,只拿烈酒把他灌了个半饱,一路走来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深雪花还继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洛九江随意将其别在襟上,纵使口中生津也不敢瞎吃——没有经过药水浸泡的深雪花有极强的清心之效,一朵六欲尽去,二朵无思无虑,三朵基本就能坐地成仙,万物于其眼中尽如刍狗。要不是这效果一般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消褪,洛九江也没那么容易能弄到深雪树苗。   反正这么多年来,洛九江所见到听过的,敢空口生嚼深雪花的英雄也只有寒千岭一个。   当初他费尽一番辛苦才搞到了深雪树苗又养开了花,兴冲冲地拉寒千岭来看。那时两人都很不知天高地厚。寒千岭吃糖一样的连瓣带蕊啃了七朵,才长出口气:“原来普通人的感受是这般轻松。”   洛九江一时大意,见寒千岭没事便也摘一朵吞了。深雪花香甜如蜜,确实美味。然而一口咽下后色香声味触法皆为幻影的滋味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洛九江事后想起那时的感觉,十分怀疑要是有人在那时拿刀把他给阉了,自己也只会不以为意。   深雪树的花枝在微风中摇曳,而树下的舞剑之人却是比其更胜一筹的景致。洛九江静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剑挥的太低了些吧。”   寒千岭还剑入鞘,一转头看到洛九江,眼中便缓缓晕开了一抹淡笑。他走到洛九江身边,听着对方疑惑道:“‘栖鹤落蝶’、‘月照长空’、‘静影沉璧’的位置全往下挪了不说,那招‘风月闲情’本该是晃眼刺颈的招数,你撩那一下倒像是抹人胸口?你竟还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剩下一半的话洛九江含住没说:这样一套连基本位置都没找准的剑法,寒千岭何以用的戾气满满?   “你这一去收获如何?”寒千岭心知洛九江还没向别的关节上想,也不欲让他多想,干脆将话题一转,对洛九江的问题笑而不答。   对方的注意果然被他转开。洛九江当空画了个满圆,“他教了我一门能让我速度提高一倍不止的步法,走出来的效果圆溜溜的,好玩的紧。”   “回风八卦步?”寒千岭眉心一聚,脱口而出,“算他识货。”   “什么?”洛九江一时没听清寒千岭的后半句话,“你说什么过?”   “我说那他对你不错。”寒千岭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投向悲雪园的方向,自嘲般一笑,“要是这样……真是……白气了那么久。”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的眉眼,只感觉到对方先前舞剑时的那股戾气已缓缓消散了。 第9章 训练   前一天受了洛沧那套“回风八卦步”的好处,第二天洛九江前去悲雪园的时候异常积极。   洛沧见他来了也并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随即把手一扬,便凭空稀里哗啦地落下一堆书简。若不是洛九江反应的快,几乎就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卷轴书册给活埋了。   洛九江看着这堆高度十分让人生畏的书山,心中那不祥的预感缓缓冒出了头。   洛沧伸手在这堆书山里翻找几下,随即像是拿定主意一般,抽出一本厚度大抵与成人掌宽约同的书来抛给洛九江。   “哎呦。”洛九江颠了颠手中的分量,“多谢恩师赐我沉兵重刃。如此重量,我遇到险情往前一抛,就是不能砸死敌人也能撞断他一两根骨头。”   对洛九江的玩笑之语毫不理会,洛沧冷冷吩咐道:“这是给你背的,从头到尾不许错一个字。”   不祥之感眨眼成真,洛九江一时只感眼前一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能当您的厚爱,哦不重爱,我真是愧不敢受啊。”   洛沧哼笑一声,漠然补充道:“别会错意,我指的是全部这堆。”   洛九江:“……”   “一日之计在于晨,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洛沧面无表情的把轮椅掉了个头,“半个时辰后我来检查,你若没能背下手上那本的总纲,那今日的饭也不用吃了。”   他摇着自己那颜色黯淡的轮椅翻过了屋子的门槛,又想起什么一般的开口补充道:“对了,你若嫌少,这些背过之后再多的也有。好徒儿,为师待你的‘厚爱’,岂是这点‘沉重’说的尽的?”   轻飘飘地扔下这样一句话,洛沧扭过头来,降尊纡贵般一扯嘴角,来了个皮笑肉不笑。   洛九江:“!!!”   直到大门在他眼前啪的一声关紧,洛九江仍没缓过神来。比起这一堆不知要背到猴年马月的书本,还是洛沧会开玩笑这件事更让他惊悚些。   说起来……洛九江咽了口口水:那是个玩笑吧?   半个时辰后,洛九江终于能登堂入室,站在悲雪园那他一直有缘无分的屋子里头,背那卷总纲给洛沧听。   那书的厚度虽然吓人,但内容其实倒很有趣。总纲一节从龙神创世讲起,一直谈到神龙殒落,言及龙鳞散落四方,血液汇成汪洋,临死前发的那顿疯将整个世界分割成了三千多个大小世界,亦造就了眼下修真界的特殊形式。   而书中余下的内容,讲的便是世上的奇花异草、珍惜矿物,乃至诸多形象各异的妖兽。   书里内容这样有趣,洛九江又不是不学无术之人,读书读得还怪开心……要不是洛沧眼下的作为,他还能更开心些。   也不知洛沧怎么想到的阴损主意,他二人面前的八仙桌上琳琅满目地放了一桌葱香银丝卷、枣泥山药糕、鸡丝云吞面、冰糖莲子粥……五花八门的吃食肆无忌惮地飘散着香气和热气,勾的洛九江肚子里震山般响。   偏偏洛沧还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就着小咸菜喝粥,纯拿洛九江背诵的章节下饭,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往日苦大仇深,偶尔一眯眼睛,看起来倒惬意极了。   洛九江深吸口气转开眼神,倒是把自己闻饿了:“龙生于海,纵七洋,凌长空。既分阴阳二气,又定日夜之别、四时之序。得紫薇御空,分四象,庇十族,便设七日宴,嗯,宴上有豆腐熘虾仁、牛肉灌汤包、肉燥扁担面、葱香莴苣丝、香炸黄花鱼……”   洛沧:“……”   他口中刚含住一口粥水,好悬没喷出来。   被洛九江拿菜谱一噎,洛沧也没法再自得其乐的吃他的早饭。他把调羹往碗里一扔,听着耳边还在喋喋响起的“元宝猪肉饺、脆烤酱鸭皮、冰糖煲滑蛋”,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够了。”洛沧板着脸道,“好好背。”   洛九江耸了耸肩,把心里喷涌而出的一长串菜名强按了下去。   “……是谓沃土裂,平川起,阴阳错乱,乾元分割,天地崩然,遂成三千余界。四象之界犹杰于世……”   最后一段背完,洛沧点了点头表示满意,想起这小混账刚刚的表现又觉得手心发痒,沉默了片刻后才指了指桌上的吃食:“过来一起吃。”   洛九江眉开眼笑地拉开椅子,先拣了块小巧的枣泥糕丢进口中,刚嚼两下就被口中十足香甜的滋味惊的愣住了。   洛沧明知故问道:“不好吃吗?”   “不不不,太好吃了。”洛九江三两下把口中的食物吞下去,却没着急拿第二块。他先抬眼看了看洛沧,又试探性地舀起一勺米粥咽下。在舌尖绽开的,依旧是不亚于枣糕的好味道。   无意识地将粥匙在碗中搅了搅,洛九江试探道:“您在食物里加了提香叶粉?”   “对。”洛沧冷淡的点了点头,又抬头瞧了洛九江一眼,“你吃过?”   “这倒没有,只是我运气好,蒙也蒙的准。”洛九江笑着蹭蹭鼻尖,“刚刚您给我的书我草草翻了一遍,恰好看到提香叶的记载罢了。”   据书中所记,提香叶能使食物更鲜美而不失原味,长期服用更能明目清听,最难得是能为少年人拓宽经脉。   正因如此,它大多数都不是作为香料使用,在市面上一向昂贵而又供不应求。   “既然还识货,那就不算糟蹋东西。”洛沧冷淡地点了点头,“以后的早餐都来我这里吃。”   洛九江眨了眨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天下间还有这种平白掉馅饼的美事儿:“先生的意思是……”这种加了提香叶的早饭,每天都有?   他在心里飞快的算了笔账,确定哪怕洛沧只供给两三个月的时间,如此规模的早餐所需的提香叶也实在是笔巨款。   恐怕从里到外再建一个洛氏族地都够了。   洛沧“嗯”了一声,权做默认,又想起什么一般皱眉看了洛九江一眼:“你过去有过多少先生,我怎知道你唤的是哪个?叫我师父。”   ————————   早饭过后,洛沧示意洛九江站过来些,将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不等他手掌在洛九江肩上落实,洛九江便感一阵头晕目眩,随即便是一场天旋地转,等他再晃晃身子站稳的时候四周环境已然大变。   悲雪园的陈设布置全然不见,他们两人的落足之处竟然是洛九江惯常攀爬的那道瀑布。   洛沧将双手放在轮椅上,脸上依然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修道之路上,体、修、魂本为一体。身体不健则经脉不韧,经脉不韧则修为不实,修为不实则难凝神魂。我知道少年人多爱贪功冒进,放在修炼上的心力更多。别人的弟子我管不着,但你必须要加强肉体的锻炼,不可落下一点。”   说过这句交代,洛沧便将目光投向了这道瀑布:“从今天开始,你每天都要攀爬这道瀑布,不许动用真元……怎么笑成这样?”   见眉不见眼,扯嘴又露牙,一瞧就不是什么好笑。   洛九江略带得意地一挑眉梢,装模作样地用矜持的语气道:“真是让您费心了,我这便试试吧。”   “……”洛沧对洛九江还不太熟悉,但听着对方的声调,他心中缓缓升起某种不大对头的感觉。   不等这感觉具体酝酿成型,他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新收的徒弟两下把袖子一挽,右手大大方方向身后一背,足下用力一蹬,熟稔至极地跳到了瀑布下光滑的圆石上,然后蹭蹭扑腾着,逆着瀑布玩儿一样爬上去了。   那动作灵活又轻巧,明显的胸有成竹。连什么时候在瀑布背后的哪块石头上借力、爬到什么地步空中翻身更好都一清二楚,一看就能明白对方不知有多熟练。要不是洛沧眼睛还不花,差点没把洛九江认成个正往水帘洞里扎的猴儿。   洛九江稳稳当当地攀到了瀑布顶端,将湿漉漉的头发向身后一撩,风骚地对洛沧露出了个出水鬼般的笑。   洛沧:“……”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洛沧也难免深吸了口气:他新收的天才弟子便是这么个东西!   等洛九江再从那瀑布上自如的滑下来站定,洛沧便不冷不热道:“好徒儿,为师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人模人样的猴子。”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固然有意损洛九江一句,却也真有几分表扬的意味在里头。刚刚看洛九江那攀爬的身法,明显糅杂着几分灵猿攀枝荡藤的自如敏捷。   这圆滑的轻捷之意不是身似,是神似。那份轻身挪转的力度技巧结合的极妙,要不是这小子如此得意洋洋,洛沧倒真想正经夸他一句。   不想洛九江听了这句话,脸上竟显出一点隐约的不好意思来:“师父谬赞了……小时候不懂事,嫌爬树费劲,特意抓了几只猴子养,没事就把它们往树上一撒……身法也在那时照着学了几分。”   洛沧:“……”   他深吸口气,猛然想起第一堂课上洛九江作的那曲音杀,脑中隐约有个想法一晃:“你当初吹的那支口哨我也听得耳熟,莫非……”   下一刻,洛沧就见自己的好徒儿重重一点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音律上有地方是跟七叉鸟学的。”   洛沧:“……”   这小子哪用的着师父教?就该给他开个御兽苑,往里面扔个三年五载,没准连怎么飞都学会了! 第10章 群殴   “我确实发现你肉体的强度远胜于其他同龄人,原来是这个缘故。”洛沧点了点头,把手拢在袖子里,“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我二哥上次回岛时和我说的。”   “能一直坚持下来,也算你的本事。”洛沧深深地看了洛九江一眼,“你如今的身体强韧度已经够用,但要想再进一步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新引一道更高的瀑布,爱练你自己抽空练去。”   简单把事情交代了一下,洛沧便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留恋:“既然省出了这部分时间,我就能把放在后面的计划向前挪一挪了……不算族内岛中正式的大比小比,你打过架吗?”   洛九江和洛沧目光相对了片刻,诚实回答道:“打过不少。”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在族里他是族长家的少公子,没有多少人来找他茬,但在七岛之内他也有几个对头,以前也自己主动出去惹过几次事。   “嗯。”洛沧冷淡地应了一声,看不出他对这个回答满意还是不满意,“那你知道比试和打架的区别吗?”   “比试比打架更文雅更有章程些。”关于这点洛九江是有切身体会的,打架的时候彼此都没有那许多的废话,一旦打得急了,刀剑上的路数也拆解变化的很快,有时候的出手招式相当不成体统。   “哦,这也可以算一点。”洛沧漠然地点了点头,“但打架和比试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别人未必会和你单打独斗。”   洛沧一边说着,一边凭空挥了下手。他上次做这个动作还是早晨,当时那一摊骤然出现的书山差点没把洛九江埋了。洛九江对他的这个动作记忆犹新,二话不说就往后一闪。   ……然后他眼前便出现了五个彪形大汉。   “傀儡?”洛九江甚至无需细看,这些傀儡的肌肤闪着铁色的光泽,关节处也有明显的机关痕迹,每张脸上虽不缺眼睛鼻子,可五官纯是一个模子里摁出来的,每具傀儡都长的没有半分差别。   这五具高大粗壮的傀儡手中都倒提着根坚硬的齐眉棍,脑袋全是圆滚滚的大秃瓢,可能是怕有伤风化,他们每人身上还胡乱套了件土里土气的肥大僧袍。   “这几个傀儡走的是佛修路子。”洛沧看起来没有想说更多的意思,“从今天开始,你就学学怎么打架吧。”   洛九江刚刚已经仔细观察过半晌,确定过这几个傀儡拎的棍子材质都是被多次锤炼过的星辰钢:这东西单凭重量砸下来都能让普通人筋断骨折,若是被人抡圆了打下来,恐怕他这身板也够呛能抗几下。   出于这个考虑,洛九江谨慎道:“它们大概相当于什么修为?”   “毕竟是才开始,我也不好要求太高。”洛沧眼皮微垂,“你既然是炼气七层,它们自然也是炼气七层。若是打不过也没有什么的,你只管挨揍就是了——出门在外,打人和挨打你总得擅长一样。”   洛九江:“……”   这话听起来挺混蛋,但也确实不乏道理。洛九江叹了口气,拔出刀来,眼中却分明带着跃跃欲试的笑意。   刀柄绕着洛九江手腕纯熟的转了一圈,挽了个花哨的刀花,洛九江对这五块黝黑黝黑的铁疙瘩微微一礼,笑道:“请了。”   ……   在接下第一棍的时候,那挟裹着风声的沉重力道就震得洛九江手腕发麻。   而在他身后,余下四棍毫不容情的地抡来,那刚劲的力道和迅疾的速度整齐划一地发出一道破空风声,直听的洛九江后背寒毛倒竖。   他翻手别开眼前傀儡的齐眉棍,灵巧地闪至对方身后,趟刀直撩这傀儡的后心,半路却迫不得已的匆忙收手——洛沧只讲了击中傀儡要害对方会停止行动,他却没说过这些傀儡的胳膊肘可以往外拐!   是字面意义上的往外拐!   眼前的大铁疙瘩连转身都不用,干脆利落的一棍横扫洛九江小腿,洛九江弹身避过,却已错过了先手第一招的大好时机。   余下四只傀儡也趁这耽搁的片刻围了过来,预料之外的情况更是打乱了洛九江先前定好的计划,原本凌厉的攻击被迫一滞,气势便弱下来,被迫变为守势。   洛沧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幕。   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折腰撤步,一手搭在刀背之上平推出去,锵锵撞开两根乌黑的钢棍,同时脚下走定连环鸳鸯步,反踩下一根钢棍借力弹出,从这五具傀儡包围圈的缝隙里横撞了出去。   于此时此刻,洛九江才发自内心地意识到他和洛沧关于打架的定义确实相当不同——他印象里的打架只配叫普通地打斗,而他师父概念里的这个,是狂乱地群殴。   主动回身架住离自己最近那只傀儡的棍子,洛九江矮身撞进对方怀里反手直刺傀儡胸腹,同时感觉自己很想骂娘。   一般佛修打架都是以守为攻,大多会变出个金刚罩子来,走的是任你狂风骤雨,我自巍然不动的路数。依这几只傀儡凶猛狠辣的招数动作,说是魔修都抬举了!   ————————   两刻钟后,解决掉最后一只傀儡的洛九江拄刀半跪于地,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现在连呼吸的力道稍重一点,浑身都会疼得要命。   方才他硬拼着背后挨上一棍,趁机用快刀从几只傀儡中搅出了一道决定胜败的缝隙。然而血肉之躯哪能抗住冰冷的钢铁,那一下落得又重又狠,洛九江五腑一阵震颤,几乎有种要把肺喷出来的错觉。   背后的伤拖住了洛九江挥刀躲避的速度,他很久都没找到机会干掉第三只傀儡。而在这期间由于身法滞塞,他又难免挨上了几棍。   ——由此看来,洛沧的心确实比钢铁还硬。方才洛九江在逼不得已之下不得不用左臂架住一根齐眉棍,桡骨登时传来一阵剧痛,耳中只闻咔嚓一声,却是骨头差点断了。   然而洛沧稳稳坐定于轮椅上,不但身体纹丝不动,就连表情也没变上一分。要不是洛九江身体结实,反应迅速,当机立断用痛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左臂顶住,先用刀柄倒击逼退身后傀儡,又出刀猛刺停了面前傀儡的动作,不知他骨头要断上几根才能等来洛沧出手阻止。   缓过最痛的那口气,洛九江方抬头强笑道:“不知师父可有药否?”这伤要不用好药抹一抹,他明日估计都起不来床。   “有药酒。”   洛沧缓缓转动轮椅行到洛九江身边,颇有耐心地等着洛九江解开上衣衣襟露出后背。洛九江方才左臂重重挨了一着,如今手指上细微动作仍不灵活。扯下上衫时他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抗下一棍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一大片蛛网般蔓延开的青紫。   洛沧眼神放软了些,动作却仍没有半分容情。他拧开药酒盖子给洛九江推背活血,手上的力度疼的洛九江一个激灵。   为了避免龇牙咧嘴的丢脸情况,洛九江随便找了个让他怨念的话题出来:“师父,这五具傀儡真是佛修路子?”   “我不骗你,确是佛修。”洛沧重重按着洛九江的肩膀防他挣脱,“不过它们的招数仿的是修六畜道一脉的佛修,这我怕是忘了同你说。”   洛九江:“……那师父您措辞真是太文雅了。”一般人都不说六畜道是佛修,通常管他们叫邪教!   “你能让这五具傀儡都停下来,倒让我意外的很。”把洛九江背后凝住的血块推开,洛沧又扯过洛九江左臂,只看了一眼就微微皱起了眉头,“但解决第二只傀儡时太过莽撞,不该拿后背硬抗那一下。”   “在那种情况下,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洛九江扯了扯嘴角——洛沧在他手臂上换了种新药,抹着倒不痛,就是让骨头酸痒的要命。   洛沧摇了摇头:“有别的方法。你是愿我讲给你,还是要自己想想?”   “那就让我回去想想,要是明天还不开窍便请师父跟我说。”背上臂上的伤口都处理完毕,洛九江重新穿回衣裳一抖衣摆,“诶?”   却是洛沧将那瓶药酒并一支药瓶递到了眼前。   “收着。”洛沧简短地说,“不然你还想次次劳动为师给你处理伤口吗。”   “不敢不敢,多谢师父。”洛九江口中道着不敢,面上却笑开了:洛沧给他的这两种药确实不错,他身上的这些伤口刚处理过不到盏茶,但方才身上的肿胀疼痛之意已被一扫而空了。   从对方那用提香叶烹早饭的气魄来看,这两种药大概也都有些名堂。   正当洛沧转过轮椅示意洛九江跟上之际,洛齐从远处挥手跑来:“洛哥——洛哥——”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洛九江上前两步,只见这个平时总爱追在他身后的族弟一脸惊惶。   “总算找到你了!”洛齐一把扯住洛九江袖子,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勉强从肺里挤出半口气来,“洛哥,寒哥的母亲……走了。”   “什么?!” 第11章 送葬   等洛九江赶到的时候,陈氏的墓碑都已立好。   这里不是陈氏一族的祖坟。当初寒千岭的才华初露峥嵘,却执意投入洛氏一族时,陈氏族里狠闹了一场,明逼暗诱地折腾了小半个月。最终陈氏失去入葬祖坟的权利一事便是威逼恐吓的结果之一。   陈氏下葬的地方水草丰美,虽不算风景如画,环境也足够宜人。只是墓前太过冷清,除了寒千岭自己,竟无一人前来送葬。   寒千岭正仔细地用金漆描画石碑,洛九江扫了一眼,便见“陈氏淑红之墓——寒千岭立”两行简洁干脆的文字。   寒千岭手腕一收,勾好最后一笔,将笔杆搁在一旁的砚台上,回身看向洛九江:“不是去洛先生那里修炼了吗,怎么还过来了?”   “有人给我报信了。”洛九江不知说什么,只低声道,“千岭……”   不搭哭丧棚,不开白事宴。从收殓到下葬,寒千岭一切从简——但就算是一切从简,一个上午的时间也未免太快了。   除非陈氏身体一再恶化,寒千岭对此早有准备。   而他作为寒千岭的朋友,竟然对陈氏的情况毫无察觉。   寒千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他手下有条不紊地摆好祭品,捻起一旁香盒中的线香点了三只供上,又按惯例去焚折好的纸元宝。   洛九江见此,也伸手去拿线香想要拜祭,却被寒千岭一把按住了手:“做什么?”   “为伯母上一炷香。”   这话便如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终于将寒千岭平静如水的面容激出一点波澜。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你不要拜,也不用拜。”   洛九江反手握住寒千岭的手腕:“千岭,你节哀。”   寒千岭神色依然平淡:“一往而不能回的时间,一死而不能复生的性命,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感情,这三者本来就是人力难及之处,亦是不可强违之事。顺其自然便好,我并无哀痛要节。”   他拍了拍手上沾上的一点纸灰站起身来:“走了。”   他神色淡漠如常,确实没有半点伤怀之意。   这反应在洛九江的意料之外,但他念头一转,只觉得寒千岭如今的态度也在情理之中。   自小和寒千岭一起同食共寝地长大,洛九江对自己这个挚友的异常之处大多心知肚明。比如对方生吃七朵深雪花反而感到轻松的情况、明明未阅读过相关资料,但一经提起就能反应过来是什么功法——比如叫破洛沧教他的那门身法为“回风八卦步”的本事……   诸如此般的事体实在是太多了。寒千岭也从没有在洛九江面前特意掩饰过。   正如同他此时也不掩饰他对自己已逝母亲的冷淡态度。   洛九江知道陈氏是如何对待寒千岭的,但他同样知道寒千岭的那些灵石都花在了哪里。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寒千岭虽然口上不说,但内心确实还对母爱存着一份眷恋。   实话说,他在此前还常为寒千岭感到不值。   “千岭。”洛九江走到寒千岭的身边,和他并着肩缓缓向洛氏族地里走,“她……我知道陈夫人过去对你非常不好……”   寒千岭失笑出声,随意摆了摆手:“打我懂事以来,就知道她自顾尚且无暇,自然从没指望过她对我有所照料。好不好的倒在其次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轻不重,语调不缓不急,面容不悲不喜,就是提到刚刚过世的陈氏,感情也无一丝明显的波动。   “那你是何时开始懂事的?”   “从一出生开始。”寒千岭冷静道。   洛九江:“……”他确实没料到寒千岭会在此时开玩笑。   往日洛九江不是没有猜度过寒千岭对他母亲的感情深浅。他只见过陈氏几面,寒千岭也有意不让他和陈氏接触,但就那几次登门拜访的经历来说,洛九江认为寒千岭对陈氏毫无感情也不足为奇。   那时陈氏还未失去行动能力,见两人一进门便扑过来掐寒千岭的脖子。他眼见寒千岭是如何熟门熟路,甚至习惯的都有些厌倦地把陈氏拨开,一次次熟稔地躲过陈氏挥来的巴掌,直接无视了对方辱骂的肮脏内容,平静地问洛九江:“想喝什么茶?”   洛九江不敢细想早些时候寒千岭并无修为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两人经行过陈氏族地,洛九江突然想起一事:“陈夫人的遗物,要我帮着挑拣处理了吗?”   “给她办下了就是她的,锁在屋里放着吧。”寒千岭随意向陈氏先前的住所方向扫过一眼,对此事并不太在意。   陈氏用过的东西多沾上了她身上的怨毒恶念,这种无形之气低阶修士很难察觉,却又易受影响。若是流落出去倒是在害人了。   寒千岭对世间众人并无太多好感,但即使有机会,他也无意出手加害。   洛九江点了点头,又提醒了一句:“你那些族人未必不会对陈夫人的遗物起什么心思。”不是他看扁人,只是这些年来,陈氏一族所做的一桩桩事都实在扶不上墙。   “那便是他们自找的了。”寒千岭漠然道。   他无害人之意,奈何他人有找死之心,这便怪不得他了。   等又走了一段路,寒千岭悠悠道:“你不要只左一句右一句地关心我,我反而还想问你呢,刚刚在洛先生那里受伤了?”   “受了点伤,不过擦上他给的药就全好了。我行动应该灵活如常吧,你怎么看出来的?”洛九江好奇地冲着寒千岭的方向偏了偏头。   寒千岭微微一笑:“这么大的药酒味,你当我是没有鼻子?他是怎么训练你的?”   洛九江也不瞒他,将这半天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又随口叹道:“方才知道你的事情,他虽是放我出来找你,却还要我大半个时辰内再回他那儿继续修炼。本来再吃苦我也不怕,不过在这件事上,师父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了些。”   “这倒未必是不近人情,他大概是知道……”寒千岭闻言目光一闪,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点沉吟之意。停顿片刻,他又笑道,“不过多学一些总是没错的。我看这位洛先生的气质虽然拒人千里,但对你可谓之另眼相看了。”   “他对我十分不错。”洛九江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当初父亲执意留我在岛上,想来正是存着我能拜他为师的期冀吧。”   自龙神陨落后,整个修真大世界被分割成三千多个小世界,而在这三千多个世界中,又有四界格外强大,被冠以四象之名。   三千世界彼此间也有远有近,更有特殊的相通道路能供修士在世界间来去,也有不少小世界依附于更大些的世界存在。像是洛九江所在的这一方小世界便从属于云豹界,诸岛中凡有了出息些的子弟,亦都送到云豹界的宗门里去。   洛九江的大哥洛三淮、二哥洛六深,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被他们的父亲,也就是洛氏族长送入上界,更重金托付了可靠的长老照拂。而等到洛九江一入仙道便展露出不凡天资时,他的父亲却说什么也不送他走了。   洛九江当时只以为是家里老太君舍不得自己这个小孙子,又觉得在岛上更能自在修炼,还有心意相通的寒千岭陪伴,就是不去上界也没什么关系。直到今日他才隐隐明白几分:自己的父亲不送自己上界,或许正是由于洛沧的缘故。   他新拜的师父对他着实不差,若将他修炼所得的环境与他大哥二哥回家时和他口述的宗门比较起来,就是内门弟子也未必有他这般条件。   不知是怕他过于紧张或心态落了下乘,当初父亲只嘱咐他要好好听洛沧的课,尽力去学这门音杀。所以后来自己的熊儿子跟族中深藏不露的这位先生针尖对麦芒的事情,只怕远出洛族长意料之外。   幸而事态虽然百折千回,最后的结果还可喜可贺。   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洛九江想通此中关节,只觉百味陈杂。他转过眼去看到身边气质沉静的寒千岭,心中又不由一酸:似千岭这般人物,怎么便没有父母来爱他!   一阵大风吹过,刮的两人衣袂翻飞。寒千岭的衣袖亦被吹起一角,露出左腕上那串木磨的佛珠。这串珠子上泛着微光,显然是被主人常常摩挲的爱物,其上已覆了一层润泽的包浆。   等他们终于快回到洛氏族地时,两人不知察觉了什么,眼神一同向一个方向偏去。下一刻,寒千岭轻啧了一声,右手已无意识地抚上了左手上绕了三绕的木珠子。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单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百步之外,遥遥挡住了两人面前的路。   “师父?”洛九江抬头看了看日色——他确认从离开算起现在还未到半个时辰?   洛沧抬起眼皮扫了两人一眼,冷淡道:“走了。”   “那我回去了。”洛九江无奈地拍了拍寒千岭的肩膀,“放宽心,有事情就托洛齐他们来给我捎个信。陈夫人虽然走了,我却一直都在的。”   寒千岭反握了他的手,微微一笑,朗声道:“咱们向来住一个院子里,有什么事等不到晚上说的?去练你的功罢。”   回去的路上洛沧自己转着那快要掉漆的木轮椅,时不时便抬头看上洛九江一眼。洛九江被他看的发毛,低声道:“师父,是我哪儿有什么不妥?”   “我瞧你怎么还没得风寒。”洛沧嗤笑道。   “啊?”   “傻小子睡凉炕,能到今天还不生病,全算你脸儿旺。” 第12章 杜堤   这日中午洛九江回族地时正碰上他二哥的侍女。   中午洛沧是不留饭的,他只会在洛九江上午没完成要求时把他扔到新垒起的瀑布底下,让洛九江错过他的中午饭。而下午的训练通常是关于音杀和回风八卦步,一旦洛九江弱上一点,洛沧就会在一旁冷淡地嘲讽道:“是没吃中午饭吗。”   ……明明吃没吃他心里最清楚。   洛九江的二哥洛六深有两个惯用的侍女,一个名为月亭,一个名为月楼。小时候洛九江没少变着法子跑到二哥那儿打牙祭,因而跟这两个贴身女婢也都十分相熟。   “少公子!”月亭原本还在有些慌张的地提着裙子跑动,一见到洛九江就是眼神一亮,“风荷轩有客人到访,月楼做事不仔细,被客人罚了。”   “客人?”洛九江眉头微皱,“这不年不节的,还是个大中午的饭点,何等的客人要跑到风荷轩那边耍?”   风荷轩这个地方紧邻着洛氏一族后院的莲池,是夏天预备来赏景用的,同时也跟洛六深的小院相通。一般进了风荷轩就等同于半只脚踏进了洛六深的地盘。   然而如今洛六深人在宗门,这位客人不通报一声就直接奔着风荷轩去已经无理在先,还罚了洛六深的侍女,这简直是来找茬的。   月亭觑了一眼洛九江的脸色,苦笑道:“是杜堤公子。”   “那姓杜的?”洛九江眉毛一挑,“他还算个客人吗,怎么没牵到牛马棚里?”   月亭原本面带焦急之色,听到洛九江这毫不客气的评价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那位“姓杜的”,乃是玳瑁岛杜家族长的二子。他性格很是盛气凌人,又一向自视甚高。引用洛九江往日的评价,这位杜公子实在是个“打出娘胎时鼻孔就长在了脑门上”的神人。   他比洛九江枉长四岁,今年才堪堪入了炼气五层。老实说,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成绩,不过在洛九江和寒千岭面前实在不够看。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很看两人不惯,故而对两人不断挑衅,直至收到反击后彻底撕破脸皮结怨。   ——————————   其实认真说来,洛九江和杜堤不对付的原因还是要归到寒千岭的身世上面。   玳瑁岛每年年末在各族优秀少年间都有一场约定俗成的大比。洛九江寒千岭那时初入炼气四层,第一次有资格参加比赛。   比赛之前,这些少年人都会齐聚一堂一起说说话,彼此认识一番,谈笑一场,气氛并不只是一味的剑拔弩张。   毕竟同是玳瑁岛人,日后还要多多相处,怎么算也比外岛人更亲近些。何况他们多半都是长老供奉的儿孙,就算往日没见过面,彼此间的名字还是听过的。   比赛场地向来是由玳瑁岛的几个大族轮流做东,这一年恰好轮到洛氏主持。提前个两三天的功夫,少年们就已陆陆续续地登门拜访,比赛的这些时日他们也都要在洛氏族地借住。   恰好那天洛九江有一点要事,便让寒千岭先一步去和那些少年英才见面。那时他们两个的天才之名刚刚崭露头角,也许有人心中为此度量忌惮,但面上表现的总归是一派的诚挚友好。   而杜堤,就是那与众不同的、十分不友好的一个。   他明明已经眼见寒千岭和房内众人寒暄一圈,行到他眼前来,可却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拖长了阴阳怪气的腔调道:“这是谁——呀?”   各种五花八门的敌意寒千岭自幼就见多了,不缺杜堤这一分。他安然道:“在下寒千岭。”   “寒?”杜堤四仰八叉的在大圈椅里一窝:“六岛二十九姓,我可没听说过哪个是姓寒的。”   寒千岭不动如山,平静道:“那杜公子如今便知道了。”   他这话说的不卑不亢,杜堤冷笑了两声,口里接二连三的说了几句风凉话。寒千岭却没有在他身上再多停留一个眼神,径直越过他走向了自己的座位上。   似乎是被寒千岭这副态度激怒,杜堤盯着他的背影大声道:“我从前就听说过,但凡有娘生没爹教的野种,从来就没什么教养,见到人招呼也不会打一个,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相对寒千岭家里的状况来说,这话就太诛心,太恶毒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寒千岭的身上,有的人神色怜悯,有的人冷眼旁观。然而于寒千岭自己,心底却只有一派漠然。拿他父母说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要真挨个生气过去,基本就没时间做事了。   无论他人如何试图在寒千岭脸上窥得几分端倪,寒千岭面上依然没有一分表情波动。此时他心里只无声的划过了一个念头:“好一位‘尊臀公子’、‘摸象先生’!”   相比于性格张扬狂放的洛九江,寒千岭更多时候是一道沉默的、与众人并不十分相熟的影子,往往无声地站在洛九江身后。   正因他不作声,心思才显得格外神秘。不少人猜测过他在面对刁难时的真实想法。有人觉得他是寡言可欺;也有人觉得他虽不说话,却会暗中记下,以图来日报复。   只有像洛九江这样与他十分熟识,又对他非常了解的人才知道,寒千岭的眼界放的很远,不但不与那些闲言碎语计较,甚至都不把许多在背后说嘴的人看在眼里。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候,他兴致上来一些,心里才会生出几分矜持的刻薄。   ——譬如现在就是了。   “尊臀公子”自不消说,正是讽刺杜堤见了他时稳坐钓鱼台的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至于摸象先生……   盲人摸象,却是在嘲讽杜堤一双招子瞎。   品味了一下这两个新称呼后,寒千岭再没留给杜堤第二道念头。对于这样的人,他花半弹指的功夫起两个绰号已经嫌多。   他的感情本就冷淡稀薄,即使随岁月的增长有了一点活气,却是九分半都分到了洛九江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如今在心情愉快,兴味正好的条件下送给杜堤的两个蔑称,几乎都是纡尊降贵的。   ——幸而杜堤对此事一无所知,否则只怕会当场气成个蛤蟆。   如果说洛九江的原谅全源于他本性的坦荡随和,那寒千岭的宽容就只因为他不在乎。不只是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更因为做出着评价的人还没什么资格进到他的眼里。   不过他对这些事轻描淡写,却不等于洛九江能对此无视。先不提杜堤那日见到洛九江来迟时夹枪带棒的几句问候,单是他提及寒千岭父母隐痛一事就足够洛九江搓火。   从别人那儿听闻了之前杜堤对寒千岭的刻意难为后,洛九江二话不说,转头就把杜堤的生活习惯给打听了个明白。等他知道杜堤晚上泡澡爱用滚烫热水时,心中当即有了谋算。   当天下午,洛九江溜进厨房,抱走了一大筐的鸡蛋,捉着寒千岭陪他整整打了一大坛子。   在晚上的时候,杜堤正于洛氏一族的客房里舒舒服服的跑着热水澡,忽然听闻屋外一阵喧哗。他拧起眉头,还不等呵斥那些大惊小怪的侍女几句,一个黑衣蒙面人就破窗而入。   对方不但来势汹汹,而且来者不善,腋下挟裹着一个巨大而古怪的圆球,眨眼间就逼近了杜堤眼前。杜堤实战经验尚且不足,何况是这样突发的意外情况?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有点发蒙,手里下意识的一抓,却只在水里握了个空。   蒙面人动作极其利落,在靠近杜堤的瞬间就扯下了圆球上蒙的黑布——原来这球竟是个坛子。蒙面人将坛子一抛一扬,只闻哗的一声,杜堤便被一整坛蛋液浇了个满头满肩,一脸迷茫。   蛋液这种东西,碰到开水就变成固体。那蒙面人也是阴损,蛋液里竟然放了好一把葱花,还点了不少米醋香油。   登时澡盆里无数蛋花上下沉浮,杜堤挂着一脸一头的稀蛋花表情呆滞。而在门外值守的小厮、澡盆附近伺候的婢女都可指天发誓,那时那刻,屋子里满是让人垂涎欲滴的蛋花汤香气。   蒙面人不依不饶地拔剑相向,唰唰两声就把大澡盆分成了四瓣。杜堤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被对方一柄长剑逼得光着屁股跑出了房门,甚至还被蒙面人追在身后,带着他那身蛋花轰轰烈烈地绕了客人们休息的院子两圈,为大家带去了好一段汤水的鲜香。   自那以后,杜堤赤体遛鸟而披蛋花的英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玳瑁岛上经久不衰的笑料。   此事一出,杜堤还不等参加年末小比就含愤而归。   结合杜堤之前做的事情,那黑衣蒙面人的身份当然不言而喻。何况洛九江那年才十二岁,较矮的个子还是遮掩不了的硬伤。不过虽然人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洛九江照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口咬定了自己全然无辜。   最终这事还是以“小辈之间玩闹”作为了结定论。洛九江的那种“顽劣”的性格也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年小比,洛九江确实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名次,不过事后却并没拿到那份自己应得的奖品。   这份奖励并未被人私吞,只是被他的父亲,也就是族长大人亲手扣下了。没收了奖励的族长始终没有给出什么解释,但洛九江自己心里也很明白是为什么,笑一笑就罢了。 第13章 岛外   还不等到风荷轩,洛九江离着老远就听到了里面摔盘子砸碗的声音。   洛九江眉头一皱,快走两步,眨眼就踏进了风荷轩的大门。果不其然,地上摔了一地碎瓷,杜堤正抱臂冷笑,他面前正跪着一个浅粉裙衫、深深低着头的侍女。   “茶汤又烫又浊,桌子上的灰都没擦干净。这就是你们洛家的待客之道?那我可算见识了。”杜堤仿佛余怒未消般又顺手砸过去一个茶杯,侍女偏了偏头,让那杯子擦着自己的额角飞了过去,哗啦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好威风啊。”洛九江跨进门槛,只用轻蔑的眼神扫了杜堤一下,就转过头去,把跪在一地狼藉里的侍女扶了起来,“伤到没有?”   侍女摇了摇头,她抬起脸来,表情中并无任何被刚刚事态所惊吓之意:“奴婢没有受伤,谢少公子体恤。”   洛九江闻言沉着脸点了点头,心中的怒火却已无声燃起。   他小时候没少在二哥那儿野,一般出了大问题洛六深会帮忙兜住,小事情都是月楼月亭处理。也是洛九江幼时生的可爱,调皮的也很有章法,月楼月亭虽然时常追在他身后收拾乱子,却从未对此有过一点抱怨。仔细说起来,她们几乎算是洛九江半个姐姐了。   上下打量了两眼,确定月楼确实没事后,洛九江放开了她的袖子,装模作样地呵斥道:“杜公子这是怎么了?月楼你怎么这般不会服侍,你难道不知道杜公子每个月都有几天心情不好吗?怎么能给他上茶呢,快下去给他冲一杯红糖鸡蛋水来。”   他不过说了三句话,却差点把杜堤凭空气炸。先不说这话里话外暗示的意思,单是“鸡蛋”两个字,在两年前的那件事后就成了杜堤的绝对禁忌。   这禁忌全拜他眼前之人所赐,然而这人竟然还敢如此大胆的抓着自己的痛脚狂踩!   杜堤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而更令他的怒气火上浇油的,是月楼微微屈膝,应答了一声:“是,奴婢这就去。”   “洛九江,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堤双眼喷火,和洛九江对峙几秒后,反手就向缓缓退出大堂的月楼一掌劈下。   洛九江早料到他的反应,几乎跟他一同动作起来,抬手便架住了杜堤的胳膊,用那种最气人的、慢吞吞的混账语调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你既然癸水来了,我就好好照顾照顾你,给你看看我洛家的待客之道——啊,对了,月楼,我看杜公子冻得直哆嗦,你再让厨房给他烧碗蛋、花、汤来。”   接二连三关于屈辱旧事的关键词让杜堤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而对面那人在此时仍然有些漫不经心的轻视笑容更是呼的一下烧尽了杜堤的所有理智。他喉中溢出一声狂吼,拔出长剑就向洛九江扑了过去。   “你们杜家那鬼功法,练多了只会让人变成猩猩。”洛九江不慌不忙地后撤翻身,右手拔刀,口上竟然还不饶人,“遇到点事情除了‘嗷嗷嗷’就只会‘呀呀呀’,脑子从此就全和着豆花下饭了,这我去年可是提醒过你的。”   他这几天被洛沧揪着往死里练,各方面的实力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就连过去的自己在他眼中都速度太慢,何况是资质不够的手下败将杜堤?洛九江简直如玩耍一样的闪身躲过对方的十二记连劈,足下用力一蹬,已经跃至半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对方。   他手腕一翻,刀侧就自上而下,和着他的全身体重一起,重重地拍在了杜堤脊背上。那上面所加的千钧之力抽的杜堤膝盖一软,当下就是一个踉跄。   而洛九江落地的动作竟然还快杜堤一步,他身形一闪,脚尖向上弹跳般一挑,就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踢在了对手俯冲向地的下巴上。   这记重击让杜堤的表情不受控制的扭曲了一下,显然是因此牙齿咬合,伤到了舌头。洛九江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改踢为扫,右膝在他的一声口哨里重重地撞上了杜堤的腮帮子,保证了对方除了舌头磕破流出的血水外,还额外吐出了一颗大牙。   这一记膝击过后,洛九江没有再追加新的攻击。他收回脚,半点都不担心对方还有余力反抗,甚至还有闲心扫了扫自己靴子上的尘土。   杜堤头晕目眩地趴在地上,半边脸孔慢慢肿起。而让他如今连身都起不来的并不是那些皮外伤,反而是洛九江那一声愉快的口哨。   也不知怎地,那口哨竟似乎一柄长剑一般,尖锐地从杜堤的耳膜直插他的大脑,让他如今头痛欲裂,脑子好像被一根铁棍狠狠翻搅了一通一般,疼得他冷汗直冒。   “你这么盛情的要来给我做沙包,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洛九江耸了耸肩膀,“除了松筋骨外再用音杀帮你开开窍吧,这个是附赠的,不用谢。”   说完这话后,他仿佛很满意一般的点了点头,甚至还动作温柔地把杜堤重新扶回了椅子上:“我去帮你催催你那份红糖鸡蛋和蛋花汤,为了身体着想,一会儿可千万记得喝。”   ————————   洛九江走出风荷轩的大门,刚刚转了个拐角,就见到了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抱臂而立的寒千岭。   同样的抱臂动作,放在洛九江眼里却是不同的景况。寒千岭抱着胳膊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身长玉立,养眼的很。洛九江笑了一声,上前拍了拍寒千岭的肩膀:“怎么找到这里了?”   “路上遇到月亭姑娘了。”寒千岭简短的解释道,他睁开眼睛,“你这次倒很快。”   “我速度提升了,又用音杀打了他一个出其不意。”洛九江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刀柄,“也是杜堤这次没罩他那几个乌龟壳子,正式大比时可没这么容易……除此之外,我感觉他的修为有点问题。”   “怎么,他谎报修为?”寒千岭何等记忆,一听修为二字当下就想到了杜堤两个月前刚破炼气五层时的情形。以对方的性格,竟然没有大肆张扬一番昭告天下,反而只是低调的透露了这消息,确实有点不对。   洛九江摇了摇头:“虽然灵气还有些发虚,但的确是炼气五层。我疑惑的是他似乎更没脑子了些,我随便说两句话竟就爆了。虽然他们杜家的烈火诀修炼起来会让人性格火爆、耐性下降,他本身也没多少智力可言,但克制力低到这种情况还是有些离谱了……”   又分心想了想,洛九江没得出什么头绪,索性直接把此事放下:“罢了,不管这些。七岛大比已经近在咫尺,对手们更是要接踵而来,咱们还是专心修炼更实际些。”   他既然这样说,寒千岭也就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并肩走了两步,寒千岭顺便交代道:“对了,刚刚我正碰上月楼姑娘,直接请她去五先生那里上报情况了。”   洛九江的五叔平时负责的就是家族交涉的事宜,这事正该他来处理。洛九江倒有心把杜堤打完一扔不管,但那也太不负责了些。若不是寒千岭替他吩咐了月楼,洛九江也是要这样扫尾的。   ——————————   心里对杜堤的事情还是存着几分疑惑,第当天下午洛九江拿这件事同洛沧说了说。   洛沧正品着白玉杯中的浆液,从那浓稠醇厚的颜色来看,这大约又是什么陈酿好酒。听到洛九江叙述的事情,他只是抬了抬眼皮:“若你所言无错漏之处,那人就应是用丹药催高了修为。不过是拔苗助长之事,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虽回答了洛九江的问题,但关于洛九江和杜堤打的那一架的内容,他权当耳旁风一般听过就罢了,对此只字未提。   想来也是,就是在洛九江自己眼中,他那番举止都和打沙包无异,在洛沧看来自然更低级,最多能算猫儿狗儿滚成了一团吧。   “催高修为的丹药?”   杯中液体已经见底,洛沧伸手拿过白玉瓶又为自己倒满了一杯。他刚刚的一场训练让洛九江现在都还手足发软,但正如他尽心尽力教导洛九江的风格一般,只要洛九江有所疑问,他都会解答传授的不惜余力。   “岛外常见这样的事,不过七岛内倒是不多。世上总有天资不够之辈,无论如何也迈不过某个要紧关节时,便会用丹药来帮助提升修为。但这毕竟是外力所致,多少会让修为发虚不稳,可能还会有所隐患。”   说到这里,洛沧顿了一顿,提点洛九江道:“修为越高就越免不了这样的事情,有些丹药甚至会成为重赛的奖励。日后你若真遇到需要服丹才能增长修为的情况,也不用太过抗拒,只是记得找一个靠得住的炼丹师。”   洛九江点了点头。此时他对丹药还没什么心得感悟,至少不觉得自己十分需要。相比起来,他还是对洛沧口中的“岛外”更感兴趣。   察觉到洛九江跃跃欲试的好奇目光,洛沧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是了,年轻人都想出去看看。你当然想知道岛外的情况如何。”   洛沧做事向来直截了当,丝毫不弄玄虚。见洛九江神色上的跃跃欲试之意,他也不故意难为人卖关子。   提到了这个话题,洛沧的神色不由放的有些深远:“七岛只是诸多小世界之一,岛外更有许多大世界。那会是一片很好的天地,你能遇到无数事,你会认识无数人。那些地方每天发生的阴谋数量可与海域中涌动的暗潮媲美,每天流传的故事比海滩上所有的贝壳还多。”   “那里绝不是你这种少年人浇人一头蛋花汤就能供人闲谈三个月的地方。岛外很大,大到背叛和爱已经是不稀奇的传闻,一个修士新入元婴的消息过一天就成了别人嘴里嚼腻的下脚料。”   说到这里,洛沧的目光放空,投向天边的尽头,表情中仿佛承载着重逾万钧的回忆:“你将从世人的刀枪中穿行而过,也会无数次对别人拔剑相向。身边的人有的会离开,有的会死去,只有很少数的能够留在你的身边,但这样的陪伴也只有一程。千万个人里,只有不足五指之数的人会始终站在你的旁边,和你一同走到最后。”   “而这样的陪同,有太多人穷其一生都不会得到。”   鬼使神差的,洛九江问道:“那您得到了吗?”   “……我得到了。”   洛沧简短地给出了洛九江回复,下一刻就整了整表情,指着院子的中心:“休息的够多了,去吧,该是练习步法的时候了。”   在洛九江夸张地唉声叹气着,抄起自己的长刀背对洛沧走出去的时候,洛沧脸上的神情如裂冰般片片碎裂,再维持不住。   他得到过。然后他被废了双腿,而那人则再不会睁开眼睛。 第14章 刀谱   洛九江要承认,自己的这位师父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不提他自己每日早饭里添的百香粉、信手拿出的,走各家路法的机关傀儡、随口指点便得精髓的眼力经验,单是他最开始拿来砸洛九江的那一堆书都相当不同凡响。   不算那一大本他天天都要在洛沧面前背半个时辰的典籍,洛九江在整理那堆书的过程中至少翻出了百余本刀法。   单论刀法也没什么出奇,刀棍入门比剑戟简单,因而洛氏的藏书楼里都能刨出个百八十本。然而洛氏书楼中的刀谱质量和洛沧随手扔给他的这些册子比起来,只怕提鞋也不配。   在练刀的人面前放下这许多优秀刀法,就像是故意在酒鬼鼻子底下吊着一壶绝顶香醇的佳酿,洛九江忍得住才怪。   这便是他如今弓腰揉身,一手扬刀上挑,一臂振袖为刀,拿一招“百花归燕”右面拦住一只使峨眉水刺的傀儡,左边又推开另一条枪杆的缘由了。   此时场内横七竖八地躺下了五六只傀儡,手中均持着各色兵刃。洛沧不等洛九江把最后一个傀儡击倒,就弹出一点酒液将其定住,结束了这一场实练。   “‘梨花细雨’、‘怒斩千军’、‘尾生抱柱’……”洛沧双眼微眯,按照方才洛九江出招的顺序一连报了二十余招的名字,“就方才所见,你这些天至少强咽下了八本刀谱。”   洛九江先是还刀入鞘,才抬手一摸鼻尖:“其实那刀谱我大概翻了十来本……”   洛沧果然不赞同地扬起了一边眉毛:“你每晚放在这上面多少时间?长此以往精力岂能吃得消?”而且就他方才所见,洛九江看的那几本刀谱风格五花八门,柔情万种者有,霸气非常者亦有,根本不在一个发展方向上。   “其实也没用多少时间。”洛九江偷眼窥了窥洛沧的脸色,“这些刀谱都薄嘛,我看一遍就记住了,练一遍就差不多会了。精通不敢当,形意还是能描得几分的。”   洛沧:“……”   纵使他已经对自己这个徒儿的资质有所预料,如此天赋也未免太惊人了些。   世间功法大体分天地玄黄四阶,每阶又各划九等。天地级别的功法他手中不是没有,然而其中蕴藏的灵力杀气非常,十几岁的少年当不得这般精神冲击。   而黄阶功法洛沧手里就没留过一本——他嫌掉价。因此当初洛沧扔给洛九江的刀谱多半都是玄阶八九级的程度,随便拿出两三本给筑基修士用都够了,如今竟被洛九江一个炼气的小修士划拉划拉囫囵吞了。   他不但把十几本刀谱一口吞了,还吞的是十来种不同的路数。普通的炼气修士要是敢像他这么学玄级功法,不用十几本,只消五六本就够逼得人发疯精分。   这小子胆大包天,没轻没重!   然而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他嚼得还挺舒服,一点也没消化不良。   看来如今远没到洛九江的极限,日常的训练还能给他加些码。洛沧垂下眼皮想道:这混小子胆子太大,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做出这种事来,往后要是一个错眼,只怕天也能被他戳出个窟窿。   洛沧刚想示意洛九江重新站回原地,就又忆起洛九江方才所用的量词。出于这些日子里对这混账徒儿的了解,洛沧以防万一地问了一句:“对了,‘十来本’是多少本?”十一本?十二本?   洛九江:“……”   他冲洛沧乖巧地笑了笑。   洛沧已经对这种“含蓄地沉默”相当熟悉,洛九江一旦这么笑起来准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洛沧食指烦躁地在轮椅柄上敲击了两三下,重复问道:“‘十来本’究竟是多少本?”十四本?十五本?   “十九零四本。”洛九江无奈报了个数。   洛沧:“……”这计数方式也是十分别致。   去他的十来本!这小子是看了整整二十三本!   从洛沧给了洛九江那些书的日子算起,直到现在为止,时间才不过半月,他这里平时的训练还在给洛九江一日日的提着上限,人家那边回屋后竟还有余力把各类刀谱翻的欢!   要是洛九江悟性不够,被几种相反的路数迷了心智,或是记错了行功过程,让这小子练刀过程中一个走岔,就轮不到他现下笑嘻嘻地编计数方式了,尸体都凉透了!   哪还用一点点的给他加码?自己就应该疯狂的练他!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洛沧登时就下定了决心。   眼见洛九江还对自己未来悲惨的命运茫然无知,还有闲心在底下做小动作,连续踢飞了好几颗石子摆出个圆来,洛沧不由哼笑了一声,眼神却在无声间柔软下来。   天下为人师者,见到如此良才美质,心里哪有不爱的。   但越是璞玉就越需仔细雕琢,越像洛九江性情才气越是这般出众,洛沧便越担心他中途夭折。少年人十个有九个半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若洛九江也似那些恃才傲物的少年天才一般仰着头出去,多半要摔个头破血流才知道深浅。   而这个“头破血流”的变数可太多了,度量也太难把握了。   修仙本就是逆天之行,一路上寻衅结仇、杀人灭口、灭门夺宝、嫉贤妒能之事不胜凡几,有不少人才华还没有二两重,骨头就先轻了几十斤。洛沧这么多年来看见过的天才尸体若都塞到车里拉出来摆开,绕上玳瑁岛几圈是不成问题的。   不论天才庸才,人最忌自满自负,拿不清事情和自己的分量。   往日再多尸体看就看了,左右与他无关。但若是他的徒儿可能成为其中一具……那可不行。   洛沧想得烦心,免不了阴着脸吩咐道:“过来。”   洛九江一头雾水地凑了过来。   少年身姿笔挺,像根木柱子一样戳在洛沧眼前,洛沧想看他一眼还要特意仰起头来。他没好气地补充道:“蹲下。”   洛九江糊里糊涂地蹲下了。   洛沧低头注视了对方良久,最后一个脑瓜崩脆生生地弹在洛九江额头上,直接把防备不足的洛九江弹地“嗷”一声惨叫。   洛沧心里舒服了。   他长出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可聪明死你了,怎么就不能笨些!”   洛九江:“……”他聪明是招谁惹谁了!他要真聪明才不蹲下来挨打呢!   ——————————   当晚洛九江回到自己小院时寒千岭正负手立于院门处,见他走了过来,嘴角便缓缓化开一抹笑。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洛九江浑身上下都有被汗水洇湿的痕迹,即使被晚上的冷风一路吹着,衣物上的深色印痕也尚未干透,紧贴在他身上。   “师父不知怎么便看我不顺眼了。”洛九江无奈地一摊手,“怎么在这儿等着?”   “青晖来了,还带了一位新朋友。”寒千岭简短地说。他等洛九江走到自己身边才推开院门,“我方才听到你脚步声,因而出门迎一迎你。”   正说话间,两人走入小院之内,院中坐在桌前品茶的少年一见洛九江的模样就笑了起来:“九江你就顶着这般头脸直接走回来?”   “我更狼狈的时候多了,全岛谁没见过。”洛九江随口答道。他钻进屋里三两下换了身衣服,重梳了头冠,再出现时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了。   越青晖将身边的少年介绍给他:“他姓董,名讳上双下玉,平时也不爱出门走动。这次七岛大比在你们玳瑁岛办,你见了可要替我照顾他。”   “自然好说。”洛九江爽快地一口应下,而越青晖身侧的那位少年虽不说话,却也冲着洛九江礼了一礼。   这位少年身材细弱,眉眼清秀,皮肤白如羊脂,饶是黄昏时刻也隐隐映出一层光来。洛九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得了董双玉淡淡的两道目光。   “我听说你前几天把杜堤给揍了?”洛九江甫一落座,越青晖便兴致勃勃地打听道。   洛九江不慌不忙地击掌笑道:“都说坏事才传千里,怎么我干下一桩大好事你们也知道的这么快?”   越青晖喷笑道:“双玉快你看,世上竟还有这么厚的脸皮。”   “说句实话怎么就脸皮厚了。”洛九江啧了一声,“我若把杜堤打死,杜家还得倒贴给我个‘为民除害’的横匾呢——说起来你们怎么知道的,挨了顿揍这么窝囊的事,杜堤也有脸在外面传?”   “你问双玉,我是听他讲的。”   董双玉一直低头饮茶,听越青晖叫到自己便抬起头来。他慢吞吞地用茶盖刮了刮茶沫,这才开口说了自和洛九江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洛公子有所不知,杜堤的大哥杜川近日回岛了。”   杜川是杜堤的长兄,往日常在云豹界的锦葵宗修炼,年仅二十三岁便已筑基三层,是位极受宗门重用的青年才俊。   “嗯?”洛九江思路一时走岔,“不是吧,杜堤智商已经这么低下了吗?要堵我何必把他大哥从宗门里叫回来,他家那些客卿供奉狗腿子是摆着看的?”   寒千岭无奈地一揉眉心,提醒道:“七岛大比。”   杜川远道归来当然不只是为了给他弟弟找场子。他是冲着七岛大比丰厚的奖品而来,当然中途会顺便殴打洛九江一顿作为报复。   “可以可以。”洛九江精神一振,飞快地鼓了鼓掌,“打了小的就该来大的——不过他们是不是都忘了,这哥俩儿全比我大啊。”   众人闷笑不止。 第15章 寒千岭   自洛家小院出来后,越青晖扬眉问道:“双玉,你看我这两个朋友怎么样?”   董双玉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怕冷一样呵出一口气,才慢悠悠地道:“都是非同一般、不分伯仲的人物。”   越青晖却不由他一句话打发过去,他笑着抱住董双玉的肩膀,不住地拿自己的肩头轻撞着董双玉的后背:“怎样不一般?我知道你识人有一套,且说给我听听嘛。”   董双玉抬起眼来,似乎很拿越青晖没办法一样叹了口气。   “先说那位寒公子,你我在闲聊中至少换了十余种不同的话题,他不但全跟得上,而且还对它们相当了解,绝不是外行打肿脸充派头。”   “我从前也想不到寒千岭能有这般见识。”越青晖蹭了蹭下巴,有点意外地笑道,“他往日跟在九江身边,沉默寡言,极少言语,唯一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有修为格外高强,原来竟是这样一位妙人。”   “不是的。”董双玉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你关心这个。青晖你注意到了吗,那位寒公子跟上了所有话题,所言所谈无一不将话题层层剥茧深入,然而他的评价全都极其客观……我完全没能从中察觉到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正常人就算再怎么周密慎重,也会在观点中无意识地表露出自己的喜怒好恶,最多不过在其中加以修饰颠倒,却绝不会像他那样……”说到这里时,董双玉略略一顿,双眉皱起,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述词语,“那位寒公子,在一切事情上都位于旁观者的位置。”   “他好像没有观点,没有感情,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感同身受……他似乎没有自我。我毫不怀疑,他做起事来绝对会出人意料。”   越青晖悚然一惊!   他僵立在那里,脑中飞快过滤了一遍寒千岭那些让自己拍案叫绝的言谈,最后额上缓缓滑落了一滴冷汗。   “这便是我夸你另一位朋友厉害的缘由了。”董双玉见越青晖这般情状,不由微微一笑,抬手拭去了对方额上的那滴汗珠。   “在那位洛公子归来之前,我和寒公子相处只觉得坐立不安,摸不透他皮囊下是怎样一副心肠。然而一等洛公子脚步响起,那位寒公子便好像活了一样。”   “他会下意识地微笑,也会主动出门迎接,更会无奈地出声提点,在我们离开前我甚至看到他和洛公子在互相嬉闹……”   “你常说洛公子是怎样一位如刀的朋友,他的刀法我还不曾有幸见识,但他作为一把刀鞘的功力,我却是心悦诚服。”   越青晖一把握住董双玉的手,和他四目相对。董双玉眼看着越青晖眼中的不可置信之意被缓缓化去。   “被你这样一说我才觉得……往日我只以为寒千岭是洛九江的影子,不想洛九江才是寒千岭的刀鞘。”   ——————————   小院送走了两位意外的访客,寒千岭亲手去掩上了院门,而洛九江则瞬间如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在了桌子上。   寒千岭转头见此,眉头便微微一皱,上前仿佛不经意般在洛九江肩背上一拂,意料之中地听到了洛九江轻嘶一声。   “别碰。”洛九江没问自己的朋友是怎么看出来的,“那儿挨的重了,淤血还没消呢。”   “他找你麻烦?”   “他怕我贪多嚼不烂,给我找点事干。”洛九江无奈地撑着桌子伸了个懒腰,“其实我本来就快学到饱和了,如今其他刀谱就是看看思路……唔,除了那本之外。”   “现在还有闲心惦记这个?”寒千岭手下一用力,握着洛九江的肩将他扶了起来:“先去歇息一会吧。”   洛九江含糊地应了一声,反手去抓寒千岭的手腕,手指肌肉却一时提不起力气,松松地从寒千岭腕间那串佛珠上滑开。   真难想象他刚刚还能和朋友谈笑风生一场,明明都脱力到连流的汗都在换下的衣服上板结成了盐花。   寒千岭眼神微微一动。   很少有人能想到,平时训练后跟个水鬼一样大大咧咧满岛跑的洛家小公子,在某些事情上其实格外好强。   他不在乎自己在外人面前好不好看,潇不潇洒,但相对的,他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韧性在乎自己挡不挡得住,撑不撑得稳。   两年前便有这样一桩事:青金岛上蔡家的一位少爷吃饱了撑的,拉了一帮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朋友去捅铁齿飞鱼的老巢,结果自己差点成了人家的开胃菜。   洛九江当初正在那片海面上修炼,听到声响不对时回头看到的场景简直让他永生难忘:一群飞鱼追着一堆大傻子疯狂奔跑,海面上回荡着一群少年的惨叫,海水则不动声色冲淡了几个伤者的血,至于海平面下,许多双猎食的眼睛悄无声息,却又蠢蠢欲动。   对洛九江来说,这简直是天降横祸,无妄之灾。   而在那群大傻子中,他的几个好友俨然在列,其中一个便是那位刚刚来访的越青晖。   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况都只有两条路,迎上去,或转头就跑……站在那儿看完整场倒可以算第三种选择,但这么干的人肯定有哪里不太正常。   简单估量了一下那群飞鱼的实力后,洛九江深吸口气,握住自己的刀柄冲了上去。烈日之下,碧海之上,他斩出了一道圆月般的刀光。   最后他赢了,一群同样狼狈伤痕累累的少年们疲惫地回到了陆地上,一个个纷纷赌咒发誓再也不干这么作死的事。   这些本来凶多吉少的少年们没有一个丢掉性命。这支队不是洛九江带出去的,但却是他把他们都一个不少的带了回来。   事情结束后洛九江因为伤口发炎连烧了三天,等他退烧后洛族长亲自把他从床上揪了下来暴打了一顿,把他预计中静养七天的时限延长到了半个月。   寒千岭给他上药时曾问过他一句到底怎么想的,洛九江揉了揉眉心,露出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们已经快被鱼群围上,而我又觉得自己还顶得住,那除了冲上去外还能做点什么?他们眼看就要没命了,这时候哪有什么好想。”   确实无他好想,不过顶得住就上。   而这个人在外人面前时,总是顶得住的。寒千岭一把捞住对方的肩头,感受到洛九江自然而然地把大部分重量架在自己身上。   在自己面前,他不需要“挡得住”,也更不用“撑起来”。寒千岭平静的想着,他很难得有这么安宁的情绪,安宁的甚至有点暖洋洋的愉快了:因为我不是外人。   他需要在那些人面前撑住,因为他们是外人,因为他们需要他坚强、聪明、刚劲。寒千岭想:但我不用,我只需要他是洛九江。   他把洛九江扶到床上,还不等帮他除下靴子,对方就已在高度的疲累和熟悉的环境中安稳地沉沉睡去了。   寒千岭的目光划过洛九江墨色的眉睫,下意识转了转手上那串散发着淡淡木香的佛珠,露出了一个直达眼底的微笑。   ——————————   这笑容在寒千岭转入自己卧房时已经消隐无踪。他盘膝静坐在自己的床上,估量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觉得以此时的心情做这件事应该正好。   他腕上几乎从不离身的佛珠已经不见,他刚刚把它放到了一个足够远的地方。如果他一会儿实在控制不住,他希望那串佛珠能够得以保留。   其实事情若到了最坏的程度,那东西还留没留着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但他就是莫名地、执着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地希望它能继续存在着。   拿定了主意,他便抱元守一,经脉中的灵气熟练地自发游走,在他体内盘旋了两个回合流入丹田。   就在此时,丹田中近乎饱和的灵气挟裹着他新送入的部分涌遍寒千岭全身,充斥于奇经八脉之间,而某种无形的壁障无声的破裂——   炼气七层,破。   若冲破阻碍时灵力会发出声响,那寒千岭就能听到长长的一个爆破音——因为那声音实际上是三道连续的音波叠在一起。他并不是由炼气七层升入炼气八层,而是从炼气七层直达筑基。   十四岁的筑基修士,无论拿在哪个世界说都算天才了。   然后寒千岭面上却毫无喜意,正相反,他脸色是一种惨然的苍白,豆大的汗珠密布在额上,从他鼻梁上一颗颗滚落,他睁开眼,眼中全是挣扎的疯狂之意。   如预料之中的,他感到无尽的、空洞的、几乎能让人疯狂的饥饿和憎恨。   洛九江曾经评论过寒千岭眼睛的颜色,那并不是纯粹的黑,反而在深处带着一缕苍蓝。然而在此时,寒千岭眼中血丝密布,眼底也似乎只泛出一抹阴沉的血色。   他看向自己床前摆放的几盆植物,目光扫过之处,植物就纷纷枯萎凋落,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存在抽干了所有灵力,甚至就连花盆中的灵土都化作了一把干燥的黄沙——   这变故只在转瞬之间,而寒千岭眼中毫无动容之色,他面容在此时冷酷之意超过了过往的任何时候,他脸上再看不出任何正面感情,只能看出饥饿,没有尽头的、漫长的饥饿。   如果寒千岭此时还怀有一点理智,他就会告诉别人,这不是饥饿,是憎恨。   最浓重的恨给人的感觉是饥饿。   他想吞噬一切,抹杀一切,无论是一株花、一盆土,还是一湖水,一片族地……而他确实能吞噬一切。 第16章 撞破   寒千岭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墙面上,他的目光似乎能看透那面白墙,直落到一墙之隔的洛九江卧房里。窗边摆着的灵植是食物,桌上摆放的纸笔是食物,空气中每丝每缕的灵气也是食物,而躺在床上静静睡去的……   躺在床上静静睡去的是洛九江。   这是他和整个三千世界产生的第一丝联系,是他在整个世界中打下的独一无二的锚点。他不可以把洛九江当成食物,当然也不能毁掉这个维系他们全部记忆的小世界。   寒千岭全然疯狂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   他周身暴动的灵气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似乎等着在某个时刻狂乱地把整个小世界吞吃卷入。而此时此刻,这个旋涡缓慢地、艰难地,向着反方向转动着。   寒千岭吃力地压制着自己的灵气和修为,把它们一寸寸地按回体内,这件事是这么困难,仿佛一个人拼命地塞回自己被拔出体外的脊骨。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几条底线般的“我不可以”。有的人不可以杀人,有的人不可以放火,有的人不可以背信弃义。   而寒千岭,他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一直要求着自己,他不可以发疯,不可以放弃,不可以控制不住那种从灵魂而生,始终难以摆脱的恨意。   这种克制和忍受几乎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以至于当他分出一点理智来后,那种席卷全身的饥饿和疯狂便被缓慢而有效地压制住了。   隔壁的洛九江熟睡着,他的床脚旁丢着一件结满了盐花的外袍。   而卧室中的寒千岭端坐着,他汗落如雨,打湿了满身衣物,后背也正缓慢的结着一层雪白的盐霜。   随着灵气一分分地散去,寒千岭的修为也一点点地跌落,从筑基变为炼气九层、炼气八层……然后又回到了最初的炼气七层。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是一片清明。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此时经脉中的灵气已经浓厚的近乎粘稠了。   不会像此前那样随便运转两下灵力就走到突破的危险边缘,也不会进阶到他如今还无法自控的筑基期。他眼下的情况是最好的结果。   寒千岭的每一寸肌肉里都像是灌满了铅,灵魂却仿佛轻飘飘的。他任自己毫无形象的仰倒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慢慢翘起。   这样轻松的感觉,应该可以叫作释然吧。   ——————————   第二天一早,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并肩走向校场,寒千岭把昨晚的事改头换面的提了一句:“我给你房中新换了几盆花。”   说这话时他正捻着那串圆润光滑的珠子,让它们被一颗颗从指缝中缓慢而稳定地拨开。洛九江“诶”了一声:“这我可没注意到。”   “改动不大,原先是什么品种的如今还是什么品种。”寒千岭镇定道,“我就是换了种颜色,觉得蓝色更顺眼些。”   这种小事洛九江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他随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正当他兴味盎然地想要跟寒千岭描述一下他昨天做过的一场梦时,寒千岭猛然一扯他衣袖,拽着他躲到了一处嶙峋的乱石之后。   洛九江和他向来极有默契,不但十分依从的顺着寒千岭的力道躲好,中途连一声都没出,甚至还有余心帮寒千岭拢好了一处可能暴露行踪的衣角。   他这举动刚做完,不远处就有两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洛九江从石缝中打量出去,只一眼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此处真是个躲避打探的风水宝地,在远处把身影缩进一丛绿植阴影中的两位,不是越青晖和董双玉还能有谁?   他们原本便缠肘并步地走在路上,如今找到了一处避人的地方,干脆就直接吻的难舍难分。   洛九江瞠目结舌。   不同于洛九江此前的毫无察觉,寒千岭在昨日便对这两个人的关系隐约有点猜测。眼下见猜想成真,心中也无多少惊愕,只是无声地把洛九江向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听着不远处枝叶摩擦衣物的窸窣、恋人深吻时特有的水声,还有几句低声且甜蜜的絮语,饶是豁达如洛九江,此时此刻,心头也不免生出了一点尴尬来。   他和寒千岭躲藏的这从乱石大小有限,故而他和寒千岭的身体只好紧紧相贴。两人的呼吸相交,在这个距离下都能清晰的嗅到彼此身上的气味。那气息已经极熟悉,若不是此时身处在这么一个环境下,两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毫无意识了。   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清晰可闻。洛九江眨眼的瞬间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错觉:他们的心脏是被什么东西牵在一起的。   谢天谢地,两人并不用在这种尴尬的境遇下耽搁太久。董双玉和越青晖终究是离开了。听得他们远去的声音,洛九江大着胆子探出头去,便见了这两人十指相扣的背影。   确定对方是真的走了,并不会杀个回马枪后,洛九江扶着石头站了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没想到……我可从没撞上过这种事。”   “两个男子做道侣的事在岛外更常见些,七岛之内确实不多。”寒千岭也站起身来,细致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弹去了两三点刚刚在石头上蹭到的青苔。不同于洛九江的如释重负,他的神色间很有几分莫测之意:“你怎么看?”   “什么?”   “他们两个的事,你怎么看?我是指像这样,两个男人谈情说爱。”   “此前没料到啊,刚刚真是吓了一跳。”洛九江仔细地想了想:“但你要问我怎么看……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最多是没人给绣荷包罢了,不过那又不是要紧的事。”   寒千岭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被这么一否定,洛九江倒笑了:“是能比男女在一块多吃顿饭,还是能比夫妻多睡张床?我瞧他们在一起,衣食住行还更方便些,连逛窑子都能搭个伴呢。”   听到前面的话,寒千岭刚刚神情一动,可最后的那句话就让他的神情变为了哭笑不得。他伸手点了洛九江两下,自己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真不该问你。走吧。”   “别用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的口吻说话啊,我明明也懂的。”洛九江抬手勾住寒千岭的脖子,笑道,“你这语气简直像是放弃我了一样。”   寒千岭叹了口气:“你懂?觉得一对断袖方便一块儿逛窑子也算懂?——您可开点窍吧。”   洛九江莫名其妙道:“什么?”   寒千岭又笑了笑,没和他多说。   一般来说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可洛九江不知是不是调皮捣蛋的事做多了遭报应,怎么看也不像是开窍的模样。   真说起来,寒千岭亲见过族里有小姑娘递洛九江荷包,他自己也很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却没表现出半分初遇这种事的惊讶腼腆。不知为何,洛九江对于这种事的态度格外坦荡,似乎有种很奇妙的……正直。   也不知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   “正直”的洛九江眼睛一转就想到了别的地方,他凑近了寒千岭,压低了声音道:“诶,提到这个我就想起来——千岭,你有没有……的时候?”   “什么?”极难得的,寒千岭没能从眉眼中领会洛九江的意思。   “就是夜里做了个梦,等早晨起来时,发现自己……的时候?”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寂静。片刻之后,寒千岭懂了。   他确实有过,仅有一次。   遗精这种事情,是身体健康的人类少年理应具有的生理现象,寒千岭挺早就知道这个,但他从前没想过自己能有这种经历。   所以当他那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异况时,切切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么……这么人类的情况。   只消看寒千岭此时眼神一下,洛九江就摸出了他的底。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好奇道:“千岭,那你晚上都梦到了什么啊?”   少年人对这种“禁区”一般的话题难免有种天然的好奇,像洛九江这种专爱碰线的人,对此就更跃跃欲试。   “……”寒千岭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看着洛九江好奇而坦然的眼神,低声如实道:“我梦到鳞,很多很多片鳞。”   他眼神暗了暗,想到了梦中那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鳞海。他至今还记得那些幽蓝鳞片上特有的闪光,这场梦发的突如其来,他始终也没能见到那片鳞海的首尾,只能推测出那是什么东西的某一部分。   要是单凭推测,他倒觉得那片鳞海是……   思绪突然被一个不解风情的声音打断,洛九江无知无觉第笑道:“诶?不是人吗?我还当会是个绝世美女啊,再不济也该是个能让你魂牵梦萦喜欢上的姑娘?”   寒千岭转过眼来,看了看对方那张犹然情关未开的面孔,轻轻哼笑了一声:“我心里也遗憾得很,怎么就没能梦到个……魂牵梦萦的人?” 第17章 杜川   这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向校场行去,他们身上的愉快是那样鲜明,空气中满是欢欣的氛围。   早晨的朝阳也为他们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时光在此刻似乎都格外温柔,想要永远保管这美好的一刻——直到一道凌厉的破空声自两人身后传来。   洛九江的实战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一下子就听出那道攻击是对着自己后脑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假思索地旋身下腰,右肩撞开寒千岭,自己亦顺势放开对方的手。   他这反应不可谓不快,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般做下来连半秒也不到。而那支暗箭的速度却也不慢,眨眼之间箭尖便已擦过洛九江的鼻尖!   一时只听唰拉一声,洛九江拔刀在手,腰绷如弓,横刀急挑,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刻,他的手腕竟然极稳,气也不喘地把那根已经与自己跳起了贴面舞的长箭当空断为两截!   从他听到风声开始算起,直到现在为止,时间也仅过了一弹指。   洛九江直起腰来,刀刃仍正对着攻击袭来的方向。他的目光凝重而暗藏愤怒:那只箭的力道绝不是在玩闹,他若真被射中只怕要脑袋开花。   他刚刚横刀断箭的一刻手臂肌肉已经爆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但即便如此,他在那只箭上所受的反震仍让他一整条右臂直到现在还隐隐发麻。   就算平时心大如洛九江,此时此刻心头也不免呼得腾起了一蓬怒火——如此力道角度,实在堪称夺命一箭,这一箭是奔着杀他来的!他倒不知自己和谁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此?   对面偷袭他的人不闪不避,大大咧咧地站在房檐之上,见洛九江望过来,脸上也毫无背后偷袭的羞惭之色,反而冷笑道:“耳朵很灵,保了你一条狗命。”   那人长得很有特色,若是拽着他的头发向糨糊里一按,印出的模子活脱脱就是杜堤成年后的模样。   这样一看,倒不用再识别此人的身份——除了杜堤那游历回来的大哥还能有谁?   洛九江也是真没想到,昨天董双玉还在提醒他小心此人,今天一大早两人就碰上了。   对方来者不善,洛九江也不多说,只冷冷道:“你是要在我家的地盘杀我?”   这里可是洛家的族地!杜川一个姓杜的跑到洛氏族地来杀了族长幼子,他究竟想没想过后果?   就算杜家的那门“烈火诀”格外让人掉智商吧,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也实在超出了洛九江的想象极限。要说杜堤的脑子就是半碗炖豆腐,那杜川的脑子里可能就只有一碟稀豆花。   杜川仰头傲然道:“就算在此杀了你又怎样?天下间只许你姓洛的的年少无知吗?”   年少无知四字,杜川咬得很重。这正是当初洛家对于洛九江给杜堤浇上一身蛋花时给出的借口。   ……但当初洛九江做下此事时方才十二岁,的确可以算作年少无知。而如今杜川一个二十三岁的筑基三层,说出这话还要不要脸?   洛九江哑然无语。心中认定这些年来杜川的脑子已经由稀豆花变为了一碗豆渣。   他不再多说——实际上,他甚至怀疑杜川是否还有这份智商能够听懂人话。   洛九江左脚脚尖微微向外一撇,寒千岭知他意思,当即向前跨了一步,半遮在洛九江身前。   杜川刚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就见洛九江把手向储物袋里一探,摸出个筒状的烟花来,毫不犹豫地向地上一摔。   霎时间,天边窜起一道凌厉宛如刀锋般的白光,纵是白日也可在五里外清晰辨认。杜川瞬间脸色铁青:“你在自己家里都随身带着这个?”   洛九江叹息道:“怎么至于。只是我储物袋里东西太杂,现在里面还藏着半只烧鸡呢。”   杜川默不作声,眼神却较刚才更狠厉了一些,显然是想速战速决。洛九江倒不是不敬佩他不见黄河心不死的精神,只是到别人家里来做坏事,事败后还不赶快溜走,也着实太让人意料不到了……说实话,这简直执着的有些脑残了。   就在刚刚之前,洛九江都没对“杜川回岛”这件事抱有多大的在乎:他确实打了人家弟弟,做哥哥的找上门也不意外,最多学艺不精挨顿揍便是了。细究起来,洛九江和杜堤不过一碗蛋花汤的恩怨,杜家人是能为此砍他一条胳膊还是断他条腿?   没想到这当哥哥的一出手,竟然就想要他的命!   他却不知杜川心里另有盘算。   杜川也是到了云豹界,才知道自己所在的七岛实在是个特例。   不但其中灵气较其他小世界更浓郁,灵植比其他小世界更繁多,就连众人的资质修为也远超别的小世界。   以他二十三岁便筑基三层的天资,无论放到云豹界的哪个宗门都是人人敬仰的青年俊杰,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无数奉承。   偏偏洛九江有个叫洛三淮的大哥,不但机缘巧合之下进了更好的宗门,还在十九岁那年就升入筑基,同年就被对方的宗门送入上界,如今二十一岁就已是筑基四层。   若不是知道在上界这种资质只是优秀而非稀有,洛三淮也并没有在上界受到特别的关注,杜川心里就要嫉妒出血来了。   他这次回岛,本是想参加这场七岛大比,夺得首位,赢几株上好的灵植回去——此方小世界的灵植在云豹界都十分有名。然而他甫一归家,就知道了洛家有两个十四岁的炼气七层的消息。   即使在云豹界的再上一界,这种资质都相当稀少珍贵,何况他们还一直在这种灵气浓度不高的小世界里修炼?这两个人若是真成长起来,他们杜家哪还有立足之地?等他们被送到云豹界的时候,同为七岛中人,别人又会怎么说他杜川?   在得知消息的刹那,杜川便已经对洛九江和寒千岭起了杀心。   他今日抱着个混账至极的理由来找洛九江,心里早捏定了不要脸的主意。等他废了这个洛家幼子后,便一口咬定“年少无知”四字。反正七岛皆知杜家人性格莽撞,他不过是“贸然”前来替自己弟弟“讨个公道”,又“出手没轻没重了些”罢了。   他师父可是一位金丹真人,掌管宗门收徒的一概事宜。就是碍于洛氏子弟要到云豹界入宗求学一事,洛家也不敢对自己纠缠个没完。   想到这里,杜川志得意满地一笑,眼中阴毒的寒光一闪:天才?我让你天才!你要是死得早,再天才又有什么用?   其实他若拿寒千岭一个没有背景的少年下手后果更小,只是他心中恨毒了自小稳压他一头的洛三淮,一时竟宁愿惹些麻烦,也要选择把洛三淮的弟弟废掉。   杜川的咬死不放给洛九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对方修为远远凌驾于他之上,洛九江刚刚接他一击,手臂直到现在才停止轻颤,要是真刀真枪的上,洛九江也拿不准自己能接下几个回合。   不过他还有寒千岭。   洛九江眼珠一转,正对上寒千岭的视线。他们两个何等熟悉,只消一个眼神交错,就已明白各自的打算。   对面的杜川已借地势之便,一剑居高临下的当头劈下。洛九江气沉丹田,撩刀直上,半点不含糊地同对方硬碰硬起来。刀剑相撞,空中立迸几点火花。   若是硬拼,摆明了是洛九江吃亏。对方剑上的力道激的洛九江血气上涌、面色赤红。只是还不等杜川露出得意的笑容来,身后寒千岭已拔剑而至。   杜川头也不回,讥讽的笑了一声:“你想以牙还牙?雕虫小技罢了。”   偷袭这种手段,他一个筑基三层对炼气修士使出可谓占尽便宜,然而炼气修士敢反过来暗算筑基,那简直贻笑大方。   随着话音落下,杜川袍袖一卷,凭空便生出一股粘稠的力道,牵连住寒千岭的剑锋,使他不得寸进。   被杜川别住刀锋的洛九江已经牙关紧咬,面上现出颓然败态,于杜川眼中已然不足为惧。他轻蔑一笑,回首去看寒千岭,却不由一愣。   寒千岭神情淡然,并无被纠缠后脱身不得的急躁之感。困住长剑的风旋加大,剑上传来的吸力更强,寒千岭也不勉强,反而顺其自然的放开了手。   转过头去的杜川没有看到洛九江脸上的笑容。   也许是寒千岭的外表太能欺骗人,众人向来只知道他的剑术超凡,却不知他的一双手掌也能劈碑裂石,尤擅肉搏。   放开佩剑的寒千岭身子一矮,眨眼之间已撞入杜川怀中!   与此同时,一直“力气不支”的洛九江也露出一口白牙,手腕一转一挑,手臂青筋暴起,运足力气,竟然生生别开杜川的剑锋,而在击偏杜堤佩剑以后,洛九江毫不留力,持刀悍然直斩杜川右肩!   说时迟那时快,在同一个瞬间,洛九江和寒千岭同时撞到了杜川怀中。然而洛九江的刀没能砍下杜川的手臂,寒千岭的掌势同样没能起到预期的效果。   实际上,洛九江的刀锋与杜川接触的那一刹,凌厉的刀气就撕破了杜川的衣衫,露出了底下金光闪闪的软甲。   这软甲不知有什么古怪,只闻“锵”的一声,软甲丝毫未损。倒是洛九江连同他的刀一同被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倒掀开来。   另一边,寒千岭面对的也是差不多如此的境况。他打在杜川小腹上的一掌如泥牛入海般,全然没能让杜川有所反应。而他自己则能感觉到刚才一掌的力道被完全的反弹回来,一下子把他击飞出去。   杜川脸上半是羞恼半是得意:“竟然能被你们近身,算是我自己轻敌。但我有师尊赐予的护身宝甲在此,怎么能被偷袭所伤?”   他阴沉的目光划过被弹飞出去后灰头土脸的寒千岭,眼神最后定在了被强大力道反震,以至于咳出小半口血的洛九江身上。   “你既然自取其辱,那我就成全了你,一定让你死的很好看。” 第18章 滚刀肉   “你要让谁死得很好看?”杜川话音刚落,寒千岭便紧跟着逼问一句。他的声音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之意。   “你问这话是想毛遂自荐了?你们真是对儿好朋友,连死都抢着领。”杜川恶狠狠地回道,“不急,一个个来,我保证谁也跑不了。”   但他嘴上虽这么说,却无声地瞟了寒千岭一眼,神色中略带几分沉思之意。   纵使这件宝甲再能卸力,那一刀一掌也结结实实拍在了他的身上,他对这两人的修为也大体有个感知。洛九江修为已达炼气七层巅峰,想必马上就要突破了,故而如今受到的反震极强,伤势不轻。   而这个寒千岭的灵气凝实的古怪,攻击之凌厉甚至还要较洛九江强上一分。按理来说他应该伤得更重才是,可他偏偏就毫发无损。   他从前可没听过多少关于寒千岭的传闻,果然咬人的狗不叫,厉害的都在后面藏着。   这又一次加强了杜川的决心:洛九江和寒千岭,这两人非死一个不可!若让洛家成长起来,七岛之中必然没有杜家的落脚之地。   刚刚洛九江放的那枚烟花想必已经引起了他人的注意,他再不动手就要迟了。杜川眼神一厉,掌中剑锋登时吞吐起不详的血红色暗光。   寒千岭漠然地凝视着他,目光中的意味已和打量一件器物无异。三人如今成三角对峙之势,没人能看清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扣成爪状,手背上正青筋浮起,指上也溢出一缕明灭不定的淡金寒芒。   被杜川列为目标的洛九江又咳了口血,反笑出声来。   他随手把嘴角的血痕一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悠悠感叹道:“杜公子,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有这种感受——我那师父真是亲的。”平时洛沧训练的再狠,把他折腾的再想以头抢地,也没把他弄出什么内伤来。   师父对徒儿的手段再狠,也终究和要命的敌人不一样。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给他老人家丢人。要是输在你手上,那真是没脸再回去见他。”洛九江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却在下一刻飞快地将脸上笑容一收,原本没有归鞘的长刀斜斜一挑,“一斩——破风庐!”   相比于还在蓄力的杜川与寒千岭,洛九江说动手便动手,没有半分含糊。他长刀横扫,挟裹风云之威,刀势快若惊雷,一时令人满耳俱是破风之声。与此同时,他身体古怪地一折一弹,瞬息之间便闪至杜川身边!   杜川剑上的血光还未凝聚完毕,洛九江的刀锋便已送至他脖颈之前!   杜川未料到他一个炼气修士竟能快到这种地步,匆忙之下抬剑阻挡。洛九江神色凛然,嘬唇成哨,在刀剑相击的瞬间吹出了一声尖利的唿哨——   若说当初对付杜堤的音杀犹如一柄利剑,那如今的这一声音杀便似一根长针,带着不容阻挡的决心和气势直直刺入杜川耳中。   杜川将一声呻吟勉强吞在了肚子里,手腕却不能自控的一颤。洛九江抓住机会将他剑锋磕开,下一秒便一刀斩在了杜川身上。   这一刀比方才更重,反震之力也更加强大,然而洛九江早有准备,虽然肺腑翻涌,却没有被再次震开。他硬顶着几乎令五脏发麻的疼痛,再次悍然挥刀!   如今两人之间距离只在咫尺,杜川能清晰地看到洛九江刀上附着的细小风刃。这风刃正随着对方一次次重新扬刀的动作越积越大,愈凝愈多!   两人交锋只在转瞬,如今胜败未明,在一旁几乎被人遗忘的寒千岭却长出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指缓缓放松,那道金色的寒芒也消隐无踪。   眨眼之间,洛九江已经在杜川身上同一个位置连落十三刀!   这样短的时间内受到如此密集的攻击,杜川已经脸色苍白,剑上原本凝聚的红光也无力的散开。而修为较弱的洛九江自然状态更惨,然而其神色巍然不惧,精神意志又比杜川强上百倍。   连续被自己的力道反弹回来,洛九江伤势加重,一口鲜血逆腔而上,他也不强抑伤势,反而顺其自然的一张口,一道血箭便迎面直击杜川头脸。   趁着杜川不得不偏头躲避的刹那,洛九江在杜川身上落下了第十四刀。   当他斩下这一刀时,刀上附着的风刃已经连成黑压压一片,几乎让整把刀看起来扩宽了一倍。当这一击落在杜川身上时,对方那件似乎坚不可摧的宝甲终于发出了咔啦一声低响。   这件宝甲只裂了个小缝,然而在控刀极为精准的洛九江眼中却和怀抱尽敞没有区别。更何况风刃本就无形无质,无孔不入,杜川心中只来得及暗叫一声不好,便感胸口一凉,自左肩到右腹,生生被洛九江摧枯拉朽一样开膛破肚!   半息之后,杜川捂着伤口,惨叫着软倒在地,而洛九江则以刀拄地,胸中气血翻涌,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吐出了这一口血,他脸色反倒好看了些。下一刻便放任自己向后仰倒,预料之中地跌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寒千岭怀中。   这场交锋不过四五弹指便落下帷幕,他却已被抽空全身力气,一分灵力也提不上来了。   他刚刚用的那招便出自洛沧扔给他的那堆刀谱——由此可见这师父确实是亲的——那本刀谱在一堆玄级功法中也显得格外特立独行,准确的来说,它只有这一招。   此前洛九江在洛沧面前用了十几招新学的招数也没使出它来,一来是那些刀法其实不对洛九江的路子,因而琢磨出个两三分能随手用个形意就好,而这招斩风庐极合洛九江脾胃,故而要先在胸中打磨明白;二来就是由于这其实是个两败俱伤的杀招。   它威力极大,凝招极快,一时间竟都硬压得杜川的杀招无法出手。但同样消耗也不小。若洛九江攻势稍弱一些,被杜川抓住了机会,或在他连攻之后,杜川还有反击之力,那用尽了灵气的洛九江大概唯有躺平等死一途了。   若不是身后还有寒千岭殿后,洛九江是不敢这么拼命地打的。   而直到寒千岭上前确保杜川被彻底制住,洛九江也喘匀了气,执法队的众人才姗姗来迟。其实他们赶来的速度不慢,只是洛九江和杜川这一场实在交手太快。   队中诸人看到躺在地上血流满地的杜川和精疲力竭的少公子都纷纷吓了一跳,洛九江简单交代了一句,便把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的杜川交给了家族执法队,自己则扶着寒千岭的手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寒千岭一瞧洛九江看向的方向就明白他的意思:“你要去找你师父?”   洛九江“嗯”了一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如实道:“这场打的憋屈。”   虽然最后结果是他越阶击败了杜川一个筑基修士,但其中巧合因素实在太多。若是杜川的杀招凝聚的再快些、自己修为再薄弱点撑不起这一招,或是在一次次的反震中他没能坚持住,恐怕结局就要被改写了。   寒千岭没有多说什么他需要休养之类的废话,只是顺着洛九江的想法架着他向悲雪园走去,同时轻叹了口气:“受了伤也不肯消停些,我看你是想赚一顿骂。”   刚刚休息了一小会,洛九江精力已经有所回转。如今已有精神玩笑:“谁骂我?你吗?实在想不出来啊千岭,你可不适合做这种事,与其想象你骂人,还不如请你咬我一口算了。”   寒千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向着在执法小队抬走杜川的那个方向,在洛九江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神色如暗色的云霾般阴沉下来。   ——————————   面对着一身狼狈的洛九江,洛沧不紧不慢地给房檐下最后一棵花浇上了水,这才打量过洛九江满是灰土的衣衫、唇角边没有擦干的血迹、以及他微微泛白的脸色。   “被人揍了?”洛沧叹道,“出息!”   “也揍人了。”洛九江笑道,“最后赢了,还没那么丢人。”   “两败俱伤,连补刀的力气也没有,这也算赢?”洛沧又扭头回去浇他的花,随口漫不经心地问。   听他这么说,洛九江就知道自己刚刚的战斗过程是一直被他看在眼里的,不由苦笑道:“师父可真有闲情逸致。”瞧着自己徒弟血不要钱般吐也不搭把手。   “你们小辈在那互挠,我去插手像什么话。”洛沧眼皮也不抬一下,“当然,若你真撑不住了,那另当别论。”   两个炼气七层对战一个筑基三层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在洛沧口中就是小辈互挠,洛九江对此实在无话可说。不过得知自己刚刚那场架一直位于洛沧的关注之下,他心底的后怕总算散去了些。   洛沧把花铲水壶都放回原位,才慢悠悠道:“你受伤之后伤也不治,倒直接来找我,是想要我为你撑腰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洛九江耸了耸肩膀,“就算您肯帮我这一次,也不能次次都愿帮我,还不如找您教我招大的,还省了您听我日后打不过又来告状的力气。”   “算盘倒是拨的啪啪响。”洛沧撇了洛九江一眼,“我若是不教呢?你就来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成?”   洛九江立刻理所当然道:“那我肯定就不麻烦您了,回家找我爹教啊!”   洛沧:“……”   他匪夷所思道:“你这身天生天成的滚刀肉倒也是人间一大奇景,估计只有天知道是怎样生出来。”   “没。”洛九江听出对方语气中有松动之意,就更有心情玩笑:“我娘也知道是怎样生出来的,天还不一定有她清楚呢。”   洛沧:“……” 第19章 精髓【捉虫】   气氛只沉默了一瞬,洛沧很快便皱眉叹息道:“若我此生还能给你找个新师弟,我非挑个哑巴不可。”   洛九江:“……”   抛下这一句话,洛沧也不和洛九江过多玩笑,就着方才那一场交手评点起来:“其实你所用那一式破风庐就已是极精妙的招数,撑你用到金丹都够了,不需要再从我这儿打探什么好用的招数。”   话音未落,洛沧见洛九江眉头一动,心中大概也知道自己徒弟想反驳什么,便冷笑道:“你用这招和对方拼运气拼到两败俱伤是因为你太弱,功力既低、气力又软,斩不出这一式的真正模样——‘破风庐’本是一招制敌的杀招,谁让你拿来反复磨那乌龟壳子的?”   说到这里,洛沧即兴道:“这一招的精髓,你且瞧好了——”   言尽此处,洛沧并指为刀,斩钉截铁般向下一劈!这一指斜划出去不过三寸有余,却是破空之声俨然,裂风之意无匹,一时间园中灵气暴聚,浮尘四起,一种庞大而神秘的压力从洛沧指尖迸发,几乎要直逼生灵俯首!   在洛沧手指落下的瞬间,狂风骤起,闷雷乍鸣,而一道刀光似的闪电早已不可阻挡的气势划破天际,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触都被从洛九江身上剥离,他眼前,他耳中,他目中所见,他心中所感,都唯有眼下的这一刀!   洛九江一把抓住了自己的领口,一时间竟然被身周稠密的气旋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便是如此了。”随手一指便引得如此场面,洛沧面上神色也并无动容,只是轻描淡写地收回了手,“一招毙敌,不必啰嗦。你方才那用法不是出刀,是拉锯。”   洛九江喉头上下滚动一下,心中的惊骇之意仍未褪去。   见到如此风雷一刀,他对洛沧方才嘲笑他是在“小辈互挠”一事半点脾气也没有了。   比起这一刀的威力和惊艳,他刚刚那用法也确实就只配叫“挠”而已了。   “那本刀谱上并无署名,不知是哪位前辈所创……”洛九江心悦诚服地问了洛沧一声。   洛沧掸了掸自己膝上的一点落尘,沉吟般顿了片刻,才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我从前写的笔记,你就没觉得这本书比起其他的刀谱来说制式都不同吗,是之前给你那堆刀法时不小心夹进去的。”   说到这里,他极难得地抬起头来表扬了洛九江一声:“你能把它当压箱底的招数来学,就说明你还有几分眼力,毕竟严格算起来,说它是地阶功法也不算错——这一招只要是个有修为的人就能学,但其威力是大是小,却要看用它的人有几分本事。”   听到这一句,洛九江下意识地心觉不妙。果不其然,洛沧顺理成章地嘲道:“当然,被你用出来后判它是黄阶功法都算我倒搭了。”   洛九江:“……”   他当然没有那么差,但……算了,他这师父口上一向不太客气。   不过被洛沧近乎习惯性地拿话一硌,洛九江心情也平复下来,很快便忆起了方才对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其实你所用那一式破风庐就已是极精妙的招数”,回想起了这句话,洛九江心头不由有点古怪:拜在对方门下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这师父还有个没事夸自己的习惯……   幸而洛沧没察觉洛九江心里的那点腹诽,不然恐怕要把他当场抽成个陀螺。   对自己徒弟现下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一无所知的洛沧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冲洛九江招了招手:“过来,我给你治治伤。”   洛九江欣然上前,接住了对方抛到自己怀里的一小盒药膏。   “挽起袖子让我看看。”洛沧吩咐道。   片刻之后,他凝视着洛九江两条手臂上皮肤下如蛛网般铺开的,已经凝结成青紫暗红色的震裂纹路,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先涂一遍这个,尽量把淤血推开……罢了,我来。”洛沧取出一瓶药酒,打量着洛九江犹然在细微做颤,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手臂沉声道。   洛沧的手指极其冰冷,几乎煞的洛九江打个哆嗦。但当这只手沾满了药酒,稳定而快速地推开皮肤下凝结的淤血时,它也慢慢变得温暖了起来……仿佛是浸染了少年臂上的温度。   “‘破风庐’其实不是你那么用的。”洛沧一边大力揉着洛九江的手臂一边低声道。   “我知道,您方才说过了。”洛九江失笑。   “不过你刚刚其实用的很好……我不是说你领会到了破风庐的神魂形意,我是指它被用的很适合现在的你。”洛沧表情漠然如初,但语气在此时却和缓的不可思议,几乎就是一个师长对自己所爱重的徒儿最温和的夸奖了。   “以你炼气七层的修为对抗筑基三层,本就是已弱峙强之局,你能在对方身着法器的情况下赢下一局就已经很让我意外。而你那十四刀结合了回风八卦步‘积蓄’的精髓,我没料到你竟能把它从步法里提纯,还应用到了刀法上——”   这已经不只是让我意外,而是令我惊喜了。   洛沧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出于那个人的前车之鉴,他总不敢放开了夸洛九江,只怕一夸他就要又骄傲又得意地飞到天上去,等连夸几天后这人连落地也不会了。   于是洛沧静静的把这句夸奖咽了回去,一如他这么多年来默不作声地咽下的无数悲戚和苦涩。   而无论是那些辛酸的回忆,还是如今这欣慰的赞赏,都被他咬死在喉咙底下,一点点也不吐露出来。   “好了,你拿药把伤处擦一擦。”洛沧收回了沾满药酒的手,从怀中抽出了一方帕子揉在掌心里擦了擦,“背过身去,我瞧瞧你的内伤。”   等洛沧开始给洛九江一条一条梳理方才因反震受伤而淤结的经脉时,洛九江含着口中的丹丸吐字不清道:“师父,您之前说我招数已经学够了,又说一招‘破风庐’就已经够用,最后再说我破风庐用的很适合自己,但您没提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摁着杜川打啊?难道我已经修炼到现在的最佳状态了?”   “做梦。”洛沧果断冷笑道,片刻后他又质疑道,“给你那颗药怎么还没吞下去?”   “哦,因为它甜嘛,我拿着冲冲嘴里的血腥味。”洛九江缩肩一笑,三下五除二把丹丸嚼吧嚼吧咽了,“师父?”   给这种孩子做师父,早晚要被磨的没脾气。洛沧之前就对此事有所预料,因而眼下只是不动如山地回答了洛九江的第一个问题:“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来是把修为提上去,二来是把感知度提上去。”   这个道理洛九江还是懂的:修为提上去后他对上杜川就可以恃强凌弱,而感知度提上去了,他就能敏锐的察觉对方的破绽,自己修为低一些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两条路总能合成一条吧。”洛九江回头笑道。   “能,但是会特别艰苦。”说话间洛沧已经冲开了洛九江最后一道淤堵的经脉,缓缓收回了按在对方肩背上的手指,“我现在就能训练你,只是你不要后悔。”   “但凡大道,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既然想登高望远,哪能不做好心理准备,艰苦一些又有什么后悔?”洛九江眉头一扬,“何况——”   他未尽的话被洛沧一指点住喉咙,封在了舌尖上。   一朝失声,洛九江不由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而在下一刻,他的眼前也变得漆黑一片。   就在又接连失去嗅觉味觉,马上就要失去听觉之前,洛九江听到洛沧的声音,仍然漠然而沉着,寒凉的像是冬日的冰雪:“好,既然你下定了决心……三天之后,我放你出来。”   这是个什么情况?   如今洛九江五感被封,浑身上下能够调用的唯有触觉。他只能感觉到洛沧往他手中塞了一柄短匕,接着便拽起了他的后衣领走了几步,随后他就脚下一空,生生摔了个七荤八素。   他摔在了一堆有些弹性而冰凉的……东西里?   在身体各处先后传来针扎猛蛰尖牙利咬般的疼痛后,洛九江诧然惊觉自己那师父干出了什么好事。   他把自己扔进了一个活物横行的地洞里!   而这些东西……洛九江摸索着把自己右臂上长着毛茸茸节肢长腿的活物扯下,又砍断了缠着自己左脚那细长的、冰凉滑腻的动物,挥手把爬到自己背上,尾针深深刺入自己肌肤的东西一把甩开钉住:就他刚刚那几下触碰所感,附近至少有蛇、蜘蛛和蝎子三种生物。   据保守估计,这里大约是个五毒窝!   即使双眼视力已经被封住,眼前没有任何颜色,洛九江犹然感受到更为深刻的“眼前一黑”。   艰苦一些他是不怕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可不止是艰苦能描述的了……   之前洛沧说什么来着?“三天之后,我放你出来”?   三天之后,他可别尸体都凉透了——   洛九江小腿一弹,踢开一只爬过自己脚面的蜈蚣,平生第一次有种崩溃的感触。   我收回之前那句话。洛九江悲愤地想:就现在这景况看,这师父也未必是亲的啊!   ————————   在把洛九江扔进那地洞里,又合上机关后,洛沧垂下眼睛,静听了地下传来的混乱杂声良久。   一炷香后,他抬起头,把视线投向了洛家主堂的方向。   “不知死活。”他嗤笑着下了一个结语,冷冷地一扯嘴角,把轮椅转了个方向。   瞬息之间,他已出现在洛氏大堂的门槛之外。   听着里面不绝于耳的“今日你们洛家就要给我的川儿一个公道!”、“我的儿子自宗门回来不过一日,就被你们伤成如此地步!”“你们洛家是不是没把锦葵宗放在眼里?”等种种咆哮,洛沧随手点出一指,乓的一声炸了中厅的桌子。   在一片因愕然而致的寂静之中,他缓缓摇着轮椅转入了大堂,抬起眼来轻慢地自下而上扫了杜家家长一遍,矜持地分给他身后那一众杜家长老半个眼梢:“就是你儿子闯进洛氏来重伤了我徒弟?给你半刻时间让他滚出来,我要把他炖了,给我徒弟熬补汤。” 第20章 撑腰   厅中诸人在见到洛沧后表情不一。其中满面惊喜意外的不消说,自是洛氏的族长长老。而眼神惊愕、略带怀疑心虚,乃至有人就差没在上写上“他怎么会来?”、“他不是非洛氏生死存亡之际绝不轻动吗?”几个大字的,便是杜氏人了。   杜氏族长杜樟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上前赔笑道:“此间不过一些微末小事,怎么还能惊扰到先生?莫不是我们声音太大了些,吵了先生午间安枕?”   “是你儿子擅闯洛家打了我的徒弟,扰了我的心情。”洛沧眉毛也不动一根,丝毫不讲情面地把杜樟打岔的话语还了回去。   “是,是犬子年少无知,不该冒犯先生的高足。”杜樟忙作揖赔礼,“我这便回去教训他,好叫他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不必了。”洛沧薄薄的眼皮一抬,露出一个凛冽的眼神来,“我方才说的话,你是哪句没听到?让你儿子滚出来。”   杜樟脸色苍白而表情惶急,嘴唇都在不自觉的打着哆嗦,与刚刚趾高气扬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他强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川儿,川儿他重伤在身……”   “哦,你竟然还真好意思提。”洛沧紧盯着杜樟双眼冷冷道,“一个筑基的修士跑到别人家里撒野已经够丢脸,居然还能被炼气期的打回去,简直无稽之谈。这要是我儿子,我就让他徒手刨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你可真是个包容的慈父。”   “……”   洛沧轻蔑地扫了杜樟一眼,一个字一个字道:“我爱徒也受了伤,他现在五感尽失,让我不爽的很。那罪魁祸首呢?叫他滚出来说话。”   要是洛九江在此,多半就当场给自己师父跪了——他是在杜川手下受了伤不假,但这“五感尽失”可全是洛沧亲手封的。他单知道自己的师父功力非凡,嘲讽技爆表,却不知道对方居然还这么擅长言语艺术,竟然还能移花接木!   川儿没告诉过我他把洛氏小子伤成那样!在洛沧声音落下之际,杜樟背后飞快地滚了一层白毛汗,但在内心深处,他却觉得一个炼气期之所以能重伤身着宝甲的筑基修士,这种后果才是理所应当。   不过看这位先生如今还没有对杜家大下杀手,洛家那小崽子的伤势应该也不太严重,没准他能击败川儿就正是因为用了这位先生传授的秘法,如今失去的五感是反噬的代价……杜樟在心中飞快盘算着。   此时杜樟是万万不敢让杜川出来的,面前这位先生的做派手段他从前只见过一次,从此终身难忘。他很怀疑这位大能平生说没说过笑话,生怕自己儿子一个露头,就真被他拿去剁吧剁吧活炖了。   他唯有连连赔罪道:“是犬子冒犯了,我回去必将其大加笞责,让他再不敢如此。此回是小犬做错了事,我愿为先生高徒奉上百炼宝衣一件、星辰匕一双……”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截住了,洛沧冷笑了一声,笑的他浑身的血都几乎凉下来,“什么破铜烂铁,也说出来污我的耳朵。”   见洛沧软硬不吃,杜樟只好把心一横道:“是,是我见罪于先生,只是先生这般人物,何必为了小辈几句口角操心。孩子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来解决……七岛大比的日子已近在咫尺,不如便让我家小犬和先生高徒趁这机会比试一番,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岂不……”   他没能“岂不”下去。   洛沧看着他的眼神太冰冷了,当那种目光停驻在他的面孔上,杜家族长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几乎就要双膝一软跪在当堂。   这便是这位大能的威势……一时间,他脑中竟只有深深的畏惧和恐慌。   厅中洛氏一族的人没能直面洛沧的目光,不知杜樟此刻出于何等境地之下,还有闲心比划低语,嘲笑杜家族长的无耻。   让一个筑基三层的修士去和炼气七层“比试比试”来“化干戈为玉帛”,他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嘴!   杜樟强笑道:“不知先生为何这么看我?”   “我看你脸在哪里。”洛沧冷笑道。   正当杜樟张口结舌,束手无策之际,洛沧一撇目光,漠然道:“罢了,这法子还有点可取之处。你那儿子是个废物,想来也只能当炼气用。”   见杜樟一时张口结舌,诺诺称是,洛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徒弟的事算是勉强揭过,至于你教的儿子擅闯洛家的事,你自己去和洛族长谈。”   交代完这一句,他就闭上眼睛仰在那嘎吱嘎吱的木轮椅上,仿佛睡着般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杜樟听洛九江受伤一事终于有了个结果,还不等松上一口气,便眼见这位大能踞在厅内不走,显然是要给洛家撑腰撑到底,心头不由升起了浓厚的不妙之感。   他们先前主动找上洛氏门来,还是一口咬死了“族长的大公子重伤在身”,对杜川为何会拦在洛九江面前一事不是强词夺理,就是避而不谈。然而眼下洛沧一张嘴,就直接落了个“擅闯洛家”的章。   这下子不是他们来挑洛氏的不是,反而要被动地等着洛家找他们的麻烦了!   果不其然,就在族内一位长老试图故技重施,引开话题的时候,在一旁静听的洛沧睁开了眼睛,只淡淡地扫了那位长老一眼,便将人看的面如土色。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洛字,你们在我面前颠掉黑白,是不是太不将某放在眼里了?”洛沧长眉一挑,悠悠开口道。   杜樟内里憋住的那口气差点没炸开。   往年的戏码闹的再过,也不见这位大能出来给洛家讨什么公道,就连洛老狗自己都应该知道,除非族中有生死存亡之忧,不然请不来这位。但如今一点扯皮的小事,怎么就劳动这尊大神出场了?   何况在场的人还能有人比他更门儿清吗,这位根本就不姓洛!跟洛氏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怎么就能这么坦然的说出“一笔写不出两个洛字”来!   ————————   在借着洛沧的东风把杜氏一族压榨的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憋憋屈屈地含愤而走后,洛族长送走了族内的长老,转回厅堂内对洛沧一礼:“今日真是多谢先生援手了。”   “没关系。”洛沧随意摆了摆手,“是你儿子生的好,又聪明又讨人喜欢。”   见洛族长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压抑不住的自豪之意,洛沧也无意识地露出了一抹淡笑:“不过九江还需要再打磨一番,这几日我便把他留在悲雪园了。”   洛族长双眼一亮,抚着长髯的手都不免用力了几分:“这是犬子的荣幸,若小儿有哪里做的不好,还望先生不吝指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嗯。”洛沧无意做这些人情上的周旋,只随口应了一句,“告辞了。”   依他看来,洛族长其实不必操这份心——他把洛九江摔打训练起来,可从来没有留情客气过。   向来被洛沧不留手磋磨的洛九江如今正在地洞中进退两难。   他应付蛇这种长虫的经验不太多,论起来可能跟海蛇更熟悉一点。然而海蛇性情温顺,一般绝不主动对人发起攻击——他拿一群海蛇打了个大花结的情况除外——然而这洞中的诸蛇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个个发疯般向他身上窜!   蛇这种动物攻击速度是相当快的,一次呼吸之间够它们发动十次有余,洛九江初下地洞时没摸清情况,眨眼间身上就挂上了四五条蛇。   一开始他还有心考虑是不是应该静立不动处理伤口,免得这些蛇牙带毒,但很快他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即使现在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他也能从接二连三扑上自己皮肤的粘腻凉滑的长蛇上弄清自己现在的状况。他自己不知怎地,变成了这附近——很有可能还是整个地洞里所有蛇类的攻击目标!   站着不动是没用的,因为蛇捕猎主要靠的是气味和热量。   静立确实能延缓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蛇毒发作时间,但照眼下的架势来看,他更有可能在毒发前就被这群蛇活活咬死了!   即使如今身处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中,洛九江都难免为这荒谬又真实的黑色幽默笑了一声:从来只听说过被蛇毒死、被蛇绞死,谁听过被蛇咬死的死法?   何况这地洞中也不止有蛇……   洛九江一刀笔直戳下,把一只爬到自己脚面上的蝎子钉死于地,又拿袖子缠住手,飞快拂开一个从上面落下,带起了一点气流的什么东西。   就那刚刚隔着衣袖简单一碰的隐约触感来说,它大约是一只张牙舞爪、腿上还布满刚毛的大蜘蛛。   正于削开两条长蛇的功夫,洛九江落脚又一个不稳,踩死了什么无壳无甲的啪叽一滩——可能是只蟾蜍。   还有不知多少条蛇接二连三的向洛九江扑来,洛九江一边飞快而忙乱地运刀应对,一边在心底疯狂暗骂。   他师父究竟是怎么训练这些蛇的?   洛九江如今双眼不能见,双耳不能听,挥刀的准头已经有所下降,更别提他还只能凭借蛇窜起的那一刻带起的气流来定位敌手的位置,反应速度一个不够便要挨上一口,一时手脚忙乱,几乎有些捉襟见肘了。 第21章 密谋   地洞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如今都分毫不差地显示在洛沧面前的那尊铜镜里。   洛沧一手轻抚着桌上小巧的酒壶,一只盛满琼浆的白玉杯已经被他无意识地在手上滴溜溜把玩许久。每当洛九江要害之地被攻击一次,他眉头便皱紧几分。   然而惊险的时刻终究不多,地洞中的活蛇已经肉眼可见的减少,反而是一旁堆积的蛇尸渐渐摞高。   面对着这样一个理应让人欣悦的结果,洛沧的表情却并无多少缓和之意。   早知道应该干脆封了他灵气。洛沧思忖道:这孩子真是成也聪明,败也聪明。   因为太聪明,洛九江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就将招式用的更加精简有效,好让他能以最快的速度从最大的危机中脱身出来。   方才他有几处灵光乍现顺水推舟的妙招十分令人称道,但他此时面对的境地却与洛沧的本意完全背道而驰了。   既然眼下这情况已经不足以给洛九江造成什么困难,那他就索性人为制造些威胁。洛沧眨眼之间便拿定了主意,按着轮椅扶手的手指轻轻一点,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他足前的地板便向两边撤去,缓缓张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子。   洛沧信手在空中一扬,半空中便纷纷扬扬下起了一场“蛇雨”,每条蛇都精准无误的落到的地板下的通道里。不必细细清点,这些种类繁多、花纹各异的诸蛇打眼一扫就能至少估出几百条。   一时间蛇身相撞跌入地道深处的声音不绝于耳,洛沧面上的表情依旧平淡,就仿佛无论是随手放出几百条蛇、还是要放这一群海岛上并不多见的陆蛇送死是件很平常的事一般。   对洛沧,这些蛇都是最普通的蛇种,他培育出来也花不了半日功夫,确实没有半丝心疼。   不过都是消耗品罢了。   而地洞深处那个正拄刀而立,面上已覆着一层细汗,唇角却犹然带着骄傲微笑的少年,才是他不惜用无数消耗品琢磨的璞玉。   对于身上被寄予的期望,“璞玉”本人则浑然不知。他正想拿袖子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转念想起自己刚刚都拿这袖子沾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物种的血液汁液粘液后,又默不作声地把袖子放下了。   无论如何,他刚刚已杀死了这许多的蛇,蛇尸都堆了半个人高,而接着上前送死的蛇也也明显的少了很多,想来他总能休憩片刻了吧。洛九江长出一口气,以常理推断着。   ——然而现实在下一弹指飞快地给了他一记狠狠地嘲讽。   在面对着奔涌而来,比方才还要猛烈的蛇群攻势时,洛九江只觉百思不得其解:这地洞到底有多大?地洞里究竟有多少条蛇?师父他是对我做了什么手脚,怎么感觉全天下的蛇都奔我来了?!   不说别的,洛九江在这一个时辰内斩杀的蛇,已经比他前十四年见到的所有蛇都多了!   而在地洞的另一边,密切观察着铜镜的洛沧紧跟洛九江的动作,洛九江刀下砍死一条,他便弹指补上一条,准确无误地保证了洛九江身侧不断对他发起攻击的长蛇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数目,而且永不断货。   ——————————   而此时在杜家,气氛却全然是另一种景况了。   杜堤脸色阴沉,紧咬着牙根哼笑道:“我说那姓洛的怎么腰杆子一下子就硬起来了,原来是找到了这么大的一个靠山。真是狼子野心,他当初故意打伤我来激怒大哥,就是为了算计我们杜家吧。”   对他这一番怨毒的蠢话,杜川并没给出什么回应。他此时身后叠着两三个软枕,半仰半躺地倚在床上,腹部还裹着伤,白布条下透出隐隐的血色——洛九江那一刀劈得又重又狠,直拖出了一道直逾半尺的伤口。即使已经敷上了一层灵药,他肌肉一动起来还是牵扯的生疼。   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我思虑不周,给父亲添麻烦了。”   “不怪你。”杜樟阴沉地说道。他僵着一张脸,想起这次交涉中赔给洛家的东西依旧要心痛的一哆嗦,“是我们得到消息太晚了,不知道洛家那小崽子竟然走了这样的大运。洛家小辈中俊才辈出,长此以往其势必不可抑,你要杀那洛九江可没有半点错。”   只是他口中虽说着谅解之词,表情却森冷的很,显然胸中还憋着一口难以宽解的郁气。   “父亲别生气了。”杜川又劝了一句,转头冲着门外喊道:“今天下午捉回来的那几个人呢?”   便有属下将几个五花大绑的仆役压进屋来。这几人本是杜家安在洛氏里的钉子,可是却连洛九江拜了那位为师的消息都打探不出来,自是因为洛家早就对他们有了防备。   今日杜家步步紧逼,和洛氏脸皮都要扯破之际,洛族长曾把这几个人提出来扔到杜樟眼前,只是杜樟毫不心虚,又拿话推了出去。   而等到洛沧强势插手事态,杜家一败涂地的时候,这几人也被杜家护卫带了回来——然而如此废物的细作,还留着有什么用?   他们让杜樟丢了好大一个脸!   杜川阴毒地一笑,质问道:“我父亲仁慈,一年到头花重金养着你们,你们却全然不知感恩,一点有用的消息也带不回来。既然如此,那双见事的招子、听事的耳朵,问事的舌头还留着有什么用?”   这几人当下就明白了杜川的言下之意,纷纷脸色苍白地求起饶来。其中有人胆子格外小些,当场便涕泪俱下糊了满脸。   这些人大多都是后来被杜家收买,只有一个是早年从杜家出去的,很熟悉这位大公子的脾性,一时间便牙齿打战,半个字也吐不出了。因为他清楚,依这位大少爷早年养成的性格,这处理尚还没完……   “剜了眼睛,刺聋耳朵,再剁了那条没用的舌头。把四肢都给我砍了,扔到海里去喂鲨鱼。”杜川狠狠地命令道,“拖出去,现在就办!”   属下一声不敢吭地把这几个鬼哭狼嚎、连连求饶的仆役拖到了院子里。他们全程都深深埋着头,眼神也不敢乱飘一下,生怕触了此时族长和大少爷的霉头。   “父亲别为这些蠢货气坏了身体。”听着屋外飘来的一声声惨嚎呻吟,杜川快意地舔了舔唇角,“您刚刚不也说了吗,非战之罪,全是这群废物故意敷衍,不肯出力——事已至此,您看我在七岛大比时对上洛家那小畜生该怎么办?”   掩不住的血腥气已经透过薄薄的窗纱渗了进来,杜堤似乎有点坐立不安般的在椅子上挪了挪,时不时便忍不住向窗外张望一眼;杜樟却舒展了眉头,像是出了口恶气一般的松弛下来。   “毕竟还在那位大人眼皮下,就不要做得过分了。”杜樟思考良久,才慢慢道,“川儿,委屈你输给洛家小儿一场。反正只要是大比前十就能入那秘境,等到了秘境里,洛九江一个黄口小儿,还不是任你揉圆搓扁?”   “好。”杜川露出了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那寒千岭不是号称和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他最好祈祷自己别进前十,他一旦进了前十,我便把他们两个全都一网打尽!”   “大哥说的是。”听闻此言,杜堤眼也不向外瞟了,急忙吹捧道,“我看那位大能最后必能看出大哥胜那洛九江、寒千岭百倍千倍,转而来收大哥为徒亦有极大可能啊。”   杜川和自己这个又蠢又没资质的弟弟向来是没什么话说的,听到这样一记直白的肉麻的马屁,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倒让杜堤自讨了个没趣。   碰了一鼻子灰的杜堤刚悻悻地往椅子里一团,就听到他父亲叫了一声:“堤儿。”   “父亲?”杜堤欣悦地仰起头来,“是要我……”   还不等杜堤高兴片刻,杜樟就吩咐道:“你去把屋外那些人料理干净吧,我和你大哥还有些话要说。”   “……是。”杜堤有些不甘心地垂下了眼睛,磨磨蹭蹭地从杜川的房间中退了出去。   等杜堤的脚步声渐渐变弱变远,杜樟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蠢货儿子。”   “蠢也有蠢的好处。”顶着杜樟因这句话而变得不悦的目光,杜川从容笑道,“父亲放心,我不会轻易拿堤儿当刀的,我还知道他是我弟弟。”   杜家族长沉默了一会儿,面对着自己已经成长起来,主意满满的大儿子,在那短促的一个瞬间,他从未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自己的老去和力不从心。   若是有外人能在此处看满一场,想必会发出如斯感叹:这父子三人兄毒弟蠢爹无耻,也可称得上满门绝配了。   “不提堤儿了,父亲特意留下,可是有什么锦囊妙计欲给我?”   “这瓶盈溢粉你且收好,注意自己不要沾上了。”杜樟收回自己纷乱的心绪,小心自腰间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白净的瓷瓶,放到杜川手上,“等你们一起进了秘境,只消把这东西向那小崽子身上一扬……”   杜川登时便会意地笑出声来:“爹爹高明!这东西连普通妖族都能活活撑爆,弄死那姓洛的小畜生自然更不在话下。我看他被吞不下的灵力涨破成千片万片,血肉横散时,还有什么人能追查出他的死因!” 第22章 感知   在完全用光自己灵力之前,洛九江的脑子里就在转着各种念头。   他本就不笨,面对着源源不断,杀也杀不尽的蛇群自然能觉出不一样来,心知自己所作所为大概不符合洛沧放他到此处来的意思。   这蛇群连绵不绝,可他的灵力却是有限,一旦灵力和力气用尽,他大概就成了蛇群尝鲜的零嘴。故而非得在被咬成个筛子前想出个解决方法不可。   唰唰两刀把一条扑来的长蛇斩成三截,洛九江开始回忆自己和洛沧在此前的每一句对话,对其中重要的部分加以锁定和整合,最终确定了最关键的部分:他此行本该同时增加修为和感知力……   然而他下到这蛇洞里怎么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修为没涨,灵力巨耗,至于那个想要锻炼的感知力更是连根毛都没见着。   这样简单粗暴又机械的行为真能锻炼感知力?洛九江一边重复着自己先前规划好的动作一边半信半疑地想着。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自洛九江脑中闪过,只在瞬间,这灵光便化作了一个切实的念头。由于太专注于脑子里的想法,洛九江的动作都不由得滞了一滞。片刻之后,洛九江一边摇头一边笑出声来:“我可真是……作茧自缚,当局者迷啊。”   这简单又粗暴的一套刀法又不是洛沧教他的,根本就是他自己根据蛇洞里的情况总结出来现编的。   而这套刀法被编出的初衷就是为了避免受伤,刀招倒是简洁、高效,使出来也不太需要用脑,只是怎么想也跟感知力不沾一丝关系。   洛九江自嘲地笑了一声,因为高强度而又过做了太多固定动作的手腕转了转,挥出了个漂亮的刀花。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把长刀递到了左手里。   右臂的肌肉已经有点僵硬和习惯性了,一时半会儿跑不出自己刚刚划下的套路。还是换成左手持刀,能和刚进来时的状态更接近些。   他毕竟平时就不爱安生,一个人呆着就能作出一堆把他大哥气得直跳脚的杰作,左手刀这种一听就很好玩的事自然也不会放过……只是他左手刀的程度,比起右手的熟练来,也只能算是不生疏而已了。   在这种情况下,不大一会儿身上就又多出了数道伤口也并不让洛九江意外。   刚开始时洛九江还担心过自己会不会中毒等乱七八糟的问题,现在是一点都没这心思了——没见一个半时辰过去,他依然活蹦乱跳,再做一个半时辰的绞肉机也没什么问题吗?如果不是这些蛇无毒,就是他师父之前给他用了什么防毒的药物。   现在的洛九江,几乎把一切脑力和精力都放在了思考和感知外界上。   而他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是,在现在如此剧烈的动作中,他的呼吸竟然渐渐变得平缓绵长。   感知力、新的方向、突破自我的锻炼……洛九江沉吟起来,各种思路在他脑中沉沉浮浮,几乎瞬间就纠成了个乱结。   不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的变化,和那越来越明晰的感受,几乎浑身衣服都被咬烂一遍的洛九江缓缓睁开了眼。   他想他感觉到了。   活动了一下四肢肌肉,感知了一下自己浑身上下遍布的牙印血窟窿,洛九江露出了一个有点俏皮的、满含着恶作剧感的微笑:不知他的师父有没有在看着他?在正式开始前,先鼓舞下士气不算过分吧。   而在房间里,一直紧盯着铜镜的洛沧缓缓点了点头:还好,这徒儿脑子还没锈住,没有一条道傻到底。   只是他这念头刚起,那边的洛九江便开始不好好琢磨现在的境况,反而抬起头四处转了转脑袋。   ……这小子又想作什么幺蛾子?洛沧眉头一跳:他还想身上再多几个飙血的窟窿吗?   不等这想法落实,洛沧便见到镜中的洛九江复将刀换至右手,断山一斩逼退身后蛇群,飞快向前两步摸索到一块石壁,正事不干倒有心情在上面刻字!   洛沧定睛一看,只见——   恩师敬启:   等把我捞出来后您就往床边一挂,准没差!   您的蚊帐于某某年某某月日泣留。   洛沧:“……”   他这个平日里泰山崩于眼前而表情不动的人,竟都硬生生给气笑了!   想来自己之前放进去的蛇就是不够多,还能让这小混账有闲心干下这种破事。自己真该让蛇把他咬到喝水都漏!   可能是出于某种特别的预感,也许是估计到了洛沧此时想要整他的心情已临阈值,洛九江刻过字后就收身掷刀,长刀在空中漂亮地回旋一圈,顺便砍掉了三颗蛇头,顺利地返回了洛九江左手。   掌心挨上刀柄的一瞬,洛九江嬉笑的神色登时一肃。顺着刀上犹带的力道,他斩出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一刀。   这一刀比起刚刚的动作来讲就太慢了些,然而在另一端,铜镜之前的洛沧却神情一动,敛了怒色,极轻地“唔”了一声。   这一刀迟缓、滞涩,却毫无犹豫。洛九江右手左腿都重新被蛇缠上咬住,而在同样的时刻,他的左手刀也将一条弹起的青蛇砍为两段。   蛇尸落地的细小声音在地洞中轻轻回响了一瞬,不过于听觉被封的洛九江而言却毫无意义。   他闭上眼睛,没管自己手臂和小腿上纠缠的家伙,也没理那些逼近的长蛇,仿佛陷入了对那一刀的回味。   “小混账。”这干正事前先开个玩笑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洛沧轻哼了一声,只是从语气中听,他和方才已经是两种心情了。   在这一瞬间,这件事只为他们两人所注意:洛九江方才那一刀,准确的落在了青蛇的七寸上。   而在回味结束后,洛九江的下一刀、下下刀……他的每一刀都如计算过一样,精准的把每条长蛇从七寸处截开。   在被封去了最重要也最直接的的视觉和听觉后,这种仿佛由心而生的判断,代替了洛九江的眼睛和耳朵,成为了他的感知。   ——————————   这次,洛沧没有再向地洞中补蛇。   所以在一个时辰之后,洛九江终于得到了久违的休息。   他靠着一处还算干燥的墙角坐下,从自己的储物袋里翻出一袋子水洗了洗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脸上满是久久厮杀后的疲惫。   从洛沧面前的镜中,他能清晰的看到洛九江强打精神的神情,因脱力而有些无意识颤抖的手指,额上一颗颗滚下的汗珠,还能听到……   对方肚子里清晰无比的几声咕噜。   洛沧的眼神稍稍一动。   他刚刚封了洛九江的味觉和嗅觉其实是为了他考虑,在这种地方待上三天,这孩子唯一的食物只有这些刚被他杀死的蛇。而此处因为饲养毒物的缘故不容明火,最精细的处理也唯有剥了蛇皮生嚼。   闻不到腥气,尝不到血味,即使口感全是生肉的冰冷滑腻,但这能让洛九江好过一些。   明明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当时可没有别人这么提着心斟酌着毒蛇的数目,解毒丸的颗数和效用也有限,而且背后随时会捅来别人的暗剑。他又只被封了听觉视觉,为了保持体力还要大口生啖蛇肉……   然而把一样的一切复制到洛九江身上,洛沧心中竟有些不忍。   是他太像那个人吗?还是这孩子太招人喜欢?即使真被他气到七窍生烟,心里还是压不住那更浓的喜爱和自豪。   算了,他又不像我那时候,没必要这么严苛。洛沧垂眼,随手招来一条纹路如竹节般的长蛇。这条蛇温顺地在洛沧面前低下头去,稳稳地顶住了洛沧放在它头顶的一包干粮。   果然人老心先软。洛沧自嘲般一笑,“给他送去吧。”   他这边话音刚落,还不等这条竹节蛇爬进地洞,洛九江就轻轻甩了甩头,看起来像是打起了些精神,然后自储物袋中摸出了半只香气袅袅,外焦里嫩,色泽诱人的流油烧鸡。   储物袋中没有时间流逝,因而那烧鸡还保存着被放进去时的最初样子,连上面冒着的腾腾白气都清晰可见,就更别提满蓄的、顺着洛九江手腕缓缓流下的肥油了。   洛沧:“……”   他这可真没自己那时候那么惨!   洛沧沉默了两秒,一把收回了顶在那蛇头上的干粮。竹节蛇还不知自己脑袋上为什么轻了,鼓着黑豆眼看了洛沧好一阵,蛇身还下意识的往上颠了颠。   “回去。”洛沧没好气道。   再看镜里的洛九江,一边咬着鸡肉还一边像模像样的叹着气——洛沧不用思考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在可惜他五感被封,尝不到味,暴殄天物了。   两人共处了这么久,师徒相互间都对彼此有了足够的了解,真是可喜可贺。   洛沧又盯着镜子看了两眼,在确认洛九江已经将那只口感最肥嫩的鸡腿咽下了肚,洛沧轻轻一拍手,眨眼之间,地洞口间又是一阵蛇雨。   吃什么吃,起来修炼! 第23章 修罗场   在被扔下地洞的第一个晚上,洛九江就突破了炼气七层的关卡,达到了炼气八层的境界。   他原本就是炼气七层巅峰,距离突破也只差一点积蓄。而在感知力大幅度提高后,他灵机一动,打坐时将这感知力在体内内视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那最关键的突破口。   在灵力汹涌着冲破关卡的那一瞬,洛九江总算明白了洛沧此前那句“两条路也能合成一条”的意思——在长时间而又高强度的训练下,他的感知力已达到了一个十分敏锐的境界。而这种训练所带来的好处,如今也反作用于他的修为。   互利互惠,两厢友好。   在进阶到炼气八层后,洛九江又击退了两次来势汹汹的蛇潮。当最后一条花鸠蛇被他从七寸处斩断后,洛九江没有照往常那样收刀,反而猛然回过了头。   他此时本该没有任何听力视力才是,但是他就是知道,自己背后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洛沧探身,从地洞口上俯视了已经狼狈不堪的洛九江一眼,面上的神色不动,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下一刻,他直接套下来一个大大的麻袋,把警觉挣动的洛九江装了进去。   洛九江被塞在麻袋里提了出来。洛沧隔着袋子在他身上原封不动地点了几下,解开了洛九江被封住的五感。下一刻,如他预料一般的,袋子中传来了相当精神的问候:“师父!师父!三天不见真是想死我了,放我出来让我看看您老人家啊。”   “老实呆着。”洛沧不轻不重地摁了麻袋一下,“为师不用你想,为师就怕你惦记。”   充满了“惦记”的洛九江立刻热情地挣动起来,以各种角度重复地在袋子里扭曲滚动,不断试探着麻袋的柔韧性,还很有实验精神地嘎吱嘎吱的挠起了袋口,很快就试验出了如何才能用轻重不一的力道挠出一首“妹妹来”的小调。   洛沧:“……”   他不作死还好,一作死洛沧就想起了此人在地洞下那一系列杰作,当即便冷笑一声,一指落在他身上。袋中立刻“哎呦”了一声,啪叽一下子全身酸软地老实下来。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洛沧估计着洛九江的眼睛耳朵已能适应外面的光线声音,才一抖袋子,让洛九江滴溜溜地滚了出来。   洛九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很快放弃了——他身上全是沾上的干涸鲜血和蹭到的各种东西,衣服已经真成了一副破蚊帐,沾点土也只是添一把无济于事的料,拍不拍也没什么两样。   洛沧方才那一指的余威犹在,而他刚从数场紧张的厮杀中抽身出来,精神和身体都难免有些放松的舒适,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也不急起来:“师父,这便到三天了?”   依他的感觉似乎是没有过那么久,据书上说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这么看来似乎不假。   “没有。不过我说了算。”洛沧淡淡道。   洛九江微微一愣,随即便笑出声来:“是,是师父疼我。”   洛沧稍稍别过眼去,似乎有点不习惯这么直白的说法。他简短地交代道:“去换一身衣服洗个澡,再吃一点东西。一会儿过来找我,告诉我你想先恢复听觉还是视觉。”   “等等,明明已经都……”洛九江脱口而出,又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师父,你又要把我扔下去一次?”   “循序渐进的来,对你更好一些。等你依次掌握了,也就真正吃透了。”   洛沧说话从来不提高声音,但他就是有这样的气质,让他的每句话都认真的不容置疑。   一般人听他用这种语调说话,除了点头也不敢再做别的。从以前到现在,天下间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人不足一手之数,而洛九江不巧就正是其中一个。   “等等师父咱们打个商量啊。”洛九江伸手扯住洛沧衣角,“我在下面也琢磨过了,视觉和听觉十分必要,不过味觉和声音也不用封的那么厉害嘛。咱们解一赠一,您这次放过我的听觉,顺手再给我留下个味觉?”   他这番盘算下打的是什么主意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洛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味觉倒是可以给你留下,只是你手里还有那么多只烤鸡吗?”   “烤鸡是没有了。”洛九江诚实道,“不过除了烤鸡之外还有烧鹅肘子梅菜肉,黄瓜豆腐荷叶糕嘛。”   洛沧:“……”   他这荤素搭配起来,营养还怪不错的!   ————————   在小半个时辰的洗漱休息后,洛九江就又一次被洛沧塞进了地洞里。   洛沧这厢送走了洛九江,却不像此前那样转到那面镜子前时时注意着,反而一转轮椅,慢悠悠地一路摇出了悲雪园。   他的轮椅踞在悲雪园门口,目光亦不留情地投向不远处站得笔直的蓝衫少年:“我那日说的话,你是没有听懂?”   “晚辈听懂了。”寒千岭平静地答道。   “我不欢迎外族异种。”洛沧移开了落在寒千岭身上的目光,像是多看他一眼便压抑不住心中厌恶一般,“若放在几百年前,我容不得异种在我眼前活过一个照面。”   他说出这话的语气冷淡至极,也克制至极,仿佛是竭力压抑着自己对对方的杀意。   如果寒千岭不是洛九江的朋友,他连这些异种看悲雪园的门匾一眼都嫌玷污。   身处于洛沧无形的气势压迫之下,寒千岭依旧稳稳站着,面上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心扯起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那想必今日的前辈已经大改了。”   洛沧不再开口,他将目光重新转到寒千岭身上,缓缓的眯起了眼睛。   洛九江这段时间惹得他又气又笑,“小混账”三字也不知说了几次。然而那些或真或假的怒气,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眼下他眼中滑过的一分冰冷杀意。   寒千岭眼皮一颤,似乎被洛沧宛如实质的杀意激起了几分反应。   某种肉眼无法见到,非最幽微的感知不能察觉的东西自寒千岭身上升起。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洛沧原本冰冷的怒意也不由一收——   “从第一眼见你起,我便觉得不对。”洛沧端详着面前的少年,“……胸藏三千忿火,你是‘怒子’?”   寒千岭不动如山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意外之色。   他没有肯定洛沧的猜测,却也没有对此加以否定。调整片刻后,他平静而客气地道:“前辈若觉得是,那就算是吧。”   “怒子”这两个字也不知有什么样的魔力,不但令洛沧收敛了此前不加掩饰的杀意,甚至还让他的眼底消却了那分对待异种的迁怒。   片刻之后,洛沧眉眼间浮现了一缕倦怠之意。   “你这样一个人在我眼皮下长到现在,我却直至今日才觉察到蹊跷,可见我独避世外这些年,不止双腿,连一身功夫也养废了。”洛沧自嘲般一笑,神色却不知为何缓和下来,仿佛是在询问寒千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日日被难平之怒灼心燎神,该是个怎样的滋味?”   “与生俱来,终日切齿裂心亦无法无法摆脱。”寒千岭镇定而从容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不见半分失态,“前辈料想也明白的,便是至毒的仇恨滋味了。”   此言一落,洛沧沉默良久。   直到不远处一只鸟雀高鸣着飞去,洛沧远去的思绪才仿佛被重新拉回躯壳。他对寒千岭的语气不再似从前般冷淡:“我那徒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直沉稳而冷静的寒千岭怔忪片刻,才又低又缓的回答道:“他是色彩,他是希望。”   他是一道意料之外的,劈入无尽混沌中的光。   洛沧点了点头。   不知怎地,这两个对洛九江影响最大的,也是一直不睦的男人之间的气氛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存在调和。虽然从表情上看,两人还是看对方不爽,但那种对峙般的剑拔弩张之意已缓缓消却了。   “你是过来找九江的?”   “是。”寒千岭规规矩矩道,“他昨晚一夜未归,十分异常。我今早前去拜访了洛族长,得知九江有幸蒙前辈教导,便来此处等他。”   “嗯。”洛沧也不去管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事,“你们那个‘七岛大比’是七日后开始吧?他这几日应该没什么余暇,若有需要,你去替他抽个对手签。”   “九江的事情,何须劳烦前辈交代呢,签我已经替他抽完了。”寒千岭淡淡一笑,“九江第一场对明珠岛韩家韩舟琪姑娘,还请前辈代为转告才是。”   “等他出关再说。”洛沧在寒千岭面上扫了一眼,“我还要留他几天,你回去吧,莫再堵我门口。”   “前辈性情宽厚,必不至与我计较。”寒千岭从容道,“我是来此处等九江,并不是来找九江,自是要等他出来才好——不敢堵了前辈门口,园外这几棵大树荫下已足够容身。”   洛沧从嗓子里哼出了一声,权做回应。他一转轮椅,也不再管大早晨就来悲雪园串门的寒千岭,任他在园子外扎营结寨,安家落户。   就在悲雪园的大门即将合拢时,寒千岭突然出声道:“前辈留步。”   洛沧略略侧头。   “我见识短浅,却也知道依前辈的修为,即使身处四界也该是个能呼风唤雨、震天撼地的大人物,还请前辈无需自苦。”   洛沧眯起眼睛转过头去,却见立在门前的寒千岭神色间一派泰然自若,“毕竟我胸中这团混沌,也不是随意来人就能点破的。前辈的这份敏锐在天下间也应该能当前十之列,‘养废’二字,又从何说起?”   洛沧锐利的目光在寒千岭面上盘亘片刻,寒千岭坦然回视,双眼一派冷静而自持的清明。   片刻之后,悲雪园的大门合上了。   寒千岭挑了棵花树盘膝坐下,入定前不忘摩挲了腕间绕了三绕的佛珠一把。   他不爱说假话,刚刚那个男人,论起敏锐来能入天下十甲。   ……虽然关于自己的身份,他最后还是猜错了。   而且对方的修为、体力和警觉性都无一不停留在巅峰状态,“养废”两字无疑是个大大的笑话。   ——所以如果他真觉得落寞和怅然,那不是因为他废了,而是因为他老了。   心老了。 第24章 论道   等洛九江终于获得了洛沧一个矜持的点头,被对方从地洞中放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皮都被剥去了半层。   随着他感官一门门地恢复,地洞中的蛇类也越来越繁多和矫健。恢复听觉时某种奇异的蛇类竟然成百上千地拧成了一条巨蟒,弹动起来呼呼生风,它们的毒液嗤嗤地在空中喷溅,洛九江稍稍张嘴就能品到一点在空气中散开的苦意。   而重见光明后见到的几种蛇类丑的洛九江恨不得自戳双眼。那稀奇古怪的配色,猝不及防的相貌,以及浑身上下简直在挑战人类耐受力的腥臭疙瘩……到了最后洛九江差点没失去吃饭的心情。   等他被拉出地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悲雪园清雅又风骨俨然的风景好好洗了遍眼睛。   洛沧伸手在他身上一拂,为他解开了最后封锁的嗅觉,不紧不慢道:“你那朋友之前来过了,七岛大比也替你抽了签。”   “哎呀,他必然等急了。”洛九江闻言握拳一击掌,“师父,从我进去到现在一共有几天?千岭他一共来了几次?”   “四天。一次。”   “不太可能啊……”洛九江蹭了蹭自己的鼻尖,悄悄看了洛沧一眼,“师父,千岭他嘴上闷的很,性格又好,你可别借机欺负他。”   现在已经不是三人初见时的那幅光景,洛九江和洛沧也处出了不浅的师徒情谊。正因如此,洛九江想到什么便敢坦白直言了。   洛沧生生被自己徒儿这句话气笑了:嘴上闷的很?那小子和自己有一句顶一句,最后一句还卖个乖的时候是他洛九江没看着!至于性格好三字简直无稽之谈,对方一个“怒子”,活到现在还没炸就不错了,哪轮的到他说性格。   到现在洛沧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徒弟悟性不错,资质绝佳,胸怀坦荡,就是一双眼睛可能有点瞎。   他看着自己这全然纯良的、混不知异种为何物的徒儿,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异种严格说来能擦个妖族的边,但妖族却并不是异种。   当年龙神创世,大庇十族,其中有九族在经年传言里被说成龙之九子,而剩下一族据说是神龙本身——当然,龙神只有一位,所以这说法也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这十族,一般就是大家概念里的异种了。他们生而有异,血脉传承强大,自身又极富天赋和凶性。   洛沧虽看不出寒千岭具体是九族中的哪一族,却不难看出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而脱开他和异种的血海深仇,单以他多年经历来看,和异种沾上边也没什么好事。   “你这朋友可轮不到为师欺负。”洛沧一掸自己下摆沾上的微尘,悠悠道,“说他来一次也算多的,真算起来应该是半次——你现在若去门口看一眼,便能瞧见他还堵着我悲雪园的大门没走呢。”   这番话细品起来简直怨气横生,洛九江却一点没听出来,只顾乐得眉开眼笑。他当即就从地上跳起来往出跑,被早已料到的洛沧一扯后脖领子给拖了回来。   洛九江双手合十,讨好卖乖、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师父……”   这本是他平时拿来哄家里老太君高兴的压箱底招数,如今灵犀一动就对着洛沧用上了,还自认为用的很有道理——老年人嘛,总该有点共通之处。   洛沧果然不吃他这一套:“你拜方丈呢?坐回去,把你这几日落下的功课补了。”   “……”洛九江心里一算日子,就不由苦笑道,“师父,大比在即,这课大约补不完了。”   “武课先算了,文课不能落下。”洛沧又一次凭空一抓,将那本洛九江背了十分有一的厚重书本丢到他身上,“好好学,看完放你出去。”   和洛沧有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何况很多时候对方比自己占理多了。洛九江只得重新盘膝坐下,乖乖翻到自己先前的功课处,一条条地向下背去。   若是平时背背也就罢了,这书里的内容还很有趣,看了也不招人烦。然而如今知道寒千岭一直在外面的消息,洛九江心口里简直像窝起了一团小奶猫一样,有点急切又有点心痒,视线左飘右飘,半天也落不到书页上。   洛沧咳了几声作为警告。   洛九江随便扯起一条拿来问洛沧,以示自己确实是正在好好学习:“师父,这个‘盈溢粉’是什么东西?书上记载的不详细。”   “邪异东西,现在不多见了。”洛沧明知洛九江在装相,但也好好回答了他,“早年被人发明出来在大战时用的。洒在五阶妖族——也就相当于人类金丹修为——的身上能令他们战力暴涨十倍……当然,那妖族活不到一时半刻便会毙命。”   洛九江咂舌道:“这是图什么呢。”   “你以为不值?其实多着呢。”洛沧冷冷看他一眼,“你现在不过炼气八层,随便一个入流的筑基修士对付你也和宰鸡没什么两样——你前两天打的那个杜什么不算,那是个废物东西。而筑基修士见了金丹也只有俯首的份。等到了金丹元婴以上,所有战斗都返璞归真,所需时间也更简短。一时半刻的功夫从开始动手到斩首结束能走个七八回,相当于己方多了七八倍的战力,你说这买卖值不值?”   “不值。”出乎洛沧意料的,洛九江毫无犹豫地摇了摇头,“一时半刻的强大战力,就能买一条命吗?这何止不值,简直亏的血本无归。”   洛沧的眼中又浮上了洛九江所熟悉的那种幽深之色。   “九江,那依你的意思,一条性命该着价几何?”   洛九江斩钉截铁道:“性命无价!”   “你错了。”洛沧冷笑道,“性命是世上最贱的东西,比灵石贱,比丹药贱,比兽宠也贱。贱到作价也不配,只消心思一动,随便什么地方就能填进去几条。一个修士的崛起,脚下没有不踩着数条染血的人命,便是你不想要别人的命,人家也自轻自贱,巴巴的来找死,自己把脖子往你刀锋上贴呢。”   “师父!”洛九江以刀点地,骤然站起。   “怎么?”洛沧眼神凌厉道,“你要来教为师了?”   洛九江嘴唇紧抿,目光微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是洛沧的言语逻辑太无懈可击,而是他的师父双眼盛满的,是浓厚的让人不忍直视的痛苦。   “我从前有个朋友,也是你这么想的。”洛沧一字一顿道,“他说性命无价,生为丈夫,自当惊天动地……后来却死的悄无声息。”   “性命要真是无价,哪来那么多暗中窥伺恨不能生啖血肉的贼眼?便是我现在就死了,你以为又有几个人能为我这条一文不值的烂命叹一口气?只怕不知几多人要拍手称快了罢。”   “九江,你手上没沾过人命,才觉得它珍贵。等你背上十几条人命再看这两个字,只觉得浮于纸上,轻飘飘到麻木罢了。”   “不是这样的。”僵持了片刻后,洛九江的语调缓和下来。他情绪不高,声音也显得有些低沉,但却坚若磐石。   “世上人人都有偏好,有人独爱利刃,便以为宝刀无价,以身殉剑也无二话;有人痴迷美人,便以为绝色无价,花下做鬼也是风流;我敬畏生命,便以为性命无价,就是我连杀一千一万个居心叵测的渣滓败类,见到第一万零一个人,我也依旧乐意同他为友,见他风度潇洒便喝彩,看他有所突破就欣悦,若是他能发明什么新鲜东西更是意外之喜……这些都是有性命的活人才能做到的。”   “师父。”洛九江坚持道,“性命无价。一文不值的是那些人渣的命,您的命在我这里贵重的举世无物可与之比拟。”   洛沧缓缓闭上眼睛,良久才道:“那你自己的命呢?”   “和师父的命一样,贵重的举世无物能够比拟。”洛九江机智道。   洛沧没有斥责他这番小聪明,反而撑着额头低低的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性命无价,你命无价,我命也无价,所以最后才以命易命,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   他面孔冲着空气,目光微微涣散,似乎某个故人的影像就在眼前。   过了半晌,他才从这番喃喃自语中醒过神来,对上了洛九江充满担忧和关切的目光。   “师父?”   “好孩子,别为我担心。师父没事,师父是要突破了。”洛沧伸出手来摸了摸洛九江的鬓发,声音竟是难得的温情,“为师要去闭关一段时间,暂时怕是顾不上你了。不过区区一个七岛比试,料想也没资格劳动我。”   他前半截话还听得人心中暖洋洋的,后半句就又恢复了洛沧一贯的高傲姿态,洛九江不由失笑出声。   洛沧从腰间扯下一块佩玉,勾指示意洛九江低头,把那块玉挂在了洛九江的脖子上:“戴着,别拿下来。”   见洛九江点了点头,洛沧才道:“好了,去找你那朋友去吧,没事别来找我——找我我也不见。”   一年里也难听见一回洛沧把这样不耐烦的一句话说的这么柔和的时候,洛九江那点不合时宜的恶趣味又涌了上来,跃跃欲试的得寸进尺,来讨洛沧的嫌:“师父,我若进了七岛前十,你是不是有奖励给我?”   意识到自己这个徒弟正在蹬鼻子上脸后,洛沧眉头一挑,熟悉的嘲讽眨眼间便喷涌而出:“七岛前十也好意思拿来说嘴?拿不到第一就该蒙住你这张头脸,免得丢了为师的人。”   眼见洛九江悻悻一抹鼻尖,洛沧唇角微弯:“这比赛虽小,但你若真夺了魁首,为师就给你物色一把好刀。”   见洛九江应了一声,满面都是欣喜之色,洛沧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来:“我此次闭关顾不得你,你身边那寒姓小子……你自己留心。”   目送着洛九江吹着口哨离开,洛沧神色渐渐变得怔然。   若是他还活着,他们二人携手同游,半路上收个弟子,一齐教出个徒弟,想必就是九江这幅模样了。   斜阳之下,洛沧嘴唇轻轻翕动一下,似乎是念出了某个名字,却只被微风看见。 第25章 红绳   洛九江将那挂在脖子上的玉佩翻覆地看了几眼:这玉佩表面原本似乎有某种纹路,只是似乎后来又被人用手指生生抹去,只留下边缘一个尖角未动。   他拿指甲顺着仅剩的那一点凹槽划了划,硬是没猜出这玉佩上原本绘的是什么:这处小角看做兰草叶尖也成,想成猫耳朵尖也说得过去。更有甚者……   忆起自己这两天都在什么地方反复修炼,洛九江不由眼皮一跳,觉得这没准儿是个蛇尾巴尖。   琢磨了片刻也想不分明,洛九江干脆就将此事撂下,将那块翠色欲滴的佩玉向领子里一塞,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全然甩到脑后去了。   悲雪园的大门就在他眼前,而他的朋友就在此扇门后。   门扉被洛九江缓缓推开,正用一方雪白帕子擦拭剑身的寒千岭若有所觉般抬起眼来。   此时微风轻拂,落英纷飞,夕阳晚照,光阴正好。有蓝衣少年坐于花树之下,迎着洛九江的目光,悠悠一笑——   ————————   第二天就是洛九江的首场比赛,对手正是寒千岭替他抽到的韩舟琪姑娘。   七岛大比十年一次,每次候选三百。作为七岛联会,它年龄下取十岁稚童,上截二十有五……当然理论如此,实际上七岛旧历里也没有哪个十岁娃娃真上去比划一番的。   七岛诸家数得上的共有二十九族,剩下的零星姓氏大多依附于这些主族之下,不足一提。大比中每家可荐十位俊才,也不限本家族姓,如此报上二百九十名候选。   至于剩下十个名额,则留给那些零散的门户自由竞争,七岛诸族却是不许染指的。   如此在大比前择出英才三百,直到最后抉出十个,三十晋一的几率,也不算很简单了。   第一场先是抽签捉对,四天内要比过一百五十场,共要淘汰下一半人数。比赛时限如此紧迫,自然有好几个时间重叠的场次。论理应是上下午各安排两场,一场同时令十组过招。   洛九江这签恰好是第一日的第一场,有不少人都早早的想来看个新鲜。   时间未到,洛九江便在场外见到了越青晖和董双玉两人。大比之时未至,三人也不着慌,先是闲聊了两句。   越青晖凑近洛九江,满脸八卦神色,小声打听道:“你知道这次有谁修为最出众?谁最有把握夺得名额?”   洛九江向来交游广阔,不少人有事也爱找他帮忙。像这种最普通的、不涉及隐私的修为高低问题通常拿来问他是没有错的。   “自然我算一个,千岭算一个。”洛九江眉毛一扬,摆开架子大言不惭道。片刻之后,他顶着越青晖催促的眼神承认:“这次我是真不知道了,前两天有些事情,没和大家在一起,连签都是千岭替我抽的。”   “我说怎么这两天上门也不见你俩。”越青晖叹了口气,“算了,瞧你知道的还没我多呢。我且和你通个气——那几位格外出色的不是耽搁在上界宗门里了,就是看不上咱们这一场比试没回来。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次的候选里,单论修为,杜川是修为最高的一个。”   洛九江若有所思道:“以他的年纪,修为最高也不算什么。要是色彩花纹能更丰富些,倒值得提一提。”   越青晖也是和从小他一起闹大的人,一听他话里意思就笑出声来。倒是换来董双玉奇怪一瞥:“洛公子的意思是……”   “打他个满脸桃花开啊!”越青晖挨着董双玉耳朵嬉笑道。   ——————————   洛九江初赛所抽到的对手乃是个气质十分温柔的少女,她身姿婀娜,腰间缠着一条烂银长鞭,亭亭立在场上,只让人觉得娴静非常。   他们依照规矩互报名姓通了家门,这便交起手来。两人兵刃不时相撞,迸出几点星火。如此过了近百招,远处已陆续有场次已经判下结果。   董双玉好奇道:“我看这位姑娘的修为远远不如洛公子,不知洛公子怎与她缠斗了这样久?   越青晖笑道:“九江他对姑娘家向来和气,从小便是。当初我们都年幼不懂事时,他对郑小六儿那假小子说话也会客客气气地降下三分语调,更是从不跟我们一起在女孩儿头发里塞小虫翅膀……我瞧他这是怕那姑娘输的太快,面上过不去。”   两人正说话间,洛九江与韩舟琪正好交手百招。只听洛九江一声清喝,眨眼间已一刀挑飞了那姑娘的鞭子,下一瞬便转过手腕来,将刀背落在韩舟琪右手腕脉之上虚虚一点,轻声笑道:“姑娘承让了。”   那位韩姑娘后退一步,把手背过身去。她眼神闪烁,脸上不见输了比赛的愠怒之色,倒是飞上了两抹淡红。   胜负分明,裁决的长老判赢声尚且未落,洛九江便轻轻巧巧一个跟斗翻下台去,三步两步拨开人群,一把揽住了人群中某个少年的肩膀,只笑道:“让我好等。”   越青晖和董双玉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被洛九江按住肩膀的人,不是寒千岭又是谁?   董双玉戏谑般看越青晖一眼:“你方才说洛公子是因为爱惜女孩儿才容让了这许久?”如今看来倒是更像在等寒千岭到场多些。   “他惯会取巧,这下倒是一石二鸟,两不耽搁。”越青晖将手搭上董双玉肩膀,“他们过来了。”   等这两人随着渐散的人群缓步蹭了过来,董双玉先同寒千岭打了招呼:“刚刚在洛公子身边未见到公子,我心中还有些奇怪。如今公子果然到了,不曾错过洛公子的初赛。”   寒千岭闻言一笑,一边和董双玉和越青晖见过礼,一边还不忘将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塞到洛九江手里。那纸包里透出新烤好火烧的恰到好处的焦香肉味,直闻得人食指大动。   越青晖“啊哟”一声调侃道:“原来九江是没吃上早饭,难怪方才对上姑娘时连手腕力道都软绵绵。幸好有寒千岭给你惦记着,不然一会儿饿晕了还要我背你回去。”   洛九江不理这无聊玩笑,只从纸包里取出那张火烧来,撕开分了寒千岭半片:“我手腕未必太软,可方才那位韩姑娘的心却是太软了。她大约看我年少,出手时力气照往常都弱了三分。”   越青晖愕然道:“这是怎么知道的?我看你和韩姑娘也不像认识的模样啊?”   洛九江但笑不语,这便是提升感知后的用处了。归根结底,感知力的真正作用便是察觉对方的“不对”,破绽自然是“不对”之一,而出手时的不和谐感,也可归为此类。   韩舟琪第一鞭动作如行云流水,可在他的感知中却分明有点生涩,显然不是她惯用的力道。刀鞭两下一触,洛九江便知对方心下存着留情善意,自己出手也不免客气很多。   四人又闲叙了几句,最后还是董双玉一扯越青晖衣角:“洛公子未用早点,我们也不好过多耽搁,先告辞了。亦祝寒公子一程顺风。”   越青晖顺着董双玉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洛九江手里那半张肉饼还没动几口,不由讪讪一笑,一边挥手作别一边挤眉弄眼地表示了歉意。   目送着这两人离开,洛九江将手里的肉饼一团,三口两口地囫囵咽了,转而和寒千岭叹息道:“你这是想撑死我。”   他哪里是没吃早饭,分明是寒千岭只留下个字条便消失了一早晨,却又不想被旁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遂买了个火烧拿自己做幌子。   寒千岭微微一笑,也不瞒他:“我昨夜入了海。”他这样说着,一面拉出洛九江的手,将一个大小适中的刀纹海螺放在他掌心里:“你听一听。”   洛九江依言把海螺扣在耳边,下一刻就飞快地将其移开,表情明显被吓了一跳:“这海螺喝高了?”   从一般的海螺里听到的往往是些海风音、海浪音。这只海螺里传出的女鬼尖叫声算是怎么一回事?   真是只特立独行的海螺啊。   “铭音螺?”   寒千岭有点意外:“那位前辈真是教了你不少。”   洛九江把这海螺翻来覆去地看了个稀罕:“了不得,我当初背这条目的时候它连个配图都没有,据说已经很久没人发现过了,几乎就是传说中的东西。”   “没有那么夸张。”寒千岭垂着眼睛,口吻极淡,“只是要看是谁去找罢了。”   “里面声音怎么叫这么惨?传说中铭音螺是记事辟邪的好东西,难道是……”洛九江眉头皱起,投向铭音螺的目光里已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不是。”寒千岭打断了他的猜测,“海螺语叫起来就是这么惨,它唱个摇篮曲也是这幅语调。”   洛九江:“……”   “其实我下海里不是要特意找它,未料到倒听了一回旁人的取死之道。”   寒千岭自洛九江手心里捻起这枚海螺,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凭空抽出好多鲜红丝线。他小时候为磨耐性做的那些女红功夫没有白费,几句话功夫里他双手上下翻飞,眨眼间就把这海螺编成了一条大方典雅的手串。   在洛九江惊奇目光的注视下,他面不改色地将这条手串缠上洛九江的手腕,表情淡然自若极了,简直像是这红绳绕在洛九江腕上就合该是天理一般。   “昨天不是都戴了块玉?”寒千岭从容道,“仔细一想我好像还没特意送给你过什么东西,这海螺你就带着吧,平时能辟邪清心,夜里失眠的时候还能给你唱几首小曲。”   洛九江笑不可抑:“这主意好,等我心血来潮想做一晚噩梦时就欣赏一番它的大作。”停顿了片刻,他还是无奈道,“不过下次你还是换个颜色吧。”如今这条红绳颜色太艳,红的几乎灼眼。   寒千岭眼梢唇角渐渐弯起,似乎听到了什么喜欢的话一般“好,下次换个颜色。”   此时第一场的比赛十有八九都已结束,上午第二场马上就要开始。寒千岭弯腰掸了掸自己衣角:“该我上场了。”   提到这个洛九江便心生好奇:“昨日你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对手是谁,现在总算能提了?”   “是杜堤。”寒千岭转目去看洛九江腕上的铭音螺,唇角微微一翘。   笑得不露半丝杀意。 第26章 算账   与杜堤的这一场对决,并未花去寒千岭多少工夫。   不算两人在动手前依照规定所行的那一番礼数, 真正的杀招不过瞬间就尘埃落定。   杜川一直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寒千岭。他心中还记挂着上次自己截杀洛九江时, 此人受到强大反震仍自若如常, 并无受伤的模样,因而一开局就想把对方的路数看个明白。   只是上次他与寒千岭亲自交手都未能得出什么结论, 如今想要旁观清楚就更是妄想。比起杜堤在裁决长老示意比赛开始后就口出狂言连连挑衅的行为,寒千岭只字不发,沉默的很。   旁人不了解他, 只道寒千岭平时便是那样一副性情。只有与他熟稔几乎如一人的洛九江辨清了他眉眼里一闪而过的半缕轻蔑之意——他是连一个音节都不屑与杜堤说。   出乎杜川的预想, 寒千岭并未动用他腰间悬着的那柄佩剑, 也未和上次对付他一般,展露那手强劲凌厉的掌上功夫。只见他广袖迎风一扬, 宽大的袖子充气般高高鼓起, 而后又飞快的瘪了下来。其间随着袖中空气被高速弹出的是……   不等台下众人看清寒千岭是打了些什么东西出去, 杜堤便已双手捂脸痛叫着跌倒于地。观战诸人定睛一看, 杜堤身上手上,包括脸颊上, 竟是插着百余片锋锐而又闪着冷厉寒光的鱼鳞!   方才台下的人只看到寒千岭袖口处灰光一闪, 似乎拖长了几道影子。可他们说什么也未料到, 眨眼间被发出的鱼鳞竟有数百片之多。   那百片鱼鳞瞬间就突破了杜堤法器的防御, 深深钉入了他的皮肉之间, 鳞片上也不知带着什么古怪东西,让杜堤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发麻,全身上下的血似乎都在瞬间涌进了脑子里, 眼前反复闪烁着白光和黑光。   而在杜堤的视野里,寒千岭的身影和不断变换的光线一样闪烁而波动,他渐渐走近,直至行到自己的眼前。下一刻,他的胸膛被寒千岭抬脚踩住,一时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既然有弟仇兄讨,那便也有兄债弟偿。”杜堤只听见几个模模糊糊的音节,在耳膜一阵阵血液的奔涌声中被冲淡得含糊而不分明。   他自然看不到,寒千岭此时面孔正对台下,两道凛冽的目光不避不让地扎在杜川身上:“谁想要洛九江的命,我就要他自己纳命。”   下一刻,杜堤被一脚踢翻跌下台去,在一口鲜血喷出喉咙口的剧痛里,他只记住那个格外漠然又冷淡的声调:“让杜川洗净了脖子等着。”   ————————   寒千岭甫一下台,就被洛九江摁住手腕拉到一处清净地方。外面杜家的人忙着给他们家族的少公子敷药止血更衣打扇,声音吵得乱糟糟一片。   洛九江不管那些呼天喊地的杂音,只看着寒千岭的眼睛:“你那鱼鳞给我看看。”   寒千岭挑起一边眉毛来:“这也瞒不过你?”   他探手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银灰色的鱼鳞拈在指尖,动作没有半分犹疑,将其递到洛九江眼前,不许他伸手来拿,只示意他就着自己的手看:“别碰,有毒的。”   洛九江只觉不出所料,摇头叹了口气:“大赛章程有写武器不许粹毒……罢了,是什么毒,咱们去料理了头尾。”   “鳞片自带的,沾血就渗,不过毒发不快,大比结束了才轮到它显出本事,他们查不出来的。”寒千岭收起那片银灰鱼鳞,缓缓负手,“我昨夜离开就是寻找这种鱼的踪迹。它身上自带的毒素能断人经脉……杜堤罪不当死,我只取他半条命,半分也不多拿他的。”   洛九江奇道:“什么鱼有这种毒?我竟没学到过。”   “天下之大,哪能什么珍奇都教人探尽了。”寒千岭不以为意般摇了摇头,“这鱼不好抓,怕也少有人知道,更没有什么名字。”   “唔……”洛九江拖长了尾调,眉心也聚起一点。寒千岭看得眼神一动,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推平他眉间,却冷不防被对方一把擒住手腕。   洛九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寒千岭的脉象探了一遍,确认他真的没有内伤才放开手,玩笑道:“再难抓不也被你刮了鳞下来,我瞧你是变着法的夸自己。”   “难是对你们而言的。”寒千岭低声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从不在洛九江面前对自己的异常做一点遮掩,“对我来说,捉住这种鱼、捡到那只海螺,都轻松的像是哼了一支歌。”   洛九江喷笑出声:“哼歌?这可厉害了,咱们认识快十年了吧,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会唱歌。再唱一支给我听听如何?”   “现在不了。”寒千岭目光一动,似乎有笑意在眼中一闪而过,“你要真是想听,就保管好我送给你的海螺……那里有我留下的一首歌。”   当天晚上洛九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把那只铭音螺扣在耳边几次,最终还是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闷头睡去。   夜时梦里他只闻女鬼凄凄冤魂咽,乌龟拿指甲挠墙面;旦角甩着水袖哭得残妆和着血花了满脸,声声只道自己死得惨……期间更有某道粗噶的魔音萦耳,哈哈大笑着给他唱了首荒腔走板五音不全的柔婉小调,唱得他几乎以头抢地了。   等洛九江再起床的时候,便毅然发誓再不对寒千岭的歌声打主意。   ——————————   杜川一路疾行回了杜家。   有下人正守在门口,一见到杜川的面就一迭声地小跑过来,恭恭敬敬道:“大公子,白大夫正在族长房里瞧二公子的伤,派小的来请您……”   这下人话未说完,就被心中不耐的杜川一把拨开,杜川向着相反的方向疾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揪起了下人的领子:“都谁在主卧?东厢的那位李公子也在吗?”   杜川待仆人从来也不客气,小时候就会拿着剑把不顺他意的人绑在树上活活砍死,那小厮被杜川这一揪吓懵了,脑子里浑成一团,牙齿战战地胡乱点头,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   三息之后,杜川急急奔入主卧,满面都是焦急之色。他喘着粗气靠到床边一看,杜堤正双眼紧闭,不知是昏是睡。他面上毫无血色,浑身上下都被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几乎成了个长条的白粽子。   杜川似是一颗心终于落下般软软扶着床柱贴下,随即恨恨在床边一锤!   上好的铁骨木,竟在他拳下吱呀一声,就连床架都被他一击砸得微扭,几乎看的人心惊肉跳。   那位李公子果然正在主卧,见此一幕忙伸手来扶杜川:“大夫来检视过了,令弟并无大碍,师弟切莫哀悔太甚,反倒要师父他老人家劳心了。”   “不敢让师父师兄挂牵。”杜川的声音几乎是哽咽的,顺着李公子的力道站起身来,恭顺道:“师兄,小弟正在沉睡,不知可否借个地方说话?”   怕打扰了病人也是人之常情,李公子自然无有不允,便随着杜川的邀请走出房门。而在他们身后,一直默立在床头的杜族长幽幽地叹了口气。   杜川带着李公子回到自己房中上座,先是殷勤叫人砌来上好的灵茶,摆好灵果点心,又命人全部退下,自己亲手掩上了房门。   这架势便是要与自己深谈了。李公子含笑想着,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水,这茶幽香清远,入口香浓,看来这位师弟也是下足了本钱。   原来这位李公子大名李任行,论起真实身份来正是杜川的师兄。他随着杜川一同下到这七岛小世界来,却只宣称自己是杜家请来的客人,并不吐露自己身为锦葵宗弟子的身份。   而比起旁人只知道杜家来了个李公子做客之外,杜川清楚的还要更深一点:这位李师兄和他们的师父还有着不浅的血缘关系,是那位金丹真人的血亲侄儿,在师父那里所得的青眼岂胜他们这些弟子十倍百倍。   杜川明白自己师父必然是有什么任务只交给了李师兄而没交给自己,心中固然有对师父并无识人之明的不平之意,但他好不容易挨着一个大拍师兄马屁的机会,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一路上对这个师兄可谓毕恭毕敬,只差没当尊佛供着。   其实他也不是那急躁之辈,七岛之行,他原本只想和李师兄处好关系,并不欲求他什么。然而今日那令他寒毛倒竖的危机感压过了一切周密详尽的计划,杜川迫不及待地就来找此人求个安心。   他想起了寒千岭在台上时居高临下望来的眼睛,在这一生里,杜川还从未经历过如此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刻。明明只是个炼气七层的修士,曾经还被他的宝甲之力反弹得灰头土脸,然而在那百枚淡灰鱼鳞闪电般出手的一刻,杜川甚至忍不住倒退一步!   他修为比台下诸人都高,鱼鳞的数目还大致能看个分明。然而那迅疾若风,单凭他自己如何也躲不开的轨迹来说,真是当场惊出杜川一身冷汗。   尤其是那一刻他不知是否被鬼迷了心窍,眼中看着破空的鱼鳞,心中竟莫名确定了一个念头:这些鱼鳞会打到我的身上!   到最后他的弟弟杜堤重伤倒地之际,杜川再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一阵后怕,又吐出一口放心的长气。   留不得了。杜川想,我要找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弄死寒千岭。他和洛九江,我一个也不能容。 第27章 下去   第一轮筛选过后便是第二场群组比赛,这场比赛允许一至四人结成个小组, 所有小组全部下到某片提前划好的海域去捉某种箭鱼, 只取获得鱼数最多的前十组, 名次并列也计算在内。   如此一来,就算进入前十的每组人员都凑满四个, 最终比拼的人数也只有四十。   第一轮赛事过后,除去三组双双平手失去资格的对战者,还剩下一百四十二个候选。   洛九江自然和寒千岭结成一组。他早在这次群组比赛前就打好了主意, 把杜要川那档子破事做个了结。   两人双双站在比赛规定的海岸边缘, 对视一眼, 都能看清彼此眼中饱含的笑意。之前他们曾经就这场比赛做过简短的讨论,寒千岭甚至问洛九江道:“需要我‘唱歌’吗?”   “不用。”洛九江摸摸下巴, 笑得不甚正经, “这次……我们去打个劫。”   …………   洛九江当然也不是谁都劫的。   有些并非二十九姓中出身的平民少年孤身一人, 未结小组, 洛九江即使见他收获颇丰也不会随便下手,哪怕知道对方在接下的比赛中可能成为自己劲敌。这倒不是因为怕碰上难啃的硬骨头, 纯粹因为他明白对方晋身不易, 不愿横加阻拦罢了。   他主要下手的对象, 是从前跟他有些过节的纨绔子弟。   洛九江在自己本族同辈人中一呼百应, 在玳瑁岛上亲友遍布, 其余六岛也有许多朋友。不过他又不是灵石,自然不能讨得所有人喜欢。所以他的对手虽然不多,却也有那么几个。   有人是看不惯他不羁直率的作风, 有人是嫉妒他远高于同龄之人的修为,更有人是不愿看他独领鳌头。七岛之间每年都有些聚会联系,洛九江过去被人下过黑手,自己也反击回整过几次。   他挑中这些人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从前都有些“交情”,人熟,好下手。而且这些对头组内往往都有几个实力强劲的队友来保他们晋级,抢上两三回基本上头名的位置就可十拿九稳。   洛九江和寒千岭的默契培养出来不是一朝一夕,论起配合自然非是那些临时小组可以比拟。更何况他们两人都极擅水性,在前期的“放养”时间过后,两人割麦子一样唰唰夺得不少收获,几乎如一道旋风般横扫了被划定的海域范围。   “洛九江你丫缺八辈子德!”   习以为常的把对手的咒骂声抛在脑后,洛九江钻出海面,吐出一口长气:“这是第五个?”   寒千岭点了点头:“你定下的那几个对象,也劫的差不多了。”   “那便到捞大鱼的时候了。”洛九江露齿一笑,“杜川呢?”   寒千岭当即向一个方向伸手一指。   “好极!”洛九江一搭寒千岭肩膀,深吸口气储在肺里,“走,我们会会他!”   ——————   “川哥,这是第十六条了。”   杜川的小组是满打满算的四人整,除他以外,其他三人无一不是族中的精锐子弟,又都唯他马首是瞻。杜川对那前来报告的少年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想着果然还是族内子弟顺心听话,此时和在宗门时的境况又不同了。   这场比赛已经十拿九稳,下次的单人对战自然更是不在话下。杜川面上露出几分压抑不住的志得意满,似乎看到了自己下一刻是如何进入那秘境提升了修为,回到宗门里也教旁人刮目相看的场景……   只是那洛九江和寒千岭实在是根让人耿耿于怀的倒刺。杜川忆起自己父亲再三交代过自己的,非要在这次比赛中输给洛九江的叮嘱,目光渐渐阴沉下来。   姓洛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不知是走了哪一路狗屎运,能得到一位那样的大能做师父。只是那又怎样?杜川唇角缓缓透出一丝冷笑:且让他们得意个一时片刻,等进入秘境那天,便是他们的死期!   便是没有李师兄换给他的东西……想到这里,杜川眉头又是一紧:他只知道李任行来此有些任务,却不知道对方抱着那么大的胃口,又对他狮子开大口!   狗贼,贱坯,和洛家的那两个小崽子一样,全都不是东西。他总有一天要踩在这些人的尸体上,让人再不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他心中正流淌着一腔怨毒之时,后颈却突然寒毛倒竖。杜川猛然闪身转头,却只见到洛九江锐利的刀锋!   “洛九江!”杜川连忙拔剑架住对方兵刃,又惊又怒之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连你师父的话也敢不听?”   “你莫不是捉鱼叫海水倒灌了脑子?”洛九江一派惊奇地看着他,“我来找你麻烦,又关我师父什么事了?”   杜川咬着牙从齿缝中森然道:“明明说好了你我在大比决赛上做个了结……你私自找我麻烦,不顾你师父安排,就不怕那位怪罪于你吗?”   “哎呀,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洛九江朗笑一声,手中刀势却愈发凌厉,“我们师徒之间还轮不到你来费神。杜川,你此前意欲杀我,难道真以为在大比上花团锦簇的做过一场,就能装聋作哑的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   “性命之仇也想草草掩饰过去,杜川,你莫不是把我洛九江当成个忍气吞声的窝囊废?哈哈,来,让我来给你擦擦眼——”   最后一句话字字如春雷,强劲的音波悍然在洛九江舌尖炸开,杜川即使早有防备也不由被震的头晕目眩。他这一晃神不过弹指之间,洛九江刀锋便已凌然逼至杜川眼前!饶是杜川抽身直撤,亦被洛九江长刀在左颊出擦伤一道血口!   亲见事态有变,洛九江又姿态强硬,杜川不愿和洛九江过多缠斗,当机立断向海面浮去,手中也捏好了那面示意“中途退场”的白旗。然而就在他不过向上了数丈之时,杜川脑海中猝然而突兀地浮现出一个念头:七岛双璧洛九江寒千岭,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在他还没有辨清这不祥的预感从何而来的时候,一个身影便仿佛凭空般自水波中出现,干脆利落地一脚向他面孔上踏下。   “脖子可洗净了?下去——” 第28章 对战   杜川被寒千岭自上而下的一脚给生生踩回了洛九江的刀影里。   打人尚且不打脸,杜川闪避不及, 被一脚结结实实踏在脸上, 心里几乎气疯了。当即拼着受伤三两下冲出洛九江的刀阵, 双目赤红低吼道:“你们欺人太甚!区区两个炼气,难道真以为我让着你们就是怕你?”   洛九江长声笑道:“不必你让, 只怕你躲不过‘区区炼气’的本事。”   话音未落,刀锋已至。   杜川冷笑一声,心下发狠, 意气上来, 把什么大能师父、暂忍一时之辱和之前对寒千岭那一时罩顶的忌惮全抛到了脑后, 一心只想给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点好看。   上次对战他确是输了,但那不过是因为他太过大意没留神让这两个小子占了上风, 而对方又拿定了修为高强的修士教授的高招。然而此时又不一样, 他早有防备在先, 更不信那样对身体有巨大负面作用的招数能这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二次使用, 他不信……   他不信……   念头尚且未能转完,洛九江一柄长刀便如灵蛇一般, 三两下点中他剑上破绽, 弹腿踢开他剑尖, 生生拨开他胸腹空门, 手中刀锋亦毫不留情的直取他持剑右肩!   在刀刃入肉, 那丝冰冷还未化为剧痛之际,杜川脑中唯余一个念头:他要虐杀我!   他已来不及思考几日未见,洛九江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招招都能压着他的破绽打,他更忘记了此处是七岛大比的现场,洛九江是要多热爱麻烦才会把这里作为最终下手的地点。   杜川只是以己度人,在这一刻完全带入了自己惯用的思路:先伤右手废了自己反抗力,再断双腿绝了逃跑之途,接着自己就完全任他炮制……他对这一套实在太熟了,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对别人也是这样做的。   然而于洛九江而言,他挑杜川右肩下手只不过因为此处并非要害,戳起来也不必刻意控制力道罢了。   群体赛向来是个解决私人恩怨的地方,要是没有伤及性命,评判者一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他若让杜川挂彩,在赛上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要是把人打得妈也不认,便称得上一条需要扣分的违规记录;可要真一刀横扫,砍了杜川一颗头颅去,那就是桩证据确凿的惨案了。   挖空了洛九江的脑子,他也不会干的这么明显。   海面下微咸的苦水冰冷,阳光透过层层的水波,到达三人所在海域时只剩一点摇晃的影子。不时有鱼类从三人身边游过,在杜川被海水冲淡的鲜血中好奇的打个转再游开。   杜川下意识的按住自己右肩刀口,有点茫然的四下环顾一眼,却发现自己的队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周围为什么没有人?他的队友呢?   杜川背后传来一点细碎的声响,他猛然转过头去,却只看到神情冷淡,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寒千岭。   莫名而强烈的恐惧猛然在杜川心底爆发,他想到自己和队友们一路追着箭鱼群已经下的很深,此处水域恐怕不会有多少人。他脑中飞快的闪过几个自己曾经亲自操刀做下的血肉模糊的片段,想到不久之前被他下令推出去喂鲨鱼的几个细作……   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是如何在寒千岭一击之下不支倒地,想起了那一招带给自己的胆寒之感。   他生于七岛,自幼就在海中弄水,自认是大海的儿子,海风的腥咸和鲜血一样刺激又惹人亲切。然而如今就像有什么人按着他的头逼他换了个视角,杜川有生之年来第一次发现,大海深处竟冰冷安静的可怕。   洛九江第二刀还不等落下,杜川便如疯了一般大吼一声,迎着刀锋直撞上来,毫不犹豫地用灵活的左手用力握住刀刃。鲜血顺着洛九江的刀锋流淌下来,一缕一缕的在海水中晕开,而从杜川扭曲变形的表情中来看,他仿佛对此毫无察觉。   下一刻,杜川身上飞快地涨开一个古怪又庞大的气泡,这气泡带着他如离弦之箭一般,眨眼之间便向海面上窜去了。   洛九江下意识阻拦了一下,速度竟有不及,没能拦住。他眨眨眼睛,只觉得自己没能跟上事态的发展:“跑了?”   其实就是杜川不跑,他这里也打不了多久。刚刚杜川的几个队友见势不妙就游上海面去举白旗,他也没有特意阻拦这几个杜家人逃跑。估计再过一小会儿,就会有裁决的长老下来插手事态,将已经中途离开比赛的杜川一组带走了。   比起决赛时的众目睽睽,一场配上五个裁决在旁边把握事态,自然还是现在下黑手更爽。洛九江确实没打算在这里要了杜川的命,但也怀着几分把他打到吐的心思,好一报当初对方前来刺杀的大仇。   然而他这边只插下一刀,那里杜川就怕得嗷一声跑了!   只余洛九江和寒千岭在此面面相觑,觉得对方确实不像装的:最后杜川逃跑时明显拿出的是逃命的东西,能用几次还不好说。   “怎么便怕成这样?”洛九江匪夷所思道,“便是他上次想要杀我,我心里也没发过一点怵吧。”   “料是亏心事做的太多了。”寒千岭松开指尖,一个彩色的半透明影子从他食指上离开,那影子极小巧灵动,仿佛一只戏在海水中的彩蝶。   “……你又做了什么手脚?”   “原没想对他做什么,杜川是你的对手。”寒千岭表情与往常有异,显然对现在的场面也有点意想不到,“刚刚那只水母带着能诱发恐惧情绪的毒液,我见到了,就引它多留一会儿。可那毒是散在海水里,并不厚此薄彼,你我也都有沾到。杜川挨上一点就跑了,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指尖,目光微微放空,任洛九江带着自己向海面上游去:“九江,你刚刚有没有一丝半点的害怕之意?”   洛九江闻言看他一眼,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坦然:“没有。我自认问心无愧,人事极尽。纵使天命刻意捉弄,泰然以对,直道而行就是了,不觉世间有什么值得害怕。”   ——————   杜川最后还是进了决赛。他们一组虽然中途退赛,但此前已经捕获了十六条箭鱼,确实是个不错的成绩。   进入最后一轮的修士共有二十八人,其余人等均不算特别强劲的对手。洛九江和杜川在半决赛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不是受先前那场群组比赛的影响,杜川的反应很是僵硬。即使在不弱的修为差距之下,两人对决只一刻有余,杜川便被洛九江拿刀逼住了要害。   身为和他直接交手之人,洛九江当然能感受到,杜川这次的落败不是故意相让。正相反,他眼里的怨毒和动作的力度无一不说明他尽力的想赢洛九江。   但他确实已经力不从心,招数也越发失去控制……简而言之,他被洛九江接二连三的打怕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洛九江毫无异议的进入了决赛。   而他的对手是寒千岭。   此时洛九江自身修为高过寒千岭一层,又刚刚击败了此前最有希望夺魁的杜川。因而在决赛开始之前,就早有人信誓旦旦的宣称寒千岭输定了。   决赛前一个晚上寒千岭特意过来找了洛九江——这么说似乎也不准确,因为平常日子他们也始终习惯混在一块,隔三差五地谈一个晚上不算什么,偶尔耽搁到夜深了,疏懒回隔壁院子,同塌而眠亦不是什么稀罕事。   洛九江玩笑道:“你是来找我通气吗?”   “何必通明天的气。”寒千岭摇了摇头,容色淡淡,“今晚决个胜负就很好啊。”   洛九江扔下手上摆弄的竹哨子,仔细看了寒千岭一眼:“哇,你认真的。”   寒千岭确实是认真的。   “此时四下无人,唯有星月,你我交手一场算是切磋;等明天拉到石台上去,周围闹哄哄的挤着几百个人,张口闭口拿咱们下赌显自己眼力,那不是比试,那是耍猴。”   洛九江失笑道:“若照这个说法,你我之前比的那些场,就是一路耍过来的?”   “你拿自己和他们比?”寒千岭眉头一动,“旁人和你怎么一样?我与你过招和我与他人交手意义完全不同——别的不说,单论我真和你动起手来,除了苍天厚土,清风明月,还有哪个配在一旁观战?”   “我和你的比试,不要拿去给他们看。”   他说话时惯常一副平静口吻,连声调的起伏都精准的维持在一个限度内。无论什么话一经他的口,竟都变作理所当然的样子。哪怕要他拿这种语气唱个十八摸呢,听着都有理有据叫人信服。   洛九江一向知道寒千岭身上有根了不得的傲骨,只是纵使他连对方口味脾气乃至起夜次数都摸清了,也万万没料到这傲骨竟能应在这时候。   他深深看了寒千岭一眼,心知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千岭最近性格变动的有点大了。   更决断,更傲气,也神秘。   “依你。”洛九江也不含糊,站起身来,反手去摸自己的刀。   两人平日相互喂招的次数也数不清了,只是从前从未刻意分过胜负。这一场比来,倒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刀剑不时相撞,在夜色下迸出几点无凭依的星火。两个人,对彼此都了解的好像明白自己。他们知晓对方每个下意识的习惯,见惯了互相之间撤刀回剑的动作、展臂曲肘时的空门。这场交手格外的凶险,却也格外的漫长,每一次突刺都像是决胜的一招,每一次碰撞都遮掩着汹涌的暗流。   最后洛九江险胜半筹。   他们脸上都带着刮擦的伤痕,身上也都挂了彩,更是需要换身衣服。这是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两人却并未拼尽全力,关于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因为彼此都还有压箱底的招数未能施展。   可杀招岂是用来对准朋友的?它永远也不会朝向对方,只会精确的指向敌人。   洛九江还刀入鞘,扯着寒千岭直接坐在了地上。原本平整精致的小院被他们两人糟蹋的一片狼藉。洛九江在储物袋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两小坛美酒。   “我趁师父不注意,悄悄从他那里摸来的。他素来爱酒,我还笑他,现在看来果然有爱酒的道理。”洛九江拍开封泥,一大口烈酒直灌下去,刀子一般的从喉咙烧进胃里,吞进去一股畅快,吐出一阵豪气。   寒千岭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塞到自己怀里的酒坛,终于也是喝了。他喝酒的样子十分文雅,精致秀气的面容又镀着一层薄薄的月光,饶是现在不成体统的在泥地里坐着,看起来也好看的像是一尊玉像。   对手能料到自己的每一步举止,这样的较量一般只会让人憋屈的不得了。然而洛九江却越打越开心,越打越兴奋,直到现在高兴的都要拿酒来佐了。   “以前从没真正比过……赢了我就这么开心?”   “你不开心?”洛九江笑着侧过头来,“我可没把你当对手比,方才过招的时候,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半身,我的另一只手。”   “世间难得知己。你这样了解我,我这样懂得你,我开心死了。”洛九江仰头又饮一口,声音里都饱噙着喜悦和快意。   这一晚皎月如轮,在幽然如梦的银辉之下,寒千岭默然凝视了洛九江良久。   “我也开心。”他说。   ————————   原本洛九江还在想寒千岭如何避开决赛比试,不想第二日寒千岭竟是挂着一身彩上去的,连脉息都时强时弱,宣称自己在前一天修炼时灵气走岔了经脉。   旁人被他唬的要么惋惜要么幸灾乐祸,唯有洛九江一眼就看出他是装的。   看来他是真的特别反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洛九江刀兵相见,即使只是一场选拔性质的大比也不行。   越青晖和董双玉未能进入前十,遗憾固然是有,不过前二十名的奖品也算丰厚。终赛前十便可获得进入秘境修炼三日的奖励,他们和其余十几人一起,目送着这十位赢家走入秘境之地。   在此之前,董双玉多看了面色青白的杜川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毛。   “怎么了?”越青晖及时察觉了他的情绪。   “杜家的大公子,怕是不肯轻易消停了。”   “嗯?”越青晖把杜川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几遍,还是没瞧出什么,“自那场中途退出的群组赛事后,杜川就一直挺安静了,应该已经灰心了吧。”   董双玉轻轻摇头:“若真遇到同样的事情,洛公子必能知错就改,寒公子亦可宠辱不惊;及时止损是我,蒙头不管是你……而这位杜公子,我看他有困兽之相。” 第29章 突变   秘境果然不同于七岛。洛九江前一步刚刚踏入此地,就不由得舒服地长吁了口气。   这里的灵气浓度仔细算来几乎是七岛上的三倍。都不用盘膝大作, 只消在这里站上片刻, 就让人连浑身毛孔都妥帖地张开了。   往日他大哥二哥如何向他鼓动上界的灵气有助修炼, 洛九江都是过耳就算。如今才算切实意识到灵气高浓之地较小世界的不同。   那是一种让人发自身心的舒适。   他们十人本是传送进来,具体传送到哪里也不一定。不过这秘境本身并不算大, 据说整片地方都走尽了也只是炼气修士一个时辰的脚程。   寒千岭在整个传送过程中一直站在洛九江身侧,现在两人亦出现在同一处。这倒是巧了,也省下来两人接下来相互寻找的时间。   秘境之中也有些生长的灵草, 行走的灵兽。只是整个秘境范围也不广, 故而灵兽体型不大, 性情也不算凶残。   若是放在三个月前,洛九江少不得会在第一日寻摸些灵草灵兽, 用来作为日后修炼的材料。只是现在他那位师父亲口放出话来, 让他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   洛沧的原话是——“你们秘境那灵气只是勉强, 你若进去了也不必折腾这些小物。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父, 我就断没有看徒弟在那点灵植上浪费时间的道理。”   故而洛九江此次一入秘境,并无多少在灵物上耽搁时间的意思。他本就年轻, 上好的天赋资质胜过一切外物辅佐。在确认了寒千岭亦不想在此费心后, 他就转而寻找起能供两人打坐落脚的地方。   至于杜川……洛九江就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过。   从一开始起, 无论是心态还是修为, 洛九江从没有真正把杜川看成过和自己匹配的对手。进入秘境的时间何其稀少宝贵, 他自然不会为了寻找杜川而浪费时间。若是这三天里他们不巧碰上了便再打一场,彻底了结了那些破事。如果没能遇到,自然也就算了。   日后在七岛内共处的时候还多着呢, 总能找到适合的机会解决这场恩怨。   洛九江这里把杜川看的可有可无,宛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杜川的心魔。   自那场群组比赛后,杜川就一日日深陷在自己的妄念中不可自拔:他赢不了洛三淮就罢了,竟连洛三淮最年幼的弟弟也赢不过。他自认是杜家独占鳌头的第一少主,却一次又一次的栽在两个无名小辈身上。   凭什么?凭什么洛家人天资就这么出众,凭什么洛九江运气就那么好,有那么一个师父?他怎么就没有如此运气:突破筑基三层的不是他、被选拔上界的不是他、有幸拜那样一位大能为师的也不是他!   杜川自己画地为牢,直想得眼球上缠满了血丝,几乎就要走火入魔。他一向心狠手辣,杜樟教他的也不是什么正派手段,更加上此前父子三人那段密谈做引,一时便下定了决绝的杀心。   路上有那么多天才碍事要如何处理?只要把他们一个个杀死铲平便好了。他愿意亲手送那些比自己优秀的人下地狱,或者让他们死到不敢出头。杜川的手无声地探进怀里,轻柔地摸了摸那只冰冷光滑的瓷瓶,眼中饱浸了浓厚的森冷恶意。   在这次秘境之行中,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从头到尾都未动过去找杜川的念头,反而是杜川自传送而来落脚的第一刻起,就马不停蹄的对这两人展开了搜索。   若说大赛之前他只把寒千岭看成一个若有若无的添头,那在碧海之下,群体赛事时寒千岭踏在他面上的当空一脚,就让他同样对寒千岭捏定了杀意。   这两个人一个也跑不了!   在回岛之前,他师父曾经赐给他两件宝器。一件是他日前身上穿的那件金丝铠,却被洛九江十四快刀生生破去;一物是能报名遁走的乾元气,这元气只能动用一次,他本该珍惜无比。可惜在群组比赛之时,他陷入洛九江和寒千岭要截杀自己的恐惧,故而不假思索地用掉了。   这两件宝器全是防御所用,竟没有一物能拿来暗算别人。   此次为了能万无一失的弄死洛九江和寒千岭,杜川转头去找了李任行,咬着牙根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李任行确实是怀着任务来的,只是这任务与师门无关,全然是他们师父的一派私心——七岛中的灵气丰足,草药确实是好。常年与这样一处小世界来往,他们的师父便不免动了贪欲。   他想吞下七岛产出的灵草……或者更进一步,从杜家和洛家所在的玳瑁岛开始,一步一蚕食,不惜百年时间,也欲将整个世界收入囊中。   因而李任行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条件,就是要杜川这个少族长为他们共同的师父献上一族的忠诚。   杜川当然没有同意,实际上,只要他有脑子就不会同意。杜家犹在,就是他这个少族长最大的依靠,尽管他父亲还只是筑基七层,但也算堂堂正正的一族族长。而他这里若是卑躬屈膝地投了诚——哪怕对象是他师父呢——身份也几乎顺时逆转,从原本的正经徒弟变成属下家臣一般。   然而如今的洛九江和寒千岭,这区区两个炼气修士,他们已成为杜川的心魔。   心魔一起,杜川只怕终生不得寸进。家族固然重要,但若他十年八年没有半分修为上的增益,只怕家族也要弃他如敝履,而洛九江这样的少年天才只会一路春风得意,杀他越来越难,不趁此时下手,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心中算好了这笔明账,杜川和李任行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杜川愿替他师父为虎作伥,暗算玳瑁岛上其他家族为结果,交易了一样灵器。   此物乃是他师父取金丹真人的心头血所锻的一套暗器,乃是拿来给李任行这亲侄儿护身所用。杜川亲手试过一枚,它真不愧是金丹真人的心血之作,速度和威力远胜寒千岭那日掷出鱼鳞的手法千倍。   想来也是,在金丹真人的能耐之下,哪个炼气不是如土鸡瓦狗一般?若不是杜川忌惮着洛九江身上可能有些那位大能赐予的防身物件,哪会这般出血,只想求个万无一失?   而除此之外……   杜川眼神阴郁,亲手把那个材质又薄又脆的白瓷瓶牵系在一枚暗器之上。   筑基三层的攻击你能顶住化去,那金丹真人的呢?就算你真有这个运气,来回交手劲风四溢,能保证不磕破这瓷瓶半点吗?   ——————————   午饭是洛九江储物袋里自带的。仔细想来,他那袋子里其实没装过多少正经东西,各种散碎物件倒是应有尽有,自然也不缺一口热乎吃的。   正当他把油纸包好的煎饺递给寒千岭一份时,他们二人栖身的山洞前突然打下一道阴影。   洛九江几乎是随着光线被遮挡的瞬间同时按刀抬头,却只来得及看清杜川的面容。   杜川一路横搜猛索,那股压抑的火气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磨,反而愈来愈旺,演变成一股直顶到嗓子口的邪火。如今和洛九江两人一个照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连半个音节都没有多说,直接劈手就将他师父赐予的那套暗器打了过去!   事态就这样在猝不及防之间急转直下!   金丹真人亲手加持过的暗器速度何其迅疾!洛九江的速度曾当过洛沧的称赞,在炼气修士中更是数一数二。饶是如此,他刚刚把刀抽出,还没来得及将刀锋相对的瞬间,那几颗铁莲子样的暗器便已逼近眼前!   修为高下而致的巨大鸿沟,在此时犹如天堑!   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眼前一黑,却不是被暗器所伤,反而是被寒千岭一把扑倒。方才同杜川一个照面的功夫,洛九江下意识便要扬刀直上,寒千岭却嗅到了一丝危险气味。   铁莲子破开血肉的闷声响起,被严严实实压在寒千岭身下的洛九江霎时双眼血红。不等他一把掀开对方,寒千岭便先用左肘吐劲制住洛九江软肋,遏制住他所有反抗;又借这一点力道反过右手,一掌凌厉横扫过去,意图击落冲缓剩余的暗器。   短短的时间内,三人的角色和行为便混乱起来。洛九江的姿态由攻击转为挣动,寒千岭不仅要按下洛九江,又要回掌应对未至的暗器,杜川欣赏着眼前的一幕,鲜血和复仇的快意无不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压抑不住大笑出来。   一片乱象之中,杜川没注意到那些原能够穿透修士躯体的铁莲子只是浅浅地嵌在寒千岭皮肉之上,似乎并没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伤害。   可寒千岭却也没看清一枚箭形暗器尾部挂着个小小的白瓷瓶。   掌风和暗器破空声中,那本就薄脆的白瓷碎裂的声响显得微不可闻。   几乎是眨眼之间,瓷瓶被灵力的掌风卷没,当即四下炸开。那白色粉末顺着风向散成一片,气势汹汹地沾了寒千岭一身。   附在衣服上的粉末还没那么快发挥效用,然而落在寒千岭手背指尖的白色粉末触感如火,当下便疼痛的近乎焦灼。寒千岭眼神一厉,刚欲削掉自己手上皮肉,整个人便浑身一颤,失声吼叫出来。   洛九江和寒千岭紧贴着身子,从始到终的感觉到了寒千岭的每一分颤抖。他心急如焚,再顾不得对方顶着自己软肋的手肘,可还不待他冒着闭气的危险托起寒千岭,对方便用浑身重量顶着他软肋一压,自己则借力弹身而起!   这一下的力道可是完全失控,洛九江差一点便当场闭过气去。他忍着难受站起身来,便见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寒千岭软倒在距他四五步外的地上,瞳孔紧缩的宛如米粒大小,一声一声从嗓子中挤出断续的痛叫,似乎是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此时浑身空门大开,却没有半分正处于危机中的意识,倒是杜川仰头大笑,神情中尽是自满之意。   一直以来有谁听过寒千岭的呻吟?他仿佛是铁打的钢铸的,冷淡的好像没有人心,也感受不到什么肉体上的痛苦。要是何等剧烈又难以承受的疼痛能逼得他连叫喊也不完整,只有间断而短促的声音从喉咙口溢出来,倒像是一声没能发出的求救?   在场三人中,杜川一时得意忘形,没看到寒千岭衣衫下浮现出的古怪。寒千岭双眼空洞的近乎茫然,宛如失去了全部意识。所以只有洛九江亲眼把自己如血亲,如兄弟,如生命中一部分的挚友的变化从头到尾看了个分明。   他看到寒千岭的肌肤片片龟裂,鲜红的血肉从皮肤的裂缝中有生命般挤出头来,皮肉薄寡的关节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鲜血浸满了寒千岭的每一寸肌肤,他秀美姣好的面容扭曲着,淹没在赤红色里,变得从未有过的可怖。   而在蠕动的血肉和白骨里,一片片亮晶晶蓝幽幽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冒出头来。眨眼之间就覆遍了寒千岭的全身。   一切的改变只在呼吸之间,几乎只是杜川一声大笑和洛九江一个愣神的功夫,寒千岭就变成了一个谁也认不出的怪物。而与此同时,他的骨骼还在劈啪作响,只是叫声变得嘶哑又古怪,仿佛失去了一切人类应有的特质。   杜川笑声骤停,表情一下从狂喜变得惊恐。那是正常人面对未知时最该有的反应。而洛九江则在回神的一刻就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   “千岭!”   洛九江从不知道,他竟也能喊出这样凄厉的嘶吼。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寒千岭的模样就又变化一分。他身形拔高,宛然超出了人类的极限;他四肢缩短变粗,短的几乎像是什么鹰隼的爪子。   啪的一声,是寒千岭腕上的佛珠线再吃不住力,被生生撑断的声音。圆润又带着木香的包浆珠子无知无觉,弹跳着滚落了一地。   在洛九江将要挨到寒千岭的前一瞬,寒千岭的骨节噼啪作响了最后一次。   寒千岭侧过头来,已经开始异变的嘴唇翕动一下,唇形依稀是个“九”。   他也伸出手去试图碰上洛九江的指尖。若在往日,他们必能双手相握,十指相扣,这举动他们已做了无数次,彼此都熟稔的无需看一眼。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寒千岭修长白皙的手指,已变成尖尖利爪。   在那爪尖将要划破洛九江掌心之际,在寒千岭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刻,他蜷起了指节,把那可怖的尖爪藏进了自己嶙峋的爪子里。   “九江,我……”寒千岭的声音在此时如兽吼,如鸟吟,唯一像些人语的部分也都模糊不清,听起来宛如雷鸣。   在终末的一点清明里,无数句言语涌上喉口,他想说九江不要怕,我并不疼。他想说我龙化后恐有异变突起,你要多多保重。他想说他预见到了接下来的分离,可无论两人离散到何方何处,我总会找到你。   他想说,九江,我心悦你。   龙化已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那一把能让金丹妖族都爆体而亡的盈溢粉强行催逼出的成长,疼痛到几乎能抹杀生灵的全部意志。最重要的几个字,寒千岭到底没能说出。   他仰起头来,四周浮起白色的云雾,这云雾却又很快被血打湿染红。他的眼皮半阖着,遮住了无神的眼眸,而嘴却张着,露出尖利森白的牙齿,上面闪烁着不详的寒光。   洛九江的指尖与寒千岭异变扭曲的身体以微小的差距错过。他看着寒千岭腾空而起,再睁开眼时眸中已经满是兽性的暴虐和嗜血,他看着寒千岭身上的鳞甲寒光闪烁,每一片的根部都被血污遮蔽,却仍不掩那纯正幽蓝的色泽。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挚友,在瞬息之间变作了一条浴血的龙。   这条长龙眼中满是混沌的恶意,没有半分属于寒千岭的清明。曾经被寒千岭极力压制,不惜跌落修为也要保持的神志已全然被恶念覆盖。长龙看着近在咫尺的洛九江,就像在看着一只蝼蚁,下一刻,蓝龙那锋锐如刀的爪子不假思索地向洛九江当胸而落。   这一抓若抓实了,剖心裂腹也只在转瞬。连人心跳半拍的工夫都不到,那尖锐的爪风已撕开洛九江的前襟,爪尖亦触及洛九江的胸膛!   一丝鲜红从洛九江胸口缓缓溢出。 第30章 龙啸   眼看洛九江便要被长龙开肠破肚。正当千钧一发之际,那块由洛沧闭关前漫不经心地挂在洛九江颈上的美玉, 突然琳琅一响。   比已触到洛九江胸膛的那只尖爪更快, 一层淡绿色的光膜紧贴洛九江的皮肤生成, 只在洛九江呼吸间便长成一个完美的圆。   这光膜看着不声不响,形态和杜川那日在海底用来逃跑的气泡颇为类似, 威力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洛九江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这光膜便生生将化龙的寒千岭推出三尺有余。   遍身蓝鳞的长龙哀鸣一声, 触到光膜的身体部位眨眼间就已黯淡发黑, 好像被某种炽热的雷火焦烤了一般。   洛九江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让锐利龙爪挨上胸膛亦面色不改的他眼神猛然一颤,一声呼唤刹时脱口而出:“千岭!”   长龙居高临下地向他瞥下一眼, 幽蓝又冰冷的双目中没有感情, 也没有熟悉, 只有饥饿和杀意。   下一刻, 长龙扭头舍弃了洛九江,一摆身便盯紧了窜至远处的杜川。   从刚刚突变发生到现在为止, 时间一共也只过去了一二弹指, 杜川却能与长龙拉开三四十丈的距离, 想来下的是逃命功夫。   长龙也不急去追, 只是闲散地摆了摆尾, 它张开巨口一个鲸吸,杜川便生生被从远处一边胡乱蹬着腿,一边给这股劲道倒扯了回来。看他满面俱是痛苦挣扎之色, 想必一直在与长龙的力量对抗,只是那反抗若蚍蜉撼树一般,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在此期间洛九江一直在试图越过或打破自己身上所覆的这层光膜。这墨绿色的光膜保护作用十分强劲,只是也同时限制了洛九江的行动能力,让他脚下不能寸进,倒像是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王八壳。   就在杜川已被拉至长龙嘴边,眼看就要被它一口拦腰咬断之际,洛九江再顾不得那光膜了。他紧握刀柄,舌绽春雷,几乎是用上了前半生积蓄的所有功力,音杀之劲倾泻而出,声嘶力竭道:“千岭!不要吃他!”   杜川这样的小人,怎样杀了他也是应该的,洛九江只嫌他脏了寒千岭的手。可若让寒千岭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吃了人,洛九江却怕他心中难过。   “千岭!千岭!”   “洛九江在此!千岭怎不回神!”   那长龙动作原本如行云流水,牙齿马上就要挨到杜川的手臂,被洛九江当头一喝,竟硬生生的顿住了动作,神情恍惚地回过首来,死气沉沉的双目之中终于掀起了一分波澜。   就在这时,秘境之上突然凭空一声惊雷!几道闪电亦破空而至,将整片山头照得一片森冷的白茫,而闷雷紧随其后,一时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洛九江仰起头来,见到原本春和景丽的秘境不知何时便阴森下来,天空上已堆起层层乌云。   长龙合上血口盘旋而起,眼中波动的那丝情绪霎时便无影无息。它没再做将杜川生吞入肚的打算,却当空拍下一爪生生将其夯进了地里。   杜川声也来不及吭一下便横死当场,龙化的寒千岭再不分给洛九江一个眼神,眨眼间便长身而起,只奔那五雷聚顶的天幕而去。   下一刻,整个秘境地动山摇,就连被稳稳护在墨绿色光罩中的洛九江都在剧烈晃动中跌倒在地。天幕刹时碎开一道巨口,宛如人被撕到耳根的裂嘴。某种恐怖又无声的烈风倒灌进来,几乎是瞬间,洛九江就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千岭他打破了此方空间!   秘境说到底也只是片小世界,正如七岛一样都是一处空间。不知寒千岭直撞上去那一击威力何等巨大,竟能生生将世界撕裂!   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蓝色巨龙如何从那道裂缝中飞走。寒千岭的尾尖刚从裂缝中消失,天穹之裂里便传来巨大的引力,小山、草地、黑土,无一不打着旋朝那片未知的黑光里飞去。   洛九江正站在这片碎裂的天幕之下,自然也首当其冲。洛沧赐下的那块玉佩只坚持了瞬息,便喀嚓一声自玉心碎出无数裂纹。洛九江再抵不住,和无数尘土树木一起,被拉扯进无尽的黑暗中去。   高速的旋转让洛九江几乎要呕吐出来,土块也接二连三的打在他身上,击的人皮肤生疼。恍惚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却是他亲手打磨的,某颗自珠串上拖落而下的木珠。   他奋力睁开眼睛,余光所见,却唯有秘境的一点残骸。   整片秘境,连同里面的十位英才,一个不剩,全都被卷入这乱空当中。   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忆起了从前和师父随口提起的一段闲话——   “七岛之上有云豹界,云豹之上有大世界,大世界又以四象界为尊,师父,世界之外就是世界吗?”   “不是。各个世界间能相互往来,是因为它们的界膜相连。而界膜之外,则有无数的空间乱流,元婴以下卷入即死,不到分神生死由天。若真有哪个倒霉蛋晦气到从本世界跌出去,那可要立刻找个界膜未破的世界投身进去。”   “若是修为不到,空间乱流就是不可抵抗的?”   “能抵抗。若是筑基以上,异种中的九族鲜血、大能祝祷什么的都能顶一顶。但要想保住炼气修士的命,非要有龙啸凤吟麒麟语不可。”   这回忆只来得及在洛九江脑海中一闪,他便如块破布一样被卷入某片暗沉之中。这道气流旋转起来倒比刚刚温和,就是他现在已被卷入,也不敢相信这便是传说中的空间乱流。但下一刻,他便见识到了此处的杀人不见血:呼吸之间,洛九江的一大块袍角连着腰带就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一点微尘也不剩下。   洛九江毫不怀疑,如果刚刚这乱流卷住的是自己胳膊,那他的手臂也会被吞噬的一干二净,连一滴血都不会被留下。   他的腰带上还系着大哥送他的储物袋,自然也与袍角一同消失。洛九江此时却连心痛的时间也没有,因为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来,他那感知之力却正如万千重鼓同时擂响一般,疯狂地提示着他危机的逼近。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左腕一凉,腕上红线突然崩断——   红线缠系的海螺没有步上洛九江腰带的后尘,在被那巨大力量卷入之前,一声长啸就自海螺中发出。   那声音肃穆又饱含威慑,却清朗纯澈的宛如少年。方才如潮水般紧裹着洛九江的乱流转眼退却,换做这声音环抱着洛九江,仿佛一个贴在他背后的人,像是一双扣在他腰间的手,这力道带洛九江脱离了如今的险境,又把他朝一个安全的方向轻轻一推。   ——保管好我送给你的海螺……那里有我留下的一首歌。   那个人的昔日之言,似乎又响起在耳畔。   此前洛九江没少听那铭音螺,风中水里都试了,就差没放到火上烤一烤。可他确实没能想到,寒千岭留给了他一支只能在空间乱流中才能听到的,只用来守护的歌。   原来龙啸之音,竟能比凤吟更清。   那声龙啸尽了最后一分余力,将洛九江推到某个发光的平面之前。“界膜”二字在洛九江脑海中一闪,他奋力向前一扑,跌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恪尽职守的铭音螺连着红线一起,无声无息的碎在了界膜之外,化作了一撮细碎的湮尘。   洛九江抬起头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满目都是耀眼的银白。   无数雪花正从灰沉的天空中悠悠飘落,死里逃生的洛九江双膝一软,跌在了松软的皑皑白雪里,寒凉之气眨眼间就覆遍了他的全身。而那些在卷入乱流前被高速旋转的飞沙碎石破开的伤口,在这一刻疼得钻心。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庞杂又惊险,洛九江直到现在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杜川突然袭击,寒千岭猝然化龙,一场虚无乱流中的冒险,还有那碎裂的佩玉和海螺……   千岭他怎样了?撞破秘境后可还好吗?秘境的巨变是否危及了七岛?那同入秘境的少年们可都活了下来?他现在处于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方法能传讯让爹娘师父知道他还活着吗?他便这样就离开了七岛?如今竟没有一点真实感。   一大串问题几乎瞬间就冲进了洛九江的脑海,他却全然没有心情细想。   他眼前一遍遍的闪现着寒千岭化作蓝龙腾云而起的样子,想着寒千岭龙身上覆着的无数血痕。那只海螺贯耳的魔音在回忆中响起,如今想来,竟是再听不到第二遍了。   洛九江按住心口,生生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血气,一向豁达开朗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惨笑。   “难怪从不肯在我面前唱歌,千岭,你就仗着嗓音动人,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跑调,难听的都能让人哭出来……”   他双眼一眨,雪地里突然被热泪烫去两滴饱满的圆。   这两点泪水仿佛是是什么信号一般,一时间沉甸甸的现实终于打破那轻飘飘的朦胧之感,无数问题接踵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此时一身衣服都碎的披挂在身上,胸前布料被寒千岭一爪破开,右边下摆连着腰带被空间乱流囫囵吞去,左脚的靴子底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只留个空荡荡的靴筒。至于那些他所珍视之人赠送的东西……   美玉裂,红线断,灵袋失。这些法器的离去,似乎带着某种不详的含义,象征着亲情、友情、师徒之情都同时从他指间陷落。   洛九江把目光投向眼前茫茫的雪原。   这个世界空旷而庞大,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人。   命运只留给了他一把刀。   洛九江拔出一直紧握在掌心的墨色长刀,像要重新认识一般的看了一遍,随即便把自己身上零落的碎布一紧,大步向未知的前路走去。   若从远处遥遥望去,灰色的天和白色的地似乎接成一体,而在天地之间,洛九江背影的黑,和他脚下渗出的红,是这世上的唯一颜色。   他踉跄的行走在雪原上,被寒风挟裹着,被雪片劈面阻挡着。可他气势不动如钟,仿佛一匹立志行走到死的受伤孤狼,也像是一块能静立到时光末途的碑。   命运还留给了他一把刀。 第31章 枕霜流   而在七岛之上,悲雪园中, 当洛九江胸前玉佩碎裂的一瞬, 原本静坐闭关的洛沧眉心忽然一动。   下一刻, 他正行到紧要关头的灵气在经脉内的游走速度骤然加快数倍!似乎是身体也受不了此番压力,他的脸色变得或红或青, 而在洛沧的眉心处,一条只有成人小指粗细长短的小蛇也在皮肤下隐隐显出形体来。   不过呼吸之间,洛沧便张开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骤然脱离功体的原因, 在他睁眼的一瞬, 双眼的瞳孔竟是碧绿的。   阴云已经在悲雪园之上缓缓积叠, 压抑的仿佛要一层层堆到地上。而在厚重的云层之中,细小的电光已经在其上闪烁。   那块玉佩已将碎裂前的最后一幕, 也就是洛九江所见那片裂口的天幕样子全然传给了洛沧。至于秘境现在的情景, 洛沧不用探查, 甚至连抬头也不必, 就能感受到那方小世界已经因汹涌灌入的空间乱流被分解为无数湮粉。   而身在其中的草木、山石,乃至人类, 也不会比这方世界的下场好到哪里去。   他的徒儿……九江……   炼气期的修士想要在诸界之空中的时空乱流中保全自己, 除了传说中的龙啸凤吟麒麟语外别无他法。而这种东西, 洛九江不可能有。   他确实有个异种朋友, 可就是放干了那个怒子的一身鲜血, 也未必能救下洛九江一个炼气修士半条命来。   换而言之,他的爱徒竟是死于生他养他的七岛之外,尸骨全无。   洛沧感到一种剜心般的剧痛!   那秘境他也是用神识感知过的, 灵气勉强,安全却是无须担心,不然他怎么能放心撒开洛九江,自己去闭一道死关?   他给洛九江的那块玉佩一旦触发,元婴之下不能动他一根头发。七岛这样一处穷乡僻壤的弹丸之地,洛九江持有这样一件法器已是绰绰有余,就是再往上走两个世界的阶级也不会有危险……然而整个秘境覆灭之事,简直完全出乎洛沧的意料。   何以突然之间,整个秘境都崩塌下来?!在他闭关的时刻,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洛沧的怀疑之情在寒千岭身上匆匆一转,就自己被炽烈的怒火焚尽了——即便对方身为九族,又是怒子,但哪怕把他当场变出十个兄弟,那也搞不出这种阵仗。世上不会有一个秘境突然覆灭的巧合,只有命运才会故意捉弄。   云层已漆黑如墨,电弧如灵蛇般在云气中起起伏伏,眼看一道巨雷便在其中酝酿成型。   在玳瑁岛上暂息的各家族长长老们,还未从秘境境心突然破碎的惊骇中走出来,便眼看到了天空上的这一幕!   其中有人对洛沧的情况也算略知,不由颤声道:“洛族长,莫非这便是您族中那位……”   洛族长满心牵挂着自己的小儿子,闻言只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   “哎呀,这样严重的劫云,这位大能莫不该有元婴修为了……”一个老头抖着胡子惊叫道,他双眼瞪大,哆嗦着声音道,“只是远远看着,我便心魂战栗不能自主,也不知那位大能是否能安然度过啊。”   时间每过一弹指,那劫云的压迫便多一分。刚刚那位长老还能啰嗦几句,现在却是粗重些呼吸也不能了。   “不止元婴。”老头身边的男人脸色难看道。整个七岛小世界里,也只有他一人有金丹修为。但以他的修为在此刻也只能勉强说出这四个字来,下一刻,在劫云完全成型之时,厅堂内的所有人无不同时受某种压力所迫,五体投地的伏倒于地!   在这如龙如蛟的雷云之下,此时遍观七岛,从头发花白的老人,到刚刚满月的孩童,竟无一人不抖若筛糠!   此时此刻,在这片牵系了七岛众人心神的雷云之下,唯有这劫云所针对的主角还能好端端地静坐在轮椅之上,连半道眼风也不分给天空,只是微躬着身子,右手紧抓着自己左胸的衣襟。   那九天之上明灭的闪电光芒,雷声威胁的种种巨响,似乎在此时全然与他无关了。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天煞孤星的判词,想起那一具具面目都模糊的,在自己掌心下失去最后一点温度的躯体,追溯到小巧的灵蛇植入身体前老界主诅咒一般的宣言,回忆起那个每每让他痛彻心扉之人的音容笑貌,还有不久前洛九江坚持“性命无价”四字时的模样。   “天煞孤星……”这四个字在他舌尖转了一转,他便仿佛觉得好笑一般低低笑出声来,“若真有灾祸,也只该向着枕霜流一人,总祸害我身边所爱,是欺软怕硬,还是是非不分!”   在这一句喝问脱口之时,第一道足有水桶粗细的惊雷悍然当头劈落!   雷劫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往往最为凌厉,渡劫的修士多死于这两道雷劫之下。故而修士通常会用阵法灵气来削弱躲避这两道雷劫,意图挨过这来自上天的逼问。   然而轮椅上的男人赤手空拳,连兵刃也不握一把。在面对第一道最狠厉的玄雷之时,他只是扬起了一只手。   天地之间,便只有这个残废单手向天,与上苍的浩浩威严相抗!   玄雷劈下,他的身体也似乎僵硬了一瞬,下一刻,某种画皮一样的东西烧焦融化般从他的面容上剥落,那常年带着倦怠和讥讽的中年人,转瞬便露出了被重重遮掩的真容。   单从面容上看,这男人已不年轻了,可却也不显得苍老。他山根高耸,鼻梁削尖,一双泛白的嘴唇更是极薄,双眼中冰冷的愤怒之意宛如两团阴森的鬼火,在这一刻仿佛要直烧到九霄中去。   他不是洛沧,他是枕霜流。   褪去了那层由他亲手勾勒出的“洛沧”画皮,他便展现出了更多本属于灵蛇之主枕霜流的东西。   方才来自天空中的雷霆没能耐他如何,他身下的普通木制轮椅却承受不住如此霸道的力量,早已碎成无数锯末般的粉尘。   然而枕霜流却没有跌坐在地。   早在轮椅出现第一道裂纹的时候,七岛便地震般撼动起来。九条气势犹如要吞天掩日般的巨蛇破土而出,蛇信吞吐,如擎天巨木。而下一刻,九蛇俯首,拱卫般以守护的姿态盘踞缠绕在枕霜流身边,共同组成了他新的轮椅。   而在悲雪园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群蛇纷纷现出身来,从黑土中、池塘里、花木间……千万种颜色,千万种斑纹,千万种剧毒之物,如今无一不齐聚于枕霜流脚下,它们危险如狂犬,却又温顺如羔羊。   若是洛九江在此便会发现,他旧日看做是避于俗世之外的桃源,已成了一处让人心惊胆战的蛇园。   就像他曾经以为的,那个孤寂偏激却又如父兄般包容的师父,在此刻俨然露出了为他所不知的剧毒獠牙。这獠牙和他师父笔直的食指一齐直指苍天,宛如一句怒极无声的喝问。   不知是否被这质问的态度激怒,第二道雷劫的暴烈比起第一道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枕霜流冷冷一笑。   他眉心的皮肤裂开一些,赤红的血珠和一条斑斓的小蛇一同自他皮肤下钻出。那小蛇身上的颜色竟是不断变幻的,像是一条流动的彩虹。   唯有蛇头上一个漆黑的印记岿然不动,若一顶冠冕。   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一记一记水桶粗细的惊雷劈下,似乎是一场由上天诘问而下的暴怒。   而在这密集的不容人喘息片刻的雷阵之中,枕霜流的脸色渐渐苍白下来,淡红的血丝自他唇角溢出,身上也渐见狼狈之相。但即便如此,每当雷劈下一道,他身下组成座椅的九条巨蛇仍会拱起一点,似乎宣告着他与苍天沉默的对峙犹在继续。   整整八十道雷劫过后,由这九条巨蛇编织的座椅已如山峰般高高隆起,仿佛一尊无上的宝座。   第八十一道天雷通体淡金,和之前的诸多玄雷截然不同,却是所有雷劫中最为棘手的心魔劫。   在看到云层中逐渐继续成型的金色后,枕霜流嘲弄般仰头大笑!   纯金色的天雷当头而落,心魔之劫若难缠起来,不乏有修士与之相斗数十载,最终心血耗尽,横死当场。   然而这道天雷似乎只是给怒目向天的枕霜流镀上了一层金光。   沐浴在这足以让全修真界的修士都心惊胆战的雷光之中,枕霜流厉声诘责道:“怎么,你奈何不得我?那我倒有一言欲质天命!”   “沧江、九江何辜——”   “达者何罪,以致枉死!”   在碧海之上,回音悠悠荡开,却只有质问,没有回答。   第八十一道雷劫大圆满,天空广积的乌云缓缓散去。   然而那由九蛇组成的王座,由万蛇织就的阶梯仍然耸立于天地之间。   而那声喝问的最后一点余音,也依然未散。   ——达者何罪,以致枉死!达者何罪,以致枉死!   枕霜流指着长天的手臂终于力气不支般跌落下来。他眉心处的灵蛇不知何时缩回了他的皮肉间,而那一口逆流而上鲜血终于不必再苦苦压制,被他一口喷出,星星点点,溅满了雪白的袍角。   分神怎样,大乘又怎样?纵有翻云覆雨的修为,一瞥之下便可令天崩地裂,却也还是对生死间的别离无可奈何。   “沧江……”   “九江……” 第32章 雪原   洛九江足足在雪地里行走了一天,才看到一点人迹。   诚然, 他为了保存灵气, 免得面对突发情况时难以应对, 故而没有全力奔走,但即便这样, 这片雪原也实在大得惊人。   即使撕下稍厚的下摆缠住左脚充当靴底,又不断运行灵气游走全身取暖,洛九江也感觉寒气从左脚脚底不断涌入, 直到现在都快要将他冻僵了。   此方世界, 实在是太冷了。洛九江之前从未想到, 世上竟还能有这样冰寒刺骨的地方。   而在一众噩耗之中,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晋入了炼气九层, 灵气比起以往来说更加充沛, 还算能聊表安慰。   视线所及之处, 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于茫茫白雪的颜色, 洛九江长吐一口气,紧握刀柄的右手稍稍活动一下, 关节处却仍是僵冷而不自如。   此处风雪之大, 乃是洛九江平生仅见。有时仅仅是片刻风雪就能掩住他刚刚踩下的深深足印, 故而远处那点斑红颜色足称意外之喜。洛九江眼前一亮, 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然而就在他走近那雪地上散落东西三丈以内时, 他却不由自主地僵住了身体。   方才距离太远未能辨别分明,这东西不是他预料中被人散落的什么红色小件,实际上, 它就是一个人本身。   这是一具森森白骨。   他遥遥眺望到的几点颜色,是白骨上没能被啃净的,溅落在雪地之上的血肉。   那血颜色还新鲜,显然此人刚死不久。洛九江提起提防,小心地再三确认附近没有埋伏后,这才凑到那白骨身边,大概检查了一下此处的具体形势。   也不知白骨主人同动手之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四肢俱都消失,此处只留下了他的躯干和一颗头颅。便是这仅剩的部位也被人拆的七零八落,血迹斑斑的骨头散落了一地。   四周的足迹已经淡地让人难以辨认,就连洛九江刚刚踏出的几个脚印也覆上了一层厚雪。也是洛九江来的正巧,若是再慢一步,就连这点白骨也要被风雪掩盖。   洛九江拿刀尖将拨弄了白骨两下,正长叹口气打算随意挖个雪坑送这具残骸入雪为安时,他猛然僵住了。   下一刻,他猛地撕下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片衣物包手,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拣起一块骨头凑到眼前细看。   这块骨头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这是一个所占面积不大,但齿痕十分清晰的椭圆形牙印。牙印的主人似乎牙齿钝而平整,浑不似那些食肉的尖牙妖兽畜生。   不知为何,这小巧的牙印竟让洛九江手臂都有些颤抖。只在呼吸之间,他便做下决定,毫不犹豫地挽起自己右边袖子来,低头在手臂上咬了一口。   他留在自己手臂上的齿痕,和这块骨头上的牙印,虽然细节不同,但大体却非常相似。   这是一个属于人类的齿痕。   而在接下来的几块骨头上,洛九江又翻检到了相同的痕迹。   他草草地将这位无名兄弟掩埋,站起来时只觉得脑子都有些眩晕:一桩极恶毒、极残忍之事就这样直白地摊开在他眼前——这具白骨身上的血肉,多半是被人给一口口咬下来吃了!   是要多阴毒的心肠,或是多极端的环境,才能令人犯下如此罪行?   洛九江按刀在手,警觉地环视四周。他不知道自己附近的雪丘下是不是也隐藏着微弱的呼吸和阴狠的目光,只等着他露出一点疲态就扑上来,喝他的血,嚼他的肉。   戒备地向前走了一段路,洛九江又想起了那具尸骨。那人的脊骨胸骨上都有砍刀削过,刮擦的痕迹,他刚刚没能明白过来,走了这一段路,已然想通了。   那是有人剜下了他此处的皮肉。   再联想到那不翼而飞的四肢……   洛九江猛地打了个寒噤!四肢确实比躯干容易携带,不是那人的四肢不在,是有人砍下了他的四肢,和那些被剥下的皮肉一同带走了!   洛九江脸色泛青,他觉得自己想吐。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人竟把自己的同类当成可以生吞的食物?洛九江咬着牙想道,他竭力把自己涌上喉口的那股酸液咽了下去,不教自己露出一点软弱的疲态。   而与此同时,在他心头反复涌动的情绪不止是厌恶,还有浓烈的杀意。   至今为止,他的刀锋还未夺过人命。但若是那具白骨的始作俑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必然要要了此人性命去。   若你真有本事,不妨把洛某当成猎物试试!洛九江心下发狠,握刀在手,连鞘也不入,只大步流星地向前跨去。   茫茫的雪地无边无际,像是一片天地间至浩荡的坟场,埋葬了一切异色,也冷却了人类的所有情绪。   洛九江怀着一腔惊怒踏上前路,然后在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他都只听到单调地呼啸过雪地的烈烈风声,也见到一派没有尽头的苍茫雪色。   他在一天以前看到的景色,和一天之后见到的再无不同。   在这样的环境里,洛九江独身一人行走着。冰冷的世界和漫长的行路是对体格与体力的高强度考验,而毫无变幻的景色则是对耐性的一场漫长折磨。   突逢大变,又跌入这样一个似乎毫无希望的世界里,换得一个普通的少年郎过来,只怕又是怀疑又是害怕,精神上早要承受不住了。然而洛九江的那身骨头仿佛是铁打钢铸的,不要说中途彷徨地停下脚步,一路上他连脊背也没有弯上一弯。   不知从何时开始,洛九江的呼吸便以一个极其稳定的频率一起一伏,他一护一吸时的节拍,恰与这雪原上的风声等同。   他的目光也微微地散开。并不是体力耗尽,精神上已经无以为继的那种涣散,而是一种更玄妙、更胸有成竹的离散,他的眼睛好像不止盯着前路,四面八方都笼盖在他的视野中。   而他的感知力也在这一刻运转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极限。掠过雪面的风声、悠悠落下的片雪,以及远方终于露出的一线黑色,都清晰地反应在了他的感知中。   那一线映在眼底的黑色,是一片高耸的、叶子都脱尽的密林。   长久而辛苦的行走仿佛终于要有了尽头。   洛九江脚下略略加快了速度,那片密林与他的距离逐渐缩短。就在他将要踏入林子的一刻,洛九江的感知力骤然绷紧!   不假思索地,洛九江旋身回刀,腿下一个利落地横扫,刹那间卷起一大片如雾般的飞雪,泼帘般在洛九江与那突然从雪下现身的壮汉之间阻了一阻。   铛然一声,洛九江如夜般的长刀与雪下无声无息刺出的剑刃相对,下一刻,只听一个蓄着络腮胡须的男人大笑一声,利落地从深厚的雪层下腾身翻出,借着半空中舒展身躯的余势,双手持握宽剑,暴喝着向洛九江当头劈下!   这男人眼神雪亮,脸上横贯一道覆过大半面孔的刀疤,嘴角一咧就扑面而来一股热腾腾的血腥气。洛九江一路行来,已是身疲之人,故而不欲直缨其锋,足下猛然一踏,张臂仰头向后飞速疾滑,避过对方神完气足的第一剑。   一击落空,男人神情稍显意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洛九江将刀横于身前,冷冷道:“你要杀我?”   男人盯紧了洛九江,缓缓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你这样小崽子的血可是最甜了。”   洛九江瞳孔猛然一缩!想到自己刚刚所见,他不由厉声道:“你要吃我?”   “你把爷爷和那些没口粮的炼气修士比?”男人嘿嘿一笑,不由分说便挺剑直逼上来,“放心,砍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头后,我只饮你第一口血。”   听他言下的意思,吃人倒好像是未能辟谷的炼气修士的常态!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不等洛九江为他话里透出的意思惊骇片刻,男人的剑尖就已逼近洛九江的颈侧。洛九江反手架住,趁这片刻的空当直直望进对方眼底,却只看到一派疯狂的猩红杀意。   他的对手,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筑基二层修士。   两人不过交手两三招,便够洛九江做出基本判断:别看此人修为比杜川还低上一层,论起难缠程度却比杜川高上一个等级。   ——他师父说的没错,杜川果然是个废物东西。   修为不及对方,却未必不可从别的地方补足。洛九江只抬眼扫了这男人神情一眼,心下就捏定了主意。   先前他对付杜川,是瞧准了对方经验不足,空门颇大的弱点。只消拨开杜川第一层看似严密的防守,洛九江便有无穷机会。然而眼前的这男人看着粗狂大意,却是个生死间舔血的老手,一招一式都干练简洁得很,没有什么纰漏能拿来给洛九江钻。   但即便如此,对方也不是绝没有弱点。   这男人自视甚高,他轻敌。 第33章 一血   雪地上一时只闻刀剑相撞的锵锵声响,不过眨眼之间, 两人便已交手十余次。最后男人振臂疾刺, 一剑猛戳洛九江眉心, 洛九江巍然不惧,亦是一刀点下, 刀尖与剑尖险之又险地在半空中相碰。   这一着何其凶险,只要洛九江刀尖错开一个指甲的厚度,霎时便要头骨破碎, 脑浆飞溅。   两人便以这个姿势角力僵持, 一时四目相对, 洛九江能看清男人的脸色发青,显然没料到如此必杀一招, 竟也能被洛九江挡下。   “小崽子运气倒是不错。”男人阴森森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只是单凭运气, 能让你下回捡回一命吗?”   “过奖过奖。”洛九江扬眉一笑, 在这生死相搏之际,他倒是脸色轻松神情自如, “只是老兄非要自欺欺人地说我运气好?可算了吧, 承认你自己不行真有这么难?”   男人本就恼怒, 如今受他气定神闲的一激, 眼底登时赤红到几欲流血:“小儿徒逞口舌之利!”   洛九江仰头哈哈一笑:“老头子可闪开些吧, 少年人不过忠厚老实,实话实说。”   最后的八个字被他念得腔调滑稽,戏谑十足, 趁着对方注意被自己话音吸引的一刻,洛九江撤劲回刀,刀锋悍然划出一个半圆,刀气凛然,直逼男人胸腹。   而在男人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急忙回招防守的同时,洛九江原本如水银泻地般的气势却骤然一收——原来他方才不过虚晃一招。   “早说老头子不该打打杀杀的,哪成想到你就是不听。”洛九江借着方才占到的一弹指时间的优势,快刀连出,不断抬起落下似乎没有尽头的刀锋几乎斩出了一片如夜的波涛,“怪不得他们都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亏我心肠好,还和你这半截身子入雪的老大爷扯皮。”   他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音波中自带震颤之感,一时间嗡嗡的回声将男人层层包围,恍惚颤抖的音波反复敲打着男人的耳膜,让对方一时几欲呕吐。   音杀的强度越高,所需灵气也就越多。洛九江现在却是有些力气不济,几乎所有灵气都灌注到刀锋之上,如今用出音杀只是在旁侧骚扰,吸引对手的一部分注意。   他这一套快刀便是被洛沧赞过一句的、经他改动过的破风庐。虽然比不了洛沧随手一挥时显露出的意境,可如此生死关头,却是好用的很。   两人正值交锋的关键时刻,洛九江暂踞半分上风,手中快刀不敢或停。而他的对手虽处于守势,却借着充裕又压洛九江一头的灵气虎视眈眈,只等洛九江稍露不济便反扑上来。   如此情况下,洛九江心中亦盼着音杀能作奇兵,来为自己挣得几分胜算。他性格中亦有顽劣之处,扯淡之语简直随口就来。这种生死关头间说的话过嘴不过心,胡乱言语几句只怕自己事后都不记得。   “好好地怎么气成这样?这可对身子不好。来来来,还是我同你拉拉家常,你说你爹妈生你时怎么想的?竟然让你长的这样不方便。要是你能多长个十对八对的耳朵,如此可省我多少唾沫?哎呀我只是好心关怀一句,你倒疯狗一样的追着咬,咬也轻飘飘的没力气,昨晚可是做了什么不务正业的勾当?一把年纪色心还这般重,可不怕得了马上疯吗?你听我一句,要知道这马上疯可是——”   就在男人被洛九江声声逼入耳道,不由他不听的喋喋不休的念叨和骚扰闹得心烦意乱之际,洛九江眼神一凛,声音一厉,如尖刀利刃般,攻势在男人耳中骤然爆出一片腥风:“——要命的!”   灰暗的天空之下,男人出口的惨叫声被死死地压在了洛九江的音杀之下。   占得片刻上风,洛九江抓紧机会一刀刺出,眨眼间就捅进了男人的心窝。   刀锋入肉的感觉是如此特别,洛九江的手腕几乎就要迟疑地一顿。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杜川的面孔在洛九江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刻,洛九江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刀柄一拧,生生搅碎了对方的心脏。   杜川这个阴毒的小人亲身教了洛九江一课:面对某一些人,是容不得他迟疑和手软的。   鲜血如红梅般洒落雪地,洛九江抽出自己的长刀,一时间略有晕眩。   刚刚和对方这一场生死之博,他看着举重若轻,实则凶险之至。在这一战中,他从洛沧那里学来的所有手段已经毫无保留。   从最开始将感知力提到阈值,严丝合缝地挡住对方的每一下剑招,激得对方心态不稳的开场,再到拿言语偏开对方的注意,让他在时间上占得一眨眼的便宜,能够转守为攻的策略,以及最后和音杀、回风八卦步乃至暗含破风庐的一套快刀齐齐出手,将灵气运转至巅峰的关键时刻,洛九江可谓用尽全力。   别的不说,至少经过长久的跋涉和刚刚的那一场苦斗后,他体内的灵气确实几近于无了。   洛九江捧雪洗净了自己的刀锋,此时他经脉内灵气几乎全被最后一下音杀抽空,在和那男人对战时也不可避免地受了些伤。刚刚精神高度紧张时并不显露,如今已将人毙于刀下,容他缓一口气感受身上伤口,一时只觉得几处剑伤都新鲜地生疼。   将刀锋濯净,洛九江还刀入鞘,走到已经横尸于地的男人身前,看着自己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失语。   望着这个死于自己刀下的第一人,洛九江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仔细想来这一仗真是打得让人费解。   对方从跳出来起便咄咄逼人,没缘没故地非要他的命不可。洛九江出于自保反杀了对方,全算这男人活该,只是一条人命稀里糊涂地没了,又让洛九江有些恍惚。   他师父个性虽然偏激,说的话却自有其道理——在有些人眼里人命就是轻飘飘的,不管是自己的命还是他人的命,死便死了,连个理由也不需要讲明白。   洛九江扯了扯嘴角,笑容却有些僵硬。   一时有千万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上浮沉底,冲得洛九江头脑都乱糟糟的。他不欲为这感伤之意所困,静静合上眼睛深吸了口寒凉的空气,只管放空大脑理清思绪。片刻冷静过后,他睁开眼睛长吐口气,眉眼间已有释怀之意。   他回想起自己方才这一战的前后,忆起对方被自己随便几句话就拨弄到气疯的形态,唯有苦笑道:“原来你们这儿是不兴打嘴炮的,老兄也算为此地死法种类添了种贡献。”   要是这男人还没死透,只怕还剩一口气也要扑上去活撕了洛九江——临到末了还要气上自己一句,这小崽子实在可恶。   刚刚这一场打斗活动了洛九江的筋骨,使他直从脚底透上来的寒冷之意略消。裹了裹身上几乎要成碎布的衣物,洛九江看了看男人身上裹着的皮裘和脚下的一双厚靴,不由低叹一声:“冒犯了。”   “你我两天之前绝对没打过照面,想来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知你何以要同我拼个不死不休。不过你既死在我的刀下,咱们之间自然一了百了。刚刚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捡人肉吃倒好似此地常态。今日我取你一件皮袍,一双长靴,作为酬谢便将你深埋雪下六尺,保你尸身不辱。”   洛九江双手合十,对着尸身略略一礼,便去解此人外罩的那件厚实皮袍。   就在那件裘衣刚刚被脱下,还不等披上洛九江肩头之际,一个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便从深林中响起。洛九江先是凝神细听,待确定了对方修为后,眉头先是一松,随即又是一紧。   这片天地的环境极其严寒,饶是他有炼气九层的修为都很有些吃不消。而他一路行来所闻所见无不触目惊心,从一鳞片爪中便可推测出此地生存的艰难残酷。而对方身为一个炼气一层居然还敢随地乱跑,也不知是只肥羊,还是……诱饵?   三息过后,洛九江看清了脚步声的主人。   那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她生的削瘦苍白,身上衣衫单薄,寒风一吹就袍袖鼓起,露出衣袖下并未持拿任何武器的两条细瘦手臂。   她双腕上各拷着一个沉重而巨大的石锁,每走一步都极缓慢费力。不知是不是精疲力竭的缘故,这女孩半垂着头,瞳孔竟微微涣散着,眼睛并不聚焦,神情茫茫然若行尸走肉,仿佛一朵还未绽放就被强力从枝头摧折的花。   洛九江看了片刻,确定这姑娘身后并无任何埋伏后,便长长叹了口气。他心中对着地上那尸体暗道:老兄对不住,这下看来我估计要扒你中衣。   而在手上,洛九江却毫不含糊,转眼间就拿刀尖挑了自己刚刚剥下的那件皮裘轻抛了出去。皮裘在雪地上拍出沉闷一声,正落在那位姑娘脚下。   “此地苦寒难捱,姑娘还是穿厚一些。”   女孩神情怔怔地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似乎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让眼睛重新聚焦,无声的将洛九江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至于那横尸于地的疤痕男人,她连瞧也不曾瞧上一眼。   洛九江笑得无害又和气,还状若漫不经心地向一侧移动了两步,把地上那具尸首遮了一遮:“姑娘先将衣服披上,切莫把自己冻坏了。是这样,有件事情还要向姑娘打听一句,请问……”   女孩突然开口,打断了洛九江旁侧敲击的打听:“新来的?”   洛九江猜她是从自己一看便红润没挨过饿的面色上看出来的,自己这特征如此明显,再拿言语矫饰倒显得藏头露尾,索性大大方方一点头。   “嗯。”女孩缓缓转开了视线,她吐字清晰,但嗓音嘶哑干涸,词句间联结艰涩,似乎已经久不开口,“你要记住,只有离我远一点,才能活得久一点。”   这话可谓毫不客气,但洛九江与他师父这种将关心都掖在冷言冷语里的人相处久了,自然能分辨出这姑娘话里的关切提点之意。   女孩没再看自己脚边的皮裘第二眼,依旧是以先前的步速向前走去,似乎不愿再与洛九江交谈了。   在茫茫雪原的映照之下,她那枯瘦单薄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烈风吹倒,会被大雪吞没,而那两个粗糙沉重的石锁看着就更是碍眼极了。   “请留步。”饶是这女孩先前劝告犹在耳畔,洛九江牙根一咬还是管了闲事,“姑娘腕上的石锁,可需要我来……”   女孩转过脸来,慢慢地摇了摇头。她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吝啬的笑意,轻飘飘道:“那是我自己拷上去的。”停顿了片刻,她抬起手来,拿拇指食指比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好奇与好心也要少一点。”   洛九江没有再叫住她,于是这女孩子就拖着那两个沉重的石锁,极缓慢地同洛九江擦身而过,又渐渐走远了。   洛九江上前去捡起那身皮裘给自己裹上,又踩上这疤痕男人的靴子。在此期间,他从这男人的皮裘腰带上发现一个布袋,袋中满是某种或呈血红色,或呈惨绿色的小牌子,这牌子上浸满了已经发黑变臭的血迹,让人见之生厌,也不知有什么用途。   他依照自己先前所言将这男人深埋六尺。雪地松软,埋尸的大坑倒也并不难挖。将一切都料理清楚,洛九江把领口一紧,暖暖和和地踏上了前路。   想他此前虽然泡满身海水、滚遍体泥也不大当一回事,但如今竟连尸体的衣服都能拣来穿了,可见人类下限变动之快。洛九江苦笑一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找到一个能问清事情的人。   而在他的背后,一个淡灰色身影无声地从一棵光秃秃的大树树梢上滑下,也不知此人在这里停留了多久,洛九江和那刀疤男人交战一场,又同女孩子说了几句话,然而三人竟好似谁也没发现他。   灰衣人在树下停驻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向着洛九江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而对于那片埋着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的雪地,他也同那女孩子一样,看也没有多看一眼。 第34章 佛珠   据说昨夜堆云坡突降了一晚的流火。   那火焰落地不熄,烧了整整一夜, 焚的大半天色都映的透亮, 百里之外也清晰可见。那熊熊火焰有种冷淡而奇特的色泽, 仿佛能够烧穿黑暗。   待到凌晨,火势渐熄, 周围有大胆的小妖三五结队,打算趁此处还没有哪个大王组织大面积清扫之前,好过来捞些死人东西。   原本堆云坡上结寨做主的话事人是个七彩雉鸡精, 足有筑基五层, 修为了得。但在这种浩浩汤汤的火势之下, 哪怕他有十三十四彩,纵使侥幸不死, 也该被烧得秃屁股了。   四只小妖一路行来, 所见只余满地焦黑痕迹, 整个堆云坡上草木几乎都被烧尽,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呛浓的烟气。偶尔看到一具尸体,也是被烧得不成样子。至于那尸体上原有的法器, 亦多半扭曲变形, 饶是如此, 能存留下来的器物都至少宝器往上。   这支小队里有个特别眼尖的臭鼬妖捡了几回漏子, 一旁的黄鼠狼妖并着鬣狗妖瞧的眼红, 直嚷嚷着见者有份,几乎就要扭住他逼他吐出好东西来。还是一旁的疣猪见势不妙打了个圆场,不然这四只小妖当场就要内讧。   妖族修炼又与人族那套标准不同, 原本是足足九阶由小到大分下来。只是千年下来,两族渐从互不两立转为相互融合,彼此间好用的东西方法也能互相学习。人类在修为标准上定的界限更加分明,近年来的妖族也习惯了这套说法。   倒还有些修士或妖族还会习惯性按九阶划分,但这类修士多半用的是百年前的老黄历。   按照人类的分法,妖族在炼气修为时只能保持妖身,一旦踏入筑基,便能修出个人形。只是这人形并不利落,诸如尾巴耳朵犄角蹄子等零件难免要落下几样。而等妖族突破筑基直达金丹之时,便能彻底化作人身,与世间诸人无异了。   这四只小妖修为俱都在筑基一二层之间,虽化作了人形,却是蹄角未褪。他们一路行来四处寻摸,并未遇到什么活物,便就这样走上了山顶。   在其他三人还在寻找那只雉鸡寨主时,鬣狗妖便发现了一个生死不明,赤条条趴在焦草中的人形,登时脱口而出:“那是个什么人?”   这一场大火烧得草木俱枯,山石变色,这少年模样的人形妖怪也不知有何本事,竟没被炼成黑炭般的一条?   黄鼠狼精眼睛一转过去,目光便怔怔发直了。他口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猩红的舌头不住地舔着自己的嘴唇:“何必管他是谁……看他能在山火中幸存,想来修为必定不俗,若能趁他重伤时吃了他,我进阶成筑基四层也指日可待。”   妖族习性不乏野蛮血腥之处,其中一条便是靠吞吃化为人形的其他妖族增长修为。想来是他们虽修成了一个人形模样,一时半刻却难得一颗人类的同理之心。   这四只小妖听闻此言都觉得十分有理,一时扑上去就要把那昏迷中的少年活活啃了。疣猪妖把少年翻了个身,咂舌叹笑道:“好乖乖,要说这份颜色,比起族里母的也是比得。”   这少年的面孔经过一场大火也仍片尘不染,容貌生得极清雅秀美,令人瞧了便觉心神一荡。若不是遇上这四个心窍未开,只通食欲的小妖,任谁都恨不得给他配以华衣美饰,再高床软卧地供他醒来,只求能瞧一瞧他睁开眼睛时的模样。   食物就在眼前,黄鼠狼哪有心情去看此人的脸好看与否?当即捧起这少年一条胳膊就要咬下。就在他齿尖即将接触到少年皮肉之际,地上的少年突然指尖微动,低低呻吟一声:“九江……”   四只妖物被抓了个现成,一时抬起眼来面面相觑。下一刻,黄鼠狼落定主意,低头便啃,却是欲直接咬断此人的喉管:不趁着这人醒来之前活撕了对方,往后哪儿还有这般的大好良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少年张开眼睛,瞳仁底带着抹淡淡的苍蓝。他一手按住胸口,声音极尽压抑,却又包着一汪浓浓的痛悔,沉沉地又唤了一句:“九江!”   这一声呼唤里的感情仿佛在喉口处便爆裂开来,出口时已浓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以少年虽神色怔怔,双眼干涩,可旁人听了却无端心中一颤,几乎就要被这两个字激出泪来。   然而伴着这一句情深若斯的低念,少年闪电般出手,他动作快若疾风,又狠辣无比,“江”字的余音未落,他便眼也不眨地单手扼断了黄鼠狼的喉咙!   臭鼬妖一声惊呼,转头去看被少年随手扔在地上的黄鼠狼妖,却见他脖子软软垂着,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显然是一抓之下不论颈骨喉咙都被捏成了一把软烂的泥粉。   这少年自然便是化龙而来的寒千岭。   他带着遍体的火焰从天而降,那火焰熊熊地烧了半夜,他的精神也恍惚挣扎了许久。直到刚刚意识稍微清醒些许,才被这四只小妖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垂涎唤醒过来。   一直以来无形阻拦着他的缰绳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而这局面却有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做下。寒千岭想起前尘,只觉心中恶意伴着深恨反复升腾,从前为自己构筑的堤坝再阻拦不住。   在他眼中原已淡薄许多的血雾突然蒸腾上来,鼻中嗅到的腥气浓得几乎要人作呕。他身下的这一片土地纵然被烤得焦黑,也仍然不掩此地曾经浸满的热血。   那都是他父的血,也仿佛是他自己的血,曾经淋漓泼洒下来,将海也染成最浓艳的红色,吸饱了血而越发腥黑的土铺满了整个九州。   寒千岭又一次感到那股几乎让人失去理智的晕眩和饥饿。   他更强大了,也能吞下更多东西。纵使此方世界比起七岛来不知要大上几千倍,强上几万倍,他横心下去,也能将这里闹个天翻地覆。   好像也只有让千里的沃土都寸草不生,令整个天空被撕裂的伤痕贯穿,要无数江海倒灌,使世间生灵横死,把那曾经亏欠下的每一滴血都吐出来,他心中的恨意才能稍稍消减。   他要听那些人在临死前的忏悔求饶,以血亏欠下的死债,也同样要用鲜血来寸寸偿还。寒千岭瞳孔微散,一时竟恍惚觉得自己被拔鳞折爪,无数的血从伤口中喷涌出来,自己的血在挣扎甩动中溅入了自己的眼睛,给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渡上了一层鲜艳的赤色。   寒千岭的理智仍在做出微弱的挣扎,心中的恨意却早搅翻了整个脑子。除了那自他出生来便被摁头强加的恶意之外,他心底竟也有一根不容忽视的逆骨,咬着牙挣出一阵鞭笞般的既痛且快。   ——难道对最后被活活撑死,或叫围剿恶龙的人一剑杀了的结果,他自己就没有半点期待吗?   他想起自己从天际跌落时,那层层环绕着自己身周的火——他寒千岭生下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凭什么要遂你所愿?何必要吞天灭地一发而不可收拾?就让他中途折戟于此,远好过最后结局一片荒芜。   生不依他,恨不依他,可死亡总该能属于他自己。   寒千岭看也不看便将那只想要咬断自己喉咙的黄鼠狼随手捏死,自己则缓缓站起身来。就在他刚刚张开左手之际,某个此前一直被他紧紧握在掌心中的异物从他手里跌落出去,又被他一把抓住。   那是一颗带着淡淡木香的、常年被他反复摩挲以致都生出包浆的佛珠。   当时那串佛珠的系线被寒千岭化为鳞爪的腕子生生撑断,木珠子噼啪溅落一地,在空间乱流中丢失散落,想必再找不回来。唯有这颗佛珠似乎与寒千岭格外有缘,它卡进了寒千岭新化的龙鳞之间,待他进入此界,以人形挟裹着漫天烈火自天空坠落之际,又被意识不清的寒千岭一把握住,再不放手。   整片堆云坡都化作了一片焦土,而这颗佛珠却仍干干净净,连一丝浮灰也不曾沾上。   这佛珠唤醒了某个被冰冻禁锢的存在,一直被恶念刻意压制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此时如洪水般倾泻出来,这股记忆带着曾经的欢笑、留恋、和第一次让他感到开怀喜悦的往事以不可阻挡之势涌过寒千岭的整个脑海,眨眼之间,寒千岭的理智便翻身做主,又一次艰难喘息着掌握了关键的主权。   ……九江,九江……   于鬣狗妖眼里,这少年一见到自己掌心里的佛珠竟似痴了一般,脸上肌肉不住跳动,眼中却仿佛要滴下泪来,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再念着某个早被刻在心里的名字。   趁着少年斩断他自己一缕头发穿过佛珠捻结编绳的工夫,鬣狗与疣猪对视一眼,双双自少年的背心空门扑了过去。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少年便已从原地闪开。在场的三只小妖都听到他低低一句:“是了,还有你们。”   下一刻,两道血线分别绕上了鬣狗与疣猪的脖子,臭鼬妖牙齿不住打战,眼看着这两个方才还一起商量着如何瓜分眼前少年的同伙声也不吭,脑袋便整整齐齐地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他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那少年,却见对方专心致志地用头发打好一个绳结,不紧不慢地合上双掌,将那颗珠子拢在手心里。   迸溅的鲜血落在他手背上,一滴也没碰到那颗佛珠。   而少年那如雪如玉的脸庞上不知何时也染上了几点鲜血,唇角的那一抹被他勾出舌尖来缓缓舐去。   少年的眼睛转向臭鼬,那带着一缕幽蓝的美丽双眼此时竟仿佛催命丧钟一般。臭鼬妖只听他客客气气地道:“轮到你了。还请毙命时记得离远一点些,切莫脏了我的珠子,有劳了。”   这是臭鼬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那佛珠则在寒千岭掌心里被暖得温热,一如洛九江将其递来的当年。   寒千岭仔细地将这缕串着佛珠的黑发戴在自己脖子上,他将这颗木珠捏在指尖看了又看,最终缓缓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我会找到你的,九江,我终会回到你的身边。 第35章 人命交易   洛九江在原地休息了些许时候,直到体内灵气恢复了一些后才探进密林之中。   不过刚走出两三里地, 他脚下便一个踏空, 生生跌进了一处雪窟之中。雪窟里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眼巴巴地等着, 一见洛九江上钩,各个欢天喜地, 呜哇乱叫着“活肉上钩了!”,便带着一身狠劲儿地围了上来。   这十几人都是炼气五六层的修为,无论单拎出哪个, 洛九江将其从头到脚地均匀胖揍一顿, 也不消一顿饭工夫。   奈何此前他刚刚和那刀疤男人交战一场, 已耗去了大半的精力,这十几人仗着人多, 又都是饿得发疯连命都不要的汉子, 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直接抓脚搂腰勒脖子, 有人动作晚上一步,愣了一愣便伸手就去扯洛九江的头发。   ……这怕是洛九江有生以来打过的最难忘的一架。   从前在七岛上逞着少年意气打的那些群架, 洛九江称其为玩笑, 旧日他师父指示着一群铁傀儡对他进行惨无人道地殴打, 洛九江管它叫做谋杀。至于眼下这一架, 若是让洛九江给它下个定义, 他怕只能叫成见鬼了。   见到了十几只眼睛发绿的饿鬼。   期间有人的兵刃被洛九江一刀削断,他二话不说扬起手来,劈面就拿指甲向洛九江挠过去, 眼看就要从饿鬼变态成女鬼,唬得洛九江反手一记刀背当场敲晕。   整个雪窟里打成一团,若有人站在外面一眼望去,怕只能看到一片乌烟瘴气。约一刻钟后,洛九江将最后一人的手脚都捆得结实,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早些时候他师父也拿十几个傀儡围过他,只是那些傀儡不是想敲断他的胳膊腿,就是欲捅烂他的心肝肺。他曾经交手过的那许多的功法路数,浑然没有一个像是这群人一样,觑见了空门的第一反应竟是要凑上来咬一口。   这哪里还是人,简直是群饿疯了的狗。   洛九江喘匀了气,先把被人抓乱的头发重新束好,拿拇指拭去了自己脸上的一线血丝——也不知这些人哪儿学来的泼妇招数——方从还未被自己打晕的十几人里挑出一个看起来还有几分理智的人问话。   “你们方才叫我……”   “活肉。”那人两眼都已麻木呆直,只在看向洛九江时才有半分活气。他那视线就像带着倒钩的舌头一般,一见洛九江便恨不得在他身上生舔下口肉来。   这称呼里的含义简直不言而喻,听得洛九江只觉一层鸡皮疙瘩沿着脊梁骨窜上来,眨眼就密密布上了后背一层。   “你们就在这里……抓人吃?每次都能抓到吗?”洛九江低低地问。其实还有个词更加相宜,但“狩猎”二字用在此处,简直让人骨头发凉。   “抓不到人也互相吃。”男人对这个话题毫不避讳,也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饿得没有了半点脑浆。   “你们没有别的吃的?这里大小是个林子,哪怕剥树皮吃呢,怎么能……”   “外面的树砍不动。”男人直白道:“雪地下深挖三丈以下,倒有可能刨出一点植物的根系吃。可要是只凭这垫肚子,那身体早冻硬了。”   洛九江又问了这枯瘦的男人许多话,男人并不掩饰,虽然声音有气无力,句子也尽量简短,但毕竟都有一句回一句的答了。   直到这时候,洛九江才弄清楚自己是到了个什么地方。   如果就性质而讲,此方世界倒类似一个拿生死做赌的竞技场。此地隔三差五便会带进来一批新人,有的是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有的是罪孽深厚被联名通缉,有的是被亲友出卖心怀满腔怨愤……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选择了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生活。   无论来者此前是什么身份,这片土地都一视同仁地接纳。它包容一切罪恶和狠毒,因为它本身实行的制度就比邪恶更邪恶,比狠毒更狠毒。   这片土地贫瘠异常,别说动物,就是植物也少有的很。这一片密林固然广阔,但一般人连在树皮上划个小口也不能,除了能挡挡风雪之外,有和没有也并无两样。   而此地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食物,衣服,法器,秘籍……统统都只能用一样东西来换。   那东西便是一块成人小指肚大小的牌子,规制相同,或红或绿,五块绿牌子顶得上一块红的。   洛九江瞬间便想到了自己从那刀疤汉子的皮裘上找到的袋子,不动声色地捻出一块来在男人眼前晃了晃:“这个?”   男人一时并不言语,只努力探着头去瞧洛九江的脖子。直到洛九江又问了一遍,他才麻木道:“难怪你不知道。红的是活取,绿的是死取。”   洛九江心中又生出一种不妙之感:“什么是活取?死取又是怎么一回事?”   “字面意思。”男人的双手被洛九江和身体一起捆了个结实,死活抬不起胳膊来,索性歪着脖子顶着颈部给洛九江看了一眼。洛九江讶然惊觉,一块与自己手上模样相同的红色牌子便嵌在男人颈部的皮肉之下!   洛九江的心思转得何其迅捷,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忆起了那个刀疤汉子的重剑总是朝着自己的脖子招呼,有时甚至为此放弃了自己胸口的空门。   ……想来便和这活取的价值有关了。   男人又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原来这牌子甫在众人被放入此方世界之前就被植入皮下,它与主人血肉相贴之时,能够检测主人的生死。在主人活着的时候把它挖下,牌子就仍是红色,但如果主人咽气,不用一个眨眼的时间,牌子就会变得惨绿惨绿。   而若这小牌离体后主人还没有死,它便会变作十分鲜艳的橘黄。若有人敢拿橘黄色的命牌去置换东西,那此人的命也便到头了。   “所以归根结底,真正能够以物易物的筹码,其实是别人的性命。”   洛九江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当初那些引路人让你们自己在脖子上划个口子,把牌子生生塞进去,你们便真照做了?难道就不怕这里面藏着些端倪,只要别人一个念头,就能轰然爆开要你们的命吗?”   “不会的,这怎么会呢。”男人悲凉地笑出声来,笑声凄厉,令人不忍卒闻,“我们这样的贱人贱命,哪一天不死上个十条百条。被别人杀了,被自己人杀了,被别人吃了,被自己吃了……我们怎配用这种威力极大的一次性法器监管呢?这样的亏本生意,任谁也是不会做的。”   该问的基本情况也都问过,洛九江握了握自己的刀柄,沉吟道:“你们那换东西的集市在什么地方?”   此前留着那袋牌子是觉得它必然有些来头,而现在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洛九江倒不想把它们拿出去花了。   说他是不知变通的固执也好,说他是见识太少该被教训的矫情也罢,说他是一直用少公子的规格养出的一身臭毛病也随便,此时此刻的洛九江,确实无法接受这样赤裸裸的、拿人命填进去的交易。   倒是那交易东西的集市,他偏不信在那里看守的人都是筑基往上。若是哪日他真饿得奄奄一息,就是拼着送命去那里抢上一把,总比像这些绷着人皮的骷髅在雪下挖一个大洞,只等着无冤无仇的过路人陷进来强。   “你真是一无所知。”男人低叹了口气,连眼睛都闭上了,不知是不是饿到都没有思考的力气,“你们那儿的集市是天天摆着等你去的吗?集市是隔三差五便从天上落下来的,它一落下,我们便都能看见。开集时间不定……不然我们哪里会饿成这样?”   说到这里,男人身子突然一歪,衣服里哗地一下涌出了一把或红绿或绿的小木牌。   男人声音越来越低,连气息都微不可闻:“还有……脖颈皮肤下没有牌子的人,没法到集市里交易。你不成。”   “……谢谢。”洛九江叹息道。他原本只是想找人打听些事情,现在基本情况都了解清楚,但接下来的处理却有点麻烦。   洛九江的手无声地按住了腰侧的刀柄,依他所见,天下间也没有几人见了这群人心中能不生出厌恶与怜悯混杂的心情来。只是那些烦乱而杂糅的心情被压下后,总有人要给出一个结果和交代。   若是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洛九江的目光无声地巡视过这个雪洞,洞中一角堆着许多已经发黄的人骨,上面牙印堆叠,还有烟火熏烤的焦黑痕迹,显然已经被人啃过不知多少次了。小骨头全都不见,料想是能咬动的都被咽了下去。   事类如此,一半是人性所致,一半却是把握着此地的人故意拿别人的痛苦取乐。   我有快刀一套,刀锋至处人头落地,你们生时煎熬,走时不必再受更多苦痛。洛九江静静想道。他这念头咬死在喉咙里并不说出来,以免这些人在死前感到惊惧惶恐。   而除此之外……   洛九江仰头向天,目光中已多出了一抹凛然杀意。   他必然会冲出这个世界去,把那居高临下的操纵者一把揪下,看他有什么资格,能把活人的性命这样置于股掌之间玩弄!   男人的头已经完全垂了下去,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竟像是不用看也猜准了洛九江的心思:“杀了我们再走吧。”   “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像这样活着,难道又有什么意思。”   洛九江顿了一顿,还是问出口来:“我看你比他们更明白些,既然早知如此,那阁下何必当初呢?”   “因为饿呀,周围人又都在做,我原也不想吃那肉。”说到这里,男人突然吃吃地笑了,“算了吧,我是个假仁义,等饿极了第一口咽下去,我也没有比别人少吃。小兄弟,你今日看我可怜又可恨,岂不知明天有旁人看你可恨又可怜?”   “不会。”洛九江斩钉截铁道,“若我临到这种地步,早就一刀抹了脖子。要是明日的我恶状肖此,无论谁人杀我,定愿与他浮足三大白。”   ——————————   洛九江走了一刻后,这处已经被人就地掩埋的雪窟下,突然伸出一双手来扒开了厚雪,粗喘着艰难地爬了出来。   他手上有一个戒子已经碎裂,正是他拿一百个红牌换来的这小东西换了他一命。   幸好那少年涉世未深,拉不下脸来挖他脖子里面的牌子,又心软留了他们全尸。此人一边爬一边恶狠狠地想,等他把这个消息报给陆旗大人,就能吃上一顿饱饱的、热乎乎的肥肉,没准陆旗大人还会看在他这样忠心耿耿的份上留他在麾下做事,那以后便再不用挨这种饿了!   “报给陆旗大人,报给陆旗大人……”男人魔怔一样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好像自己下半辈子都托在这个念头上了。   远方突然悠悠飘来一声吟诵。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那声音缥缈虚无,近若在人耳畔,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原本在雪地上尽力爬动的男人突然一个激灵!他一时竟有了站起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向前逃命,而那声音却如妖如魔一般,紧附着他不放。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那声音轻轻叹了口气,竟似很忧愁一般,“这死地里好不容易来了个让人喜欢的朋友,你却想要他的命?心肠这样狠毒,该杀呀。”   男人突然睁大了双眼!   不知对方如何出手,只弹指之间,一支长箭便已贯穿了男人的后颈!   他尽力地转过头去,只见远处的高树的枝杈上稳稳地站着一个清俊的身影,寒风之中,此人淡灰的袍角猎猎扬起,手中正拉满一张劲弓。 第36章 小刃   洛九江又一次在雪地中疾行不止。   也不知道他跟这个世界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他来此一共不过几日, 却有大半的时间都耗在赶路上了。   此前和那个男人一番谈话, 他总算掌握了一些这个世界里的关键消息, 譬如在条件如此恶劣的世界里,竟然还能分化出好几个势力。   洛九江如今前行的方向, 就是他反复用阳光和密林位置定位出的正南方。   南方温度稍暖一些,是这个世界里唯一还有着一点食物的地方。这食物不是林子中那些一刀砍下树身仅泛淡淡白痕的树皮,也不是那些向下深挖五六丈也不一定能碰到的根系植物, 而是某种唤作雪鸟的走地鸟。   修士到了筑基期才能完全辟谷, 洛九江已达炼气九层, 虽然在饮食一事上无需太多太频,但十日一餐已经是他勉强保持状态的极限了。   他需要在第一个十日到来之前, 给自己弄点吃的。   “南方是大小姐的地盘。”洛九江脑中回忆起那男人在说这话时脸上不自觉浮现的恐惧, “她修为只有炼气, 却是来自上界, 由那些给我们兑换牌子和物品的人亲自送来。”   “当初他们来的时候就说过,谁敢亲近大小姐半点, 那人就死。谁要碰断大小姐一根头发, 那人就生不如死。当初有人不信邪, 劫了她一包干粮, 然后那个人被上界来人吊在林中最高的一棵树梢上, 他……”   讲到这里,男人瞳孔紧缩,似乎想到了什么连他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哇地呕出一口酸水来。   听到这男人的叙述,洛九江第一时间便想起了自己此前碰到的那个双腕上扣着石锁的姑娘。   当时他能感受到那位姑娘身上淡淡的善意,只是对她的要求有些莫名,如今才算知道了原因。   但正是如此,他才要过去找她。   对方是上界所来,一定知道更多这些普通人不知道的消息。男人此前告诉他的一切只能帮助他在这个世界里如何活下去,而那位“大小姐”……她或许知道该怎么让人从这个世界里逃出去。   一路深入向南,林木渐稀,倒有山峰在此隆起。洛九江在赶路上花了几天时间,他有了前一次的经验,绕开了不少藏在雪下的埋伏,也与几队正面相撞的小队交手过几次,对方有死有伤,也有漏网之鱼。   就这样过了几天,洛九江终于赶到了一处让他觉得殊异之地。   无论远看近观,这里都只有茫茫一片白雪,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但是洛九江本身就是弄刀之人,对刀剑之气熟悉无比。他在一处白雪上站定,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面前的雪地下,隐隐透出一股警告之意极强的锐气。   沉吟片刻,洛九江一掌击下,手落雪起,掀翻一片厚厚白雪,一块粗糙又沉重的石碑就这样在洛九江面前现形。   这石碑被人拿锐物刻上了一行大字:人与谢春残不得入内!   单论书法水平,这九个字简直毫无形态筋骨可言。但作为一个刀客,洛九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九个字里毫不遮掩的煞气与杀意。   洛九江拿袖口拂净了石碑上的残雪,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描画下来。这九个字气脉不断,一气呵成,笔画又极细极尖锐,显然是刻字之人所用的武器轻薄窄小,他自身又对武器有极高的掌控力。   沉吟片刻,洛九江决定采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法子,深吸口气长声喊道:“谢过姑娘指点之情,在下……”   他话刚出口一半,一道身影就由远处现形,洛九江一字吐出,那人脚尖便轻点雪面一下,几次晃身的工夫,此人便跨过十余丈的距离,与洛九江打了个照面。   这人身穿一身雪色劲装,身姿极其轻盈纤细,竟然是个颇有容色的女孩子,她神色极其漠然,观形容不过十五六大小,修为却足有炼气七层。   女孩一眼看来,让人只觉杀气森然,她阴恻恻道:“谢什么?”   洛九江眼风在这女孩腰间一扫,便见到一柄极轻薄、极秀长的细剑。   忖度着她该是刻字之人,洛九江便笑道:“谢过姑娘石碑指点,也谢大小姐此前提醒的盛情,只是不谢春残。”   谢春残三字甫一出口,女孩便像是听到什么讯号一样,想也不想,瞬间抽剑!   洛九江与她四目相对,可见彼此眼中都是一愣。   细剑拔出,这女孩并没有攻击洛九江,却也没还剑入鞘。她冷冷道:“姐姐说过,她不见外人。”   “大小姐的规矩,我大致听人说过几句,不知能否请姑娘通融则个?”洛九江客气笑道,“还请姑娘回去通报大小姐一声,便说那天承她善意的新人上门道谢来了。”   女孩脸色冷淡,竟似将洛九江的试探全当耳旁风一般,只低下头看了一眼,喃喃道:“你踩线了。”   一股极其强烈的危险之感,砰然在洛九江的感知中炸开!   洛九江想也不想,双膝一屈一弹如离弦之箭般倒翻过去,他在空中接连翻了十八个跟斗,一共躲过了这女孩当空刺来的五十四剑。   女孩刺出第二十三剑时,洛九江按住了自己腰侧的刀柄;第三十六剑时,洛九江拔刀出鞘,第四十二剑时,洛九江的刀锋与剑刃暂对片刻,便被这女孩灵蛇一般的一条剑吞吐避开。   第五十四剑落空之时,两人同时落地,相隔距离不过数尺,洛九江拿眼角轻轻一瞟,原来在那石碑之下,更有一条被人刻意拿石头铺出的一条直线。   他刚刚一心看着石碑上的刻字,所以没有察觉,而两人这一场交手,刀风横扫,剑气凌厉,激开遍地飞雪,倒让那条石线自雪面下露了出来。   “姑娘手太快了。”洛九江摸了摸自己皮裘领口被割开的细长一条,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已离开那条石线,不知是否能请姑娘听我一言?”   女孩僵着张脸,缓缓摇头:“姐姐说过,若我觉得踩线人有威胁,那就可以杀掉。”   洛九江:“……”   顶着这女孩幽幽投来的两道目光,洛九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让她感到威胁。   “姑娘,咱们先不动手,只讲讲道理。”洛九江苦笑道,“你出手时全是杀招,速度又那样快,若我不令你感到威胁,那必然已经横在这儿有进气没出气了。你姐姐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原意应该不是叫你踩线就杀吧?”   要是这女孩也和洛九江之前遇到的那些杀戮狂或食人魔一样,洛九江别说讲道理,话也不会和她多说一句。只是这姑娘身上杀意虽然纯正,却并不疯狂嗜血,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让洛九江感觉有点古怪。   她一共说出四句话,两句前缀都带着“姐姐说”。这也罢了,然而分析她言语内容,似乎都在遵守某种非常刻板的守则。   或许是洛九江的错觉,也是因为洛九江没有更贴切的形容——他觉得这女孩像个傀儡。   当初洛沧拿出不少傀儡给洛九江当过陪练,其中也不乏能说两句话的高级货。据他师父亲口形容,傀儡做到巅峰境界,言谈举止自如与生人无异。   眼前的女孩子虽然出手都是杀招,却和那些要拿人命换东西、填肚子的修士截然不同,她身上有种和傀儡十分相似的、自身毫无欲望的死气。   “姐姐说了,我可以杀。”   女孩冷冷吐出一句便挺剑直上。她的剑招说不上连贯,更提不上章法,要说是一套前后呼应的招数就更是做梦,若是形容起来,就只有快,极致的快!   即使是洛九江这种有回风八卦步加持之人,一时也赶不上这女孩的出手速度。那细剑本就灵巧轻便,被她使来如风如影,得心应手。   自从洛九江锻炼出感知力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捏着对手的空门却无可奈何。   因为这女孩子实在太快。   他刚瞧好这姑娘的此招中的一处空当,对方下一剑都刺了过来。以洛九江的身法速度,想要躲避甩开她难度尚且不低,要想再进一步,将这女孩制住,还不知需要费多少心力才成。   两人飞快地交手百招,时间也不过走了几个弹指。就在洛九江扬刀斜挑,左足隐隐指向女孩小腹之际,女孩纵身一跃,如某种双翼大张的鹰隼般当头扑来!   一直拿不准她是不是傀儡的洛九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洛九江如墨一样拦在两人之间的刀刃,女孩竟是看也不看一眼,硬生生地拿自己的左侧锁骨去撞。与此同时,她右手蓄满了力量,对准了洛九江脖子的一剑抬手就要插下!   这一刀若是挨结实了,足以让这姑娘三个月不用抬一下左手。洛九江急忙撤刀,却还是低估了对方的速度和决心。女孩迎着刀刃的方向直扑上来,转向不及的刀锋刮破了女孩的衣襟,蹭破了她一层皮肉。   琵琶骨上覆着的皮肉本来就薄,故而这一刀下去竟森然见骨。洛九江近乎狼狈地躲过了对方闪着寒光的剑尖,趁机抽身疾退十余步,长叹道:“还请姑娘停手吧,‘抽剑断水水更流,我脉杀人不存仇。’原来你不是傀儡,是下断水的刺客。”   断水脉是一种剑法流派,其中分为上断水和下断水两类,上断水的招数从容舒缓,有宗师相,下断水的招数迅疾惨烈,甚至不惜以命换命。   关于这个流派的事情,洛九江听洛沧点评过几句。比如“我脉杀人不存仇”的原因,就是早年习得下断水之人,通常在杀人之后会当即自刎,以示恩怨两消。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它早被人拿来培养被洗脑后命也不要的刺客。   难怪他之前觉得这女孩并无生人气,原来竟是这样。   被一口叫破了来历,女孩脸上仍然并无表情波动。她左侧锁骨上的伤口洇湿了一大片衣襟,随着她的动作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她的反应却像是被这冰雪冻住了一样,不知道停手,也不觉得疼。   就在两人对峙良久,眼看就要重新交手之际,洛九江曾听过的某种沉重石锁在雪地摩擦声自远处响起。两人的耳朵同时动了动,一齐转头看向同一个方向,只见雪地之间,一位衣着单薄,双腕扣着沉重石锁的姑娘缓缓走来。   “小刃回来。”她低声吩咐道。   下一刻,女孩干脆利落的还剑入鞘,脚尖点雪几下起落,便站到了那位姑娘身边。洛九江听觉敏锐,能听到她轻声唤了一句“姐姐”。   这位姑娘,果然就是那个“大小姐”。   虽然之前动手的是这位小刃姑娘,但前来拜访人家,反伤了人家的朋友,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洛九江正欲开口转圜,就听那位“大小姐”疲惫嘶哑道:“不用道歉了,我知道小刃出手的习惯。你只管直说吧,你来我这里是想做什么?”   洛九江斟酌了一下语言,方客气道:“承蒙大小姐此前……”   姑娘眉头皱起,露出某种见到某种恶心东西般的厌恶来:“别那么叫我。”   顿了一顿,她才补充道:“我叫封雪。”   “多谢姑娘此前指点。”洛九江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我是来上门致谢的。”   封雪漠然道:“只为这个?”   看她神情,好像只想转身就走。   “不仅如此。”洛九江隐晦地看了不远处的小刃一眼,方才他不小心划破了对方的锁骨,也挑开了她包着脖子的那段织物。正是刚刚那一眼结合着封雪对那个称呼的态度,让他隐隐有了个猜测。   洛九江扯开皮裘的领口,露出自己干干净净的,皮肤下没被植入任何牌子的脖子来,还很有展示精神地左右转动了两下:“在下少不更事误入此地,特意来此请问一句……不知有没有离开这里的方法?”   天光之下,洛九江看到封雪的神情微微一动。 第37章 外面   “你不知道吗?”封雪紧盯着洛九江的表情嘶哑道,“只要你修炼到筑基五层, 在那些人开集的时候去找他们, 他们自然会把你带走。”   这件事那个男人还是告诉过洛九江的, 不过洛九江对这个选择嗤之以鼻。   “从此就不必在皮肉下植牌,改被人在脖子上拴牌了吗?”洛九江将自己领口重新拉好, 微笑道,“那样也许能离开这鬼地方,可也只是从散养的野兽变成家养的狗。”   雪峰上又起了一阵凛冽的寒风, 呼啸作响着鼓起了封雪单薄的袍角。   封雪半垂着眼睛, 神情似乎都被冰冷的天气冻住, 有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她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活动一下。   这种沉默固然能让人等得心浮气躁、七上八下, 但在洛九江看来, 对方的久不开口, 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她未必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 但她确实不喜欢此方世界和此方世界的上界,她是想走的。   洛九江放柔了语气, 趁热打铁道:“刚刚是我无礼, 不慎划破了小刃姑娘的领口。斗胆一猜, 小刃姑娘的牌子, 应该是姑娘让她取出的吧?”   方才他一刀伤了那快剑女孩, 随即狼狈地几个就地翻滚躲开对方的剑尖。就在两个翻滚的衔接之中,他发觉这女孩的脖子上有一道旧伤疤。   而她的皮肉下,没埋着任何一块牌子。   瞬间洛九江豁然开朗:这牌子向来是被对手剜出来, 好用来鉴别宿主的生死,可谁也没说过宿主不能自己把它取出来。   其他人不敢把牌子取出来是怕没法去集市交易,也是怕修为足够却不能被上界之人带走。由此大胆反推一步,自己取出这牌子的人,也许就是不必去集市交易,也不想被上界之人带走。   修习下断水的刺客未必会有太多属于自己的想法,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付诸度外,就更不要说给自己做未来规划。所以这个举动体现的,应该是小刃一口一个的“姐姐”,也就是封雪的意思。   “确实是我让她做的。”封雪幽幽承认道:“但我并不知道离开这里的其他方法,我只知道整个缙云连环界里,此地是唯一一个能通往外面的地方。”   “连环”二字听得洛九江眉头一紧,他追问道:“‘外面’是指和此地其他世界有界膜相连的通道?”   封雪摇了摇头:“‘外面’是指……布满了乱流的时空。”   洛九江曾亲自面对过那片虚无,也深知那里潜藏在无声无息之下的可怕。“乱流”二字一被封雪念出,洛九江的感知力便骤然绷紧!   封雪却不肯再说了。   “你来的太不巧。”她叹息道,“我这里马上就要有些麻烦。你走吧,要是觉得我说的话还有些用处,就七天之后再回来找我。”   她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一丝想挽留洛九江和她一起面对麻烦的意思,洛九江索性不上去讨这个嫌,毕竟“麻烦”有时等同于“秘密”,知道的太多也不好。   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是向封雪讨要了点别的。   “听闻此地常有雪鸟出没。在下修为不济,还未能辟谷,不知道能不能抓一只来填填肚子?”   封雪一愣,似乎是经洛九江提醒才想起此地还有这样一种生灵一般:“你吃吧,随便抓,不绝种就好。”她停顿片刻,仔细看了看洛九江,像是才意识到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小刃,拿一点盐给他。”   小刃姑娘真是个实心眼的女孩子,说是“一点”,就半分也不多。片刻之后,洛九江伸出手来,微笑着接住了小刃捻给他的一撮白盐。   封雪脸上露出一点意外又混杂着忧伤的神色,叹息着摸了摸走到她身边的小刃的头发。   “多谢两位赠盐。”洛九江爽朗一笑,“对了,容我打听一句,请问谢春残是?”   只听唰拉一声,小刃顿时拔剑出鞘!   ……她好像确实一听这个名字就会被激起反应。   封雪淡淡道:“一个疯子,不过和外面那些禽兽不是同路人。”   ——————————   时隔五天,洛九江终于吃上了除了雪水外的东西。   雪鸟圆滚滚一只,行动却很灵活,它脂肪很厚,一口咬下满嘴肥油。小刃姑娘拿来的那点盐还不够抹它一条腿的,故而烤鸟的味道可比不上当初洛九江在岛上祸害的那些烤鸡烧鹅。   但在现今的世界里,这便已是一顿无可挑剔的美餐了。   洛九江将剩下半只雪鸟仔细包好,揣到怀里以备不时之需。等拿雪掩好此地用火拔羽的痕迹后,洛九江也不多加逗留,很快就走出了那条用石头铺出的界线。   雪峰紧接密林,令人入目所见都是一片光秃秃的苍白景色。洛九江走了约有一刻,就察觉了几分蹊跷——在遮掩的厚雪之下,不知何时多了数道呼吸的声音。   那声音隐藏得极好,若不是洛九江心存防备感知力全开,这几天又已经对这种雪下埋伏的手段十分熟悉,只怕真要把它错过去。   ……怎么回事?洛九江一下提起心来,根据他一路来此的经验,越接近那石碑边线,人烟就越是稀少。至于雪峰和密林的交界之处,就干脆毫无人迹,把封雪所居的南方都衬成了一片被放逐之地。   哪里来了这许多人突然迁到雪下?   洛九江谨慎地绕了一个大圈,试图避开雪下的人。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这种布置遍布密林与雪峰的分界线,几乎每隔十余丈就设下一处,简直让人不胜其扰。   突如其来地,他脑中蹦出一个词来——“围剿”!   如此兴师动众,手笔着实不小。洛九江心中一沉,暗暗想到,莫非这就是封雪此前说过的,她的那件麻烦?   是因为上界久不开集,这些人打算拼个鱼死网破,拿封雪这个上界而来的姑娘做质?洛九江忖度着事情始末,犹豫片刻后,还是打算回去报一声信。   两人初见时封雪曾对他流露出一点善意,而这次见面对方又无偿提供给他了一条信息。即便洛九江在此方世界里自保尚且困难,冷眼旁观两个姑娘落入一群饿鬼手中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心下捏定了主意,洛九江在脑海中勾勒了一遍自己刚刚观察到的埋伏布局。他一路上小心翼翼没有惊动任何人,但奈何老天似乎诚心想要玩他——   不知是想通风还是怎地,不远处的雪面下,突然就钻出了一颗脑袋。   雪地之上,任何不是白色的物体都显得坦荡无遮掩。洛九江和那人四目相对,心觉不妙,正打算澄清一声自己只是路过之际,就听那人深吸口气,大喊道:“活儿来了!”   洛九江:“!!!”   眨眼之间,宛如泥地里拔萝卜一般,几十个修士纷纷从雪地里冒出头来。一时人头乌泱泱在雪上长了一片,只一呼吸的功夫,这些埋伏好的修士便扒开雪层爬了出来。   “种下一个猪脑子,长出一串灌腊肠,这可真是大丰收……”洛九江喃喃一声,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而那几十人瞬间分成两队,一队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一队试图绕到他前面实现包抄。   洛九江:“……”   他心中一时骂翻了天——他刚刚还在思考这些人围剿封雪的目的,没成想他们就没想着为难封雪,他们根本就不是封雪的麻烦,这群人是他自己的麻烦!   “刚刚发觉有埋伏时我就该转头就跑!”洛九江恨恨跌足道,“种下一颗猪脑子,我就变成猪脑子,我傻啊我!”   这群修士的修为都在炼气六七层左右,一个个虽谈不上肥头大耳,却也并不面黄肌瘦,显然不是为了吃他来的——以洛九江的身板,要是剁碎了炖上一锅,大概只够他们一人喝一勺肉汤的。   但从这些人出手的狠辣程度来看,他们确实是想要洛九江的命。   后面追赶的十几人还没能跟上,前面包抄的小队却已有五六人拦在了洛九江面前。洛九江前路无门,只好就近背抵一棵大树,三下疾斩逼退对方半步,又弹身一跃,在这六人形成的人墙里生生搅出一道豁口来。   与此同时,他右肩一顶,左肩一蜷,肩胛骨平平地贴着大汉的刀背滑开一步,生生躲过了这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刀。同时如夜的刀锋被他反手斩出,如行云流水一般,在两人身形交错之际,手持双匕之人已经人头落地!   一击得手,洛九江脸上毫无自得之意,立刻就地一滚,闪过一枚钉入雪地的峨眉水刺。他单手撑地,起身同时连拆了五人招数,在与一个细瘦之人擦肩而过时,反夺了瘦子仅剩的峨眉刺顶进对方心窝,又是一个筋斗重新翻回大树边,用树干抵住了自己的背心。   “你们为什么想杀我?”洛九江厉声问道。   剩余的四人神情紧绷,情不自禁地连退几步,显然没想到在这样的包围圈里都能被他反杀两人。为首之人的便是刚刚一刀落空的大汉,他粗声粗气道:“死人何必多问!杀了他!”   洛九江长笑一声,左手一拍树干,借力跃起,右脚在粗壮的树根上抬腿钩紧,腰上更是蓄满了劲道,生生把自己绷成一张弯弓,整个身体如一条鞭子一样抡了一个大圆。眨眼之间,他便紧握手中长刀,脚腕一松,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着那大汉心窝甩飞过去!   他这一串动作实在太快,对手连哼都没能哼上一声,登时只见鲜血飞溅,持刀大汉死得悄无声息。余下三人反应不及,被洛九江撞进阵里当场砍死一个。接着洛九江一脚踢飞地上散落的匕首直插逃跑者的后脑,自己则反身扼紧手肘,制住唯一的幸存者。   “家门不幸,竟出了我这个耍猴戏的。”洛九江低叹一声,“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不知现在能说了吗?” 第38章 困阵   当刀架在脖子上时,世上不能说的事情就变得很少了。   “是陆旗大人!”那人牙齿打战坦白道, “有人来报你独自一人向南方走去, 似乎是要探寻大小姐的行踪, 陆旗大人就命我们在此埋伏你!”   “我怎知陆旗又是哪块儿猪头肉啊。”洛九江头痛地轻啧了一声,闻声回头一望, 远处已经有人追来,大约两息的功夫就能把他围在圆圈里。   那修士心知不妙,慌忙求饶道:“不要杀我, 我真的都说了!”   “放心吧。两军相战, 不坑降卒。”洛九江叹了口气, 他左手按在此人丹田上劲力一吐,右手一把抽出这修士的腰带, 三下五除二把这因被截断灵气而口吐白沫的修士绑了个结实, 再把这修士往自己背上一搭, 背着他两三窜就爬上了树。   洛九江单手抓紧了这修士的后衣领, 冲他眨眨眼睛,亲切一笑, “可能有点晕, 老兄担待些吧。”   “什……啊啊啊啊啊!”那人只来得及张了张嘴, 声音就在喉咙口扭曲变形, 化为一声声凄厉惨叫。洛九江故技重施, 却换了一个施为对象。在树下众人将将逼近之时,他攥住这修士脚腕,把他抡了个满圆, 炮弹一般甩飞了出去。   就在他一颗人体石弹打旋飞出,将树下众人砸了个人仰马翻之际,洛九江不慌不忙地抬手抓住一根光秃秃却柔韧性十足的树枝,力道正好的悠然一荡,恰到好处地借力跃远。   他这一跃足足荡开三五丈,甩了身后追兵好大一截。甫一落地,洛九江就飞快抬脚,差点没踩中什么东西。   等他定睛一看看清脚边的“东西”时,自己都不由得笑出声来:“老兄,看来黄历上讲你我今日有缘啊。”   雪地里跌得七荤八素,一路撞出一个半圆,生生摔在他脚边的人,不是那位倒霉被扔出去的仁兄又有哪位?   那人手足被缚,挣扎着从雪里拔出头来,气也不等喘匀,便艰难道:“你说不坑我……”   “由此可见做人还要多读书。”洛九江一把抄起这修士,口中不忘善意回答他的疑问,“我是答应不坑杀你,却没说过不坑害你啊——有劳有劳,着!”   他竟又把这修士当空扔出去了!   大约是一回生两回熟的缘故,修士在半空中并没失控大叫,只是奋力道:“解开我——”   他这话却说晚了一步,有这三个字的工夫,洛九江早脚底抹油跑出老远了。   他拿来绑这修士的手法乃是岛上系螃蟹的扣子,不过料想这些修士冰天雪地里呆久了,别说螃蟹扣,就是螃蟹都好久没见着了,能解得开才怪。   洛九江大笑一声,只觉一身轻松,纵身疾奔着远去了。   他轻松的有点太早了。   半刻之后,洛九江看着眼前的阵仗,只觉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他身后埋伏的那一群家伙,乃是一群良莠不齐的水货。他虽然被前后夹击,却应对的不慌不忙,甚至还有心开上几个玩笑。但他眼前摆开的这一队拦路神,一个个都是实打实的高手。   其中为首的修士足有筑基二层的修为,而境界最低的修士也足有炼气八层,一个个眉梢眼角里都透出血腥气来。   “又是陆旗派你们来的?”洛九江凝声道。   他只得到一个“嗯”字作为回答。   洛九江眉头微皱,觉得这个陆旗简直是块甩不脱的牛皮糖,不但不依不饶,而且莫名其妙。   眼看着面前的十余人整齐划一地分成了两队,五人上前一步按住了剑柄,七人后退一步捏好了法诀,洛九江念头一转,唉声叹气地苦笑道:“我为人一向洁身自好,虽然确实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却敢举天发誓绝没勾引过你们那陆旗大人的老婆……”   他说此话时双肩软塌塌的,面上也一派颓唐,半耷拉着眼皮遮住的目光却电抹一般从这十二人面上飞快扫过。   ——就是你了!   迅速抓住了这法修因为自己这俏皮话而分心的一纵即逝的绝妙机会,洛九江眨眼之间就贴近此人身畔,意图以他作为突破口强逃出去。   一切变故都只在瞬间,洛九江的衣角刚刚擦上此人衣角,脑中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警钟!   这大汉转过眼来咧嘴一笑,哪还有半分走神的样子?洛九江心觉不妙,下意识抬刀一阻,锵地一声悠长清响,洛九江的刀刃正撞上了这大汉袖里掏出的流星锤。   原来刚刚他只是做出个掐诀的样子,本身仍是个武修。   洛九江的去势被这大汉阻了一阻,眨眼之间,背后身前就被人团团围住。有流火诀寒冰诀四边八方的扔过来困洛九江的脚,而寒光闪闪的兵刃则纷纷指定洛九江胸前背后的要害,齐刷刷地突刺而出!   ……洛九江现在是真想骂人了,这十二人令行禁止,进退有度,分明是结成了一个困阵!   阵法若排列得当,简直是把十几人捏成一个人。上好的阵法甚至能以十当百,拿来对付他可真是大材小用。   洛九江还没学到阵法的艰深理论,更看不出主阵之人。但他师父确实讲过一个简便易懂不要命的破阵方法——可着一个人干掉,越快越好。   因为阵法一但结成,结阵人之间互相照应,是攻是守都游刃有余,被困在阵里的人就像被关在跑轮里的仓鼠,活活累死都扒不出个缺口来。   洛九江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心想师父您真是太会偷懒了,这个方法就是个打群架的诀窍,您随手就扯来打发我,现在简直坑煞徒儿也。   剑光逼近,冰刺四起,眼前情境已经容不得洛九江多想,他目光四下一扫,飞快地挑了个同为炼气九层的剑修作为突破口。一时只闻洛九江如鹰隼般唳叫一声,眨眼之间便如一直张开翼膀的大鸟般扑了上去。   若是那个小刃姑娘在此,便会一眼认出,这一招正是她此前对付洛九江的以伤代命之招。   洛九江在赌,他赌那个“陆旗大人”既然因为自己见了封雪而要杀自己,那不管是敌是友,他起码应该对封雪有一定了解,他的手下也应该知道小刃的路数。   果不其然,那剑修咦了一声,神情微怔,露出个极小的空门。洛九江双眼一亮,中途变招——他刚刚只是仿了这一招的形意,拿出来试试唬人而已——手中长刀一抖,登时波涛如夜,风刃暗卷,正是那式“一斩破风庐”!   身后已有两处剑尖逼近,洛九江不管不问,只是一心要夺眼前之人头颅!   锐器入肉的摩擦闷声响起,却远不如一颗脑袋滚落雪地的场面震撼。   不知是否有看同伴身死受惊的原因,那刺伤洛九江的两剑里一剑中途停下,而另一剑则毫无迟疑,自胁下把洛九江捅了个对穿。   洛九江向前一跌挣开剑尖,脚下却兀自一软,踉跄一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没能注意到一记冰刺,当即就被这锐利的东西钉透了小腿。   背后长剑破空之声不依不饶,洛九江勉力拧腰抬手,双手齐握刀柄,别住对手不依不饶的两剑,右腿疾扫挣开一处缠住自己脚腕的藤蔓。那捏着冰诀的修士不怀好心,一把把冰刃凝聚成形,专向洛九江背上的两处伤口捅。洛九江此时顾他不及,闷哼一声算是认了。   下一刻,洛九江骤然收刀,一刀砍断小腿上正往自己伤口里钻的长藤,只这一个动作的空当,他身前立刻近身逼来三人。   一时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洛九江且战且退,一声音杀唿哨已经含在了口中蓄势待发。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条流星锤呼啸着远远甩来,洛九江回防不及,背后伤口被狠凿一下,登时疼得两眼发黑几乎晕死过去。那先前设套给洛九江钻的流星锤汉子大笑一声,一锤卷住洛九江左臂,把他生生硬扯过来,只闻两声筋骨嘎吱的肉搏闷响,这汉子便已下了洛九江的刀去。   他将洛九江的长刀反夹在腋下,狞笑着踩住洛九江小腿那道被贯穿的伤口,一手按住洛九江的肩膀,另一手如铁钳般抓紧了洛九江的左腕:“小崽子,让我教你个乖。在这里活着可不那么容易,你那小聪明还是留到下辈子去!”   他话音一落,双手便同时向着反方向重重一拧!   “老五还是这么利落。”那捏着冰诀的修士垂下了手,俯身捡起了被斩首的同队头颅,把少年痛极的一声惨叫和男人畅快的大笑都甩在了脑后。   也正因如此,他到死也不清楚,这少年是如何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甩过身来,从男人腋下抓着刀刃抽出自己的长刀,借着这方寸之间的距离一刀钉进对方的心窝!   老五圆睁着眼睛,嘴角已经断续溢出血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都已经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小崽子露出一口森白牙齿,悍然一笑:“承蒙指教,这话还你自己了!”   洛九江左臂软软垂着,这使流星锤的男人劲道不弱,他一挣之下左肩脱臼,此时却无余力顾及。因为空手直接抓上自己刀刃的缘故,洛九江的右手现今还流血不止。当时情况紧急,又在没有第二次机会,洛九江那一抓握力极紧,手掌当即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他重喘一声,把一口涌上喉头的血硬咽了回去。他重新握紧自己的刀,刀柄已陷入他的血肉之中,几乎紧贴在他的骨头之上。不知是不是感到了主人此时的决心,那沐血的长刀正在沉沉地嗡鸣。   洛九江此时一身惨相。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耷拉着一条手臂,躯体上已被戳出两个大洞,一条小腿血肉模糊,就连站着都有些摇晃的对手,在场数人竟无一人敢小觑于他。   地上正躺着两具尸体,每一具都在无声诉说着小看这少年的下场。   少年脸上杀人时喷溅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发黑,更衬得他的脸色失血苍白。然而在入鬓英眉而下的一双眼睛,却像是正燃着熊熊的,足以将这雪原都焚尽的烈火!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1   一声悠悠吟诵由远风呈到僵持对峙的两方人耳中。   剩余的十人突然脸色一变!   那吟诵声不疾不徐,仿佛袖雪而来,风雅至极。然而与之相对的,是那捏冰诀的修士突然大叫一声仰面栽倒,额头正中被一只白羽箭彻底贯穿。   “居然都是陆旗养的好狗吗?嗯,有一只算一只,我全杀了。”这声音飘忽不定,竟像是同时从四面传来,“还是我的老规矩,就是将死之人也该有点娱乐的权利,你们可以猜最后一把单双。”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这个新人物的出场模式,我学习了元杂剧和布袋戏定场诗的艺术形式,在此说明一下^_^ 第39章 妙人   洛九江很快就见识到了这个“猜单双”是什么意思。   只听对方朗笑一声“买定下赌”,两只羽箭便连环如珠, 同时飞出。它们一左一右, 疾如流星, 眨眼间就要了两人命去。   双!   “小孩子受了伤就向后躲躲。”那声音懒洋洋地提醒了一句,“万一误伤了可多不好。”   洛九江咳出一口血沫, 按住自己腹部的伤口后退几步,把背心抵在一棵树上。   弓手一到就扭转了全场局势。结阵的十二人里原本就被洛九江杀了两个,剩余十人本就人心浮动, 一息不到间又被神秘弓手射死了三人, 顿时使得气氛一片惨淡惶惶。余下的七人分成两派, 一派想要当场逃走,另一派则想干掉洛九江再说。   眼见又是两只羽箭齐齐射出, 洛九江微微一笑, 嘶哑道:“猜单!”   “莫非他们伤了你眼睛?”那弓手好奇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却是比起之前又换了个方向。   洛九江并不言语, 手中长刀在弓手开口时就找好了角度,在最佳时期毫不犹豫地一掷而出。与此同时, 他自己也揉身直上, 在刀刃击中目标之时便纵身一扑握住刀柄。   那冲着自己目标而来的修士只闻一声当头暴喝, 洛九江已借着全身力气压将下去, 把他斜斜地砍作两截。   一击得手, 洛九江跌倒在地,喘息着咳笑道:“单!”   洛九江求快斩杀第一人时,所用的那招一斩破风庐已经抽空了他大半灵气, 而接下来的群战招架,虎口逃生不提,血战至今,他确实已经杀得筋疲力竭了。   “我就欣赏小兄弟你这要赌要赢不要命的精神。”弓手的声音一振,飞快引弓射杀逼近洛九江的其余两人,“继续吗?”   洛九江趴在雪地上,连抬头的力气也不想使,随口道:“单单单单双。”   弓手沉吟片刻,似乎是清点了下剩余的敌人数目,便叹笑道:“原来他们没伤到小兄弟的眼睛,却打飞了你的脑子。”   洛九江闷笑一声,觉得这突然出现的弓手性格实在有趣:“自小我就知道人人手上都长六根手指头,这些人都注定被白雪埋了半截,咱们何必再让他们背锅呢。”   弓手大笑起来:“小兄弟很有意思。”   说话间他已经结束了战斗,洛九江也攒下了起身的力气。他单臂一撑从厚雪中勉强爬起,扶着自己脱臼的左臂还没等接上,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对面树梢上的灰衣青年。   他面貌还很年轻,大约十八九岁,似乎只是个还没及冠的少年人,可神态却饱含着玩味,已像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成年男子了。   “小兄弟受伤很重啊。”灰袍人含笑道。   他就站在不远处最高的一根树梢之上,一阵大风吹过,扬起他衣袖袍角和一缕鬓发,然而他自己的身影则是纹丝不动。他身材修长,灰衫下的躯体布着一层薄薄的流线型肌肉,衬得他比同龄男人纤细许多,在此时更是仙气十足。   “流年不利,让道友看笑话了。”洛九江一瘸一拐地走回刚刚依靠的大树前坐下,“多谢阁下相救之恩。”   “这话就谢早了,其实我也是要追杀你的。”灰衫青年低头一笑,“虽然你伤重若此,让接下来的赌乐失去了很大趣味,但你这个人实在让人愉快,这足够抵上缺少的那部分乐趣了。”   他这样说着,手中便拉满了一轮弓。洛九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闪着寒光的箭尖此时正稳稳对准自己的额头。   从此人刚刚一箭一个的神勇箭法来看,洛九江此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事态一下猛转了一百八十度角,剧烈的反转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洛九江……洛九江无话可说。   他闭上眼睛长吐口气,只觉得自己印堂此时应该黑得光可鉴人:“那个陆旗杀我之前虽然只给了属下一言片语,但也算勉强师出有名。不知道阁下是为了什么理由杀我?就因为我不会查数吗?”   灰衣青年噗地笑出声来,他看起来并不急着对洛九江下手,还有闲心与他聊上两句:“自然不是。”他沉吟片刻,感慨道,“我要杀你,是因为你埋人埋得很好看。”   洛九江:“……”   他喃喃道:“这个理由恐怕比嘴炮致死还冤了……”   不想这青年低笑了一声:“还真和那位‘嘴炮致死’的仁兄有关。小兄弟恐怕有所不知,北边一片是我的地盘。从你和那人交手之后,我就时不时地缀在你身后瞧瞧。到现在为止,我跟着你的日子零零散散加起来也该有两三天了吧。”   洛九江微微愣住。他脑中第一反应是他一共只在这个世界呆了五天时间,整整三天,他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这灰衫人的存在。第二反应则是风水轮流转,若那个疤痕男人雪下有知,此时一定感到非常欣慰。   灰袍青年神情一肃,悠悠道:“我见举世皆浊,唯君独清,不忍留君在此,只好请君赴死……你死之后,我愿依样埋你,别说六尺,十二尺也埋得,十八尺也埋得。”   从此地杀人劫命后坑都不用挖,幕天席地一扔随便别人捡去吃的习气来说,这灰衣青年的做派已经很有礼貌。可惜对洛九江来说就是厚葬个八十八尺这事也没商量——不管别人怎么想弄死他,他自己可还没活够呢。   “看来人不光要多读书,还应该多走路。”洛九江的手在背后紧握住刀柄,诚恳直视这灰衫青年道,“其实我三岁上梁四岁揭瓦,五岁打狗六岁骂鸡,七岁强抢民女,八岁烧杀劫掠,九岁占山为王,十岁抛妻弃子。我觉得你对‘清’这个字肯定有些误会,建议你去此方世界外面看看,真的。”   “谨记教诲,下次挑人一定注意。”青年长眉一挑,目光戏谑地在洛九江的右臂肌肉上打了个转:“小兄弟好像伤得很重,为防你中途失血过多而死,在你处理好伤口之前,我还可以等。”   洛九江报以一个一穷二白的回视。   青年人沉吟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远远丢了过来。他真不愧是个善射的弓手,抛掷的劲头拿捏的极准,那瓶子啪地一声就落在了洛九江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是上好的伤药,一时三刻就能见效,君可尽情取用。”灰袍青年大大方方地做了个请了手势,甚至还收回了自己的弓,“小兄弟可以先包扎一番伤口,再小睡片刻歇歇脚。有我在此,可以保证你这段时间内的绝对安全。”   “是吗,我却怕你等得不耐烦一箭射翻了我。”洛九江并不伸手去拿那瓷瓶,双眼直视着青年冷冷道。   青年一掸衣角坐在了枝上,给洛九江仔细解释道:“一局绝佳的赌局,只会让人欲罢不能,仅觉得时间太短结束的又太快,绝不至于令人因等待开盘而厌烦。”   “小兄弟也不会让我厌烦吧?”青年说到这里一弯双眼,“凡是叫我不耐烦的赌局,可都被我掀了盘子。”   ——————————   “现在你已裹好了伤,我便可放心开场了。”   洛九江在大雪中疾奔,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青年欣慰的声音:“大致和小兄弟描述一下你我这场的赌法……首先要请小兄弟提前离开一个时辰,等我追上小兄弟,你我可过招一场。若我输了,自然由你处置,若你输了,就要输给我一样东西。”   “我说不好一共能赌上几局,不过既然是一场追杀,那终末一局的筹码就应该是你我的性命。”   “不过像小兄弟这样的妙人,最后反能赢了我也说不定?”   …………   “妙人”将速度提至最快,一气跑了大半个时辰,跑得差点呛雪。   第一局相对来说还比较安全,洛九江也想借此试探一下此人的速度和修为。   以他现在炼气九层的修为来说,筑基二层的修为还能勉强探知,到了筑基三层基本就是半猜半蒙。那青年的修为对洛九江来说如雾里看花,应该至少是个筑基四层的高手。   光凭这青年此前一直跟在洛九江身后几回来去,他都对此毫无察觉,洛九江就知道这是个自己目前还无法匹敌的对手。   其实严格说起来,洛九江觉得比他修为更让人拿不准的,是这人的心思。   方才他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洛九江的性命对他来说简直唾手可得,他偏要做赌来取。这也罢了,可他的态度语气又无半分轻忽之意,和此方世界大多数人视人命如草芥的姿态完全不同。   一般这种单方面的强势追杀,弱者只会感觉到自己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洛九江能从灰衣青年的言语神态中判断出来,这人并没把自己当成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而他自己也绝不会将对方看成一个胜券在握的猎手。   他不是猎手,他是洛九江的对手。   在开场的第三个时辰到来之际,青年追上了洛九江。   五息之后,洛九江落败。   洛九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觉这青年箭术实在惊人。方才对方连珠七箭被他尽力拨开三支,剩下四支里有一支点在洛九江手腕,两支碰到他的躯干,最后一支则在他的脖颈处弹开。   但最让洛九江惊奇的,是这七支箭都被折去了箭头。这青年在呼啸的寒风之中,竟能将没了箭头的箭射得这样稳,这样准!   即便对方此时是自己的敌人,洛九江也忍不住目露钦佩之意。   “下一场还是等着小兄弟休息好后再开局,小兄弟不妨一边休息一边听我讲这局你该付的筹码。”青年将长弓背到身后,把袖里一把提前折去了箭头的箭杆都收回了箭筒。   洛九江也不和他客气。最开始的疾奔实在花费了洛九江太多体力,他盘膝就地坐下,像模像样道:“不知道这一局我要输给道友的赌注是什么?此时我已身无长物,若是道友想要我的亵裤,虽然已经整整五天没有换洗,但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灰衫青年:“……”   他沉默了片刻,眼角抽紧,幽幽道:“小兄弟若再说这样的话,我便只好要你的胯下之物了。”   洛九江:“……”   一息之后,洛九江毫无感情道:“哦,那还是给你亵裤吧。” 第40章 灵蛇主   青年且气且笑,片刻之后, 他也在树梢上坐了下来, 无奈叹道:“敢问一句, 像小兄弟这样天赋秉异的人物,在外面就从没被人蒙过麻袋?”   洛九江一扯衣服, 一本正经道:“正是因为我一张嘴他们就揍我,吃饭都逼我用耳朵眼吃,眼看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才不得不背井离乡跑到这鬼地方来。”   灰衫青年噗嗤一乐:“见到小兄弟的风采, 我就不难想象令尊令祖是何等传奇人物了。”   “不敢不敢。”洛九江立刻一个拱手, “论来我祖上八代大儒,就出了我这么个说单口相声的不肖子孙。要是道兄改改那个想要杀我的鬼主意, 从此你逗我捧, 等咱们出了此方世界, 明宗立派教出一百八十八个徒子徒孙, 往后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烦死对手,天下之间何处去不得?”   论起扯淡的功力, 洛九江早就已臻化境, 耍得炉火纯青。他把一句求和的意思包进玩笑话里, 却只让人觉得有趣, 并不感觉违和失格。   青年人笑得前仰后合。不知这话那句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在洛九江以为他快笑完时,竟又揉着眉心摇头笑了好一阵,再开口时脸上笑意犹然未褪:“改不改主意的事情往后再说, 要是小兄弟始终如此脱俗,我真是不舍得碰你一根指头。不过纵是如此,我也该向小兄弟问一声上一局的筹码了……”   他微妙地拖长了尾音,又语气一顿,眼见洛九江眼中精光一闪,他不由唇角笑意更深:“要论赌注……便请教一声小兄弟的名字吧。”   这筹码真是出乎洛九江预料的轻松简单。按照洛九江对赌博的基本了解,以及他原先做好的心理准备,还以为最少是要切掉一根小指头呢。   “洛九江。九是九州的九,江是寒江的江。不知阁下呢?”   “唔……”灰衫青年一摸下巴,“咱们这局既然拿姓名做赌,我报上全名来倒好像自己输了一般。这样,鄙姓谢,谢客的谢。”   洛九江心中早有猜测,只等他一个姓氏就能盖棺定论:“谢春残?”   “正是。”谢春残笑吟吟一点头,“这名字你叫就叫了,我不但不会计较,听着还心中高兴。只是不知九江是从何处知道我的名字?莫不是我近日淫威渐退,都有人敢拿这三个字来说笑了?”   犹豫片刻,洛九江还是如实道:“我一路走来,没有一人和我提起过你的名字。还是走到南方时巧合见到一块石碑……”上书人与谢春残不得入内。   他话刚说一半,谢春残呵呵一笑,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果不其然,单看小刃的反应就知道,这两边人应该是相互认识的。   “她们两个一疯一傻,连这样的玩笑话,你也拿来调侃我吗?”   “……不好意思请问一句,隔空指定对方是疯子的这种行为,是贵地特有的基本礼仪吗?”洛九江叹了口气,依照他和谢春残相遇以来,对方的作为来看,封雪姑娘的评价不算有错。   谢春残确实有种直情径行、随心所欲且不讲道理的“疯”劲儿。   谢春残眉角又是一抽,好半天才缓过来,十分和蔼可亲地对洛九江解释道:“九江有所不知,她说我疯,是在出于单方面的判断臆想,我说她疯,全是凭借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   见洛九江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谢春残只是微微一笑:“闲话少叙,第二局也到了开场的时候,不知你现在可休息够了?”   ————————   “陆旗大人。”那属下跪在地上,连呼吸都控制得极轻,不敢抬头或看高踞在椅子上的青年一眼,“先前派出去的两队人已经找到了。”   “嗯?”青年仔细擦拭手中长剑的手指一顿,“莫非是羞死他们了吗,竟然一个也不敢来见我?”   “大人,他们,他们都死了!”属下眼睛一闭横心报告道,“两队中各有人身中凌风白羽箭而亡,在场并未能发现那黑衣小子的尸体,求大人恕罪!”   “谢春残。”青年眼神一沉,从齿缝里碾磨着挤出一个名字来。原本握在手中的白绢被他揉在掌心里握成一团,“又是这疯子坏我的事。他一条春蚕不去吐丝绣帕,偏要拉弓捻箭,简直是失心疯!”   属下深深将头颅埋下去,不敢应答这话,只把自己当成一块没长耳朵的木头。   “罢了。”青年张开手掌,那块皱巴巴的帕子就从他指缝中滑下,被他轻飘飘地拿脚尖踢到一边,“他捉走那黑衣小子应该是想要打探我的意思。不用再派人出去了,灭口的工作,谢春残自会帮我们做的利落。”   毕竟……在那心思莫测的杀神手底下,他还没见过哪个活人能喘着气和对方共处三天以上呢。   —————————   七岛小世界,玳瑁岛上   “洛氏一族如今是真要抖起来了。”几个闲汉扎着堆儿拨着盘子里的虾米嗑牙,“据说他们马上就要举族迁至上界,此事是不是真的?”   “那还有假?这些日子洛氏族地里往来的车马,你不也见到了吗。”一个闲汉呸出了嘴里嚼扁的螃蟹脚,“咱们从前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谁能想到洛家一个客卿竟是那样能耐的大能?据说大世界往上的人都要叫他一声‘尊上’呢。你知道洛家是要迁到哪儿去?就连云豹界那般气派大小,他们如今都看不上哩。”   “要我说这洛氏也真是……”其中一人虾米也不吃了,只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最近那首童谣你们听过没有?我家小子啥也不懂,只蹦着天儿的唱……‘一人死球,全家升天。老子得意,儿子玩完。’,洛家死了一个儿子,马上就牛哄哄一个老子。我听说啊,那秘境是怎么塌的还不一定……”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一只压到肩上的冰冷手掌打断。下一刻,这闲汉而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那童谣和传言是从哪里传来的?有劳你和我来上一趟,好把这事分说个明白。”   闲汉心中一凉,已知不妙,强压着恐惧转过头来,身后那人果然穿着一件绣蟒的紫袍,制式与这几天出入洛家的客人一般无二。   那人冲着闲汉微微一笑,一条细而分叉的舌头闪电般吞吐一下,笑容阴冷如蛇。   “见笑了,这等诽谤少主的言语我们要是听若不闻,主人非把我们烧成一锅羹不可。”那人手上一个用力,闲汉便如失魂一般跟在了他的身侧。他貌若关心般对剩下的已经噤若寒蝉的众人提醒道:“诸位可千万小心口舌啊。”   穿着绣蟒衣裳的男人带着那闲汉一路进了洛氏族地,门房仆人见了无不对他低头行礼。他一路穿过小花园和前堂,按着那闲汉的肩把他向个穿着蛇纹衣服的属下手里一推,笑道:“老规矩,关地窖里饿个两三天,给他清清那弯弯绕的肠子。”   见属下把人接过,这紫衣人才推开面前的房门,一进门就摇起头来:“七哥,天下间不要命的人可真杀不完。我不过出门透口气,也能捉到个说嘴的人物。”   “回来了?”房里的男人也是一件绣蟒的青袍,尖尖牙,竖长瞳,一条分叉的细舌头。他放下手中茶盏,“下面已经问出来了,编童谣的和造谣的源头都在杜家。”   “哎呦这可真逗。”紫袍客嘶嘶笑出声来,“咱们还没来得及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倒上赶着往咱们牙底下撞。主人早命咱们捉了杜家那族长问上一遍,若是和少主有关,那就死活不论。我看他是生怕咱们忘了他吧?”   “啰嗦。”青袍客眉头一皱,“主人交代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能拿来玩笑了?今晚之前我要见到杜家的全部可疑人物,我亲自操刀,亲自审。”   …………   五日之前,七彩祥云并起,五瑞金雷浮动,昭示着三千世界中又有一人踏入大乘境界。   这位新入大乘境的尊上御万蛇而至,当夜就凭一己之力将三个一等大世界界膜破去,合为一界,改界号为灵蛇,自尊为此界界主。   至于这三个大世界中原本的界主都俱是分神巅峰,无一人能及这位尊上一指之力,他们不是识相让贤,就是黯然惨败。   灵蛇主的名字叫枕霜流。   灵蛇主继位的第二天,就有百支亲信小队从灵蛇界出发,意图去大大小小的各方世界探上一探。他们都怀着一个共同的任务——暗中寻找一个名为洛九江的十四岁少年。   出于顾忌某些故人和旧事的考虑,整个任务都是秘密进行,没叫外界得知一点端倪。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一条条让人心凉的消息接连传至枕霜流的案头。   当最后一支小队的消息传来时,紫云看着大哥白练捧着那枚玉简,在大堂前驻足良久,仍在踟躇犹疑是否该将其呈至主人面前。   “大哥……不然让我递上去吧?”   白练长叹口气,终于迈开了步子:“其实主人也未必不知道这个结果……”   他们九蛇是枕霜流心血所牵,对方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这样近的距离外停留这样久?主人不开口催促,分明也是不愿听到消息。   紫云一愣,还是跟上了白练的脚步。枕霜流正高踞在宝座之上,他垂眼打量着白练奉上的传讯玉简,又一指轻轻将其推开。   “拿下去吧,不需要了。这消息不准,我知道九江一定还好好活着。”   然而紫云分明见到,白练在下一次入殿之时,手中捧着的纸钱香烛足是从前的两倍。 第41章 谢春残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洛九江觉得自己日后醉酒时分可用这阙词醒酒, 保证听见一句话后就做好全部战斗准备, 六个字吐出就能拔刀出鞘, 一首词念完便可刀起箭飞。就是醉醺醺地被扔到一片刀林剑雨里呢,他也能凭被这阙词激起的反应杀开一条血路。   说实话, 在当空劈开一支去了箭头的长箭之时,洛九江一瞬间微妙地理解了那位听到“谢春残”三字就下意识拔剑的小刃姑娘。   先前第一次追杀之时,洛九江尽意试探, 知道谢春残身法灵巧, 长于速度, 耐性可嘉。故而第二次并不费心逃跑,反而留心挑了一处树木稀疏之地静静等候。   从听到背后足点枝杈之声开始, 洛九江就已刀势倒卷, 极尽霸道地漫扬起如瀑飞雪, 借着顺势西风朝谢春残迎头直上。   谢春残低笑一声, 脚下一蹬便飘开三丈有余,只见半空中谢春残一个利落的翻滚, 原本负于背后的长弓不知何时以被他一把拉开。   仍是如电抹般的连珠三箭!   这三支无头箭箭势钢劲迅猛, 逆溯雪流而去, 在洛九江的刀风中被拨得箭杆偏斜, 却仍以不能小觑的力道擦破了洛九江的衣角。   “想法不错。”谢春残搭箭上弓赞许一声, “只是向我这样全能的弓手,是没什么薄弱之处的。”   “此地风大且冷,谢兄当心闪着舌头。”洛九江长笑一声, 也拔身而起,一路左劈右砍斩断一根根箭矢,“谢兄要说这话,不如先从树上下来。省得吃喝拉撒都抱着枝子,好俊秀的儿郎竟活得像个树懒。”   谢春残居高临下睨他一眼,当即连珠箭发,箭落如雨。眼看洛九江把刀抡出一股狂蛮劲儿,生生顶着箭支冲进自己五丈之内,更是跳上了一棵小树,谢春残的指尖在一根并未折去箭头的长箭上停留一瞬,到底还是将手指移开。   下一刻,谢春残箭出成簇,箭势不但更快更猛,箭矢还密集地向洛九江要害之地射去。   两人此时相隔不足四丈,洛九江却硬是被他既狠又快,源源不断的箭支逼得僵在此处,不能寸进。   如此周旋了一炷香有余,洛九江不想拿体力验证谢春残的箭矢数目是不是真的无穷无尽。他心知比耐力修为自己都远差此人一截,如果不能打破眼下的局面,那就只能再次落败。   三息之后,洛九江觑好了个空当,牙根一咬,拼着自己空门大开也要飞身直上。   他势要近谢春残的身,如果能砍中他一刀,那接下来的一场心里就大大有底。如果不能,他至少也得到了非常宝贵的经验。   两方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兵行险着是洛九江唯一的机会。正所谓不破不立,哪怕谢春残为此一箭射穿他心窝,洛九江也是认了。   谢春残张弓搭箭,不慌不忙地一箭射出。   他并没有射穿洛九江的心窝,他甚至都没射破洛九江的衣服。但他给洛九江带来的打击,只怕不逊于昨天洛九江小腹上的那个血窟窿。   下一刻只听洛九江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连连吸着冷气头朝下脚朝上地含恨栽落,啪得一下给大地砸出了个好大雪坑。   “我赢了。”谢春残含笑道。   “谢兄确实赢了。”洛九江闷声道:“但咱们有些事情也该借这局说说清楚。就像上牌桌时不该出老千,咱们开这注赌时也不应该射裆吧!”洛九江姿态古怪地扶树怒道,“虽然这箭没带箭头,但那地方手重一点都疼啊!”   谢春残将弓收起,用一种谁信谁傻的语调彬彬有礼道:“我那一箭原本只想射你的大腿窝……你的速度比上一局快了一点。”   “第一,不是谢兄你想射我的大腿窝,你根本就是冲着那儿去的,是我关键时刻躲偏了。”洛九江虽然仍龇牙咧嘴,但终于能直起身来,“要不是我闪开一点,从此下半生的幸福就要没了。”   “第二……我的速度其实并没有快上多少,至少在我的感觉里,是谢兄慢了。”洛九江还刀入鞘,抬起眼来微微一笑。   他说这话不是故意想激谢春残,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的速度并不可能突然发生长足的进步,进步的是他的感知。   从他进入这片雪原的第一天里,他呼吸的节奏就隐隐和此处的风声韵律相合。那时洛九江满心都陷入了那块人骨的惊骇之中,对此并无觉察。   然而在整整五天眼也不敢合上一次的高压之下,不久前的一场围剿追杀成了最好的催化。而在一场残酷的战斗之后,洛九江又心无旁骛地疾奔了大半个时辰,竟无意之间心窍放松,感知力更进一步,冲破了一处重要关卡。   在上一局赌里,洛九江还未能完全适应新的感知力,但如今已经可以了。   谢春残若有所思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到底还是双臂一展,飘飘如乘风细叶一般落在洛九江身侧的一棵大树上。他戏谑地一笑:“你要再拿这话硌我,我保证你不用再期待下半生的幸福,我这就了结了你的下半生。”   洛九江蓦然抬起头来,向谢春残注目许久,直到看得谢春残眉毛都不自在地连连跳动,他才沉吟道:“不知是否有人告诉过谢兄,你说话带点口音?”   谢春残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气笑道:“九江现在真是一点也不怕我了。”   “小弟平生怕的东西不多,谢兄恰好不在此列。”洛九江微微一笑道,“何况就是先前谢兄一箭对准,手指一松就能射穿我的脑壳的时候,我也不曾怕过谢兄啊。”   谢春残意料之外地挑起眉角,似笑非笑道:“你要是不怕我,难道还要谢我不成?”   “确实是要谢你。”洛九江坦荡一笑,“谢兄当时于我脱围解困,免我死于庸人之手——哪怕下一刻谢兄的箭尖就对上我的脑壳呢,能死在谢兄箭下总比死在他们手上要强。”   顿了一顿,洛九江揶揄道:“至少别人都是管宰管吃,只有谢兄管杀管埋啊。”   谢春残仰头大笑!   他半晌后才用一种包含兴趣的语调道:“我看九江不像是只会空口说谢的人。不知你愿不愿给我随便杀了,以表谢意?”   “那谢兄就想太美了。”洛九江手指一拨,手中如夜长刀便连刀带鞘滴溜溜在他手心上转开了一朵花来,“天下间只有力竭战死的洛九江,没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谢兄若真起此意,不妨张弓试试。”   “……算了,我现在不想看你力竭战死。何况我硬是拖你来陪我下赌,再要你酬谢也说不过去。”谢春残将自己一双手摊开在眼前看了又看,“空嘴说谢我也认了,你再谢上几声,就算已经报答过我了吧。”   “哎呀,那我可真要好好谢谢谢兄的大恩大德。”洛九江闷笑出声,用饱含调侃的语调热烈道,“谢谢谢兄,谢谢谢兄,谢谢谢兄啊!”   谢春残:“……”   谢春残正解下腰间水囊欲饮,却被他连着三声三字谢叫得几乎喷了出来。   “你这是谢我?你这是叫我这辈子再不敢受你的谢。”谢春残嗤笑道,“求求你不要再谢了,简直折了我的寿。”   “说谢也是谢兄,说不谢也是谢兄。”洛九江从怀里掏出那半只没油没盐的烤鸟来啃了几口,“要我说谢兄每每出场吟诗,不如照着诗里改个名字,往后我直呼谢兄名字,这才亲近。谢兄现在的这个名字,实在让人不太方便称呼。”   谢春残饶有兴趣道:“哦?你要我改名?”   洛九江吐出一块鸟骨头,一本正经道:“不错。正所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谢兄若是改名叫做谢春红,我从此便可叫你一声小红,若改名叫做春花,我也能唤你一声花花。哪怕是改个名叫谢春葱呢,大葱老葱也照样叫得。可谢兄偏偏以‘残’字做尾,这样一来不管我怎么称呼谢兄,听上去都像在骂你一样啊。”   说完这话,洛九江疾疾向旁边闪身一躲。果不其然,他耳边掠起一道劲风,一时只闻“夺夺夺”三声,三箭入木,他眼角余光偷瞄一下,那白羽箭尾犹在不住震颤。   以此地林木的硬度和韧性来看,这三箭简直是下了杀人灭口的死力气。   “谢兄这是要毁尸灭迹?”   “你谢兄这是义愤填膺。”谢春残冷笑道,“我现在看出你确实没怕过我了。”   洛九江哈哈大笑:“谢兄也知道,这鬼地方要找个人说句正常话都不容易,难得我能遇上谢兄。你追杀我时我当你是个难缠的对手,一局终了后咱们聊上几句,我当谢兄是个特别的朋友。对手需要尊敬,朋友需要珍惜,哪里有什么怕和不怕?”   “……”谢春残默然不语,凝视了洛九江良久。   “好。”半晌后谢春残缓缓开口,“为了你这敢和我做朋友的胆色,我放你一马,这局赌注就不要你剃个大秃瓢。你去写上几个字让我看看,算是这局输给我的筹码。”   洛九江摸了摸险险与自己告别的三千烦恼丝,诚挚道:“谢兄要我写什么?”   从谢春残的表情上来看,他好像很想让洛九江写几句“洛九江是个没蛋蛋的大秃驴”,但临到最后,他嘴唇翕动一下,只低声道:“你就写个‘谢春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春残:“你说朋友需要珍惜。”   洛九江:“正是。”   谢春残:“但从你的表现来看,我觉得你不怎么珍惜我。”   洛九江(诚恳):“是这样,在某些事关男人下半生的重要时刻,我还挺希望没交过谢兄这个朋友的。”   谢春残:“……”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   感谢 炘 的地雷x1   感谢 佛漪 的地雷x1   感谢 云朵成霜 的地雷x1 第42章   洛九江的字不如名家一般丰厚雍容,但也筋骨俱备, 气脉贯通, 至少还是能拿得出手给人看的。   然而谢春残对他的字迹进行了全方位无死角又惨无人道的嘲笑。   洛九江把刚在雪地上划拉过一遍的刀鞘收回腰间, 无奈回道:“我前半生捏笔都是拿脚夹的,这辈子可能就学不会用手写字了。谢兄既然如此胸有成竹, 那就还请谢兄教我。”   谢春残瞧他一眼,也不推辞,只反手从箭筒中抽出一只箭来, 从树上飘飘落下, 俯身就写。那动作流畅至极, 简直看得洛九江直拍大腿——想必这厮就等着洛九江这句话呢,走位地点都事先看好了。   他的字迹银钩铁画, 神气畅然, 落在雪上正是“相见欢”三个大字。   洛九江凑过来看了一回, 确实心服口服:“谢兄的字我比不了, 不过谢兄的人好歹是被我从树上拉到地上了。”   谢春残看着自己亲手写在雪地上的柳书,眼中怅然之意一闪而逝。他拿脚抹去了那个“相”字:“树我还是要重新上的, 不过九江嘛……你要是不怕被我一箭射下, 倒可以跟着坐上来。”   半炷香之后, 谢春残预料之中一般睁开眼睛, 扔给自己对面树梢坐下的洛九江三颗骰子。   “在下次赌局开始之前, 我可以教你骰子摇点。要学吗?”   “学。”洛九江单手一扬,三颗骰子被他高高抛起,在半空中琳琅一撞, 碰出一声清脆声响,“既然是谢兄教的,那为什么不学?”   在转过头去看谢春残的手法时,洛九江的目光无意从雪地上扫过,他们二人先前写下的字还未完全被雪花掩住。他发现谢春残用脚抹去了那个相字后,雪上的残迹恰好一横一纵。   纵看是谢春残,横读是谢见欢。   春残二字距谢姓很近,见欢一词离谢字很远。   ——————   在第三局追杀里,洛九江依然落败。但这次他利用事先布好的陷阱逼近了谢春残身周五尺之内。   此次他输给了谢春残一副画。   他画了碧海。   正好此地雪细如沙,被描画出的翻卷浪花正拍在一派平整雪地上。潮水平平退去,露出沙地上的几块石头,海边常有些小螃蟹花贝壳,也被洛九江依着记忆里画了几个出来。   谢春残有点迟疑地辨识着画卷内容:“你画的是……海?”   “这是我的家乡。”洛九江肃穆答道。他看谢春残小心翼翼地拿一根箭杆去碰了碰那描在雪地上的贝壳,脸上极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好奇神色,心里突然一动。   “谢兄在这鬼地方呆了有多久了?”   “我十一年前来的。”谢春残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持着箭杆悬在贝壳上虚虚描了一遍,又探身去看不远处的一只螃蟹。   洛九江故意道:“我看谢兄面貌年轻得很,不想都已经二十一岁往上了?”   谢春残讶然回头看他:“我先前只以为你不会查数,没想到你根本是不会看人岁数。你是拿眼睫毛看出来我已经及冠的?”   “十岁以下的童子若是跨界而行,会对经脉筋骨有一定损害。”洛九江成心跟谢春残装傻,“所以你至少也该有二十一岁了……谢兄怎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了?”   “能教出你这样的蠢孩子,你那家乡真是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谢春残嗤笑着刺了洛九江一句,“这死地连人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怎么可能关心儿童经脉健不健康——我是七岁被人给弄进来的。”   七岁……   就连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过上一天,洛九江都觉得心情沉重。谢春残从小就被扔到这处死地来,在这里过了整整十一年不但失语,还能熟练满满地开口就放嘲讽,这也是相当难得。   洛九江眼眸一沉:要是如此,他就明白谢春残怎么对自己的画这么有兴趣了。   他应该从来就没有见过海、见过贝壳螃蟹……实际上,洛九江非常怀疑,有些自己见惯了的小玩意,谢春残可能听都没有听说过。   “谢兄。”洛九江突然开口,“等出去后,我带你去看海吧。”   “嗯?”谢春残敏锐地转过头来,方才因那枚贝壳而泛起的一点天真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眯起眼睛,又露出了为洛九江所熟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把自己一切的警惕都藏在了悠闲的语调下,“你说出去?”   “不提你离筑基五层还差得远……九江,你的命还现在可还在我开盘的赌局里压着呢。”   “好啊。”洛九江扬起眉来,“任我处置便是谢兄最后一局的筹码吧?那就等我赢了谢兄再说。”   ——————————   第四局的时候,谢春残正式抽出了一支没被磨去箭尖的羽箭。   就在那支箭刚刚被搭上弓弦,静静指着洛九江的咽喉之际,洛九江骤感后背一紧。下一刻,只见谢春残手指一松,洛九江第一次直面了谢春残箭矢的速度。   似闪电,若流星。   洛九江闪避不及,眼睁睁看那支箭擦着自己脸颊而过,只觉面上一痛,就有一条极细的血痕渗了出来。他顺着那支箭的方向回望过去,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人声也没吭一下,就捂着脖子软软地倒在了雪地上。   那人腕上平举着一个手弩,抹了一层幽蓝毒物的锐尖正对着洛九江背心。却是出师未捷,手弩还未来得及发动,人即先被谢春残一箭解决。   谢春残没杀洛九江,他救了他。   此时洛九江距谢春残不到一丈,长刀平举就能直逼他的鼻尖。对谢春残的高度关注使他无暇顾及背后的动静,若不是谢春残突然改变箭矢所对的方向,洛九江被他们两面夹攻,想必非死即伤。   “不用谢我,赌桌上的事,难道还容旁人支嘴吗。”谢春残哼笑一声,“我谢某人设下的场子,还用不着博头柜主来横插一脚,更何况是老赖家的狗。”   “不管谢兄怎么说,这局算我输了。”洛九江叹息一声甘拜下风,“只是眼下这一架,还容谢兄与我分个高下。”   “要你一个还没筑基的小朋友为别的事和我认输,那我十几年的功夫都算白修了。”谢春残长眉一挑,嘲笑道,“九江放心,这局保证揍哭你。”   揍哭云云当然只是一句大话。上一个揍哭洛九江的人还是给他接生的那个稳婆。不过谢春残这一局没再用折了箭头的羽箭,每一箭都箭势咄咄,带着一股让人心惊胆战的凶险之意。   就在那迎面而来的一支快箭之上,洛九江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灵感。曾经的某段回忆和眼前这支威势赫赫的羽箭重叠,洛九江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他这丝顿悟来得极险,要不是谢春残紧接着射出第二箭把前一支箭断为两截,洛九江就只能到黄泉底下去验证他那个构想了。   事后洛九江攥着一缕他从谢春残衣角上割下的布条,无奈至极地脱下了那件已经四面开花、七零八落的皮裘,对自己的伤势评价道:“血如泪涌,谢兄也算如愿以偿了。”   谢春残却没有再笑出来。   他只是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把目光投向远处倒下的那具尸体,仿佛沉思一般的寂静了许久。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张口:“这一次输给我的筹码由你自己来定吧。”   不等洛九江对这话做出什么反应,谢春残就飞快补充道:“因为下一局,或下下局,大概就是我真的要你命的时候了。”   “……我还当我与谢兄这段奇妙的友情还能持续的再长久些。”   “已经五天五夜,还不算长吗?”谢春残反问道,“你想要多久?”   “如谢兄这般的朋友,就是相交个一生一世,我也只觉得情谊太短啊。”洛九江长叹一声,声音中尽是怅然惋惜之意。   “五天以前,谢兄说要与我赌一盘游戏,你赠我良药又允我休息,我却能感觉到谢兄一身杀意。现在谢兄口口声声说要杀我,我却没嗅到半分杀气……蒙谢兄两度相救,洛九江感怀于心。咱们就此化敌为友,又有哪里不好?”   “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若我还不趁早杀你,恐怕就再下不了手了。”谢春残背过身去不看洛九江的脸,自己承认的倒十分坦诚,“这一局,你想输我什么筹码?”   “那就愿输谢兄一个……”洛九江低低道。   ——————————   “那黑衣小子竟然还没死?”陆旗诧异地放下手中茶盏,“就是倒吊起来从头皮开个口子,拖到这工夫血也应该流干了。谢春残怎么会饶他一命?”   “属下不知。”报告消息之人伏在陆旗脚边胆战心惊道,“据他们报上来的情况说,谢春残追杀那黑衣小子已经有些时候了,只是一直都捉了放、放了捉,昨日还有人看他们两人一起划拳掷骰子。我们的人试图杀了那黑衣小子,却反被谢春残一箭射死。如今两人已经相逐千里,不知谢春残为何还没下手。”   陆旗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厚重的石板桌子嗡嗡低响:“杀我的人时半点不手软,杀个不到筑基的小子就成了条毛毛虫?去他妈还能一起划拳的千里追杀,我看这简直是十八相送、千里调情!”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诚挚地相信谢兄和九江是一对患难与共的相声搭子,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寒先生在此特意呼吁广大市民,请不要听信反派谣言^_^   ———————— 第43章 死局   洛九江道:“愿输谢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讲我家乡碧海的故事。”洛九江把已经碎成一把旄节的皮裘勉强在身上紧了紧,自己也一跃而起, 坐到谢春残左侧的一处树杈上, “总要让谢兄先知道日后要带你看的大海是个什么模样。”   他话里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谢春残却并没接这话茬。他侧过脸来仔细打量了洛九江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倘若咱们易龄而处, 换个十四岁的我在这儿,我必不如你。”   “但现在你还胜不过我。”谢春残笃定道,“你的天赋性情、聪慧韧性都超出我许多, 可你修炼的日子还短, 灵力积蓄远不如我。别的不提, 你若入了筑基也许还能和我有一拼之力,可现在这荒天雪地, 有无市集, 你甚至淘弄不来一点帮你筑基的灵草丹药。”   “谢兄的关心我心领了, 只是筑基的灵草我还真不看重。”洛九江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眼睛却突然亮了起来,唇角笑意深深, 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 “你说的那种灵草我大半年就曾送我大哥一株, 他当时要我好好留着筑基, 我和他说, 我不需要那些外物。”   “炼气九层之前,全凭灵气积累。然而从炼气到筑基这道关卡,更多的是考验自身心性。”   “我不用那些丹药灵草帮忙清神笃思, 我道心清明的很。”洛九江神色愈发悠闲起来,“我要先离开这没人性的鬼地方,在同七岛上的家人师父报一声平安,最后哪怕走遍三千世界也要把千岭找回来。”   “一年找不到我就找两年,十年找不到我就找百年。要是五百年都找不到,那洛九江甘心把下半辈子搭上去了!从此直找到我老死为止。”   “喔?”谢春残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千岭’是你什么人?”   “我的朋友。”   谢春残摆明了不信:“只是朋友?”   “我今生最亲密的挚友。”洛九江强调道,“我和他一同长大,他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我的另一只手。”   谢春残了然道:“哦,那必然是右手了。”   洛九江:“……啥?”   “没什么,一点我明白了你还没明白的东西。”谢春残向树干上一靠,漫不经心道,“不是要输给我一个故事吗,你讲吧,我听着。”   下一刻,他又想起什么一般睁开眼睛:“提前说好,海上唱渔歌的小姑娘可以多讲讲,汉子就不用了。”   他这话音一落,洛九江神情就略有些怔忪,谢春残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怎么?”   “唱渔歌的小姑娘我一直没怎么注意。”洛九江实话实说,“谢兄,我还是跟你讲讲编渔网的汉子吧。”   “……”谢春残长叹一声,幽幽道,“讲吧讲吧,随便讲,想讲什么讲什么。唉……我就知道。”   ————————   “等你从这棵树上跳下去,咱们的第五局就开场了。”谢春残将目光悠悠投远,他抽出一根没被折去箭尖的羽箭递给洛九江看,“这一局我将全部使用这种箭矢,你应该知道我虽已灵巧速度见长,可力量也绝对不弱。当我拉满弓将这样的箭全力射出后,每一支箭都快得可以追赶上风。”   “若你躲不开这样的速度,我的箭就会笔直钉进你的身体里。当它蓄力最满的时候,能够一箭贯穿你全身上下最硬的两块骨头,也就是你的前后颅骨。”   “只要我还能站在树上,享有最好的视角和安全的距离,我就基本位于不败之地。咱们现在距离北边的雪原还有五百里左右,而以我的速度,绝不可能让你有机会跑到雪原上去。”   “虽然不觉得你有机会赢,但如果你赢了这一局,我或许会感觉解脱和释然吧。”谢春残拿手一拨洛九江递还回来的箭杆,“你留着吧,算我借你三分运气。”   “多谢谢兄临开局前还吓我一场。”洛九江苦笑一声,顺手把那支羽箭别在自己腰间,“不过我还是想最后问一句……咱们相处也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做不成朋友,也绝不会是仇敌。谢兄何必如此执着地杀我不可?”   “一开始要杀你,确实是看你一腔热血未冷,不忍留你在此最后把骨气良善消磨殆尽了。”谢春残淡淡道,“算是谢某既人性未泯,又丧心病狂,故而出此下下之策。”   “至于现在想要杀你的理由……九江,你知不知道这灭绝人性的鬼地方,每过六个月会出一张‘绝情缉’,而下个月就该是新的‘绝情缉’发布的时刻?”   洛九江愕然道:“什么?”   “这死地就像一个筛子,常人进来时便抱着清楚自己随时可能横死,也随时要令人横死之心,这就是它粗筛的第一遍。等新人应付过里面的这群畜生对他们‘迎接’,能活下来的多是狠辣无耻之辈,这又是细筛过了第二遍……至于一张‘绝情缉’,邀整个死地之人追杀榜上之人,就是拿篦子篦过的第三遍了。”   “不论父子、夫妻、朋友、主仆……只要你和旁人之间的信赖与感情比这地方的其他人深厚,那你就离上榜不远了。”谢春残冷笑一声,“当年有个叫‘好华彩’的家伙上榜,我还心想难道是和爹妈前世修来的仇怨,能起出个这样的名字。谁知道那‘好华彩’竟是只巴掌大的金毛猴儿!”   洛九江听得目瞪口呆:“宠物都不成?”   谢春残没好气道:“兵刃都不行。谢某为了这张落羽弓已经连续在榜上呆了三回了……若不是我这种情况的奖励被排在第三等,不比普通杀一个人多上多少,外加又没人杀得了我,你前几天就该被陆旗养的那些好狗拖走啃了。”   “所以与其要你到时候上了通缉榜被别人杀了,不如我亲手了结了你。”   谢春残屈指在弓上一弹,眼中露出被此处死地长久磨砺出的几分漠然来,“至少我能留你全尸,再把你于雪下厚葬。不会割了你的脑袋一路招摇过市,挂着口涎,家犬一般地献媚讨赏。”   洛九江半晌方道:“谢兄是觉得我若胜过你,我就不会死了?”   “你若胜过我,咱俩多半要一块儿死。不过这下你就能走在我后头,而我死之后会发生的事,我也用不着忧心了。”   “明白了。”洛九江结结实实地长叹口气,“这下我全明白了。”   他明白谢春残已经被这鬼地方逼出了点神经质的毛病。   如洛九江这样的人听到这“绝情缉”,一般情况下都会全力抵抗,最坏不过兄弟两个绑在一块前后赴死,这结果固然惨烈,却也比一点希望和支撑也不许人在心底留下要强。   然而谢春残听到“绝情缉”的第一反应,是上榜的人一定会死。   洛九江不知道谢春残都经历过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个七岁孩子能在这种地方活过十一年,记忆里一定有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而这个完全扭曲的世界结构,也必然对谢春残的思维产生了影响。   他口口声声唾弃那些拿人感情领赏的人做狗,看起来也绝不想在筑基五层时摇着尾巴去投奔上界,但他自己思考的方式和看待事情的角度已然扭曲偏激。如果那些人是摇尾乞怜的家犬,他那就像是一条独行许久的孤狼。   洛九江不知道谢春残是否意识到了这件事:此界中的大多数人都被驯成了容不得良心又没有下限的畜生,而极少还如谢春残一般怀着本心的人,却成了警惕而冷酷的惊弓伤兽。   我必须得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洛九江沉心想道。   ————————   这一次追杀,谢春残确实没有半分留手。   洛九江左劈右砍舞出一片如雨刀幕,一连挑飞谢春残七根飞矢。眼见第八根羽箭来势汹汹,洛九江不欲硬抗,他折腰凌空翻了个筋斗,以毫厘之差和那支长箭擦身而过。   不等身体舒展开来,洛九江就左手握住一根柔韧枝条,借力向上一引身体,双腿连环踢开谢春残如影随形的两箭,口中悠悠一声清啸:“谢兄,我有一件事早就想说了——”   音杀之力被洛九江逼音成线,也如箭矢一般被他直射进谢春残的耳朵里:“你平日冒头时何必咏相见欢啊,正所谓‘妾似春蚕抽缕’*1……”   谢春残被他音杀所扰,不止手中弓箭,就连足下枝干都颤了一颤,然而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反手搭弓,五支长箭不假思索脱弦而出!   在这险而又险的攻势之下,洛九江被迫闭嘴。   自他学会音杀之后,还是第一次,他的音杀被人用最猛烈的攻击强行打断了。   这五箭中有两箭指着面门,两箭指着胸腹,最后一箭则来者不善,一点儿不偏地正对耻骨。如此紧张急迫的局势之下,洛九江连骂娘的心都来不及有了。他大脑几乎放空,一时之间眼中心里,全部盛满了这五箭的轨迹。   关键时刻,洛九江临危不乱。他在半空中一个蛇行般诡异的拧身,与当初他从那扯脱他左臂的大汉腋下夺刀时的姿态同出一辙。他身体被放得极平扁,硬是从射向他胸腹的两支羽箭中挤了出去。   与此同时,洛九江不慌不忙地把头一低一仰,剩余两支羽箭也分别擦着他的头皮后颈射出,当空击断了洛九江一截飘至半空的头发。   而最后一根最长箭则在洛九江视野里渐渐放大,洛九江唯有一击的时间,如果不能将这支箭完全拦住,只是简单将其劈成两截,他不但要丧失一点区分性别的零件,还要因为失去行动能力而送命。   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洛九江心无旁骛,满眼都只有这一根箭。   灵力已经运转到极致,心思也已经放空到极致。   洛九江似乎听到耳中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某个无形屏障被破去的声音。   从未有过的力量充斥着洛九江的浑身上下,丰厚的灵力自然而然地从洛九江持刀的手上涌出,他先是四两拨千斤地荡开这一箭,再穿花般正反三刀,唰唰将其彻底断为四截。   直到羽箭的残骸落在雪地,发出些微声响,洛九江才从那悠远玄奇的体会中回过神来。   他筑基了。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下一刻,他听到不远处的谢春残发出了一个惊叹的音节。   ……而以他对谢春残的了解,这声惊叹绝不是想夸奖他把握时机正好,刀又耍得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1妾似春蚕抽缕,引自宋代王沂孙的《如梦令》 第44章 相见欢   “九江,你要是想笑死我好赢得这场赌局, 那你可就失算了。”谢春残唇角抽动, 腔调怪异, 似乎在竭力忍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我知道的筑基理由不多, 但你这个是最义正辞严的……为了捍卫二两的尊严,确实正直。”   洛九江:“……”   不管谢春残有意无意,他被谢春残连消带打一顿嘲讽, 胸中刚刚蓄起的一股刀气都几乎泄了。从来都是他用音杀去扰乱别人, 不想今日竟挨了谢春残一记特别的“音杀”。   谢春残哂笑一声, 复又拉开手中弓箭。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难得好意, 他口中低低吟道:“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洛九江一个激灵, 刚刚有些退却的感觉又重新涌动上来, 一层一层几乎覆住了洛九江的后背。   他想起了在上一局交手里,他直面谢春残时感受到的那种玄妙领悟。   只要快, 只要强!   他的音杀一向无往不利, 今日却在谢春残这里吃了瘪。因为谢春残凌驾于他之上的, 是一种洛九江如今还无法触及的绝对的力量。   就像当初师父给他演示那一招破风庐时, 无需任何外物, 甚至也不用刀剑兵刃,只要一根手指,他就能引来天雷地动的浩大声势。   被洛九江改良过的破风庐已经由一刀制敌的“霸”刀, 变成了凭积蓄取胜的“快”刀。它曾经很适合过去的洛九江,但现在的洛九江,已经触摸到了属于力量的门槛。   不需要叠加,不需要花哨,他只需要挥出这一刀!   “一斩——破风庐!”   天上仍在悠悠飘落着仿佛永不止歇的鹅毛大雪,而真正暴烈的风雪此时却在地上凝聚。   谢春残完全收敛了自己唇角上的笑意,此时他眼中俱是凝重之意。下一刻,五支羽箭被他同时射出。   依然是相同的速度,依然是不逊于上次攻击的力道。五箭齐发,如五点寒星,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却在洛九江近乎全然忘我的攻击中折断破碎!   “谢兄承让了。”洛九江朗笑一声,借一点未尽的攻势在雪地上猛击一掌,三两下攀上枝头又纵身一跃,动作自在灵巧若白猿一般,眨眼间已距离谢春残的树梢前进了一大步。   谢春残并不言语,腰间袋子里的骰子却滚动着磕碰了两下。   下一刻,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反手就是七根羽箭搭上弓弦!   与此同时,洛九江如墨如夜的刀刃尚也正凝聚起黑色的风。   刀与箭还未曾碰撞,但两人蓄势待发的气势与招式中蕴藏的精神,已经先兵刃一步进行了一轮交锋,龙盘虎踞,各不相让!   谢春残的箭足够快,谢春残的箭势足够强。洛九江静静想着,他眼下的情绪已镇定到近乎冷静:可我的刀也足够快,我的刀势也一样强。   他能斩断眼前的一切阻碍,他能荡平前路的所有坎坷,他的刀,能够劈开盘旋若蛟的倒挂龙!   谢春残确实是个没有短板的弓手,他灵活、敏捷,又一直踞于绝对的高地,始终远驻在战场之外,任何人想要接近他、伤害他,都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但这并不意味着弓手没有任何缺陷——开弓之前,我箭由我,离弦之后,我箭由天。   而刀客的刀,却无时无刻不握在持刀人的手中。   弓手的眼神已经锐利如鹰隼,他全神贯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这七箭代表着他目前的最高修为,当这七箭脱弦而出后,他将再无法控制整场战斗的局面,甚至也无力再射出一支箭。   图穷而匕现!   七支羽箭上寒芒同时一闪,这牵扯了谢春残全部心神的七箭便如流星般齐齐射出。前所未有的狠厉,前所未有的速度,也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惊叹的华美。   而与此同时,谢春残的生命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取了一般,脸色顿时化作半透明的惨白。他一手握紧自己的弓,另一手按在身侧的树干上,防止自己头重脚轻一个倒栽葱撅进雪里。   洛九江几乎与谢春残同时出手,他刀势如风,却快得好像能切断风;神色像火,又激烈的似乎能点燃火。对于洛九江来说,此时此刻,整片天地风雪俱寂,世上好像没有七支向他迎面射来的箭,不远处的树梢上也并没站着个谢春残。   刀箭交锋,而洛九江一往无前。   羽箭在刀气中破碎,而刀势在箭意中磨损,唯有洛九江眉宇间的神色是满满的战意盎然,无畏得像是要把整片雪原燃烧殆尽。   第一箭折。   风是洛九江的刀,火是洛九江的人。谢春残来回甩了几回脑袋,眼中隐约交叠的重影也并未散去。他看到风火几乎合为一体,不屈不挠地向自己袭来。   第二箭断。   破碎的箭羽迸溅到洛九江的眼角,给他的眼尾开了一道小指肚长短的血痕。殷红的鲜血缓缓从伤口渗出,明艳得像一道流动的火蛇。   第三箭碎。   谢春残疲惫地闭上眼睛,分辨着耳边第四箭第五箭均被拦腰斩断的声音。接连五箭抵去了洛九江原本凶猛暴烈的刀气,就在洛九江刀招即将由盛转衰时,他悍然暴喝一声,刀势不落反起!   第六箭被洛九江平平分成两半,两人之间只差第七箭相隔。这是洛九江需要攻破的最后堡垒,也是谢春残仅剩的防线。   谢春残已站立不住,他滑坐在枝干上,尽最后一分力气打量着洛九江近在咫尺的面孔。这个少年的牙根紧咬着,正拿全部的心力来对抗着谢春残惊艳的七箭。他脸上的肌肉几乎全部都扭曲绷紧,整张面孔都为此染上了狰狞之色。   不知是不是他的眼睛太过清明坦荡,要不是知道目前正和他生死相杀的人就是自己,谢春残一瞬间几乎要反戈相对,与这少年同仇敌忾。   洛九江身上好像有种足以让人相信他的坚决力量,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他要做的事必然会成功。   谢春残看着洛九江:他看着洛九江此时坚定若钢铁的神情,他看着洛九江因承受不住太多灵气而皮肤皲裂、鲜血四下纵横流淌的持刀双手,看着洛九江背后被他刀气所激掀起的雪墙巨浪,仿佛是洛九江之前讲给他的那个故事里的海浪模样。   第七箭与洛九江的刀锋相峙良久,最终还是寸寸碎裂。   洛九江凌厉的刀气几乎挨到谢春残的脖颈,谢春残缓缓闭上眼睛。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但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已有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缘故,某些他以为早已死去的记忆缓缓复苏,有幼儿稚嫩的声音懵懂地随着长辈念一阙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爹爹,花怎么会谢呀?”   存在于柔软记忆里的的家乡温度宜人,四季如春,属于他的小院满满都是花团锦簇的热闹,每一天都有新的花朵绽放。   那个幼童天真到不懂得鲜花会凋零,时光会流逝,而那些至亲至爱的人,也会因为种种变故离他而去。   现在的他在这片死地中苟延残喘,怕是再见不到任何一朵花了。   谢春残能感到锋利的刀刃悬在了自己的颈侧,浓郁的血腥味围了上来,他睁开眼睛,洛九江手上的血就滴落下来,正好被他的睫毛接住。   “谢兄,这一局是我赢了。   “谢某……愿赌服输。”   “嗯。”洛九江的声音里也带上了隐约笑意,“等出去后,我带谢兄去看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竟低至几不可闻。还不等谢春残反应过来,他就整个人向谢春残栽倒下来,瞬间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正常体重全部压在虚弱无比的谢春残身上。   两人再不能在树枝上保持平衡,双双从枝头跌落下来,一时雪尘四起,雪地上被砸出了个好大的人形坑。出于之前的姿势问题,谢春残闷哼一声,被迫给昏迷的洛九江做了回垫背,差点被这力道压得背过气去。   半晌之后,谢春残艰难地从雪中挣扎起身,而洛九江则犹然昏迷未醒,双手还紧紧持握着自己的刀柄。   谢春残一个人坐在雪地上喘匀了气,恢复了一小会体力,这才转头去看双眼紧闭的洛九江。能已新入筑基的修为力抗他筑基四层的绝顶杀招根本就是个奇迹,洛九江要是不昏上一昏,那简直就没有天理了。   他伸手去掰洛九江紧合在一双掌心里的刀柄,却发了三四回猛力也没能成功。洛九江死死握着自己的刀,就像是抓着自己的命。   ……可能这刀和他的命相比也不差些什么,毕竟这是洛九江在这片死地之上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谢春残又尝试了两三次后到底是放弃了,他把洛九江因握刀而圈成一个环的胳膊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所剩不多的一点体力把洛九江背在了背上。那张落羽弓被谢春残抓在手中,茫茫雪地中,谢春残就握着自己的弓,背着自己新交的朋友,一个人静静地走。   他身体尚还虚弱,步伐也虚浮踉跄,四面都可能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八方也极可能潜藏着难计数的刻意埋伏。然而在这一刻,那些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会和背上的这个人一起找到离开死地的方法。他要去看海。   一直腾挪在树梢尖上的弓手,终于走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之后,有人询问刀神洛九江:“您平生最得意的招数是什么呢?”   是一斩破去三千世界界限的惊艳一刀,还是在千古石上铭刻的万年刀痕,亦或是……   “我猜……”龙神寒千岭冷漠地替答道,“是基友攻略术吧。” 第45章 深雪   寒千岭漠然地走在路上,他身后跟着一众妖族。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十余天之久, 这时间不太长也不太短, 但至少够他弄清楚自己是落到了四象界之一的朱雀界中。   四象界中, 玄武界最为神秘,青龙界最为文雅, 白虎界最为等级森严,而朱雀界……这是四象界中唯一一个妖族遍地集居,反而是人类极其稀少的大世界。   正因如此, 整个朱雀界的风俗习惯都与外界有异, 这在人类眼中就更显野蛮。例如两名妖族交战后, 胜者拥有对败者的处置权。   在修为高强的妖族那里还好,如果是连化形都不完全的低阶妖族, 胜利者常常会将失败者吃掉, 来补充自己的修为。   寒千岭一路走来, 挑战他的妖族不知凡几。他没有那个拿妖填牙缝的爱好, 一旦对方落败他就随手把妖往地上一扔。那些作为“战利品”的妖族按照规矩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他就任他们跟着。偶尔有败者偷偷逃跑, 他也并不阻止。   就这样, 他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 后面甚至有小妖看他们声势壮大, 还主动钻进队伍里寻求投靠。   寒千岭一概不置可否。   直到那些窃窃私语的妖族几乎都要以为寒千岭是个不会停脚的哑巴妖怪的时候, 他却突然站定,伸出手掌来接住了一朵由长风吹来的,姿态雪白又妍丽的花。   “深雪……”他低低开口。   这是他这十几天来第一次对外界做出如此鲜明的、流露了自己爱恶的反应。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只山猫妖连忙殷勤地凑上前来:“正是深雪, 大人有所不知,前面有一大片深雪花林,花开最盛的时候,单是走进林间,嗅着花香就足够清心宁气了呢。”   寒千岭微微侧头,似乎是将这话听进了耳里。片刻之后,他沉吟道:“这里是谁的地界?”   妖族生性爱划地盘,那位朱雀主也并不管这些,有时还会特意给某些势力加以指点嘉奖。这就导致整个朱雀界一个村里可能立了三个帮,一座镇上就容纳了八个教。   山猫妖没能察觉寒千岭的心思,仍在无知无觉道:“此处应该是幡牛大人的越山教,他修为已至金丹三层,一掌之下可令山移石转,这位大人的领土东临镜湖,西跨恒山……大人您是想送上请帖上门拜访吗?”   “不。”寒千岭垂下眼睫,他将那朵深雪花送至唇畔,将那细腻美丽的花瓣卷入口中。雪白的花瓣衬着他淡粉色的嘴唇,显得那两片嘴唇似乎比花瓣还要柔软。   “下战帖。”寒千岭简短地吩咐道,从那两片柔软嘴唇中吐出话语的果断凌厉之意甚至胜于刀锋,“不会有越山教了,一日之后,这里将建起我的深雪宫。”   ————————   洛九江缓缓地醒了过来。   他那一式“一斩破风庐”可以说是全无保留,刚刚突破筑基而积蕴的灵气甚至未在体内行走一个周天,就被他不遗余力地倾泻出去。当他劈开第七箭制住谢春残时,浑身经脉已经空空如洗,还能说出一句话来都算是奇迹。   他眼睛没能睁开,但身体的感官已经在渐渐复苏。他试着活动了自己的指尖,感受着皮肤上那一点冰凉之意。他也感觉到了自己沉重麻木地双腿,还有被啪嗒一下抛在他胸腹上的……   等等,是什么东西被扔在了他身上?   在七岛五毒洞里养成的悲惨记忆第一时间浮出脑海,洛九江费力地抬起眼皮,想确定自己肚皮上并没有趴着一只疙疙瘩瘩的癞蛤蟆。   最初映在眼底的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色块,他足足缓了三息时间,目光所及之景才能渐渐对焦,洛九江斜着眼睛向下一看,发现自己半个身体都被白雪松松散散地埋了。   洛九江:“……”是谢春残误会他已经了无生机,真的把他深埋十八尺了?   “醒了?”谢春残漫不经心地问候了一声。   “谢兄?”洛九江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声音嘶哑,不得不清了两下嗓子。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瞬间,谢春残手中骰子筒一停,揭盖看点,转眼又是甩手一把雪扔来,不偏不倚的落到洛九江的胸膛上。   “敢问谢兄这是在做什么?”   “不是教你了吗,摇骰子。”   “这种向我身上泼雪的方法,是此地特有的治疗土方吗?”洛九江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到底还是怀着一点期冀问出口来。   谢春残摇晃竹筒的手腕一停,直视着洛九江正色道:“不是,这是代表你输给了我。”   猜测成真,洛九江不得不仰头长叹一声,对谢春残的娱乐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谢春残自己提前压大压小,又自己掌着骰子。每当他压中一回,就全算还没有意识的洛九江输了,便毫不客气地向洛九江身上撒一把雪,直把他堆成这幅样子。   洛九江挣动几下坐起身来,背倚着一处雪堆,看了看谢春残干干净净的衣角,质疑道:“谢兄真是赌术惊人,竟然一次也没输过?”   “输过。”谢春残懒洋洋道,“可我又不比哪家木呆呆、娇滴滴、一刀下去就先把自己放平个一天一夜的小朋友。雪扬到我身上,我难道还不知道抖吗?”   洛九江:“……”   “木呆呆、娇滴滴、一刀下去就先把自己放平个一天一夜的小朋友”苦笑一声,不理他那连消带打的挤兑,自己把身上腿上的雪拍了个干净。   直到此时,洛九江才开始仔细观察他此时所处的环境。   这里是一处雪下地洞,和那些人用来埋伏过路猎物的地洞大同小异。坐在对面的谢春残虽然神色松弛倦怠,脸色却较往常苍白一些,显然是自身伤势未愈。想到两人赌局终了,确定自己赢了这一局后,洛九江就径直昏去,剩下的事情全扔给谢春残打扫收尾,也难怪他对洛九江有点怨气。   天知道他是怎么拖着伤躯,扯着洛九江,一路走过别人的埋伏,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藏身之地的。   想通其中关节,洛九江讪讪一笑,一摸鼻尖:“谢兄辛苦。”   “我不辛苦,是你辛苦。”谢春残戏谑一笑,“你既然赢了我,拿那筹码干什么不好,非换一个要我出去看海的条件。既然如此,那你可要好好费心,想想怎么把我带出去了。”   “这是自然。”不想洛九江竟真一口应承下来,“咱们总得想办法从这鬼地方出去,不然还真要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做人家犬不成?我早想邀谢兄与我共谋此事,没想到谢兄如此热情赤诚,竟主动要求加入,实在让九江倍感安慰。”   谢春残没料到自己的话未定住他,倒被洛九江反将一军。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好。反正这片死地的日子过得一眼能望到头,你有心搅起这一滩浑水,可算一场泼天豪赌。这么刺激的赌局,谢某下注了。只是不知你接下来心里有没有章程?”   “有一点。说来我是昏了一天吧?”待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后,洛九江如实道,“我和封雪姑娘约好了明日见面。”   他这话刚落下一个尾音,还没等洛九江好好活动一下自己僵直的关节,他就见到谢春残眉头一挑。   仔细想来,谢春残和封雪应该比他熟。别的不说,单是那面“人与谢春残不得入内”的石碑,和小刃只需要听到谢春残三字都能被立刻激起杀意的反应,已经能说明很多事了。   “封雪姑娘是和谢兄有过什么过节吗?”   谢春残一时并不作声,片刻后才沉吟道:“要不是封雪亲自替封刃挡下那一箭,那我当初差一点就把封刃杀了……你觉得这事算过节吗?”   洛九江:“……算,算我问错了,是你和封雪姑娘有过节。”这么看来封雪还真有君子遗风,她过去曾经和谢春残结下这样大的梁子,在评价谢春残时也精准中立,不曾贬低。   他刚刚反应了一下才想通了封刃就是那位小刃姑娘的名字,但正是如此,洛九江才分外不解:“我看小刃姑娘虽然出手果断干脆,但行事自有章程,谢兄怎么会和她起了冲突?”   “你没经历过那个时候。”谢春残淡淡扫了洛九江一眼,似乎是想起了某件不愉之事,“那时候这片死地还没有被大雪遮掩,林木郁郁,不缺口粮,一年里还能分出春秋四季……而小刃,她是我们所有人的追杀对象。”   洛九江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小刃姑娘?你们所有人?谢兄也跟着为虎作伥吗?”   谢春残手掌向下一压,示意洛九江听他把话说完:“封雪刚来时,我们这里有一道关于她的禁令,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严了,可能是上面已经把她忘了,更可能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在人前露面。那道禁令的原句是‘谁敢亲近大小姐半点,那人就死。谁要碰断大小姐一根头发,那人就生不如死。’。”   “我听人说过。”洛九江喃喃道。   “那你可能知道那个抢过她干粮的人的下场,但看你刚才的反应,你未必知道前一句话里牵扯的故事……小刃就是那个‘亲近了大小姐’的人。”   在当初的谢春残看来,这个被那些上界修士毕恭毕敬送下来的“大小姐”倒更像一个流放者。她一个人行走在这片死地,在那道冷酷的禁令下,没有人会来伤害她,但也没有人想要接近她。   这听起来好像很孤独,可她的生活状态已经优越的超越了死地中十之有九的人。至少她不用担心一觉睡去脑袋就换了位置,更不用害怕突然有一把刀从背后伸来抹了她的脖子。   ……谢春残对她的印象说不上好。   “像我这种一穷二白、欲借钱翻本而不得、手里又握着一把烂牌的赌徒看到她这种捏着一手好牌却能胡乱打输的人,心情当然很糟。幸灾乐祸?不会,我是想翻本,不是想把别人拖下水。”   洛九江:“不知谢兄想翻个什么本?”   “报亡家之仇,雪灭族之恨。”谢春残一字一顿道。   那时谢春残已经在这片死地里存活了七年,个中故事难以细表,但他确实已经被这里的环境打磨成了一个足够冰冷残忍的少年。   而当时的封雪居然还是个……非常普通的姑娘。   她固然沉默迷茫,冷淡固执,但还抱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善良。换而言之,她像个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一员,放到外面或许毫不起眼,可在这片死地却像是夜里发光的靶子一样明亮。   “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自愿来到这片死地,脑子本来就不太正常。”谢春残刻薄地评价道,“外面的‘普通’放到这里,基本上一个时辰就该死透了,所以你能想象封雪当时在我们眼中是多不平常。”   “她整个人对我们来说都像一道行走的嘲讽,实际上,我当时觉得她就是来耍我们的。”谢春残眯起了眼睛,“特别是在她表示了自己是主动要求来到这片死地后。”   洛九江能想象出那情境:这片死地里的人杀人也被杀,每个人都挣扎着求生、修炼,一个个不是身怀绝顶的冤屈,就是在外界毫无容身之地,他们无不想从这里获得一张晋身的门票。而封雪竟然主动把那张门票撕了跑到这里来……不管理由为何,她当时绝不会很受欢迎。   “而封刃那时候还不姓封,尽管她已经来到此地四年,我们依然没一个人知道她的名字,提起她就代称一句‘快剑女’。她来到这里时也尚是个孩子,但剑已经很快,杀意已经很足,脑子也已经被人动过手脚。”   洛九江:“……”他仔细看了看谢春残的脸色,确认他没一点在开玩笑的意思。   “天知道她们两个是怎么遇到的……总之封刃有了姓名,也开始叫封雪‘姐姐’。但这种事我是不信的,小刃那一身行事做派实在太容易看透了,她是个被人培养出来的杀人机器,别说叫‘姐姐’,就是她叫封雪‘孙女儿’呢,也改变不了那个称呼实际是‘主人’的本质。”   “谢兄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杀小刃姑娘?因为不忍看她认别人为主吗?”洛九江忖度片刻,觉得这个理由和“在你骨气未泯前了结了你”这一思路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是,我那时候只是个狗血蒙心,上赶着要给人家摇尾巴的王八蛋。”谢春残给了自己一个十分尖刻的评价,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似乎是想隔着时空讥讽当年的自己,“那时候只要能让我出去报仇,别说杀人放火,就是要我跪下来学狗叫,我也肯做。”   血丝一根根缠上了谢春残的眼球,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冷,他重复道:“报仇是我当时还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惜一切代价,也可以做任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千岭:我愿尽一宫一界之所有,今生今世之专情,来求得我至爱之人的倾心。   九江:好,千岭,那我愿把所有基友打包,全送给挚友你做陪嫁!   千岭:……不,不用了谢谢。你真不是故意的? 第46章 旧梦   所以当关于小刃的绝情缉传遍整个死地时,谢春残确实积极主动的上前参与了一回。在他的回忆里, 那是一场全死地都动员起来的狂欢——不为别的, 只为封刃人头的悬赏乃是一道赦免令。   拿到这块令牌的人, 就可以拥有离开这片死地的权利。   据谢春残所说,当时死地中的所有人都对此趋之若鹜, 在这片将弱肉强食这一法则发展到极致的土地上,没人需要思考追杀一个未满筑基的少女是否正义——因为他们在遵循“天理”。   追杀也是一门需要动脑子的技术活,至少那些一窝蜂跟着零散线索跑的人连小刃的一根头发都没捡着, 而已经精疲力竭、负伤累累的小刃则被谢春残撞了个正好。   按理来说小刃几乎无法逃出众人的追捕, 奈何她身边有封雪这个近乎作弊的杀器。封雪一直在和小刃调换位置, 利用别人不敢伤及自己这条优势周旋出一条活路,又凭着小刃的脑袋只有一颗, 奖励无法被共享, 只能拿来独吞这一点挑拨起三四次内斗, 这才没让小刃被那群眼睛都红了的捕猎者活撕了。   然而她们一直用来拖延时间的这两个方法对谢春残来说都不管用。   因为谢春残单枪匹马, 没给她们留下任何挑拨的余地,也不需要提防“队友”突然变脸甩锅。他做了个陷阱把封雪直接困住, 将原本恨不得粘成一团的两人一分为二, 保证不伤及封雪一根毫毛, 却直接把小刃逼到最严酷的境地。   “我困住封雪的网子是用霜树皮搓的。”谢春残随手敲了敲身旁的树干, “你应该体会过这种树皮的坚韧程度, 一般的炼气修士就是死在里面也弄不开这东西,何况封雪手中连兵刃也没有一把,她应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小刃射死才是。”   “……如此丧尽天良的想法, 谢兄就不必如实和小弟吐露了。”洛九江无奈道,“作为一个良心犹在的正常人,我难免会忍不住替天行道,出手殴打谢兄。”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那一刻受到的震撼。”谢春残语气凝重,显然即使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对此难以忘怀,“我没料到封雪竟然能徒手把那张网子撕开,飞身扑到封刃身上,替她挡下了那一箭。”   说到这里,已经身为筑基修士的谢春残运足了劲力在树皮上狠狠一抓,下一刻他亮给洛九江看他剐下的些微木屑和断了一块的指甲:“她当时还只有炼气三层……简直是把生孩子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我之前一直以为她这种上界来的大小姐,应该只是把封刃当成一柄剑,一把刀,一个彰显地位的跟班,一名可有可无的下属……我没想过,她竟然真是把封刃当成了她愿意拿命换的妹妹。”   小刃不是一个跟在别人身后的傀儡,而他自己才是那条懦弱的、摇尾乞怜又不择手段的狗。   谢春残神色怔怔,似乎是又回忆起了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一模一样的姿势……为了保护姐姐,我母亲就是这样死的。”   然而在多年之后,在不可逆转的时光里,曾经的受害者竟然与加害人做了位置调换。当年他在一片血泊里目睹的场景,竟然还要居高临下地站在枝头再看一遍。   “我曾经以为我除了报仇的念头外已经一无所有,但直到那一刻我才醒悟过来……比起复仇,我的家人恐怕更不想看到我变成这副样子,他们一定更愿意让我做一个人。”   “谢某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胸膛里还跳动着一颗人心。”   谢春残的连珠箭一向是他的得意之笔,当时封雪受伤行动不便,封刃早就是强弩之末,只要他手指一松,一箭射出,登时就能摘了封刃的项上人头去。   可他放下了弓。   在那一刻他甚至没想过上一个打劫了封雪干粮之人的最后下场,他只是跳下了树,掏出了自己的全部伤药递给一脸戒备的封雪。   然后他转过身来,把后背留给了封雪封刃,那雪白修长的羽箭转而指向了向此处隘口追来的修士。   “收拾好了就跑。”谢春残果断道,“我会替你们守到守不住为止。之前那一箭的冒犯,谢某拿命还!”   ………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怎么听都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年迷途知返的故事,没准还有契机让他们三个结成一只队伍,能够互相托付彼此的后背。   洛九江听得入神,他见谢春残停下不讲,还开口催促道:“谢兄为何不往下说了?照这么看,谢兄和封雪姑娘的关系本不应该这么差才是啊?”   谢春残冷笑了两声:“那你是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封雪她朝中有人好办事,仅仅再逃了半个时辰不到,上面突然就传下消息说对小刃的追杀令取消了,倒是谢某因为瞎逞英雄犯了众怒,触碰到了此地一点灭绝人性的潜在规矩,虽然没被吊到那根木头杆子上活剐了,但接下来整整半年时间都被人追杀得像兔子一样!”   洛九江:“……”   谢春残一提起这事简直满腹怨气:“我之前做得的确太过分了,若是要求她们感谢我那是我不要脸,虽然我们曾并肩战斗一回,但那也是形势所迫,她们想要杀我正常,我非常理解,她们直接约战就是,我也不会不答应。”   “但至少在她们路过围观我被一群混账追杀得上蹿下跳之际,封刃别扔出那把剑掷我背心、在我被人拿陷阱拌住的时候,封刃不要急哄哄过来往我脸上铲土,在我好不容易有空喘息片刻吃口干粮的时候,封刃别爬到我头顶的树梢上往下洒毒草……”   洛九江:“……”   他连忙道:“谢兄你之前就说过了,小刃姑娘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脑子被人动过手脚,没准直到现在都认为谢春残是她们的敌人。她可能只记得谢春残射向封雪的那一箭,而无法理解谢春残转头守住隘口的举动代表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谢春残恨恨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以为我不会逼着封刃把我一筒箭都吃下去?”   “等我从那种被众人追杀的日子中摆脱出来时,已经是半年之后。那时候我已……”   “变成了个疯子。”洛九江真挚诚恳道,“不用谢兄在过多自贬,这点我已经看出来了。”   谢春残:“……”   谢春残微笑道:“九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年轻的筑基修士,没有之一。”   “谢兄过奖了。”   “我没有夸奖你的意思。”谢春残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我是想说,你要再说这样的话,那就会变成我见过的,死得最早的筑基修士,没有之一。”   洛九江:“……”   没有洛九江再故意调侃,谢春残得以顺顺当当地往下讲:“当然,那半年时间里的插曲没让我们的关系特别恶化。她们也替我放过哨,在追兵前帮我打过岔……后来对我的追杀结束后,她们在南边的岭山上定居,我也去找过她们几次。”   结合那块石碑上的内容和他对谢春残的了解来看,洛九江有理由怀疑谢春残把自己的行动给美化了,他应该是去照着小刃此前的举动骚扰了封雪二人几次。   “要是这样,我不懂谢兄为何没和封雪姑娘她们成为朋友?”而且还会隔空问候对方是疯子。   “你以为天下人都是你这性格,”谢春残没好气道,“就算把你扔到片万里无人的荒野地里,你都能刨个坑给自己扦插出一个叫洛八沟的兄弟,好拿来扯皮磕牙交朋友。”   见洛九江被噎了一下,谢春残才继续道:“我后来和封雪不和是出于别的原因……借她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说到这里,谢春残眼眸一沉,似乎又想起了一点不愉快的回忆:“这件事她没特意隐瞒,不过此地确实很少有人知道……此方连环界的界主,其实是封雪的亲爹。”   洛九江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   谢春残亲自把洛九江送到石碑的边界。   同样是用出了几乎抽干全身灵气的招数,谢春残不过一晚就恢复如常,而洛九江直到现在运功也觉得经脉干涩作痛,筑基四层和筑基一层的底蕴积累,在此时高下立判。   一开始洛九江步履缓慢,谢春残索性背着他走了一段路。路上洛九江随意找了点话说,不知是不是被他那三句话拐到寒千岭头上去一次的做派惹烦了,谢春残在听到“红绳海螺”一节时把洛九江放下,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谢兄?”   “我还当是襄王朦胧意,神女无情心,没想到你们原来是一对儿大傻子。”   “谢兄都没见过千岭,如此贬低他不太好吧。”洛九江不悦道。   “放心。”谢春残叹息道,“我知道你可比他傻多了。”   洛九江:“……”   为了防止洛九江出师未捷,倒先被陆旗派来的什么人随便砍了,谢春残在洛九江情况回转后也没有离开他半步。直到两人走到那条石砌的边线旁,谢春残熟门熟路地一掌击在雪地上,露出那块“人与谢春残不得入内”的石碑,这才停住脚步。   “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封雪的邀请。”谢春残扬起下巴示意一下,“我大概知道封雪是为什么把你支开七天,如果我现在进去,小刃就是死也要把我戳成个筛子。”   洛九江狐疑地转头看了谢春残一眼,十分怀疑他是在暗示自己“送死你去,背锅爱谁来谁来”。   一息之后,洛九江跨过了那条石砌的边线。这次没有小刃姑娘突然跳出来对他进行殴打,也没有封雪拖着石锁站出来调和,一切都平静到不可思议,洛九江却隐隐觉得有些不详。   茫茫雪地中没有一点人迹,洛九江只能缓慢地前行,不放过周遭的一点动静。他本就修习音杀,对声音比常人更加敏感,正因如此,远处遥遥被风雪遮盖住的隐约人声便听得他一个激灵。   在全力奔走的半刻后,洛九江在两人栖身的山洞前站定了脚步。即使早在听到声音之时就有预料,洛九江仍然难以接受眼前的这幅场景。   扣住封雪双腕的石锁又连上了一对粗重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深深正陷在山洞内的岩壁里。但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住小刃的脖颈被封雪捏在掌中,小刃已呼吸微弱,面色青紫,却仍在尽力挣扎,口中溢出几声断续字句:“不行……姐姐命令……不可以吃……”   然而最让洛九江震惊的,不是这对姐妹的反目,而是封雪此时的模样。   她掌如兽,齿若虎,面目扭曲模糊,骨骼支棱异化,肌肤也因皴裂涌出血来……眼前一幕,隐隐和寒千岭当时化龙前的异象重合了。   那是能让从来都无所畏忌的洛九江,能在寒风刺骨的冰冷雪夜中大汗淋漓地惊醒的,记忆里最深的噩梦和恐惧。 第47章 隔空交错   几乎是瞬间,洛九江就又感受到了那痛彻肺腑的离别滋味。   无论生离还是死别, 他再不会允许自己眼前再出现这样的场景。洛九江眼神一厉, 连着刀鞘将腰间长刀反拔而出, 清明的音杀之劲于此同时冲口而出:“回神放手——”   在那半是封雪,半是异兽的女孩掐在小刃脖子上的手掌微微一松之际, 洛九江斜身一晃便欺近两人,他左手在小刃背上用足了巧劲儿一挣,随手把小刃从那只手掌中解救出来, 抛在不远处的松软雪堆里。   而与此同时, 他的右手握住自己刀鞘, 刀柄狠狠撞上封雪已经异化的一侧琵琶骨,这一着毫不留力, 竟硬生生把似兽非兽的封雪连着腕上两个沉重石锁一同甩击上她背后石壁!   封雪喉头登时涌上一声痛苦嘶叫。   “噤声!”洛九江却先一步厉声喝道, 他手中刀花一转, 整条刀鞘都压上了封雪的脖子, 右脚看也不看便一跺一踢挑起左边那个沉重石锁,眨眼间就用本来也不长的石锁链条围着封雪绑了一圈。   眼见封雪奋力挣扎, 洛九江又飞速把右边石锁也在封雪身上缠了一道, 确认她确实已被这重量压制得动弹不得, 这才沉声道:“安静, 冷静, 别忘了你不是异兽,你是封雪。”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停留在封雪面上, 记忆却好像穿过此方世界,停留在了半个月前的秘境之中。他眼底映出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异兽影子,心里却满满地盛住了一只腾空而起的蓝色长龙。   “别怕。”洛九江怔怔地红了眼眶,“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正在人形和异兽形态之间挣扎的封雪当然没法洛九江,还是他背后刚从半昏迷状态中缓过神来的小刃尖叫了一声“姐姐”,猛然越过了洛九江,扑到被辖制的封雪身上。   过去和现在又一次在洛九江的眼底重合,只是少女抱住了面目狰狞的异兽,而他却没能触碰到飞龙。洛九江自嘲般笑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后背抵在岩石洞壁上。   他慢慢闭上眼睛,翘起唇角,语气温柔,好像正对着虚空中某个注视着自己的存在,对着某段难以割舍的过去说话:“嘘,别害怕,我陪着你呢,不要飞走,也不要认不出我,让我给你唱一首歌。”   最柔缓的曲调和足以抚慰人心的温和,都被洛九江巧妙又高明地揉进了这一支音杀小调里。   此时的音杀已经不是与他人对峙时破局的利器,它被洛九江轻柔地哼出,每个小节都带着和煦的愉悦之意。洛九江刚刚养回一点的灵气都在这曲音杀中流水般泄去,经脉又一次刀割般生疼,但仿佛怕惊吓到什么一样,他的神情反而变得更加柔软。   躁动的封雪渐渐安静下来,伏在封雪怀中的小刃也回过头来看着洛九江。   少年哼唱的是一只月下小调,它赞扬如水夜色里的皎洁圆月,讲海浪像呼吸一般起伏着亲吻沙滩,歌唱着姑娘总要遇到一个眼睛里映着海色的男孩子,他们一起在海潮声里跳舞,脚下踩着缤纷的美丽贝壳……   当曲子接近尾声的时候,封雪已经沉沉地睡去。她锐利的爪子正一点点缩成洁白的手指,森白的牙齿也渐渐褪去尖锐的模样。   洛九江能感觉到小刃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睁开双眼:“小刃姑娘?”   要是一般人这时候可能会客套两句“麻烦道友”、“多谢道友援手”,最不济也要惭愧一声“未料到竟让道友看到如此场面”……但小刃确实不是一般人。   她盯着洛九江看了又看,直看到洛九江几乎以为她要拔剑而起的时候,她才缓缓冲着他张开手掌,递给了洛九江一把白盐。   洛九江愣了一愣,试探道:“送我的?”   小刃点头:“你帮了忙。”   “多谢姑娘。”洛九江瞬间明白过来,之前封雪曾要小刃给他一点盐做佐味之用,小刃可能误以为他很需要白盐……或者干脆以为他此次拜访是来讨盐的。   想通的一刻,洛九江哭笑不得,又怜小刃头脑不清,便客客气气道:“小刃姑娘受没受伤?你先坐下吧。不知封雪姑娘……你姐姐的事,能不能和我说一说呢?”   此地鲜少人烟,在封雪入住后干脆就成了众口相传的禁地。也许正因如此,封雪并没有嘱咐小刃保密的意识,小刃没有露出警惕的神色,她只是看着洛九江,不明白对方想让自己说些什么。   “你姐姐经常变成异兽,就像今天这样吗?”怕小刃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洛九江还做了个手势辅助。   小刃明白了。   “已经很久了,这次比预料中的长。”说到这里,即使神色冷淡如小刃,也不免微皱眉头:“姐姐让你七天后来,原本是想避开这种情况的。”   原来如此。洛九江吐出一口长气,他在跨出封雪的地盘,骤被追杀时,确实怀疑过封雪是不是有意“考验”,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封雪真的只是想躲开这份“麻烦”。   他又接连问了小刃几个在心头萦绕已久的问题,小刃都只默然摇头,不知是回答不上,还是根本也听不懂。直到他突然想起刚刚所见的一幕,问道:“我刚刚听到了你挣扎时说的话……小刃姑娘,你姐姐不让你吃什么?”   “是姐姐不能吃肉。”小刃摇头,“姐姐一沾血腥,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是封雪才炼气一层,还不能辟谷,或者异兽在这方面会有不同吗?洛九江试探道:“那你姐姐平时吃些什么?”   “我挖回去的植物根系。”小刃向洛九江摊开手,她手指粗糙发红,指尖布满老茧。这是一双足够有力,也足够轻快的手,却不像是一个剑修的手。   恍然间,洛九江想起了自己问封雪可否捕只雪鸟来吃时,封雪那副“还有这种动物”的神色。想必是她久不开荤,自己都把这生物忘记了。   “姐姐刚醒来会饿。”小刃严肃道。她站起身来看着洛九江,显然是并不放心把他和封雪单独留在一起,却又记着他刚刚出手帮忙,一时没法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一起跟着走。   “小刃姑娘在这里陪着姐姐吧。”洛九江无奈一笑,温声问她,“你平时都在哪里挖那植物根系?让我代劳就是。”   看着小刃显然有些摇摆不定的面孔,洛九江把声音放的更柔:“别担心,我会满载而归的。当初我师父把我关在蛇窟里,我半个时辰就发明了一种杀蛇刀法,我管它叫斩蛟刀;等我再一时半刻就领悟到撅野菜的爪法,也好命名成凤刨手,你瞧怎样?”   小刃没有笑,她认认真真地把那方向指给了洛九江,然后就一个劲儿的盯着他看,嗫嚅道:“你……”   有那一瞬间,洛九江以为她要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或“你真是个可爱的人”。   没料到小刃喃喃道:“你真是个人。”   洛九江:“……”这孩子就算再缺心眼,怎么夸人还和骂人一样?   他顿时失笑,对小刃教育道:“小刃姑娘,你恐怕有所不知,人前要加几个词语修饰。你可以夸我真是个好人,也可以说我真是个风度翩翩的善心人。”   “姐姐想做人。”小刃坚持道,“人是最好的。”   洛九江看着小刃,再看着不远处委顿于地的,不知是不是异兽的封雪,那一瞬间他想到寒千岭,想到谢春残,想到现在困于方寸的自己,于是原本千万句调侃的话汇到心头,都只合成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是的,做人是最好的,我们都想做人。”   ————————   雪下深入六尺,果然能找到一点细弱的植物根茎。它们成株成串,扎根极深,整株都是死气沉沉的灰白,没有一点洛九江期待中的绿意。   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只容得下飞雪的白和鲜血的红,此外再留不住任何颜色。   洛九江抱着一束植物根茎回到山洞的时候,封雪已经醒来。不知她还记得多少事情,望向洛九江的目光中并无警惕防备之意,只是憔悴又安静。   “多谢你的援手。”封雪轻柔而顾惜地在小刃的脖颈上一拂,“不然等我醒来之后,只怕已酿成大错。”   “是姑娘在我来此的第一天就对我善意提醒,后来又坦白地告诉我珍贵的消息。”洛九江把那一捆整齐扎好的根茎放到封雪手边,顺杆爬般无害一笑,“我和雪姊有缘。”   封雪点点头,神色有些怔然,似乎已经不再适应这些正常的往来客套。她目光在洛九江腰间的羽箭上一顿:“你是……谢春残的信使?”   如洛九江预料中一般,小刃又一次瞬间拔剑。   洛九江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只笑眯眯道:“也算不上,只是谢兄也不想继续在这鬼地方逗留,托我来问雪姊一声,不知能不能允许他进来。”   “让他来吧。”封雪没有过多犹豫就点了点头,她淡淡道,“其实我已不奢望能够逃走,不过能送出去一个是一个。我身无长物,只是知道的比别人多一点,若是对你们有用,我就多说一些。”   “雪姊太自谦了。”洛九江摇头笑道。在看到封雪异兽之形的那一刻起,他脑中隐约的念头就脱胎而出,如今已描绘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也许在我们的逃离计划里,雪姊会是最关键的一位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春残:你叫我“谢兄”也就算了,倒叫她“雪姊”?叫女孩子比叫男人亲热很多啊,九江。   洛九江:谢兄误会了,你想一想雪姊姓什么。 第48章 蜕变   谢春残倒是乖乖等在石碑外没有离开,但是把他带入山洞后发生的事情还是有点麻烦。   洛九江和封雪并排坐着, 表情麻木地围观小刃一见谢春残就拔出剑来, 在山洞中与他一前一后追刺围堵, 山洞本就不大,被这两人施展开来, 一时好不热闹。   谢春残应对小刃显然还游刃有余,他一时恶趣味上来,并不还手, 只是左闪右躲, 同时还笑着朝封雪讨公道:“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你也不管管你这好妹妹?我建议你把她眼睛蒙上,不然接下来一定有得闹。”   封雪冷冷道:“那就先让她追够再聊。”   “谢兄。”洛九江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是谢春残每次来拜访封雪姐妹都是这幅欠打的笑容, 他就理解了他们三人为何会不对付, “怎么能让小刃姑娘把眼睛蒙上?谢兄你只要套个头套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啊。”   谢春残:“……”他怒道, “你究竟是哪一边的?”   “谢兄快别说话了。”洛九江看了一眼双目已经被激出隐隐红色的小刃,忙觑个空当把谢春残拽到身边, 反扯过皮裘蒙头盖脸地把谢春残遮上, 顺手塞给他一根半灰不白的植物根茎, “莫惹事啊, 吃东西, 吃东西。”   这一番半闹半笑的插曲过后,山洞中的气氛松快了不少。封雪把小刃叫到身边,再三安抚要她别管谢春残。而洛九江则在扯了几次也没抢回自己那件皮裘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穿着单衣打了个寒战。   封雪一只手臂递给小刃,任她在怀中抱着,另一只则已指代笔,在雪上简单画了个层层叠叠的图案:“这就是缙云连环界的大致界图。”   洛九江凝神看去,只见地上的一个满圆像洋葱般被连续包了三层,在这层叠之中,外面的那一层必然将里面一层完全裹住,只有最初的满圆露出一个极小的部分。   仿佛一个球被套了几层袋子,看上去古怪的很。   “整个连环界是粘连在一起的四个世界,位于最中间的缙云界灵气最为充足,由界主亲自把守。”封雪伸手在满圆唯一未被包裹住的空当处点了点,“这里,就是与其他大世界往来的驿传阵……也是整个缙云连环界唯一能与外界往来的通道。”   谢春残一改此前的寻衅之意,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来:“我记得我当初被送进这片死地时,不算进来的那一次,一晚连过三次界膜,这才到了地方。”   “对。因为此方世界的形态特殊,进出都只有这一条路。”   “整个连环界由四个世界粘连而成,最中间这个是缙云界,其次是缙空界,再次是缙地界,最后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死地。”   封雪讲到这里,拍了拍手上的雪痕,长吐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死气沉沉的倦怠:“这四个世界简直像是大袋子套着小袋子,缙空界位于缙云界和缙地界的包围之间,没有一条能够外逃的通道,而缙地界又被缙空界和这片死地夹在中间,同样叫人插翅难逃。在整串连环界中,缙云界是唯一有和其他世界相连通道的‘袋口’,这片死地就是毫无希望的‘袋底’。”   谢春江缓缓拧起了眉头,看着地上那副简陋构图的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块烫手山芋:“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想出去,还要连续穿过三方世界,摸到缙云界唯一的驿传出口,然后突破重重把守才能逃走?”   “我的意思是,我不觉得有人能从缙云界逃得出去。”山洞中光线暗淡,封雪的大半面孔在阴影遮蔽之下,笑容极其讥讽冷淡,“要是能跑我早跑了,做什么拼死拼活地从缙云界跑到这片鬼地方,眼睁睁地看自己成为一个疯子?缙云核心世界完全在那老变态的神识笼罩之下,他做界主多年,就是那驿传阵法上多落了一粒灰尘,他都能察觉不对。有阵法启动的功夫足够他杀我们一百次。”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谢春残有点烦躁地敲了敲自己的落羽弓,他侧头一看,洛九江正在沉思,小刃正把头埋在封雪手臂上装死,而唯一在考虑出逃计划的他还正在被封雪全方位连消带打。   “要真左右都是死,不如强闯出去算了。”谢春残故意道,“反正无论死在哪个世界,都比这片死地好得多。上面的那几个世界总不会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简直像个养蛊的坛子。”   封雪嘶哑地呵呵笑出声来,眉目在这一刻看起来竟有些凄厉之意:“你知道这鬼地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这是包着整个连环界的最后一层大袋子,严严实实地兜着所有血腥气和恶意。缙云界有那老变态能好到哪里去……不怕告诉你,他就喜欢像你这样没有脑子就要直接往外跑的年轻人,比人参还补,人家恨不得一天活嚼十几根。”   “好极。”谢春残长眉一挑,显然也是被封雪这既半死不活,又冷嘲热讽的态度搓出火来,“你……”   怪不得他们两人明明都知道对方和此地其他禽兽不同,但还是一南一北不加往来。原来是天生气场不和,一见面就难免有些摩擦。   “谢兄息怒,雪姊也冷静些。”一直沉默不语的洛九江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拦在了谢春残面前,谢春残眯眼看他,却发现洛九江仍专注地凝视着地上的图案,只是双眼如着魔般亮。   不知他一个人都默默想通了些什么,谢春残看着洛九江,总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有即使殉道也要一往无前之意。   “既然不能从袋口出去,那我们就找找袋底的窟窿。”一息之后,洛九江斩钉截铁道。他抬起头来,眉目间有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之气,“不用去那劳什子的缙云界,我们就从这出去。”   不等两人提出什么异议,洛九江就扭头直视封雪,不容拒绝般问道:“雪姊,你是异种,对不对?”   “……这具身体是饕餮异兽。”片刻后,封雪低声回答了他,她眼里有微弱的期冀神色。   “那就是可行的了。”洛九江站起身来,目光穿过山洞洞口,投向那片常年被灰白云层遮挡掩蔽的天空,“我师父曾告诉我,若是身处时空乱流之中,炼气修士必死无疑,而筑基修士则能用九族鲜血支撑。雪姊若肯施以援手,我们未必不能一齐出去。”   封雪叹了口气,露出一种希望在自己眼前破碎的灰心神情:“这我知道,我最初来这里时也是抱着这个目的……直到我发现这个袋底没有破口。”   “那就扎出个破口来!”   洛九江骤然拔出腰间长刀,“夺”地一声钉入山洞。此时此刻,少年长身而立,单薄的衣衫下能隐约辨清爆发力十足又流畅的肌肉,石壁上的刀柄犹在微微颤动,而洛九江挺拔的背影在此刻迎着洞口光线,显得无比修长高大,又稳重沉着。   被遏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出来,爆发出足以遮天蔽日的滚热岩浆。   “没有破口算什么,让我来亲手把天搅出个窟窿!”洛九江此时的神情坚决又果断,好像就算此时他面前森立着惨白冷峻的刀山,蔓延着熊熊燃烧的火海,铺设着流淌着毒液的荆棘大道,他也能眼也不眨地走上去,哪怕骨头都被剐成一把粉末,他的魂灵也绝不会停下脚步。   这些日子让人不忍深思的所见所闻,这片死地中不容人喘息的压抑制度,颠倒黑白挫灭人性的气氛,和纷至沓来甚至不许问一句是非的疯狂杀戮,在此时此刻,终于迎来了一场极则必反的悍然反扑!   洛九江回过头来,即使在光线不良的山洞之中,三人也能清楚看见,这个少年的神色间仿佛流淌着不灭的火焰:“不必逃了,我来把天捅破,我们光明正大地出去。”洛九江双眼中有不熄的怒气燃烧,唇角却带笑,“鲜血会被时空冲淡,罪恶将被乱流洗刷。我要这片被累累冤魂浸透的此方世界,彻底地湮灭在星辰之下!”   谢春残看着自己新交的朋友,受厚重的云层所限,阳光微弱到吝啬,却仍偏爱这少年一般在他身上渡了一层金边。谢春残张张嘴,突然觉得自己喉头干涩。   他嘶哑道:“……可以吗?”你能做到吗?你知道自己正在说的是什么吗?!   如此离经叛道,如此理所当然!   “有人办到过。”洛九江微笑着说,他拔出自己的刀,珍爱地抚摸过每一寸刀脊,刀锋雪亮,黝黑的石壁映在刀上,仿佛一个身影,一如那人正在自己身旁,“而我,不会让他专美于前。”   “他一定正在找我,不过我会先找到他。”   封雪没有说话,她还记得半个月前两人初见时,洛九江神色间未褪的迷茫和青涩之意,一看便是个在平和环境里长大的好孩子。   然而此时……   她无声地打量过洛九江如剑锋般的眉宇,如利刃出鞘般的通体气质和似白杨般挺直的脊梁。   ……他已脱胎换骨,是个能担千钧于肩的男人了啊。 第49章 情歌   计划是美好的,但想付诸于实施还要先解决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小刃还没有筑基。   在四人之中, 洛九江和谢春残都已是筑基修士, 封雪身为异种, 可以不论修为。但是封刃目前还只有炼气七层的修为,离筑基还差很大一截距离。   她若就这样走出界膜进到时空乱流中, 只怕必死无疑。   “那就只能拔苗助长了。”谢春残围着小刃转了几圈,冒死顶着小刃如骤雨般戳来的快剑探了谈她的经脉,“她底子打得稳, 要是能喂她两颗筑基丹, 还是能生生把境界虚提到筑基的。”   至于出去之后是巩固修为充实经脉, 还是自废修为重新垒实基础,那都要看她自己的选择。如今唯有火烧眉毛, 只顾眼下了。   “筑基丹?”洛九江一愣, 这地方连颗灵草也没有, 想直接淘弄来成品筑基丹简直就像个笑话。   “可以在‘集市’上换。等开集了我就去。”谢春残淡淡道。   洛九江默然片刻, 从堆在山洞一角里的破皮袄腰间翻出那个装着木牌的袋子,推给了谢春残。   如果说第一件事尚有解决之道, 那第二件事就纯属洛九江需要一肩扛起的硬件问题:虽然都是一个世界, 但不同地方的界膜有厚有薄, 搅破界膜所需的力气也有大有小。   作为四人中感知力最为出众拔萃者, 洛九江就担负着寻找界膜最薄弱之处的使命。   同时, 也作为四人中爆发力最强的人,那破开天幕的惊天一刀还是要由他挥出——封雪若是到了筑基,也许还能和洛九江共同包揽这个任务, 然而她不知怎地这几年修为日渐跌落,如今止于炼气一层,差点连个修士都不能算了。   对于这件事,看似又呆又木毫无主见的小刃突然开口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姐姐提供鲜血和情报,九江负责打开通道,那他呢?”她单手指着谢春残,转头问封雪,“姐姐,他负责做什么?”   大好的机会递到封雪脚下,封雪要是不趁机踩上一脚简直对不起她和谢春残隔空问候对方发疯的宿怨。她从容回答道:“他负责摸鱼。”   “我来负责给你换筑基丹,咱们四人里就你出去最困难。”谢春残愕然道,“攻击我的思路非常流畅,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是姐姐的剑,姐姐是我的脑子。”小刃毫不犹豫道,“你是瞧不起我们的剑,还是瞧不起我们的脑子?”   “……”谢春残勃然怒道,“你丫根本不傻,当初从各种地方冒出来插我刀就是故意的吧。”他要再信小刃没有脑子就是他傻了,世上就没有哪个傻子还他娘的会借力打力,反将一军!   “这又是怎么了?”洛九江的声音遥遥传来,冰天雪地里,他只着一件单衣,周身都隐隐泛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是正大汗淋漓,浑身散着腾腾热气。   他手中正倒提着几只肥嘟嘟,圆团团的雪鸟,人未到,声先至:“我邀谢兄加入,主要是防止那天情况特殊。似谢兄这般指哪打哪,拉弓无虚射的神射手,咱们只盼越多越好。”   说话间,洛九江已从远处走了过来,他额上汗迹俨然,腰间斜跨着自己爱若珍宝的长刀,年轻又英俊的脸上俱是疲惫之意,眼睛却含着神采奕奕的笑:“当然,最主要的是我与谢兄一见如故,若不能同谢兄一齐出去,那简直天理难容。”   谢春残受他一捧,口里哼了一声,没再和姐妹两个吵成一团。他接住洛九江抛给自己的一串雪鸟:“不是练刀去了,还有心抓鸟?”   由于肩负重任,洛九江这几日天天往死里练他那一式“一斩破风庐”。这一招他在与谢春残的对战中抓住了个中神韵,眼下只缺经验来让他完全明悟。   在最开始,他只要挥出这一招,浑身灵气就要被抽个精光,当场就会不支倒地,而到了昨天,他已经能拖着疲惫的身体自己走回来。今天的结果就更可喜了——他居然还有余心抓几只雪鸟回来。   “谢兄近日太辛苦了,我琢磨着烤点鸟肉酬谢谢兄。”洛九江双眼一弯,亲切地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有劳谢兄搭把手,放血拔毛去内脏顺序别错了。记得处理时走远一些,雪姊闻不得血腥气。”   谢春残:“……”   谢春残双眼一眯,阴恻恻道:“你我都是筑基,封雪不沾荤腥,你这鸟是给小刃抓的吧。”   “哪里哪里。”洛九江诚挚道,“虽然小刃姑娘最近潜心修炼多有辛苦,但我的心还是向着你的。谢兄岂不闻吃哪儿补哪儿,缺啥补啥……”   谢春残连弓都没张,直接抽出一根羽箭徒手飞掷过去,蹭着洛九江的头皮打散了他的发带。   “你也滚。”谢春残拎着那一串雪鸟没好气道。   洛九江大笑着绕开谢春残,径直进了山洞一角,从雪下摸出一套他闲暇时分打磨出来的石板锅和石铲,愉快宣布道:“咱们今天开荤。”   他也是好奇问了封雪一声才知道,即使在整个死地都已经两三年没有开集,封雪这里依然有油有盐,很是一副过日子的模样。   趁着谢春残处理雪鸟的功夫,洛九江熟稔地把封雪这里的盐糖醋酱调出个煨肉的滋味。他本身对厨艺没有多擅长,唯有烧烤做得得心应手,显然是往日经常和三五个爱吃爱玩的好友野游时积累的宝贵经验。   其实他最擅长的乃是一道叫花鸡,不过一来此地雪层太厚冻土太硬不方便做,二来这道菜在过去,其实是他给寒千岭开的独门小灶。出于一种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微妙心理,他竟然不想邀别人来共享这道菜。   洛九江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只是在他和寒千岭分离后,过去的每一点记忆在此时似乎都显得弥足珍贵,让他不忍用任何新生的记忆来冲淡染指。   很快谢春残就拎着处理好的雪鸟走进山洞,当他提着那一串雪鸟走过封雪时,封雪双手微微一动,石锁哗啦一响,显然是她闻到了一点血腥气。   “雪姊可以吗?”洛九江有点担忧地敲了敲锅铲。   “在山洞里烤吧。”封雪闭着眼睛摸出了她那一捆植物根茎来,“我借个肉香味。”   “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添麻烦。”谢春残对着剁鸟肉的洛九江嘲笑道,“你的刀如果有灵,必然要哭出声的。”   “这鬼地方已经如此死气沉沉,咱们四个有幸相聚,总能给它添一点人间滋味。我这老伙计知我心意,不会跟我生气的。”洛九江眼疾手快地从谢春残背后箭筒中抽出两根,顶着对方的怒喷拧了箭尾的箭羽给鸟肉刷上自己先前调好的调料,嬉笑道,“谢兄莫恼,鸟屁股我全留给你。”   小刃坐在洛九江身边好奇地歪着脑袋看,顺手拔出剑来,挡住谢春残朝洛九江砸来的几个鸟屁股状雪球。洛九江大笑一声“多谢”,便捡起被自己掰下的箭串了一串鸟翅膀,随手抛给谢春残:“我这里下锅还早,小刃不会捏火诀,谢兄发挥一下风度。”   谢春残哼笑一声“你又知道了”,却接过了箭杆没有推辞。一旁的洛九江还在专心给肉块抹着调料,谢春残手里那串鸟翅已经被均匀的火焰烧得滋滋作响,颜色恰到好处的调料渗进肉里,翅膀飘出了诱人的油脂气味……   洛九江和小刃谢春残三人坐成一堆,封雪为了避免自己被血腥所煞,离得稍远一些。此时此刻,她眼中映着温暖的橘色火光,咬着一根没滋没味的植物根茎,唇角却隐隐带笑。   此时此刻,在不算宽敞的山洞之中,每个人的表情都难得的轻松闲适。大笑的洛九江和奋力放嘲讽的谢春残自不必说,就连一向不言苟笑的小刃,看着那串香喷喷鸟翅膀的双眼都隐隐发亮。   “我这儿好了,九江你快点。”过了一会儿,谢春残把烤好的成品在自己手上转了转,看表情明显是被这久违的香味唤起了食欲。   他把香的滴油的翅膀递给小刃,似笑非笑道:“接好了,你的‘插翅难逃’。”   小刃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口咬下一块肉,也不嫌烫,含含糊糊道:“谢谢,祝你不翼而飞。”   谢春残火冒三丈,洛九江赶快塞了他一颗半生不熟的滚烫鸟胸脯,封雪咔嚓咔嚓地吃着素,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摇头,小刃叼着啃光的鸟骨头,盯住了石锅里皮肉已翻出焦糖颜色的翅膀。   此时此刻,在人世间最为寒冷严酷的地狱中,小小山洞里的烟火气和笑语,让这片落脚之地变成了一个家。   封雪仰了仰头,她一瞬间联想到了水雾氤氲的汤锅,锅铲叮当作响的厨房,一盘颜色鲜艳的糖果……而她是那个在寒风中几乎冻僵的旅人,总算跋涉到了灯火温暖的老屋前,却禁不住在门被打开,热气扑面而来时打上几个哆嗦。   她原本和小刃相依为命,有时整整一天也不交谈一句,只是依偎着彼此的体温静听山洞外的风雪声,除了两道错落又静默的呼吸,洞里和洞外好像都是一般寒冷。   然而在短短的半个月内,生活竟能变得这样有声有色了。   封雪没有刻意去凝视那个少年,但她清楚这一切的推动者是谁。她嗅着鼻端恍若隔世的烟火气,幽幽问道:“九江,你是怎样想的呢?”   她声音很轻,仿佛刚出口就散开了,只有一缕乘着风飘过谢春残的怒喷,小刃的快剑和洛九江手下滋滋作响的石板烤锅,钻进洛九江的耳朵里,把他唤得抬起头来。   “雪姊?”洛九江的目光和她的在半空中相对,封雪看到这少年弯起双眼,神情坚毅又温暖,好像一盏在泼天暴雨中也绝不熄灭的火光,“雪姊,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事败,可以身死,只是在还活着的时候,断然不可失去希望。”   封雪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双眼酸涩刺痛,好像刚刚直视了太阳。   一旁谢春残吃到兴头上赌劲儿上来,细细教了小刃该怎么划拳。小刃思路简单,哪知道这玩法里的各种取巧招数,纯凭本能乱比一气,这两人都是快人快手,一呼一吸之间小刃便输给谢春残八次,她茫然一眨眼睛,显然已经输蒙了。   洛九江笑着凑过来,又从谢春残箭筒里捻去一只箭杆,闪电般扎上一块鸟肉塞进嘴里,笑嘻嘻避过对方一掌:“谢兄莫气,吃完还你,我亲手调出来的五香味箭头,包你射谁谁饿。”   谢春残不平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对付小刃,一句话的时间里又赢了她二十三次。   “这是看你一穷二白,不叫你拿东西下赌。”谢春残一挑眉毛,闲闲道,“要是你输一次我就割你一缕头发,一顿饭工夫能把你活活剃秃了。”   封雪团了个雪球就砸了过去。   洛九江笑了一笑,看着眼前情境,竟有些可惜此时无酒。随着温暖之意从他心口暖洋洋地笼罩全身,那支清朗的、动人的,充满不舍的歌也涌上了他的喉口,洛九江不假思索,顺着自己的心意将它流水般唱出。   曾有龙吟声在漆黑的绝地里流淌在他的周身,甘醇的像酒,温柔的像一个呼吸紧贴着脖颈的拥抱。   同样一首歌,被寒千岭吟出是俱是保护之意,然而当它被洛九江唱来,却仿佛寄托着无尽的思念。   死地里已经许久没有过歌声。谢春残不再和小刃划拳,他半闭着眼睛,自己拿箭头在雪地上给洛九江打着拍子,小刃也侧过头静静听着,唯有封雪神情稍带讶然之色,看着洛九江的眼神满是意外。   一曲唱罢,洛九江注意到了封雪的眼神:“抱歉,是我跑调了?”   “不,只是没想到修真界也会这么开明奔放。”封雪若有感慨地说,“不过像你这样英俊洒脱的少年人,多么自在风流也是应该的,唱一唱情歌并不算什么。”   “等等!”洛九江的愕然简直没法掩饰,在他意识到封雪话里含义的那一刹,疑问瞬间脱口而出,“雪姊,你说这是一首情歌?” 第50章 同根并蒂   “自然是首情歌。”封雪好奇地看他一眼,“莫非这歌是你们那里世代祖传下来的, 到现在连内容都不可考了?这可不像啊, 我听你咬字极准, 音调也没有错漏——若不是这样,我都听不出这歌的内容。”   洛九江喉头滚动一下, 只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把酱料调咸了,不然怎能让舌尖到喉咙都这样干涩:“雪姊是怎么听出来的?”   “你这歌是用异种语编的。”封雪也不卖关子,径直给他解答道, “虽然名义上异种有九族九语, 但其实词组都有相通之处。我本身继承的记忆不多, 是个这方面的半吊子,但就是这样, 我也能听出来……”   她说到这里时, 重复了一遍洛九江反复轻吟的一段小调:“这句话要是字句对译过来, 便是‘割开我的胸膛, 任你陷入我最脆弱的心脏’——异种的风格就是这么血腥,不用太吃惊。人性化一点的表达应该是‘把你放在我的心尖上’, 不过无论是哪个版本, 意思都是求爱没错了。”   洛九江声音发涩:“我听说异种语言里含有力量……有没有若是想施与保护, 就一定要唱情歌的这种限定?”   封雪诧异地看他一眼:“力量与语言相关, 与内容无关。比如你想取我的血离开这里, 那只要是我的血就可以,不一定非要我嗑了春药,这血才管用。”   谢春残:“……”他一时无话可说, 又觉得这个例子确实便于类比,鲜明易懂。   吧嗒一声,洛九江手里的羽箭落到了地上。   他能察觉到山洞里其他三个人都在看着他,只是眼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瞬间好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颅里,也像是一万个想法同时在脑子里炸开,这消息不是一个如星雨般散落漫天的烟花,它是一大捆加强版二踢脚,差一点没能把天点着。   山洞里寂静一片,谢春残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情地去拍他的肩。他的指尖刚刚挨到洛九江,对方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眼神懵得好像刚在赌坊里输光了底裤。   谢春残顿时更同情了。   “我、我去练刀。”洛九江难得结巴一回,脚步凌乱地向山洞外走去。三人目睹着他如醉酒般走出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逃命般窜出众人的视野。   “我的天……”谢春残眼疾手快,抢在小刃之前扎起最后一块鸟肉,“我真是没想过,这辈子居然还有能看到他慌得像只兔子的时候?都说老房子着火才着急,我看新房子第一遭着火,也紧张得晕头转向啊。”   封雪又团了个雪球砸了过去。   ——————————   洛九江疾疾在雪地里奔走,只觉得脑子都乱成了一团,一个名字反复地在心底涌动,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那风浪太过巨大,乃至将那熟悉的姓名都拍碎成了一个个笔画。   他想起寒千岭。尽管从离别开始他就一直怀抱着对千岭的思念,但前所未有的,他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能够见到他。   ——封雪说的是真的吗?那是一首示爱的歌?你是怎样想的,能不能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无数粘连的笔画在心海中卷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里隐隐出现寒千岭的脸。   此时此刻,他心间满满都是和寒千岭的那些过往,再容不得一丝一毫别的。他想起他的眼神,他的笑,想起寒千岭一掸衣角掷下长剑的模样。他回忆起寒对方的声音,对方的气息,回忆起千岭垂下眼去,两片水色薄唇里悠悠吐出的一句九江——   洛九江无声无息地停住了脚步。   往昔的一幕幕在他心间悠然划过,他们自幼相识,一言一行都那样合拍,最后好得简直像是同一个人。当他们同时拔出兵刃时,只消洛九江一个眼神,寒千岭就能体会到他的意思,同样的,寒千岭一声咳嗽,洛九江都无需回头,就能从轻重声里明白他在示意别人身上那处破绽。   别人都称呼他们“七岛双璧”,他们却默契地像一块同根并蒂的玉。   最开始的时候,洛九江刀势走深入敌阵一脉,刀风如雨水般倾泻下来,攻彼忘我,一发而不可收拾;于是寒千岭的剑就专走守势,他说洛九江既然做两人中的矛,他就可以成为彼此所需的盾。   直到洛九江发觉寒千岭比起防守来更喜欢进攻,他的攻势比守势更流畅,更锐利。   “不是我需要什么,你就要去成为什么的。”那天洛九江坐在寒千岭身边,神情难得苦恼。寒千岭容色淡然平静,眉眼里是只有洛九江能读出的倔强。   “千岭,咱们两个的关系,应该是彼此适合什么,喜欢什么,就一起去做成什么。”洛九江定定地瞧着寒千岭,“你擅长攻彼之短,我也擅长攻彼之短,领域确实重复了,可那又怎么样?最多不过动起手来时你是一只手,我是另一只手,咱们一对儿不会逃跑的瘸子连腿也没有,一齐打到输,打到死,你的后背靠着我的后背,世上便再没什么可怕的。”   “矛总需要一块合适的盾。”   “如果是你的话,”洛九江听出了寒千岭言语里的松动之意,不由弯起了眼睛,“矛更希望能找到另一把矛。”   他们老是捆在一块儿,一个人用刀,另一个就掌剑,一个弹琴,另一个就学箫。洛九江偷偷跑去祠堂翻族谱,寒千岭就给他放哨,寒千岭在背后被人说三道四,洛九江就蹦出去给那恶语伤人的始作俑者好好洗了一次脑袋。   他们就是这么要好。   闲暇时分洛九江也构想过自己的未来,以他的天资天赋,进个宗门成为内门弟子,乃至被送到上界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在这过程中可能会确定自己的刀意,随便做个峰主护法,收一堆小徒弟。可哪怕满宗门的人都叫他长老,他还是会在晚上跳窗跑到隔壁的寒千岭那里一起聊天喝酒。   ——千岭当然会在他的隔壁,他们总要在一起。他进了什么宗门,千岭也会进什么宗门,要想反过来也是一样,门派里若有大比,他排了第二,那第一除了寒千岭就不能做第二人想。等他找到了自己的刀意,不信寒千岭琢磨不出一个同样等级的大招。   他们从前是并肩的两柄利刃,以后也会是让人胆寒的两把凶兵,谁也不必让着谁,谁也不用抛下谁。   在那近乎宣判的一幕到来之前,洛九江甚至没想过自己会和千岭分开。   他眼前又浮现了那条浑身浴血,连周身云雾都被打湿成一片猩红的龙。   他一直说寒千岭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手臂,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将近十年时间,寒千岭这三个字和他密不可分,一颦一笑都揉在他的血肉里,命运若想生生把他们两个拆散剥离,那就非要撕筋挫骨不可。   这分离太残酷,太惨烈,太令人意想不到。在某一个瞬间里,洛九江几乎要被那剖心割肉般的巨大疼痛击溃,可他是洛九江,他不会倒下。   最重要的挚友离开了,他就踏遍万千世界把他寻回来;生命中的一部分当着他的面化龙飞走了,他哪怕燃烧尽最后一点命火,也能拖着对方的尾巴把他重新拽进怀里;血肉最深处被活活抽离,他也会忍着剧痛,一点点重新拾回那属于他的东西。   一个念头再清晰不过地浮现在洛九江的脑海里,而他的回答也同样真切。   千岭喜欢他。   他也……喜欢千岭。   也许天下间的矛都该和盾组合在一起,可只要那人是千岭,不管他想做矛,想做剑,哪怕要做狼牙棒呢,洛九江依然甘愿和他在一起。   “千岭……”洛九江缓缓闭上了眼睛,那些温暖快乐的旧事在他心头缓缓流淌而过,他想起了对方问他怎样看待两个男人在一起时的奇异神情,“……你实在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他将目光投向了幽茫的风雪,手指虚虚一握,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仿佛牵住了什么人的手:“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没有答应过你?”   洛九江又想起了那支情歌。它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温情,在漆黑空落,危机四伏的乱流中响起,它附着在洛九江的每寸皮肤上,成为了他最意料不到,又是最理所当然的铠甲。   然而千岭是在什么时候唱出了这支歌?他独自乘着夜出去,深深潜进幽深又冰冷的海水里,在咸涩的苦水里摸索到一只铭刻声音的海螺,把自己所有炽热又专注的情感都寄托在一枚海螺,一支歌里。   ——他唱出那首歌的时候,甚至不觉得这歌真的会被洛九江听到。   洛九江激灵了一下,此时此刻,他如此渴盼能见上寒千岭一面,哪怕只能给他一个眼神,和他说一句话。   你是我的矛,你是我的盾,你是我最坚实的铠甲,你是我在懵懂中就已不可分离的倾心之人。   在风雪之中,洛九江缓缓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顷刻之间,他竟不能忍受一弹指的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段子:   洛九江有很多基友,他一生意气,不乏与知交生死与共之时。   有人好奇问寒千岭:这样看来,刀神待您与待其他朋友也并无差别?   龙神寒千岭平静回答道:不,他只会为了我在思考中就掰弯了自己——这个过程从头到尾还不足一刻钟呢。 第51章 花碧流   洛九江再回来时,眉眼中的释然和眷念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神色间似乎又成熟了不少, 不知究竟想通了什么事。他自领会了破风庐的形意后, 整个人的气质都像是缠绕着火焰的刀锋一般耀眼,然而在眼下, 他的神态竟是多情而柔软的。   小刃敏感地察觉了他的不同,她是三人之中最不解世事的一个,眼见洛九江出去了不到一刻钟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便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直看得洛九江摇头微笑。   谢春残见此只好把小刃的脑袋扳正, 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别人思春的时候,你不能把眼神沾上去不放, 这样是要挨砍的。”   洛九江:“……”   他一时间实在没有话想说, 唯有飞身上前提刀便刺才能表明他的心情。第一招便直晃谢春残面门, 刀锋凌厉, 几乎是贴着谢春残脸上寒毛擦过去,差点没让他破了相。   谢春残飘然后撤, 躲过洛九江突如其来, 如雷霆电闪般的十三刀, 口中笑道:“九江, 被我叫破了就要杀人灭口?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   “谢兄, 惩奸除恶、以身作则正是我的原则。”洛九江诚恳道,“我预见到了谢兄这张嘴日后必将在修真界里掀起无数风雨,为天下计, 今日我就忍痛割爱,帮谢兄一劳永逸算了。”   两人此番打得好不热闹,在一旁旁观的小刃一瞬间突然恍然大悟,无师自通:“姐姐,这就是自取灭亡吧?”   封雪:“善哉,正是。”   谢春残:“……”他又问出了那个已经问过十余遍的问题,“封雪,你妹妹跟本就不傻是吧!”   四人登时闹成一团,封雪又是一个雪球扔向谢春残后脑,恰逢洛九江正好逼至那吃光的石锅旁边,脚下一跺一踢挑起了油乎乎的锅子直砸向谢春残一张俊脸。谢春残闪身一躲,雪球正中锅心,残躯一时迸溅的极有艺术感。   洛九江上前两步,一把捞住烤锅,只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雪姊好准的手艺,还省了我刷锅的功夫。”   谢春残挑眉一笑,刚想说句什么,远处便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钹声,这声音密集又锋锐,直听得人寒毛倒竖,头皮发麻,在这常年灰厚的云层下,竟散着股幽森的鬼气。   洛九江从没听过这等让人自肺腑里抓心挠肝的声音,一时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然而等他转头一瞧,封雪和谢春残此时竟齐齐按住了武器,面上俱是警惕之意。   “居然开集了……”谢春残喃喃道,“我还当要再来一个一年半载,好让他们把炼气修士都饿得死绝死尽呢。”   封雪已经站起身来,她表情比谢春残更凝重一些,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眼角的肌肉已经开始飞快跳动。   她一言不发,却把小刃拉到自己的身边,有些匆忙地摸索着抓住了对方的手。   谢春残没理这两人的小小互动,他快步走到洞口向天上一看,再转过脸来是面色已然大变。自两人相交以来,洛九江还从没听过他用这样郑重其事的语调讲话:“封雪,你的麻烦来了。”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洛九江好奇之意大起,脚下一踏便已闪至洞口。他有样学样地朝着天空瞧了一眼,只见某个形如街道的法器正从天缓缓而降,应该就是那个“市集”。   而在这长街般的法器之外,更有一辆以猩红大毡为为帷,饰以无数珍宝,形貌华贵异常的轿子划破天际,轿子周围前拥后呼,一群人簇拥着那大轿一起,用一种飞马奔腾般的速度直直向他们所在的山洞行来!   那迅疾若流星般的坐驾还没有临近山洞,一道黏糊糊假惺惺的问候便已遥遥传来:“三年未见,不知大姐姐一向可好?”   “可和你那老王八犊子爹一起打包滚吧。”封雪一脸冰冷地吐出一句话来,“谁是你姐姐?”   这句话着实出乎洛九江的意料——他从没想过,封雪这种冰砌雪凿般的姑娘,竟然还很会骂人!   “看来大姐姐确实疯的厉害了。也难怪嘛,毕竟大姐姐修为都快跌到底,马上连个人形都不剩了。”轿中人先是静了一静,又阴阳怪气地笑出声来,似乎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幸灾乐祸之意。这人的嗓子又脆又甜,还带着一点未褪去的童音腔调,然而他的刻毒却浑然不像个孩子。   轿子终于在山洞洞口停下,猩红轿帘里探出一只又细又白的软嫩小手,那手上带着一串细细的银镯子,每个镯子上都镶着一颗鸽子卵大的鲜红石头。   轿帘半掀,露出那少年一张甜甜笑脸。他身量形貌不过十二三岁大小,遍身都是高高在上的矜气,那一群拥簇中有人跪下来接过他手上帘子高高卷起,他却连瞧也不瞧一眼,踩着那人的脑袋便下了轿。   一息之后,他的目光已越过洞口的谢春残和洛九江,直直投在了封雪身上。   他甚至没有正视过洛九江一下,可那眼神却无端让洛九江心头发毛。他总觉得这少年的目光扫来时,是把自己和谢春残一同看做了鸡鸭鹅犬一般,分毫没把人当作人。   不等他再深想下去,这少年便用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三个人是大姐姐蓄养的活肉么?”他极神气地拿手指虚虚在谢春残和小刃身上一划,“这两个面熟,好像三年前就见过。大姐姐真有耐心,能等到他们最鲜嫩弹牙的时候。”   “……”封雪的脸色立刻苍白起来,仿佛被这一句话狠狠戳进了未愈的伤口里。她刚刚那一骂可谓中气十足,现在却像被谁扎破了肺,一腔气都漏了个精光。   “滚!”封雪紧咬着牙龈森然道,“我说滚!”   “你还真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少年渐渐收拢了脸上的笑容,声音也由甜腻转为阴冷,“花碧月,我劝你还是跟我回家,好好跟爹爹认个错,我还给你脸面,叫你一声大姐姐。你要真的不识好歹,我能让此处闭集一个三年,那就能再闭第二个三年……”   说到这里,少年咯咯一笑:“不过那时候,你恐怕就真被这里的血腥怨气彻底逼成个疯子,只能被我牵回去了吧。”   封雪的眼神一瞬间寒冷的像铁,而小刃陡然抽剑!   “花碧流。”封雪把小刃按回了自己身后,她直视着这个每一寸都能拧出毒汁来的少年,一字一顿道,“你死期将至。”   “还有,”封雪的声音充满着压抑的沉郁怒火,“我始终都是封雪,从没一天叫过‘花碧月’这个名字。抱着你那恶心的称呼做鬼去吧。”   两双形状无比相似的的眼睛四目相对,在对峙片刻后,封雪额上缓缓流下一滴冷汗,炼气一层的修为此时成了无法回避的硬伤。这是她若移动分毫,必然被对方当场抓住破绽,而与此同时,花碧流却有余力摸向自己的后腰。   “谢兄。”于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骤然开口,“你可知这突然冒出的是哪根葱?我瞧他一口一个爹爹,满嘴都叫姐姐,真是像极了欢场里的相姑。我说贵地生计已经艰难若此,怎么还有闲心提供这种服务?”   谢春残低低一笑,身体却绷得极紧,全身肌肉都蓄势待发,随时预备着当场暴起:“惭愧惭愧,愚兄孤陋寡闻,竟然不知死地里还有这种勾当。不过贤弟可能有所不知,逼良为娼这种事相姑一般不干,干这事的人都叫做龟公。”   他们两个不过三言两语就转移了花碧流的火力。几乎是瞬间,花碧流的注意就从封雪身上移开,他转开头阴毒地看着两人,目光冷酷地好像他们已经是两条倒吊起来的死肉:“你们又是谁?”   洛九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见笑了,我正是胡言乱语山上扯淡派的第八代弟子,在下不才,大名唤做爷猴猴,小名叫做猴爷爷。其实我一看到小兄弟你就倍感亲切,只觉得咱们一见如故,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和我客气,亲热点叫我声‘爷爷’也就是了。”   顿了一顿,洛九江又好心地补充道:“哦,我身边这位是我师兄,我俩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他艺名叫做姥姥猴,同理你可以直接叫他‘姥姥’。”   花碧流的双眼一瞬间气得发红,他想也不想就去拔后腰的鞭子,只是在鞭子刚刚拉出一半时,就被封雪一言喝住。   就在洛九江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封雪已经捏碎了自己腕上石锁的扣环。   “想我鱼死网破的话,你不妨动他们两个一根毫毛试试。”封雪森然道,“你想不想知道,幼年期和成长期之间的天堑之别?” 第52章 饕餮   花碧流并不言语,但洛九江看到他的瞳孔瞬间缩紧。片刻之后, 花碧流笑出声来:“就算大姐姐在成长期吧, 我竟不知一个炼气一层的成长期能顶个什么用?”   “哦?”封雪眉尖一挑, 针锋相对般冷笑道,“既然如此, 你怎么又开始那样恶心巴拉的叫我大姐姐了?”她见花碧流呼吸一滞,便连消带打道,“小瞧于我, 你好大的脸面!明明你再往上数足有三十七个兄姊, 你猜猜为什么最后就剩下我一个‘姐姐’?”   天光之下, 花碧流那张雪嫩嫩,俏生生的童儿脸直泛着白, 他紧咬着牙根, 脸上肌肉不住跳动, 最终还是冷哼一声:“你想吓唬我?”   “听不出吗, 我在威胁你。”封雪一字一顿道,“或者你想拿自己的命赌一赌, 睁大你那双狗眼在九泉之下瞧好, 要是我在这儿活吞了你, 你那老畜生爹会不会给你讨一个字的公道?”   被当头臭骂一顿, 花碧流的脸色一会儿充血般涨红, 一会儿瓜皮样泛绿,最终还是恨恨地一跺脚:“好,你既然给脸不要, 那就在这死地里蹉跎着吧。我看三年之后,你还能否撑出这份强打来的颜面!”   封雪缓缓眯起眼睛,意味深长道:“放心,你已经没有三年。”   目送着花碧流怒气冲冲地一掀轿帘,隐没在那猩红色的帷幔中率众而去,封雪那坚硬而冰冷的神情一寸一寸地渐渐崩裂开来。直到花碧流一行人彻底在天际消失不见,封雪终于双腿一软,跪在雪上,哇得一声将一滩酸水呕了一地。   山洞中余下三人大惊失色,纷纷凑到封雪身边。封雪却对此视若无睹,她深深垂着头颅,一手狠狠地抠着自己的嗓子,毫无顾忌地吐了个昏天黑地。   “雪姊对峙时受伤了?”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只能想到这一个缘由。   谢春残示意小刃扶住封雪的肩膀,自己强硬地扳过封雪那只撑着身体的手。他两指搭在封雪腕上探了又探,最终还是唯有疑惑摇头:“好像没事,一点伤也没有。”言毕他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地说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信的答案,“可能是太久没进食,刚刚吃多撑着了?”   洛九江:“……”   他开始琢磨该怎么委婉地提醒谢春残,实在不会说话就不要张嘴。没看小刃现在的神情好像是想把他活炖了吗。   洛九江在七岛上从没被人卡过待遇,受伤不适一向是给自己塞颗丹药或者擦点药膏。然而死地里资源匮乏,别说止血的药粉,就连唾沫都要省着用,在这种情况下,从一无所有的地步挣扎到如今这个位置的谢春残应该是最有经验和发言权的人。   然而这样一个权威人士却也只是一个举棋不定的半吊子,他犹豫再三,还是嘱咐小刃道:“把你姐姐的手指拽出来,拿雪给她洗洗。”   “这也是贵地的偏方?”洛九江左思右想,还是没弄明白手上的事是怎么关系到胃肠上去的。   “不是。”谢春残踌躇道,“但这样再扣嗓子能干净点?”   洛九江:“……”完了快回头,小刃要把你嗓子抠出来了!   封雪依然在呕吐,她连胃酸似乎都吐尽了,食道中再呕不出一点液体来,于是只好流了满脸的泪。   ……   直到半晌之后,封雪的症状才慢慢平息。三人架着她,把她扶靠到山洞边上,看她半仰着头艰难地喘息,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分毫血色,良久才有所缓和。   封雪睁开眼睛,正对上小刃担忧的脸,勉强抬起手来摸了摸小刃的颈侧:“姐姐没事……姐姐只是想起了一点不开心的事。”   她将目光转向一脸欲言又止的洛九江和谢春残,神色中抗拒之意俨然,但她最后还是轻声道:“要问什么你们就问吧。”   “哪有什么要问呢,只想要雪姊多保重自己。”洛九江长叹口气,“咱们马上都快要出去了,雪姊别和旁人置气,不值得的。”   “不是置气。”封雪扯扯嘴角,脸色灰败,“我和他有什么气好生?我没吓他,他确实活不长了。”   封雪怔怔将视线投向天空,用一种比羽毛还轻的声音幽幽道:“等云层散去,死地里不再降雪,雪原融化成一片水泊泥泞的时候,花碧流就死了,从里到外的死透了。”   她这腔调配上内容,几乎听得人寒毛倒竖。洛九江定了定神,柔声问道:“雪姊怎么这样说?”   “因为那个老变态界主已经饿了很久了……他做界主多年,缙云连环界几乎和他心意修为息息相关,缙云第四界的死地,反应的就是他的心情。”   “你还记得最开始这里是有绿植的?”封雪看向谢春残,获得他一个笃定的点头,“这些年来此地经年下雪不是因为气候如此,是因为他饿了。”   “什么饿了……”洛九江看着封雪的表情,结合刚刚花碧流和封雪的对话,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想自思想中浮出头来,他试探道,“饿了可以吃东西,不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吃吗?”   “可他的饿只有一样东西才能治。”封雪眼中仿佛积蕴了化不开的阴沉墨色,“那就是同种族异种的灵魂。”   “花碧流已经快成长期了,他忍不下去了。”   再次听到“成长期”这个字眼,洛九江猛然一个激灵,他想起来了,师父曾经对他讲过的——   异种的生长方式和人类妖族都全然不同,他们有一个非常独特的性质,那就是三千世界中,每种异种只能有一个活着。   这不单纯指同胞兄弟姐妹中的竞争角逐,甚至还包括了新与老的绝对较量。一般上一代异种会在自己陨落前留下血脉,或者有极个别看重亲情的,则会引导着自己的孩子将自己杀死。   但……这说不通啊。洛九江皱起眉来:从封雪话中的意思看,她、花碧流还有缙云界主都应该是饕餮异种,然而三千世界里都容不得两个同样种族的异种,这一方缙云连环界又怎么能同时允许三个异种共存?   “不是只能活着一个异种。”封雪听了洛九江的疑问后,纠正了他的观念,“是只能活着一个成熟期的异种。除了花碧流之外,那老种马还有十来个亲生血脉呢。”   “他养着他们,就像养着一群待宰的猪。大多数异种都能在十五岁之前进入成长期,而他则会在那之前把他们都吃掉——就像之前他吃掉那三十六个孩子一样。”   这件事封雪刚刚拿出来吓唬过花碧流,洛九江当时听着就觉得十有八九是封雪虚张声势,不想真相居然是如此鲜血淋漓的残酷。   “所以雪姊逃了出来,并且一直在削弱自己的修为?”洛九江念头一转,很快就回忆起了在谢春残的描述里,封雪当年就已经是炼气三层,然而如今却只剩下炼气一层的功力。   “修为高低和成长级别是两回事,异种若是到了成长期,就是每天游手好闲睡大觉,修为也会自动增长。一直以来我都自废修为,为得是化兽时不伤到小刃。”封雪淡淡道,“对,我逃到了这鬼地方来,但是花碧月却彻底死透了。”   洛九江心头突然一跳,他看了看身侧的谢春残,谢春残面上也露出了一点古怪神色——封雪的语气似乎在表明,花碧月绝不是她的另一个名字。   她念着花碧月这三个字,就像是在念着另一个人。   “花碧月究竟是……”谢春残拧起了眉头。   “花碧月是花碧流的姐姐,那个老变态的女儿,这具异种之体的真正主人。”封雪漠然道,“而我从始至终都是封雪,只是一抹被她临死前的各种反抗招来的一抹游魂。”   ————————   陈煅忐忑地跟随着前方的紫袍人走进了大殿。   将三个大世界合并成一界的灵蛇主喜怒难测,各方界主送来的贺礼请函几乎能堆成一座小山,但面对各色灵草法器丹药仙植,乃至美人佳丽,他都全然没表现出半点偏好之意。   就在各大家族不断揣测他的喜好时,这位灵蛇主突然下了一道命令,他要一把能满满应和少年锐气的刀。   具陈煅所知,现在被请至灵蛇殿的炼器宗师恐怕已经不下百人,他不是其中名声最为显赫的炼器宗师,但只有他得到了灵蛇主的召见——因为只有他狮子开大口的过分了。   毕竟一把少年人用的刀,无论如何也值不了一张缎云吞天蟒的蟒皮。   紫袍人引着陈煅进了大殿,宝座高踞在上,陈煅平视的目光仅能看到殿中端坐的灵蛇主垂落下的衣袍一角。   这位灵蛇主竟和陈煅从前听过的那些界主做派全然不同,他如今和对方的距离不过咫尺,却也没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威压。   上座之人久久没有开口,陈煅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宝座上的男人拥有着三千世界里也不容忽视的地位和权利,他身上的衣袍华丽又繁复,他的修为足以跻身天下前十之列。   然而他的神情竟近乎于憔悴,陈煅直视着他,感觉就像是在直视着一堆慢慢熄灭的余烬。   “炼器师?”灵蛇主询问道。   “是。”陈煅连忙诚惶诚恐道,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又湿又滑,对方只是三个字,却让他出了一背的汗。   “你要缎云吞天蟒?”   “是。”陈煅横心应道,“在下知道这要求太贪婪了,但在下相信,我必然能炼出最和界主心意的法器,如果不然,愿拿项上人头相抵……缎云吞天蟒皮是亡妻棺木所需的最后一道材料,只望界主能起分毫怜悯之心,悯我……”   宝座上的人没让他继续再说下去:“给他。”   陈煅猛地一呆,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这样轻易地拿到了需要的东西。   欣喜若狂之下,他唯有一腔报效之情:“多谢界主!敢问界主……”   那带他上殿的紫袍人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般,扯着他飞快地退了下去。   陈煅好不容易挣脱对方的禁言,不解道:“刀必须要合乎刀主的气质秉性,我只想探问一下界主是想为谁锻这把刀?不知我是否有幸拜见那人一面?”   “我猜到了,但这话你可再别提了。”紫袍人长叹一声,“刀是给我们少界主打的,我们界主曾许诺过要给他找一把好刀。至于少界主他,他已经……”   紫袍人再说不下去,他打了一个手势。   陈煅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愕然地张大了眼睛。 第53章 围杀   对自己的事情,封雪并没有说太多。   “那是一个和你们整个三千大世界都很不相同的世界。”她只是简单描述了一句, 随即就再闭口不提, 反而把目光转向了洛九江, “关于异种的事,花碧月留给我的记忆不多, 我尽量回忆着都说出来,你们且看看有没有用。”   迎着她的眼神,洛九江突然意识到封雪并不是想看看“有没有用”, 她只是想“都说出来”。   她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因为那首由异种语所唱出的情歌。   递过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洛九江认认真真地整理出了封雪告诫的全部内容。   首先,从某个角度来讲, 异种可以说是有两条命。   即便肉体被彻底毁灭, 只要灵魂没有被击溃, 他们就能在附身他人的同时获得第二具异种之躯。   洛九江听到这里好奇大起——要是封雪说的是真的, 那异种的身体竟然好似是灵魂所附带的一部分般。   “至于没了灵魂,肉体却被他人附身的异种, 我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了。”封雪平淡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能不能算是饕餮, 因为据我所知异种的神魂在他们成长的后期具有非常强大又重要的作用。”   “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那个老变态留了我一命。”封雪又露出那种沾上某种看令人不愉的脏东西的表情, 她单手掩住了自己的喉口。看着她不断跳动的眉尖,洛九江突然觉得如果封雪不是刚刚已经吐到连嗓子都嘶哑了,也许会再吐上一场。   其次, 在九族异种之中,不知是否和种族特性有关,似乎只有饕餮有食用自己的子女的习惯。   “可能从前的饕餮也没有这个习惯。”封雪有点神经质地揉捻着自己的脖颈,隔着皮肤揪拽着自己的喉咙,“但现在的这个实在太变态了。”   最后……   “这一段记忆我得到也不全。”封雪坦诚地说,“而且在花碧月给我的模糊回忆里,还伴随着相当恐慌意外的心情,这条情报可能是她自己在毫无防备之下得到的,我不懂它的重要性,却能感受到花碧月在得知后的惶恐。”   “如果你那个异种朋友和这个老变态对上,”封雪一字一顿地谨慎叮嘱,目光里满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之意,“让他小心霸下。”   ————————   在把受惊之后倾诉欲暴涨的封雪安顿好之后,谢春残和洛九江立刻结伴前往集市,意图换取小刃需要的两颗筑基丹。   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花碧流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也许不敢对封雪再做什么,但之前出言挑衅的洛九江和谢春残在他眼中恐怕就是两块鲜美弹牙的活肉。   封雪虽然没有对花碧流过多评价,但从他们两人之前的对话中也不难听出,集市罢市将三年,乃至这片死地从原先的穷凶极恶直接转为丧心病狂这件事,完全是花碧流一手推动。   这个面貌可爱的少年虽然笑得一脸甜脆,然而皮囊下还不知藏着怎样一副阴毒心肠。   就算他真的死期不远,但在还活着的时候让集市继续罢市也轻松得很。这趟开集对洛九江四人来说真是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为了免去夜长梦多,他们非得采取最快的行动不可。   不过也同样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乎是两人刚从小刃打下的石碑界限走出一里有余,一张纸就顺风吹来,被谢春残眼疾手快捏在手里。他只捻起那张薄薄的白纸,迎光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妈的,绝情缉。”   洛九江听谢春残讲过绝情缉的事,但他毕竟刚来了一个月不到,这片死地里的各种非人般残酷还没能深深刻入他的骨血,变成他自身条件反射般的一部分,他也没能立刻领会到谢春残念出的三个字里潜藏着何等求生不易的杀机。   实际上,在谢春残下意识低喃出声的时候,洛九江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不想谢兄这般惯常拿着腔调的人,居然也会骂娘。   下一刻他的手臂就被谢春残猛拽了一下,对方咬着牙关挤出一个“跑”字。洛九江顺着谢春残的力道转了个半圆,一转身就看到雪下露头的几十个埋伏。   这片埋伏和当初洛九江初入这片死地时所遭遇的,又不能同日而语了。   好像从自己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在被人截杀。洛九江心中暗叹一声,苦笑道:“一向听说谢兄在此地威慑力惊人,怎么此时却失了效?”   “没有,是你失了智。”谢春残没好气道,“若没有我从前的古怪名声撑着,他们现在就会冲上来疯咬了。”他没有转身,和洛九江互相抵住对方后背,几乎在他接住那张绝情缉的瞬间,前路上就有几十人现出身形来,眨眼间就飞身过来,遥遥拦在他的面前。   现在他们的景况相当不妙,两人不但被将近五十个人呈包围圈一样团团围住,这五十人里还无一个庸手——他们之中的所有人,修为全部在筑基四层往上。   死地本里没有这么多高手,不然同为筑基四层的谢春残也不会这么出名。洛九江只打眼一扫,就辨认出了不少他半个时辰前刚刚在花碧流轿子前后见过的人脸。   果不其然。   花碧流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若是他对明言讥讽过自己的洛九江和谢春残没有什么表示,那倒是让人奇怪了。   “五十个绝顶高手,绝情缉仅此一家,诸位真是太给谢某人面子了。”谢春残沉沉扫过包围的众人,脚下踩着的绝情缉陷入雪里,露出的边缘上墨迹俨然。   绝情缉每半年发布一次,每次分为三等,谢春残从前最多在第三等上晃过两圈。   然而这一次,整张绝情缉上只通缉了他和洛九江两个人。   而奖赏价码则和当年小刃的人头价码相同:不论修为,只要杀了他们之一,那人就能离开这片死地,也不用再受什么别的控制。   在看清纸上字句的瞬间,谢春残除了逃跑的第一反应之外,心底竟恍惚感受到了某种命运轮回的荒谬之情。   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谢春残斩钉截铁地说“我拿命还”,也不会再有一张朝中有人好办事的赦免令轻飘飘颁布下来解人困厄,好像之前死伤的那些人命都是玩笑一般。   他在认识洛九江后便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这个朋友在不久前曾带给他无尽的希望,然而现在看来……这片死地里果然容不得一点善意。   死亡是从进入死地后就注定的事,我要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了。谢春残这样想着,心头竟有一种临近解脱的恍然。   不远处还有人影陆陆续续地赶来,他们修为良莠不齐,应该是看见了绝情缉的“本土居民”。苍白的雪原上,每个人影都灰蒙蒙的,谢春残看着他们,就像是看到一群贪食血肉的秃鹫。   “九江,一会儿记得省省嗓子,咱们这对半路出家的搭子兄弟,怕是要去九泉下面给阎王爷讲相声了。”   “谢兄能别这么暮气沉沉、心若死灰,提枪就软吗?”洛九江不满道,“你就不想想万一那阎王爷不喜欢听相声,就是爱看唱戏,那还有咱们哥俩的好日子过吗?你这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难道还现到下面压腿吊嗓子练青衣吗?”   谢春残仰头大笑。   “你真是个小混账,”他声音听起来略略精神了一些,“好,咱们不死,该死的是他们。”   洛九江同样含笑恭维了一句:“正是,就要这种心劲儿,他要我死偏不死,谁想我死我让谁死。可见谢兄神完气足、生龙活虎、金枪不倒。”   “……你可还是闭嘴吧。”谢春残叹道。   他们两人还有心在这里互相说笑,围住他们的人却都一个个表情生冷,像是脸上肌肉都被这片死地的凛冽寒气冻僵一般。洛九江和谢春残虽然口上互相攻击个不停,实际上两人都在寻找着这处包围的蹊跷之地。   几乎是同时,他们一齐抬起手臂,共同指向了西方。   “出来!”   在这一瞬的判断中,洛九江是凭自己超凡脱俗的感知力察觉了不对,而谢春残则是出于两人为敌已久的了解。   “谢春残果然是谢春残,难怪大小姐也对你刮目相看。”厚厚的雪层被当头掀起,一个人从雪层的埋伏下冒出头来,他面貌很是年轻,头发上还挂着雪花,点染着一头黑发星星霜白。   “陆旗。”谢春残不带任何感情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怎么哪儿都有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识时务,所以大少爷将这一队人交给我指挥。”陆旗一扬眉毛,无不得意道,“这边的黑衣小子上次有你横插一脚护着,我到底没能杀成。正好这次你们两个双双赴死,没准不亚于梁祝化蝶,也算是一段死地佳话。”   “你他妈在说什么鬼话。”谢春残震惊道,“洛九江他失了智,而你则失了心疯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陆旗:之前他们十八相送,千里调情,现在正好梁祝化蝶,嗯,没毛病。   洛九江:哈?   谢春残:你失心疯?   寒千岭:都给我让开,我忍他很久了! 第54章 陆旗   陆旗脸色沉了一沉,随即冷笑道:“徒逞口舌之能, 谢春残, 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洛九江打量了陆旗一眼, 这青年中等身量,脸庞苍白, 眉眼中透着一股带着狠劲儿的阴郁气,几乎让人第一眼就联想到雨后屋角处泛着潮湿的蘑菇。   “陆旗。”洛九江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确认自己确实从未听过见过此人, “是你先前派人追杀于我?”   “你不识相, 自然该死。”陆旗淡淡道。他似乎对只有筑基一层修为的洛九江很看不上, 眼神从始至终都只瞧着谢春残,“我早说过, 你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的。”   “看来他不太愿意同我说话。”洛九江轻叹一声, “还请谢兄介绍一番吧, 不知这位‘陆旗大人’又是个什么来路?”   “卑鄙小人罢了。”谢春残不屑道, 他甚至都没有一丝避着人的意思,“你雪姊当年眼神不好, 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小刃, 全天下的孩子就都是小刃。她把这人带回去当个弟弟养, 谁知他却不想做人, 只想给人摇着尾巴当狗, 还是条嫌主人家贫的恶狗。”   “后来他一剑重伤封刃,设计困住封雪,又甩开我的追杀——想来他就是那时候搭上了花碧流。到最后我和封雪才知道这人连年纪都是假冒的, 十七岁的男孩仗着自己长得瘦小,倒有脸管十四岁的封雪叫‘姐姐’,就是谢某在死地呆久了,也没见过他这样厚颜无耻之辈呢。”   陆旗听闻自己的旧事被当众讲出,也只是抬抬眼皮,恬不知耻道:“以大小姐的出身背景,能叫声‘姐姐’也都是我高攀了。要是她能再聪明识时务些,不要说‘姐姐’,就是磕着头喊她‘祖奶奶’,我也愿叫的很啊。”   这人不要脸的本事也真是登峰造极,如此奴颜婢膝的话竟能被他讲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谢春残几乎被他气笑出声:“当初那一箭射偏,没能钉出你的心脏来,真是谢某平生最懊悔的一次手滑之举。”   陆旗眼神阴霾,右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胸靠近心脏的一处位置,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锥心之痛:“后悔吗,我这就送你去九泉之下懊悔终生!”   “这心可操早了。”谢春残也同样报以冷笑,“你这样的卑鄙小人大可放心,若你早活,谢春残绝不独死。”   洛九江:“……”   他无力叹息一声:“好了,我已经知道你们是八拜的死死之交,实在不必再这样旁若无人的亲热。我只替当时的自己最后问上一句,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去见了雪姊?”   陆旗哼了一声,似乎连一个音节分给洛九江都是纡尊降贵,他虽开了口,话里却很明显意有所指:“一着错,满盘输。大小姐既然当初被大少爷谋算下界,偏居一隅就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我多年来不曾派人去打扰她的清净,已经够对得起她了。倒是案上的棋子一旦放弃了弃暗投明的最后机会,那就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盯着谢春残,仿佛是生怕对方不知道这话是跟谁说的一般。听了这番既颠三倒四,又对事实横加篡改的描述,谢春残甚至都懒得张嘴,只比给了陆旗一个不屑的手势。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而洛九江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和谢春残再没轻没重,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聊天说笑再谈谈过往的故事,他们方才有意拖延时间,看封雪那里是否能意识到不对出来救个场子,然而如今看来,是他们期望过高了。   果然还是要自救才对。   洛九江右手掌住刀柄,左臂却在身体的遮掩下回曲过去,隔着衣服握住了谢春残的手臂,摸索着找到了一个最便于自己发力的位置。   谢春残心下微愣,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轻轻地挣了一挣。下一刻,他感觉洛九江匆忙且潦草地在他臂上倒划了一个字,反复三遍,让他辨清了这个字的笔画。   是树。   谢春残恍然大悟。   他能在死地中存活至今,本来就已身经百战,论起各种情况下的实战经验之丰富程度甚至超过外面许多门派的首席弟子。洛九江这里稍加提醒,他就立刻明白了对方意思。   此时两方正处于动手前的僵持阶段,每个人都全神贯注,连对方是不是快眨了下眼都警惕的分明,风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在一片雪花无声划过洛九江眼睫时,他突然想起了寒千岭。   握住谢春残的手指已经收紧,只等着动手时的那一瞬间动静。此时本有十万危急,洛九江的性命都付诸这一赌之中,然而就是这样,他仍忍不住想到,若是千岭在此,他们彼此后背相抵,他便不必写那三遍“树”字。   只要他捏捏千岭的手,或者拿脚跟碰碰对方的脚跟,千岭立刻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反过来亦然。   千岭……   苍茫的雪原上,黑压压的包围中,洛九江的神情却无端一柔。   陆旗突然吹出了一声尖利的唿哨!   霎时间在场五十余人一起动作,洛九江反扯起谢春残向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高高一抛,自己也同时弹身而起,拿肩头给谢春残做了垫脚。谢春残借力在洛九江肩膀上重重一踩,一个翻滚便已站稳霜树梢头。   人群如密网般扑头包围上来,洛九江在半空中就横刀在手,而谢春残不等站稳,便拉开了自己的弓。   最优秀的弓手应该呆在最安稳的树梢顶端,而洛九江则甘于回到地面。   他们两人互相配合,相辅相成洛九江会击杀所有想要靠近谢春残栖身霜树的对手,而谢春残则会解决掉一切对洛九江造成威胁的修士,绝不留下一个漏网之鱼。   炫目到近乎要晃得人眼一时失明的术法已近在眉睫,而八九把刀剑闪着寒光的锋刃已经几乎要沾到洛九江的衣角。几乎是与此同时,落雨般的羽箭从树上纷纷而下,而洛九江稳定如铁的刀光也迎上了直奔他左肩而去的第一道攻击,然而从左到右,尽力斩下。   “一斩破风庐!”   无边无际的黑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将洛九江身周的人都卷进这一片刀光里。因着那一托一送时的空门大开,这最开始的一刻必然是最惊险,最困难的时候,然而洛九江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片刻之后,凌厉迅猛的刀光散去,最先从里面喷出的是不详而暗红色的血光。   洛九江衣衫破碎,身上已多了数道流血的窟窿,他紧抿着嘴唇,唇角却断断续续地流下血来,现在在刚刚那一击中,他以筑基一层的修为强行与这些筑基四五层的高手相抗,显然已经受伤不轻,而在他身前围攻的众人,竟然也脸色难看——   场面一时寂静的吓人。   只是呼吸之间,洛九江倒退一步,不等把后背抵在粗糙树干上的功夫,那围攻洛九江的七八人的胳膊腿上便现出一圈红线,然后啪地掉落下来,咕噜了不远。   这场面整齐的简直近乎惊悚,何况还有一人当场就掉了脑袋。   谢春残心中暗赞一声,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他捻箭张弓,三只羽箭并排在弓弦上列好,一松手就判定了三条性命的终结。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死地里的老规则,谢春残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九江撑住,我来掠阵。”谢春残在树梢上朗声道。他此举一来是见洛九江甫一交手便受重伤,生怕他一时泄气,二来也是想为洛九江分担压力……毕竟天下间的聪明人虽然不多,但一句话就能转移开注意力的大傻子却很是不少。   果不其然,不等谢春残话音落下,就有人把目标从洛九江改换成了谢春残,显然是对这个居高临下的弓手格外忌惮。然而谢春残何许人也,他常年以树顶为家,若是连这种防备自卫也做不来,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觑到个稍微松快些的空当,洛九江和谢春残双双从包围圈中跃出——只是谢春残凌空弹跳过树顶,而洛九江则硬扛着两道赤火又留下了半身的伤。谢春残眉头一皱,五箭连发逼退洛九江身后追兵,自己则紧贴着树干准备滑下,想把洛九江拽上树来。   在场的众人都有筑基修为,他怕洛九江扛不住。   从前也没少在林木见翻腾挪转,故而洛九江眼角一扫就预判出谢春残的下一步动作,他心念微转,并未阻止,捏准了谢春残一跃而下的时间鼓足灵力,舌尖下已按捺着一道强悍音杀。眨眼间音波如剑,成扇形状如魔音灌耳般喷吐而出。而洛九江借机抓住谢春残的手,同他一起翻回树上。   “撑住。”谢春残沉沉道,他挟着洛九江飞快在树梢间弹跃,背后无数到术法流星般紧咬其后,“就连封雪那大疯子都夸过我‘自古弓兵幸运翼’,正是说又我这样优秀的弓手,运道便可如虎添翼。咱们再坚持一下,一定能有所转机。”   “虽然谢兄信誓旦旦。”洛九江长叹一声,手中长刀旋出又带着一蓬血花收回,“但以我对雪姊的了解,总觉得她应该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第55章 夏虫   在两人共同奔逃了不到一刻有余,洛九江就又更深一步地感觉到谢春残误会了封雪的意思。   两人原本一直在树顶腾挪, 这样的位置更居高临下, 也更便于周转, 但远处大片倒伏的树木正显示着他们非要下树不可。   众多树木横躺在地下,交错的乱七八糟, 洛九江一眼看过去就几乎要叹气:这些树不是被人为砍倒的,大概是有人祭出了什么大面积的沉重法器。看起来那法器不太好控制范围,不然他和谢春残此时应该已经变成了两摊血泥。   谢春残脚下收力, 回身搭箭, 流星般的五箭齐齐射出, 让身后兴奋的几句“拦住他们。”、“他们要下树了!”话语冷却在寒风里。   他们逼令敌人的追逐放缓,却没法阻止自己的前路缩短。很快, 谢春残站在最边缘的一棵树梢上, 先拉满弓箭护着洛九江滑下树去, 眼神却稳稳地对准了陆旗。   令人意外, 陆旗是所有追杀者的领头人。以他那又惜命又惯于把脸皮撕下来放在脚底下狂踩的做派,谢春残还以为他会躲在众人的后面。   “之前没能杀你, 谢某深以为憾。现在你是特意送给我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谢春残的箭尖已经对准了陆旗的咽喉, 对方身上应该有不少法器防护, 但他相信, 自己箭矢的威力能够超出陆旗原本的防范程度。   “我之所以站在最前面, 是为了看清你后悔的模样。”陆旗的眼神阴郁又森然,带着某种在潮湿土地上蠕动爬虫般的疯狂。他看着谢春残高高地站在树梢上,完好无损的灰袍一角被风扬起, 挺拔,高大,一如当初。   一如出手帮封雪救下他的当初,也一如一箭射向他心口的当初。   他还记得这人轻描淡写地张弓搭箭,解决了他身后纠缠不休追兵时的轻松写意,潇洒的灰衣少年张弓射出快得几乎让人几乎看不清的一箭,那一声悠悠的“林花谢了春红”落下,敌人温热的血就溅在自己的脸上,一点腥甜的铁锈气在他鼻端蔓延开来……这所有的一切,几乎就是陆旗对于“力量”这个词最开始也最深刻的印象。   谢春残拥有那样可以付诸于谈笑之间的,绝对强大的,仿佛不可撼动一般让人心醉神迷的力量。   封雪发现眼前的孩子开始急促而剧烈的呼吸,她以为他是受惊过度喘息困难,殊不知对方正在拼命嗅着那令人陶醉的强大滋味。   那一瞬谢春残背过身去和封雪邀功般炫耀,小刃的快剑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为了这个,他没能察觉到自己背后软成一滩的陆旗注视自己时,目光爆发出的疯狂灼热。   即使谢春残救他是出于封雪的意愿,陆旗也一直没瞧得上过封雪。这个女孩带着一身显而易见的软弱和善良,她用一种让人惊叹的愚蠢妄想试图在这片死地里找出一点温暖来。   陆旗很快地察觉到的封雪的喜好,如幽暗苔藓一般生长的人总知道怎么把自己伪装成更容易活下去的模样,他一直好好地扮演了一个懂事的弟弟,为的是能在谢春残到来时热切又巴结地凑上前去,近乎贪婪地听清对方的几句指点。   可惜谢春残待他和小刃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对他比对小刃还不如……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还这么弱小。   封雪没注意到自己捡回来的幼苗正慢慢绽开曼陀罗般扭曲妖娆的形态,她不知道花碧流的手下联系上了陆旗,而陆旗在看到对方手上那颗丹药时欣然应许了对方提出的所有条件,迫切地恨不得扑上去摇尾巴。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陆旗的剑尖毫不犹豫地穿透了小刃的左肋,脸上也为即将到来的奖赏浮现出了志得意满的病态笑容。他几乎是春风得意地走出那片三人的栖息地,不躲不闪地碰上谢春残,还向对方发出了一个推心置腹的邀请。   一块肉要是多一个人分,落到他嘴里的部分就少一点,但谢春残在陆旗心里还保留着一个特殊的位置,他至今记得这个人展示给自己的带着血腥铁锈气气的绝对强大,那是足以让人目眩神迷的力量。   他们可以一起投奔进更强大的力量的怀抱。   那一刻陆旗苍白的脸颊上兴奋到泛起红晕,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男孩在此刻笑容张狂到叫人几乎辨认不出,不知是不是阳光照射的缘故,他身后的阴影似乎正在在蠢蠢欲动地摇晃。   美好的蓝图已经在陆旗眼前铺设开来,而谢春残的答复是进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小刃一眼,然后回身就给了他一箭。   如果不是由于谢春残太过震惊和气愤,导致他的手掌微微颤抖,那一箭绝不会以毫厘之差错过陆旗的心脏。   陆旗比谢春残还要震惊,他根本无法谢春残怎么突然就对自己兵戈相向。   夏虫不可语冰。   在流星般的箭矢命中他胸口的刹那,所有的憧憬和臣服之意都在瞬间化为极其强烈的憎恨和厌恶。托谢春残着急给小刃处理伤口的福,陆旗得以负伤逃走,他匆匆逃离前还剜了谢春残一眼,眼神里流淌着毒。   而现在,曾经的位置终于倒错,已经轮到了谢春残为自己过去的轻慢懊悔的时刻。陆旗冰冷地注视着谢春残,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   力量如今在他的手里。陆旗捏了捏拳头,谢春残的羽箭再不是他的威胁,正相反,只要他一声令下,他身后的诸多筑基高手就能一拥而上,让谢春残当场横尸于此。那濒死的恐惧他过去曾经品尝过一次,现在是该换谢春残尝尝滋味。   那掌控着他人生死的美妙感受,为过去复仇的甘美滋味……不等陆旗舔舔嘴角,一声大煞风景的叹息就中断了他的玄妙感受:“唉,我便知道,我要是他们我也在树下放埋伏。我说谢兄,你确定有你能够如虎添翼?我看跟你一起简直插翅难逃。”   陆旗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小子一个翻滚躲开脚下爆开的一处炎火,只是头都没抬地抱怨了一句,谢春残就把箭一放,瞧都不瞧那箭命中与否便一跃而下:“左闪,别踩,你对这手段不熟——要没我提点,你现在就该焦糊一半,摆盘子就能吃了。”   羽箭被陆旗之前准备好的符箓拦下,然而蓬勃的怒火却在他的心头旺盛地燃烧。他张开口,声音压抑又沉郁:“谢春残,你真是条软骨头的毛毛虫,每一次都主动选择软弱,活该你今天被我逼到这个境地。”   “兄弟,”洛九江没好气道,“我猜我把整个死地都掘地三尺,也再找不着第二个同时和我们四人有生死之仇的家伙了。”   “要是你概念里的强大是以欠揍程度论,那你如今的气愤就非常情有可原了。”洛九江避过一道追杀者投来的冰刃,自己一个鹞子翻身在横七竖八的林木残骸上单足一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重量都压在没有受伤的另一条腿上。   鲜血从他被割开一道肌肉翻卷的左腿处滴答流淌下来,无声无息地汇聚在林木上,又默不作声地渗进白雪里。   对方不但人手充沛,而且还有更多死地的原本住客在往此处汇集。   整片死地都像是一张贪婪的巨口,随时等着将他和谢春残一口吞入,逃生的希望在此时显得无比渺茫,然而洛九江却仍不想就此放弃。   就像他曾经和谢春残说的那样,世上只有力竭战死的洛九江,没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已经被寒风吹成碎冰的汗珠,再次和谢春残靠上了后背。连续发出连珠箭显然对谢春残的体力和灵力都消耗巨大,他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肌肉仍在微微颤抖。   灰白的天空,无尽的雪原,和已经让人习惯到麻木的追杀。   “谢兄。”洛九江把陆旗一声急促的“杀了他们”置做耳旁风一般:“若是有人一天抽你一鞭子,你会不会有一天就习惯了这事?”   他话里有话,不由让谢春残心头一凛:“九江,你……”   “他能让一万个人都对此习以为常,却不能阻止第一万零一个人要从他手里夺走鞭子抽回去。”洛九江斩钉截铁道,“这片死地,我受够了。”   由于两人脊背相贴,谢春残能感受到某种狂暴到几乎孤注一掷的灵气从他背后席卷而起,那幽黑的刀气四下纵横,竟然颇有几分小刃那不惜以伤换命的下断水之气。   刀势破釜沉舟,义无反顾。   凝聚着洛九江这些日子来的所有心得和领悟,也凝聚着从到这片死地来时就积攒的所有不平之气。   刀意顺心而发,墨黑的刀气席横扫起无数纯白的雪,天地之间的众人在此刻仿佛无限小,而那把由雪汇集而成的扑面一刀却仿佛能涨成无限大。   与此同时,洛九江脚下深入数尺的雪和土无声地崩开了一道口子,某个不为在场众人所察觉的入口已经越来越大,像是一扇半开半掩的门。   洛九江发力开口,一字重若千钧。   “一斩——乱雪笼!” 第56章 疗伤   刀势漫卷起凝结的雪,被刀气高高激起的雪浪就像一张巨大的口, 一息之间, 追兵和两人之中就被这道人为掀起的雪墙生生隔开。   雪墙外的追兵被迫直面那仿佛无孔不入的锋锐刀气, 而雪墙内的谢春残,却只见到了满眼的血。   洛九江先前就被戳了几个透明窟窿, 小腿上那道肌肉扭曲外翻的格外严重些,他一路走来,左脚几乎是一顿一个猩红脚印。   但即使如此, 那负伤浴血的情景也远没有眼下来的骇人——洛九江浑身上下的毛孔都渗出血来, 只在谢春残一眨眼的工夫, 洛九江就已成了个血人。   那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心情, 洛九江也许再不会体会的这样深刻, 这一刀的威力他也恐怕也再难复制。这是远远超出洛九江能力限度之外的一刀, 所需的灵气绝不在少数。   在这一刀的起势时, 洛九江便强行抽干了自己所有的灵气,其勉强程度不亚于在溪沟般的经脉里泄洪。正因如此, 他眼下才伤得这样重。   不等谢春残抢身上前, 洛九江就先一步转过头来。他的眼角和耳朵也淌下涓涓细流, 反衬得他的面色格外苍白。但他的眼神无比凌厉, 像是火焰熄灭前最后一次舒张跃动, 也像是人在垂死前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清明。   洛九江甫一张开两片嘴唇,还没能发出半个音节,口里就涌出大量鲜血来, 明晃晃的一片红色染湿他的下巴,刺目又骇人。他勉强咬紧牙关把血吞咽回去,用眼神迫切又焦急地传递给谢春残“快走!”的信息。   在直灼人眼的一片赤红里,他的神情几乎凌厉到凄异。   这是洛九江拿命拼出来的机会,谢春残若还有一点聪明,就该转过身去拔腿就跑。然而他双足就像在雪地里扎了根一样,连动也不能动弹一下。   “世上没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难道就有背弃朋友的谢春残?”谢春残仰头一笑,眨眼间已闪身到洛九江的身边。   他此前一直高踞于树顶,没受过什么伤,一身灰衣片尘不染。而在扳过洛九江肩头的瞬间,谢春残的袖子就被洛九江周身细小的血雾打湿一块,随即谢春残手臂一重,却是洛九江一头栽在了他的身上。   谢春残心头顿时咯噔一声,只低头一眼,他那双向来极稳极平的手臂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坚定又冷酷的,尽忠职守地守护在两人面前的刀气犹然未绝,洛九江却已脸色灰败,看起来性命将尽了。   在雪墙的另一端陆旗的声音被风声模糊,只传来只言片句。听到“黑衣”、“剁了”、“肉酱”等词,谢春残神色一厉,左臂弯里仍架着已近乎半昏迷的洛九江,右手却已握住了自己背上的弓。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乏陆旗在其中作祟。如今洛九江生死不明,谢春残正在悲怒当口,就是陆旗没说这句话主动撞上来,他也要取了此人的首级,好给自己的朋友赔命。   洛九江覆满鲜血的身躯犹热,谢春残一时却不敢探他的鼻息,更是不愿为了空出左手,将他在雪地上放下。就在谢春残几乎要以牙咬紧弓身之时,一直在惊愤之下被他忽略的环境变化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脚下突然一空。   就在他们刚刚落入昏暗甬道的瞬间,几声有规律的机械摩擦轻响,随即便有机关合拢,一切平静如常。片息之后,挡在陆旗一行人面前的罡气缓缓散去,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雪原上一片茫茫的白。   不知何时,洛九江和谢春残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这是一间四面石壁的昏暗方室,谢春残刚刚草草试探了一下,吊顶的机关铁板很厚,他在底下轻易打破不得,不知上面陆旗他们能否掀开。不过即使对方翻开机关找到了他们,至少也该是一时半刻后的事了。   至少现在,比起雪面上追杀的诸人,谢春残还是更担心洛九江。   只草草确定了一下周围环境,谢春残就重新回到了洛九江身边,他一探洛九江的鼻息,脸上忧色就更加深重,他拿出储物袋里仅剩的几种伤药,毫不吝惜的攒成一把,几乎全给洛九江塞了进去。   被谢春残狠掐了几把人中后,洛九江悠悠醒转,他双眼睁开时瞳孔茫然一片,竟是谢春残从未见过的恍惚死寂:“……谢兄?”   他一启唇,口角又断断续续地涌出鲜血来。   谢春残心中不详之意大起,他一把攥住洛九江腕脉,灵气刚输进去,就被对方已经破烂如棉絮般的经脉生生堵了回来。   方才那一刀惊艳无比,可背后付出的代价却也沉重的让人承受不起。   “我们安全了,让我给你疗伤,你别说话。”谢春残咬牙道。在按住洛九江腕脉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施救几乎全无作用——他如今剩下的伤药都还是三年前在市集上换来的,市集三年不开,他留下的伤药也不是很多。他给洛九江喂下去的都是些醒神凝气、愈伤调养的药丸子,并没有哪一颗能针对洛九江如今经脉破碎的伤势。   躺在地上的少年脸色惨淡若败絮,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呼吸起伏,简直就像个横尸于地的血葫芦。谢春残不辞辛劳地反复在他破碎成截的经脉里依次传入灵气,却也只能万般不愿地感受到洛九江的手指越来越冷。   他在几天前还是能活蹦乱跳的一边挥刀一边分析局势,一个时辰前也好好地给鸟肉抹盐煨料……哪怕就在一炷香前呢,他身上虽然被人戳了几个窟窿,却也还能说能笑。   纵然在此片死地里早被消磨尽一切希望,双眼目睹过无数次生死,谢春残仍然不敢直视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   人命贱在这里如草芥,实在消耗得太多太快了。   可洛九江他是砂砾中的珍珠,是泥土中的玉石,他的一切都和这片死气沉沉的雪原格格不入,谢春残从没把他当过草芥,也绝没想过让他死在自己前面。   在他的设想里,他自己才是该先走一步的那个人。   “九江……”谢春残再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痛苦,他声音发沙带哑,腔中含悲之意已经承载不能,几乎就要倾泻而出。   洛九江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精神也在一片晕眩中起落沉浮。在如此境地里,他只隐约听清了谢春残一点颤抖的尾音,仿佛是正恐惧着无法抵抗的生离死别。   他勾了勾手指,感觉自己的指尖重若千钧,根本无法回弯过来碰到谢春残的手背,幸而发声虽然艰难干涩,大意却还能表达清楚。   “谢兄……赌品……天下第一……输了别哭啊……”   他话音刚落,便感自己被谢春残握住的手腕一颤,然后天上落下了断续又温热的雨。   洛九江勉力扯动了嘴角,在混沌一片的思绪里,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又一年化雪了吧。   只是可惜,这次不能和千岭一起濯水拔楔,把臂同游了。   白白辜负了一个上巳啊。   …………   谢春残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那双失去焦距的无神眼眸缓缓闭合,一时只觉心焚如绞。然而此处无医无药,他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失去最后一点生气。   ……不。   ……此处虽然无医无药,然而却有谢氏仅存的幼子。   虽然已经十余年没有再碰触过书祈的一分一毫,记忆里那些曾经的技巧与知识也已经驳杂不清,但这毕竟是在如此绝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   谢春残呆怔的眼神渐渐回拢,他果断解下了自己灰色的外袍。洛九江的衣衫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做不成书祈了,倒是他自己一直未受过什么伤,衣服尚且完好。   一,二,三。外袍,单衣和中衣。   他一共只有三次机会。   下一刻,谢春残将自己的外袍平铺于地,在自己右手食指上狠割一下,以指代笔,以血为墨,丝丝缕缕地将灵气融在血里,化作衣衫上的几行草书。   “块然一气出浑沦,散作六物相吐吞……*”   他是谢氏最有天赋的小儿子,五岁时就能在纸上用墨封住成型的书祈。如今虽然改笔做箭,又在这片死地里野兽般混沌厮杀了十余年,可他的资质还在,他的血脉还在……他的朋友还在。   洛九江就躺在这里,正气息奄奄地等着他救命呢。   血书只飞白了“气”字一划,谢春残苦苦凝聚于内的灵气就轰然散开,一时只听几声裂帛,谢春残的衣服便碎成几片残破布片,而其上刚刚沾染的赤红的鲜血霎时枯干发黑,先前辛苦攒入的灵气也都消失了个干净。   还有两次机会。谢春残咬着牙想,他扯下了自己的单衣。   作者有话要说:  *引自宋代秦观的《医者》 第57章 深雪宫   谢氏一族定居归雷界已久,向来与世无争, 唯以泼墨著书为业, 善弄画, 爱侍花,好怡情, 常以文士自居。   当年谢春残的祖父作七日赋以凝金丹,在结丹得道,与大道一触即离的瞬间, 祖父发觉了一件要事:书墨有灵, 能与文通, 能灌气脉。   一篇俊逸清新的游记可以缓神,一句当头棒喝的问道之言足能明心, 谢春残的祖父苦苦钻研百载, 终于琢磨出了一种将灵气封在墨中, 再以墨撰文, 凭文养气的特殊方法,这种方法名为书祈。   一句题在衣衫里的“由来万夫勇, 挟此生雄风”便能使人气力大增, 一阙狂草书写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亦可令人豪勇当先。   这种在衣衫内题诗, 或清心, 或鼓气, 或锻出一身铁骨的方式在短短几年中便名声大噪,谢家也从原本偏居山水一角的一个小家族在短短十余年内飞黄腾达,显耀一时。   然而他们毕竟家族根基不稳, 修为最高的修士也不过是个金丹,若是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或许百年之后也能跻身一界中不可忽视的位置,然而他们实在崛起得太快了。   快到几乎得罪了此界中所有的炼器师和炼丹师。   谢春残记忆里平和安稳,一派富贵的童年之下,实际暗藏了整个谢氏即将行至穷途末路的危险景况。他印象中呼风唤雨,仿若无所不能的家族,实际已经步步行走在刀尖之上。   而幼小的谢春残对此一无所觉。他是父亲刻意隐而不露的天才,是被整个谢氏宠爱珍视的幼子,他只要学文作赋就好,连院子里的花都终日不谢,别的事更没有一点不顺心。   所以当灭门一夜到来之际,无数腥冷的屠刀当头劈下,往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都成为一具具僵冷的死尸,谢氏所有的花团锦簇都被烈火燃成断壁残垣之时,谢春残毫无防备地直面了最严酷的命运。   那些人以为他年纪幼小,还没来得及学习谢家的书祈,令他破家亡族之人又一向假仁假义,便在戏弄了谢春残一番后“饶”了他一命。但看他们把谢春残送到这个鬼地方来的举动,便知道他们从没打算让谢春残真的活下去。   不过对方没能料到,昔日只用来握笔研墨的手拉开弓箭,也是一样的天赋过人。   当初谢春残与洛九江初见之时,为他一句“祖代八代大儒,倒出了个我这样讲单口相声的不肖子孙”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并不全因这话又多幽默。   他笑得其实是他自己。   祖上出了八代大儒的是他谢氏,那个满怀恨意,面目全非,既残酷狡诈到杀人不眨眼,又怯懦逃避至再不敢提笔作一字书祈的不肖子孙是他谢春残。   然而如今他不会再逃了。   谢春残铺开单衣,目光坚定而冷锐,身旁的洛九江呼吸渐弱,胸口的每次起伏都仿佛催命前兆,他却不再多看一眼,只将所有的精力都全神贯注到眼前的一幅书祈中来。   谢氏祖父领悟百年才得书祈,其中的每一寸灵气渡入都极为讲究。由于所用灵气量足且利,所书材料若是薄软窄短,像是洛九江现在身上挂着的碎布这类,那就连第一笔都承受不住。   这便是谢春残五岁时能用纸作书祈便被视作天才的缘故,也是他现在非要解下自己没有破损的衣服来做书祈材料的原因。   但不管谢春残如何全神贯注,他毕竟也把这项技能旷得太久了。书祈又对书写者的要求极高,谢春残一道灵力稍稍走岔,心头刚刚闪过“糟糕”两字,他新脱下的单衣就在他眼前化为了片片残帛。   随着单衣破裂的,还有谢春残的希望。   还有一次,最后一次机会……谢春残默默地想,这种情况在他的预料之内,却绝不是他所期望的结果。   里衣是三件衣服里最轻薄的一件,若想用它作成书祈,其难度已经不亚于用纸,然而血墨滞涩,所需的灵气技巧又繁复众多,更别提洛九江这样的伤势需要做满一大篇书祈——他当年虽然用纸做成过一回书祈,可那张纸也只承载了一个字而已。   谢春残的手虽然依然稳定如初,但在上身赤裸的情况下,他额头已经隐隐见汗。食指的血肉已经有点发干,他不假思索地又在手上割了一道,这次割得更深更狠。   他不可以失败,他已经没有再败的余地。   …………   如此孤注一掷的场面,容不得半分错漏,谢春残如踩在万仞山谷中的一线吊桥之上,四周仿佛烈风大作,不允他有片刻错神。   这一次谢春残极尽谨慎,每一笔都要先在心中预演一遍,手指落势甚缓。就在一篇书祈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突如其来地,谢春残额头滚落了一滴饱蓄的热汗。   汗水砸在丝料上,晕开一抹未干的鲜血,薄绢制成的里衣在无风无力的情况下兀地扬起,当场破做飘扬的两截。徒留谢春残一人跪坐在地,指尖还未从来得及从衣衫上抬开。   他唇角还紧紧抿着,仍是个全神贯注的姿态,眉目里却先一步意识到何事发生,每道额纹里都蓄满了不可思议。谢春残举起头,眼中尽是呆滞之意。   太巧了,这太巧了。就好像造化中有着冥冥气运,偏就不想让洛九江活下来一般。   活生生的天意弄人。   谢春残凝滞着转过头来,脸上犹然带着迟钝的怔然,他机械地抬手去探洛九江鼻息。对方的鼻息依旧微弱,却也仍然温热,他胸口的皮肉下隐隐传来跳动的闷响,仿佛纵使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也依然不服气地要扛上一扛。   这确实是九江的做派,只是已没有能够再做书祈的完整衣衫了,命中注定我救他不得。谢春残漠然地想。   都是命吧,那个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世间众生在人世中挣扎的冷漠意志,它决定一族一界的兴衰,旁观师徒父子的决裂,裁决亲友挚爱的生死,记录着谢氏一夜间血染长街的覆灭,也泯灭他至交的最后一点生机。   洛九江的胸膛仍在跳动,那声音缓慢又规律,好像把时间都拖长了一般,徒让谢春残连一眨眼一弹指都过得格外煎熬。   我的作用是什么?我活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谢春残有些茫然地思考着:就为了记录下谢氏究竟是如何灭亡,九江他又是怎么死的吗?我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给别人送终的?   “……不。”谢春残喃喃道,他若死灰般枯朽的眼眸中缓缓亮起了一点光,“我已经知道出去的方法了,我还尚没到穷途末路,非命不信的时候。”   他五岁时就能以纸做祈,是谢家寄予了无数希望的不世天才。没有完整的衣袍做承载又算什么?三次失败又怎么样?就连气若游丝的洛九江都仍在固守,他又怎能现在就替朋友放弃了所有希望?   谢春残眼中亮起的光芒似执着,也似疯魔。   他扑到洛九江身旁,轻手轻脚地把对方翻过身来,沾着血的手掌按住了洛九江的后背。此地没有墨汁,他就以血代墨,没有布料,那就用洛九江的皮肉做材。   他的书祈,还可以写在洛九江的皮肤上。   ————————   山猫妖低眉垂眼地站在寒千岭身边,安静地等着对方的答复。   他是最开始就跟从这位大人的几个妖族之一,可能是因为习惯,也可能是由于他办事利落,这位大人对他还算倚重。如今深雪宫刚刚落成不久,有许多事都被这位大人交代给他来办。   然而山猫仍不由自主地在这位宫主面前屏气凝神,这倒不是说宫主为人有多严厉苛刻,只是他身上好像就是有某种让人不容忽略的特殊气质。这气质如此鲜明,教人不敢在他面前片刻放肆。   山猫妖一言不发,余光里看着宫主随手握起一把匣子中柔顺光滑的“绸条”。   这“绸条”是越山教用来控制下属的手段之一,其上牵连着下属的一抹命魂。不久前败在寒千岭手下的那只幡牛若是心有疑虑,只消毁了对方命魂牵系的绸缎,对方就一定非死即伤。   不过现在这一匣好用的小东西全都归寒千岭所有了。   山猫看着寒千岭抓起一握“绸条”,任这些散发着淡淡萤光的法器从他指间滑落,只觉得后背寒毛一下尽数倒耸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宫主他将旁人的性命拨弄在股掌之上,然而神情与态度却都像是他只随手抓了一把细沙。   像是天下众生在他眼中,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物罢了。   “五色阁主在整片清平府里也威名赫赫,既然是他的请帖,那即使是鸿门宴,也应该过去看看。”寒千岭平淡道,“这位五色阁主,有人知道他的本体是什么吗?”   山猫妖惭愧摇头道:“属下无能……”   “没关系。”寒千岭混不在意道。   他此前击杀越山教教主幡牛,以此来夺得这块地盘,又自立深雪宫,改旗换帜,所做出的事没一样符合此处潜在的规矩,也难怪别人想来给他这个“刺儿头”一个下马威。   既是人之常情,也是妖之常情,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虽然想来宴无好宴,但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三日之后,寒千岭踏入了以五色阁主为首的,这一场清平府各大势力首领的欢聚之宴。   那位五色阁主是个身长八尺的黝黑大汉,他高高坐在上首,神色十分肃穆威严,听人通报寒千岭入宴的消息,一双鹰钩般的利眼便冷冷望去,随即便一字也说不出了。   踏入宴席中的这位深雪宫主身形匀称高挑,一派冰玉般的神仪,其面貌秀美瑰丽,若皎月之清辉,似明湖之澄波,双眼沉静如星子,神色更是淡漠风流,不肖凡俗中人。   五色阁主捏在手里的杯子一顿,竟然没能摔得下去。   他身边的侍儿轻咳了一声,想提醒他别忘了接下来唱红唱白,要让这位深雪宫主吃个教训的本意,谁知五色阁主晃了晃头,虽然目光渐渐清明,说出的话却仍含痴带傻,显然是被对方美貌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不知……那个……敢问……宫主可有心仪的道侣?要是没有,你看我……嗯,我吴某人,宫主觉得怎么样?”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五色阁主眼看着那让人惊艳的美人眉头一动,眼中闪过半分错愕。他的面孔又为这点讶异之色鲜活生动不少,仿佛自不食烟火气的天上直被请至人间,顿增了七分颜色。   下一刻,对方那如破冰碎玉般的清冽之音便在五色阁主耳畔响起:“……阁主的本体,该不会是条鮟鱇鱼吧*。”   作者有话要说:  *鮟鱇鱼这种生物,雄性和雌性交配后会粘在雌性身上,直到化为雌性的精囊(……),千岭是借此讽刺对方精虫上脑。   九江:对!没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这就是我家千岭骂人的风格!给我的千岭疯狂打CALL!   谢春残:……躺下躺下,不要诈尸。你在剧情里还半死着呢! 第58章 益母草   洛九江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的意识在一片黑海中上下沉浮,四周的海水咸涩, 每一滴竟都凛冽如刀锋。剐得他连筋骨都硬生生地疼。   而另一方面, 他却又疲乏又倦怠, 连那鲜明刻骨的疼痛也不能让他从困意中脱身。迷迷糊糊之中,他眼前隐隐出现了一道染血的身影。对方身量尚还青涩, 刀气却已有了模样。那身影背对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一招,洛九江看了许久, 终是从中检点出了三四处还能改进的地方。   虽然这一刀显得仓促随性了些, 可是风格真对我胃口啊。洛九江半梦半醒地想着, 这招简直像是专门为我编的。   他仍旧停留在那片黑海里,浑身荡悠悠地不着力, 四周一片冰冷, 他在海水中无声下沉。   好困……   耳边依稀有蝇虫声, 反反复复地低吟一个不变的频率。洛九江摇摇脑袋, 却没能把那声音赶跑,反而还似乎更靠近了些。   “……就够……吗”   什么?   “只……乱雪……够……吗?”   似乎不是蚊虫的声音, 可它为什么不再清楚一些?   那声音愈来愈近, 也愈来愈大。这次洛九江听清了, 那不是虫子振动翅膀的嗡鸣, 而是一句严肃的喝问。   “只是乱雪原就够了吗?”   乱雪原是什……不等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洛九江的心底就浮出一道坚定的声音:不够!乱雪原怎么够?他是要捅破此界的长天!   反复在他眼前挥刀的熟悉背影突地停下,强烈的既视感和昏迷前的记忆潮水般扑面涌来,洛九江骤然发觉, 那染血的黑衣少年实是正在施展乱雪原的自己。   洛九江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时,只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回。   洛九江浑身上下的经脉虽不再剧烈刺痛,但那种绵长又带着点痒意的酸疼也没有好上多少。他躺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才有余力举起一只手臂,却在下一刻就被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宛若流淌的血色吓了一跳。   定了定神,洛九江这才看清自己是被人从指尖开始,拿血细细书写了无数蝇头小字,那附在皮肤上的血迹上有些微的光芒闪动,不知已经被着上多久了,却也仍然没有干涸。   “醒了?”不远处谢春残嘶哑道。洛九江转目看去,只见对方眼底发青,神态憔悴,上身赤裸,左腕上三道血口排列得十分整齐。   “咳……”洛九江清了几下嗓子,把似乎已经粘连成一片的喉咙通开,方有气无力道:“有劳谢兄救我。”   他闭上眼睛前已经是个躺平等死的状态,如今竟能够再见天光,身上又多了这些血色文字,用脚趾头想也该明白是谢春残为他做了什么。   “不谢。”谢春残疲惫道。此前洛九江浑身上下的外伤内伤经脉伤都烩成了一锅乱粥,他开始时在洛九江背上写下的字足有方寸大小,后来发现这样也只能让洛九江死得慢点,他就唯有擦过重来。   书祈一事本就要极高的注意力,洛九江的情况又太骇人,谢春残可以说是在分秒必争地和阴差赛跑,末了竟真硬是把半只脚都踏进黄泉的洛九江给生生拉了回来。   为了这个,他在洛九江身上拿指甲蘸血写了满身的蝇头小字,到最后手指都几乎被磨秃了。   洛九江躺在地上缓了一刻有余,觉得自己的情况又好了些。他慢腾腾地撑着石板坐起身来,仔细打量着自己双手上的文字,饶有兴趣地念道:“黄药子,根苦,性平,无毒……谢兄这是写了写什么?”   谢春残自从洛九江醒来后就合上眼睛,靠在一旁的墙边上默默养神,听到洛九江的问题连头也不抬,沙着嗓子道:“在我能背下来的本草纲目篇里,我基本能写的全写上了。”顿了一顿,他补充道,“益母草除外。”   洛九江:“……”他哑然失笑,片刻后才一本正经地回复道,“那可太谢谢谢兄了,不然小弟我险些一尸两命啊。”   “益母草管得是闭经,救你于一尸两命的药是子母草。”谢春残的头已经开始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声音也渐渐弱下去,尾音几不可闻,语调之中尽是困倦,“那个我可写上了。”   洛九江:“……”   筑基修士已经辟谷,也几乎不用睡眠。谢春残却在说着话时就能含糊睡去,显然已经筋疲力竭,精神难继。洛九江目光一软,牢牢地闭紧了嘴巴。   他撑住自己尚还有破碎滞涩之感的身体,尽量悄无声息地站起,再轻柔地把谢春残由半倚着墙半弯着腰的姿势扶到地上,让他能睡得舒服一点。   做完这一切后,洛九江才转回先前躺倒休息的地面,捡起自己那件破的不成样子的外袍随意披上,一双利目来回打量着两人栖身的这间石室。   在从雪原上落下来的时候,洛九江的意识都有点恍惚,整个人都好像轻飘飘地踩在棉花上,脚下突然一空的感觉反而并不鲜明。他凝神回忆了好一阵,才大概把事情拼凑个囫囵。   当时他那一刀斩下,也不知激起了什么动静,让他足下踏空,和谢春残一同跌到这间石室里。然而这间石室……   洛九江思忖片刻,便按住了自己腰侧长刀。漆黑如夜的刀锋被悄然抽出一截,却在洛九江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谢春残后,又被无声还回鞘里。   下一刻,洛九江的手掌结结实实地击在石壁上,发出一声闷扑扑的钝响,没有惊醒任何人。   这一掌在石壁上留下了个浅浅的掌印,洛九江甩了甩被反震得发麻的手,大概预估了一下这石壁的厚度,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连他这种重伤初愈的病号都能在石壁上留下痕迹,那上面有备而来的一干追杀他们的修士就更不用说了。他观那为首的修士陆旗神色偏执难解,恐怕不掘地三尺就不算了结,等对方发现一层石顶时多半要掏个大洞出来。   然而这间石室却如此安静平稳,一点“被动工”的迹象也没有传来。   要么然是那陆旗和一群修士都突然瞎了,要么然就是这石室里有点什么古怪。   洛九江又把耳朵在石壁上贴了一会儿,无果后又转而在房间里贴着角落一寸寸摸索试探。这房间通风性不错,四壁却合得很紧,洛九江细细叩过每一块石砖,耳朵始终警觉地竖着,静听着它们的动静。   在又一次用手指摩挲过平滑的砖面时,洛九江的食指微微一顿。   虽然肉眼几乎无法辨别,但凭着指下不同的触感他还是能察觉出这一小块墙面的不同。多次反复确认后,洛九江拿刀尖在地上照葫芦画瓢般一分分刻下那图案的形状。   那似乎是一枚蚌壳。   就在他不断对这一处墙面展开试探,第三次用刀柄轻轻敲击那图案之时,谢春残晃晃脑袋呻吟一声,勉强从混沌梦中挣扎出来,没好气道:“你破土呢?”   “这房子不大对劲,看我试它一下。”洛九江直起身子,愉快地笑道,“谢兄醒了?”   “你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凿了一箩筐,我就是个死人,也该被你这撬棺材声吓醒了。”谢春残扶着墙站起来,给洛九江翻了对斗大的白眼,“愚弟啊,你下次可让为兄少操些血,我这次放了七八十斤的红货才把你救回来,你要再有下回,贤兄就得活生生给吸成人干了。”   “谢兄太客气太谦虚了,您贵人体重,一条胳膊等闲三五百斤算是少的,七八十斤不过一根寒毛的重量,哪能伤到您的根本。”   “……还是滚吧你。”谢春残骂了自己忠诚的相声搭子一句,却仍是走上前来扯过洛九江的一条胳膊,仔细观察着其上的书祈颜色,又探了探洛九江的经脉,确认他正在好转无碍后才把他手腕放下。   洛九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之见自己身上的血色文字似乎又淡了些,不由笑道:“谢兄给我写的这东西擦也擦不下去,幸亏还能自己褪色。不然顶着这浑身上下的小破字,别说什么斧头帮青龙会,就连个书铺都不乐意收我。”   “九江放心。”谢春残哼笑了一声,瞅了洛九江被这蚂蚁般的血字覆满到几乎看不出本相的面容一眼,“就冲着你要给书铺打杂的大好前程,这颜色也不会褪得那么快。总要等到你那相好找到你,等夜里正着喘是‘白术五钱’,翻过来叫又是‘茯苓二两’,非要够人念足一整晚才罢。”   洛九江一愣,不解道:“什么?”   谢春残也是一愣,片刻后咳嗽一声:“不好意思,你还是当做没听着吧。这鬼地方不管年长年少都只分活人死人,我已经习惯了,说个什么话也不禁口……倒是忘了你还不大呢。” 第59章 破壁   “总而言之,谢天谢地, 你终于睡醒了。”洛九江反手将刀鞘扔给谢春残, 示意他和自己一同敲击两处墙角的石壁——他刚刚一番摸索, 又找到了一枚蚌壳状的标记。   谢春残哼笑一声,眉眼间浮现出一点自得来:“不必谢天谢地, 你谢我就成。怎样,这下知道离我不行了?之前还让我抛下你直接跑,最后还不是要我重新救你回来……我下回再借你仨胆, 看你再搞什么‘死相你先走啦’的大傻事。”   他掂了掂手中刀鞘, 有规律地连续击响那处刻着隐秘细纹的石砖, 等着身后预料中的属于洛九江的反唇相讥。不想过了两三眨眼还没听到对方的动静,谢春残眉梢一动, 转过头来, 便见洛九江正对自己礼了一礼。   “是, 那种傻事再不做了。”洛九江含笑道, 他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谢春残三道伤痕俨然的手腕,看得谢春残下意识就想拉袖子盖住, 扯拽衣角的手势都比了出去, 才意识到自己上半身是光着的。   “谢兄费心救我, 洛九江不敢或忘。”   “咳, 也用不着这么郑重, 你正常点就行……”   谢春残刚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便见洛九江借坡下驴直起身子,悠哉又戏谑地笑道:“不过真说起来, 也不知谢兄打哪儿找来个像陆旗这么疯狂的追求者,一面之后不但血流满地,而且一睡不醒,实在让我这做兄弟的心焦极了。”   听着这句很明显是对他此前“正反念一晚上”的回击,谢春残噎了一噎,没奈何道:“我仔细一想,对救命恩人不用太正常,恭敬客气些没毛病!”   洛九江哈哈一笑,手中长刀滴溜溜地在手掌上转了半圈,随即便捏着刀刃借力一掷,刀柄与谢春残手中刀鞘同时撞在墙面图案上,其间时机力道掌握的分毫不差。   随着石壁后传来一阵机括摩擦的响动,那原本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图案竟渐渐显出形态来,在屏息凝神的洛九江和谢春残眼皮子底下当场一分为二,总共化作四个一模一样的蚌壳图案,分别驻守在四壁中心,接着便再无动静。   谢春残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四方石壁的其他反应,不由转头去看洛九江:“继续敲?”   “敲。”洛九江思考片刻就下定了决心,“之前我怎么弄这图案也没回应,还是敲一敲才有动静。这种环境里,有反应比没反应强,咱们再敲一次,看看结果——毕竟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嘛。”   两人一手一根谢春残背篓里的箭矢,一齐将箭羽倒掷在拿图形中心上。方才听过一遍的机括声重新响起,这四枚图案也变得更深更清晰,随即每枚蚌壳便一散成四,化作了十六个。   谢春残握住反弹回来的箭矢,眉心缓缓聚起:“九江,我看这有点邪门。不能敲了,再敲一次图案怕是就要变成一百多个,要是让我敲上第四遍,老衲就得留在这里撞一辈子的钟了。”   “等等,你让我想想。”洛九江僵着脸道。   “你尽量想个明白吧。”谢春残叹了口气,“若是再叩个两次三次,坐实了咱们得在这里撞个七八辈子,那你我不是和尚也成了和尚,连小兄弟都能拿来开光了。”   “……别管你那兄弟开不开光了,再打岔我帮你开瓢。”洛九江没好气道。他按住刀柄,把刀尖翻个个儿有韵律地一下下反磕着地面,在单调又规律的敲击声中缓缓理清事情的脉络,“我第一次在房间里细摸了三遍,除了一个图案外没发现别的东西,断无可能搜漏了,没道理你一醒就又出现一枚蚌壳凑了个对子。”   “根据眼前情况反推一遍,你第一次找到那图案的时候肯定敲了一下。”谢春残飞快接上了洛九江的思路。   洛九江“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墙上的蚌壳纹路。他和谢春残之前试过,依次敲叩这些图案不会激起一点响应,只有同时击打,这图形才会给出回馈。   一生二,二化四,四分十六……照这个速度延续下去,他跟谢春残一人化作一尊千手观音都不够用的。   “……撞钟不行,菩萨也不行,看来此处主人不信佛啊。”洛九江失望地喃喃道。   谢春残原本竖着耳朵准备静听他的高论,听了这话顿时呛住了。他正打算质疑一下洛九江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就见对方若有所思地抬起刀来,暗沉如夜的刀锋之上森然闪过一缕幽光。   “九江?”谢春残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抬手点在洛九江的刀背上警告道,“要做什么先和我商量一下,你别乱来。”   “我不乱来,只是稍微试试。”洛九江笑道,“谢兄你瞧这图案分布的多么有趣。”   谢春残闻言便重新打量石室了一遍,只见这些图案散布的并不均匀:四壁之上各有三枚,全都位于墙壁中心,相距十分紧凑。洛九江脚下的石板没有任何图案,而头顶的天花板上反而有四枚蚌壳刻印整整齐齐地簇在一起。   “哪里有趣?”   “分赃不均,屋主人可能数算不好吧。”洛九江漫不经心地答道。谢春残对这儿戏般的回答嗤了一声,正想嘲笑一句什么,便感觉原本搭着那漆黑冷铁的指下骤然一空!   却是洛九江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谢春残的注意力,手腕一晃就挣出刀来挥了出去。   “谢兄放心,最坏不过我刨块石头给你雕个佛法高深的师太来,绝不至于让你孤老终生。”   洛九江的朗笑未落,刀影便已连成一片,如夜的刀锋绽开一段幽深的黑芒,瞬间如冽风一般从中心散开,精准无误地擦过十六枚蚌壳图案,刀气凌厉若电抹,却没削掉一处石屑,足见其力道拿捏之精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洛九江下手时决心格外坚决果断,石壁给出的反应竟也快地惊人。   谢春残只一眨眼,原本的十六枚图案瞬间变作二百五十六个,每枚蚌壳的大小不变,踞守的中心也不变,只是四壁上的图案铺散开来一些,图像共同组成的形状变得狭长。这增长速度太快,一时竟把他逼得脾气也没有了。   谢春残叹息道:“你这……”   “谢兄再瞧。”洛九江一眨眼睛,“还没完呢。”   那言语中的笑意尚还悠悠带起一抹余韵没有散去,洛九江就拔身而起,长刀舞若灵龙,一时之间,谢春残耳中眼底,都尽映着那一片森森乌光。   洛九江动作太快,快至谢春残连拉他一把的时间也没有,这厮就疯狗一样地出了刀。谢春残呼吸一窒,望着那均匀散开宛如尖锥一般的刀影,以及转眼就从二百五十六变作六万多个的图案,他一时除了把这混账拽下来抽成个陀螺外竟再没别的念头。   视野里呼啦涌上如浪般的一片,谢春残麻木地眨了眨眼,已经开始思考石室外的机关致命与否,直接在这石室里掏个洞跑路的可能性有多大了。   “果然如此。”洛九江一刀见效,也不啰嗦,干脆爽利地落地收刀,凝视着四壁的双眼中俱是欣慰之色。   谢春残仰天长叹一声,似是被打击地放弃了所有希望。他转过脸来凝视着洛九江,木然道:“事已至此……唉,罢了,你许诺给我的师太呢?雕得慈眉善目些吧,毕竟要一起过大半辈子呢,我不喜欢那金刚怒目三头六臂的款式。”   “谢兄莫急。”洛九江一弹刀身,“正戏这才要开始呢。若是这回不成,我非给谢兄刻出十八罗汉赔罪,一遍轮下来够你耗大半个月的。”   “你先别。”谢春残眼疾手快,坚决地阻止了洛九江再次出刀,“我方才尚觉得你还小,现在看来倒是我太老。九江,你给我这风烛残年,眼看要上二十岁的老家伙解释一下,你做的是什么?我怎么看得一头雾水,越来越糊涂了?”   “咱们是因我一招‘乱雪原’才掉下来的。”洛九江被阻止了行动也不见烦躁。事实上,他由于琢磨透了其中关窍已经愈发心平气和,“我最开始也不明白,不过现在全懂了。谢兄是不懂刀,所以才觉得糊涂。”   比起谢春残,洛九江不仅懂刀,还做了梦。   他在昏迷时神思不定,一直旁观着自己挥出的那招“乱雪原”。这一招本是他这些日子的心魂所寄,先前被逼到绝处,则不论章法,纯粹由心而发。而论起初衷,还是为了破开这片死地的界膜。   为了确保这一刀的威力足够强大,能够一击得手,洛九江一直冥思苦想,反复试验,终于将破风庐与回风八卦步结合在一块儿,能让刀气在真正落到目标前先积蕴一段,转一个滴溜溜的圆。   他对这招日思夜想,本就非同一般的熟悉,在石室中被救治时又在昏迷之间将其完善,对此就更是纯熟。正因如此,当那十六枚蚌壳在墙壁上骤一浮现,他便认出这几处图像所在的位置,正好与他“乱雪原”一式刀锋所至的位置吻合。   抱着这样试探的心思,洛九江两次出刀。果不其然,四壁图案虽然蔓延开来,却仍狭长细瘦,宛如一抹俨然刀痕。而顶壁上的图案也集中在一点,正好与他作这招的本意咸宜。   “所以谢兄可明白了?”洛九江从容笑道,“我猜此间主人并没有难为我们的意思,正相反,他请我们到地宫中来,不但救了你我一命,而且还为我们的跑路大计雪中送炭,帮我补全了‘乱雪原’的破绽。”   “按我这一招的刀风覆盖范围来看,蚌壳图像延伸至此,已经不容半分增减。正因如此,我赌我这一刀落下,你我就能脱壁而出了。”   洛九江抬眼盯紧头顶石板的中心之处,语气笃定铿锵。下一刻,他一踏脚下石板,腾身跃起,伴随他一声悠长清啸,刀影如风般掠过石壁,全部积蕴都重重击于一点,沉闷钝响自四壁响起,这囚人于方寸之间的石室眨眼间便分崩离析。   “出来了。”洛九江扬起眉头,得意一笑。只是不等他哼支小调聊作庆祝,两人就一齐咳嗽起来,“怎么灰这么大?我没把石头碾得这么碎吧。”   石室外面遍布着细小如针尖的黑色尘土,颗颗圆润如沙粒,在空气中上下浮动翻飞,竟激得毫无准备的两人一阵呛咳。   “什么东西……”洛九江喃喃道。他用手在面前扑扇了两下,自己抬起眼来,下一刻便怔然僵住了。   在这浓密如雾的尘土遮掩之下,不远处隐约一道蓝色身影朦胧不清,却仍被他辨认个分明。   只是粗粗一个轮廓,便足以让洛九江知道对方是谁。不是他太过莽撞,而是他们实在熟悉,熟悉到就算削去洛九江半个脑子,他也仍不会忘记自己该去握那人的手,不能再同他分开。   只消看他一个背影,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60章 逼迫   那身影似梦似幻,直瞧得人如醉如痴。   “千岭……”洛九江喃喃念道, 他下意识伸出手来徒劳一抓, 却只在那遍天的黑色尘土中握了个空。   掌心里轻飘飘地环着一把空气, 倒好像他的心也随之骤然空了。   然而不待洛九江垂下空荡荡的手掌,那若雾若烟的淡薄身影竟回过头来, 这人神情淡漠,仿佛天下诸事均不入眼,俨然正是寒千岭本尊。他抬起眼来, 一与洛九江四目相对, 冰冷之色就化雪般褪去, 脸上分明有了烟火气。   他摇了摇手臂,拉扯般驱走两人之间的黑色湮尘, 下一刻便长驱直入, 握紧了洛九江还未放下的手。   两人掌心相贴, 都是一般火热温暖, 一如两颗滚烫的少年心一般。   “拨云见日。”寒千岭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两眼更是难得弯弯, “抓住你了, 我的太阳。”   他扯着洛九江的手臂略一用力, 洛九江就被他拉至身前, 他们肩膀轻撞了一下, 又贴着肩颈再不分开,一时竟连彼此的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千岭。”洛九江低念着寒千岭的名字,心中涌动过何止千言万语, 但纵是百折千回,也不比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情深。   “你怎么会在这里?”直到两人体温都隔着衣服传到对方身上,洛九江才舍得放开寒千岭,开口轻声问道,“你也被困在这地宫里了吗?从咱们分离开始,你就一直在这儿?”   “好奇怪的用词。”洛九江听到寒千岭在笑,“你早晨去洛先生那里一趟,也算叫分离吗?”   洛九江愕然抬头:“早晨?咱们明明……”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顿住了,仿佛同一时间有人在他脑中拿白漆抹过一般,许多浮上来的想法统统被一桶石灰泼得了无痕迹。他有些迷惑地咽了咽口水,隐约觉得周围应是布着一层黑色烟尘的,每颗尘土都该圆如沙粒。   可身边飘飘落下的分明不是那黑色的细尘,而是雪白如堆浪的深雪花。   洛九江的眼神渐渐放空,漆黑如墨的瞳孔中呆呆映着眼前世界的影子,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一个问题的答案:半柱香前,他原本身在何处?   寒千岭见他怔怔瞧着落花出神,便顺手截住方从枝头上飘落的一朵,小心地将其别在洛九江襟上。他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竟让人看不出花与手孰其如玉。   “别发呆,走了。”他在洛九江肩上轻敲一记。   “等等。”洛九江下意识道,“还有谢兄……”   寒千岭果真依言停下脚步,脸上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口气温和地反问道:“谢什么?”   是啊,谢什么?   刚刚还能脱口而出的词句瞬间就支离破碎,在脑海中塌软地像一条被撒了盐的鼻涕虫,只消碰一碰就化成一滩脓水。   “谢、谢……”洛九江茫然地念着这个音节,一改往日的对答如流,竟笨拙地再吐不出第二个字。   饶是如此,他也仍然顽固而执拗地在“谢”字上反复打转,倔强地像一只在追着自己短尾巴的猫。   寒千岭一直耐心地凝视着洛九江,听着他一遍遍念起谢字,脸上一直不曾生出半分烦倦之色。良久以后,他才口吻戏谑道:“九江,你不会是想跟我道谢吧?你我之间何须这样?”   他这话与其说是玩笑,倒更像是某种点醒。洛九江眼神登时一清,恍然大悟般想道:原来我是要同千岭道谢。   但他又是要谢千岭什么呢?这疑问刚钻出一个苗头来,寒千岭就拉起了他的手腕,轻声催促道:“咱们走吧,不好让二哥久等。”   确实。洛九江点了点头,有些恍惚地想着,确实不该让二哥等自己,毕竟白虎宗门规森严,他一年才能从白虎宗回来一次……不对!   “又怎么了?”寒千岭转过头来了然一笑,“今日你一直神思不属,果然还是洛先生昨日训练得太过,把你累病了?”   “二哥半年前才回来过一次,如今怎么又归家来了?”不比刚刚回忆时的艰难滞涩,这段记忆在洛九江脑海里分明又清晰,疑点大得如筛子般,掩也掩不住。   寒千岭似乎不懂他为何会有此问,对此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声音却仍然从容:“你真不记得了?何止二哥,大哥也回来了。”   “……大哥也?”   “嗯,你爹娘都在,老太君身体更硬朗了。大哥二哥早归了家,洛先生的腿也被治好了,正摆着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满悲雪园里溜达——至于我,当然就更会永远在你身边。”   寒千岭给洛九江细数着他最挂怀的那些人的近状,语气轻松,表情惬意,唇角也高高扬起。   他笑得那样好看,一向如凛冰寒玉的面孔全然舒展开来,像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像一首行云流水的诗歌,美丽纯然到了极致,竟然显出三分妖异。   “来吧,九江,跟我走。”寒千岭柔声道,“我们一起去见被你深爱的所有人,大家永远在一起,永远都高兴,永远也不用面对任何分离。”   金色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抛洒在七岛上,它翻过洛九江飘着深雪花香的小院,分出一缕缠绕住寒千岭的手臂——在他向洛九江伸出的左腕之上,一条被绕了三绕的木磨佛珠正映着淡淡的微光。   美满的像是最初。   ————————   “回石洞去。”封雪简短又严厉地说道。   她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小刃说过话,然而更难得的,小刃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后,嘴唇紧抿,权当封雪的命令是耳旁风。   封雪双眼发红,一滴冷汗缓缓顺着额角滚下。她无暇再对倔强的小刃喝上一句,胸口上下起伏了好一阵后,才缓缓从齿缝中挤出话来:“花碧流,你现在带着你这堆杂碎滚回去,还能为你那畜生爹省下给龟儿子收尸的工夫。”   花碧流顶着头上总角,手腕上的鸽血红银镯子换成了镶着绿松石的赤金环,依旧笑眯眯偏头站着,形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只是眼中的阴狠之色和一身打扮殊不相称,强烈的反差感直看得人从骨头缝里发寒。   “大姐姐真是太没礼貌了,枉我怕大姐姐饿着,给你来送点吃的。”花碧流脆生生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脚来,把脚下血肉模糊的一个人形向封雪的方向踢了踢。   那人身上被故意割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早染红了身下大片雪地,铁锈气特有的腥气在空中隐隐浮动,给人嗅觉带来不适之感。然而这味道落在封雪鼻翼之间,却不亚于世上最强大的刺激。   场中一时寂静到雪落有声,片刻之后,一声古怪的闷响从封雪身上传来,小刃低头一瞧,瞳孔便霎时缩成两粒:封雪紧握在背后的一双拳头之中,有一根手指形态怪异扭曲,显然已被主人活活捏断。   封雪的后背在颤抖,那颤抖一点点地扩散开来,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整个人都抖若筛糠般。   “原来那个传言竟是真的。”花碧流悠悠地说,他声音清甜,落在封雪耳中却只是一把抹了鸩毒的尖刀,“大姐姐饿极了连自己都啃,可偏偏就不吃人呢。”   “大姐姐?大姐姐?”花碧流故意唤了两声,每念一句,脚就重重跺在那人背上,让对方稍微凝结的伤口绽裂,流出更多血来,令空气中的铁锈气更浓。   眼见封雪几乎站也要站不稳了,花碧流才甜蜜地笑道:“姐姐真是太挑食了,只因为在爹爹那里吃了点人,就耍了一通脾气来到死地,爹爹三请四请也不肯回去。不知我今天请姐姐饱餐一顿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直气到一头撞死在这里呀?”   小刃紧张按剑的手已经青筋暴起,浑身绷紧如欲发的劲弓。而封雪正好相反,她脸色苍白如纸,血丝却一根根缠绕上眼球,整个人都在无力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软成一滩委顿于地一般。   花碧流微笑地看着两人,那笑容中几乎能拧出毒汁来。   “大姐姐要注意仪态啊,”花碧流假意责备道,“你可是要让我知道什么叫天堑之别的成长期呢。”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已经跨越了某个危险的临界值。   封雪的眼睛缓缓变作了危险的竖瞳。   而她自己仍无觉察一样,只是抬手捂着嘴剧烈干呕起来。常人做出这个动作时总要低头,她偏偏抬起了双眼,血红的眼中扑食的冲动已经不加掩饰。   呕吐和饥饿,这两种全然对立的欲望,竟然能同时出现在封雪脸上。以颧骨处作为分界线,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的渴求截然相反,使她的脸竟仿佛是两张面孔粗劣拼接成的般,有种说不出的可怖。   花碧流身后的属下都眼神微颤,一时竟无人敢再直视封雪的面容。   只有花碧流仍翘着唇角,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封雪。他观赏着封雪的痛苦,眼中涌出大量兴奋的恶毒,“大姐姐怎么还不吃?哦,我知道了,大姐姐是嫌我带来的肉老了。”   花碧流的神色一时堪比秃鹫,他吝惜地分给小刃半丝余光,甜腻腻地吩咐道:“姐姐养的这个正到鲜甜的好时候呢。你们,烧起锅子来,大姐姐是个文明人,不爱生冷,我需得请她尝烹熟的。” 第61章 破阵   封雪原本紧紧盯着被花碧流踩在脚底的那人,鼻翼近乎贪婪地扇动着, 嗅闻着每一分鲜血流淌的铁锈气。   任她嘴里怎样干呕作吐, 眼中的渴望之意却也遮掩不了——她平日恨不得跟花碧流不沾分毫关系,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在血缘上的相似之处, 单凭一双眼睛就能让人看个分明。   一模一样的形状,毫无二致的扭曲,同出一辙的疯狂。   然而在花碧流说出那句话后, 封雪整个人都被按了静止键般僵住了。   小刃已经唰地一声抽出剑来, 毫不畏惧地回视向四周每一双恶意满满的眼睛。她身子微偏, 半个后背就直接露给封雪,似乎完全不知道封雪正处于一种几乎要丧失理智的饥饿之中, 不知道自己仿佛一块可食用的大型鲜肉。   “你们, 要动小刃?”封雪冷冷地质问道, 她的声音中混着一种野兽般的嘶嗥, 猩红的竖瞳在这一刻分外可怖,每一个与她双眼相对的人, 都有种自己正处于一张吞天巨口之中的错觉。   人群被封雪那恐怖的血脉威压所迫, 竟然同时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只有花碧流屹然不动, 见到此情此景也不训斥自己属下胆小, 反而笑了一笑, 露出满口森白牙齿:“怎么敢和大姐姐抢人呢,这女孩当然全让大姐姐吃,从皮到骨, 从筋到肉……小弟连她一口香甜的血都绝不染指。”   话音未落,花碧流就满意看到封雪因为自己再三诱引的语言咽了口口水。   他脸上笑意更盛,仿佛嫌现在的景况还不够将封雪逼死一般,他弯下腰去,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捻起脚下之人的一缕头发,生生将对方的脑袋拉起来,让他的面孔展现在封雪的视线之中。   “或者大姐姐还是喜欢最开始开荤的口味?这也不妨,我为大姐姐特意找来的,可是那块甜点的同胞弟弟……”   随着花碧流提起对方脑袋的这一动作,此人苍白的面孔完全映入封雪的眼帘。他相貌平平无奇,让人过目即忘,却偏偏在封雪心中瞬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张脸……这张脸……   过去被强压在记忆深处的绝望和混乱被人粗暴地翻找出来,毫不遮掩地被摊开在天光之下,死灰般的过往重燃,几乎要焚尽封雪的灵魂。   死地本就冰封霜砌,如今就更是冷得刺骨,寒气暴灌一般钻入封雪的每一处骨节,冻得她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连胃都绞在了一起。   仿佛有甜腥鲜红的海水涌上来,劈头盖脸地捂住了封雪的口鼻,让她几近窒息。她一时感觉身体沉重无比,自己正如铅块般下坠,苦痛和麻木都再没有尽头,只有温热的液流如刀子一般,覆盖住她的头,她的脚。   无数残破的片段电影闪回一样在封雪眼前飞快闪过,饥饿,软弱,哭泣,自己被咬得凹凸不平的胳膊,那个人唇角冰冷的弧度,一具遍身鲜红的肉体……惨叫,粘稠,挥之不去的腥气,和迸入眼中让人角膜灼痛的一滴血。   眼前就是鲜血,她正体味饥饿,花碧流的唇形和那人如出一辙,也弯弯地上翘着,挤出一个十分“异类”的微笑。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无声无息。   而某种碎裂之声,却悄然在封雪耳畔响起。   理智的最后一道丝弦终于崩断,封雪扬天长啸一声,面孔彻底扭曲变形,长长的獠牙从她口中探出,眨眼间便从虚软站立的姿态变为蹲踞于地,四肢渐短渐粗,爪子锋利。   花碧流像是嗅到了尸臭的秃鹫一般,双眼兴奋地睁大,他终于纡尊降贵又勉为其难地将目光放到小刃身上,似是不想错过她被吞食的每个瞬间。   就在同一时刻,他听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声惊叫。   这群没出息的东西,花碧月吃个人也能把他们吓成这样。花碧流漫不经心地想:到底还是见不得世面,等自己到了成长期,就能把他们当点心吃了,再换一批更有用的来。   也就在他刚产生这想法的时分,阴影伴随着庞大身躯破空之声笼罩住了他单薄的身体。   骨裂的闷声和尖锐的疼痛在同时传入了他的大脑。花碧流慢板拍一样地轻轻侧头,只见异种的牙齿正深深扎进他的肩头,而他还未能从刚刚那高昂地期盼之中拔出身来。   ——————————   寒千岭微笑地看着洛九江,在他的左腕上,那串洛九江亲手磨出的佛珠正映着温润的光芒。   这串珠子伏贴地缠在寒千岭腕上,纹丝不动,然而落在洛九江眼中,却好像断线般轱辘辘地在他脑海中撞了个来回,使他心中涌起许多特殊的感觉。   洛九江说不好这感觉的具体含义,也不解自己心头一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究竟缘何而起。他辨认着那一刹的酸楚和喜悦,思念与疼痛,一时竟顾不得搭住寒千岭的手。   寒千岭的手悬在半空,脸上却殊无愠色,他仍然柔和地笑着,仿佛可以永远保持着这个姿势,静等洛九江直到地老天荒。   也不奇怪,对着洛九江,他总有这样无穷无尽的耐心,尽管洛九江从来舍不得要他多等。   “和我来,九江。”寒千岭和缓地说道,“只要你握住我的手。”   他的神色那样专注而温柔,他的气息如此清新而深远,他的容貌这般秀美又精致。看着他的眼睛,世上就少有人能拒绝他。   洛九江果然抬起手来,可他却没有去牵寒千岭的手,反而轻轻触了对方的面庞一下:“千岭,你今天一直在笑,往日你不常笑的。”   “我不该笑吗?”寒千岭有点讶异地挑起一边眉头,“那些外人,我是不爱在他们面前流露情绪,不过九江,我何时对你吝惜过笑容?”   “何止笑容,千岭对我连命也不吝惜。”洛九江紧盯着寒千岭慢慢道,“可惜我偏偏知道,千岭心中一直有种难过,从我见他第一面时就有。哪怕是笑起来的时候,伴随着他的痛苦也只是减轻,而没有消失。”   “老兄,你的笑容太浮夸了,连他的半分神韵也及不上。若是真想得手,我诚心建议你还是骗鬼去吧。”   “啊……从这点来说,我确实不是你的那个‘寒千岭’。”顶着寒千岭容貌的这蓝衣人闻言就笑起来,笑容放松又坦荡,其中不见半分惊慌,“不过我其实也是‘寒千岭’。”   他停顿了一下,待见到洛九江写满了“你真是一派胡言”的气笑表情时笑意更深:“你敢说你不曾有过半点想让寒千岭不要活得那样累的想法?我就是这样应运而生——你还不明白吗?我便你心中那个负累尽去的寒千岭。”   “我是你心中那个更完美的他。”[寒千岭]定定地看着洛九江说道,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几乎让人升不起半点质疑之心。   “好了,和我来吧。”片刻之后,[寒千岭]又放软了语调,“寒千岭对你从来坦率无遮掩,所以我也不会瞒你。这里确实是幻境,然而幻境又有哪里不好呢,起码你所深爱的人始终都是你最想见到的模样。我们永远不会悲伤,永远不会痛苦,也永远不用面对衰老和别离。”   两人四目相对,身边有大朵大朵的深雪纷飞。在香气馥郁的花树之下,气氛一时沉静得让人心慌。   “先前我只以为你伪装得不好,未曾想你的问题是出在脑子上。”洛九江突然笑出声来,“兄弟,还是好好理一理你这逻辑。就算你是我所期盼、我自己构造出来的千岭,可我想象你出来也只是想日后可以一清千岭胸中块垒,难道还能是为了换个新的?”   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洛九江面上已经布满笑意:“千岭这样珍贵的瑰宝,也能是说换就换的?拿他一声口哨换一坛窖藏美酒我尚得考虑下呢,要是倒搭你这么个添头,那就给我整个三千界也打死不要了。”   眼见对方愣住,洛九江便乘胜追击道:“好了,老兄你也换张脸吧。用千岭的面孔跟我说话,实在让我瞧着别扭——别扯你那‘我是你心中完美的千岭’这一套,我心中的那个千岭可比你聪明多了。”   他这一番话连消带打,直噎得对方回应不上来。片刻之后,那顶着寒千岭容貌的幻境中人才收起自己已经僵硬的笑容,语气僵硬道:“换不得了。”   “那你把我从这幻境里放出去,让我自己去找我的千岭,也是一样。”   “你要想从幻境中走出去,就非要先攻击我不可。”[寒千岭]注视着洛九江,突然诡异一笑,“不过我顶着这张脸,你真的舍得吗?我能感受到你对寒千岭的珍视和牵挂。这程度如此之深厚,怕是你连我的一根头发丝也不忍碰掉吧?”   他话音未落,洛九江就已迅疾抽刀。还不等他把一句话完整讲完,一道血痕就已绽开在[寒千岭]的臂上,随即他脑后被人重重一击,整个人都软软地晕倒在地。   “你刚才既然能用上我的记忆,难道就不知道我和千岭互相过招切磋,让对方挂彩是常有的事?”洛九江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果然就如同对方所言,洛九江甫一将其击倒,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荡起来,便如这阵法般一击即溃。原本飘洒着花雨的深雪花树渐渐变得模糊,那些雪白的花瓣也开始缩小变黑,最终还原成为一粒粒浑圆如沙粒的黑色尘埃。   趁着对方还没消失,洛九江低头拔了他一根头发,轻声哼道:“我怎么不舍得碰掉千岭一根头发?另外掉根头发又怎么了不起?反正就是千岭秃成个鸡蛋呢,我也照样喜欢他。” 第62章 掌中花   还不等洛九江把刚刚揪下的头发打个死结,整片环境就如潮水一般褪去, 只是两个呼吸的工夫, 海岛上温暖的阳光、如伞如冠的花树, 以及软倒在地的[寒千岭]都如泡沫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手上的那根头发也随着这片幻境一起烟消云散。那短暂一面的[寒千岭]就如一场大梦一般,什么也没有给洛九江留下。   正相反地, 他此前被这片幻境所扣押下的那些记忆——所有的,在和寒千岭分离后,在他进入这片死地中得全部记忆都重新回到他的脑海。   方才他确实察觉到了那个[寒千岭]的诸多不对, 可那也仅仅是源于他对千岭的了解, 而非他想起了大比之后的一切。   此时此刻, 他终于知道自己刚刚那古怪又浓烈的思念和牵挂是从何而来,也明白了那青涩又难舍的喜悦与恋慕是缘何而起。   千岭……   洛九江在心中暗叹一声, 几乎是半强迫般把自己的注意力生生转开, 不教自己耽在这份柔情上太多功夫。   熟练地运转着灵力在经脉中游走一个周天, 结束了丹田内视, 确认自己的内伤几乎痊愈,洛九江又垂下眼睛端详了一下自己。   此前谢春残用鲜血描了他一身唤作“书祈”的蝇头小楷, 据说能够用来疗伤。在他有余力反复挥刀刮过刻满蚌壳的四壁之时, 那书祈的颜色就已黯淡了些, 如今伤势好了大半, 画在皮肤上的血字就更是模糊到看不清楚。按现在的情况推算下去, 只要再过两三个时辰,这些书祈就能功成身退了。   洛九江心中长舒口气,浑身肌肉微松。随着他张开手掌的动作, 一朵含苞半放的雪白花朵也掉在了地上。   好端端地,怎么就有花跑到了他手心里?   洛九江眨了眨眼,同时察觉到自己的左手手心里似乎也有点东西。   他翻过手来看了看,便又见到了一朵半开半绽的无根白花。   “这倒奇了……”洛九江好奇之心大起,索性捡起地上那朵花来比对着打量。只见这两朵花都是一样纯白颜色,也都半含着花苞,花瓣上隐隐浮现一层温柔光滑。仿佛复刻一般,这两朵花蕾连绽开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天下间纯白花朵千千万,光洛九江被洛沧压着背书的那些日子,就至少诵记过上百种。但像这种从掌心开出,光华温润内敛,又能把两朵开成一模一样的,在洛九江的所知之中只有一种。   掌中花。   这种花十分神奇,和寒千岭送给他的那只铭音螺一样,都是近乎绝迹的东西。据说它只能在人的掌心中发芽结苞,也只有最为纯净的三种人才能使花瓣完全绽开,传言当掌中花徐徐开放的一刻,直视它的人将亲见天下至美。   能令它开放的人唯有刚刚出生的婴孩,得道登径的高僧,以及尚未成形的元婴。不过正因为开花结实的条件太过苛刻,所以掌中花还另有一个特性:当一处的掌中花密集到一定程度后,它为了能够繁衍生息,会自己制造“纯净”。   “能让这花开上一半,打个折算我六根有三根清净,这样虽比不成得道高僧,总能算个累年积德的大和尚,看起来也不差嘛。”洛九江咂咂嘴道。   下一刻他猛然抬头,双眼霎时睁大——   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此地空气中到处悬浮,圆如沙粒的“黑色尘土”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些“尘土”,都是掌中花的种子。   连洛沧扔给他的那本古书上,都不知其具体形貌的种子。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洛九江背后缓缓渗出一层冷汗来。他现在已彻底发觉,自己刚刚陷入的那幻境并非出自此地主人的有意布置,纯粹只因为这片地宫中掌中花的种子太过密集。   这种花会自己“制造纯净”。   如果初生的婴儿白纸一张,对世事还没有体味和经历,算是纯净,那一个被一层层幻境洗去全部记忆的人,算不算纯净?若不是洛九江和寒千岭长年累月朝夕相对,彼此之间实在太过熟稔,短暂交谈中就足以发觉不对,此时的他还不知要面临怎样一个结局。   然而……当初他和谢春残是一同破壁而出,如今他在地宫之中,那谢春残呢?   洛九江立即开始打量起这一间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幻境迷去神志的地宫石殿。   空气中悬浮的黑色种子太过密集,洛九江甩甩袖子挥开一片,让自己的视线不至于被遮蔽得太厉害。   只一定神,洛九江就看清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谢春残,他手腕上那三道割伤略略收口,但依旧十分鲜明,其中一处割裂被他压在颈下,伤口又新鲜绽开,露出粉色的血肉,流出的血液甚至凝结在他的头发上,然而谢春残却仿若浑然不觉。   何止是无觉无察,他此刻得表情简直是在含笑就戮。虽然双眼紧闭,然而眉梢眼尾无一处不堆着笑意,就更别提那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唇角了。有生以来,洛九江还是第一次看到人能在睡梦里笑得这样傻。   那笑容纯真又无遮掩,无暇无垢,宛如孩童。   也不知睡梦中是何等琼阁仙境,竟能惹他流连至此。   洛九江心中暗叹一声,手上仍不含糊地去推谢春残:“谢兄醒醒,谢兄?谢兄!”   他一连唤了谢春残几声,都未能得到对方半点回应。谢春残呼吸依旧缓而稳,仿若深陷睡梦之中。而他脸上的笑容竟仿佛刀削斧刻上去一般,就连弧度也未变过一丝。   洛九江推他不醒,便按住谢春残头顶百会,小心地顺着经脉,柔缓地输进一股足以使常人神志清明的灵力。然而这灵力却如泥牛入海,没能换得谢春残分毫动作。   “……”洛九江眉头拧起,脸色微变,情急之下,他干脆伸手按上了谢春残腕上的伤口,随着他手指用力,原本已然粘合的一道伤口又重新撕裂开,可谢春残仍然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谢兄醒来!”怀着些微侥幸,洛九江聚灵力于喉口,舌绽春雷,一道足能逼得人气血翻涌的音杀便脱口而出。   这一次总算不是白费功夫。   只听谢春残梦呓般哼出一声,鼻子皱了皱,捏着一把远不属于青年的嫩嗓子奶声奶气道:“爹爹抱,找娘亲。”   “……”   洛九江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心思何等灵巧,一呼一吸之间已想起了谢春残的“亡家灭族之恨”,记起了谢春残年仅七岁就被人投入死地,也绝不会忘记此前这片幻境是如何抹去自己进入秘境后的记忆。   如果说他在幻境中只能想起大比以前的事,是因为此后他就不得不和他挚爱的一切分离,那谢春残的别离却来得更早,比起洛九江尚有还家报声平安得念头,属于谢春残的辞别也只有更残忍。   他不必再向任何人报平安了,只要他还活着,那全家都尚算平安;若是他不幸死去,谢家就不存一人。   如此想来,谢春残怕是被遮蔽了大多数的记忆,在睡梦中记得的全是天真幼稚的孩提之时。   “一下就被洗到这种程度,谢兄你可真是危险了。”洛九江苦笑一声,却仍是不肯放弃,一迭声地又叫了一遍:“谢兄?谢春残?谢春花?谢春红?花花?红红?唉……看来真是不愿醒来啊。”   “也对,若换做我,亦不愿意醒来面对这鬼地方。”洛九江长叹一声,随即深深地吸了口长气,像是要以此鼓足说什么话的勇气。   “只是谢兄,谢家满门老小的血仇,除了你再没第二个人能报啊。你醒来吧。”   洛九江开口时紧咬着牙根,运起音杀来却毫不含糊。他双眼略略泛红,显然说出这话来已让他他不情愿至极——他生性豁达,如果不到大打出手拼上性命的时候,他通常不爱揭人伤疤,就更别说眼下是活生生地往自己肝胆相照的朋友的陈年旧伤里戳了。   也许是洛九江情急之下的音杀运用得格外完美,也许是谢春残被“满门血仇”四字触及了梦中也无法忽视的根本,原本静如雕塑般的谢春残突然挣动起四肢来,那毫无章法的挣动很快就变成了凌乱的踢打,他如斧刻般的笑容也终于破功,很快便细细地哭出声来。   “我不要踩!放开我!你滚开!”谢春残急促地在梦中喘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手脚如溺水的旱鸭子般乱踢乱打,表情急切又抗拒,短短时间内竟汗如雨下。这一瞬间,洛九江有种一闪而过的感觉:某道挣脱不得的阴影此刻正将谢春残牢牢笼罩在其中。   “爹爹!娘亲!姐姐!大伯!你们醒醒!你们醒过来啊!”谢春残的声音已经远远脱离无助的范围,尖利又恐惧,有一种让人旁听都几乎心脏揪紧的绝望,“我不,我做不到!你滚!我不可能……呃!”   谢春残的浑身肌肉猛然绷紧,像是被谁一把掐住了脖子,他喉咙中挤出一串咯咯的声音,脸庞也迅速涨紫起来,仿佛自己停止了呼吸。洛九江扑上去抵住他的后背,灵力不要钱般输过去,另一只手重重去掐他的人中。   十息过后,谢春残才恢复了呼吸,他嚎啕大哭起来,急切地喘着粗气,磕着牙关哭叫道:“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我去踩……我去踩……”   “我去踩爹爹的脸……爹,你原谅我,原谅我……” 第63章 美人灯   “宫主。”侍从上前来,对手持书简的寒千岭行了一礼, “那位五色阁主, 他又来了。”   不久前的宴席上, 这位五色阁主当众向他们宫主示爱,宫主几番推拒, 五色阁主却听不懂一般。局面一时混乱,又有人在一旁别有用心地再三挑拨,煽风点火, 最终好好一场宴席便成了五色阁主与深雪宫主的比武场。   ——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来, 两人动起手来才是计划内的理所应当, 反倒是之前五色阁主的求亲之语远远出乎众人意料。   众人整好以暇地观看着这场对战,期待着五色阁主好好给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宫主一个教训。谁曾想交手的结果让诸人都大吃一惊:深雪宫主不但赢了, 还成功一招制敌, 赢得轻描淡写, 十分漂亮。   那场原本不怀好意的鸿门宴, 最终落幕得十分尴尬。   深雪宫主寒千岭并未当场索要五色阁作为清平府首脑的位置,但明眼人心中都清楚得很, 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安定了许久的清平府, 终于要变天了。   不过和众人预想中的五色阁蓄力反击, 争回当众落败的面子不同, 五色阁主自那天起就接二连三地往深雪宫里跑。   他这次不求娶了, 他自请下嫁。   一时之间,几乎清平府的所有势力都为这猝不及防的事态惊得瞠目结舌。他们当初拱五色阁为清平府之首不是没有理由的,一半是因为对方的修为确实过人, 另一半便是由于他蠢得冒泡,一眼就能被人看透,相当地易于他们操控。   可是谁也没想到五色阁主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得到消息的每个势力几乎都在捶胸顿足:早知道这野猪蠢,可他们只以为他是一般的蠢,谁知道他蠢得振聋发聩,蠢得石破天惊,蠢得平地一声雷!   这下诸家再不用静等龙争虎斗,也没法再编制着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的美梦。眼看明明一山不容二虎的局势,硬是变成了一虎打滚求雌伏,那位深雪宫主只要点一点头,大好的五色阁就能作为阁主的嫁妆落入他的囊中。   虽然从深雪宫主的容貌脾性上来看,他不一定会接受五大三粗的五色阁主,可万一呢?万一呢!   这段时间内一直位于风口浪尖,被众人议论纷纷的深雪宫主倒是从不管外面的这些闲言碎语。听闻侍从通报,他将手中的书卷搁到一旁,平静道:“请他进来。”   五色阁主名为吴霆,在清平府惯有个“无脑筋”的别号,本体又是个皮糙肉厚獠牙尖利的野猪妖。不少人都恶意想象过,他私下里面对着深雪宫主如冰若玉的容颜,面上会露出怎样一番垂涎丑态,偏偏他走进来时半垂着头,看起来竟还有点没精打采。   “阁主上座。”寒千岭起身相迎,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仍是无喜无怒,眼眸静若无波止水,让人瞧不透他半丝情绪来。   吴霆手中提着一盏纸糊的美人灯,看这盏美人灯服饰眉眼,正是寒千岭的模样。他小心地将灯放在桌上,这才抬头看向寒千岭,眼神竟是种可怜巴巴的黯淡:“宫主。”   他第一次前来的时候抖开了三个容量颇大的储物袋,各种珍奇异宝法器丹药哗地铺开了一整个大厅,直到从门槛溢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炫富的;第二次像是吸取了教训,不带灵石俗物,却携了成捆的名画墨宝过来,叫人看了倒像个“一斤能典三枚灵珠”的场面。   至于第三次,第四次……他全都闹出了好一番笑话。   可寒千岭却从没笑过。   哪怕是门外的侍从捂着嘴也掩饰不住,一左一右笑到蹲在地上呢,这位深雪宫主的表情亦平静依旧,也冷漠依旧。除了初次见面时因为他的言语太过荒谬时的一声讽笑,深雪宫主再没给过他别的表情。   当然,深雪宫主就是不动不笑也算千般好万般好,他容貌这样出众,如冰琢雪砌之中注入一抹寒月之魄雕琢而成,饶是气质冷漠,也足以让人魂牵梦萦。吴霆之所以像现在这么无精打采,是因为另一件事。   一件这位深雪宫主从未试图瞒着他,也从未试图瞒着所有人的事。   这位美得出尘脱俗的宫主,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心。   他最初被对方的美色所惑,激烈到不惜飞蛾扑火,最热烈的时候宛如三魂丢了七魄,要是能再得这位深雪宫主一笑,就是当场没了命也愿意。可惜他再如何装傻扮疯,哪怕舍下一阁之主的面子不要地耍宝,也没能让对方动动表情。   深雪宫主明言拒绝过他几次,他都死缠烂打硬装着听不懂。宫主倒是言不过三,见他念头已决,就留下淡淡一句“阁主不放近些仔细看。”   他便“放进了些”,最初神魂颠倒,再后如梦初醒,直到今日的怅然满怀。   吴霆是个实打实的蠢货,他能活到今天,还做成了五色阁主,乃至清平府的首领可不止是靠修为,更是要靠他敏锐的直觉。   虽然外界一直流传着深雪宫主如何“故作高深”、“少年老成”,可吴霆还是在短暂的迷恋之后,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不可忽视的危险味道。   那味道可不是他们妖族身上惯常的血腥气,朱雀界哪只妖活到这个年岁还没有见点血的?比起血气来,那种危险之意更隐蔽,更锋锐,也更冷酷。   也许是从深雪宫主面对清平府大大小小前来打探的势力都一视同仁的神色中,也许是从他看着一位大妖与看着地上草木并无区别的眼神中,也许是从他拨动一枚令箭就如拨动廉价积木一般的动作中,吴霆原本恋慕地满心充血,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   “这盏纸灯光彩夺目,阁主有心了。”   听闻这话,吴霆并未露出打鸡血一样的兴奋神情,反而肩膀又耷拉了几分。   又是这样,“这些异宝价值不菲,阁主有心了。”、“这些书画清雅非常,阁主有心了。”、“这批情报千金难求,阁主有心了。”……这简直像是个固定句式,只看礼物的多少选个量词,再往里填四个字形容一番,最后的那个阁主也随时可以用“掌门”、“帮主”、“阁下”进行替换。   说真的,吴霆着实有点怀疑——当然他不会真的这样唐突——就算自己捧着一坨屎来作为礼物送给对方呢,深雪宫主也只会平淡又礼节性地说上一句“这坨屎奇臭无比,阁主有心了。”   “我是个大老粗,这些日子给宫主添笑话了。”吴霆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问问宫主。”   “阁主过谦,但说无妨。”寒千岭的语调十分客气。   “老吴我是个粗人,脑子笨,不经事。可五色阁家大业大,多少人都想分一杯羹,我这些日子上门直献殷勤,只要宫主张一张嘴,整副家当都倒贴给你也不算什么,宫主怎么一点也不惊喜?”   他这个描述都算轻的,寒千岭的表现岂止是不惊喜而已?香喷喷一块大饼都送到他嘴边上,他不但不肯点头张嘴,就连半分颜色都吝于给予。   “阁主不必自苦。”寒千岭的下一句话直惊得吴霆倒抽一口冷气,而他的声音仍是礼貌、客套,乃至谦逊的,“清平府弹丸之地,易州也不及巴掌大。我得到整个北地,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乍惊乍喜,却是过了。”   这下吴霆直瞪着寒千岭,一时间连半个字都无法说出了。   过了半晌,他才勉强颤声道:“宫、宫主……”   “阁主不必担心,我对五色阁并无他意,你始终都会是五色阁主。若是时机得当,也未尝不可为清平府主。”   清平首领,清平府主;两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吴霆听懂了寒千岭的言外之意,咕咚咽了口口水:“那……想必那时宫主至少也是易州之主了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妖的时候,他爹找了个兔子妖来教他些本事。那兔子也不知怎样学迂了,好好地妖诀不急着讲,摇头晃脑地跟他说了一堆什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狗屁东西,最后被他揍了一顿扔出洞去,一棵白菜都没给他。   现在他想起此事来,才觉得当初可能把人揍重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从前听得满头雾水,如今才明白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他还不解为什么对方不对自己送到嘴边的大饼动心,哪知自己的整块大饼,在人家看来也只是个点心渣。   五色阁主涩然一笑,忆起了两人交手之时,深雪宫主仅仅一招,就给了自己如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那压力只有一瞬,他还以为是自己发昏了,不想那竟不是错觉。   “之前都是我老吴冒犯了,从今往后,愿为宫主效死。”   他说过这话,又鬼使神差地抬头去看寒千岭的表情。就是得到了这样的效忠,深雪宫主的唇角也不曾弯上一弯,只是举起杯盏来,敬了他一杯茶。   “宫主,我送错东西了。”吴霆苦笑着,近乎死心地喟叹道:“美人灯到底是竹扎纸糊的,空无一物,哪里有心呢。”   “错了。”吴霆听到这句反驳,瞬间睁大了眼睛。他还以为对面那人一向只会用“阁主高见”这类句式敷衍一切听众呢。   寒千岭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破开美人灯的绵纸,常人总是会避免和自己相像之物的损毁,不要说自己的画像损毁会觉得不吉,就是自己长带的玉锁裂了,也会有些担心,可寒千岭就这样撕裂了这盏与自己形容八九分相似的美人灯,动作中不见半分不忍之意。   他捻起了灯中的烛火,那抹火光就燃烧在了他的指尖上。吴霆眼睁睁地发现,深雪宫主这一刻的眼波竟然十分温柔。   他凝视着自己指尖上的火苗,像是透过这跳动的火焰看到了一个牵挂已久的对象,深雪宫主微笑着,口中缓缓回答了刚刚那个问题。   “美人灯不是空无一物。”   “它心里有光。” 第64章 谢见欢   谢春残的哭叫之声已经哽咽到近乎嘶哑,洛九江深吸口气, 环住谢春残肩颈向自己背后一甩, 动作果断利落, 分毫也不耽搁。   这片满是花籽的地宫不能多呆了,他还是寻路出去, 看到了外面能不能让谢春残从幻境中恢复。   饶是在如此情境之下,他也十分注意地避开了谢春残的左腕,没碰痛他小臂上三道凝结外翻的伤口半点。   “谢兄别哭, 我带你走。”洛九江喃喃道, 像是说给背后神志不清的谢春残听, 也仿佛是要再重复一遍过去的誓言,“我们离开地宫, 也离开这片死界, 我带谢兄去看海。”   背上的谢春残依旧在啜泣, 他向父亲反复道歉, 也向那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施暴者不断求饶,从前那个软弱而幼小的影子覆盖在十九岁的谢春残身上, 几乎抹去了那个讥诮而幽默的青年的全部存在。   四周的掌中花籽黑压压一片, 遮光断芒, 却全不如旧日的泥淖那样让人不见天日。   谢春残还在断断续续地哭泣, 他的泪水断线串珠一般接二连三地砸到洛九江的肩头, 温热的咸水煞得洛九江那里一处未愈的伤口生疼,也打湿了他身上血色的小字,那小字见水不褪, 只是被泡得愈发鲜艳妖异。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这片被后天制作出的“纯净”,黑色的花籽愈发密集,在肉眼可见的变化之后,它们浓得简直像雾。   洛九江撕下身上为数不多的布料蒙住谢春残的口鼻,再依法给自己简单处理了一番。只在他把谢春残放下的短短工夫里,这片地宫中的黑色花种就翻涌地更加厉害,它们密集若潮水,翻涌似波浪,更危险地像一张巨口,仿佛有生命般对着两人虎视眈眈,随时等着将他们囫囵吞下。   饶是以洛九江感知能力之强大,范围也被这些掌中花种圈定在三步之内,他一手按紧背后的谢春残,一手运足灵气推开眼前的一片黑沉,宛如破浪一般。   以摸索一样的态度行走了大约半炷香左右,洛九江便感觉到某个方向的灵气变得更浓郁一些。他从善如流地转道而行,心中早做好那里也许是某个陷阱的准备。   一盏茶后,他站到了一处石台面前。   石台之上陈列着不少珍奇异宝,零零散散总有百十来件。它们大多都是筑基修士能用得到的法宝丹药,旁边还贴心地放上了一个储物袋,很是方便洛九江将它们尽收囊中。   然而洛九江对此只是匆匆一眼,随即就把注意放到了那平平无奇的石台之上。再三确定台上并无机关,也无寄语之后,洛九江叹息一声,先是对着石台拜了一拜,方郑重道:“此物乃一位少女性命所系,晚辈自专了。”   他抬手取走了一瓶筑基丹,除此之外,对其他的物事甚至没再多看一眼。   洛九江重新负起谢春残走出三步,就问脑后一阵呼啸。他疾疾转头,只见诸多掌中花籽被凝结成板结的一片,无数凌乱的笔画在这块特殊的墨板上浮现一动,最终拼凑成了一句话“为什么只取一瓶筑基丹?”   “此物关系到我一位同伴的性命。”   那块完全由细小黑尘般花种组成的板子颤了一颤,下一刻,“只”字便大大地凸了出来,宛如一个加重语气的强调。   “这个吗?”洛九江苦笑一声,“我先蒙前辈机关庇护,从追杀中逃得性命,再受您于梦中指点,全我一式破界刀招,最后还要从您这儿卷个包袱跑路……这连吃带拿的,我还没修成这样厚的脸皮。”   那小桌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单是兵器就有十来种,很明显不是单独给洛九江准备。他若真大模大样地一扫而空,也未免太不客气了些。   这片令人作呕的死地让洛九江满心怒气,让洛九江痛恨无比,但还不足以把他改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还是那个刚进死地时,纵使要取一件不久前还对他刀兵相向的死人身上皮袍,也会先把对方深埋六尺,保人尸身不辱的少年。   墨板上的文字渐渐消隐,而被外力凝结而成板块的花籽还没有散开。操纵着花种的主人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两三息的时间,墨板上才缓缓浮现出一行文字:“台上有颗明珠,你把它取走。”   洛九江下意识一回头,只见方才还琳琅满目挤了一桌子的石台像是被打扫过一般干净,只剩下孤零零一颗光芒柔和的明珠放在上面,而这颗珠子在他印象中并不是刚刚摆在石台上的东西。   花籽组成的墨板颤了颤,仿佛有松散之势。洛九江急忙叫住对方:“前辈留步!我的朋友陷入了幻境,不知道该如何唤醒他?”   墨板不耐烦般扭动起来,这次的笔画相比起来要潦草得多:“叫他的名字。”   “我已叫过他的名字!”   似乎此地主人的耐性已经到头,他这次连上面的笔迹也不曾擦去,便另起了一行凌乱字迹:“姓名是氏族传承所牵系,长辈恩祈之巫祝。你确信叫得是他的真名?”   洛九江为这句反问怔然片刻,只这一愣之下,这片花种便抓住喘息机会般哗啦一声散开了。   之后任洛九江怎样唤这地宫主人,对方也不给出半点应答了。   洛九江重新将谢春残放平于地,甚至顾不得去看一眼那颗地宫主人赠予他的明珠。他心中的预感几乎已经化为实质,却仍是抱着希望最后叫了一声:“谢春残?”   谢春残双眼紧闭,泪水簌簌而下,不为这个名字有一点动容。   事情到此,已经昭然若揭。   死地中的每个人都称呼谢兄为“谢春残”,乃至通缉两人的绝情缉上,白纸黑字,印得也是谢春残三字。   这当然不是谢春残有意欺瞒洛九江……他只是,他只是在谢家满门被戮后,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作为曾经软弱地向敌人求饶过的孩子,作为曾经在死亡的威胁下把脚踩上父亲冰冷尸体的幼子,再没有颜面使用那个寄托着长辈美好祝福的名字。   洛九江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的,正常父母若非有深仇大恨,都是期望儿女越来越好,哪有给孩子往名字里填个‘残’字的。   “谢兄,你这次可真正玩脱了……”洛九江拧紧眉心,手指近乎急躁地摩挲出沙沙声响。天大地大,能拿来命名的词字何其之多,更别提一番排列组合下来简直不可计数。要他在短时间内找出谢春残的名字,简直如痴人说梦一般了。   “谢兄向来好赌,怎么不记得给自己留下张底牌照应着?”洛九江闭了闭眼,飞快地在脑海里过着和谢春残相遇一来的点点滴滴——没有,谢春残没给他透露出半点关于本来性命的信息。   唤醒谢春残的方法就在眼前,可怎样打开那扇门倒成了问题。洛九江深吸口气,眉眼之间的急切几乎要满溢而出。也许关键时刻人总有几分急智,洛九江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喃喃自语道:“……等等,小名也算名吧?”   常人惯用的小名就那几种,拿小名去蒙一蒙,可是比抓瞎填大名来得方便多了。   洛九江抓住这根稻草,不假思索连珠炮一般脱口而出:“大春阿白丑儿狗子虎犊双喜,阿妹奴奴小谢蚕宝囝囝,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康康牛牛健健壮壮欢欢……”   他紧盯着谢春残的脸,生怕放过他脸上一点表情,然而谢春残始终连睫毛也不曾抖动一下,倒让洛九江的心一直提着。   “……欢欢。”洛九江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叠字,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小名上停下来,仿佛意识里正有什么东西拼命地上下跳动,不断敲打着他的脑子,声嘶力竭地反复强调“欢欢!欢欢!欢!”   “谢欢?谢欢欢?”洛九江忙试探性地念了一遍。   谢春残纹丝不动。   想来是他太过紧绷了吧,欢这个字有什么,还是从别的地方想起,例如谢兄常念的那首词……   洛九江骤然如雷劈一般僵住。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在千里追杀的赌约中,他曾输给谢春残一次字,谢春残写在雪上的是个什么?!   谢春残曾落在雪地上的银钩铁画,他递过骰子时洛九江不经意地转头一瞥,雪地上留下的那片被人拿脚刻意抹过的残迹……   “谢见欢!”洛九江的声音猛然拔高了一个调子,“醒过来,谢兄!谢见欢!”   沉睡已久的青年终于有了动静。   他喉中低低呻吟一声,近乎茫然地睁开了双眼。他眼角正滑下两行未尽的水迹,眼睛也被咸涩的泪水浸得发红,可乌黑的眼睛却天真又澄澈,仿佛神魂还被留在那片幻境之中,他深爱的家人也从不曾离去一般。   随着他睁开眼睛的动作,谢春残口鼻之中缓缓呼出一股黑气,仔细看去,却是一大蓬细小如尘土的黑色颗粒,每颗都是掌中花的种子。   随着这股黑气离开谢春残的身体,他的神色也渐渐清明起来。从悲恸愧疚到苛刻冷酷,再由讥讽嘲弄到戏谑玩味,短短一瞬里,他像是重新走过了十余年的岁月。   他重新长成了洛九江所熟识的那个谢春残。   只是与洛九江所认识的那个谢春残又有不同,眼前这个谢春残眼中有着旧伤疤被撕扯割裂后的空洞,他的声音空荡荡的,表情带着又重温一遍足以杀死他的刻骨疼痛之后的麻木和茫然。   “九江,”谢春残喟叹般自语,他的睫毛颤动着,它们被泪水粘连在一起,在此刻显得分外的黑,“我方才,你刚刚都知道了……”   “嘘。”洛九江将手指在自己的唇上压了一压,没再提起谢春残在噩梦中哭着吐露的那些过往,他抬起头来,看着因“纯净”消失而缓缓散去的掌中花籽:“谢兄你看,天亮了。”   如乌云似潮水般遮天蔽日的掌中花籽散开,于是便在这深逾地下数丈的地宫之中,竟也从石砖砖缝之中流泻下一抹天光。   这光芒还很黯淡,却足以照清不远处盘旋而上的石制阶梯,那是能从地宫中回到地面上的路。   谢春残怔然伸出手去,那道淡金色的细弱阳光笔直照射下来,无声地笼罩在他的指尖上。   “我拿到筑基丹了,你我先从地宫出去。等小刃姑娘进阶,咱们四个谁都不用再呆在这鬼地方。”洛九江伸出手,把谢春残从地上拉起来,又重复道,“谢兄别哭,天亮了。” 第65章 刃间雪(已补完,以后恢复日更)   “天亮了吗?”   “没有,姐姐别急, 我会很快。”小刃回头看了面上盖着衣服挡住眼睛的封雪一眼, 继续低头用牙将一件里衣扯成布条, 裹住自己肩上的伤口。   这是她们两个的暗语之一,它来源于封雪和小刃的初见——在封雪刚刚来到死地, 捡到奄奄一息的小刃,还不了解对方生长环境的时候,她担心小刃看了自己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害怕, 便蒙住她的眼睛给她包扎, 告诉她天还没亮, 让她休息一会儿。   那时候死地的血气还没有把封雪侵蚀到非要自废修为的地步,鲜血对她而言就像是诱人的零食, 虽然能馋得人口水滴答, 但若要控制住这份饥饿, 所用的意志力大概只相当于她少女时代减肥的煎熬。   只是随着封雪在死地逗留日久, 血气对她的侵袭就愈发深入,现在的她别说替小刃包扎伤口, 就是蒙头不看不想正在处理伤口的小刃, 也要用上全部的克制才行。   这一处容她们躲藏的雪洞空间狭小, 就算两人尽力远离对方也会脊背相贴, 幽幽的血腥气在此处的存在感格外鲜明。   往日封雪源于血脉之中的嗜血之意一旦浮动上来, 她就会把自己用石锁锁住,再遮挡住眼睛,背过身去, 让小刃走得远远的。可现在外面吃了大亏的花碧流正紧锣密鼓地搜索着二人的行踪,再让小刃远走显然不太现实。   幸而在这个山洞之中,有一样东西可比小刃的存在让封雪垂涎太多了。   封雪将蒙住脑袋的衣服打开一个缝隙,目光怔怔地投向了一条扔在雪洞角落处的手臂。   那条臂膀齐肩而断,整条手臂的皮肤雪白而细嫩,腕上还带着一个镶了绿松石的赤金环。五指之上的每片指甲都晶莹剔透,在一刻钟之前,它还好好地长在花碧流的身体上。   那是花碧流的一条胳膊,也是同族饕餮饱含灵力和血肉的一只爪子。   封雪无声地按了按自己的胃袋,饥饿正如火焰一般灼烧着她的肠胃,进食的欲望也无时无刻像张合的嘴巴一样蚕食着她的意志。好几次她神情一个恍惚,几乎就要扑将上去,毫无姿态地捧着那条爪子大啃特啃了。   ……可那条手臂,现在还依然还保留着人类的形态。   那只手并不属于人类,封雪心里清楚。然而只要她的神志稍稍回笼,她就不难想起那些刚刚被花碧流翻将出来的,曾经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污黑记忆。   ——“因缘际会,你倒好运,能遇上这种千年难遇的殊荣。”   ——“做人?愚顽不化,自甘下贱。”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   ——“罢了,你现在也算我半个女儿……作为世上第二个能活到成长期的饕餮,我便赏你个明白。”   接着便是浑噩而煎熬的七天,无穷无尽的饥饿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她被那种陌生的力量驱使着,最后几乎是毫无理智地啃咬撕扯着自己的血肉。   再然后……恍惚之间,她看到一个被丢进来的单薄身影,然而那时她已完全无法消化理解其中含义。   只是出于本能,出于这具崭新身体自身的本能,出于饕餮这种生物的本能,她扑了上去。   等她清醒过来时,那颗残破的头颅已在肮脏的泥水中滚落,两只大大的眼睛犹不瞑目,一双惊恐的眼睛呆滞地对上封雪,这视线永远定格,而她嘴里正叼着……她嘴里叼着的是……   封雪突然打了个寒噤!   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遮脸的衣服早被抛到了一旁,那条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捧到眼前,她的嘴唇离花碧流的手肘只差分毫的距离,甜蜜的血腥气早充满了她整个鼻端。   封雪如被火炭烫过一般,哆嗦着把手臂扔了出去。   “姐姐?”   封雪恍惚地转过头去,在自己的身边看到了小刃。   如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如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小刃离她不足一尺远,她的面孔和细剑都都冰冷,可身体却像火笼一样温暖。   封雪如找到主心骨一样,她扑到小刃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刃回抱住封雪,她动作熟练,可神色还如第一次一样生涩。往日只有她们两人时,封雪当着她的面流过很多次泪,可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般,仿佛从灵魂里崩溃碎裂了。   “小刃,小刃……”封雪不断哆嗦着,从肺腑里翻出一声声干呕,声音嘶哑破碎,宛如求救,“我吐不出!我吐不出!”   过往如附骨之疽,将她紧紧缠绕。她眼前就摆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那猩红的绝望颜色,比起记忆里半点不差。   ……她松开口,那半截手臂就吧嗒掉在地上,落在血泊里,溅起的血花打湿了自己不知何时兽化的爪子。然而腥滑粘腻的感觉仍然留在她的舌头上,留在她的食道里。   她绝望地悲鸣,发出的声音是野兽的嘶嗥,她无助地哭叫,拖长的腔调听不出一点人类的影子。她不管不顾地用笨重尖锐的爪子往嘴里塞,朝喉咙上抠,前腿上被自己之前撕扯吞咽出的伤口就潺潺地流出鲜血。她满口都是铁锈味的腥甜,却分辨不出哪些来自已然冰冷死去的无辜者,哪些来源于自己。   意志已经在角落中缩成一团,理智早就吐个昏天黑地,然而这具陌生身体的本能仍在贪婪地吞咽,流到它喉咙里的,它就都咽下去,就算把自己吃到只剩骨架,血肉也要锁死腐烂在胃袋里。   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可她吐不出!   封雪挣扎,打滚,上蹿下跳,掐着嗓子作呕,锋利的爪子几乎剖出半个声带……最后她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心中冰冷一片,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好了,我新来的乖女儿。”那道冰冷而全无感情的声音重新在她头顶响起,“你现在还想做人吗?”   封雪呆滞地僵在那里,虚弱地像片能被一口气吹走的竹纸,像已被人槌落魂灵。   “不说话?还是想?”有巨力加注在她头上,强硬地按着她头颅向下,死寂的双眼对上一汪血泊,其中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那声音不耐烦道,“你来瞧瞧,你现在可是人吗?”   血泊仍在扩大,其中混着别人的血和她的,就像是她胃里那堆搅成一团的东西,粘腻一片,分辨不清来源。   封雪涣散的瞳孔缓缓回焦,落在眼底的颤动身影庞大,鲜红,狰狞可怖,又全无人形。   那是头怪兽,那是个妖魔。它是饕餮,它是异种,它独独不能称之为人。   它……不,这是我,我……   “停下!姐姐停下!”   小刃近乎凄厉的声音唤回了封雪的神智,她怔然回神,口中已经腥甜一片,她白着脸抬起头来,幸而小刃还完好无损。   流着血的是她自己的胳膊。上面牙印俨然,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来,封雪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一片干涸的血迹就在舌尖上化开了。   小刃不管不顾地箍住封雪的胳膊,她抬起眼来直视着封雪,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认真得像个傻孩子:“别咬自己。姐姐,你饿了可以吃我。”   ——不是像,或许她本来就是。   她是把新开刃的利剑,是块被粗糙凿磨出雏形的石胎,遇到封雪之前大家管她叫快剑女,遇到封雪之后,别人都称她为“大小姐身边那位”。封雪给她起了名字,可除了她自己之外,整片死地里这么叫小刃的好像也不超过五个人。   小刃只是一把锋利的剑,一柄轻捷的武器,一个衡量战力的符号。她本来就只是被人为打造出的凶兵,一招一式无不满注着同归于尽的决然。她无心无情,甚至没有脑子能把自己的小命谨慎看待,于是对手忌惮她如忌惮一柄剑,防备一把刀,警戒一杆武器,却从来不曾正正经经地把她当做个人。   可封雪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她想这姑娘伤得真重,背后一刀已经能见到森森白骨;她想这个女孩真是硬气,伤口被她处理也不叫一句疼,不知在这地方吃过多少苦。   封雪为小刃脚腕上的伤口打好最后一个结后揭开她脸上的衣服,试图弄清对方是疼得昏过去了还是在偷偷地哭。谁知这个姑娘只是睁着一双足够冷冽也足够单纯的眼睛盯着她,抬手取下了封雪髻上的一柄珠花。   “好看。”她简短地说。   她指间分明捻着那根发钗,目光却直直迎向封雪的脸。   直到很后来封雪才明白,那是当时的小刃所能做到的最精准的表达。   小刃当时除了自己手中的剑之外再不认得别的,除了以伤换伤的劈砍挑刺之外,连看到溃烂发炎的伤口也只知道撒点药粉,舔一舔,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那根斜插在乌发之间的淡金钗子、那道柔软而安抚的声音、那张白净又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面孔是美的,好看到足以让她喜欢。   她出去,回来,拖着猎物塞给封雪吃。她懵懂如幼兽,锋利似金石,而封雪则是她认准的巢穴,她跟在封雪身边,如同一只豹子团进自己新刨好的温暖小窝。   这让她感到舒适,这让她觉得安全。   要是放在原来的世界,小刃准有个别名叫做“剑孩”。封雪废了很多力气教会小刃自己的名字,又花了更多的时间,让她知道别跟着外面那群人一样叫她“大小姐”,她喜欢小刃叫她“姐姐”。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封雪一直有一种错觉,她不是在教一个孩子,她是在磨一块顽硬的剑胚。   这块剑胚笨拙、刚硬,直把封雪的手心磨出一个个血泡,可她不是常人眼中毫无生气的冰冷死物,她还有心。   有初见时拔下发钗夸一声“好看”的心,也有后来岁月里无数次将身挡在封雪之前,低声道一句“我来保护姐姐”的心。   ……更有今日,她攀着封雪的肩膀,恰到好处地禁锢住封雪已鲜血淋漓的双臂的动作,坚决而认真地说:“别伤害自己,姐姐吃我吧。”   她这举止简直若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可小刃脸上毫无半缕圣光佛性,有的只是脱口而出的干脆果断,和一点与世事格格不入的懵懂。   不算舍身就义,也不必深思熟虑,只是姐姐哭得好伤心,小刃不想再看到她这样痛苦。   “……谁家养孩子养到这么大,是为了吃的啊。”封雪表情似哭似笑,原本冰冷的声线已经垮得一塌糊涂,“我既不是花碧月,也不姓汉尼拔……小刃,我是你姐姐啊!”   一直以来,她教小刃写字,她教小刃说话,她根据花碧月残留的那点记忆告诉小刃伤口要怎么处理,修炼时哪种功法最为得当。她借着这具肉身的身份和小刃形影不离,以免她为自己初见时的关照遭受了什么不测。   可也是小刃无数次迷茫又努力地听她回忆着那一片她可能再回不去的世界,无条件地服从着一个个明显和此地如水油一般难以相容的要求。她难过,小刃就陪着她,她哭了,小刃就抱住她……论起她们两个究竟谁为谁做得更多真是一笔烂账,封雪给了小刃名字和活气,小刃也同样守护见证着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即使在如此扭曲变态的环境之下,封雪仍保留了极大部分的“自己”。   她的道德感几乎还和前世一般无二,在这具躯体近乎拷问折磨的饥饿面前,她无数次被煎熬到若朽木死灰,却不肯随波逐流。   然而如今已是死路。   封雪突然想起她前世和朋友的一次交谈,那个朋友的面容姓名都在记忆里模糊,只是观点足够活灵活现到能被人记住。她说初临异乡宛如躺上产床,和周围环境的磨合总要算作阵痛,就是习惯适应了,心里也难免有点怅然若失,谁叫骨子里总不是本地人,只好错觉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过也有例外,若是手里硬通货够多,软妹币砸下去,哪里不能过得舒坦。   小刃清浅的呼吸就响在封雪的耳畔,她身上香甜的血腥气也没有一刻不萦绕她的鼻端。再拖下去,不管是她理智失控也好,花碧流含怒赶到也罢,两人性命全都堪忧。   ……只是和环境的磨合。封雪想,只当做本地的饮食习惯就是鱼脍、三吱、龙虎斗。那条手臂的形状确实让她想起旧日的噩梦,可它的本质仍是一块生腥的异兽肉。   前世的硬通货是金钱,今生的硬通货是修为。从前旅游景点那些特产美食不吃可能后悔,然而眼前这一条胳膊不吃,却可能因此丧命。   花碧流一口吞了她和小刃绝不需要像她一样做这样多的心理建设,他甚至不会犹豫。   她需要修为,她需要实力,她需要……保护小刃和自己。   封雪拨开小刃,扑向了那截腕上套着手镯的手臂,连肉带骨拼命向着自己的喉咙里塞去,也不怕把自己噎死。她的泪水如洪水决堤般流个不住,只是比起先前那场,她现在简直哭得乱七八糟。   “去他妈的高贵的新躯体,那老傻逼就是不懂科技改变世界——这么多年了他和人类连生殖隔离都没有,孩子生得一窝一窝的,还真把自己当盘大头蒜呢?”封雪抽噎着打了个哭嗝,几乎是闭着眼睛把生腥的血肉往肚子里吞,“本地特产异种智慧生物肉……章鱼也有十二三岁的智力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姐姐。”小刃轻声叫了封雪一声,显然听了一长串难以领悟的言语,怕她真的疯了。   封雪咽下最后一口腥腻的生肉,她从小刃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满嘴是血,竖瞳可怖。   然而小刃的表情仍然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信任。   封雪闭紧了眼睛,她重新抱紧了小刃,突然笑了。   她声音里哭腔未褪,语调中却带着惨厉的狠:“从此以后,谁再在我面前把你当做食物,我就要谁的命。”   阵痛之后,便是新生。 第66章 明珠   洛九江拿起了石台上那颗神秘前辈所遗留下的明珠。   这颗珠子只有初生婴儿手掌大小,澄澈光滑, 光芒内敛, 通体清润如水, 让人一眼看去就心旷神怡,拿在手上就更是为之头脑一清, 叫人神志振奋,通体舒畅。   “提神的?”洛九江小声嘀咕了一句,试探着向其中渡入一点真气, 将明珠迎着阳光照了一照。只是刹那之间, 珠子便静静化作潺潺一团净水, 自洛九江的指尖渗入,沿着他方才运转的真气一路逆流而上, 义无反顾地扎进洛九江的丹田。   这一切的发生堪称一气呵成, 从明珠化水开始, 到那液流直抵洛九江丹田位置, 全部时间加在一起,还用不上一眨眼。   谢春残便在一旁不错眼地看着洛九江的动作, 眼见这一幕发生心头顿惊, 抢身上前反复端详洛九江气色:“那是什么东西?不是蛊虫吧?”   洛九江摇了摇头, 半阖上眼睛, 已经来不及和谢春残解释。被液流经过的几道经脉, 如今都能感觉到某种浸在汤池里一般的熨帖滚烫,而这感觉还正自洛九江的丹田向上蔓延,逐渐过渡到他浑身上下的奇经八脉之中。   这种感觉说不上陌生, 只是从前的每一次动作都没有这样大罢了。   他在用过他师父每天早晨特意为他加了提香粉的食物后,经脉中也会出现这种微热的效果,这是经脉经过润养变得更加宽韧时应有的反应。   如此良机,洛九江不敢浪费。他就地坐下,盘膝内视,真元在体内游走一个周天,只觉神清气爽,疲乏顿消,修为更胜从前,已抵至筑基一层将破不破的那个当口,而最妙的是,丹田内的液流重新凝成明珠,珠子的直径虽小了一圈,却仍高悬在丹田之中,宛如日月垂天。   洛九江睁开双眼,虽衣衫破烂,却神彩奕奕、容光焕发,他那英拔潇洒的气质几乎给了谢春残某种错觉——要是把洛九江丢到外面正常的世界里,他前脚刚刚现身,后脚准会有人看在他这份不凡的份儿上把他捉去当个女婿。   “你现在怎么样?”   洛九江一笑而起,手掌似乎不经意般在谢春残肋下一拂,恰好环着他日前被陆旗一行人追杀时留下的伤处。随即洛九江也不回答,倒先背过身去,向着方才掌中花籽板结成字的方向深深一礼,直揖到地:“前辈救危解厄,遗珠赠药,指点明路之恩,小子终身不敢或忘。”   连礼三次,洛九江才直身回转,这下脸上的笑意可再绷不住,登时笑得眉飞色舞,嘚瑟到教人想打他:“谢兄瞧好了,什么叫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颗珠子提炼修为等功用暂且不说,它竟能帮我提高感知,可解你我燃眉之急。”   所谓的燃眉之急,自然是洛九江本有的那个“寻觅出此界界膜薄弱之处,一刀搅开,打将出去”的计划。   谢春残原本被他笑的手痒,等领会到洛九江话中意思,亦是精神一振:“那咱们快点离开,她们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麻烦。”   洛九江先点头在摇头:“谢兄稍待,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我想先验证一件事情。”   他说着话间便拔出刀来,酝酿也不用,一刀如行云流水般在不远处的的穹顶石壁上落下。这一刀蓄力十足,一时间石殿中滚石飞沙,自殿顶砸下下的除却大块厚重石料之外,还有三具人尸。   “看来我新提升的感知没错。”洛九江叹息道,岂止没错,它敏锐的几乎翻了倍。   他上前将那清瘦单薄的身体翻过身来,拨开头发,露出头脸,那张阴郁削瘦的面孔正是陆旗无疑。   至于剩下两具尸体的面容也有些眼熟,全是在此前那场追杀中簇拥在陆旗身侧的修士。谢春残上前几步一一探过他们冰冷寂静的脉息,面上仍有些惊疑不定:“这王八蛋命大得很,居然也能轻易死了。”   可能因为此地人命实在轻贱如纸,纵然上一刻还颐指气使,风光无限,下一眨眼横尸于地之时也并不比一片雪花更值钱吧。洛九江张口欲言,便见谢春残反手拔出箭囊中一根羽箭,自上而下一把贯透陆旗喉咙,双眼神光暴增,斩钉截铁道:“必然有诈!”   洛九江:“……”   在这一刻,他确实是很好奇陆旗曾经给谢春残带来过怎样的心理阴影。   这具尸体已经冰冷,血液将凝未凝,便是在谢春残的辣手之下,也不曾喷溅起浓艳血花,只是缓缓淌出来些。   洛九江翻上自己在殿顶凿开的大洞处看了一眼,只见一条幽深的粗糙通道,四周石壁凹凸不平,上有刀斧痕迹,仿若人工雕琢。他几乎探进整个身子后才发觉,这条通道九曲十折,单是看看就让人有恍惚迷路之感,也不知凭人力推进花了多少功夫。   如今两人活得颇为原生态,身上衣衫早就难以蔽体,恰逢洛九江一刀捅落尸体三具,这下终于有衣服好换。谢春残自幼在死地长大,于此事上是个习以为常的熟手,就在洛九江探头看看天棚的功夫,他已将三人扒个干净,身上有用的法器储物袋也分门别类地放好。   等洛九江从石殿穹顶跳下来时,几乎是哭笑不得的。   “知道你爱给死人刨坑,不过现在就别矫情了。”谢春残警告道,“咱们赶时间呢。”   “谢兄不必忧心,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洛九江也不推辞,拣了件身量合适的袍子穿上,此时他身上的血字已经淡到几不可见,“我只是还有点好奇……”   直到两人拾阶而上走了很远后,洛九江才轻嘶一声,想通了那个问题的关键。   “怎么?”   “没事。我只是刚刚想通了陆旗是怎么死的。”   他们两人是凭洛九江一招乱雪原的刀气激开地宫入口,于是接下来的几次困顿都和刀意有关,破困而出的方法便是同时用刀风掠过墙上标记。   而在陆旗眼中,他们两个大活人乃是凭空消失。看他和谢春残彼此之间的仇恨程度,只怕接下来是掘地三尺打穿石壁来把他们翻出来……他们进入地宫的方法既然是挖墙,那用洛九江最后一刀触过六万多枚标记的经历参照,恐怕接下来有数不尽的墙来给他们挖。要是那位前辈再不客气一点,他们想不挖也不行。   穹顶之上那九曲十折的通道,想来也由此而来。   难怪他们的尸体如此憔悴干瘪,经脉中几乎空空如也。洛九江脸色诡异地思考着:别是为了挖墙,最后活活累死的吧?   累死的地点还只离出口大殿厚度不足六尺?这消息若能设法让陆旗地下有知,怕是就算他现在喉咙被谢春残戳得冒风,也能生生气活过来。   凭刀进来就凭刀出去,靠挖墙进来,你就给我挖墙出去。   这么想来,此地主人,那位神秘前辈,还真是有几分古怪的幽默啊。 第67章 饕餮主   却说洛九江重返雪面后用感知探索一会儿,反指了个和山洞南辕北辙的方向。两人疾走一会儿, 终于同封雪封刃碰了面。四人彼此照眼, 都各自愣了一下。   “雪姊, 小刃,你们这是……”看着眼前一幕, 洛九江不由脱口出声,“伤得不重吧?”   封雪衣上满是大片大片凝结发黑的血渍,散发出浓重的腥味, 仿佛是被什么人受伤时喷溅而出的鲜血着了满身。她嘴角也凝结着一丝血花, 眼神比起从前的冰冷, 更添三分决绝与阴郁,修为不知为何已然涨到炼气五层。小刃的情况比她稍好, 却也能见到打斗后的狼狈之相。   与此同时封雪也追问出声:“你们衣服呢?”   不久前两个人好端端地送出去, 等再回来时就一人换了身衣服?   谢春残警告道:“别乱想, 九江身上袍子是陆旗的。”   封雪原本还真没向不该想的地方想, 奈何谢春残这话听来就立身不正,硬把她向脑洞里掰:“……贵圈真乱。不是, 这又关陆旗什么事了?”   洛九江迟疑道:“关他, 唔, 关他挖墙而死的事?”   “什么?”封雪这下真是被唬了一跳, 她不知石殿中那颇带恶趣味的关窍, 初闻这消息简直大惊失色,“好不体面!他竟是因挖墙脚死的?不对等等难道你们两个……”   谢春残:“……”   洛九江:“……”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除了完全不在状态的小刃之外, 彼此都感受到了某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酸爽。   作为一代挖墙而死的谢江大手,此事还真跟陆旗沾点关系。谁叫在场的三具尸体只有他生得最矮,洛九江尚是少年,身量未足,也只有他的衣裳最为合身,不穿他的难道光着。   然而此时气氛好像也不方便跟封雪解释“只有陆旗最合适”,洛九江顿了一顿,转而从腰间储物袋里摸出那瓶在石殿中得到的筑基丹递给小刃:“我们拿到筑基丹了。你自己斟酌服用,消化药性时切以保重自身为主,千万不要为图求快伤了根本,等你晋升筑基,咱们四个就离开此地。”   待小刃转身进了雪洞最里面消化药性,三人这才简单交流了一下互相的经历。谢春残和洛九江这边除了石殿着重交代一笔以外也没什么好说,追杀早是预料中的家常便饭,一天照着三顿喂就是。倒是封雪轻描淡写提到自己一口咬断花碧流一条手臂时,洛九江张大了眼睛,总算知道封雪这一身血迹是从何而来。   “雪姊你……”   “我那时候没那么厉害。”封雪半垂着眼道,“只是沾了点他轻敌的便宜,外加横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谁叫我当时不是很想活了。”   洛九江敏感地抓住封雪话里的关键词:“那时候?”   “现在实力提高了些。毕竟我……”封雪再不说下去,只是抿紧了嘴唇。   她不多说,谢春残此时异常善解人意,也不追问,只是转而又去描述此前一场追杀的人数布置,双方互相对了下目前的信息。得知四人原本栖身的山洞如今已是花碧流驻扎的的老窝时,谢春残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洛九江此次感知力提升是何等恰到好处。   “差点自投罗网。”谢春残喟叹道。   “谢兄此言差矣,咱们若是走错了,那就该是他们被你我一网打尽的时候了。”洛九江随口接道。他此时神情仿佛有点心不在焉,面孔并不正对两人,而是朝着洞口半侧着脸。   谢春残没好气道:“高看我了,你谢兄上辈子得是个活了百二十年的蜘蛛,才能结张这么大的网。”   “那谢兄赶紧想想早年盘丝洞里怎么过活的。”洛九江叹息着一跃而起,几乎与此同时,封雪也站起身来,洛九江将手搭上粗糙刀柄,“你我这网要粘的可是饕餮——他们来了。”   封雪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抽动了一下鼻翼,夹雪披寒的凛冽风中,正隐约飘来一股满怀恶意的血腥。   那腥气比起此前在山洞相逢时,要浓得多,也强得多。   伴随腥风而来的,还有满天阴云。花碧流此次不似从前一般大摆排场,更不坐着他那鲜红欲滴,新嫁娘般的小轿子。只见天际昏云漫卷,一头狰狞异兽踏风而来,它四足中有一足贴身而断,伤口尚未收拢,鲜血雨一般泼洒下来,将纷扬白雪也染得一片刺目赤红。   未近身前,吼声先至。饶是不通异兽语,洛九江也不难听出那声咆哮之中蕴含的恨意和暴怒。   封雪想来是能明白花碧流所啸为何的,此时却眼皮也不抬一下,只冷笑道:“乱吠一通,谁听得懂?叫哑你那一张乌鸦嘴吧。”   异兽登时双目怒睁,目呲欲裂,眼中血丝一根根紧紧绷起,它口吐人言,声音浑厚,再不是花碧流那一把嫩生生的天真童音:“花碧月,你敢断我手臂,我要把你生撕活剥,剖心碎腑,取你魂魄镇入死地深处,日日火炼金折,直到三魂七魄再不聚拢,难入轮回,方有解脱!”   这话本身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再配上异兽那几乎能滴出水来的恨声,铜铃样的一对血眼,直教人不寒而栗。   “畜生听点人话,说多少次我不叫花碧月,你脑子没屎壳郎大吗?”封雪并不关心那威胁具体为何,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花碧月!”这声怒叫几乎是从齿缝中硬挤出来一般。   “也行,总比你假惺惺地叫我大姐听着顺耳。”封雪拧起唇角,“就好像你化成畜生比人形看得顺眼,断了胳膊比不断让人省心……”   此话一出,花碧流再按捺不住,偌大身体还洒着淋漓鲜血也不管,合身扑将上去,封雪亦高高跃起,仰头从喉口喷出一声长吼,单薄的人形霎时同花碧流巨掌砰然相对。   这一幕简直滑稽至极,也荒诞至极,双方僵持不过眨眼,其间体型对比却仿佛蚊子和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角抵一样不合常理。   封雪动作太快,洛九江来不及拦她,就更别提以身相替。在她纤瘦的手臂与饕餮狰狞的巨爪相碰的一刻,洛九江和谢春残具都屏住了呼吸。   一触之下,封雪便咳出半口血来,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她落在雪中,溅起一蓬飞扬雪雾。过了两息,封雪才狼狈爬起,发间霜白凌乱,尽是点染夹杂的银亮雪花。   然而她竟是在笑的。   “怎样,你到底是不敢杀我——你那老畜生爹没准过你对我下手吧?”   花碧流又咆哮起来,只是这次的声音中免不了掺杂上急躁和羞恼:“你想得倒美!若是爹爹不准我杀你,我的异元丹又是从何而来?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你现在献给我两条手臂,我就饶你一命。”   异元丹,原来是这玩意。封雪心中长叹一声,总算知道花碧流如今与成长期只差一线的成熟度,以及暴涨至筑基的修为究竟从何而来。   但事已至此,深究无益。当务之急是——   封雪讽笑一声,调头就跑。她转身前斜睨了花碧流一眼,虽然此时异兽高踞于她头顶,虽然两人身形大小乃至彼此实力都高下分明,然而她这一眼轻蔑讥讽,仿佛打量蝼蚁,瞬间激起花碧流心中的全部怒火。   “她真疯了!”谢春残咬牙欲上,却被洛九江一把按住,“谢兄守好!”   封雪又不是受虐成狂,犯不着在敌强我弱的时候这么故意招惹花碧流。她之所以挑衅的这样明显,当然只有这唯一的原因——她要保证还在闭关晋升的小刃的安全。   她要引花碧流离开雪洞,越远越好。   封雪才跑出两步,忽感身后情况不对,她回头一瞥之下,顿觉胆裂魂飞:只见花碧流狂笑着喷出一口血色怒息,目标正对雪洞,分毫不偏,“大姐姐是当我傻?我先杀你那三块活肉,再吃你四肢,挖你双眼,拔了你那条兴风作浪的舌头!”   ——————   灵蛇殿内,一切仿佛平静如往昔。   然而枕霜流身后九蛇拥簇,严阵以待,恰好与对面红袍的中年男子呈对峙之相。   殿中气氛紧绷压抑,只待引信一点,一触即发!   “异兽饕餮大张旗鼓亲临寒舍,怕不是吃得太饱直嫌顶胃。”枕霜流漠然开口,他眉间皮肤裂开一点,一条衔着血珠的小蛇便冒出头来,嘶嘶地吐着信子。   “错了,饕餮哪有吃饱的时候。”红袍人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声音中尽是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本尊本是顺路经过,没想到还能遇到额外的点心作为惊喜。我道是谁,原来百年前逃跑的那条小蛇是藏在这儿了啊。”   枕霜流冷然回望,眉心那条流光溢彩的灵蛇已探出半个身子,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红袍人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自顾自道:“罢了,他的家事我也懒得替他收拾,本尊只是到你这儿吃块点心。蚊子再小也算肉,你灵蛇上也有那么丁点的‘源’吧?你自己全奉上来,本尊不难为你。”   “饕餮主与世隔绝太久,除了发梦便不会别的了。”枕霜流阴沉一笑,眼底如燃鬼火,语调被放得又轻又缓,“你有所不知,我百年之前……”   说到这里,枕霜流骤然翻脸,扬手重击掌下桌面,身后九蛇顿时结阵成型,殿中霎时充满了颜色迷蒙诡异的毒雾!   “我百年以前便发下重誓,像你这样的异种,有一个算一个,枕某全杀了!”枕霜流一字一顿,眼底鬼火森然跳动,“谁叫天下生灵,只有你们异种的命算命?”   面对如此阵仗,红袍人脸色居然还分毫不变,甚至有心发出一声嗤笑:“小蛇不懂事……也是,你捏着的道源最多半滴,没有更多了。”他舒展了下身子,猩红的舌头舔过一圈嘴唇,突然变张大嘴巴,巨口直裂至耳根,“来,让本尊教教你,‘源’是怎样一种你无法抗衡的力量。” 第68章 见龙   如果洛九江身处灵蛇殿内,他将重新认识自己的师父一回。   与在岛上扎扎实实为他打下基础, 告诉他修真先锻体的师父浑然不同, 也与悲雪园中随手并指一斩, 便引得雷动天惊、风凝如刀的洛沧绝不相似,枕霜流认真交起手来的时候, 裹在绣了繁复银纹深袍广袖中的躯体行动轨迹变幻莫测,风格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未及交手,他那色彩缤纷艳丽的毒雾就远远飘开, 直至充斥整个空旷大殿。殿中宝柱乃玄晶所刻, 从来刀枪不住, 足以力承千钧,如今只被半抹彩雾稍擦了个边, 便嘶啦一声冒出一股白烟, 如胶柱遇火般融化开来, 烛泪一样积了一滩。   彩雾渐浓渐稠, 让人即使鼻尖相碰也看不清彼此眉眼,枕霜流身后九蛇早隐没在这诡异危险的屏障之中, 唯有吐信之声从各个角落隐约传来, 带着不容轻忽的凛凛杀机。   饕餮主花宴望只觉背后一紧, 仿佛被千万双眼睛同时盯住, 神识警鸣顿响, 他侧身抬手招架,素白手掌恰与一柄破空袭来的漆黑短刃相抵。   “真不愧是他家养出来看门护院的小蛇,底子里尽是偷袭暗杀的功夫。”枕霜流一触即离, 明明是他主动近身持匕袭向花宴望,却在对方抬手回身的瞬间重新闪回彩雾之中。花宴望一咧嘴角,手掌收拢,将劲力加在刀刃之上。墨色短刃逐渐扭曲变形,他手心皮肤却不曾有一丝凹陷。   匕首被花宴望随手揉成一团,下一刻他便张大嘴巴将这柄颜色不详的短兵吞下了肚。生铁在他口中被嚼出让人寒毛倒竖的嘎吱声响,花宴望用拇指拭去唇边一点匕首上粹好的乌色毒汁,犹不满足地咂着嘴里一点余味。   “蛇味儿,嗯,抓住你了。”   他空手在雾中一捞,百丈距离也缩做三尺,下一刻两人正面相对,鞭击般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两人呼吸同时一乱,随即花宴望缩回横着一条狰狞血痕的手背,枕霜流连连轻抚绕在自己臂上的灵蛇,蛇头处血肉模糊,正缓缓新生成一片幼细蛇鳞。   花宴望将手背凑到嘴边,毫不在意地连着自己的鲜血和伤口处的一片蛇鳞一齐卷进嘴里,眼中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弃:“半滴道源算什么四象。灵蛇?改做虫豸吧!”   枕霜流漠然回眼,眼底两簇幽幽鬼火像新是从三九天的冰窟窿中捞出来:“要对付你,十分有一也嫌多了,余下全要拿来挡你满嘴臭气。”   花宴望脸色微变,眼中恼怒之意一闪而过,低喝一声“不知死活”便张开巨口纵气鲸吸,刹时殿中连空间都有半分扭曲。殿中承重柱子本就被枕霜流毒雾腐蚀一半,如今被强大吸力一牵再受不住,轰然倾倒折断。一时檐塌梁落,柱坍砖崩,金玉器皿打碎满地,就更不要提满殿里轻飘飘无处着力的彩色毒雾了。   “小蛇不知天高地厚,也没尝过老饕滋味,本尊好心,请你吃个新奇。”花宴望双腮高高鼓起,皮肤撑成几乎透明的薄薄一片。他整张脸都已脱了形状,青紫的血丝在扯薄拉开的皮肤上横纵凸起,犹如一只声囊颜色格外恶心的涨泡蛤蟆,鼓眼泡里尽是不容错看的恶意。   含着满口奇毒和半殿的残垣,他竟还能口齿清晰的说话,当真不愧于饕餮身份,一身功力全在嘴上。   下一刻,他双唇绷张成筒,满口异物如箭矢一般倒吐而出,那颜色鲜艳的七彩毒雾早合着崩塌大殿中的泥水尘土混成乌七八糟的一团,尽数向枕霜流流星般袭面而去。   “漱口水而已,算什么毒?”花宴望咧嘴怪笑,闪身贴近了枕霜流身侧。手扣成爪,严丝合缝地冲着枕霜流臂上灵蛇兜头抓去!   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举重若轻,方才两人只过了三招便拆房揭瓦,可比起眼下情景却只算玩笑而已。   刹那间一眨眼的时间也被分成数千小块,每一块都已布下让灵蛇无处可逃的天罗地网。花宴望凝全力于指尖,眼也不错地盯紧了那条流光溢彩的灵蛇,贪婪之意再无遮掩。   这一刻花宴望动而枕霜流静,花宴望胜券在握而枕霜流浑然不觉,花宴望仍生而枕霜流将死,花宴望早在鲸吞一刻便运足“源”力,而源几于道——   猎物眼看就要落网之际,枕霜流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原地飘散。   一直高高在上,对枕霜流甚至不屑正眼相对的花宴望突然惨叫出声!他口中突然涌出一股股掺杂着黄疸黏液和脓水的肮脏污血,直如沸腾一般泛着黄白交加的恶浊泡沫。   “惭愧。”枕霜流的身影重新在空气中凝聚,静立在半根残破的柱子上。他半垂着眼,原封不动地把话还了回去:“漱口水而已,并不算什么毒。”   在灵蛇殿的残迹之中,方才隐没在毒雾里的九蛇同时冒出头来,他们九个以枕霜流为中心,紧环着灵蛇主足下漆黑的半根立柱,隐隐有银色冷光在九蛇之间微微闪烁,众星拱月般托着枕霜流右手掌心。   那里空无一物,那里似有世间万物。   “快住手!”连嘴里烂了一半也只有暴怒没有忌惮的饕餮主突然惊叫出声,声音中竟有不容轻忽的紧张之意,“你疯了不成?道源也舍得说炸就炸?”   “你自己也说了,灵蛇还没有半滴源力。”枕霜流讥讽一笑,“九族异兽衔源而生,前些年你又胜过椒图半筹,如今道源至少胜我十倍。我不炸上一回,难道还要跟你掰手腕子?”   花宴望眼珠也不动一下地看紧了枕霜流的右手,不敢错过其上的任何一个微小变化。他原先对枕霜流口口声声“小蛇”、“虫豸”,只漫不经心地把他当块儿点心,如今却被“家养出来看门护院的”逼得满口是血,额上缓缓渗出冷汗来。   “你可想仔细了。”花宴望紧盯枕霜流不放,“我不止有道源护身,还有缙云四界保驾,此次最多损兵折将,而你这般胡作非为,必然尸骨无存。”   枕霜流哂笑一声,不为所动:“我一死炸你七八成源力下去,纯论道源倒是赚了。讨价还价的话你不妨留着,你那虎视眈眈的老朋友想必很愿听你说。”   “……你现在停手,本尊赠你半滴道源,然后转身就走。就是刚才见你,本尊可也只是想要你的源力,没想要你的命。”花宴望紧咬牙根,想来这辈子只吃不吐,还没说过如此软话,“你再得半滴源力仔细参悟,飞升合道近在咫尺,只管逍遥做你的灵蛇界主。若一时冲动炸了下去,还要命不要?”   也不知被话中哪个关节激到,枕霜流仰头大笑,声达天野,眼中鬼火般的光芒浇油般暴涨:“纵穷极三千世界,也寻不得两条魂灵,如此天道,飞升何用?合道何用?枕霜流留着这条命做什么,临江数浪吗?!”   他毫不迟疑地收紧了手。   ——————————————   “天天死死活活荤荤肉肉,多不健康?”雪洞洞口,洛九江在谢春残肩膀上借力一按,腾空跃起,直迎上花碧流喷出的血色怒息,“原本也是好好一个瓜娃子,如今除了吃就是吐,活活养傻了。”   他新得地宫内的前辈赠珠相助,修为精进,神完气足,对上功力大涨的异种也不见分毫怯弱。墨色长刀伴他多年,一动之下如臂指使,只漫卷起血色腥息,四两拨千斤地远远丢开。   这一道裹着怒息的刀锋落在雪地上炸开,余威深达数丈,生生把一个雪包冲成了盆地。   地皮掀开,雪原中特有的那种植物根茎也七零八落,白花花的根系瑟瑟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抖动如筛。   一击落空,又被洛九江如斯嘲讽,花碧流怒意更甚,干脆话也不说半句,偌大一头巨兽对准洛九江揉身直上,巨大身体投下的阴影近时仿若遮天蔽日,断足处滴落的鲜血更是够人洗个澡。   洛九江反手压下谢春残搭弓的动作,低声传了一句:“顾好小刃,我还应付得来。”与此同时脚尖在雪地上一点,整个人朝着与雪洞相反的方向倒飘出去,有商有量地和花碧流唠了唠家常。   “这儿,往这儿来哥们儿,你失血过多脑浆顺着血管跑,笨得都上头了。”洛九江貌若悠闲地闪身后撤,几次惊而又险地避开花碧流贴着衣角拍下的巨掌,面孔却正对着花碧流的方向,以防他又来刚才那一招掉转过头找雪洞的麻烦,“长嘴又不只是为了吃,咱们还可以谈谈天嘛。哎呦,别拍,你现在这个情况动作幅度太大脑子要掉出来的。”   三姑六婆都能被他拿这话把天聊死,何况是已经被气昏了头的花碧流。这下对方再不惦记着雪洞里还有小刃这个人在,实际上,他已经连封雪都快气忘了。   现在的花碧流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块活肉!杀了这个蝼蚁!   洛九江一路拿话吊着他撤远,直到确定两人和雪洞之间保持距离足够,方擎刀横在胸前,脸上那颇不正经的嬉笑神色也缓缓收起:“饕餮异种,好了不起啊。   “不知你见过龙吗?”   眼见暴怒得接连咆哮的花碧流都为这话微不可查地停了一停,洛九江微微一笑。   他会的招数不少,但能拿来对付花碧流这种强敌的杀招不多。破雪原虽然算是一个,可用过一次他怕是要就地躺平,不去破界实在浪费。但如今正值紧要关头,若不能把花碧流解决成功,让他在后面追着直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成了颗最紧要的钉子。   “我从前和猴子一起玩了半月悟通了身法,逗了七叉鸟三天识得了音律,虽然见龙不过一时半刻,不过我和他形影不离足有十年。”   洛九江拔身而起,真元运到极致,连墨色刀身都嗡然作响,半面血色半面灰霾的天空之下,洛九江直面异兽的刀锋无声闪过一丝幽光。   “你猜眼下这刀,我能仿得神龙几分?”   此时此刻,洛九江与将临成长期的饕餮当面相对。   而时间再向后推大半个时辰,成熟期的饕餮主花宴望就将途经灵蛇界,察觉到枕霜流所有的小半缕道源。 第69章 思念   花碧流自然从未见过龙,龙神创世和神龙殒灭是三千世界中早就熟知的故事, 作为饕餮的亲生儿子, 他关于此事要知道的还要更多一些。   但在这一刻, 他很难控制住自己“这块活肉确实能效仿神龙”的念头。   雪地上那渺小蝼蚁刀吟如聚,冷铁凝怒, 空中雪花被刀风尽数卷进一个个细小旋涡,偶有几片似鹅毛般的飞雪从旋涡中心探出头来,登时被锋锐的风旋边缘斩成上百粒粉末般的冰晶。无数风旋就被如此染成雪样纯白, 而这些细小风旋齐心协力, 互不打扰, 共同组成了现在呈在花碧流眼底的这副模样。   若升云驾雾,能腾霄擎宇, 冰雪砌成, 犹带霹雳迸火之心;风刃堆就, 不改荫木泽水之气。   倘若真有遗龙尚存于世, 想来就该是这般模样。   如果这蝼蚁只是拉出个空架子也就罢了,但那千百风旋齐齐蓄力, 花碧流周身灵力不要钱般朝这一刀奔涌过去, 每一弹指都是截然不同的变化。   花碧流年纪不大, 但异种与妖族特有的种族传承和他从前的战斗经验都足够让他明白, 自己此时应该不顾一切地打断这一招, 决不能让它真正成型。   可他竟然不敢。   那或许是潜伏在血脉中的压制,某种警钟永远地潜伏在了异种们最深的记忆里。神话中说龙神创世界,率九族, 可神话本身常常掩去许多未曾言及的血腥。往日花碧流对神龙与九族同属十族异种之列,偏偏总把龙神单拿出来说这件事嗤之以鼻,然而在一刻他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觉得这种分法自有其道理。   他怀疑九族异兽的先祖,最初是被龙神打服的。   他甚至怀疑天地混沌之时世上异种本不止十族,九族之所以传承至今,是因为当初只有他们没被龙神打死。   不然还有什么能够解释,只是面对着蝼蚁仿着龙形扬起的一道刀意,都能让他顾忌至此?   花碧流感觉到久违的慌张,他想后退,他想回撤,可在本性的忌惮之外,属于后天的骄恣和不甘如热油般沸腾,退却的想法只在他脑中一闪,便同水入油锅一样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我竟然会怕一块活肉。花碧流不可思议地想道:我堂堂异种饕餮,怎么会怕一个蝼蚁?!   心潮满是被这想法激起的羞恼怒意,花碧流抬起仅剩前蹄在空中闷踏一声,双眼之中血色渐浓。仿佛是为了遮掩什么一般,他张口对准洛九江,不假思索地贯气鲸吸。   吃了他!咬碎他!喝他的血,嚼他的骨头!他要证明,自己从没怕过这蝼蚁!   洛九江不管花碧流心中想法几番变动,他如墨的刀锋已经凝足力道,只待他手臂一振,那蜿蜒盘旋在长刀之上,形如蛟龙的巨大风刃就发出一声清越呼啸。此时洛九江静立在雪地之上,和天上的花饕餮对比起来简直像粒芝麻。   大的是花碧流,小的是洛九江;腾在空中高高在上的是花碧流,站在低洼的没膝雪地里的是洛九江。   然而当那一刀落下时,刀势竟是居高临下的。   这一刀,刀意饱含无解之恨。单从负面情绪的角度来说,它所凝结的恶相竟比花碧流如今热气腾腾的饥饿、愤怒乃至轻蔑和杀心加在一起还多。   这当然不是洛九江的仇恨,他生性豁达,和花碧流至今为止不过见了两面,就算知道对方罪大恶极,念头也不过趋近一刀杀了,连多余折磨也不想做,哪里至于满怀恶意?   这仇恨属于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寒千岭。   以洛九江的天赋,别提学猴习鸟,洛沧扔给他的刀谱看一遍就能粗通,和小刃过招一场,再应付追杀时就能仿出快剑形意。他和寒千岭形影相随,亲密无间地相伴了将近十年,如今刻意学来,足足和对方相似九分有余,就连寒千岭心头那股被他积年遮掩压抑的恨意都惟妙惟肖。   只是这憎恨如石入清水,形色无比清楚明白,却俨然不容,被洛九江毫无留恋地一刀挥出,尽数释放在刀气里。   石子打乱湖波,却不能改其澄澈。扑通一下过后,石还是石,水也仍是水。   它只勾起洛九江的思念。   他想起秘境破碎前一刻自己见到的那条蓝色长龙,它每片鳞甲都光滑如水,闪烁着幽蓝而神秘的暗光,每一片上也都倒映着洛九江小小的影子。   那一刻寒千岭的龙威猝然爆发出来,如有旁人得见,神龙的绝对残酷与强大美丽足以让人为此目眩神迷,可洛九江心心念念的却是他鳞片根部由于新发而尽是血污。   就像千岭本人一样,常人只见他何等从容淡定、举重若轻,却没多少人知道他时刻身处于怎样的痛苦之中,又是何等耗尽心血地在克制。   他要连吃七朵深雪花才能感觉到普通人的轻松。   寒千岭的异常,洛九江早有觉察,寒千岭的痛苦,洛九江也不是全都视而不见。他费尽心思找来深雪花树就是为了让始终对此闷不做声的寒千岭缓一缓;地宫中的幻境其实描摹出了洛九江心中的渴望,他渴望千岭负累尽去,不必再困于无数块垒。   而在落下这一刀的时候,洛九江体会到对方的憎恨,也体会到对方的痛苦,只是短短的一个片刻,他几乎就是寒千岭。   旁人恐怕很难想象,在这种关键时刻,洛九江挥出刀锋时竟然满心深情。   饕餮口中的腥气已经飘来,而洛九江推出的一刀也俨然落定。甫一交手,高下立判。   花碧流巨大兽头上刀痕俨然,一张大嘴也被劈成四瓣,双方都屹然不动,未退半步,只是花碧流在将要触到洛九江的前一刻被迫吃痛闭嘴,负责那道细密锉刀般的龙形风卷足以当场割下他的舌头。   异兽人形时皮肤都十分坚韧,就更不要提化兽时近乎金铁不入。洛九江能正面将花碧流伤到如此程度,一来倚仗刀意得力,二来归功积蓄厉害。   他这一刻的刀意仿得是化龙的寒千岭,积蓄的本事却来自于洛沧教他的那门回风八卦步。时到如今,他已经挥别七岛将近两月,然而他的师父和千岭仍以这种方式陪在他的身边,宛如未曾分离。   在这交战的短暂空隙里,洛九江抬手轻按住自己心口。   他身前不远处的雪洞里是被他守护的朋友,心间半尺满盛的是家和千岭。今朝大敌就在眼前,他早身处冰天雪地,可心头沸腾着何止一腔热血,还有爱与火焰,洛九江便不必有一刻惶恐孤独。   他扬起手,第二道刀龙便缓缓凝起。   “花碧流,有件你死都不明白的事,我替雪姊告诉你。”洛九江郑重地叫对方的名字,“天地之间,除了你异种大妖有血有肉是生灵之外,还有我们。一撇撑天溯道,一捺探地逐根。我们是人,不是活肉,也不是蝼蚁,生来更不是为了给你塞牙缝的,我们活着是为爱,为朋友,为道义,也为自己。”   他一番话说下来,刀上蛟龙已经又凝聚成形。或许是因为熟能生巧的原因,这次的速度较上次快了将近两倍。   在挥刀的前一瞬,洛九江盯着那对铜铃般的血色兽眼,只从其中看出了不加遮掩的饥饿、贪婪、杀意和冥顽不灵。   他嘲讽一笑道:“这道理龙明白,但你不懂,因为你只知道吃。”   ……很难说这话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刺激到了花碧流。也许是因为拿他和高不可攀的神龙比较?也许是一直被他轻蔑的物种反过来嘲笑他一无所知?也许只因为他被洛九江先前一刀双重意义上地伤了颜面?   在这胜负虽然尚且未分,但自身败绩已不由分说的时刻,花碧流仰头长长哀叫了一声,凄异怨愤地嘶鸣道:“我不服!我不信!父亲,蝼蚁竟欺我至此!”   他没等到第二刀临头,整个人一猛子扎向天际,速度近乎快成了一道幻影,恰与洛九江的刀锋擦身而过。   洛九江匆匆折转刀意,却再追及不上,只眼睁睁地看着花碧流撞上灰霾天空,整只巨兽仿佛一团燃烧的火,在与天际接触的瞬间化成一滩脓血,一张血膜。   “……”就在他为这措手不及的事态微愣的半瞬,封雪脱口而出地叫喊已经传来:“见鬼!他把自己献祭了!”   洛九江虚心请教:“是因为这样会死得比较舒适愉快?”   封雪的表情一时间狰狞的很容易让人看出她是只饕餮:“不是,因为整片缙云连环界都被那老王八炼成了半身,和他相互依存,心血牵系!这下就算那老混账不亲自过来,这片‘死地’吃饱了,也难免要吐出什么东西!”   似乎是为了印证封雪此言非虚,猩红的血色正缓缓渗透着这片阴沉灰霾的天地。   而在云层之中,十数道铁锈颜色的阴影正已飞快地速度凝聚成形。封雪一见这熟悉轮廓就难以自控地叫骂起来,死地多年来养成的冰冷气质全都瞬间喂了狗。   “全是饕餮!”她声嘶力竭喊道,“全是!”   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封雪近乎摧心剖肝地想打一局消消乐。 第70章 界膜   “这什么玩意?”谢春残惊讶失声,“你们饕餮不是胎生的吗?随随便便献祭一只就能换来十几只, 其实你们都是拓印出来的吧?”   “这问题问我有什么用, 我做饕餮不到五年, 业务还没熟练到这个程度啊。”封雪咬牙回道:“你们这鬼地方连生殖隔离这种基本生物学规律都没有,你居然还要我给你解释明白饕餮是胎生卵生?对文科生要求太多了吧!”   “……不知为什么, 只要你一张嘴,我就想揍你。”眼看一只饕餮如炮弹般直冲向雪洞,洞中小刃正在闭目打坐, 谢春残不敢稍退半步, 只得凝神定目, 张弓搭箭,头也不回地冲着从远处向此地飞奔来救场的封雪道:“可能就是因为你总说这种让人能领会到嘲讽精神的话。”   他话音未落, 弓弦一松, 五支羽箭便已如流星般连珠射出, 不偏不倚先后贯穿那只血色饕餮的左右两眼。   封雪按着胸口往回疾奔, 她刚刚被花碧流打飞出去伤及心脉,如今速度稍快一些经脉中就隐隐生疼, 她却只是强忍着不管。   “放心, 真有这个需要的时候, 我都是当面骂的。”封雪艰难匀息道。   与此同时, 洛九江一边出刀一面回撤。他刚刚刻意引花碧流同雪洞拉开距离, 导致他现在自己离雪洞也距离不近。若他要一路走直线回去,至少要干掉三只饕餮才行。   他撞上第一只饕餮的时间比谢春残稍晚一点,但刀锋却和羽箭一齐刺入饕餮的要害, 几乎是整齐划一的,两只饕餮同时在洛九江和谢春残的手下烟消云散。   “幻影?”猩红到几欲滴血的天色下,两人异口同声道。   随着感知的提高,洛九江的敏锐度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在这十几只饕餮显出行迹的瞬间,他确实察觉到他们和花碧流的气质微妙不同,原来全因它们都是幻影。   暗暗在心中记下这种属于幻影的感觉,洛九江趁自己尚未落地,一气呵成冲着第二只饕餮冲去,只是他这次半敛刀锋又垂着手,几乎是主动送到那饕餮攻击范围内给人送菜。   谢春残见他以身犯险不由一声惊叫,洛九江闭目一笑,任由饕餮鲸吸把自己拽到巨口之中,在整个人将要没入那血色大嘴前的一瞬,他抬起手来,看也不看,准确无误地向着饕餮尖牙一抵。   只听咯嘣一声,饕餮颌间发出让人骨酸的一声闷响,洛九江满手是血,借着液体的滑劲儿改抵为握,脚尖在那软厚舌根上借力一踏,整个人卷腹翻上饕餮笨重头颅。   “这些饕餮也不全是幻影,它们能鲸吞,有利齿……”洛九江扬起刀鞘狠抽饕餮后颈,随即轻飘飘从它脊背之上坠下,闪身躲过对方全力一踏,看着自己被划开一半的袖口“还有利爪。在对它造成致命伤害之前都能保持实体,足踏有千钧之力,实力大约在筑基四层,嗯,花碧流死前那个水准。沾血之后更加迅捷,小心别被它们咬到。”   大致判断了一番这种幻影饕餮的能力,洛九江不再和这庞然巨物贴着皮毛团团转捉迷藏,他斜地里侧挂下去,一刀深深刺激它的肚腑,恰借着它向前冲刺的力道了结了这只饕餮的性命。   “不过看起来笨了点,只知道傻乎乎地走直线也不会拐弯。唉,这么看来花碧流还没蠢到家,我之前错怪他了……谢兄?谢兄在听吗?你跟雪姊同时一对二三没问题的!”   “听到!”谢春残回话之时已经开弓如满月,一弦三箭同时对准三头饕餮。之前和洛九江一齐应对追杀,怎么都培养出了不少默契,眼下洛九江一番探索,他顿时闻弦音而知雅意,“你自去找界膜薄弱处吧,小刃这里我们看着!”   封雪如今位置正跟谢春残抿在一根直线上,面前所有饕餮基本全被谢春残挡了下来,因此还有余力观察局势。眼看洛九江转身欲走,她补充道:“迟则生变,九江你要快些。”   洛九江双眼一弯,笑道:“好说。”,他清朗嗓音尚在原处响起,人却早脚不沾地地纵身出去,他气脉悠长,一息之间能越百丈之远,几个起落间,背影已在两人眼中化成一个小小黑点。   直到洛九江身影近乎消失不见,封雪才抬手在谢春残肩上一搭:“你且慢。”   谢春残被她突然动手动脚惊个哆嗦,箭矢脱手而出,飞往了一个完全不搭边的方向:“你、你有话好说。”   封雪匪夷所思道:“都到这鬼地步了就别管男女之别了吧,我说你至于这样?”   谢春残诚实道:“我怕你是饿了。”   “……”封雪原本没有吃他的心,现在倒真有了。她深吸口气,别过脸去不看谢春残:“刚刚你那个‘胎生卵生’讲得我有点不安,你我最好都杀得慢一点。”   “什么?”谢春残没能领会到她言中意思。   “刚刚不该让九江分心,所以我不说。但认真来讲,我现在有点方。”封雪直白道:“我怕这东西生长方式是有丝分裂……唉,又听不懂了?你加把劲儿,努力领会一下除了嘲讽之外的精神。”   ————————   洛九江还不知道封雪心中的担忧,他正在雪地上快走疾奔。   如今的一切好像都在最好的时候:花碧流被解决,小刃服下了筑基丹,他丹田内明珠高挂,无一刻不闪烁着敏锐的感知,替他巡视着附近界膜的薄厚。陆旗一行人又丧命于地宫之中,追杀仿佛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   在一眼不尽的茫茫雪原之中,洛九江忽有一刻忘情。   他从来到雪原起,便无一刻不紧提着心。交手解决一场还有另一场,追杀逃过一次还有下一次,恶心人的事情层出不穷,事态也多次超出他预期般急转直下。   然而现在柳暗花明,自由仿佛已经是触手可及的东西了。   只要我找到一处最薄的界膜。洛九江翘着唇角,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吹了声口哨,他满怀喜悦地想到:只要找到那处界膜。   死地的界膜明显比秘境中的更加坚韧结实,洛九江疾行百里,停顿在一处他至今为止看到最薄的界膜之下,手上试探性地比划了一下。   也是提升了感知力之后,洛九江才发现界膜并不像他原先预想的那样是张绷紧的死物,实际上,它给洛九江的感觉是缓缓流动的。   就像是一池清水,有人一拳蓄力打去确实能在水面上击出一处凹陷,但下一刻它就同样会被流动的清水补平。而一界的界膜可是比池水厚多了。   “……这东西应该比我想象中韧,我之前把它设想脆了。”洛九江自言自语,时不时还点一点头,在心中几乎拿定主意后,他低头在此处做了个标记。   几乎就是在他低头的瞬间,整片死地突兀地暴动起来,洛九江感知中警铃一片,大地在颤动咆哮,厚而不见底的雪层崩裂开来,露出底下成年不见天日的黑土。   “怎么?!”   洛九江眉头一跳,眼睁睁看着一拨躲藏在雪下洞窟中容身的修士受这异动所累,几乎是毫无形象地被大地“吐”了出来,拍在雪土混杂的地面之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然而不等他们第一句骂声出口,那道“吐”出他们的裂缝之中就吐出了更多东西。   那是某种粘腻的蒸腾红气,色泽纯正,却让人在见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想起邪恶和诡异。   雾气无声地将一头雾水们的修士包裹其间,然后下一刻,雪原上无数藏身之地,都同时爆发出了整齐划一的惨叫!   洛九江双眸登时紧缩成细细两粒!   不止是为这突变的事态,也不仅仅为四面八方入耳的凄厉叫声,单单在他眼前,那十几个修士飞快被红雾侵蚀成液体一样的形态,然后每一个都如铸模一样被塑成……塑成……   饕餮,又是饕餮!   不远处有十几只饕餮眼看就要成型,洛九江却无心再理,他咬着牙飞身掠至树梢顶端,登高放眼望去,眼底映出一片炼狱般的血红。   如赤血泼洒之地,尽为饕餮。   洛九江吞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不等他对眼前景色做出什么反应,另一个念头就飞快跳进他的脑海:小刃!同样在雪洞里的小刃!   现在已经没空再去找那“界膜最薄”的地方,只能可哪儿算哪儿,够用就行。洛九江头顶的这一块界膜已经算烧高香拜来的,他也不敢再要求更多。他飞快跳下树去,左手倒擎自己长刀,右手紧握刀鞘,贯足了力道,暴喝一声将其深插入地。   他这一手几乎毫无保留,方圆十丈之内的雪和土具混合着迸飞出去,在此地以刀鞘为心,直留下一个深圆大坑。洛九江吁一口气,再不看此处一眼,调头就朝雪洞方向折返回去。   ……   小刃的运气说好算不上,幸而还不算坏到家。   在那阵把大家颠得东倒西歪的地动以后,红雾从坍塌的雪洞裂缝中缓缓探出头来,而小刃几乎就在同时睁开了眼睛。   雪洞外封雪和谢春残担心她受此影响筑基失败,几乎不等站稳就急忙靠拢过来,而雪洞之内,小刃察觉到那邪异气息后眉头微皱,眨眼间就拨开头顶乱雪飞身挣脱。   小刃向来以快著称,闪身对她只是最基本的功课,进阶筑基之后就更是快得惊人,没被那血糊糊的气流沾到一片衣角。   由于两边都反应太快,她出来时倒是差点撞到封雪,赶紧伸手拦腰抱住,顺便一剑鞘戳中近在咫尺的谢春残软肋,好让他滚得远点。   在这方面他们运气显然不错,不过下一刻漫山遍野的饕餮露出头来时,三人显然谁都不这么觉得。   小刃乍醒,是所有人中对事态最迷茫的一刻,她环视了一圈,不在状态地转头去看封雪:“姐姐,都是你不认的弟弟吗?”   封雪心中狂喷口血,艰难推辞道:“……不,姐姐当不起。”她的表情看起来简直痛心疾首,“……我还是太天真,太天真。”   任她脑洞开破天际,也只想到有丝分裂,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体内寄生!   不知是不是人的刺激阈点可以提升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封雪觉得自己此刻可能都有些麻木了。   而在白雪和赤兽之间,一道从远处奔来的黑影格外引人瞩目,洛九江气喘吁吁地飞奔回来,看清并立三人后才松口气。比起刚才的从容带笑,他热汗满头、身上挂彩、衣衫多处撕裂,真是不可谓不狼狈,也不知道为了能最快直冲回来劈了多少拦路饕餮。   “你们没事就好。”洛九江简短道。   “恐怕很快就要有事。”谢春残沉着脸道,他眉头紧皱,表情说不出的严肃和气恼:“怎么,来这一出,缙云界是打算彻底不过日子了吗?”   封雪冷笑一声:“杀人对那老变态而言算什么不过日子?畜栏里的家豚弄死了他儿子,他懒得挨个辨认,当然是全都杀了,等打扫干净再买一批新的就是。”   “我在百里之外留下了标记,大家跟着我,我们杀过去就走。”洛九江言简意赅地交代道。   即使在这种关头,封雪也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察觉到洛九江情绪不对,她疑惑道:“九江?”   洛九江知她意思,低声解释道:“从来这里开始,追杀就成了家常便饭。杀了亡命客还有追杀者,劈了追杀者还有陆旗,少了陆旗还有花碧流,死了花碧流又来这满雪原的饕餮……”   “他们真当我洛九江随便搓圆捏扁,怎样追在身后抽鞭子也不会有脾气吗?”   “我生气了。” 第71章 破界   洛九江的生气,当然不止是说说而已。   四人的阵型仿佛一个拖着尾巴的不规则三角, 洛九江所在的位置就是三角打头的尖尖。四人急速前进, 整条直线上所有挡路的饕餮无不在洛九江刀下灰飞烟灭, 几如切瓜砍菜一般。偶尔封雪或谢春残向前快跑几步,能看清洛九江半张紧抿唇角的侧脸。   谢春残搭箭上弦, 箭出如连珠星子,呈扇形大面积铺设开来。他随便甩开一滴已经挂到眼皮上的热汗,冲小刃吼道:“你怕它没吃饱, 上赶着送吗?”   小刃一剑戳破近在咫尺的某头饕餮, 转头阴沉看了毫无自觉的谢春残一眼:“要不是你……”比它们更招我……   多年以来的敌对给小刃养成了见到谢春残举剑就刺的习惯, 比起这个,听到谢春残的名字就拔剑出鞘只不过是个前置条件。   若说谢春残和封雪都能在“看不惯”和“宰了算了”之间找到一个稳定的区间, 足以保证他们见面不到半刻就会发生的必然摩擦被控制在某个限度内, 那对于一根筋的小刃来说, 要她理解“谢春残现在不是个大坏蛋”可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饶是现在漫山遍野的饕餮黑压压地堵在眼前, 小刃的剑仍会不自觉地朝着谢春残的方向偏。   谢春残几乎气不打一处来。他一筒连环箭射下去,基本上一半用来保自己, 一半用来保小刃, 而小刃那边似乎还时不时打算给他来上一剑。吃力不讨好到这种程度, 他几乎要气呕血了。   不过作为两人中保有脑子的那个, 他还不至于去跟小刃发火, 要找还是去找小刃监护人。谢春残眼角稍稍一偏:“封雪,管好你家……”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   另一半都被他半嘶半咽地吞在肚子里,化作了一声痛苦地闷哼。谢春残持箭的右手按上被生生撕扯下一大块血肉的左肩, 鲜血很快就打湿了箭尾的白羽,有一个瞬间,他除了倒抽冷气之外再没法做出别的反应,稍稍缓了一小会儿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抵御疼痛:“日、日你爹啊。”   刚才不知是封雪没有战斗经验,还是她一时手软,那头饕餮挨她一击竟然未死,若不是谢春残扑掩过来以肩相替,封雪要害之处难免狠挨一下。   封雪先把那头叼着谢春残皮肉的饕餮解决了,方才有心思考谢春残这句骂指的是她哪个爹。她一把把拉不动弓的谢春残推到三人中间,和洛九江小刃各守一角照顾好负伤的谢春残,冷笑回复道:“好啊,你去日啊,我求求你日死他!”   谢春残:“……”   洛九江:“……”   这股大义灭亲的劲儿可真是让人感动……不敢动。   洛九江叹气替封雪解释道:“谢兄你是远攻弓手可能感觉不明显。雪姊方才没能杀掉那只饕餮也是这个原因——它们变强了。”   “让我意外,但一点都不奇怪。”封雪板着脸说,“谁叫它们刚刚一直在互相吃。说起来这一点真是跟马上会被谢春残日死的那个老变态一模一样,据说缙云四界都被他炼化成体外之体,这恶心样子可真是同出一辙,是不是?”   谢春残表示对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感到歉意,以及对封雪过分高估自己某方面能力的事实致以无尽的感动和惭愧。   距离洛九江做下标记的地方已经越来越近,他们这支人马苦中作乐的本事可真是天下一等一,脚下踩着钢丝一掉掉一串的紧要关头居然也能说起群口相声,洛九江有点想笑,又有点高兴,或许是为身后斗嘴的亲切感,或许是出于某些更温暖的别的。   这些饕餮具体说来本不属于实质,洛九江打碎他们也不会让自己的刀刃沾上一滴血。但不知道有哪里古怪,随着它们互相吞吃,一个个养蛊般的变得更强,洛九江的长刀落在他们皮肉间时,愈发能感受到那种刀锋碰上血肉特有的粘滞感。   除了加在刀锋之上粘滞,他们这四人组成的尖刀小三角也同样感觉到了和方才相比起来骤然缓慢的速度。   如果说他们最开始是刀切豆腐,那现在至少也是在剁根棒骨了。   “留神,他们互相吞吃后增长的实力不是加减法。”洛九江凝重地皱着眉,“要是一个吃三个只变成四倍的战斗力,刚才那只不可能活到要伤雪姊的时候——我感知里留意着呢,那只饕餮一路跑一路吃,只吞了三只,可实力说是普通的八倍也有了。”   众人一时都提起心防,只有封雪听懂后第一时间打个哆嗦。谁让四人里只有她接受过正经的数学教育,棋盘谷粒问题又是从小就耳熟能详的科普知识。   “别管它们,我们快!”漫山遍野的,谁吃谁根本管不过来,无法确保削弱敌人实力,就只好加紧己方速度,封雪紧张到舌头发僵,“在他们吃到五个之前跑路!”   然而速度又不是能靠喊“跑跑跑”喊出来的。   洛九江倒稍好一些,他眼下采用的并不是最快速度,只是最能照顾剩余三人的速度。谢春残虽受了伤,但他向来以敏捷著称,既然现在不用拉弓,那再快一点不是问题,反而是最着急的封雪和封刃一边疾奔,还一边要花心思应付对手,速度着实提不起来了。   不,还是能更快的。封雪犹豫一瞬,瞳孔紧缩微颤:只是那样做的话,就如同把本质是冰雪的丢入火焰,把稀薄粉尘扔进狂风,将最柔软脆弱的部分置于千万片刀俎之下。这是强行用野性覆盖理智,拿本能代替文明,把清水毫无保留地泼进墨缸中,当她再醒过来时会很痛苦,很痛苦。   封雪回头看了身边的三人一眼。   谢春残此前伤了左肩不能张弓,洛九江虽然看起来还游刃有余,可他的力量应该保留起来为那最重要的一击准备。至于小刃……她刚刚突破筑基就已经够辛苦的了。   算了,早晚的事,最后一步不还得这么干,最多她恢复时多难受一会儿。封雪在心中暗叹一口气,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她自怀中取出一物分开,把另一半塞到小刃手里:“我同你说过的,拿好它。”   “什么东西?我倒还空着手。”谢春残活动了一下完好的右臂示意,得到的只是封雪的一声笑:“你不行,你不会用,也用不起来。”   当年封雪从缙云界直入死地,打算今生不再往那老变态跟前一步,最坏不过一死而已。这种行为当然不受她的“父亲”赞同,原主的东西她又一样没碰,因而她近乎净身出户。   说是近乎,是因为她还从缙云界里带下来了一样东西。   咔嚓一声,一个圆环紧贴着封雪的脖颈合拢,谢春残愣了一愣才意识到那是个项圈,而小刃手持的那个小小圆环……   小刃面无表情,一如服从往日每个封雪给她的命令。她手腕一抖,声音四平八稳地喝道:“姐姐,变成饕餮。”   那看上去如金属一样冷硬的项圈居然随着封雪形态的变化而变化,只是不论封雪体态如何,它都始终严丝合缝地紧贴着封雪的皮肤……或者说皮毛。   在戴上这项圈以后,封雪居然毫无挣扎地变成了她最为排斥,也最无法自控的饕餮形态。   小刃将圆环在空中轻提,如骑者轻勒马缰,她不管谢春残和洛九江脸上的惊讶之色,纵身跳上饕餮血红色的宽厚脊背,提剑的手挥了一下,示意他们两个赶紧上来。   “姐姐。”待三人在封雪背上站稳,小刃按着身下巨兽的温暖的皮毛,轻声下了第三个命令:“我们去那儿,拦路者杀。”   巨大的饕餮仰天嘶吼一声,血红的双眼中尽是蒙昧的混沌。它似乎对自己背上其余的两个额外搭载的男宾格外不满,扭过头来舔舐自己后背丰润皮毛时给了他们冷冷一瞥,舌尖的倒刺最近时距离谢春残脚下不足半尺。   “雪姊……还保有神智吗?”洛九江拧眉道,他注意到封雪舐去的乃是谢春残伤口中滴落的血。   小刃先是摇了摇头,她正半蹲在饕餮背上保持平衡,那些加强的饕餮面对兽化的封雪只是假冒伪劣的产品,不是被她当空踏碎,就是整个囫囵吞下肚子,这一串的动作幅度不小,很容易让人站立不稳。   不过,小刃很快地补充道:“她短暂变形时还好,像这样就会没有意识。姐姐是相信你们。”   她相信自己再睁开眼时已经到达界外,相信他们能共同完成这件梦寐以求的事。   洛九江不语点头,感觉肩上沉甸甸的,他注意到自从封雪化形后拦路饕餮就稀疏了很多,纷纷撤远了些,不知是不是水货遇上正品心中发虚。此时距离他先前刀鞘标记之处不过十余丈,他也不需封雪再驮,直接足下一点就纵身上去。   一招乱雪原已经在地宫之中烂熟于心,他刀随意动,一个个大小气旋错落有致地在空中成型,一条雪龙的轮廓也隐约可见。此时正该心无旁骛、全神贯注,然而洛九江的刀势却微微一顿。   那个东西先被他的感知察觉,又慢半拍似的跳进他的眼帘。   那是一只非常巨大的饕餮,单从体型对比起来,封雪几乎比他小了三圈。   如果封雪还有意识,肯定要疯狂吐槽“难道我们是一组俄罗斯套娃吗,中间那些在哪里”之类的话,可惜她现在没有,她只是忠实地遵从小刃刚刚的吩咐“拦路者杀”。   她正面迎击上去,悍勇、孤注一掷、义无反顾,尽管双方对比鲜明如同蚍蜉撼树。谢春残倒抽一口冷气,小刃飞快更改了指令“姐姐躲开!”,然而那声音落到耳朵里已经慢了半拍,封雪连同背后载着的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封雪重重撞在一大片嶙峋石壁上,如果不是她在空中划过抛物线时还记得扒拉下背上两人捂在爪子里,那小刃和谢春残肯定被这一下两面夹击拍成肉酱。   封雪摊开爪子,把小刃妥帖地送到地上,没管被她团住时由于姿势不对,差点被夹背气的谢春残。她后颈血流如注——异种皮糙肉厚,不关那些被撞击得七零八落的岩石的事,颈上鲜明的三道血痕明显是对面大块头的杰作。   小刃猛抖手上黑环:“跑!姐姐跑!”   对面的饕餮已经追击上来,投下的阴影仿佛可以隐天蔽日。只要封雪闪身一躲,小刃和谢春残就会重蹈好不容易才脱离的肉泥命运。封雪缓缓眨了眨眼皮,没听从持着她缰绳之人的命令。   化为异种之时,有束缚比没束缚唯一好的一点,就是她还能分清谁是小刃。   两头巨兽很快就撕咬起来,互相滚作血糊糊的一团。如果以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场战斗堪称滑稽,宛如吉娃娃向哈士奇挑衅,茶杯犬命令橘猫滚蛋。然而对于血肉横飞,反复被当成狗咬胶和皮球拨弄的封雪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切实的惨剧。   小刃已经举剑迎了过去,谢春残也不顾伤口拉开了弓弦,封雪又一次被“啪”地拍进雪里,一只眼睛都被额头流下的鲜血糊住。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得连本能都混乱,她脖子以下还是饕餮模样,脑袋竟然缓缓变成了一颗青肿的人头,巨大肩头扛着细脖子和女人脑袋,这一幕实在诡异,古怪,又骇人。   然而在思考和衡量方面,人脑比兽脑明显好用。   封雪躺在雪地上,神志稍稍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洛九江吼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我死了也有血!”   谁叫洛九江此时停留在上空,正在封雪视线中心,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在洛九江计划中只能用出一次的乱雪原,已经对准了那头不知吞食了多少同类的饕餮。   “我正该做这个!”洛九江断言道,乱雪原彻底施展开来宛如一个尖锐椎体,雪龙高速盘旋,刀锋一样的冰花脊背已经在速度的错觉之下连成了一个面。它轰然在饕餮腹部落下,像炸开一枚爆竹,钻出一个漩涡,这本身归属于幻形的庞然大物四肢徒劳地一阵乱蹬,终于如烟雾一般哗地散开。   “不是幻形?”洛九江捻了捻那粉尘一样落了自己一身的血红粉末,“它有实体了。”   很难说洛九江说这话是不是为了转移话题,因为封雪两道严厉又不赞同的目光已经直直射来。   “有些牺牲是必要的。”封雪撑着四肢站起,头颅形状依然属于人类,配上身躯简直不成比例,这幅拼接组合的模样足够吓哭最胆大的小朋友,“感受到了吗,这种饕餮不止一个,你刚刚当机立断,你们三个应该能够出去。死一个和死四个哪个划算很难选择吗?”   极难得地,洛九江和封雪说话时没带上让人宽心的笑意,他感知中已经察觉好几只同样难缠的饕餮的逼近,可能因为环境压抑,他投向天际的目光在此时格外冷峻:“不难,不过一个不少和雪姊遭难相比起来,也不难选啊。”   “雪姊变饕餮。谢兄,小刃,你们快些。”洛九江不容置疑地说道,“至于我……谁说我只会乱雪原的?”   “你……”   “我说过的,我生气了。”洛九江面无表情地说,直到此时,余下三人才注意到他的手臂其实一直在无声蓄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乱雪原落下之后吗?还是他两句话的间隔之中?   比起乱雪原的极于形貌,洛九江现下预备的这一招非但不露声色,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杀机。   据说最好的茶叶香气内敛,最顶级的丹药神光不泄,那最为强悍的杀招,是不是就像洛九江现在酝酿的这招一样,近在咫尺也牢牢封锁着危险气息?   破风庐学自刀谱,精髓在“破”,洛九江拿它做脱困之用;乱雪原领悟在封锁之中,精髓在“乱”,洛九江用它做放手一搏挣出一线生机。而眼下这一式在怒火中酝酿,在压抑里成型,在不屈之意中被发酵到极致。比起被人手把手指点过的破风庐与乱雪原,它还新鲜的宛如初生婴儿,然而——   然而这一招中有“意”。   被残酷时势打磨而成的“意”。   当洛九江的刀尖终于向天空扬起时,连大地也应和般震颤低吟。洛九江长刀漆黑如墨,可墨色之上却捧着一粒光。   所有的力量还凝聚在一点上,只是这一点不用回风八卦步加持,也不用盘旋的雪龙做椎体积蓄,它只是质朴又不容忽视地存在着,粗糙,但无可挑剔。   那粒光像是闪电,像是太阳,像是燃烧到极致炽白的火焰,带着洛九江满心的愤怒,它重重点在了死地的界膜之上。   “一斩——裂穹窿!”   在那一个瞬间整片死地都寂静无声,然后下一刻,只闻哗啦一声震耳欲聋,天幕如水晶般蜿蜒出无数细裂,伴洛九江已久的墨色长刀再承受不住双方对峙力道,折断成无数不及寸长的锋利刃片,纷纷在反弹的巨力之下倒崩回来,在洛九江脸上也擦过一处血痕。   这一击几乎抽干了洛九江的所有力气,他甚至没有灵力再将扎进血肉的碎刀弹开,只在利刃划过脸颊时侧了侧头。他近乎倒栽一样地从天上坠落下来,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笑容锐利的像是刀锋在燃烧。   界膜已经被他捅开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那一瞬间洛九江感受到了界膜之外漆黑又冰冷的时间乱流。它们涌进来撕裂这个世界可能还要一会儿,不过谁说他们只能干等?   洛九江落在了封雪背上。   谢春残急匆匆地把饕餮血向他身上抹,洛九江却一点也不关心一般。他按住饕餮宽厚又血肉模糊的脊背,指着天空中那漆黑裂口断然道:“雪姊,吞噬它,撕裂它,破坏它,我们出去。”   “天狗不过吞月,你是饕餮,合该吞天!”   饕餮仰头,发出一声五年来从没有过的畅快长啸。 第72章 生辰   枕霜流的手指几乎就要完全收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宴望的周身灵力突然逆流般紊乱。   枕霜流察觉到了对方的异象, 却连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时至如今, 他已经心灰意冷, 不想管饕餮主这是有意示弱,还是刻意耍的什么花招。道源正在自己掌心蓄势待发, 只要他手掌一紧,便可一了百了。   然而在他闭上双目的前一瞬,双眼一线余光恰把花宴望喷出一口心血的模样看个分明。   枕霜流睁眼, 打量过花宴望寸寸皲裂的皮肤, 对方如被摔打的瓷器一般突然遍布了浑身细纹, 鲜血正从这些细纹中潺潺涌出,几乎把饕餮主从头到脚染成个血葫芦。   这可不是刚才灵力紊乱一样的小打小闹, 从对方的状况来感知, 花宴望不知怎地就被差点被活剥了一层皮去。要说这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苦肉计, 那花宴望可几乎就是压上了半幅身家。   “缙云界反噬?”枕霜流手上的动作暂且停住, 他很快就根据对手的状态倒推出发生了何事,而且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这样子, 你是至少碎了一层王八壳子?”   花宴望怒目而视, 双眼都被愤怒烧得血红。要不是还存着一点忌惮和理智, 他肯定要亲手把这些风凉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塞回枕霜流的喉咙里。   可惜这事他半刻前还做得来, 现在却不成了。   死地被破, 他功体大受牵连。枕霜流又只是暂时停下炸掉道源的动作,并不是完全放下戒心预备握手言和。从这条小蛇刚才那孤注一掷的气势来看,自己多眨巴一下眼都有可能牵动对方那根同归于尽的神经——以他现在这个状态, 没准被炸一下真要赔命上去。   花宴望心中又气又恨,面上却强挤出了一分难看笑意:“门户不幸,给你看了笑话。现在你我半斤八两,没必要再拼个鱼死网破,之前是本尊一时冲动,以后不会再冒昧来访……你把道源放下,我这就离开。”   此时饕餮主归心似箭,恨不得一眨眼就闪身回缙云连环界看个究竟。要知道界膜这种东西从内破易,从外破难。以死地情况举例,从内撕裂界膜实力至少要有金丹的本事,从外打开界膜更是非大乘修士莫属。   然而到了大乘修士这个境界,彼此之间都能相互感应,谁出窝了谁远遁了总有个大致感知。若是有除他以外的大乘刻意靠近缙云界,花宴望根本就不会跟灵蛇主拼这一场。毕竟在他选择进入灵蛇界前,就早该察觉到自己老家着火。   既然不是外患,那就应是内忧。和死地相连的功体也这么反馈给花宴望——攻击是自内而外的。   然而怎么可能呢?饕餮主心急如焚,却又一头雾水,他把缙云连环界与自己功体相连,得到的好处显而易见,其中漏洞也明明白白,虽然他偶尔饿得上头,可平时也不是没有脑子,不可能不做好防范。   筑基以上的修士,全不被允许从死地界膜外进来。至于被死地包裹的其余三层世界,有数的几个驿传阵全都被他分出灵识把守;死地中圈养的那群养料,只要修为一抵筑基五层就统统带上缙地界去……他事先做下的布置能保证没有任何漏网之鱼用着什么法器或功法瞒天过海,他们的真实修为在检验之下全都无所遁形。   可就是这样,他的死地居然还被从内部破了。   死地是个替他兜着血气与恶意的大袋子,神识敏感的修士一进去能被呛哭出来。多年前他在此借地利之便打了椒图一个落花流水,此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修为越阶的人进到这地方来。   花宴望匪夷所思,花宴望难以置信,花宴望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空间界膜还能被筑基五层以下的修士破去吗?   就是随便揪一打金丹修士扔进去,能做到这点的也不一定有半个啊?   花宴望心思已经全然不在枕霜流那小半滴道源身上,现在的他只想赶紧回到老家及时止损,最好能把那罪魁祸首揪出来一丝一丝活剐了吃。   偏偏在这紧要当口,枕霜流不但不肯轻易放他走,反而落井下石道:“要走?可以,饕餮主把之前说过的那半滴道源交出来,枕某绝不阻拦。”   这时候别说半滴,就是交出一丝都是在他心肝上跳舞,骨头里榨油。虽然明知对方是在敲竹杠,花宴望还是被枕霜流这坐地起价的精神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好不容易才咽下这口连走背字的气,恶狠狠道:“灵蛇主方才不是不要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枕霜流理理袖子,削瘦面容上笑意森冷,“枕某刚刚想通了,虽然我对这东西向来是炸了就算,不过多要半滴也不浪费——枕某还能拿它喂狗啊。”   如果不是枕霜流的手还没从那小半滴将炸未炸的道源上松开,如果不是对方话中近乎明示地把“炸了道源”作为威胁,花宴望一定扑上去嚼碎他的脑袋。   “好、好、好!”花宴望连说三个好字,下一刻停都不停,干脆利落拔腿就走。之前他受枕霜流挟制是因为对方完全将生死付诸度外,现在闹到这种份上,他不信枕霜流还有那样强烈的死志。   他就是敢赌!   枕霜流确实没因为花宴望转身就炸了道源,但他也没任由花宴望就这么离开。几乎是在花宴望动作的同时,一道鲜艳彩雾从他袖底喷射而出,直袭花宴望,他臂上缠绕的灵蛇也挺身吐信,做出将发之势:“留命下来!灵蛇界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一时双方残影交织,以快打快,眨眼之间已交手百次。三息之后拢在彩烟中的花宴望一声闷哼,恨恨甩下半滴无色无质的存在,头也不回便一个猛子扎向界外。   枕霜流没有再追。   他静立原地一刻,把胸口翻腾的气血调匀,这才收起了被花宴望甩下的东西。灵蛇摇头摆尾地蹭到他手指尖来,枕霜流不在意地看了刚到手的道源一眼,就要把它给灵蛇喂下。   灵蛇吐出信子,却卷了个空。   “啧,刚才说好了拿去喂狗的……你汪一声。”   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在灵蛇殿的一片废墟之中,灵蛇静默地回视着他的主人,这冷血的生灵此时满怀着复杂的感情,一对小黑豆眼里尽是呆滞。   “不会吗。”枕霜流顺手捏着道源填到灵蛇喉咙里,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没吃好才这么笨,多吃点就会了,是吧?”   灵蛇用尾巴尖拍打了枕霜流的手臂一下,力道不重,比起羞恼来更像是一次玩闹。枕霜流捏起它的脖子提起小蛇来仔细看了看,没再让它钻回自己的皮肤之下,反而塞进了自己怀里。   雀鸟生出新羽后会唱歌,灵蛇吃饱后就该长大,这些自然而然发生的所有都如同顺流而下的瀑布,一去就再不容回头。   九蛇簇拥上来,跟在枕霜流身后,他却无声地摆了摆手。时至如今,统领一界的灵蛇主不难让山峰倒转,瀑布溯流,连血脉有缺的灵蛇如今都能靠道源补足,不必再于他的血肉中寄养,只要他想,移山倒海也不过一念,只是他纵然有通天本领,也没法让时光回转,使死去的人重新睁开眼睛。   枕霜流立在宫殿的残垣之上,将目光幽幽投向夕阳。   他方才让饕餮主偷鸡不成还倒贴了只鹅,有那蠢货前车之鉴,想必很久不会有人再动有关自己的念头。这场战斗险之又险,他几乎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最后得到的战果斐然,半滴道源足以让任何大乘修士心旌摇曳,然而枕霜流满面都写着索然无味,甚至不曾扯动一下唇角。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灵蛇从他怀里探出一颗脑袋来,又被枕霜流用食指点着摁了回去。   没什么意思。枕霜流想:乏味透了。   —————————   深雪宫内,如今张灯结彩。   吴霆在堂下奉上贺礼,和寒千岭客套两句后,突然感怀道:“此前我一直不知道宫主生辰在这个时候。”   “或许是吧。”深雪宫主还保持着一如以往的坦然,“我已记不清了。”   吴霆错愕地眨了眨眼:“什么?不是今天?那、那宫主是今后便都定在今日了?今天可有什么特殊吗?”按朱雀历来说,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日子,难道是宫主出身的那个世界在今天有什么额外的意义?   任吴霆在一旁思路随意跑偏,寒千岭自顾自地低头刮去茶水浮沫。   今日整个深雪宫前所未有的欢乐热闹,厨房菜肴流水般传到席上,偏殿中预备献舞的女妖们正嘻哈着你推我攘。清平府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基本全部到齐。很快晚宴就将开始,所有人都将为深雪宫主的生辰举杯相庆,然而只有寥寥数人才知道今日并不是深雪宫主的真正生辰。   实际上,今天是洛九江的生辰。   不过没差,谁让他早就把自己的生日分一半给了诞日不详的寒千岭?   他分得那么早,那么大方。那时他们都还只是两只肉呼呼的白团子,红衣服的小男孩抱着长寿面碗向寒千岭跑过来,手中还兴冲冲地挥舞着筷子。天知道他是怎么从桌上把这碗面偷渡下来。   记忆中的孩子伸直了胳膊把面碗递过来,汤面上还卧着个流黄的鸡蛋。“一人一半!”他这么说,“我把两个面头全找出来,咱们就能一起吃。面也分你一半,生辰也分你一半,哥哥也分你一半,有的都分给你!”   果然他们从来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彼此间能赠给对方七成的,就绝不会只给三分。寒千岭举盏,向半空中遥遥一敬,此时桌上除了他和吴霆的茶具之外,还额外布着一盏茶香袅袅的香茗。   “今后都会定在此日,不会改。”   吴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宫主是在回答他方才的第一个问题。   茶香醇厚,将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冲淡在腔子里。寒千岭垂下眼睫,唇角缓缓泄出半缕笑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他的步履,这一天将不止于清平府,而要渐渐成为整个北地、整个朱雀界,乃至全三千界的盛典。天下人都要为那人的生辰欢呼庆祝,若有新生儿能恰巧在这一天诞生,他将被整个家族视为饱有气运的孩子。   因为寒千岭能,因为洛九江值得。   此时此刻,洛九江正趴在饕餮背上匆匆在界与界之间漆黑的时空中划过。   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突然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和千岭十五岁的生辰。 第73章 新名字   当封雪张开巨口把碗口大的破洞撕扯到如四人环抱大小,足以容她通过后, 四人从死地上空的缺口处生生撞出来, 直到已经进入漆黑的空间之中, 心中犹自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这其中以洛九江的心理波动最甚——他方才一步步成胸在竹,安排起来有条不紊, 但实际上在自己的“裂穹窿”真正落到界膜上之前,撕裂这片天际的几率也只是五五开。   毕竟这是一式他新想出的招数,虽然其中包含着某种逆境中打磨出的全新领悟, 可没经过任何练习, 那也只不过是一块初见雏形的胚胎。然而洛九江毅然启用这招, 不仅因为当时四面楚歌,更因为他觉得他能够。   一边这么想着, 洛九江一边握了握自己的手, 他回味着那一点白光破开厚韧界膜时的特殊感觉——与手感无关, 也与修为无关, 在那一式舒展到极致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触到了什么本源。   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本质已在洛九江心中留下印记。   在刚从被封雪生吞活扯拽开的缺口中跃出的一刹, 四人齐齐转头回望, 就连含了满嘴界膜的封雪也不例外。四双眼眸倒映着那被时空乱流涌入而割裂粉碎的世界残骸, 只见到无数白雪和红色饕餮幻影一起, 湮灭于漆黑的空间乱流之中, 不比尘埃更引人注目。   霜树、雪原、藏在皑皑白雪下的地宫,乃至破界而出时漫山遍野的无数饕餮,尽数离他们远去了。洛九江听到谢春残似哭似笑地大叫了一声, 回手扯下一个袋子抛尽那还未完全裂解的世界之中。   袋口在半途上松开,袋子打着旋跌进乱流之中,一路洒出好多红红绿绿的小牌。洛九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死地众人植在皮肤下面,用来以命置物的牌子。   “还差一块。”谢春残咬着牙根道,他右手倒抽出一根羽箭,看也不看便在颈侧一划,眨眼之间已经扯出那块还黏连着血肉的亮橙色的牌子,他把牌子远远丢开,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口气。   从此死地的归死地,新生的属新生。   四人如流星一般在界与界直接漆黑的时空中匆匆划过,封雪宽厚的脊背仍在流着潺潺鲜血,小刃有点忧心,想坐直了看看,被注意到她动作地洛九江眼疾手快地摁回趴下的状态。   “别担心,有我盯着呢。”   他在斩破界膜后经脉中全部灵气基本都被抽空,绷到极致的精神稍一放松就有不尽的疲惫纷涌上来。他早累得能够直接昏睡过去,却仍强打精神坚持到现在,提着心放好最后一班哨。   毕竟在四人之中,只有洛九江具有在空间中穿行的经验,而那次经历给他带来的全部感觉便是极度危险。若真有什么情况突如其来,他能早冷静个一两弹指,没准就是生死之别。   他如一张拉满的弓,不敢放过周身半点风吹草动。不过这次空间旅途却是难得平稳,直到饕餮扑进一个绿草如茵的全新世界,他们也没遇上任何意外。   可能自己第一次才是少数的倒霉蛋吧。洛九江自嘲般想。几乎在饕餮落地的瞬间,他的眼皮就再支撑不住,脑子也混沌一片,昏昏欲睡,在将要陷入黑甜的前一刹那,他脑中飞快划过一个破碎的想法——像是有人护送一般,这一次他周身流动的空间始终平稳,平稳得近乎温柔。   身下就是一大片芬芳的草地,旁边还有一条叮咚的溪流。他们几乎仪态全无地扑在草地上舒展手脚,基本上头刚刚碰到草地就要睡着。   从花碧流到来开始就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大悲大怒,竭力逃窜,面对的事态层出不穷,一个个意外直逼得人焦头烂额……而现在,他们终于安全了。   他们终于摆脱了那见鬼的地方。   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宿,四人挤在一块,头挨着头,肩碰着肩,胳膊压着胳膊,不需要松软的枕头和暖和的被子,他们一个个呼噜呼噜地睡得天昏地暗。   ——————————   封雪醒来的时候小刃也睁开了眼睛,倒是两个男孩子还在睡。   她轻手轻脚地拨开谢春残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和小刃互相扶着站起来。直到现在她们才仔细打量过这个落脚的新世界:他们先前躺在林子中的一处草地上,这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只是灵气稀薄,料想这个世界不是太大——至少没有死地大。   封雪一动作就牵扯到了自己背上的伤口,她除了和那大号饕餮搏斗时落下的一身爪伤外,谢春残在给洛九江抹上全身鲜血时也给她又添了几道。她当时背上有几道伤口太深,好不容易合拢一点,谢春残和小刃不便再碰,论起轻伤放血来谢春残算是个中老手,就自作主张在她身上来了几下。   这密林看起来也不是没有生物,只是四人身上都沾着封雪的饕餮血,种族带来的威压之意将周围生物逼退三舍,保他们四个睡了场好觉。   正好旁边就是小溪,封雪和小刃便过去清洗。封雪往背上撩水时多回头借着倒影看了一眼,下一刻就满面黑气地转过来,让小刃先过去给谢春残剃个秃瓢再说。   事急从权,谢春残取血也是正常情况,在这点上封雪并无怪罪,但天知道谢春残脑子是怎么长的,添那几下正好全在她背上横纵交错的爪痕里面,错号和圆相互挨着,根本是盘没下完的圈叉棋!   当时死都要死了,他还有心情下棋?   她非剃秃了谢春残在他脑门儿上还一盘不可!   小刃“哦”了一声就毫无疑义地冲着谢春残去了,从她一下提起速度来的表现来看,似乎还对此挺跃跃欲试,正当小刃正打算握着谢春残的胳膊把人提溜起来,封雪先泄了一口气:“……算了,小刃,回来吧,我给你编个好看的辫子。”   谢春残肩膀上残缺的那一大块血肉还大喇喇地露着,边缘收口干涩,可伤处还新鲜。回忆起之前对方替她挨了一口的情境,封雪如今便自认倒霉,开始思考着从哪儿弄点药给彼此处理一下伤口。   也难怪谢春残开这么个玩笑,他本来就是个笔直笔直的死直男,修真界的风俗又是不把轻伤当一回事——在这一点上死地还更过激些——毕竟随便找个好用点的灵药一抹,别说封雪背上的浅浅伤口,就是谢春残肩上缺的那一大块都不会留疤的。   花了些时间重新把自己和小刃打理整齐,洛九江也悠悠转醒,只有谢春残因为有书祈幻境等一系列消耗心血的事在前,故而睡得尚沉。洛九江走到两人身边掬水抹了把脸,突然感知一动,提醒道:“有人来了,都是炼气修士,一共五个,四男一女。”   单看洛九江还在不慌不忙清洗身上干涸血迹的行为就能知道,他的提醒,至少能早人真正到来一刻钟还多。封雪也就不急着遮掩痕迹,反而记得跟洛九江说好另一件事。   “咱们虽然出来了,可也真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难保那老变态那里没什么同步传送的存档……哦你先意会一下,诶,明白了?果然你比谢春残聪明多了……我继续说,九江,我们很长时间内,估计都需要使用假名。”   洛九江深以为然,点头忖思道:“那我从此就叫洛……”   “你就叫洛日天吧。”封雪建议道,“名副其实呀。”   “如日中天,是个好名字,就用它了。”洛九江一锤定音,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名字跟雪姊夸谢兄那句“自古弓兵幸运翼”一样带种微妙的古怪。   “那雪姊你呢?”   封雪弯着眼睛,神态跟在死地时苦大仇深的冰冷全无相似之处,逃离死地对她的影响立竿见影,至少现在她活泼地像只偷到油的耗子。   “你一直没跟外人报过名字,进来时又没挂档,所以不用易姓,以防万一改个名就行。而我是头号危险人物,最好连名带姓都改掉,嗯,在下叶良辰,这是我妹妹叶美景。”   洛九江从善如流:“良辰姐。”   封雪笑得更欢了。   “谢兄也应该全部换掉吧?”   “对。”封雪摸了摸自己的后背,笑容更深,直露出一口森白牙齿,在“轩辕狗蛋”和“南宫大牛”两个名字中迟疑一瞬后,封雪斩钉截铁道:“以后他就叫非酋。”   那五个炼气修士渐行渐近,连封雪的感知都能将他们察觉清楚,她拍拍洛九江的肩膀,还不忘强调一遍:“记住啊,以后你谢兄就叫非酋了。” 第74章 番外一 郎骑竹马来   “宫主惯来喜着蓝袍呢。”在替他扯平衣角褶皱时,侍女突然笑盈盈道:“也只有宫主光风霁月, 能将蓝衣穿出十分沉静。”   侍女知道宫中的许多大人对宫主都格外惊怕敬畏, 她也听过那些关于宫主“冷淡”、“漠然”、“仿佛生而无心”的闲言碎语, 可对她们这些血脉弱小的妖族来说,深雪宫主其实是一位好首领。   他不暴虐, 也不爱迁怒,天大的事到他眼前仿佛都变得极小。那些常人眼中的“大事”既然激不起他的过度反应,当然就更不会牵扯到他的爱憎喜怒。   宫主连对下人高声斥责也没有过, 当然就更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叫人把服侍的人拖下去。日常菜肴咸一点淡一点, 衣裳配色深一点浅一点, 熏香味道重一点轻一点全都无关紧要,哪怕侍女偶然发现了他喜着蓝衣呢, 可就是给他拿一件紫袍过来, 他也便从善如流地上了身。   他很好伺候。   有一次议事时殿中剑拔弩张, 左右两列的大人们各执一词, 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侍女在一旁被妖威所慑, 两股战战, 几乎就要软倒在地。宫主却脸色也不变, 半点瞧不出对于下属们吵成一锅粥的不满或恼火, 他同往常一样自然地吩咐侍女给他换一壶新茶, 然后退下便好。   “诸位请继续。”他平静地说,“饮完这壶茶水以前,我要听到你们商议得来的结果。”   他说出“商议”两字时全然不带烟火气, 似乎不觉得这词用在眼下场景中有哪里讽刺。   后来受赦退下的侍女有心摆弄离开水漏,确认宫主从殿中缓缓踱出的时候,恰好与他往日饮尽一壶茶水的时间相差无几。   “我确实偏爱蓝色。”侍女很快就得到了这句偶然闲话的回答。   总是这样的,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和宫主讲一句话多半能得到回应。最初时她确实为此沾沾自喜,但很快她就察觉这其实无关宫主自身的喜恶,只是出自于宫主惯有的礼貌。哪怕有人当面挑衅宫主,在将死前一刻问上宫主一句带脏字的恶毒问题,在砍下他脑袋之后,宫主也会对着血流满地的尸首给出一句回复,哪怕对方已不再需要。   宫主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次似乎格外不同一些,在给出上面那句简短回复后,深雪宫主又轻声道:“因为我喜欢的人……”   这次的声音格外轻而缥缈,仿佛只是无意带出半句心声。侍女愕然抬头看向宫主的眼睛,发觉对方竟会有轻微怔忪。   寒千岭双眸中带着些微苍蓝,于是当他出神时眼睛就显得格外幽深,此时他眉头放平,神色舒缓,唇角似乎也沾染些许笑意,轮廓较平时柔和得多。   像是神祗主动走下高台,回到人间。   ……   当身边侍女提起他对蓝色的喜好时,寒千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洛九江。   他对蓝色的喜爱不是没有缘由——实际上,所有能让他感觉到“很好”、“喜欢”的事物,几乎没有哪个不能跟洛九江牵扯上关系。   他为深雪花林而驻足,在此建立深雪宫,因为深雪树种曾由洛九江千辛万苦为他寻来;他闲时会立在树梢眺望,尽己所能压制住满心沸腾的仇恨恶意,然后便能静听风声,享受片刻宁静,因为含笑的风声曾是他们结缘的契机;至于项间那枚被他爱逾珍宝的木质佛珠,就更不必说了。   蓝色变得特别,是在“听风”之后他和洛九江所见的第二面。   依旧是洛九江主动跑过来找他,怀里捧着只和他个头差不多大的风筝,兴冲冲地邀他一起去放纸鸢。寒千岭那时正处在恶意袭心的紧要关头,昨日受赠的佛珠已在手中盘过十余遍,洛九江正好撞在枪口上。   “不去。”寒千岭简洁地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不容人情,压着火补充道,“我不喜欢放风筝。”   “那也不妨。”洛九江一愣就笑了,随手把怀中神气有漂亮的纸鸢在寒千岭窄小寒碜的屋子里放下,“去掏鸟窝怎样,我盯好一窝七叉鸟许久了。”   “不喜欢。”   “摸海贝也不要?”   “烦。”   “一起做只哨子也可以啊,我前几天预备了一块很好的竹料。”   “不想做。”   “那捉鱼烤来吃呢?海边不远有个岩穴,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个子再高就钻不进去。我在那里备足了盐糖油料,只要生一堆火串鱼上去烤一烤……”   “你别说了。”汹涌而来的恶意反复冲刷着寒千岭的神志,他睁开眼,目中所见一切都是扭曲的血红,随着洛九江的描述,他难以自抑的想起海来,想起那遮天蔽日的腥气和血雨,赤红海水中争相开口啄食的鱼类,一双双漠然而无生气,明里暗处冷眼旁观的眼睛……   “别说了。”寒千岭重复道:“很恶心。”   “……”   那被强加于他的愤懑之意直冲天灵,在脑海中烟花般炸开,只留下满地残破的余烬,寒千岭睁开眼睛,额角遍布冷汗,他神志渐渐回炉,慢慢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一句怎样的话。   洛九江久不做声,大概是已经气坏了。   寒千岭看了看手心里的那串佛珠,心中失落微起,眨眼间就被扭曲成更多浓厚的负面恶意。   “没有喜欢的东西吗?”洛九江突然开口,还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寒千岭一眼望去,只见对方满脸的认真,“你是又难过了吗?方才你身边的风简直是在哭了。”   看着洛九江坦然澄澈、毫不介怀的眼睛,寒千岭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如果实在没有东西喜欢,那有没有什么是不讨厌的?”洛九江伸手过来,拎了拎寒千岭放在掌心的那串佛珠,“我送你的珠子,你讨厌吗?”   “……”   寒千岭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讨厌?”   寒千岭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发闷,生涩如同第一次学话,还愿不抬头去看洛九江的眼睛:“你。我……我不讨厌你。”   洛九江眨了眨眼,很快就为寒千岭的回答喜笑颜开:“那就好办了——你等一下!”他调头跑出寒千岭的小屋,连地上的纸鸢也忘了拿,寒千岭看着他飞一样的背影,突然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回来。   洛九江没有一去不回,他跑着离开,跑着回来,额上汗水粘住了一缕头发,眼神却水洗一样的明亮,他笑得格外开心,还换了件蓝色的新衣服。   “怎么样?”他在寒千岭面前转了个圈,“现在也不反感吧?我换了娘新给我做的衣服,是不是更好了?”   寒千岭点头。   洛九江便凑近了些,扯着自己的袖口给他看:“他们说我穿这件衣服更精神——你看,这件衣服烦不烦?”   “不烦。”不是迁就,也没有说谎,这样精致的衣裳穿在洛九江身上,就是纯然的蓝色,半点不沾染让人心烦意乱的红。寒千岭伸出手来摸了摸,发觉自己竟然比平常更快地冷静下来了。   洛九江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献宝一样地从身后拿出个包袱抖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蓝色衣服:“我娘当初做了两件,咱们身量差不多,我能穿你就一定能穿。”   说完这话,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点心:“这是我爱吃的桂花糕,你尝一块,没准也很好吃,挺招人待见呢?”   他将衣服和糕点堆在寒千岭面前,自己也高高兴兴地蹲下:“有不讨厌的衣服就能有不讨厌的食物,有不讨厌的珠子就能有不讨厌的纸鸢……世上好玩的事有那么多,你和我一起看看,也许就发现它们没那么烦。”   “……对。”寒千岭伸手抚上那件衣服,眼中淡淡血雾被那清雅的蓝色开天辟地般撕开,与此同时,他嗅到桂花糕的甜甜香气,前所未有的感觉把他拉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短短一瞬,他仿佛重活了一回。   原来这是蓝色,这是甜。   而对面那个眼神诚恳关切的男孩,是明亮。   ……   洛九江就是这样教给他整个世界,因为他特意换了蓝色的新衣服来见自己,所以感觉到蓝色的好看,因为他捧着最喜欢的点心递过来,所以尝到桂花糕的甜。   随着他日渐长大,传承记忆愈发完整,寒千岭应对外界就能更加得宜。旁人拜访便请上座,别人开了口就给予回复,不教冷场。只是他画出皮相却难体会骨骼,依章办事纯然因为“世上认定的道理中应该如此”,其实并不关心别人心中如何去想。   七岛上都是人族,尊崇礼仪,他待人便客气疏离,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朱雀界妖族遍布,凭实力行事,他在众多妖族眼中就冷漠威严,毫无感情的目光微微一扫,便能让他们伏贴胆寒。   这些应对方式可以随情境而变,就像喝汤用勺子,吃饭拿筷子,螃蟹上桌就换蟹八件。可若说这些对外界的反应是器具,那洛九江就是他的心腑器官,餐具总随着菜色变化,可谁能换一套全新的器官?   他借洛九江的眼睛看这世界,借洛九江的口了解世界,借洛九江的欢乐和惊异把事物消化整合,九江是他三千世界中唯一的锚点,也是他生命中永不能分割的部分。   寒千岭从迷思中回过神来,如记忆中一般抚了抚自己绣了繁复花纹的天蓝袖口。   蓝色的衣服,他很喜欢。 第75章 引信   似乎是在死地里走完了所有的背字,洛九江一行人接下来的运气都堪称不错。   那五个炼气修士都年纪尚轻, 俱来自闲云城某个不大不小的家族, 洛九江假称他们是四个结伴散修, 共同来此界历练,不想中途遇上猛兽, 他的一个非酋朋友便因此受了些伤,自己和叶良辰姐妹也挂了彩。   筑基修士想在炼气修士面前隐藏修为轻而易举,在对方眼中, 他们四个修为都在炼气三四层左右。   这五个年轻人阅历不深, 态度坦荡并不设防, 洛九江很容易就和他们搭上了话,并拿陆旗储物袋里的法器换了些急用的伤药。   也直到这时候, 洛九江才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他们四个没有钱。   死地的硬通货是那些代表他人性命的红绿牌子, 全被谢春残之前一把扬了, 灵石在外界或许被当做交易货币, 但在死地内只属于补给之一,换起来并不比丹药法器划算, 因而陆旗的储物袋里也没备下。洛九江直把袋子翻到了底, 也只扒拉出几个可怜巴巴的灵珠来。   值得一提的是, 谢春残在这五人靠近时骤然惊醒——他之前睡得沉也是因为此处只有他们四个的气息, 若受个伤警惕心就降到这个地步, 他想来活不到能见到洛九江的时候——然后一头雾水地被强按了“非酋”两字做名字,他一面扭着嘴角听对方评价“这名字好生古怪”,一面哑巴吃黄连地嗯嗯啊啊地点头。   等洛九江和这五个温室花朵相谈甚欢, 一起打头向闲云城去的时候,谢春残第一时间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封雪,随即得到了对方指着自己后背的一声冷笑。   谢春残……好吧谢春残认了。   不过他还是狐疑地盯着封雪看了又看,发觉在那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娃娃脸少年每每亲切叫一声“日天哥!”时,这女人都会露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   “你搞什么鬼?”谢春残凑近封雪比出夸张的口型。   “我思乡!”封雪也同样用口型回复。   谢春残看了封雪一眼,最终还是把目光转开,快走几步搭上洛九江肩膀:“九……就那个,日天啊,方才情况凶险,我手上几乎没多少东西剩下,你那里法宝可还齐全?”   他本是想随意找个话题,未料洛九江一听这话就转过身来,诚挚地握着他的手郑重道:“那都不妨事。非兄,虽然我们全部的灵石都在那个被你慌乱中遗失的储物袋里,但殊知钱财乃身外之物,咱们四个同生共死,情谊早不一样了,不过一穷二白重头再来,又有什么好怕的?”   “嗯?啊,哦,对……”   “非兄还在为我们的身份引信也在那储物袋里,一同遗失掉了而自责吗?这事你就切莫放在心上了,虽然没有引信证明身份,我们从此不能出此界半步,怕是终生也无法返乡,但人生而有涯且心力无涯,若是咱们有哪个能在耄耋之年晋入筑基,那便回乡有望。与性命相比,纵然日后要垂泪七八十个中秋年夜也只不过是件小事,非酋吾兄,你切莫哀悔过甚啊。”   谢春残:“……”不是这什么情况?   下一刻他就弄懂了这是什么情况——随着洛九江一字一句说得竭诚凄切,同行五人脸上同情之色渐渐加深,片刻之后为首那个十六岁的炼气六层少年便做主开口:“日天老弟别担心了,你们外界之人远道而来,我们做东道的总不好看你们家也回不去。”   “引信之事在城门守卫那里便能办好,此方世界不大,城中处处沾亲带故,我在此还算有几分薄面,几张引信不过举手之劳。”   然后谢春残便眼睁睁瞧着洛九江打蛇随棍上,非常上道地摸出了几件法宝“收下收下,只是请吃酒钱。高兄千万莫推辞了,我们这些混生活的散修是最知道的,便是门卫那里办得下来,也总不好要人家白干,更不许高兄自掏腰包……自然自然,进城之后,日天便与高兄畅饮一席水酒,不醉不休!”   谢春残:“……”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小碎步倒退回了封雪身后:“这个……外面世界行走还要引信的?”   “……我也是刚听九江说才知道。”   “他这一套……哪儿学的?”   “戏精戏多应该是天生的吧。”   谢春残怀疑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啥?”   封雪无声改口:“我说他辛苦辛劳一肩挑,真是不容易。”   思考一下,谢春残决定放过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封雪古怪的脸色,犹疑道:“你是又饿了?”   “不饿,没那些恶意血气故意催着,我以后也不会饿成那样子了。”封雪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名字,从此就要落在引信上了。”   “哈?”   封雪沉痛地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我那时不知道有引信这回事,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来我背上的伤早拿药抹下去了,是我良辰对不住酋长你啊。”   “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良辰从不搞幺蛾子,良辰只会让你无可奈何。”封雪悲凉地吐出一口长气:“总之日天真不愧是个能干大事的扛把子啊。”   ——————   洛九江晚上归来时身上带着浓烈酒气,他先问店家要了水沐洗,过一会儿才湿着头发从房间里钻了出来,把四块玉简抹在桌上,顺便给他们解释了一下关于引信的问题。   “引信只是拿来出界的,平时没什么用处。像这种小地方搭上条路子引信就随便开——例如我们七岛,我三叔七叔年年都能批出几十张,身份真假倒没那么重要。”   “若像四象界这种地方,发引信就审慎多了。既然咱们现在预防着缙云界的报复,日后再在小世界落脚时也不妨多弄几块。修为尽管往低里说,越低他们开得就越痛快——毕竟修为相差越大,他们就越容易被‘隐瞒’,万一真有什么事情,他们担的责任也不多。”   说明清楚关于引信的一点知识,洛九江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来在桌上摊平,他手指轻点,给他们看大家如今正在的位置。   “这方小世界位置不错,北过两个世界就是青龙,南往四个世界能到朱雀。无论咱们接下来具体想往哪儿去,都得先到四象界才能周转,雪姊,谢兄,你们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张传送地图画得不甚详细,基本只在青龙界和朱雀界之间,也就是此界所在的位置多标了几个点,玄武界和白虎界干脆只画了个孤零零的大头,粗制滥造的气息一眼可见。   谢春残看那地图一眼,并不说话,神情却像早拿定了主意。封雪还在翻找花碧月关于四象界不多的记忆:“朱雀界妖族遍布,白虎界宗门森严,青龙界学风浓厚,玄武界最为神秘……”   至于洛九江,视线正止不住地向青龙界飘。   他原本想通过传送先递个信回家里,然而七岛归属白虎界名下,这小地方又离白虎界十万八千里,不提多番传送昂贵的价格,他们自身也没有这样的服务。   而四象界各个都是传送中枢,随便到哪一界家书都寄得回去。洛九江有意往青龙界走,一来是这样只用经过两个世界,距离不远,二来则是因为寒千岭。   他仍记得寒千岭化成一条苍蓝巨龙撞破天际腾空而去的模样,青龙沾亲带故也有个龙字,没准就和千岭有什么关系。他去青龙界一趟,也许就能寻觅到寒千岭的踪迹。   再者青龙界的青龙书院在三千世界中也是响当当地有名,便是他到了那里一无所获,能挂单听上几课也不算白来。   心中把盘算敲个叮当响,洛九江再看着封雪和谢春残沉思神态突然又想起了一事:“对了,去哪里先不说,咱们现在还另有个要紧问题。这问题不解决,我们恐怕哪儿都去不成。”   谢春残眉心一凛,下意识就去摸弓:“什么问题?”   “我们没有灵石,一颗也没有。就是现在住这家店也是用法器做的押金,店老板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谢春残:“唔……”   “简而言之,谢兄,雪姊,小刃,咱们穷死了。”   仿佛是嫌还不够,洛九江又满脸沉痛地补了一刀:“而且传送费用很贵。此前咱们解决问题都是靠塞人法器,所以陆旗储物袋里剩下的法器也不太多了。”   封雪:“啊……”   四人面面相觑,遇到了破界以来的第一个紧要问题。   ………………   穷其实也没什么好怕。   面对如今的情况,洛九江积极主动地提出了各个方案。在听到他欢欢乐乐地把“当街解衣表演胸口碎大石”也算作一项备选后,封雪就无力地直揉眉心,怀疑他其实是破界之后高兴疯了,这才变着法地找乐子。   能离开那想都不愿想的鬼地方,四人自然都是快活的。只是洛九江除快活之外还有心在第一时间照料各种他们不熟悉的庶务,封雪原本以为他少年老成,不想只是因为高兴得比较内隐。   这么看,他之前跟高氏五人随口飚戏的行为,没准也是种独特的表达形式。   谢春残熟练地接上了洛九江的话题,揶揄道:“要真是当垆卖艺,你我也可真是一天之内便有辱门楣七八次,家门不幸两三回。你那八代大儒的祖上至今还没来梦里敲你脑壳吗?”   “想来是他们半途迷路了吧。”洛九江嘿嘿一笑,“毕竟我现在可是叫洛日天啊。”   封雪看着洛九江自豪的神情,抬手捂住了脸。 第76章 离别   最后四人还是选择了个中规中矩的方式,去城外抓捕妖兽到黑市上卖钱。   其实赚取灵石的主力还是洛九江和谢春残两个。毕竟封雪身为饕餮血脉, 自带让大小妖兽退避三舍的效果, 所经之地无不鸟雀飞绝, 小刃倒是一把好手,不过如非紧要情况, 他们之中也无一人会要求她和封雪分开。   谢春残和洛九江各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为了更高的效率,他们结伴两天摸清大概环境后就分头行动, 等晚上再把一天赚到的灵石给四个人分了。   四人出行时都格外留心身后尾巴干不干净, 如此日子平淡如水, 也过了十余天。   这日谢春残回来得比往日早上一两个时辰,不仅双手空空, 背后负着的箭筒也仍满装着白羽箭, 比起出门时来箭矢的位置也没动过。封雪乍看他的表情, 还以为他们被人盯上了:“有人追来了?”   谢春残摇头, 他扶着门框踩在门槛上,盯着桌子上前天封雪教小刃玩时配的一瓶野花看了半天, 终是没往屋里迈进半步。   直到窗外投下的斑斓树影从花蕊偏到了瓶口, 他才轻轻地说:“我是来辞别的。”   他开口时半敛着袖口, 语气温良俭让, 几乎让人忘了他在封雪背后下圈叉棋、平日随口搭洛九江抛出相声包袱的风采。封雪晃一晃神, 才想起来这装逼犯没遇上他们这几个逗比以前,其实是个出场必吟诗的文青来着。   “怎么就要走了?你进屋来等着,一会儿九江就回来了, 你也和他当面说一声。”封雪侧身给他让出门口,谢春残却只一味摇头,“不进来了,你要愿意,替我给九江捎声道别也好。”   封雪眯起眼睛,狐疑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谢春残一遍:“你和九江吵起来了?昨天不是还好好地,他一顿吃了三碗,你添了四次,他还拿鱼刺拼了个蛤蜊出来。你不想和他一起去看海了吗?”   谢春残低头一笑,眉间悲意和欢欣揉碎在一块儿,说不好究竟是自嘲更多还是缅怀更多:“此去是为了报仇雪恨,杀人放火。我既然出了死地,现在又凑够了传送的灵石,那就该上路了。谢氏一族三千七百户人命没一日不在我背后看着,我中途倒跑去踩海玩,这算什么事呢。”   “……你又知道我们不会帮你了?”   “我这一行死活不论,单是打探当年旧事手上就要再沾不少鲜血,摸索当年参与此事之人的时候万一线索错漏,好人直叫冤枉也捂耳朵杀了。这么肮脏的活计,我又不恨你们,作甚拖你和九江下水。”   “……”封雪张了张口,目光最终停留在青年削瘦单薄的肩膀上,自苦笑道:“我现在说什么是不是都算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你若不留我,我就谢谢你,下回再见时一定不忘给小刃买花戴。”   封雪仰天长叹:“要不然我何必这么怀念法治社会。小刃也不缺你一朵花戴,只要下次我们还能再见你面,你还能全须全尾的便好。老天有眼,你可千万走些运——你还要看海的是不是?都已经牵挂那么久了!”   “没关系,能从死地里出来,我已撞了大运了,至于看海,实在做梦也不敢想。”谢春残笑了笑,从储物袋里摸出个包袱来,“拿着,你、小刃和九江一人一件,粗制滥造也别嫌,我做了一天呢。”   封雪拆开包袱,只见里面是三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衣衫内侧拿特殊处理过的血墨各写了些字,血字鲜艳,直扎人眼。   “按理说我给你和小刃送衣服,也不知道避嫌,是不是不太好?不过我身无长物,也只有这点本事,咱们生死之交,再狼狈也见过,就别计较这些了。”谢春残把手拢进袖口,遮住自己手腕上一道裹了药粉的新伤。   树影已经从花瓶上挪走,谢春残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从门槛上下来,他走得很慢,却始终不曾回头。   “——你等等!”   封雪不知想起了什么,从屋里端着一方砚台追出来,墨从砚台里泼出来打湿了她一大块袖角,她仍不管,看起来有点疯癫癫的。谢春残脚步一停,她就挥舞着毛笔给谢春残写了满衣服的字:“祥瑞御免!祥瑞御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你这是又干什么?”谢春残低头看自己原本好好的衣裳,现在被封雪一笔烂字画了身鬼画符般的“欧洲细作”和“幸运……那曲线是什么?”   “幸运S。”封雪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你是弓兵,肯定一路顺风没问题的!”   她话说得大声,嗓音却像堵了东西,哽咽的厉害。   死地里能说上一句人话的家伙不多,能平静交流两句的就更少。虽然彼此隔空抛掷“疯子”和“幸运E”的评价不知道多少回,两个人到底也扎扎实实地做了朋友五年啊。   ————————   洛九江回来时脚步格外轻快。   “谢兄?谢兄回来了吗?我方才在市上买了串贝壳,说来这地方找个海货可真不容易,它一路辗转,能见上谢兄一面想来值了——诶?谢兄?”   小二正在房里换下被罩毛巾,见洛九江推门进来便上前唱了个喏,搓手笑道:“您有所不知,这屋里的那位大人先前退房了。”   洛九江正错愕,封雪便自隔壁推开屋门,半垂着眼睛,神情又恢复了些许在死地那会儿的淡漠模样:“谢春残走了。他让我替他跟你道个别,也留了件外衣送你。”   “打扰了。”洛九江合上屋门,转身进了封雪房间,面上犹带怔然之色,“谢兄……怎么说也不说一声走就走了?”   谁叫冻伤过的人烤火暖和以后,再进风雪中时冻疮会格外地疼呢?封雪心中暗暗想着:谢春残一腔复仇之心只差没从胃袋顶到嗓子眼,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偏执地不容半分消磨,有朋友在身边陪着一天,他就总也放不开手脚,满腔仇恨不得施展,想来也是难熬。   这个道理是封雪在告别之后才想通的,可话却不能跟洛九江这么说。有一件事上她和谢春残难得观点一致,那就是这样漫长而危险的复仇旅程,他们最好别把洛九江扯进去。   封雪装傻道:“他可能有他要独自去做的事。九江,就像你也一定有你要独自去做的事。”   她在两个独自上反复落了重音,果然洛九江的神情渐渐从迷茫变得沉静下来。他把目光投向桌上的一件白袍:“这就是谢兄送我的衣服?”得到封雪的肯定后,他上前抖开衣袍,看着衣服内侧血色字迹叹息道:“不愧是谢兄,果然是书祈。”   “书祈?”   “谢兄的家传绝学了。”洛九江展开这件外衫,把衣服上的内容尽数看了个分明。   “愿做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这衣服虽然一直在封雪这里放着,但在之前她始终不曾擅动。在看到诗词内容时她还微微一愣:“……他觉得这诗合你?”   也不怪她作此一问,写在她衣服里的是一句“三生一口都吞却*2”,小刃衣服里写的却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3”她们两人的获赠都和本人有相近之处,倒让她产生了思维定式。   洛九江讨来封雪和小刃的诗句看了看,一时并不开口,只用指尖顺着笔迹描画了一遍。   诗文内容潇洒,那笔迹却凝滞阻塞,几次笔意都将将要断开:“谢兄送雪姊和小刃衣服是为了日后对战能用上。送我不是为这个。”   “嗯?”   “他送我这衣服,只为我是他朋友——我欲送谢兄一串贝壳,也不是为了他与敌人交手时能扔出来砸人脑门子啊。”   洛九江脱下自己身上沾了一身风尘血迹的袍子,改把新衫换上,细细抹平了袖口褶皱,才叹息道:“这诗写得不是我,是谢兄自己。若能有第二个选择,谢兄自己也愿意‘天地安危两不知’罢。”   这件衣服无关什么对战上的帮助,也不是某个精妙的指点。它只是源于某人肺腑之中的郁结难解,于是临行时留书说给朋友听听而已。   少年清俊,把黑袍换了白裳也是一般风仪动人。谢春残的血墨不知经过什么处理,从内看时墨迹浓郁不洇,可在外面看来,哪怕是白衣裳也半点不透色,反而衬得洛九江腰身笔挺。   “我去送谢兄。”   看洛九江匆匆转身往外面走,封雪忙拦他:“谢春残走很久了,而且你走错方向了,那是上山的路!”   “猜到谢兄早走了。我只是想登高望远,看能不能撞上运气,得以瞧见谢兄,心里遥遥送他一程。”   ……   客栈依山而建,说来也巧,这山原就叫“送客山”,只是建了客栈才改做“迎客山”,山脚下铭文的大石头上还能看到“送”字被墨涂的旧痕迹。   洛九江登上山尖草亭,向城中东西两个传送阵的方向反复过眼。他和谢春残相处这许久,对他已经相当熟悉,虽然愈往远处感知力愈模糊,但洛九江还是很快就锁定了谢春残的身影。   单从肉眼望去,对方已经是不足芝麻大小的一个黑点,而当感知模模糊糊地罩在谢春残身上时,对方眉眼也已看不清楚,只有大致轮廓和衣衫上新鲜的淋漓墨字还能隐约感觉。   洛九江辨不清具体字迹,却也好笑谢春残临行时也写了自己一身。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谢春残很快就扭过头来,似乎在打量着自己身后的旁人行迹。   在第三次回头无果之后,谢春残仿佛意识到了是谁在看他,顿时整个人的气息都化冰般松弛下来,他转身对着洛九江的方向站定,穿着他那件写满字的花衣裳端端正正地一揖。   洛九江隔空遥遥回了一礼。   洛九江直身后便伸手往怀里去探那串贝壳,却忘了自己已换了新作的衣裳,最终只掏出来谢春残先前放在衣袋里的三个骰子。他对着自己掌心里的三个骰子微微一愣,随即大笑出声。   很好,这很谢春残。   手指一动,三枚骰子就被抛向天空的方向,很快又跌回洛九江的掌心之中。在洛九江摊开的手掌心上,三个六整整齐齐向上:“豹子,大顺大利,谢兄一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啊。”   感知里的谢春残已重踏上了行路,被他曼吟的音节隐约,又是那阙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而洛九江笔直地站在斜阳之下,直到日头半沉仍久久未动。   天涯此时多珍重,我心送君三十里。*4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凤凰山》 (宋) 王安石   *2引自《渔家傲》 (宋) 吕渭老   *3引自《老将行》 (唐) 王维   *4改自清代王夫之的“君自保重,我心送君三十里。” 第77章 进阶(本章补全)   送走了谢春残后不久,封雪也跟洛九江辞了别。   她打算带着小刃往朱雀界去, 据说那里有种天材地宝合用小刃现在的情况。   相比起近乎落跑, 差点连个背影都没给见着的谢春残, 封雪的告别可谓慢到了一定境界。她单是整理行囊就花了两天工夫,这还没算上额外抽出时间去购置清单物品的部分。临行前一个晚上洛九江掐指一算, 想起来封雪告别那话是在七天之前说的。   再浓的离别之情被七天冲淡下来,也不复初听消息时的不舍。看封雪这几天的行事做派,洛九江总算知道了姐姐和哥哥的具体区别在哪儿。   封雪小刃出发前的那个早晨, 小刃拍开了洛九江的房门。   之前谢春残和她们告别时, 小刃全程都在屋子里做背景板, 话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封雪原以为小刃早盼谢春残走了,谁知前天一起吃晚饭时, 她竟向他们问谢春残怎么这么久也没回来。   洛九江和封雪都有点意外, 小刃却是真的迷惑。毕竟平常在死地里, 谢春残每过个三五日也会点卯一样上门, 和她交手时多说两句欠揍的话的。如今都过了六天,怎么还没见到谢春残的影子?   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表达, 封雪和洛九江恍然大悟, 原来她这些天来不是对于谢春残的告别无动于衷, 只是仍不懂什么叫“分离”。   封雪跟她解释了“告辞”的意思, 她半懂不懂地皱着眉头, 最终还是没法把“离别”和“死”的含义区分开。   但在接下来的几次见面中,她常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洛九江,不知道心中为“离别”两字过了些什么念头。   听出门外是小刃的声音, 洛九江披衣开了房门,小刃当头扔下一句“伸手”,见洛九江茫然照做,她便在对方掌心上空抖开一个储物袋。顿时无数白色晶体哗啦啦直冲而下,若不是洛九江躲得快,几乎就要被小山一样的粉末埋个结实。   那些白色的细小晶体最终多到漫过门槛,在房门口堆起了一个小山丘,硬生生把洛九江堵在了屋子里面。洛九江被这粉末涩得眼睛生疼,总算明白了这些天小刃是在计划什么。   她给了洛九江带来了好多好多的盐。   封雪听到隔壁动静匆匆赶来,一眼之下也为这情景呆住了。洛九江吞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在小刃心中的形象可能已经变成了个古怪的恋盐癖。   早知道应该在她第二次主动给自己拿盐时纠正她的。   不等洛九江问出口,小刃就认真道:“盐都给你,你别死。”   鉴于她至今仍没法很好地区分“死”和“离开”的不同,洛九江有点拿不准她这句话是不是该做“盐都给你,你别走。”来读。   但他也毫不怀疑,如果最初见面时封雪是要小刃拿两块灵石给自己,那现在小刃肯定会不惜一切办法拿灵石堆一个同样大小的山丘,哪怕最开始封雪让小刃给他提来的是个死人脑袋呢,那现在……啧。   因为小刃就是这样的傻孩子。   “不死,不死,我哪会死。”洛九江笑着找出了个空闲的储物袋来把这些盐都装进去,“倒是你送我这些盐,着实够我吃到死了。”   封雪在一旁看明白了事情,走上前抚了抚小刃的后背,看起来想对洛九江说点什么。然而甫一张口,她就意识到了这代表着什么,转而双手握住小刃肩膀,喜不自胜道:“你会买东西了?”   对啊,这么多盐总不能是天上下的,小刃能在封雪不知道的情况下购置小山一样的盐堆,说明她现在至少会独自出门买东西了!   小刃迟疑地点头,封雪一下就跳了起来。   洛九江当即吹了首朗朗上口的轻快哨子,封雪兴冲冲跑到楼下要酒来喝。碰杯以后她拉起洛九江的手,共同围着一脸懵逼的小刃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此时此刻,封雪总算体会到了前生那些悬挂“恭喜X女士终于有猫了”,和“恭喜X先生终于抽中SSR”条幅的人宛如中了头奖般的心情。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真想做个巨幅彩条拿热气球牵起来放:恭贺封刃小姐第一次自己出门买东西,她真棒,买了小山那么多的盐!   于是最后一场告别被他们做得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只差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简直高兴得和过年一样。   看着小刃最后登上马车时的迷茫样子,洛九江心中暗道了声抱歉——看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刃对“离别”的认知都会与大众严重失调。   …………   陆续送走了谢春残与封雪小刃后,洛九江自己也终于踏上了前往青龙界的路途。他离开时腰间悬着两个储物袋,一个里面装着灵石丹药,另一个里面便是小刃送他的那些盐。   虽然这礼物乌龙得有点好笑,但却是小刃一片赤诚心意。   除此之外,储物袋里还另放着一样东西——洛九江过去用的那把刀。   斩破界膜之时,整把刀都碎成了不足寸长的锐片,或是散落在死地与此方世界一同化为湮尘,或是跌出界膜去落入茫茫空间之中。只有少许倒弹回来,扎进洛九江皮肉里,入肉三分。   后来洛九江把这些刀片挑拣出来,和手中剩的刀柄一同仔细收好。这把刀伴他十余年,论来比他和千岭相处的时间还长。就是如今碎了,他也不肯轻易丢弃,仍随身带着,直到能找个山清水秀之地为它立一方刀冢为止。   就像这把刀的名字一样,它不霸气张扬,却质朴温暖,一直伴随洛九江走过他未曾扬名的少年时光。   多年之后有人问起洛九江的第一把刀,那时刀神抬手便可裁风做刀,指雷为刃,但记忆里却仍分毫不差地保存着它墨色模样:“我的第一把刀,名字叫老伙计。”   ————————   在六月将至,莲花盛开以前,洛九江终于抵达了青龙界。   他运气尚可,传送到的地点不算偏僻,凡是修为在筑基以上的修士,便不必刻意绕路,直接从一片外围森林中穿过就能最快抵达青龙书院。   原本刚到此地时洛九江就该传书回家,可惜三次短距传送后他的灵石所剩无几,已无法支付漫长路途的驿传费用。幸而青龙书院也不乏传送点,而在前往书院的路上,森林中的妖兽奇植都能猎来兑成灵石。   青龙界的繁华,洛九江甫一落地就感受得明明白白。他最初落脚的那个城池唤名青荷,规模在此界不算太大,然而却是洛九江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热闹。   他刚从传送点走出来时愣了一愣,不是为了任何少见的风景,只是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不知今日是否将有盛会,此时此刻,喧哗和纷扰交织成一张巨网,无声无息地将洛九江笼罩。洛九江新奇地看着眼前人流如织,街旁不时有些才入炼气的小贩来招呼他看看自己的货物;不远处的两个修士当街争吵,身边空出好大一块地方,一个说着说着怒气上来,脑门上呼啦着起了三尺高的火苗……   七岛是个平静朴素的小地方,死地更差,简直像块发霉长蘑菇的烂树根,而他这两天传送所经的几个小世界就是热闹一点,场面也保持在洛九江的想象范围内,顶多算是七岛的延伸。   然而青龙界的繁华,就像是一瓢肆意泼洒进油锅的热水,也像是投进湖心的一大船硝石,轰轰烈烈,毫不遮掩,热闹背后是满底气十足的骄傲。   而洛九江就像个从来只能蘸一蘸锅里糖浆的小孩子,却骤见天上下起五彩缤纷的糖果雨,在想起那馋得人口水滴答的甜意之前,就要先为这鲜艳色彩和庞大手笔而倾倒了。   难怪师父之前说我坐井观天,洛九江怔怔地想:原来三千世界是这样大,这样好。   有少女挽臂结伴从洛九江身边经过,其中一个贪看他面貌俊美,竟然入了神,被身旁女伴捏了一把,凑头过去咬了句耳朵,两个女孩子便嘻嘻哈哈推搡笑闹着走远了。   也有伙计挽着篮子吆喝着给街边修士递着点心:“第一香开业大吉!第一香开业大吉!小店可是老字号了,总店就在青龙书院里面,院中先生学生个个爱吃——仙子取块果子尝尝,不要钱——升龙糯米糕、香煎芋圆饺、冷切翡翠卷、蜜腌金桔脯——来来公子也拿一块。”   伙计迎面走来,往洛九江手中也热情地塞了个小巧温热的油纸包。   洛九江下意识接过,伙计就绕开他迎上新的客官:“第一香开业大吉!第一香开业大吉……”   新的世界就这样扑面而来,洛九江看着眼前的繁华长街,心中忽然一动。   他好像碰触到了什么,不是用眼睛,也不是拿身体,他的感知在街上铺散开来,涌动着指向人流汇集的方向,而某种意境也正随着他的呼吸一涨一落。   他不是第一次接触类似的意境,但还是第一次将这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保留得这样久。在他悟出乱雪原时,心中满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然,在他悟出裂苍穹时,胸中又满怀不成功便成仁的豪气。这些玄妙感觉都曾在他指间流连一时半刻,又从指缝里溜走,只给洛九江留下一点“他曾握住什么东西”的感触。   而今,类似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带来的情绪更愉快,更平和。   如果有懂行的人在此,只怕要摇着洛九江的肩膀大叫,好让他明白这种顿悟是何等珍贵,然而洛九江脸色悠然,仿佛半点不为此着急。他顺从地跟随着众人前进的方向,往感知里异常鲜明的那处热闹走去。   闹市的喧哗声,少女的私语声,伙计的吆喝声,修士的争吵声……一时有千言千语从洛九江耳中钻入,又毫无妨碍地钻出他的另一只耳朵,每道声音绕着心脏走上一遍,却没一句能让他的心湖激起半点波澜。   洛九江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迈着步子,他脸上甚至还微微地带着笑。   很快他便接近了那对吵架吵得直喷火星子的修士,人群顺滑地在此分开,岔成两路,宛如鱼群熟练地绕过礁石,只有洛九江仍似瞧不见般直步向前。   与此同时,两个修士已经不耐烦地各自拔出刀剑,眼看刀锋剑刃将要相抵,而那黑衣裳的少年郎却正于同一时刻将从刀剑之间穿行而过,四周围观的人都是一阵哗然——   在洛九江径直走入已迅疾落下的刀光与剑影之间时,有多少声倒吸的冷气响起,就有多少人屏住了呼吸。   而就在下一刻,诸人不由大噪!   只见洛九江一手托着刀者手腕,一手反按剑客肩膀,半转身子,自由自在地从距离不足二尺的冷铁间翩然滑过,在他错步滑出兵刃攻击范围以外后,还不忘手上用力,操纵着两人动作,当啷一声把刀剑磕在一块。   兵刃撞出两点火星,在场三者无人受伤。   “两位兄台算平局吧。”洛九江松开手,连头也没回,只向身后挥了挥,“这街上好多人呢,别波及到哪位。”   两人被他猝然一拦,如火如雷般的声势也不免弱了,均讪讪收起刀剑,整齐划一地冲着他的背影发呆,而洛九江步速也不变一下,仍顺着人群前行的方向走。   感知中的热闹源头逐渐接近,而四周的议论声也更多地围绕着同一个主题。   “一年一次……”   “幸逢如此盛会……”   “正是城主大人要选拔英才……”   “可谓唯才是举,求贤不论……”   “当真谁都能上去试试?”   “兄台是外地人吧,要知本城盛典向来如此这般……”   那些欢笑声、惊叹声、慰然赞叹声洛九江都充耳不闻,他走到台下,仰头看着这座高台。只见台上设了三十六道高挑的木杆,木杆之间高低不一,错落有致,每根杆子的杆头上都顶着一枚少女小指大小的水晶小球,而在每颗小球的旁边,都有一条背生双翼的飞蛇盘绕守候。   飞蛇向来以快若疾风、灵动似水闻名,而高台上的三十六条飞蛇又都尾绕三环,显然已全部进入成熟期,每个都能喷雷吐火,还可以释放出让人麻痹的毒雾。   前一个跳上台的青年只碰到第五根柱子就被飞蛇齐力击落,砰地摔在台上,扬起了一泼粉尘。   人群中响起一片惋叹之声,夹杂着些“要知道每过一根柱子,要应付的飞蛇就多一条。”、“还不许人把飞蛇击伤或斩杀,对身法的要求也太高了些。”、“实在是太难为人了”的评价。   不知此前曾有多少人也和这青年一样被“斩于蛇下”,也许是一次次的失败让旁观者都心灰意冷,一时间竟没有再跳上台去应对挑战的人。   鼓吏仿佛早见惯了这样的冷场,当即抡起鼓槌重重锤下,三声过后,又有人激声重新宣读奖励:“青荷花绽盛景至,青荷会开英才来!青荷大会广邀青年才俊,凡未至而立,可摘三十六珠者,奖上品灵器一件!摘三十五珠者,奖清宁宝玉一块!摘三十四珠者,奖碧波酒三杯!摘三十三珠者,奖照月泉水一坛……”   重赏之下将出勇夫,就在台下诸人跃跃欲试之际,一道轻快笑声不加掩饰地响起:“非是青年才行?咱们打个折扣,也给少年如我一个‘才俊’的机会啊。”   伴随这声音,一道墨色身影拔地而起,他飞身跃上高台,甚至无需在台上点地接力,便直奔第一颗明珠而去。飞蛇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当面喷出一口火焰,他低头一避,腰间长刀鞘也不出,便顶住飞蛇肚皮滴溜溜一转,轻巧挑着把它丢到第二条飞蛇身上去了。   直到这少年上台,台下众人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穿花蝴蝶一样的身法。都说飞蛇迅如疾风,在他面前却仿佛不值一提。这黑衣少年的身法并不是让人提心吊胆的飘忽,就是在半空无处落脚,他的身姿也仍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来。   之前大家只见飞蛇动作灵动,时不时在便背后给挑战者关键一击,如今却只有满场飞蛇追着这少年跑的份儿。就是在极其险要的关头,这少年也不大闪大避,最多晃身转个满圆,偏生也比别人转得更好看。   等摘到第二十一颗珠子时,黑衣少年连刀带鞘一同还回腰间,空着手扯住一条飞蛇尾巴,他狡黠一笑,将其用力一抖,登时只听台下诸人顿时人声如潮!   前二十条飞蛇堆堆叠叠,原本就被这位神秘的挑战者左抛右摔跌得横七竖八、七荤八素,如今到了这人手中,只是一抖尾巴的力道,这些看似排布地杂乱无章的飞蛇就如被扯住了什么机关一样,各自圈圈环环绕成一团,被扣成了一条绳结上的蚂蚱!   这一幕简直变戏法一样,神奇地让人无法理解。少年愉悦地唿哨一声,把手中尾巴向第一个“绳扣”里一绕一扯,变绳为环,正好就是个女孩子常爱打的“相思同心锁结”。他把这与众不同的“蛇环”在食指上绕着转了转,便如套圈般丢了出去,啪地把第二十二条飞蛇套个正着。   ……   接下来的一切与其说是一场挑战,不如说是一次奇妙的手工活。这少年双手和思维灵巧到不可思议,取珠甚至都已经不是挑战中的最大看点。当第三十六颗明珠滚入少年袖口时,那三十六条飞蛇已经变成了整齐优美的一条龙凤并蒂结。   这少年自然就是洛九江,除他之外,满城人里恐怕也没有哪个还有给海蛇打花结的经验和前科。   其实蛇身滑腻,要是这些飞蛇只是普通蛇类,就是彼此缠绕得再离奇,也能自行慢慢解开。只可惜它们每个都长着翅膀,洛九江设计之前就看好了落点,绳扣之间拿翅膀卡住,这下就非要人帮忙动手拆解不可了。   “惭愧惭愧。”洛九江跳下最高的柱子,双眼神采奕奕,把手中别致的花结递给一旁主持场面的修士:“方才感觉太好,我入神了。”   那接过蛇结的修士刚才都差点看傻了,他听了洛九江的话后只当他在讲托词,心想年轻人都气盛又好炫耀,有这份本事张扬些也不足为奇。   他却不知洛九江说的是实话,他方才确实感觉好到几乎要飘起了。   在那种意境临身之时,洛九江不但感知异常敏锐,就是思维都清醒得前所未有,至于每一条经脉中流淌的灵力更是强劲伏贴,一举一动的控制力达到极致,玄妙如同与天地之间都有了莫名联系。   要不是有这种精准到几乎变态一样的判断力,洛九江方才那单手一扯拽出一条相思同心锁结的情况基本不能成形——他得拿着飞蛇一个个亲手打结才成。   总的算来,洛九江如梦似幻的顿悟整整长达一刻,这给他带来的当然不止是一条看看就算的蛇结。实际上如果不是他刚刚的举动太过惊人,台下那些修为接近筑基的修士本能发现的——   就在方才玩闹般的一场摘珠挑战中,洛九江连进两阶,修为直抵筑基三层圆满!   他在死地时离筑基二层就只有一步之遥,不知是不是一直情绪紧绷,心情又低落,因此才没能晋升二阶。然而刚才他见长街繁华满心喜乐,连饭都恨不得多吃三碗,一张一弛之下,便顺水推舟晋了修为。   至于一升升了两层,那就实在是这场顿悟的意外之喜了。   主持场面的修士把飞蛇带下,又捧了一件上品灵器上台来。他走到洛九江身边高声道:“自青莲大会举办以来,这只怕是最快、胜者也最年轻的一届。这位连取三十六珠的少年是个刀客,恰好我们准备的灵器也是一柄宝刀——”   “不好意思。”黑衣少年举起一只手,轻快地打断了修士,“我能换个奖励吗?”   “啊,呃……”修士回头向不远处观者席上的华盖之处看了一眼,很快就断言道:“当然可以,你是要换成剑还是……”   “不,都不用。”洛九江坦然笑道,“我要第三名的那三杯碧波酒就行了——大喜临门之际,能换把兵刃固然高兴,但还是喝上一杯来得痛快。”   修士无言地看了洛九江一会儿,可能从没见过这么任性会搞事的大会魁首。但作为获胜的挑战者,洛九江的条件很快就得到了满足,几乎只是一个眼神交流的工夫,便有人端着托盘奉上三杯碧意荡漾的美酒,换下了那柄让人垂涎不已的上品灵器。   “多谢。”洛九江简短地说。   洛九江不是故作姿态,讲得也全不是虚言。   观察力敏锐的人可能以为他口中的喜事是修为进阶,但他们不知道,洛九江要高兴的事情何止这个。   算来他碰触到“意境”已是第三次,以他的天赋,第一次生死关头尚且懵懂,第二次便能抓住机会,借那意思捧出刀尖一点炫目白光,第三次,也就是现在,他不但将这场感悟保持了一刻有余,还清清楚楚摸透了自己感悟的是什么。   不止是繁华市井,也不只是从未见过的热闹场面。   让他心明顿悟的,是经历过死地的诡诈阴毒后,又重见的人间安宁。   除此之外——   我有点触摸到我现在的刀道了。洛九江想:第一次一触即离的乱雪原是为自己,第二次凝在刀尖的裂穹窿是为朋友,而眼下这一次的顿悟,则是为了芸芸众生。   一切感悟缘人而起,一切恍然由人而生。   他正走的这条刀道,是人道啊。   洛九江持起酒杯,在众人的惊声中把第一盏洒一半于地,然后自己饮尽了,又把第二盏先饮一半,再重泼洒在地上。   青龙界地杰人灵,连这样一个小城拿出的酒都是一等一的好,碧波酒力绵长香醇,入喉之时遍身新增的灵气也为之一凛,在酒力之下被调化得恰到好处。   “第一杯江山敬我,第二杯我敬江山。”洛九江回身将托盘虚虚一推,“第三杯留给主人家饮——惜乎美酒,惜哉少也!”他仰头长笑一声,吐出半口碧色酒气,飞身掠过众人头顶,只留下台上还没来得及出言挽留的修士直跳脚,把声浪统统留在脑后,径直远去了。   在不远处的看台之上,华盖以下,有人低声问道:“城主,这样的英才,当真不招揽一下吗?”   “你看见他的刀了吗?”城主注视着洛九江的背影,神色莫测。   “那把?两个灵石最多了。”   “是啊。他这个年纪,又有这样的修为,用的兵刃与他何其不配,都不肯收下灵器,宁可要酒……这是个少年里的狂生,又是个狂生中的天才。我们庙小,留不住的。” 第78章 商含娇   从青荷城到青龙书院最短的捷径需要直穿森林外围,这段路对炼气修士来说不算好走, 但对已经筑基三层的洛九江来说只算消遣。   为了磨合自己新晋的修为, 他几次还特意向森林深处探了探, 大多时候收获颇丰,也有几次险险脱身。   值得一提的是, 他进到森林不过七日,可刀具已经折了四把。   幸好他出发前早就料到此种尴尬,像这种过渡时期拿来压手的兵刃, 他整整买了一打。   这日天色已然昏沉, 夕阳斜去, 暮色渐浓,而洛九江照常赶路, 打算顶黑走上一夜, 忽然察觉不远处有猿群异动。   白发猿本应生活在森林中层, 也不知前面有什么变化, 才把它们吸引到这儿来。   白发猿灵智极高,又天生神力, 向来结群出行, 一石头砸准了能开野猪的瓢, 一巴掌抽下去, 可以让炼气修士原地单脚转个三五圈, 所过之处基本是个大型洗劫现场,那情境只会让人想起被一屁股坐扁的五仁馅儿寿桃。   就是胆大如洛九江,也不想去沾白发猿的边。   他刚转个身打算跟猿群避开, 感知中便察觉到了被猿群团团围住的一位女修。啧了一声,洛九江毫不犹豫地直面猿群方向,右手在腰间一抹,已经换了柄通体彤红的新刀出来。   除了暴躁,混乱这两个特点之外,白发猿还爱美色,性淫。   据洛沧当初的教导来看,只要是身长超过四尺就能符合它们关于美色的基本标准,当然最好头顶还能有点毛毛。这样看来倒是不难解释为什么常有修士在森林里撞破它们与绿苔石头跨物种的群体交合现场——它们还真不挑。   所以别说今天被白发猿团团围住的是个炼气女修,就是八个铁塔般威武雄壮的汉子,洛九江在觉察之后也必须得走这一回。   洛九江颠了颠掌中刀柄,感觉依然不甚如意,可这把刀已经是他在小世界里能找到的最好、最贵的刀。幸而它也对得起上百下品灵石的价值,足够硬韧,不会和它的先辈们一样容易折断。   洛九江嘬唇成哨,隔着老远就吹出了几声尖锐的唿哨。音波在森林中远远荡开,又在触及繁密的枝条绿植时变成回音,倒来了个洛九江也未料到的多重奏。   由于‘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就是爱找事,白发猿的注意力也很容易被调动。   洛九江三声哨子下去,白发猿群就散开了些。这支家族人数不算太多,也就十个出头,洛九江此时已经距离它们不到五丈,见此不由暗松口气,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随即便从储物袋中取出个新包好皮毛的大石远远丢了出去。   幸好他这些日子狩猎足够,皮毛还够用。   相比起一只肩膀已受了伤,正整个人蜷在地上的娇弱女修,体长六尺,头顶还绕了一圈顺滑白毛的石头显然更符合某几只白发猿的择偶标准,眼见有三只白发猿当即跟着轱辘轱辘的大石离开,洛九江一鼓作气,又接二连三地依法施为,足足抛出五六块披着皮毛的石头。   师父诚不欺他也,他说白发猿的脑壳空空居然还真不是个嘲讽!只是不知为何他后来又补充了一句“只遗憾不是色盲?”。   洛九江用这法子又引开了四五只白发猿,可惜剩下的四只则不为所动——不,动倒是动了,有两只分出它心,朝着洛九江直接来了!   显然白猿们觉得洛九江比较好啪。   洛九江:“……”   他之前可是扔出去过一块七尺长的石头的,上面缠着的皮毛也是最油光水滑的一条,不知相比于自己,那块石头的魅力是差在哪儿了?不会拿刀吗?   在这种关头洛九江竟还有闲心思考这种破事,在横刀之前他眼角余光在那几个“被伴儿找了”的石头上一扫,登时恍然大悟:在场诸位之中,只有自己和那个女修才是满头青丝。   ……只遗憾不是色盲,没傻到底,居然还会挑毛色。洛九江心中飞快浮出这个念头:师父料事如神!   周围已经传来了错落有致的“啪啪”之声……虽然声音引人遐想,但还没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白发猿的习性是交配之前先拍晕伴侣,故而那八只被引开的白发猿正围着石头抡圆了抽巴掌。而近在咫尺之处,洛九江眼前就有一只白发猿一掌当头拍下!   洛九江振臂拨刀,刀背运足刚劲硬抗了白发猿一下,而他脚下一跺一挑,便掀起颗埋在土里的拳头大石块,被他一脚踢飞,气势汹汹地带起破空风声,直冲着女修身旁那只白发猿后脑。   要是这十来只白发猿同心协力,洛九江还忌惮它们一些。但既然精虫上脑代替脑浆,他便半点也不急了。他游鱼一般轻巧从围着自己的两只白发猿空当中滑身而出,反身一脚将其中一只踢得扑倒在闲置的石头上面。那白发猿铁皮钢骨,被踢倒了也不惦记找洛九江报仇,反而兴致勃勃地啪起了石头。   洛九江:“……”   洛九江只象征性地沉默了一瞬,便转头扎进被两只白发猿堵住的圈子,落在正背抵大树的女修身前,隔着衣袖握住她未连伤肩的那只手腕,轻声安抚道:“别怕。”   直到此时,先前被他踢飞的那块石头,才带着强劲风声袭向左侧白发猿的后脑。   白发猿动作灵巧,闪身避过,恰给洛九江留出个足够两人冲出的空门。洛九江一扯女修手臂,硬带着她从包围圈里冲出来。   女修经刚刚一吓明显身体发软,气力不济,要不是洛九江料到了这种情况,拽她胳膊时用了巧劲,只怕能把这姑娘带跪在地上。   此时太阳几乎完全沉没,整个森林都是一派黄昏景色。黑夜一到森林中的危险比白日更甚,要是洛九江孤身一人,倒不妨拿这群白发猿练一练刀,可他手上还带着个受惊的女修,那景况便不同了。   白发猿被洛九江这样搅合一番,似乎想明白了石头不跑人会跑的道理,足有五只不要石头跟在他身后坠着。洛九江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情况,轻喝一声“冒犯”,就单手在女修没受伤那侧的肩上一掂,另一手隔着靴子握住她脚腕,眨眼间就把这娇小女修扛在肩头,唿哨一吹,直如一道轻烟般把猿群甩在脑后,愉快地溜远了。   原本洛九江还想连夜赶路,如今也不能了。他先找了个安全的背风地方生起火来,又问那被救出的姑娘要来驱虫药粉撒上,等他安顿好这片简易的过夜营地后,女修已经处理过自己的伤口,也重梳洗过,擦去满脸泪痕,正规规矩矩地抱膝坐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之前在白发猿包围中,洛九江没空去看她的脸,如今借着月色篝火,才发现这姑娘皮肤白净,五官挺秀,气质娇柔美弱,看年纪大约只与封雪伯仲。   洛九江一边找出储物袋里最后一只烧鸡穿起来吊在火上烤烤加热,一边放缓语气向她打听:“姑娘刚刚怎么被猿群缠上了?”   双方交流了一番,洛九江才知道这女修名为商含娇,乃是青龙书院的抱玉学子——也就相当于一般门派的外门弟子,此次是接了任务,查探青龙古森外围异常来的。不想先是撞上了阴煞魂,负伤逃跑之时又被常年在森林深处活动的白发猿堵个正着,要不是洛九江突然神兵天降,她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道友不是书院里的师弟?”在得知洛九江身份后,商含娇也异常惊愕,随即想通了什么,呐呐道:“你……洛道友,你是不是来参选书院学子的?”   “也是也不是,主要还是想找个人,当然有幸能在书院进修更好。”洛九江拿油纸垫好加热过的烧鸡,托着底递给商含娇,“道友吃点东西吧,当心烫。”   那烧鸡本就肥美焦脆,在香气最足时被洛九江收进储物袋里,如今被明火一热,更是香气四溢,肉汁和着油脂一起慢慢滴下,打湿了托底的油纸,看起来简直让人垂涎欲滴。   商含娇接过烧鸡,却并不动手,见洛九江没有再烤第二只的意思,她不安道:“洛道友,你晚上不再吃些东西吗?”   洛九江早入了筑基,已能辟谷,随身带着烧鸡纯粹因为他自己馋。闻此一问他不由失笑:“不用,而且这是最后一只了。”   随后他误解了对方的顾虑,拿出一柄干净匕首,在烧鸡身上各处都割了几片薄肉下来吃给她看:“好,这就吃饱了。”   不想商含娇更是坐卧不安起来,她托着烧鸡久久不语,正当洛九江思考是不是该给她打回来点妖兽让她自己处理时,商含娇银牙一咬,催促道:“是我耽误道友时间了,道友既然有心参选书院学子,那就快走吧。要是连夜赶路,没准还能来得及。”   洛九江一愣,耐心道:“此话怎讲?”   他在这里不动如山,商含娇却急得要蹦起来。第一句话开口后,剩下一切都不难吐露,她焦急催促道:“书院每年招生七日,第一日子时起,第七日亥时止。咱们现在离书院路程已经不到一日,招生又于今夜截止……你,你若不救我,原本是能赶上的。”   洛九江看了看夜里森林的阴阴鬼影,摇头叹息道:“我确实能走,只是你还不能。你肩膀只是皮外伤,内里经脉却被阴煞魂伤得不轻,今晚除了调息之外,最好什么也别做。”   “是,是。”商含娇没听出洛九江拒绝的意思,只是连连应和,“我今晚一定好好调息,道友已经救我一命,又帮我良多,我实在不敢再耽误你前程。以你的修为身法,至少也能成为悬珠学子,要是因为我耽误了那我实在百死莫辞,道友快启程吧。”   洛九江摇头笑了笑,温声道:“没事,没能参选也不算大事。”   他此前打听过,青龙书院风气宽容,即使不能当选正式学子,挂个单旁听也无妨碍,最多享受不了正式学子的福利,也没法去藏书阁借阅诸多修炼谱册,不过这东西师父当初已经给他够多了。   倒是商含娇此前说过青龙森林近日诸多异常,连中围的阴煞魂和白发猿都在外围现身,夜里的森林又较白日更危险,他若把这行动不便的负伤女子丢在这里,难保不会遇上什么意外。   商含娇又劝他几次,看他执意不走,几乎要急下泪来。洛九江被她催得无法,知道自己有失妥当了。   对他这样连经过时空乱流和死地锻炼,生死边缘已走了几回的人来说,能加入青龙书院固然很好,恰好错过了也只是一点可惜。他来青龙界主要是想找千岭回去,相比于“找到千岭”这个目的来说,余下的全算细枝末节。   锻炼自己既是目标之一,也同样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所以有书院的帮助可能快一些,没有帮助慢一点也没关系,他的速度,已经比天下间绝大多数的人要快很多,要是连他都觉得自己太慢太差,不知要强,那世上不知多少人就要羞杀了。   但相比于几番历经生死,多次触碰意境,如今已在刀意边缘寻门徘徊的洛九江来说,商含娇固然比他年长,然而经历也单纯,她从十岁入门开始就几乎未经风雨,几乎还是个象牙塔里长大的孩子。   青龙书院对她来说大得像是整个世界,如果有人只因为几个时辰的耽搁错过了加入青龙书院的机会,看在她眼中就等同于错过了天大的机缘,简直是一桩见者流泪闻者伤心的惨案。   他留下保护商含娇当然是一片好意,但对这姑娘来说,救命之恩本就难以报偿,再添上这个人情,那就足足大到要让她惶恐又承担不起的地步了。他若执意留下,商含娇恐怕要背一辈子的良心债。   但这种小事,他是可以两全,既能保护商姑娘的安全,也不用她为难的。   “好了,你说得对,我现在赶过去应该还能赶得上。”洛九江赞同道,“不过磨刀不误砍柴工,道友能大致跟我说说考核一般会考些什么吗?”   听对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洛九江连连点头,谢过她的指点,便在商含娇欣慰的眼神中飞快启程。等走出对方目力所及之处,他又悄悄绕弯回来,落在商含娇背后的一棵大树上安顿。   商含娇五心向天,闭目调息,已经全然忘我,果然没发现任何异常。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能全神贯注当然是青龙书院教导有方,但这个警觉性……洛九江头痛地揉揉眉心,心想等明天见了面,他最好还是提醒对方一下,当一人在森林中独宿时,全然入神就很危险了。   他感知力足胜商含娇几百倍,全然铺陈开来范围颇为广大。但正因如此,他也切实地感受到青龙古森的“异常”为何:如果此处距离青龙书院路程不到一天,那简直就是外围的外围,然而此处夜里活动妖兽的强度,根本就不是外围妖兽该有的。   一夜下来他不由得庆幸自己选择留下,商含娇本身修为只有炼气五层,伤口血味儿飘散出去就更是妖兽眼中的一块肥肉。若不是他每每暗中察觉处理,这姑娘最好情况也是身负重伤,最差恐怕渣也不剩。   等日头升起,那些活动的妖兽也渐渐退回森林深处,洛九江犹不放心,一直悄悄附在商含娇身后,直到把她平平安安地她送出森林,这才避开她的眼睛,顺着青龙书院铺陈的大道走到他事先和对方约好的地点。   一路上他有心留意身旁弟子的言语,连推测带猜想,把这次考核的具体内容还原了八九不离十。   等商含娇赶到约好地点见到洛九江时,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样?选中没有?”   “惭愧。我修为身法都过了关,宁师兄却说我心性不合格,只能当个抱玉弟子。我来此就是冲着悬珠弟子的位置来的,既然做不成悬珠,那干脆也不加入了,就挂个单,也来去自在。”   洛九江早打好了腹稿,听商含娇问就不慌不忙地念词。   商含娇没察觉不对,她只是痛惜地连连跺脚:“哎呀,怎么偏给你碰上宁师兄……他性格最古板了,又不喜欢少年人有锐气,你又只冲着悬珠弟子的位子来,他一定是看到这点才故意黜你。”   团团转了一会儿,她深吸口气,拽起洛九江袖子:“你,你跟我来……我,我把昨天的事和宁师兄说了,你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孩子,心性哪里会有问题呢?”   商含娇说这话时手腕都在抖,显然身为抱玉学子要连越两阶,去和听竹学子分辩解释这件事已经吓得她不行,但就是这样,洛九江仍能清楚察觉到她加在自己衣服上的不小力道。   “好了,商姑娘,不必如此的。”洛九江从她手中拿回自己的袖子,心中一软,语气温和道,“最多耽误一年罢了,我若想考,明年再来就是。”   在洛九江心里,他如今不过阴差阳错错过一场入学考试,可比起眼前这姑娘能哭能笑的一条鲜活性命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若他这辈子不参考青龙书院弟子,便能换来百十来个像商含娇这样心地不坏的无辜者性命,那他就是今生不踏入书院一步又有何妨?   看过了死地的命如草芥,横尸遍野的惨状,再见到青龙界人命得到应有的分量,连考核没过这样的小事都值得郑重对待的模样,洛九江心里一点错过考试的郁闷都没有,他现在愉快极了。   “……可你这么好,不该被判不合格的。”商含娇看着他,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   洛九江为什么被“判不合格”,他自己心里明镜一般的清楚,他不怕商含娇哭,就怕她真去找“宁师兄”问个清楚明白,见她态度软化,不由失笑:“吃一堑长一智,书院的厉害我领教了,这一年算是给我磨性子吧。”   只是青龙书院看起来确实风气不错,连商含娇这样性格娇弱的姑娘鼓足了勇气都敢去找“宁师兄”说个明白——要知道两者相差两级,放在七岛上基本上等同于洛氏族内随便一个子弟跑到悲雪园去和洛沧找死,啊不,去要个清白公道呢。   商含娇语气还是不忿:“你年纪小,这个年纪耽误一年就耽误好多啊。”   “不妨事。”洛九江心情正轻松愉快,听她发牢骚也就顺便信口开河,“晚录我一年,我这里其实问题不大,主要是书院蒙受了巨大损失。”   “你……”商含娇对着洛九江好气好笑,连哭也顾不上了,她心想能发出这种狂言,正好顶着宁师兄的脾气,难怪心性一项没能合格,又感动洛九江此时还有心安慰自己,心中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久久不去。   “有了!”商含娇眼前一亮,拉起洛九江就跑,“我带你去找游公子,他一定会很喜欢你!”   “诶?” 第79章 游苏   在跟着商含娇来到花楼之下后,洛九江第六次起了想要回去的念头。   他抬头又看了一眼花楼上方高悬的“聚贤楼”三字, 目光向左, 只见一片手挽手肩并肩, 小声嬉笑的红粉佳人,视线往右, 又看到几十个貌比花娇,香胜兰芷的莺莺燕燕。   纵观百花丛中,他竟是唯一一点翠色。   洛九江:“……”   他感觉这个花楼的名字和楼下的画风很不相配。   前方的人还很不少, 洛九江踮脚看了一眼队伍长度, 觉得凭自己的口才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劝退商含娇还不成问题, 于是便先满足自己的好奇,虚心请教道:“怎么我看这里都没有男人?”   “有的, 有的, 游公子又不是那等好女轻男的人。”还不等商含娇回答, 他身边的红粉们就嘻哈地笑起来, “男人们当然都在侧门等着公子发钱,只有生得像小师弟你这样好看的, 才敢进去见他的面呢。”   洛九江:“……”怎么, 不好看的男人还不能去见那个公子吗?这个游公子究竟是什么人?不对, 他要这么多好看的人干什么?!   不过女孩儿们神态顽皮, 话里意思想来也是玩笑居多。洛九江唯有一笑以对, 再加把劲儿努力找找男人们在哪儿,好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孤单。   楼子周围人数不少,它又居于三千界第一书院, 底蕴深厚,不比青荷城的街上,那里都没有几个筑基修士,感知力放开也问题不大。在此处贸然探出感知几乎等于挑衅,何况身前身后又全是女子,这举动着实有些冒犯。   洛九江只好奋力踮脚,纯凭目力远眺。他搜罗良久,终于在花楼一侧看到一条由男修组成的甩尾人龙,这支队伍就不比洛九江现在站得这支来的引人注目,排队者高矮胖瘦不一,甚至还有发白齿稀的拄杖老者,平均每人的修为都不超过炼气三层。   “你在看什么?”商含娇很快就发现了洛九江的视线落处,“哦,那是散修在领游公子派人发放的灵石呢。”   “这又怎么说?”   “在书院挂单的散修基本都是由于天资不高,欲成抱玉弟子也不得的人物,只是求学心切才留在这里,每日和学子们一起听先生讲课。散修们积蓄不丰,修为又低,炼气修士没能辟谷,起居饮食全都要钱。公子悯他们求学不易,每月都发他们一块灵石,基本能抵他们半月开销。”   听她这样讲,洛九江倒是对那个游公子增了不少好感:“那确实不错。不过他也不怕有人反复过来排队,骗他的钱吗?”   他这问题问得坦荡直白,商含娇听了却只摇头发笑:“何必费那个工夫?若是有孤寡鳏独病者,只要和发灵石的修士说一声,灵石就加倍的给,最厚能翻到五倍。游公子早就有言在先,道是诸君信誉不可估价,何必因三两灵石贱卖了?”   换而言之,这个游公子竟是宁愿当这个冤大头,多出一笔灵石,也不肯让人为两三个灵石的小事使人愧于他们自己。   洛九江喟叹道:“的确君子。我看从队中走出的人大多只拿一个灵石,想必是少有在这一点上欺瞒的人。”   商含娇自豪点头道:“公子一言既出,便同令至。最开始的一个月,很少有人敢尝试,毕竟大家都不敢轻越雷池;后来他们见有人说了也没被斥责,鱼龙混杂者就多起来,最后他们便发现即使坦白向公子相告‘我蒙邻者帮助多矣,只是囊中羞涩,想多要些钱置下酒菜回报他们一番’,公子也会令他们如愿,于是从此之后凡有虚言诓骗者,散修间争而唾之。”   “……”洛九江想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来,“因为游公子给了他们尊严吧。”   他给了他们当条件实在困难时,不用亏心掩面再次站进那条队伍里的尊严,也给了他们只要直言相告,就不用违心说谎,欺人欺己的尊严。   游公子做派大大方方,反而让人不好意思枉做小人。   “是啊。”商含娇笑得眉眼弯弯,“书院里的大家都是为了求学而来,也都是为了求学留下,或许有少数人确实贪图小利,可院中学风清正,诸君的本性大多不坏,无论是内外门的学子,还是在书院挂单的散修,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洛九江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只散修队伍,书院风气以青为正色,于是来往学子散修多着青袍。那一队男子大多面目平庸,身上青衣却都浆洗干净,队伍井然有序,整齐少声,当有老者颤颤而来时,还会很快被让到队伍前端。   多数人只领一个灵石,绝不贪多,灵石到手便和发放灵石的修士互相一礼,一件原本因为囊中羞涩而起,可能让人觉得尴尬的事情,竟然也被做得彬然风雅。   “确实。”他不由赞叹道:“书院是个很好的地方,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收回了视线,就在此时,他恍然在身边红粉中看到了男子身影,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小郎君着一件玉色轻衫,傅粉簪花,唇上甚至还点了一抹朱色!   洛九江:“……”他脑子警钟一响,背后寒毛突然立起来了!   “不对啊。”他说,“商姑娘你还没告诉我游公子要这么多美人干什么?而且散修中就没有女人?”   “散修中年轻好看的女孩儿当然都在这儿。”他们这一番谈话没背着人,身边早有姑娘看他有趣,噗嗤笑出声来,“至于自认姿色不如,或是性格沉静害羞的,那就在楼子背面排着——男修女修不一样,游公子多给女修发一块儿灵石做脂粉钱呢。”   “至于美人嘛……”那姑娘一双眼睛生得黑白分明,神态狡黠,小巧贝齿轻咬着下唇冲着洛九江发笑,“自然是选来给游公子充实后院的,我们慕公子风采,此生非他不嫁,公子又素爱美人,像你这样的好看男孩子正可以做他后宫三千佳丽中一员啊。”   洛九江:“!!!”认真的吗?   他下意识看向商含娇,商含娇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眼神,他心中还有不信,当即便环视四周一圈,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女孩子们都冲他拼命点头。   洛九江:“……”   恰好此时队伍渐短,下一个正轮到他,门口修士客客气气地请他和商含娇上楼,洛九江摸着鼻子站定,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迈进去。   “……嗯,那个,我有个两情相悦的爱人?”他不确定地跟那修士试探道。   “哦,好,真好,那、那恭喜公子?”门口修士迷茫回望,亦是摸不着头脑。   身边轰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花楼正门处那一圈听清此前说了什么的女修全笑弯了腰,方才开口的女孩子凑过来小声告诉洛九江:“我说的是戏言,你全别当真,游公子请大家上楼,是想找人画美人图的。我们排在这里,只是想见他一面,再拿一朵他亲手赠的花。”   说到这里,这姑娘也有点捉弄人后的害羞:“花楼一月一开,学兄学弟见这里大多是师姐妹们,渐渐都不好意思来了,少有师弟你这样不知就里的稀客,我们才同你玩笑。”   说罢她在洛九江背后一推:“快上去吧,不敢再耽误了你的事。”   洛九江哑然失笑,顺着她的力道进了门。他和商含娇走上楼去,在小童的引领下行过木廊走入室内,再绕过一扇屏风,便在屏风之后见到了那位游公子。   方才他在楼下听游公子行事做派就足以引人赞叹,如今一见就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这少年公子身着丝袍,腰悬玉带,面如满月,眼若秋水,发顶明珠结髻,颈间美玉垂胸,纵观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精致,单看房间布置,也无一处不考究,实在是个人间难得的人物。   他见了洛九江二人,也是眼前一亮,含笑对商含娇道:“游某有幸,又得见商姑娘了。”   然后洛九江就看到,商含娇的脸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地红了。   “是,”她声若蚊蚋道:“公子上次已经婉拒我做画上美人,我却还是厚颜来了,我有一个小兄弟……”   她声音太低,说到这里就再说不下去,只好从后面推了洛九江一把。   游公子面上毫无不快之色,他欣然看向洛九江,声音仍是客客气气的:“兄台风姿卓然,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我姓洛,洛日天。”洛九江回道,他看着游公子,神思却不由一恍。   他想起了寒千岭。   不只因为在楼下那句“两情相悦的爱人”,更因为游公子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滴水不漏的做派。他的千岭在七岛面对外人时也总是这样子的,矜持,客气,半点也不会失礼。   “原来是洛兄,在下游苏,幸会了。”洛九江回神,便见游苏面上笑意俨然,他显然看出了洛九江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却对此半点也不在意。   游苏气度确实不错,在他和洛九江简短交流的两三句话间,洛九江就走神了两次,可他始终笑容不变,甚至体贴地不曾打断。   第二次走神还是因为寒千岭。   没有办法,谁叫洛九江和小时候一样,感觉敏锐得惊人,只是一句话的间隙,他看着游苏的眼睛,在淡香缭绕的精致楼阁中,在袅袅茶香里,在透过薄纱帘帐映入的半寸阳光下,他能感觉到游苏的不快乐。   这个少年公子饮金咽玉,单是拿来做窗帘的鲛绡就寸丝寸金,他一句话的交代便可让全书院的散修另有一份月例领,再多说几个字还能给女孩子们多添一倍的脂粉钱。为了他要画的美人图,楼下足足有上百位佳人翘首以待,甚至不盼能被他选上入画,只是想见他一面,得到他亲手送的那朵花。   可从他身上,就像初见寒千岭时那般,洛九江没能感觉到快乐。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洛九江看不顺眼,他眼神中对洛九江的欣赏十分诚恳,在发觉洛九江走神后也并不恼火,只是叹惋地看着洛九江的衣裳——这黑袍还是从森林里穿出来那一身,别说灰土遍布,边缘甚至有干涸的发黑血渍:“洛兄一路风尘仆仆,一定劳累得紧了。”   洛九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游苏虽为了避免他尴尬不明说,却明显以为自己频频走神,是因为远道而来累到了。   游苏轻轻击掌,就有侍女脚步整齐地走入屋内,静听他吩咐:“你们服侍洛兄下去更衣用膳,必使洛兄宾至如归。”   随即他温和地对洛九江说:“洛兄但凡有所需之物,只管吩咐侍女,不必同我客套。”   洛九江:“……”   他有点心情复杂。   怎么,看我衣服脏了就直接送我一套新的吗?我们说话一共也没有超过一百个字吧,太客气了大兄弟你啊!   等洛九江稀里糊涂地被侍女簇拥下去更衣时,他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他本以为的更衣,是换一套新的衣服。最多游苏待客格外周全一点,从里衣到鞋袜都备着新的。   然而……   洛九江看着眼前这个热气蒸蒸,其中轻飘兰芷的巨大汤池久久不语。   原来更衣里还包含请他洗澡这个步骤的吗?他没有钱过,对这个操作真不太熟悉啊。   等等……   洛九江蹲身下去,捞起一点灵气熏然的热汤在手心辨认了一下,确定这池水多半来自于某个属性为火的灵泉泉眼,眼前这一大池至少价值上千块下品灵石。   “……”他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转头问引路的侍女:“你们这个水,我洗过之后会换吗?”   侍女误解了他的意思,忙解释道:“公子放心,这池水是新换的,您用过后也会换。我们怎能让客人使用过的水沐洗呢?”   洛九江:“……”   此时此刻,就是轻财好义如洛九江,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好有钱!他有这些钱早寄家书回去了!   所以游公子他为什么不高兴? 第80章 礼数周全   游公子高不高兴可以暂时不议,毕竟无论情绪如何, 他的礼数都是十分周全的。   就是好像有点太周全了。   洛九江泡过了那池昂贵的热汤之后, 就有侍女走上来服侍他擦身更衣。她们给他准备的衣服和此处的风格一样, 昂贵精致,花纹繁复, 从头到脚配饰齐全,柔软凉滑的料子初一沾手,便可知其价值不凡。   洛九江甩了甩袖子, 心想这下总算能去见游苏好好聊个天, 只希望商姑娘那里千万别把话说得太快, 等他到场后游公子一封讨人情的玉简已经寄出去了,那岂不是很尴尬。   正当他思量这件事时, 突然发觉前方引路的侍女走的方向不对:“姑娘留步, 我看此处似乎不是来路?”   侍女转身对他微微一礼, 端庄道:“公子沐浴后容易乏困, 我正要带公子去客房小卧休息。”   洛九江意外了一下,很快道:“不了, 还是不要让游公子就等。”   “似公子这般人物, 我家主人只会怪我们待客不周, 哪里怕等呢。”侍女摇头微笑, 又询问道:“膳食我们已经备下, 公子若是不想浅寐,那是否要用些餐点?”   这一番招待可谓事事想在人前,无一处不妥帖。若不是洛九江心知自己在游公子面前修为未露, 身手也不曾表现,待遇和才华实在不曾匹配,恐怕也要飘飘然自以为自己那半瓶醋其实举世罕见,是个让人面见就恨不得当头便拜的天纵奇才。   没人不喜欢享受,也没人不喜欢被人尊敬。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洛九江现在身上还背着破了饕餮缙云死地的案底,因此不得不小心一些。   他再次拒绝了侍女的邀请,温和且坚定道:“我现在只想去见游公子,越快越好。”   侍女从善如流,神情不见半分为难。   这次他们走回正确的长廊了。   只是那间客室房门半掩,几个一样装束的侍女候在门外听从吩咐,为洛九江引路的侍女只看了一眼,就转而带他到旁边的房间,歉意笑道:“我家主人正在招待其他客人,有劳公子稍待了。”   这倒是对,要是在待客的时间中游苏一直空下来等,那单是楼下的几百佳人他就不知要见到猴年马月去。洛九江毫无疑义地进了屋,便看到商含娇也在,她身旁正有侍女陪她下棋消遣。   “你回来了,动作好快。”商含娇把手中棋子放回篓里,转头看他,“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和游公子说了,公子说他有几种办法,都要等着你再去见他拿主意。他还说想请你画一幅美人图,可能要你留久一些。”   对着商含娇期待羡慕又高兴的眼神,洛九江点头道:“像游公子这样的人,若是有心相邀,又有谁能拒绝的成呢?”   商含娇性格单纯,只从洛九江话里听出表面意思,她却不知此事洛九江心中想得乃是:若是真有某人不为游苏财势礼仪所动,非要离开不可,这位游公子都不需摔杯为号,只要一声令下,又有谁能走得成?   倒不是他多心,只是他被带去洗澡睡觉吃饭,商含娇却一直在屋里下棋,他们一同来此,所得待遇却截然不同。洛九江虽然性格坦荡不好矫饰,但从和千岭分开以后,身上事情一桩一件细数起来,所怀秘密并不算太少。   龙化的千岭、死地的内情、缙云界如何被他一刀破去,乃至谢春残和封雪姐妹的下落……有心人若真要拿他,谁知道为的是哪一个?   商含娇不好意思再留,她从前已经被拒绝过一回,等到这时候纯粹是借着洛九江的面子。洛九江看楼子里局势未明,心中也希望她能安全离开,走得越早越好。   借着送商含娇到房间门口的机会,洛九江侧耳细听了隔壁房中的动静。然而纵是他十分仔细,也没料到自己会突兀听到一句“刘兄为见我一面特意做此妆扮,实在是游苏的罪过。”   ——“你们服侍刘兄下去更衣用膳,必使刘兄宾至如归。”   顿了一顿,那声音又道:“刘兄但凡有所需之物,只管吩咐侍女,不必同我客套。”   洛九江:“……”有点耳熟?   能不耳熟吗,这就是此前游苏答对他的原话,几乎字都没变。   随即他便眼睁睁看着隔壁房门大开,侍女笑盈盈带着个眼熟的男人走出来,那男子一张脸拿粉抹得雪白,腰带将一把柳腰勒得紧紧,头上簪着朵半开月季,正是他方才在楼下群芳中见到的那枚绿叶。   洛九江:“……”这个……楼下的人居然还真放他上来?   然后他便看侍女带着男人向长廊深处行去,瞧方向正是他刚泡过的那个汤池!   洛九江:“……”   他心中恍然明悟,心想原来世上还真有人有钱无处花到这种程度!   这样一来,他再绕过屏风在游苏对面落座时,心情就颇为奇妙。他从前看过的闲书写着孟尝门下门客三千,鸡鸣狗盗之辈也同样奉养招待,有人在他面前要肉给肉,要车给车,要单间还给个小单间。   他从前只把这当成一条有趣的记载看待,谁知道今天居然能看到个活的!年轻好看,还比孟尝大方多了!   洛九江叹为观止。   这位当代孟尝语调舒缓,用一种绝不会让人感到冒犯的态度提及了洛九江落榜一事,并且给洛九江摆出了三条选择。   若是洛九江还想留在书院挂单等到明年,他愿意为洛九江提供这一年来的诸多花费,从衣食住行到法宝选取,他都一概包了;而若是洛九江受这一气不愿再做青龙书院的学子,只想找回被评“心性不够”的公道,他也可为洛九江和宁师兄做东,让他们在席上把话说开。   至于第三个选择简直出乎洛九江意料之外,这个少年公子平静、温和、郑重而礼数十足地对他说:“如果洛兄格外想入学院,也等不及再来一年,在下愿致函十二峰峰主,禀明院长及院中诸位长老,争取过半供奉同意,然后再单独为洛兄重开一次考核。”   洛九江:“!!!”还可以这样!   他咽下口水,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了一句:“这要怎么才能办到?”   游公子对着洛九江无言微笑,那一刻洛九江脑中划过无数答案理由,诸如“我爹便是院长”、“我在上面有人”、“院中好久没有这样新鲜事了,正好闹一闹他们”等等。   然而游苏只是从容不迫道:“如果洛兄点头,此次行为,从上到下的费用我会一力承当,除此之外,我将再捐给书院三条灵脉,八座药峰,一眼灵泉——所以不难办的,你看,我有钱。”   洛九江:“……”   洛九江五体投地,洛九江无话可说。   他怀着最后一丝挣扎问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很多人都为类似的事情来找过我。”游苏微微笑着,有问必答,“游某天性愚钝,又觉得不可厚此薄彼了,所以给大家的办法都只有这寥寥几种。幸而那些朋友也全同洛兄一般体恤在下,不肯让我破费。”   洛九江:“……”真的是不肯让你破费,而不是听了你的具体操作后不敢让你破费吗?   他甚至不顾失礼,仔仔细细地把游苏从头看到脚,连恰好落下的半根眉毛都没错过,直到看得游苏面容微微发红,也没看出半点蹊跷来。   换而言之,游苏他不是说反话,亦没有故意恐吓,他居然在非常真诚地等着洛九江的选择,只要洛九江改口选了第三个,他就是砸进去十倍、百倍的灵石,也一定要再给洛九江争取一次考核机会。   洛九江觉得自己不用问他“怎么没有走后门这个选项了”。   这么质朴、这么君子的一个人,他当然不同意潜规则操作!   所以他会光明正大地,让三千界无人不知晓名号的青龙书院,百年之内前所未有地,单独为一人重开一次举世共睹、众人皆知、家喻户晓、未来还很有可能被记入史册流传的入学考核。   洛九江:“……”这他妈有人会同意才怪啊! 第81章 新世界   在洛九江态度坚定地拒绝了第三个办法后,游苏点了点头, 看态度还有点习以为常的遗憾。   ……他再遗憾洛九江也不会答应的。   不过游苏向来不以喜怒动人, 解决过了洛九江的小问题后, 他就十分礼貌地提出了请洛九江做他画中人的要求。   洛九江抬手划拉了一下自己的脸皮,问对方确定道:“我听说游公子擅画美人图?”   商含娇带他来时太过匆忙, 对游苏这个人交代不多,还是后来洛九江凭借沐浴时同侍女的交谈自行将背景补全。这每月一次的聚贤楼一面,正是为了方便游苏挑选美人入画, 每次都有上百女子被游苏婉言拒绝, 而留下的寥寥几位玉人, 最终都能得到游苏的亲笔相赠。   “能够描摹而不占有,这正是我们公子的品格。”侍女那时正站在洛九江背后, 解开他的长发揉搓, 然而语气中的自豪之意却无需面见就能辨个分明。   游苏闻言低头, 苦恼地揉了揉额角。他动作不算用力, 但如白玉般的肌肤还是因此留下了一块红印,从洛九江观察到的关于游苏的性格来看, 这个动作已经算是他情绪十分外露了。   果不其然, 下一刻游苏摇头叹息:“那是外界误传了, 我画人像, 本不是为了美人图, 甚至一开始都无心刻意挑选美人……只是后来书院内的师姐师妹们信以为真,她们乘兴而来,我便不忍解释。”   “这其实是我游家家传的一门功法, 唤名‘画魂’。按说画卷游某本该自己留下,只是从前每幅都未能点魂成功,她们又像我讨要,我这才以画相赠,聊表谢意。”   听到“画魂”二字,洛九江眉头骤然一动。   “洛兄?”游苏不解而关切地望来。   “……原来是你。”洛九江喃喃道,知道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具体是个什么人物。   也怪洛沧从前给他讲课先从功法讲起,对当今的局势人物都一带而过,比起游家,倒是“画魂”被他讲得更多。   这本是一门独辟蹊径的入道功法,说起来还跟谢春残的“书祈”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谢家“书祈”限于诗文古卷,而“画魂”大成者,不止人物花鸟,连山水天地也能变成攻击手段。   想想看,领悟“画魂”的人只要提笔挥毫,把一个高阶修士落在纸上,那画轴一丢,扑面而来地便是这位修士独特的形意。要是他手快画个十个八个,不嫌事大一齐扔出来,那就是十个八个高阶者团团将人围住。   这门功法当然惹人艳羡,也正因如此,它也格外地让人觉得危险。   “单看他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就知道游家老祖做人比他功法厉害。”洛沧的评价向来言简意赅,“不过最厉害的大概还是他赚钱的功夫,单论产业资源来算,现在应该半个修真界都是他家的吧。”   洛九江当时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听错,反复确认了两遍不是半个“大世界”,也不是半个“四象界”,那切切实实就是半个“修真界”。   他好奇道:“那这位老祖是如何发家的?”   洛沧冷冰冰道:“我只研究过他的‘画魂’,他有多少产业干我何事?你要不做他家上门女婿,那也不关你的事。”   于是洛九江最终还是不知道画魂老祖何以变得这样有钱。   不过洛沧除此之外还另附了一条评价,他惯来嘴毒,那时听来不算什么,如今洛九江面对游苏,倒是觉得这话刻薄的紧。   ——“不过游画之毕生气运也就通在画道财道两脉了,他亲生儿子总共一百三十八个,玩个萝卜蹲都能排出来十二三圈,到了如今非但没能子孙满堂不说,反倒只有一个三十二代单传,简直让人怀疑他儿孙那画儿是拿那话儿画的,这才画得一代比一代更废。”   洛九江:“……”   接着洛沧似乎意识到了洛九江还是个孩子,自己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简单考虑后便把正练习刀法的洛九江叫停,唤他到身前来硬灌了他一口酒。   “酒都喝了,那就该是条汉子了,知道什么也无所谓。”洛沧敷衍了事地一挥手,显然已经安抚了自己象征性的良心,“继续练刀。”   ……洛九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游苏仍半倾着身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平心而论,游苏虽然手笔大方得让人适应不良,但对洛九江的招待确实全无不周的地方,再想想自家师父那简直诛心的评价,洛九江对着游苏清孱脸庞着实有点亏心。   “公子有邀,洛某安敢不应。”洛九江笑道,“我慕‘画魂’之名良久了。”   正好,若自己看出画魂中有什么跟书祈共通之处,日后还能介绍这位游公子给谢兄认识。   ——————   虽然已经寻到了洛九江来做他画中人,游苏仍然一丝不苟地接待了每一位特意前来的师姐师妹……以及少许的师兄师弟。   洛九江借“画中人”之故在房间里蹭着不走,陪了游苏一下午后才发觉他还真是常说常新。   几句千篇一律的“多谢姑娘”、“有劳姑娘了”、“惭愧,是游苏画艺不精,不能描摹师姐/妹的精髓,才不能留你做在下画中之人。”洛九江一下午都听得耳朵生茧,游苏仍然笑容温和毫无不耐之意。   除此之外,洛九江还借此明白了为何之前他和商含娇所受款待方式有所区别——游苏留在楼里沐浴更衣赠饭的都是男子。   此前是洛九江心中提防,这才想岔了地方,游苏的做法从礼仪方面十分容易理解:单留女孩子下来洗个澡叫什么事!   大多女孩等上一天也只是想和游公子说几句话,再接过他亲手递来的一支花,也有些许有备而来,会额外留给游苏几卷书画,一个食盒。能上楼亲见游苏的多是书院中的女子,行事作风恬淡矜持,也都知晓游苏的习惯,并不久留。   正当洛九江以为这场流程固定的见面即将结束时,那粉色裙衫的女修突然倾身过来,抓住了游苏的手。   洛九江一下坐直了身子。   那女孩面容尚还稚气,五官也未长开,她脸色绯红却眼神坚定,握着游苏的手激动得直发抖:“游公子……我,我去年入门见过你的。”   游苏神情是摆明的无措,在和这女孩肌肤相触的一刻,他连表情都变得一片空白,只有呆呆听对方说下去“你那时候跟映云真人一起坐在莲台上,师姐们在下面反复叫你,一旁有师兄嫌她们吵……你听见了,就向我们抛了一捧灵雾……我那天簪着一朵栀子花苞,一碰到灵雾就开了,你还对着我笑……”   说到这里,女孩用力将游苏向自己的方向一扯,游苏登时脸红到脖子根。那姑娘直直看尽游苏眼底,不容他半分逃避,颤声道:“游公子,我心慕你。”   游苏目光躲闪,两片耳朵都涨血绯红,他眼神四下飘动,一向温润的声音都变得干涩:“姑娘请放手吧……你,你还小。”   粉衫姑娘没有顺着游苏的意思放开手。   她把游苏的手背按在几上,自己则伏身下去,把脸埋在游苏手臂上大哭了三声公子。哭罢她干脆利落地将游苏胳膊一推,重整妆鬟,站起身来亭亭一礼:“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我叫连采采,公子切莫忘了。”   她爽快地走出了屋子,举止间毫不拖泥带水,看表情似乎再也不会来了。   徒留游苏一个人呆怔在案几前,脸上犹然烧得一片火红。   洛九江看他这模样实在心中同情,替游苏叫了侍女进来给他打水洗脸。游苏重换了套衣服后面上的红色总算褪了些,只是目光仍然有些涣散。   “我已收拾好,可以请她们进来了。”他低低吩咐道。   “等下。”洛九江看不过眼拦了一句,“游兄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是要继续一个个见过楼下那些佳人吗?”   游苏抬起眼来,明明神态依然谦和,可看气质竟然有点可怜:“她们已经等了一天了。”   要是游苏是那种花丛之间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洛九江刚刚也不会拦他,只是看他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仍要强撑着见人的样子未免心软。他对着满脸无措的游苏耐心道:“刚刚那个姑娘……游兄你是怎么想的?”   这话简直如同点起了火药桶,方才冰敷冷镇一番折腾的游苏脸又红透了。   “她握了我的手。”游苏不自觉地半握着手喃喃道:“她握了我的手。”   洛九江:“……”这么纯情?!   自见到游苏之后,洛九江就不免在不可置信中度过。他宿命一般长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问道:“游兄,之前从没有女孩子这么办过?”   游苏慌张地看向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他清白的眼神杀伤力太大,洛九江情不自禁地抬手挡了下眼睛:“……我明白了。”   “别再见那些姑娘们了,你现在也不好说话。”洛九江替他拿了个主意,又伸手在他掌心上随意一搭,“没事,手碰手也不稀奇,我瞧那姑娘走时余念已了,你也切莫这么在意。”   游苏细声道:“可她们还在等……”   “这事?好办。”洛九江见他脸都烫成这样还纠结这个,差点没笑出声来,他问侍女要来了游苏那只盛着完好花朵的花篓,三两步并到窗前,呼啦一下把窗户推开,鲛绡丝帘和他一颗英俊脑袋一同探出窗外,说不出地引人注目。   “游公子温润如玉,举世无双,这也不用问了,还请诸位师姐师妹瞧我又怎么样?”   就是书院女子气质偏向淡雅,能追到游苏楼下争见他一面的也多性格活泼。如今一看洛九江能坐在游苏楼上,想来不是坏人,于是都嘻哈拿他玩笑。   “师弟形容俊美,让我等见之忘俗啊。”   “你气质这样风流,已能及上游公子八分了!”   “妆镜借你,你自己瞧瞧里面那俏郎君是哪个?”   对这些调侃洛九江一笑全收:“多谢师姐师妹们厚爱!我与游公子一见如故,只恨不能立刻就相谈甚欢。还望大家借这张俊脸三分薄面,给我个和游公子吃酒的机会怎样?”   聚贤楼这些年也没出过这样不按理出牌的人物,楼下当即喧嚣一片,有笑着许诺的,也有故意想闹他一闹的,洛九江权当这些美人都同意了,哗啦啦把手中花篓倒放,百十多精心挑选出的各色鲜花俱被他泼洒下去:“多谢多谢!”   他这事干得太不厚道,等他缩回头来合上窗户,尚听见有人笑着啐他。   “解决了。”洛九江轻松对游苏道,他看出对方神情欲言又止,无奈道:“怎么,你嫌我太简单粗暴?”   “哪里。”游苏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洛九江手中空空如也的花篓,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你这样直接把花倒下去,它们会落在地上,被践入泥污的。”   洛九江:“……”他今日第一次见到游苏,但他发现游苏给人的印象还真是太容易改变了。   从第一印象的温润如玉,到淳朴有钱,再到纯真害羞,以及现在这个洛九江说不太好的思考方式……   “花开在树上,正常零落,不也一样会掉在土里吗?”洛九江问了一句,心想游苏要是回答他一见花落便会迎风流泪,自己只好转头就走。   他未料到游苏竟会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反应实在让人意外,洛九江不由试探道:“……你不知道花会落?”   “花开花落是世间常理,我明白的。”游苏迟疑道,“我只是不知道这是一样的花……”   两人几番交流,鸡同鸭讲了一小会儿,洛九江才弄清楚,游苏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送给女孩子们的和长在树上的是两种花。   长在树上茎上的花是长出来的,放在他花篓里的花……原来不是天生就修剪整齐,连一个花瓣也没有破损,理所当然就该盛在他花篓里的?   洛九江呆滞道:“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有个小名叫小刃?有个妹妹叫这名也行。”   游苏饱含歉意道:“让洛兄失望了。”   “不,不,我没失望,我好像有点懂了。”这回换成洛九江抬手揉揉自己的额头,他大步流星地在屋中踱步,几次差点绕到屏风后面去:“游兄,你从小出过书院的门吗?爬没爬过树?掏没掏过鸟窝?用没用草棍编过蚂蚱?没往大人的鞋子里丢过石子?没揪着仙鹤的尾巴画过胡子?甩开所有人一气疯跑过也没有?都没组团和看不顺眼的人打一架,互相言语攻击几句也可以算?印象里连拿玩具砸玩具都没有吗?你别告诉我你的步距都要拿尺子量过?”   游苏连连摇头,到最后甚至都无需去听洛九江的问题。   “洛兄,那都不是君子所为。此外用尺子量步距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我明白了。”洛九江仰头长叹,“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我要是像你这么长大,我也高兴不起来的。”   他转头看着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还如白纸一般被阻绝了颜色的少年一眼,只需一瞬就下定了决心。   寒千岭待人接物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礼仪周全,纯粹是因为这样做对他更好,他自己愿意这样做。   然而像游苏这样又算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跳出那个“君子”圈子之外,自己还能做什么。   就是明知道千岭对外的态度是他自己选择,洛九江还忍不住想让他更快乐,更有人味儿一点,如今见了游苏这样被后天硬扭出的成品,洛九江心中复杂就更不必细说。   千岭有一个就够了。洛九江闭目想道:这闲事我管定了。   “这样。”洛九江凑近游苏,郑重道,“游兄,不,阿苏,‘画魂’对你的画技和你对我的了解都要求不低,是不是?”   游苏点头。   “那你我是不是应该互相增进些了解,才有助于你成功完成画魂?”   游苏称是。   “嗯,这么一来,我们应该住近一点,一起多吃几顿饭,多聊聊天,也一起赏赏风景,我想这样对彼此的了解必然会有帮助。”   游苏深表赞同。   “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性格有些古怪,高阁玉枕反而睡不踏实,非要去散修那边的小房子才睡得香。阿苏你是君子,只好拖你迁就我,和我一起去散修市井里租个小院子,也方便你完成‘画魂’,怎么样?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   游苏甚至没用一瞬间犹豫,就这样答应下来。   “好。”洛九江长吐口气,拍了拍游苏肩膀,看着他还尚有些忐忑的神情,忽而露齿一笑。   “你这里很好,就是看久了会有些乏味。你和我走,我带你去看一处全新的世界。”   “一处可以随便跑,随便跳,可以打野鸡来自己烤得半生不熟下酒,也能为了女孩的一滴眼泪追个混账十条街去,你我哈哈大笑,看他们蹿下跳的世界。”   “你需要知道,偶尔的‘不君子’没有那么糟糕。” 第82章 君子和孙子   幸好游苏脾气温软,又对世事少有了解, 不然恐怕此时就要跌足痛恨自己所信非人。   因为洛九江虽然口上说得信誓旦旦, 却还是第一回 来青龙书院, 论起路来甚至不如游苏熟。他连两人栖身的小院都是拽着游苏现租的,倘若今日被他忽悠走的不是游公子, 换个人恐怕早甩他后脑勺跑路。   院子的位置在散修聚集之地,论环境大小都算不错。屋中家具也八九分新,墙角壁上自贴着去尘符, 完全无需他们辛苦打扫。洛九江看过一遍就对中人点头签了房约, 留游苏一个人好奇地在里面转来转去。   “这里真小啊。”游苏惊奇地发表意见, “卧室竟然只能放下卧具桌椅和一个柜子。”   洛九江已签完房约,正在自己储物袋里翻找定金灵石, 闻言探头向卧室看了一眼, 脑海里构思了一下房屋布局, 自然而然道:“那明天给你加个屏风。”   他把数好的灵石塞给中人, 走到游苏身边来比划桌椅衣柜移动的方位给他看:“就是这样,它们两个交换一下位置再多移一点, 你这里就能放上屏风, 墙上可以再钉个不大的书柜……明天买回来后你自己挪, 可以办到的吧?”   游苏兴趣满满地点头, 若不是天色已晚, 他看起想立刻把东西买齐。   离开了高阁的游公子简直像撒欢野马,每一分心思都恨不得写在脸上。洛九江自然看出他的心思:“需要的东西明天勒出清单一起置办,你现在该换身衣服, 然后我带你去找东西吃。”洛九江上下打量着游苏叹气,“要不是怕你的侍女活吃了我,我才不让你穿这一身招摇过市。”   他和游苏年纪相仿,身量所差也并不多。于是洛九江找出自己一套没上过身的淡色袍子抛给游苏。比较值得人高兴的是,即使被这样养大,游苏还是会给自己穿衣服。   “好轻啊,简直像穿着寝衣一样。”普通衣裳哪配游苏一身珠玉,种种配饰和衣服上镶嵌的金边珠子一同换下后,游苏身上难得的清爽。他抬手摸摸胸前又颠颠右腕,失笑道:“没有了扇子和玉,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好说好说。”洛九江有求必应,闻言就钻进厨房给游苏寻摸代替的物品。不到一刻他便选定了东西出来,把手里的擀面杖递给游苏,“重量和你那扇子仿佛,你拿着做空手的适应过渡物吧。”   游苏反复摆弄了这还沾着白色粉尘的圆柱体几下:“这是什么?”   洛九江脸不红心不跳,泰然自若道:“奇门兵刃。”   游苏若有所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玉的话只有这个。”洛九江将手里半块腌过的芥菜疙瘩向空中一抛,“虽然重量颜色温度都差不太多,但毕竟气味不好,咱们看看得了,别往脖子上挂,啊?”   游苏抄手将芥菜在半空中截住:“这又是什么?”   “吃的。”洛九江随口回答,未料到游苏拿那芥菜翻来覆去颠倒一会儿,竟然眼也不眨地一口咬下,然后表情就是一酸。若不是他教养良好,入口的东西不当人面吐,只怕当场就要呸呸出声。   “……我的老天爷,饿了你真是我的不是。”洛九江目瞪口呆,忙把剩下半块从游苏手里挖出,一个响指打出一道清水决来,“咸菜你都能直接下嘴……唉,好了我明白了,你必然没见过这整块的。”   游苏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却硬是把那一大口咸菜都咽了下去,这才反复灌水,等舌头好过些方惭愧道:“洛兄见笑了。”   “我哪里笑你,就是犯愁。”洛九江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一手顺便抽出游苏攥着的那根擀面杖倒丢回厨房筷筒,“他们怎么这么教你?”   “是我悟性不高,有辱老祖的清名。”游苏满眼复杂地垂下睫去,他唇角扯动,最终也没能挤出一个成型的笑,“父祖们只是想我能效老祖那样,做一个济世达众的君子,我却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明小时候还能使画上游鱼脱纸而出,现在却描人魂也不成了。”   “自上一个对着竹子格了七天的兄弟被风寒撂倒后,我还当世上不会有人再犯这样的傻。”洛九江不客气道。   他看游苏为这一句话头更低了些,五官也全皱在一块,只好拍拍他的背放柔了语气,“我有个同样年幼时书画造诣非凡的朋友,在才华上和你很像。他多年不动笔墨,再用来时仍能如雪中送炭一般……他用这个救了我的命。”   “那一定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是啊,可惜他过得太苦。”洛九江悠悠道,“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一身的血字是他那些年的苦难塑就,还是被我那口半断的气儿逼出来。不过磨练确实为他增色不少……阿苏你现在固然不知甘味如何,却也未必吃过苦。”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过游苏手腕,游苏右掌洁白细腻,手指根根纤细如玉。常人多以右手为主手,平日抬碰握拎都比左手来得勤些,因而右手往往较左手大上半分。然而游苏双手大小几乎同出一辙,双掌摆出来简直像是拓印的一般,皮肤娇嫩得直让人怀疑这双手用过没有。   “我已经不必问你手上可曾打过血泡了。”   洛九江放下游苏手腕,带着他往门外走。见游苏如被训斥般抿紧嘴唇,他不由失笑道:“又不是说你练画不勤才磨不出泡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里刚把笔一放下,便就有人捧水来给你泡筋松骨,没准还要涂层软膏伺候着推拿。要我说他们这是培养君子?除了‘君子’之外便没给你其他路走,那这就是在培养呆子。”   可能出生以来便没有人跟游苏用这种方式说过话——强硬却温和,如兄长也像朋友,既不赞同又十分理解,游苏真的像个小呆子一样愣了一愣,才茫然问道:“洛兄,我们是要去哪儿?”   “吃饭。你不是还没筑基吗。”洛九江长长地吹了声口哨,“见过晚集时的小食街吗?没见过就对了,因为我也没见过。”   ——————————   小食街人声鼎沸。   各色食物热腾腾的香气和油脂味道糅杂在一起,混合成一种足以让饥肠辘辘之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洛九江和游苏一起站在街口,一手扯着游苏袖子防止孩子走丢了,一手在额前遮成个凉棚踮脚看了看:“哎呀很不错嘛,大世界就是有大世界的好。”   洛九江此前没见过这样的小食街,但他猜青龙书院就是有。   哪怕是他们七岛那样的小世界,逢年过节时总还有人在热闹地方,扎了一长串棚子卖或烤或脍的新鲜海货吃。那么据理推断,青龙书院招生这种大事,总不可能没点欢快气氛。   有热闹的地方必然有人,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吃的。就算实在找不着预计中的小食街,那洛九江无论把游苏随便往哪个馄饨摊子上一领,告诉他这就是小食街,这位给个棒槌就当针的小公子也会信以为真的。   想到这里洛九江转头看了游苏一眼,游苏不解回望,不知道洛兄的眼神此刻为何如此怜爱。   在挤挤挨挨的人流中,两人隐蔽如大海中的两滴海水。   游苏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完全不是人群中心”的感受,新鲜得眼睛都睁得都比平时要大。他试探性地摘了斗篷,也没引起太多注意,偶尔有两句“诶你看那个人好像游公子。”“游公子才不会这样打扮来这种地方”飘来,只叫游苏缩缩脑袋。   小摊上的吃食大多是青龙本土风味,在洛九江眼中都很新鲜。不过相比起游苏,他的行为可称从容果断,第一时间就眼疾手快地伸手掏钱的游苏按了回去,抢先一步给摊主递上散碎灵珠:“来两份。”   开玩笑,真让游苏把那块标准上品灵石拿出来,整条长街的摊主凑一块儿也未必能找够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砸场的。   过了一会儿洛九江手中已经提了三四份小纸包,攥了六七根串串。水晶紫芋糕、鲜切红云果、筋道炸丸子、甜汁小杯汤、浓酱洒鱼片……只要人类有心,总能做出这样多的好吃的。   游苏一开始还放不开,不肯边走路边吃东西,结果摊主强调要快吃的那根清凉粉哗啦散开时,他的表情也随着凉粉垮下来了。   洛九江憋着笑陪他回去又买了一份,再不动声色地催了游苏几句,终于让他破了“食不言,行不食”的戒。只是他骨子里的习惯还是很难改掉,比起洛九江拎着一堆东西的寻常模样,游苏每次只拿一样,吃尽了才在旁边的摊子上寻觅新的。   小食街不算太长,不到两刻他们就逛到了出口。不远处有三五凉亭供人憩息,他们两个占了一座。洛九江玩笑道:“你又要说没见过这样简陋的亭子了。”   游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洛九江正坐在他对面,他却难得不合礼仪地转头去看那条人流熙攘的街道。每个摊棚里打起的灯笼明暗颜色全不统一,于是整条小食街也就在这有致的错落灯火中,显出一种喧嚣中的宁静来。   “有的小吃滋味太重,我看你扁嘴了。”洛九江笑道,“不是你惯吃的口味是不是?”   “可是不感觉糟糕,它们都很好。”游苏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那条短街上撕扯下来,他摸摸自己的胸口,感觉那里蓬满了松软甜香的气息,在心头调皮地鼓成一团,好像能带着自己飞起来。   “没有慢熬细炖,没有千金食材,也没有高汤做底,这就是我们常人的酸甜苦辣了。”洛九江托着下巴冲游苏微笑,“我听说游公子仗义疏财,每个月都给散修们发钱……你看,你给他们的那些灵石也许就是用在了这样的地方,他们平时节省两顿,就能找一个天气不错的晚上,走你刚刚走过的路,吃你刚刚吃过的东西,然后暖暖和和、高高兴兴地回去睡上一觉,明天再继续读书听课做学问。”   游苏一字一句近乎贪婪地听着,继而呆呆回望,洛九江笑眼以对。片刻之后,游苏低头,伸手在亭间的桌子上一抹。   歇脚的凉亭平时不大有人打扫,桌上已经积了一层薄灰。游苏本性好洁,此刻见这些灰尘却如获至宝。他半拢着袖口,借着天边漫洒下的温柔月光,以指为笔,以桌作案,细细在灰尘上勾勒出了一副简单画卷。   洛九江探头瞧了瞧,只需一眼就笑了。他声音柔和,毫不遮掩地点出游苏笔下所作,就像个再坦率不过的知音:“啊……你在画人间烟火。”   于是游苏心满意足。   这只是浮灰上的随笔之作,却偏偏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有一个瞬间,洛九江与游苏四目相对,彼此用眼神确信自己确实嗅到了画里传来的食物香气。   “……我画成了?”游苏喉咙微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地找回了从前失落的天赋,“我画成了!”   看他这个模样,洛九江都觉得手痒。他也卷起袖子拿手指在另外半面桌子上描画了寥寥几笔。   如果说游苏所画是工笔,那洛九江指下就是写意。游苏被他动作吸引了注意,一见之下便赞叹不已,连声音都飞快冷静下来:“神韵具在……洛兄,我不如你,要是你我易地而处,必然比我更能学会‘画魂’。”   桌上俨然多出了一幅人面,笔画简单,神色却栩栩如生,犹在眼前。   “不是的,我只会画这一个人。”洛九江吹去手上浮尘,“本来想明天再郑重托付你的,但现在话题正好,我就顺便说了。这个人叫寒千岭,长得比我画得还更好看些,他不可能籍籍无名,现在一定被很多人知道。阿苏,你在青龙书院里听说过他吗?”   游苏摇头:“没有。不过我可以帮洛兄去打听。”   “那我就太感激了。”洛九江悬掌在那幅灰画之上片刻,终究还是没舍得擦掉。他随手给画出的千岭发间添了朵花,“阿苏,我听人评价过‘画魂’,据说精髓只有八个字‘形做画像,神为魂里’。我不知道你从前画的那些美人图具体如何,但若真是枯坐格竹子,那失败多少次也不奇怪……这不是因为你太差,而是你那种成长方式封了你的心眼。”   “游老祖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一二,传闻里说他极擅识人,若真是这样,他瞧人一眼就能下笔点魂也不奇怪。我看你楼上挂匾‘聚贤’,是不是也想效仿先祖,先阅人无数再说?可枉你每个月给书院散修们散财无数,却连他们拿灵石去做了什么都没有具体概念。   游公子有求必应,人说就信,君子之心坦荡赤诚,于是千百人都拿同一面对你,那见了那么多人和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不可谓不重,游苏闻言呆坐于此,如遭雷击。   洛九江响鼓用重槌,趁热打铁,指着桌上的人像徐徐道:“我生性顽劣,只在小时候学过三月画画就把先生气跑了,可我画他甚至能得你一声称赞……只因为千岭是在我心里的人。”   他看游苏神情有开悟之色,便放缓了语气:“阿苏你才逛趟集市,就能随手画出这样的好画来,居然还怀疑自己不如我吗?再不自信我只好画点食物给你看,就是点魂成功也只能飞出苍蝇来。”   游苏笑了。   据说混沌生而蒙昧,朋友好心为他开七窍却使他因此而死。然而人生而有七情五感,偏偏有人要把他做成玉像模样,一寸寸把他封堵在玉石中,错把钝然当做谦和,无知觉看做温润,好好活人倒造成混沌,别说咸甜苦辣,痛痒滑涩,就连接触的温度都几乎固定,又怎么能怪明珠如同鱼目?   游苏觉得此刻自己就是那尊玉像,而他眼前鼻间厚厚的封堵终于被洛九江一寸寸地拂开。   “洛兄……”游苏试探地轻唤道,正对上洛九江鼓励的眼神。   一时万般话语挤在喉头,游苏后觉后察地体味到心头酸甜软麻等种种滋味,虽然那感觉还如隔着帐子般朦胧,却已如婴儿初次张开眼睛看世界般新鲜。他喉结上下滑动片刻,吐出的语句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还想再走一遍小食街。”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洛九江却十分理解地笑了,他拉着游苏站起来,和他一齐走出小亭,轻声问道:“晚餐不只吃个八分饱了?”   原来洛九江知道。   “一般是七分。”游苏纠正道,他想起一天前的自己,不由也觉得好笑,“不过这次我要吃个十二分……”   说到这里他有些卡壳,像是不知道遇到这种景况该接什么好。洛九江大笑着教他:“去他娘的修身不贪食,今晚谁在乎这个!”   “去……修身不贪食,今晚谁在乎这个!”游苏终究没骂出那一小节话,洛九江却笑盈盈地转头看他:知道怎么去做也能去做,而偏偏不做,这才真有了个君子的骨骼。   像从前那样眼前除了划好的道道外什么也看不见,那就不能算君子,只能说是在给人当乖孙子。   洛九江示意游苏伸手,将满满一捧灵珠放在他掌心里:“接下来你自己付钱和摊主买吧。”   这回重新走入短街时,洛九江放开了游苏的袖角,没再怕他走丢。 第83章 赌约   第二天一早,洛九江便出了门。   他问游苏借够了能传讯的灵石, 连夜写成长信一封, 大清早就要送到书院中的驿传站中去。   这几日青龙书院招新, 无论落榜与否,大多都会往家中报讯。驿传弟子已经见惯了洛九江这般晨起寄书的人物。他接过信件分到白虎界那类, 对着界图细细比对了一会儿后,只道:“少则二十天,多则一月, 师弟的信便可寄到了。”   洛九江长松口气, 谢过了这个师兄, 又在这里买了幅青龙书院的地图。   此番回去,他没再按原路返回, 反而换了个方向随便走走。反正青龙书院气氛平实祥和, 禁地之前都会再三标注, 只要不上十二座主峰, 散修与书院弟子都来去自由,提不上什么触犯不触犯。   他一路经过林下朗朗读书的众多学子, 同一众剑出如虹的师姐妹们擦肩而过, 蹲在石头后面听了一会儿半懂不懂的算衍天理, 最终在一众弯弓射鸟的修士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群人大多青衫墨带, 基本都是悬珠弟子和抱玉弟子, 也有零散几个散修夹杂其中。其中有十几人张弓站定,箭尖正对天空上一只展翅盘旋的巨大白鸟,旁边有人一声令下, 箭矢便齐齐对准那鸟儿射出。   那些箭矢箭头锐利,各含一点如星寒芒,箭杆粗重,一瞧便知极吃得住力,绝不是等闲凡品,不必看结果如何,洛九江就现在心中叫了声好。   “冒昧打扰了,师兄们这是在……”   书院中弟子分三等,一等便是被书院长老收入门下的嫡传弟子,其名为“听竹”,大多都在书院中任职峰主或副峰,每年书院考核也大多由他们掌管。二等则相当于其他门派的内门弟子,记在各峰名下,号为“悬珠”,最后一等就和外门弟子等同,便是像商含娇那样的抱玉弟子。   不待洛九江话落,十几道箭矢如流星般直直向那只在天空中姿态舒展的白鸟射去,鸟儿不慌不忙抬头唳鸣一声,斜地里飞下来,正迎上这阵箭雨,它动作极其流畅自如地在箭矢缝隙中滑开,偶有箭尾碰上它顺滑的羽毛,也只如同搔痒一般。   最后一杆重箭不待触及白鸟就已经失却力道,被白色巨鸟一喙拨开,它仰头怪叫一声,似在嘲笑。   “嘿——”人群中发出几声好气好笑的叹声,他们分出三四人去远处拾箭,另有刚刚号令的书生转过身来,冲洛九江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师弟新入书院,必然摸不着头脑,不知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发什么癫吧。”   这书生面孔亲切,人又风趣,被他一声问候下洛九江也不自觉笑出声来:“哪里,我一个来迟挂单的散修,当不起一句师弟。”   “闻道有先后,既然同样来此求道那就都是师兄弟了,不分什么挂单不挂单。”看这书生的装扮明显是个悬珠弟子,听洛九江自报家门也并未有介意神色。他伸手遥遥对准天空盘旋的白鸟一指,“师弟你有所不知,这只神鹭是院长亲自设下,每日卯时会在此停一个时辰。若有人能射下它一片白羽,它便会从云深峰上为我们衔一朵问霜花来。”   说到这里,书生拊掌笑道:“须知云深峰主阴半死师兄性格可不大好相处,云深峰又是药峰,想从他那里讨点便宜来可比登天更难。”   洛九江听得目瞪口呆:“这位云深峰主……”   “阴半死。”书生见他神色也不意外,显然听多了此般质疑,“这可不是不是我们故意给云深峰主起得别号,他姓阴,名讳上半下死,不提修为如何,纯论本事确实在十二位峰主中数一数二。”   自从进到青龙书院之后,洛九江所见无不让人感慨其大界气韵,遇上的书院学子也自有种悠然风范。因而乍一听如此不健康的名字不由一愣,心想一个大夫叫这名字,也实在太不给患者安全感。   可能关于这位药峰峰主的流言已经十分深入人心,书生熟门熟路地给洛九江介绍道:“等师弟你呆得久了也就该知道,阴师兄虽然脾气古怪,但确实药到病除,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神医。只是有一点自相矛盾——他平生明明最擅治绝症,但除非刀架脖子,否则一概‘将死之人不治’,你道是为何?”   洛九江好奇道:“愿闻其详?”   “他说‘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滚出去’。唉,他便是这般脾气!”   洛九江这下可算大开眼界。虽然修真界没什么“医者父母心”的硬性要求,但这么跟性命垂危之人说话也实在算是无礼到了一定境界,他定一定神道:“……要是这样说来,这位阴师兄便不怕被人打闷棍?”   书生摇头道:“阴师兄虽然难以相处,平日也不爱露面,但药峰弟子全都服他,所以峰上秩序井然,令行禁止。他固然吝惜药草,可若当真为求医而来,问题处理得比其他峰还更快些。就是书院中偶有几个学子性命垂危,他虽不肯全治,却也愿吊住那人一条性命,给他再寻名医的时间,故而我们这些弟子虽然说起他来又好气又好笑,但心中也尊敬他得很。”   “更何况……”说到这里,那书生便想起什么一样笑出声来,“十二峰峰主里除了筹峰峰主,便是他做得最久。听竹学子之间竞争激烈,其他峰每每会有峰主轮换,但他与筹峰峰主两个,地位几乎无可动摇。”   洛九江虚心打听道:“不知筹峰峰主是哪个?”   “筹峰掌管书院大小财务,一月之间过手灵石以百万计,峰主自然是游苏游公子。”   洛九江:“……”   这确实在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更诚恳地探问:“原来游公子还擅算筹?”   “不啊。”书生奇怪地看他一眼,“但游公子有钱啊,书院一旦周转困难,他上前签个单便能抹平所有赤字——你瞧这职务漫书院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敢担?”   洛九江:“……”   真可谓是人尽其用,洛九江实在心悦诚服。   不过拿游苏这个情况特殊的存在来比较后,洛九江也明白了这位阴半死师兄在书院的具体地位。   两人说了这一小会儿话,前去捡箭支的那几个学子已走了回来。其中一个行到书生身边,手中握着两三只箭,冷不丁道:“你还没走?”   洛九江一愣,方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看来人面色不善,故而问道:“师兄的意思是?”   “你是悬珠还是抱玉?”青年眼尾在洛九江脖颈腰间打量了一遍,确认他不但没着书院学子的服饰,就连挂牌也没有一张,脸色顿时更加阴沉,“区区散修,不用叫得这么近乎,听着恶心。”   随着青年话音一落,书生和洛九江神情都是一收。书生伸手拦了青年一下,不悦道:“这位师弟远道求学而来,邱兄这是说什么呢!”   青年一把甩开书生手臂,双眼紧盯洛九江冷笑道:“不比付兄好心,看散修也是一片古道热肠。”他伸手向身后一点,背后与他一同去捡散落箭矢的几人多是散修打扮,脸上比起先前各多了几点青紫浮肿,显然是刚刚发生了什么争执,每个人都离着这青年老远。   书生回头一看,气得连连跺脚:“你连一同进学入社的同窗也打?”   “哼,同窗?他们倒配。”青年冷冷回头一瞥,“我拿社里的箭支出来本不是给他们用的,是他们再三恳求我才借给他们。本来便没人指着这些入学考试也过不了的废物能射到鸟,但私折了星辰铁的箭头窝藏下来,不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一个个犹如阴沟老鼠,偷偷摸摸,不识抬举!”   听他开口,那散修中也有一个年轻人咬牙怒道:“神鹭一身筋骨本就刀枪不入,你给我们都的是社里旧箭,箭支早有磨损,就是崩了又有什么奇怪?见你第一眼时我们便说了,这箭头既然折在我们手上,我们认下,原价照赔便是,你诬我等为贼匪在先,又非逼我们青天白日之下给你去衣查验是何道理?”   原来方才捡箭时竟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情,既然如此,那么这些散修脸上的伤痕是如何来的,不必说也能想到了。   青年从眼尾漏给那几个散修一点余光:“你们一共两个炼气二层,三个炼气三层,就是把你们论斤卖了也值不了半个箭头的价钱,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赔偿?老实说是自己装疯卖傻,把那枚箭头交出来我还高看你们一眼,现在既然强词夺理,那就——”   “邱兄这是做甚!”书生脸色都涨得通红:“社里的箭支本就常有磨损,一件小事不过如此,本来同社长先生报一声就算了,你何必这样为难一个书院的同窗!”   “这里就你多事,现在倒过来装好人。”青年不耐烦地转眼看了书生一眼,“要不是你松口答应把箭矢借给他们,如今哪有这桩麻烦?”   书生被这声质问气得脸都紫了,哎呀哎呀地直捶胸口,脚下简直要跺出个坑来:“你……你这个人……”   四周的学子早围拢上来,将书生合力扶住,各自小声调节双方以免再出矛盾。只是这个青年看起来平日里就有些积威,诸人和他说话时俱都声气颇弱,甚至不敢用指责口吻。   “悬珠学子,好大的威风。”旁侧里突然传来一句,那声音含讥带讽,在此刻说不出地引人注目。   青年转过头去,便看到自己刚刚随便迁怒了两句的黑衣散修少年,他眯眼道:“你还没走?”   “兄台这种人都好好站着,我哪有必要走?不但不走,此处我还躺也躺得,坐也坐得。”洛九江作势一掸衣角,好声好气道:“你说是不是?”   “你们散修果然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青年阴沉道。   “不敢当,这评价还是还给你最适合。”洛九江眉头一挑,分毫不让,他随手扯下腰间储物袋哗啦啦倒抖出百枚下品灵石:“星辰铁确实价格不菲,但这些总也够一枚箭头的铸价。这钱我算箭头的赔偿给你,不知你敢不敢同我一赌?”   “赌?就凭你?你想赌什么?”   “区区一个斯文败类,我不占你太多便宜。”洛九江眯着眼还给了这青年一遍打量,语调与他方才念出“区区散修”时一模一样,“我们就以天边神鹭为赌,十发以内,命中它次数多者获胜,如何?”   青年仰头大笑:“好啊,怎么不赌?我当然赌!你要是输了,就把衣裳脱干净,让我看看是不是你和他们勾连一气,悄悄把贼赃藏在你身上。”   “嗯,那你若输了,不管用什么手段,去跟你们的先生申请也好,自行同书院说明也好,都要在这放上几张床榻凳子,从此不许人拆除挪动。往后这块地方,除你之外,任何一个人来了全都坐得躺得,就是翻爬打滚也轮不到你说半句。”   众目之下,两人当即立下赌约。方才还大声反驳这青年的年轻人已不知何时悄悄挪到洛九江身边,小声提醒道:“道友,你出言相助我们已经很感激,但千万别再比下去了。你年纪还小,这不干你的事……你,你不知道,本月神鹭被射落的两枚雪羽,都是他的战绩!”   那青年修为同洛九江一样,都是筑基三层,听一个炼气修士的耳语简直轻而易举:“你们当书院是什么地方,容你们说反口就反口?你们要是怕了就现在脱衣服,还省得比试丢脸。”   “这有什么好怕,我们比得是‘击中’,又不是射落。”洛九江微笑着反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你瞧他厉害?我看他却给我朋友提鞋也不配。”   青年眼神已经全然阴沉下来:“哦?散修的朋友不妨叫出来看看?”   “挺大个人了,怎么书院连听音辨话也不教吗?”洛九江忧愁叹气,“我都说你给我朋友提鞋也不配,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配见他的面?”   两方俨然对峙,可惜洛九江这一方的散修还是忍不住给他拆台:“道友,他是弓道社的邱常云,手中擎羽弓乃是上品宝器,已经沉浸弓道足有七载,向来天赋过人。道友你……”   洛九江负手笑道:“我么?此前蒙朋友指点过一个月弓箭,不过事多情况也急,便没怎么上过手。幸好打小就玩起弹弓来,今天就全仰仗它了。”   一面说着,他一边从储物袋中临出一柄弹弓来,晃晃手腕示意。   青年看着洛九江简直要笑破肚皮:“弹弓?弹弓?哈哈哈哈你们简直贻笑大方!你一张品级也没有的破弹弓就拿来和我比试?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散修全都面色惨白,洛九江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微笑道:“兄台天赋过人是吗?惭愧惭愧,刚刚忘了交代一句,我恰好也有点天赋,那便是上手就会,过目不忘。尤其一张弹弓指哪儿打哪儿……哎呀,比起这位仁兄我是不是太客气太含蓄了些?诸位见笑啊。”   说这话时,那张小巧弹弓恰在洛九江指尖转了个满圆。   若有洛氏的同龄朋友在此,便能一眼认出,洛九江此时的神情动作,与他当初对上洛沧摆弄锣棒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第84章 相思弹   形式紧紧相逼,就是散修们如今想要洛九江罢手也不能了。   那年轻人看实在劝不住洛九江, 只好咬牙走回散修群里低语了几句, 不知他们窃窃商量了些什么, 很快年轻人便拢着一捧形状小巧坚硬,外形偏于圆润, 足以充当弹子的金属、石头回来:“小兄弟,你有趁手的弹子不成?”   这些弹子形状殊异,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拼凑出来的。洛九江心里早有打算, 用不上这些“粮草”, 不过心里还是领他的情:“有劳道友了, 只是我还用不上它们。”   他回身望向背后一棵橘色花树,于众目睽睽之下摘了一握盈盈花苞, 转身笑道:“这便行了。”   人群中顿时哗然一片。   洛九江所摘的花苞也并不如何稀奇名贵, 这花植唤作“流云霞”, 满树繁花绽放时花朵颜色从上到下由浅至深, 直如同满树烟火云霞般绚烂。它脾情爱湿喜阴,但却不挑水土, 一般是再常见不过的景观树木。   除此之外, 它还另有个别名叫做“结果花”, 这便是在影射它除美丽以外的另一个特性:它的花苞形状和果实几乎没有差别, 只有上手触碰时才会发现果实比花苞硬上几倍。此外这花木花期很长, 一棵树上结苞开花又挂果并不稀奇。   方才出头的年轻人呆呆地看着洛九江,好像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飞扬跋扈的青年邱常云嘲笑声已经响起,年轻人为难地看了看洛九江, 顾忌着他毕竟是主动来帮忙的,说不出口太丧气的话来,只好咽了一口唾沫:“那个,小兄弟,你真不换点弹子吗?”   他们这些散修修为虽低,但也是敢张口向学子借用弓箭的人物,固然本领未必高强,不过对射弈一事总还有所了解。要知道无论手里是弓箭还是弹弓,想射高处,不仅弓弦要紧,箭支本身也需要一定重量,不然上空风大,一阵风吹过就会带偏了方向。   若是洛九江拒绝他们是因为自己有更趁手的弹子便算了,但像这样轻飘飘摘几个花苞下来……这是在逗人玩吗?   一旁的邱常云拍腿大笑,几乎快被这滑稽的一幕乐趴到地上了。   还是说……在比试前先笑倒敌人,也算是战术之一?   散修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他们面面相觑几眼,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怀疑。若不是知道悬珠学子整他们没必要绕这样一个大弯子,他们简直要怀疑洛九江是对方派来取乐的细作了。   “不妨事的。”洛九江从容笑道:“用‘流云霞’会看得比较清楚。”   清楚?听了这话,众人全都一头雾水,不解其意。甚至还有人已经在心中断定洛九江是在哗众取宠,故作高深。   “行了,快把这场可笑的赌约结束,我已经在你们身上耽误太久了。”邱常云斜来一眼,显然已经笑够,不耐烦于这场在他看来十分掉价的纠缠。   他挑出十根箭头锐利簇新的长箭,解下背后弯弓炫耀般在洛九江眼前一亮:“擎羽弓,上品宝器,乃是我上次夺得弓道社魁首时的奖励。啧,若不是我今日没带闲弓替换……拿来对付你这散修真是大材小用。”   洛九江微笑不减,也依样将自己弹弓在对方面前一亮:“小弹弓一个,谈不上品级,自己无聊瞎缠的,拿来配阁下正是恰如其分。”   “……”邱常云怒视了洛九江一眼,冷笑道:“牙尖嘴利!我倒要看看你脱光以后那白斩鸡一样的小身板当不当得起你这张利口!”   洛九江瞧他一眼,甚至懒得再应这将败之人的声。上个评价他徒逞口舌的大汉早被他一刀搅碎了心脏,如今跟整片死地一同湮灭在空间之间,怕是连渣都找不到了。   在众人眼中洛九江随便摸出个小破弹弓来的举动算是故意挑衅,但他自己其实并未有轻视的意思。   一般情况下,除非某人的行为分外卑劣阴毒,让他看着都觉得脏了眼睛,洛九江不会轻佻戏弄,也不爱玩弄对手。他和别人交手时或许口上招惹两句,但真正手下过招向来一是一二是二,要是对方较弱,他就留手得比较隐晦客气,如果对方旗鼓相当,那就酣畅淋漓打上一场。   对方毕竟也是筑基三层,又长于弓道,方才旁观射那神鹭的一箭也像模像样,洛九江严阵以待,这才拿出了自己最上手的弹弓来。   这弹弓看着寒碜,其实材料并不一般。拿来做弹弓的枝桠乃是他在死地中废九牛二虎之力从霜树上砍下的,霜树本就坚韧非常刀枪不入,被他打磨过就更是吃得住力。至于弹弓上得那道弦,乃是谢春残给他,本身实是他自己落羽弓的备用。   整张弹弓虽然手艺粗糙模样寒酸,可单纯从材料而论,其实分毫不在邱常云的的弓箭之下。   不过洛九江也没义务将这点告知对手便是了。   邱常云原本还打算发挥风度让洛九江先开弓,他毕竟也是书院中有名有姓的悬珠学子,要是连比个散修都率先出手,那往后还要脸不要?然而这黑袍少年实在太会惹人生气,邱常云原本就性格易怒,吃对方一击后索性自顾自拉开弓弦,直到长箭开弓而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本不该抢这个先。   他牙齿轻磕一下,心中隐隐有几分恼怒,不等说些什么话来补全,身边洛九江就笑出声来:“多谢兄台借力了。”   什么?邱常云思绪迷茫地想道:什么借力?   洛九江含笑不语,见受这破空一箭的触犯,那神鹭果真如自己方才所见一般飞低了身子,怪声高鸣着同那箭矢擦身而过。   他手中弹弓早绷了个满,如今高度适合,他便自然松手,橘色花苞小小一颗,在众人殷切地注视下直冲神鹭,然后啪地一下在它胸腹处雪白羽毛上炸开,打个正着,分毫不差。   他竟真能打中!就用这破烂弹弓和花苞!一时之间,诸人或是仰头呆呆看那巨大白鸟,或是怔然望向洛九江,被这意料之外的事态惊得眨眼都忘了。   原来他的谢是这么个意思!同一时间内,邱常云脑海中也回荡着偌大的一个叹号。   轻飘飘一个花苞当然射不太高,不过那鸟儿又不是时刻都飞得那样高。方才看这些学子们射过一轮,洛九江多少也摸索出了它爱玩儿习性,心中也拿定了主意。   弹子没法达到那个高度该怎样办?   ——花苞弹出的最高高度固定,可鸟儿是活的,让它放近了打不就好了?   这思考方式简洁到近乎直线,其实并不难猜,本不至于如此出人意料。只是世上大多人连用弓箭射神鹭尚且不中,哪里敢换做弹弓花苞?至于有这等技术的学子早就习惯了神兵利器,谁又肯回头瞧洛九江手中简陋原始的工具一眼?   “果然清楚!果然清楚!”一片寂静之中,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只听那方才替散修不平的书生连连拍掌叫好,“小师弟,你刚刚说‘流云霞’看得清楚我还不解其意,原来是这个意思。”   众人亲眼所见,那朵花苞触上白鸟胸腹,如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一瞬留下一抹烟花般的绚烂,整朵花仿佛极致盛开过一回。   被书生出言点出,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花苞就是撞上了硬物,最多花汁迸溅留点痕迹,整朵花都碰个稀烂。然而洛九江这一弓过后,力度恰好能使花朵炸开如此绚丽,这又该代表着何等精准的操纵力?   这一手何止颜色好看,技巧竟也妙绝如斯!   “……邱兄,这位小兄弟确实造诣不凡。”半晌之后,人群中突然有学子开口出声。   同为书院学子,这人也不是故意要捧洛九江志气,反灭身边师兄弟威风。只是对弓道能力的高低虽然不像修为一样一眼可辨,可在如此悬殊之下也不难判断。   讲话的人声音柔和,话语也委婉,透露的意思便是劝邱常云冷静一下,干脆利落直接认输,这样还能保全最后一丝风度。   这人的言语只是开了个头,很快大家就接二连三地附和起来:“正是,小兄弟一表人才。”   “方才都没注意,这位师弟也是筑基三层啊。”   “师弟年纪不大吧,有十六岁没有?这般天赋真是闻所未闻啊。”   书院学子原本都是好意,他们一半真心一半吹捧,意图把洛九江捧得高高的,好给邱常云搭好下台的梯子——“不是我方不努力,只怪对手太天才”。   然而邱常云此时根本没法冷静,他原本就性格急躁武断,不然也不至于为了一枚箭头就把散修们打得鼻青脸肿。此前巨大的落差感就给了他不小的刺激,他在心中再三否认,连连说服安慰自己这一弹弓准是蒙的,现在又见自己的同窗朋友纷纷夸赞起洛九江,一时间简直愤怒到要失去理智了。   他已经无暇思考这些言语中实际满含着对自己的善意,他只看到对方一弹弓下去,自己的朋友们就开始围着那原本不名一文的黑衣小子转!   谁才是弓道社的奇才?是谁射下了本月唯二的两根雪羽?又是谁之前在弓道赛事上取得了魁首的位置?邱常云愤愤想到:这些你们全都忘了吗?!   洛九江侧头看他一眼,发觉此人脸上殊无悔意,只燃烧着不尽怒火,唯有在心中暗叹一声,手上动作仍然爽利。他按花上弦,轻眯一目,手下一松,便有三朵花苞连射,在空中连出一条优美线条,以相同的频率在神鹭身上迸开三朵和方才一般无二的特殊烟花。   从他开弓的干脆动作,到花苞在空中划出的流畅弧线,乃至最后白橘两色对比鲜明的漂亮场面,短短一瞬中每个片段都足以让人目不暇接。   “连珠箭,不!连珠弹弓花?!”有人脱口惊叫道。   这名字听起来实在不伦不类,洛九江禁不住一弯唇角。   若说第一弓拉开时,大家看洛九江的目光还是欣赏居多,如今眼神中就唯剩惊叹之意。   连珠箭虽不简单,但弓道社中总还有十来个人能做到。可要真是塞他们一把弹弓一捧花苞让他们来试试?这可比箭矢连射难度高多了!   说来也是学子们灯下黑,他们自己长于弓箭,便忽视了其中一个重要问题:洛九江他对弹弓其实比对弓箭熟悉。   甚至不客气地说,他对弹弓和花苞的组合,也远比对长弓和羽箭的搭配来得顺手。   ……究其原因,竟然还是要落到他正苦苦寻找的寒千岭头上。   洛九江拿弹弓射鸟是小时候就纯熟的绝技了,到后来甚至飞鸟也嫌不够灵动,寒千岭就自告奋勇来给他做个人肉的移动靶,后来便成了两人训练准头和身法的一种独特方式。   不比鸟雀,寒千岭和他是何等感情,洛九江打寒千岭连胶泥弹子也不肯用,就更别提金属丸子或磨圆的石子。虽然炼气修士能用灵气护身,然而洛九江哪舍得用硬物打他,在三思虑后便摘了花苞取而代之。   要不是他当时功夫不够,简直恨不得凝水做弹子,一丸打中后只叫千岭湿块衣服,身上连一点红印也不必留下。   至于那一手宛如开花的准头分寸……说来惭愧,这份本领一半因为洛九江天赋过人,对力度拿捏得当,分毫不错;另一半则是因为,当花苞在寒千岭身上或额头绽开时,那模样异常好看。   每当洛九江成功击中寒千岭一回,结苞的花蕾花瓣散开,恋恋不舍地在寒千岭衣间眉上流连一刻,那场景是十分十分清艳的……   洛九江轻轻一摇头,没让任何人发觉自己这一刻的入神。他和千岭迄今为止已经分别数月,然而千岭的模样在他记忆中没有分毫钝化,甚至几年前不偏不倚张口咬住他一枚花蕾弹子的场景也仍生动如初,就好像那人还在他的身边。   世人都道相思苦,可因为对象是他,那就连漫长的等待、茫然的寻找,乃至如今充满眷恋的思念都让洛九江觉得甜。   “奇淫巧技,跟你比是在侮辱我的箭。”冷不丁地,身边有人咬着牙开口。   这声音已经竭力克制,然而嫉妒愤恨之意还是无法掩盖。它煞风景地破坏了洛九江的思绪还不肯停下,仍喋喋不休道:“样子虽然好看,但又不是硬功夫,我看你只能拿它哄哄娘们儿……”   “……再说我要打你了。”洛九江低声道,他本来想起千岭心中柔软,想给人留最后一份面子,没打算讲下面的话让对方输的片甲不留,“你我当初约定十射为数,如今有诸君为证,若是你我全中,不过我动作比你更快,是不是也算我赢了?”   他声音中比起方才戏谑嘲讽更多了一丝寒意,让人听到后完全无法无视他的认真。   邱常云闻言不假思索,慌忙搭箭上弦,看他起手时的开场模样,他将要发出的竟也是连珠箭。   “……今天你非让你当众脱个精光不可。”他按着箭用血红眼珠紧盯洛九江,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来,气息浊而音调轻,只让身旁洛九江听见。 第85章 你耍我?   就目前进度来说,洛九江已经领先了邱常云三箭, 他一次就能打出三颗弹子, 除非邱常云能连珠五箭, 不然落败几乎是明摆着的事。   洛九江确实有意说那一句“我快我就赢”故意激他,不过他也没想到邱常云居然这么听话, 轻而易举顺着自己划下的道子走。   两人事先只说好了十箭为限,可没敲定谁快谁胜,在这一点上根本是洛九江比试中途擅自提出, 其实大有手脚可做, 根本不必一口认下。   当然, 要是换了洛九江,他不在紧要关头或者跟相熟的朋友玩笑, 也不会抓住这点刻意推诿, 两人箭术既分高下, 那他坦荡认输就是。   若是洛九江被人逼至如此境地, 要么然他自己余下九箭都扣住不发,自己当场折箭认输, 赌约照办, 另外自掏腰包打酒来请在场朋友们来共饮;要么然他按先前节奏贯尽箭矢, 心中却欣赏对方技艺, 不用别人来调停气氛就先一步甘拜下风, 再赠人一张上好劲弓。   ——只是洛九江永远也不会因为这种傲慢做派而被人路见不平。   总而言之,处理方法有很多:不认此前未定的条约、技不如人当场认输、不改速度也射中十箭,随后化敌为友心悦诚服……邱常云偏偏要选最坎坷的那一种, 他飞快搭箭上弦,手却不住地颤。   邱常云同时握着四支箭,紧咬牙关,脸上的肌肉线条都因太过绷紧而变得分外冷硬,看着仿佛成胸在竹,又有人觉得他是色厉内荏。   但不管接下来结果如何,邱常云此时争胜之心全然暴露无疑,态度神气又无半分粗鲁待人和贸然应赌的懊悔,不提刚刚两人第一弦高下立判的比试,单在心性一项上,他其实已无形地输了一半。   人群中有看明白的学子轻声叹气,窃窃念一声:“道法自然……”却全然不入他的耳;相比于他紧绷焦灼的动作,他身旁的洛九江再次悠然捻花上弦,节奏比起刚刚分毫不变,他也只庆幸自己手够快抢了个先。   他没注意到洛九江眼中的感叹之色。   这一次邱常云快洛九江一步,四杆羽箭连环射出,最后两支稍偏轨道,显出疲弱之势,却因为白鸟飞低了些而在神鹭尾羽上一擦而过。   好险!只差一点他就要因为自己的急躁而立刻落败。邱常云喉结微动,从背后箭篓取箭之时发觉自己后背衣服一片潮湿,竟然全是羽矢脱弦那一刻渗出的冷汗。   被他先前一箭引低的神鹭不仅方便了洛九江,也方便了他自己。   然而不等邱常云脸色稍好看些,三朵花苞便接连在白鸟细密腹羽上炸开,无论是它们统一的落点,还是相隔的时间,几乎都是洛九江上一弓的重演。似乎察觉了他目呲欲裂的视线,洛九江转过头来笑道:“七比五。”   他又重拉开了弹弓,弓上架着一颗花苞,剩下两颗在掌心中半含着,仍是连珠弓的姿态。从他游刃有余的动作上来看,这一弓的结果必然和前两次一般无二。   除非邱常云能连射五箭,速度还要比只剩三颗弹子的洛九江快上一倍,不然落败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然而他连连珠四箭都发得这样勉强,五箭简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如今虽然结果未明,但在众人眼中,实际胜负已分。   洛九江动作利落,按弦瞄准只要一刹,那一瞬在邱常云的思绪中被拉得很长,也快得只有一个眨眼,邱常云脑海中乱糟糟地碾过一地凌乱的思绪碎片,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轻而易举就拿定了最简单的一个主意——   他一箭射向已被洛九江弹出的花苞。   两人都连中十发,当然是手快者胜。但若是一人只中了九发呢?   要在以往,这也只不过是种寻常手段,假使有人射落了旁人箭支,大伙儿没准还要为他高声叫好,让他再露一手看看——毕竟同为移动靶,箭矢的速度更快,面积也更小。   可洛九江手上弹出的乃是一朵质轻且软,能被邱常云一箭截断,又不会使始作俑箭偏离方向的花苞。   “这该算正常比试吗?”场下有人迟疑道:“用单箭对花苞,着实不算公平吧?”   “花苞细小,邱兄能一箭贯两苞,这远比以箭击箭的水平要高了。这本就是一场弦击赌约,也没什么不能互相干扰的规定。”另有人看出邱常云这一箭将达的轨迹,反而出言赞赏。   箭场众人议论纷纷,却全然不干扰两位事主。洛九江仰头看着天上那一道明显用来捣乱的箭矢,讶然道:“原来你还不错。”   邱常云冷笑一声,把这话全当成洛九江将输时心中不甘的讽刺之语:“相比起来你就很一般了,明明身为坐井观天之人,却偏爱哗众取宠。我只可惜你力气不济没射三枚,不然十比七会更好看些。”   “唉,初次见面,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洛九江手上弹弦仍然未松,说话功夫第十颗花苞已经如流星赶月一般,用一种远比前几次快得多的速度直追邱常云箭尾。   你是蠢货吗?邱常云几乎要指着洛九江大笑出声,以他眼力自然不难看出那一弹是奔着自己长箭而去,然而用花苞对上几斤的重箭,这举动简直与以卵击石无异,除了鸭子拱门自己送肉上来还有什么好说。   呵呵,他心中自得地想着:刚刚是你故意搅乱我的思绪,现在我出一箭,就以力破巧把你逼疯了?   真是小孩子啊,年纪小,稳不住,随随便便就能解决,亏我刚刚还为他恼火……   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尚还未成型,洛九江的声音就从旁传来:“第一,我的力气够比到你哭着回去找亲娘吃奶加劲儿,不劳费心。第二……结果不是十比七,最好也只是九比九。”   洛九江说这话时语气自若从容,显然有着不一般的自信。邱常云一怔,忙向天上看去,见到的却不是自己预计中两枚花苞被当空截断,花瓣零散飘残的场面。   什么?竟然是自己的箭被击偏了!   我的箭怎么会被击偏?   邱常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飞快眨动了两下眼皮再重将视线定格,目中所见竟然还是那副不可思议的场景。   他身边的这个散修,这个其名不扬的黑衣小子,竟然用最后手中的最后一颗花苞打飞了他的箭。   随着熟悉的啪啪两声,先前射出的花苞如之前七枚一样完美迸开,剩余的最后一枚力道显然未尽,稳稳挟带着邱常云的箭矢一起,在还没碰到神鹭钩紧的爪子时就向下坠落。   随着花苞在白鸟身上落定,四周陆续传来欢呼之声,最响得便是散修,其余学子也有被这完美的技艺和跌宕起伏的事态感染,亦为洛九江叫起好来。   校场上欢呼一片,只有邱常云呆呆站着,只觉得那啪啪两下像是两记火辣辣的嘴巴,狠狠地抽在了自己左右脸上。   “你……”   邱常云还有四箭未用,不过此时已经不必用了。他猛然甩头盯紧洛九江,眼白上缓缓渗出几道鲜红血丝,嗓子却干涸沙哑得发音困难。   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仿佛有万鼓同时在他耳边轰鸣,震得他站立不稳,头晕目眩,脑子已经浑噩成了一团浆糊。   这意味着什么?邱常云反复想着:一枚花苞怎么可能击飞沉重所玄铁铸的重箭?除非这小子在其中输入了足够多的灵力,可路边随手可摘的花苞怎能吃住这么多灵力?换而言之,能随便摘个花苞就蓄满这么多灵气的黑衣小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真的只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筑基三阶?   “你耍弄我。”邱常云悲愤道,他声音一开始还很轻,但越到后来就越坚定,最后一字已经近乎嘶吼,“你隐藏了修为,你故意钓我上钩,你就是要以羞辱我,以羞辱书院学子,以践踏青龙书院为乐!”   这帽子扣得太大,其中真实性有几分姑且不论,但这副“拉个垫背的”一般的难看模样,实在是让他的仪态风度丢了个彻底。   “同样都用弓,怎么差别就这样大?我看我那朋友哪怕让你半个脑子和一只眼睛,照样能把你吊起来打。”洛九江松开弹弓弦垂手摇头,无奈道:“你辨不出来吗?我留得最后一颗弹子是流云霞果,不是流云霞蕾——之前连射两枚而不是三枚,我防得就是你来这手。”   原来是这样。洛九江附近的学子散修纷纷恍然。流云霞花苞与果实差别确实不大,蕾花果同存也是这花木的特色。身为箭手眼力本该比常人敏锐,没能分辨出花苞与果实的区别,这本身就是邱常云自己的不足之处。   “我不过用正经比试跟你分个高下,你就做出受辱的姿态以致如此,反而对自己先前恶意欺压散修的行为不以为意。我只是赢你几箭,竟劳你污蔑个这么大的……”洛九江把目光在对方的青衫明珠之上放了一会儿,继而讽刺笑道:“真是见识了。”   他这句话没有鲜明指代的对象,然而四周的青龙学子听了,却都颜面发烧,另有一个干脆举袖遮脸,显然也为邱常云的举动深以为耻。   “邱兄,别闹了,愿赌服输天经地义……”两个悬珠学子一齐出来扯邱常云的袖子,显然再看不下去这场闹剧。方才那个书生连摇了几下头,不再看邱常云尴尬神色,上前拍了拍洛九江的肩膀,连连赞叹道:“小兄弟出手漂亮!”   “谬赞,我是个投机取巧上来的,当不起师兄的夸。”对着一开始就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书生,洛九江自然没有板着脸的道理,朗然笑道“要不是……”   话音未落,洛九江不顾正含笑侧耳的书生,自己骤然转身!   他反应飞快,几乎和身侧的邱常云一起动作。除他之外,在场诸人竟谁都没反应过来,无论哪个都没料到,邱常云居然在那一瞬间甩掉了两位同窗的手,拉满弓对准了洛九江!   洛九江这一下让开了后脑,于是那闪烁着锐光的箭矢就正对着他的眼睛。此时两人距离不过三步,只消邱常云手指一松,那支玄铁重箭就将直冲洛九江柔软眼窝。   不比后脑还有颅骨挡着,玄铁箭单是箭杆就有手指粗细,挟裹的力道更不用说,这一箭若是真发出去,那下场简直惨不忍睹。   若是洛九江此时手按刀柄,箭刀齐动,以刀挡箭,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可博。然而他右手正拎张小破弹弓,扔下弹弓拔刀抵挡的工夫里,足够邱常云杀他七八回了。   方才还有说有笑有人声的箭场上陡然一片寂静,只有天上的神鹭粗嘎地叫了两声,不知是否是为此时为没人出箭而感到无聊。   “邱、邱兄,你把弓放下吧?”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轻颤着发声,声音又柔又软,话题既避开了洛九江和散修们,又避开了那个赌约,像是生怕惊动了邱常云哪根脆弱的神经:“一会儿早饭便开了,晨时的鲫鱼豆腐汤乃是一等美味,你我何必错过了?”   这话若在赌约前说,没准还能拉走邱常云,此时再提已是迟了。邱常云面如阴云,眼白上已经被鲜红细丝缠绕,他胸口大起大伏,显然正处于暴怒之中,端着弓的手却极稳。闻言他一声冷笑:“鲫鱼豆腐?好,我这就看看这小子的脑浆是不是也一般颜色!”   “邱兄不可!那是人命!”那人脱口便惊叫而出,反而是即将被害的当事者之一不以为意,看着满面狰狞的邱常云倒笑出声来:“朋友,你是匹牛吗?”   不知是不是由于挟住洛九江要害的缘故,邱常云听他一句问候虽然脸色更差,却没有立刻发箭:“你骂我慢吗?”   “慢算什么。”洛九江一撇嘴道:“你看,从始到终我说赌你就敢跟,我说你要输你马上自己心里承认,我防着你起幺蛾子你偏偏就干这个……到现在我不过指出你点不对,你就翻脸成这个地步。不对,牛还要人牵着鼻子才走,你却是我不用牵都闷头往沟里冲,你明明连牛都不如啊!”   洛九江一张嘴真正毒起来,那简直是骑在人脖颈上鼓擂。邱常云的最后的一点耐心只容他听完洛九江这段话,不管身边人紧张神色与如何劝阻,他骤然撒手,心中涌动的愤怒和他脱口出的言语一样恶狠狠地:“你去死吧!”   铛然一声,宛如金铁相撞。   洛九江右肋下当然不会多长出一条拔刀的手臂,众目睽睽之下,他便用那柄其貌不扬的粗糙弹弓挡住了邱常云的重箭。   神鹭是院长特意指派,一身皮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巧了,洛九江这把弹弓主体是霜树所制,是否水火不侵不好说,但刀枪不入可没什么问题。   洛九江唿哨着把弹弓换到左手,右手已经拔刀出鞘,防备着这人冷不丁的第二箭,口中仍气死人不偿命般道:“哎呦说错话,慢有时候真算什么——你看,你就是太慢了。”   众人:“……”   眼看他生死一线,眼看他险死还生,眼看他主动作死!   邱常云果然拉开劲弓,失去理智般狂吼道:“我杀了你!”   “唔,嘴倒比手快。”洛九江笑道。 第86章 扬名   两人的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虽然修为同为筑基三层,但弓手和刀者擅长的方面本就不能同日而语。这两者一个适应远战, 一个宜于近攻。就连在实战中已经过千锤百炼的谢春残被洛九江近身后都只有倒栽葱进皑皑白雪, 这一个区区书院学子, 洛九江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情况也没有特别糟糕,起码没有发展到他把长刀横在邱常云颈上的地步。   因为在那之前, 已经有人强行插入两人之间,阻断了这场虽然胜负未分,其实高下已判的交手。   分开两人的乃是一名黑袍男子, 他脸上带着一副银质面具, 高瘦的身影罩在飘扬的斗篷之下, 显得更为单薄。他突兀地出现在两人之间,一手按下洛九江手腕, 一手紧捏邱常云肩膀, 力道很大, 不容挣脱。   过了片刻, 确定两人战意消褪后,他才缓缓放手, 无声地行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少年身后。   “够了。”那命人阻止了事态的少年皱眉询问道:“你们若有私事自然应当报备后去比武场解决, 光天化日之下, 在书院里刀兵相见算做什么?”   那声音原本温和柔软, 如今被人刻意冷下一点声线来, 却也悦耳依旧。洛九江都无需回头便能认出这人是谁,他还刀入鞘,在周围学子零落地“公子”、“峰主”声中走到那人身边。   “给游公子添麻烦了。”   “洛兄不必如此。”游苏脸上神情因洛九江的称呼变得无措了一瞬, 很快就明白过来,“你是散修,不必受我约束,我没有呵责你的意思……你知道的吧,刀兵相见只是个固定成语?”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游苏声音又恢复了从前的轻软,几乎听得洛九江噗嗤一下笑出来。   洛九江拍了拍游苏的肩膀,心想这傻孩子连自己怕人觉得他徇私枉法故意避嫌也瞧不出,连这点心眼都没有,若不是生做游家单传,只怕真要被人拆碎吃了。   “我虽与游公子你有些交情,但必然不会借此胡作非为。筹峰峰主君子之名书院皆知,想来在场诸位师兄也没有哪个会觉得游公子会刻意包庇于我。我和这位邱兄的冲突入众人眼,穿诸君耳,不妨由师兄们对游公子详细说明,洛某在此静听,绝不出言干预。”   撂下这样一句话,洛九江就从容倒退一步,真的离开最中心的那个圈子,抱刀而立,拿定主意不再说话了。   除了个别像邱常云一般的害群之马以外,书院学子确实都人品不错。在场众人依次将事情同游苏讲清,主次分明且不失公允,语气中虽因邱常云是他们同窗而十分遗憾,但在整个描述过程中却并未偏袒。   听着几人条理分明的叙述,邱常云原本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色渐渐恢复,越到后来就越是苍白。   “游公子,”不等游苏判罚,邱常云抢先一步躬身道:“弟子一时冲动,这才触犯院规,犯下大过。弟子已经知错了,愿依样履行赌约,对各位散修兄弟与这位小兄弟认错赔罪,只要他们号令,磕头奉酒也不在话下,只求公子饶我一饶。”   洛九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料到此人居然还挺能屈能伸,明明刚刚像个假冒伪劣的爆竹一般一踩就着,眼下却这么快就软了态度。   从刚刚他非要跟洛九江比试到底,输了不人的情况来看,这人的脑子也并不是很灵活,不知道怎样趋利避害最好。想来是他性格偏好欺下媚上,只有当着游苏这样身份的人才认错认得这样爽快。   游苏扶邱常云起身,却再三托举不动。邱常云年纪比游苏大得多,修为已经筑基三层,他想弯腰游苏哪能扶得动他?如此几番,游苏神色中不乏不忍之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早知道这位游公子是个全院闻名的好心肠,邱常云闻言登时一喜。   “但院有院规,不能随便带过了。你先是欺凌散修在先,又犯赌律于后,最后甚至还试图在书院里谋杀同窗,三条并罚,罪名太重,我也轻易抹消不得。你是战峰弟子,理应由你们战峰峰主判罚,我会把事情始末和仇师兄与掌管生籍的院长详说。”   邱常云的笑容只展开一半就僵在了脸上。   仇师兄的性格满院弟子就没几个不了解的,正同他的姓氏一样,他不仅嫉恶如仇,还嫉败如仇,几乎每天都抡着他那柄大锤指着输给旁人的弟子鼻尖大骂王八蛋。在他的影响下战峰出身多争强好胜,也正因如此,邱常云才会因为输给一个毛头小子而气得这样失态。   现在他不但输了,竟还输不起想要杀人泄愤,此举向来为战峰不齿,若是让仇师兄知道,那就非剥他一层皮不可。   邱常云想到这里,不由伸手去握游苏的手腕:“还求游公子宽宥……”   只是未等他碰到游苏,就有一柄刀鞘横插进来,挡住了他的举动。邱常云转头一看,只见那毛头小子不知何时又站回了游苏身边,脸上带着胜者特有的微笑:“有话说话,手脏,别碰。”   邱常云:“……”他果然还是想将此人碎尸万段!   “洛兄。”游苏不赞成地拨开了洛九江的刀鞘,转向邱常云诚挚道:“你既然有心悔改,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你且放心……”   游公子果然心软,经不起缠!邱常云心中又是一喜:游公子要亲自帮我说情不成?   “……若仇兄逐你出了书院,我会给你赠上盘缠,以免你行路辛苦。”   邱常云:“……”他早该知道,游公子既然认识这黑衣小子,必然会公报私仇,两人是一丘之貉!   他无言地对上游苏一双温和闪亮的眼睛,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三番两次被洛九江和游苏连击出巨大落差,痛苦得他直想攥住心口。   偏偏游苏还不肯罢休,居然走上前来踮起脚尖摘下了他颈间悬挂的明珠:“你犯下过错,按章程理应扣下信物,这颗珠子我会一同带给仇兄,你不必担心。”   邱常云:“……”不不不他可担心!凭仇狮师兄的性格听过他干了什么好事之后必然一掌把明珠拍为湮粉,然后那五大三粗的傻大个儿必然会想“信物都碎了,还留人干什么”,然后必然将他逐出书院!   什么传言中翩翩浊世佳公子,什么游公子心怀仁心,岂可欺其君子。假的!骗子!谣言!去他妈的!这小子的心黑着呢!   对邱常云心中转过的念头一无所知,游苏唤过两个同为战峰的弟子,态度温和地让他们带邱常云回住舍自省,若有请求莫要怠慢,自己则转头看向从刚刚开始就闷笑不止的洛九江:“洛兄因何发笑?”   洛九江直忍得肩膀一耸一耸:“阿苏,你真不是故意?”   游苏迷茫地回望。   “好了我明白了。”整套流程就跟游苏此前建议单独为他一人重开一次入学考试一样,游苏心里全是光明正大。想到这里,洛九江不由出言逗他:“你我本就认识,你又判罚与他,就不怕往有人传出谣言来,说游公子故意袒护朋友吗?”   游苏闻言正色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放在论公道上也是一样。若是我确认了是洛兄的不是,那我也不会偏向洛兄。”停顿片刻后,他小声道:“你是散修,也无需禀报院长了,我毕竟忝居峰主之位,直接便可逐你出院。”   洛九江哑然失笑。   见洛九江并不回答,游苏忙费飞快开口补救:“但要真是这样,那我也会给洛兄你备下丰厚盘缠的!诶?诶?洛兄为何又笑啊……”   笑你实在会聊天啊。洛九江禁不住想道,却并没把话说出来,转而移开话题问道:“阿苏是怎么找过来的?”   游苏果然一带就偏,他老老实实道:“我请乌先生带我来的。洛兄,我想画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了身旁黑袍人一下,黑袍人,也就是那个乌先生缓缓点头,一抬足就重新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九江很好说话,他大大方方允诺道:“你画。”   “不是现在,我跟着洛兄就好。”游苏摇头,“说来我听他们说洛兄方才连弹如珠,技艺惊人,不知道洛兄能否让我见识一下?”   “这有何难?”洛九江探身向书生借了背上铁弓,张手试了试弦,同时笑道:“此前跟那人比试用弹弓,是当时情况不赢不行,我用弹弓更有把握些。你要画我就画我拉弓样子,免得画魂成功,叫出那人却甩着弹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放出来打鸟儿的。”   那书生性格爽快,很好说话,本就有意和洛九江深交,不但二话不说将弓借给洛九江,还解下箭篓捧着让他亲自挑。那箭篓里除重箭外还另有两三杆空心箭、破甲箭,洛九江看一眼便笑着摇头。   “小兄弟瞧这些箭都不趁手?”   见这一幕,四周学子纷纷递上箭囊,洛九江却并不挑选。   看他执意推拒,周围人眼睛反而亮了起来。刚刚大家都亲自见到过那一幕:洛九江没拿散修凑出的弹子,摘了几颗花苞倒衬出他一手惊艳技艺。如今洛九江不肯拿大家的箭支,莫非还有什么隐藏的招数?   果不其然,顶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洛九江闲然迈步,重新走回那棵流云霞花树之下。他上下打量几番,选中一支合适的花枝折下,亲切地拍了拍那棵树的粗糙树干:“这下又要劳烦树兄了。”   即使刚才亲眼看他把花苞打出天女散花的绝技,众人仍对他的选择惊奇不解至极。   “这个,小兄弟,”书生迟疑劝他,“箭矢不比弹子,弹子是个圆的就行,无需太在意材质轻重。你手中这根花枝比箭杆柔软,尾部虽然有叉,却全无箭羽,前端也不削尖,一定射不高远。”   “那是自然。”洛九江笑眯眯同意了书生的全部观点,“我刚刚和那人比试下来也有些疲乏,无意做得那样正经。何况诸位都是用弓的行家,洛某也就不在你们面前班门弄斧了——我想天上那鸟日日被人拿弓箭对着,被射落了羽毛倒要给人摘花,想来也怪委屈的,方才弹了它下身下,虽是花苞却也疼人,索性便送它一枝花。”   许久没有人射箭引神鹭下来,白鸟早就飞到了高空。开弓之前自然要先把神鹭放低。   洛九江如他所言,没拿箭去射那只白鸟,反而圈起拇指食指送到唇畔,节奏悠长地唿哨了一声。   之前他刻意气人时也吹过口哨,但却全没有现在来得动听。在场之人但凡长了耳朵,便觉清音入耳,犹鸟雀长啼,似白浪击水,不止让人心头舒畅,连浑身毛孔也仿佛张开过一回,实在慰为快哉。不论那花枝是否送的出去,只这一声口哨,就够人赞不绝口了。   “洛师弟绝技啊。”   “单听声音,似已得公仪先生乐中神韵。”   游苏一言不发,却早握紧了手里的画笔。   就连天边神鹭都被这一声吸引,无需飞箭也向下俯冲过来。洛九江微笑看天,口中唿哨不断,静心等它飞入自己射程,心中却甚不正经地想道:等这下回了七岛,自己这口哨子跟七叉鸟来也相比不差了吧?不知那只雄鸟可否还能抱得美鸟归?   ——要是让枕霜流知道自己教他音杀就赚来这点出息,非把洛九江大头朝下在海里泡上半个月不可。   可能由于音杀之时洛九江心中想着那对七叉鸟,故而哨声格外能引动鸟儿。白鸟已飞得众人前所未见的低,从前百人重箭齐发也没能引它到过这个高度。   “这便行了。”洛九江见好就收,并不执着更好的结果。他将花枝杈尾搭在弓弦之上,拉弓过耳,朗朗笑道:“收好了你的花——”,花枝便如这张劲弓从前送走的每支离弦之箭一般,向那只白鸟毅然投去。   在场之人都对弓箭有基本了解,十分知晓箭羽对准头的重要之处。当初死地里谢春残追杀洛九江,有意放他一马也不过是折了箭头,要是洛九江敢跟他商量“箭头不用折,你撅箭尾试试”,谢春残想来当场就该把这口出妄言的混账东西的脑袋射成个烂西瓜。   由此可知,没了箭羽的箭矢该何等让人捉摸不透。洛九江射出的这一枝花也是一样,它没因打头处是柔软花苞而折损太多速度,却在中途弧线诡异地偏离了角度,射得过高了。箭场上有人不加掩饰地叹息,也同样有人定睛细看,指望发生什么奇迹。   “花枝能射这么高啊。”游苏惋惜道。   “想来是灵气裹多了。”洛九江悄声回道:“没事,这样一试我就心里有数了,下支必中。”   不过已不用洛九江再射下支,因为箭场上确实发生了奇迹。   晨起多风,好巧不巧,此时正有阵清风拂过。箭场四周不乏瓦舍遮拦,站在地上的人唯觉清风拂面,而在半空之中风势却恰到好处。这阵清风简直神来一笔,恰恰把花枝吹坠一点,送到那引身向上的神鹭口边,被它一口咬住。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欢呼声充斥了整个校场。   “好风,好花,好师弟!”   洛九江为这意料之外地大笑出声,书生凑过来给他看自己额间因旁观紧张而流出的汗,又伸手去搂他的肩膀,出言调侃道:“师弟此时一定是在笑老天爱你。”   大家闻言都来凑趣,纷纷叫着“天也偏爱师弟俊才。”、“师弟这样的人物,人人喜欢,怎么能叫老天不喜欢。”连游苏都打趣道:“洛兄果然不愧如日中天之名。”   洛九江笑意未尽,声音里仍饱含着愉悦音调,他纠正道:“此时诸君当贺老天爱我,独我一人高兴老天爱它。”   “我有此心,天有此意,这支花可不算我送的了,这是天送的。”   正当诸人说笑之际,那只白鸟忽地俯冲下来,直降到和学子们距离不足一丈。它身体矫健线条优美,速度快到一定程度竟有鹰隼般的气势。箭场上的大家没一个这么近地观察过它,因此一头雾水弄不清它来意为何。   神鹭不会说话,也不用寒暄,故而做事远比人更利落,它长喙一张,重新把花抛到洛九江怀里,然后低头叼起洛九江后襟,脖子一扭把他甩上自己后背,双翅一振就远远飞去了。   事态急转直下,猝不及防,从已经趴在白鸟背后的洛九江,到箭场上呆呆站立的每个学子,竟无一反应过来。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学子笑出声来,这次他笑得比之前更厉害。他追着神鹭边跑边冲洛九江喊:“洛师弟,你说功劳是老天的可不算啊,神鹭明显记在你头上了!”   洛九江扒着白鸟的后背也冲他喊:“它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放心吧,那个方向是药峰!你可真有本事!往常只见神鹭给人衔花来,还不曾见它带人往摘花的地方去呢!”   这话似是重唤起了空气中的欢乐,箭场学子被这奇异场面鼓舞,一同齐喊洛师弟,甚至还引来了不少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游苏也被这气氛带动,跟着喊了两回“洛兄”,才意识到此举不太雅观。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眼睛却亮得像是藏了星星。自从认识了这位洛兄之后,生活一下子有了那么多意料以外的惊喜。   青龙书院建院百年,可见过谁被神鹭带去过药峰?   ……诶?不对吧?   ……药峰?   “……”骤然抬头,游苏向着身侧空空无人的方向猛然挥手:“乌先生,还请速速带我去药峰拜会阴师兄!”   以阴师兄的那个性格,要是见到外人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药峰峰顶,非把洛兄熬成一锅药渣不可!   游苏急急忙忙向药峰赶去,心中疯狂祈祷着:熬药必然小火慢炖,决不能一时三刻就熟,洛兄你千万适应高温,千万皮糙肉厚,千万撑住等我过去啊! 第87章 阴半死   洛九江对事态的危急一无所知,眼下他正被那神鹭负着, 一路直向远处云雾间露出一丝山巅的药峰飞去。   这白鸟铜皮铁骨, 刀枪不入, 可羽毛不但不发硬扎手,反而光滑整齐。洛九江现今半跪在它宽广的脊背上, 单手按着它温暖的枕部,手指略陷进它的脖颈,甚至能触到它雪白羽毛下的细柔绒毛。   从高空往下俯览, 洛九江只觉道路如织梭, 行人若胡麻, 就连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此时都玲珑的可爱。天地悠悠,从这视角往下看去, 偌大书院仿佛尽覆于洛九江掌中。   洛九江神情略微迷思一瞬。   而就在他几乎要触碰到某种无形边缘的一刻, 他忽然觉得身下一空, 整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所笼罩。   洛九江猛一定神, 发觉神鸟不知何时已经抵达药峰,羽翼一抖, 身体一斜, 就将自己整个扔了下来。不仅如此, 它还邀功一般, 盘旋在洛九江头顶发出一声声兴奋地鸣叫。   不知神鹭平时有没有什么捕猎习惯, 但幸而它还知道从高空往下扔人,那人是要被活活拍成肉酱的。洛九江下坠的高度离峰顶已经不远,又好巧不巧正对准此地唯一的一棵花树, 于是他哎呀一声就稳稳落在了结满繁花的树杈之上。   经这一次缓冲,洛九江虽因体重问题压断了树杈,但他已经能够从容面对突发事态,借力落下树来站稳脚跟。刚刚他偌大一个人肉炮弹把整棵树砸得哗啦作响,现在他站在树下,颜色如同冰雕雪砌,形貌宛如掌心莲花的问霜花就簌簌落了洛九江一身。   此前在书院学子面前,那白鸟尚且飞得没有这样快,刚刚它驮了洛九江倒是撒欢一般加快了速度,不然洛九江也不至于没反应过来。   看洛九江已站稳身体抬头看向自己,神鹭又俯冲下来叼走了他怀中那枝流云霞。   先前他们迎风猛飞,洛九江自有灵气护体,但花枝上却是没有的,因而它早被强劲的上空气流蹂躏得一片残破,独剩几片零落花瓣还挂在枝上。不过即使如此,神鹭看起来也并不介意,甚至还亲热地用自己顶着冠翎的脑袋蹭了蹭洛九江的脸颊。   让神鹭跟自己撒撒娇倒不要紧,只是它口中此时还叼着根几乎光秃秃的花枝。若不是洛九江反应快抬手挡住,只怕要把眼睛戳了。   他忍笑轻柔地抚了抚白鸟头顶冠翎,柔声道:“在天上飞很好玩,多谢你带我来啦。”   白鹭得意地仰头长鸣了一声,连翅膀都扑扇了起来。地上灰土被它飞快扑打的翅膀扬得可哪儿都是,倒把洛九江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中。   洛九江:“……”   大概是兴奋过头,神鹭两条长腿在地上弹跳蹦跶了两下,索性一展翅膀,流畅地重飞上天,姿态逍遥优美,如流线一般,直扎入天际洁白浩渺的云层中去了。   相比于它刚刚还刻意飞低飞慢好让学子张弓的模样,此时的白鹭身姿尽是放松与自然,让人望之而生乐。洛九江心怀赞叹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目送它雪白的尾羽也化作天尽头的一个小小黑点。   真好。洛九江愉快地想着:能看到这样灵性十足的生灵如此自由快乐,他心里也说不出地快活。可惜阿苏不在此地,不然没准能再作一幅画魂出来。等一会儿自己被送回去找他时一定把此事好好说说……   ……嗯?哪里不对?   洛九江骤然反应过来:神鹭把自己扔到这里就拍拍翅膀飞了,他一会儿还能被送回去吗?   踮脚看了一会儿,天边还是没有神鹭重新折返的迹象。洛九江惆怅地叹了口气,心中倒不怎么担心:既然在山峰上,单用两条腿总能走下去的,不识路遇到人问两句就好,就是神鹭自己飞了,要是此地主人突然出现问他为何在此,还真有点不好说明……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药峰?”   洛九江:“……”想什么来什么啊!   他飞快转身,露出一个无害地友善微笑:“在下姓洛,书院中无名散修一个。此前送了神鹭一枝花,不料竟被它带到此地来。无意擅闯药峰,真是对不起道友。”   在见到对方真容之时,洛九江略有诧异。   开口那人身量单薄削瘦,裹在宽大袍子之中简直宛如一具包了人皮的骷髅。他左侧放下长长刘海,遮住半面脸庞,露出的另半边脸皮肤干燥绷紧,像是被烧毁溶烂后长出的一层新皮,蜡黄枯干,凹凸不平。而他的眼睛竟仿佛是死灰色的,看着洛九江时神态不带一丝活人气儿。   “鸟呢?”此人不阴不阳地问道。   洛九江无奈回答:“鸟……自己飞了。”   神鹭别说羽毛,就连鸟屎都没留下一滩来给洛九江作证,听起来倒好像他胡编乱造一般。要不是洛九江自己身为当事者,恐怕都要怀疑编这谎的人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那人仍看着洛九江,他站着不动,甚至不曾皱一皱眉:“花呢?”   “花……”洛九江硬着头皮苦笑道:“花又被鸟叼走了。”   这下更惨,别说带他来此的白鹭,他连一枝能做微小证物的花都找不出了。   “好。那你呢?”   洛九江谨慎道:“我?”   “擅闯药峰、毁坏植木,对我说谎,”那人一桩桩数落着洛九江的罪状,鸟爪一般枯瘦的嶙峋双手已然拢进袖口,最可怕地是即便是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仍是毫无波动地:“你喜欢几分熟?”   洛九江:“……”听起来这绝不会是善意在问自己喜欢的烤肉口味,把自己架到火上烤倒更可能一点。   刘海下遮住的左眼洛九江看不清楚,但被那只死灰色的右眼盯住时几乎下意识激起洛九江背后寒毛倒竖。也是直到此时,洛九江才切身体会到为何每个和寒千岭作对的人面见寒千岭时都炸了一身的毛——这种视人如视草木的目光,还真没有多少人消受得起。   不过此人眼神稍稍比千岭热切一点,洛九江苦中作乐般估量着:最起码我在他眼中看起来像株药材,比草木更有价值。   这人的修为洛九江体察不到,想来绝对比自己要高,此处又是他的家门口,论起来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一个不站,何况从对方的视角来看,陌生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后花园,还毁了家中的珍奇花木,也难怪他敌意满满。   这笔糊涂账论起来,自己也没错,对方也没错,就算真动起手来,自己赢了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对方赢了也不见得开心,所以如非必要,洛九江真不想和他冲突。   除此之外,洛九江竟然因为千岭的缘故,在看到对方寒凉眼神的时候,对他有一丝近乎共情的诡异好感。不过这也就更没必要让人知道了。   “阁下且慢动手,此处既然是药峰,不知道友可是药峰峰主阴半死?”   那人态度半死不活地看过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洛九江:“……”   他这幅表现,倒让洛九江心中确定了一半。他一边腹诽难道这人正是因为这个表情才叫这个名字,一边有商有量道:“我并未蒙骗你,但我知道友一定不信。好,那便算我误入此地又碰坏了这株花木,情愿赔偿作价可好?”   阴半死没立刻就对洛九江动手,却也看不出是否应允——从他脸上瞧出心思实在太过困难。他淡淡发话道:“问霜花一朵市价百块灵石。”一边说着,他一边低头打量一圈,那棵被洛九江不幸砸中的花树连枝带杈已抖落了百朵问霜花。   洛九江:“……”这个价格,确实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过他想想也就理解了,书院学子早晨围着神鹭射箭,总不能只是为了荣誉和磨练,想必也有问霜花珍惜的缘故。   万块灵石他现在恐怕拿不出来,要是这位药峰峰主非逼他现在就掏,他也只好自己跳到对方架起的柴火堆上,可怜巴巴地提醒他千万别洒辣椒面了。   阴半死仍不罢休,他说话竟有个大喘气的毛病:“况且我不要灵石。”   洛九江不由微笑道:“那便以物抵物可好?”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若是药峰峰主让洛九江当场掏出万块灵石赔偿,洛九江如今赔不起。但要是以物易物的话……他还真有能抵得上这株花木的东西。   当初和谢春残从地宫中离开之际,他收集了一大包的掌中花种。   当初洛沧压他背书是让他最稀有往不稀有背起,其中铭音螺在记载内,掌中花亦在记载内。至于这问霜花还是不久前书生提过,那就肯定没有掌中花来得稀有了。   “不知道友可否愿以掌中花籽相易?”洛九江从储物袋里拎出一个自己从前分装的小包,下一刻,阴半死接过了那不足香包大的小袋子,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个赔礼。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袋子,捏出一粒漆黑种子放平于自己掌心,洛九江和他的眼睛都同时落在那其貌不扬的种子之上。   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   阴半死缓缓抬头,盯住了洛九江。   如果之前他还肯让洛九江选几分熟的话,现在恐怕就只肯让洛九江选几分焦了。   洛九江忙道:“我确实从未骗过你一个字……”他也不解为何种子开不出掌中花,此前也没看书中记载过这花还挑环境开啊。   一面想着,他一面从阴半死掌心中取回那颗种子。只是一握之间,无根白花便在他手掌上半开半绽,那笼罩着圣洁光华的纯白颜色,几乎让人的心都能温柔下来。   看着洛九江掌中顺利开放,温顺如同羔羊的花朵,阴半死的脸色终于稍变。   不过他形貌实在太过奇异,蜡黄的脸色再变也很难被外人窥出端倪。他将袋口扎进收进怀中,显然是默认了这次交易。   洛九江松了口气,抬脚欲走,又被对方阴恻恻地叫住:“站这。”   “嗯?”洛九江回头,正对上阴半死无声在他背后高高举起的锋利巨斧:“!!!”   洛九江下意识拔刀相对,却恰好与那斧子平行错过。一句“有话好商量”被生生梗死在他喉咙里,他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药峰峰主,操起个比他还壮还重的斧头,利落无比地就把洛九江身旁那棵问霜树给砍了。   洛九江:“……”   似乎是嫌洛九江站得还有点远,此人单手一扯,拽着洛九江领口把他拉近了些,另一手随便把斧子一扔,巨大斧子震得附近地皮都颤了一下。体察到洛九江正在懵逼的挣扎,阴半死左手收紧,空出的右手一指被刚被砍断的新鲜树桩,抓起什么迷蒙如雾气般的东西引向洛九江,然后啪地在他脸上糊了一下。   如未化冰的溪流一般,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被这猝不及防地一下拍入,在他经脉中缓缓流淌,这种感觉寒凉却不凛冽,冰冷却不阴森。随着它的流动,洛九江丹田高悬的那颗明珠也响应一般放出光华,大量灵气几乎凭空出现在洛九江体内。   那带着凉意的舒适布满全身甚至不用一眨眼,而洛九江的突破也只在一瞬间。   他晋升了。   现在他的修为直逼筑基四层大圆满,显然是那白雾与丹田内的明珠相互照应协作的成果,或许也有先前白鹭带他在高空中飞行片刻的体悟,这三者结合,让他得到了比其他人更丰厚的收获。   洛九江睁开眼睛,显然阴半死也没想到他修为能涨这样多,从头到脚打量了他好几下。   “刚刚峰主为我施用的是这棵树的树魂吧?多谢峰主相助了。”   据说品阶较高的植株会有植魂,作用各不相同,想来这一株的作用就是帮人晋升修为了。   洛九江感激微笑着,在修为晋升和“原来他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惊喜之下,他眼中的阴半死形象变得无比亲切,亲切到洛九江顺手就把自己手心里的那朵掌中花别在了对方襟上,“峰主拿回去做研究吧,还能和种子对比一下,我这里也不图多留这一朵。”   仿佛突然降临的台风,宛如毫无防备时发生的海啸,也像是黑暗中撕裂天际的一道狰狞闪电,更如同窄小房屋后背后向你幽幽吐出一口阴气的鬼影。   阴半死:“……”   气氛突然压抑得可怖。   阴半死无声地低头看了那朵被别在襟上的掌中花一眼,然后徐徐抬起头来直面洛九江,脸上神色已经变得分外可怖。   洛九江:“……”不对他好像想错了!   “你……”阴半死只吐出一个字,然而从这一个字的语气中洛九江却仿佛已经听出自己的无数死法,他干笑着倒退一步,便听对方咬着牙根,从牙缝中挤出冷飕飕地两个字,“拿着。”   虽然看他神情似乎恨不得想说“去死”。   洛九江连忙重新乖乖把自己那朵掌中花从他衣服上摘下来。   “……”抬头再看,阴半死此时脸色已经绿了。   “拿、着。”他一字一顿道。   饶是以洛九江冰雪聪明,也反应了一瞬才找到阴半死让自己“拿着”的真实对象。他沉默片刻,试探地把手搭在那棵已经被几斧砍断,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问霜树上,不确定道:“这个?”   阴半死鬼气森森地看着他,没说不是。   洛九江:“……”   即使问霜树形貌与桃树杏树这样的果树相近,但算上树冠也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洛九江腰间虽有储物袋,但还没一个有这么大的空间能装下它,照这么说来他要带走问霜树,似乎也只能一路把它扛下山去。   可纵观整个药峰峰顶就只有这一棵问霜树,他要是就这么带走了,那明天神鹭再来还能叼到花吗?   “学子们争射神鸟来赢问霜花,我就这么把它带走是不是不太好?”洛九江试探道。其实阴半死的意思他明白,无非就是那一包掌中花种太过贵重,几根断枝还抵不上价。问题是一来洛九江真没把东西太放在心上,二来你嫌贵可以抓一把还回来啊。   先斩后奏把树砍了塞给自己,这岂不是在难为他洛日天?   阴半死垂眼在木茬崭新的树桩上一扫,不用说话嘲讽之意也非常鲜明:树都砍了你再来说这话?放什么马后屁呢!   问题是谁能想到你杀气沉沉地在人背后举斧子是为了砍树?洛九江揉揉眉心觉得实在头痛,只好蹲身抡起问霜树抗在肩上。这棵树说是价值万金绝不为过,被他这么一扛气质全然变味,好像只能进灶膛里去当柴火。   “今日打扰峰主了,我这便告辞。”   阴半死依旧没有发声,他郁郁地看着洛九江,即使表情不动,但无论是微垂的眉眼,周身的气质,乃至他的发型站姿都透出一种逐客之意。他可能确实有种天生气场,只要是他足下所踏之地,方圆十里内都会幽幽散发出一个“滚”字。   于是洛九江恍然大悟。   按那书生所说,这位药峰峰主对于将死之人从来都是一句“难看,不治,滚出去。”他最初听来还好奇怎么没人蒙他麻袋。现在亲眼所见,他才知道纡尊降贵地说一声“滚”都是此人对将死者特别的优待。   毕竟他平时都不用开口,直接就可以用大地磁场劝人滚蛋。   见洛九江干脆利落地离开,阴半死仍没移开他的目光。洛九江本就感知敏锐,被那人用钉子般的视线一路追着,下山脚步不由不有越走越快。那视线还十分专一,紧盯他后心不放,仿佛要看穿他的皮肉筋骨,直透前胸。洛九江琢磨了一会儿自己这个地方有何不对,然后脚步骤然一顿,只觉茅塞顿开。   自己怀里,也就是阴半死若真能用眼神把自己锥出个洞来便能看到的地方,好像还揣着那朵又从他襟上拔下的半开掌中花。   ——想要你直说啊!   ——要不要折回去再把花给他别回去?   ……算了吧。这位峰主的脸插了发黑,拔了发绿,要是自己再去而复返一回,他没准要换个靛蓝色呢。   这样一想,洛九江毫无负碍地重新迈开了脚步。下山的路一共也只有几条,期间不免要碰上药峰弟子。他们见洛九江这幅造型不由多看了两眼,在意识到洛九江扛得是什么后立刻两眼发直。   他们的眼神大体可以分作两类,一类叫做“哎呀我的妈啊你竟然还活着。”,另一类叫做“有好吃好喝的就快去吃点喝点吧。”   洛九江:“……”   路走一半便碰上游苏,这少年公子正被那方才见到的黑袍人背着。见到洛九江他急忙跳下黑袍人的背,看也不看洛九江扛的花树一眼,匆匆跑来握住洛九江的胳膊,眼圈都急得有些发红。   “太好了洛兄,你平安无事!阴师兄还没有把你熬成药汤!”   洛九江:“……”   低头用袖口沾了沾眼角后,游苏才不好意思地抬头对洛九江一笑,视线明显因刚刚的失态而有点羞涩,他目光到处乱撇,然后呆呆地在洛九江扛着的问霜树上定格。   “洛、洛兄……”游苏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还没被阴师兄熬成药汤啊!”   洛九江:“……”   他现在收回前言还来不来得及?   青龙学院气度哪儿好了?看看这都什么风气! 第88章 北地之主   有时候吴霆会怀疑,自己所跟随的这个外表如同少年的主上, 是不是有种不为众妖所知的魔力。   “您说要成为北地之主, 于是您就得到了北地。真是太神奇了, 我到现在也觉得是做梦一样。”   吴霆站在寒千岭背后低声轻喃,看着这位主上青云直上的扩张历程, 他只觉得自己简直枉活了这些年的岁月。   寒千岭缓缓颔首,此时殿外有数不尽的喧嚣热闹,作为新继的霸主, 他也需要遵循旧例大宴大贺, 足足让请来的客人们酩酊三天, 使北地易主的消息传遍此处的每一寸土地。   不远处有侍女正最后一次检查深雪宫主这场典礼应着的衣冠,而寒千岭端坐在椅子上, 一点不见兴奋着急。   “弱是一半对手死亡的原因, 贪则是另一半。”寒千岭翻检着檀木匣中率先主动呈上拜帖的名单, “无论人类还是妖族, 在这一点上都并无太大不同。”   吴霆咽了口唾沫,对于他这种头脑简单到还盛不满量杯最低刻度的妖族来说, 理解深雪宫主的言语常常是件费力的事。作为一度全凭丢骰子做出重大决定的妖族, 他现在也只担心一件事情——   “您为何会选择我做您的心腹?”   原本地盘局限于清平府时, 他这个五色阁主还有被器重的价值, 但现在寒千岭已经坐拥整片北地, 他真是说不好为什么是自己留在了寒千岭身边。   被看重不是什么坏事,趋利避害更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如果可能, 他希望留在深雪宫主身边的时间能再久点。否则顶替他位置的那个妖族恐怕上位就要拿他开刀。   “因为当我是清平府主时,我需要一个心腹。”寒千岭阅读拜帖的速度很快,足有成年人竖起食指般厚的一沓礼单已被他翻到最后一张,他仔细地把每一张都重新整理好,然后规规整整地重新放进了包金的匣子。   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都很难说这算不算是一个答案,但吴霆就是听得心满意足。头脑简单就是这点好,他自信而欢快地认为那个被需要的心腹就是自己,宫主的意思是自己是他从清平府时就提携上来的旧人,自己的地位仍然稳固。   这位深雪宫主麾下最有名的的草包大将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想通这句话的可怕之处——深雪宫主只是单纯需要有“心腹”这种活物,或者说是挂件的存在,而并不真正在乎那心腹的性格、长处,乃至对他怀有几分崇敬和忠诚。反正无论那是块怎样的材料,寒千岭总有用他的方法。   他需要心腹就如深雪宫的殿门需要一块大匾,佛座之下需要一朵莲冠,观音手里需要拿着一支白玉净瓶。可没人听过哪个宫殿因为少了块匾于是不能被称为宫殿,哪尊佛因为没有莲花座被剥夺了领受香火的权利,也没见到过哪个观音因为打碎了玉净瓶而被扫地出门。   是因为人们觉得宫殿需要有匾,于是宫殿被挂上了匾;因为人们觉得佛祖需要莲座,于是佛膝下就盛开了莲;因为人们觉得观音应该托着插杨柳枝的玉瓶,观音才时时拿着那白瓶子。同样因为有灵智的活物们觉得“主公身边应该有个心腹”,所以寒千岭就从善如流地塑造了一个。   出于同样的理由,深雪宫主还强大、威严、庄重、公正、慧眼如炬、高高在上……如此完美的主上,也难怪这样快就统一了北地。可就是这样的主上,简直就像是画里才会有的人。   世俗所期望的,他就去做,人间默认的条约,他便遵守,他近前的人服从于他的深不可测,远离他的人为他的统辖感到稳定和安全,但他如果不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为乐,也不因他按照他人期望去做,遵守世上规则所得到的一切而被满足,那他一直以来都是为了什么?   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吴霆会大胆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宫主,北地已尽在您握中,但我还没见过您多饮一杯酒,多说一句话,多露出一点放纵之意……如果一丝快乐都不能为您带来,那您要北地干什么呢?”   寒千岭示意他去听来自天的声音。   吴霆指哪儿打哪,全神贯注地依言照做,可惜直到他听得自己耳朵里空鸣一片,也没从天那里得到半个字的结果。   “有一件事情就要开始了,在此之前,我需要北地之主的身份。”   即使想过了最近发生在深雪宫主身上的每一件事,吴霆仍想不通哪件事情可以特殊到这种地步。   “朱雀界我找遍了,他不在这儿,那就是在外面。”   少年宫主略过了计划中一大部分的内容,只是简略道:“代表朱雀界出去后,我或许能在这场热闹里碰到他。”   吴霆很慢很慢才想通寒千岭话里的意思,他惊叫道:“您说您成为北地之主,只是为了找到一个人?”   “这个身份只是一个基础。”寒千岭漫不经心地纠正道:“在相见之前,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找到他。等我和他重逢之后……”   等我和他重逢之后,我的所有目的就会变为再不用和他分开。   ————————   在北地之主继位的典礼上,拂晓院、玲珑山、夙夜楼……一个个名声如雷贯耳的势力主不是派出了使者,就是亲自到场。   即使在场众人听唱名都已经听得麻木,仍有一个名字让他们过耳就是一个激灵。   ——“灵蛇界主遣使贺深雪宫主大喜!”   虽然“界主”“宫主”都沾个主字的边,但是两者分量岂止天差地别。何况灵蛇界离朱雀界并不算太近,也不知深雪宫主哪里攀来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在场诸人早飞起了漫天的眼色,相互传音打探者不知几许,而位于众人关注中心的寒千岭却只是动了动眉头。   “唔,请使者进来。”   来访使者一身黑袍,漆黑斗篷乌蒙蒙地罩着,阴影遮住大半张面孔。他身为前来贺喜之人,可从他乌漆麻黑的穿着上可没人能看出半点喜意,只有腰上还悬了块红绳结住的墨玉,算是意思意思。   “听闻深雪宫主在朱雀界扶摇直上,我家主人特命我前来道贺了。”   “同喜,在此事上前辈可谓超我远矣。”寒千岭客套一句,便要将人请入座中,却被使者抬手阻止。   “酒就不必喝了,我今天来本是另有要事,贺喜只是我家主人听闻宫主音讯后顺便而为。我此回有一事相问宫主——”   “当初宫主与我少主人一同进了秘境,也一同失了音讯。如今宫主在此地高升,实在可喜可贺,只是不知我家少主人现在哪里?”   话说得十分礼貌,但黑袍人神情则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说这话时,他倏而跨前一步,原地站立的残影未散,人便从厅口逼近寒千岭咫尺之遥。他口中蛇信微吐,露出两颗尖尖毒牙,显然意有步步紧逼之意。   怎么回事?在场宾客纷纷面面相觑,为这信息量巨大的对话中彼此交换起了情报:你听说过这桩事吗?深雪宫主跟灵蛇界少主有交情?听使者话下意思是宫主够狠把人家堂堂一界少主给做了?   问题是怎么可能啊。另有情报发达的也传回自己已知的消息:据说灵蛇主立界以来,就没人见过那少主的样子!灵蛇主为那少主大兴土木,铸把刀也闹得满城风雨,可这人存不存在还要两说呢!   好好一场继位典礼,现在却没一人心思是放在“深雪宫主亮剑,北地之主易位”一事上了。   有人偷眼去看寒千岭的神色,想看他会心虚不安,还是恼羞成怒,亦或反驳怒斥、涕泣哀求……无论他作何反应,能看那张如冰雕雪砌般的面容上露出些许表情就好啊!   不管各自作着怎样的猜测,没多少人觉得深雪宫主手上干净——堂堂一个大界之主,刻意派人跨过好几个世界来质询朱雀界的一个势力主,两者无论是修为、属下还是地盘大小,质量都可谓天壤之别,如果不是深雪宫主真有猫腻,难道是灵蛇界主没事闲的?   于是也没人能想得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如此威压之下,深雪宫主居然笑了。   他微垂了眉眼,如泼墨一样的乌睫轻颤着,那美好的弧度几乎能让人沉醉。他轮廓本就兼具霜雪与花海的清艳,不颦不笑时如月宫仙人,一笑之下便露出几分秀美来,姿态便是谦逊到近乎谦卑的。   可他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枕先生神通广大,原来也对他的下落一无所获啊。”   这是嘲笑,明晃晃地嘲笑。   黑袍人长条的淡黄眼瞳缓缓收成了一线:“幽冥之中还不知少主何等寂寞,宫主说这话是想自荐相陪?”   “我就是不这么说,枕先生恐怕也打着这个主意。”寒千岭客客气气地道:“你是枕先生的人,我暂不动你,你若再咒你家少主,我就把你钉成标本做我厅中的摆设。还请回去让枕先生放心,如果他真遇上不测,我的心意便和枕先生一般模样。”   黑袍人呼吸一窒,听懂了寒千岭的言下之意:“……你知道我们少主在哪儿?”   “当然知道。”寒千岭温柔道:“你把这话转告给枕先生,一个字也不要差——你们少主,他自然是在我心里。” 第89章 二流子   游苏既然过来,洛九江便借了他的储物袋装树用。两人储物袋规格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简直是神品和废品的比对, 游苏依言把整棵问霜花树纳入囊中, 向洛九江保证空间足够,绝不会使它不会掉一片叶子。   “掉就掉了。”整棵树也算白捡来的, 洛九江对此殊无疑义,“阿苏接下来可有什么事吗?”   “左右我整日闲来无事,只管跟着洛兄就好。”游苏一面笑一面摸出个画轴向洛九江示意, “洛兄方才直接被鸟叼走, 我画魂虽成, 却连落款都未来得及压。”   洛九江放心点头,和游苏一同找进了书院中售卖物资的长街, 寻到一家连锁各界, 口碑颇丰的寄卖行, 几番还价后就把问霜树卖了出去, 得到了个不错的价钱。   “一树精华都在树魂,刚刚阴峰主把树魂渡我, 剩余部分我没有条件保存。”洛九江对着表情奇异地游苏解释道, 顺手分出一笔灵石引给游苏, “还有早晨向你借的钱。”   游苏没有拒绝, 这些年来也曾有受过他恩惠的人前来偿还他当初的好意, 他对此从不出言推辞:借是他的美意,还却是别人的原则和尊严。当初他给了他们,他们收下, 如今他们主动来还,他也不出二言。   两人并行了几步,洛九江注意到游苏脸上神色实在古怪,不由问道:“刚刚遇到了认识的人?”   “不是。”游苏摇头笑道:“洛兄你方才进去典当的那家寄卖行,也是我游家名下的产业。洛兄下次不如直接把树卖我,也免得他们克扣你做卖家的三分本利。”   洛九江噗嗤笑出声来:那自己刚刚这番当树还钱的操作,简直如同左手倒右手一般,还是挺亏本的左手倒右手。   他不知游苏还另有玄机压下不讲。   这棵树乃是当年他亲笔批下灵石来重金购入,亲眼瞧着完整一大棵成树是如何移栽到药峰,专门用于云深峰制药和让神鸟衔去给院中弓道弟子做奖励。   如今阴半死把他花钱买得树砍了送给洛九江,洛九江又把这树当着面卖给了他家寄卖行,最后用从他家寄卖行里当花他钱买来的树所得来的钱还给了他……   也就是游苏性格温厚,又视金钱如粪土,便是面对这种情况,叫着“洛兄”、“阴师兄”的语气态度仍分毫不变,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都蹦起来打爆这两人的狗头了。   一阵清风吹过,不知怎地,洛九江突然觉得自己头盖骨有点发凉。   接下来的七八天里,洛九江挨个跑到各峰听先生讲课。战峰乐峰自不必说了,像是丹峰器峰符峰阵峰他也听了就懂,上手就会,加之性格豁达开朗,一时竟在书院新人中风头无二,比院中新入的抱玉、悬珠弟子更有名上三分。   那日箭场上的事情也在学子之中传开,第二天御峰中擅箭的人几乎全把箭矢换了花枝,背了满满一篓早去校场等候。谁知那天白鸟竟然破天荒地没来,倒是战峰花树秃了一半,被满院引为笑谈。   被此事一经催化,洛九江名声更响,后来上课时竟真有人是为瞧他去的。丹峰符峰书峰器峰四位峰主都是女子,彼此关系融洽,消息也更灵活些。某天早晨这四人突然一齐携手亲临丹峰早课,把洛九江看个正着。   时逢洛九江正开一炉七星丹,这已经不算是新手练手的程度,对正经下品丹师来说难度也不算小,洛九江那天手气不错,一揭炉盖就是七道炫纹。虽然还有新手没能避免的错误,比如一炉只出了一个药丸子,那丸子鹅蛋大小颇能当凶器使,但这也也不妨碍丹峰峰主水涟儿用见到惊世奇才的眼光盯着他不放。   再三和先生确认了洛九江在七天前才开始沾手这门功课后,水涟儿把着洛九江不肯放开:“师弟,你果真不入我丹峰?”   洛九江也唯有苦笑道:“得罪师姐了,可我真是修刀的。”   其实对他来说丹器阵符并无太大区别,都是辅修可以考虑的强大助力。但在长于此道之人面前大咧咧说“辅修”简直太没礼貌。   水涟儿一步三回头地抱憾离开,洛九江脚底抹油后脚开溜,没好意思再在人家地皮上蹭下去。   他这几天日子过得颇为悠闲,平日里出行更有筹峰峰主,也是书院第一公子提着画笔在一旁相伴,背地里戏谑叫他“第二公子”的学子已然不少。只是他固然舒服了,有的人却因为他当初一个赌约咬牙切齿,备受煎熬,免不得在暗中弄鬼。   这人便是邱常云。   邱常云这几天日子很不好过。   仇狮确实嫉恶如仇,他此前所料半点没错。战峰峰主听了游苏详述事情经过,果然一掌就把他的珠子拍个粉碎,命令峰上弟子把他扔出书院,一辈子也别让他回来。   幸好他平时和人结交的人气还在,身边又是每天一同上课的师兄弟们,事情也不好做得太绝,并没把他直接扫地出门,而是让他自己收拾东西离开,算是全他最后一分面子。   仇峰主素来一言九鼎,他往后若再踏进书院,只怕会被这位性情爽直的峰主拍成个饼饼。邱常云对这一切心中暗恨,却拿洛九江无可奈何——他晚上跟游苏住在一个院子里,白天有时和游公子分开,身边却总围着一群人,大庭广众之下,邱常云再有心下手也没这个胆子。   但他毕竟还在书院里,离开之前,他还有个方便能做最后一点事。   ……   “邱师兄叫我来所为何事?”站在他对面的师妹一身药峰衣衫,面容很是沉静,药峰弟子向来事务繁忙,但她和邱常云面对面站了一刻钟,眉宇间仍不见焦急不耐之色,说出的话甚至还是善解人意的:“……可是师兄手头上有些不便?小妹这些年家底也有些,师兄若有需要,还请尽管开口。”   邱常云:“……”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以后简直让邱常云呕出一口老血——不为别的,就为他被仇狮当场逐出书院后,那位众人传言中“风度翩翩、决不让人半点为难”的游公子,真的当场点了一储物袋灵石派人送给他做盘缠!   他现在或许什么都缺,但灵石是真不少,可这灵石根本拿着呕心又烫手!   邱常云咽下一口浊气,勉强挤出个微笑来,他作势下拜道:“不,不用。师妹,师兄临走前只有一事还放不下,想要托付于你……”   那女子慌忙将他扶住:“师兄于我有救命大恩,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事只管吩咐小妹就是!”   邱常云顺势起身,作出一副哀容:“这次被逐出书院,是我怒迷了心窍,活该如此,也没什么好说。只是那洛九江……唉,他着实不是个东西!”   说到这里,他自己不免带了三分情绪出来:“当初我和他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试,但个中细节却是只有我们两人才最清楚。他再三挑衅于我不说,更以眼神语气,举止动作刻意搬弄是非,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我离开书院也就算了,却不能让这等毒瘤继续祸害书院中的诸位同窗!师妹,这全都要仰仗你了。”   这一番陈词邱常云自觉慷慨激昂,唯一的听众却有些无动于衷。   沉静女子默然了一瞬,才缓缓道:“师兄,这位洛公子,我也曾远远看过他一眼,实在瞧不出他是个那样的人。”   邱常云听出她言语中有推辞的意思,大骇道:“师妹,你不信我?我救你一命都不比你看他一眼更能取信吗?”   “……小妹哪里敢不信师兄,师兄放心,小妹从此必然紧盯这位洛公子,若见他举止不轨,那就一定上报书院,倾其所有阻止他耍弄心思,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沉静女子发觉邱常云眼中仍有不忿之意,只好委婉道:“邱师兄,我听人说过那一天事端的起源。”   “……”事情的争端自然是他欺压散修在先,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邱常云脸色阵青阵白,片刻以后郁郁道:“算了,你是女子,难免怕事。你不愿意就算了,看在我当初在猛兽口下救了你的份儿上当做没听过罢。我会去找红师妹。”   “……慢。”沉静女子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事不烦二主,师兄何必去打扰红妹?师兄想让我怎样做,吩咐就好,我又哪会推辞?”   你分明一直在一推二做五,当我瞎吗。邱常云心中冷笑,面上仍克制道:“我想着拔去这样的毒瘤只求快速,也不要在意用何手腕。君子不可欺之以方,对小人却没这个顾忌……师妹,你可愿跟阴峰主说,这登徒子有扰你的清誉?”   见面以来,沉静女子形状姣好的眉弯第一次紧皱起来:“……师兄,你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药峰峰主见死不救的古怪名声是出了名的,他容貌怪异,行为孤僻,言语冷淡,但做事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书院中辈分老一点的弟子都知道,这位阴师兄似乎有个什么心结——他听不得自己峰中年轻貌美的女弟子被旁人轻薄。   要说他是自己长得丑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把满峰女子视为自己禁脔,那倒也不是。他真正支使起来,男女弟子全没什么区别,让女弟子去给毛虫剥皮、给雪蟾掏腹,以致把女孩儿吓哭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干。   可若说他因为自己一眼可见的光棍命运而变了态,不能看见男女互通情意就更是扯淡,惜字如金似他,曾亲口褒奖过峰中颇为恩爱的两对儿:“难得,保持。”虽然药峰弟子一致认为他是在表达在药峰这种喝水都要抽空的地方,能挤出时间幽会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峰主,在某次一个女弟子被人侮辱调戏,悲愤之下拜告到他门上来后(药峰弟子后来一致认为师姐那天肯定哭掉了一半脑子,气大了两倍胆子),他当场发下邀战帖一枚,差点让那个小界少主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之后就连院长都被惊动,亲自到场调节,那位少主侥幸保得一命,但他滚蛋时仍带着一生也无法改变的半身不遂。   这件事影响太过恶劣,书院诸长老专门为此事开了集会。据传阴半死无论被人怎么劝告、追问、引导、回护,口中都只念定十二字真言:“要杀就杀”、“要废就废、”“死不悔改。”   哦对了,还有句“不听”。   最后院长出面,这事最终不了了之糊涂过去。此后还有人不长眼睛,对着药峰女弟子言语不干净,第二天就被他一张邀战帖找上门去,虽然没再重手到过杀人的地步,但最轻结果也是被他逐出书院。   阴半死在医道上境界精妙,从他到来后药峰峰主便再无易位,为人又向来以“没医德,不是大夫,区区一个配药的”自居,想要人不痛快简直再容易不过。幸好他平时也不出手,不然书院众弟子宁可面对三个狂暴的仇狮师兄,也不想单挑一个一切如常的云深峰主。   如今邱常云竟然想在这方面磋磨洛九江,用心实在不可谓不刻毒。   邱常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目的,索性不再装模作样:“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师妹是觉得为难?果然我还是去找红师妹……”   “……”沉静女子被气到发抖,她深吸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师兄,红妹天真赤诚,有古君子气,做不得这样的事,你何必让她为难呢?”   “师兄也不想让她为难。”邱常云笑道:“只是我当初救过你们两人的命,现在辞别前要她还回来也不成吗?得二舍一,算来还是你赚了。”   云深峰红药姑娘以朴重出名,简而言之就是她有些死心眼。邱常云心知自己若是真为这事烦她,对方给出的解决方法简直不做二想——“诬陷无辜,非仁也;擅做口舌,非义也;不能偿师兄重恩,非信也。失仁失义失信,故无道也。今红药身无长物,唯以性命相报。”   然后便是横剑于颈一抹脖子,可他要一具女尸有什么用?倒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还不如挟着红药朝面前这女人来回拉锯痛快。   “……好,这是我欠师兄的,我认了。”沉静女子咬牙道:“你答应我,不要为这事打扰红妹。”   邱常云笑道:“师妹自己都说了,一事不烦二主。”   “不过我们峰主见过洛公子一面,似乎对他印象还不错,此事成功与否我不能保证……”   “师妹或许做不到,但红师妹想来是能够的。”邱常云笑容不尽,只是眉眼中满是阴霾:“师妹也别试图告密,我是个男子,扛摔打,你和红师妹却犹如娇花,当不起擦碰一点……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或许不能近你们的身,但有生之年往红师妹耳里传个信却也不难啊。”   这个有生之年可不是他的有生之年,而是红药的有生之年。   普天之下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我知道了。”沉静女子重复道:“我知道了。”   ——————————   “峰主,弟子有事要禀。”药堂之中,沉静女子缓缓步入,跪在阴半死身前。   阴半死皱眉道:“覃昕?”他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位七日前上了药峰的洛九江洛公子,”覃昕的身体微发着抖,像是被气到无法自控,又像是被难堪回忆所纠缠,“他、他意图对弟子不轨……”   “……”阴半死沉默一会儿,淡淡问道:“此事属实?”   覃昕抽泣道:“弟子实无颜面再苟活于世……”   “没有误解?”破天荒地,药峰峰主多说了几个字:“他不像。”   那天见过的黑衣少年,神色清正,态度从容,行事镇定,实在不像会调戏女弟子的人。   他亲眼所见对方手心里绽开了半朵掌中花。   “峰主……师兄!”覃昕惶急之下把心一横,闭着眼大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师兄!你想他连神鸟都不放过,照样招惹,那鸟可还是公的!”   阴半死:“……”   他想起了自那天起就停在云深峰顶,再不动弹一下,连每天早晨应该去校场做靶子的义务都省却的神鸟。   他最初还以为是因为峰顶没了花树,神鸟有灵不愿使学子无功而返,但三日后筹峰新批的资金下来,峰顶重新移植了问霜花树,神鹭却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阴半死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有家中养鸟出身的弟子大胆进言“我看神鹭像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还能是等什么?除了号称“神鸟带我飞过来就走了忘了把我载回去”的洛九江,这种半个月就要来一次的山头有什么值得白鹭恋恋不忘的地方?   这固然能证明洛九江那天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被神鹭带着飞过来的,但有这一坨连着七天不挪窝,专心致志等人回来好再驮着飞走的白鸟,也同样鲜明有力地证明了丫是怎样一个祸害!   阴半死缓缓抬眼,脑中又浮现出了那少年熟稔至极,把半开娇花别在自己襟上的动作。   ……他摘花的手势也是那么利落。   阴半死深以为然道:“你极有道理。”   “啊?”看峰主久久不语,以为这事泡汤的覃昕抬起头来,一脸懵逼。   “给那登徒子下战帖!”   他非要教训一下这个连公鸟都不放过的二流子! 第90章 游湖   “二流子”眼下正一无所知地在湖上摇船。   书院地势得天独厚,面朝古森, 背倚山林, 其中还有一泊清澈湖水, 占地数顷,擅水者还能从里面摸出活蹦乱跳的大鱼来。洛九江刚拒绝了丹峰峰主, 实在不好意思在刚信誓旦旦过“我已修了刀道”后就再去别的地方蹭课听。   “说来也实在怪不好意思的。”洛九江叹了口气,扒着船边去看水面下的游鱼。   书院碧玉湖水质干净,其中生灵不少, 此刻两人正位于湖心中央, 抬头就能见到万里无云的湛蓝天色, 这幅美景倒让洛九江有些想到自己的家乡碧海。   果然离乡日久,便生归思。   “我知道了, 明天会去替洛兄向水师姐表示歉意的。”游苏笑道, 他们两人现在共摇着一叶小舟, 洛九江动作幅度不小, 因而游苏谨慎地坐在远离洛九江的斜对角压着,以免船真的翻了, “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洛兄这样……孩子气。”   “太久没见到这样大片的水了。”洛九江坦然承认, “我出身海岛, 往常几乎没一天不去海里泡上一圈, 稍闲时潜深一点, 摸两条肉嫩骨稀的好鱼上来,去了脏腑划开皮肉入味,都不用多余调料, 只要抹上盐架在火上烤透,就外焦里嫩,鱼皮酥脆,鱼肉里还封着一口香汁……”   虽然烤鸡的本事不错,叫花鸡更是他专给千岭供应的压轴好菜,但身为海岛人,更熟手的果然还是处理渔鲜。洛九江的厨艺放在别的材料上都有偏向,但在水产一项上,只要条件充分,煎炸烤蒸焖煮脍,他还真没有不能上手的。   洛九江描述地绘声绘色,双眼发亮,到兴起处直接一拍船舷,直接翻进碧波之中笑道:“只动嘴皮子算什么,我还是直接为你烤几条才对。”   他这一下动作干脆利落,水花收得小又漂亮,等游苏反应过来时洛九江已经在水里泡了一遍,连刘海都打湿挂在脸上。   “洛兄真是……”游苏冲着水里的洛九江哭笑不得的摇头,一边想说一句这可太意料之外,一边又觉得不这样倒也不是洛九江。   “我怎样?”洛九江摸出一柄匕首衔在齿间,映得一口白牙简直发亮,难得他吐字竟然还不含糊,“这湖水清凉干净,是个深潭,想来水底定有大鱼。你等我逮上一条来便有口福了——找口小锅垒个石灶一架,那奶白鲜香的鱼汤我也炖得。”   说到鲜美鱼汤,洛九江咂咂嘴,自己就先舌底生津、心花怒放。随即不待游苏回应,他便一个猛子扎进湖水里,灵活如同一尾裹着黑袍的漂亮游鱼。即使游苏在这方面是个外行,也不由得叫了声好,心中暗想若是放在消遣的话本子里,洛兄这般人物就该有个诨号叫浪里白条才对。   后来游苏把这话讲给洛九江听,差点被对方打趣到晕。   ——“成日里在水中泡得雪白一个才算是浪里白条,像我这样整日穿着黑衣裳的最多能算个黑条,你说对不对?”   游苏点点头,却又觉得好像不该这么算。   洛九江果然闷笑:“那我要是再特立独行点呢,下水时别的不用,只系个黑披风来?”   换一般人早该骂他扯淡,光着身子在水里系着披风也不知是何等神经病的造型——该遮的一点没遮,阻力倒增加了不少。   也只有游苏还真仔仔细细地思考了这种搭配该有什么外号才适宜。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洛九江实在撑不住笑,扬手把一条尚蹦跶得欢的尺长肥鱼丢进了游苏怀里。   “那就该叫草鱼了,喏,就是这个。它刺太多,等我剔了肋间的鱼片给你涮去。”   ————————————   等洛九江抱着一条雀舌鲈翻出水面时,被游苏不断用手指轻点的花鲤才刚吐出第三十串泡泡。   洛九江把鱼抛在船上,那条鲈鱼被人从鱼眼处深钉了一把匕首搅烂了脑子,看匕柄花纹正是被洛九江咬在齿间的那枚。   这条鲈鱼实在不小,乍抛上船时甚至压得船上吃水一深。洛九江翻腾上来的动作打碎了平静水面,方才陪着游苏戏耍的花鲤慌忙摆尾逃走,只留下游苏一人怅然收回手去。   洛九江敏锐发觉游苏浑身上下只打湿了个食指指尖。   该怎么说呢……这样的矜持做派,真不愧是游公子,却也真可惜是游公子。   一边这么想着洛九江一边只手摁上船舷,他和游苏一个坐在船上一个泡在水里,然而说话时却都一般亲切自在:“阿苏,我倒有点后悔刚刚把这鲈鱼处理得太利落。”   “嗯?”游苏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若这条大鱼没死透,现在就该拼命翻身、蹦跶、翻身、蹦跶……”洛九江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掌下猛然发力一击船舷,“然后船就该翻啦!眼下我替鱼行道,你给我下来吧——”   游苏猝不及防惊叫一声落进湖里,洛九江闷笑着托他一把,脚尖在半倾的船底一踢,生生把小舟还正不说,还稳稳兜住了那条刚捞上来的雀舌鲈。   “哈哈这才对了,你来湖上玩水只泡个指甲算几个意思?”洛九江的畅快笑声只发到一般就戛然而止,他和游苏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带着一片空白的懵逼和尴尬。   游苏是因为这措手不及自己已然落水的事态,洛九江则是为了意料之外的……   一处以游苏身高为直径的球状空间在水中撑开,把游苏严严实实地裹在里头。除了他先前自己探入水下逗鱼的那处指尖,游苏连根头发丝都没湿。   “洛兄下次要做什么一定早说啊。”游苏反应过来后就立刻诚恳开口,“洛兄早和我说,我也就能告诉洛兄我身上有避水珠了。”   “你这个……”洛九江一时只觉言语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艰难地指着游苏左侧肩膀的布料上缝做点缀的一排细小彩珠,“你这个……”   那一串小珠子往常被洛九江扫眼就过,并没放在心上,如今他注意到了,才发现是肉眼可见的珍贵和真贵。   “哦哦。”游苏当他不认识,连忙仔细为他介绍起这一排珠子来,“这是避金珠、避木珠、避水珠、避火珠、避土珠、避风珠、避雷珠、避尘珠……”   洛九江艰难叫了打住,又碰了碰他右肩对称的那排彩珠:“怎么这边……”   “这个?这个是以防万一,对,就是洛兄刚才制造的那种万一,所以随便缝缝备用的。”   看着游苏天真、纯洁、无暇,视金钱如粪土甚至还写满了“这种时候可以夸我”的炯炯双眼,洛九江一口气竟在胸口梗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洛九江这辈子对游苏说得最多的的一句话,就是“……你真不是故意?” 第91章 朋友   “本来猜你不会游泳,还想顺便教你的。你要是身上只有一枚避水珠, 我刚刚就给你打碎了, 让你先呛一口。”哪成想游苏身上装备这么先进, 根本起不到什么出其不意的作用。洛九江感慨万分地摇摇头,伸手示意游苏过来, 他好重新把人托回小舟上。   洛九江能把游苏领到小食街上吃些摊子上的小吃,也敢做一指头击碎游苏的避水珠,让他骤然体会一下入水感觉的打算, 可游苏是外衣上缝了这么多功能齐全的点缀, 他总不好伸手扒这小公子的衣裳。   游苏微微一笑, 搭着洛九江手掌借力翻上小舟,同时坦白道:“其实里衣也有。”   “……”洛九江:“阿苏, 你老实同我说, 你就不觉得硌得慌?”   “里衣没缝那些东西, 只有衣料特殊。这是拿避字珠子碾成比白面更柔细的彩粉, 再把粉末用特殊手法一粒粒编进四条丝线里,每四线一股, 一股也不比最细的头发丝粗, 里面的珠粉绝透不出。裁衣的锦缎就是用这种丝股织出来的, 柔软服帖, 没什么硌不硌的。行动间衣料展平打褶, 白绸下还可见隐隐可见彩意。只是是避水珠碾成粉效果没有成粒的好,所以原料要多用几十倍。”   这一串话他简直脱口而出,恍然间洛九江还以为见着了个几十年功底在身的老织工。   游苏并不是个碎嘴的人, 他或许偶尔多说两句,但那基本都只是为了让旁人更自在,而并不是出于自身的表达欲。   这长长的一段话被游苏不假思索,磕绊也没有一下地叙述出来,简直像是某个常用流程中固定的步骤。   而在洛九江的印象中,这类事情在过去的几天里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   洛九江一语不发,只定定地盯着游苏看。不比刚刚发现游苏身上零碎层出不穷时的无奈和哭笑不得,此时此刻,他的神情竟是带着几分严厉的。   游苏缓缓收拢了脸上的笑容,神色变得有些不安。   “洛兄?”他小声道:“我冒犯你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心情表现得太过外露,洛九江展平眉峰,放缓了自己的语气,“我从不知道你还对布匹材料感兴趣,你背得也太熟了。”   游苏看洛九江表情缓和,还以为刚刚一幕只是插曲,松口气笑道:“洛兄瞧出我是硬背的了?女孩子爱听这个。她们平日喜欢来和我聊天,我总不好让气氛冷场,讲讲她们擅长的事大家都高兴。”   “嗯,你是为了女孩子背的。”洛九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几日相处间那些曾被他觉得违和的细节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你还擅插花,懂鉴美,女孩子们最流行的新鲜裙子你也知道,要是传言没错你连调脂粉都会……”   “那脂粉可真不是我调的呀。”游苏失笑:“我只知道方子,能和别人说上两句。原本那香粉盒上的‘游’字是游家印记,后来她们觉得风雅,便叫那胭脂为‘公子红’,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就变成我制的了。”   游苏说着这事,唇角还微微地翘起来,似乎是觉得这样乱传得有点好笑,又因占了那调胭脂人的名声有些不好意思,那笑容略有点害羞。   洛九江却一点也笑不出。   “你真喜欢研究布料、插花和胭脂的制法?”   “洛兄?”游苏意识到气氛不对,紧张地眨了眨眼。   洛九江深吸口气,直视游苏双眼道:“阿苏,你若打心眼里真喜欢折腾布料,别说点评裙裳,哪怕是你爱穿女装,我做朋友也没有不陪的道理。我这长相别的不能,扮个抹白鼻子的彩旦还不容易?可是阿苏,你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 ”   他往日里总是温暖带笑的两道目光严肃起来,纵然不咄咄逼人,也在反差之下让人感觉到仿佛冻结般的寒意。   “阿苏,这些日子咱们在书院里一块玩,你也高兴,我也欢喜。就是我对一件事总想不太通——接下来我问,你答,你要是不愿意说,我就问下一个问题,你看怎样?”   别说洛九江开口,就是书院里随便来个女孩软语和他恳求,要他回答自己几个问题,游苏也绝不会说个不字。他哪能说出拒绝的话?他只会说:“洛兄请问吧……其实我对那些话题虽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只是书院中师姐妹爱聊我陪着罢了。”   在那一个瞬间,游苏看到洛九江嘴角微动,那表情闪现得太快,以至于他不能确认这是个未成形的冷笑,还是不屑的一撇。   “剑乃君子之器,书院弟子多好佩剑,悬珠弟子多用天青剑,好配勾云纹。抱玉弟子喜饰雨歇剑,配湘竹纹。阿苏,你告诉我这两种剑的材质是什么?怎么打的?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最好和你跟我讲里衣衣料一样细致?”   “……”游苏茫然地张了张口,惭愧道:“洛兄,你问我的我不知道。”天青剑和雨歇剑的剑纹他虽然知道,可洛九江已经说了。   “师姐师妹爱谈衣料首饰,师兄师弟们就不曾聊过武器名骑?”洛九江神色间满是饱含叹息的不出意料,口上却依旧道:“阿苏,你不是故意厚此薄彼,重女轻男吧?”   这话问得轻巧,对于一直饱受“君子”教育的游苏来说却不亚于一记指责。他猝然睁大了眼,却发现自己竟一时拿不出证据来反驳,几息之后才弱声弱气道:“……我从没有。”   然而为何这种区别对待表现得这般明显,他此前还灯下黑地一点没发现?游苏呆呆跪坐在小舟上,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己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游苏被洛九江拿两个对比鲜明的例子放在眼前,一时被绕得糊涂,洛九江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楚。他用问题继续牵着游苏走:“你怎么会特意去记那些讨女孩儿欢喜的东西?”   是啊,他怎么会只顾着女孩子喜欢,未想过师兄弟也有不愿冷场的需要?游苏低下头,几乎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礼仪地把脸深埋在手掌里——   似乎也没有谁把这件事作为一桩课程专门教他,只是身旁的丫鬟们从小陪他长大,换了新衣服新胭脂就都一定要他看看再说上两句,他若推辞了或说得不对,她们就都难过的要命,他便明白了面对女孩子时要格外温柔耐心地去对待。   看他总为这些小事苦恼,嬷嬷就在身边侍女们换了新妆之前先偷偷给他讲一遍。后来见游苏对这个不算反感,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关于这些东西的玉简,让游苏没事就看看。   然后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书院女孩子们中最流行的衣裳面脂等资料,就会定期放在他桌上了。   他最开始也担心过专门对女孩子这样殷勤周到会不会反让姑娘们心中不安,觉得他不怀好意。可那段时期也不知怎么了,身边的侍女们动不动就因为这样的事哭,嬷嬷告诉他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她们最娇妍的时候就最脆弱,他若能哄好她们,她们便不会哭了。   嬷嬷平日里既管理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又是为他修炼开蒙的师父。对他来说,嬷嬷半师半仆,又身为女人,比他更能理解那些侍女,说出的话自然可信。   看他果真去研究那些资料,把哭泣的婢女们一个个哄劝妥当,嬷嬷笑得格外开心:“我们小公子以后一定极得女人喜欢。”   “我不是为她们喜欢我,我只是不想她们难过。”   “都一样,都一样。”嬷嬷慈祥笑道:“小公子爱怜姑娘们,姑娘们也都喜欢小公子,这更好啊。小公子以后可以娶很多喜欢的女孩子,好好照顾她们,说她们喜欢的话,不让她们哭,她们再给小公子生很多很多可爱的孩儿……”   游苏被旧日回忆紧紧缠绕,洛九江的问题却还没问完。   “你楼名聚贤,怎么最后招来的几乎全是师姐妹们?”   “不知谁起的诨号把我想要的画魂叫成‘美人图’,倒让师兄弟为这名字望而却步了。”   “嗯,又是一次有误的谣传。‘公子红’也是以讹传讹,‘美人图’也是以讹传讹,别管谣是怎么造的,怎么传的,最终都在你身边聚起了一群对你爱慕有加的红粉。”   “……洛兄。”游苏被洛九江压着火气的语调唤醒,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我好像做错了什么,可我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连我都是才明白。”洛九江冷冷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唇角弧度冷厉如刀锋,“你刚刚十四岁,元阳未泄,当然不允许你懂。等你修为够了,又到了知人事的时候,爱慕你的女儿们个个投怀送抱,为你如痴如醉,哪怕结金丹也不斩赤龙,只为了替你生儿育女时,你或许还不需要明白呢。”   游公子连去个书院校场都有人贴身保护,现在被他拉到这四面不着的湖心之上,防护工作只会更严密。洛九江若是真聪明,最开始时就该拼命装瞎,只揪着游苏竟然对布料材质了若指掌一事打个趣就过,可是谁让他是个天下第一号的大傻子?   他炼气七层时能为寒千岭当场跟族中地位最高的客卿洛沧翻脸,如今也不怕为了游苏一口点破这桩破事,和富有半个修真界的游家叫板。   明明知道周围不可能没有游家耳目,也眼看着游苏眼中神色不定,离想通就差临门一脚,洛九江“呵”地击水笑道:“好一个名门富贵地,好一个珍贵的三十二代单传!”   即使被裹在层层堆叠着隐蔽阵法,温度会自行调至最适宜的绣锦之中,游苏仍是骤然打了一个寒颤!   “……可家里确实深爱我。”游苏颤声道:“他们不是……”   “对,他们爱你,这倒没有假。”洛九江点头道。   游家确实爱着游苏,并不是只把他当成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来看。   要是只想要游家第三十三代子孙,那只要保证游苏的人身安全,何必管他长成什么模样?虽然现在游苏的“君子”模样也不能说是特别好,但灵石在游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把他教成一个拿钱砸人贪花好色的纨绔岂不是简单多了?   一般婴孩的资质与父母资质修为切切相关,而金丹女修多会斩赤龙。可就算如此,钱能通天,若用各色珍宝为代价,别说金丹女修,就是不斩赤龙的元婴女修也能换来。要好资质的孩子还不容易?若真把游苏养成个小色鬼,那只要他功能齐全,生孩子就不成问题。   但游家耗费更多心力,把游苏养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这样的游公子或许过于心软,或许太不知世态,但他是个让人喜欢的好人。比起让游苏早早知道女色的好处赶紧为游家留下子嗣,免得像他夭折的哥哥们一样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选择以游苏修为心性为重,令他纯情的被女孩子握着手都会脸红。   因为不愿让游苏感觉自己只是个播种的工具,他们就把事情包裹的更顺水推舟,更金玉其外——   游苏是自己愿意让女孩子们开心的,姑娘们也是自己心甘情愿喜欢上游苏的,如果计划进行得足够顺利,那游家在未来会得到足够的子嗣,而游苏同时也不会恶名缠身,不会有“我只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必为此而感到痛苦。   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   如果不是他们太过看重游苏,以至于让他生活的过于局限了一些,游苏甚至可以是一直都很快乐很快乐的。   “然而来硬来软虽然手段不同,结果不还是一样,只给你一种选择,只准你往一条路走?”洛九江声音冷得仿佛结了冰碴:“你们家当你是什么?被他们控制在股掌上的东西吗?你明明是属于你自己的!”   洛九江一把握住在小舟上几乎僵成一块石板的游苏手腕,再次向水中用力一扯。   “阿苏看我!”   “就算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剪去飞羽,没能在最开始就一冲上天,你也能学会游泳,潜进海底,选择做鱼啊。”   洛九江低低说了一声“冒犯”,手中长刀一晃,一挑之间快如残影,已然破去游苏肩上两颗避水珠。至此洛九江仍不收刀,刀背借力向前抵上游苏胸口,平平沿着游苏身体贴过,劲力恰到好处透进去,没剐蹭起游苏外袍的一根丝线,却让游苏裹满彩尘的里衣片片碎开。   原本以游苏为直径的气泡大球骤然破裂,游苏身体豁然一沉,一种与浴汤时相似而不相同的感受突然被他所感知。   有一个瞬间游苏以为自己会就此沉进湖里,然而洛九江的双手正放在他的腋下,正稳稳地托着他。   “阿苏,这是泡在湖水里的感觉。深吸口气然后闭眼,不要用鼻子呼吸,我带你入水。”   游苏头脑中仍混乱一片,几乎是不经思考地,他下意识遵从了洛九江的话。   腋下突然一空,背上却按上了一只手,游苏一下沉进水里,他本能地挥舞四肢挣扎,想要大口呼吸,却有另一只手先一步掩住了他的口鼻。   慌张的时间只存在了一弹指,他就被重新带出水面,洛九江的声音重新在他背后响起:“阿苏,刚刚就是入水的感觉——你不摘下避水珠试试,或许永远都没法体会那是什么滋味。”   游苏点头。在这样冰凉凉的湖水里,经过刚才那一沉一浮的过程,他不知怎地,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   突然知道的事情很糟,可游苏并不觉得被瞒着就更好。何况洛九江点破一切后还在,并没把摊子掀开后拍拍手就走,有洛九江陪着,这件对游苏来说简直如同天大般的事似乎就没那么糟糕。   洛九江从游苏背后转到他的面前,双手依然稳稳地架着游苏,不让他因这种陌生环境而感觉害怕:“我曾经被困在一个人不当人的鬼地方,那地方只给人两种活法,要么禽兽不如,要么猪狗不如,你猜我最后怎么办的?”   游苏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洛九江。   “我把那鬼地方的天给捅了个大漏。”洛九江拔刀出鞘,刀花一转:“就像这样——”   尚有一刀在手,洛九江就无所畏惧。   洛九江一刀蓄势斩出,霎时将湖水平分做两半,那一瞬间游苏看到湖水在逼人刀气下形成两道水墙,水墙夹着一道上宽下窄的缝隙,透过那斜面般的水缝,游苏刹那间把整个湖泊从浅到深的鱼虾种类都看个分明。   他看到色彩缤纷奇异的小鱼,也见到了洛九江刚抛上船的那种大家伙,他还见到湖底潮湿的湖泥,上面已被洛九江分湖一刀留下深深印记——   即使洛九江刀意尽而收刀,湖水在游苏眼前重新合拢,那一幕仍在游苏脑中定格。   “我当初呆过那鬼地方的规则严苛,比你现在这种软刀子厉害多了。他们叫嚣着不遵守就死,最后还不是被我一刀捅破。”洛九江扬眉道:“有时候环境只给你固定的选择,但并不一定非按照他们安排的那么做。”   “阿苏,我刚刚揭开这事,只因为我不能看你连选择的自由都没有。你家里确实仍然爱你,这件事也不算太急。如果你深思熟虑后随便哪条路走到黑,洛九江绝无二话,全都尊重你的选择。你若觉得现在不错,那我便相信这真是不错;但你若需要我帮忙,我当初能拼命斩出那样的一刀,现在也能为你挥出更多刀。”   游苏喉头微微一动:“因为洛兄是我的朋友,就像我视洛兄如至交,甘为洛兄荡产倾家一般。”   “是的。”洛九江郑重地说。   只两个字,被他说得肃穆庄严,熨帖着火炭一般的炽热温度,犹如绝不轻发的许诺。   游苏长呼口气,微闭双眼,突然感觉自己很想作一幅画。   为刚刚千钧分湖的惊艳一刀,为洛九江。 第92章 血画   游苏想要画画,可惜周围环境并不算太好。   洛九江刚刚一刀惊起湖心大浪, 小舟从头到尾被打个湿透, 根本没有能平铺放纸的地方。   不过这并不是问题。   游家老祖虽然以画魂起家, 不过近几代早就不在画魂之上投注太多精力,连带也没指望过游苏在画魂一道上做出些什么成就。游苏能画到现在, 只因为他真的爱画。   这个从来锦衣玉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捻着的花不是天生就该在花篓里呆着的小公子,可以为了突然迸发的灵感以指做笔, 拿他那双日日用千金养护的手指在粗糙木桌的薄尘上勾勒线条, 如今也同样可以为了自己满溢的表达欲扑在湿漉漉的死鱼上, 把圆润的指甲微微戳进雀舌鲈银白鱼腹上柔软的鱼皮里。   洛九江游过来扒着船边看了两眼就笑道:“看你起势力道是个大件,这鱼还是嫌小, 你画不开, 看我给你找个长度合适的来。”   游苏略有些惋惜地怅然地放开雀舌鲈, 显然是认同洛九江的那句“嫌小”, 但湖心水汽蒙蒙,四下不沾, 他储物袋中又何尝没有纸笔, 只是不好摆开罢了。他刚想阻止洛九江替他寻画布的举动, 耳边便炸开一阵沁凉的水雾。   游苏猛然侧头, 只见洛九江双手持刀, 刀尖正笔直地扎进水里。不知他刀气与灵力怎样发出,只见一道水墙凭空从湖心升起,顶端活水持续落下, 而底部仍有新水源源不断地供给上去,使水墙始终维持在一丈高度。   “你的画纸,应景。”洛九江微笑道:“画墨等我给你取来。”   他此时双手正持握刀柄没有空隙,整个人也半泡在水里,不过虽然手脚俱无闲余,但洛九江还有一张嘴。   他半仰起头,睁开眼就正对着一片苍蓝的万里青空,此刻天际无云,他胸中也敞亮无霾,气由丹田而起,从肺腑而发,清亮长啸脱口而出,在湖心之上盘旋,于碧色湖水中暗伏。   这声音先低后高,由缺空积累至满蓄,悠长气脉缓缓而出,最终使音色美如华钟,那清越啸声于水中激荡开来,以湖心为轴,碧湖之上顿生无数波动涟漪。   百千涟漪相叠的画面固然漂亮,但其中积蓄的威力却不容小觑,游苏只是一愣之间小舟就被水波向后推开半尺,他忙灌力于桨,重新划回洛九江身前。   察觉到碧水之下音杀所做的“功课”已经达到,洛九江声音骤然变调,所用音杀较方才更加低沉有力。片刻之后,洛九江周身水面上足足出现了百十道逆涌的小小喷泉,每只喷流的上端都顶着一条方才被洛九江音杀击中的鱼。   “阿苏接墨!”洛九江意气焕发道:“你只管拿己心做笔!”   他口中每吐一字,就有数十条鲜鱼被他音杀割裂,鱼血潺潺而出,被心领神会的游苏隔空吸定,将这现取的血墨汇成在空中一团漂浮的艳红。   “多谢洛兄送我好纸好墨,”游苏抬纸把距自己两三尺远的血墨团凝成一股牵引到自己面前,赤色的红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拱桥般的优美弧线,“此画定然不负。”   被洛九江刀气激起的水墙远观仿佛凝成坚实一堵,实际凑近了看便能发现其中水流由下而上不断更换流动,只是洛九江操纵灵气的方法稳定扎实,控制着上下水流流动速度基本一致,使其平稳易上手。   这操作中蕴含的功底可称一句扎实漂亮,但这水墙毕竟是要做画布。   “新旧水墙难免交替,阿苏这张画可得快点。”   “洛兄放心,画倾心声,你刚刚分湖一刀,我见了心中正快慰的很。”   这张画果然成得极快。   此前在歇脚小亭桌面浮灰上作画的那次,游苏勾勒的线条虽然简单,但风格却足够细腻,不难看出多年功底,而今这幅则由快意与条件同时在心底催逼,最终展现的笔触完全是粗犷的。   几乎是不假思索一般,游苏振臂一甩,一条血线就在水墙上定格,翻涌的湖水冲淡血墨浓度,却未曾改变它的轮廓。水墙落定的乃是一条起伏弧线,它像是弯肘拔刀的人形剪影,又如同雁环金刀的凹凸刀背,别看画上只落下了一线血红,画中激越的狰狞之意已然初现。   刀鞘则被游苏匆匆拍上,不到半弹指就固定了形态,它不走心到几乎只是一串拖长的血色手掌印。在整幅画被水墙彻底冲淡至形貌模糊以前,游苏几乎把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在了刀锋之上。   比起“灵机一甩”的刀背和一蹴而就的刀柄,游苏全神贯注地描画了这道血色刀锋。   血线刚引至一半,水墙便因承载不住外人施加其上的高深画意而颤抖起来,被洛九江立即加倍用刀罡稳住,如此一来,水墙之中混合了少许洛九江刀意,恰同游苏的血画相合,故而此画尚且未成,而画魂已俨然惊现!   一幅好画往往开头冲动易得,结尾落笔难收,然而洛九江注在水中的刀气与游苏画中的刀意合璧,使游苏有如神助一般,比起前半程的屏气凝神,后半刀刃他则毫不迟疑地畅然一划!   在划出这道收笔之前,游苏转头看向了洛九江,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的神韵都注进画里。   在这一刻,这个一直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双眼中闪烁的神光竟是一种对笔下画卷近乎执迷的疯狂。   画成而灵气动,笔畅则意淋漓。不同于之前那次画魂只有隐隐的食物香气,这一回被游苏用不到半炷香时间画出的一柄刀,宛如要脱离载体迸出一半,只让人觉得伸手就能切实地抓到一柄当世难寻的锐利神兵。   若是修为低些的修士,直面这幅血画时甚至会灵识惊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刀锋割伤。   这张画,游苏画得既是刚刚洛九江的惊艳一刀,又是洛九江本身。   此刀刀背取洛九江挥刀的轮廓,刀锋又借他那一刻敢争天地的狂气,扑面而来的刀意更是近乎将那分湖一刀的意境全面复刻,让洛九江一见就大声叫起好来。   “好画,更是好刀!”   游苏吐出一口长长浊气,终于从方才那种近乎迷怔般的意境中走出:“能被洛兄叫一声好,这画虽然将要消散,但也不枉了。”   “消散?”洛九江却道:“难得好画如此,干嘛散了?”   此时血画已被水波推至水墙顶端,那已经淡了许多的血色马上就要被冲淡成丝缕浮沫。游苏闻言不由一怔,随即便感脚下船身一震,却是洛九江猛然在水中灌注入了更多的刀气。   洛九江那把刀只是平常凡物,先被他拿来分湖,又被他这样折腾,眼下实在是撑不住了。在洛九江强行把血画与水墙上多定格一瞬的刹那,他手中的刀也裂出了道道细纹,随即碎成四五块不规则的铁片。   长刀骤然碎裂,洛九江却成胸在竹地一笑,他从水中拔身而起,哗啦带起一片雪白飞浪,飞身直向水墙顶端的血画而去,将手按在血画刀柄处,长声笑道:“我友赠我金错刀!*1”   那一刻血画终于被不断涌上的水流彻底冲淡融入水中,然而作为此画的主人,游苏却猛然睁大了双眼。   ——他能感觉到,洛九江手中确实握住了什么东西。   如果极目凝神去看,便能隐隐见到洛九江手中持握着一条血线。   洛九江挥着这把独特的画魂之刀,整个人由上而下如离弦飞箭一般直击湖心。如果说刚刚他分湖一刀乃是在劈,那眼下居高临下的一刀则是在刺。   那刀状血线形随意动,一刺之下似乎能够深探至湖底。随着洛九江动作,某种如地动般的隆隆之声在湖底响起,随即肉眼可见的,一个阴影于水面下缓缓浮上,最终遽然拔出水面露出头来。   与之相对的则是洛九江手中持握的红线愈来愈短,直到那阴影彻底浮出后就完全被消减殆尽。   而直到此刻,在一旁观看了全程的游苏才想起自己应该呼吸。   “洛兄你……”   即便亲眼所见,游苏仍然难以置信,洛九江这回所做几乎突破了他的想象力。   他本以为那画消失了便算,能被洛九江看上一眼就好,激出画魂既在意料之中,也算意外之喜,但他想不到洛九江竟然真去握住了这把画魂之刀,还用这把刀作出了这样的成就。   ——洛九江用这已到直触湖底,他生生在湖心中凭一刺之压建了一座岛。   当然这岛面积不大,两个人想同时站在上面都挺费劲,放在海里只能算块礁石的大小。   而洛九江的惊喜还不止于此,他招手示意游苏再靠近一点,然后指着那岛上的一处红色的印记给游苏看。   那印记中空,边缘由细线勾勒,颜色是纯正的血红,一眼之下便觉刀意扑面而来,显然正是缩小了数倍的,游苏亲手所作的那幅血画。   “我就说何必要散,你看果然留住了吧?”洛九江有些得意地冲着游苏笑,过了一息后又温和道:“你看,阿苏,这才是真正的‘公子红’。”   游苏只觉喉间梗塞,鼻头发酸,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洛九江抬手止住。   “感谢的话便别说了。”洛九江悠然笑着,示意游苏去听远处飘来的琴音,“你听见那乐中怡然之意没有?那琴意是‘听也是我,不听也是我’,你洛兄我么,就是‘做也由我,不做也由我’——举手之劳,想做就做了,没什么好谢的。你要喜欢,还不如留这话夸我。”   游苏被逗得边摇头边笑,打心眼里觉得洛兄简直是个活宝。他果真不在道谢,反而开始夸起洛九江来,直听得洛九江又想笑又无奈。   身后琴音淙淙越来越响,象征着他们之间得距离越来越近。两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艘结着彩色轻纱的画舫向这个方向开来。   “诶,这乐声像是……”游苏喃喃道,然后下一刻,那轻纱之中伸出一把金泥折扇,挑开了在湖风中飘动的青帘。   “少年人三番五次惹出好大动静。”那人缓步走上画舫头,半含着笑道。   画舫中悦耳的琴声仍然筝筝不绝,只是在看清此人容颜的一刻,洛九江和游苏谁都没有再听琴声的心思。   若论及容貌之盛,洛九江毕生所见诸人中,只有寒千岭能同此人平分秋色。然而寒千岭气质偏于冷淡,甚至干脆就冰冷到置身世俗之外,与此人悠然含笑的神气全然不同。   此人给旁人留下的的第一印象,就风雅宛如晚风吹过幽幽竹林时的一声轻吟。   “公仪先生。”游苏行礼道。   洛九江也照葫芦画瓢地施了一礼。   公仪先生眼中尽是笑意,他先问了游苏近况两句,便把目光转向了洛九江,温声问道:“你刚刚用来杀鱼的手法,是不是音杀?”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洛九江点头称是。   “你刚刚所用技巧有一部分是我独创,我一听便知。”公仪先生先笑着解释了一句,复问道:“这功法我当初只传过一人,没想到今天遇到你在用。孩子,‘音杀’之术是谁教你的?”   洛九江略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要不要说。   也就是在他沉默得当口,不远处又划来一支快艇,快艇头正站着个青衫的悬珠弟子,看衣衫纹路乃是药峰式样。不到三五弹指快艇就在洛九江面前停下,而它身后竟然还跟着数只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意未明,单从投向洛九江的视线感觉上讲,倒很像是来看热闹的。   那药峰弟子干脆利落地掏出一封邀战函递给洛九江:“明日正午,崔嵬峰顶,我们阴峰主有请。”   洛九江:“诶?有点突然吧,不知阴峰主这是何意?”   那弟子生得浓眉大眼,一身正气,闻言两道浓眉倒竖:“你装傻?这么多年来我们峰主邀战不都只有这一个理由吗?”   洛九江试探道:“……因为我拿了他的花?”可那棵问霜花树是你们阴峰主主动塞给我的。   弟子勃然大怒:“果然不识廉耻,你竟然还敢说出口!”   洛九江:“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弟子却早耐心耗尽调转船头走了,只留洛九江被尾随而来的诸位船客用目光洗礼,微风中偶尔飘来两句“那就是洛……”“是啊……他……胆子……天大……”   洛九江:“……”情况确实不对!   这还不止,身前的公仪先生听到这话后也不知道想了什么,竟用一种恍然大悟地语调道:“原来如此。我那朋友生性风流,必是把音杀教了哪个美貌女娘,被那姑娘作了家传。你小小年纪就这般俊俏风流,这音杀想是与哪位佳人耳鬓厮磨浓情蜜意之时,由情人教得的。”   这位公仪先生看着一表人才,怎么用词这么香艳!   此话一出,洛九江顿觉附近船只上看他的视线瞬间多了几倍,强了几倍,几乎要把他看出个窟窿。   洛九江:“……”   不!他不是!他没有!冤枉啊这!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四愁诗》张衡 美人赠我金错刀 句。 在诗中关于“金错刀”的释义大多是指金钱、刀币,这里只取字面意思。 第93章 淫贼   在前去赴约之前,游苏跟洛九江解释了一下那些关于他不明白的事情。   “阴师兄几乎不同院中弟子们动手, 他向来自诩是个捣药的, 犯不上和人有拳脚之争。所以院中诸位都明白, 若是阴师兄约人比斗,那就只有一种情况——有人调戏了他峰中女弟子。”   洛九江:“这个有人, 实在不该是我。”   游苏忧郁地看着洛九江:“我自然相信洛兄,愿替洛兄背书。只是阴师兄恐怕不会这样想。”   “不对,此事必有古怪。”洛九江左思右想还是不得其解, “从我踏进青龙书院以来, 除了那次意外见了阴峰主一面外, 就从没主动同药峰姑娘说过一句话,就真算要找, 也该是我找他们啊。”   猛然被一张约战贴砸到头上, 是个人都会发蒙。游苏也感同身受地皱着眉头替他操心, 仔细陈列着每一种可能:“那按洛兄你的说法来看, 会不会你调戏的人其实是阴峰主?”   “……”洛九江闻言联想到阴半死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只觉背后寒毛都要炸开:“不不不洛某岂敢!”   游苏一听此言忙坚定地握住他的双手, 情感真挚地赞美他道:“洛兄不必自谦, 在我心中, 天下间就没有何事是洛兄不敢办, 也没有何事是洛兄办不得!”   “……谢谢阿苏你的信任。”洛九江幽幽道:“不过你真不是故意?”   游苏无辜地看着他, 两只纯洁眼睛迷茫地扑闪扑闪。其中关于“洛兄岂有不敢之事”的委屈感还未褪干净。   ——————   第二日正午,洛九江前去崔嵬峰赴约。   崔嵬峰山势险峻,终年烈风, 山顶甚至近乎抿成一条细细直线,其中一面甚至干脆就是断崖,具游苏所说,从此处跳下就能直接到达人间。   不是修真界,是人间。那里生活的都是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   作为从小就在修真界长大的修士,洛九江还是不能想象凡人究竟该如何生活——他从小修炼,灵气也从小就在他身体中被他运用自如。就像四肢健全的人无法想象天生少了一条手臂的人该何等不便,洛九江也不知道没有灵气的人会怎样生活。   有机会的话,果然还是要去人间看看。   不过这都是这场比试以后的事了。洛九江对着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冰冷之意的阴半死露出苦笑:“峰主来得好早。”   何止药峰峰主来得早,崔嵬峰地势不利于一旁观战,故而附近的几个山头早攒满了涌动张望的人头,全都是来看这一场热闹。   阴半死哼了一声,没回洛九江的话。   判决胜负的裁令看身上衣衫也该是个听竹弟子,他先友善地跟阴半死打了个招呼,随即便规规矩矩地按流程走下来:“双方所行是‘一约之斗’,请彼此叙述所求条件。”   “……这个我倒真没想过。”洛九江摸摸自己鼻尖,“峰主修为足有筑基七层,我也不一定能赢,条件什么的,不如等我赢了想到在说?”   阴半死冷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听竹弟子愕然道:“道友,条件都是要事先约好……”   阴半死抬起一手,打断了听竹弟子的科普,他冲洛九江扬了扬下巴,简短道:“和他一样。”   那裁决的听竹第一愕然看了阴半死一眼,往常这位药峰峰主比斗条件不是“自废全身经脉”,就是“永远不得踏进书院一步”。然而今天不但纵容了对方近乎无底线的“想到在说”,而且还没提出要求。   看起来阴峰主确实对这位书院新秀另眼相待,只是也不知这种特殊对待意味着好还是不好。   “既然你们双方都达成一致,那条件就胜负落定后再议。”听竹弟子手掌利落向下一切:“比斗,开始。”   洛九江把手按在新刀刀柄上,阴半死双手空空,看起来似乎没有抢先出手的打算。借着这真正刀剑相向前的微小空隙,洛九江无奈道:“峰主是否对我有点误会?我不是那等调戏女子的人。”   不知为何,听到“女子”二字后,阴半死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神色,很快又消隐无踪。   “是吗?”   洛九江果断道:“洛某人品,天地为证。”   阴半死嘲弄般一扯唇角,跺了跺足下一线山峰,言简意赅道:“这是崔嵬。”   崔嵬怎样?洛九江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崔嵬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严格按地域划分的话,这里算人间。   洛九江:“……”   被如此高明的嘲讽技攻击一着,洛九江简直无还手之力,他深吸口气,补充道:“我的刀也可为证。”   “……”阴半死默默地把视线投到了洛九江的腰间,幽幽道:“凭这把刀?”   洛九江:“……”对了他刚换了把新刀!距离他上次见阴半死不到十天他就换了把新刀!   洛九江突然感觉到一种恍惚,他隐约想起了某段还不算太远的记忆——“鸟衔着花送我来的。”“那鸟呢?”“鸟飞了。”“花呢?”“花被鸟叼走了。”……   怎么自从认识了这位阴峰主,自己就总陷入这种鬼打墙一般的境况?洛九江站在猎猎山风的崔嵬峰顶,百思不得其解地想道:莫非这就是他叫阴半死的根本原因?他是能通灵吗?   ——————————   远处峰头眺望的诸位学子全听不清两人交谈的具体细节,只能从衣衫颜色上辨出两人的身份,直到他们先是对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始交手。   “崔嵬风大,修为不够筑基单是立在上面都感觉费力。药峰主和小洛呆站在上面做什么?相面吗?”   “说不准在唠嗑呢?”有人突发奇想道。   先前发话那人打了个寒颤:“不能想象,你别吓我。”   “哎哎快看,他们开始交手了!那个小师弟姓洛?虽然修为不强,不过使起刀来竟然意外地厉害?”   三两结伴而来的人对这场比斗互相交换意见,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从最开始的笑着指点到敛容正对,态度也由最开始的嘻嘻哈哈变为感叹称赞。   “这位洛师弟确实是个人物,阴峰主修为强他,风格也诡奇不定,他竟能在峰主手下撑过百招。”有人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应对招式就连连摇头:“换了我必然要输的。”   “是是。”身边的人胡乱应着,又偷偷踢了对方一脚,示意他看看周围。他们二人来得晚了,只有此处视野好又有空闲,只是站定的几乎都是药峰弟子。在他们面前夸他们峰主的对手,自己这个朋友是在想什么啊。   殊不知此时洛九江心中也在反复闪现着和那人点评相同的两个字。   “诡奇”。   这位阴峰主,出手可称捉摸不定,但又确实厉害。   十八般兵器洛九江都算有所了解,其中拐子流星一类都算冷门兵刃,然而阴峰主所用的灵气竟然还要比这更偏些。   他用得是一套针。   比斗之事,可不全看修为。洛九江炼气七层时就能砍伤杜川这种筑基修士,刚刚筑基便能和成群的筑基三四层死磕,修为再高就直接一刀搅破了一个世界的界膜。单论攻击威力,洛九江裂穹窿一式的强大之处甚至不逊金丹修士。   但阴半死没给洛九江施展开来的机会,他直接掐断了洛九江灵气的源头。   他用针,却并不拿它们对洛九江做出直接攻击,他手中一套一百零八银针在空中如天女散花般布开,凭他自己的灵气悬着,织出一张筛孔细密的经纬网,每一根针的振动都能打乱洛九江体内灵气的调转。   如果只是乱了空气中灵气频率,让洛九江无法正常吸取灵气做补给,那情况也不算太糟。只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针引灵气在空中振动时甚至可以让洛九江经脉隐隐发颤,乃至波及丹田。   单从原理来看,这套针的用法给洛九江的感觉有点类似音杀。如果不是现下环境险峻,对手又步步紧逼,多给洛九江几个时辰研究感受,他没准能把阴半死的打法照葫芦画瓢出来。   洛九江修为本就弱他,又被阴半死用这诡奇针法辖制,场面情况有一会儿甚至是在被压着打。不过他在死地的时候没干别的,却对身处弱势绝境求生专门总结出了一套心得。   两人目光骤然相对,阴半死之前弹出的银针截断了洛九江一缕头发,然而就在此时,药峰峰主愕然发觉对方竟然是在笑着的。   “峰主无论修为人才都胜我百倍,只有一点不如洛某,峰主可知是什么吗?”   阴半死仍是那副不阴不阳的神色,仿佛无论洛九江说什么他都都不会入耳,一心认定了洛九江张嘴就是蛊惑人心的妖屁,全然不值得引起他半点波动。   洛九江也不在乎这个。他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突然高音唳鸣一声,高高跳起居高临下向阴半死合身扑下。阴半死眉头微皱间已扯起大网,指间夹着细细银针直逼洛九江丹田。   在这紧要关头,双方竟然同时开口——   “上次药峰,我就觉你丹田古怪……”   “——峰主只是输在对敌经验。”   两人身影交错之间,尘埃已然落定。   洛九江哇地张口干呕两下,一颗明珠被阴半死定在丹田的一针逼出,自他喉咙逆推而上,喷出口中,落入断崖之下不见踪影,而洛九江就是咳得这样狼狈,手中长刀也仍然稳稳架在阴半死脖颈上,不曾有半分移动。   “置之死地而后生,”洛九江笑笑,“还是多谢峰主医者仁心,看我主动露出空门也不曾下什么杀招。”   即使刀架脖子,阴半死脸上也瞧不出晴雨来,他拿手指一拨洛九江刀锋:“不用圆场,就是输了。”   即使隔着山头都能听见观战学子的哗然之声,那裁决的听竹弟子也有些意外地上前来宣布了对决结果。顶着观战者们的喧哗,裁决按规定一板一眼道:“洛日天道友胜,约定执行——洛道友,你的条件是什么?”   就算是赢了,洛九江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不过他若说一句“寄着以后再说”,在这种情境下又容易被理解成挟胜图报。他本身对阴半死并无敌意,只是觉得这位峰主对自己误会太重。   “条件说不上,只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丹田里那枚珠子对我调息理气富有奇效,峰主刚刚一针把它钉了出去,不知可否为我把它找回来?还我枚一样的也好。”   “行。”阴半死点了点头,然后就如同他简练的语言风格一样,他行事竟也极干脆,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毫不犹豫地冲着洛九江那珠子遗落的地方跳了下去!   “等等我不是让峰主跳……”洛九江大骇之下伸手一捞,恰与阴半死衣角擦过,他心一横不及多想也跳了下去,临跳之前只听药峰方向群声鼎沸,无数张口都在激愤地喊着一件事。   ——“淫贼安敢垂涎峰主!”“峰主贞烈,被他逼得跳崖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洛九江心中狂吼道。   你们药峰怎么回事!堂堂峰主说跳就跳,众多弟子想扯就扯!   再想到比试之前游苏无心的一句“你是不是调戏了阴峰主”的预言,洛九江几乎要怀疑青龙书院一众峰主出身俱是跳大神的了。   偏偏此时又有人用“色魔竟还奸尸”般的声调凄厉道:“那厮还不罢休,追着峰主下去了!”   洛九江一时恨不得自己半空中反重力跳回去。   在自由落体的冷风之中,洛九江的表情扭曲得厉害。之前一场激烈比斗也只让他呕出了珠子,然而那峰上的两三句话,却几乎要让他吐血了。 第94章 蜃珠   洛九江随阴半死自崖上跳下,直到落至一半, 才知道阴半死为何跳得那样义无反顾, 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崖下看似幽黑深险, 实则有气流作为缓冲。那质感粘稠的气层给他的感觉和界膜相近,但效用却大是不同。界膜能保护着整个世界不被外面的空间乱流割裂, 而如今这道气层却只能给洛九江这样从天而降的修士托一把手。   在这样绵柔温和的缓冲之下,洛九江和阴半死之间的距离也被渐渐拉近,很快洛九江伸手就能拍到阴半死肩头。   不过身为前一刻还被药峰弟子追着喊为“淫贼”的存在, 洛九江已然下定决心, 如非必要绝不碰这位阴峰主一片衣角。   “峰主方才太果断太迅捷, 结结实实地吓了我一大跳。”洛九江笑道。   阴半死没有回答,他半短不长的睫毛微垂着, 那张蜡黄而凹凸不平的面孔如结界一般自带一种静默的气场。直过了一个呼吸, 他似乎才觉得不答人的话不太好, 于是简短地出了一声作为回应。   “嘘!”他说。   “……”洛九江:“好的。”   阴半死个性如此, 别说嫌他烦要他噤声,就是念几个“呸”、“嗟”、“呵”也没什么好奇怪。   洛九江不再没话找话, 他学着阴半死的样子把目光投向气层之下, 穿过稀薄如雾的云白丝缕看向他从来未曾得见的人间。   随着两人越落越下, 底下风景也愈来愈清晰。田埂、土道、正午时分日头下稀稀落落的二三行人、几家土房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这里俨然是个小山村。   两人距离下面已然不足百丈, 阴半死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洛九江一眼, 微皱眉头:“处理你自己。”   配合他那时时刻刻都带着丝莫名杀意的特有神情,洛九江有充分理由怀疑他的原句乃是“处死你自己。”   “峰主的意思是?”洛九江试探道。   见洛九江不解其意,阴半死眉心纹路更深。他反手去抓洛九江的手腕, 被洛九江下意识格挡开来。一刹之间两人已近身搏击数下,直到洛九江意识到阴半死事出有因放慢动作,被对方觑准时机一招擒拿捏住了小臂。   在那握力隔着衣服传来的一瞬,洛九江脑中飞快闪现的竟是这么一个念头。   ——药峰弟子看好了,洛某人清清白白绝不抱一丝非分之想,这是你们峰主先动的手!   先动手的峰主把洛九江向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然后如抹泥巴一般嫌弃地把什么膏体左右两下蹭在了洛九江脸上,随即抽手拎着洛九江的袖角看了看,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与此同时,洛九江隐隐听到阴半死一句喃喃自语。   “这么穷吗?”   洛九江:“……”   贫穷的洛九江悻悻把那膏体在脸上涂匀,不穷的阴峰主在空中脱了外袍换了件粗糙朴素的灰衣。令人悲伤的是,即使临时现换了最差的衣物,阴半死穿得依然看起来比洛九江要好。   两人找准了村口无人的位置,先是悄声落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杨树上,再小心翼翼地从树干上滑下,装作自己并不是修士,只是两个过路的外乡人。   其间洛九江虽然一举一动都按阴半死的行动照做,却也不免问一句:“咱们这么小心,是因为修真界里约定俗成修士不能来人间么?”   “是书院规定。”阴半死表情淡淡,难得多说了几个字,“凡人多求仙长生之心,其中富贵者尤甚。我们还不想崖下建起皇帝行宫。”   洛九江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听阴半死平静道:“那往后还怎么跳崖来玩。”   洛九江:“……啊?”   他说怎么他才一开口阴半死就跳崖了,跳得那样干脆,那样果决,那样义无反顾,那样甚至不给人半个音节的挽留机会!   哪怕他跳之前说一声“洛日天他并未调戏于我。”也好啊,才十个字,跟他宣布跳崖好玩的字数一样多!   阴半死不管洛九江心中波澜,只一意向前走,他指间还捏着枚小巧银针,三两步便停一停,把那银针捻上几捻。   洛九江心中好奇他这本事,凑过去细辨了一番。他的神识在同辈修为者中已经算尤为出众的人物,饶是如此,却仍然只能模糊察觉出银针气息有些许异常。   他三四眼下去,就把阴半死看烦了。这位药峰峰主紧抿着唇角回望着他,硬邦邦道:“问!”   “峰主可是在拿银针探寻我那颗珠子的位置?”   阴半死冷笑一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如此小儿科的问题。他斜挑眼角睨了洛九江一眼,突然伸手隔空在洛九江丹田处一划,一声“啪”的崩断声清晰可辨。   人间灵气稀少到洛九江难以想象,比起书院来简直是断崖一般的落差。洛九江自出七岛以来,灵气只有一界更比一界浓的,还不曾体会过如此贫瘠的灵气环境——在此地找寻灵气,简直不亚于在沙漠里找水。   正因如此,原本在书院崔嵬峰上让人微不可查的灵气波动,换到此时就显得无比鲜明。   洛九江意识到这举动里包含的意味,不由讶然回望阴半死,一来惊他牵制了自己丹田自己竟还没有觉察,二来谢他在比斗中放水,没对自己下什么狠手。   丹田乃是修士全身灵气汇聚之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阴半死真想给他个什么好看,凭这一手引动灵气线的功夫,洛九江绝对没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多谢峰主。”洛九江整肃容色,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一礼,“我先前比斗时同峰主说那些话……是我太自得了。”   “也谢峰主心中信我,有意让我一回,不叫我抱冤而走。”   阴半死没避没让受了他个全礼:“比斗规矩便不许下死手,我能胜于你的地方在杀人,不在比斗。我若当时杀你,你虽死了,却也是赢了。”   他说着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自己却仍毫无所觉一般,半抬眼皮不阴不阳道:“留你一命,是信你对我峰上女弟子无意。”毕竟你那心思都在鸟上——那鸟心思也全在你身上,就是现在都停在药峰峰顶没走呢。   洛九江没听出阴半死话里夹枪带棒的浓厚怨气,看他亲自承认自己清白还松了口气,脸上便又挂上了他常有的,也是给阴半死送花那时候的笑模样来。   “还是多谢峰主,等咱们回了书院,愿为峰主击鼓奏乐,高歌一首。”   他这可算是典型的心里没数,其实峰主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和满口闪耀的大白牙,不但不想听他唱歌,反而想把刚给他抹黑了肤色的那种药膏填他满满一嘴。   他念头刚动,洛九江就觉背后一凉,不等他思考清楚自己犯了哪尊太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丈就颤巍巍地向他们两人走来:“二位,二位是哪里人啊?”   洛九江对人间不熟,尚在腹中删改着靠谱的瞎话草稿,阴半死便先他一步站出去,淡淡道:“老丈好,我们是青田县过路的,想起村子里有个走得早的远亲,就来后山给那苦命的舅爷爷磕两个头。”   从他说话开始,洛九江就情不自禁地扳起了手指,简直难以置信阴半死竟还能这样正常交流,还一气说上这许多字。不但如此,他开口时腔调还改了改,带着些微口音,听起来和这老丈的土话颇有几分相似。   可能阴半死平日浸在冷峻之意里呆久了,连皮肉中都透饱经风霜的气质来。这老丈眯着昏花老眼细细看了阴半死好一会儿,才抖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喃喃道:“是,该是给长辈磕头去。好孩子,看你就知道你舅爷爷必是个苦命人。”   阴半死:“……”这什么意思?他长得苦大仇深吗?   姜还是老的辣,这老丈眼睛都浊了,看人却还这样毒!洛九江在心中赞叹道。   若是让阴半死知道洛九江此刻心中想法,必然把他扔进药鼎里跟当归人参一起炖了,撇去许多浮油不要,最后总共熬成喷香嫩滑的一碗,一勺一勺给这老丈喂进去。   等三两句话把这老丈应付过去,阴半死重新摸出自己的银针确定一番,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抬起脚来,心中却暗暗数着步子。果不其然,一二三步以后,他身后那浪荡而不自知的麻烦玩意儿就笑言道:“峰主适才听人说话,下一刻竟就能仿出七分口音来。”   “我生于人间。”   说完这话,阴半死就再不开口,他引着洛九江七拐八拐,几次细微地调整了方向,最终两人一同站在了一间茅屋门口。   这茅屋位置处在村中边缘,外表也格外破落。村中多土屋,这间窄小低矮又潮湿的房子却全由茅草垒成,屋顶甚至还有破漏,单肉眼看着就知道四面漏风。若不是亲眼所见,洛九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就是死地里的雪洞和他曾寄身过的山岩,看起来都比这屋子更舒适些。   草扎的门半掩着,屋中一阵阵透出一股病中人特有的沉郁臭气,从门口空当看去,这间窄小昏暗的单间情形就可一览无余。   一个男人正仰面躺在破席之上,他缺了条腿,大腿断茬处还尚是淤肿的,他身子痩巴巴一条,四肢细弱如芦柴棍,腹部却鼓起一块不规则的形状。听他呼吸声音像个风箱,杂音并着肺里的呼呼痰声,胸口起伏一次便仿佛受刑一般,说不好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洛九江缓缓地皱起了眉。   阴半死对这苦难的场景却视若不见一样,这破烂屋里当然没什么摆设,更没个能藏东西的地方。他视线几次在墙角寻觅未果,干脆迈进屋里,旁若无人地掀开了男人身下的席子翻检。   洛九江被阴半死的行径吓了一跳,忙伸手制止他:“峰主这是作甚?”   “找你珠子。”阴半死简短道:“气息在这,但珠子不在。”   “那也不必这样,不告而入就够无礼了。”何况那之后还随意扯动这病人被席。洛九江叹了口气,知道阴半死脾气古怪,故而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其实请峰主为我找珠子只是……”   他话刚说到一半,两人就都察觉到又有人向这破烂屋子来了,便只好一同掐诀隐匿了身息。   在看清那道人影时,洛九江便睁大了眼睛。那跌跌撞撞提个铁皮大桶挪进屋里的,俨然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五六岁小女孩。   她把那水桶放在地上,喘了两三口粗气后就去拧桶里泡着的粗布,好给破席上的男人擦身体。   这男人一身久病之态,草房中更是家徒四壁,然而他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却并不肮脏,显然是这女孩儿悉心照顾所至。   只要有能搭把手的力气,洛九江就难以对一些事看见不管。他正把手伸进储物袋里去寻摸合适的丹药,却忽闻身侧阴半死喃喃道:“原来这样。”   他声音一向冰冷,如今却搀上难言情绪,听起来似哭似笑。洛九江转头,只见阴半死直直盯着女孩不放,反复说了两句:“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随即不待洛九江问出口,阴半死便突然暴动出手,饱蓄灵气的一针如刀切一般自上而下,向女孩天灵落去。如果不是洛九江反应及时打偏他手腕,那女孩差点就被这一针劈成两半。   “峰主疯了不成?”自认识阴半死一来,洛九江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同他说话,“你做什么对这孩子出手!”   “蜃珠遇灵气则化水,触人经脉即钻。”阴半死面无表情道:“这女孩本是个凡人,或许有三五根经脉未淤堵。却硬被蜃珠辟开了一身灵脉——我今杀了她,或许还来得及剖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珠子还你。”   他话音未落,胸口便已狠狠挨了一刀鞘。洛九江面色阴沉如墨,眼中似聚雷霆,一字一顿道:“峰主还是冷静一下,好能跟洛某说两句人话听。”   阴半死吃他一记刀鞘竟也不发火,只站稳了身体,目光不错地看向那小女孩,漠然道:“蜃珠贵重,我淘换不到赔你。这孩子还是早杀了干净——”   洛九江又一刀鞘反抽在他肚子上,阴半死仍不还手,半弯下腰,把话说全:“这是为了她好。”   他们两个男人突然现身说话又打起来,倒把屋里的小女孩吓个够呛。洛九江见此深吸口气,一把抓住阴半死领子把他扯出门去。   “阴峰主医术盖世,就从没想过给自己治治脑子?”   阴半死毫不还手,唇角却溢出一丝冷笑来:“你从没听人说过?绝症,难看,我不医。” 第95章 悔与不悔   阴半死的话直如一瓢掺着冰碴的冷水当头浇下,洛九江手中虽还攥着他的领子, 却也真是下不去手了。   他性格本就吃软不吃硬, 如非必要又不爱戳人痛处。若不是阴半死直接对那小姑娘喊打喊杀惹恼了他, 他也不会直接翻脸。   现下阴半死做出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来任他摆弄,口中又全是丧气话, 显然也不是不知自己有错。   洛九江叹了口气松开手,给对方扯平了被自己握得发皱的前襟,理了理气好生言语道:“我是个莽夫, 做事手快过脑子。还望峰主别和我见怪, 有事费些唾沫和我仔细说——稚子无辜, 峰主好端端牵连那孩子做什么?”   他虽摆平了一副软和态度,却不能更改这话的本质还是更接近质问。然而以阴半死在药峰多年直如众星捧月般养出的脾性, 听到这话竟然也一声不吭忍了下来, 没按往日风格说两句“你算哪个”之类的话反唇相讥。   阴峰主脸上仍是一贯的漠然麻木, 他鬼气森森道:“小丫头死活跟我何干, 只是我今天不杀她,倒怕你和她来日后悔。”   “我绝不后悔, 阴峰主不妨说得更明白些。”   他既诚心找堵, 阴半死岂能不遂他意?索性连开口也不用细筛子滤字, 直接连筐带斗全一股脑儿倒给了他。   “今天你被我打吐的那颗珠子, 乃是蜃珠。”就是改了他那惜字如金的风格, 阴半死说话也绝不好听,“掌中花贵,它比掌中花更贵。”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语言表达的贫瘠, 阴半死憋了一小会儿,终于从记忆里翻找出一句合适的评价复述出来:“蜃珠本为异种椒图所凝,椒图乖僻,百年一现,千年一语,万年一珠。”   这样说着,阴半死本指望着能在洛九江脸上看到一二分惊悟神色,怎奈何对方完全跟他惊悟的不是一个方向。   “椒图?原来是椒图!”   洛九江咂了咂舌,往日想不明白之处统统迎刃而解。难怪雪姊早咬定缙云四界与饕餮心魂相连,饕餮却连死地里多了好大一个地宫也不知道;怪不得自己以刀破阵之时,墙上一次次浮现出蚌壳形状。   据说异种椒图形如螺蚌,性好闭锁。地宫石壁上最后密密麻麻铺开几万枚的蚌壳图样,原来是椒图的印记。   见洛九江实在找不准重点,阴半死脸色更沉,从牙缝中不甘不愿地挤话道:“你这珠子……比我还贵。”   听着阴半死几乎是捏着鼻子承认的“比我还贵”,洛九江心中几乎笑绝,但顾及对方心情,面上却仍要稳稳绷住。   阴半死这么诚实,连“我比它便宜”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洛九江总不至于借此讹他。他坦率道:“蜃珠在调息理气,滋润经脉上确实效果不错,峰主此前用树魂助我晋升时,它也好用,不过似乎就尽止于此了。”   “那是因为你弱。”阴半死幽幽道:“蜃珠都可以给凡人开脉,筑基能评价出个鸡毛。等你到了金丹,才是真能用上的时候。”   洛九江:“……”不是他的错觉吧,在对自己做出抨击时,阴峰主的语言能力就奇迹般的一下子突飞猛进了?   言语能力瞬间从峡谷裂缝底直跃山巅的阴半死抓紧灵感穷追猛打:“你那日借问霜树魂晋升之时,我就察觉你丹田有异,只是没猜出内蕴蜃珠。早知是这个……”   阴半死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然而从他的表情里,洛九江却总觉得自己看出了一股“早知道还要赔,反正都要输,不如当初直接把你打死干净”的神气。   洛九江:“……”   他谨慎地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好,蜃珠的珍贵我已经知道了,阴峰主,咱们言归正传,你干嘛跟个孩子过不去?”   阴半死表情仍然僵冷不动,眼中却隐隐泛上嘲意:“那你可知,蜃珠能保你从筑基到元婴都无需悟心,能避三次大天雷劫。像你那颗一样大,五次雷劫也能避。”   洛九江眉头微挑,这下真正吃了一惊。   要知道筑基往金丹去时需要开悟,从金丹到元婴就更是修为与心境并存,这两者缺一不可。修为往往能用各色灵宝堆上去,心境却少有捷径可走。按阴半死这么说,这蜃珠确实珍贵无比。   但洛九江从不是那种拘泥外物的人。   早先在七岛上,他把手中最好的一棵筑基草药送给大哥便眼也不眨,等到了死地中,他拿自己的命给谢春残挡出生路也无二话。更别提从小到大他对半分给寒千岭的东西更是不知凡几,要他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气鬼,早一百八十年就给憋屈死了。   这蜃珠确实是个宝贝,不过没有也就没有了。   难道他自己还算不上个比蜃珠更珍贵的活宝贝?   “再珍贵不也化到那孩子身上了?”洛九江微愣片刻,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他释然笑道:“我从前没得蜃珠前就没烦恼过雷劫心劫,如今没了它也该一样的过。何况这珠子陪我一段,既帮我调理了内息,又多拔高了我一段修为,算来是我赚了。”   洛九江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阴半死的肩膀,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他温声宽慰道:“我先前不知道这珠子如此贵重,若我早知道,斗约里就只字不提请峰主来为我找还珠子的事了——单凭峰主比斗前信我之心,比斗时留情之手,难道还抵不过一颗珠子吗?”   阴半死无动于衷地听过他一番心意拳拳之言,一张起皮蜡黄又凹凸不平的面孔没半个动作,一点表情也吝于摆给洛九江。   他只是突然转头,眼中所含的讥刺之意简直及得上之前几次的总和:“我要是说,你现在进屋去杀了那孩子,我就能给你从她血脉里熬出一颗小号的来,你动不动手?”   说到这里,阴半死微眯双目,眼中俨然迸射出两道如电闪一般森然而雪亮的目光来,比起他一贯的漠然神态竟有说不出的慑人之意:“你刚才救她一命,现在要她还你,命债算我的。”   “……”   阴半死直视着洛九江不放,似乎不肯错过他脸上显现的每一点儿心理变化。   如他所料,洛九江先是不可置信地一窒,然后眼角肌肉古怪跳动几下,最终长吸口气,显出一种已做出某个重大决定的神色来。   不等阴半死冷笑出声,他的下巴就骤然一痛,整个人被对面凭空一拳打得倒退了三步远。   “我想了又想,还是没好意思再用刀鞘。”洛九江沉重道:“峰主非得这样吗?咱们书院出身,都是文明人,怎么不比划两下还说不得人话了?”   阴半死咳了一声,刚刚那一拳让他牙齿磕破口腔,故而唾出口血沫子:“你再动手,我亲送你含笑九泉,了你心愿,让你天天能听死人话。”   话虽如此,他挨了一拳,脸色倒好了些,只是开口依然是一贯的不中听:“但愿你永不后悔,十几年后别再找我做事——你也不必找我,十几年后她连骨头渣子也不会留下。”   说罢他整整衣领,落在一刻前被洛九江握皱衣襟上的眼神无比嫌弃,随即毫不留恋,转身欲走。   洛九江心生警惕:“你刚刚那话……怎么说?”   阴半死看洛九江一眼,突然抬手就是劈面一针,洛九江刀也未拔,直接使刀鞘叮声撞开,自己则团身一跃,避开阴半死左掌弹出的三道灵气线。   阴半死抓回空中被撞飞的灵针往怀里一揣,淡淡道:“放在崔嵬,你避不开。”   洛九江呆立原地,把这话反复咀嚼几遍,随即恍然大悟。   崔嵬号称人间界限,实际上还属于修真境内,灵气浓厚,故而阴半死弹出的灵线找准波动就十分隐蔽,足以让洛九江辨识不出。   而人间这种地方灵气凋敝,有一点都显眼得好像夜空里的二踢脚。而那被蜃珠通了经脉的小姑娘——   洛九江想到关键处猛一扭头,从最初还需要阴半死引路才能找到这件茅屋,到现在洛九江就算站在百里之外都能定位此处方向。   刚刚他和阴半死说话太专心,小女孩的变化又循序渐进,他竟未能第一时间发觉:这下女孩儿已经不是夜空中的二踢脚了,她周身灵气张扬得简直像天上的月亮。   “太打眼了。”洛九江皱眉道。   阴半死冷哂一声:“只是打眼?”   “木秀于林,对这孩子来说可能有些危险吧。我们还是把她带回修真界,从长计议。”   话音刚落,阴半死就斜来一眼:“原来你是真不知道,这种后天遇上异宝改了身体的孩子会遇上什么。”   “杀了她试图熬煮出点东西纯是下品做派,活剖才算节约材料。你想带她回修真界?她这种天生灵脉未开的凡人,就算被异宝拓出一身经脉,也丹田闭锁不能修仙,人人看了都要恨她浪费宝物,只好废物利用,一根根把她浑身经脉生剔出来,再剥她的皮,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挑了她的手筋脚筋又割去她舌头,养她如养一头待宰的猪。”   这一番话听着就鲜血淋漓,又被阴半死描述得活灵活现,如那惨相就在人眼前,足以让常人听得心惊肉跳。   然而阴半死仍然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他难得一长串句子讲下来,却连个加重语气的音节都没有。   “什——”洛九江才吐出一个字,就被阴半死轻飘飘的一句断言截断,他用得是气声,说不好是因为得出这结论无需费什么力气,还是说出这话已让他再不剩多少力气:“她要死的。”   这话听起来端得耳熟,好像什么人也和他说过。 第96章 老阴   洛九江怔怔站着,眼前突然划过谢春残的脸。   ——“与其要你上了通缉榜被别人杀了, 不如我亲手了结你。”   ——“你若能胜过我, 也是要死的。只是能走在我后头。”   阴半死如今表现, 可不就和身陷死地多年,已被那鬼地方逼得已然神经质的谢春残颇有相似之处?   谢春残觉得上了绝情缉就必然会死, 来了死地就不能活着出去,这逻辑和阴半死那“被异宝洗髓伐筋后必然不得好死,还是让我给她个痛快”的思维模式岂不是一模一样?   见阴半死转身要走, 洛九江饶是思绪混乱成打了无数死结的一团, 却也不由开口把他叫住。   “峰主, 我……我听闻云深峰主药到病除,虽不肯活死人, 却不难肉白骨。将死之人前去求医, 他即使不肯治, 却也能给指出一条明路。然而就是这样的非凡人物, 竟也医不得自己心病吗?”   如此前听到洛九江对遗失蜃珠的态度一样,阴半死仍是无动于衷的。   不, 不全是无动于衷, 他半垂了头, 阴影遮住他上半面孔, 冷冰冰道:“我说人话时, 你就记不住了?”   他抬眼盯住洛九江,比起先前洛九江给他插花又拔那次,他如今眼神才算真正冷凝可怖。三弹指后, 见洛九江仍不显露退缩之意,阴半死突然抬手,扯开自己一半前襟。   阴半死脸上皮肤蜡黄发硬,又扭曲干燥、凹凸不平,几乎没个人的形状,但脖颈以下的肤色则微白柔软看起来十分正常。   可肤色再正常也没用,因为单凭他露出的那半个胸膛上,就遍布着无数的狰狞疤痕,其中斧劈刀挫戳痕锯印应有尽有,若他肯把衣裳全解下来给人细看,想必单是上身就能开个各色兵刃造成伤痕的展览廊。   他的躯体就像是曾被劈成无数个碎肉块,又被人无数次拼接好一样。   常人都是皮肤上覆着疤痕,他却是疤痕中长出几块完好肌肤,倒错反差之下,更有一种别样的恐怖。   不知这些伤痕是何等手段造成,修真界普通伤药都能让修士愈合不留痕迹,然而以他医术,竟然奈这些伤疤不得。   “就是我现下重回幼时,若真能有这样一个人肯在最开始一针杀我,往后九辈子转世轮回,我世世给他立长生牌坊。”   “明白了?”阴半死拢起衣裳,讥笑出声:“我难得做件好事,谁知旁人竟然不肯。”   洛九江呆若木鸡,脑中只余嗡嗡回响。   ——“你从没听人说过?绝症,难看,我不医。”   原来这句自嘲,竟是这个意思。   他已自认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啊。   他当然知道那女孩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因为他曾经遭遇的就是方才平淡口吻中的十倍百倍,他当然会一口断定那孩子去死才好,因为若让他选,他宁可最开始就死了。   阴半死负手而去。他今天跟洛九江说的话,比他往常一年里对别人说得总和都多。   可就是说了这么多话,就是再说十倍百倍的话,他也永远得不到一个他想要的好结果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期盼得是怎样的结果。   “蜃珠等我找新的还你。”他冷淡道。   “蜃珠不要了,只请阴兄留步。”洛九江一字一顿道:“我现在有点乱,但还是请你停一停,容我把话说清楚。”   “有何好说?”阴半死神色漠然,“这女孩尚不能救,你竟也敢留我?”   “我是个蒙古大夫,平生别无所长,只有一帖猛药医过几次别人心病,现在拿来跟你论方。敢问阴兄一句,这孩子怎么就非死不可?”   洛九江抬起头来,表情凝重,目光炯炯:“书院清正之地,不致有这等魍魉。我们带她同那男人回去安顿也不行吗?”   “凡人入不得修真界,他们进不来。”阴半死漠然道:“看来奇经八脉你都认不全,抱着你那帖膏药买棺材去罢。”   洛九江微微哑然。   恰逢此时那女孩偷偷从门缝中探出眼来,看他们两个煞星竟还没走,连忙去拉那朽了一半的木门,被洛九江无意一眼扫过,然后目光猛然发亮。   他双眼中透出喜悦而激动的光芒来,看起来倒比自己晋阶更高兴:“阴兄,这孩子……她有丹田啊。”   洛九江说着这话,眼神却不滞留在女孩身上,反而定定看着阴半死那张鬼魅一般的毁容脸:“阴兄你说是不是,他是有丹田的,没丹田怎可能修炼?”   这话就分明不是在指代这小女孩了。   阴半死闻言转头,两人四目同时落在女孩身上,惊得她瞬间关上了门。   但就是那一眼,也够阴半死辨清。   也许是因为洛九江吐出的那颗蜃珠比较大的缘故,这小姑娘确实通了丹田。虽然天赋极差,却也能进修真界,能够修仙。   不比洛九江,阴半死此时殊无喜色——有了丹田不过和他更像,和他相像,难道能算是什么好事吗?   “……能修仙,就有用么?”   洛九江急切道:“有用的。这下我们便能带她回书院,阴兄你若愿意照料,药峰能给她片瓦遮身,你若不愿意,我亲自照顾也好,拜托游公子也好,总能让她平安长大。”   这话听起来轻率,实际却很有可行性。   女孩只是在人间显眼,到了修真界就只是个修为平平的童儿。那蜃珠好大一颗藏在洛九江丹田里的时候,也只被阴半死发觉,如今尽数化在这孩子经脉里,自然更是隐蔽。   只要能防止她被人觊觎,那剩下的所有事情都不算事情。   阴半死嘴角扭曲,噙着抹古怪笑意:“好啊,宝贝主人一开始就不追究,秘密成为秘密,又有安全地方能去,这下她不活谁活。只不知若是你自己自身难保遭人追杀之际,又碰上这一大件遗落宝物的倒霉事,是不是第一个就先把她一刀刀拆了。”   他说话还是一贯难听,然而论及口气却不若字面意思一般含质问意。   他只是在复述。   那女孩眼看已经走上了一条崭新道路,说不上最好,可总也不是最坏,虽然未必出人头地,但有洛九江一诺想必能保证安全。   只是他身陷囹圄,那条道路从来都同他不相干了。   “我不会的。”洛九江坚定道:“我要真遇到这种境况,只好在村里留下银子请人照顾那病人,自己挟起这孩子带她就跑。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不容别人碰她一根寒毛。”   阴半死抬起眼皮,口吻说不好是不是在嘲笑:“你又要以腰刀为证?”   “不是,我拿阴兄信我之心为证。”   洛九江直视阴半死,声音清朗,掷地有声:“阴兄往日信我不曾对药峰女弟子有非分之想,今日也定信我不会在紧要关头弃幼子于不顾,因为这才是世上行事的道理。这孩子本是被你我牵连,就是咱们都死了,也不该是她遭逢不幸。”   “是个好道理,但也只是个道理了。普天之下,你还真以为像你一般的人很多吗?”   “就是很多。”洛九江斩钉截铁道:“阴兄此时眼前有一个我,等你回了书院,就能见到千百个‘我’。你要肯放眼世上,那就有千万万个我这么想,我这么做的人。”   “阴兄,困囿你的事情不会重演的。我亲眼见过人能多糟糕透顶。那里性命贱如草芥,朝不保夕,一纸通缉甚至不允许有半点温情……可就是在那样糟糕透顶的环境中,我也遇上了很好的人。”   “我信盐碱地上仍能生寸草,千里寒川上也能养生灵。我曾陷入一处终年灰云覆雪,举目沉霾的地方,然而即便在累累数层的地宫之下,我亦亲自得见天光。”   “阴兄别自苦了。”洛九江轻声道:“你看,眼前是春风沃土,她得救了。”   阴半死注视洛九江良久,终于不含讽意的一笑。   “我从来觉得,我实在运气不好。”   见他有倾吐心声的意思,洛九江默默听着。   “我现在也这么想。”阴半死阖上双眼:“老天待我实在不怎么样,故意让我晚遇上你十七年。”   说过这话,阴半死沉默一会儿,随即缓缓背过身去。不比他前几次的拔腿欲走,他这次的表现竟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也是,以他素来的性格,能这样委婉表达出“怎么我小时候遇上的不是你”的含义,简直不亚于直接要他的命了。   洛九江愣了一愣,很快就闷笑着快走两步蹭到对方身边:“阴兄别走啊,我那天落了东西没给你。”   他笑眯眯地冲阴半死伸开手掌,手心里正躺着一朵半开的掌中花。   ……看到这花阴半死就来气。   直到今日,他仍然能清晰回忆出对面这小子如何没心没肺地把花给他别在襟上,又愣头愣脑地一把拽了下去。   他后来几次找弟子试验,却再没看到过能开到这种程度的掌中花了。   如果阴半死有幸能跟封雪畅谈一场,就该知道世上有种行为叫热插拔。   阴半死板着脸,冷冷地瞪着洛九江,故作凶恶掩饰自己瞬间的软化无措,想用眼刀把他吓退。   十息的僵持后,他终于意识到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阴半死只好冷冷道:“别叫得这么熟络。七八天里你全书院一会儿‘李兄’一会儿‘赵兄’,哥哥认得满街都是,百家姓都快被你集齐了,连云深峰上那只白鹭都是你鸟兄,用不着再多添我一个。”   洛九江何许人也,在他短暂的生命中,连续对付过前·寒千岭,他师父和谢春残三大难缠,要是再听不出阴半死话里的口是心非,他干脆去跟寒千岭姓。   听阴半死一番连消带打,洛九江只是笑笑,权当对方话里的别扭不存在。   “十二峰主也满书院都是,看来这么称呼亦不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叫你声老阴了。”   “……”   阴半死的眉头深深地聚在了一块。   天下间很少有人能在他这副表情下保持镇定,九天前的洛九江也不能,但现在的洛九江可以。   他不但能维持自己自若的神情,他还敢笑呢。   “老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也是被逼的——不然你是想我叫你老伴儿,还是叫你老死?”   阴半死:“……”   他想让洛九江先去死一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了自己鬼气幽幽的镇定:“你叫我老阴,我叫你什么?”   洛九江张口就来:“小洛就行。”   阴半死点点头:“凭你?”   “啊?”洛九江诶了一声,没想到他现在还会说出这种话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覆巢之下,安有完鸟。”说到这里阴半死一掸自己衣角示意,“十天里跟我这种人打上两回交道,你能算哪块老黄瓜刷绿漆的韭菜盒子?”   这一长串话被阴半死说来壳都不卡一下,比起先前他对洛九江的几句原始的言语攻击,现在他简直肉眼可见的进步神速,一息千里。   洛九江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朵掌中花,整个人呆若木鸡,颤抖不已,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有的人总不开口,不是因为他不会说。   根本是他怕说死你。   阴半死欣赏着洛九江瞠目结舌的蠢样,不由得十分安慰地笑了,笑声堪称愉悦。带着这种能让药峰弟子集体跳崔嵬峰的笑意,他顺手把洛九江手心里的掌中花取过。   捻着那花,倒让他想起来点什么:“回去安顿好这孩子后,你记得把那遭瘟的鸟领走——天天在我峰上唱歌,叫声都堪比鸟版十八摸了。”   洛九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捂着心口虚弱问道:“老阴,你也想说相声吗?”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有请阴峰主为我们实力献唱本文主题曲——《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啊~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为什么每个哥哥都成了你的相声搭子~ 第97章 了结   老阴不说相声,老阴恢复了以前状态之后, 甚至不想跟他说话。   总而言之, 两人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让小女孩心甘情愿地跟他们离开——这过程中的艰辛血泪不用细表,只要看一眼阴半死的长相就全知道了。   就是到现在顺利把女孩抱走, 洛九江仍然忧心忡忡:只花了半个时辰的口舌,这小丫头就甘心跟阴半死和自己走了,这可太容易拐了些, 果然日后要多加留心才是。   对此阴半死的反应是一声冷笑:“呵, 你的口舌。”   临走之前, 洛九江问过阴半死的用药建议,给男人刮下一点回春丹的粉末外施内用, 又在村里托了人家专门收拾出间屋子, 雇乡亲照料他, 并且打算回去以后就在书院挂个任务, 保证有人能够每月都跳一回崔嵬,带着小姑娘回来探望爹爹。   关于女孩儿的具体安顿可能会涉及到一些琐碎细节, 但想来也不会太棘手。唯一麻烦的事情其实到不在这丫头身上——   洛九江至今也不想回忆, 自己抱着孩子和阴半死一前一后回到崔嵬峰上时, 周围为何会爆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巨大咆哮。   “他们!孩子都生了!”   “真是修真一日人间一年吗?”   “女孩儿!女的, 孩子已经老大了!”   洛九江几欲呕血, 偏偏人群中还不乏有人掌握真理般宣布道:“我就说过,孩子是小洛抱着的!”   “小洛岂会弱于峰主这什么都说明不了!!”洛九江甚至听到一位丹峰师兄不服气的声音,“哪个有脑子的人会让阴峰主抱孩子!”   洛九江:“……”   除此之外, 竟还有人不知抱何居心,想要搅混水一般的雀跃欢呼:“好好好!”   “相爱相杀!”   “三年抱俩!”   洛九江:“……”   洛九江咽下喉头的一口甜腥,作为一朵已经被淹没在人民意志大海中的浪花,洛九江决定重跳一回崔嵬峰。   阴半死一把揪住了他。   阴半死撩开左侧遮面的刘海,阴气沉沉地环视了一圈,三息之后,周围十余座山头全部哑然噤声,山谷间的喧哗回音渐渐散去,四下之间,独剩涧中清越鸟鸣。   “站着。”阴半死淡淡吩咐洛九江道。   然后洛九江终于亲面了阴峰主的可怕之处:一片寂静之中,这位堪称传奇的峰主先是用那冷淡到甚至没有生气波动的眼神依次划过周围山头,确认没人敢在此时走神溜号乃至找事后,他简短道:“比斗是朋友邀约,孩子是我徒儿,洛日天,是我朋友。”   顶着阴半死的凝视,全场无人敢高声惊叫,一时只闻诸人的窃窃私语之声,逐渐汇成一股松涛般的音浪。   在音浪之中,阴半死抬起了一只手。   那声音便被瞬间遏制,干脆利落地像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鸡。   “为表清白,”阴半死吐字如针,一语既出便斩钉截铁,不容怀疑,“洛日天会出家。”   “什么?”说什么也没想到事态会以这种形式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洛九江错愕地睁大双眼,“不不不,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阴半死根本就不听他说什么。   他瞬间拎住洛九江的后领,指缝之中夹着一排细针,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把灵气打进洛九江体内,定住了他半面身体的经脉,随即在他背心一按,将他平平推向方才那个裁决胜负的师兄,平静决定道:“剃秃。”   四野之中,只能见到随风飘落的无数烦恼丝,和一名可怜少年发自内心的惨叫。   ……   后来的事情洛九江不想提。   总之他对游苏及时赶到,拼命阻止了阴半死主动往自己头上摁香疤的行为表示无尽的感谢。   当然阴半死接着就给他配了一帖新药,又托弟子给送过来。那药敷上不到一刻,洛九江光秃秃的头皮上就重新生出黑亮青丝,最终长短几乎同他“被剃度”前分毫不差。   出家云云,只是玩笑罢了。   此事过后,游苏不解地问洛九江,他可有什么地方严重得罪过阴师兄?   洛九江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法确定游苏指得是哪件——毕竟他得罪阴半死的地方有点多。   总而言之,除了那天的场面在学院中津津乐道,广为流传之外,此事没给洛九江造成什么恶劣影响,还顺便为他洗脱了一下原本愈演愈烈的桃色新闻。   不过从此之后,书院中成群结队过来参观洛九江的人数倍增,其中不乏志趣相投之人,洛九江左认半队,右识一群,最后还真凑够了大半本百家姓的哥哥出来。   他去云深峰上领那白鸟下山之时,顺便把此事当做一桩轶闻同阴半死说了。阴半死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了洛九江半晌,然后默默递给了他一本千字文。   洛九江觉得这份期望可能有点难度。   ————————   而在这些日子里,药峰上曾起的一点小小波澜,则不为洛九江所知。   将时间拨回洛九江与阴半死比斗之际,遥望着崔嵬峰头的裁决结果,一个水蓝衣裳的蒙面姑娘无声地从微观的药峰弟子中挤了出去。   她气质稳重,眉眼间的神情又很沉静。即使作为本场比斗发起的直接原因,在见到这个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比试结果后,她也并无异色,反而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连步伐都轻盈了几分。   回到自己药峰上的住处,覃昕从书架暗格处取出一封早写好的书信,单独放在一个扁平朴素的木质长匣里。   她抱着那长匣在妆台前坐下,素手于木匣上摩挲了一会儿,仿佛了却了最后一点眷恋。对着明亮铜镜,她解下面上覆着的白纱,露出一张伤痕遍布的脸。   那张俏脸上足有十几道横七竖八的剑痕,看样子伤口尚新鲜,其中有几道还没完全收口,边缘发干,露出里面暗粉色的肌肉,将女子秀美的面孔毁得惨不忍睹。   女子大多重视自己容颜,然而面对镜中映出的这一张脸,覃昕不但神情平静,甚至还可称做释然。   她缓缓拔出自己贴肉放置的防身匕首,这吹毛立断的锐利兵刃被她举在眼前凝视了好一会儿,她才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将其向下一挥。   几点血色迸溅在空中,寒芒的青锋骤然染上了赤红颜色,鲜明刺目。   …………   “师姐?”红药迟疑地看着眼前白纱覆面的覃昕,饶是她一贯心思并不细腻,却也隐隐感觉到对方状态不对。   覃昕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她将红木匣子塞进红药的手里:“别打开,等峰主回来后,你把这个奉给他,然后你就去闭关,不闭个一年半载不要出来。”   “好,可是为什么……”红药皱着眉头迟疑道:“还有师姐你为何要用腹语术,而且还蒙了脸……”   “师姐做了不好的事,再没脸见人而已。”覃昕淡淡道。她似乎不太关心红药具体怎样回答,得到红药会把木匣递给峰主,自己也会好好闭关的承诺后,她的神情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   “师姐走了,你要保重自己。”覃昕将手按在红药肩头停了一停,便果断抽手离开,临走前,她与自己小师妹的红衫子轻擦了次肩。   那是红药最后一次见到覃师姐。   她性格偏于木讷迟钝,很久以后也想不通峰上具体发生了何事。她只知道那匣子看着分外眼熟。她把这眼熟的小匣子给峰主送了过去,峰主原本只是拆了信封漫不经心地看看,只是三行读过,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将盒子夹层打开一半又合上。   他让红药下去,说自己有要事要办。   红药喏声应是,退下之时突然想起那红木匣子缘何眼熟——这是她从前送给覃师姐的东西,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她自己都不大记得。   后来她又问峰主讨那匣子,峰主说刷净了就还给她。红药等了好久才等到那普通的红木长匣,她打开夹层,发现其中有块黯淡黑迹入木三分,仿佛一块洗不去的陈年血色。   …………   覃昕的信很短,阴半死把它读完甚至还没用上一炷香。   信中详细交代了她诬陷洛九江的事情起因与经过,读得阴半死才看到一半就眉心聚起——洛九江能使掌中花开上半朵,他当初本来也不是特别信对方会调戏女子,心中倒觉得是覃昕同洛九江情人之间置气的成分更多。   他不知道覃昕过来找自己哭诉还含着这一段内情,她实在应该一被人挟恩逼迫之时就主动告知他的。   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见到信尾的“弟子自知犯下大错,再无面目示人。幸而洛公子并峰主均无大碍,能令弟子心头稍安。弟子妄动口舌,今日愿以此为戒,自逐出峰,甘受肉刑,以儆效尤。”   阴半死也算了解自己峰上这个女弟子,知道她性格外柔内烈,如今见信中有决绝之气,心下已经有了预感。   他打开木匣夹层,刚刚抬起一半隐隐看清那物轮廓,就又飞快关上。   那一眼足够医疗经验丰富的阴半死确定它的来历,何况还有血腥气扑面而来,幸而给他送东西的红药是个呆呼呼的傻丫头,这才没发现什么端倪。   随口拿话把红药支走,阴半死才重新打开了匣子。淡淡铁锈气萦绕在鼻端,呈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截女子的舌头。   三息以后,阴半死站起身来把那匣子放好,再拿起一个通体闪烁着不详墨色的瓷瓶,于空无一人的书房中森冷一笑。   与洛九江有了过节,倒威胁他峰中女弟子做刀,那个叫邱常云的家伙莫非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他许久不动真火,当真有人忘了他一手药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功夫。 第98章 邀约   阴半死一路顺着痕迹追至古森。   覃昕做药峰弟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连皮肉里都沁入了药气。这药气对常人来说可能都微不可查, 但对于阴半死来说已经足够寻觅到女弟子的踪迹。   当阴半死找到覃昕之时, 她正持剑与邱常云相互对峙, 左肩处有一处贯穿箭伤,箭尾被她削了下去, 但箭头仍扎在肉里。   阴半死一眼就见到邱常云小腹上一处狭长伤口,创面不小,但余力不足, 显然是剑的主人曾为铁刃入肉的特殊感觉一时手软。   极隐晦地, 阴半死眼中闪过一丝叹息。   覃昕刚通过学院考核就被他亲自点进药峰, 到现在也有半十年数。他教了她足足五年,可覃昕除了做他阴半死的弟子之外, 却更是个书院弟子。   一边这么想着, 阴半死一边无声落在邱常云背后。覃昕猝不及防见到自己峰主, 手上送出长剑的动作不由一停。邱常云忙抓紧这空当将短匕极力劈下, 堪堪划过慢了一拍的覃昕耳侧。   那一匕击落了覃昕一缕秀发,还削断了覃昕挂在耳上的白纱。   一瞬间里, 因邱常云背后阴半死而失神的覃昕, 与见了她尚还浮肿的毁容面孔而惊愕不已的邱常云, 刀匕相向的两人, 竟然如此一致地保持了同一种表情。   两人相对呆立的情况只存在了短短一刹, 下一刻邱常云便因背后逆流灌入的一道阴冷灵力禁不住发出惨厉痛叫。在古森郁郁枝叶中投下的斑驳阳光下,隐约可见阴半死手指上缠着几道灵线,对付区区一个邱常云, 他连针都用不上掏。   邱常云疼到浑身失力软软跪倒,被阴半死抬脚踩住肩头,直到朝地的面孔已深深埋进古森雨后松软潮湿的泥土里。整个过程中阴半死连眼神也不曾落在他身上过,只是皱眉看着自己曾经的女弟子:“我罚弟子,没有这么重。”   覃昕低着头,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她嘴唇紧闭却仍能发声,说得乃是腹语:“峰主对我等一向宽宏,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   阴半死眉心竖纹更深,却没再说什么话挽留。   多话不是他的风格,何况这个女弟子一向很有主意。   他只是递给覃昕一瓶药膏并着一丸丹药,简单交代道:“洛麻烦不爱和人为难,你这回犯错有内情在先,又自逐出峰,此事已了。你何时想通,何时用药。”   说完这话,阴半死用脚掌把快要窒息的邱常云从泥地中拨拉出来,转身时袖口不经意般洒下一簇淡灰粉末,尽数被险死还生大口喘气的邱常云吸入鼻间。   从始到终,阴半死碰触邱常云都全用鞋底,甚至不曾拿脚尖沾过他的衣服边儿——他嫌脏。   说起来阴峰主除了少言寡语,容貌古怪外,还真有几分个性。将死之人不治,他嫌丑,邱常云这种混账他不挨,是嫌脏,就连和洛九江一同往人间去了一回,半空中还要嫌洛九江穷。   这些挑剔的琐碎细节放在旁人身上,多半要被贬上两句,可一旦由阴沉冷淡的阴半死做出,简直要感动得旁人热泪盈眶,好像这一身鬼气的云深峰主也活出点人味儿一般。   覃昕对着阴半死的背影,两道泪水缓缓而下,经流过她脸上横七竖八的新伤,绽裂的血口子被盐水蛰得生疼。   小小一瓶药膏足够处理了她脸上肩上的新伤,而那丸丹药则能保她晋升入金丹。   修士的伤药效用不凡,但对断手断脚一类的截断伤却无可奈何。只有修至金丹方能重塑残缺肢体。   阴半死身为药峰峰主,一向凭医说话,讲究的是调和人体的阴阳之气,而不像丹药一般一味追求效果。这种能让覃昕从筑基二三层一跃升至金丹的丹药基本是在透支她的天资,阴半死把这个给她,已经是违背了他一向的原则。   可阴峰主又能怎么办呢。小姑娘执意要走,一张脸又毁成那样子,现在凭着心底一股决绝之气未散,做什么都觉得没错,可等哪天一觉醒来也许就怕丑怕到蒙着被子悄悄地哭。他也只好给这女弟子一点东西,好让她后悔时还能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这种时候,哪还分什么药不药,丹不丹?   覃昕对着阴半死远去的背影伏倒于地,额头紧抵着手背,泪花吧嗒吧嗒地渗进松软泥土里。这个自己下手毁容时也没流一滴眼泪的姑娘,此时直哭到噎声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胸口上有微弱起伏的邱常云惊恐地发觉,自己竟然从指尖开始活生生地腐烂。   青龙书院云深峰峰主,向来半人不鬼,乖僻邪谬,名不虚传。   ——————   “湖上怎么这么多人?”洛九江垫着脚朝湖心处眺了眺,“我上次和阿苏去玩的时候还没有。”   他的新朋友,也是那个在他与邱常云打赌时为他说话的年轻散修徐烨闻言喷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天专程绕路来看你一眼的,一天一百个也有了,你觉得你是为什么这样出名?”   洛九江还真不大愿意提这事:“……因为云深峰主前头被我逼得跳崖,我后脚就被他摁着当众出家?”   徐烨倒不否认:“那是你在药峰那边出名的原因。”说到这里他冲着湖心方向下巴一扬,“这个,是你在战峰和我们散修间出名的原因。”   “那道刀意?”   “正是。”饶是徐烨性格爽朗,此时投向湖心的眼神也不由迷离起来,“散修难啊……”   修真界和人间隔阂有如天堑,即使在青龙书院跳一回崖就能去人间玩一趟,可两者的区别哪有这么简单。   三千修真世界,家族门派,教别势力,大多都已经定型,生出来是哪家的人,那就修哪家的功夫,进了哪个门派,也就练哪个门派的功法。仙门里头连仆役都有统一的几本《清脉诀》、《问道书》能修,只留下散修这个群体不尴不尬。   他们通常在人间机缘巧合懂了修道之事,资质比仆役好些,却还碰不到正经宗门弟子的及格线。一个个不是困于资质,就是困于年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难得有青龙书院海纳百川由他们在此挂单听课,却也进不得藏书阁,少有法诀能够研习,市面上流传的那几本价格适宜的黄阶功法,几乎都快在这群散修手里传烂了。   洛九江虽然名义上也是在书院挂单,但他可是生在修真家族又有正统师承的。他家中藏书的小阁听着就够散修红眼,更别提那个随手丢个几十本玄级功法给他随便翻翻的师父。   他少年天才,心性又好,什么灵草功法,宝物丹药都不看得太重,就连能让元婴真人心动的蜃珠,丢了也就丢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真不知道散修间为一本高级些的黄阶功法摧眉折腰是什么滋味。   “散修穷啊,练不起剑,大多还是用刀。对你来说这道刀意是和游公子散心时随便印的,可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了。”徐烨看着湖心船只挤挤挨挨的盛景,声音里感慨万分。   洛九江不爱听朋友口吻中那股自卑自贬之意,故意引开了话题:“怎么我看服饰,战峰弟子也有?”   “他们当然在,你练出刀意就不觉得珍贵,可对我们这些没入门的家伙来说,这可是稀罕的很呢。就是堂堂书院战峰,刀意也不是想看就看啊。”   说到这里徐烨失笑,“你入院第一天因游公子扬名,书院一半姑娘和筹峰弟子都听过你把公子晚饭时间全都包圆儿的事迹;第二天你就为神鸟立万,御峰上下都记着了你的名字,再然后你婉拒丹峰峰主,又一道刀意惊动了战峰剑峰,不久前还和最不近人情的阴峰主闹了一场,遂叫药峰也把你记在账上——洛兄弟,来此半月就搅动满院风云,你大约是书院立院以来的第一人吧。”   就是洛九江亲自听来,也觉得自己怪了不得。不过这种玩笑话他一向沾耳就算,也不当真,嘻哈几句就换了话题,心中却在考虑着散修功法的事宜。   不管书院还是家族,藏书阁里规矩多半相似——除书院弟子,家中子弟外,里面的书是不许外人看的,当然更不让小辈们教给别人。他师父虽然给过他几十本功法,但以他师父那个脾气,洛九江实在拿不准它们是怎么个来历,也不敢贸然给人。   但他自己悟出的刀意想给人看却是没有顾忌的。说来湖上那道刀意纯为了给游苏排遣郁结,实用性还是差了些,不比“乱雪原”和“裂穹窿”两式,要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他倒是可以……   心思刚刚走到此处,一股暗香就由远及近缓缓飘来,引起洛九江神识警惕。他抬起头,只见一个衣带飘飘的女孩子赤足行来,每走一步,腰间佩环便叮咚作响,前一步与后一步环佩撞击规律绝不相同,那音色清美而悠长。   女子张口,声音也如春日泉流一般慰为动人:“洛公子,我们先生请你晚间过去一趟。”   这样美妙的声音,这般幽远的气度,洛九江瞬间只想到一个人:“可是公仪先生?”   女子微微含笑看他,一双妙目微弯,似乎在无声问道:除他以外,这书院里还有哪个先生?   “好,我会过去,多谢先生厚爱了。”   女子施了一礼,杂佩撞击的清响更加悦耳。   直到对方飘飘离去,徐烨才从美色与天籁的双重夹击中回过神来,对着洛九江惊叹到说不出话来。   “我原本是玩笑的……”他魂不守舍地说,“扯一句淡的功夫,你也能把乐峰都勾搭上?这下真是大半个书院全为你倾倒……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有关这个问题,”洛九江捏着那封香气袅袅的请帖,耳边似乎还能回响起那位公仪先生动听至极的一口大黑锅,“我也特别想知道。”   他还更想知道那公仪先生对他的误会解除了没有?万一再见面时第一句话便是“你那情人的联络方式给我一下”,那他别说剃度,就是托生成个宝殿前的香炉精,一身脏水怕是也洗不清了! 第99章 可惜了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灵蛇界主面前的长几上,玉简已经足足堆了一尺多高。   “还是没有九江的消息?”枕霜流放下最后一块玉简, 轻轻叹道。   已经十日了。白练跪坐在阶下, 整理着案几上被自己主人搅乱的玉简想道:距离主人从寒千岭那里得到那个消息算起, 他们重新加派人手再去搜索少主踪迹足有十日了。   十天的工夫,在普通修士眼中或许还不够让一封书信从灵蛇界传到白虎界, 却已经够他们小心隐秘地把大半个修真界的地皮都翻起来一遍。   “四象界没有加派人手找吗?”枕霜流单手支着头,心烦意乱般闭上了眼睛。   白练知道他的意思。   四象界乃是三千修真界的枢纽,大小也在各界中独占鳌头, 少主流落其中的可能性本就不小, 再加上少主要是未受制于人, 又有不小的概率会主动往四象界走。   “四象界的搜寻力度加了三倍。”白练的声音放得很是轻柔,生怕大一点就吵了他头疼, “只是朱雀白虎好查, 青龙跟, 玄武……”   不知为何, 提到最后一个界名时,白练把音调压到了最低, 几乎是在用气音讲话:“主人, 青龙书院有青龙与那位共同镇守, 本就外松内紧, 玄武界又……”   枕霜流无声地张开了眼睛。   他闭目假寐时眉心聚起, 一道经年累月的竖痕就清晰可见,使他眼角眉梢仿佛都因这道刻纹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苍老疲惫。然而当他睁开双眼时,此前留给人的所有印象, 都将被他阴沉狠厉的气质所覆盖。   “三倍、六倍、十二倍,就是人手再往上,你也只管随便调动。”枕霜流一字一顿道:“但半月以内,我要见到九江的消息。活要见人,死,我要见到仇人。 ”   白练凛然低头,肃声道:“是!”   枕霜流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自己下去。   白练半躬着身倒退出殿内,心中却有点懊悔自己方才的口快——他若缓着些回答,未必不能将那两处界名寻个指代模糊过去。   他是九蛇中的大哥,也是最早由枕霜流的心血培育而出,正因如此,他知道主人的不少辛秘,例如玄武界主乃是枕霜流今生欲杀之而后快的最大仇敌。   至于青龙界他干脆就识趣不提名字那位……   殿中隐隐传来细碎的裂玉之声,白练借着自己已经退远的便利,大着胆子朝里看了最后一眼,只见枕霜流指缝中缓缓流下一捧翠绿玉沙,看那纯正颜色,想来应该是青龙界的情报。   ……看来即便主君已死,那位在主人心里也仍算情敌。白练忙低头装瞎,在心中暗暗忖道。   ————————   洛九江赴约之时,招待他的仍是那赤着一双玉足的秀美女子。   “先生很看好你呢。”她笑盈盈地同洛九江说这话,声音婉转如同莺啼。   洛九江不卑不亢道:“荣幸之极。”   他当然也不是一无所知就来赴约,来之前他总记得打听了一圈这位公仪先生的来路。   像是游苏、阴半死等人都是峰主,就是平时再深居简出,少和外峰弟子交往,名义上与诸学子还是师兄弟的关系,洛九江要探听总能淘弄出些消息来,十句里也有五六句能听。   然而这位公仪先生竟神秘地仿佛青烟捏成得一般,除了偶尔会随性在乐峰现身,给弟子上两节乐道课以外,书院里少有他的痕迹。但论其地位,却能号令长老,调动客卿,堪与青龙书院院长比肩。   据说满院上下,每一个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地口称“先生”。   ——这独特的身份地位听起来,倒很有几分他师父在他们家做客卿时的风范。   除此以外,这位公仪先生还另有个流言,在经过了游苏亲口证实后,它听起来很有几分恐怖意味:据说这位公仪先生千好万好,只可惜没什么徒弟缘。   但凡做过他亲传弟子的,也都全做过乐峰峰主。这位公仪先生在乐道上造诣非凡,教出几个能做峰主的人物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事情若仅止于此,也算书院中一段佳话。   然而他的亲传弟子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传言里他早年收的大徒弟是个孽徒,被他亲手清理了门户,二徒弟是个多情种子,最后和魔门弟子私奔去了。三徒弟被院中派出去执行任务,不知遇上了什么意外,从此就不知所踪,四徒弟刚刚拜师就运功出错,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至今还在药峰里疯着,五徒弟仍旧是个孽徒,覆了他大师兄的后尘……   用游苏的叹惋来说,这实在是天公不作美,造化偏弄人,但要洛九江来看,这简直邪了门了。   “小弟冒昧,同姐姐打听一句,不知先生为何要我过来?”   女子客气一笑,笑不露齿:“先生所思所想,岂是我们打探得了的?”顿了一顿,她似乎又觉得给人软钉子碰不好,遂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先生见你资质好,想收你做徒弟吧。之前几位公子,我也有幸亲自引他们上门呢。”   洛九江:“!!!”   前五位弟子的故事或许在学子之中已经被传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极大程度上丰富了青龙诸学子们的课余生活,但洛九江绝不想舍己为人作这第六个。   别管这担心是否太杞人忧天,要知道第四第五个弟子早年都是爱笑别人太过迷信,自己欣然拜入公仪门下的人物,至今第五个弟子坟头草高丈许,第四个弟子现在还在药峰,成天引项高歌“鹅鹅鹅”呢。   洛九江眼珠微转,和女子说话的口吻仍保持着一派和气:“那依姐姐来看,小弟和有幸拜先生为师的五位,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公子们一个个都年少有为,人也生得英俊潇洒……”女子弯着笑眼奉承了几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偏转头来,恰与洛九江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洛九江保证她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因为这女子脸上登时划过“哭笑不得”、“又来一个迷信的”、“好吧好吧早知道这样”等神情糅杂出的无奈神色,半息之后,她整理好了表情,摆出了刚刚和洛九江见面时的那副盈盈笑意,脆生生又重复了一遍:“先生都很看好你们呢。”   洛九江悟了。   —————————   女子止步于公仪先生乐舍前的一片竹林,剩下的路便都要洛九江自己走了。   夕照之下,晚风悠悠拂过竹林,一时只闻簌簌竹叶滴清露,遥来半曲抚琴声,那琴声幽静如独登白塔摘星,坦荡若松涛百里送秋风,洛九江漫步林中,原本因那传言和女子几句话而提起的心都为之一松。   他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人着着件单薄儒衫的身影已经映入洛九江的眼帘。   洛九江站定的方向大半对着公仪先生的后背,只能看清他小半玉琢般的面孔,并着墨黑的一段眉梢。   琴音微变,由方才的悠远缥缈之意转为温和音调,絮絮悦耳低弦,如同春日里冰消雪融的千里沃土,隐隐表达着主人的欢迎之意。   洛九江心神为止所牵,不由击掌赞叹道:“善哉……”话临出口前他一咬舌尖,赞美之语就转了个弯儿偏向了一个诡异方向,“善哉,温温兮如鱼汤奶豆腐!”   “……”   那拨弦声似乎中断了一下,又被未散的余音遮掩过去。只是修为高如公仪先生这般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无力继弦的情况?洛九江想:自然是我听错了。   琴音再转,先前初萌的惊蛰生息之意渐渐生发,眨眼间似乎就已经绿草如茵,燕衔新泥,飞禽走兽在大地上又重新有了消息,万物乘东风青木之力,尽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祥和来。   洛九江陶然道:“妙矣,盎盎兮如青蔬蘸大酱!”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眼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公仪先生一个背影,洛九江还是觉得公仪先生正缓缓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微笑。   但他在长辈面前哪里敢随意放出神识,又没生成一双能够透视的贼眼,这自然是他随便得来的错觉了。   乐声由高昂转为跌宕,几乎让人错以为直视了一轮夏日骄阳,此时大江自由奔涌,百川入海,茂林葱葱,空气都是暖的,热的,人心更是蒸然似火,情谊已然滚烫火热。   洛九江按住心口,似有所感道:“大美,烈烈兮如鲜香毛血旺!”   琴音一下子由盛转衰,直接从夏日的热烈奔放转为冬日的严寒料峭,完全省去了秋天的肃杀萧瑟之气,似乎是打算早弹完早好,早结束早完。   然而往日里最会随机应变,借坡下驴的洛九江此时却好像没长眼睛、没长耳朵、同时也没长脑子一般,仍饱含着深情将最后一句话说全:“摧我心肝乎!凄凄兮若苦瓜鱼腥草!”   公仪先生的身影合着琴一起动了动,彻底留给了洛九江一袭清癯背影,像是再也不想理他了。 第100章 错认   洛九江站定等了一会儿,见公仪先生连身也不转, 便试探道:“先生似乎有所体悟, 小子不便打扰, 就先退下了?”   “回来。”这下子公仪先生总算转过身来,上次在湖面上见他时, 这位先生满面笑意,人又生得风流儒雅,浑身上下宛如发光一般, 除了爱给人扣锅外再挑不出别的不是。然而现在他脸上俱是好气好笑的神色, 看起来倒让洛九江感觉亲切了。   两人对视片刻, 公仪竹终究再绷不住眼角一点怒意,他一边摇头一边笑道:“凭你师父那般的性情, 竟能养出你这样的徒弟, 实在算是奇事一件了——进屋来吧。”   他也真不愧是能调教出五位乐峰峰主的人物, 不但琴音是洛九江从未听过的动听, 连简单拉句家常的悦耳程度也异于常人。   他发音断句习惯皆与众不同,听着却绝不至于让人觉得不适或别扭。其中音调起伏, 合辙押韵, 给人带来一种极为纯粹的音律之美, 一句话中轻重发音错落不一, 听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使洛九江连魂魄都为之一荡。   他话音落定的第三弹指,洛九江才从那种单纯的美妙声韵中回过神来,恍惚着理解起对方话里的意思。   公仪先生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情况, 他悠然抱起自己爱琴,也不催促洛九江,只含着笑在一旁看他。   洛九江脑子晃悠了好一会儿,才腾出足以领会公仪话中意思的空间。在把这句话的含义翻译过来以后,洛九江第一时间就目光炯炯盯住了公仪竹。   公仪先生哈哈一笑,曼声吟道:“大善,沸沸兮如泼汤。”   玩笑般还了洛九江一句后,公仪先生就悠悠地迈开步子,掀开门口竹青色的杂玉珠帘,回头一笑,进屋去了。   这回轮到洛九江倒吃了自己招数一耙,苦笑着直揉额角,三步并作两步追进屋里。   正堂桌上早砌好了一壶香茶,紫砂的杯盏倒扣在托盘之中,尚未有人动过。公仪先生早早落座,见洛九江抢身进来,也不说话,只漫漫地分他一个眼神,目中是一种极安闲的含笑神气。   洛九江方才听琴时抛到九天之外的眼色突然又都回来了,他殷切地上前去为公仪先生倒茶,脸色极为正直,瞧起来真像个一心想要拜师的学生。   公仪竹也不难为人,他接过茶水啜了一口,眉眼就缓缓舒展开来,示意洛九江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   洛九江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先生您认识我师父?”   “难道你不认识小苏那孩子?”饮了茶水后,公仪先生声音较方才更湿润松弛了些,他倚在梨花圈椅的椅背上,看神情就像只被人搔着下巴的猫,“生而不凡的人物相互认识,让你感觉很惊异吗?”   奇异地是,这样堪称傲慢的话经由他的口说出来,气质竟还是谦和而温柔的。   “不敢。”洛九江先应了一句,才疑惑道:“只是我与家师缘分尚浅,不曾有幸听过先生这般的闻名人物。”   公仪竹闷笑一声:“你师父那个性格,要说会主动提起和谁的交情,我倒比你更好奇。”   ……好像确实是这样。   洛九江在洛沧身边学习也有一阵子了,偶尔涉及到某门功法时或许会听到他对一二人物的点评,但要说他师父谈到“某某和我过往旧交”,那是从来没有的。何况他师父性格中还不乏尖刻之处,要是洛九江有胆子当着那些被评价者的面复述一遍他师父的原话,那他从此改名叫伯邑考也是轻的。   这么一来,洛九江倒有点庆幸师父没在他面前评价过这位公仪先生了。   似乎是为了完全打消洛九江疑虑一般,公仪先生又懒洋洋补充道:“你师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也没个消遣,上次还给我来信炫耀养个徒弟解闷的很,信上说他新给你讲了九族异种,可有此事?”   洛九江默默在心里对了一遍:洛沧成日坐着轮椅,确实不爱出门,烧纸钱喝酒与其说是消遣,倒不如说是消愁;他让自己背得第一课就是龙神创世分了四象九族,后来也把异种的事详细讲了。   至于养徒弟解闷……天天找茬揍徒弟一顿,没准也真挺解闷的?   正当洛九江动摇之际,公仪竹复提了最后一句:“你的这个假名固然气势充足,但从风水上讲却不利于你——你名字不是从水属的吗?怎么取了个这么阳盛火足的名字?”   “这名字是朋友送的。”洛九江解释道。   ……这还是洛九江化名“日天”之后,第一次有人提到他的真名。   既然公仪先生说得条条都对,又没什么骗自己的理由,洛九江也就先权当他是自己师父的半个旧识。   已经知道洛九江师承何处,公仪先生叫他前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收徒。他如任何一个体贴可靠的长辈那样对洛九江关怀道:“你把蜃珠取出来了?在外行走确实要小心一些,你年纪小小不爱张扬,能有这份心思也是难得。”   洛九江白得了一句夸,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蜃珠其实是被人打吐丢了。   “只是除蜃珠以外,你身上的龙气虽淡,却也不是没有……不过我想这个你大概是自己收不起来?”公仪竹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在洛九江眉心一点,似乎替他收拢起了什么东西,又赞赏他一句:“以你的年纪来说,实在很不错了。”   洛九江下意识捂住了额头,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口点破“龙气”二字,让他神情都空白了一瞬。   他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倒是公仪竹看着他的神色无奈地笑出声来:“真是孩子,你师父不同你说,你便以为他没看出来吗?到了我们这种地步,只要看你一眼就明白,只是你师父那个脾气……他不爱说罢了。”   还不等洛九江从“原来你们都知道千岭身份”的震惊中脱身出来,公仪竹便向着洛九江的方向俯了俯身,亲切道:“这是好事,你师父不夸你,我却要替他恭喜你的。”   洛九江:“!!!”这话里的意思……恭喜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一时之间,洛九江竟不知道先惊讶“师父竟然知道千岭是龙”好,还是先怀疑“我和千岭两情相悦的事要真叫师父知道了,他真会夸我而不是打断我两条狗腿吗?”   也是,洛九江心中慢慢梳理着有关七岛的那些珍贵记忆:神龙和九族合称异种的事还是师父告诉自己的,师父更是在见千岭第一面就直接称他为异种——这正是他们师徒二人结缘的契机;虽然师父也同样说“神龙已经不在”,但那时他对千岭的身份一无所知,洛沧又一向不爱看他和千岭来往,说这话未必不是故意骗他。   想到这里,洛九江又头疼起来:公仪先生跟师父是一辈人,他们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爱做媒,长得再年轻、声音再比唱歌动听也是一样。对方看自己有了道侣,轻轻松松就能说出“替你师父夸你”这种话,却未必清楚师父对千岭的态度。   说起来,怎么会露馅的这么快?洛九江抬起眼来又问公仪竹确定了一遍:“先生,真的这样明显?”哪怕都没看到千岭本人,就能凭一缕龙气给他们两个恭贺新禧了?   公仪竹挑眉道:“若我与百人一齐抚琴,依你这桌满汉全席的水准,可能第一耳就听出我来?”直到这时,他竟也不忘调侃洛九江一句。   “能。”一箕黄沙之中独有这一颗明珠,若不能一眼认出,那是观者无能。   公仪竹微笑道:“那么,就是这样显眼。”   ————————   待送走了洛九江,与他确定了明天再见的时间以后,公仪竹缓缓将桌上的紫砂杯收进茶洗之中。   窗外竹林沙沙作响,公仪竹能分辨出那孩子正穿林而过的轻微摩擦声音,想起那“色香味俱全”的听琴答案,他不禁摇头轻笑,眼中缓缓溢出半分怀念。   他的气质和思路,乃至相貌类型,竟然都颇有几分肖似少年时的沧江。   又想起了这孩子那手来源可能十分香艳的音杀功夫,公仪竹失笑出声,心想这莫非是天生注定,才让他教沧江的本事被这风流少年学去?   若不是察觉到他丹田的那颗蜃珠,认出了这是椒图的徒儿,凭他对音杀的了解程度,也凭他湖上一刀中隐隐可见的沧江影子,公仪竹就真要以为这是老天给他准备的好徒弟了。   椒图上次来信同自己炫耀这黑蛟徒弟时只提到他天资非凡,可没想到短短时间内,他竟连龙气都修出了些许,更没说过他有这样活泼有趣的性情。   只是椒图向来沉默寡言,一百年亦不一定开口说一句话,料想也从未明确地肯定过他什么,怕是把这孩子闷着了——看他听到自己夸赞时的惊异模样,也许还是第一次从长辈那里获得表扬。   说来岂不是造化弄人?椒图收得这样一个聪明机灵的好弟子,可他本身的性格却决定了他很难做个宽厚体贴的师长;而自己有心教几个好徒弟出来,却偏偏弟子缘淡薄,遇见良才美质又晚了一步。   沉渊。公仪竹念了一遍椒图这得意弟子的名字——太多巧合了,他名字的两个部首竟也和沧江一模一样。   被他教导过的弟子都没有善终,就连沧江这个只在他手中学了一点小技的朋友也英年早逝,诸多前例在先,公仪竹倒真不敢正经教这孩子什么,但平日里多加照料,再亲自带他去些适宜的地方好好锻炼,却还使得。   因着沧江的原因,公仪竹本就对这类开朗豁达的少年抱有一定好感,加之他怜对方在椒图手下缺少关爱,那就要照顾更甚。   不过……是错觉吗?沉渊这孩子言谈举止的某些角度气质,倒有点像那个玩蛇的?   公仪竹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归结于自己多心了——要知枕霜流和却沧江性情特征其实几乎完全相反,天下哪里能养出这么个孩子,身上竟可以同时糅杂着属于他们的特质?   总不能是他们两个背着人偷生的罢。公仪竹在心中玩笑道。 第101章 天地人   公仪竹确实是个相当亲和的长辈,洛九江与他第二次见面时, 谈论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只有一点让洛九江十分纠结, 那就是不知为何公仪竹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学院附近一家颇为闻名的酒楼包厢。   洛九江:“……”公仪先生可能对他有什么误会。   不管怎样, 公仪先生见识广博,对洛九江向他请教的问题向来有问必答。而且他性格又好, 不像洛沧那样,一句话里讽刺七个人物还只是起步。无论是何话题,经由他口后便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何况他声音又华美胜过世间最好的瑶琴, 再没营养的废话被他那韵律独特又抑扬顿挫的语调念出, 也直如洗涤灵魂一般, 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譬如现在,他冲洛九江笑着问出:“你的口哨我已听过, 不知你用乐器做过音杀吗?”时, 洛九江就连老底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个干净:“还是口哨用得最多, 琴箫也用过, 哦,还用过锣。”   公仪竹的目光奇异起来:“锣?”   “嗯。”洛九江正努力训练自己对于公仪先生说话语调的抗体, 但凡心神能够松快一点, 就用尽浑身解数满嘴跑马车, “师父正是看中了我敲锣的非凡才华, 这才将我收为入室弟子。”   “……喔。”   公仪竹点了点头, 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些什么。   但是吃过这顿饭叫来小二结账时,他直接问了常年包下这个包厢的价钱。   洛九江:“……”   他隐隐地觉得,这可能跟锣不锣的问题有那么些许关系。   ————————   即使对自己妨碍弟子的命格多有顾忌, 公仪竹还是教了洛九江一些东西。   “音杀只是小技。”公仪竹一边说着,一边滑指轮弦:“乐之一字,乃是大道所钟,一音能令万物生,一音能使万物死,你若只看重音杀的杀伤力,那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启蒙儿歌尚不认得,倒先在去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肚大内空,似无根浮萍,徒惹人笑罢了。”   寥寥几语的时间里,他只拨弄了那琴弦一下,但就是这样,放在两人中间那棵细弱的月季,竟也从孱弱的枝茎上钻出一枚花苞来,微微地绽开了些。   “这是生。”公仪竹温声道,“我若再振弦,表现出来的便是死。”   伤害总比生发来得容易,故而不必刻意演绎。公仪竹没有一指断绝这株新开的月季短暂的生命,他捧起花盆,把它移到了窗台上。   “你是有师承的人,我不会刻意教你什么,许多事情你师父日后自然会教导你。以后你每日按时来我庐中一趟,我随缘奏上几曲给你听。大道至美,你若能悟到一点,那也是收获。”   于是洛九江便往公仪先生这里来往了几次。短短三五日的时间里,他所带给公仪竹的喜悦,半点不亚于当初他带给枕霜流的,甚至还有超过。   公仪竹才是音杀的创始者,对乐道的了解远比枕霜流更深。当初洛九江才听了一堂课就能领悟音杀,如今放在音律上也是一样。   公仪竹第一次一曲抚出,示意洛九江可以复弹出他所记住的部分时,洛九江沉吟着拨弄了琴弦几下便收手冥思。公仪竹心中略有些失望,面上却微笑依旧,只是不等他说句什么话打个圆场,洛九江便重新将食指悬在了琴上。   他所弹奏的部分复刻得并不准确,但即便是他连呼吸停顿都完美复刻,也不能比现在更让公仪竹惊喜了。   洛九江所表达的,是公仪竹刚刚那支琴曲中的“意韵”。   虽然声形不似,但神魂已至。   公仪竹就像是初收了洛九江做弟子的枕霜流一般,对洛九江怎样看怎样满意,实在不知要如何爱他好。   只是枕霜流的性格更为矜持些,不但能把夸奖洛九江的话都咬死在喉咙里,还能格外指出错来骂他。公仪竹这几日对洛九江赞不绝口,直惹得门口那常年赤足的女弟子都拿此事打趣:“今日先生饮食不振,必是因为夸洛公子夸少了。”   如此几天,两人渐渐熟络起来,洛九江也就放开胆子。像是今日公仪先生奏曲前照例闲谈——本质其实是授课无疑,提及乐器本身并无高下之别,端看乐者有几分韵心时,洛九江就开了个玩笑。   “先生莫说乐器本身并无高下,您放置它们时已然分过高下了。”   他指得是公仪竹放置诸多乐器的那间静室,其室内布置井然有序,一面墙上挂着琵琶月琴,相对的墙上便置箫笛尺八,琴瑟筝埙安放在架子上,论起高低确实比箫笛一类低上一些。每天公仪竹弹奏之前,都会在里面挑选今天所用的乐器。   他故意戏谑打趣,公仪竹也就回以玩笑。他信手拨弄两下箜篌丝弦,随着叮咚之音在屋中响起,洛九江骤然拔地而起,失重感遍袭全身,整个人竟然漂浮在了空中!   若是被平整气流托举还好,他已是筑基修士,御刀剑飞一飞还不会吗。只是洛九江这番浮空却纯是被公仪竹指下音节蕴含的力道托举而起,随着公仪竹弹奏声音的大小、音调的高低,洛九江不能自控地于空中上下起跃,偶尔还动作颇大的颠簸两下,不但令他从视觉上看起来很惨,感觉也绝不舒服。   公仪竹悠悠含笑道:“你若觉得摆放位置上下之别就算分了高下,那先生今日甘心退让,换你高高在上一回试试。”   洛九江挣扎两下,身周空气却粘稠厚重如胶水一般,把他裹得像个蚕蛹般动弹不得,只能随着公仪先生指下音乐浮浮沉沉,他不由苦笑连连:“我方才全是说着玩的,实在不该跟先生抬杠,还请先生放我下来吧。”   公仪竹弯起两只笑眼,声音轻快道:“此前抬不抬在你,可现在放不放却在我了。”   说到这里,公仪竹顿了一顿,又忍不住笑他:“你这孩子服软倒快。”   “生存智慧嘛,及时止损,见好就收。”洛九江嘿嘿一笑:“何况先生是我长辈,又一心为我好,与您服软也不丢人啊——也只有先生亲切,才容我与您谑闹,换了旁人哪有这个余地!”   公仪竹哑然失笑,心知洛九江看出来了。   他本来是担心洛九江机灵太过,仗着自己天赋过人,脑子又好,有时会失了轻重,因为言语惹上他不该担的麻烦,这才借这小小一场打趣风波,给他一个嬉笑中的教训。   哪知道洛九江这样警醒,自己刚一指头把他吊上空中,他已经从头到尾明了了自己意思,不但立刻撒娇道歉,还不忘记顺便讨好卖乖。这反应速度太快,也不知省了公仪竹多少预计中的口沫。   公仪竹当下就想放他下来,思考一下还是绷住了:“本想让你颠一个时辰,但你这样机灵也就算了。你听我弹一首曲子,若能说两句有用的话,便不必呆上那么久。”   以洛九江的天赋而言,这番举动与轻轻放过也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洛九江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当那首乐曲自公仪竹指下倾泻而出之时,窗外的风吹竹林声、莺啼鸟鸣声、草木摇曳声……所有外界的喧哗仿佛都不存在了。   如果说乐庐初约之时,公仪竹一支迎客调弹尽了四季风光,那眼下这一曲箜篌,就道尽了天地浩大。   洛九江此时简直要称赞公仪先生拿音节把他顶到半空上的做法又好又妙,随着乐曲的跌宕起伏,洛九江整个人也在空中上下摆动,而他的魂灵仿佛早脱出这具躯壳,伴随着曲中意境直抵一处处险峭高峰,旷然原野,极地冰川……   公仪先生最初的起调极低,低到洛九江双脚几乎能够挨地,琴弦方一沾手,雄浑之势便节节拔高,如人站在泰山脚下,仰面向上,只觉其如擎天之柱,触之即能撼天动地矣。   随着曲调昂扬而起,旋律的激烈之处也渐渐升高,洛九江被那调子托着向上,胸口也如亲自攀爬耗力一般,起伏比之最初剧烈许多,巍峨山尖尚离着老远,却已恍然在他眼前现了影子,几乎引他不自禁地伸手虚虚描画。   音调一折折升高,洛九江身体一段段向上,他在魂灵里也翻过一处处险奇的巨石,随着亢丽一声咚然落定,他人至绝顶,自身便成了那孤独又屹立不倒的山峰顶尖。随即乐曲神韵引着他向上抬头,只见云气渺缈,无尽苍天。   ——天与他相距弹指,他与天相隔万尺。   洛九江伸出手来,恍惚中只碰到被腻子抹得雪白的天花板。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和魂魄如此一致,完全为乐曲中描画出的世界而倾倒。   ……   一曲奏毕,公仪先生贴心地给了洛九江好一会儿时间缓和。   “有什么想说的?”他有点期待地看着洛九江,“随便讲讲,什么都行。”   洛九江仍然半上不下地吊在空中,但他此时完全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嬉笑神气,连每根头发丝都是肃穆的。   他竖起一指向上,郑重道:“青天。”又翻腕笔直地对准下方,“厚土。”   接着,他调转手肘,将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心房:“第一流。”   纵三千世界的万物神秀,最终可说的也只有巍巍苍天,敦敦厚土,和天地之间的人类自己。   天是青天,地是厚土,他是人间第一流。   公仪竹闻言微怔,压着弦的手指不由一松,那托举着洛九江的气流猛然消失,他身上一重,不慌不忙地翻身落到地上,稳稳站定。   “……”公仪竹欲言又止,再三张口后唯有一声惋惜长叹:“若你师父不是我过命的好友,我便真要和他抢徒弟了。” 第102章 望天犼   “书院大比?”   “每年都会有一次,通常是在新入学院的诸学子们都安顿后开始, 作为一个特殊的欢迎仪式, 也是为了让大家更能适应书院中的生活。”游苏见洛九江好奇, 就把整个流程都详细为他讲了一遍。   书院中大比的形式,和洛九江在七岛中的比斗形式又有不同。除了基本的道法本领较量以外, 丹药器阵符书御等本领,但凡是书院中立了峰头的才能,都能在这场大比中一较高下。   诸学子不限参报几项, 往年有新生初来乍到为了好玩, 把十几个项目全报了一遍也是有的。   青龙书院盘踞一方, 单是学子数量就不可小觑,要是按照七岛上的比法一对对比斗来, 那还不知道要等至猴年马月。所以每项比试内容都分了日月辰宿四档, 由学子们自行估量自己的水平, 自己报名。   “这一个月里各峰每日的课都不得超过两节, 大多只安排一节,像是阴师兄的药峰则干脆罢课, 几乎全院都要为这场盛会调动起来。”   洛九江听得津津有味:“听你这么说, 我还真有些遗憾自己不是书院学子, 参加不得这场大比了。”   游苏闻言摆摆手:“这有何难?书院向来宣扬有教无类, 诸多散修只要能得三个学子联名举荐, 或者有十二峰主任意一人的荐帖,那就可以报名比赛。若能赢得名次,所得奖品与书院弟子也没有分别——洛兄想要试手, 我为洛兄书荐帖一封便是了。”   游苏当即就走到桌边研墨,那红木书桌置在窗前最明亮之处,他刚一抬头,便从大开的窗扉中见到有一身着药峰弟子袍的身影一闪而过,下一刻房门便被有规律的扣扣三声,有人在门外朗声道:“请洛公子开门。”   这弟子乃是来送东西来的。   洛九江打开他送来的木盒,入目的便是一封印了药峰火漆的荐帖。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洛九江与游苏对视一眼,均不由失笑。   “我是个只知道动嘴皮的假把式,”游苏摇头调侃道:“阴师兄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古道热肠呢。”   前来送信的弟子听了这个评价,不由从头到脚打了个巨大寒颤。要不是游公子一向诚恳天真闻名,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个绝妙的反讽了。   洛九江拿起荐帖,下面压着的一纸雪白信笺就露了出来,同阴半死向来简洁的话语一样,他送信也不耐烦繁文缛节,短短一张字条连个信封都不套,上面只有四个字“哪都有你!”   洛九江大笑出声:“老阴是知道我必然做不了旁观君子,见到热闹自己就要下场。”   游苏新磨的墨,如今全便宜了洛九江。他挥动狼毫,就着阴半死信纸空白处还了“无处不在”四个字。   怎么哪儿都有你?   我无处不在。   ——真欠揍啊。   等送走了那位药峰弟子,游苏又重回到桌前,握起了那支被洛九江随意架在砚台上的湖笔。   “阿苏?”洛九江探头过来:“不用麻烦了。”   “谈不上麻烦。”游苏笑着摇头:“阴师兄给你荐帖,这是他的心意,我为洛兄再写一封,这是我的心意。”   ————————   等洛九江下午再去公仪先生那里上课,提及到大比一事,公仪竹对此非常宽容地评价道:“难得盛会,你在你师父那里闷得太久,借此机会闹一闹也好。”   他转头叫人进来伺候笔墨,复对洛九江解释道:“乐峰峰主的帖子,你若要也有。不过我亲手写的荐帖,可比他们分量重多了。”   从洛九江得知有书院大比这个消息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一天的工夫,他却连入场券都拿了三张,这可真是让人又感动又哭笑不得。   公仪竹显然只把这场大比当成个小孩子们凑趣的玩意,他三两笔写就荐帖,不待墨字晾干就取了自己的印鉴印上,不甚在意地将它向洛九江一推:“收起来罢。今天不品乐,我带你去个地方。”   洛九江依言走到他身边,公仪竹按住他肩,手指方碰到洛九江肩头衣料,洛九江便觉身边景物高速倒退,最后甚至模糊成了一条条在风中扭曲的斑斓色块。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这些修为高的都有这一手功夫,如此手段分明跟洛沧当年第一次带他去小瀑布修炼时一模一样啊。   洛九江甩甩头,从高速移动带来的晕眩中挣脱出来,四下打量了一遍身周景色,略带不确定地问道:“先生,此处是……青龙古森?”   他一路上虽是从森林里穿过来,但行程大多贴靠森林外围。如今所见景物与他记忆里相似不相同,几种特色妖兽又清晰如坐标,显然已经是很接近森林中心的地方了。   公仪先生点头沉静道:“我带你来看望天犼。”   “……这个名字,”洛九江迟疑道:“听起来很……”   “很像九族,但不是,对不对?”公仪竹体谅他心情般宽容一笑,“你师父当年给你讲龙神创世时,除了四象来历,九族名称以外,还另讲过什么?”   “说过九族被称为龙之九子是误传,除此之外就没再讲过什么。”   公仪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这一课就由我来给你补上——神龙创世之时,大陆海底遍地异兽,无论四象还是九族,都是追随神龙的属下,既没有如今的地位,也不过是碌碌众异兽中的一员。”   “异兽天生凶蛮,你若拿异兽和当今的妖兽相比,两者差距可谓是天差地别。但要是跟异种比较起来,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洛九江冰雪聪明,一点就化:“异种都是异兽,但异兽中只有九族是异种?师父当初跟我说异种也算妖兽,所以异兽也能算妖兽?”   “能算,就是这个算法太辱没了些,你师父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刻薄了?”   通过这几日的交往,洛九江心知公仪先生已经跟自家师父许久没有面见过了,他不清楚对方心里的师父是怎么个善良模样,因而也不忍心告诉他师父从见面起就比这刻薄多了。   他就势岔开话题道:“先生,那异种和异兽的区别是什么?”   “道源。”公仪竹肃穆地说。   洛九江无法形容公仪先生那一瞬间的神情,在吐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公仪竹的眼神凝重到近乎崇敬,他张开掌心,一滴如气如雾也如光华所凝的液体在他掌心中现形,他郑重道:“孩子,这便是道源。”   ——没有任何言语能描画洛九江初见那滴仿佛光织而成的水滴时的震撼,那一瞬间他是星辰,一头扎进太阳中湮灭,他是游鱼,有生以来第一次越出浅池,回归大海,他的灵魂无尽地贴近了三千世界的本质,哪有词句能形容出他此时心情的万一呢?他刚刚在上一刻直视了“道”本身啊!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只在这一刻,洛九江整个人都仿佛不复存在了一样,他再没有眼睛,再没有耳朵,也无需呼吸的口鼻和触感,他是道的一部分,他遨游在最精妙最纯粹的世界中央……   公仪竹击掌,拍击声中也震颤着一种与旁人不同的独特韵律:“回神!”   听觉被这猛然一击唤醒,过了一会眼中才映出整片世界的颜色,洛九江呆立良久才咂咂嘴,觉得自己先前评价公仪先生一曲令人三月不知肉味实在说早了。   刚刚自己所见的那滴道源,才真正是能让人不思茶饭的存在。   他的大脑迟钝而缓慢地恢复了转动和思考,此时此刻,洛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跳进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我师父和公仪先生的关系必然举世无双的好。”   若不是这样,这种东西哪能轻易给他一个筑基修士见得?   公仪先生的手扶在洛九江肩上,他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洛九江完全回神。相比起洛沧来,他才更像一个比较正常的长辈,哪怕一个边角细节里,也绝不失去长辈样子。   “还听吗?”公仪先生温声问道。   “我还记得……先生讲到异种和异兽的区别。”洛九江慢慢地说道,这分明是一炷香以前的传授内容,然而在亲见道源之后,这份记忆恍若隔世一般,“我还好,请先生继续讲吧。”   “好孩子。”公仪竹赞赏地笑了笑,“那我便继续向下说——有道源的,成为了九族四象,没有道源的,就成了现在仍然蒙昧凶狠,与时不合的异种,像它一般,将要为我们所杀。”   洛九江后知后觉道:“先生,我们此行是来杀这望天犼的?”   “嗯?”公仪竹理所应当地回望过来,“你这般爱交游的性格,青龙森林这些日子来的异动你没打听到吗?异动源头就是这头长成的望天犼,森林紧贴书院,不杀此獠,书院弟子日后在古森中就要如履薄冰了。”   说到这里,公仪竹还拍了拍洛九江的头:“要杀这头望天犼,不必多动我一根手指。我特意带你来此,就是为了把道源和九族的事和你讲,我身份所限,心总不能太偏,但你在我心中与亲传徒儿也没什么两样……你这样聪明,我虽不明说,你也总能体味。”   “是。”洛九江轻声道:“多谢先生,小子今生万死不能报之,我都明白的。”   公仪竹便欣慰地笑了。   他身为九族中的囚牛,自然也握着一滴道源。平心而论,他倒并不觉得异种与异兽之间有太多不同——虽然要杀哪个也不会心软——两者之间的区别无非一滴道源而已。   沉渊这孩子本体乃是黑蛟,认真说来也算异兽中的一种,而且还是比较聪明的那种。九族之间已经做了这些年世世代代的同僚,面子情在,公仪竹不大好明说,但他偏爱这等和他相处过,情谊如弟子般的聪明孩子,其实已经给足了“拿到滴道源,你就是异种”的暗示。   而在洛九江心里,这却又是另一番意味:千岭是异种,千岭是神龙。公仪先生又知道自己和千岭的关系,这话分明是爱屋及乌提点他千岭未来所需的——公仪先生真是个好人,他和师父的友情也真让人感动! 第103章 掉马   “出来了。”公仪竹抬头望向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面上仍是那意料之中的悠悠神气, “会被道源吸引, 果然是我们这些异兽的本能啊。”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身边的沉渊。但这孩子方才见了他手上道源, 却只是沉浸于大道之中,并无试图夺取的贪婪模样, 又让他高看一眼。   洛九江不比公仪竹轻松悠闲,此时还有心思思考这些东西。那只名为“望天犼”的异兽身体狭长到近乎奇异,仿佛一根顶端炸毛的擀面杖, 也像是根丰满的鞋拔子, 比例几乎脱了形。   森林深处的树木多为百年古木, 最高的说二十余丈也有,然而这只望天犼却能轻松从树冠中探出头来, 两颗藤色的眼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洛九江与公仪竹, 目光中看不出一点感情。   洛九江无声地搭住自己的刀柄, 拇指已经摁住机簧口, 随时都能拔刃而出,迎面直上。   公仪竹颇觉这反应有趣, 笑微微地低头看他一眼:“你从小在海域长大, 森林不算你的主场, 又应该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异兽, 真的一点也不怕吗?”   从小在海域长大的洛九江摇了摇头。   他确实一点也不怕, 在从死地里生死时速逃命的那段时间里,他杀过多少更只恶心的,连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数目了。相比于那些眼中只有恶意和食欲的饕餮, 这只望天犼无机质的眼神甚至都让他感觉到有点亲切了。   “好孩子。”公仪竹又抚了抚洛九江的脑袋,可能是因为从前收的弟子年纪从没有洛九江这么小,身高也就没有洛九江这样矮,故而他从前虽然也是亲切师长,却从没有摸谁的头能摸得这么顺手,“这头望天犼正在成长中期,新晋了金丹修为,恰能给你练一练手。”   说用金丹够给筑基练手,放到哪里都够人笑掉大牙,想得多的没准还会跳起来喊谋杀。但在公仪竹心中,沉渊虽然还只是筑基,但是龙气已经修炼出来,种族差距亦完全拉开,跨阶对战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他只是鼓励沉渊与这只望天犼交手,并不是非要他胜了不可。有他亲自在此压阵,总不会让他受什么重伤。   正巧,洛九江本也是这么想的。   他正是少年血热的年纪,走在大街上看到青荷会都要去插一脚,见到个强大对手时的激动心绪就不必提了。那招一次成型的“裂穹窿”威力太大,故而除了在死地时拿来破界以外,他竟再没机会用过,可如今不正是个再好不过的空当?   金丹修为?洛九江微笑想道:这等对手,我尚没试过呢。   这头望天犼四肢看起来细,其实只是相对于它全身比例而言。异兽通常长得五大三粗,就算这只比例奇异,看起来肖似绿豆芽成精,但一条腿也足有水桶粗细。   “盲目减肥要不得的。”洛九江低笑一声,腰刀便已轻磕出鞘。这把刀是从游苏名下的店铺购买,通体火红,威风凛凛,第一战就遇上了阴半死这等对手,在诸学子眼中实在是把难求的宝刀。   然而公仪竹的眉头却微微一紧。   这刀不配他,这孩子虽然能用,却不趁手。果然还是自己这做长辈的哪天给他弄一把适宜的来——   要是让枕霜流知道,那就真的要跳起来骂他了。   他为洛九江满修真界精挑细选弄来的百把宝刀如今还躺在刀室内等着洛九江任意挑选,哪轮得到这歪鼻子斜嘴的老情敌先是谋划他的爱徒,又要抢先一步送把垃圾堆里拣来的破刀?   就是拎着把不称手的新刀,洛九江面上也绝无一丝畏缩之气。他重重一拍身侧巨木借力而起,弓身并腿用力在树干上反身一蹬,与此同时圈起左手拇指食指,送到唇边长长地打了个唿哨。   这几日公仪竹虽未单独指点过他的音杀,然而一法通百法,他的音杀此时悠扬悦耳与杀机并具,入人耳中时带着种残酷美感,直听得公仪竹微微一笑,心中自矜自己教徒有方。   原本因道源气息而一直紧盯着公仪竹的望天犼,终于把目光缓缓移向了洛九江。   它通体肤色都是一种岩石一样的灰,皮肤质感也粗糙地像是开采过的山体,自探头以后就愣愣地静止不动,若是粗心一点的人怕是都能把它看成一根立柱。   然而这根“立柱”动作起来时,却迅猛地不容小觑。   洛九江自树上荡起,一刀甩开,刀锋紧压着这异兽修长的脖子划出渗人声响,却也仅仅为它坚硬的皮肤上添了道泛白擦痕。   它不止看起来像石头做的,连触感也不比坚岩好到哪里。   虽然方才那一刀只是普通攻击用作试探,但也运足洛九江八分气力。要不是他尚有后招在手,一个区区筑基四层大圆满的修士完全奈何这异兽不得。   洛九江虽不太紧张,但仍对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椒图生性爱闭锁,能默默生产出珍贵的蜃珠;饕餮虽然有吃不挑,但还能勉强当做个试菜的。眼前这望天犼岩刻石磨一般,在龙神创世那个时代,它莫非是当成看门镇宅的石狮子用吗?   望天犼的四肢虽然比例细长,但是灵活得很,洛九江无意往他蹄子下面凑着挨踩,于是便在四周巨木上来回借力翻援,望天犼脑袋一点一点,试图用舌头去卷他,看起来倒很像个小鸡啄米的场面。   公仪竹仍在下面负手含笑看着。   在他的设想中,以沉渊的聪明机灵,与这只望天犼过手几下,就该能探出它的深浅,知道凭修为用刀相搏不可取,最妙的方法乃是现出原形,把这石皮岩骨的异兽绞杀了吧。   毕竟望天犼虽然在异兽中较为木讷,却也是性格急躁,非常没有耐心的一个啊……   他却不知,洛九江哪有什么原型好化。   不过洛九江虽无强悍异兽血脉,却有常人难及的天赋悟性。他在望天犼口下几次闪躲成功,望天犼盯着这蝼蚁大小的生物几番追逐无果,一来二去,洛九江活动开了筋骨,而望天犼也被激起了脾气。   异兽偏头,发出一声音波震颤的狂啸,与此同时口中也喷吐出熊熊火焰,这一刻恰与洛九江酝酿积蓄了好一会儿的刀尖相对。   一个月前,洛九江举刀向天,刀尖上有他捧出的一粒由“意”凝聚成的光。   而如今,这一式足以撕开天幕的刀招,又被他重现了。   在起刀一瞬,他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在心中做出的一个承诺——裂穹窿一式完全由他自己悟出,他可以拿去给那些求功法而不得的散修参悟。恰好这望天犼长得像个华表柱子,往书院里一板一立也不费什么劲儿。   火红刀体隐隐震颤,这一刻洛九江的战意与他所领悟的人道巧妙相合,论及精彩之处,这刀更胜从前半分。   此刻刀招就是刀意,刀意覆在刀身,而刀身握在洛九江手中,三者相辅相成,让他出招之前就预料到这一刀的落处与结果。   洛九江长声笑道:“我有一刀,欲令天下争看——”   赤红刀身如燃尽烟火般在被劈开的火焰之中碎裂散落,方才还大怒咆哮的望天犼被这当头一刀连脑壳都斩开了半个,喉中喷出一道不甘的残息。洛九江全身气力都托付在这一刀中,便如当日破界一般,在无数残刀碎片中直直坠下。   也如同当日一样,公仪先生和雪姊一般稳稳地接住了他。   只是不知为何,公仪先生脸上尽是急切,比起托着他的后背,他好像更想揪住洛九江的领子:“你那一刀里,怎么会有斩风庐的形貌?”   比起往日的沉稳悠闲,公仪竹一向华美的音色此刻都变得有些哑意:“渊儿,你怎么既会音杀?又会斩风庐?”   后来洛九江回想起来,只觉自己至少有一半脑袋随那一刀一起出去了,他竟愣愣回答:“冤儿?先生,我没什么冤屈之处。”   公仪竹:“……你不是沉渊?”   洛九江喘匀了一口气,闻言亦十分错愕,他扶着一旁树木站起,把大半个后背靠在粗糙树干上,小腿仍因脱力打颤:“先生可否有什么误会?我未沉冤,也无需昭雪。”   公仪竹:“……”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之间都想不通对方怎么突然变得不解人语,莫名其妙。   公仪竹到底虚长许多年岁,见这里说不通索性换了个方向:“你的原形呢?化出来让我看看。”   “……”洛九江百思不得其解公仪先生为何此时如此强人所难,他时到如今真觉得有些沉冤了:“先生,我是个人类,没有原型的。”   他见公仪竹目光发怔,只好无奈至极地补充了一句:“若您真非要我化个原型出来,小子也只好脱了衣裳编圈花藤带上,假装自己是个掉毛掉秃了的英俊类人猿。”   他这时候竟然还记得打岔,换个人来真是恨不得一掌把他夯进地底下。也只有公仪竹跟他相处了几天,对他喜爱得要命,简直滤镜入脑,此时此刻竟还有余力想着:好孩子,这份伶俐劲儿真是同沧江一模一样。   公仪竹深吸口气,无论心底如何惊涛骇浪,却也重新恢复了平稳语气:“你若不叫沉渊,那又是谁呢?”   洛九江此时方明白“沉冤”乃是个名字。他一边在心中嘀咕爹妈不走心,一边诚实回答道:“我是洛九江。”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   公仪竹就是再不通俗务,对于消失了若干年的枕霜流刚一出面立界,就私下里找得天翻地覆的对象也是有所关注的。   他强压着自己的语气,不让自己如今近乎汹涌的心潮从口吻中泄露出来:“那你的师父……”   洛九江有点奇怪地看了看公仪先生,但还是如实道:“家师姓洛,名讳是个单字,为‘沧’。”   公仪竹:“!!!”   虽然跟“枕霜流”三字不沾一点边,可一听沧江的沧,他还有什么不能明白!   身为千百年来都优雅从容,兴趣高雅,爱好音乐的异种囚牛,公仪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破功到在心中疯狂骂娘。   ——这他妈,这他妈是那耍蛇的徒弟!   ——他认错人了!!! 第104章 谁家高徒   在上百类异兽之中,喜好音乐, 情操高雅的囚牛算得上是脾气最温和的几种异兽之一。若不是这样, 公仪先生只怕在弄清“洛九江原来是枕霜流徒儿”的第一时间, 就怒火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觉得自己是被这对师徒耍弄了, 没准会当场要洛九江一条小命。   而今,虽然他已经被急转直下的事态气到头昏脑涨,但公仪竹百年修养仍在, 就是心中早翻起惊涛骇浪, 但克制自己闭目缓神片刻后, 他还是能把整件事从头问起。   此前他先入为主以为这孩子是沉渊的原因之一,就是由于见到了他丹田里的蜃珠。   要是别的东西, 例如印鉴一类还好冒充, 但蜃珠这一项真是整个三千世界里也独椒图一家别无分号。起码就他所知, 这些年里椒图也只给了沉渊这徒儿一颗。那洛九江丹田里这颗真是来路存疑——总不能是他截住了沉渊那孩子, 然后挖出来的?   公仪竹负手踱了几步,冷不丁回头望向洛九江:“孩子, 你那颗蜃珠从何处得来?”   洛九江脸上殊无慌乱之色:“是椒图大人亲自赠我的。”   “……”公仪竹上下巡视过洛九江面孔, 发觉他脸上是真没有心虚之态, “哦?不是从别人那里拿来, 是椒图送你的?这是何时何地的事?”   眼见公仪先生从刚才开始就查起了户口, 洛九江眉头微皱,口中却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时间相距一月左右,地点在一处地宫之中……那地宫具体在哪儿关系到我一个朋友出身, 为她安危着想,先生如何问我,我也不能说了。”   他虽然不肯说,但囚牛与椒图向来交好,公仪竹只要传音同椒图问出“地宫”二字,那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孩子一向聪明,想来不至于说这种一戳即破的谎。   公仪竹凝视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坚定,将嘴唇抿成一线,显然下定了封口的决心,便另换了话题:“你身上的龙气,又是怎么回事?”   洛九江苦笑道:“原本我还欲请教先生,我身上有龙气被您看出来就算了,您怎么第一时间就发觉我同他两情相悦的?我们分开那会儿我尚不知道他的情意,莫非龙气还分道侣版和非道侣版吗?”   原来自己那声恭喜是被往这个方向误会了。公仪竹思忖道:要是这么想,似乎也说得过去。   也是太巧,偏偏这孩子丹田里有蜃珠,身上带龙气,而且还会自己的音杀,名字里也带水字偏旁,而且干脆就有一个字和沧江一样。   仔细想起来自己几次在他面前描述椒图,都并未提及他的沉默寡言,只是浅浅埋怨一句,这孩子误会也不奇怪,毕竟枕霜流那人埋怨他性子不好也是轻的,他属于阴阳怪气那个等级。   ……等等,刚刚这孩子说什么来着,道侣?   公仪竹猛然一个激灵:自神龙陨落之后,天下间唯有青龙才算天生龙。剩余龙族都是从蛟身后修炼过来,就是天赋再出众,能转换成这种把龙气沾在别人身上的程度也要百年时间。自己眼前这孩子刚多大?有十六没有?   这哪是什么道侣,明明是个变态!   被这么打了个岔,刚刚被“枕霜流徒弟”五个字压下去的关切重新浮上公仪竹心头,洛九江不知道这短短一会儿内对方心思如何百折千回,他只知道自己回答过龙气问题后,公仪先生就沉吟良久,方缓缓道:“你那个‘道侣’,改日让我见见。”   多年养气功夫,让公仪竹说这话时语气口吻仍无一处不佳,洛九江半点没看出不对来,不假思索道:“千岭为人极好,天赋悟性,无不胜我百倍千倍。”   “嗯,那很不错。”公仪竹展开一个微笑:“你这个道侣,我想会很喜欢他。”   洛九江闻言松了口气,他稍等了一小会儿,见公仪竹不再开口,便问出了那个他从刚才开始就抱有的疑惑:“先生刚刚叫我‘沉渊’,是一直都认错了人?”   对于这个问题公仪竹倒不吝解答:“那孩子是椒图的弟子,本体又是蛟族。蜃珠难得,我初见你时误会了。”   顿了一顿,他摇头笑道:“说来也是先生不好,对你时总是‘孩子’、‘孩子’的叫,要是我早叫你声‘渊儿’,也不必误会到今日。”   洛九江玩笑道:“现在先生知道了,再叫‘江儿’也不晚啊。”   “这个就算了。”公仪竹又顺手揉揉洛九江脑袋,“这两个字……可不好随便叫的。”   “先生也认识我师父吗?”   “认识。”公仪竹脸上又挂上了方才提及洛九江道侣那般神秘莫测的微笑,“你师父么……我可是太认识了。”   严格说来他和枕霜流其实并无太大恩怨。他早年与却沧江一同长大,可称得上是一时竹马。要说暗里动过东墙之思,那确实是有的,但念头也只是念头而已,在付诸实践以前,沧江就遇上了枕霜流。   三人相聚之时,他确实看枕霜流不惯,但战火是对方主动挑起来的——以枕霜流当时出身,发觉公仪竹对自己的些许恶意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入夜里潜进他房间抹脖子。   囚牛虽然性情在异兽之中较为温和,但好歹也是九族之一,哪会没有脾气,何况那时候大家都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   要是换做今天公仪竹可能会避出去等白天再找人谈谈,但那工夫他管这个?于是两人当场开掐,大半夜的拆了店家半栋小楼,最后还是却沧江察觉动静,连夜从百里之外飞奔回来,阻止了两人继续真人快打。   后来他们之间便问候不息斗殴不止,直到却沧江离世,枕霜流从此消失得跟世上查无此人一般,公仪竹浑浑噩噩撞进青龙书院里,最终成了现在这个公仪先生。   其实到了冲突后期,公仪竹看枕霜流已经愈发顺眼,只是那时两人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不可调和,彼此之间来回寻衅滋事的行为都算交流感情的唯一方式。   不过他估摸着在枕霜流那边儿,心理变化可能完全相反,没准还觉得恨他入骨——这耍蛇的是个思考回路单程式的死心眼,他理解不了一加一以上的复杂感情。   公仪竹习惯性在心中编排了那玩蛇的混子一顿,转眼就看到对方的爱徒正在自己身边。他若有所思地露出一个微小,郑重对洛九江道:“九江,你近日可有不适?”   “先生何出此言?”   “我看你眼尾杂乱、山根凹陷、目生血丝、眉心纹乱,又兼已印堂发黑,眼眶发青……怎么瞧都是大凶之兆啊。”公仪竹煞有其事道。   洛九江闻言微愣。他不怎么信命,但公仪先生显然是信的,不然从前也不会说什么“你名字利火克水”一类的话。既然对方这么说了,他也顺着公仪先生的话风说:“那依先生看来,我该怎么办呢?”   “据我平生所学……”公仪竹沉吟道:“这些面相都指向一点。”   他再三地吊洛九江的胃口,真把洛九江好奇心勾起来了,眼见洛九江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公仪竹心底一笑,面上仍肃穆照旧:“你是命里缺了个师父。”   “啊?”洛九江一时惊的叫出声来。   “等等先生,我有师父的!”   公仪竹镇定如旧,仿了当初沧江三分说瞎话的功力:“哦你拜的那个不能算师父,你等我我算算啊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个良辰吉日,啊呀恰好我也是当世难寻的名师,你这孩子对我胃口,来来来九江你就在此磕头拜师吧,你知道先生一向随和,连敬不敬茶也不讲究啊!”   “……不!不对!等等!别别别先生,不对劲儿!”   ————————   后来洛九江回头想想,感觉拜师之事像个八分认真的玩笑,要是他当时敢答应一句,那公仪先生也就真愿意取他师父代之。不过看他实在扑腾得厉害(保护自己不被阴半死剃度时洛九江都没这么挣扎过),公仪先生便一笑了事。   从森林回来时,公仪先生还不忘问过他的意见,替他把那印刻着刀意的望天犼搬回书院,当成跟华表立上,似乎还与往日那个亲切又端庄的长辈无异。   ——他是不知道亲切又端庄的长辈如今正在写什么。   公仪竹饱蘸浓墨,一封信写得是得心应手,下笔有神。他连说话发音都极具音律之美,信件就更是骈四俪六,节律规整优美。但再舒畅的顿挫也掩盖不了这封信件的核心内容:令徒如子吾养之。   有早年丰富的斗争经验打底,公仪竹都能预料到自己这封信寄到枕霜流手中后,对方能看到直撞墙。   他文思如泉涌,一气呵成,吹干墨迹后拿自己的小印按上,心满意足地把它收到了信封里,面上笑意微微,映着窗外竹林,乃是人间说不出的好景色。   恰好洛九江端着茶推门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他这个心情颇好的微笑,当下顺杆捧道:“先生真是非凡人物,一颦一笑无不是谦谦君子的品格。”   君子固然不错,但君子不夺人所好啊。公仪竹听出这孩子言外之意,笑意更深了些。   之前洛九江从不说这样的话,不过差点“被收徒”以后就开始说了。洛九江心里警醒,知道公仪先生要是打定主意,自己跑是跑不掉的,索性反其道而行之,这几天在公仪竹身边的时间都比以往多,他有个机会就说几句这样的话提醒公仪竹,公仪竹知他心思,但也不去阻止。   ——这孩子这几天鞍前马后地侍奉,公仪竹也就借这机会,顺水推舟地教了他更多自己平生得意绝学。两个人虽然还没有师徒之名,却已经定下了不少师徒之实了。   “九江过来。”公仪竹对洛九江招了招手,“这封信你帮我寄到灵蛇界主那里去,跟驿传弟子说是我的信,要最加急,一日之内就要送到。”   “记住,一定要你亲自去送才好。”   洛九江接过信件,随意想道:灵蛇界主?堂堂一界之主,应该又是公仪先生哪位旧识吧。   不知为何,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脊背竟莫名有些发凉。   作者有话要说:  公仪先生(微笑):我真的看那耍蛇的挺顺眼的,你们信我。   【世界公告】灵蛇界主被气掉线,正在重新上线中…… 第105章 礼物   紫缎如炮弹一般,兴冲冲从红漆钉门一路弹进殿前, 被大哥白练一把拦住。   惯常神情温和的白练此刻一脸严肃, 他难得呵斥自己这个弟弟一句:“做什么, 冒冒失失的!”   紫缎兴冲冲地挥舞着手里的玉简,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大哥, 消息!消息!少主他……”   白练恨不得去捂他的嘴。   “噤声!”他先把自己这个冒失的小弟喝住,再拽着袖子把人扯到一边儿,低低地给他传音:“你是要说有少主的消息了?把那玉简收回去, 当没这会儿事……你我可再别给主人多添堵了。”   紫缎百思不得其解, 愣生生问:“大哥, 有少主的消息不是好事吗?”   白练苦笑了一声,从小弟手里把那枚攥得沾了滑汗的玉简抽走。他们九个都是冷血蛇身, 这枚玉简表面潮气未散, 显然是紫缎已然激动至极。   但再为此激动也没有用, 主人在里面发着火呢。   今日一大早, 青龙界那里都传来一封快信,写信之人正是白练三缄其口的那位对象, 至于信件内容不巧则是关系到少主。   白练当时近身侍奉, 眼角余光瞥了两下, 便见满纸“啊九江真乖真乖”、“嗯九江真孝顺真孝顺”、“呀九江真聪明真聪明”、“哎呀多谢你白送我个好徒儿”, 顿时就知大事不妙。   枕霜流当时就被气到冷笑不止:“狼行千里吃肉, 狗走千里吃屎。贼骨头活了几百年变把老贼骨头,好得很,当真好得很。”   但就是这样骂, 少主的消息好歹是有了下落。枕霜流缓过气来就命人打点行装,点就仪仗,准备登门青龙界一趟。   偏偏距离那封信发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七岛小世界里又传来了消息。   少主来信了。   两封信的日期一比对,少主那封信还比刚才死无全尸那封早发了二十来天,结果最后竟然晚到一个时辰。就连白练当时听了消息都只觉眼前一黑,心想这叫个什么事,就更别提处在冰冷暴怒之中的枕霜流了。   这简直是天下间最狠毒的嘲笑,要说看到第一封信时枕霜流还只是想去剥了那头囚牛的皮,现在就是想把囚牛烤熟了喂洛九江吃。不管是不是巧合,这做派都跟他们商量好了一样,看起来居然还很有几分见鬼的默契!   枕霜流阴着脸,枕霜流不痛快。   他不痛快,那这两个人就一个也别想跑。   队伍整备的速度顿时加快了一倍。   紫缎尚且懵懂无知地追问白练发生了何事,这让白练唯有苦笑以对。   情敌和徒弟的报信前后脚到了,他们九蛇的情报却还没收集到,这本来是件足以让人愧疚到钻地缝的失责之事。但要是变成距离情敌与徒弟的消息依次到来后的一个时辰,情报终于姗姗来迟……   白练觉得这可能会演变成一桩震惊灵蛇界的惨案。   他把双手拢进袖子里,合掌用力一搓,将那载着特大喜讯的玉简化成一把粉末。日后主人追查下来训斥他们无能就训吧,他总不能现在把这消息递上去,跟前两条信讯一齐在桌面上一字摆开,那主人就真要被活活气死了。   往常掘地三尺也没有半个影子的消息,今天要来就一起来了三条——关键是,情敌那条是最先来的。   全是废物,养蛇何用?打彩结挂摆设的吗?养徒弟何用?没事消失来气他师父吗?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就这么会戳着心窝子添堵!   ——还有情敌不是抢抢男人就算了吗,怎么连孩子也带抢的?这还有没有点职业道德了?!   见枕霜流招手,白练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边:“主人。”   “准备如何了?”   “大家都已收拾整齐,只要您一声吩咐,随时都能拔程。”白练恭顺道。他顿了一顿,还是低声补充了一句:“您之前给少主挑的礼物也都带上了,少主离家日久,必然已经对您牵肠挂肚……”   “带它何用?”枕霜流冷冰冰道:“拿去喂狗。”   白练苦笑不说话,自打从寒千岭那儿知道少主仍在人世的消息后,主人就常常翻拣着送给少主的礼物,显然是觉得在七岛那些日子对少主还是薄了。这批礼物里千年的九品灵参王算是起步,要是他真拿去喂狗,就是个天狗也被喂死了。   冷不丁地,枕霜流突然又问道:“蛇皮和精钢都有吗?”   “有的,您若有意就添在单子里。”   “嗯,礼物都不用带,带几条结实蛇皮和精钢,你在路上打发时间吧。”枕霜流唇角微拧,露出的笑容很难称之为善意,“多搓几条鞭子钉几个钉板出来,年轻人都喜欢新鲜东西,衣服喜欢新的,本领喜欢新的,师父也喜欢新的。我那些礼物,年头太久,都过时了。”   “主人,”白练斟酌道:“这个少主未必喜欢……”   “不。”枕霜流斩钉截铁道:“他喜欢。”   隔空遥遥地,白练替自家少主捏了一把冷汗。 第106章 相遇   阴半死捻着手中一束掌中花,这小扫把束扎得整整齐齐, 半开半合的花瓣雪白圣洁而娇美, 让人见了就觉喜爱。而他另一手则在身后背着, 遥遥望着山下三道人群分流。   他身边那个哪哪儿都能凑上一脚的麻烦鬼依然吵闹得很,令他深恨自己怎么那天没让人剪他的舌头:“我亲自给你送花过来, 老阴你也不给我杯茶水喝?”   回到药峰之后,阴半死就仍是那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云深峰主,拔他根头发丝下来细瞧, 上面微雕得必然全是“滚蛋”二字。被洛九江烦得没法, 他阴恻恻道:“乐峰茶好, 你往那儿去。”   洛九江笑道:“公仪先生的茶水确实好喝,景好人好待我也好, 唯有一点美中不足, 就是少个像老阴你这样文武双全, 又会写荐帖又能剃头的好朋友。”   “文武双全的好朋友”闻言, 森森瞥他一眼,和善的眼神很像是打算给他文武俱下, 边讲道理边做一次浑身大脱毛。   洛九江告饶般摆手退了两步, 等阴半死转过脸去才重新站回来:“自从我过来后, 老阴你盯着下面看足有半刻了, 莫非青龙书院的学子摩肩接踵的场面比别处更好看些?”   阴半死都懒得再计较他称呼问题, 他伸手对着密攒攒的一片人头虚虚点了一下,恹恹道:“你没数吗?”   “嗯?”他人正在这里好端端站着,书院学子拥挤堵塞的问题, 怎么还牵扯到他身上了?洛九江迷茫回望,以示自己确实心里没数。   阴半死露在外面的那只右眼唰地闭上,看起来恨不得自己瞎了:“游家有钱有势有传承,你跟游苏一起混了这些时候,除了他这无辜成精的眼神,也不学别的好?”   洛九江:“……”   其实他目光中的纯洁精髓尚不足游苏万分之一,倘使游苏现下真在药峰,听了阴半死这句评价,那露出的表情才能算是无辜成精本精呢。   连着抨击过两个人后,阴半死看起来稍稍收敛了些,他伸手一指东去的那批学子:“大比报名投档。”,再点了下北下的人群:“少阳湖,”,手指停在南来的人流之上:“我药峰。”最后指尖笔直对准洛九江,一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断续挤出来的:“你!鬼!背后灵!哪都有你!”   洛九江恍然大悟。   当日公仪先生将他斩杀的那头望天犼移到学校,这望天犼本来就形似一根修长石柱,公仪先生根据自己的喜好对它做了修饰,使它看起来宛如华表。等把外形装饰满意了,公仪先生方道:“我看你同药峰的小阴很熟?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就该热闹热闹。小阴虽然口不能言,但心里必然是欢喜繁华的。”   他笑得那样好看,口吻却不容置疑。不等洛九江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人家已经身形一虚,把石柱在药峰山脚安家落户了。   ……留洛九江一个辗转反侧琢磨一夜,也没想透公仪先生究竟知不知道阴半死根本不哑。   书院中也有铭刻着刀剑意的碑文书画,只是通常都封存起来,需要花贡献点观看。然而如今这根是洛九江私人捐献,就这么光天化日在书院里一摆,他倒心宽,也不怕有人偷了。   实际上,确实也没人能偷,至今为止,有人痴痴看着直到半夜也是等闲,秉烛在这根华表前站上一夜,外衣都被露水湿透者亦有。   便如阴半死方才所指的那样,现在的书院弟子日常活动大体分成三流,截档前报名大比是一些,去少阳湖上看他那块人造小岛上的刀意是一些,过来药峰底下领悟华表刀意也是一些。   “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纷来沓至。”阴半死恨恨道,他瞧起来气得失态,竟然破天荒地连用了三个成语做结,“药峰清净地,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洛九江讪笑着赔罪:“阴兄莫气,你看普天之下,佛道儒家,又有哪块清净地没个打头牌面的,等我在底下建个大雄宝殿,让参观的学子进来前先供斤香油,不出三五月,拿香火钱给阴兄你塑个金身好不好?”   阴半死:“……”   从他表情来看,要真有这么个金身,他会把洛九江封进去做泥胎。   “玩笑玩笑。”洛九江连连摆手,“阴兄容我一天,最晚明天我就找个适宜地方搬走。”   阴半死冷冷收回目光:这麻烦虽然满嘴不着调,能叼攻城炮,但说出的承诺还没有不作数的,不过也只有这时候,这小子才会正经叫一声“阴兄”。   想想还是来气啊。   ————————   比起阴半死,游苏的反应就可亲多了,他原本举双手欢迎洛九江把这根华表移到他筹峰下来,等洛九江因吸取了药峰经验婉拒后,他便取来书院地图,细细端详着给洛九江圈下十几个合适地点。   “洛兄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派人把少阳湖填了,空出地方来放这华表,正好把这它和洛兄先前那处刀意放在一起。以后洛兄若再有心得,统统制成碑文立在这里,几十顷的空间,全任你发挥。”   洛九江听得下了一脑门子冷汗,登时连连推辞,飞快地选定了华表迁移的地点。游苏看起来十分遗憾,只好道:“那就先不填吧,少阳湖我始终给洛兄留着,洛兄若是要了,尽意开口。”   洛九江:“……”这等大湖说填就填,他好想问阿苏你是精卫吗。   不管怎样,这一节都算揭过,两人闲话两句,不知怎地便聊到洛九江进院以来的作为上。这话题此前散修徐烨已经和洛九江提过一次,算是给他打了预防,这才没让洛九江听起来太过脸红。   像徐烨那样半打趣半认真的夸奖他能嘻哈而过,但如游苏这般郑重地一件件拿出来夸他,他还真有点害臊。   游苏这些年虽然过得不甚高兴,性子也有点和稀泥般温软,但他大局眼光还是有的。等把洛九江入书院以来的事情按条目罗列明白了,他也推开窗子,如阴半死一般遥指筹峰远处的三股人群趋向:“我看洛兄近日必然要声名大噪一次,你大比投得可是日档?对手是谁?”   “日天投日不是理所当然吗?”洛九江笑道:“据说大比的日字赛一向只有寥寥数人?我这次的对手乃是战峰仇峰主。”   “是仇师兄啊……”游苏沉思般闭了闭眼。他君子一般的行事作风在那里,绝不背后论人斤两,即使心里有了判断,也只是柔和地说:“我觉得同辈之中,洛兄绝不弱于任何一人。我想……厚积薄发,莫不如是,这轮比赛以后,洛兄就要名扬了。”   洛九江玩笑道:“我现在还不算扬名立万?”   “是比现在再厉害些的名扬,书院自建院以来,便再没有过的那种名扬。”游苏轻声道。   说到这里,他转过脸来弯起眼睛,笑意盈盈不尽,十分认真地同洛九江道:“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洛兄就是这样创造奇迹的人。”   “洛兄本身,就像个奇迹一般。”   “是我有幸,才能遇见洛兄。”   洛九江被这直白真挚地赞美触了一下,往常都是他感动别人,难得今日别人感动一回他。他拍了拍游苏肩膀,将目光转向少阳湖,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那日他湖面上曾说过的话:“我友赠我金错刀。”   “是。”游苏也含笑附和道:“我友赠我金错刀。”   ————————   在洛九江在台上将仇狮击败的那一刻,有两人自乐峰峰顶飘飘凭风而下,他们一人着青衫,尽染风流,一人穿黑裳,浑身诡气。在他们所及之处,人群不知不觉地便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身着青衫那人风度翩翩,容貌清越不俗,乃是书院上下都认得的公仪先生。而另一位看着则让人觉得脸生,他肤色苍白,山根高耸,两只眼睛幽幽如燃鬼火,自带着股生人莫近、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   这位黑衣客想来不是书院人物,不然特点这样鲜明的一个人,怎么院中学子都未见过?   青龙学子们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终商量出了个统一答案——无论从气质风格还是体态上来看,这位先生,都非常地像是阴师兄他爹。   公仪先生和疑似阴师兄他爹的这两人一路行来,目标正是洛九江与仇狮所在的高台。不知为何,神识敏锐的旁观者总隐隐有种错觉,向来优雅风流的公仪先生今天步态好似有点跛。   此时洛九江正横刀于仇狮颈上,台下因这结果哗然一片,他却客客气气地道了声“承让”。   在千人的喧哗之中,独有两道特殊的声音,清晰如拨开晨雾后的朝阳一般,完完整整地传进他的耳朵。   “你看这孩子,说他是金丹之下第一人也不为过了。”   “别这么夸。”第二道声音的主人阴沉道:“容易夸丢,我试过。”   那声音这么耳熟,就好像……就好像……   洛九江激动地转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时刻如发光一般的公仪先生和他身边的男人,令人遗憾地是,那人笔挺地站着,长着张洛九江完全陌生的脸。   洛九江深深地叹了口气,怅然从台上跳下,走到两人身前。不知为何,那陌生人用一种寒凉的沉沉眼神紧盯着他,看得洛九江背后发麻,生生把一句“初见前辈,小子向您问声好”给憋了回去。   他先冲着公仪先生行了一礼,唤道:“先生。”只等着看公仪先生是否有意介绍。   但不知何故,公仪先生突然笑得不能自抑,他向来文雅如名士,然而如今却狂笑着直跺脚。而那两道注视洛九江的目光刹那间凛然如刀片一样,剐得他的脊背隐隐地疼。   “养叉烧算了。”这削瘦高大的黑袍人轻声道,他声音不哑不钝,只是含着一股莫名讥讽和冷意,然而竟然还很好听。他拢在袖中的双手缓缓分开,隐隐露出袖底物件的形状。   那是一卷长鞭。   洛九江脑子嗡然一响,神识几乎是拼了老命般在他脑子里上蹿下跳,给予他危险将至的信号——跑!快跑!越远越好!   洛九江:“……”   这个……那个……莫非是……   洛九江:“!!!” 第107章 师徒   虽然面前之人两条腿完好无损,腰身挺得笔直, 面貌也较七岛之上庸常无奇的洛沧英俊许多, 洛九江还是轻声试探道:“师父?”   他的声音、语气、动作乃至讲话的风格都和洛沧太像了。   黑袍人讥讽地扯起一边唇角, 不咸不淡道:“你这娃娃莫名其妙。茶也没敬过一杯,正经仪式亦没经过半点, 我一个素不相识排在你公仪先生后面的人物,你却凑过来就喊师父——我哪知你是谁家的孽徒?”   洛九江:“……”这,这个酸气, 这个内容, 没跑了啊!   当初是洛沧先明言在先, 说他对拜师仪式不看重的。不过这一来是迁就当时心存逆反的洛九江,二来是他这个人确实有些怪癖, 不大把世俗礼教放在心上。   平心而论, 洛沧不是个爱记小账的人, 现在冷不丁地旧事重提, 必然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洛九江幽幽将目光往公仪先生身上一飘:公仪先生想收自己为徒时,他说的那些“你师父也不像个正经师父”云云的话自己还没忘呢。   但公仪先生究竟跟师父说了什么该是以后研究的, 眼下更有桩关乎自己生命安危的大事。只在洛九江思考的片刻之间, 他师父身上的冷气较方才又更重了几倍。周围学子都不由自主地远远让开, 要不是还有公仪先生压场, 他们都要唤巡查队来了。   顶着这股森冷寒流, 洛九江不退反进,上前利落跪倒对师父拜了三拜。不等洛沧再发话说点什么,他就自己站起来, 合身向前一扑,目无尊卑地把他师父搂个结实,哽咽道:“师父,九江不孝,未能侍奉于膝下……我这些日子在外面,没有一日不想您……”   枕霜流没有开口。   在洛九江扑过来的当口,他足有千百个机会把这叉烧不如的逆徒拍成饼饼,但等洛九江环住他腰背,把脸埋在他肩上撒娇的时候,他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浑身僵硬,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平心而论,这辈子除了沧江之外,再没有人敢对他这么亲昵。换在他早年警惕性最高的时候,凡近身他半尺者,多半要先挨他抹了毒的短匕几下招呼——具体几下上不封顶,反正捅死为止。   但沧江和九江是不一样的。   他们一个是他不可追寻的爱侣,一个是他失而复得的爱徒,他们两个是枕霜流死气沉沉一颗石头心里难得鲜活而柔软的部位,哪怕只是念着这两个名字,枕霜流都会有瞬间的和缓,如剥落毕生铠甲。   扑到怀里的身躯是鲜活的、温暖的,两个人都穿着墨色的衣衫,靠在一起时几乎如血脉相融。枕霜流难得放偏了思绪,漫无目的地想道:高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总跟抽条一样,可偎着硌骨头,从前给他上药时明明还有肉……是不是外面吃了大苦头?我那么严厉地教他,本来就是为了防着他出门时有个三长两短,偏偏在眼皮底下把人丢了……   他寄信落款和到我手里的时间差二十多天,想来是手里没什么钱。之前几乎把三千世界地皮翻检一边也没找出他的影子,还把名字都改了,是碰上过什么麻烦?他一个小孩子,别人见了都看轻他,身上又没灵石傍身,路上就先苦了三分……对了,他刀也丢了,刚才在台上用的那把是个什么破烂东西……   发怔只是一小会儿工夫,枕霜流迟滞地抬起手来,生疏地碰了碰怀里洛九江的脸,他不比公仪竹,揉洛九江的脑袋都快揉出习惯,这种亲昵的动作被他做来,连许久不见兴奋过头横心闹他的洛九江都惊了一惊。   “……”枕霜流张张嘴,却仍然不习惯说那些夸奖的、安抚的、关切的话,他天性如此,要他回一句“师父也想你”还不如砍他一条胳膊。   “黑了”、“瘦了”等心疼又感伤的评价依次在枕霜流喉咙里蠢蠢欲动,但微微的沉默以后,他天才地将这两个问候的音节加以组合浓缩,有些别扭又含糊地轻声道:“……厚了。”   洛九江:“???”   这是在说他脸皮厚了吗?!   ……还真是他师父的风格。   被拿这话刺了一下,洛九江脸皮厚了再多也不好意思继续抱着。他刚刚脑子一热就扑了上去,现在想想以师父那个性格没登时把他踹倒在地已经是十分爱他的表现。   说起来师父双腿恢复如常这件大喜事真是在他意料之外,要是师父还和原先一样坐着轮椅,那他就该跪着去抱人家小腿,总不至于让师父这么不自在。   洛九江双眼亮晶晶的:“师父原谅我一回罢,我骤见您来,实在激动得失态了。”   话音未落,洛九江就先是一愣。因为即使他松开了手,他的师父仍专心地凝视他,目光专注又温稠,从眉看到眼,从头看到脚。这是最关切的长辈的目光,远归的游子刚进家门时,浑身就要被这种牵挂而惦念的眼神洗礼一遍,其中还要掺杂上母亲欣喜若狂的大哭大笑声,和拍在身上为他掸去碌碌风尘的巴掌。   枕霜流不至于忘形到大喜大悲,也不会如寻常妇人一样亲手给徒弟拍去身上尘土,他只是不间断地、温暖地、郑重又珍惜地注视着洛九江,像在看着一件与他性命相牵的稀世珍宝。   公仪竹这老东西虽然混账,满封信里荒唐得不知所言,更有“令徒如子吾养之”这种狗屁话,但还真有一点被他说对了。   ——令徒如子啊。   他们师徒两个,今天双双失态了。   ……   失态的师父未必温暖如春,不失态的枕霜流却比严冬要恐怖一万倍。   家务事没道理做给外人看。等三人一齐就近选了处清幽的茶馆包间坐下后,激动的心情也在路上得到了些许平复。   至少枕霜流已经能在洛九江心惊胆战的目光下开始解那条腕上的鞭子,对上洛九江乖巧的表情后他虽微微一卡,却还是顺理成章地问道:“……连为师也认不出了?”   洛九江飞快表示自己有错就认,知错就改。   “嗯。”枕霜流勉强哼出了鼻音,一条新搓的蛇鞭鞭柄仍不紧不慢地轻敲着茶舍桌子,“谁把你教坏的?”   公仪竹:“……”   何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就是了!   姓枕的何时这样没有原则了?徒弟抱一抱撒个娇这事就能祸水东引了?来之前他伤自己一条腿时的那股火就当无事发生过?   洛九江还不至于当着和尚骂秃驴……虽然他师父很明显就是这个意思。他稍稍汗颜片刻,就委婉道:“世风日下,徒儿这回出门被人涨了些见识,可能也染了点毛病,师父吩咐了,我立刻就改。”   他给师父寄得那封信主要是报平安之用,饕餮死地一类话没提半个字,本是在防备着驿传过程中有人拆他的信。眼下见到师父本尊,那很多事情就可以说了。   公仪先生冰雪聪明,哪能听不出他话里意思,当场就悠悠笑道:“你这孩子,你不告我,你防着我。”   洛九江惭愧低头,公仪先生一直待他不错,近来更是像亲传徒儿一样,连道源此前都给他看了。但事分轻重大小,按雪姊的说法,他破了死地等于剥了饕餮一层皮,饕餮与公仪先生同为异种,万一真有兔死狐悲之情,他一个筑基修士是死是活都不够入眼,他只怕别人把帐记到他师父头上。   枕霜流眼角一撇,勉强道:“不用顾忌,历代先辈给开了好头,囚牛虽然一肚子坏水,却全能憋嘴里面不说。”   这是在捏着鼻子夸公仪竹守信保密,公仪竹微微一笑,不把对方磕碜的表达方式放在心上。   既然师父发话,洛九江就从头说了。他从杜堤偷袭,秘境破碎开始讲起,一直说到和封雪、谢春残一起脱困结束。在讲到从死地中破界而出这一节时,枕霜流脸色几番变化,许久才长叹道:“原来是你。”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无知无觉之下,他们师徒竟也照样守望相济了一回。   要是没有枕霜流牵制着花宴望,那奸猾的老畜生想必在死地结界被触及一刻就调头回返;而若洛九江不曾一刀斩破死地,那枕霜流或许早就炸了道源,和这异种同归于尽,再没有今日的师徒相认了。   而公仪先生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方向:“原来你的蜃珠是这么来的,椒图这份后手……”   说到这里,他同枕霜流对视一眼,这两人足有百年的宿怨,要翻彼此是非比老太太裹脚布还要臭长。但在这一刻,他们眼神中竟有些说不出的默契。   那一眼中饱含着意味深长,两人目光一对就牵扯着四象九族,交流的信息涉及着那些血债累累的过去和空茫无际的未来,关乎着三千世界的命运,然而四道视线一触即分,他们不曾在洛九江面前说一个字。   公仪竹把话题转向了一个洛九江更难控制的方向,不使他对自己和枕霜流方才那个对视上花太多心思:“这么说来,‘寒千岭’是龙?年纪还与你仿佛?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你两情相悦的对象,嗯,你们自幼竹马,想来情谊甚笃。”   洛九江:“……”   他虚虚地瞄了一眼枕霜流。   枕霜流果然在公仪竹话音落地一刻就皱起眉头,他眯起眼睛,眼神堪称冷漠无情:“我还没算你因他而起的这场颠簸流离的帐,你就先跟他连终身都定了?”   洛九江:“……” 第108章 覆辙   每当枕霜流提起寒千岭时,洛九江给出的反馈总是最直率的。   毕竟最开始两个人是因何种契机结成师徒, 他们也都清楚。   “师父, 七岛那次, 千岭不是有意的,罪魁祸首是杜川。”洛九江先是找补了一句, 又口吻坚定道:“而且千岭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枕霜流:“……”   “我和千岭一齐长大,相互之间早已不可分割。”迎着枕霜流寒如鬼火般的目光, 洛九江无畏又坚定, “连命给他也无妨, 相许终身……正是彼此夙愿。”   “别的事情千件万件,师父有命, 九江莫敢不从。但要是关系到千岭……”洛九江垂眼笑了笑, “师父, 千岭是一半的我, 我也是一半儿的他啊。”   洛九江说完这话后就闭上眼睛,心想这回算是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 就算师父因为这事给他鞭子吃他也认了。谁知过了半晌, 枕霜流竟也没有别的动静。   心下奇怪, 洛九江张眼悄悄一觑, 却见枕霜流面上殊无恼火不悦之意, 只是眉梢眼角都满载着疲惫,看起来倒比方才见面时更老了一分。   察觉到了洛九江小心翼翼的视线,枕霜流也没训斥他学艺不精, 唯独对他摆了摆手。不知是不是洛九江的错觉,那一下挥手竟也是有气无力的。   “师父知道了,你出去吧。”枕霜流淡淡道:“我跟你公仪先生有话要说。”   “……是。”洛九江站起身来,磨磨蹭蹭地向后退了两步,还是开口道:“千岭是我至死不渝的道侣,可师父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师父,您……保重身体。”   枕霜流唇角扯了一下算作回复,他似乎想对洛九江笑上一笑,却已经失却了露出笑容的力气。   等洛九江掩上了门,公仪竹就好气好笑地摇头道:“这孩子跟谁学的?你跟他提道侣,他咬定了来气你,看你脸色不好,就转过来气我哄你……你要是他‘唯一的师父’,那我这些日子的音杀是弹给老黄牛听了吗?”   枕霜流却没接这个活跃气氛的玩笑,他表情怔然,略失神道:“真像,是不是?”   洛九江能像的,当然就只有却沧江。   虽然心里也觉得像,但公仪竹此时却万万不能承认,他打了个哈哈试图带过话题:“天下男人都该有份随时能为挚爱道侣而死的觉悟,这只能说明九江沧江都是好男儿,称不上什么像不像。”   “竹马、异种、又生得美貌,”枕霜流似乎也不太在意公仪竹怎么回答:“哪怕他全盘像你我也认了,但姓寒的小子命格性格偏偏像我。还在炼气时第一次牵连就险要若此,若是再来一次,只怕要命。”   “囚牛,我不能让九江蹈沧江覆辙。”   ……这个覆辙,就是沧江的死亡。   “……沧江替你,他是心甘情愿的。”公仪竹简单劝了一句,心中却明镜一样知道枕霜流听不进去。他把话题往远处扯了扯:“那个寒千岭,是怎样一个孩子?他的身份究竟是?”   要知道异兽是不能在炼气期就化作人形的,唯有四象九族持有道源,能给自己的血脉天生加持,或者为自己的徒儿有意祝祷,才能办到此事。   枕霜流在七岛上坐镇多年,此方小世界巴掌大小,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给人祝祷的还没生出来。相比之下还是异种血脉更有可能。   是龙吗?公仪竹沉思着:总不会是青龙大人的什么私生子流落到外面,或者是饕餮那个老种马跟异兽苍蛟交配生出个蛟来,被九江认错了?   可青龙已经愈加衰弱,寒千岭是枕霜流认可过的十五岁,别说十五年前,就是四十年前开始,青龙已经需要不断闭关,不能离开青龙界一步,大概没心思生孩子。而异种无论找了何种伴侣,一般诞出的孩儿也都是异种。除非那苍蛟比九族更强,不然绝生不出蛟龙来——要真有这样强大的一条蛟龙,公仪竹还真想见见。   那是有化形的法宝?公仪竹神思一转,全修真界能做到这点的几十种法宝已经在他脑中罗列成行,他一样样地对过了下落,却没有一个能够吻合。   化成龙乃是幻术?三千世界中又多了一种掌握道源的异兽?还是上古时期在九族之外,更有一条漏网之鱼?   一盏茶的工夫里,公仪竹已经思考过上百种不同可能,近千种排列组合和概率大小的衡量纷纷在他脑中落幕。   最后每一种可能都被他亲自划去。而在排除了一切可能性后,所剩的最后一种选择就是——   “寒千岭是神龙之后。”   这话不是公仪竹说的,是枕霜流说的。   公仪竹:“……你怎么知道?你想了多久?”   枕霜流漠然道:“一口茶水的时间吧,我见过寒千岭,他是异种,比起四象更像九族怒子。但九族里没有龙,不过神龙也算异种,因为寒千岭是龙,所以他是神龙之后。”   公仪竹:“……”   在这短短一句话里,公仪竹能瞬间找出几十个漏洞。然而就是这样破落如筛子一样,近乎直线的思考方式,竟也能和他得出相同的答案。   公仪竹哑口无言。   他刚刚深吸一口气,就听枕霜流直逼问题中心:“神龙上万年前就死了,但寒千岭今年才十五岁。公仪竹,你有传承记忆,神龙是怎么死的?他是不是死得有蹊跷?”   公仪竹:“……”   与枕霜流认识了几百年,这还是公仪竹第一次觉得,即使一个人没有脑子,却也可以很可怕。   ————————   既然已经和师父相认,洛九江就不必继续用“洛日天”这个假名。   他第一时间就把和书院上下把自己真名澄清了,一来是不愿意再瞒着诸位朋友,二来则是想要方便寒千岭找他。   据说书院里从前有位疏狂的前辈,做事任性得很,一年上下能换十八九个名字,还给书院带起过一阵改名潮。故而书院诸位对洛九江换了新名字适应良好,渐渐也就改了口。   唯二对此反应稍稍复杂一点的,就只有阴峰主和游苏了。   “名字改了?改成什么?”阴半死皱眉上下打量了洛九江一遍,具体问道。   在听了洛九江如实答复后,阴半死沉吟片刻,脸色又难看了些。他冷然吩咐左右弟子:“叉出去。”   洛九江:“……”   左右肩膀都被药峰弟子架住,洛九江没敢挣脱,他还真怕自己稍稍一动,这些思路清奇的药峰弟子就把“正常防卫”的性质变成“打上门来”。然后书院里就会流传起“洛九江踢馆冰清玉洁鳏夫门,阴峰主怒驱荒唐无诞登徒子”之类的闲话。   他苦笑道:“之前瞒着阴兄,我也十分惭愧……”   “不是。”阴半死简短地示意自己的反应和瞒不瞒的没有太大关系,他补充道:“名字不改回来,你不要上门——扔远点。”   最后三个字是对他弟子吩咐的。   两个名字全由三个字构成,气象也是一样的宏伟俊逸,为什么“洛日天”就是比“洛九江”更入阴半死的眼?洛九江不解道:“老阴你的意思是?”   “阳光灿烂已经很麻烦了,江流泛滥敬谢不敏。”阴半死分给了洛九江半死不活的一眼,继而对自己的弟子吩咐:“顺便埋了。深一点。”   回应是齐刷刷的四声“是!”   洛九江:“……”   而在游苏这一边,洛九江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回复。   “洛兄一向旷达,有个三五假名也不稀奇啊。”游苏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洛兄此前经过几方世界,全都用的是‘洛日天’的引信,是不是相比之下更喜欢这个名字一点?”   “嗯?这倒不是,只是要防备……”   不等洛九江解释完毕,游苏就已经双眼发亮,他兴冲冲道:“洛兄更喜欢‘洛日天’这个名字又有何难?我这便为洛兄昭告天下,三月以内,凡是我游家产业必然在门口上贴好一纸公文,声明洛兄早更名为‘洛日天’了!”   想到游苏家多如过江之鲫的产业数目,洛九江后背的寒毛都倒竖起来:“等等我没有更喜欢这个名字,太破费了不用这样……”   游苏义正辞严道:“洛兄当我是外人吗?何必与我客气?请你放心,不出四个月,全天下人必然再没人拿‘九江’作你的称呼,我还可以附上洛兄头像,正可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洛九江:“……”   “我保证往后无论洛兄到哪儿,人人都认得出洛兄的脸,在知道洛兄的姓名以前,就先知道要用洛兄最喜欢的‘日天’二字相称。”   洛九江:“……”   “事不宜迟,我这就为洛兄作小像一幅——”   “……阿苏住脑。我错了,作为朋友,我不该用假名瞒着你,”洛九江悲愤道:“可你真不是故意?” 第109章 龙神之死   “龙生于海,纵七洋, 凌长空。既分阴阳二气, 又定日夜之别、四时之序。得紫薇御空, 分四象,庇十族, 便设七日宴。”公仪竹轻声把这段话念了一遍。   枕霜流皱眉看他,不解其意。   如果修仙界也有历史书,那以上这段话就是“历史”这门科目中要学的第一课。枕霜流自己就拿它给洛九江开过蒙, 没想到现在居然轮到公仪竹在他面前重复一遍。   “七日宴后林林总总都是描述神龙功绩, 然而神龙功绩翻来覆去正反说个十几遍, 也不过是开天。四百三十一字的溢美之词过后,它便提到神龙疯癫致死……这是全天下所有正史野史中, 最标准的答案。”   枕霜流不耐道:“神龙开天, 你随便找个凡人都会说, 用你教我?”   就是蟒蛇脑仁儿也没有拳头大, 他一个耍蛇的天天跟蛇混在一起,早被同化了, 还能剩下多少脑子?公仪竹拿这话在心底安慰自己一遍, 才没好气道:“我都这么告诉你了, 你也没发现问题所在?这是个叙述顺序上的诡计。”   “龙神开天……论龙神功绩……功绩只有开天……龙神之死……”枕霜流反复念叨了几遍, 再抬头时已经眼含惊骇之色:“龙神开完天后就累死了, 分裂三千世界是别人栽到龙神脑袋上的屎盆子?”   从小听到大,全三千界都公认的神话历史被一把推翻,带给枕霜流的讶然之意真是无法估量。然而面对着这个答案, 公仪竹却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公仪竹:“……”   有这回的教训,公仪竹真是这辈子也不会再出题给他做了。   他一边在心中感叹凭这榆木脑袋,也不知道沧江当初怎么教会他的音杀,一边兢兢业业地给他拆字解释:“龙神分阴阳二气,凭一己之力开混沌是真的,龙神临死前发了一顿疯也是真的。唯一不真的是七日宴和歌颂龙神功绩的记载顺序反了……被这么一记载,倒像是龙神开天之后大宴天下,日后又立了无数功绩,最后才突然发疯一般。”   不看枕霜流的反应,公仪竹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给他画图示意:“实际上,从龙神开天成功,到龙神‘发疯’开始,其中过程还不到一天。”   “换句话说,龙神早晨创世成功,晚上就开始灭世。”   “你说的这个,不合情理。”枕霜流被公仪竹讲得脑子发昏,“朝得而夕毁,如此轻易草率,就连街边顽童拿个新皮球也不至如此。”   “所以还要再加一个过程。”公仪竹叹了口气,修长白皙的手指蘸了茶水,在“始”、“灭”的线条中间又加了个七。   “七日宴,不是龙神大宴天下的狂欢,它是龙神把整个世界割裂成三千多块所用的时间。它是……整个世界对龙神的狂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就是枕霜流再不开窍也听明白了。他紧盯着桌上茶水写就的三个字,直到它们自然风干,在梨心木上留下几点淡淡茶渍。   “囚牛,你这个说法,比我刚刚那个可怖。你是说,龙神刚刚使出浑身解数开了天地,正在最虚弱的时刻,修真界中的生灵就对它发起了攻击。龙神拼命挣扎,用了七日才彻底断气,而这七天,被命名为‘七日宴’?”   公仪竹单手撑着额头,思绪似乎全然飘到那份传承记忆中:“龙神开混沌,清气为天,浊气为地,乾坤分日月,阴阳定海空。这份功绩有四象九族从中协助,但对常年于蒙昧中行走的万千生灵来说,他们只察觉眼前突然一亮,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一片焕然一新的土地上。”   “在新世界辟成一刻,九族骤然发难,先是朱雀被封印钉死,当场涅槃成幼雏,再有青龙因为形态相似,一向被龙神倚重,在开天之事上耗费太多,早就无力回天。白虎玄武见事态不妙,退居做壁上观,然后一直养精蓄锐的九族冲天而起,向神龙亮出尖牙利爪,裂世七日,就此开始。”   “这场屠杀持续了七日,龙神也整整挣扎了七日。这七天里,虽然新成的世界被分裂成三千多块,但整个过程确实可称为大宴——龙神的血肉漫漫落入汪洋大地,于是四海沸腾,万木回春,濒死的生灵恢复生机,最后残余的一点混沌也就此净化。龙神的鳞片再散落四方,化作无尽灵石宝矿,祂流出的每滴血,祂剥落的每片鳞,都是最精纯最无暇的灵力本身。”   讲到这里,公仪竹缓缓地饮了一口清茶:“之后的一切,你应该更容易想到。”   枕霜流确实更容易想到,因为他自幼长于黑暗,最知道天下生灵里阴暗而趋利的一面能丑恶到怎样的程度。   他阖上眼睛,明明已经是十万年以前,无缘得见的旧事,被他漠然描述出来,却好像近在眼前:“龙神被划开了第一道伤口,落下了第一滴血。当那一滴血化作灵气在天地间逸散开后……新世界里的所有生灵,都对龙神抽出了屠刀。”   公仪竹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一场天下的盛宴,世上不会再有这样天下共襄的盛况,天上地下独此一条的神龙被万千生灵,飞禽走兽、草木山海一同生吞活剥,利用殆尽,食材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新鲜。   “龙神的血肉鳞甲滋育生灵无数,成为了三千世界全新的灵气和矿藏,它的骨架和双角也成了保护三千世界的界膜。至于龙珠和残余的魂魄,据说化成了引渡死者的幽冥……当然,从创世那天起‘幽冥’就口口相传,不过还没有任何生灵窥见过它的存在,或许真要到死才知道吧。”   这故事讲完,整个茶室都静谧了半刻,一时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窗外风吹碧树的簌簌声响。   半晌之后,枕霜流缓缓道:“听你这么说龙神早就死透了,所以寒千岭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等以后咱们再慢慢研究吧。”公仪竹摆了摆手,寒千岭的话题本来是他先提出,现在却也是他主动拨开了话题方向:“我难得讲一回史,你若还听就跟我来。”   几百年来第一次,枕霜流没对公仪竹吩咐式的口吻做出任何反击。   论起对当今人物阴私龌龊的掌握,枕霜流胜公仪竹百倍。但要说起十万年以前的旧黄历,那一千个枕霜流拼凑出的结论也比不上有九族传承的囚牛来得靠谱。   要知道,灵蛇落在他手里时,已经只有个名义好听,论起传承来别说异兽,连个有品级的妖族都几乎比不上了。   公仪竹在前带路,枕霜流紧随其后,一眨眼的时间,他们已经遥遥站在乐峰峰顶。虽然距离甚远,又有无数学子围着,但以两人的修为,足以把笔头大小的一尊华表看个分明。   “望天犼。”枕霜流只看了一眼就下结论道:“刀意和沧江的‘破风庐’相近,是九江后来在这一式上又悟的?是他那个‘裂穹窿’吧?”   公仪竹不动声色:“你再看。”   于是枕霜流又定睛细看了片刻。   下一瞬,他发出了轻微的咂舌声,显然被结实吓了一跳:“怎么有道源痕迹?”   “九江劈的。”公仪竹淡淡道:“我最开始只注意到九江的身份,等发现这一点时也惊了一惊。如今看你失态,也算找补回来了。”   枕霜流默然不语,但观他神色,却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千万想法涌上心头,实在说不出话了。   “我还以为……三千世界,我是能用道源的唯一一人。”   “而你之所以能用道源,是由于你是灵蛇宿主。”公仪竹替他把话说了,“一来人类承受不住道源,这点不关修为只关乎血脉,只有异种能承受的住。二来天下道源有数,当初龙神把道源乾坤两分,乾元分成九份给了九族,坤元分作四份赏给四象。当初九族杀龙神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龙神偏心太过了。”   枕霜流报以一声冷笑。   公仪竹知他意思,解释道:“当年的异兽都是混沌里生的,天生凶蛮跋扈,还不像我这般情操高尚。你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异兽起点,至今提起来九族也没脱异兽之别,而四象早就单拿出来说了。初代九族杀龙神本来就是想取道源,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龙神的道源跟九族四象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公仪竹肃声道:“现在所有为人所控的道源,都是乾坤之道,但被龙神掌握的道,是阴阳。”   两人无声地冲着那尊望天犼出了一会儿神,公仪竹才慢慢道:“其实龙神死前,曾说过一句话。”   枕霜流皱眉道:“……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吊胃口还有有什么意思。”   公仪竹不理他,仍按自己的节拍来:“祂说,‘开天辟地,自我而始;天下之合,由异族终’。”   “他是说把三千世界合为一体的事就交给他儿子干吗?寒千岭?”   “恐怕对龙神来说,异族所代指的,可不是异兽,更不是四象九族。”   枕霜流瞳孔骤缩,他猛然甩头道:“——人?”   公仪竹只是笑,不说话。他仰头看天,半晌才自顾自道:“你们人类真有意思。原本只是小小的,比猿类少一层毛的群居猴子,但有了灵气之后就一层层修炼上来。又会使那么多工具,创造出那么多享受,举止也比兽体灵活,最后竟然能令四象九族还有妖族,全都化形成你们的模样。”   “如果按照今天的程度评判,混沌时分一切凶兽成长期都是金丹期,成熟期都是元婴修为,元婴就是天花板。有了道源和没有就是天壤之别,一个云端,一个泥里。但你们竟然一层层修炼上来,元婴之上再修成出窍,出窍之上再分出合道,五千年前修出了第一个大乘老祖……”   见枕霜流不言语,公仪竹也全不介意:“我有时检点旧事,也觉得非常神奇。你可能不知道,混沌如胞宫,每天都有新物种诞生,那地方迷蒙一片,谁也看不着谁,大家就随便长长,相貌都怪丑的。   但偏偏是混沌里生成了你们人类那天,龙神开了天地;也偏偏是你们人类借灵气发展成族群那天,龙神吐出了那八字预言。直到如今,竟然还有九族把你们视作蝼蚁,也不知脑子怎么长的。”   “……”   公仪竹似乎不指望从枕霜流口中得到什么回复,他仍然把面孔对着苍天,语气茫茫:“龙神开天地时,未必知道自己要为此身死;可祂临死之前,究竟看到过什么?”   见他反复自语不止,似魔怔般的模样,枕霜流也不陪他在此发疯。他现在满心都是事情,只想回去抓着洛九江再确定一遍他的安危。   谁知公仪竹偏偏在这时候又提起了和他说话的兴趣:“你逃什么?天下将乱,我们谁避得过?今年圣地又要开了,距上次仅有十八年——这么大的乱子,你真不知道?”   枕霜流冷冷道:“我之前一直在找九江。”   言下之意自然是他不关心这个。   “如今既然找到了,你还是趁机把人送圣地去历练一番吧。”公仪竹笑意微微:“‘天下之合,由异族终’,虽然我也觉得九江年纪太小,但大乱真正到来以前,咱们确实是有备无患的好。”   听闻身后枕霜流的足音渐渐远去,公仪竹方长长叹了口气:“寄望于蛇的视力,还不如指望鸡会游泳……他恐怕还没发现,望天犼上的痕迹,可不是乾坤道源啊。” 第110章 洛郎   洛九江不知道师父和公仪先生都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只看见师父回来时挂着满面的秋霜。   “过来。”枕霜流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招手把洛九江唤到自己身边, 话也不多说一句, 直接按住他的肩膀, 眨眼间已然携着他抵达了青龙古森深处。   “你那天的刀,再给我看一遍。”   这句话虽说得没头没脑, 但洛九江一听就知道枕霜流指代为何。既然师父有令,他也不迟疑含糊,一句“但请师父指点”后, 就悍然抽刀。   在他拔出一线赤红刀光的那一刻, 枕霜流脑海中闪过和当日公仪竹一样的念头:该给他换把好刀。   这念头很快就被一道裂空刀意所覆盖, 所谓之一回生两回熟,以洛九江的天赋悟性, 比起最开始还稍显狼狈的两回, 他如今虽不能游刃有余, 对刀意的操纵却也能差强人意。   这一刀是空的, 他面前并无对手,但洛九江本也不必有对手。   如今枕霜流在他身边, 七岛之上所蒙受的教导自然而然地浮上洛九江的心头。他想起师父传自己“破风庐”时, 单指劈下的那一刀, 回忆起枕霜流给自己找得的第一个对手乃是自然, 除此之外, 鬼使神差一般的,洛九江眼前茫茫浮现出了几日前公仪先生展示给自己看的那滴道源。   七岛上的枕霜流一指引来风雷动,然而当时他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入大乘, 如今的洛九江只有筑基修为,可当一点白光在洛九江刀尖成形时,饶是青天白日,古森之上竟也划过一道炫目电闪,而电闪以后,便是惊雷。   枕霜流凝视着洛九江刀尖上捧起的那粒白光,心头一半骄傲,一半苦涩。   ——相伴数百载,他总不会错认的。洛九江刀上所凝聚的力量,正是道源的雏形。   “够了,收起来吧,我已知道了。”枕霜流身形一晃,下一刻就出现在洛九江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师父有话要和你说。”   洛九江先是点头,面上又突然浮现出一点为难之色,枕霜流一直关切地看着他,才见他脸色变化,就立刻反应过来:“收不住?”   洛九江点头。   两人交流一来一回之间,刀尖上的力量已然酝酿到极点,蓄势待发。枕霜流倒不是不能抗下,却懒得费这份力,电光火石之间,他握着洛九江的手腕加力,洛九江刀锋一偏,拦腰斩断了七八棵粗及双人合抱的巨木,一棵正好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砸来,被枕霜流一个响指碎成齑粉。   能凝起道源在自己意料之外,但把握不足却是情理之中。这一刀威力足够,甚至超出了九江这个修为应有的界限,只是控制力稍微差些。枕霜流心中忖度道:有放无收,还需要些单独的练习。   “除了龙吟以外,寒千岭还送过你别的东西不曾?”   洛九江想了想:“我和千岭之间互赠的物事一向不少,但如今没一样带在身上。”   “嗯。”枕霜流淡淡应声,看不出是不是满意,“你这一刀,全是自己悟的?”   他口吻依旧平淡,双眼却紧紧盯住了洛九江。眼见洛九江不假思索地一点头,他长叹口气,眼中竟然浮现了两三分悲意。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你还没出七岛之时,为师未尝不盼你出类拔萃,卓尔不群,但现在看来,我倒宁可你笨一点、弱一点,不聪明也不像我们亦没有关系。”   洛九江察觉到气氛有异,轻声试探道:“师父?”   枕霜流自嘲般一笑:“你们这些孩子成长的太快,做长辈的难免就要反省自己失职。何况我平日究竟如何,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他语气平平无奇,话语间却不知为何,莫名含着一汪酸楚。洛九江在一旁听着都觉心中一酸,就更不知枕霜流此刻是何滋味。   “旁人我不知道,可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顿了一顿,洛九江还是小声补充道:“比公仪先生更好。”   多招人的孩子,枕霜流想,明知他是在故意哄你,你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连心情都好。   他伸手抚上洛九江的肩头,比起同龄人来,洛九江确实要更为高挑强健一些,可到底还是稍显单薄的少年身量。   就是这样还嫌稚嫩的肩膀,将来要挑起的可是……   枕霜流沉声道:“九江,若有一天千万钧之力全都付诸你肩头,你撑不撑得住?”   洛九江从枕霜流过于郑重的口吻中察觉到一点什么。他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师父,莫说千万钧的重担,就是有朝一日天塌下来,洛九江也半步不退。”   “为什么?”   洛九江一笑,自然而然道:“因为师父在这儿,千岭在这儿,我的父母朋友也都在这儿。我所牵挂和爱的一切全都在这世上,我又怎么能退却半步?”   枕霜流不容他喘息地紧跟着抛出下一个问题:“那要有一天,天上塌下个大窟窿,世间生灵都非要拿你去填呢?”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洛九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竟然道:“那填就填吧。若真有这么一天,我已有觉悟不退分毫,那用我顶上总比用别人好。”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啊。”刚刚被问了个极严峻冷酷的问题,洛九江倒还能笑出来。他一掸身上衣袍,平静道:“师父,我都这么大人了,总不能再去撒泼打滚上吊的闹吧——那只是不甘心去死,并不算知道什么叫活。”   枕霜流扯扯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你刚多大,又知道活是什么了?”   “我的想法,或许智者面前不算什么吧。”洛九江也不反驳,“我只是喜欢春天的花树,喜欢夏日的湖水,也喜欢秋天的海和冬天的夜晚。我还喜欢千岭一直以来为了七岛安定的隐忍,喜欢雪姊谢兄对逆境抗争的坚持和爆发,同样喜欢书院里每个将要认识的陌生人对我露出的笑……大概这就是活吧。”   枕霜流语气愈加凝涩:“所以……你是这样想的?即使真拿你去做这个牺牲……”   说到这里,枕霜流声音已经喑哑至失声,似乎再讲不下去。   “也不全是?”洛九江揉了揉鼻尖,“其实我刚刚还没说完呢,拿我填坑前还是要商量一下的吗,总不能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多傻啊,对不对?至少不到最后一步前我都得挣扎一下,哪怕扯根线试着把那窟窿缝一缝打个补丁呢?诶?师父你又敲我?不不不没有不乐意,许久不见,师父愈发老当益壮我高兴得很——啊呀疼疼疼,师父至少告诉我挨打为什么啊?”   “……”枕霜流阴沉道:“下雨天打孩子,这也要理由吗?”   ——————   不知是不是由于书院大比造成的影响,洛九江只觉得最近对自己遥遥掷花的人越来越多了,还不分男女。   游苏的分析果然不错,他在青龙书院中横空出世,短短一月时间就出尽了各种风头,等日级大比第一场毫发无损地胜过了战峰峰主仇狮后,洛九江就成了学子中风头无两的第一人。   即使他甚至还没加入书院,只是个在此挂单的散修。   这日洛九江上药峰去看他与阴半死一起从人间带回来的小女孩儿。经过一段时间的将养,这女孩已经有了个粉团儿模样,她在人间时又黑又瘦平平无奇,如今白了胖了,相貌看起来倒天真可爱,只有面上故意板着装作老成。   距离洛九江上回来看她也有六七天的时间,女孩一见他先愣了愣,才口齿不清道:“四、四……”   她在人间时常年没有能够交谈的对象,刚到药峰时沉默寡言,一天也不发一个音节。适应环境后倒好了很多,只是开口时还会打绊。洛九江笑眯眯地蹲下来,耐心地问道:“四是什么呀?”   女孩皱着眉,努力地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书院四姨!”   “……”洛九江眨了眨眼,意识到这是个最近常出现在自己耳畔的词组,“书院四逸?”   “嗯嗯。”女孩拼命点头,扳着手指数给洛九江看:“油公子、猪先生……还有……”   似乎是怕洛九江不能理解,她还顶起自己的鼻子,像模像样地哼哼了两声。   洛九江:“噗嗤。”   恰好此时一直照顾这女孩儿的女弟子走进小亭,闻言也笑出声来。她给转身向自己要抱抱的女孩儿一块糖果,又给她解开颠歪的辫子重新扎好,歉意地对洛九江一笑:“洛师弟见笑了。”   “没事没事。”洛九江摆手,“童言无忌嘛,而且听起来那两逸我也认识。”   女弟子闻言讶然道:“洛师弟不知道四逸是谁?”   “小丫头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女弟子见他真不知道,便微笑着给他讲:“所谓四逸,是我等书院学子公认的四位逸者,说来也是刚评不久。这四位便是公仪先生、游公子,我们阴峰主——号药王,还有……”   “还有?”   女弟子笑吟吟的:“还有洛师弟你。”   洛九江感兴趣道:“我的评号就是‘师弟’?”   “不是。”女弟子俏皮一笑,趁他不备一个法诀弹向洛九江身后花树,顿时摇落梨花如雨,飘飘洒了洛九江一身:“我们约定俗成,看到你要送你花……谁叫只有你是洛郎。”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洗儿》(宋)苏轼 第111章 怒子你好   “主人。”白练缓步行至枕霜流身侧,躬身一礼, “少主方才有事吩咐我。”   枕霜流桌前高高摞着一叠陈旧书简, 也不知是从哪里新翻出来。听闻白练的回报, 他头也不抬,随口道:“你们少主的命令要和我的差遣一视同仁。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让你们做什么也尽快办了,晚点回禀我也没事。”   白练苦笑了一声,为难道:“可是主人, 少主是要我们替他找寒公子。”   枕霜流:“……”   枕霜流把一本羊皮绳子编穿的竹简往桌上一扔, 案上的故纸堆都被这一下砸起一股烟尘。他没好气道:“狐假虎威, 他倒会使唤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想找谁就找谁, 难道你们九蛇的情报栈是他开的?”   白练:“……”这个……您的东西, 基本也确实相当于他开的。   身为一名千锤百炼的下属, 白练早就学会了装聋。至于枕霜流前后矛盾的态度和言语, 那是绝对不存在的。   低低骂了两声胳膊肘往外拐的破弟子,枕霜流又重新伸手把那本竹简拣了回来:“他要找你们就给他找去, 先找找白虎界、玄武界, 再找找椒图界、睚眦界……大小世界都要找遍, 别怠慢他。”   听出枕霜流刻意跳过的那个界名, 白练自是心领神会:“是, 我等必然全心全意,不敢疏忽了少主的吩咐。”   “嗯。”枕霜流哼出个音节,挥手示意白练下去, 倏而想起了什么又把他叫住:“朱雀界的事情,你们都做好了?”   “做好了。”白练飞快回答道:“寒公子仍然在查少主的下落,在他得到的消息里,少主六成可能是在白虎界,三成在玄武界,剩余世界也有传言,零零散散不到一成。”   “慢慢找去吧。”枕霜流重新埋头于那卷编简之中,颇为记仇地冷笑了一声,“人既然在他心里,想来也不差这一面两面。”   白练心里为主人这般孩子气的反应暗笑,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提醒道:“主人,寒公子近日被朱雀大人传召,怕是与圣地将开之事有关。到那一天,他和少主……”   枕霜流眉心聚起,发出一个烦恼的音节。他轻轻用那卷书简敲打着自己的掌心,沉吟道:“你们少主冰雪聪明,就是偶尔灵气太足,悟性太好,有些聪明过头。你说若是把他打傻一次,再拿药石治好,是不是能中和一些?”   白练闻言一愣,随即便仔细地合计道:“这方法太冒险了,还请主人三思。若是只是想让他们断交,咱们何必让少主失忆,打傻寒公子也是一样的啊。”   “主动权可从不在那小子身上。”枕霜流长叹一声:“姓寒的竖子之前还一直是个疯子,九江自投罗网的行为也没停过。算了,徒弟是我自己找来的债——你们少主让我烦心的,又岂止这一件两件。”   “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罢。”   ————————   寒千岭被召至凤凰城已经有小半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他日日和全朱雀界的青年才俊共济一堂,几乎每天都承受着十几道眼神各异的打量。   北地不如南方繁华,在朱雀界算是较为偏僻的一角。但就是这样,也掩盖不了他是全朱雀界年龄最轻的一地霸主的事实。   受此前朱雀召令所限,他这回只携了一名随从入城。随从的原身乃是一只野水狐獴,名字干脆就叫胡梦之。   此前寒千岭一统北地,胡梦之举族来投,出于这种妖族的特有天性,他聪明、见机,只是有时候过于胆小谨慎了些,比如现在。   “宫主,已经是第十二日了,朱雀大人还没有召见这殿内的任何一人。”   寒千岭平静地给窗台上的小小盆栽浇水,他的手很稳,从抵达凤凰城开始,在每一天的固定时间中,他会给这棵绿植盆中添水,每次所浇的分量都不会有分毫相差。   直到背后胡梦之的声音都快急得变调,寒千岭才缓缓道:“不值得怕,就算朱雀做完了决定,宣布过结果,她也未必会召见谁。”   “这样很好。”他又说:“省了我很多事。”   胡梦之不甘心道:“朱雀大人此前全界传令,朱雀界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怎么……”   “和事件的轻重大小无关。”寒千岭打断了胡梦之的反复呢喃,“她只是不会召见。”   寒千岭说这话时的语气停顿与往日一般无二,但胡梦之当真不负狐獴的警醒天性,竟然在寒千岭语音刚落时就飞快接道:“宫主,您的意思是……不会,还是不能?”   他得到了寒千岭的侧头一瞥。   “我们只需要知道,无论原因为何,结果全部是‘不见’。”   寒千岭放下手里小巧的喷壶,再走向屋内圆桌的时候步伐才稍稍显出一点急迫。   这大概是这位年轻有为,又带着惊人美丽的北地之主一天之内唯一能显现出一点活人气味儿的时刻了。胡梦之默默在心中评价着:连朱雀大人亲自召见这种事情都唤不起深雪宫主的太多情绪,然而一份简单的情报却可以。   那个一直被他所寻找的,传言中身份乃是灵蛇界少主的男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他此刻就在这里,他看到了深雪宫主翻阅情报时为他的消息所舒缓的眉头与唇角,哪怕他是个铁人,胸膛里塞着一颗石头心,恐怕也要为这份如月华般的美貌倾倒吧。   胡梦之因寒千岭的表情变化稍稍失神,却还没忘记自己的谋主本分。他坚持道:“但不论如何,宫主,朱雀大人留我们这样久却不给消息实在不合常理,属下这些日子拼凑出了凤凰宫地图与城中……”   寒千岭用一个笑容作为了他给出的简短回复。   ——他看起来确实心情很好。   “很快就会有消息,不出三天。”这种近乎自负的笃定让胡梦之感受到一阵挫败,不过相当难得,一向少言寡语的深雪宫主这回竟然还近乎体贴地补充道:“你可以继续收集资料……作为你的爱好。”   这种近乎关照一般的交代,几乎要让胡梦之背后寒毛都全部竖起来了。   “宫、宫主……”   “据说四界使者会在门开之前彼此见上一见。”寒千岭轻声道:“如果我催着朱雀快一点,就能早点出使白虎界是不是?”   “……”胡梦之确实希望快点得到消息,但不知为何,宫主语调轻柔的那个“催”字,让他有一种不祥的微妙预感。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门外就有使者清脆的传令声遥遥飘进来。   整座凤凰宫的上下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之意,即使是宣读召令,他们也不费心把这些俊杰聚集起来当众宣布,而是极其随性地在大殿外直接念——如果听漏听错,那就是活该被淘汰,没什么好说的。   寒千岭侧耳听完了整道召令的内容,没有错过一个字。   “在华羽校场集合,二十三人中选出六个。”复述了一遍传令内容,听着左右邻居一个个飞快开门的声音,寒千岭对着胡梦之缓缓道:“运气不错,这下我不用催,你也不必等了。”   ————————   这场较量的结果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很多时候,胡梦之会因深雪宫主太过肯定的态度猜测他的种族传承究竟是什么,但从始至终,他对寒千岭的实力都没有半分怀疑。   如果不是北地之主实力太过惊人,他又何必举族来投?   一向骄傲如常胜孔雀一样的侍人都难得地露出了惊异之色。作为校场流程的布置者,他们很清楚,在原本的预计中,正常比斗的流程至少要一整天的时间。然而因为这位北地之主的参与,比赛直接被压缩到了一个上午结束。   再说话时,侍人的口吻已经变得谦逊许多:“请您跟我来。”   作为满贯赢家,深雪宫主寒千岭会是这支队伍务无疑义的队长。除去剩余五个胜者之外,他还可以再挑选四个对象点齐一支十人的队伍。   只要年龄在三十以下,这四人甚至可以不限修为,哪怕他要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去都没关系。   这是朱雀大人对于满贯胜者所赐予的绝对权威。   但对于这般信任的恩宠,这位深雪宫主却并无太大反应,他对再挑四位队员的兴趣波动几近于无。相比之下,他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些:“凑齐队伍后,我们直接拜访白虎界?”   好灵通的消息!侍人心中暗暗称奇,他如实回答道:“计划中后日玄武界的使者将会到来,您需要和他们会合,然后一同前往青龙界。”   “我知道了。”   不知道这个回答戳中了深雪宫主的哪出心肝脾肺,他背过手去,看起来又和最初一样兴趣缺缺了。   沉稳些也好。侍人安慰自己道:据说玄武界来人脾气相当糟糕,我朱雀界的使者就是要有处变不惊的大界风度,这才压得住场。   但世事偏偏不遂人所料——   玄武界使者到来的那个时刻,甚至无需侍人引路,深雪宫主的目光就与他遥遥相对。   据后来有人复述,在他们目光相接的瞬间,两人的神情竟然带着种莫名的形似。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玄武使者飞快露出了满面厌烦的不悦之色,而寒千岭则若有所思道:“难怪他之前会认错,这感觉确实是像——初次见面,怒子,你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千岭没能和九江立刻见上面,当然是因为师父做了些什么……   至于师父为什么要给他错误情报,这就要归结于他此前的挑衅了……   但千岭怎么会沉不住气借机挑衅呢?还不是因为太久没有九江的消息需要宣泄压力……   结论:洛九江,一个罪恶的男人(。 第112章 卖队友   圣地将开,是一件三千世界共同的大事。   自龙神陨落后, 圣地一直保持着百年一开的频率, 然而这次也不知为何, 距离上次圣门大开才刚刚过去十八年,位于四界中心的圣地就又一次有了动静。   四象界紧环圣地, 对它的波动自然最早察觉,大乘修士气脉与天地隐约相连,故而枕霜流也早早地发现了这份异动。而其它只有分神修士坐镇的大世界要接到消息, 就要再晚上十天半月, 至于那些有一二名额的中小世界得到报信的时候, 只怕门都要开了。   在四象界之中,白虎界宗门一家独大, 等级森严, 宗主一言九鼎, 人头点谁是谁;青龙界正值书院向来平和稳重, 目前正在举行书院大比,也不急着宣布这个消息, 只是顺水推舟观察适宜人选。   而玄武界从来消息灵通, 反应神速, 哪儿都有他们, 目前也只有他们组齐了队伍, 朱雀则是多年来一直闭门不出,怠懒议事,朱雀界四下遍布的各种散乱势力也说明了这点。这回还是紧赶着玄武使者将来之前, 朱雀界才匆忙定下了队长和几位队员。   不过虽然是赶鸭子上架,可这位深雪宫主还真是出人意表,别看他一脸从容淡定,宠辱不惊,一副安静又不爱惹事的模样,可见面后随随便便的一句招呼,竟然能让玄武使者炸起毛来。   听闻那句“怒子你好”的问候以后,几乎如川剧变脸一般,玄武使者的脸色慢慢涨红。他琥珀色的双眼瞳孔都拉成了一线,虽然还不曾对寒千岭吐出一个音节,可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那强烈的排斥之意。   在那两道精光四射,又摆明了不怀好意的眼神注视下,寒千岭竟然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是仔细地感知了一下空中的某种玄妙气息,随即低头一笑,也不避讳旁人,直接自语道:“原来是这种感觉,很有意思。”   自有生以来,寒千岭还是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对于某个人,某件事产生这种“很有意思”、“值得探寻”的兴味。   ——九江不能算,他最初对九江的感情生发得极为纯挚,直到现在为止,他也只是想要无限地靠近,把他彻底地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至于这位玄武使者,他们两个给人的感觉如此相近,真难怪七岛之上洛沧会把他错认成什么“怒子”,这个胸中饱含三千忿火的怒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还真和含恨而生的他相当地像。   同样是被毁灭性的负面情绪塞了满腔,同样是为了实现某种目的被塑造成这般模样,也同样都从出生开始,就不对这世界怀有一点的爱意。   ……他们都是被人为刻意制造出的杀器。   寒千岭看着这位玄武使者,心中难得地生出半分新奇,他和这位使者当面相对,就好像做了一回别人,旁观了一遍过去的自己。   不过扪心自问,寒千岭自觉自己的危险程度还是要比对面那个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的家伙高上很多的。   只是指代模糊的两句话,加上几个打量的眼神而已,这位使者竟然也能气到怒目圆睁、怒发冲冠,大动无明业火,后槽牙紧卡着,像是能随时扑过来把寒千岭吃了。这么沉不住气,能成什么大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自己和他恶质特性极其相似,本来就会相互影响,我并不觉得怎样,不过看来对方是要失控了。寒千岭冷淡地想。   若是拿蛊毒相比较,那他们两个都是曾在百千毒物里炼出的最后胜者,只是怒子最多能横扫中原,而寒千岭则是出身苗疆的万蛊之王。   玄武使者对他的影响不痛不痒,他甚至还能有余力升起一点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思,然而对于怒子而言,感受到了寒千岭这件事情,本身就够他疯上一回。   原本按照寒千岭的行事作风,适当时刻应该佐以适宜的话。怒子眼下这张紫涨又跳着额上青筋的面孔、血丝暴凸的双眼,乃至不可自控般隐隐露出一线的森白獠牙,怎样都配得起一句公事公办的“我很遗憾”。   但方才那一瞬的好奇,极难得的让寒千岭生出了半丝同理心来。   他在玄武使者们充满防备的眼神中走上前去,屈指在怒子左肺处轻轻一敲,轻描淡写道:“忍住,别疯,不然你活不过三十。”   ——但从效果看,这话似乎比一句不痛不痒的同情要糟。   那一瞬间暴风骤起,他们二人附近的所有生灵眨眼间就被掀开三丈以外。凤凰宫殿外整齐铺就的尺宽青石水磨砖总共被掀开了百十来块。   地砖翻起的尘土模糊了两人的身影,尘嚣散尽后,众人只见寒千岭悠悠负手站在原地分毫未动,而玄武使者倒退一步,捂着左胸的手指缝里缓缓溢出一线鲜血,眼神却是较方才清明了不少。   凤凰宫门外,一时寂静无声一片。对不少人来说,寒千岭与怒子的短暂对视还是是上一次呼吸时的事情,怎么还不等眨个眼的功夫,深雪宫主就和玄武使者动起了手?看架势是来真的,这都见血了!   凤凰宫侍人和玄武副使几乎是同时对寒千岭呵斥出声,但对于耳边疾雨一般的质问,寒千岭只是不以为意地回视了副使一眼:“方才若不是我给他放气,他立刻就要死了——这手段虽然极端,但你难道不曾用过?”   玄武副使登时哑口无声。   他是个竹竿般瘦弱的年轻人,骨头上紧绷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脸色苍白得好像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太阳。方才即使是怒子最失态的时候,他也敢紧紧扯着怒子的手肘。只可惜本身修为不够,首当其冲被寒千岭和怒子对决时的第一波气流掀飞出去。   听了寒千岭的回复,玄武副使默不作声,面沉如水。   寒千岭所谓的“放气”,其实就是在怒子肺上活活戳出了个口子。   异种的愈合能力极强,灵气中如果不掺杂他物,这种穿透伤也只是半个时辰就能结痂的小事。而且刚刚若不是这位深雪宫主突然出手,也许怒子真得会被这股无名之火活活气死。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位朱雀界内突然冒出的深雪宫主,简直就是个谜团。   自踏上朱雀界的土地开始,玄武副使第一次觉得事态不在自己的掌握之内。他现在只想怒子这个幺蛾子再别出麻烦,让他能带着使队快些安顿,然后和队内众人一同合计眼下的事态。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的镇定,对一旁的侍人道:“请见谅,我们跋涉而来,有些疲累过甚,实在失态了。面见过朱雀大人后我们就去休息,敢问这位道友,可否请人来为我们指路?”   “朱雀大人正在闭关,不方便召见各位。”凤凰宫侍人连忙回了一礼,再抬头时神色好像有点为难:“引路的话,不知在下——”   “该接待使者的人不是我吗。”寒千岭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话题,他抬起手来,礼仪没有半分能够挑剔之处,连一抹衣角褶皱都是符合标准的:“在下寒千岭,忝为东道,还请玄武使者随我来吧。”   “不敢劳烦——”   “好啊。”怒子飞快道:“我是倪魁。”   玄武副使:“……”   他切实地感觉到事态已然失控了。   在接下来的短短一路上,怒子几乎把家底给人抖了个干净,而深雪宫主则有问必答,虽然言辞简短冷淡,却和流言里不爱开口的形象相差甚远。   “没想到你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我是怒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出门,就已经这般出名了吗?还是说在我之前的那些前辈们早就臭名昭著……”   “有人把我误认成过你,所以我能认出。你不出名。就世俗伦理而言,口头上需要对‘前辈们’更尊重一些。”   倪魁自嘲般一笑:“因为前辈们打下过‘好基础’?”   “因为上个怒子前辈是你父亲。”   倪魁猛然站定了脚步。他眼中重新泛起狂躁而血气的红,而寒千岭的神色仍然平淡如水:“而上上个怒子前辈是你祖父,所以需要保持礼貌。请向右转,跟我来,这一段宫墙砌刻水诀,能够让人平心静气,在整体属火的凤凰宫中也算难得。”   玄色的水诀墙壁并没能让倪魁心平气和。他沉默了一小会,勉强压制住了眼中翻涌的血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饱含复杂:“……你知道的很多啊。朱雀大人在你面前拿我做过例子吗?如果我是怒子,那你是……”   “你误会了,我不是被朱雀制作的。”寒千岭示意队伍继续往前走,“我只是做出了个合理的猜测,因为人人都会有个爹,令尊也有爹。你年纪不大,忿火却已很充足,甚至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比较像是祖传的。”   “……”他说这话的口吻太过彬彬有礼,以至于倪魁分辨不出这是个无心的冷笑话还是一记饱含嘲讽的地图炮。   但这不妨碍倪魁被唤起胸中怒意:“呵,祖祖辈辈都被驱使……”   玄武副使重重拉扯了他的手肘一下,而寒千岭转过眼来静静直视着他。深雪宫主的眼中带着一缕淡淡苍蓝,幽寒犹如雪后的长天。   被这种眼神盯着,怒子的火气如同冬日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般消去了。   “你真冷静。”倪魁回过神来,他粗声说话,声音中不无妒意,“你让我忍住,别疯,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一个锚点。他还在这世上一天,寒千岭就永远都不会迷失。”寒千岭倒不藏私,“但对你不适用。”   “为什么?”   “你自制太差。”寒千岭一针见血:“比起锚点,你更需要一个嚼头。”   “……”还隐隐发痛的肺提醒着倪魁不能直接扑过去就咬,他重重地呼吸了几下,低咒着转移了话题:“行吧。行吧。不过朱雀界真是卧虎藏龙——”   “太过奖了,只是饕餮而已。”寒千岭客客气气地回应道:“但我也很好奇,角落里的异种朋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别拿那个称呼叫我。”两个手拉着手的女孩子从宫墙阴影中缓缓站起,略高些的那个姑娘阴沉道:“我是替你家锚点来找你的。早知你卖队友,我就不来了。” 第113章 重逢   自墙边阴影中站出来的两人,正是封雪和小刃。   此事说来话长, 在接连与谢春残洛九江分开后, 他们两人连续几次跨界传送, 终于抵达了朱雀界。只是运气不佳,落脚之处恰好位于朱雀界正南, 离寒千岭的北地差了十万八千里。   南地的领主乃是一只爬地蜥蜴,爱好和封雪至今不认的那个老变态爹颇有相似之处,他每天的乐趣全在胡吃海塞, 满足味蕾。在其丰富的食谱中, 优秀的下属占据了很大的比例。   这就难怪他能在南地保持一家独大, 至今还没有妖族跳出来反他——凡是资质稍微过得去些的妖怪,往往刚崭露头角就被他抓来吃了。   如果不是朱雀界东西方都是一派乱象, 还没有哪位好汉能够一统江湖, 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方便抽出手去拿他开刀, 只怕这位南地主也早该效自己那些下属的后尘, 大卸八块地上了烧烤架。   封雪刚刚抵达朱雀界,就是被这样一个变态盯上。   她血脉固然强悍, 但对方常年吞吃妖族, 早修成了一身强横修为。就是封雪小刃双双联手, 也没能抵抗得过这蜥蜴的一套掏心十四爪。她们两个勉强逃脱出来, 论过程也不必逃离死地轻松多少。   ——在死地时的那段时光固然朝不保夕, 但她们身边还有谢春残,还有洛九江,四个人相互支撑着, 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身边可靠的、过命的朋友。然而现在她们只有彼此,再容不得一点失去。   也幸好爬地蜥蜴早把自己身边吃得只剩一群废物东西,两人甩开这位南方领主本人,其实就已经相当于甩开了大半追兵。她们稍带着些狼狈模样直驱东方,又好巧不巧地碰上几位势力主的大战,在这特殊的当口,东方不但对外来人口差得极其严格,而且还正在征丁。   封雪:“……”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起自己在拿“幸运S”的鬼画符画了谢春残满身时,是不是同时给自己落了一头标着“幸运E”的负面状态。   不过这回她们一直非常小心,没让自己被什么人盯上过。就连打探消息,她都做得小心翼翼,打一枪便赶快换个地方。也正是在朱雀界东方领地这段躲躲藏藏的日子里,她们得知了北地易主,新领主乃是深雪宫主寒千岭的新闻。   这位深雪宫主在传言中的形象一直都颇为神秘。封雪从“他驾着火焰,从天而降,生着八臂八首和一双魔眼。他的目光波及之处,妖族纷纷献地来降”等流言里,仔细地分析出了这位深雪宫主突然出现的具体时间;又从“冰雪堆砌,月华粉饰,目生碧水之魄,笑摧长风之魂”等夸张描述里勉强拼凑出了他的长相。   在综合了以上两点,把它们和九江的描述对比过后,封雪觉得这位北地之主应该就是九江的那个千岭,自己虽然从来到朱雀界开始就一直运气不佳,但这回大概不至于找错。   她也确实没认错,她寻了个空。   在她向深雪宫人述明来意后,对方用一种非常喜悦的语气告诉她,他们宫主有幸被朱雀大人亲自点为俊才,早在三日以前就得到召见,往凤凰宫去了。   封雪:“……”   至今为止,她来朱雀界已经足有一个多月,可别说游览风景品尝美食,就连想给小刃打听一下断水脉的消息都没能办成,基本所有时间都花在路上。她和小刃一路奔波下来,腰中盘缠也所剩无几,翻来覆去就是折腾。   在这种艰巨又呕心的情况下,封雪还是没有选择在和平安宁的北地做几日休憩,而是坚持着重新踏上大道,一路跋涉到了凤凰宫。   真说起来,她毅力不可不谓坚强,然而所积累的怨气也不可不谓浓重。   特别是在她要寻找的那个对象,一转头就毫不迟疑地把她给卖了之后。   这真是九江的那个千岭吗,认错人了吧,怎么跟九江的朋友一点默契也没有?!   也正因为这个理由,“卖队友”三个字封雪简直说得怨气横生。   在听了封雪的话后,寒千岭眼神一定,继而转向身侧倪魁,缓声道:“看来这是我的私事,让怒子见笑了。”   倪魁摸着下巴嘿嘿直笑,刚刚吃瘪的那点怒火也消弭了些:“非要提到‘锚点’才是私事?宫主怎么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啊。”   寒千岭平平向着封雪小刃的方向撇来一眼,奇声道:“你这话没有道理。你看哪里来香,何者算玉?”   封雪:“……”   这肯定不能是九江的那个千岭!那个千岭在九江嘴里无一处不好,怎么会这么欠揍的!   然而等寒千岭用几句话将玄武使者一行人支开后,他再面向封雪时,面孔就变得谦逊、平和、彬彬有礼,连语调都温文尔雅起来,和刚刚那个对玄武使者也不辞脸色,说话还有点尖刻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他很危险。”小刃轻声在封雪背后道,封雪刚刚赞同地一点头,又听小刃喃喃自语:“可他真好看。”   封雪:“……”   好看的深雪宫主对着她们二人微微而笑,神色里含着恰到好处的,绝不会让人以为越界到过于亲密的歉意。他开口时,声音清越如春日新破冰的泉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刚刚不方便说话,或许冒犯两位了。请你们跟我来,关于六深的事情我们可以坐下细说。”   封雪咦了一声,下意识道:“不是九江吗?”   寒千岭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了些许:“是的,确实是九江。”   随即不等封雪发作,他就转过脸来用一种不容人推拒的口吻郑重道:“九江的事,比我性命还要重要许多,所以请你不要见怪。你若肯告诉我他的下落,无论你要求什么,寒某都愿意应许于你。”   “希望你莫怪我说话太过直白,姑娘,你远道而来把九江的消息告知于我,我很感激,但不知你是否可有什么证明?”不等封雪因话里的不信任而感到被冒犯,寒千岭就黯然道:“我或许防备太过,可这些日子拿他的消息来骗我的人,已经太多了。”   被他这一通连消带打,封雪茫茫然地顺从了他的话,她认真地想了想:“我知道,你曾送给过他一支只能在空间乱流里被听到的歌。”   寒千岭宽大袖口中的手掌骤然一紧!   然而在面上,他仍然是温柔、随和、不动声色的,就连说话时的语调都被他刻意地放缓:“确实如此。这支歌九江有唱给你听吗?”   封雪点了点头,凭记忆里的旋律哼了那支小调两句,随即不好意思道:“你刚刚都看出了我这具身体的身份,异种语我也是懂一些的……所以这首歌的歌词,我翻译给过九江听。”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以寒千岭的定力,都不由得呼吸一窒。   他早就手握重权,随便一句话能够决定一个势力的存留,关乎百千万人的生死,可此时此刻,他连问一句:“那九江是怎么回应的?”都不如以往流畅。   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封雪对寒千岭的微妙变化并无察觉,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叙述道:“然后九江说,他也喜欢你。”   “他对我们夸过你很多。”   “在死地的石洞里,在偶尔几次天气冷得特别厉害的时候,他就会对我们提起你。”   寒千岭闭了闭眼。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封雪讶异地发现,这个秀美少年的双眼原本深沉而幽静,可眼下却仿佛盛满了两弘轻盈的月光。   寒千岭对着封雪微笑,如果说他一开始的笑容只是客套,在封雪提到洛九江后变得真心了些,那他现在的笑容就堪称真诚:“还未请教姑娘姓名——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   这一定就是九江的千岭。封雪笃信地想着:人非常好,之前觉得他很混蛋一定都是错觉。   在简单地给他提供了一些九江的消息后,这位素来以冷淡闻名的深雪宫主变得非常的热情,也非常的养眼(“更好看了。”小刃说。),他毫无异义地答应了封雪关于“打听断水脉的情报”、“为小刃搜寻可以使她恢复的草药”、“实时关注着缙云连环界和饕餮主动静”的一切请求。   不但如此,当他听闻洛九江在离开时打算前往青龙界的消息时,他更是干脆对封雪和小刃提出了共同前往圣地的邀请。   “我的队伍里还有四个名额。”寒千岭彬彬有礼地说:“是的,无论我请谁都可以。方才被淘汰的那些,无论我要哪个加入,他们都会欢天喜地的答应。但九江还是看到你们会更高兴。”   “也不止是为了九江,圣地中的天材地宝不知凡几,我想这位封刃姑娘也许会有所需要?”   “请不用担心,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说到这里时,这位面目上还未褪去少年感的深雪宫主弯了弯眼睛,他睫毛漆黑而长,直如鸦羽般浓密动人,当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时,素来清冽的容颜美得近乎妖艳,“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对圣地更熟了。”   在获得封雪的一个点头后,他们当天就通过传送离开,几乎像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封雪亲眼看着寒千岭是怎么随便点了两个人头当做朱雀出使,又怎么先斩后奏,直接以朱雀主的名义给青龙界发了一封拜访帖。   “朱雀的印我能模仿出来,没问题的,只需临走前交代一句,剩下的程序会有人替我们补好。”   封雪:“……”这似乎不是你能不能模仿出朱雀印的问题。   ——话说你为什么这么熟练,胆子这么大啊!   在封雪提醒他玄武使者还留在朱雀界,这样是否有失妥当时,寒千岭“嗯?”了一声,像是才想起那个中午时还跟他很聊的开的怒子来。   “他们都是小节,不重要。”寒千岭漫不经心道:“玄武使知道去青龙界的路,不会丢。”   “你身为使者,直接扔下人就跑了,那个玄武使岂不是又要气炸肺了?”   寒千岭美丽的笑容在此时显得有些冷淡:“那是他的事情,他也有很多种反应可供选择。而我只有唯一的选择,那就是立刻去找九江。”   虽然只见面了不到一个下午,但封雪已经对寒千岭印象极好。她甚至替他担忧道:“如果朱雀生气,或许会取消你作为使者的资格,还会剥夺你掌管北地的权利……”   “你这样说就本末倒置了。”寒千岭温和地提醒封雪道:“我成为北地之主,我赢来进入圣地的资格,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找到九江而已,不关乎半点我自身的需求。”   “我想见他。”寒千岭近乎喟叹道:“迫不及待,比鱼索求水更甚。”   ……   一夜之间,这只队伍经历了六次跨界传送。封雪之前在朱雀界从南到东,再由东往北,最后从北地折转中央凤凰宫足足折腾了一个月,加起来却还不如这一夜更累。   “恋爱里的男人真可怕。”封雪由衷地赞美道:“达芬奇要能早点发现你们,就不会说世上没有永动机了。”   寒千岭不太听得明白封雪的形容,但他安静地微笑着,坦然接受了对方的一切褒奖。   “……其实并不是夸你。”封雪无力道。   在第二天的上午,朱雀使者终于抵达了青龙界。   对于青龙书院来说,朱雀使的来访也很突然——消息在昨天才刚刚收到,今天就要迎接一队使者,而他们将要前去圣地的人选至今还没有下落。   但书院院风一向宽宏随和,就连还未选出使者这件事里,也显出不同流俗的镇定从容来。面对朱雀使的造访,书院决定用全院学子相迎。   于是寒千岭迈入院门的第一步,就彻底陷入了人民的汪洋之中。   寒千岭:“……”   即使他万般设想做尽,也没料到青龙书院竟然还有这种迎接方式。   平心而论,青龙学子们即使倾巢而出,也并不显得杂乱无章,反而有种十分沉着的整齐之感。他们彼此之间在前一晚就打好了商量,由大门到夹道,从符峰边到湖水旁,每一处使者的必经之路上,都站着学子们均匀的青袍身影,而其中绝无一处会显得拥堵。   由于书院求学之风浓厚,寒千岭这一队人也同样被请教了许多问题。虽然学子们已经自行分成组别,提问过程顺序景然,不会一窝蜂的叫嚷,但十个人回答千百人的问题,这件事本来就很折磨人。   寒千岭果断地在第三次回答的空隙中结束了这种煎熬。他主动地对书院学子抛出了一个问题:“我亦有一事想要请教各位——敢问世间万物万法,已何为最难?又以何为最易?”   “……”   这不是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因为它并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谁的说法都可以是对的,却难有一个说法能让所有人认可。   人潮之中,低声讨论的声音沙沙地连成一片,偶尔还有几处不和谐地争执音调响起。朱雀使者们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面上露出两份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对寒千岭高深的四两拨千斤之术的佩服。   眼看满书院都为他的一个问题所调动,寒千岭面上却并无得色。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想得到一个机会能够心无旁骛地放开神识,好来搜寻那个记忆里的人——   湖岸旁遥遥传来一声长笑。   有人点水踏波,分人潮而来,墨色衣摆在风中飒飒作响。他声音中带着些许动人笑意,混合着少年清朗嗓音,便成为了世上最美妙的韵律:“依某所见,世上最难之事,不过负君一片情深。”   寒千岭猛然转过身去!   “那最易呢?”他声音不重,目光已经因为激动而微微地发着颤。   “最易嘛……”眨眼之间,那人已经渡湖而来,书院学子自发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让他能直视朱雀使者,不必额外绕过任何一个障碍。   他走到了寒千岭的身边。   他抬手握住了寒千岭的手。   “最易之事……便是与君对面相思。”   除了洛九江,能这样牵动寒千岭的情绪,能毫无顾忌地握住寒千岭的手之人,还会有谁?   只有洛九江。   他手臂微微用力,寒千岭便顺着他的力道倾身过去。他们的肩膀亲密地碰撞一下,默契如在七岛之上的无数次。   他们已经许久未见,却仿佛昨日才刚刚别离。   在掌心相贴,温度相抵的瞬间,比体温更加炽热的思念和记忆就从心头升起,漫漫地覆过两人的胸膛,让他们的视线胶着在一块儿,谁也舍不得分开。   “九江……”寒千岭安适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吐出这两个字就已经是人生中的至高享受。他神情晏然,活像一只被正被用适宜力道搔着下巴的虎皮猫。   “千岭。”洛九江也低笑着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很快就道:“来,我们先走。”   他们手牵着手,脚尖齐齐点过碧色的水波。还是和过去的无数岁月一样,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了彼此想要抵达的方向,其间连一度角的误差也不会有。   在他们二人短短交谈的工夫里,满书院的学子仿佛都呆了、傻了、昏倒了,他们紧盯着这一蓝一黑两个身影,说不出半个字,发不出一声杂音,连呼吸声都忍不住放轻了。   直到这两抹再般配和谐没有的颜色一起腾空而去,直到他们都已经飘至湖心,朱雀界的使者先叫嚷起来:“我们的领队!”他们迷茫而愤怒:“这是什么妖术,你们把我们的正使带到什么地方!”   然而书院学子的声音比他们更大。   这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先是一两声,再是千百声,最后所有学子如山如海般的欢呼雷动,把朱雀使者们的声音彻底淹没在这雀跃的音浪之中,他们只反复高喝着两个字眼:“洛郎!洛郎!洛郎!” 第114章 少年竹马   书院风景原本就清雅如画,眼下再有两人相见时的滤镜加成, 就更是优美得如同仙境一般。   洛九江已经在书院中落脚了大半个月, 以他这种向来闲不住的性格, 早把整个书院琢磨熟了。此时他拉着千岭的手,一同纵身飘过湖面, 甚至都不必细想,随便往哪个方向都能找出七八个栖身的地方。   他选定了一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   如此时节,一般的桃花早就谢了, 不过这片桃林正处在山坡之上。山上温度比平原来得低, 故而桃花也开得要较普通花朵晚上一些。   此时正是漫山桃花盛放的好光景, 而且此处虽然偏僻,却又不失秀美景色,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山坡上朝下望去, 除却一半波光粼粼, 上载几叶小巧扁舟的少阳湖水, 还能赏到一片幽静而挺拔的竹林。   在整个“找到山坡,确定地点, 两个人并着肩坐下”这一套流程里, 洛九江一直扣着寒千岭的手, 不曾有半刻放开。   被他执手的寒千岭不是他夜半幽梦中寄托着思念的幻影, 也不再是地宫幻境里被掌中花种编制出的甜蜜谎言。眼前的这一个少年温暖, 清雅,脸上还带着初春泉水一样的笑意,显然正是他的千岭无疑。   寒千岭的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洛九江, 目光中是从没有外人见过的柔和。微风吹过,粉色的桃花瓣就落在他的发上、襟上,为他蒙上一层桃红色的气息。他身体微微向后倾倚,浑身的肌肉都是放松的,像是昭示着他整个人都对洛九江完全敞开。   而若反观另一边的洛九江,这松弛的姿态也是一模一样。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寒千岭笑着问。   当然有,洛九江有那么多话想问,有那么多话要说。他想问千岭破界而去后过得好不好,当初为什么会变成一条龙。那圣地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千岭一下就成为了朱雀界的出使使者……可这一切答案在与对方掌心相贴的瞬间便全无意义。此时此刻,全天下间好像只剩下他们彼此熨帖交握时所传递的温度。   一时之间,两个人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聚集在那只交握的手上,聚集在对方修长的手指、略薄的手掌、温热的掌心,因为触碰到彼此的存在,他们的心跳声又快又重,几乎将要冲破胸腔。   洛九江没有话要问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和千岭暂时地别离,又重新相聚。他们再一次见到了对方,把此前被命运强行撕扯开,而变得鲜血淋漓的命轨重拼在一块儿,时间能没让他们的再见生出任何隔阂,此前因为彼此分离而生出的断茬,茬口也还依旧新鲜。   如今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生命就被完整拼合。他们再次拥有彼此,最大的缺憾就此圆满。   他找回了千岭,千岭找到了他。   洛九江抬起手来轻轻地触碰了寒千岭的脸颊,喟叹道:“你那个时候,浑身都是血……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痛呼。”   “听起来很疼吗?我没有印象了。”寒千岭微微一笑,解开自己的领口,那里有一颗被他拿自己的头发悬在胸口的木头圆珠,“我所有的记忆,就是醒来时还握着这颗佛珠。”   “我要问你呢,九江,连枕先生都没能找到你,秘境碎裂以后,你一直都在什么地方?”   洛九江也笑:“一个雪白的天地……你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茫茫白雪,千里冰封也不过如此。灰天雪地朱砂红,那里的景色美得很悲壮。”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揭穿对方浅显而善意的谎言。片刻之后,洛九江一边笑一边摇头,把额头抵在寒千岭的肩膀上:“我没有骗你,那里的景色确实有种肃杀之美,只是人心不怎么样——我总有一天要把始作俑者从高台上拽下来,让他还尽当初的每一桩血和罪。”   那声音因为出口不久便撞上寒千岭的胸膛而显得略微发闷,但却不妨碍其中的凛然杀意能被人辨得分明。   “嗯,一起。”寒千岭平静地说。   下一刻,他也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洛九江的颈窝,每吐出一个字所喷出的温热气流都尽数倾泻在洛九江耳根后的皮肤上。   “我记得化龙时的每一个片段,真的很疼,比传承记忆里还要疼,那一把盈溢粉直接把我催生到了金丹。”寒千岭喃喃道:“我刚醒过来时,身上好像还残余着那些疼痛……然后我张开手,就看到了它。”   寒千岭握着洛九江的手,引着他触摸了自己胸前的那颗佛珠。   “那一刻所有苦痛都离我而去了。剩下的一切只有我要找到你,仅此而已。”   “千岭……”洛九江呼吸一颤,声音都有些隐隐发哑。   此刻他们距离不足咫尺,肩颈上相抵着对方的温度,皮肤上滚落彼此的呼吸,只要一个侧头,就能深深地望进魂萦梦绕之人的眼底。   两个少年,一般的年轻气盛,同样的血气方刚,没人说得清楚是哪一眼,哪一刻,哪一道呼吸发出的信号,他们自然而然地靠近,而后双唇相贴。   这股热情来势汹汹,激烈而澎湃,然而它的起源却平静又自然,只是起乎于心,发乎于情,想要贴近彼此而已。   要把我的气息变成你的气息,把你的感情变成我的感情,把两个人的期望和爱,变成我们共同的部分。   少年竹马,感情热烈得像一团最炽灼的火,一起相思恨不得为之焚尽一切,眼中除了彼此再盛不下他物,就连整个世界也只是虚化的背影。   他们要把血液都交融,温度全混淆,最澄澈忘我的爱将与最固执极端的爱同化成一个整体,再也不分你我。   这个吻浅尝辄止,并不深入,然而却有更激烈的东西在两人之中默默传递。他们十指紧扣着十指,胸膛紧贴着胸膛,一个人心脏透过两层薄薄的皮肉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脏。属于对方的气息在四片薄唇中相渡又交融,最后混合成难以拆分的模样。   就像是他们彼此之间在对方生命中的意义一样,早已不可分割。   一吻虽然终了,嘴唇却仍磨蹭着,良久才舍得分开。寒千岭往日冰雪一般的神姿早消融成一潭潺潺春泉,眉梢眼角都带着舒缓而柔和的笑,配上他新被洛九江吮吻得嫣红的双唇,就更是举世也没有的生花颜色。   洛九江定定瞧着,突然一扯寒千岭袖子,两个人一同叠罗汉一般的砸在山坡上新生的嫩绿草色上,落下的力道震起一蓬粉红色的桃花瓣,它们被惊起般在空中停留一瞬,又悠悠向下飘落,最终洋洋洒洒沾了两人满头。   “我的千岭……清艳无双。”洛九江低低地呢喃道。   寒千岭闻言,笑意更深。过往在朱雀界时,要是有人敢和他说这样冒犯的话,只怕早被他摁在地上摩擦,然而如今虽然他虽撑着手臂压在洛九江身上,可所代表的意义和个中滋味却全然不同。   刚刚那个吻并未厚此薄彼,洛九江的嘴唇没有较寒千岭的颜色少上半分。寒千岭的指腹轻轻从洛九江的唇上擦过,也同样声音轻轻地说:“原来世上好看的颜色除了蓝还有黑,除了黑还有红。”   你的颜色,我的颜色,我们一同……碰撞融合出的颜色。   寒千岭撑着草地坐起身来,顺便拉了洛九江一把。山坡上的桃花树不胜凡几,他们此时坐在桃林之下仰起头来,只消一阵清风,便如落了一场桃花雨。   看着漫天落下的粉色花瓣,寒千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青龙书院洛九江……”他闷笑着问道:“你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了,刚才又有幸得见——洛郎桃花甲天下,嗯?”   洛九江闻言也喷笑出声,他抬手摘下一瓣沾在寒千岭眉心的落花,动作自如地送到自己唇畔,舌尖轻巧地把它卷进口中,意有所指般回道:“独爱千岭第一枝。”   于是寒千岭大笑。   这笑容又重新演变成了一个吻,两个人翻在山坡上混闹了一会儿,把花瓣沾得袖底发间哪里都是。等这个吻也平息下去,他们就并肩躺着,一齐仰头,半阖着眼,享受着被花枝切割成不规则小块的金色阳光。   他们的手仍然交握着。   过了一会儿,寒千岭想起什么一般去摸索洛九江空空如也的手腕:“那枚铭音螺碎了?”   “它保护了我。”   “我很高兴。”寒千岭说。他示意洛九江抬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珍而重之地挂在了洛九江的脖子上。   那是一片半透明的,颜色如天如海一般清透的蓝色龙鳞。   它足有成年人半个拳头大小,坚硬又薄,触手清凉,可以掖在洛九江领口里面。这枚鳞片的边缘十足锋利,然而当洛九江尝试着把它贴肉而放时,鳞片薄而锋利的边缘就一下子圆润了起来。   “我的东西,即使是一片离体多时的鳞,也绝不会伤害到你。”寒千岭并指,隔着衣襟在那片龙鳞的位置上一点,指尖下能探知到洛九江清晰的心跳,“比玉佩好看,是不是?”   洛九江哑然失笑,没想到寒千岭还惦记着这事。他翻覆地将这片鳞看了几遍,确定鳞片根部并未沾染血色,这才放轻松了口吻,玩笑道:“龙也脱鳞吗?”   寒千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用一种慰然又固执的口吻说话:“这是我心口的鳞。”   “别摘下来,九江。”   ——————————   为了迎接朱雀使者,青龙书院准备了极其丰盛的晚宴,也直到这个时候,这两人才双双现身。   朱雀使们都恨不得抢到寒千岭身边来问他的安危,然而青龙书院诸学子的“洛郎”之声又一次响起,欢欣得像是要冲破书院的顶棚。   洛九江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随着寒千岭一起在朱雀使团一行人中落座,他一转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双始料未及的人物,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姊,小刃?你们竟然也来了书院,是何时到了这里?”   “是啊。”封雪微笑道:“我们是何时来的,以什么身份来的,又因为什么来的呢?这真是个好问题啊。” 第115章 相思病   洛九江何等警醒,一听封雪语气不对, 当即就知道大事不妙。他回忆了一下封雪原本预计到达的是四象中的哪一界, 再联想一下封雪来到青龙书院的这个微妙的时间, 当即正色肃容道:“我昏头了,此前见到雪姊也没打个招呼, 刚刚竟然忘了上午打过照面,还来问你。”   这态度不可谓不诚恳,猜测不可谓不准确, 反应不可谓不迅捷。然而封雪死地里亲眼见过洛九江那张死也说活的破嘴, 对此只是呵呵一笑, 不为所动。   洛九江一见没能哄住,立刻合十拜了一拜。他有一个性独特的竹马, 后来又添了位性情古怪的师父, 现在连公仪先生都纳入顺毛的范围, 三十六计早就练得滚瓜烂熟。   “雪姊别气我, 我和千岭太久没见了,别说是你, 就连我师父也挡不住我。”他可怜兮兮地对着封雪眨眼:“我在青龙界也有给你们买特产, 你不是最爱给小刃扎辫子吗, 我给小刃买了许多花头绳。”   和封雪小刃这一个月来在行程上的反复折腾不同, 洛九江在书院里好吃好喝好睡, 连朋友都交了满书院,养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脸都圆了一点。此时再配上他故意圆睁着眼的搞怪模样, 封雪只看了一眼就绷不住脸,噗地笑出声来。   “行吧,看你至少还记得小刃,原谅你。头绳呢?”   洛九江虽然最开始虚晃一枪,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没说假话。他当即从储物袋里捧出一大扎彩色发带来,无一根不带着青龙界特有的风格。   封雪:“……”   封雪表情一言难尽地从中随便抽出一根,墨绿的发带上用鲜红色的粗犷线条绘了半截张牙舞爪的巨龙:“九江,都是你亲自挑的?”   洛九江诚恳地点了点头。   “红配绿啊,真是意想不到……”封雪露出个牙疼一般的表情来,语气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你这种左手基友右手竹马的人生赢家,审美品味怎么这么……直男?”   往常封雪说话所用词汇再新颖,洛九江也能联系前后连猜带蒙懂个八成,但现在这句,他是真不明白了。   “雪姊?”他带着疑惑轻唤了一声。   “没事。”封雪敷衍道:“钢管直,好事,夸你呢。”   她把洛九江送的这一把发带全都放进了储物袋里。   从她刚刚的表情来看,这一束头绳儿显然是不合她的审美,然而她虽然神色中还带着好笑,收起礼物的动作却十分小心,就像洛九江当初收下小刃送他的那一小座盐山。   ————————   第二天枕霜流唤洛九江过去。   自从他来书院以后,一直住在公仪先生的竹斋,几次洛九江来找师父,都看见他们两个隔桌而坐,桌上一壶清茶,两人都面色不虞,不知合计出了个什么。   现在这次也是一样,枕霜流和公仪先生一同坐在堂上,公仪先生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风雅笑意,枕霜流面色却已然黑如锅底。见洛九江上前来施过礼,他硬邦邦道:“叙过旧了?”   洛九江老老实实道:“叙过了。”   “嗯。”枕霜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腻够了?”   这话问得突如其来,内容又有点尴尬,洛九江眼神飘忽一瞬,还是公仪先生给他补场:“昨日我和你师父一起闲逛一阵……西坡那片桃林的风景确实不错。”   洛九江:“……”为老不尊吧你们!   对于洛九江登时瞪大的眼睛,公仪先生视若不见,继续优雅地保持微笑,枕霜流则冷冷回视回去。他看着堂下那个不如生煎,只会添堵的逆徒,恨恨地把一块玉佩甩到他面前,被洛九江抄手接住。   不同于他七岛上送给洛九江的那块,这块玉佩上的花纹显然深而有力,刻出一条昂头吐信,蓄势待发的小巧灵蛇形状。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是神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从碧玉之中一弹而下。   “上一块不够好看,是不是?”枕霜流淡淡道。   洛九江:“……”   为什么他们两人会在这件事上较劲啊?   枕霜流炯炯逼视着洛九江,目光里很有种“我这就看看你把我送的玉佩放在哪儿”的劲头。洛九江被他师父的目光看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总有一种自己要是把玉佩戴在腰上,枕霜流就会抄起碧玉摁进自己头盖骨里的预感。   洛九江:“……”   他无可奈何地依样把玉牌挂在脖子上,只是并未却并未掖入里衣贴肉安放。枕霜流神色间虽不满意,但也算含糊着放过了他。   “圣地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千岭昨天跟我说了。”   昨天晚上寒千岭就把自己为何成为朱雀来使的缘由给他解释了一遍。如同七岛秘境一般,圣地也是一方灵气浓度不菲的世界。只是不同于七岛小世界,那里控制秘境的核心在七岛中由各族长轮流保管,圣地的界膜非常特殊,百年一开。   它不但每百年才会打开一次,而且还只允许而立以下的修士进入,当然三年后圣地还会再开一次,这次就只出不入;要是有人贪图此地灵气旺盛药草繁茂,想要干脆在此清修百年也没门儿——三年时间一到,圣地会把所有修士都扔出去。   “奇怪,此方世界好像自己就有脾气一样。”洛九江当时这样评价。   寒千岭看着他,但笑不语。   虽然免去了一番口舌解释,但枕霜流看起来更心塞了些。他阴着脸道:“你知道就好。灵蛇界也有进入圣地的名额,此次圣地十八年就开了,是个难得的机会,九江,你愿去吗?”   洛九江大喜:“多谢师父成全!”   枕霜流:“……”突然就很不想让徒弟去了!   “为了将来三年的成全,一时分开你应该能够忍得。”枕霜流郁郁道:“我们明日带你回灵蛇界,你自己安排着与你这些书院朋友们道别吧。”   洛九江一惊:“这么快?”   “对。”枕霜流阴沉道:“早计划好的。”   洛九江虽然有点不信,但也没有当面质疑师父的道理。他悻悻摸了摸自己鼻尖:“是,弟子知道了。”随即他又贼心不死地试探道:“那个,师父,能带使者一起回去吗?”   “……”枕霜流斩钉截铁,“想都别想,死了你那颗春心。”   洛九江:“……”   ————————   洛九江本是要去找阴半死道别,正巧遇上游苏也在药峰上做客,这下倒省了他从阴半死这里离开后,再去找游苏的工夫。   一见洛九江,屋中的两人眼睛都亮了一亮,显然对昨天那件已经传得风雨满楼的“美使者听一言顿倾心,俏洛郎凭半面便夺人”的传言好奇已久。   两人之中,竟然是阴半死先开了口:“你和朱雀使,怎么回事?”   洛九江咂舌奇道:“书院消息流传太快,竟连老阴你也听闻了?”竟也有人敢和阴半死聊八卦?   他倒不觉得是游苏方才在阴半死这里做客时说的——游苏待人处事的性格放在那里,堂堂君子,绝不至于背后说人。   “我亲看见的。”阴半死淡淡道。   没想到以阴半死的性格,居然也会和书院学子一齐去凑这份迎接使者的热闹,明明他最爱清净,对这种人群喧闹之处避而不及。   也是巧了,阴半死多少年才来出门一次,就把我的八卦撞个正着。洛九江一边想着一边无奈摇头,脸上却分明带着点自豪的笑意:“那是千岭,我自幼和他一起长大,他是我今生倾心之人,我的后背,我的手足,也是我一半的性命牵系。几月前我们遇到一桩意外,彼此间失去了音讯联络——不过以后再不会了。”   看洛九江脸上仿佛放着光一样的含笑神情,游苏当即便祝福了一声。阴半死却依旧锁眉不展。   似是为了不负他一贯以来的形象,阴半死当即就给洛九江泼了一头冷水:“朱雀使美则美矣,但身上气味不对……你自己心里长数。”   游苏好奇道:“阴师兄是闻到了什么古怪药味?”   “是血味。”阴半死言简意赅道:“不是真实味道,是感觉。”   他曾经从无数人的贪婪恶意中存活下来,那种时刻伴随着朱雀使者的,几乎能够具现化的强大恶意,并不是能被真实嗅闻触碰的存在。   他能判断,靠的是自己过往丰富的血泪经验。   这个话题可不好再深入下去,洛九江忙出言打了个岔。他当即笑道:“怎么阴兄不喜欢千岭?我还以为你会和他处得来些呢,毕竟你们两个还怪像的。”   阴半死果然注意力被立刻转开:“我们像?”   “是啊。”洛九江不怕死的笑道:“从我见阴兄的第一眼起便觉得亲切,毕竟你们都一样气质冷淡,也一样漠然无波,就连骨子里的骄傲也挺……”   其实最相似的,还是他们两个对世界都抱有仇恨的情绪,只是阴半死的敌视之意比寒千岭要淡上许多——但大家都是朋友,这样的话说来就伤人了。   洛九江只拣着听起来不痛不痒的部分讲。   “胡言乱语。”阴半死闻言直接转头传音给药峰弟子:“洛郎疯了,灌药带走。”   “别别别。”洛九江忙举手叫停,“其实也不单你一个人像千岭,阿苏也和千岭很像。”   “……”阴半死质疑道:“他们?”   游苏反而兴趣盎然地催促道:“是吗,有哪里比较像?”   “你们对外的态度很像。”说到这里洛九江连眼神都柔和下来,“虽然千岭看着不易接近,但做事时和你一样恪守礼节,俨然君子,绝不轻越雷池一步……我照顾你时能有经验,也是从小和千岭在一起呆得多了。”   游苏恍然点头:“难怪洛兄最知道怎样待我。”   阴半死无力地揉揉眉心,近乎抬杠般问道:“公仪先生也像,是不是?”   “确实像。”洛九江诚恳道。   “……”   “老阴你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们的确是像。你回忆一下,是不是千岭和公仪先生的容颜都是难得的好看?”而且还都是异种呢!   阴半死对洛九江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尽头,他屈屈手指示意洛九江倾身过来,离自己近些,然后指着窗外风景,从牙缝中气笑道:“来,你看窗外那株花,跟他像吗?”   洛九江沉默了一小会儿,似在回忆什么东西。   半息之后,他诚恳道:“这倒是不太像了,不过我曾摘过一朵形貌相似的,拿来别在他襟上……”   “……”阴半死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直接拎着洛九江后领把他扔出门去:“病入膏肓了,难看,不治,给我滚出去。”   洛九江:“……”   下一刻那扇被啪地关上的门扉又重新打开,阴半死从中扔出几个丹药小瓶,丢在洛九江的身上。   洛九江:“……”   阴半死这一系列动作太快,游苏看得眼花缭乱,愣一愣才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忙问道:“阴师兄,你给洛兄的是什么药?”   “他需要的。”   “是吗?可我瞧洛兄没有外伤模样,莫非是内伤?”   “膏脂。”阴半死明知道洛九江在窗外能听得清清楚楚,还故意扬声道:“保他不受内伤。”   洛九江:“……”   这句话里的深刻含义在场三人中两人明白,只有游苏还小不大懂得。   阴半死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而且他今天说的话早都超标了,干脆就给游苏下了逐客令。   游苏虽然听出“病入膏肓”是个玩笑,却也惦记着阴半死将死之人不救的规矩,故而将走之前把手按在门缝里不让阴半死关门,反复再三地问道:“阴师兄,洛兄他病得不重吧?没事吧?”   还不等游苏问完,阴半死就冷着张脸回道:“相思病,没救了,等死吧。” 第116章 糟糕遗产   乐峰之上,竹庐以内, 洛九江对堂上二人告辞离去, 枕霜流看着他尚且未脱少年跳脱姿态的背影, 幽幽吐出了一口长气。   “着魔一样。”他这样评价他的弟子。   公仪竹正捧着清茶啜饮,听闻这话噗地笑出声来, 把杯中茶水也吹起了几点小小水花:“真有意思,竟然是你来说这种话吗?”   枕霜流听出他言下之意,冷冷回视, 静待他的下文。   “‘那条蛇有什么好, 怎么让你魔障一样, 一年里有半年陪他在最危险的地方,剩下半年都在去找他的路上。’——我还以为这样的话, 只有年轻时候的我才会说呢。”   公仪竹不紧不慢地用茶盖刮过杯中浮沫, 投向门口的眼神竟然有些怀念:“真亲切, 看九江现在这个模样, 就宛如昨日重现,是不是?”   “……”枕霜流放在膝盖上的手臂神经质般抽紧了一下, 他紧咬着牙, 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的言语仿若带着积年累月的血气, “那种昨日, 也值得重现?”   “你觉得不值吗?”公仪竹微微一笑, “也是,对你我来说,这种过去还不如没有。要是沧江从没见过你一面, 也没替你受那死劫,想必咱们今日一个畅游人间,一个含笑九泉,全都欢欣如意了。可若沧江再世,就是明知前路上有千死万死,你猜他要不要再遇上你?”   “……”枕霜流默然不语。   公仪竹了然地笑了:“你知道他必然会的,沧江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干涉又有什么意思呢?”公仪竹悠悠劝道:“今日之九江,未必昨日之沧江,现在的寒千岭,也不一定是另一个枕霜流——昨天我西坡桃林上匆匆一见,觉得这孩子起码看起来比你聪明多了。”   枕霜流不开口,只是闷声闷气地把自己塞进那张紫檀圈椅里,睫毛和眼皮一同半垂着,在卧蚕上打出两道浅淡阴影。他看上去仍郁郁于怀,只是涉及到“沧江”二字,便不想再多说话而已。   看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公仪竹忍不住响鼓用了重槌。   他把茶杯平平放回硬木桌面上,又蘸了杯中茶水,写下“洛沧”、“洛江”两个名字,口吻中说不好带着几分讥讽意味:“要不是从九江那里知道了你的化名和‘弟弟’,我还不知道你成了如此自欺欺人之辈——你当年那股见我一面不顺眼,就在我茶水里下毒、枕头底下压蛊、被窝里放蛇、门檐上钉了一排暗器,生怕我不死的心劲儿呢?”   枕霜流眉心登时抽痛般猛然蹙紧!   他当然不是为了少年时试图杀公仪竹的事感到抱歉,他的痛苦是因为公仪竹提到了那段他化名为“洛沧”的时光。   公仪竹说他是自欺欺人,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沧江死前让他替自己活着,要他从此替他观尽河山,行千盅酒,然而枕霜流实在无能,他拖着两条残腿,行至七岛小世界时,三千世界尚未看过一半,就已被沧江逝去后不能断绝的哀恸熬尽了心血。   可他剩下的这半条命,全是沧江拿灰飞烟灭换来的。沧江要他活下去,他也就不敢死。   于是枕霜流就近在玳瑁岛上落了脚,以他的修为,就算是马上就要油尽灯枯,一个普通开场也是寻常修士眼中的声势浩大。玳瑁岛上共有五姓,却只有“洛”姓带了“沧江”二字的偏旁。   “你姓的很好。”枕霜流对当时还年轻的洛族长说:“缺客卿吗?”   一句话间,洛氏一族便多了一位客卿。   洛族长恭恭敬敬地向他来请教尊号,然而他又有什么尊号呢?他是当初那个只有代号的“丙二十三”,是玄武界里名不副实、为人刀笔的“灵蛇主”,还是只属于却沧江的枕霜流?   沧江已死,沧江为他而死,那还在世上活着的这具皮囊,怎么还好意思拥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姓名?   “我没什么名字。”枕霜流恍惚道:“你们洛氏有族谱吗,拿来给本座看。”   他的手指漠然地翻过一页页泛黄的族谱,视线漫不经心地划过一行行墨字,甚至难以让眼神聚焦。直到“沧江”二字突然跃入眼底,仿佛给了他浑噩的灵魂一记重重的槌响。   枕霜流略略定神:族谱是竖排书写,他刚才却是在左右胡乱横扫,如今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左右相连的“沧江”二字,实是一对旁系兄弟的名字。   小弟叫“洛江”,在一次海难中不幸夭亡,大哥叫“洛沧”,他不信弟弟已死,常年出海,不知所终。   沧江的偏旁,沧江的名字。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命运吧,这命运要他作为天煞孤星克死父母,也让他作为工具苟延残喘,更是再让沧江横死,神魂俱灭地替他挡了一劫。如今洛氏族谱上的“沧江”二字,与其说是命运的又一次旨意,不如说是老天的嘲弄而已。   枕霜流大笑出声,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伏倒在自己的两条废腿之上。   他以为自己笑得冰冷嘲讽又狂悖无道,那声音一定疯狂无稽,大到能压过背后的碧海激浪,把他一把嗓子都撕裂得喑哑充血。   然而在洛族长眼中,这位大能只是用干裂的嘴唇挤出几声干涩的笑,便用尽了浑身力气。   那声音甚至低不可闻,却无端地让人鼻头一酸。   “这个。”这位凭空出现的大能把冰冷枯瘦的手指摁在沧字之上,很久也没有离开:“我要这个身份。”   ……   据说,洛氏一族的洛沧回来了。   只是生死之别如天堑之隔,他终究是没能带回弟弟洛江。   ……过往的回忆渐渐淡去,圈椅里的枕霜流彻底闭上了眼睛。   “沧江死了,我的命也没了半条。”枕霜流哑声道:“一块长腿的活牌位罢了,不用谈什么心劲儿。”   ————————   “真舍不得你。”洛九江叹息道:“才刚见呢。”   “再等一月吧,”寒千岭微微一笑,“其实我倒想和你一起回灵蛇界,只是怕枕先生被我气出好歹来。”   洛九江遗憾地耸了耸肩,整个人张成大字躺在如茵草地上,突然想起什么般撑起一条胳膊:“不对啊,师父以前没有这样看你不惯……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们见面了?”   “七岛之上他以为我是怒子,故而尚能容我。现在枕先生一来觉得我未否认怒子之说,就是骗了他,二来知道你是受我牵累,才会这么久不见杳踪,所以看我有气吧。”   寒千岭甚至不用提及自己此前在朱雀界时当众一句“九江在我心里”的极限操作,分析听起来就已经很有道理。   洛九江深以为然,点头道:“我失去音讯,大家都不好过,你心里已经足够煎熬。千岭,我们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师父那里……我再劝劝他。”   此时微风拂面而过,身下草地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而九江的手,此时就搁在寒千岭的手背上。   寒千岭惬意地长吸一口气,语气平和地缓缓道:“也不着急,若真跟枕先生说不通就算了。他只是你的师父,也不是我的。我一辈子不踏入灵蛇界一步,也不见他的面就是,你当心说烦了他,他要打你。”   “傀儡。”洛九江轻咂咂舌,想起七岛上最初的那段时光,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一半:“筑基修为的傀儡师父一定给我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金丹傀儡来对战。”   一想十八个金丹傀儡把自己团团围住的模样,洛九江真是连牙根都酸了。   他在这里想得出神,寒千岭也另有事情在琢磨。他迎着阳光举起一手,一根根地扳下手指:“饕餮、椒图、囚牛、狻猊,还有一个我也不确定……”   “你在数九族?狻猊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怒子吗?”   “嗯。我在数你曾打过交道的,和你将要见到的九族。”寒千岭微微眯起眼睛:“常人一辈子也看不到一个,你出来几个月就撞上至少四个……九江,你真是太招人了。”   对于寒千岭来说,这样平平淡淡,稍加重了语气的一句话,已经算是他激烈情绪的表达。   洛九江一下就听得失笑出声:“照这么说,你为什么不直接算我打过交道的异种——这样还能再加上一个你。招人不好,招你不就好了?”   只怕你师父也要加上,这好也好得有限。寒千岭在心中想着,却没说出来,只是侧过头把目光落在洛九江身上,久久也不转开。   有关寒千岭的喜怒哀乐,洛九江可谓当世体察的第一人。在旁人眼中,寒千岭目光中并无太大不对,只是看着洛九江的时间长了些,然而在洛九江看来,这情绪表现得已经足够鲜明。他眨眨眼睛,敏感道:“千岭,你在体味什么?”   “我在感受烦恼的模样,实在久别了。”寒千岭从容道。他把那只高举的左手放下来,轻轻摸了摸洛九江的右颊,“一见到你,我便可再做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也都重回到我身上。”   而若见不到洛九江,他的生命中就只剩下无尽的恨,其余负面情绪偶尔一闪而过,全不是“烦恼”这种风淡云轻的程度,而是嗜血到惊人的暴躁。   别人或许不懂烦恼哪里值得感受,但洛九江立刻明白过来,了然之外更有感同身受:“能愁能忧很好,但还是笑起来开心——你笑起来我也开心。千岭,你在烦恼什么?”   寒千岭眉眼略弯:“我说是因为你要回灵蛇界的缘故,你不信吗?”   “不至于。”洛九江狡黠一笑,“你若真要去灵蛇界看我,咱们里外联手,就是师父也避开了,一面两面三面又怎么见不得?你是有别的事。”   “是的,我觉得你和异种牵扯太勤,这或许有些不对。”既然提到这个话题,寒千岭也就大大方方地敞开了和洛九江讲,“只是我并没有继承多少传承记忆,一时判断不出端倪。”   洛九江扬起眉毛,轻声惊道:“你传承记忆不全的吗?”   寒千岭点一点头,十分平静地说:“我父亲,也就是龙神,他除了很多很多的恨意恶意和毁灭欲外,没留给我太多别的。” 第117章 父母   “刚刚去见过你爹娘了?”洛九江一踏进殿来,便见枕霜流正在侍弄一盆窗前花朵, 他脑后仿佛生了眼睛, 感觉到了背后的洛九江, 方缓缓将花剪放下。   “是。”洛九江先朝枕霜流见过一礼,想到方才场景, 心头有仍然些发闷。   洛氏一族已然全部迁至灵蛇界,枕霜流亲自给他们重画了族地所在,亭台楼阁的风格布局又照先前大有不同。如果不是时时还能看见几个面熟的长辈世兄, 洛九江还真有种正在别人家做客的错觉。   但他才入厅堂, 那种陌生感为他带来的不适就全都被他忽略不计, 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眼中只剩下那道赭袍身影,虽然对方极力掩饰, 然而颤抖的手臂和泼洒出的一滩茶渍还是彰显了他的激动。   “父亲。”洛九江站在三步外轻声喊到, 近乡情怯, 他居然也有不能再迈动分毫的时候。   他已经能一刀了结金丹异兽的生死, 劈开死地和九族之一的饕餮主结仇;他未曾怕过死地中不曾停息的一场场追杀,一口叫破游家对游苏的“特殊”培养时甚至未曾皱一皱眉头, 然而如今, 他竟不能再向前一步。   肉眼可见的, 父亲老了。   他才出去了多久?三个月?四个月?在这趟还不足半年的短暂旅程中, 洛族长鬓边已经抿上了一片斑白银丝, 他脸上虽未曾多生几道褶皱,然而背竟有些微微的驼。   哪怕是天下间最会推卸责任的混蛋,也不敢拍胸脯说洛族长的老态与洛九江的意外无关。   “爹, 我……”   洛族长快趋几步,强硬地把洛九江罩在自己的双臂间,宛如一把钢筋铁骨、遮风挡雨的巨伞。这是个庇护的姿势,就好像洛九江还是那个昨日里扯父亲胡子做了一支毛笔的小小顽童。然而他随后就用力地拍打着洛九江的肩和后背,又像是承认了洛九江已经是个需要担责任于肩的男人。   这是个来自父亲的拥抱。   “回来就好。”洛族长平日里不算拙言,此时却仿佛变成了只会复述四个字的呆子,“回来就好。”   父子两人一同携手上座,洛九江只看了父亲一眼就低头下去,装作没见过对方眼眶上那微微的红。   “是我不孝,久无音讯,让爹担心了。”   “我都没有什么。”洛族长叹了口气,“江儿,你长大了,修为都要和爹一样高了,你是要有大出息的人,爹不能耽误你……但你娘,她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你大哥二哥进宗门都早,从小就只有你一直陪着她……”   洛九江垂头听着,只觉心中酸涩如在醋辣子里滚过一遍,攥一攥就要流下许多又算又辣的难言滋味来。   洛族长虽然口中说得是“你娘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但他与洛九江的母亲感情甚笃,一直也没有纳过姬妾,他们哥仨又何尝不是洛族长失去一个也要痛彻心扉的宝物?   ……   等洛九江的母亲接到儿子回来的消息,一路提着裙子跑过来,正好与回后院找她的父子二人碰个正着。   娘亲几乎是不顾形象地一把搂住了洛九江,在花园小道上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来回地小声抽气,把洛九江的衣服从肩头一直打湿到蝴蝶骨。从来都温婉可亲的女人声音哽咽:“你若真有三长两短……你要娘怎么办呢?娘能怎么办啊……”   洛九江几乎哄了母亲一个上午,又陪她吃过了午饭,母亲的情绪才完全平定下来,听他讲这一路上的趣闻时也能露出适时的笑。然而等他再提到要去拜见师父时,娘就又对着他流下泪来了。   他的父亲一向严肃庄重,不苟言笑,母亲却温柔慈爱,善良体贴。无论是谁,都是洛九江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安室,然而今天他看到了父亲的苍老,也见到了母亲的泪。   “别为难孩子,江儿有他要去做的事。”洛族长半撕半抱地把夫人从洛九江身上带离,他柔声劝慰自己的妻子:“婉婉,江儿已经长大了……”   “他长多大不也是我的孩子……”洛夫人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将孩子生得这样聪明。   洛夫人宁可自己把洛九江生得笨些,不用从小看到岛里的女孩子捡贝壳玩,当下就想起了母亲,立刻便去挑了一捧彩贝壳给她。   九江可以慢吞吞的,两岁才会扶着墙根一步步的挪,说话也拖着长长的尾音,分不清叠字和单字也没有关系,他可以七八岁时还冲着她傻乎乎地笑,对她说“娘娘,要喝水水”,他可以十岁时也不愿练刀,就躲在她背后推她去跟爹爹说好话。   这孩子再笨一点也没关系,馋一些懒一些,爱撒娇她也不怕。无论怎样都好过才十五岁时就独自一个人无亲无故地满世界晃荡了一圈,回来时带着血与火中磨砺过的成熟气息,口中吐出一个个“饕餮界”、“青龙界”等一个个听起来就让人生畏的名字。   这是她的孩子,生下来时小小的,软软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着,学着她吐舌头,也对她笑,她在臂弯里摇一摇就乖乖睡了。十五年前抱着九江时的甜蜜心情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一转眼里她的孩子就已经长得这么高大,没有被保护好,在外面吃了一身苦头。   是,孩子心疼母亲,讲起外面来只说好不说坏,可自己的孩子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洛夫人怎么会看不出?   最后还是洛族长把已经哭到瘫软的夫人扶回房里,一边架着妻子一边甩给洛九江“快走”的眼色。在小时候洛九江被母亲抓住忘穿肚兜又没戴金锁,被好一通唠叨时,洛族长见到就这样给他解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洛九江“趁机逃跑”时脚步最为拖沓沉重的一次。   他终于走出了洛氏族地,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背后有他的父母,也有他的家。   师父此前隐约的暗示,千岭直接点出的“九族相遇频繁”等问题,他并不是木雕石塑,一点也没有察觉。他只是能稳得住。   无论未来将面对什么,刚刚那间房子里,他所经历的最温暖也是最酸涩的一切,全都值得他用性命保护。   ————————   “你要是舍不得,就再回去陪你爹娘几天。”枕霜流看他表情恍惚,神思不属,脸上竟然也难得没有不悦之色,“你是有父母的人,总有些为人子应尽的道义。”   “我是师父的徒儿,侍奉师父膝下也是我应尽的孝道啊。”洛九江勉强提起精神来笑了一笑,他想起自己刚刚在那片宽旷族地中所看到的一切,“师父待九江太厚了。”   他指的是那片宽阔更胜往昔的族地,族人们满足而惬意的神情,厅堂中比以前更加昂贵豪阔的摆设,还有许许多多他未见到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对洛氏一族人的优待。   枕霜流立起眉毛,像是不知道他究竟在感叹什么。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强调道:“九江,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要是连你也受之有愧,那就没人再有脸从为师这里拿到什么东西。”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枕霜流微微一顿,叹息道:“你至少留给了师父一个家族能用来照顾,来牵挂……”   而却沧江呢,他给枕霜流留下了一行字,一把没抓住的沙土,半条一身相替换来的残命……再有就是某个之前还是情敌的异种竹马。   自嘲般摇头一笑,枕霜流回身走到矮几前,弯腰端起了置在其上的一碗醇酒。   他招手把洛九江叫到身前,亲自将酒碗递给他,自己又取了一碗新的:“你这孩子从来都聪明,沧江的事,你大约已经知道了吧。”   洛九江点头。他没有刻意打探师父过往的意思,但联合公仪先生的只言片语,族谱上的两个名字,还有公仪先生与师父之间的几句交谈和彼此态度,他确实把过往碎片拼了个八九不离十。   “沧江是你师公,你拜我为师那一天,我让你为他烧过一把纸。”枕霜流缓缓说着,眉目间微露笑意,似乎是也回忆起了洛九江初出茅庐时锋芒毕露的模样。   “我曾对你说过,向我拜师不必注重什么繁文缛节,今天也依旧如此——九江,来给你师公敬一碗酒,让他看看我得了怎样的一个好弟子。”   枕霜流一面说着,一面回身,劈手将矮几上罩着牌位的黑布揭开。   金粉写就的却沧江三字深深落在黑沉木的木牌之上,存在感鲜明又昭彰。   洛九江正色,先把酒在几前洒过一半,再开口道:“小子厚颜,沾前辈的光良多。往后我会孝顺师父,也……咳,也会照望公仪先生。还是和先前一样,我敬您一杯酒,您再有其他愿望,或是想扯的家常,请尽意来梦里找我。九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托请,无论我力所能及与否,也绝不做半字推诿。”   言毕,洛九江将碗凑到唇边,把那辛辣而香醇的酒液一气吞尽了。   “好。”枕霜流点头,重新把那块黑布蒙回牌位上。他按住洛九江还想伸手取酒的胳膊,警告性地轻拍一下,复道:“你还记不记得,为师曾经答应过你,若你能取得大比第一,我就送你一把好刀?”   洛九江双眼一亮。   看他这副表情,枕霜流不由微微一笑:“随我来。”他说:“来看师父为你准备的刀。” 第118章 新刀   洛九江原本以为自己将会看到一把趁手的宝刀,要是再贴心点, 或许能有三把五把来给他挑。   没准那把新刀的模样也是墨色的黑, 刀鞘稍宽, 刀锋略薄,活脱脱又是另一把“老伙计”。也可以是把反其道而行的长刀, 用鲨鱼皮打出银白色的刀鞘,刀锋抽出一截来,雪亮地连视线都可以切断刺伤。   但当枕霜流带着他走到一处殿前, 一把推开殿门时, 洛九江是真的愣住了。   大殿四面靠墙置着刀架, 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形态各异的各类宝刀。洛九江粗粗一眼淡扫过去,横纵相乘一算, 便知大殿里的长刀数目应该不下百把。   “刀库?”洛九江这么想着, 还不等问出声来, 就听枕霜流淡淡道:“这里面共有玄器二百零一, 都是我送给你的刀。你自己挑一柄顺手的用罢。”   洛九江:“!!!”   他做梦也未能想到,枕霜流竟然为一个小小的七岛大比第一的承诺, 就给他准备了这样多的刀。   大概掉进米缸里的耗子也不过如此了。   满殿望去, 所有刀器, 竟无无一把不合少年意气。洛九江一一试过这满殿心血之作, 其中有的刀出鞘自鸣, 音清如飞凤;有的刀雪刃银芒,迎光照去一线锋刃上能绽彩霞之光;有的刀通体如玉,将刀竖放, 能从刀尖一眼看到按在刀柄处的手指肉色……   枕霜流不出手便罢,一出手来,果然没有凡笔。   洛九江连连试过七十余柄,这些刀器长短轻重不一,落在他这等爱刀好刀又懂刀之人手中,就相当于一个个摸过新朋友的脾气。直到他把手按在第七十九把长刀身上,甚至不待挥上一挥,就先舒服地呼出了一口气。   等他再拔刀出鞘,便见银辉一闪,如背映霜雪,刃吐寒龙。他挥手向下一斩,长刀就如同感知到主人心意一般轻振一声,刀势停住的瞬间,切面正映着洛九江一双意气焕发的眼瞳。   “好刀。”洛九江赞了一声,随即右腕轻悬,把左手拇指向下一送,在刀锋上轻轻一抿,眨眼之间已然拿自己的血给这刀开了锋,“就是它了。”   反正这些刀都是送给洛九江的,只要他用得舒服就好,枕霜流并不在意他究竟是怎么选出刀来。他只是以师父的责任又补问了一句:“后面还有上百把,你不再试了?”   “不了,就是它。”洛九江微微一笑,提起刀柄来看这把神兵的铭文。有个比喻适合他现在这种情况,只是不好拿来跟枕霜流说。   ——他遇上千岭,与千岭一齐长大,与千岭共患难,同生死,便知道就是这个人。再与千岭两情相悦,互许终身的行为由心而起,自然而为,顺水推舟。   难道他心悦千岭,还要再那以前先把天下间适宜的男男女女都试过一遍吗?   不需要的,他看到千岭,就知道命定之人便是对方;他握起这把刀,余下的一百多把甚至也不用再挨个试过。   听他口吻甚是坚决,枕霜流就垂下目光额外多分给了这把铭为“澄雪”的刀器一眼。   这刀铭为“澄雪”,刀身也就当真雪亮如堆云捧霜,不比前一把“老伙计”的皮鞘漆黑如墨,澄雪的刀鞘是银沙一样的秋霜白,鞘上饰以勾云纹路,遥遥看去,可见银灰云纹上流转的一道暗光。   比起左边一把云头刀,它制式要更为秀美,比起右边一把仪刀,它气质又多了几分强横。若只是第一眼看它,确实不算起眼,但要耐得下心再看,便会发现它竟然还很博人眼缘。   这把“澄雪”再细薄一分就堪比柳刀苗刀,再厚一毫即可谓环刀雁翅。然而在洛九江次第试过的七十九把里,也只有它不厚不薄,不长不短,增则损,减则亏,让人端详起来时发觉甚至不能再添该任何一序。   ……倒是有点像九江,也难怪和他的脾气。枕霜流在心中暗想着:九江也是一样,他不必再聪明也不必再笨,天赋亦不用提升或是减弱,只要维持现在的程度,那便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便无一丝能挑剔之处。   这把“澄雪”本不过是两百多把刀器中的普通一员,在此之前枕霜流甚至懒得看它刀铭一眼。可洛九江只要一面,就能把它珍而重之地挑选出来,又拿自己的血为它亲开了刃。正如同洛九江自己,就像是沙滩上的璨璨明珠,枕霜流把他与满堂学子中分辨出来,也用不着第二眼。   “喜欢就好。”枕霜流点点头,走向满屋中最角落最偏僻的地方,从刀架底部摸出一把刀器来,意思意思一样地在洛九江眼前一晃而过就收手:“这刀破,不用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掌一合,生生把一把刚硬笔直的长刀扭成了一条麻花一样快的破铜烂铁。洛九江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见一柄玄器毁于当场,一时眼睛都睁大了一点。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把,不是您为我选的?”   枕霜流冷冷一笑,笑面之上杀意纵横,隐隐一看竟然还有点狰狞:“囚牛送的——不成样子,什么东西!”   洛九江:“……”   他摸摸鼻尖,决定对师父手里那把刀器遗骸视若无睹。毕竟枕霜流和公仪竹之间的恩怨能牵扯个百十来年,相处模式几乎都固定了,他一个做弟子的瞎管什么闲事。   洛九江想了想,从自己储物袋中取出一只狭长的木匣。这木匣不大,长度比一般刀器还要略短一些,里面却规规整整地放着十几片不足寸余的刀身残骸。   它是洛九江的第一把刀,是他的“老伙计”。   这刀殿虽然没有青山秀水,却有师父爱他的一片拳拳之心。用此地为陪伴了洛九江十余年的旧刀做冢,也不辱没了。   算上洛九江手中挑中的这把“澄雪”,满堂共有刀器二百,各个都与洛九江有契合之意,也每把都是拿得出手、能在寄卖会上充作压轴的神兵。就是以枕霜流的财力物力,这些刀器也难以在几日内凑齐,显然是过往的日子里一点点备下。   而那时洛九江自己还生死不明,三千世界里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洛九江感情复杂地让目光在每具刀架上流淌而过,几乎不敢思考师父在准备这些宝刀时是何心情。   ——爱徒生死不明,多半已经凶多吉少。而要奖他一把好刀,是枕霜流对他生前许下的唯一一个承诺。   于是他广招炼器大师与天下匠人,成了灵蛇主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要人为他的徒弟打一把“满是少年意气”的刀。   这间刀殿里里的每一把刀,都不止是带着金属气味的冷铁精钢,而是当师父的对自己徒弟的心啊。   ——————   ……说来刀神洛九江一生豪纵,交游广阔,单是从他手中送出的仙器就足有十几把,玄器灵器更是无数。但这间刀殿中的每一把刀,都被洛九江珍之重之,不曾有一把转手赠人。   曾有朋友慕其中一把的声名前来相求,被洛九江婉言推拒了。他拿了材料,又请来了当初的炼器大师为朋友定做一把,后来遇到合适的仙器也留下来送了他。那朋友忍不住问他:“洛郎这一番手笔,又岂值一把宝刀?”   “心意不同,意义也就不同。”洛九江笑,稍带歉意,却有更多坚决:“此殿之中的任何一把刀器,都不外送。” 第119章 护卫   当天下午,洛九江又回到了熟悉的训练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 枕霜流竟然真的为他拿出了十七个金丹傀儡。   洛九江:“……”   他心中默默呕了一口血, 面上痛苦不堪地提醒他的师父道:“师父, 我还是筑基,此等跨级也跨得太过了啊。”   洛九江是能对付金丹修士不假, 但此等情况的前提是对手只有一两人,他要先避开对方的攻势,自己蓄势成功, 一击中的。   然而十七个金丹修为的对手?都不用排出精妙阵法, 他们单是垒成人墙都够洛九江喝上一壶, 等级压制在这一刻将被发挥到最大,洛九江一旦被其中一个捉住个边, 大概当场就要被团团围住、活活打死。   这不叫训练, 这叫殉葬。   枕霜流坐在训练场两步之外, 头顶有华盖遮阳, 背后还有白练打扇,比起僵在场内, 被十七个金丹傀儡围在正当中的洛九江, 他真可谓是优哉游哉。   然而当他眉眼一压, 原本就如燃鬼火的双瞳中就透出一股阴冷的严厉来:“你在和为师讨价还价?将来是你挑对手, 还是对手挑你?”   洛九江捂着胸口艰难道:“可是师父, 我觉得对手再不挑人,也不至于十七个金丹对我一个筑基修士进行围殴吧。”   十七个金丹联手打一个筑基,简直等同于黑虎掏心帮的壮汉联手殴打三岁幼童, 能修到金丹的修士几个没有自己的骄傲脾性,这事传出去,他们还要脸不要?   一眼就看出了洛九江脸上变换的表情反应的是何等心理,枕霜流没有斥责洛九江的推拒,他两道目光带着特有的寒凉,轻轻在洛九江身上一转,就等同于给他提神醒脑了一回。   “脸有什么用?”问出这句话时,枕霜流的语气甚至是心平气和的。   洛九江被他问得一愣。   枕霜流扯扯唇角,面上却殊无笑意。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如向外甩刀子,字里行间都是一派的咄咄逼人:“七岛秘境里,杜家小儿对你一个炼气盈溢粉并金丹器联用,算要脸么?死地之中,异种饕餮公然圈修士为食,视尔等如他幼子的掌中玩物,他要脸吗?”   “等他们杀你灭口,又把嘴角鲜血碎肉抹净,转过身去换身罗衣,就照样还是光鲜亮丽的九族大人、一界之主。所有消失的不得口吐冤屈,被掩盖的也唯有含冤而死。他们的脸皮就是扔在地上千人踩过,再捡起来贴在脸上,上面也不会脏一个脚印。”   “这种脸面,要与不要有很大差别吗?”   “……”洛九江苦笑了一声,缓缓抽出自己的新刀来,“被师父这样一说,满天下要脸的人,可真是吃亏啊。”   枕霜流冷眼在一旁瞧着:“所以呢?”   “然而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崩的该是他们的牙口。”洛九江手腕一抖,“十七个?来吧。哪怕他们扯下脸皮来对付我,也得先长一副钢牙铁齿,这还未必咬得动。”   枕霜流眼角稍泄出半分笑意,打出了驱动傀儡的手势。   白练一直在背后为枕霜流打扇,不言不语,像个天生的哑巴。直到洛九江连斩两人被抓住空门,逃脱时晚了一步,被僧袍傀儡自下而上一棍削出,小腿被这齐眉钢棍砸实,发出一声骨头碎裂时的闷响,整个人低低痛呼一声跌倒于地,他才有些于心不忍地说了话。   “主人,派十余金丹去追杀筑基修士还是浪费,他们也未必会这样做。”   枕霜流扬眉:“我的徒弟,还当不起十几个金丹追捕的待遇?不派元婴都是轻的。”   白练何尝不知道这点?只是看洛九江受伤太重,不免为他说情罢了。   就在主仆二人两句对话的功夫,那十七个傀儡已然齐齐停手,而洛九江整个人都已委顿于地。他肋骨断了三根,左臂折出了一个扭曲而古怪的角度,连灵气都凝聚不起,目光都有些涣散。   “救起来。”枕霜流对身后白练吩咐道:“然后继续。”   “不用先提示少主……”   “以九江的天赋,三次不悟以后再说。”枕霜流单手支着额头,面孔微垂,好像也不忍去看场内血肉模糊的弟子,“让他自己来,让他自己闯……往后三年,我不能给他一日的照看,此时我若再心软,就是害他了。”   白练心中叹了口气,上前去给洛九江外敷内服地用过药,再抵着他背心给他输入一股灵气进去。等洛九江神色稍缓,不用他手臂虚服着也能站起,白练便板起脸来,铁面无私道:“少主,还请继续。”   洛九江点头,横刀于胸,另一手背在身后,趁机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刚刚痊愈,还正隐隐作痛的左臂。面对身前身后密如人墙的傀儡,他眼神刚硬,不曾流露出一点疲惫和软弱。   “来。”他简短地说。   ————————   洛九江被胖揍了一个下午。   在被围殴的第一个时辰,他从一开始的半炷香就被打成肉泥,进步到了能保证自己必然能从这十七个铁傀儡的包围中逃脱。   而第二个时辰,他就可以在逃脱的同时要上四五个家伙的命。   第三个时辰还不等开始,枕霜流挥手收回了这十七个傀儡,宣告着今天的训练暂时告一段落。   此时洛九江已经一身狼狈。他身上黑衣已经被层层血污浸染,下摆此前扯破一半,在某次训练里他嫌着碍事,干脆快手一把撕去。从第二个时辰开始,枕霜流就把傀儡手中齐眉棍都换做了刀剑,洛九江一时不慎,发冠被劈裂半个,索性割了袖口一圈布条吊起头发。   一个下午反反复复地施用立竿见影的治疗药物,才治好不等恢复就又扔回场上折腾。常人只怕才半个时辰就要被伤痛折磨得告饶,也亏得洛九江能坚持两个时辰之久。此时此刻,在伤痛的累积和体力灵气的透支之下,洛九江脸色已经泛白,一张脸上满挂着豆大汗珠,整个人都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   见枕霜流收起傀儡,洛九江脸上绷紧的冷硬线条就软化下来,又恢复他一贯在师父面前的顽皮样子,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师父反应虽慢了点,但还是疼我——您是不是见我趴下了担心我来着?没事没事,那都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了。”   枕霜流原本还想勉励洛九江两句,一听他还有心思调侃打趣,直接便被气笑出声。他反手扯过背后白练手里的扇子,一扬手就朝洛九江掷去,这一掷甚至不曾动用灵力,只是借此警告洛九江一声。   谁料洛九江站在原地躲都未躲,只听啪嗒一下,扇面不偏不倚拍中洛九江面目,他便顺势“啊呀”一声躺倒下去。   演练场的地面虽然坚硬结实,却也平整光滑。洛九江大字张开手脚,肌肉彻底放松下来,凉丝丝的地面抵着他汗流浃背的疲惫躯体,每个毛孔里都钻进去爽快凉意,登时便舒服得不想再动了。   他太累了。   感受到不远处枕霜流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骤然变得担心起来,洛九江懒洋洋地举起那柄芭蕉大扇,眼也不睁地笑道:“彩扇娱师,师父夸一夸我吧。”   他师父才不夸他,他师父想踢他。   但看洛九江累成这般模样,枕霜流到底是没有舍得。   “别让九江在地上躺着。”他隔空一挥手,把洛九江悬浮起来扔到不远处的一把圈椅里,一边转头对白练吩咐道:“红菱和蓝帛呢,让他们来照顾九江。”   与白练、紫缎一样,红菱和蓝帛也同是与枕霜流心血相连的九蛇。调他们过来照顾一个筑基修为的少年,几乎大材小用,但正因此才更见他对洛九江的重视。   他此前曾交代过这件事情,因而白练一听就反应过来:“是,日后我让他们贴身护卫少主,不离少主一步。”   枕霜流满意点头,又对洛九江交代道:“今天的训练暂到这里,晚饭以后你自管出去走走,有蓝帛红菱跟着,就是上花舫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徒儿,该出去让他们见见了。”   ……   对于分派来两个护卫的命令,洛九江一开始并未太当回事。   洛氏族地里也有护卫和侍女,只是他随着年纪渐长不爱用了而已,像是他大哥二哥房里也都还保持着族长公子的规格。如今要再习惯两个贴身护卫大概也不难——这是他一开始想的。   但这种天真的想法,在那个名叫红菱的姑娘试图给他喂晚饭时就崩溃得不成样子。   “不、不用……”   红菱误会了他的意思,睁大眼睛道:“少主,您现在确实已经筑基,但仙葩粥是主人特别吩咐给您用的,您今天下午透支太过,有伤本源,还是进一些补养之物为妙。”   “我是说你不用喂,让我自己来。”洛九江苦笑着试图去接碗,却被红菱笑嘻嘻地扭腰让过,“少主累了,就歇一歇吧。”   “没眼色,给我。”此前一直在洛九江身侧站着的蓝帛伸手道:“粥还烫着,我给少主吹凉。”   洛九江:“……”不,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揉揉眉心,试图和这两个把他当成纸糊娃娃的蛇妖讲道理:“二位都是师父的得力干将,不敢如此劳烦你们。师父说的护卫,大概只是让你们在我出行时保护我安全就好。我的事习惯了亲力亲为,不爱假手于人。”   “而且平时生活里你们也跟着,我多少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一听洛九江这样说,蓝帛蹭一下就抬起头来,他茫然地反问道:“哪里不方便?少主要杀人灭口、屠人满门、焚人宅邸,我们哪样做不得?”   洛九江:“……”   他被这理直气壮的口吻噎了一下,简直都要惊呆了。   “冒昧问一声,师父之前都派你们做什么?”   “暗杀、灭口、下毒……大抵此类。少主可是有对象吩咐我们?”蓝帛一边询问着,手指已经搭在腰侧短匕上,好像已经准备着洛九江甩出一个名字,他就毫不犹豫地奔出去。   洛九江忙道:“不必,我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师父真没告诉过你们,我的一些吩咐你们不能照做?”像这么百无禁忌的护卫,师父也真敢分给他,就不怕让他行事太张狂了?   “主人说了呀。”红菱笑盈盈接口道:“主人有令,我们不能替少主给那姓寒的小子送信,不管少主怎么命令也不行。”   洛九江:“……”   一个蓝帛看起来行事一板一眼又太过实在,已经非常难搞,再配上一个过度机灵的红菱,简直日日都能唱起双簧。虽然他和这两人只相处了一个晚上不到,但他已经可以预料到悲惨的未来生活。   “我不习惯身边有外人。”洛九江叹道:“我知道师父必然命令你们保护好我,不是我说撤就能撤。咱们还是不要相互难为,折中一下,只在我身边留一个人好不好?”   “好呀,蓝帛是外人,让他跟着少主。”红菱巧笑嫣然,“至于我么,少主一句话可令我自荐枕席,等我做了内人,也就方便了,是不是?”   洛九江:“……”   还不等洛九江开口,一旁的蓝帛就已经开始训斥起红菱起来:“你在想些什么?少主喜欢的是男人!”   虽然这话听来有些怪异,但洛九江还是感到隐隐欣慰,只是还不等他一口气上来,蓝帛就规规矩矩,十分单纯客气并礼貌地问道:“所以,少主今晚需要我冰床吗?”   洛九江花了一弹指时间思考“冰床”是什么意思,然后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两个,乃是蛇身妖体的冷血动物。   洛九江:“……不,不用谢谢。你们是正经做杀人放火工作的,没事不要乱给自己扩展兼职。”   而在心里,他已经笃定地想道:我明天就去找师父,天一亮就去!   这两个护卫,他实在是吃不消了。   但与此同时,洛九江的心思也不免因为“冰床”二字转到的别的地方。   他想,千岭的人躯温热,他早就知道了。可若对方化身为龙时,那修长而俊逸的身姿,如天如海一般的蔚蓝鳞片,触手时又该是怎样一种温度?   果然再见面时要试试看才好。 第120章 笨蛋怒子   一大清早,洛九江就踏进了枕霜流的殿门。   枕霜流方抬头一看, 就拧眉呵斥道:“怪模怪样, 像什么话?”   这也不怪他太严厉, 实在是洛九江现在的样子拧巴的很。他把头和脖子几乎仰成直角,只差拿鼻孔看天, 双手背在身后,挺胸凸肚,一步迈出不等落下就要先摇上三摇。   不止如此, 他现在走得甚至连直线也不是, 脚下步子又横又斜, 还不忘在空中先画个大半圆。就连一向耐心温和如白练,看了洛九江一眼都忍不住闭眼睛, 这就难怪枕霜流动气了。   “禀——师——父……”洛九江把腔调也拖得长长, “徒儿如今吧, 是只螃蟹。”   枕霜流几乎被他气笑了:“我养徒千日就是为看只螃蟹的?白练, 把他绑起来上锅蒸了,我倒要看看熟透的螃蟹, 脖子是不是朝天仰着折的。”   “师父且慢, 您听我说啊, 我如今长成这个样子, 实在是有原因的。”   枕霜流先吩咐白练道:“准备个能容下他的大锅子来。”又转向洛九江冷冷道:“我听你说。要是解释不好, 你就抱捆大葱跳锅,自己把自己涮了罢。”   洛九江不慌不忙道:“师父,我这回确实事出有因。您有所不知, 昨晚一听杀人放火由我,烧杀劫掠由我,下毒灭口由我,徒儿一下就膨胀起来。觉得身边带着这两个灵蛇界主亲赐的九蛇护卫,整片灵蛇界也不够我长的,竖着迈步也不够威风,横行霸道才算真本事。”   “大概是梦里威风耍多了遭报应,徒儿一早起来,不幸就变了个螃蟹。您快把那两个护卫收回去,好救徒儿一救。”   白练在枕霜流背后听得有趣,觉得少主的脑袋也比别人长得妙。他心里知道主人是担忧他才分他护卫,故而嫌不自在也不明说,只跑过来笑呵呵的讽谏,不乐意也是他,膨胀也是他,变形也是他。自己要是主人,想必又是气他,又是爱他。   枕霜流眉毛一动:“你们少年人不都好风光?我把九蛇给你撑场子耍威风,你倒先嫌弃起来。”   “这种威风还是别耍的好。”听出枕霜流口吻里有松动之意,洛九江飞快地把脑袋翻回来,顺口捧道:“我要是那种风流轻薄儿,师父怎么还能看中我做弟子?”   “你还不算风流吗?”枕霜流嗤笑道:“要这么说,‘洛郎’又是哪个?”   洛九江郝然蹭了蹭鼻子尖:“书院里各位师兄师姐瞎叫的……师父,这事怎么您也知道了啊。”   枕霜流跟他秋后算账,一笔笔来,一点也不着急:“满院齐齐欢呼洛郎有勾心夺魄之能,摄魂摘心之妙。人人在问青龙书院是否要和朱雀界做亲家——为师要是少长两个耳朵,或许就不知道了。你们排场弄得偌大,关系扯也扯不脱,当为师瞎吗?”   在枕霜流的连消带打面前,洛九江从来都只有抱头鼠窜的份。他苦笑道:“场面好像是大了点儿,不过这事儿您本来也早知道了,就别发这么大火了……那个,咳,师父,能随个份子钱,让我跟千岭书信往来吗?”   枕霜流:“……”   何等无耻,份子钱还有主动开口指定的!   “给他份子钱。”枕霜流漠然转头对白练命令道:“把紫缎、青罗、绿绸、黄丝都调给他。你们少主不是嫌去外面横行霸道要变螃蟹吗?这回看住他,不许他踏出房间一步。”   “给我看好他。”   洛九江:“……”   ————————   当然,洛九江的那个“份子钱”本来也只是试探一下,枕霜流再给他新加四个护卫的吩咐亦不算认真,在洛九江一番软磨硬泡之下,他师父还是松了口。   “既然你说不习惯,那在灵蛇殿时就算了。只是外出时必须带着护卫,为师仇家也有几个,未免不会拿你开刀,你要小心。”   对于枕霜流有仇家这件事,洛九江倒不太意外。   看他乖乖点头称是,枕霜流又补充道:“此次圣地大开,灵蛇界也有五个名额。你自然是在名单里面,剩下四个也由你来挑选——知道怎么挑吗?”   洛九江自然而然道:“最有才华,品性也好的?”   圣地一开三年,其中灵气浓郁,提升的机会更是无数,又是专为年轻人准备。自然是选出天赋上佳又有德行之人出使,这才有利于灵蛇界的未来。   没想到枕霜流微微摇头:“那也可以,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要听你的话。”   洛九江错愕抬头。   “灵蛇界未来怎样,也不差他们四个娃娃。”枕霜流叹息着说:“但我只有你一个徒弟,你是我的关门弟子。”   “这四个人,要对你俯首贴耳,让你用来如臂指使;圣地危机四伏,他们哪怕不能帮你太多,至少也要保你无后顾之忧。”枕霜流淡淡道:“不用太多个性、不用绝佳天赋,他们只需要懂得听你的话。”   “九江,七岛秘境里的事,我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师父老了,禁不起了。”枕霜流阖上双眼,比起嗟叹,语气更像是对他一直抗争的命运的屈服,“别让我再失去一回徒弟。”   ……   后来洛九江主动告退,避开了枕霜流感伤而脆弱的神情。白练也借故退出大殿,两三步追上洛九江的身影:“少主。”   洛九江探究地看着他。   “红菱和蓝帛对世事不太通晓,乱说些杀人灭口之类的话,惹您生气了吧。”   洛九江失笑:“白练大哥太客气了,我只是与他们二位沟通有些困难,也不太适应有人照顾。杀人下毒一类方式实在和我观点不太契合,每天共处在一起,想必两方都不舒服,所以这才来早点求师父收回命令。至于生不生气什么的,实在言重了。”   “您不放在心上就好。”白练的态度放得非常谦和:“我们九个不过是一群冷血无情的长条,天生的妖身妖心,主人说一做一,说二做二,也没有什么人情味儿。偶尔冒犯了,还望少主莫要见怪。”   得到了洛九江肯定的回答后,白练才定定道:“恕我多嘴……少主,这些年来主人身边也只有我们九个陪着,日夜和冷酷相对只能变得更冷酷,早晚映着无情自然唯有更无情。您既然接下来要出远门,这些日子还是多陪陪主人吧。”   “您也见到了,我们几个,实在不是陪伴人的料。”   “我只怕师父触景伤情。”洛九江回头望了望殿内,“他刚刚又伤心了吧。”   “您若能多陪主人,主人即使偶尔哀痛,心中也是慰怀的。”白练静静地看着洛九江,“这些年来,自主君离开后,主人就没有一日不悲楚。直到新收了您为弟子,他才能笑得真心一些。”   “您的安危牵连着主人的安危,您的未来,也就是主人满心惦念的未来——此行三年,还请少主多加保重。”   确认洛九江把这话听进心里,白练又对他深施一礼,退回殿中侍奉去了。   ————————   封雪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和小刃一起围观着倪魁气急败坏的身影。   她那天被对方一口叫破行迹,原本还忌惮着对方是否是个厉害人物,但等倪魁一行人行至书院时,封雪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多想了。   比起心机深沉却并没有什么用处的玄武副使来说,这个倪魁,是个横冲直撞的没脑筋。   和寒千岭乍到书院时就被洛九江一句话牵手带走有异曲同工之处,倪魁来到书院的第一件事也不在回应书院学子们的友好迎接上。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寒千岭,语气几乎是控诉的:“你丢下我自己来了?”   如果不是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体型,整个人如喷薄火山一样的燃烧怒火,还有喉咙里风箱一般呼啦呼啦的粗喘,封雪几乎错以为自己又看到了熟悉的肥皂狗血八点档。   寒千岭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他。   像是被这眼神激得更为愤怒,倪魁怨愤而委屈地吼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是兄弟!”   都同为异种,被他人刻意制造成如今的模样,也同样忍受着负面情绪的时时折磨。在寒千岭连夜为了一个消息远走青龙界当晚,倪魁半夜还无知无觉地在床上高兴得打滚,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对方虽然冷淡,却也体贴又善解人意,就像一个素未蒙面的亲切兄弟。   “……”面对着突如其来,只差没对准他鼻尖的怒气,寒千岭甚至未曾动一动眉毛。   不能说倪魁在寒千岭眼里和其他生灵一样,被他视为草木。因为寒千岭待倪魁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身为和他在某部分异常相似,从某个角度来说能够理解他一直以来痛苦的怒子,寒千岭对倪魁确实有些特殊。   比如一直以来,除却面对洛九江,寒千岭面对敏感话题时不是闭口不言,就会说些适当的话。但对着倪魁,他却难得地会讲一些真话。   ——可惜如果倪魁有选择的权利,他怕是宁可不要这份殊荣。   因为真话通常不好听。寒千岭对洛九以外的人所说的真话,往往就更不好听。   “我不是你的兄弟。”寒千岭平静地说,不等倪魁因为这毫不留情地否定喷出火来,他就淡言补充道:“从辈分来说,我算是你的祖爷爷。”   倪魁:“……”   怒子又炸了。   怒子又被寒千岭放气了。   怒子被寒千岭一指头戳漏了。   怒子一边大吼着“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来青龙界的!”,一边跑掉了。   旁观了这一切的封雪:“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太好……”   “没关系。”寒千岭摆了摆手,模样仍然是文质彬彬的,看起来丝毫没受到倪魁的影响,“他这样沉不住气,闹不出大事来。”   即使寒千岭这样说了,封雪依旧有些担心。她带着小刃悄悄跟在倪魁后面,想看看怒子含愤而去后都要干些什么,然后她就发现……   她发现倪魁正满书院地抓着学子提问,一条一条地收集着洛九江的黑料。   封雪:“……”   此时此刻,她和小刃端坐茶楼之上悠闲品茗,也看着楼下倪魁又一次无功而返,被那学子一筐夸奖洛九江的话气得炸肺,像狒狒一样嗷嗷大叫着双手乱锤胸膛,封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借此机会,她教育小刃道:“你看楼下的那个人,你以后不能像他那么笨。”   小刃很乖,先点头答应,再问道:“姐姐,他笨在哪儿?”   封雪侧头想了想:“我给你讲过‘紫禁之巅’的故事,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很容易理解了——他一边意图殴打陆小凤,一边还想攻略西门吹雪,你说这不是脑子有坑吗?” 第121章 百鼎会   关于一同出使青龙界的人选问题上,洛九江倾听了枕霜流的指点, 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按照他师父的意思, 选出的这四个人要能为他鞍前马后, 不惜替他洛九江肝脑涂地,在关键时刻甚至能挺身而出, 代洛九江就义。   枕霜流毕竟是洛九江的师父,性格又一向偏狭古怪,能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毕竟凡是做人长辈的, 就是往日里再大公无私, 也难免怀着些许私心。   大家都希望自己家孩子聪明、机灵、有福气, 不招人烦。别人家的孩子只管蠢他们的,笨他们的, 就算心胸狭窄跳梁小丑, 也未必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地担忧生气——反正是不关他们的事。   即使天塌下来, 也最好都有别人家孩子顶着, 一点碎砖瓦砾也别砸到自己家珍之重之的心肝宝贝头上。这想法不可谓不凉薄,可若真出了事, 世上十有九人要一边念佛, 一边亏心, 再一边焦急又愧疚地这么想。   但对于洛九江来说, 这种想法他不能苟同。   同样是命, 没道理他的就比别人更贵。洛九江慷慨豁达,生性乐于施与,他同样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礼物, 但“接受”和“亏欠”是完全不同的。   他连向全修真界最富有的游公子借钱,都不愿意亏欠太多时日;欠别人一条性命这种事,那就想也不要想。   若是他和别人双双遇险,情况紧急,实在救人不得,目睹对方不幸罹难,这件事将会令他感到悲伤、遗憾和无可奈何;但如果一开始就抱着要让人为自己垫背的想法挑选队员,那就是居心叵测的卑鄙无耻。   洛九江若真的这么做,那他也不必再做洛九江。   在洛九江亲自挑选与他一同前往圣地的队伍之前,枕霜流先用一场盛大的仪式让他在灵蛇界里正式亮了相。   这件事被枕霜流重视异常,他甚至取消了洛九江在这一天里的全部训练。   虽然在此之前,洛九江每个空闲的晚上出门欣赏灵蛇界夜景时,多半就会遇到十来个“巧遇”的、又恰好属于灵蛇界几个顶级势力里的少年俊才,所有消息灵通的势力里都已经得知了他这个少主的存在,但这样郑重其事地把他推到台前来还是第一次。   洛九江猜这场仪式一半是由于师父对自己的重视爱惜,而另一半……大概是师父想要借此压下另一种非常不吉利的谣言。   由于这谣言实在传播甚广,故而洛九江第一天上街时就听见了。说真的,他确实好奇得很,他师父在拿下灵蛇界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怎么让大家都以为他这个少主已经死了多时?   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它并不像是灵蛇界的原住民因为被一个外来者突然掐住命脉、不得不奉他为界主的怨恨和诅咒,语气倒更接近于阐述某种事实。   他们像是情真意切的以为灵蛇界少主早就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天洛九江的出游计划完全泡汤,原因是他把全部的精力都贡献给了阻止蓝帛和红菱大开杀戒上。即使他再三制止了这两蛇频动的杀机,他们还是差一点把所有传谣人的舌头都割下来钉在城墙上示众。   在当晚回到灵蛇殿后,他们一定把这种情况报告给了枕霜流,因为洛九江日后再也没听到过类似的流言。   正相反,从那以后,满街流传的都是些“少主俊逸非凡,一眼惹得千百少女桃花动”、“少主天资横溢,曾被朱雀与青龙两界争要”以及“少主实力强横,据说一琴弦就弹死了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由于这条传言的恶意和指向性都太明显,洛九江充分怀疑它的出处。)   总而言之,洛九江听得哭笑不得。   这一场广邀宾客的盛大宴会,名义上被称作“百鼎会”,意为百家济济,汇聚一堂,好能让被枕霜流一指破去界膜,强行拼拢的三个世界彼此之间熟络一下,另一方面也用来展现灵蛇主的威仪。   但更多消息灵通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场百鼎会召开的最根本原因,是灵蛇主要向全界推出他的小徒弟洛九江。   此时此刻,枕霜流高立台上,而洛九江稍逊他一步之距。他看着自己师父的背影稍稍出神:没想到只是换了一身衣饰,他的师父就几乎有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洛九江记忆里的师父,在七岛时每刻都离不开轮椅,进了灵蛇界,也总是有些放松地把自己搭在高脚椅的椅背上。他常年穿着花纹简单的便服,底色非黑即灰,相处时神情或恼或气,偶尔一笑,也许欣慰也许悲凉。闲闲时他嘲讽洛九江几句,风凉话说得洛九江都没法抬头……   但此时此刻站在洛九江面前的枕霜流,身着冕服而头带高冠,他胸前绣着一条破云雾而出的七彩灵蛇,下摆则刺九蛇拱卫。他衣袍上一共有十条长蛇,神情各自灵活而不相似,被众星捧月在最中央的灵蛇,仪态之间则威严万分。   不知是否察觉了洛九江的出神,枕霜流向着洛九江的方向微微偏头。在华贵的冠冕之上,由碧玉所塑,毫不掩饰露着尖牙的蛇头就在他眉骨上打下一个隐约的阴影。此时的枕霜流看起来高深莫测,不怒自威,连幽幽如燃鬼火的双眼都透出令人难以捉摸的高高在上来。   可当他向洛九江的方向看来时,常年微皱的眉尖就松弛下来,让他的面孔也显出瞬间的柔和。   洛九江便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与枕霜流一身繁复而华贵的装扮不同,洛九江身上这件比他以往的服饰郑重些,但仍然款式简洁,绣纹精炼,起卧方便。此刻他在台上,这袍子就算正式场合的礼服;而等他下了台往街上一钻,这件衣服也穿得出去,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当初挑选礼服时还有个小插曲,司礼捧着衣服图册和布料前来觐见时,恰好是洛九江训练的间隙。他那时整个人被汗水浸得像一尾刚捞上来的鱼,所有心思都放在怎么破去刚刚枕霜流当头点来的一指上,就算司仪神色再殷勤周到,洛九江也没什么精力去挑选花纹和布料。   实际上,他一看到那些繁琐的绣纹、标注和里三层外三层的袍子就垮下了脸,心想这工作可比让师父指点殴打难做。   所以说知徒莫若师,枕霜流一看他神色便知洛九江想些什么。他冷哼一声,大略翻看了司礼献到自己手上的这本,就径直道:“都不合适。”   司礼一下就傻了眼,他心想这可是最全的礼服图谱,怎么可能没有合适的。可他就算心里怀疑,也总不能去问枕霜流“界主您是不是没仔细看啊”。   正当他难为之际,便闻枕霜流吩咐道:“你那些他不喜欢。你们重新设计,照着他身上现在这件去做,简单一点,不用太繁琐,方便一点,不用太华丽。”   司礼把眼睛往因为训练而衣衫破烂的洛九江身上一瞧,差点就泪洒当场。按照枕霜流这个指导思路来说,他们最后就是把礼服制出,好像也就是件漂亮点的便服。   他只好旁侧敲击道:“界主,百鼎会邀天下英雄,少主若是这么穿,恐怕有失身份威仪。”   枕霜流皱了皱眉,却不是被司礼一语点醒,而是嫌他太烦了。他用一种“你怎么还在这儿”的目光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九江的身份,还用不着从一件袍子上找。”   此时此刻,洛九江站在枕霜流的身后,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师父那句话里的意思。   枕霜流独有的、阴冷的、磅礴的气势在此刻完全铺散开来,满场宾客将近万人,此刻竟无一人能在这气场之下放松少许,在场诸位俱都下意识绷紧浑身肌肉,庄重严肃,噤口不言。   然而在这慑人气势的最中央,洛九江所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师父把他唤近了一些,把自己一只枯瘦又干瘪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这双手轻飘飘的,又常年泛着冰冷的温度,可当它落在洛九江身上时,所代表的意义却是沉重又温暖的。   围绕着洛九江的气势依然是枕霜流惯有的阴寒,可它并不带丝毫压迫之意,反而环着洛九江向外扩散,像是一种守护,也像是随时准备着替洛九江张目。   “此乃本座爱徒,”枕霜流沉声道,他声音不大,但那如冬日雪水般寒凉的声音还是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把大家都冻得微微哆嗦,“亦是我灵蛇界少主,洛九江。”   洛九江的威风,确实不用从一件衣服上找。   因为他有他的师父。   所有的壮信立威之举,枕霜流先替他做完了,而灵蛇界主对自己徒儿非凡的重视与保护之意,枕霜流也用态度表现了个十成十。   灵蛇界主以战取天下,凭力慑人心,可当他那令人噤若寒蝉的气势满满铺开,在最中央的洛九江感受到的却是珍惜和爱护。   洛九江的目光渐渐发起怔来,他思考着力量的本源,斟酌着伤害和保护……他想起公仪先生曾提到过的大道……生和死,以及洛九江自己的刀……   台下诸人正山呼少主,而枕霜流侧头看向自己的小徒弟。在这样一个郑重时刻,洛九江的瞳孔竟微微涣散着,右手也下意识地摁上了腰侧的刀柄。   枕霜流微微一愣:这种时刻,常人紧张还来不及呢,九江这是又悟了什么? 第122章 金丹成   洛九江在体味他的“人道”。   他的刀意感悟原本就缘人而起,多番进阶也都凭人而生。   如今他高立台上, 台下诸人都为他成为灵蛇界少主而山呼庆贺;当初他牵住千岭的手踏湖而去, 身前身后, 都如水滴融入海洋,合力的齐鸣中唯有高呼“洛郎”。   这样齐心协力, 众志成城,是人。   他如今衣饰不算繁琐,如今站在枕霜流的身边, 被他师父关切地按着肩膀, 他就是灵蛇界独一无二的少主。而再等一会儿他如游鱼一般跃入台下, 像种子落入泥土一样,整个人投身在人群里, 就又是最自由最平凡的芸芸众生。   这样千变万化, 鱼龙百变, 是人。   而在每种变化的最开端和最尽头, 从甫一落地的呱呱哭叫,到将咽暮气的浑浊眼神;自台下众人此时整齐划一的表现之下, 正生动灵活, 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各种心思, 至死地中麻木不仁的喘气活肉, 和山洞一角处堆积的累累白骨。   人之初生, 人之蓬勃,人之奄奄,人之就木。   日升日落, 潮涨潮退,花谢花开,和诞生与死亡。   人的生和死,是两个极端的方向。正如同天地之间,把暗的、沉的、坤气暮暮的拨到最极端是阴;把亮的、清的、乾气昭昭的推到最尽头是阳。   连他师父这样阴冷又诡异的灵力气势全盘放出,都依然能分清要威慑和要保护的对象,那刀所存在的意义,又怎么会只有一个方向,它展现的形式,又怎能只有毁灭和死亡?   “乐之一字,乃是大道所钟。一音能令万物生,一音能令万物死……”恍然之间,公仪先生的这句教导就又出现在洛九江耳畔。   拨弦调音的公仪先生,说乐之一字是大道所钟;自古以来剑修威力更胜其他修士,自然更说剑之一字是大道所钟;同样的问题拿去问阴半死,拿去问谢春残,岂不就是药是大道所钟,弓是大道所钟?   洛九江也觉得,刀之一字,必是大道所钟。   诸人所言俱都是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得,每个人都没有错。   因为大道所指,是殊途同归!   洛九江仰天长笑,他拔出腰间新得的澄雪,银丝沙鞘横握在少年修长掌中,在此刻竟亮得晃眼。   他这番表现实在与一个“乖乖被师父引上台面介绍的少主”很不相符,有人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眼神无声地在洛九江和枕霜流之间飘忽而过。   此时此刻,心思叵测者看见了阴谋,警惕悲观之人联想到易位与逼宫,宽容温和的宾客包容这点少年狂性,而古板守礼之辈则为洛九江这串张扬长笑皱起眉头。   诸人皮囊下埋藏着千百种想法,千百种心思和千百种理解,但不论旁人如何揣测,洛九江永远都是洛九江。   洛九江抬掌击空,他的灵气此刻不要钱般铺陈开来,满宴宾客桌上的酒壶就摇摇摆摆地转了个大圈,像是舞蹈中裙摆极致洒开的一式,也像是一招划了满圆的醉拳。千金不换的美酒借淋漓在每个客人杯中,而放在主座之上整玉雕磨的酒壶,则在空中飞过一道优美弧线,稳稳地落在了洛九江掌心。   他仰头就着壶口饮了一口,随即就把手腕一甩,最香醇动人的酒气倾泻开来,洋洋打湿了他单手持握的宝刀澄雪。   他在请他的爱刀喝酒,一如当日情愿用自己的血给澄雪开锋。   有人迟疑地去碰桌上刚被灵蛇少主倒了酒的杯子,也有人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有人试探地运起灵气防卫,也偶有几个被满座酒气引得兴致大发的狂徒,不管不顾,先敬了洛九江一杯!   洛九江一壶醇酿浇刀以后,振臂摔壶于地,也不拔刀,只双手将澄雪连刀带鞘高擎,畅然语道:“今我有杯酒,赠饮天下诸位,有一刀,奉给人间生杀!”   当那极致的、炫目的白在洛九江掌中绽开时,他仍然未拔出他的刀。   而这一式,本就不必拔刀。   它曾是洛九江刀尖上捧起的那粒白色的种子,是洛九江刀意中属于道源的雏形,它是洛九江在看到了“生”和“死”后的最甘甜的收获,也是此时此刻,在他刀身上响起的最华丽的一曲绝唱。   这一刻,洛九江悟了道源。   这道源是如此的微薄,仅含一丝,独有一点。比不上公仪先生曾捧给他看的那一滴一样丰美,可代表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这不是从什么人手中所继承的,不是靠任何手段算计抢夺的,它完全由洛九江自己领悟,也全然属于他自己。这一丝道源和在世的任何一滴也不同,它不是乾坤,它是——   枕霜流无声地屏住了呼吸。   当初书院中隔空遥遥一眼,那尊望天犼上的道源痕迹未被他辨清,但如今近在眼前的道源气息,他却再也不会错认。   洛九江如今高举的道源,是阴阳。   道源的光芒映照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脸上。它是如此明亮,又是如此惊艳,让人一见之下就觉世间顿失颜色——据说白光是由七彩合成,如今看来竟然很有道理。不然怎么才能解释,这一束白光的圣洁温柔和无与伦比,能令红橙黄紫全部黯然失色,可称天下绝俗的第一光。   青草漫漫从众人脚下长起,拿来布置会场的花藤也像是被催促般争发。此刻杯已满,天正晴,台上的少年沐浴朝阳,年华正好,命轨无声中被拨动,人类所能抵达的尽头于无声中又翻开了一个新的篇章。   而关于这一点,所有人,包括洛九江自己,都尚无察觉。   在场的众位宾客都仿佛得到了某种奇妙的馈赠,经脉如被温养一般舒适,肌肉也像刚舒展过一般畅快。如果有人肯盯着台下的洛族长细看,会发现这个“后起之秀”鬓边白发又重黑了一半,而某几个身怀积年暗伤的修士惊疑地摸摸胸口,感觉丹田突然疼得不像往日厉害。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也近乎于再无法复刻的奇迹。   所有的一切,只因为洛九江领悟的是“生”。   台下几乎不相关的人所收到的施与都这样丰厚,洛九江得到的结果自然就更加繁多。在道源之光亮起的瞬间,洛九江浑身灵力暴涨,丹田几乎扩充了两倍,原本如支流般的经脉骤然开阔如江河,却没让他感受到丝毫疼痛。   灵气在洛九江经脉中潺潺流动,缓缓凝聚,从最浓稠的气体变成具有实态的液体。像是百川终究入海,这些灵液最终也涌入丹田,在这驱策着浑身灵力的尽头,金色的固态正缓缓成型。   是金丹。   从筑基四层大圆满一跃跳上金丹几乎是像个痴人说梦的笑话,然而道源既然在手,世间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昔年握着乾坤道源的异种,能凭一滴道源,由元婴修为跃成现在修士们等级划分的“大乘”还多,那洛九江悟来的一丝道源,就能让他跳过筑基五层的由气化液,也跳过余下里那些漫漫的转化征程。   洛九江睁开眼睛,眼底也有淡淡金色一掠而过。他试探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那种崭新的、俨然越过一个大台阶的力量正在他身体中缓缓成型。   枕霜流怔然地直视着洛九江,作为在场中对力量最有发言权的一位,作为对洛九江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师父,作为完全知道洛九江的年龄、经历的灵蛇界主,他在短短的一盏茶功夫里,已经抽气到快把自己制作成真空。   我原本只是想念沧江,从九江身上见到了故人影子而已。枕霜流仰头向天,他无神地睁着双眼,心里已经因为过剧的打击使得目光都变得麻木:可我得到的,我得到的是个怎样的徒弟!   在他眼前展现的这一幕,岂止是他数百年人生中从未得见的匪夷所思,更是简直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   如果真有“天下之合,由异族终。”那这个人选,枕霜流从此除了自己徒儿九江以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只是枕霜流一次晃神眨眼的工夫,原本万里无云的长天之上,突然有云层飞快地聚集堆积。他幡然回神,手臂伸长把洛九江拢得更近,同时提醒道:“是金丹劫。”   金丹有金丹劫,元婴有元婴劫,大乘也有大乘劫。这些劫数可以由阵法宝器等物品来支撑,而有师承的人更能干脆请动师父在一旁压阵。   雷劫并不会因为旁人的参与增加或减少,它只是会死心眼地盯着一个目标狠劈,直到所要降下的数目达标为止。   所以只要师父有能力,通常会在此处给弟子掠阵,出手削弱每一道雷劫的威力,以免徒弟因为承受不起雷劫而黯然身亡。   反正金丹劫最多三道,不管最终落到修士头上的大小,只要劈到目标就算。而大多数的庸常之辈只要挨一道就能了事,从此结丹成功。   据说越是天资横溢的人物,所面对的雷劫也就越强。这条全修真界公认的道理在此,也就难怪枕霜流如此着急把洛九江纳入自己翼下。   然而洛九江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师父,它不伤我。”   他仰头用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向天,他手中道源光芒未散,其中一道笔直向天,仿佛早和劫云连成一体。洛九江神情中是满满的笃定:“我就是知道。”   云聚拢起来,显现出磅礴的形状,然而这云竟还是洁白的,不同于黑如滴墨的其他劫云。雷也劈下来,却不像一般劫雷的颜色,反而纯洁的像一道光柱。   红色劫雷是血劫,紫色劫雷是浩然劫,黑色劫雷是天劫,金色劫雷是心魔劫……那如今自洛九江头上劈下的白色的这一种,自修真界开辟以来就前所未有的,又是一道什么劫?   “不是劫难。”洛九江说:“是我的领悟,是生生不息。”   他张开双臂迎上那道劫雷,就如同打开怀抱去拥抱一场春雨。   三道雷劫彼此之间间隔极短,快到近乎连在一起,形式却和在场修士见到的每一次雷劫都绝不相同。比起上天的考验和检校,发生在洛九江身上的雷劫,却更像是滋养和奖励。   期间这纯白雷劫的力量微微流泻出来,它无声漫过方圆百里内的草木,眨眼间就是繁花满园。   当洛九江再睁开眼时,迎接他的除了金丹修士的崭新身份,所有人目中灼灼热情以外,还有便是花雨纷飞的崭新世界。   恍然之间,他想到自己在七岛时,逞着少年意气随意填过的一曲小令。   其他词句他也不太记得,唯有一句,很应如今的景。   “料是韶华慕我,追奉十里繁花。”   命运偏爱他,光阴眷顾他,韶华倾慕他。   少年唇畔笑意傲然,他迎风而立,身上渡着一圈温和的雷劫白光,尚且不曾消散。   也正如他所说过的,青天之下,厚土以上,他合该是人间第一流。   因为他是洛九江。 第123章 为人师者   这一通百鼎会,洛九江先是领悟阴阳道源, 又扩宽经脉结了金丹, 连金丹劫都过得顺风顺水, 一路与众不同。   比起枕霜流原本想让他露面的初衷来说,洛九江此回何止出人头地, 简直扬名立万。   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洛九江做下的声势太大,枕霜流难免要给他收拾些烂摊子, 不让他太过惹眼, 以免在圣地里被人集火, 成为众矢之的。   即使知道洛九江本事过硬,如今又有道源可以倚身, 身旁还有那寒姓神龙小子辅佐, 但枕霜流仍是担忧。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枕霜流就是忍心把洛九江往圣地里一送三年接受历练, 也绝不会让他因为这样愚蠢的理由摧折。   若是九江因此受难,那分明就是他这做师父的无能。   ……   百鼎会还不等结束, 灵蛇殿里就又浮现了劫雷。只是这一回可是正正经经漆黑如墨染般的金丹劫, 天雷足有三道, 每道都被人中途截手, 把威力削弱的几近于无, 有好事者早就放出传言,据说此次乃是灵蛇主亲自出手。   然而灵蛇主生性孤僻冷漠,又是当世少有的几个大乘之一, 若有人能请动他,所耗代价必然巨大,又怎么能只是为了替金丹修士拦几道雷劫?   于是谣言里又转了风向,一时满街都在传“灵蛇少主其实百鼎会后才结成金丹,灵蛇主出手,就是为了替他护法。”   可若是这样,那百鼎会上洛九江当众所渡的雷劫,当众灵气凝实,化为金丹的奇迹又是什么呢?   ——既然灵蛇少主的雷劫是回灵蛇殿里新渡的,那众目睽睽之下,他所经历的自然不是什么雷劫,所结成的大约也不是什么金丹。   世上有三千世界,其中奇珍异宝更是无数。大多数修士见识都囿于本方世界,又怎么能识遍世上的珍奇?但灵蛇界主身为大乘修士,自然家底丰厚,在百鼎会上当众替徒弟做脸,虚张声势来布出什么惊人场面,来给自己爱徒抬轿也未可知。   毕竟灵蛇界中几乎人人知道,灵蛇界主虽然性格乖僻,却对自己徒儿万般宠爱。早在这个徒弟尚还没影的时候,就能为他征遍附近大小世界的能工巧匠塑刀,更是为了捧出他来才开了百鼎会。既然已经有诸多前例在先,他再为自己徒弟造出这一番场面哄人高兴也不让人惊奇嘛。   一时之间,满街关于灵蛇少主洛九江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出身于七岛小世界,消息并不难打听。七拼八凑之下就知道了这洛九江也未必怎么天才,虽然灵蛇界主说他只有十五,但其实他早就年逾二十,只是身材不甚高大,这才能糊弄过去。   二十结丹,也算是人间少有的青年俊才,却完全不如十五结丹那样惊世骇俗了。   又有人从故纸堆中找出了灵蛇少主那日里表现异常的缘由。   据说上古时有种含魄凝光之果,千年之前有人曾从圣地带出最后一颗,它便就此绝种了。这果子施用以后能使周身散出圣光、灵力暴涨、还会引发天地异象——这么一看,条条都吻合得上。   听说这果子保金丹修士炼出元婴都够了,如今却只让灵蛇少主一个炼气升成伪金丹。他连金丹劫都是第一天百鼎会散后,回了灵蛇殿内,不知又施用什么宝贝才成的,这么看来这洛九江哪里天才,简直庸碌,灵蛇主真是把牛皮都吹破了。   这一套流言有因有果,环环相扣,又符合大众嫉恨不甘的某种心理,于是一经传出就饱受欢迎,至今为止都快繁衍出七个不同的大方向。   “只是你的名声也暂时被败坏了。”在洛九江休息的间隙,枕霜流淡淡地对他叙述了一遍现今形式。   洛九江随意挥手,显然和他师父一样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这种流言,他们爱信信去。能给大家茶余饭后多点谈资,还是我积德了呢……就是可别牵扯到我洛氏和师父您。”   枕霜流微微一笑,没告诉洛九江,这几日里曾有人把谣言传得过于离谱,暗指灵蛇主如此宠爱这个少主,乃是因为两人有红帐之情,罗帷之恩。   ——于是没等到第二天,这人就被剁了舌头,横死在一条暗巷之中。   偌大的人了,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要命也不知道,那就死也活该。枕霜流示意洛九江重新回到场中继续训练,眼中却闪过一分讥诮又冰寒的神气:像是那暗传“灵蛇少主其实是灵蛇主早年私生子”消息的家伙,他不就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   在几乎剥了洛九江一层皮的训练以后,洛九江竟然迎来了久违的文课。   只是枕霜流这次不再让他去背那些大部头,也不再给他照本宣科,只是非常详尽地拿自己做例子:“世间修士共有三次雷劫,你知道吗?”   “只有三次?”洛九江狐疑道:“金丹、元婴、出窍、合道、分神、大乘……三次雷劫不够分吧?”   “只有金丹、元婴和大乘有雷劫,出窍尚好,还有界限可以辨认,至于合道和分神那几乎就是由着修士自己胡乱吹嘘……”说到这里时,枕霜流不屑一笑,“天下之间,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什么位置的修士,比佛寺秃驴们夜里动的春心还多。”   洛九江至今还很佩服自己师父一句话讽刺两拨人马——还是几乎完全不相干人马的本事。枕霜流偶然提及自己仇家时,总是随便在空中划拉一下,示意有“这么多”,洛九江对此丝毫也不意外。毕竟单凭自己师父这张嘴巴,对头就绝不会很少。   他自发自觉地屏蔽了自己师父对他人的攻击之语,专心致志地听师父给他讲结丹以后的事。   “要是放到数万年前,元婴就是每个修士所能达到的顶端。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异族们也并无太大差别,你既然斩过望天犼,就应该知道那畜生成长期时有金丹修为,若是进入成熟期,就能与元婴修士仿佛。”   “对了,金丹以后,每级之间就不分九阶,金丹元婴只分上中下三层,而出窍以后干脆连层也不分,这个你也未必知道。”   洛九江点头,听得很认真。即便有关望天犼的公案,虽然不如师父解释得这样详细,公仪先生也和他说过,但这样连成一串地讲解还是第一回 听到。   “元婴以后就是出窍,出窍便意味着你能一人化两体,元婴可以脱离丹田存在,甚至能修成一尊和你仿佛的人——但这个全凭个人爱好,我见过一个老不休硬是把自己元婴修成个烟视媚行的大美人,呵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倒有心夜夜梨花压海棠么。”   洛九江:“……”这话里的意思是……   感觉到洛九江眼神有点发直,枕霜流不耐烦道:“人活久了还不死,就什么事都做得出。不用那样吃惊。”   把这个小插曲一口带过,枕霜流继续给洛九江讲道:“出窍以后的合道和分神,对于修士自己来说也没有突破感,对于旁人来说基本也没什么判断依据。理论上讲出窍大成为合道,五行俱全则分神,但放在现实操作里……基本就是,你说你是,那你就是。反正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它们区别在哪儿。”   洛九江:“……”修真界可真有意思。   “要我看来,都是牵强附会硬加上的,连出窍都不应该单拿出列。”枕霜流讲到这里时冷笑一声,“元婴以后就该是大乘,何必耍那些没用的花枪。”   洛九江此时已经跟上了对方思路:“因为大乘有雷劫?”   “是。金丹最多三道,元婴最多九道,而大乘则最多九九八十一道。”   “我刚刚跟你说的,基本上你在修真界里找个金丹元婴就都能跟你说,这不稀罕。但为师接下来讲给你的,你要听好。”枕霜流说到这里神情稍稍收拢,他严肃道:“因为我将要说的,关乎道源。”   他话音未落,洛九江就挺直了背。   “事到如今,你也该知道,道源从来都是为异种所有,人类根本承受不住……算上为师自己情况特殊,九江,你是我平生里见过的第二个能用道源的人。”   如果要从自己领悟出来上看,那你恐怕是神龙降世后的第一人。出于其他考虑,枕霜流把这话压在了嗓子里。   “道源曾经只有异种能用,持有道源的异种,修为就和我们今天所说的“大乘”仿佛,或者说要比大乘再高些。九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洛九江脑子动得很快:“……所以您觉得,元婴以后就该是大乘。因为在异兽那里,元婴其实就是修为的尽头,他们的修为能否再做提升,只与有没有道源,和道源的多少相干。”   “对,我这个标准,其实是跟着异种走的。”枕霜流说到这里时指尖抬起揉了揉眉心,“其实人类先辈刻意划分出出窍、合道和分神三阶,其实体现得乃是他们过往如何在成熟期的异兽爪下挣扎求生,又如何一步步找到同往大乘的路……可笑今人茫然无知,胡吹乱捧,徒把先辈心思糟蹋得乌烟瘴气罢了。”   “你现在有一丝道源,就已经升到金丹。”枕霜流掐着指甲比了比,示意了一下“一丝”的大小,“以你的天赋悟性,元婴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等你修出元婴之后,如果掌握的道源够多,或许就能和异兽一样,直接晋入大乘。”   “或者说,随着你掌握的道源足够,你不用修,就能从金丹跳至元婴……再从元婴直入大乘。”   “九江,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枕霜流将双手按在洛九江肩上,直视着他尚且无畏而澄澈的眼睛,“而你,是师父今生从未见过的那种人。”   “异种代代传承,掌握的也不过是乾坤道源……而你的道源甚至也和他们的不同,你的道源是阴阳。”   “曾经只有龙神掌握的阴阳。”   “师父自诩一世见识颇丰,经验老辣,如今教你却有些力不从心……”说到这里,枕霜流自嘲般一扯唇角:“但我既做了你师父,便不止能为你传道授业,更该给你掠阵撑天……往后的事,只要你觉得有理,你就尽管去做。”   “还记得吗?师父曾经把蓝帛和红菱指派给你。”   是的,洛九江又想起了蓝帛的那一套说辞。   ——杀人灭口做得,屠人满门做得,焚人宅邸也做得。   或许是从那时候起,师父就已经开始暗示着,他对自己的纵容将达到一个极致的地步,近乎于让自己随心所欲了。   这种信任近乎盲目,却也有千钧沉重。   洛九江眼睛闭上又睁开,他说:“师父,若我把天捅一个窟窿……”   死地界膜他也撕破过,如今这么说,分明是指代更严重的后果。   “那就捅个窟窿。”枕霜流语气轻松得很,甚至还笑了一声:“当心手疼。”   “……”洛九江深吸口气:“我不会让师父为难。”   “那也没有关系,我毕竟是你的师父。”枕霜流仍然笑着,难得他笑容中没有丝毫嘲讽讥诮之意,眉梢眼角只有一派心甘情愿,表情中竟是洛九江从未见过的温柔,“九江,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第124章 白虎使   关于一同前往圣地的四个人选,最后还是洛九江亲自挑出来。   不同于最开始灵蛇界中所传言的那样, 洛九江没有挑选年龄相近、潜力无穷的少年。他这回挑出的四个队员, 年纪都大概在二十三四岁之间, 彼此也都认识,并无仇怨, 还反而有一定的默契,性格也不偏狭,都是温和舒朗之人。   论起各方面来, 这四个青年都不算最顶级的俊才。结果一出来, 不止他们自己惊奇, 就连洛九江身后的白练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少主是喜欢这样的?”   蓝帛和红菱在沟通方面还是有些欠缺,因而这次枕霜流派白练跟着他。洛九江闻言答道:“不是, 只是感觉选他们会比较好——这次一去三年, 时间不短, 而这四个人更有分寸。”   少年天才, 难免锋芒太过,就连洛九江自己都未能免俗。此前他在百鼎会上公然结丹, 折腾起的那一出风波让枕霜流直到今天都没能完全压下。   按理来说同类之间总会有些欣赏之情, 只是欣赏是一回事, 能不能长久相处又是另一回事。洛九江一向心大, 只要不犯他稀少的几条忌讳, 相处起来就随和的很。但这些自幼锦衣玉食,家族中众星捧月一般中养出的才俊却多半都很有个性。   “而且我总感觉……”洛九江说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青龙书院里来自寒千岭的叮嘱, 前几天时关于师父的警戒,这次圣地之旅还没开始,但前路已经隐隐蒙上点未卜神秘的颜色。他自己也就算了,但牵扯到别人的性命,还是小心些好。   “他们应急经验都够,性格也很省心,这样一旦圣地里有所变数,至少还能自保。”   白练若有所思的点头,洛九江却还有话没说完。他伸手作势在白练面前一拦:“一会儿你是不是还要找他们说话,给他们师父赏的东西?白练大哥,咱们先说好,要是你去传达些‘少主荣辱与你们生死牵系,你们和家族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类的话,那就不用过去了。”   白练无奈笑道:“少主,您知道的,这是主人的吩咐。”   洛九江也笑,笑得有点赖皮:“那你先让师父过来打我。”   看白练哑然模样,洛九江就不欺负他,他缓声道:“师父的心意我都知道的,但别人家的徒弟也是徒弟——我回去自己和师父说。”   “……”白练不再言语,他叹了口气,“全凭少主吩咐。”   见他答应下来,洛九江这才收回拦在空中的手臂,他看白练神情中仍有丝淡淡郁意,便缓声道:“没事,等我和师父说开就好了,这也不是白练哥你办事不力,师父知道我的性子,我也知道他的。”   “属下不是因为这个……”白练又叹了口气,“只是看少主太宽厚了,怕你出门吃亏。”   “不能,这回千岭始终跟我一起,我能吃谁的亏?”洛九江没心没肺地笑道。   “……”白练此回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他半晌才道,“少主,这话您跟我说就算了,等回去后可别在主人面前瞎说,不然……”   不然你就知道你能吃谁的亏了。   洛九江大笑挥手,示意白练快去给自己四位未来队友送东西。白练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身看了洛九江无忧无虑的笑容一眼,心中又想起了主人前日里曾对前路吐露过的担忧之意。   ——主人说少主虽然天赋过人,但年纪尚轻,又这样善良宽宏,面对一条荆棘遍地的慢慢前路,难免不会有不轨之辈看他柔弱可欺。   ——主人说得真对啊。   ……   在回程的路上,洛九江轻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分外地好。   白练有点好奇:“好像自少主刚才跟他们四个说过话后,就一直精神不错。”   “嗯。”洛九江对此不加隐瞒,他笑眯眯地点了个头,“我很高兴。”   他当然很高兴。   刚刚那四个队员里,有一个喜欢其他大世界的新鲜东西,腰间玉佩上就悬着一个让洛九江看上去非常眼熟的纹样。   洛九江指着那纹路问了一句,对方就坦言告诉他,这是从青龙界传来的最新流行。这批纹路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却又不失优美大方。如今有闲情逸致追赶世风时兴的年轻人,衣饰扇上多半都绘着一两道。   那图案在这些年轻人看来,或许只是某种漂亮的花纹,但落在洛九江眼里,却又代表着另一个意思。   ——图案里面隐含着只有他和千岭才懂得的暗语。   这些暗语出现的契机并非由他们刻意编写,最初只是他们在沙滩上随手一画的游戏。只是彼此之间都诸多了解,原本还走心的字迹渐渐变为草书,又成了简略的让人辨认不出的笔画,甚至最后缩减为几个鬼画符似的弧线——但他们仍然认得。   因为知晓彼此的习惯和心意,所以也就能辨认出对方指下那些线条代表的意义。   就像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动作交流,那甚至不用比出一套特定的手势,只要其中一个的眉头动一动,眼神闪一闪,嘴角偏一偏,那另一人就能解读出对方的意思,几乎不会有分毫偏差。   简略到极致的神情和书写之下,隐藏的是两个少年最深重的默契。   后来这个临时起意的游戏变成了他们生活里的小玩笑,这些图案被划在窗台的薄灰上、桌上层叠的宣纸里,蒙着一层水雾的茶杯外壁,甚至是被呵口气描在洛九江的刀身上。   最后他们抽了五六个空闲的下午,一起把这些零散的符号动手整理,又重新编出了一些疏漏的部分,将这套暗语变成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秘密。   至于悬在那位俊才腰间的玉佩……美观大方的花纹里其实编着三个暗语符号,翻译过来便是“一切都好,很思念你。”   正如同洛九江被严防死守,寄不出一张纸片一样,寒千岭就是有书信想给洛九江,只怕也传不过来。   所以他另辟蹊径,选了这样一种方法。配上只有他们才明白什么意思的符号,传达的消息虽然简短,却另有一种独特意趣。   “我们先不回灵蛇殿。”洛九江近乎兴高采烈地说:“等我去天衣阁那里逛一逛。”   白练迷茫地看着他,不解为何洛九江语气如此欢快——单看神情,他好像不是去挑衣服,而是去读情书似的!   ————————   在青龙界的“流行纹路”传至灵蛇界时,青龙、朱雀和玄武三界的使者队伍,也已经一同来到了白虎界。   不知是不是由于圣地大门仅过十八年就打开,比起以往规律简直提早得多的原因,四象界的领军使者们,从寒千岭到怒子,从怒子到阴半死,以及面前的这位白虎使,比起他们的前辈来,也都年轻得过分。   这位白虎使……   寒千岭与他目光对视一眼,然后彼此心领神会,眼神如同不经意交错一般再平平滑开。   这一次他没有主动说话,也不曾去做那些“符合他身份地位,且礼仪上需要”的寒暄和问候。   领着青龙界队伍的阴半死从来都没什么话好说,而白虎使看起来也不似善于言谈之人。于是四象界的队伍相互碰面,气氛一时竟然趋于冷场。   最后竟然还是怒子主动站了出来,几句聊天过后就哥俩好似的搭着白虎使的肩膀,喋喋不休地揽着他像客居走去。白虎使单薄瘦削的身体被庞大又结实的倪魁揽着,整个人被对方大步流星带得东倒西歪,偶尔“嗯”“哦”一声,带着是个人都能听出来的应付。   而在白虎使与怒子的背后,封雪微皱眉头。她想了想还是轻声提醒寒千岭道:“倪魁……不像是这种性格的人。”   怒子或许脾气暴躁、头脑简单,但这绝不代表他容易向人敞开心扉——作为同类的寒千岭是个意外。正因为祖辈都被当做“工具”使用,所以他的戒心可能远强于其他人。   他脾气很坏,需要人顺着毛摸,话题一向是由别人挑起,一旦不顺他的意他就要蹦起来了。像现在这样主动跟刚见了一面的人勾肩搭背走,还费力给别人找话题,简直是贵宾一样的待遇。   想想他跟白虎使才见了第一面,这可真不正常。   “嗯,我大概知道原因。”寒千岭非常礼貌的说:“怒子最近在书院做的事,你知道一些吗?”   “打听九江坏话?”   寒千岭点了点头:“他和白虎使的交流,也是出于一样的目的。”   “他想抹黑九江?还是想联合白虎使对付九江?”封雪奇道:“寒公子,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啊?”   “因为不需要担心。”寒千岭微笑着说,“这位白虎使,我和九江都认识。”   ……   继同类寒千岭后,倪魁又和白虎使一见如故。   这位白虎使虽然闷蛋一样不爱吱声,但一旦投入进话题里,那就句句都能搔到倪魁痒处。倪魁简直对此惊喜交加:“我真没想到,对付那个灵蛇界小子的计划你也这么认同。”   白虎使点了点头,他皮肤白如羊脂玉,在阳光下映出一种珍珠般的温润光芒。他又重新向倪魁确认道:“倪兄弟,这位灵蛇界的使者,名字是叫洛九江?”   “对。”倪魁被这话提醒了什么,“啊呀,你看我,竟然还没问过你叫什么?”   白虎使眼睛一眨,他睫毛很长,目光一动就如同有黑翼的蝴蝶在眼皮上轻轻的颤:“在下姓董,名双玉。幸会了。” 第125章 归心似箭   后来有人回想起圣地的最后一次开启,他们马后炮一般地说, 自己早就该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毕竟这次圣地聚打破了一切的常规。   先是圣地本身由百年一开变为十八年就重新开放, 再有三千世界中作为领军四界的四象界,他们派出的使者领袖竟然都年轻得过分, 完全不像往常那样会派个年长之人压阵。   年纪不对也就罢了,可不知是否是年轻人行事爱荒唐的原因,这一回的四象使者, 竟然足有两队不肯回到原世界去。   要知道圣地百年一开, 通向圣地的通道口恰位于四象界, 因而几乎三千世界的英才到时候都要齐聚四象。   故而四象使者先彼此轮转过一遍,就都要回到原世界待命, 同时招待借用从本世界入口的来客才行。   像如今这样, 来自四象界的人马不肯回原世界走自己家的康庄大道, 反而要从别人门口借道的, 这还是第一回 。   而且一出还出了两个。   第一个起幺蛾子的自然是寒千岭,他和阴半死一起回了青龙书院, 然后就安居于此不再动弹, 理由也非常正大堂皇:他要等着和自己的道侣相会。   为了洛九江, 他先前扔下才到朱雀界的怒子, 连夜穿过大小世界六个, 就为了能看提前看对方一面,如今再为了同样的理由逗留青龙界,听起来居然不太出格。   ……不出格个鬼啊。   朱雀界的宫人甚至单独为此事给寒千岭开了一次跨界的水镜, 这东西消耗甚巨,每一弹指都是在烧钱。   最开始负责此事的宫人气势汹汹,问寒千岭是否觉得非他不可。   寒千岭非常诚恳地邀请他们干脆抹掉自己这个朱雀使者的头衔,这样他直接加进道侣那一队里,想干什么事都更方便。   朱雀宫人:“……”   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位向来以冷淡、美丽,但又不难相处闻名的深雪宫主,这位传说中死人问话都会规规矩矩回答的寒公子,翻起脸来竟然如此我行我素、不可理喻!   就像是一朝有恃无恐,突然撕开了一层披戴已久的画皮。   堂堂朱雀界,就算朱雀主一向放手不管、满界都是自立门户的大小势力、就算东地和西地里早掐得如火如荼,在四象界中可谓最落魄的一个,但最古老的朱雀宫的名誉脸面,还不容这个金丹后辈如此挑衅。   正当朱雀宫人纷纷勃然大怒,想要给这寒姓小子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时,近乎千年没有过动静的朱雀主竟然为此事专门下达了一道口谕。   她说:天地将变,这等小事,由他们去。   水镜里朱雀宫人满是不甘的脸庞与“你走了大运”的眼神同身影一起发花扭曲,最终水镜重变成毫无波澜的镜面,映着寒千岭平静无澜的一双眼。   听闻这个结果,寒千岭也不太意外地“唔”了一声,没有达到目标的喜悦或是意犹未尽的傲慢,一定要形容的话,他的表情更像是刚喝了口水一样自然。   比起刚刚那番对方单方面情绪激烈的谈话,他看桌上沙漏的神色竟然都更有人情味儿些——毕竟沙漏的颠倒计时,反应得是他将见到九江的时间。   ————   比起寒千岭这里明刀明枪的争吵,另一位打算滞留外界的使者房中却是暗潮汹涌。   也不甚出乎大家的意料,这位坚持在白虎界停留,不肯再返回玄武界一步的使者,正是怒子倪魁。   “您僭越了。”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在倪魁耳后响起。   倪魁转身,眉目间做出夸张的吃惊表情:“很好,很好,从问我父祖何在也不允许开始,终于到了我要把脚在其他世界踩一踩也算僭越?”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为怒子怒气多与常人,所以一部分感情格外难以自控的原因,倪魁的情绪丰富又浮夸。配上他那张铁汉一般的肌肉鲜明的脸,甚至会有些怪异。   “请您不要转移话题为自己脱罪。”玄武团中的副使面无表情道:“您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这年轻人在外人面前时一直用一副瘦削苍白,弱不禁风的面目对人,话不多,给人的印象也不深,却敢在怒子发疯时去扯住他的手肘。   就是这样一个瘦得皮包骨头,苍白得让人联想起某种阴郁湿粘环境,几乎让人看着恶心的存在,此刻面对怒子时的神色,竟然是居高临下,充满审判性的。   倪魁收起脸上扯得巨大到变形的笑,怒瞪着双眼回视这位玄武使。   然而在他的脸上,却有下意识的畏缩和退却之意一闪而过。   “我之前纵容了您和白虎使近乎胡闹的合谋。”年轻人不动声色地说:“您需要知恩图报,鉴于我已经给了您限度内的最大自由。”   怒子没有发火,先于他无孔不入的愤怒之前,他竟然先反射出了一个作呕的神情。   对这种动作和神色上的挑衅,年轻人全都能视而不见。   他先礼后兵,在彰扬过自己的仁慈以后,就迅速抛出了一个威胁:“您可以反抗、发怒、跳着脚辱骂,并且不肯听从我——那样的话,我想,玄武大人一定准备好了数百个女人等您从圣地里出来。”   “您今天可以不回去,希望您能一辈子也不用回去。”   “……”   女人意味着什么?   如果拿这个问题随便找一百个修士问问,或许能够得出一百个答案。她们意味着和男人相对的另一个性别,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美丽,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麻烦,对更多人来说意味着她们本身,但对于倪魁,对于怒子,对于世世代代的狻猊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   ——孩子。   她们会生下孩子,生下下一代狻猊,这个狻猊将被制成新的怒子,然后老的那个就该识相的退位让贤,走向一眼可见终点的死亡。   父亲在此时将成为最讽刺的词汇。   倪魁的面孔几乎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他一半的脸从大张的怒目到森白的牙齿都在喷洒着愤怒的火焰,而另一半面孔上抽搐缩进的肌肉却又写满了恐惧。   “……回去。”他咬牙切齿道:“我回去。”   于是年轻人就又露出了他那种洋洋得意、趾高气扬、曾被倪魁亲见过无数次的傲慢笑容。   “很好。”他说:“您变得聪明了,请继续保持下去,这样我们都会轻松不少。”   ————————   “那……师父,我这就走了。”   枕霜流“嗯”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臂微动,看上去倒像是还想给洛九江添点什么。   洛九江算是怕了他,一看他肩膀动作,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他如今从头到脚,哪怕是一根发带和脚底下的袜子都篆刻着各种用以保护的阵法,衣冠佩履等就更不必说。真亏他当时还感叹游苏穿衣的规格,如今再把游公子请来和他比一比,一定是小巫见大巫。   洛九江摸摸自己的脖子,上面已经挂了三件护身法宝,非常不需要第四件了。   他对枕霜流深深行了一礼:“您多多保重。”见师父点头,又对白练躬身道:“是我不肖,这三年也要让白练大哥代行徒职,多费心了。”   白练忙还一礼:“少主折杀我了,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再最后告别一次,洛九江就带着身旁四人,一同登上了跨界的飞舟。   那飞舟缓缓起航,没入跨界通道之内,枕霜流叹了口气,满是惆怅:“只回了一次头……往后还是养叉烧吧。”   白练忍着笑不说话。   “……你说他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枕霜流想了想又问道。   当然是先把您挂在少主脖子上那些东西摘一半下来。白练暗暗地想,并不敢真正说出口:把佛门金刚杵给少主戴在脖子上,您是开玩笑的吗?   这东西固然能够妖邪避却,问题是少主从来只有被这东西追着打的经历,而没有驭使它的经验。据白练所知,洛九江平生会的唯一一句经文乃是“南无阿弥陀佛”。   “少主一向孝顺,大概自上飞舟开始就开始思念您和洛族长夫妇了吧。”   对于这种明显的哄骗,枕霜流并不领情:“他?免了,他只回了一次头。”   白练已经很习惯自己主人阴晴不定的变化,他熟练地应了一声是。   然后枕霜流在短暂地沉默过后,复叹息道:“不过你说的也很有道理。”   白练:“……是。”   与此同时,四位队员中与洛九江更熟络,也就是在玉佩上选用“青龙界流行花纹”的那一位问洛九江道:“少界主看起来心情很好?”   “对啊。”洛九江摸摸自己袖底,里面满绣着他在市面上能找到的编写在花纹中的密语,连起来近乎一封长信,“我如今归心似箭。”   ——要是让枕霜流知道,洛九江用“归”来形容青龙界,只怕会当即把公仪先生泡在酱缸里腌了。   ——只是他未必懂,此时此刻,洛九江的“归”既不代表灵蛇界,也不代表青龙界,它只是指代寒千岭的身边。 第126章 袖底   枕霜流有意把洛九江多留了几日,故而洛九江所乘上的那班飞舟, 实则是圣地开前的最后一班。   不过出乎意料, 这架飞舟上一同赶往青龙界的圣地队伍虽然并不算多, 但居然不是很少。想来是有些世界偏远,来回传递消息不易, 一去一回的时间都放得格外长的缘故。   此时此刻,寒千岭正站在驿传阵附近等人。   封雪和小刃站在他背后替他算他这些日子希望落空的次数,不远处还额外站着一位朱雀使, 这些日子已经被寒千岭训得服服帖帖。   封雪安慰道:“这是最后一班, 九江怎么都该在上面, 马上就能见到。除非是他师父改了主意,突然不让他去圣地修炼了……”   “枕先生在此事上无意反悔。”寒千岭漫声接道:“我和公仪先生聊过几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竟也打发过了小半个时辰, 随着飞舟特有的轰鸣声响起、驿传阵上也隐隐闪烁起了幽幽的萤色光芒。寒千岭和封雪察觉动静, 均是双眼一亮。   飞舟稳稳在驿传站中停靠, 巨轮模样的空间行船上缓缓放下沉重的阶梯,成群结队的年轻英俊的修士都涌到出口, 挤挤挨挨的人流让锁定单个目标的辨认变得很是困难。   毕竟在这种修士簇拥的情况下, 只要礼仪和脑子没出问题, 就不会有人动用神识巡视。这是一场对视力的考验。   封雪尚且还在艰难地踮起脚尖, 一遍遍地扫视过人群, 她身边的小刃就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姐姐。”小刃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去看。   顺着小刃的手指,封雪果然很快就找到了还挤在飞舟的楼梯口上, 笑容灿烂的洛九江。   封雪夸奖了敏锐的小刃两句,便见洛九江竟也定定地瞧着他们的这个方向。她冲洛九江高兴地挥手,对方却连胳膊也不曾动上一动,她试着做出几个表情,却和洛九江的回应全对不上。   封雪愣了一愣,重新定位了一遍洛九江目光的落处,然后无声转头,只见寒千岭和洛九江眼神间你去我回,有来有往,彼此间神色都是一样的熟络开怀,显然已经隔着人潮沟通互动了好一会儿。   正当此时,小刃又用拇指比了比寒千岭的方向,认真纠正了那些关于“小刃真聪明”、“小刃真敏锐”的夸奖:“姐姐,找出来的不是我。”   “嗯?”封雪迷茫地眨了眨眼,很快就根据小刃的动作分析出了具体情况:“你是说……你顺着寒公子的眼神发现了九江?”   小刃点头。   “……那在你发现之前,他们两个对接上多久了?”   小刃不确定地皱起眉头,很久才严肃道:“从一开始?”   封雪:“……”   “我们走吧,小刃,。”封雪麻木地说:“这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其实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来。”   “哦。”小刃其实不太理解怎么说要来的也是姐姐,连招呼也没打就要走的也是姐姐。不过既然姐姐说了,她就听话。   她乖乖牵着姐姐的手跟她离开,路上又被封雪投喂了一把形如雪花的雾凇糖,她舔过还沾着糖霜的指尖,主动问道:“姐姐,是什么?”   封雪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好吃吗?”   “好吃。”   “那就多吃点吧。”封雪又抓给她一把,顺便替她擦了擦沾着糖渣的唇角:“深雪宫特产,寒公子之前送我的,又名狗粮。”   ——————   洛九江此前已经来过青龙书院一次,也无意和那些才俊一起争夺个谁先谁后的排名,因此他在甲板附近站了很久,直到船上人流已经变得稀稀落落,这才带着四位队友一同缓步走下。   他刚刚隔着人潮与其中一人眉来眼去的过程早被身后四人看在眼里,那位和他较为熟络的青年陈桥率先发问,听声音还有点吞吐迟疑:“少界主,那位就是……深雪宫主?”   “你们也知道了?哦,白练大哥告诉你们的吧。”洛九江转转脑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白练确实听从了他的吩咐,没跟这四位青年说什么“要替少主担下一切伤害,甚至为少主而死”之类的混账话,但另一种话,他绝对是说了。   他一定下过“让少主离那个深雪宫主寒千岭远点”一类的糟糕命令。   洛九江转身,只见身后四人脸上几乎都是一样的犹豫神色。他十分诚挚地对他们建议道:“没事儿,你们装作没看到吧。没能完成任务也不怪你们,刚刚大家也看到了,你们拦不住我的。”   方才洛九江和那位深雪宫主如何隔空交流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四人都瞧个分明,自认还没有蒙住少界主眼睛的本事。故而他一句话说出,四人便露出动摇之色。   洛九江笑了笑,对他们具体的心理斗争也不甚在意,反正最后结果只有那一个。此时飞舟上的修士大多走尽了,他袍袖一展,就如一只背羽漆黑的巨鸟一般,映着飒飒风声跳下船去。在高速的下落之中,他的目光还正迎着寒千岭带着笑意的双眼。   “千岭!”   寒千岭弯着眼,疾疾上前了两步,恰好在洛九江即将落地之前,搭上了那人冲他伸来的手。他和缓地,仿佛把这两字含在唇齿间碾磨许久般柔声道:“九江。”   ……   “你们是最后一批抵达的队伍,下午时两千余支队伍会齐聚大堂,听说副院长会来交代几句,然后明早我们就出发。”   顿了一顿,寒千岭又含着笑道:“自然,咱们一起。”   这四个字被他额外挑出来讲,对比着前一句有些公式化的交代,就如同被赋予了某种更亲密的印记。从“咱们”到“一起”,他吐出每个词组的语气都极和缓。   “那四位小哥是你带过来的?”寒千岭问了一声,话是个疑问句,他语气却笃定,甚至不需要洛九江的回答。他冲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示意自己队友去帮忙搭把手,给人找个安顿的地方。   除了封雪小刃之外,他还额外带了一个朱雀使,就是为了此时有用。   洛九江偏着头听他说话,听他絮絮交代着出发前的简单安排,就好像还在七岛的时候。他要去祠堂翻族谱,他要在小比上挑战洛四淙,千岭就低声给他说着这一趟望风的结果,还有他看出的淙哥破绽。   只是这回,洛九江没像以往那样,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他只是一味地笑,笑到寒千岭反应过来,一句关于交代“你雪姊”下落的话才说一半就住了口。   “你不说了?那轮到我。”   “这回远道而来,我要喝酒。”洛九江笑眯眯地说:“要练刀,要叙旧……还有些话,非要深雪宫主一句句念给我才行。”   他左手握住寒千岭的手腕,这只手骨肉匀称,刚触手时有些发凉,但一握之下就带着些浅浅的温,血管包在白如霜雪的肌肤下,而腕间命门温顺地熨帖着洛九江结着薄茧的手指,传来一下下清晰的跳动。   寒千岭的手指向外舒展了一下,牵动起手腕的肌肉,每一点细微的皮肉走势都随着温度烙进洛九江的掌心。   这只手可以突然暴起,十年相伴,洛九江再清楚不过,这只如凝月光的洁白手腕绷起时蕴含着多大的力量。这只手也可骤然化形,它曾在某一天变成尖锐锋利的一只龙爪,爪尖一照面就钩破过洛九江胸口的皮肤。   可在寒千岭尚存半分意志前,它一直顾忌什么一般蜷起。   当金铁一般的锐爪在洛九江面前截然亮相时,洛九江曾看到它掌心里沾染的一点血迹。   ……那是此前寒千岭一直强迫自己蜷着爪子,反划破了自己爪心造成的斑斑血迹。   而此时此刻,这只手温顺的像是牧人手下性格最柔和的羔羊,它不但不加抵抗,甚至主动顺着洛九江使力的方向走,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探进了洛九江右边袍袖的袖底。   纯色的漆黑袖子里被洛九江请天衣阁的绣娘刺过市面上流传的所有暗语,只属于他们的暗语被同样漆黑的丝线篆刻在布料上,行走起卧均看不出端倪,非要人用手指碰着,指腹划过一个又一个隐秘的符号,才将这桩秘密读个分明。   “一共四十八短句,二十三长句……再加上我没收集全遗漏过的,我得请我的千岭赏脸,一个字一个字读给我听。”   寒千岭看着洛九江的目光突然闪了一闪。   明明洛九江还什么都没说,他却闪电一般地抽出手来,转而探进了洛九江的左袖。   洛九江仍然定定地瞧着他,袖口空门大开,腕间命门也大喇喇地露着,就和刚才寒千岭任他摆布的那只手腕一样,此时洛九江亦完全打开不设防。   他左袖袖底,果然也用黑线绣着许多符号,和右袖的那些不对称,很陌生,风格却如出一辙。   “然后……就有很多话,是我要说给你的了。”   洛九江顺势捉住寒千岭的手,牵着他肩并肩的走。   “我们先找家酒馆……”   然后坐下,把酒温得醇香腾腾,把旧叙得映烛西窗,再重新持起刀和剑,如从前千百次一样的过招和交手,刀背划过胸口,不勾起你衣服上的一丝线头,剑脊抹过后腰,轻轻一擦,甚至不渗进去一丝冷铁的寒意。   最后在昏黄灯烛下,肩膀挨着肩膀,额头抵着额头,一人的手探进另一人的袖口,一字一句,把过去那些未说出口借暗语遥遥传递的思念道个分明。   你对我的想念,还有我对你的。 第127章 山海经   当天他们两个在听青龙书院副院长讲话时齐齐走了神。   台上的老头口沫横飞,喋喋不休, 一句话就是一句教导, 然而他们两个肩头挨着肩头, 手指都勾连在袖子里面,魂魄就更是远飞天外, 心思全都集中在五根细细手指上,分不出一毫留给别处。   等那老头子讲到一半,连续三声重重的“圣地”惊醒洛九江神志, 他莫名其妙抬头看对方一眼, 心里合计着刚才错过了点儿什么, 一会儿还是朝队友问上一声,就见千岭冲着他微微地笑。   那是一个……充满着秘密的笑容。   “圣地的事, 你怎么不问我?”   洛九江偏头听了台上一耳朵, 半真半假地问道:“开个圣地, 真要备三牲举祭礼, 位于四象界各入口的队伍按照所在世界服青白朱黑色?”   寒千岭又笑了。他不是洛九江这种笑言无忌的性格,说话时都斟酌字眼, 几乎不吐恶言。就算在洛九江面前比往日都要放松, 他也不偏爱这种格外直白鲜明的表达方法。   他对着洛九江搓了搓手指, 这在他们的暗语里代表的意思是“扯淡”。   “这条传统唯一的作用, 就是能让我看看你再着一回青衫的模样。”寒千岭眼神微飘, “许久没见,我很怀念。”   ……   圣地大开的形式,竟然也和洛九江坐过的飞舟、曾经跨界的传送全然不同。相比起来它有点类似于洛九江在七岛秘境里跌落空间的方式——没有任何防护, 青龙界会先开一条界膜,然后队伍一支支出去,自会被圣地接引吸纳。   洛九江是差点就吃了空间乱流大亏的人,对这种方式实在不能苟同。他如今左边站着寒千岭,右后方还有雪姊撑腰,有这两大异种护身,比起自己队伍的安危,其实洛九江更担忧其他人的安全。   “我觉得不靠谱。”他悄悄地对寒千岭道。   “不会有事的,也不会害人。”寒千岭给他解释道:“圣地大开时,附近的空间乱流会被它先一步吸纳。其实这个空间乱流,我猜它其实是……”   寒千岭说到后来音量渐低,几不可闻。洛九江知道他极少说没有完全把握的话,因而也不刻意追问。   所有将入圣地的队伍,都领到了人头数目的圣山石,这便是他们在跨入茫茫空间时,能被圣地发觉吸纳的最重要凭证。几乎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地接过,然后把挂着圣山石的皮绳塞进领口。   “第三串。”洛九江小声对寒千岭抱怨道。   他现在脖子上悬着千岭的龙鳞,蓝鳞薄薄一片,紧贴着他的心口;除龙鳞外还挂着师父给他的玉佩,这个和他胸口皮肤间隔一层里衣,再有就是这块皮绳编起的圣山石头。   寒千岭也低低地用气音回他:“嫌重就扔,圣地不挑,有个引子就行……你已经戴上了我的龙鳞。”   这话里隐含着的信息有点惊人,洛九江转头额外看了对方一眼。   “你随便猜。”千岭比口型给他,笑容显得有点狡黠。   身为朱雀界寄居在此的客队,寒千岭得到的待遇一直不错,在送走由阴半死带队的青龙使者后,就轮到了千岭这一支。   “我们和灵蛇界一起。”寒千岭收敛了笑容,神色仍似往日般冷淡无波,他上前一步,平静说道。   要知道此行足有上千只队伍,能令每支落在圣地的不同地点,而队员又不必分开,正是由于先后顺序的问题——据说一齐踏入空间中人将被视为一体,圣地会把他们投放到相同的地方。   而两支前后进入空间的队伍,相差的时间可能还不到半盏茶,但位置距离甚至会一南一北,异常遥远。   三千世界出身的队伍私下里结盟,彼此间重新编队的事,书院是不反对也不支持的。态度就是由着他们去。因而掌管那一道界膜开放的修士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无疑义地示意他们十五人同站在一起。   “准备好,一路顺风。”那修士简单交代道,然后打开了一道细细界膜。他袖子一抖,卷起一阵狂风,把这十五人都吹了出去。   “下一队。”修士机械道。   而在空间之中,洛九江和寒千岭又是另一番感受。他们都是曾在空间缝隙中走过一遭的人,只是这次少了空间乱流,因而旅程安稳许多,变成一种奇妙的享受。   圣地发出淡淡的接引白光,一行人不由自主地向着那白光投去。按距离何况他们现在的速度来说,要抵达圣地还需少许工夫,洛九江突然想起一事,侧头对寒千岭道:“我上次从死地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路无事,更有种被保护感……”   他如今已经金丹修为,更是身怀道源,与昨日那个仗胆裂死地的筑基小子不可同日而语。这才提到上一次横穿空间缝隙的经历,他便像被触及了某个开关一样,迅速察觉到了眼下些微的一点不对。   “……”   洛九江几乎是和寒千岭同时飞快转头,两人齐齐对着漆黑空间里某个空空如也的方向呵斥道:“什么人!”   空间漆黑、安静、又平静。没有任何东西被激发,也没有丝毫身影被显现。   仿佛什么都有,也像是什么都没有。   不等他们两个喝出第二声,眼前就白光大作,再睁眼时双脚已经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不复在空间中的漂浮而无处着力之感。   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了圣地,没出一点幺蛾子,空间里除了寂静就是黑色,再不会有第三张脸,方才的古怪似乎也只是杞人忧天的错觉。然而想起刚刚那一线被触动的感觉,洛九江敢对天发誓,那一刻空间里确实是有什么东西。   队员们靠拢过来,纷纷问起了寒千岭和洛九江在空间里叫的那一声。洛九江随便拿“开个玩笑”含糊过去,然而在暗处,他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的意味都笃定非常。   那一刻,确实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就隐没在漆黑又空茫的空间里,一刻不离地看着洛九江。   “空间里会有生灵吗?”寻了个空,洛九江问道。   寒千岭眉心皱起小小一块:“九江,我拿不准。是龙神先行裂世,把世界碎成三千多块以后,咱们的概念里才有了‘空间’这种东西。但我的传承记忆全都在裂世以前。”   “要是让你猜呢?你觉得空间里会不会有东西?”   寒千岭露出沉思神色,斟酌良久,他缓缓道:“有。因为世界缝隙的空间本不是‘空’,它更像……另一种环境。”   “沙漠、戈壁、死海……随便什么。如果我猜得没错,那这一定是一种非常极端,非常恶劣的环境。”   ……   圣地以“圣”字冠名,然而其环境却称不上神圣友善。   这不是指它像死地一样贫瘠空旷,生灵灭绝。正相反,洛九江两队人都觉得它有点太富生机了些。   此处密林遍布,异兽横行。   在第三次与某只外界少见,哪怕青龙古森最深处都十分稀有的庞大体型生物擦肩……擦蹄而过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道:“那都是些什么?”   寒千岭面色倒不见惊奇,听人问了只是淡淡扫去一眼,有问必答道:“状如赤豹,五尾一角,第一个是狰。苍身无角,一足,第二只是夔牛。至于刚才那个,人面马身,虎纹鸟翼,乃是英招。”   “……这个叙述方式。”封雪幽幽道:“山海经?”   “它们都是异兽,其中部分山海经曾记录过。”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比起刚刚眼角也不动一下的表现,寒千岭待封雪的态度就比对待普通朱雀使温和多了,他甚至还主动补充道:“据我所知,圣地里生活的走兽,其实大多都是异兽。”   “也包括人间常和九族弄混的蒲牢、狴犴、貔貅,这里全都有。”说到这里时他回身去看洛九江,“毕竟九族和异兽,起点其实都一样。”   洛九江知道他的意思。   当今九族,无非是有道源者。   封雪闻言咂了咂舌,再看向这片密林时已经换了种全然不同的眼神:“这简直山海经主题公园啊。”   虽然不太听得懂封雪话里的意思,但洛九江的思路还是和她有微妙的重合:“此处……保存异兽保存得好全。”   如果洛九江能知道标本室或者基因库这样的词语,想必表达还能再确切些。不过哪怕他说得再模糊一万倍,寒千岭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基本所有的异兽都能在圣地找到,像是你在书院里杀的望天犼也有。”寒千岭贴近了洛九江笑道:“当然,它们的情况,我也全都知道。”   这不是见面后他第一次引洛九江来询问了。他故意的。   洛九江扯下身边枝头一张叶子,圣地里什么东西似乎都是大大的,从庞大的异兽,到高耸的植株,还有圣地中心那座洁白无瑕,哪怕身处密林都能看清的挺拔险峻的圣山……整个圣地,都笼罩着一种异域又神秘的气息。   “这里像是个谜。”   “你要是开口,什么谜面也都能立刻就破。”寒千岭悠悠笑道:“当然,你要是不急着知道,那你我就走一点解一点,等咱们循序渐进地到了圣山,那谜底也就昭然若揭。”   “你知道我会选哪个。”洛九江自然地牵起了寒千岭的手:“我一点也不着急……这个谜面,我可以慢慢的破,它够我破上一辈子也不腻。”   “谜面”公子笑了笑,反手将洛九江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那就先从第一道破起——前面河里有文鳐,肉质细腻,酸中有甜……给你打两只尝尝味道?” 第128章 圣地之夜   虽然口上说是“给你打两只”,但寒千岭其实并不只偏心洛九江, 作为领队, 他还是照顾到了每一个人。   看千岭下去捉鱼, 洛九江只是在旁边瞄了几眼,就成功学会了捕捉文鳐的技巧, 他很快就欢腾地加入捕鱼大军。到最后岸边活蹦乱跳的文鳐鱼被垒成一个小小的鱼堆,而作为始作俑者的两人尚且气都不喘,看起来好像只是进行了一场旧日的游戏。   由于文鳐肉质问题, 炖汤或是清蒸都不算最好的处理方式, 切成鱼脍或者架到火堆上烧烤才更能凸显美味。恰好这两种方法洛九江和寒千岭都算得上驾轻就熟, 于是最后竟然是两支队伍的领队亲自动手,请他们的队员美餐一顿。   封雪和小刃倒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 不过看起来其他人倒是被洛九江和寒千岭的举动惊了一惊——无论从身份还是从性格来看, 真想不到他们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一餐结束, 寒千岭一边卷起尘土扫过地面上的用火痕迹, 一边也不耽误和洛九江说话:“文鳐肉食后,可令人一跃十丈高, 百丈远。九江, 你不妨运足了气跳一下试试。”   当时封雪正站在寒千岭背后, 听到这句提醒不假思索地就运气丹田, 屈膝上跳, 正当她离开地面的那一瞬间,同样背着她收拾地面零落柴火的洛九江也轻松说道:“我不,你声音不对, 是要捉弄我。”   封雪:“……”   洛九江的话到底晚说了一步,封雪不但没能像是寒千岭所说得那样一跳十丈高,抵达的高度反而还不如往日运起灵气时能正常调达的高度,地面上仿佛有条拉着自己脚底的无形大手一般,扯着她让她较以往更快地落到地上。   她先前无论心理、动作还是肌肉都做足了高跳的准备,却突然逢此意外,一瞬间的憋屈不亚于下楼梯时本以为还有一阶,却悻悻一脚戳上平地。   惨!两基佬打情骂俏,误伤场外无知单身狗!封雪脑中一瞬间划过这个标题。   听到背后动静,洛九江和寒千岭同时转过身来。寒千岭第一时间道歉,而洛九江一边强忍着笑,一边摆了个告饶的手势。   “我们开玩笑呢,没想到坑了雪姊。”洛九江无奈笑道:“他刚才那个语气……就是摆明了‘我要耍你’的口吻,雪姊你不熟,所以可能不知道。”   封雪确实没听出寒千岭千篇一律的平静、温和、带着让人下意识遵从的稳定语调,究竟跟以前有哪里不同。不过这不是因为她耳目不聪,比别人钝感,因为她敢打赌,就是把刚才那话和正常语调反复前后对比上一千遍,自己和别人大概也听不出差别在哪儿。   能听出那点微妙不同,还能辨认出其中含义的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洛九江一个。   看封雪不介意这一下,两人就又转过去。寒千岭推推洛九江肩膀,执意道:“你跳一下。”   “好,跳跳跳,你挖的坑我睁眼睛也往下跳。”洛九江摆手笑道。寒千岭要他做件什么事,二请也是顶天了,从来不用坚持第三遍。洛九江依言运气高跳一下,果然结果和封雪此前的动作也相差无几。   “怎么回事?文鳐鱼还会让人跳不高?”   寒千岭不立刻回答他,他又提醒道:“你再跑一跑。”   洛九江随便挑了个平坦方向跑了两步,他步速不快,身影过了一会儿才消隐在密林里。再回来时洛九江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有点奇怪:“跳也跳不高,跑也跑不快,我刚刚拔刀试试,攻击强度倒是没有变化——文鳐居然还有这作用,出去时还是带几条,怪好玩的。”   “这不是文鳐的效用,它对我们来说唯一的价值就是吃着美味。”寒千岭淡淡道:“九江,你被限制的速度和高度,都是由于圣地本身的作用——每一个来到圣地里的人,都要接受这些限制。”   他给洛九江简单科普过后,就指着那座茂密森林的冠叶亦不能遮挡的雪白圣山:“圣地一开三年,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因为这里修士一般走不快,日行千里在外面轻松,在圣地里几乎等同梦呓。每支来到这里的队伍,都平均要走三年时光,才能抵达圣山。”   洛九江神色渐渐郑重起来,他根据自己目前落脚之处、太阳和圣山山尖大致估算定位,随即摇头道:“望山跑死马不是没有道理,但三年也太多了。”   “因为夜晚不能走。”寒千岭耐心微笑道:“晚上有别的东西……等晚上来了你就明白。”   “圣地发生什么也不奇怪,因为这里和三千世界完全不同。”   关于这件事,寒千岭并不避讳告诉洛九江:“圣地有混沌,最后一份混沌。”   传说当年被龙神开天地时分为清浊二气的混沌,它隐藏在圣山的山心深处,数量未必很多,却给整片圣地都带来某种原始的、不规则的混乱。   “它的规则还有很多。”寒千岭看了一眼洛九江,又补充道:“都很好玩。”   封雪原本都走远了一些,不打扰他们两个说话,如今听到隐隐一句顺风飘来,也就迈近了多问一句:“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遇到这么多变化,会不好看很不安全?”   寒千岭对着她从容微笑:“封雪姑娘不用担心,在圣地里面,我身边就代表绝对安全。”   “我曾知道这里所有的事,至少在十五年前。”   ——————————   圣地的夜晚很快就来到了,这里的混乱似乎都影响到昼夜更替的间隔,至少天黑得比洛九江预计中要快,而且快很多。   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洛九江还有点拿不准是阴天或是夜幕将至,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有点难以相信这一天会如此迅速的结束。   不是因为“快乐时光格外短暂”这种类似的错觉,夜晚来得确实太快。   “这也是混乱的一部分。”寒千岭始终站在洛九江的身边,一看他对着夕阳的眼神变化,就自然而然地开口道:“今天天黑得比较早,明天白天会格外长——大概三个月以后,这里将迎来长达六个月的黑夜,之后是六个月的白天。”   洛九江奇道:“这里比我预料的更任性啊。”   而封雪则木然眨眼,只觉得自己在生物遗传知识被修仙界粉碎一遍之后,地理常识竟然也岌岌可危——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地方,这现象他妈该叫极夜极昼,怎么想都不应该在热带雨林出现!   她吞了吞口水,试图找出个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不知道贵地有北极熊或者企鹅吗?有能拉雪橇的哈士奇也行。”   “……”   封雪的三观注定要被残酷的现实再洗礼一遍。   既然黑夜将至,寒千岭就令众人不要继续前行,预备在此安营扎寨。   能进圣地的修士,修为至少也是筑基。他们不但已经辟谷成功,而且几乎无需睡眠。寒千岭这个命令其实不太合理,但他这段时间已经把朱雀使者依次收服,而洛九江那里带来的队友都是性格平和之人,所以众人虽然对这命令有所疑虑,但还是依照吩咐完美地执行了下去。   等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们就不得不感叹自己先前服从的明智了。   随着天色渐暗,林间逐渐浮现出许多白日里从未现过影踪的黑影来,从这些黑影聚众把一头诸怀团团围住,半刻之后它们轰然散开,原地只余一架森森白骨的表现来看,这些黑影绝非善类。   虽然寒千岭已经事前绕着营地画过一个大圈,又用不明的液体粉末描画过圆圈的痕迹,但众人看到这一幕还是难免心惊胆战——无他,这些黑影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   封雪表现和白日里截然不同,她此刻整个人都团成个球,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小刃怀里,上下牙齿直打战:“寒、寒宫主、外面那些……不是、不是鬼吧?”   天知道,她如今已经不怕打架,不怕流血,甚至都不怕吃生腥的鱼脍,但仍有一个弱点从前生开始就无法摆脱,她怕鬼。   寒千岭遗憾地看着她,勉强找出了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词:“幽魂。”   封雪悲啼一声,显然没有被这种关照安慰道。   “我的政治……马克思无神论……”她哭着说。   洛九江趴在结界边上盯着那些黑影看,它们或者单足,或者九头,身形异常高大,绝非人类可比,显然就算是幽魂,也应当是那些异兽的游魂。   “三千世界里,我没听过这些东西。”洛九江道:“师父也没和我说过。”   “外面没有,这些鬼也算是本地特产。”寒千岭走到他身后,语气竟然还是轻松幽默的,“龙神死时,龙珠和残余魂魄化作了引渡死者的幽冥,所以人间有的也不过是鬼怪传说,基本没人能见到。然而圣地混沌未尽,不通幽冥。”   洛九江点头,他倒不怕这些游魂,还有心指着黑乎乎的影子让千岭给他讲解:“这个是什么?白天没见过。”   “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是狍鸮。”   “顶着角的这个?”   “状如雕而有角,音如婴儿,是蛊雕。”   “很多尾巴的这个?”   “天太暗,你看错了,那不是尾巴,是头——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悦九凤。”   ……   而与此同时,小刃和封雪那里也发生着类似的对话。   “姐姐别怕,我在。它们进不来。”小刃笨拙地安慰道:“而且不可怕,你看那个人脸长毛的黑影,好像比别的影子白点……”   封雪头都埋在臂弯里,惨叫道:“啊啊啊啊啊贞子!”   小刃皱起眉头,十分努力道:“还有那个小孩哭一样的,都比别的影子矮……”   封雪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她泪如雨下道:“嗷嗷嗷嗷花子!!”   “……”小刃艰难地做最后的尝试:“姐姐别怕!这个,好多头,像捏在一起重组过……”   封雪已然绝望,她情绪崩盘,理智破碎,声音无比凄厉,简直直冲云霄:“艹艹艹艹伽椰子!!!”   小刃:“……”   洛九江:“……”   寒千岭:“……”   洛九江又把自己往千岭的方向挪了挪:“我怎么感觉雪姊小刃说的,和我刚刚问你的是一样的异兽。”   寒千岭叹道:“你没感觉错,确实一样。”   虽然被小刃形容过,再被封雪重新定义后,它们听起来似乎变成了另一流派的物种…… 第129章 梦魇   除了第一晚寒千岭亲自为营地划下保护圈外,接下来的每个晚上都要众人自己动手, 自力更生了。   “幽魂也是有‘寿命’的, 因为没有幽冥引渡, 所以每一只新死的异兽,所能产生的幽魂一般只能存在三个月左右。在这期间它们或许也会被同为幽魂的异兽吞食。在幽魂死亡之后, 这只异兽便等同于彻底魂飞魄散。”   “多年演化,圣地中有几种植物就连幽魂也不爱接近。诸位可以取这些植物树皮搓粉,混合树枝涂抹皮肤、熏染衣裳, 或是把它们洒在帐篷外面——通常情况下幽魂对人类没有太大食欲, 相比异兽来说, 人类体型太小,他们吃不饱。”   简单为大家讲解过抵御幽魂的方法后, 寒千岭就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模样。不过他的冷淡只是相对而言, 至少在封雪看来, 再不爱说话也没能阻止寒千岭和洛九江你来我往的决心。   小刃一向不太说话, 更不太和封雪以外的人说话,故而成为一个天然的倾诉对象。封雪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观察到的结果在小刃面前嘀咕:“该说真不愧是异种吗, 追求方式跟他唱的情歌一脉相承, 简单粗暴啊。”   当年寒千岭在空间乱流中用一首带有“割开我的胸膛, 任你陷入我最脆弱的心脏”歌词的情歌保护过洛九江, 这首歌里充满原始和血腥意味的气息让封雪一边翻译一边吐槽。如今亲见了寒千岭的追求现场, 只觉得他跟那首歌气质无比温和,真不愧同出一辙。   封雪大概总结了一下寒千岭的作为,据她多日旁观可知:寒千岭每天都争取找到好吃的异兽和洛九江一起吃、寒千岭每天都尽量找到好玩又美观的异兽骨头/鳞甲/头角送给洛九江做纪念、寒千岭每天晚上和洛九江一起扎好帐篷, 然后一起睡。   其中还掺杂着两人笑闹交流,眉目传波眼神相对、几个简洁的手势就定下左右合击的具体细节等等场面……这互动倒不是说不甜,只是封雪冒着瞎眼的危险看了几次后,总觉得有点眼熟。   等她跟小刃把寒千岭近日流程归纳一番之后,无需对方回应,自己就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这么熟悉……给伴侣找好吃的、送亮晶晶的小饰物、一起帮忙筑巢,我说寒千岭是在鸟类求偶吗?”   封雪开始认真地怀疑起寒千岭的异种真身是否是只凤凰。   想想他还是从朱雀界被找到的,朱雀不也是凤凰的一种吗?这思路居然还十分合理!   封雪这里的心理活动暂且不表,寒千岭和洛九江近日来可谓蜜里调油,再无神出鬼没的师父阻挠,他们几乎成天都呆在一块。   就好像回到了七岛上的旧时光。   这天寒千岭提前进一个时辰就吩咐队伍结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两支队伍的成员无不对寒千岭心悦诚服,就算对他还有些什么意见,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圣地的了解恐怕当世之人拍马不及。如今他下了结营的命令,诸人无不立刻遵从,亦无一人面带异色。   “提前这么早,是前方路段有危险吗?”   “不是。”寒千岭摇摇头,“这一段是幽魂梦魇的栖息地,它们性质奇特,不以血肉为生,对人类也不算有害。等夜晚时你在此处安睡做梦,就能锻炼神魂。”   洛九江没想到还有这种做梦增长功力的美事儿:“睡个觉就行?”   寒千岭失笑:“不是简单睡觉,梦魇的梦和咱们普通做梦也不一样。我们得在梦里找到自己的意识——什么时候你能在入梦的第一时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能够控制自己的梦,那就算有所小成、等你能在梦里任意来去,甚至可以在旁人的梦境中穿梭,那就可谓大成。”   一听这话,洛九江不由心中一动。   寒千岭只看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然而然道:“我等着你来入我的梦。”   ……   当晚洛九江匆匆将自己例来的晚间灵力修炼完成,就滚进被卷里欣然入睡。寒千岭在他身边抖开自己的被子并排躺下,同时垫高枕头半侧过身,恰好处于一个能把洛九江整张脸都纳入视线范围的位置。他可以保持现在的姿势,就算看一晚也不会累。   寒千岭身上那种略凉略清甜,仿佛还带着几分水气的熟悉气味萦绕在鼻端,洛九江很快就沉沉睡去。果然如同寒千岭预言的那样,梦魇的特殊之处很快就展现在洛九江身上。   洛九江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海岸边上。   耳边是他十几年来听熟了的潮起潮退之声,洛九江极目远眺,瞳仁中映出染得半面海水通红的夕阳。   不知为何,常年飘着打渔歌、孩童们嬉闹声、女人们结网时闲聊声的大海在此刻竟然如此安静……也不是安静,它仍然有风声、潮起潮落声、螃蟹在沙滩上爬过的声音和远处鱼跃出海面的拍水声,但和往日比起来,它少了人声。   于是只剩下洛九江一个人无谓地沿着海滩漫步。   海滩上有许多被涨潮时冲来的贝壳、沙蟹、小鱼还有海星,洛九江脚步不停地走过这些见熟的景观,思绪像风筝一样被放出一条长线。他想:不会吧,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如果现在是清醒的洛九江在这里,自然能挑出许多不对,比如说这个梦境世界只沿着大海展开,他一直看着右边的海面和夕阳,竟然始终不曾往左边望一望,看看这里是否有人烟。还有傍晚时的海星多半没有那么精神,在沙滩上扑腾的螃蟹其实颜色也不太对。   可在梦境里面,人就是会忽略许多的异常。这个梦境世界比起现实来可谓粗糙简陋,但洛九江仍然没有怀疑自己所在世界的真假。   洛九江走了很长一段路,依然不感觉分毫疲惫,只是对一路来单调的景色感到有点乏味。突然,他看着沙滩,眼神倏地一亮。   除了那些常见的海螺贝壳,他总算见到了另外的奇妙生物。   ——他看到了一条龙。   一条小小的、长度似乎还不如他一只手掌长,蓝色半透明鳞片,还长着尖尖牙齿和小须须的龙。   这条龙的龙角又钝又小,忍不住让洛九江升起想摸的心,觉得那手感一定又温润又好。它半把自己卷成团样,蜷缩在沙滩里,看上去又像是披甲的蛇,又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虾。   洛九江轻手轻脚地向它伸出手去,有点害怕自己力道太重碰伤了它。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洛九江当然知道自己的碰触甚至捏甩都伤不了一条龙,哪怕那条龙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可在梦境里洛九江却并无常识和逻辑来辅佐他进行判断。   更何况他这个梦做得是如此香甜彻底,以至于他把自己的身份忘掉了。   这很正常,毕竟正常人做梦的时候通常不会在心中默念着“我可是XX界XX门XX真人座下XXX大弟子”之类的身份内容,梦境只呈现给你一个场景,又不是让你去填账户表格,它更注重人们的经历,而非自我认知的程度。   不过洛九江这次忘得比较彻底,他连此前自己进入圣地,将要前往圣山的事都不太想得起来了。   他只知道自己对这条小小的蓝龙似乎有某种执念,心中的一道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快一点,但要再温柔小心一点,不要吓到它,也不要碰伤它……   洛九江已经将小小的龙捧在掌心,他抬起手,让这条小龙和自己的视线平齐。似乎是感受到了洛九江的注视,蓝龙慢慢睁开一点眼皮,然后——   然后它一口咬在了洛九江手腕上,这一口咬得不轻,血一下就从伤口涌了出来。   ————————   “双玉,你不是真要帮他算计九江吧。”此时此刻,同样位于圣地之中,同样面临着幽魂四现的夜晚,也同样很轻松地用树皮和树汁确定了每个人的安全。此时此刻,帐篷里的越青晖不由得对董双玉发问,他的手无声地指了指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驻扎着玄武界的人马,怒子刚从他们的帐篷里离开不久。   身为董双玉的道侣,越青晖从来没有怀疑过董双玉决定的正确性,他的爱人从来看待问题一针见血,又对危险和变故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上一次七岛大比,以董双玉的能力若进前十并无问题,但他还是只取了一个前二十的名额。   刚开始越青晖还以为他是为了陪伴自己,不由十分愧疚。直到董双玉在秘境将开之前作出谶言般的判断,而随后秘境果然出事,越青晖这才意识到,双玉可能早就察觉到些许不太对头的蛛丝马迹。   “你指对付洛公子?他已经和寒宫主两强合璧,我暂时没有缨锋打算。”   越青晖松了口气:“你这段时间来和那个怒子商量得那么认真,我还以为你真要先跟九江过不去,然后把怒子黑吃黑呢。”   “洛公子是你的朋友,我有分寸。”即使在黯淡烛光映照之下,董双玉的皮肤也显出一种明净又温润的玉白:“我确实考虑过一石二鸟的可能,但寒宫主既然在,那便算了。”   越青晖有点吃惊地看着董双玉,像是想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   让他失望了,董双玉神情疏淡,丝毫看不出戏谑痕迹。   “你不是为了九江才哄着怒子,你是一开始就想算计他?”越青晖不解道:“双玉,你为什么要这样?狻猊被玄武强迫操控,应该是我们的盟友啊。你不是跟我说过,玄武主杀你父兄,又抽了你半条魂魄吗?”   董双玉缓缓颔首:“玄武、饕餮与穷奇联手,这千年来先控狻猊,又害嘲风,于缙云地大败椒图在先,烟波海中杀我父兄于后,更将囚牛逼于青龙一隅,实在恶事做绝。”   他这一席话,听得越青晖神情渐现激愤之色。谁知董双玉很快就话风一转:“这种手腕不可谓不狠辣,却也不可谓不有效。我偶尔也会想,‘若我压上全副身家孤注一掷,在圣地这番密封天地里施展一番,如何不能取玄武而代之?’。”   看着越青晖因为这话而有些发直的目光,董双玉微微一笑。   “不过我一向谨小慎微,生性也不爱冒险,这计划此前也只是想想罢了。白虎界内见寒宫主一面,足够确定我一些猜想……既然有他珠玉在前,我就更不愿下水湿鞋了。”   “孤注一掷,只有说起来豪气,我是不会真正去做的——董双玉这条命,可还有青晖你一半。” 第130章 短梦   那条小龙重重一口咬在洛九江腕上,登时见血。洛九江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反应却不是抖腕把这条蓝龙甩开。   “小家伙, 这可不好啊……”洛九江动作仍是轻手轻脚的。他提起蓝龙七寸, 慢慢把它从自己手腕伤口上扯开,将伤处凑到唇边吮了一口, 满嘴都是自己甜腥的血味。   蓝龙一被洛九江捏在指间就装起了死,它脑袋和尾巴一同耷拉着,在海风中悠悠的摆动, 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一般, 实在让洛九江说不出第二句责怪的话。他只有苦笑道:“……你是饿了?”   小龙当然不会回答他。   洛九江只好把它重新放到手心里, 一边提心留神,防备对方再咬自己一口, 一边去海滩上拣些海星蟹子和小鱼喂给这条蓝龙。虽然这龙现在仍是细瘦伶仃一条, 但洛九江看着它, 似乎就能瞧见某个威风凛凛, 盘旋在天空的巨龙虚像似的。   等洛九江把食物都收集好了,在沙滩上堆成一个小堆, 自己也盘膝坐下, 挨个捏起这些东西喂它。谁知这蓝龙居然还很有气节, 饿死不吃嗟来之食, 鲜鱼味儿都尽在鼻端了, 竟然还把脑袋撇开!   洛九江:“……”   想想也是,要是小龙吃沙滩上的这些东西,被他捡到时又何苦饿成这副模样?   洛九江犯愁地叹了口气, 动作却干脆利落,甚至都不经犹豫。他把手腕重新凑到蓝龙嘴边,上面牙印俨然,鲜血刚刚半凝,还从伤口处向外慢慢地渗着血珠子。他示意性地碰了碰小龙的龙吻,警告道:“咬就算了,约法三章,不许啃。”   蓝龙扬起脖颈看他一眼,却没再张嘴。它用冰冷的脑袋拱了拱洛九江尚在流血的手腕,然后慢慢地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缠了上去,仿佛一只泛着金属冷光的蓝色手环。洛九江用手指轻轻推它一下,它却仿佛下决心在这儿安营扎寨一般,一动不动。   看上去却也不像是饿了。   ……行吧,爱在手腕上缠着就由它缠着吧。洛九江也想得开,由这蓝龙随便动作,自己则站起身来,重新踏上了旅程。   一人一龙就这样相伴着,又不知走了多久。   远处除了千篇一律的风声海声,终于有了别的动静,倒像是轮子的轱辘声。洛九江心中一喜,站定脚步,极目远眺,便见正前方遥遥一个黑点,越来越近,看形貌竟然是一个轮椅。   空轮椅,没有人。   在现实里,这种诡异情况够洛九江心里犯个十次八次嘀咕,然而在梦里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好像沙滩上就该有这么一个无人自摇的旧木轮椅一样。   那轮椅一路大摇大摆地咯吱过来,速度不慢,丝毫不弱于洛九江马力全开时的脚程。轮椅风驰电擎,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凶悍气质,三息之后已经近在眼前。就在它马上要与洛九江相撞的当口,只听啪嗒一声,轮椅竟然腾空而起!   洛九江:“……”   这轮椅来者不善,飞上天不是为了越过洛九江这个人形路障,反而迎面冲着他劈头削来。洛九江匆忙旋身躲过,下一刻就看那飞速旋转的轮子直逼自己左腕。   左腕上缠着那条小龙。   洛九江匆忙拔刀,却在腰间摸了个空,原来他竟然不曾佩刀。惶急之下,唯有赤手空拳和这木轮椅战成一团。也不知何愁何怨,这轮椅居然招招不离洛九江左腕蓝龙,别看它只是个发旧的破轮椅,腾旋飞越,削劈砍斩竟然招招精通,而且更无赖的是它完全由木头所致,故而不知道疼!   洛九江:“……”   人身上有头胸腰腹等要害部位,然而一个轮椅……鬼知道洛九江攻击哪儿才比较毙命?   一番大战过后,洛九江终于一招惜败。那轮椅咯吱两下,就毫不犹豫地向着蓝龙径直撞去。这一撞气势汹汹,简直能碰碎洛九江半面肋骨。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不假思索把左腕向怀中一藏,蜷起上身把小龙遮个严严实实,那脊背去顶上轮椅的攻势,等着自己骨头碎裂的一刻——   洛九江猛然睁开眼睛,额头已经见汗。   他醒来了。   寒千岭正卧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睁眼便轻声问道:“怎样?”   “惭愧。”洛九江喘一口气,抬手抹去自己额上细汗,“我原本以为自己天赋还算好的,没想到在梦里一点异常也察觉不到。”   “这才第一次呢,不急。”寒千岭语气却很稳,他顺口问道:“梦境通常会反应些近期境遇、内心想法或是渴求之物。我刚刚没入你的梦,你是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你。   一个小小的,可以被捧在掌心的,初见时充满了防备的你。   还有一片只有你我的世界。   ……至于轮椅什么的,咳,还是当没发生过吧。   洛九江但笑不语,寒千岭也不催促。好一会儿后他才听枕边人说道:“这场梦提醒了我一件事……”   寒千岭凝眸看他,洛九江伸出手去摸上寒千岭手腕,温的,他又把手指向袖内探了探,再向下按了按,软的。   “千岭,你化龙身时能控制自己身体大小不成?”   “可以。”   “那你化作龙身让我贴一贴。”洛九江撑臂翻过身来:“我惦记很久了……让我探一探你作龙时的温度。” 第131章 龙身   洛九江的要求,寒千岭还少有不听的。   洛九江既然说了, 寒千岭便从善如流。他解了自己里衣叠在枕边, 单手稳稳虚掩住洛九江双眼, 以免他看见自己化龙过程,又把秘境里那段不愉快的心理重经历一遍。   只是他的指缝放得很松, 看与不看其实还是由着洛九江自己。拿手遮着,只是表示一个态度而已。   寒千岭完全晋为金丹后转换形态就变得格外轻松,三息之内已经化作一条盘旋蓝龙。他尖爪勾着洛九江的衣裳, 却没带起一条线头, 就这样一边握着洛九江肩头, 一边缓缓滑入被褥之间。   洛九江伸手在寒千岭背上抚过一下,手指摩挲过片片蓝鳞, 只觉触手生凉。   虽然与蛇类一样都是长身软体的生物, 但寒千岭化龙后的感觉与枕霜流豢养的那些长蛇俨然不同, 不知是不是鳞片分明且硬的原因, 寒千岭一举一动,哪怕是一段滑行都带着疏朗之意, 全不如灵蛇一般有蜿蜒阴柔之感。   龙身太长, 只有部分能滑入被褥, 剩下还是盘在帐子里。洛九江挑了露在外面的一段凑前细看, 只见寒千岭片片鳞片刚硬而边缘锋利, 不亚于见血刀锋,然而当他伸手去触碰的时候,寒千岭的龙鳞就钝化一样地圆润起来了。   他甚至微微地低下头, 方便洛九江的手划过他的颈子,亦是人间传言中龙的逆鳞所在。   洛九江把手虚虚悬在寒千岭颈间那片倒生的寸长鳞片之上,觉得自己手指上的热气足够呵上对方的鳞甲。   “能碰?”洛九江问道。   寒千岭主动含下脖颈,自己把逆鳞递到了洛九江手指尖。   “逆着长,不太好摸。”他化龙以后虽然还能口吐人语,但嗓音中自带龙威,与先前若初破冰之春泉般的声音相比,更多了三分矜贵华重之感。   当他用着这样的一把嗓子开口,语气中再带上些微笑意,几乎如同醇酒,能够醉人。   “拔了给你?”   “别胡说。”洛九江屈指敲了敲对方下巴,不悦道:“我早想说了,异种这都什么作风,把人往心脏里按还不够,非要陷进去才算数;还有没事就拔鳞锯角,也不怕重化人形之后脖子空一块直接看见气管,或是脑袋上多了两处斑秃?”   寒千岭闻言,登时笑倒在洛九江身上。   洛九江就势环住对方脖子,另一只手饶有兴致地慢慢摸索过千岭的长吻和两只龙角。这两只龙角通体如玉,色泽澄净,温度是比身上更低一度的冷,却光滑得人舍不得放开。   “碰角的话,你能感觉到吗?”   “很钝感——角也是武器,可以拿来顶撞。”   洛九江幻想了一下那画面,实在无法把长条的千岭跟那些生角的鹿和羚羊归为一类:“怎么感觉它们顶撞起来是在打斗,可你这龙角顶撞一下,像是撒娇一样?”   寒千岭闻言,当即就低下头用角抵着洛九江的胸口轻轻撞了一撞。   洛九江被这一抵凉得嘶了一声,反省自我道:“不过确实还是我的问题——我刚刚想了想,我见到蟒缠人,蛇咬人,第一反应就是要杀人害命。但要是想想你缠绞的样子,心里还觉得怪亲密的。”   寒千岭似笑非笑道:“若我咬人呢?”   “……”对着对方那口森白而尖锐的利齿,洛九江诚实道:“这个恐怕要命了——梦里你还没咬够我吗?”   对于这个问题,寒千岭报以懒洋洋的一笑,然后缓缓地缠绞到洛九江身上,从腰到腿挂了两圈,给他亲自体会了一下幻想中的“亲密”之感。   寒千岭缠得不紧,几乎只是松松地搭着,而且他算好了距离,逆鳞也正递到洛九江手指下。洛九江和寒千岭就这样并排躺着,隐约感受到一点和人形千岭不同的地方。   不是那种沁人心脾的凉爽温度——说来千岭冬化人身则暖,夏变神龙就凉,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宝贝——而是某种更奇妙的,直触心灵的感受。   不同于人形秀美瑰丽的形貌,当寒千岭化作蓝龙时,活脱脱就是一条凶兽。它尖锐的四爪、满口森白利齿,冰冷坚硬的双角乃至全身如刀锋般的鳞片,无一不在昭彰着它是个杀器凶兵的事实。   可这样的凶兵,在洛九江面前乃是随和到甚至可称得上温顺的,他连鳞甲都变钝,逆鳞也大大方方展露出来,甚至——哪怕是个玩笑呢,可洛九江若是点一下头,那此事必然成真——要把自己的逆鳞拔给他。   极致的凶狠,极致的锋锐,对比着最温柔的心境和浓烈的爱,让寒千岭此刻充满了一种充满矛盾的魅力。   这是我的千岭。洛九江张开手,把寒千岭的逆鳞罩在自己的手掌之下。他知道碰那地方绝不让千岭舒服,因而除了最开始试探性地一触即离,后来始终注意着不沾那块鳞片的边。   我的。洛九江想道。   ——————————   在第一晚完全失败的神魂锻炼之后,洛九江就又开始了他的第二三次尝试。   事实证明,他在第一次梦中惊醒后宣称自己没什么天赋的说法,基本上跟扯淡也没什么区别。   因为他第二梦里,不等梦做到一半,就从场景中醒悟过来,保持着明而不醒的状态,空手从虚空里拔出刀来。   这点是寒千岭甚至没告诉过他的“操纵自己的梦”,然而他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做到了,与当年在音杀课堂上自己领悟了收音成束的方法一样。   不过面对太过诡奇的梦境内容,就算洛九江学会了凭空造物也没什么办法。梦里的十八个轮椅精好说不听,歹说也不听,就是气势汹汹地跟在洛九江屁股后面,逮到他就揍。   想想这轮椅代表的具体含义,洛九江拿了刀也不敢出鞘,只好当成棍子使,噼噼啪啪和轮椅们打成一团,一时场面宛如佛门十八铜人阵重现。   就在被这些轮椅们包抄堵截,左右脱身不得之时,洛九江突然灵机一动,单手指着他们战斗圈外,哗地一声变出了个公仪先生!   这招有用,轮椅们果然掉向,弃洛九江而就公仪先生而去。   洛九江大喜过望,心中暗念罪过,手指连点不停,一口气也配着轮椅数目变出了十八个公仪竹。趁着轮椅大战公仪竹,十八人十八椅结对打得红眉绿眼,乌烟瘴气之时,脚底抹油,匆匆开溜。   此时梦里虽然还是昨天那片杳无人迹的海滩,但个中变化也和过去不同。洛九江甚至不需要说话,只要心念一动,就能让渔民三三两两布上沙滩结网出海,一个眼神亦能让海水掀起十余丈高的巨浪。   只是操纵梦境果然是锻炼神魂之事,洛九江很快就累得全身有如汗洗,明明坐着未动,却也喘息粗重,浑身疲惫不已。他最后主动退出梦境,睁开眼时还忍不住脸上带笑。   寒千岭仍守着他,和昨天一样,和过往的十年一样。   “今天如何?”   “很好。”洛九江抬手,却愕然发觉自己身上仿佛被水泡过,连袖子都吸饱了汗,比睡前沉了些,“我在梦里重建了一个七岛……只是没复刻你。”   至于为什么不在梦里复刻七岛,这原因也不必说了。   独一无二的寒千岭就在他身边,一睁眼就能看到,何必舍近求远,在梦里重捏个假的?   何况他若是在梦里变个千岭出来,只怕就再没有心思去做什么七岛,操纵半角碧海了。   梦里有个千岭,谁还顾得上他们?   寒千岭帮洛九江掀了被子,塞一个蒲扇给他自己摇着消汗,跟他讲这种梦中修炼的其他注意事项。   “我有刻意控制,所以这两天遇上的都是单只梦魇,这样就算不能在梦里醒悟或是挣脱梦境,最多也就是噩梦惊醒。但在半月后那场长达半年的黑夜里,梦魇就会成群结队地四下出动,到那时候,几乎整片圣地都能看到它的踪迹。”   “而当黑夜格外漫长,梦魇又扎群成队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对人类有害起来了。”   “首先是它们有极大概率会唤醒人们不幸、丑恶、不忍回顾的记忆,二来是它们容易把人留在梦里,让人长睡不起。三来就是……有些时候,你在梦里的经历,会反应在你的身体上。如果一个人在梦里受伤,那他身上也会受伤,如果一个人在梦中遇害……”   后面的未尽之意,寒千岭便收了口,没有再说了。   洛九江若有所思道:“就像我现在?梦里出了汗,身上就也汗如雨下?”   “不是的,你其实是现实出了汗,才影响了梦里的状态。”寒千岭含笑道。   洛九江把自己重新拍回泛着潮意的被褥里,漫不经心地勾缠着寒千岭的手指,半开玩笑道:“不早和我说?”   “谜面你要自己一点点破。”寒千岭弯眼看他,“何况现在说也不晚——凭我的九江的本领,半月之后,你在别人梦中来去自如也是等闲。”   “到那时候,我等你来入我的梦。”   “我什么都给你看。” 第132章   寒千岭的判断相当准确,在第四天的时候, 洛九江便能尝试在自己和他人的梦境中移动。   寒千岭临睡前警告他道:“梦中的距离未必与现实中的距离有关, 有时你穿梭一梦不过用了一弹指, 而实际上你和他的距离却可能相隔圣地两端。”   “梦主虽然未必神魂强大,能够自主操纵梦境, 但若他察觉情况有异,那梦主便可能会醒——此时你的神魂就走得太远了。”   洛九江暗暗记在心里,又问道:“我能做点什么预防这个?”   “你需要……先打下个锚点。”不知为何, 在说道“锚点”二字时, 寒千岭竟然挂着某种心满意足的笑, 好像这平平无奇的二字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幸福感。   他倾身在洛九江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含着对方的唇瓣道:“把锚点临时打在我的神魂上吧……若是你走丢了, 我就去找你。”   ……   于是直到入睡之前, 洛九江舌尖上似乎还含着独属于寒千岭的清凉甜意。   这次入梦异常顺利, 洛九江没有过多在自己的梦境中逗留, 而是尝试着把自己的神识探出梦境的边界,向外触碰着其他梦境的痕迹。   最开始的两次都进行不顺, 洛九江只搜索到一半就不得不因为对神魂的巨大消耗而收回神识, 先歇息一下喘一口气。   在那明灭宛如三千界空间的一片黑暗里, 也许藏着无数梦的种子, 只是洛九江目前为止还学艺不精, 故而摸索的比较艰难。   他多休息了一会儿,在第三次时打起精神,避开了前两次那种消耗颇广的巡视法, 转而将自己的神识放成一道涓涓细流,无声地沉没在黑暗里。   找不到别人的梦也没关系,再次折戟也没关系,此时此刻,洛九江只是清空自己的思绪,全身心地品味着一处寂灭空间中的安静。   一炷香后,洛九江的神识微微一振。   他触碰到了某个梦境的边缘。   随后,洛九江从善如流地钻进了这道梦境里。   这道梦境发生在一处面积不小的厅堂之内,洛九江甫一落入,就稳稳地掉在了一张椅子上。恰好他两侧无人,梦也平静,因而他还有心情研究了一下自己目前所坐的椅子:这椅子联排,椅面包着红布棉花,很是舒服,两侧有窄窄的黑扶手,那扶手材质非金非木。   单从这椅子的软和程度来看,显然下足了材料,也不失是一把好椅子,然而就做工设计来说……洛九江从出生以来,就再没见到过这么糟糕的,几乎毫无美感的椅子。   它似乎只是为了能高效地坐上很多人而设立的。洛九江只是不懂,他们何必费这材料,怎么不安几排板凳?   他心中疑惑,在人群中搜罗梦主时就更为卖力。其实从梦境中辨别梦主并不是很难,特别是像这种以人为主的梦——如果梦主没有特意刻画,那梦中其他人的面孔多半是模糊的。   这一看之下,洛九江实在吃惊得要命。   他之前把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椅子上,自己又坐最后一排,没怎么管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现在拿眼神看着,却发现梦中的所有人衣着全不得体——短衫乃是常年劳作之人为了方便穿的,就连洛九江这种训练度极大的少年,着短打的时候也少,然而这屋子里的人,居然无一例外,衣服全是上下两截,并且上衫很短。   若只是这样,洛九江还能道声“奇妙”就哈哈过去,但眼前穿短打衣服的诸人,无论男女,居然都毫不顾忌地坦腿露臂。这些人里所穿衣服能遮到手腕的都少,大多数人袖子只有短短一截,袖口还很窄,两条腿也大半光着,甚至有一位姑娘……洛九江真不是故意的,可她怎么衣服带子那样得细,还毫不介意地展示出自己的肩膀和小腹?   非礼勿视四字是干什么吃的?这梦主究竟在想什么呢?   洛九江受到了惊吓。   在世人之中,洛九江的脾气已经算是非常随和宽容的那一种,要论及少年狂气,视教条于无物,天下也少有人能和他比肩。但这个梦主虽然也豪放不羁,但明显和他发展得不是一个方向。此时此刻,就洛九江都在心中嘀咕,心想这梦主该是个何等惊世骇俗、玩世不恭的狂徒?   而当他抬头向厅堂的最前方,搭着一个高高戏台子的最前方看去的时候,整个人简直如遭雷劈。   台上的人不是戏子,是封雪。   雪姊穿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色短打,上衣胸前开叉极大,露出白色竖立的领口。这短衣剪裁对于洛九江来说太过贴身,衬得封雪身材线条分明。   洛九江:“……”   雪姊实在不像是这样的人。   他埋脸在手掌里搓了一把,一瞬之间真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设想都做到了。例如他方才短短一瞥,台上的女子虽然容貌肖似封雪,但还是有细节不同,没准是那死地的老变态又送了一个女儿进来;或者是队伍里的某人贪图雪姊美色,对她念念不忘,又起不轨之心,再有就是雪姊不是说过吗,她来自一个“和你们的三千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   或许是不想勾起故土情思,就连在死地里,封雪对自己的家乡都提及不多,但她偶尔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是真的。洛九江原本还不能完全理解“截然不同”是怎么个不同法,但现在梦境里只消一眼,他就彻底明白了。   ……这个确实是够不同的。   台上的女人有着雪姊的身形、雪姊的眉眼和雪姊的大体轮廓,只是在一些容颜细节上与雪姊不同,像是她的头发竟然短得近乎齐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还俗不久的姑子。   但洛九江想起来,雪姊提过这个,她说这也是她们那边常见的一种发型,似乎是叫杏花头还是什么?   洛九江还想起来,封雪说过自己的前身并不是现在这副容貌。   那这个梦说明了什么呢?洛九江默默估量着,心中竟然有些替雪姊悲伤:她还记得自己过去的头型,还记得旧世界大家所穿的衣服,甚至还记得家乡的一个厅堂。然而她用得却是“花碧月”的脸,显然是已经忘记了从前自己的模样。   对雪姊来说,那个生活在她心心念念家乡的,叫封雪的小姑娘,若是连她自己都忘了长成什么样子,那这个世界就再没有人会替她记得。   此时洛九江心中一声低叹,封雪显然毫无觉察。正相反,戏台上的封雪甚至是兴高采烈的。她手里拿着个顶端圆圆,长若戒尺的漆黑圆柱子,铿锵有力道:“大家都知道,今天这场报告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你们展示我的新发现!”   “那就是异种,我们生物学界的明灯!这种特殊的生物以其顽强的生命和特殊的生存形态引起了广大科学界的主意!我殚精竭虑地研究了二十年,终于破获了他们的遗传密码,并且很荣幸地获得了挪被耳生物学奖的提名!”   洛九江:“……”雪姊平时的深奥言语虽然多,但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多。在梦里的封雪显然是完全地放飞了自我。   戏台上的封雪还在慷慨激昂的陈词。   “异种,顾名思义就是与我们有异的品种。它代代相传,目前学术界也只发现了十三种。据我所知,我们发现的十三种已经是极限,因为异种是由‘道源’后天改造而成,而道源迄今为止只有十三滴。”   “经试验证实,在经过多代的‘道源’浸染之后,异种的DNA已经与普通异兽完全区别开来。我们此前的数据显示过,一名叫做‘饕餮’的异种,它多次以自己儿女的灵魂为食,但在他的子女因灵魂被吞吃死亡后,身体却依然保持了基本活性,如果此时再移入普通人类的魂魄,依然能够展现属于异种的力量。”   “而异种之中代代相传的传承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一个异种不幸身体被毁,当它的灵魂找到一个普通肉体寄宿时,这具平凡无奇的身体就能重新化作一名异种!并且种族血脉和天赋与该异种从前的能力完全吻合!”   “我知道有的观众可能不理解我在说什么,请允许我简要地说明一下——这意味着,异种其实是有两条命的!”   说罢,封雪回身,猛一挥手,身后雪白墙面上突然映上了饕餮的图案,看起来光盈盈的,好像皮影戏一般是被什么照在上面。   “请大家看,这是饕餮,我们目前所知的最大蠢货。”封雪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连连高呼了三声:“蠢货!蠢货!蠢货!”   洛九江:“……”看起来雪姊对饕餮的怨念确实不浅,梦里都时刻惦记着。   “如果按照刚才的理论,这个终生致力于生孩子吃的老种马,如果肯用脑子思考一下,就会知道,他若是把他吃过的那些孩子的灵魂与普通人的灵魂互相交换,那么数次以后,他就可以拥有二倍数目的异种资源。可以建十只足球队,开一场麻将大赛,操纵一艘游轮人手都够了——然而他他妈就知道吃!”   洛九江:“……”   “总而言之,综上所述,异种其实是有两条命的。”封雪强行做结:“只要没被直接毁灭灵魂,那么他们的肉体实际上可以替他们死一次。”   “人生何其宝贵,但他们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的演讲完毕了,谢谢大家。”   洛九江:“……”怎么感觉前后都接不上?   不过梦境本身就是这么没有逻辑,洛九江这两天偶尔回想一下自己最初的梦,也不太搞得清楚自己怎么会默认轮椅能上街砍人。   “在结束之前,请大家挥舞你们的手臂,让我看到你们的荧光棒!”封雪连连挥手,“我们的口号是——”   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几乎是瞬间的工夫,厅堂里的所有人手上都多了个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东西。   千百人一齐高声呼喊着口号的内容,他们大喊:“当心霸下!当心霸下!当心霸下!”   对了!这件事雪姊在死地里提醒过他!   因为这一群人穿着的问题,洛九江一直不太敢正眼看着台上的雪姊和前面的观众们。但直到这一刻口号声齐响,他才意识到了更多的一些什么。   梦境,或许是雪姊用来整理自己思考得出结论的一种方式。   这场“戏”虽然形式古怪,但到目前为止,洛九江从封雪那里听到的一切结论,他都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正当洛九江若有所思之际,原本都要走下戏台的雪姊突然又折返回来,目光居然投向在最后一排坐着的洛九江。   “今天,我们还请来了一位特邀嘉宾,洛九江先生!作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情感节目,我们有一个问题已经好奇很久了,洛先生,请问您和寒千岭先生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你们天天泡在一块儿,还动不动就喂人狗粮,希望你们结婚的人真的非常多。”   洛九江:“……”   随着封雪问题的提出,无数个袒着手臂,露着大腿,在洛九江眼里近乎裸男裸女的观众们齐齐转过身来,面朝着他,无数张因梦主没有刻意构建,因而模糊不清的脸孔对着洛九江,异口同声地齐问道:“洛九江,您和寒千岭先生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希望你们结婚的人真的非常的多。”   洛九江:“!!!”   洛九江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夺路而逃。   即使多年以后,这也是洛九江回忆里能想起来的最无奈一幕。   从此之后,他开始用全新的眼神看待雪姊,而封雪百思不得其解,一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33章 九族   洛九江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封雪那条关于“小心霸下”的警告转述给了寒千岭。   寒千岭对此显露出了一点意外模样。   “这个消息, 无论是你一个月前告诉我, 两个月前告诉我, 还是乃至封雪姑娘见我第一面时就知会我,得到的结果大概都是一样的。”   “九江, 据我所知,作为九族之一,霸下应该已经已经死了几千年了。”   洛九江与寒千岭面面相觑, 他就像个寒千岭专属的情绪放大器, 此时此刻眼中尽是错愕之意:“死了那么久?那雪姊提这个作甚?当初在死地里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霸下长什么模样来着?谁确定他死了?”   面对洛九江炮弹一般, 连跳十八下的跳跃性思维,寒千岭应付得游刃有余, 他很有条理地回答着洛九江的每一个疑问:“霸下形如巨龟, 口生利齿。关于霸下已死的问题, 已经传了几千年, 凶手是谁不确定,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异种来说, 如果能做到几千年都不流露踪迹, 那大概也和死了差不多。”   “是封雪姑娘告诉你这些事?那明天我会去向她请教的。”   此时黑灯瞎火, 捉摸什么也不急一时。洛九江重新躺回被窝里, 顺手拽了寒千岭一缕头发叼着。   两个神完气足的金丹修士本来也没什么睡眠的需要, 他们索性开始合计起异种们的下落。   四象是最好确定的,四象界里一边一个。虽然传言青龙年老疲弱,朱雀多年镇守殿中没有露面, 不过至少肯定还好好活着。   麻烦一点的是九族,它们数量又多,没事还爱内斗,彼此之间的仇恨史交错在一起,简直如同一笔陈年烂账。   “先是饕餮,虽然让雪姊恨成这般模样,但他现在可是在缙云界活得好好的。”   “再是囚牛,也就是公仪先生,他在青龙书院逗留多年,除了弟子教一个出意外一个外,我觉得他的状态还很不错。”   “然后是椒图,我曾和这位异种大人有过一点缘分,还蒙他赠了一颗蜃珠——虽然没留多久,不过现在有了道源也用不着了。据公仪先生说椒图自己有椒图界,还收了一条名为沉渊的蛟龙做弟子。”   寒千岭在一旁颔首帮忙补充:“据说椒图早年败给过饕餮一次,也许那场战斗涉及到一次部分道源的易主和更替。”   “道源先放着不论,九族之间摩擦历史太多了,要是把每一次战斗的结果都和道源挂钩,最后的计算量大概能让人吐血。”洛九江摆了摆手,继续研究下一个九族目标。   “狻猊,也就是那位怒子,你此前同我说过,他基本上是玄武手中豢养的工具,手里大概也没什么道源,唯一剩下的那点也该是多年来道源浸染,融入肌骨实在无法取出的部分……”   说到这里,洛九江又想起了封雪的那个梦。   雪姊口中那个“弟恩诶”他虽然没能听明白,但“浸染”这个词不可谓不形象,洛九江仔细一想,竟然自行领悟了封雪的大半意思。   寒千岭点头赞同他的观点:“就像是封雪姑娘带有的道源那样,微量到几乎可以不计,但即便是这样微小的一点,也足够把他们和普通异兽区分开来。”   很难说这究竟是福是祸,如果不是这一点点的道源,狻猊一族大概也不用被玄武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些年。   “接着是霸下,雪姊让我们留神这位,而你又说他已经死了——那就先当他死了吧,具体情况留着明天去跟雪姊合计。”   把这五个异种的名字列出来后,洛九江一摊手,意思便是剩下的部分他也不太清楚了。   寒千岭自发自觉地承包了接下来的工作。   “余下四位里,穷奇自立为销魂界主,睚眦当年战斗力最强,即使只有九分之一的坤之道源,也能略压四象一头,龙神死后他自称自己为第二神。但玄武既然可以御使狻猊,霸下又生死不明,显然道源有所流落,那现在的强弱如何,就不好说了。”   “至于最后的两个……嘲风几百年前就销声匿迹,下落不明,而鸱吻原本踞烟波界为主,后来烟波界自发易了界主,那它的下场也不用提了。”   不统计还不知道,他们把九族的消息列在明面上时,发现九族里竟然至少废了四个,比率几乎逼近一半。   看来九族实在是个非常高危的职业。 第134章 捕猎   在细数过九族以后,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道源之上。   寒千岭屈指在洛九江的胸膛上一敲, 他虽然不曾亲眼目睹过洛九江在灵蛇岛上结丹一幕, 但是却对他气息的变化心知肚明:“阴阳?”   洛九江坦率地一点头。   他一边挥手打算招出那一丝道源让寒千岭看, 一边随口问道:“千岭你有吗?”   “暂时没有。”寒千岭先他一步握住洛九江拳头,没让他把手掌打开, “我知道它的样子,不用把它给我看。”   这话说得有些仓促且莫名,寒千岭当然知道许多东西的样子, 他知道风筝是怎么糊出来, 洛九江也要拿来和他一块放;他知道点心是怎么做出来, 洛九江照样拿来同他一起吃,那如今可谓是全天下独一份的阴阳道源, 怎么就不能亮出来给他看上一眼?   寒千岭没有放手, 他的手掌保持着包裹着洛九江拳头的动作, 缓缓地将手臂沉下, 把它们一齐从两人眼前移开。   “我担心我会吸取它。”面对洛九江诧异的神色,寒千岭平静地解释道:“作为神龙之后, 摄取阴阳道源近乎一种本能, 我目前还无法控制得很好……别担心, 这个身份有利有弊, 比如当我掌有阴阳以后, 我就可以制造乾坤道源。”   洛九江挑了挑眉毛:“无中生有?”   “似乎也没错,”寒千岭玩笑道:“我是聚宝盆。”   “那我只好做守财奴。”   “两根灯芯要挑去一根的那种?”   洛九江捞起寒千岭一缕头发在他眼前晃了晃,“一根头发也不许丢的那种。”   他们一齐笑出声来, 双双倒回身下的被褥里。   洛九江笑了一阵,仍有些放心不下,他追问道:“千岭,你是‘暂时没有’?”   “这个‘暂时’很短的。”寒千岭眼都不必睁就摸透了洛九江的盘算,“这回的道源,你不用分我一半……等我分你好了。”   他抬起手来,即使不用目光盯着,也准确无误地搭上了洛九江的额头,把对方的双眼遮了个严实:“会很快的,很快……”   他声音安谧又平静,带着那种和洛九江相处时独有的温柔,饶是洛九江本人与他近在咫尺,竟也没听出一点不对。   洛九江双眼被寒千岭单手压着,眼皮外面甚至不透光感,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在寒千岭的温度之下完全放松,听着寒千岭呼吸声有韵律的一起一伏。   可惜他只听到了寒千岭的鼻息,却没能听见自己爱侣睁眼的声音。   从跌回被褥后就一直闭着双眼的寒千岭,此时无声无息地睁开了自己眼睛,不同于方才的黑中少掺一缕苍蓝的一对瞳孔,眼下他双目之中正绽放着两捧盈盈的寒凉幽蓝。   那如利剑一般的目光与洛九江的脸庞一擦而过,仿佛能透过薄薄的帐篷,刺透无边的夜色,甩开一切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直抵圣山的最深处。   他看着属于他的东西。   这眼神不太像那个削平了棱角的,“属于洛九江的寒千岭”,反而与当初七岛之中想要吞噬一切的寒千岭更类似。那再也不是深雪宫主淡漠无情的眼神,也不同于朱雀使者镇定自若的目光,更有异于他一直以来面对洛九江时含笑又珍重的独特态度。   那是一双属于捕猎者的眼睛。   十年以来,寒千岭从来不对洛九江说谎。   和七岛少年时分,洛九江虽然知道寒千岭身份不同寻常,却直到秘境破碎才知晓他乃是神龙之体一样;和当初寒千岭虽然对洛沧动了杀心,却还对洛九江承认这是个有用的师父一样;和他从不说陈氏病情具体如何,只告诉洛九江事情很快就将面临结束一样。   寒千岭对洛九江从来坦诚,他只是不说出全部。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负担又太重,许多事情和幽冥难辨的仇恨与饥饿一起,全被他混成一团死死压在心底,最后实在不辨你我。   能作为线索的线头已经在这团恶意乱麻中被层层包裹,他只好囫囵一口全部咽下,把一切都摁死在舌根底下,张嘴飘出去一缕也是软弱。   寒千岭久久张着眼睛,便是目呲欲裂,也不曾眨动一下。   他缓缓地说:“九江,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毋容置疑。”洛九江轻快地回复,没有一丝犹疑。   ————————   “为了分开寒宫主与洛公子,我们接下来有两个选择。”董双玉洁白修长的手指持着树枝在地上划给倪魁看,“你可以综合你的喜好进行选择。”   “必须先分开他们两个。”倪魁重复了一遍,从语气中听不出是满意或是不悦。   董双玉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他,淡声提醒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你真的蒙了洛公子麻袋——还是当着寒宫主的面,这场面甚至可以让我兴奋。放弃这个念头可能让你觉得不甘心,那你可以再幻想一炷香,我等你。”   倪魁:“……”   他虽然有时候不聪明,但还不至于听不出这么明显的“有些白日梦想想就算了”话外之音来。他咬着牙齿道:“好,我明白,不会那么冲动。你的两个选择是什么?”   “将深雪宫主从洛公子身边支开,或者主动让洛公子赴我们的约,殊途同归。”   “双管齐下不行吗?”   “……可以。”董双玉又抬起头来,有点惊奇地正视了倪魁一眼,“我只是个谋主,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越青晖此前一直安静地坐在董双玉斜后方位置,听到这里时实在是忍不住肩头抽搐了一下,特别是当他注意到倪魁骄傲的神色后,肩膀就耸动得更厉害。   他此刻简直能感同身受到董双玉的惊奇——以前只知道怒子傻,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傻。   一边支开寒千岭一边约走洛九江?这么明显的分而克之的战术,他们当洛九江和寒千岭是狍子吗?挖个坑就一定往里跳,跳还不够,还得是空中翻身转体大头倒栽着跳?   而倪魁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很确定其中的力量足够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小子打成饼饼。   当然,他不会把对方真的打成饼饼的,倪魁在脑子里想着:我只想让他知道异种和道源结合后,意味着与人类有何等天堑之别。   即使那道源是仅仅溶于骨血之中,甚至不能提出半丝的存在。   然后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呆着,再也别去烦寒兄啦! 第135章   甫一大早,使者就到了营地。   按照世俗礼数来说, 他到的实在太早——天刚蒙蒙亮呢, 一般下请帖的没这么急, 通常这么不讲究的只有报丧的。   寒千岭和洛九江都有金丹修为,神识也远胜圣地中的大多数。不等这使者身份从营地口依次通传过来, 寒千岭就先下了结论:“怒子派来的。”   如此急躁不耐,大清早就急哄哄地撞上门来,风格实在太过鲜明。除了怒子, 寒千岭也想不到有第二人了。   他这里话音落下不到一炷香, 就有朱雀界的自己人拉响了寒千岭帐前的金铃:“宫主, 灵蛇少主,有椒图界来使。”   寒千岭:“……”   可见在洛九江身边, 他确实是放松不少, 居然连这种判断都能错, 而且还连这种错误判断都敢下。   洛九江忍着笑道:“快请进来。”   他心里也好奇椒图来使怎么会来拜访, 莫非是公仪先生给他的好朋友写了封信,夸了一下、夸了一下情敌的弟子?   思忖之间, 来使就已撩帐进来, 一照面便开门见山, 连上茶的工夫也等不得。他双眼大睁如牛铃, 气运丹田, 沉声喝道:“灵蛇少主,我家主人要向你挑战!他要把你打成个饼饼!然后锤成个锥锥!最后坐吧坐吧墩成个球球!”   洛九江:“……”   人在帐中坐,饼饼锥锥和球球就自天上来。洛九江无话可说, 只好默默伸手,抹去了一指头被这使者锣鼓喧天的大嗓门从帐顶震下来的浮灰。   那使者一见这幕就涨红了脸,细看眼中竟然有悲愤之意,他深吸一口气,又叉腰暴吼道:“灵蛇少主,我家主人要向你挑战!他要把你打成个饼饼!然后锤成个锥锥!最后坐吧坐吧墩成个球球!”   由于“饼锥球”本人还没浮现出什么过激反应,而这使者神情已经开始像个被逼良为娼的黄花大姑娘,洛九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行,行,我知晓了,还没请教贤主人姓名?”   那使者把双手放下,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用一种堪称温文尔雅的语气回复道:“我家主人是椒图界少主沉渊大人。”   他语气艰涩,单说出这几个字似乎都忍不住要钻到地缝里去似的。   洛九江一开始还弄不清楚他缘何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但下一刻,他就又见那使者重新把自己叉腰成把双柄壶,眼中满含屈辱的泪水,第三次喝道:“灵蛇少主,我家主人要向你挑战!他要把你打成个饼饼!然后锤成个锥锥!最后坐吧坐吧墩成个球球!”   他声音里已经带上窘迫的哭腔了。   洛九江:“……”   他在明白过来的同时不得不心生同情,叹息问道:“这三声‘开场白’也是贤主人的吩咐?”这是何等的有病!   寒千岭却对此有点不同的见解:“你们主人真不是怒子?”这种人物普天之下有一个就够受了,来两个简直都能天下大乱。   使者肉眼可见的视线漂移:“不、不是。”   洛九江和寒千岭无声无息地对视一眼,彼此交流的眼神中都写满了“这根本有鬼。”   心里有鬼的使者先是奉上一张邀战帖,然后终于肯坐下来喝他那盏热茶。那张大红请柬上端端正正地写了“沉渊”二字,然而洛九江刚刚伸手一接,便察觉到其上气息,嘴角登时一抽。   来使并未发现洛九江的这点异常,他坐下的动作也别具一格。常人端坐之前也多半要撩一撩袍子,然而他居然连撩了三次,次次把袍子从腰间捋到袍尾,生怕自己的动作不引人注目似的。   他已经如此努力,眼看都要再撩第四次,洛九江实在不好继续装瞎,他叹息道:“洛某眼拙,敢问使者腰间所佩的是什么?”   来使终于松了口气,字正腔圆,正襟危坐道:“白虎符。”   洛九江:“……”   要知道白虎符就如同朱雀符青龙符一样,是各界使者表明自己身份的印信,如今眼看着椒图来使戴着块白虎符,洛九江一时也真是痴痴说不出话来。   来使浅饮了几口茶水后就出言告辞,而此时天边的朝阳刚刚升到青木的半梢。   使者离开以后,洛九江端详着眼前这份战帖,心中奔涌反复的心情如同被瀑布来回冲刷,实在是久久无法平静。   “这是一张来自于椒图界沉渊的战帖。”他对自己面前的寒千岭确定道,而寒千岭无声地点头,保证他没有听错使者此前的邀请或者看花了请柬上的落款什么的。   “那个送信的使者,他刻意对我撩了三次后摆,提示我去看他腰间悬挂的白虎符。”洛九江幽幽地补充,想到那几乎等同于自报家门的白虎界使者经典配饰,他有点脑壳疼。   寒千岭缓缓颔首,以示他确实没看错。   “……然后,在这两重障眼法之下,这张请柬上的气息很明显是来自于九族。”毕竟出七岛后就见得多了,洛九江也有了丰富的九族辨识经验,虽然与战帖主人素未谋面,却不打扰他能够辨认出对方身份。   “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他究竟是要干什么?”洛九江奇声问道,只觉自己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那张白虎符,应该是白虎使者的刻意提醒。至于下战帖的名义,以及上面沾染的狻猊气息……”寒千岭沉吟片刻,就极果断地给出了答案,“据我了解,可能只是因为怒子以为我们傻吧。”   洛九江:“……傻吾傻以及人之傻?这个怒子可真有意思。”   ———————————   原本洛九江只以为怒子有三分傻,但当他翻开战帖时,只觉得自己像个吐泡泡的金鱼一样,有无数感想试图发表。   “他把约战时间定在今天中午?”洛九江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今天中午,地点在一百五十里外……千岭,真不是因为他看我不爽,所以试图耍我?”   寒千岭努力地把自己的思考回路拉到和倪魁一个水平面上,三息之后,他犹疑道:“也许,这就是他天还未亮时就派使者前来的缘由?”怕你万一晚看请帖一会儿,就会赶不上,所以干脆早早就送?   洛九江:“……”   这逻辑实在太过自成体系,洛九江竟然无法出言反驳。他把那张请柬拿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摇头笑道:“这么有意思的人,我果然还是该亲自赴约去看看。”   寒千岭对此并无异议:“好,一起。”   ……   “寒宫主与洛公子已经动身了。”董双玉右手五指悬着细细的五道透明丝线,“不出所料,他们果然形影不离,倪公子看呢?”   倪魁自从知道寒千岭和洛九江一同出行之后,紧咬的牙关就没松开过。如今骤被董双玉问到头上,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嗯?你不是说要引开寒千岭吗?”   “还是玄武使一锤定音,决定双管齐下,我只是提了些许建议,不敢以此居功。”董双玉先轻巧把这口栽到自己身上的黑锅掀开,“今日邀战时的‘激将法’也都是玄武使一人的巧思,我并无半分功劳。”   “没事,”倪魁大度地说:“我看你就像看兄弟,功劳当然也有你的一半!”   “……多谢,不过不敢擅专。”董双玉面无表情道:“现在可是该将寒宫主调虎离山的好时候了?”   “你说得对。”倪魁连连点头,“那我们怎么调开寒千岭?一会儿派个人站在山口上捶胸大喊他的名字吗?”他一指董双玉背后,“就派这个人?”   不行被他一指头点个正着的越青晖脸都绿了:“不不不,区区筑基,人微力轻,寒宫主杀我如切瓜砍菜,当不得玄武使如此重任。”   “只怕太显眼了。”董双玉淡淡道。   难得他心宁如水,面对倪魁一张写满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在放什么屁,但你说的肯定比我对”的脸,他竟还能面色不改,侃侃而谈:“圣地之中变化万千,再怪异的事放在此处也不蹊跷。我们不如先抽一缕道源之气附在异兽身上,将寒宫主着意调开,再自西峰放下一批五音乱兽,彻底将洛公子与寒宫主冲散隔开可好?”   深思熟虑半晌,倪魁终于慢吞吞地问:“那么,如果被调走的是洛九江那小子,我们可怎么办呢?”   “我认为玄武使实在多虑了,这不是问题。”董双玉不冷不热道:“洛公子若被隔到那边,那您紧追去就是了——阁下不是也长了脚吗?”   倪魁听到前半句话,先是受教地点了个头,然后又为后半句话怀疑地转过脑袋来,缓缓眯上了眼睛:“白虎使怎么好像话里有话?”   董双玉微笑地看着他。   “玄武使多思了。”他轻声道。   说你虽然长了一双脚,但却没带什么脑子而已,不算什么话里有话。 第136章 奇葩   “青晖,你随我来安排。”将具体事宜商量完毕后, 董双玉对越青晖做了个手势, 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   越青晖无言站起身来, 默默随董双玉出了帐子,等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之后, 他才犹疑道:“即使我和他交道不多,也知道寒千岭这个人惯来八风不动,当初几个兄弟开玩笑, 号称九江是千岭停泊的第一港湾。要想随便把他从九江身边调离简直痴人说梦……你说的那个道源之气, 能行吗?”   董双玉双手拢在袖子里, 闻言眼波也不振荡一下:“青晖,你还不知道道源意味什么。”   “……”越青晖悻悻摸了摸自己鼻尖:“当然, 双玉你总是对的。”   “不过区区一缕道源之气, 寒宫主理应看不上眼。”董双玉玩笑般的一个大喘气, 不顾身侧的越青晖突然呆滞的表情, 他仍闲庭信步一般向前迈步,“所以这时候, 我们就要用些别的。”   越青晖怔怔道:“比如一群染着道源之气的异兽?”   “……”董双玉无言地回首凝视了越青晖深深一眼, 眉心略蹙, 自责道:“是我不好。日后不会让你再见玄武使了。”   越青晖:“……”   玄武使可能感觉有点冤。   “我是要用这个。”董双玉双袖终于分开, 他把捏在掌心里的活物亮给越青晖看。那东西在董双玉手掌里挣动不停, 两条后腿连连刨动,然而董双玉只需把手腕偏过一点,就能让它次次蹬空。   越青晖上下左右围着这不及巴掌大的小兽看过一遍, 还是觉得它只是只普通的乘风兔。   这种兔子除了身具五足以外,甚至和圣地以外的兔子妖兽没有任何区别,被董双玉捏在手心里的这只看起来就更为普通。如果此时董双玉把手一撒,让它回到自己的族群里,越青晖甚至没有把握能挑出它来。   “它……它有什么特殊的吗?”   董双玉挤在毛绒绒兔皮里的手指微动,把它的喉咙胸口都袒露出来,淡淡问道:“现在呢?”   “奇了。”越青晖轻轻咂舌,“这兔子胸口上镶了珠子啊。”   “只看出来镶了珠子?”董双玉抬眼看他。   董双玉若这么说,里面必然有些他没看出的关节所在。然而越青晖再反复看了几遍,还是一无所获。   “一只耳环钉在了这兔子浅层皮肉里,再多实在是看不出来了。”他坦言道:“双玉,还是你讲给我听吧。”   听到了他这样丧气又认怂的宣言,董双玉居然报之一笑。   “看来七岛旧日时分,你确实和女孩子们不是很熟。这珠子是七岛碧海特产的绘月珠,徒有名字好听,品相多半不佳,与外界交流贸易时,品级连七岛都出不去,但七岛女儿串个手串,做条珠链倒还使得。”   越青晖若有所思:“我们七岛的东西?”   “嗯。你看这耳钩也不同寻常,工艺用得是嵌蚌怀风式,算起来大约是二十年前时兴的款式。”   “所以有七岛之人曾经来过这里?就十八年前圣地正常开放的那一次?”   董双玉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得没错:“本次出使以前,我曾查阅过白虎界关于历年来各界俊才入圣地的记录,其中有一女弟子,曾由云豹界晋升入白虎宗,后来又取得了入圣地的名额……她芳名唤作陈淑红。”   “陈淑红?”越青晖这下真是绞尽脑汁也未找到半点头绪:“不行,我想不起来了,这姑娘大概我不认识。”   还没转过来弯?还叫姑娘?十八年前入圣地的弟子,你唤她婶子都够了。董双玉无声向越青晖扫去一眼,好笑一般地摇了摇头。   他脚步不停,越青晖却站了一会儿才追上来,口里小声叨叨着:“等等我啊双玉,所以这位陈姑娘究竟是谁?”   “你不用知道她是谁。”董双玉柔声道:“你只要知道,若我一会儿抛出这兔子,却没能将寒宫主引开,那这位陈姑娘从此就彻底谁也不是了。”   他白如羊脂玉般的脸庞上,那一刻的神情分明是带着几分温柔的,说出的话却如凛冽寒风一样让人冷得下意识一个哆嗦。   他并未作出任何警告,却足以让任何人都明白过来不该在这个问题上再继续盘亘下去。   “……双玉,我还没问你。”越青晖不自禁地又一次站停了脚步,“那个倪魁,你废了这么大力气,又是查阅历年圣地弟子记录,又是抓这只兔子,还替他来回合谋盘算,你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董双玉定定地看了越青晖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在他的目光下甚至都显露出几分无措来,他方慢吞吞地回答道:“你用词不准,青晖。举世之间,我也没有第二种立场——你知道,我从来只帮过你,除此外再不管别人。”   “……”   “我无意帮他,至于玄武使如何一厢情愿,又于我没有干系。”董双玉半垂眼睫,“我只是有一件事欲同寒宫主确定,所以要用到他。”   “我并不在意玄武使做事的成败与否,不过我要确定的那件事,还是让他在寒宫主面前搓出更多火来才有效果。”   “……”越青晖嗓子都有点干涩发哑:“那你要确定什么?”   一瞬间他几乎身坠冰渊,脑子里乱糟糟地闪现过五六种最糟糕的可能。那句“取而代之”和“一石二鸟”、“坐山观虎斗”等词语一同在他耳边回声般地来回作响,几乎让他以为自己马上要面对重伤垂死的深雪宫主和洛九江。   董双玉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觉得爱更长久,还是恨更长久?”   越青晖慢半拍道:“……爱?”   “至今为止,我知晓世上有过绵延万年的仇恨,却还未眼见过一对能万年长久的爱侣。但传承记忆或许也有错。”董双玉将那只乘风兔重新笼回袖子里:“我想确定的,就是这件事。”   越青晖听得一头雾水,倒是董双玉悠悠道:“上次会面太过短暂,未能看出什么东西。我今日倒可以断定了,洛公子,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见过了九江?”   “没有。不过白虎界时,你我一起又见了寒宫主一面。”   ——————————   当两人行至中途,一只兔子突然横向窜出,吸引了寒千岭大半目光之时,洛九江就知道这必然是怒子的第二步安排了。   他忍不住腹诽道:“先把我请来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远地方,再用动静把你支开,他是不是生怕我不能察觉到不对?”   寒千岭只是笑道:“何必分开?一起追就是了。”   洛九江抬头一看天色,日头已经快要行至午时,又见那兔子早已钻入地势复杂的密林,不由叹息道:“不管怎么说,这位怒子对时间和地点的把握可真是做得再好没有了……他们既然有心要调开千岭你,你不妨就大胆离开。单刀赴会,难道我就怕了?”   寒千岭反掌在洛九江肩头上按了按:“好。九江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临别之前,洛九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兔子有何特别?”   “它胸口上坠着一枚女子耳饰,大概是故人遗物,按照世间道理,还是取回来随她一起下葬为妙。”   寒千岭说前半句话时,洛九江还啧啧称奇,心想千岭还有什么“故人女子”竟然是自己不知道也想不到的?待听到了“下葬”二字,他立刻便反应过来,这是陈夫人的东西。   原来千岭母亲也曾来过圣地。   结合千岭对圣地远胜于诸人的熟悉,这其中一定含着一个很长的故事。   洛九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松手放寒千岭追踪过去。他仍朝着自己原定的方向,看神情甚至没有少许担忧。   老实说,他原本对和这位怒子会面只有三分期待,如今见了他把调虎离山的计策时间拿捏得如此得当,期待顿时化为五分。想来那必然是个莽中有细,惯来爱以粗豪示人的对手……   事实显然要让他失望了。   洛九江刚刚走到赴约地点,林中便突然钻出一条黝黑结实的大汉来。这汉子声音还带着一点少年感,身体却早长得威猛敦实。随着一声暴喝,他一双肉掌暴长,登时化作异兽两只锐爪,迎面冲洛九江夹击而来。   “饼!”这汉子怒目喝道。   洛九江不慌不忙倒翻筋斗避过一击,就势拔出腰间澄雪。这对手眼看一击不中,双肘一缩,重新化为人手,然后双腕一翻,两手就捏紧了两柄硕硕大锤。   这两柄圆锤乌铁颜色,直径足足赶得上洛九江一条膀子长。这虎虎生风的猛将使这沉重锤头一先一后冲洛九江当头砸下,被洛九江如清风一般不慌不忙从两锤之中闪身避开。   洛九江无意伤人,冰冷刀背自下而上撩出,从对方胸膛往喉口掠过,保证让对方品尝过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凉意,却绝没碰掉他半根寒毛。就在他出刀同时,这人第二声大喝已然出口:“锥!”   洛九江:“……”等等这意味着……   联想到此人之前派使者捎来的那段话,洛九江简直不敢置信,觉得对方不可理喻。然后果然不出洛九江所料,那人再击落空,竟然顺手就扔了两柄大锤,反身“啊”地大叫了一声,一屁股朝洛九江坐了下来!   他那屁股在准头颇佳地墩下来的同时,居然还一点也不耽误变成个毛绒绒的异兽屁股!   “球!”这对手喉咙中豪放地亮出一声,若不结合前后语境,这简直是在骂人了。   洛九江:“……”   洛九江真是没料到,这位怒子居然如此耿直。   那句“要把你打成个饼饼!然后锤成个锥锥!最后坐吧坐吧墩成个球球!”,居然不是威吓和挑衅……这他妈是句招式预告!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奇葩十斗,洛九江身边独占八斗,余下天下共分之。 第137章 怜爱   洛九江骤然翻腰与地面齐平,左手在草地上恰到好处地一拍, 便轻松从那毛绒绒还长着条长尾巴的的臀部下滑身出来, 足下稍稍加力便顺势退到安全范围。直到此刻, 洛九江才挺腰站直,整好以暇地观察着怒子的神情。   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连续三击落空, 怒子的神情有些发愣。他对洛九江扬起两条浓眉,怒斥道:“你竟然躲?”   这话就太不讲道理了。洛九江微笑回道:“我为何不躲?”   怒子顿了一顿,重新挥手召回自己的两杆大锤, 恨声道:“我本想手下留情, 只把这招演示给你看——你逼我的!”   可别说手下留情, 若是我不躲,你就只能演示给球球看了。洛九江暗想道。   但在面上, 他仍气定神闲道:“没事, 不用兄台留手, 这压轴的招式, 还但请一观。”   他态度算得上和蔼可亲,但落在怒子眼中只有火上浇油。洛九江眼见对手深吸一口长气, 脸色就如同被抹了层辣椒一样涨红, 怒子双眼睁得比方才照面时还要打上一些, 目中清明逐渐被浑浊的红血丝覆盖, 整个人都如运动的活火山一样几欲喷发。   随着对方肉眼可见的愤怒之色, 怒子的气势也节节攀升,他不止额角青筋暴起,就连胸膛也渐渐鼓起, 像是个吃撑了胀气的蛤蟆。然而随着这副堪称滑稽模样而来的,是怒子身上一时更比一时危险的感觉。   洛九江的眉毛微微动了动。   “人类。”即使看表情他已经濒临爆发边缘,怒子这一刻的声音居然是冷静的:“你死前看好,我等异种与你们有何不同。”   “我们的力量,名为道源!”   那两只当头抡下的乌铁重锤挟着虎虎风声,如山岳摧崩一般当头朝洛九江落下。其中除了异种天生的巨力、金丹的修为之外,还额外夹带着另一种纯熟又无可抗拒的力量,那力量让人移不开眼,几乎等同于规则——   “真熟悉啊。”洛九江喟叹道:“主人家慷慨,我也不好意思藏私。你说的道源是这个不成?来来来,你看,我有一大滴呢。”   怒子:“……”什么?!   此时战斗局面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待寒千岭捏着那血都未拭净的耳钩寻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洛九江与怒子交手的场面。   洛九江还带着少年身量的单薄身躯,高擎着刀尖一点白光,义无反顾与健壮又高大的怒子和两柄重锤相撞。   单从画面上的轻重感来说,这场面几乎犹如蚍蜉撼树,然而让人感到落差的是,事实却恰好相反。   洛九江是树,怒子才是蚍蜉。   澄雪与乌铁大锤锵琅相击,那两柄圆锤表面粗糙结实,却被澄雪轻松如切豆腐一样没入了半个刀身。这甚至不是动用惯性冲力扎进去的,因为洛九江很快就横挪手腕,咔啦一声直如切瓜斩菜一般,生生将一柄大锤剖成两半。   直到那上半片沉重的锤头将要落地,洛九江借势灌入其中的巨力才传至怒子身上,令他重咳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毕竟刚刚领悟道源不久,洛九江用它还是有些生疏。他一腔少年锐气,一路走来又多遇上需要极限突破的情况,故而刀意强横,有放无收,如今即使着意留神,也仍回撤不及,逼得怒子嘴角流下一行血线,显然是伤了对方肺腑。   然而看怒子惊愕乃至惊怒的神情,他对自己的内伤并不在意。此时此刻,他满心里都只剩下另一件事。   “你……人类……”倪魁喃喃道:“你有道源?”   “我有。”洛九江平静的说。   “!!!”仿佛是被这个晴空霹雳一般的消息打击傻了,怒子呆坐在地上,眼神发直发愣。半息以后,迎着洛九江带有打量意味的目光,他冷不丁道:“是沉渊技不如人,我认输了。”   洛九江:“……”   沉渊个屁啊,你明明是怒子倪魁啊!真的以为我上门赴约就代表我傻吗?   洛九江胸口又噎住一次,重新体会到了那种千言万语冲上喉咙口的独特感受。   这感受他在不久之前接到请帖的时候、招待使者的时候乃至一刻前交手时听到“饼饼锥锥和球球”的时候都有——怒子真是个神奇的人。   可能因为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以至于洛九江一时竟然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冲只在巨木后露出半片衣角的寒千岭招了招手:“千岭,你来晚一步。”   寒千岭缓步上前,含笑道:“我来得正好,最重要的一幕看个正着。”   他走上前和洛九江并立,肩膀仿佛无意般擦过洛九江的肩膀。洛九江早在他迈出最后一步时就还刀入鞘,正好在把刀插好以后屈起右肘,与寒千岭的左肘轻撞一记。   这一串动作两人做来都自然无比,又有独特韵律节奏在期间,无心而为的动作居然如此巧合又分毫不乱,显然不是一月两月的默契能够达到。   他们曾形影不离整整十年。   怒子原本在地上半躺半坐,神情都有几分沮丧颓唐了,完全没注意到一旁寒千岭的存在。直到寒千岭被洛九江一语邀请出来,他的视线才挪到寒千岭身上。   然后他表情一瞬激动如打鸡血,好像又燃起了满满战意。   “寒千岭,管管你的人类!”他怒声道,随即又冲洛九江狠狠地下了个定结:“人狸精!公的!”   洛九江:“……”   洛九江动用了自己高超的理解力反应了一下,才弄明白怒子大约是打算骂自己狐狸精。   公的那种。   ……联系一下自从和怒子打交道以来后发生的每件事情,洛九江就不由不感到叹服:也不知对方长着怎样一颗鬼斧神工的脑子,每时每刻都能给人创造惊奇。   而在倪魁眼里,却断然不能知道洛九江心中的波动。他只知道自己一声喝骂以后,这黑衣人类小子就骤然拔刀!   当我是被吓大的吗?倪魁冷笑着想。他身为怒子,天性中就有祖辈所遗留的粗莽之意,方才一场大战,沸腾的热血还未冷却,此时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也未必感觉到疼。   他或许知道害怕,但能让他感到恐惧的对象却寥寥无几。对玄武副使的畏惧乃是怒子自幼在特殊环境下被人特意培养出来,若要他此刻在洛九江面前低头,那是痴心妄想。   别说洛九江现在拔刀对着他,就是对方持两把板斧,他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尽管洛九江拔刀振臂的动作直如行云流水,倪魁眼睑也未闪动一下,直到洛九江森寒的刀锋都已经逼近他的胸膛,怒子的脸上才露出一分错愕之色。   让他错愕的不是洛九江霜雪般的刀刃,而是另一柄无声无息,他甚至不知何时割开了他前襟的剑。   持剑的手修长而稳,骨节分明,白皙又大方。那双手属于深雪宫主,也就是他今日为之约战的“罪魁祸首”。   而与他想象之中正相反,拦下那把剑的人,反而是洛九江。   怒子的表情已经完全混乱,洛九江单是看他青白不定的脸色,就能推想出他脑中究竟经历着怎样一番懵逼和挣扎:“你、你又要戳我……”   嗯?有前科?这都不是第一次了啊。洛九江有点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寒千岭。   寒千岭微笑着收起自己的剑,仿佛刚刚剑尖被洛九江用刀背截住的人不是他一样。   “千岭当然戳你。”洛九江也顺势撤刀:“你从一大早就对我挑衅不停,还对我动用道源,他不戳你戳谁?”   “……”怒子近乎迷茫地问:“可你是怎么发觉?”   寒千岭那一剑实在称得上无声无息,不但形貌不显,甚至都没露出半丝想要伤人流血的杀意。   然而洛九江就是这样恰到好处地截住了他的剑。而且让倪魁现在回想起来,洛九江拔刀的瞬间竟是比寒千岭要稍稍快上一毫。   他们两人也许是经年共同对敌,刀剑合璧的默契所致,一刀一剑的速度居然分毫不差。这一毫的快慢分别在平日不显,而此刻放到倪魁身上,就是他只被划破了衣服,或是肺泡上重新漏个大洞的区别。   洛九江耸了耸肩,语气近乎是理所当然的:“你都要伤我了,千岭当然会对你动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反过来也一样啊。”   怒子:“……”不,他不是很懂这种显而易见。   洛九江手指在澄雪刀柄上跳跃一般敲击了两下,突然对倪魁露出了一个笑脸来。   可怜倪魁心思单纯,又傻又白,思考回路直线式发展,只知道茫然无知地看着洛九江的笑脸,全然不知什么叫做“恶作剧前兆式的笑”。   “千岭,”洛九江向后捞住寒千岭的手,眼睛却不转方向,明显话就是说给地上的怒子听:“你既然心里怜惜怒子,又何必刺他。”   哐当!跨啦!霹嚓!   直如一道青天白日里划破天幕的响雷一般,倪魁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怜惜”二字击个粉碎。   这个词配上五大三粗、力能扛鼎,刚刚还抡着两柄比豹子脑袋还大的大锤、体态像个铁塔一般的倪魁,何止不搭调,简直能让人感到恶寒。   怒子:“……”   此时此刻,不止怒子,就连不远处终于从隐蔽藏身处现身的董双玉和越青晖两人都不由僵住了脚步。   寒千岭:“唔……”   还是越青晖与洛九江相处日久,对这情况有点经验。他飞快地向董双玉科普道:“哦我天,你看着,一定要看,这画面太熟了……他们两个一旦这么一唱一和,肯定有人要倒霉……”   “九江,你说的不对,”寒千岭缓缓地,语气中带着斟酌后的温柔之意道:“我没有怜惜他。我是……怜爱他。”   他凝视着怒子的目光,就好像正看着一朵虎背熊腰的娇花。   “……”   怒子刚刚因为前半句话上来半口气,又因后半句里更恐怖的词眼梗住了。   堂堂八尺大汉,一时竟然抖若筛糠,他惊恐地看着寒千岭的方向,两眼隐隐翻白,看起来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 第138章 同类   洛九江的“怜惜”自然是有意捉弄,寒千岭的“怜爱”就更是顺着洛九江说话, 一唱一和, 借机给他抬轿而已。   但此时此刻看着怒子满脸天崩地裂的神情, 洛九江还真生出点怜……怜悯之心来。   他这个人,虽然偶然会升起些揶揄兴致来, 但一向尊重事实,不至于开什么南辕北辙的过火玩笑。像是这次虽然对着怒子和寒千岭之间打个哈哈,但洛九江还是能觉察得到, 寒千岭眼中, 怒子确实有一点与常人不同的地位。   如果说寒千岭的世界几乎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大类, 一类叫“洛九江”另一位叫“洛九江之外”,那后者之中其实还是能细分出一些区别不大的小部分。   例如一类叫“洛九江的朋友”, 寒千岭对待他们时就会比自己惯来的持身态度再稍稍周到热情那么一些;再多一类算是“命定仇恨和个人仇恨累加”, 代表人物以枕霜流为首, 仇恨值从见面那天就一直居高不下, 遥遥领先。   剩下的最后那类,最吻合贴切的名字应该叫“被视若草木的芸芸众生”, 目前一视同仁地呆在寒千岭的仇恨名单上。   洛九江对寒千岭的这个分类程度或许不能做到上文那样精准的概述, 但若有需要, 他至少能依据寒千岭的态度, 把自己和千岭见过的人分成三份, 雪姊在第一份里,师父是第二份,剩下的大家基本都是第三份……   然而如今看来, 寒千岭的划分标准要再多出一种了。   他是怒子倪魁。   寒千岭对他确实不是怜惜怜爱,却至少有三分同病相怜的包容之意。   洛九江无声地向地上的倪魁送去一眼,心想大兄弟你竟然这么没精打采,要知道你可是在自己完全懵懂无知的时候创造下一项奇迹。   可以说,除了洛九江以外,倪魁是第一个,能让寒千岭不因洛九江的原因,而对其抱有一点自发性的正面感情的生物。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一直信誓旦旦地觉得只有自己跟寒千岭才是能说得上话的同类这件事,虽然办得很愚蠢,但认识方面倒并无错误。   只是可惜他遇人不淑,好不容易才碰上的同类坚定地觉得,相较于对怒子的几分认同感来说,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道侣不知道比他重要到哪儿去了。   像是此时此刻,寒千岭就看也不看坐在地上,明显魂飞天外的怒子一眼,反而转头向洛九江轻声道:“你发现了?”   洛九江一笑,也凑过去跟他悄悄地咬耳朵:“你对他拔剑的速度慢了一点。他要是个普通对手,我的刀尖应该正好撞开你的剑尖。”而不是快了那么一分,能用刀背把寒千岭的剑尖整个截住。   简而言之,在那一刻,寒千岭有一瞬的心软。   “我现在,真是看这位神气的怒子兄弟越来越顺眼了。”洛九江从寒千岭耳朵边移开脑袋,对怒子露出了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   一直以来,洛九江都有些忧虑寒千岭的“独”。   在他长久以来的影响之下,千岭已经能够试图享受部分东西,像是海风、点心,还有大朵大朵盛开的深雪花。但所有被寒千岭欣赏的东西,无一不是经洛九江这个由头传给对方的……有些时候,洛九江会觉得自己是千岭的唯一媒介。   爱情或许带着独占欲,它能让洛九江着迷般地抚过寒千岭的每一片鳞甲,感受着指尖下冰凉又光滑的存在,那一刻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条龙是属于他的。   在那个帐子里灯影昏黄的晚上,洛九江曾把手张开,虚虚拢在蓝龙的逆鳞上方,逆鳞倒生于颈上,他手心的热气呵在寒千岭的鳞甲上,让对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于是这个动作就充满了保护之意,亦带着满满的独占意味。   但一颗全心为爱人着想的心却是博爱的。   洛九江从来都愿意和寒千岭分享他的每个朋友,分享他的生活、爱好、思想乃至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每一个对寒千岭释放善意的人,洛九江愿意用几倍的热情给予回报,若是千岭主动向外踏出一步,他比自己修为晋阶还要高兴。   所以对于怒子这个意外的出现,洛九江其实乐见其成。   因为洛九江想要他的千岭好。   “我去和他谈谈天。”洛九江对寒千岭交代一句,“这样耿直的朋友,性格又有意思,正应该经常来往嘛。”   不远处的越青晖听到这句话后不由仰头向天,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衷心地觉得,怒子大概并不愿跟自己的小伙伴多加来往。   ……   怒子大概是被寒千岭之前如水一般的柔软目光吓傻了,即使洛九江在他身边坐下,他也只是麻木地转头向洛九江投来一眼,既没露出鄙弃神情,也没骂洛九江“公人类精”什么的。   洛九江懒洋洋地抬手在怒子眼前一晃:“回神了兄弟。”   怒子呆呆不动。   洛九江想了想,非常有礼貌地问道:“倪魁兄,你的名字非常动听,我可以叫你妮妮吗?”   “……”怒子当即回血,斗大的拳头在身侧重重锤了一下,把地都砸了个大坑。只听他一声暴喝:“你敢!”   嗯,生龙活虎,看来问题不大。洛九江愉快地想道。   “好好,不可以就不可以,”洛九江顺手把怒子锤出的大坑抹平,“来,咱们随便谈谈天,你我一见如故,一定有很多话能说。”   被强行一见如故·实则见面拔刀·然而还没打过·怒子大睁着眼睛瞪着洛九江,似乎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睁眼说瞎话的无耻人类。   洛九江微笑地回望着他。   一晌之后怒子突然泄气般移开了眼神,他喃喃道:“你只是个人类。”   “有道源的人类。”洛九江提醒他。   “……对,你居然有道源。”倪魁面上带着负气神色,“凭人类之身,你竟然能引道源入体不死。”   “嗯,而且入体的道源还比你多好多倍。”洛九江继续火上浇油。   “……”怒子的火气是何等容易撩拨。即使明知道打不过,倪魁仍然想要给洛九江一顿暴打。   “我。”倪魁咬着牙说话,声音中带着想不通之意,“我和寒千岭才是同类……我们是能互相理解的存在。”   “同类是不假,可现在满圣地都是我的同类,你看我因为这事敲你闷棍了吗?”洛九江朝天空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奈道:“你若随便抓一个人类扔到我面前,我救他归救他,可也确实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啊。你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千岭是同类,为他的事还设埋伏对付我……但实话说,你对千岭了解多少?”   怒子一愣,转不过弯来一样固执道:“我们是同类……”   洛九江一扯他衣角示意他看看越青晖的方向:“但凡和他一样的,都是我的同类。浑身上下二百一十七条经脉,一处丹田,修为可以分成九个等级,没筑基前需要吃饭睡觉喝水……你看我这算了解不?”   即使以怒子这样不开窍的人,也听出了洛九江的言外之意。   他对寒千岭的了解,似乎也并不比洛九江和全体人类之间一眼能看出的共通之处多上多少。   洛九江拍拍身后草坪,确定土质足够松软干净,他就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我大概知道你和千岭之间的共通之处在哪儿。”洛九江有意引导道:“但那么苦大仇深、又时时刻刻不能摆脱的破事,若能忘记,即使只是一眨眼也要尽力轻松一些。我确实不太理解,你为何还要强迫自己把注意放在这上面,还一定要拉一个千岭和你一起?”   “你们同类不假,但同类也可以了解一些其他的事嘛。比如千岭最熟手的一式剑法是什么,千岭最惯常的语气是什么样,他走路时先迈左脚右脚,平时爱吃什么点心,业余爱好轻不轻松……难道你找同类,就是为了相互比深仇大恨的程度,然后再对着抹抹眼泪?”   “我不会抹眼泪!”倪魁第一时间怒道。   “……你就不能找准重点一回?”洛九江无奈道。   “行。”怒子气哼哼道:“他最熟手的剑法是什么?”   “乘风踏月,我们一起学的。”   “惯常语气?”   “对你们的和对我的不一样,一会儿找他演示给你听一遍。”   “点心?”   “深雪花糕,最好是我给他种的那棵深雪树。”   “喜好?”   “据我所知,他最大的喜好应该是跟我在一起。”   ……   两人一问一答,怒子的语气越来越简短而愤怒。最后他彻底无法忍受洛九江每次回答后的那个后缀,彻底看透这对面这人明答暗秀的险恶用心。   “还有问题吗?”洛九江和善地问。   倪魁气冲斗牛,若是眼前有张桌子,只怕就手便掀了:“没有!你大爷!”   洛九江笑到不能自抑,甚至还有闲心在草地上翻了个身。   “别生气啊。”他随意道:“你看,你现在是不是了解千岭多了?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用哪种语气说话,还知道了他几个惯有的小动作……这样的千岭,不是比冷冰冰的‘同类’两个字好得多?”   “你现在知道的千岭,是我的道侣,也是他最温柔,最克制也最强大的一面,他不是什么棋子和工具,更不用被带入你们想象出的任何一个形象里。他是活生生的存在。”   在听到“棋子和工具”五个字时,倪魁的眉头骤然一跳。   他脸上本来就不太藏得住事,洛九江此前也由千岭那里听到过一点怒子的来历,此刻看他神情变化,心中就更如明镜一般。   洛九江微笑地看着倪魁。   放在一盏茶之前,倪魁能毫不迟疑地跟洛九江大眼瞪小眼保持个三时五刻,反正谁先眨眼谁就输。但此时此刻,他眼神闪动了一下,竟然避开了洛九江的目光。   “我没说他不是活生生的。”怒子口气生硬道:“谁稀罕这个,我不也是活生生的!”   “你当然是。”洛九江温和道:“你先是活生生的倪魁,又是玄武界的玄武使,千岭认同的同类……而且还可以是我的朋友。”   他在腰间储物袋上一抹,草地上就多了一小坛醇香酒酿,另附着两只小巧的酒杯。   装作没看到怒子欲盖弥彰的渴盼眼神,洛九江持起酒坛,向两只玉杯里注满了酒液:“喝了我的酒,从此就是我的朋友。”洛九江捏着酒杯冲怒子示意,“来?”   怒子倪魁主动与他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   “你……也是我的同类。”怒子声音沙哑道。   洛九江笑道:“不是同类,是朋友。”   ————————   洛九江和倪魁聊得渐入佳境,而另一边,董双玉和寒千岭之间的气氛却始终不冷不热。   越青晖不大弄得懂他们两人之间在打什么机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发呆,思路渐渐偏向某个诡异的方向。   他想那个缺根弦似的怒子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和寒千岭才是同类,要接近寒千岭的人类洛九江应该被暴打之类的混账话,然而若是此刻把他拉过来看一看,只怕他再没心没肺也要自惭形秽的。   因为寒千岭和董双玉看起来才更像是同类。   这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冷淡、一样的自持,比起七岛时分做洛九江影子的时候,寒千岭现在真配得上深雪宫主这一称号,整个人都如冰雕雪砌一般,目似月华之魄,只消静静一立,就浑然不似人间人物。   而董双玉皮肤一向是种会让人初见时甚至为此感到惊愕的细白。他面孔犹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清凌凌的,又偏偏透着冷淡,似乎不沾世上是非,人间烟火不能近他半寸。   这样的寒宫主,这样的董双玉。   越青晖竟然有一刻想要叹气。   之前九江站在如今愈发貌美的寒千岭身边,并无半分逊色,两人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处处都是相得益彰。可若是换到自己身上呢?怕是连修为都不能匹配吧。   怒子固然是脑子有坑,却也能轻轻松松地把他锤成个饼饼。   一瞬间,越青晖茫茫地想道:双玉其人,我怕是跟不上他了。   还不等他在这想法上多加发散,不远处的两人就不知提到了什么,董双玉突然转过脸来对他嘱咐道:“青晖,你和洛公子有没有话说?”   这就是委婉地逐客了。越青晖苦笑一声,示意自己明白他们的意思,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他才迈出十余步,就听身后董双玉淡笑一声。那声音中情绪与往常都不尽相同,越青晖忍不住回头去看,恰好见到董双玉从容、镇定、表情自然如呼吸一般的双膝一曲,向着寒千岭跪倒了。   越青晖:“!!!”   这是怎么回事?!寒千岭是在欺负双玉?!   刹那间所有念头都被越青晖抛到九霄云外。他生生顿住脚步往回折返,只是不等越青晖整个人都合身扑上去,寒千岭就俯身低声对董双玉说了句什么,然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事件中心的两位当事人都是一脸的平静自如,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董双玉甚至还含笑转头对越青晖打了个留步的手势,徒留越青晖一个呆立原地,实在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感觉得到,原本这两人之间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气氛竟仿佛在那一刻有一丝回暖。   “白虎使和越公子请留下喝杯茶吧。”寒千岭淡淡道。   喝茶送客,这么明显的暗示董双玉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他语气平淡如水,一样不急不躁道:“此时不是喝茶的好时候,茶水还请改日吧。今日还要多谢寒宫主盛情。”   越青晖一头雾水。   几乎在两人走远到合适距离时,他第一时间就炮弹一样发问道:“双玉,你刚刚为何要……”   下跪两个字在越青晖唇边散去,他不想提起这个触及董双玉的痛处。   反倒是董双玉看起来对此事并不挂心:“一个姿势,你不必放在心上。”说到这里,他眉眼略弯,“若是用我鸱吻原身,下半身俱是鱼尾,连膝盖骨也无一片,想要做也做不出啊。”   越青晖不赞成地看着对方。他不喜欢这个玩笑。   “何况刚刚那人乃是三千世界里的第一债主,区区一跪,也没有委屈了我。” 董双玉漫声道。   说到这里,他向着寒千岭的方向回眼一次,语气中终于染上了两三分感叹之意:“原来绵亘万年的仇恨也可以被消融……一年以内,这大概都会是我最大的意外了罢。” 第139章   怒子之事罢了,再过两三日, 就是寒千岭所预言的, 将要迎来整整半年黑暗与夜晚的日子。   封雪用目光丈量着他们目前所在地点, 与远处那座观之简直高不可攀的山峰之间的距离,然后不由疑问道:“我们真的要整整半年停在原地不动?若是这样咱们会不会赶不上?”   “不是半年, 是三个月。”对待封雪寒千岭一向比较客气,他用一种足以让朱雀界使者大翻白眼的语气,和颜悦色地答道:“这两日我会寻找到一个合适扎营的地方, 我们在此驻守三个月, 三个月后再摸黑出发。”   顿了一顿, 寒千岭无师自通地补充道:“采给封刃姑娘的药草在路上就有,不必非要走到圣山。”   封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神色却比刚刚安定了很多。   等解决了她的问题, 寒千岭这才转过头来给两界使者共同解释。他表情淡漠, 语气也没什么滋味, 虽然讲解详细,但却纯粹是例行公事。   “最初的三个月我们需要驻守不动, 定时洒下驱除幽魂的药粉。因为前三个月里, 满圣地的幽魂都会四下活动, 行走时太过险象环生。而后三个月我们可以前行, 乃是因为梦魇。”   “在前三个月里, 梦魇会整族整群地结下一张大网,他们平时还可以以梦和幽魂为食,但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就连神魂也吃。无论人类、异兽或是幽魂, 都会被它笼罩起来捕猎。”   “所以我对诸位的要求是,至少四人结成一组,每组中需要有一位长于神魂。组内轮番放哨,每次要保证两人醒着——梦魇足以拉人入梦,然后于梦中杀人。这与筑基修士是否需要睡眠并无干系。”   “那为什么三个月后就可以走了?”有人奇道。   寒千岭平静道:“因为三个月后圣地里的游魂将稀少到不足为惧,而梦魇也吃饱了。”   “……”这话莫名中带着几分阴冷,大家四下里对视几眼,都不由对梦魇族群提起了十万倍的防备。   在剩下的几天里,众人几乎不再赶路。他们收集能够驱赶游魂的树皮草汁,定好了几日一补的规矩,各自之间又找好一起结伴的道友。   寒千岭命令众人至少四人结成一个小组,自己也坚守着这条规矩。接受到他邀请的封雪讶笑道:“多谢寒公子照顾了。”   “不是照顾,我和九江真的需要睡觉。他要在梦里锻炼神魂,只怕要睡足三个整月。至于我也最少要在末期睡上十天半月——我还等着他入我的梦呢。”寒千岭微微一笑,“是我们要承蒙封雪姑娘你照顾才是。”   封雪:“……”   封雪自到了这三千世界以来,就再没听过如此脱俗坦荡,直接就讲明“我肯定是要跟男朋友谈恋爱顾不上正事了”的摸鱼宣言,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哑然。   “嗯、嗯,好。”她有点结巴地答应了两句。   寒千岭又是礼貌一笑,终于满意地转身离去。徒留着封雪在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琢磨着这漫漫时光自己和小刃能怎么打发。   ——至少能教她学会“狗男男”三个字怎么写吧。   不远处的寒千岭走到洛九江身边与他说了几句,然后很快两人就变成光明正大地咬耳朵,最后他们这段短短的交谈以他们两人双手交握、额头相抵作为终结,封雪默默地看着这幕,心中泛起一股后知后觉的后悔之意。   ……我不该答应的,封雪幽幽地想。这三个月,我怕不是要瞎啊。   ————————   封雪的视力问题洛九江一时半刻是没空关心的了。自从月前暮色沉沉地落了下去,天边就再没擦过亮。要不是身边有寒千岭这个大型自走圣地情况预言神棍准确的道出了这次长达半年之久的黑暗,只怕要人心惶惶,各自怀疑圣地的天再也不会亮了。   从那天开始,洛九江的日常行程就是睡。   说睡其实还不准确,这个字单拎出来听起来是个何等美好安逸的字眼,第一时间就能让人联想到平静的夜晚,松软温暖的被窝,还有黑甜。   很不幸,以上这些形容没一个能跟洛九江的睡沾上边。   最开始的几天里,黑夜完全沦为杀戮的战场。两界使者各自呆在被寒千岭事前划下过三层保护措施的营地里还好,但外面的鬼哭狼嚎之音根本不受控地往诸人耳朵里钻。朱雀界使者多是妖族,其中有两个性情桀骜,一路上没少招猫惹狗。但在这几天里,他们没敢放半个想出营地锻炼一番的屁。   洛九江那几天睡觉,非得卷起被子蒙头不可。然而连睡三天一无所获,他神魂出了自己梦境飘飘荡荡,也无一处着落。最终还是某次清醒得实在睡不着后,才自行悟透了玄机:除了他洛某人心大又想锻炼神魂,这当口谁敢合一合眼?   “浪费了,”想通了这个关节的洛九江喃喃道:“早知道都拿来和你在一起。”   寒千岭原本就半倚在他身侧的那一半褥子上,听到这话就先把按在洛九江的腕上的手缓缓滑到洛九江手背上,他略一用力,便把指头从洛九江指缝里挤进去,与他五指紧紧扣住。   寒千岭反问道:“你我什么时候没在一起?”   他说话时冲着洛九江略略地俯身下来,脖子里挂着的佛珠就从领口垂下,那用他自己头发编好的吊绳一悠一悠的,竟也摇出了一种宁静的节奏。   洛九江盯着那颗佛珠,恍然一笑:“是,我说错了。咱们早把心都换过,当然没一刻不在一起。”   那佛珠仍在洛九江眼前慢悠悠地晃动着,洛九江心中微动,登时便情难自抑。他扣着寒千岭的手更用力了些,另一条胳膊却从被窝里抽出来,勾住寒千岭颈上的佛珠吊绳,力道不轻不重地把他往下扯。   在两人四片唇瓣即将相接时,洛九江模糊道:“我送的东西,怎么用你的头发?一会儿吊线给你换条新的……”   因为分在一个小组,故而住在一顶帐子里、刚刚从半隔音不透光屏风后面绕过来的封雪恰好把这句话听个正着。她正手里端着盆还沾着水的果子,大概是过来给他们两个分点好吃的。   在完整地聆听了洛九江的自语,又无声地观看过这两人短暂的互动以后,封雪默默抛出一句打扰了,然后连人带果一齐麻利闪回屏风后头。不多时,日常隔音够用的屏风内就传来了一字一句的朗朗教学声。   “我躲在帐里,手里拿着果盆。”   “想要给你们,一点姐姐的示意。”   “我越走越近,有两个声音,让我措手不及。”   “我不应该在帐里,我应该在帐底。”   “北国的风送来了春意,南方的大雪里却还没有暖气。”   “所以有两个可怜的女人,需要一顶新帐篷。”   “我想这话还是应该告诉你。”*1   小刃是何等听话的好姑娘,封雪念一句,她就认认真真跟一句,就连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语调都学得入木三分,两三次后她们就配合成了节奏规律的双重奏,乍一听好像是封雪的声线自带回音一般。   洛九江:“……”   倒是寒千岭一向淡定,这等时刻竟也不动如钟。他不紧不慢地撑起身来,舌尖露出一点抿过自己嘴唇上的遗留滋味,再开口时气息亦分毫不乱:“此前是我考虑不周,男女有别,确实也不好总住在一起。最后十日时我会再前请封雪姑娘过来压阵……二位稍待片刻,寒某这便出去搭个新帐子。”   洛九江想都不用想:“那雪姊我也去搭帐子了。”   小刃眨眨眼睛,便想站起来去给他们两个搭把手,却被封雪一把拽住,重新扯回一堆软绵绵鼓囊囊的靠枕和坐垫里面。   “他们这帐子估计搭得有时候呢,你可别去。”封雪转身拉过果盆,正盆都塞到小刃怀里,“来,咱们吃东西,不用给他们留了。”   小刃歪着脑袋,疑惑道:“一颗也不留?”   封雪狞笑道:“让他们排排坐分果核去吧——不留!”   真是好狠的心。   后来这两人果然回来得够晚。封雪一点也不想知道,这种存在修仙式便携帐篷,从储物袋里往外一抛输入灵气就能搞定的前提条件下,他们两个究竟搞了些什么名堂。   不过她先前洗的那盆果子乃是按两个半大小子的量准备的,之前一气恶狠狠吃光时还不觉得,待到起身挪动时才发觉自己不幸吃撑,得到了吃独食的经典报应。   顶着洛九江欲言又止的眼神,封雪幽幽道:“拜拜了您呐。”   转过脸去,她便怅然地想:“风清月莹,天然标韵,自是闺房之秀”*2——天啊之前我居然真的过来这两个独秀狂魔一起住,莫非是脑子有坑吗?   作者有话要说:  *1阿杜《他一定很爱你》捏他   *2(宋)李之仪《鹊桥仙·风清月莹》 第140章 沉渊   梦境间的距离并不因现实距离的长短而定。常常洛九江从一个梦境跳跃至另一个时,发觉两个梦主至少相隔千里;至于他身边使者的梦境倒是一个也没有碰到。   也不知道梦境的远近距离是以何作为标准。   某一次他醒来时曾经拉寒千岭研究过这个问题, 那是有生之年第一次, 寒千岭略皱着眉头, 明确道:“九江,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即使寒千岭向来自称传承记忆不全、除了恨以外神龙再没留给他太多别的, 他关于诸多上古秘事的所知所觉,也已经远超过许多大能。更兼他是神龙之体,修为又先洛九江一步跨入金丹, 因此很多时候即使不能给出完整的答案, 总也有些零散思路。   这还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对某一个领域的空白和一无所知。   “我只是曾经在朱雀宫里见过一片玉简残片, 内容虚妄古怪,不知真假, 姑且一听, 也不用当真。”寒千岭慢慢回忆道:“它说‘神魂类鬼, 而梦近幽冥’。”   洛九江果然过耳就算。他关心这个问题的主要目的, 其实还是想早日找出梦境之间距离长短的规律,好能尽快入了寒千岭的梦。至于更深的钻研, 他倒并无兴趣。   无论如何, 反复入梦确实是锻炼神魂的绝好方法。连续十几天的梦中移动后, 洛九江不但感觉自己的神魂比之从前更加坚韧, 而且还能在梦主的梦里稍作改动而不让梦主觉察。   某一次他甚至在那位梦主的梦中与一只梦魇短兵相接, 双方借梦主梦境为战场,梦魇以角触地,连续编制出一层又一层似真亦幻的梦境, 而洛九江坚心以对,劈出去斩断梦境的每一刀,实则都是他神魂凝聚的体现。   最后一人一魇把梦主的梦境闹个天翻地覆,梦中人物各个八眼六耳身负百臂,脸庞如同走马灯一样一张换过一张,房子地基统统倒飘在空中,三丈高的大狗被刚出生的普通奶猫挠的嗷嗷直叫,那梦主的掌门胡须飘动,捏着兰花指嘤嘤唱着“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   如此一番荒唐景象,总算将那梦主惊醒,免他于梦中被梦魇吞食神魂之忧。   梦主一醒,外来者全被驱除。洛九江还是第一次从别人骤醒的梦里跌落出去,一瞬间的失重感仿佛一道加注于全身的逐客令,比起口头上的送客和眼神动作里的不欢迎,这方式还让他觉得很是新鲜。   此时他处在将醒未醒之际,神魂在梦中又本来就半实不实。在一种类似于打盹出神的恍惚之中,洛九江下意识拔刀而斩,居然真的在梦境之外给了那梦魇结实一下。   虽然因为那梦主不过筑基出头的修为,才让他能操纵别人的梦境这般容易,但单凭最后竟然能与梦魇在梦境以外对战之事,便可见他的神魂确实是较之前强健得多了。   只是这一番战斗虽然劳累得是他的神魂,但不可避免的疲惫似乎也同样反映在了他的身体之上。洛九江醒来时浑身都是淋漓大汗,他踢开自己身上薄被,发现暗色的褥子上已然印出了一个潮湿的深色人型。   寒千岭正慢条斯理地收起此前给他拭去脸上汗水的手帕,一转头见洛九江仍盯着褥子发愣,就浑不在意道:“别看了,下次给你擦身就是。”   他声音里竟然还带着一点高兴,洛九江遂转而改为盯他不放,心想那份遮掩不了的兴高采烈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此后洛九江再从梦境之中醒转时,无论如何疲劳困乏,甚至头痛欲裂,身上都始终干净清爽。饶是之前怎样汗如雨下,他再睁眼时,被褥始终是新换过的一套,没被汗水溻了半点。   ————————   此次洛九江进入的梦境,又与从前不同。   至今为止,他进入过的梦境已经不下百余,经验和应对都足够流畅,几乎已经达到了一入梦来就能判断出梦主在何方位、修为多少、是男是女。   通常梦境之中只会有他和梦主两道主魂,偶尔再多一道气息诡秘的,就是异兽梦魇。每逢这种情况,洛九江便不辞辛劳,主动赶去逼退梦魇,救那梦魇一救。   然而这次的梦境之中虽然也有三条主魂,但另一个存在与梦魇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这道气息干净、强大又炽热,最初甚至险些被洛九江误认为此梦梦主。   洛九江思考只用了一眨眼,再这样短的时间之内,那道主魂似乎便同样发觉了洛九江的存在,以一个足够快的速度向洛九江的方向奔来。   好速度!好刚健!洛九江心中暗暗地赞了一声。   要知道在他人梦境中奔跑的速度,可不是凭身体脚力几分定夺,纯粹考验神魂的强健程度,以及对神魂之力的运用能力。如果这人赶路时用得只是普通速度,那纯论神魂,他怕是比洛九江还强大一些。   对方既然主动试图找他,洛九江也不躲不避,同样放开速度,迎着这人的方向正面相对。两方态度都不忸怩,不多时就见了一面。   甫一照面,洛九江和这青年俱是一愣。   他们两人都着一身墨色衣衫,衣裳亦都是纯色一件,半道花纹也无,看起干净整齐又干练,方便腾挪活动,只是在诸多英才之中看起来会稍显寒酸质朴。   他们同样把刀斜配在右腰,刀鞘也都用银鲨皮打成,颜色是相近的银灰。两人还全不戴宝冠,不佩绮饰,只把头发高束吊紧,使其不至于在打斗时散开碍事。   不提外物装扮如何,就连他们的姿貌气质也都同样偏向潇洒俊朗一脉。两人之中洛九江飞眉入鬓,直鼻薄唇,一双墨玉眼里常年带笑,却遮不住神色中仿佛正要脱鞘而出的锐气;而这青年两道剑眉下映着双神光凛凛的眼睛,山根高耸,嘴唇抿成一线,似乎也在思考洛九江究竟是谁。   当他们两个对面而立时,几乎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不过也不全是,洛九江身量比这青年小上一号,他还比人家矮。   一愣过后,洛九江很快反应过来,自然笑道:“能遇上道兄真是意外之喜,在下灵蛇界洛九江,不知阁下是?”   “椒图界沉渊。”这青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来跟洛九江聊天的,两道剑眉登时竖了起来:“你为何在此?”   “圣地一黑就是几个月,我借此入梦,锻炼神魂罢了。”洛九江笑容不改,“道兄难道不是?”   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惊讶,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这位沉渊道友。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两个之间不止是有蜃珠没蜃珠的问题,从各个角度看来都不失相像之处,公仪先生当初把他错认,也的确有认错的道理。   “是,但是……”这位沉渊道友似乎不善言辞,才开个头就把眉头锁得更紧,就像一只本想舔水,却失误踩翻了水盆,被满满水花当头泼了一脸的猫咪,在杂乱繁多的信息之下,实在理不清该怎么说话。   他嘴唇张开又合上两回,始终没能吐出半个字眼。   沉渊兄台显然是个惯常直来直去的角色,两次失败以后,他干脆快刀斩乱麻,直接跳过所有理由和推理过程,也不管别人跟不跟得上,脱缰野马一般直奔结论而去:“危险,快离开!”   要他遇上的是个温顺平和、好奇心不强又看重保命的道友,不管情况具体如何,看这梦里是沉渊先来,他又神魂强大,不好沟通,大概都不需要沉渊开口,自己就先识趣走了。   偏偏他见到的是洛九江。   洛九江入梦第一件事就是打探环境,早判断出此地除了他们两个外来者和梦主一人之外,连只梦魇也没有,说不上哪里危险。如今听了沉渊的警告,他也只是付之一笑。   他有时候会听取别人有理有据的建议,但更多时候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要知道在修仙路上一路走来,若洛九江随便一句什么话都当成金科玉律来听,只怕尸骨早就凉透了。   何况洛九江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锻炼神魂,即使此处真像沉渊说得那样有危险,那他也要试试再说。   而且除此以外,他还想借机认识认识沉渊。   “道友所指的危险是?”   沉渊看他干劝不听,眉心已经皱出了一线竖痕,大概身为椒图界少主,他平生也没见过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极其艰难地,沉渊组织好自己贫乏的语言表达能力,摁住洛九江肩膀,指着天际那道金色的雷光。   “这不是梦,是别人的心魔劫。”   洛九江脸色终于变了。   他一入梦来就听到电闪雷鸣之声,只是并未太当回事——梦里什么诡奇状况都有,有时大浪滔天,有时熔岩遍地,他还路过一次酒池肉林……咳。   他那个金丹劫渡得不但前所未有,只怕还要空前绝后。正因这个缘故,他对雷劫不怎么熟,这才被沉渊抓着教训。但只凭他往天际投向的第一眼,洛九江就知道,他走不得了。   金色的劫雷在天空中蓄势待发,映亮了半面天空,也映得那被吊在刑架之上之人的每一寸细节都无比清晰。   这人浑身赤裸,双腕高吊,扣在一圈内里生着倒刺的铁镣里,他长发和脑袋一同垂下,遮住了脸,胸膛起伏微弱,几乎奄奄一息。但就是如此,洛九江也只用一眼就把他认个分明。   不用看清脸,洛九江认得他的身体。   ……那具布满着各种刀斧伤、钩剜伤、火燎伤,每一寸皮肤都凹凸不平,伤痕累累的身体,只要被人看上一眼,那就绝不会忘记的。   “道兄先走吧,洛某需得留下。”洛九江此前脸上那亲和的微笑不知何时便已荡然无存,他正面着雷劫落下的方向,甚至无暇再看沉渊一眼:“渡劫之人是我的朋友。”   那个在心魔劫中被吊在刑架上的男人,是阴半死。 第141章 心魔   怎么会是阴半死?   洛九江自然也知道阴半死带队来了圣地,朱雀玄武白虎三界使者不久之前刚在他眼前碰了个头, 独独只差青龙使者一个。为了这个, 他当初还短暂地联想到过阴半死片刻。   但洛九江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场景下看到阴半死。   原来不止是梦境, 神魂连心魔劫也能闯入的吗。   关于这个问题洛九江此时无心深想,身后的沉渊似乎又叫了他一声, 他却再无暇理会。他第一时间冲着阴半死的方向疾步而去,没看到背后沉渊拧紧眉头,背过身去, 尽管几次向他的方向回首, 但最终还是向着这个“梦境”的边缘一头扎离。   雷云在天空中聚集, 使最纯粹的乌色拧紧在一块儿,看起来浓得如同泼墨。黑压压的天际仿佛足以遮蔽天日, 随着阴影一层层地覆盖下来, 暗色亦一次更比一次深。连边缘的洛九江都被这阴影波及, 就更不要提雷劫最中心的阴半死了。   然而阴半死的头顶竟然有光。   那是金色的, 如盘旋着吞吐长信的巨蛇一般,正积蓄着庞大力量, 电弧跃跃欲试地来回跳动, 随时准备着将阴半死湮灭的雷劫光芒。   平生第一次, 洛九江觉得黑暗比光明更让人安心。   鬼知道阴半死的这个心魔是怎么个运转方法, 洛九江虽然在其中也能正常奔走, 但在梦境中常用的缩地成寸的手段却完全失灵。   他此前还抱着一丝丝能走捷径的妄想,试图利用和改变梦境一样的手法,让天空上的金色雷劫——或者至少是那个吊着阴半死的刑架凭空消失, 然而反馈回的后震力让他胸腔一阵激荡,肺腑如激浪般翻涌不停,差点闷出一口血来。   洛九江按住前胸压回去一声咳嗽,眼睁睁地看着天空中央的金色比之方才更加耀眼,闪烁的速度也更发频繁,仿佛一句无声的嘲笑:天地之威面前,焉有人类敢在此取巧?   萤火之辉,终不能与日月争光。   第一道金色的心魔劫已然蓄势待发,洛九江和阴半死距离实在太远,故而施救不能,唯有亲见着那道金色雷光是怎样落到了阴半死身上。   心魔劫落下的一刻,吊着阴半死手腕的铁链骤然崩断,阴半死那张干燥、蜡黄、皮肤又凹凸不平的面孔瞬间扭曲,整个人都沐浴在了一层来者不善的金光里。这光芒把他从头笼罩到脚,却并不显得他神色温暖,反而为他的轮廓渡上了一层金属般的锐利。   阴半死像一个米袋子一样摔在地上,甚至没有弹上一弹,他稀疏的睫毛轻微地抖了抖,还不等睁开眼睛,就先缓缓咳出了一口血。   在刚刚撑起眼皮的瞬间,他眼中神色都涣散到近乎茫然,下一刻耳边雷音轰轰唤回他的神志,他眼底倒映着熟悉的,点着炙热地火的熔炉,拷着自己手肘的玄锁,和不远处一口三足立地的大鼎,渐渐想起来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曾经……他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逃离。   那些人为了从他身体里剔出药王鼎,当初真可谓诸事做尽。最基本的削肉拆骨,想用外力从他身体里扒出一点药王鼎痕迹都是轻的,里里外外算来,他们连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过七八遍。   期间不乏有人提议过,说是常言真金不怕火炼,想来药王鼎也是不怕炼的,咱们何不把这小子扔进炉膛里一把火点了,最后没准能把那小鼎烧出来呢?   ——现在想想,要是那人的意见真的付诸实施,阴半死没准还会倒贴他一声谢谢。   那群脑子有坑的疯子最终采用了那人的部分建议,阴半死搞不清最终是哪个家伙一锤定音,不过这人必然是个阴损界的绝世奇才。为了防止阴半死太过脆弱被一把火烤死,他决定把阴半死分开来,一点点烧。   最后果然白忙了好几场,别说药王鼎,就连一点药渣也没烧出来,只给阴半死留下了满脸凹凸不平的烫伤疤。   直到现在,如果从某个特定的角度观察阴半死的侧脸,依然能发现他脸上的一块痕迹非常特别,看起来像是曾经融化过。   这是一段痛苦到阴半死不愿再想的回忆,但就是在这次折磨里,他抓住了一个逃跑的机会。   或许是阴半死真的从药王鼎里继承了些什么东西。普通凡人被用地火烘烤,在碰触到火焰的第一时间就会有皮肉点着的焦臭味儿传出来,然而阴半死被这么直接塞进去一段肢体活烤,居然每次都要半个时辰才显出一点端倪。   由于这点异常,他们不死心地烤了阴半死三四次,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药王鼎显然已经一点不差地融入了阴半死的体内。   最后一次时他们显然都丧失了无比期冀的心情和全程看守的耐心。当众人草草吩咐过又散去后,那仅剩的守卫把阴半死的一条胳膊往炉膛里一塞,再给他齐肘上了把锁后,就打着哈欠走出了地牢,自顾自地开起了小差。   那时本该瘫在地上仿佛奄奄一息的阴半死,眼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他把胳膊再往地火里送了一段,好让小指粗的锁链能被烤化烧断,当融化成烫红的玄铁从他手肘上脱落的一刻,阴半死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可以预料的,那当然会是一次失败的逃跑。药王鼎只让阴半死愈合能力更强,让他神魂更坚韧,却并未让他刀枪不入,速度敏捷。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虽有可以修炼的资质,但却连引气入体的修为也没有。何况他还身上处处是伤,被抓回来也只是一时半刻的事。   但他最后不是被抓回来的。   那个声音……那个邪教头子,那个一直以来都亲自决定如何炮制他,每一次下令这回该用什么方式取出药王鼎的首领,对阴半死说了两个字。   他说:“回来。”   三年里,阴半死听过这把嗓音下过无数指令。   他说“割”,就有人对阴半死举起刀子;他说“剐”,一张渔网就把阴半死从头到脚罩住,又紧紧勒起来;他说“剜。”,就有人在火炉里先烫红了钩子。   他的每一道命令都顺利地推行下去,过程顺滑到不会出一点岔子,也不会遭受一丁点拒绝。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就意味着将有某种苦难加注在阴半死身上。如今这个年长的阴半死回忆起他来可谓恨之入骨,但对当时的阴半死来说,对他只有畏之入骨的份。   现在他说:“停下,回来。”   阴半死怕到细细的手脚都在打颤。   他不敢不站住,他不敢不回头,他也不敢不迈动自己哆嗦的两条小腿,一步一蹭地重新挪回那间地牢。   那人收回了目光,没有多看阴半死一眼,甚至都没有因为阴半死的逃跑行为对他加注什么惩罚。   幼小的阴半死对此庆幸无比,而成年的阴半死感到再深刻没有的侮辱。   你会因为一个箱子摆得不是地方打它骂它吗?就算你真的负气踹了箱子一脚,难道你会指望这个箱子记住教训,下次别碍事吗?   ——活物才需要被惩罚,人类才需要长记性。而在那人眼中,阴半死恐怕连个会喘气的生命都不算,对他而言,刚刚所做的事情大概只等同于把一尊放歪了地方的铜鼎重新移回了原处罢了。   阴半死不是个生命,他只是尊长了肉和脚的药王鼎。   ……   回忆中断,现在是幼小的阴半死躺在地上,他的一条胳膊正塞在炉火里。   面对噩梦里重复过上千次的内容,阴半死付以不屑一笑。他熟门熟路地烧断锁住自己的镣铐,甩着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地牢外跑。在心魔里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凡人一般的状态,经脉干涸断裂,丹田也空空如也,弱小到一阵风都能随便吹倒。唯有灵魂久病成医,伤痕累累,又坚不可摧。   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阴半死背后响起。   “回来。”那人说。   只存在于旧梦中的记忆瞬间涌上阴半死的心头,突然泛起的莫名恐惧,挟裹着那么多他几乎要淡忘的片段,劈头盖脸地占据了阴半死脑子里的每一处空间,近乎完美地复原了他当年的心态。   阴半死站定了脚步。   “停下,回来。”   一模一样的流程,一模一样的命令。   阴半死双脚如同在地上生根般停滞不动,片刻之后,他缓缓回头。   “早想跟你说了,滚你的吧。”阴半死漠然道。此刻成熟的灵魂寄居在幼小的皮囊之中,然而这具弱小身体脸上那熟悉的皮笑肉不笑,和语调之中的鬼气森森,都属于云深峰上阴峰主无疑。   “对个孩子逞威风,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要我现在对你费句口舌,你娘多给你赏了张脸?”对面那人的脸上似乎常年覆着一层捉摸不定的阴霾神色,让阴半死看不清他的眉眼。然而此刻那阴霾褪去,那人脸上露出事情脱离掌控的意外和惊怒,阴半死端详着他,发觉这人脸上生着的,不过是一套普通的五官罢了。   原来这是我的心魔。   我的心魔不是这个普普通通的修士,只是当初因为自己的恐惧,没能完成的“逃离”。   因心魔而成的幻想缓缓消散,阴半死睁开眼睛,身上的金色雷光缓缓散去,第一道心魔劫已然度过。   在阴半死看来,他刚刚重回了幼年时的地牢一次,没再害怕还把一个垃圾骂到狗血喷头。但在旁观的洛九江眼中,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一瞬,天雷落下又消散,既没有见到地牢火炉,也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阴半死。   洛九江长吁了口气,然而不等他这口气吐净,整个人便盯着天际半僵住了。   不止他僵,连阴半死对上天空异象也是一愣。   ——乌云之下积蓄的第二道天雷,依旧是金色的心魔劫。 第142章 信徒   心魔。   饶是刚刚从一道心魔雷劫中脱身出来,至今身体上似乎还残余着那种灼烧的印象, 阴半死此刻的心境居然仍称得上默然无波。   将要面对心魔劫完全在他意料之内……他只是没想到会有两道。   金色的雷光不容躲闪, 劈头而下, 阴半死半阖上眼,没有徒劳抵抗——一般的雷劫还是能用法宝抵御或是请大能帮忙掠阵, 但心魔劫不行。这种雷劫几乎无孔不入,不沾人不回。除非他能找个修为不亚于他的修士替他挨这一下劈,不然心魔劫几乎是无法阻挡的。   天下修士都畏惧心魔, 虽然嘴上大多都号称不破不立, 但类似事情何必再让别人替锅。   不同于上一道积蓄许久的雷劫, 这一回的金色雷劫来得又猛又疾。它不但落下的速度远胜过上一道,威力亦是不逞多让, 几乎在被那金光笼罩的一刻, 阴半死就浑身一颤, 重新被拖进仿佛幻梦也类似于回忆的心魔里。   在最后一点自持的意识飘散以前, 阴半死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这道心魔,纵然在他意料之中, 却也是无可奈何。   在最初被抽筋剥骨, 又因身体里的药王鼎而大致恢复以后, 那些人很快帮他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 可以在某种意义上代替药王鼎的用途。   他们假惺惺地叫他圣子。   ————————   ……洛九江看到了阴半死的心魔内容。   不同于上一次他只看到阴半死被天雷击中又落下, 这一回的心魔完整地以幻象的形式映射在阴半死四周,事件情节足够清楚,具体细节却又模糊。   阴半死仍然被悬吊着。他身边围着将近百十个肃穆静立的修士, 打扮都是一样的麻袍柳杖芦草鞋,衣饰全无高低上下,只能凭他们站立的位置断定地位如何。   为首的中年修士中气十足,他一顿手中拄杖,高声喝道:“今我诸人,凯旋而归——拜圣子,祈福!”   人群黑压压地跪下了一片。   而位于众人中央,正被跪拜和被寄托祈祷期望的对象无声地抬起头来,他额上刘海有些过长,发梢几乎垂到鼻子,两只阴郁的眼睛只能在碎发的间隙里稍露出一点,却也不难看清其中的嘲讽神色。   去他妈的圣子。阴半死心想,有人能给“圣子”一口水喝吗。   大概是不能的,类似的集会每次都会拖到很长,不幸在阴半死的记忆里,他从没能在任何一场集会里中途喝到一口水。   时势造英雄,差一点我就能学会反刍了,就差那么一点。阴半死不无讽刺地想道。   向着阴半死疾奔的洛九江皱起了眉头。   尽管距离很远,但作为一个金丹修士,洛九江的目力还能保证他看到一些值得被关注的细节,比如说阴半死现在的情况。   他并不是“尽管他被悬吊,但他正被百十人虔诚跪拜。”,而是“尽管他正在被百十人虔诚跪拜,但他仍然被放在中央悬吊。”   两者或许只是语序之差,但其中意味却有天壤之别。   在众人之中,顺序越是靠后,位置越是靠近外圈的修士,跪拜得也就越深,有几个的姿态已经近乎五体投地。而内圈的那些修士——洛九江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   这眼神不能说是恶意,毕竟每个人看着阴半死的眼神,似乎都在表明着他是何其珍贵,然而珍贵的人和珍贵的物品所包含的价值却不能同日而语。   像是寒千岭是洛九江最珍重的人,他看着千岭时就满怀珍重和爱惜,谁要是想在千岭身上开一道口子,洛九江就想还他一个透风的血窟窿。   但如果换成一样珍贵物品,那含义又是不同。洛九江或许会欣赏它的外表,感慨它的价值,没准还会因为它的美丽和稀有决定主动收藏,但只要是他的师长父母讨要,洛九江便能轻松将这珍宝拱手送人,连犹豫也不必。   毕竟洛九江天性如此,像当初阴半死弄丢了他的蜃珠,洛九江也只是付之一笑罢了。   而在那几个为首者眼中,洛九江就看到了他们对于珍宝的赞叹。   欣赏、满意并且充满评估,好像下一刻阴半死就可以被交换出去获得什么利益,或是随时准备着把阴半死往积尘的多宝格里一塞,接着就是多年的不见天日。   似乎是因为垂着头的话,视线里就只有那一排排麻衣跪伏的后背,阴半死把脖子仰了仰,不分给地下那群“信徒”半个眼神,只是一遍遍舔过自己干涩裂口的嘴唇。   在他筑基之后,渴意已经很久远的感受和回忆了。   然而就是这种与生俱来,却又被后天摆脱的生理需求,无形物质地扯住阴半死的胳膊,把他往记忆心魔的深潭里又拖了拖。   阴半死记不清这究竟是哪场祭拜了,但反正这群魔教祭拜的理由多的很,对他来说固定流程从来都千篇一律。反正每一场祭祀里他的心情都如出一辙,如果不是面孔被毁得太厉害,那简直一眼可辨,好猜得很。   ——要是他真是这个狗屁圣子,那第一道旨意,就是面前的这群人统统应该去死。   ——只要他们能全部去死,哪怕真要他以身献祭,神魂俱灭呢,阴半死也没有半点遗憾。   无声的祈祷似乎已经结束,信徒们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来。仍是那为首的中年男人转了个身,语气仍旧激昂饱满,却也带着一成不变地虚假:“圣子收到了你们的祈愿,圣子将要赐下福祉!上一次大战中受伤的教徒上前,把重伤的教徒抬到最前——”   洛九江已经快要奔到雷云中心,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不知为何,心脏突然重重地一跳。   神识敏感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心中布满了不祥的预感,仿佛某种自己还尚未明白过来的猜想已经在潜意识里得到了验证。   ——他的预感是对的。   几个眼看垂死的麻衣人被从角落里搬动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到了阴半死的脚下。他们原本都气息奄奄,然而在看到阴半死的那一刻,每个人都睁开眼皮,双眼发亮。   而那亮度里所包含的,绝对不是善意。   这回中年修士没有亲自动手,他打了个颜色,就有身侧的一个麻袍教众主动代劳。那人先是捧着一柄小刀冲着阴半死拜了一拜,就端着一个朴素的木漆碗凑近阴半死,然后——   周围的每个人都寂静下来,刀刃入肉的微小声音也因此变得清晰。   如同着魔一般,当一大块血肉被从阴半死瘦弱的身躯挖下时,每个人都双眼赤红,呼吸加重,脖子像是呆头鹅一样不自觉的前探。他们眼里有渴望,有毁灭欲,这形象令这些教众什么畜生都像,就是不大像人。   原本呼吸微弱的伤者,每一个此时都回光返照般精神百倍。   那只木碗倾倒下来,被捣成碎肉的鲜红肉糜均匀地塞到了每个重伤员的嘴里,他们交着阴半死的血肉,严重的伤势肉眼可见的愈合,他们的目光恋恋不舍地黏在阴半死还在流血的伤口上,眼中是极致疯狂的求生欲望。   洛九江从不知道,人在将死前夕握住救命稻草时的眼神,可以这样赤裸而恶毒。   阴半死的伤口仍在流血,他表情却仿佛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向着那些伤者垂下眼皮。洛九江曾有过被他森然一眼,吓得把送出去的花都重新拔回来的经历,他也见过阴峰主是如何掀起半面刘海环视一圈,就换得四面喧嚣的山峰如水静寂。   但那时恐吓威慑的眼神若是跟此时相比,简直如同清风拂面一样愉快自然。   洛九江毫不怀疑,此时此刻的阴半死,只要能有一个机会要这些人的命,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会欣然点头的。   “圣子!圣子!”麻衣教众们已经在高声欢呼。   “盛宴!盛宴!”他们的口吻笃定,不是在恳求,而是在叙述某个即将开始的事实。   中年男人唇角的笑容大大地咧开,他面前气氛激沸,而他此时掌握着整场祭祀的全部节奏。此刻教众虽然呼喊的乃是圣子,然而圣子实际为他所有,而所有事情的通过与否,也全都要他点头。   顶着一双双渴望又迫不及待的眼睛,中年修士终于把手落下,宣告着一场盛宴的开始。   ……刹那间,阴半死顿时被无数刀剑加身。   “圣子!圣子!”被高吊的少年眨眼之间就已血肉模糊。而人群欢喜若狂,兴高采烈,因为吞咽连音节也发不清楚。他们围着阴半死载歌载舞,此时此刻,每个人嘴巴上的血还尚未擦干净。   电光火石之间,一句语气冰冷的宣言闪过洛九江脑海。   “——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滚出去。” 第143章 云开雾释   阴半死终于被完全困囿于过去的记忆里。   他仍记着日后十数年的经历,然而那些不咸不淡的回忆如同一台戏文或是一本画册, 其中种种流水般在他心头划过, 没能让他多出一点波动和回忆。   如果忍耐下去, 一年,两年, 三年,他终究会得救,正派人士几年后将把这个充满了畜生的教派连根拔起。   那个教主在高台上用自己的神魂燃起了青黑色的火焰, 直到最后一缕魂魄毁灭之前, 阁台间还回荡着他夸张的狂笑。令人不忿的是, 这个疯子到死都没觉得自己哪儿做错了。   阴半死被人从重重禁锢的房间中释放出来时,正好路过了那个掌祭的中年修士的头颅。他脚步略停顿了一下, 就用尽他浑身的力气, 飞起一脚把那颗脑袋骨碌踢了几丈远。   这个崇尚“自然”的教派, 连教众们都穿着麻袍踩着草鞋, 一个平日作用就是保持新鲜,随时待宰的圣子当然也没有多好的待遇。至少阴半死被从房间里放出来时, 正道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 被烫伤过脸的孩子。   他们计划着把所有受到伤害的凡人们都送回人间, 再给他们添一点银两, 尽量让他们不因为修真界的事受到太大影响, 还能回去好好地过日子。阴半死本来都已经混进了那支凡人队伍里,然而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刻,他被一个留下来当舌头的教众认了出来。   认出阴半死实在太容易了, 他长得那么具有标志性,生命力又顽强不息,浑身血肉如同水流发源一样用之不竭,满教派里都很难找到一个没受过他“恩惠”的修士。   临踩上去往人间传送阵的前一刻,阴半死被拽着胳膊请了出来。   这些正道人士的手劲儿不弱,好像也没有因为他们是名门正派而放轻一点。阴半死听见自己的胳膊连着传出咔啦两声,是他的肩膀先脱臼,后来再自动愈合回去发出的声响。   总之,正派人士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这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少年“圣子”本人也是个受害者,而非什么满怀心机的阴谋人物。但鉴于阴半死本人的特殊经历和特殊功用,他们拿着阴半死却感觉烫手。   稚童抱金过市就会面对这种尴尬局面,何况阴半死本人比金子有价值多了。   最后还是佛宗的静慈禅师把阴半死接手过去。他试图用佛法感化阴半死,对着阴半死一刻不停地连念了足足十八天的澄心经。   传言里这位修炼闭口禅多年的静慈大师佛法高深,上次开口念经还是在五十年前,那次他不但令一场大战消弭无形,而且由于当时正当夏季,于是战场里的所有蚊子从此都长出金色的翅膀,改去吃素再不沾血荤。   他的经文甚至能改变蚊子的颜色和生存习惯,却没能撼动阴半死。   静慈大师盘坐在阴半死面前,双手在胸前合十,眼皮松垮地耷拉下来,但在他松弛的眼皮之下,两道目光却尽含悲悯。他是这样和蔼可亲的人,善意的气息几乎从这位大师的每个毛孔中都透出来。曾经有人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扑到他脚下嚎啕大哭,然而少年阴半死只回以一个鬼气森森的对视。   “所以,你们要把我卖得市价几何?”   静慈缓缓道:“小檀越……”   “要再跟我讲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吗?”阴半死冰冷、警惕又充满讽刺地质问道:“买主从人到禽兽,我以后要掉价这么多?”   静慈大师本就不是善于争佛法,打机锋的那种和尚,被阴半死连噎两次,终于哑然无声。   多年后之后,阴半死只用一句话就能连消带打地让相声班子出身的洛九江晕头转向,可见是功力不减当初。幼年时期的那段混合着血和泥的经历,最终在他心里最终发酵出了乌糟一团的成品,鬼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   静慈大师终究宣告对阴半死无能为力,但他拒绝了诸人要把阴半死压入九层佛塔净化镇压的提议,转而把他托付给了公仪竹。   阴半死仍记得那一天,他抱臂站在角落里,无声地等待着关于他的审判结果。他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从在场的每个人脸上划过,确保自己记住了每一张脸——正如同从前的祭祀里他也记住了每个教众的脸一样。   没人看出阴半死的这点心思,甚至多年后他自己回想起来,都忘了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不过他至少能确定,自己当初记住人脸的目的绝不怀有丝毫善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灰烬里只能刨出残骸,漆黑一片的深海里游荡的也全是歪瓜裂枣的异形,丑到一看就觉得伤眼。君不见千万年过去,出淤泥而不染的标杆还是只有莲花一种。当初的阴半死没有伤人,纯粹由于他没有这份地位和能力,而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东西。   总之,鬼气森森的阴半死最后等到了一个男人,一个他从没见过,在贫瘠的人生经历里也无法想象的,分外好看的青衫男人。   这个疯子教派里一切从简,静慈大师身为得道高僧,又一向视华袍如粪土。这直接导致了阴半死与公仪竹四目相对时,他身上仍然套着那件沾着发黑发臭血迹,皱成一团又裂了口子的积灰麻袍。   肮脏丑陋又矮小的阴半死,与俊美挺拔且整洁的公仪先生面对面站着,那对比堪称惨烈,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小的冲击。在场诸人几乎有一半都不自觉地闭了闭眼。   这个被称为公仪先生的男人脸上仿佛天生自带一层华光,俊美到让人不能直视。阴半死缓缓地放下自己抄在胸前的胳膊,有些局促地把手背到身后。他低下头,发觉自己的草鞋破了一个大洞,左脚的大拇趾从洞里顶了出来,露出积着灰垢的指甲。   “……”   公仪竹几百年来一直都长得这么好看,对外界关于他容貌的反应早就不盈于心。他先是和静慈大师寒暄几句,确定了阴半死就是那个要他接手的小孩,便弯下腰问了问阴半死的年龄。   阴半死的声音有点发颤,但还是够公仪竹听清。   “这问题不难。”公仪竹轻轻松松地说:“这孩子正是个念书的好年纪,我可以领他进书院里当个学生。”   一句话敲定了阴半死的去处,公仪竹复低头跟阴半死说:“跟我走吧,平时就念念书,考考试,不用管从前这些事,以后也不用再当人形大补药。天天有肉吃,有果子酒喝,年纪够了还可以找个漂亮道侣——比做和尚强多了。”   静慈大师:“……”   阴半死凝视着公仪竹,他看着这个漂亮男人,很快便意识到这是静慈大师能为他找到的最好去处。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阴半死郎心似铁,静慈花了十八天也没说动他一个点头,而公仪竹只用十八弹指就做到了。   他随公仪竹去了书院,很快便凭着药王鼎里的传承记忆在药峰获得了一席之地。他第一年初至的时候还只是个悬珠弟子,第二年就做了药峰峰主。   公仪竹没有骗他,书院是个好地方,宁静得仿佛一方世外桃源。在这里的学子除了好好修炼,学习比试以外的事都不必再想。   书院学子也多数清正弘爱,哪怕对着阴半死那张满是疤痕的丑脸,人前背后都能毫无微词。他们先是叫阴半死师弟,等了解了他在药道一脉上的深厚功底后,又尊称他为学兄。第二年阴半死成了众望所归的峰主,从此满院上下再提及他,不是叫他阴师兄,就是称他为云深峰主。   这等日子何其美好,比起他过往曾经经历的那些,那就岂止不坏,简直如登仙境。   然而江山信美,终非吾土*1——   麻衣教当然不是阴半死的归属,可青龙书院就是吗?   青龙学子入院以来,都要过品行一关,常年养浩然之气,心胸博大,行事宽宏,为人仁爱,三千世界内也是清名赫赫,少数的几个德行不足之辈,显眼稀少得像是上等白米饭里的石头子。   而阴半死却是个少年时期落在正派手里,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日后可能报复与否,都要先把人脸记个全的家伙。   成了峰主后他掌一峰事务,几次命令下去,就发现了自己和满药峰弟子思维上的南辕北辙之处。   这差别不是出在对药道的了解,只出在好心和坏心。   原本做弟子时,阴半死还能自我欺骗几句,然而等做了峰主之后,虽然还没有师弟师妹怀疑,可他对着自己已经再遮掩不住。   他就像是一棵空心的参天大树,别人看他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岂知他不止一张脸比老树皮还难看些许,就连骨子里都被蛀空朽烂,心思里只包着一汪泥水一样的污浊漆黑。每逢阴天下雨,风吹草动,他树荫底下的小花小草未必有动静,他却总要先提心吊胆自我怀疑一番,警惕得像是害了牙疼。   阴半死平生只呆过三个地方,麻衣教虽然口口声声称他为圣子,但手上操持的全是屠夫的活儿。书院弟子倒是言行如一,敬他如师兄峰主,可是阴半死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至于人间这地方,他只在没有记忆时在那儿过了几年,和他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不过远也有远的好。   至少阴半死还能隔三差五地跳一跳崔嵬峰,假装自己就是个凡间的散修,不好不坏,灰不溜秋,自作多情地把这片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的土地宣称成自己的归宿。   只在心里悄悄地宣布,也不用跟谁说出来。   就一直这么将就着,直到修为快要逼近金丹。   他早猜到自己心魔浓重,结金丹时怕是要有此劫,故而拿洛九江做了回筏子。   覃昕控诉洛九江调戏于他,阴半死听着又何尝不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他只是借此顺水推舟罢了——洛九江能让掌中花半开半合,纯净的简直是个举世难寻的好人。即使两人只有几句话的交情,但对方的可信程度却是板上钉钉。   阴半死把比斗地点定在了崔嵬峰,想着这一场打过之后可以拉洛九江下去借机聊聊。他本没想以此胁迫洛九江,只打算让比斗结果平局了事,然而从他一套针法下去,逼得洛九江把丹田里蜃珠吐下崔嵬时,阴半死心里恍然荡过一句不妙。   此后的事态果然急转直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蜃珠遗失倒不打紧,他虽然自谦蜃珠够买一千个他,但实际上若真把他割肉熬油剔骨头,攒个百十来斤总能赔得起。然而那蜃珠竟然落到一个完全无辜的凡人女孩身体里,有某一刻,阴半死看着那个凡人女孩,就像是看到了幼年时期的自己。   ……这一条命,他是赔不起了。   是他枉尽心机,是他咎由自取,他本该明白,从他被掳入麻衣教的那一刻起,就昭示着他将永远最钉在最孤独的高台之上,脚下铺满自己的森白骨骸和鲜红血肉,心里亦翻涌着随时随刻预备择人而噬的乌黑和恶臭。   洛九江的怒气宛如雷霆,炽热的言语又像火焰。然而他内心早已冰封千里,雷霆劈开了雪壳,火焰又融化了浮冰,只有海面下更为巨大的冰山亘古不化,甚至还随着这一场自作自受的戏码变得更为坚实。   当洛九江把那个可以避免他早年厄运的小女孩抱到他面前时,阴半死确实听到了自己心底传来的破冰声音。然而糟糕的是,虽然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确实如他预料那般缓缓复苏过来,但也好像有另一部分永远的死去了。   他感到释然,相信自己如果遇到的人是洛九江,那过往的一切都会改写;他也同时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枯干,因为他心知肚明,无论是洛九江诚挚的许诺和友谊,还是这个将被他带上药峰的孩子,都将是重新加在他心魔之上的枷锁,无时无刻不提醒他逞着一己之私意味着什么。   真正的书院学子是不会像他一样,意图破个心魔都难以启齿,背后弄些算计反倒蠢至作茧自缚的。事情没有变得最糟糕是因为洛九江,而情况变坏则全是因为他阴半死。   有时阴半死审视自己,真是觉得自己不上不下地尴尬。要他因为内心的冷淡防备和恶意念头就一头扎进魔道那边,他觉得不屑;而若让他在书院里做个众望所归的药峰峰主,他又觉得无所适从。每每揽镜自照,他都得承认一遍自己毫无长处,唯有一点自知之明可以聊以慰藉。   他是一个自惭形秽的四不像。   雷声隆隆在他周身作响,脚下的教徒们还在虔诚地吞吃他的血肉,阴半死闭上眼睛,没注意到这些“教徒”膝下也泛起了金雷颜色。他几乎是完全地沉浸入某种空灵而玄妙的境界之中,仿佛有个阴冷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地问:“共死可乎?”   一起死吗?阴半死扯了扯唇角,他听出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也许他早就该下这样的决心,只是可惜当初麻衣教里没能给他这样的条件。纵三千界之大,其实也不过能分成三种地点。魔教让他一想就感觉作呕,正道倒不令人恶心,只是让他时常觉得无地自容;至于人间,只是个他一厢情愿的寄托,心里很清楚再回不去了。   然而死亡却那样合适,不会让他感觉到自己格格不入,也再不用令阴半死不知所措,这是个永久的归宿,对阴半死来说再适宜不过。   “可。”阴半死在心中想道:一起下地狱吧。   他隐约明白自己眼前所见所感不过是幻觉幻影,但这些丑恶的记忆和满腔防备又不堪的念头,也值得拿一个阴半死陪葬。   雷光大作,将阴半死和这庞大的记忆幻象一起淹没在里头。从最纯正的金色之中,洛九江竟然能看到氤氲潜伏的灰暗死气,他有一种敏锐的预感,若是让阴半死整个人都被那死气包裹,只怕他就再不会出来了。   此时此地,洛九江距阴半死还有十丈之遥。   然而区区十丈之遥,此刻却仿佛有天堑之距。   “——阴兄接着!”洛九江突然电闪般甩手出去,冲阴半死抛去了一个什么东西。   阴半死正处在从未有过的满足之中,双眼正待完全闭上,怀里就先一沉。他把已然半闭的眼睛睁开,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打断了他从容赴死,一看之下却是乍惊乍怒,只差没有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洛九江扔给他了一个孩子。   ——热乎的,黑瘦巴巴的,一看见他的脸就被吓哭的,他们一起在人间捡到的那个小女孩。   此刻阴半死身下是雷霆,是烈火,是蒸腾而上的死气,是十八地狱的前身。记忆幻影中的每个教众一落进去就被剥离了一身的皮肉,而阴半死的后背也已经碰触到了那如烧灼一般的冰火交替。   “开什么玩笑!”阴半死向来哑声低语,阴气森森,如今这副近乎破口大骂的模样几乎可称百年难见。他下意识地高举双臂把那个凡人女孩高高举起,试图把她托出这片充斥着危险和死亡的金色雷霆。   在他挣扎的瞬间,身下侵袭高涨的死气肉眼可见的变慢了。   阴半死全心抗拒,于是心魔金雷也就步步后退,那雷光终于削弱到一定地步,让这凡人女孩得以从中分离。然后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手自上而下出现,穿过雷光,也穿过那女孩,径直又毫不迟疑地,握住了阴半死尚有一半指节浸没在金雷里的手。   那只手在碰到阴半死皮肤开始,就一刻不停地用力,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直到将阴半死从那片死气中拔离。   阴半死的眼神从纯粹担忧女孩的惶急,到如梦初醒般的讶然,最后居然还带上了一点命中如此的笑意。握着他的那只手的主人面容很是熟悉,一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俊朗的面容上倒映着金色的雷光,论起耀眼程度来,竟还胜过他初见公仪先生时。   心魔劫散,天空的雷云缓缓地消褪了。   洛九江和阴半死从空中跌在地上,洛九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用一种又无奈又充满小心的声音感叹道:“老阴啊……”   阴半死只是笑,不说话。   他笑起来时实在比不笑恐怖太多,那女孩眼泪才刚停一停,一看他这个笑容,就又开始嚎啕起来。   阴半死:“……”   “我变的,我变的。”洛九江赶紧第一时间承认,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响指把阴半死抱着的小女孩变回了自己的澄雪刀。心魔劫里干什么事都比梦境里费劲,他当时急得汗都下来,也没能空手变出什么东西,还是以实物为基底才做出了变化。   阴半死若有所思地持着澄雪,也不着急还给洛九江,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洛九江,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长气。那口气格外悠长,好像不止吐空了肺腑,也吐空了经年累月的旧忆和自我怀疑,剩下一个空皮囊,正好能装些别的东西。   他轻柔地拍了拍银沙刀鞘,就好像那刀还是个黑瘦爱哭的小姑娘:“我是书院弟子。”他喃喃自语道。   一个都已经安然赴死,看到无辜女孩时却还下意识高高托举的书院弟子。   他骨相之外或许真有层顽固的漆黑颜色难以祛除,然而若有人肯把他骨头刮去一层,或许就能看到藏在其中的洁白本色。   “老阴你当然是书院弟子。”洛九江断言,“云深峰主,用药高手,银针神乎其技,当初陪我跳一次崔嵬,满药峰弟子都抢着骂我——这都不算书院出身,那还有什么是?”   阴半死哑然一笑。   “只可惜比干当初遇上的不是你。”阴半死习惯性地扯出一点嘲弄腔调,声音里却温度俨然。   “我的心魔,最后居然还是落在你身上。”阴半死把刀递还给洛九江,等自己手心一轻,就正好反手拍在洛九江肩上。   他本不是什么积蓄经年,只着等待有朝一日喷薄而出的火山,更不是个能言善辩的巧匠。若是把言语一气倾泻而出,反倒发泄得半真半假。如今只露只言片语却在心里尽数放下,才算确实云开月明。   洛九江被阴半死先拍了肩,接着那只手像是怀着满心的激烈情感不知从何发泄一般,又在他胸膛上擂了擂。这动作实在亲密得太不阴半死,洛九江愣了一下,有点结巴道:“阴、阴兄?”   刚看过一场阴半死的心魔,对方在他心中尚还是个脆弱易碎的对象,对方变化太大,他有点怂,没敢再叫老阴。   阴半死抬眼看他,神色居然带着几分洛九江从没见过的懒洋洋之意。云深峰主终于不再时刻像是一张拉满的弓,也不再像一条随时蓄势待发的蛇,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声音里也少了几分鬼气。   “九江,你真是个奇迹。”   …………   云深峰因高耸入云得名,上半截山峰常年云环雾罩,湿气蒙蒙,七丈以外难辨人影,却是个种灵芝的好地方。   然而近日一场大雨,电闪雷鸣不断,瓢泼一般足足持续了三天,终于把山峰顶部的云色给清了个干净。不少弟子都在下学以后凑到云深峰周围看个稀奇。云开雾释之后的云深峰,依旧是个挺拔秀美的好地方。   书院弟子们看见了天上的彩虹,也看见了峰间的灵芝。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平湖乐·采菱人语隔秋烟》(元)王恽   上一次洛九江没拿到全部人物背景就强行攻略,攻略进度才到50%   所以有时候他和阴半死相处时,场面是有点僵硬的。他需要和阴半死在一起时刻意多说点话暖场。   不过现在友情攻略进度是100%了。生死之交成就达成。   阴峰主又一次验证了本文的第一真理:所有攻略对象,对九江来说只存在想不想,不存在能不能。 第144章 切磋   “说起来,”过了好一会儿, 阴半死的神色又朝常态靠拢了一些, 他也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少言寡语, 此时他和洛九江并排坐着,一侧头就能看到洛九江。他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洛九江看看天空, 天是蓝的;望望云朵,云是白的;就连天边的那个大太阳也金灿灿的,显然他们两个正处于某个类似于梦境的世界, 而非那个长达半年黑夜还未结束的圣地现实。   “我不太清楚, 或许是梦境和心魔劫有些类似之处?”正好洛九江也不急着走, 阴半死既然问起,他就顺便给阴半死叙述了一下自己最近正在做的事情。   “刚刚只有两道心魔劫, 阴兄挨的第一道雷劫只是普通劫雷吧?当时周围是否还夜色沉沉?”   阴半死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 但鉴于他的容貌, 从他脸上辨认出神色代表的具体意义显然有些难度, 至少洛九江就险些以为他是生气了——“不是天亮?”   “外面一定还黑着,这次黑夜会将近持续半年。”洛九江如实道:“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但我猜它和老阴你的神魂有关系。”考虑到他刚刚变出个小女孩都那么费力的情况, 洛九江又补充道:“应该比梦境高级。”   其实之前倒是有一个看起来懂得很多的新朋友在, 不过在心魔劫雷还蓄势待发的时候, 对方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现在想想洛九江还觉得有点遗憾, 或许是对方外表打扮都和自己太过相像的缘故,洛九江看他还挺亲切的,若有机会甚至希望能和他一起喝一顿酒。   阴半死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他才刚结金丹,算是初踏神魂之境,这次离开以后想要入其他人的梦都要练习一阵,对自己现在这种比较高级的情况显然兴趣不大。相比于刚才让他身心俱疲的心魔,他还是看洛九江更顺眼一些。   不过洛九江维持着自己一贯的惯例,没能让阴半死顺眼多久。他在草坪上躺下,用眼角余光瞄着盘膝坐着,浑身气息都足够放松,显然已经心结尽去的阴半死,突然发话道:“老阴,我觉得经此一役,你改个名都够了。”   阴半死斜过去两道询问的眼神。   洛九江本来就是在阴半死面前习惯性话多两句,毕竟想也知道阴半死的爹娘不可能给儿子起这么个深仇大恨般的名字。   然而如今看阴半死不但没照往常一样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反而还真征求他的意见,连洛九江自己都愣了一愣,他卡壳了片刻,信口道:“阳全活?”   阴半死:“……”   阴半死想让洛九江立即阴阳不调、半死不活。   “够了。”阴半死冷冰冰道:“你快滚。”   洛九江大笑着站起身来,玩笑般对着阴半死讨饶一般地合十拜了一拜,就在他倒退几步将要转过身去的时候,阴半死又出声把他叫住。   “你知道,”阴半死淡淡道:“如果是你濒临死境,我会救的——不过你最好永远也用不着。”   仍是阴半死那不冷不热,甚至还带着点阴阳怪气的语调,然而其中包含的承诺却足够深重。   洛九江眨了眨眼。   两三弹指以后,洛九江慢慢道:“是。但阴兄,你也要知道,即使我濒临死境,也宁愿你不用这样救我。”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眼神中都是各自的坚持和执拗。一息过去,是洛九江先软化下来,他冲着阴半死摊手笑道:“放心吧老阴,我不会落到那种地步的。 ”   “我告辞了,咱们圣山再见。”   阴半死低低地“嗯”了一声,重新撩袍子坐回原处。不过他这动作又在半路无疾而终。阴半死重新唤停洛九江,他眉心聚着,看起来自己都为自己的反复行为感到恼火。   “外面是谁?”阴半死没好气道:“你哥哥?”   ————————   显然阴半死感受到了这方小天地之外的环境,不过在那里等候的人当然不是洛九江的哥哥,那人是沉渊。   单从装束上来说,此时此刻就是把洛九江大哥二哥一起拽过来,想来也不如沉渊更像是洛九江的亲哥。   这个“亲哥”在以阴半死神魂为中心的这方小天地外面静候着,双手手指叉开,指尖笔直向下,好像正在撑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洛九江才一从这个特殊世界里出来,就被沉渊一网给捞了个结结实实。   洛九江:“……”他现在知道对方在撑着什么了,这是一张拿来捕捞神魂的网。   如果洛九江的感觉没错,这网的材质大概和沉渊算是同根同源,它应该就是沉渊神魂的一部分。   只是不知沉渊在此等什么,如果说要打架,他浑身气势都不含战意;要是说打埋伏,他又未免站得过于光明正大。洛九江艰难地在那无色透明的网兜里翻了个身,口吻亲切道:“沉渊兄,你这是做什么?”   沉渊低下头来看着洛九江。   或许是由于他话说不利落的原因,沉渊的那双眼睛动人得仿佛会说话一样。洛九江自诩眼睛已经足够传神,但面对沉渊这种随便一眼就能准确表达出“我张开网是为了等你,真不错你看起来没事。”的眼神,到底还是自愧不如。   沉渊一抖手腕,那吊着洛九江的大网就突然散开。沉渊看着洛九江的眼神已经又换了副模样。   ——打一架?那目光清晰地表示道。   “道兄要和我切磋?”洛九江笑道:“洛某正求之不得。不过咱们输赢定论以后,是不是该有个彩头?”   沉渊点了点头。   “若我赢了,沉渊兄就教教我刚刚那手结网的本事吧——方便吗?”   沉渊又点了点头。   洛九江满意道:“若沉渊兄赢了,想要些什么?”   “……”沉渊显然没有什么想要的,他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没弄清楚怎么打个架还这么麻烦。   “行了,”洛九江替他拍板,再熟练不过地故技重施:“若我输了,就愿输沉渊兄你一个故事……别担心,就算是侥幸我赢了,这故事也照样讲给你听。” 第145章 黑蛟   如果洛九江只是想赢,那用神魂约战沉渊显然就不是一个好主意。   显而易见的, 沉渊在对神魂的操纵和利用上面已经是一个熟练的老手, 而洛九江月前才刚刚从零起步, 至今为止想在阴半死的心魔劫里变出个孩子来都要先拿自己的刀做基底。   但洛九江的目的不是获得胜利,他是想变得更强, 还很想交沉渊这个朋友。   很明显沉渊并非一个投机取巧之辈,他关于神魂操纵的手段远胜洛九江良多,要是有心完全能对洛九江布下迷阵, 在对方并不熟悉的神魂领域中把他打个落花流水。但面对蓄势待发的洛九江, 沉渊只是拔出他的刀。   他们面对面站着, 就好像在照一面奇特的镜子。两人都用左手拿着刀鞘而右手持刀,两条鞘同样都是银灰色的, 而两道雪亮的刀锋之上, 也都逐渐漫起温柔的白光。   被洛九江凝聚起的白光乃是道源, 而沉渊所利用的——   两人齐齐把视线投向对方, 四目相对,沉渊小声问:“道源?”, 洛九江则感叹道:“蜃珠。”   沉渊当然会有一颗蜃珠, 椒图可是他的正牌师父。洛九江不感到惊奇, 只是觉得有点奇妙, 毕竟当初公仪先生就是因为这个错认了自己。   洛九江至今仍记得那颗蜃珠给予自己的帮助, 他和这颗在自己丹田内存在的珠子相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对那颗主动帮助自己梳理并扩宽经脉的蜃珠抱有极高的善意。   但正因为他和蜃珠相处过,他才知道蜃珠的力量将不能对抗道源。两者相比之下犹如杯水试图重创沧海, 它们之间相隔天堑之距,几乎不能拿出来共同比较。   要是沉渊不换个招数,那比试甚至不必继续下去,洛九江都有信心断言对方必输无疑。   沉渊眼里划过赞叹之色,他显然也和洛九江一样,意识到了他正面对的问题。片刻之后,只听唰拉一声,却是沉渊果断合上了自己的刀鞘。他重新把长刀系回腰间,然后又一次冲着洛九江的方向张开了十指。   上一次他这么做时,用神魂结出了一张够把洛九江捕捞进去的大网。而这一次,沉渊显然更郑重些,他拿出了更厉害的杀手锏。   或许是由于此回他想表达的意思中包含着一个眼神难以概括的名词,沉渊没再试图用目光沟通。他简短地道:“你是刀修,但我不是。”   他不是一个刀修,他是一只异兽,一条黑蛟。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一个世界也如潮水一般涌动着平铺开来。这个世界先是无声地没过沉渊的身体,又同样没过洛九江的。世界的边缘无限地延伸开来,直到它在目光中变得无边无际,如同洛九江曾经拜访过的每个梦境。   耳边是浪声涛涛,鼻端又带着新鲜的一点海腥气。洛九江新奇地打量着周围景色,发觉自己此时正位于一处海岛之上。小岛面积不大,四面环海,此时正值涨潮,在洛九江的背后,雪白浪花正一次次地拍平在金黄色的沙滩上。   ——欢迎你的来到。沉渊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洛九江。   看起来,这里是只属于沉渊的小世界。   洛九江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把话问出了口,因为沉渊很快便对他的想法加以补充道:“只是雏形。”   ——没吓到你吧?沉渊又用他那会说话的目光在洛九江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确认了洛九江现在状况还不错后,沉渊张开双臂,闭上眼帘,整个人的姿态都舒展开来。   “吾诞于海。”沉渊轻声道:“这是我力量的源头。”   “谢谢你给我的惊喜,我快半年没再感受过这么生动的海域了。”洛九江微笑着,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刀柄,“真巧,大海也是我的家。”   沉渊的回应是深深一眼。   下一刻有裂帛声在击浪和海风声中响起,沉渊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眼睛变为通透的金黄,皮肤上泛起甲片一样的黑鳞,两条腿也正逐渐合成一条如蛇如龙的尾巴,这一切都和寒千岭变化的过程无比相似。   “我的。”沉渊固执地重复道。   此刻他已化身为蛟,用异兽的嗓子说人话显然会有点奇怪,至少这句话听起来更像一个拿腔带调的饱嗝。   洛九江真的竭力地忍住了自己的笑。   “好,这是你的海。”洛九江声音温和,显然正身处于海岛之上让他感觉心情很好,“我以后会有自己的海,那才是我的。”   黑蛟对此的反应是不置可否。片刻之后,它长大了自己的巨口,对着喷吐出一道灼热的长息:“吼!”   洛九江闪身躲开,反掌在自己身后海面上一拍,自己则借力弹起。他在半空中左右连翻过四个筋斗,避过黑蛟连续六次攻击。   原本两人相对站着的时候,洛九江看起来就比沉渊要小上一号,现在沉渊化身成蛟,盘起来几乎能占据下他们脚下的半个小小海岛。这样一来,洛九江和沉渊仅凭大小对比一下,简直就像是芝麻和西瓜。   洛九江差些许就能逼近黑蛟鼻尖,可惜中途功亏一篑,被对方一道火息逼得迅疾飘远。他看着对方那颜色金黄、明亮美丽,只是可惜已被异兽暴躁天性所占据上风的眼睛,有点遗憾地说:“我更喜欢之前那双眼睛,会说话的那种。”   沉渊有力地甩尾回击,洛九江闪身躲开,使这出其不意的一击最终落空。黑蛟打出的力道落到他们身下的小岛上,顿时把沙滩被撕裂出一道伤痕似的口子,让岩石的颜色暴露出来。   放在普通修士身上,这一下的力量足以让人筋断骨折。   一人一蛟试探性地来往了几个来回,黑蛟进攻的势头太过猛烈,洛九江暂时不打算缨其锋芒。他来回躲闪得游刃有余,气息和态度都过于轻松。或许正是这点激怒了异兽黑蛟,对方很快就把不多的耐心耗尽了。   “吼!!!”黑蛟仰起头来,对着天空正中的方向长声啸道。   这一声和他此前的每一次攻击都有着本质性的不同,洛九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一次攻击,更像是触发到了某种根植于异兽血脉中的力量本源。   肉眼可见的,海岛之上出现了风云变幻、天光挪移的旷世奇景。   这片世界是属于沉渊的神魂小世界,即使他谦虚地说它只是一个雏形,可他依旧是这里的王。   黑蛟王高踞于整方世界的王座之上,对这片世界的异客进行了第一次攻击。   刹那间天昏若雷霆扑面,风疾如游龙摆尾。原本饱满绵软的黄沙异化般变得漆黑,漫天挥舞的黑沙织就了一张沉郁而令人心悸的厚重幕布,然而在着宛如天神震怒的暴虐之景中,洛九江振刀直上,一改此前的闪避态度,坦然与沉渊正面迎对。   黑蛟偌大的身躯盘旋在小岛上方,身周围绕着浑厚密集的乌色云气,随着它张牙舞爪的激烈动作,那云气也时聚时散,令碧海上空半面天光都映上晦暗的深沉墨色。   而洛九江虽然比起蛟王来实在只算是芝麻大一点。但他一人一刀驻足于这片昏风黑雨中时,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忽略他的存在。   黑蛟猛地一扭脖子,仰头向天,口中发出一声浑厚而充满威压的龙吼!   这一次的吼叫和之前那些都截然不同,比起现在威严赫赫的高吼,以前的几次叫喊都只配被听成“汪汪”和“喵喵”。   虽然沉渊此时还只是蛟身,但已然有淡淡龙气随着它的吼叫逸散而出,整片海域都臣服于蛟王的威严之下,即便是一眼无法望即的小世界尽头,也为这一声长吼而轻微地波动颤抖。   哪怕整片小世界都已对沉渊俯首,但在龙吟的最中央,却仍有一人并不。   “更巧了。”洛九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龙我也熟——这是我一生的归宿。”   面对几乎要化为实质,如炮弹一般冲着自己冲击而来的音波,洛九江竟然不闪不避。他霜刀轻振,合身直冲着龙吟的最强劲处冲撞过去。面对这道攻击,他竟也同样张开口,反击回一声清越而畅快的长啸。   闷雷炸响般的龙吟与流水击石样的长啸碰撞、交织,最终双双抵消。黑蛟连动作都顿了一顿,看起来对此结果有些发怔,而洛九江则回以一串长笑:“好气魄!我痛快得很!”   沉渊仍在空中盘旋飞舞,它单爪一按,就有雷霆万钧之势夹杂着漫天的暴风骤雨、岛上的碎石狂沙,劈头盖脸的向洛九江打去。   与此同时,黑蛟又张口吐出几个音符。虽然带着舍我其谁的霸主之气和猖狂之意,但却不知为何,这声音中并没有同它出手那样狠戾的杀意。   这语言分明是异兽语,一般人听来只有一头雾水的份。但托寒千岭和封雪初步教了他一点皮毛的福,洛九江听懂了那个词:“认输?沉渊兄可是抢了我的话说。”   “此前只有沉渊兄占尽地主的便宜,现在我请沉渊兄看看我的本事。”   洛九江玄衣墨发,在沉渊营造出的一片乌沉天色之中,他整个人似乎都融入漆黑的背影。而在一片暗色之间,只有他手中的刀是如撕裂苍穹一般的电闪银辉。   他握刀迎上,那夜色一般的刀就横扫身周的所有障碍,带着一种斩破天际般的气魄强硬与蛟龙的爪子狠狠冲撞在一起,眨眼之间,两方已经交锋了十八次!   此时一人一蛟俱是以快打快,莫说那洛九江的玄衣几乎化作一道昏暗的影子,就是身形巨大的蛟龙,行动间也拖着长长的残影,翻腾扭跃、挪滚折移,快的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说时迟那时快,黑蛟在连拍了洛九江三爪后,猛然把身子一竖,和着又一次长长的龙吟俯身猛冲下去,连带着一起向洛九江劈去的,则是一道电光闪烁,在风雨中更显的声势惊人的巨雷!   洛九江不退反进,双眼之间兴奋之意已经难以遮掩,他长笑道:“过金丹劫时我正少一次雷劈,还是沉渊兄知我,此时替我补上了。”   或许还要感谢沉渊三番五次地催动关于这个世界本源的力量,也就是属于他的神魂之力,现在洛九江似乎不用对方教自己怎么结这张网了。   洛九江调动着这股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力量,陌生是因为他此前从没这样试过,而熟悉则是因为这正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巨雷当头而下,而洛九江没有结网,他用这力量凝成了些别的东西。   “吼!!!”龙吟缠绕在暗沉的雷音之中,成为一道不容忽视的加持。   而洛九江热血沸腾。   “来得正好——此天此地,此风此雷,当有此刀!”   雪亮的银色刀光正对上水桶粗细的隆隆惊雷。   两者在半空中僵持片刻,一息之后,刀光将雷色整个贯穿,银刃的寒光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劈藏身于雷光后面的黑蛟,而当刀锋上所寄的力量逸散开来时,它甚至要把这一方小小的世界从天到地完全贯通。   刹那之间,飞沙走石,天地俱惊,沧海浪起。   一人一蛟,胜负已分。   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再支撑不住,如一方水幕一般坍塌破碎,黑蛟从天空中跌落下来,在下坠的过程中渐化回人形。洛九江没等沉渊坠落到底就把他握着手腕捞住。等沉渊害头疼一样试着撑起眼皮,第一眼就看到的是洛九江弯弯的笑眼。   “咱们在现实里也见一面吧。”洛九江友善地说:“我给你讲故事,也请你喝酒,最好的酒。” 第146章 会宴   作者有话要说:  洛九江:我千杯不倒!   太渊:我万杯不醉!   于是三杯过后,他们就手拉手去摘月亮了o(╯□╰)o   既然已经主动请沉渊前来一晤,洛九江就总要尽到地主之谊。   圣地操持不便, 摆桌满汉全席相迎有点困难。但凭洛九江库存丰富, 整备一桌待客酒菜来还挺容易。   封雪在一旁看着洛九江赶时间布置的全部过程, 趁洛九江背身时从桌上端走了一盘酱汁淋漓,咸香可口的猪手和小刃分着啃, 同时还不忘心情复杂地打探消息:“蛟龙朋友?”   洛九江此时正背对着他们二人,闻声没有多想,直接语气轻快地补充道:“沉渊兄是黑蛟。”   “喔。”封雪若有所思, 投向寒千岭的目光便意味深长了些。她努力管理着自己的声音, 让自己的话音听起来别那么幸灾乐祸, “寒宫主,客人似乎跟你是一个类型啊。”   这样期待小情侣的感情问题出现波折似乎不太好, 不过对于这对在过往时间里一直致力于疯狂闪瞎自己狗眼的人龙夫夫, 封雪按住了自己的良心, 说服了自己不用太过善良。   寒千岭无声回以幽幽一眼, 直看得封雪把盘子塞到小刃手里,摊手以示清白。   寒千岭养气功夫一向是来一等一的好, 被封雪挑过火也不见表情波动。他上前两步, 贴着洛九江肩膀, 帮他把一套花纹粗犷的碟子移到更为适宜的位置。   洛九江察觉他的靠近, 自然而然地就转过头来, 轻轻揪住寒千岭肩头垂落的一缕发丝,把本来和自己面孔相距不到两个肩膀的寒千岭拉近自己,然后和偏头他贴了贴脸。   围观全程的封雪:“……”   封雪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暴击和伤害。   寒千岭微笑着直起腰来, 就好像他行动的初衷就是为了摆摆碟子。他缓步踱回封雪身边,连步履速度都照先前一模一样。他背过手,淡声道:“早有预料。”   封雪:“……”   恕她直言,这表现不像是早有预料,而是早有准备。   总而言之,获得了具体定位地点的沉渊行动极快,即使眼下天色还是一片漆黑,他也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抵达了洛九江的营地。沉渊也真算是心思坦荡无矫饰,明知道灵蛇界朱雀界两界使者拼成一个使团,仍然愿意不做防范单身赴会。   在最初的两个月里天色是纯然的黑,营地中的大家几乎无时无刻都能听见外面的厮杀之声。两个月后的现在情况已经稍好一些,至少营地里能够打起火把,而天边已然有一轮皎月显现。   借着天边银白的月光和跳动的火光,封雪把沉渊整个人都打量了个遍。   她第一眼望去时觉得不可置信,第二眼时又觉得天下间竟真有如此巧合,三四眼后她的心情复杂如同一团被猫咪玩过的乱麻,除非亚历山大再世,不然没人能解得开了。   封雪张口,第一时间竟然只感觉无话可说,半晌之后,她方能痛心疾首地晃了晃洛九江的肩膀:“崽,瓜娃,泥傻的嘛?”   洛九江:“啊哈?”   封雪不理他,生无可恋地转头寻觅到了寒千岭:“我错了,看来客人是跟他一个类型的。”   寒千岭笑了笑,温声道:“并不期待。”   ——————————   在洛九江的设想里,寒千岭应该是能和沉渊相处不错的。   沉渊虽然形如黑蛟,但已经能发出龙吟,大概距离化龙也就差最后几步。而怒子离开之时寒千岭虽然一句话也没挽留过,但神情中其实还是有些许旁人看不出的怅然惋惜之意。被洛九江在一旁瞧个清楚。   怒子是经过千岭认可的同类,因为他们都是经历相似的异种;那沉渊兄既然距离化龙只有一步之遥,想必也能让千岭感到亲切和认同?   ……他打算的挺美的。   实际上宴席上的气氛却全然不似洛九江预想,千岭倒是非常礼貌客气,可这客气与他对待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分别;沉渊化作人形时话都不说一句,就更不可能主动与寒千岭攀谈。   洛九江:“故而常言大音希声……其实要论返璞归真,我就实在相形见绌。果然还是要看千岭的剑法。”   寒千岭端酒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这才悠悠道:“九江至性,夸我总是言过其实。让椒图少主见笑了。”   沉渊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洛九江看。洛九江辨认了一下,才发现对方眼睛里的意思是“不用夸别人,我觉得你就非常好啊。”   洛九江:“……”   大概认同感就是无论别人怎么费心,最后也要看几分眼缘。   几轮推杯换盏以后,寒千岭借去外面转转的理由逃了酒。他一向只喝茶水,如果当初不是洛九江主动把酒递他,他今生必然就滴酒不沾。至今为止,寒千岭也没喝醉过——他怕醉后失控。   常人失控不过是说两句不该说的话,砸两件不该砸的东西,最多打一场不该打的架。然而寒千岭若是失控……那恐怕再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和过去毫无干系的一方荒芜天地了。   他一生都在避免失控。   寒千岭离开以后,帐子里只留下洛九江和沉渊两个。   沉渊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那位寒宫主原型为何,但宴上有他在的时候,他就总感觉到某种气息寒凉的压抑之感。   那是来自于血脉种族中的威压。   洛九江此时已经好笑地放弃了能让千岭和沉渊成为朋友的打算,他侧耳听到寒千岭稳定的步调渐渐走远,这才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酒壶。   那酒壶用整块灵玉雕成,壶身小巧玲珑,其间液体浓稠剔透,杏黄色的酒液漾着一层玲珑的宝光。   “千岭不太能喝酒,我不敢给他这个……这一壶酒,正好我和蛟兄你分了。”   沉渊眯目打量了那个小巧的酒壶一会儿,用拇指挑开壶盖,醇馥幽郁的酒香霎时溢满了整个宫殿。那香气半拢半含,一时让人心动不已,几乎沉醉其中,闻一闻就同刚刚饮下一坛上品佳酿一般,浑身舒坦。   在这样令人放松的酒香中,沉渊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恍然。   “广玉酿。”破天荒地,沉渊为一壶酒多说了三个字。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拿嘴说,只是用目光询问性地投向洛九江——“你怎么会有?”   洛九江的眼神难以察觉地飘忽了一瞬。   有关这个问题……以他现在的身份修为要得到这酒困难,但他师父有啊。   枕霜流早就发下话来,言道整个灵蛇界都随他来去,想去酒窖一游自然容易。   当然,这酒他师父也只有三壶,所以他拿走的时候虽然也登记造册,但却没让掌管酒窖的人特意跟他师父禀报此事……咳,这个等师父自己发现的时候再说吧。   师父他总是醉酒,做弟子的看着也怪心疼的。有事弟子代其劳,岂不是就说得是这个意思?   沉渊不知道这酒还算半件赃物,他正兴致勃勃地端详着这壶广玉酿。   这酒价值珍贵自不消说,最关键是滋味难得。寻常灵酒除了口感醇厚以外,通常也能活筋梳脉,调理修为,然而广玉酿却全不是这样,它把所有的灵气,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口感之上。   这壶酒甚至不能让一个炼气一层的修士修为稍稍寸进些许,但只要半滴,就能征服每一个沾它过唇之人的舌头。   沉渊摩挲了玉壶的壶柄片刻。广玉酿即使在三千界里是难得的好酒,盛放它的玉器自然也是不凡之物。与那只消闻一闻就要醉倒的酒液相反,手指只要在玉壶上流连片刻,就有某种清凉而冷静的感觉在神识中弥散开来。   这点很有趣。就像是这玉壶的性质恰好与广玉酿的另一重特性相对。   传言中无论饮者酒量如何,广玉酿只要三小杯,就能让人必醉无疑。   此时两人身边都已经垒起小堆酒坛,对彼此的酒量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要说少许酒液就能令自己醉态横生,沉渊还真有点不信。   他沉渊虽号为黑蛟,然而龙气已生,假以时日就能出角成龙。便是现在,他本体也身长千米,威风堂堂,化作人类只是变了个模样,又不是舍弃了自己的原型。要说三杯薄酒能让千米黑蛟醉倒,无异笑谈。   “我不会醉。”沉渊笃定地说。他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以昭自己坚定的决心。   “恰好,我也不信。”洛九江笑道。   既然他们两个都非常自信,洛九江对广玉酿就更是跃跃欲试。他在桌子上排开六个杯子,依次斟满酒液。反正两人都没把“三杯必倒”的传言当真,现下连喝三杯,就权作彼此玩闹。   沉渊先端起一杯,一口闷尽了,闭目仔细感受舌尖滋味,半晌才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长息。他用眼神无声道:好酒。   说完,沉渊就把剩下的两杯都饮下,把三个杯子摞在一块。喝了这些酒到底让他兴奋起来,往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如今竟然也哈哈一笑:“我不醉。”   ——对他来说,这种表现已经算是沉渊式话痨了。   洛九江见此,亦不甘示弱,也把自己的三杯依次喝光,一亮杯底:“我也未醉。”   沉渊看了看杯底,又看了看洛九江,微微一笑。   他面上竟然带了一种近乎高深莫测的表情。   沉渊带着一脸的深不可测站起来,脸上还维持着那个势在必得的微笑。他脚步平稳,姿容高傲。在两人互相凝视对方片刻后,沉渊终于缓缓开口:“你发现了?”   洛九江:“……对。”   “我不醉。”太渊负手而立,表情冷静而镇定:“我只是有点晕……”   说完这话,他猛然伸手拍了案几一下。长桌不经他一掌,化作粉末,他本人亦身子一歪,跌坐在一蓬纷纷扬扬的木屑之间,目光流露出极困惑的迷茫。   他分明不是要拍碎桌子,而是醉的站不稳想找东西扶持罢了,不想却没有把握好力道,倒让洛九江看了笑话。   洛九江却没有笑,他的表情与刚刚宣布自己没醉的沉渊一样冷静。他挂着山海一般肃然的表情正襟危坐,在吹开扬到他鼻子上的木屑后,洛九江从容的公布了一个决定。   “这样吧,千岭。你哭一个,我给你摘颗月亮。”   沉渊茫然的看了看洛九江,低语道:“月亮?你要月亮作甚?”   洛九江唔了一声,陷入了深沉而严肃的思索。   片刻之后,思索结束。   “我不知道。不过摘下月亮送给千岭后,我就应该知道了。”   ……这话槽点十足,从头到尾都根本就没有任何逻辑!   然而沉渊竟然被说服了!   “你说得对。”他醉醺醺的笑了笑,一晃身就又化作了那条霸气十足的黑蛟。小小帐子内容不下他庞大的身躯,于是他硬是一伸脖子把帐篷顶出了两个大窟窿。   在不耐烦地把箍在身上的帐篷撕碎以后,沉渊打了个酒嗝,气息吹走一块岩石,他醉眼朦胧的垂下头对洛九江笑道:“来我背上,我们去摘月亮。” 第147章 全部   寒千岭随意走了一段路散散酒意,恰逢一间帐子半挂著帘子, 里面一盏暖黄灯光, 幽幽送出些许喷香油气。   他顺着那香气来历瞥了一眼, 便发现是封雪和小刃正在专心致志的啃猪蹄。   寒千岭:“……”还没吃完吗?   洛九江在主帐布置好后,也依样把菜品又给了封雪一份。封雪则推辞了一大部分, 最后只端走了几盘肘子大排和几碟小菜解腻。   寒千岭那时心绪还略动了一下:他记得这位封雪姑娘原型是个饕餮,就单凭这点来说,她自制力堪称可敬。   不过如今看来, 人家可能不是自制力好, 是自知力好——她是知道自己嘴小, 吃得慢。   当然,寒千岭也没有多往人家帐里窥探的习惯, 他把短短一眼收回, 期间脚步甚至不曾停顿。倒是封雪见他蓝色身影在帐帘外一闪而过, 便把手里吃到一半的蹄膀丢到空碗里, 主动把他叫住。   怎么说也和两支队伍共同相处了这段时间,封雪已经渐渐明白过来, 寒千岭本身未必真如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样谦谦君子, 儒雅和气。   倘若寒千岭真是个君子, 他便绝不会只隔着一道屏风就跟道侣亲密, 又在现场被撞个正着以后, 态度自然的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何况朱雀界里关于寒千岭的传言一直都有,从前只是封雪没留心听罢了。   但他本性冷情也好,凶恶也罢, 有一点却是错不了的。寒千岭这个人有傲气,有脾气,但却没什么架子。至少只拿自己把他叫住这件事为例,就算开口的人不是她,随便换什么人来,寒千岭都是肯停一停的。   这停顿并不源于看重,仅仅出自礼仪。   听得封雪让他留步,寒千岭便客客气气地背过身去,给封雪留出了饮食以后洗漱整妆的空闲来。封雪也做派爽快,三两下漱过口又抽帕子擦了擦嘴,就径直蹦出帐来。   “寒公子,咱们两个聊聊天……不用走远,这附近就行。”   寒千岭对此其实无可无不可,但他如今还是朱雀界的领队,黑灯瞎火的夜间最好还是别离营地太远,免得有个意外难以照应。封雪这决定正合他心意,他便从善如流地随她行到不远的背风处去。   等他们两个双双站定,一看周围环境,封雪便略有踟躇。要知此时他们二人几乎等同于面对面站着,寒千岭虽然稍稍偏开个微小角度,但两人仍是一个顺光一个逆光。寒千岭背对月亮站着,整张脸天然就罩进阴影里,反而是她自己正被月光照个清楚。今晚月光很亮,使她面上少许的犹疑不定之色藏也藏不住。   “……寒公子。”片刻以后,封雪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吐出这三个字。   她能感觉到寒千岭春溪一样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脸,不知是否由于夜色做,这回的溪水可不是春日暖阳下飘着桃李花瓣的清澈溪流,反而带着二月末尾冬冰乍破的刺骨寒凉。   “能令封雪姑娘如此忧心,想必不是因为封刃姑娘,就是因为九江了。”   “是。”封雪心一横干脆咬牙道:“我是为九江来找你的。”   寒千岭并无意外,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九江跟你提起过吗?我当年在死地的事。”   寒千岭不动声色道:“封雪姑娘应该对九江有点信心的,他自己对我完全敞开,但若涉及到你们这些朋友,他绝不会把你们的私事外吐。”   封雪停了一停,不打算跟寒千岭一层层的绕弯子。她简短道:“那他就是没说过——是这样,我从前有过一段饿疯了时光,那段时间给我什么我都吃得进去,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发现饕餮食谱很广。”   就像是正常人类没事不会去吃草根树皮观音土,正常饕餮也没必要啃木屑石砖和自己的爪子。   当然,除了这些实质性的东西以外,饕餮的食谱里还包含着一些没有实体的存在。   “比如说,生物的情绪。”   “严格来说七情六欲我都能尝到一点,只是情绪吃多少也填不饱肚子,而且要想有得吃,对条件的要求也很苛刻……”   可能就跟人类把思考作为一种本能一样,觅食也是饕餮的本能,一样东西一旦记入饕餮的食谱,那今后就是相隔经年,封雪也能遥隔百里察觉到它的踪迹。   她从见到寒千岭第一面起就觉得这小哥简直让她充满食欲,只是当时她人傻心甜,觉得九江的青梅竹马总不至于有什么坏心。想必这种错觉一来是因为寒千岭实在秀色可餐,二是由于异种之间本来就有这种意图征服对方,占有对方力量的本能。可能饕餮之身对此的表现形式就是扭曲的食欲。   而且人家如此悉心地招待自己和小刃,自己反而还想字面意义上地吃了他,怎么想怎么不好意思。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嘛……呵呵。   进食情绪和进食一般食物的原理不同。一般食物送到封雪眼前,只要她不张嘴就吃不下去——托从前一直跟她说姐姐吃我吃我的小刃的福,封雪在这上面的自制力非同一般。   但情绪这种东西,首先如果不是激烈浓厚到一定程度,就不足以被封雪的觅食雷达发现,再就是一旦她凭借觅食天赋察觉到了这种情绪,那多半此时都已经吃上两口了。   她吃情绪连嘴都不用张,当然也就没有东西通过食道落在胃袋里,也难怪填不饱肚子,顶多算个滋味奇异的小零食。   “原来如此。”寒千岭点了点头,明白了这次谈话的缘由何在:“封雪姑娘是吃到了我的情绪。”   “寒公子藏得很好,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没直接吃到你的‘恨’。”封雪叹了口气,“说起来是我难为情,九江对我的事守口如瓶,我却反而察觉到他道侣的隐私——可惜天性如此,我暂时还抑制不住。是这样,我吃到了你的‘爱’。”   寒千岭眉梢抖动了一下:“不一样?”   封雪注视了他良久,半晌才满怀遗憾地说:“你的最不一样。”   “我吃过最纯净的爱是小刃的,她……”封雪的声音低了下去,近乎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她就是个傻孩子。”   “至于你,寒公子,你的爱掺杂了太多负面情绪,主宾不分,混作一团,又浓烈之至,实在太过呛口了。”   “……”   “所以后来就算我没尝出你的恨意,大概也是要来找你的。”说道“恨意”二字时,封雪表情竟然有一刻放空茫然,显然是至今回想起那一口咬下的口味时,仍然感到魂飞天外,“先不提恨,爱情具有排他性我能理解,但你的‘爱’里,混合的独占欲未免也太多了吧。”   “寒公子,你别怪我多事,但我今天不得不找你问上一句——是不是我下次再见到九江,就发现他呆在笼子里了?或者,圣地一行之后,我还能见到九江吗?”   寒千岭眉头动了动,眼睛好像睁大了一点,露出少许意外神色。   “九江怎能被困于一隅?”   “要以死地之大做他的囚笼,他尚不愿意呢。”封雪冷冷道:“一隅之地当然困不住他,但若有个他毫无防备的人背后出手,那就不一定了。”   寒千岭失笑。   他情绪很少被外因牵动,如今不加掩饰笑出声来,是真觉得封雪的猜测荒诞无稽的想想都不能。   “我对他背后出手?封雪姑娘,若是能拔他一毫而利天下,你猜我肯不肯?”   “……”封雪诚实的说:“不知道怎么,我现在就是觉得你是那种可以眼也不眨地抱着洛九江,在一旁笑眯眯旁观整个圣地炸成一朵大烟花还能保证自己衣服上不会沾一滴血的人。”   寒千岭友善道:“封雪姑娘误会了,这种时候我不会笑的。”   封雪:“……”所以你为什么不反驳其他的猜测?你就是会抱着洛九江看完全程连脸色都不变是吗?   “我是想全盘拥有九江。”寒千岭不惮言道,“我只有他,所以我要他的全部。”   “从皮到骨,从血到肉?”封雪充满防备地补充道。   “是要保证他从皮到骨从血到肉都毫发无损。”寒千岭淡淡道:“我不会吃他的,食欲这种恶念太低级了,我克制的住。”   封雪:“……”   想必经此一役,封雪再不会觉得寒千岭是个温暖人心的浊世佳公子了,她保证从今往后只要自己想起寒千岭。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草泥马。   “我无意针对封雪姑娘你。”寒千岭温声道:“我只是同样克服过被扭曲成食欲的恨意。”   “我们说回九江吧。还请封雪姑娘放心,我不会对他做出你担心之事的……我不会伤害他。”   “从我吃到的独占欲浓度来看,这句保证真是难以让人信服啊。”封雪叹息,“你自己刚刚都说了,你是要他的全部。恕我直言,想让某个人喜怒完全被你所牵动,一颦一笑,哀乐悲苦都尽在你的掌握之中这种事,你难道从来也没想过?”   寒千岭静静地看着封雪。   “我觉得你随时都能翻脸囚禁九江。”封雪冷冰冰地直言道:“寒公子,说实话,我不信任你,我都把握不好你以后还会不会让九江见外人。我和你们只隔一道屏风,你也毫无顾忌,我甚至怀疑你这辈子还能不能让他从床上下来……不会背后动手也代表不了什么,反正要想不伤人的话,你们修真界的花样多得很。”   “……”饶是以寒千岭的秉性和沉稳,听到这些话瞳孔都微微一缩。   “抱歉了封雪姑娘,”他轻声道:“我本不该问。可据我所知,姑娘应该并未出阁,也无什么情人才是啊。这些想法……是你吃到的?”   封雪硬邦邦道:“不是。我老家的不健康读物比较多。”   “近朱者赤,难怪姑娘想得多。”寒千岭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听语气根本让人辨别不出褒贬,但又让封雪感觉到自己被无形地鄙视了一番。   封雪:“……”   “首先,”寒千岭慢条斯理地一一回复,“隔着屏风那次,是九江他一时血气上涌……可能此后我太自如,让你记错了。但那一次是九江扯着我。”   封雪:“……”   被寒千岭这么一提,封雪也想起来了,虽然确实是寒千岭半撑在洛九江身上,但当时洛九江话里意思确实是他在拽着寒千岭颈间发绳,把他硬往下拉。   “其次,我从未想要过九江的负面情绪……当然,无论他给我什么,我都愿全盘接收。不过正如我从未想过要他受伤一样,我也从不想令他难过。”寒千岭眉目不动,连语气都淡静得仿佛封雪不是前一刻几乎和他撕破了脸,“太浓烈太黑暗的情绪,有我的就够了,九江最好终其一生也别体味这个。”   “封雪姑娘,我不知道你家乡都教给了你一些什么,但窃以为你可能有所误会……独占和控制之间的界限,你没能分清。”   “……”   “若是按照你的想法来,其实最终所得也不过是一具皮囊……我是喜欢九江,不干系他长什么样,也不干系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我喜欢看他的脸,也只因为这面孔是长在洛九江身上。帐子里现在就坐着一条其表的黑蛟,难道我会因为这个多看他一眼?”   寒千岭淡淡一笑:“我是要九江的全部。他欣然挥刀的模样是我的,击节狂饮的模样也是我的;他踏歌而行的意气是我的,对天际钩月缅怀凭吊的怅然也是我的。”   “我要天下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眼睛,一山一水都含着我的灵识。九江只管踏破三千世界,我在他身边,我在他远处,我在他寄情的山水之间。我是倒映出他面容的杯酒,我也是他荒野夜深时和衣而眠,在他耳畔劈啪作响的火焰。”   “今生今世,寒千岭不会禁锢洛九江半步。只是他走多远,我便尽力把自己铺展延伸到多远。”   “九江不是一个可以被偏居一隅的人。”寒千岭把自己最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口吻仍是一派不辨喜怒的淡然,“现在你明白了吗,封雪姑娘?我说我要九江的全部。” 第148章 交谈   封雪足足哑然无语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我刚刚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贵界这是什么风俗?”封雪真心实意地质疑道:“你是怎么把‘你是风儿我是沙, 缠缠绵绵到天涯’和‘要做你的斯托卡, 咔咔咔后啪啪啪’这种土味情话表达得这么变态的?”   寒千岭:“……”   饶是以寒千岭平生宠辱不惊的的处世态度, 此时此刻都难免被封雪噎了一下。   短暂地停顿过后,他感慨道:“地杰才能人灵, 想必贵地当是个风水别出心裁的好地方。”   封雪经过刚才那一下已经锻炼出来了,彻底发挥了“既然听不懂你是夸是骂,我就统统装作你没说过话”的本领, 继续把话按照自己原有的思路说了下去。   她既然确定了洛九江的安危无虞, 也就不打算继续追问以后寒千岭怎么和洛九江谈恋爱。毕竟管别人的家务事是手长, 要是连别人谈恋爱的姿势都管,这人大概也就活不长。   “虽然没身份管, 但你们的恋情方式我建议还是内部沟通一下。”封雪一笔把独占欲问题带过, 匆匆转战下一个她同样关心备至的话题, “寒公子, 你的恨意……是怎么回事?”   寒千岭悠悠一叹,脸上也看不出多为此烦心着急, 反而带着些许习以为常的神色。他简短道:“天生的。和传承记忆一起继承来的。”   “……还有这种传承记忆吗?”封雪露出错愕的表情来, “我还以为‘某年某月某日, 吃了银瓢鱼, 好吃, 有毒,不要多吃,我说这可真他妈疼啊。’这种传承记忆就够倒霉了呢。”   “……”又一次地, 寒千岭真诚地慨叹道:“姑娘家学渊源。”   封雪摆了摆手。   她虽然已经竭力扯淡打岔地转移两人对话里的肃穆之感,可回想起自己品尝到寒千岭恨意那一刻的感受,还是觉得自己仿佛又重回了一遍崩溃现场。想到这里她竟有点说不出话——要是自己只是尝回味道都对此恐惧的非比寻常,寒千岭从出生以来就一直面对这种折磨,又是怎么才熬下来?   “说实话,我只奇怪你怎么现在还没毁灭世界。”封雪眼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之色,“你竟然能至今做到不嗜血,不滥杀——而且仍旧毫无慈悲。”   “寒公子,你约束恨和恶,都不必凭借善良和仁慈的吗?”   “我没有,也用不到。”寒千岭淡淡道:“我约束自己,只需要靠九江便可。”   “……”封雪喃喃道:“宫主,你会经常像现在这样,让和你说话的人觉得无话可说和‘这不可能!’吗?”   寒千岭慢条斯理道:“通常情况下,我不和旁人说这么久的话。”   “荣幸备至。”封雪苦笑道:“有一件事,我想我终于懂了。”   寒千岭适时地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其中一段相当脍炙人口,讲得是某只狐狸主动请求主人公来驯服它。它说‘我不吃面包,小麦对我毫无用处,麦田也不会让我联想到任何事。这是很可悲的!但是你长着金黄色头发。当你驯养我以后,这将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麦子的颜色也是金黄色的,它会让我想起你。’*1”   寒千岭不动声色道:“这话很好。”   “是很好。”封雪直视着寒千岭道:“你的恨指向整个三千世界,世界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处。只是你喜欢九江,所以你看见三千世界,就能想到‘这里是九江所钟爱的地方’——于是你至今也没对你所恨的一切生灵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寒千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问:“那只狐狸最后怎么样了?”   “主人公不是那方世界的人,他离开了。”封雪顿了一顿,刻意在此时观察寒千岭的脸色,可惜没能看出任何端倪,“但狐狸因此喜欢上了风吹过麦田的声音。”   “这很好。”寒千岭第二次说。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寒千岭半偏过头,月光柔柔地从他面容上划过,在皎洁的银辉之下,封雪突然发现对方的眼眸中竟然仿佛带着一点苍蓝。   “姑娘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寒千岭客客气气地说。   “有。我能食用情绪的事情,你以前知不知道?”   寒千岭想了想便明白了封雪为何做此一问:“你觉得,你与我们同住一个帐子那回,是我想让你替我吃掉恨意,所以故意安排?”   封雪暗暗为寒千岭这份敏锐心惊。   “我知道饕餮可以拥有这种本领,但我不知你有没有,更不知道你吃没吃。”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寒千岭也没必要再瞒她,他坦言道:“将你移进来确实只是巧合,没有借姑娘之口转移恨意的想法。反而是将你请出去的缘由,是我想起了饕餮的这一特性。”   看着封雪意外又带些不解的表情,寒千岭解释道:“恨意有无对我倒无关紧要,但爱意全是我给九江的,不打算让旁人分薄半点。”   说到这里,寒千岭微微一笑,轻声告诫道:“封雪姑娘,下不为例。”   “……”   “姑娘是九江的朋友,我不会因为几句闲话便对你不利的,更不至于牵连他人。”寒千岭负手背过身去,“天黑夜凉,森林中又多异兽,姑娘还请快把封刃姑娘带回营地吧,免得她有什么闪失。”   “……”   封雪没想到寒千岭连这都看得出来。   她在拉着寒千岭往一边谈话之时,心里已经打好了最坏的准备,故而暗暗在背后向小刃比过一个手势。   那是她们一同在死地里时用的一个暗号,当时小刃被追杀得紧,往往要封雪利用自己身份拖住别人,好给小刃留下逃跑的空隙。这手语一处,所表示的意味便是“你先离开,我自会赶上。”   以小刃的速度和实心眼,她刚刚一看自己这个手势就从营地跑路,现在应该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   黑灯瞎火不熟路,封雪估计自己这一追没半个晚上下不来。   她走出两步,又负气回身多问了一句:“最后一个问题,寒宫主,你今年……贵庚?”   寒千岭谨慎道:“按照人类周岁的计数方式,我和九江是一个年纪。”   “我不想听你周岁多大,”封雪坚持道:“我就想知道你虚岁多少。”   “……”寒千岭问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你的恨,味道太特别了。”封雪黑着脸道:“馊了,变质了,有年头了,榴莲尸臭味儿的。”   寒千岭:“……”   寒千岭漠然回答道:“一万三千……”   “够了别说了。”封雪慌忙叫停,“我不想知道你这个巨大的年纪差,一旦让我知道,刑法够你牢底坐穿的了。”   “……”饶是以寒千岭素来的涵养,此时都不免特意多解释一句:“虽然等待的岁月漫长,但我也不过如同胞宫之中的人类婴儿,连思考能力都欠缺,唯二的本能就只有恨和记忆。我虽然记得那些茫茫岁月,却只像是翻阅别人的故事——姑娘一样有传承记忆,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封雪确实明白他的意思,她若有所思道:“除了这十五年才装载了电脑主机之外,你都始终只是块超容量U盘?”顿了一顿,封雪又想到寒千岭那个与生俱来的恨意问题,很快便改口道:“带病毒的超容量U盘?”   寒千岭:“……”   正如同刚刚封雪不太拿得准“近朱者赤”是不是在讽刺她,但她就是觉得不对一样,寒千岭虽然听不懂这个“优磐”是什么东西,却也直觉性地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话。   “封刃姑娘或许等得急了。”寒千岭淡淡道。   他就是不下逐客令,封雪新作了大死后也不想在他身边多留。正当封雪拔腿欲走之际,不远处的主帐突然哗啦一声,前后破开两个大洞,一条黑蛟正从两个破洞里舒展开自己的首尾。   封雪:“……哇。”   寒千岭倒还神色自若,他凝神瞧了一眼,便平静道:“是客人喝醉了,不妨事。”   下一刻那可怜的帐子一下被撕个粉碎,洛九江的踪影也在破碎一地的帐篷片里显现出来。黑蛟低下头对洛九江隆隆几句,便见洛九江醉态盎然地跃上黑蛟的背,兴致勃勃道:“走!我们去摘月亮!”   寒千岭:“……”   封雪已经恢复了宁静的神色,她有点同情地安慰道:“是九江也喝醉了,不妨事。”   寒千岭:“……”   “两人一起摘个月亮罢了,又不是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看个一整夜,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1,你放宽心就好。”   寒千岭:“……”   “别怕,寒公子,你可是要成为星辰大海的人——他们不就是摘个月亮吗?你去当月亮不就好了?”   寒千岭:“……”   寒千岭幽幽道:“这主意很好——你也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小王子》   *2出自琼瑶《还珠格格》   —————— 第149章   眼看洛九江乘着黑蛟冲天而起,寒千岭的眼神也愈发幽深。   “你说得对。”他骤然开口, 倒是唬了封雪一跳。封雪转头看他, 便听寒千岭低声道:“我要三千界如臂指使之际, 本该把月亮都考虑到的。”   封雪:“……”   不是!她就是开个玩笑,并没真的有这个意思!   夭寿啦, 作孽啦,月亮要被人攻占啦!   封雪此时满心都惦记着去找小刃,不欲和寒千岭花太多时间磨牙, 她踮着脚往天上看了几眼, 还是忍不住叮嘱道:“毕竟是醉驾, 虽然没交警拦路扣分,但撞上云云鸟鸟就不好了……你还是拦一下试试?”   “说起来, 九江怎么会突然想摘月亮?”   寒千岭声色不动, 只幽幽道:“想是近墨者黑。”   刚被赠予前四字的封雪仰头看了看黑蛟那一身货真价实的墨鳞:“……”   这话实在太意有所指, 封雪着实不能接上。她摆了摆手算作道别, 匆匆拔步,冲着小刃留下记号的方向追赶过去。   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满营地的人被刚刚声响惊动, 陆陆续续地钻出了帐子。众人齐刷刷地抬头看着天空之上的一人一蛟, 人人脸上都带惊骇之色, 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简直如同一排大萝卜。   封雪:“……”   而此时此刻, 浮在半空之中,成为全营地焦点的一人一蛟却毫无所觉。   洛九江从前只抱过千岭的鳞片,当时只觉凉意森森, 许久都难以焐暖,倒惹得他心疼了半晌。如今再上了黑蛟的背,虽然手掌下也是一派清凉温度,但心思又是不同。   ——从前寒千岭都是静静地给他抱,两人也从没有哪一回一同上天兜个风,如今机缘巧合之下乘上黑蛟,洛九江才发现龙蛟一类的异兽后背实在不适合搭载。   无他,只是鳞甲太滑了。   洛九江只是迷迷糊糊一错神的工夫,手下力道稍稍一松,便眨眼之间就顺着光滑的鳞甲直溜到了黑蛟背部中段。恰逢黑蛟正扭头寻觅洛九江踪迹,长长蛟身骤停猛转,一下子就把洛九江顺势甩到了自己尾巴尖上。   洛九江:“……”   短短一个眨眼之内就换了两次地点的洛九江昏昏沉沉,他双臂拽着黑蛟尾尖,整个人晃悠悠地吊在黑蛟下面。幸而他体修多年,肌肉记忆已成本能,下意识便揪着沉渊的尾巴使力,几个翻身重新攀回沉渊背上。   广玉酿不但酒力来势汹汹,仅仅三杯就让这一人一蛟忘乎所以,笑呵呵晕乎乎地上了天去摘月亮,而且还酒力悠长,发作起来一波更比一波强。   沉渊在天上已经飞不起直线。要说片刻之前他还记得找一找自己背上突然消失不见的洛九江,只怕现在他都已经记不起洛九江的模样。反正天空如幕布一般任他挥洒,更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撞上星星和月亮。   营地中众人只见沉渊蛟身舒展,时而神龙摆尾,时而缠作一团;急上急下上成了家常便饭,横行猛扫也不算保留节目。随着这条黑蛟声势浩大的一番飞舞,它背上小小一粒不起眼的黑衣影子也如同跳跳糖一般砰砰乱颠。   圣地夜晚月光澄澈,天幕舒展,然而看沉渊和洛九江两个撒着酒疯的劲头,怕是整片天空也装不下了。   若是洛九江知道广玉酿的酒性为何,可能当时在酒窖里就会换另换一瓶去偷。要知广玉酿酒味绵偏又性燥,饮下之人难免要发通酒疯散散酒性。奈何这酒性又越动越急,便像是吃了辣椒后不该喝热水,两相结合之下,就是一个愈来愈醉的恶性循环。   沉渊只因猛一次转头,醉意便更上一个台阶,此时已全然不知今夕何夕,而洛九江被从蛟头到蛟尾的颠上几次,境况也是不逞多让。   眼看沉渊飞舞得比凡间的舞龙班子还凶,洛九江就在剧烈晃动的蛟背之上翻跟头打把势,手中虽然没有刀,但心里还有棍子,就不妨碍他挥舞着空气四处翻飞。   “我!猴子!”洛九江兴高采烈地喝道:“水中捞月!”   寒千岭:“……”这还真有自知之明。   这只活蹦乱跳、精神抖擞的“猴子”一路耍着并不存在的长棍从黑蛟尾部逆行而上,脚步咚咚哒哒直抵沉渊头顶。沉渊原身乃是黑蛟,也算半龙,头上一对钝圆龙角才只冒出个尖尖,平时看起来只算是奇异装饰,此刻倒是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作用,一下就把洛九江绊个正着。   洛九江啪叽一下跌在黑蛟的大脑门上,他吐出一口醉气,低头就看见黑蛟两只黄澄澄的大眼睛。   沉渊化身为蛟时,一双眼睛虽然不如他人形那样善于表达,在沟通能力上差了少许,却从美观程度来说增加不少。他双眼洋溢着暗金颜色,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更是滚圆明亮,一见之下就让洛九江心生喜悦,满心欢喜道:“两个月亮!我全摘给千岭!”   寒千岭:“……”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洛九江和沉渊喝着喝着就一起上天了。   洛九江一向干劲十足,动手奇快,寒千岭在地上略略走神的工夫里,他已经蠢蠢欲动地朝着黑蛟眼睛落下了手。黑蛟也是醉得意识不清,只当他的胳膊是个什么糊到眼皮上的飞虫,大脑袋左右一甩,把洛九江颠簸得站不住脚,只能抓着蛟头某处,身体几乎都悬在半空之中。   半息以前,洛九江拽得是黑蛟的尾巴,而现如今,熟悉的故事又一次上演,只是这回洛九江抓住的是沉渊的圆角,说来也算是首尾相顾了。   就如同醉大劲儿了昏昏欲睡的每一个酒虫一样,沉渊也渐渐失却了撒酒疯的力气。他虽然还和洛九江反复为捍卫自己两只大眼睛而缠斗一团,却也是不自觉地越飞越低,越飞越低,直至轰然落地。   洛九江被这一震的反震力跌下蛟背,就势翻了个背部着地的跟斗借力,甫一站起,肩膀就被早看好落点的寒千岭抬手扶住。   “喝了多少?”寒千岭贴在洛九江身后低低地问。   洛九江醉眼朦胧地回首,一见了寒千岭的面,即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他全身体重半搭在寒千岭肩上,喃喃道:“千岭,看我,我给你摘个月亮。”   他举起手来指向蛟龙的方向,手指像是正颠簸着般来回上下左右地漂移。然而沉渊自从落地以后便就势一歪脑袋睡熟了,两只金灿灿的眼睛早被遮在了眼皮后面。   “月亮?”洛九江小声道:“刚刚还在的。”   他方才在蛟龙背上闹得很欢,翻跌跳打样样不落,有时险险踩着脚下冰面一般的鳞甲,眼看都要摔落下去,也敢腾空勾转。   可等寒千岭一把他扶住,再轻轻地和他说上几个字,洛九江便瞬间卸了浑身的力道,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对方身上了。   “为什么要给我摘月亮?”寒千岭抵着洛九江的额头,柔声问道:“九江,我没有问你要过月亮。”   “什么?”洛九江还在笑,他往常酒品一向很好,醉极了便倒头就睡,今天若不是遇上广玉酿这种激人气血的奇酒,怕是早呼呼入梦,睡得香甜。   然而也多亏了广玉酿的这一特性,才让寒千岭看到了洛九江的另一种醉法。   能打,能闹,最关键的是……只要见了寒千岭,他就开始止不住地笑。   洛九江抬手去摸寒千岭的脸,他醉得厉害方向找不太准,力道也有点收不住,没轻没重地抓了两下寒千岭的颈侧,寒千岭却也不生气。他耐心地等着,直到洛九江把手掌贴在自己的左颊上。   然后他听到洛九江笑道:“千岭和月亮一样。”   在朱雀界的日子里,倒是有不少人曾经用明月形容寒千岭敬而远之的气质,孤寒美丽的容貌,以及时圆时缺的手腕。不过寒千岭向来过耳就算,对这些花样百出的形容从不留心。   可现在这话,是洛九江说的。   “你喜欢月亮?”寒千岭环着洛九江肩背的胳膊稍稍圈紧了些。   “我喜欢千岭。”洛九江口齿不清道。   “……好,那你也不用再摘月亮给我,我不要月亮,只要现下怀里这个人。”寒千岭道:“你要喜欢月亮,那我就是月亮……做月亮也没有不好,夜夜相随无别离,是不是?”   洛九江呼吸很沉,带着些许酒气,他仍旧看着寒千岭微笑,不过似乎已经迟钝到不大听得懂寒千岭的意思。   醉酒的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洛九江摆一摆头,自己的发梢就扫下一缕寒千岭搭在肩头的发丝。他看着那缕夹杂着些微苍蓝颜色的头发略愣了会儿神,就冷不丁叫:“千岭。”   “我在?”   “我……我给千岭的红头绳呢?”   寒千岭:“……”   “我,我扯过两尺的红头绳,全给千岭扎起来……”   “五六岁时的事了,已经这么远,你怎么还是惦记着?”寒千岭把嘴唇贴着洛九江的耳朵,半咬着牙,声音说不上好气好笑,“你只记得自己扎了我满头红菱是不是?也想不起来那次我熬夜不睡,只等你睡着以后,翻进窗户里还了你满头绿的?”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目光稍稍有点发直,却不算完全涣散。他坚持道:“要给千岭扎头发。”   寒千岭:“……”   洛九江一旦犟起来,寒千岭实在不能拒绝他第二句。他半扶半抱地扯着洛九江,把他领到一棵笔直高耸的柏木旁,柔声哄道:“千岭在这儿呢,你梳辫子给他。”   “还有红头绳。”   “也给你。”寒千岭声音温和得仿佛毫无原则,但与之相对地是他粗暴地一把扯过不远处黑蛟尾巴,两三下把沉渊整条拽过来的动作。寒千岭把一段蛟身塞在洛九江怀里,提醒他到:“接好。”   洛九江茫茫地低头看了一眼,又无辜地抬起眼来:“……这是黑的。”   寒千岭面不改色地附和他:“千岭就喜欢黑的。”   “哦。”洛九江点了点头,缓慢地把早醉得人事不省的黑蛟一圈一圈地往树干上绕。两三圈以后,他便碎碎自语道:“给千岭打个如意结……”   “千岭不喜欢如意结。”寒千岭的语气温柔无比,“千岭喜欢蝴蝶结,简单又很好看,你就这么打给他就行。”   洛九江可能还没醉到完全失去甚至,他迷迷糊糊地回头看,怀疑问道:“千岭真喜欢蝴蝶结?”   “真的。”寒千岭面不改色道:“特别喜欢。” 第150章 后续   沉渊醒来之际,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头重脚轻, 浑身酸痛, 带着一种拧巴的僵硬之感, 倒好像是被下锅煮了一整夜一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尾居然还有点晃悠悠的, 带着种酒意未褪的晕眩,仿佛正在随风飘拂。   而等沉渊睁开眼睛,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凭空臆想, 所有的感觉全都有据可查。   ……他金色的眼睛睁开的第一刻, 首先跳进视线的是他自己黑里带金的尾巴尖。   整个世界是无序的, 混乱的,颠倒的, 月亮在身体以下, 而大地被他膜拜, 被他供奉, 被他顶在脑袋上。人类,这皮囊脆弱又尚需驻扎在帐篷里的小小生灵也是倒挂着, 一个个把嘴长在了眼睛上面, 鼻孔朝着天际还不怕呛着雨水……   不对啊!这情况不像是天地翻覆了, 反而更像是他倒立了吧!   宿醉后的沉渊反应更比以往慢了半拍, 他拼命晃了晃自己的蛟首, 才搞清楚自己思维里显而易见的漏洞。然而他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沉渊乃是个异兽黑蛟,软的,肉的, 长条的,是谁有这份本事,没事还帮他拿了个大顶?   沉渊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移动困难,仿佛整条缠在了一起……嗯,幼年时无知和自己尾巴尖玩藏猫猫,自己把自己打了个死结也是有的,如今不过酒醉重温一遍。他熟练地昂起脖子把自己扬起来,将视野范围扯远一点,好能把自己身体现在的情况看个囫囵。   这一望之下,沉渊顿时默不能言。   他整条蛟整整齐齐地缠在书上,圈扣之间排列紧密,末端还打了个蝴蝶结——难怪他最开始看见的是自己的尾巴,敢情他的头尾乃是这蝴蝶结一扯就开的两端!   他绝对醉不出这种艺术感,这他妈谁干的!   沉渊怒而挣扎,伸着脖子扯开了这个活扣蝴蝶结。现在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何浑身酸痛,僵硬乏力——把谁左三圈右三圈地缠上以后再打一晚上结,谁都一样没有精神。   几次灵巧反绕以后,沉渊砰然落地,重新化作黑衣的人形模样,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番自己的腿脚手腕和肩膀。现如今满营地里的人他也只认识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个,如今想要个答案自然是问他们找……   问他们……问他们找……   沉渊晚上“栖身”的那棵巨木正对主帐,如今听到帐外他落地化形的声音,帐子里的人似乎想出来看个究竟。只见那驼色的帐帘一掀,一个黑衣裳的年轻人就歪歪斜斜地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用手掩住一个困倦的哈欠。   那年轻人自己没有觉察现如今他形貌如何,但沉渊却是把他从头到脚看个清楚。等那人两三步走到他身前来,冲他抬头打了个招呼时,沉渊一时竟然哽塞不能接。   主帐里走出来的黑袍少年自然只有洛九江,现在他们两个还一样都穿黑衣,佩银刀,英眉朗目,身材修长,然而沉渊一时竟不敢认。   现如今再没人敢第一时间就问他们是否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俩了,就是沉渊当面见了洛九江,第一反应竟然都是: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   这实在不能怪他,要怪也应该怪被人扎了满头细碎辫子,末端还全用红头绳固定的,满地乱跑的洛九江。   而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辫子的结法,居然全都是蝴蝶结。   眼看面前之人顶着一脑袋至少百十来条红色蝴蝶结,脸上依旧毫无不适之意,甚至还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地抬手跟自己打招呼,沉渊不由得和对方同时开口——   “早啊沉渊兄。”   “你哥呢,我找你哥。”   “……”   “……”   一句话后两人各自沉默半晌,沉渊沉默,是因为听清了对方的声音毫无疑问便是男音无疑,而洛九江沉默,是因为借着沉渊话里意思和对方的瞳孔一照,他大概弄清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洛九江不信邪地凝出一把水镜自己对着左右照过了,甚至还自己从脑后抓来一把,确定自己满脑子的红缎蝴蝶结每个都完美无瑕,这才叹为观止地垂下手,问出一句直击沉渊心底的话。   “怎么回事?”   沉渊用真诚的眼神回复道:我也想知道。   他不但想知道洛九江这满头小辫是从哪儿来的,他还想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蝴蝶结被挂在了树上?   昨天是有什么蝴蝶结爱好狂魔席卷过营地吗?有头发的就全打上蝴蝶结,没有头发的就自己变成个蝴蝶结?   那他考虑过和尚的感受吗?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之际,寒千岭掌着灯笼,完成自己每日早晨的例行巡视,脚步悠悠从主帐后绕出来。一见他们两个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什么,相当和善地报以一笑。   “情况是不是有点乱?沉渊公子还有些不舒服吧?昨天你们两个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会有那样的新奇想法……唉,总之是闹得声势浩大,整个营地里的人都跑出来看……我当时便猜你们醒来时会有些不适,现在果然如此。”   喝醉了酒……新奇想法……闹得声势浩大……   沉渊微微恍惚一瞬,他难以自抑地在脑中设想出这一幕画面:他追着洛九江给人家编辫子、打蝴蝶结,连续打了几百个后连洛九江都受不了,遂把醉成一团的自己系在了树上……   要是这样,他确实没有怪洛九江的理由,甚至还应该心虚气短——论起个数来,是自己还倒欠对方百十来个呢!   寒千岭见沉渊神态恍惚,就主动引他前去梳洗修整。沉渊报以感激一眼,带着灵魂出窍一般拖沓而摇晃的脚步慢慢走开了。   只留下洛九江一个人原地站着,捻着自己辫梢心底觉得蹊跷,等寒千岭回来,他就把对方一把抓住,低声问道:“我们两个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真是他揪着我不放,要给我编满头的辫子?”   寒千岭忍笑,稍稍低头,也学着洛九江的模样放低声音,悄声悄气道:“你和他一起跑到天上去了,说要给我摘月亮。”   洛九江错愕茫然地抬头,寒千岭报以一个无奈回视。他声音遗憾,重点强调道:“拦都拦不住啊。”   洛九江:“……”   “那辫子呢,辫子是谁给我编的?”洛九江回过神,又重新抓回自己的思路,“是不是你?”   寒千岭既不点头也不承认,他只是笑道:“为什么是我?”   “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回……”洛九江清了清嗓子 ,“当初我只是在你头上扎了三四个小揪揪,你就半夜爬进来给我编了满头。你从小就和岛上女工学着打花结,我刚刚拽过了,外松内紧,是你的手法——何况沉渊作甚么随身带着几百条红头绳?他变态吗?”   寒千岭笑不可支:“我若说现在给你用的少当初那次剩下的,你肯不肯信?你当时头发太少,我头绳买多了,估量错误,遗憾至今。”   洛九江先是一点头,随即飞快反应过来,磨牙道:“我为何要信?你当年给我编了几十条辫子,全都是绿的!”   寒千岭闷笑得一耸一耸,直接伏倒在洛九江肩上。   “很好,很好,你全都记得。那当初揽镜自照时如嫩萼春芽的模样,想来也是没有忘怀了。”   洛九江本想给他一脚,然而看寒千岭难得这么高兴的样子,就实在不能舍得。他无奈叹了一声,一手扶住半个身子都压上来的寒千岭,另一手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拽掉发梢上的红缎子。   “你故意这么说……唉,沉渊兄老实,怕现在还以为是他酒品不佳呢。我一会儿再去解释一下。”   “最好还是不要。”寒千岭抬起手来,把洛九江另一边肩头也按住。他尚没把下巴从洛九江肩头离开,声音却恢复了正经强调,“你知我为何要给你结上这一百多条发辫?”   洛九江一愣,静下心来听他高论。   “九江,”寒千岭终于拉开自己和洛九江的距离,他双手摁着洛九江两边肩膀,神色十分凝重,“是你醉得太厉害,把沉渊当成蝴蝶结打在了树上——他直到早晨醒来时,都还保持着那个状态。”   洛九江:“……”   “而且你在摘月亮的过程中,还误把他的眼睛当成明月,伸手碰了碰。你没见今日沉渊公子眨眼频率比往日多?异兽眼睛被人摸一摸也没有什么,只是他可能觉得眼睛干涩。”   洛九江:“……”   “现在,”寒千岭柔声道,“你还跟他说你的辫子是怎么回事吗?”   “……不说了。”洛九江默默摇头,过了一息,他又忍不住要问,“除此以外,我还干了些什么吗?”   一听这个问题,寒千岭的笑意更加深了三分。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得先进了帐子,解开衣服给你看看印子你才知道。”不知想到了什么,寒千岭的声音何止温和如春泉水,简直甜更甚三秋蜜,“九江,我真喜欢你喝醉。” 第151章 三十六   封雪追了大半夜才带了小刃回来,甫一入营地, 就正碰上了沉渊辞行前主动向寒千岭讨教一回。   关于寒千岭的神龙身份, 洛九江向来是咬死不说的。他既不开口, 公仪先生和他师父又没必要说,倒还真把有关寒千岭的真实身份的消息锁死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   但蛟能化龙, 两家本就有相近之处。沉渊向寒千岭讨教不为别的,正是也看出了寒千岭的一半跟脚——他倒没有那份想象力往神龙身上贴,只是觉得寒千岭也该是条蛟罢了。   年纪相近, 种族又类似, 沉渊再没见过这么适宜的对手, 所以哪怕装着忘了自己是怎么系在树上于营地里晾了一晚上,也一定要和寒千岭切磋过再走。   面对洛九江的朋友, 寒千岭极少会有冷脸。听了沉渊的约战要求, 他也只是思索了一下, 便十分彬彬有礼地询问道:“九江先前胜过沉渊公子那次, 一共用了几招?”   沉渊不爱说话,拿手比了个“三十六”的数字给他。   寒千岭颔首, 不急不缓道:“那我也是三十六招。”   “……”   听寒千岭这般讲, 沉渊浓黑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寒千岭礼仪周全, 态度客气, 单看他的言行举止绝无半分毛病。然而结合他话里意思来看, 这副谦和表现背后却是满溢的骄傲。   要把招数卡在某一次时恰好击败对手,就非要有远远凌驾于对方实力的自信不可。譬如一盘围棋或许能得高手贴目,但要是下棋前就先讲明要让对手输多少目, 那就不止是高手能为,简直在做师长态了。   同为异种,骄傲和传承记忆一样,都是根植在血脉里的东西。沉渊虽沉默寡言,却不鼻孔朝天纯粹是因为他性格好,可不代表他被人这样指教也能忍。   破天荒地,他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居然拿嘴说话。沉渊说:“好,寒宫主来试。要胜我,先赢我刀。”   停了一停,沉渊甚至还向封雪的方向转过脸来,淡声道:“招数要不满,你车轮战上来。”   封雪:“……”   何为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封雪这下子可算是见识了个彻底。天可怜见,她真的只是找到了小刃归营时顺便路过。   这位言语功能明显障碍,主谓宾前后混乱的蛟龙沉渊她了解不深,暂不评价,但寒千岭他怎么回事?   封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想这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这一晚上寒千岭招猫逗狗的?是一地不容二蛟除非一公一母的原因?他真这么不喜欢黑蛟吗?   面对沉渊的隐约敌意,寒千岭并不还嘴,只是微微一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要知洛九江在神魂一道是个生手,赢过沉渊全凭现炒现卖和自行领悟。若是两人实地对战,洛九江一招裂穹窿用来,其实不必拖到三十六招之久。   而寒千岭对沉渊本来就有血脉压制不提,此时他们两个身在圣地,寒千岭甚至还有主场加成,从他踏入圣地开始,便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圣山血脉相连的滋养。论道理他天时地利人和占尽,非要拖到三十六招才赢,并不是顾忌沉渊的面子,只是想和洛九江保持一致。   ……即使只是用同样数字的招数击败同一个对手,也能让寒千岭感觉自己离九江更近。   ——所以也怪不得寒千岭看不惯沉渊。从七岛至今,他和洛九江那么多朋友都尚能处得来,即使如封雪最后忍不住和他挑明了说话,两方也没有伤过和气。然而只有沉渊一个和洛九江做同出一辙的打扮,又有相近长相,两人若是并肩走在街上,准会被当成亲生兄弟。   何等相似,何等贴近,何等让寒千岭不爽。   寒千岭拔剑出鞘,剑锋甚至也不直指,只用剑背侧对着沉渊。在将要交手之前,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沉渊公子,你有一把好刀。”   ……   封雪今日才正面见识过寒千岭的实力究竟怎样。   交手第七招,沉渊被寒千岭欺身割裂一道前襟。   交手第十二招,寒千岭一剑挑断沉渊发带。   交手第二十四招,寒千岭倒转剑柄,重重击在沉渊胸口气海之处,竟生生把将要化蛟的沉渊中途打断,重新逼回人形。   而交手第三十一招,只听当啷一声兵刃对撞,惯来冷淡自持的寒千岭此时竟带着几分野蛮悍勇,生生把沉渊长刀前端削去一块!   封雪倒吸了一口冷气,却是小刃的眼睛越来越亮。   自这招以后,寒千岭近身以快打快,极快的招数正和小刃路数。她在此看得目不暇接,封雪却如同被卡住呼吸一般直觉得自己胸口发紧。   原因无他,自第三十一招寒千岭出手断了沉渊刀尖以后,他余下招数居然式式都冲着沉渊的长刀去,每次落剑,必然削去沉渊刀上一块残铁,然而看其步伐招数间的游刃有余,他刻意断刀居然和砍瓜切菜也没什么区别。   他果真如同沉渊先前所言,赢对手以前,先赢了他的刀。   等第三十六招落下,沉渊手中宝刀已经被寒千岭削去大半,而寒千岭的长剑上亦是坑坑洼洼,裂痕满布,却不妨碍他把剑横在沉渊颈侧。   剑刃的冷气呵上沉渊的寒毛,却不曾让他见一丝血。   沉渊一语不发,与寒千岭保持着这个挟持与被挟持的姿态良久,突然猛地侧过头去。   “我服你。”他说。   寒千岭缓缓收剑。   “确实是把好刀,被我暴殄天物,实在可惜了。”寒千岭悠悠道:“幸而材质犹在,本质不变,沉渊公子若不介意,我愿请大师来,为你把剩下的改成把匕首。”   沉渊摇了摇头。   他虽然久不开口,说话语序有点问题,斩钉截铁之意却是昭然分明。面对寒千岭的提议,他只冷冷道:“我选它,是做刀的铁,不做不伦不类的匕首。为刀碎则碎矣,不改作匕首苟全。”   说过这话,他竟然真得把手中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残刀向地上一扔,冲寒千岭行了个礼,只佩着个空荡荡的银沙皮鞘,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封雪过了好一会儿才近前来,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寒千岭待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看小刃回来了,先给她塞了几块糖果,再含笑问封雪道:“封雪姑娘,你现在还觉得沉渊公子和九江相像吗?”   封雪微微一愣。   寒千岭却不立刻回答她的疑问。他只是蹲身下去,捧起一抔土就地掩埋在沉渊撇下的那柄断刀上。   “九江的旧刀,被他收了残片葬在灵蛇界刀殿里。”寒千岭笑了笑,语气中不无感叹之意,“个性实则天差地别,徒有形表相似罢了。”   封雪这才醒悟过来,她不解道:“人家和九江像,反而是你看不顺眼他的理由?”   寒千岭半含半露道:“也不全是。”   “那算怎么回事?种族旧怨?”   寒千岭避重就轻道:“旧怨是有——普天之下,和我没仇的存在极少。”   “……”   能如此平静甚至自豪地说出这种话来,也是种本事。   “我只是不太明白。”寒千岭轻描淡写道:“载着上天这种事,我也能带九江办到的。”   “……”封雪此回沉默了良久良久,比从前任何一次哑然无声的时间都要长。半晌以后,她才幽幽道:“你……你吃醋啊。” 第152章 龙尾草   在将要三月之期逼近,一行人将要拔营, 预备摸黑跋涉上三个月的前一晚, 洛九江终于如诺找到了寒千岭的梦境。   而在他入梦以前, 这本来是个很好的夜晚。   他们两个人并肩躺着,头靠着头, 肩贴着肩,头发压在身下,错落地混在一起, 一个人的温度紧贴另一个的温度, 呼吸叠着另一半的呼吸。   主帐上次被沉渊钻漏以后, 他们又换了个新的,比上回那个稍小一点。偏偏正是这种空间上的狭窄更能给人一种亲密之感, 洛九江感受着身旁人的脉搏和他心跳的声音, 几乎有种融为一体的错觉。   少年人血气旺盛, 动情只在一念之间。此时此刻贴着洛九江手臂的是千岭的皮肤, 鼻尖萦绕的是千岭那特殊得像是寒凉水气的淡淡冷香,而他眼底盛下的, 却全是寒千岭的面容。   当初在七岛之时, 寒千岭也长得好看, 但那好看还仅仅是介乎于男女两性之间的俊秀, 而非如今几乎美到冰肌玉骨般的神仙风貌。   自从当初秘境里化龙破境而出以后, 寒千岭就如脱胎换骨一般,他不仅容貌较从前更胜,修为比过往更强, 就连身上一直半含不露的危险感也锥囊而出。   而这让人下意识便想避开的危险感受,配上寒千岭举世难寻的容貌,反倒如同绿叶托花,替寒千岭镀上了一层想令人屈膝膜拜的气质。   这膜拜不是源于敬服,而是来自敬畏。   寒千岭远观如月上仙人,也冷淡得如同月上仙人,何止让人不敢靠近,更是难兴亵渎念头。可若是能有人向洛九江一样靠近他,也能像洛九江一样勾出他宜笑宜温柔的反应,单是那毫不收敛的美色就够人滞住呼吸。   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种人间难求,足以摄人心魄的殊色时,洛九江离寒千岭是这样近。   近到只要向前轻轻一探,就可以和寒千岭双唇相贴。   洛九江可以在死地的大雪里蛰伏,也愿为一个从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安危,轻易把进入书院的机会放弃。任何和洛九江交手过的人都要赞扬他的眼力,和致胜一招前耐心等待的不易。但在面对他此生最心爱之人时,洛九江不能忍耐片刻。   他几乎是在意动的瞬间就把自己的嘴唇撞了上去。   “千岭”两个字的音节被拆得断续,一声声闷搅在相贴的唇齿里。   洛九江的手已经无声摸到寒千岭的后脑,那手上的力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经验缺失到有点没轻没重,好像想把寒千岭整个人都摁进自己的血肉里。   而他的另一条手臂则顺着寒千岭的胳膊蜿蜒向上,掌心的滚烫温度一寸寸烙过寒千岭稍凉的皮肤。原本宽松的袍袖骤挤进两条手臂,一时显得有点狭窄碍事,被洛九江近乎迫不及待地绷起肌肉直接撕开。   洛九江的手掌在寒千岭肩头停驻片刻,那里还停留着一个他前天晚上醉酒后落下的浅浅牙印——寒千岭一个金丹修士,要消掉这种痕迹都不必抹药,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好,但他偏偏要令这印子一直留着。   手指从那浅浅的凹痕上抚摸而过,洛九江心里轰然燃烧起了一把冲天的火。   此时他连舌头都和寒千岭纠缠在一起,是真正唇齿相贴,津唾相渡,可洛九江却切实地感到干渴。   原本陷在寒千岭发丝中的那只手已经下挪又下挪,此时紧贴着寒千岭的后腰,离那温暖的肌肤只隔一层薄薄衣料。那片缎子已经在洛九江手里握紧,只要他狠狠一扯——   “……九江,恐怕你还得再等等。”   寒千岭向后稍退了一点。经过方才那个亲吻,他双唇如同擦过晚霞一般嫣红饱满,眼角处也被点着了两处薄红颜色,面上仍带着未褪尽的情迷,但眼神已经半从欲念里挣扎出来,其间的遗憾之意超过洛九江过往十年所见的总和。   在此时叫停实在太不厚道,何况两人身躯相贴,彼此反应都心知肚明,洛九江慢了半片才反应过来寒千岭的拒绝。由于他此前就没想过寒千岭会拒绝,竟愣了一愣才理解:“……怎么?”   “你时机不巧了。”寒千岭叹了一声,“若要一年以前,你我想怎样都使得。”   “嗯?”   “一年以前,我还未曾化龙。”顿了一顿,寒千岭苦笑道:“此时此刻,我尚未修至元婴。”   由此可见此类事情确实对男性智力有不小的打击,洛九江当即说出一句他这辈子再问不出的蠢话来:“和元婴有什么关系?你要我等你斩了赤龙吗?”   寒千岭:“……”   通常女修修至金丹便可以斩赤龙,也就是断了女子月月都有的癸水,从此也不必受子嗣之苦。不过亦有少许女修体质特殊,赤龙要等元婴时才能斩尽。   当然,要留赤龙的女修也有,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就是大乘时也能孕育子嗣。   但不管那些女修怎么想,至少跟眼下的寒千岭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赤龙可以斩。   洛九江不经大脑一句话,几乎把寒千岭气笑出声。他叹了口气,简单直白,用洛九江现在这个反应速度能够理解的最直接话语阐述道:“九江,我没有这个担忧,我是怕你怀。”   “……”洛九江:“!!!”   这话里的意思实在太出乎意料,洛九江不由一个激灵。   “这怎么说?”   “九江,我是龙啊。”寒千岭的声音里几乎含着万般的无奈,“至今还有人瞎传龙性本淫,九族乃是龙裔的流言,这传言自然是假的,但背后反映的情况是真的。”   “不提当年神龙功绩如何,单论生殖能力,他是举世无双。”   “……比如呢?抱蛇生蛟,抵牛诞麟?”   寒千岭意味深长道:“再夸张一点。”   “……”洛九江已经穷尽自己的想象,却还不能想出该如何夸张,“抱雄蛇生蛟,抵公牛诞麟?”   寒千岭:“……”   寒千岭幽幽道:“不是。龙的一血一涎,都含精血,只是概率大小问题——如果龙神当年不是元婴之后可以自控,那七日宴后……世上没准该遍布布龙子龙孙。”   洛九江:“……”   洛九江有点被吓到。其实刚刚那一声“怕你怀”以后,血液循环已经基本正常,不再特殊聚集。但即使这样,他听到寒千岭这遍布着信息量的言语时,依然错愕非常。   “我原以为不忌公母就算极致,怎么你这么特殊,血和口水都不能乱流的吗?”   “也不是不能乱流。”寒千岭侧头想了想,委婉道:“我在朱雀界时曾经有一次受伤,血液不经意滴上野花花蕊。等我月后再路过此地时,那里已然生出一株龙尾草,饶是枯萎,也突兀至极。”   洛九江:“!!!”   洛九江惊得直接坐了起来!   “千岭,你这个……你这个……”洛九江一时说不出话来。   寒千岭还真是处处给他惊吓。在他以为公母不忌就算极致时,寒千岭告诉他血和口涎都能取代精血功效,在他以为半数肉体都能混用就够惊悚之际,寒千岭又告诉他跨物种不算什么,跨植物才是本事。   洛九江脑子里嗡嗡混乱一片,千言万语涌上喉口,最终都化作一个迫不及待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千岭,你若把血滴在面团上,第二天盘子里会自动盛好龙须酥吗?”   寒千岭:“……”   洛九江想象力哪里不够,简直太够了!短短几句话的工夫里,人家已经自动自觉地替他从跨物种变成了跨生命!   “问得好。”寒千岭幽幽道:“你我唇齿相接多次,九江,看来你还要额外担心自己长出颗龙牙未。”   洛九江:“……”   即使知道寒千岭是故意嘲笑,洛九江还是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犬齿。   “我敢做的,一定是能拿得准。寒千岭绝不会拿你安危玩笑。”寒千岭声音又低下去,他把洛九江扯回被窝里,贴着洛九江的眼角亲了亲,“我还未至元婴,所以这一步不行,但日常谈情,普通意动,却能保证无碍。”   “这不是无碍不无碍的问题。”洛九江显然还没从这个巨大惊吓中缓过神来,“千岭你究竟是怎么个神奇种族……”   他感叹的语气过于一波三折,换来寒千岭稍稍恼羞成怒地在他后脑一按,洛九江的额头在寒千岭锁骨上撞了一下,两人同时轻嘶口气。   “你还是睡吧。”寒千岭叹道。   过了一会儿,为了避免洛九江担心,寒千岭又补充道:“我通常不流血,便是流了,以血代精的可能性也是极小——那次的花,只是个千次难遇的意外罢了。”   “等我到了元婴……”   ………………   不知是否由于睡前这个插曲搅合,洛九江这一睡极不安稳。不但没能在入睡时的第一课就神魂清楚,前往探寻他人梦境,甚至自己还先做了一个短梦。   他梦到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草原上每根草都是龙尾草。   洛九江:“……”   花了一会儿,他才从自己梦境中挣脱出来,带着心有余悸地恍惚,洛九江如过往的每一个夜晚一般踏入别人的梦。   这回的梦境气息格外熟悉。几乎是在触碰到的瞬间,洛九江就辨别了梦主的身份。   即使有睡前那段小小尴尬,洛九江在进入这个梦时的第一反应也仍是欣喜的。   然而这欣喜在他看清梦中世界时,很快便化作不可置信和万分的惊怒。   洛九江看到一条浴血的蓝龙。   哪怕睡前寒千岭刚刚告诉洛九江他血液的另一个用途,洛九江看着那条蓝龙,心思仍然没有半分偏向别处。   因为这蓝龙浑身血如泉涌,受得乃是致命伤。一时除了生死以外,洛九江再不能关注它物。 第153章 身世   洛九江从前总是以为,天地是无边的, 是广阔的, 无论身处何地, 人总有种敬畏之心,仰望天地以后, 看到的就是个渺茫的自己。纵他出身的七岛是个再小不过的三千世界之一,可当人凌于茫茫碧海之上时,感受到的也是一样的无边无际。   直到今日, 洛九江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他从前感受到的宏大, 并不算真正的宏大, 昔日里自以为的渺小,也不是真正的渺小。   真正的宏大与渺小, 乃是他此时此刻伫立在穹隆之下, 看头顶神龙横跨天地, 世界之巅如光华一般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 而人类自己则卑微如同沧海一粟,举目之间, 不过浮尘而已。   从前洛九江觉得三千世界虽然分出个大中小号来, 但彼此之间除了物产种类和灵气浓度之外也没什么不同。大世界百川入海, 自有大世界的好;而小世界民风正朴, 也有小世界的妙。反正他既是个留不住, 又算个无事忙,总想着每个世界都看一遍,每种乐子都耍一耍。   可此时此刻, 洛九江再不敢说“大世界小世界也没什么不同”。   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便以为外面都是一个样子;三千世界里的修士最多见过大世界的风貌,因而也不知道单纯地作为一个世界,能够壮丽浑雄成何等模样。   只有像洛九江这般亲自站在这片土地之上,用双眼、用触觉,用浑身的神识铺陈在世界的一角,些微窥得此地一丝半缕的风貌,才能得知天地之宽广。   原来有种至高无上,是你即使用肉眼无法丈量,却一见之下就能在心中体会分明。   整个三千世界,要是能挨个拎出来和洛九江如今所在的这一方世界比较一下,就活脱脱是三千来次的自取其辱。不管什么青龙玄武,白虎朱雀,所有世界在洛九江此时正身处的这方天地面前,不论大小,统统都是“不过尔尔”里的“尔尔”。   酥饼皮和馒头渣在蚂蚁眼中区别很大,但对人来说不过都是一拂而已的碎屑。三千世界论灵气地盘能排出个子丑寅卯,但在对此方天地来说,也不过只是它裂解的一个碎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洛九江不自觉地抬手摁在自己胸口,一时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这方宏大的天地,为云间遮天蔽日的那条苍蓝神龙。   神龙盘旋在洛九江的头顶,神龙盘旋在世间万物的最上头。   方才第一眼时洛九江几乎把神龙错认成寒千岭,但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这误会的离谱程度——当初秘境一见,千岭化身的蓝龙先杀人再裂天一气呵成威风凛凛,几乎间接要了他一条命去。但就是这样的千岭,在这条神龙面前仍然是幼嫩而青涩的。   千岭的每一片鳞片都蓝得像海,温度微凉,像是春溪里浸泡过的卵石,然而反观神龙,他的每一片鳞片看起来就是海本身,那在光芒折射下犹如长浪咆哮的波纹,凶悍地仿佛能砸碎人的目光。   洛九江匆匆错眼一瞥,他一个生于碧海自幼戏在长浪里的人物,竟也几乎有种要溺死在其中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威严而令人生畏的神龙,此时此刻竟然浑身浴血。   血从神龙的每片鳞甲下滴渗出来,如暴雨般淋漓不尽;血从神龙腹部被粗糙矛头破开的伤口中喷涌出来,如瀑布般奔泻激荡;血也从神龙金黄色的双眼之中流淌下来,像是两行血泪,也像是背负着罪孽洪流的源头所在。   此时此刻,天空一半血色一半昏暗,血色全由龙神伤口晕染,而飞沙走石的黑却是异兽正与龙神争相缠斗。洛九江只消粗粗一扫,便大致认出了九族身影。这九种身含道源的异兽一个不落,尖鳞利爪无不对准神龙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口。   洛九江入梦之时身处上坡,此地凹凸不平,寸草不生,神龙身上流下的鲜血在此处已然积成几滩血洼,如果洛九江肯站进去,最深的那滩足可以没过他的脚腕。   正因为地理位置居高临下,洛九江才能把山坡下所有生灵的表情看个分明。   他看到无数生物垂涎贪婪地抬头向天,渴望备至地盯紧龙神流下的每一滴血和皮肉翻卷的伤口。或许是由于世界初生之际蛮荒之气未褪,那赤裸而不加掩饰的贪念之色,居然胜过洛九江曾见过的所有丑恶百倍。   那是怎样粗陋的兵器,和一群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啊。由于混沌之中无光无觉,资源匮乏,杂鱼般的生物们各个生得歪头斜耳,唇翻口裂,捡块尖石做矛头,折节钟乳做锥子,口水都淌到下巴,自己还没有觉察。   比起天间那饶是重伤也不黯淡鳞甲颜色威仪的赫赫神龙,洛九江连向坡下看一眼都觉得伤眼。   可就是这样一群虾兵蟹将似的喽啰,居然也敢对神龙举起屠刀。   它们队形松垮,阵势散漫,单看皮毛形貌至少夹杂了近百个种族,显然是自发而无序的凑在一块儿。洛九江看他们一个个把脖子和鼻尖拉得老长,贪婪地嗅闻着龙神鲜血的铁锈气,又拿舌头去接自天上掉落的血滴。   洛九江不是不知世事的解语花,他曾从死地中无数饿到眼睛发绿的恶徒丛中穿过,自以为那就是欲餍难足的极致;他也曾经在阴半死的心魔里见到百十余人一同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举起刀锋,暗地里想着怕是再没有比这更畜生的事。   然而恶念岂有所谓的尽头。   洛九江直到今日才知道,死地里的事固然让人恶心,但有组织有战术,居然还有那么两分冷静;发生在阴半死身上的事虽然令人心寒,可有祭典有形式,竟还不算扯去最后一块遮羞布。   如果不是入了寒千岭的梦,洛九江还不会得知,伴随着天地初开,世上最大的恶也在此刻油然而生,就这样赤裸裸,坦荡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由整片厚土无声见证。   这恶念的源头如何,是饥饿,愚蠢,欲望或是别的什么,至今已经没有人能分说清楚。然而天地为证,汪洋见誓,在龙神为天下生灵劈开混沌以后,那天下的生灵是怎样无知而贪婪地分食了他们的神。   在这梦境里面,洛九江是个外来客,是个局外人。他只有逆着人流站立,看那千百张丑恶贪婪的面目是如何自下而来,一拥而上,穿过洛九江无形无质的身体,团团挤着,簇拥在山峰之上,跳着脚对龙神飞掷他们粗陋磨就的箭头。   那些石磨岩刻的锐物飞掷在龙神身上,陷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砸出一道道带着沉闷水声的奇异声响。   每一块石头落定,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神龙的鲜血。   这个世界至宏大,也至贫瘠。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是龙神的血由高向低汇聚,在荒芜的土地上形成赤红一片的大海;也是龙神鳞甲连带着血肉散落四方,和从他伤口中逸出的每缕灵气一样,化作灵石和世间的种种奇珍。   原来一个新世界的建立,将龙神耗得筋疲力竭,众叛亲离也不够,还要用他的血肉鳞甲作为奠基。   弑祖之罪,从这一日起就永恒铭刻在新生的世界上。   ————————   接下来的情节像是被加快了进度,在几乎托曳出残影的速度里,那盘踞在长天之上的战斗落在眼中就更加惊心动魄。不同于如今修真界被人类引领的机巧潮流,天空之上的战斗是纯粹野蛮和凶横的,比兵刃交错更多的是肉体的碰撞,比法术对决更频的是爪牙的撕咬。比起现今修士受伤时惯吐的那口血和一抹伤痕,从天空上纷纷而下的是大块血肉和内脏的残片。   神龙摇头摆尾,祂大吼,祂咆哮,祂如城池一般的身躯狠狠撞在长天上,再借反弹之力凶悍地给予九族反扑。整整七天时间,这个新生出太阳与月亮的世界暗了又明,明了再暗,无声地记录着龙神渐渐微弱下来的每一次反抗,如同战败的英雄行至末路。   九族身上累积的伤口渐渐愈合,而龙神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虚弱。   洛九江未曾有幸得见龙神的创世之威,但此时此刻,身在寒千岭梦中,他却把龙神如何裂世看了个分明。   龙神高扬头颅,长声吟啸,祂腹部被穷奇用角新撕扯开一条长长裂口,内脏碎片浑浊了祂如瀑布般奔流的血液,力量和灵气几乎每一刻流失的程度都是上一刻的四五倍。   然而困兽将死之际,亦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何况堂堂龙神。   龙神一怒,天地震惶。   这新生的天与新生的地,统统在龙神那一声激亢、不甘并着悲凉的长鸣声中齐齐摇晃,大地之上所有曾对龙神兵戎相见的物种,一个个无不东倒西歪地跌在地上。   岩浆从地裂中翻腾而上,暴雨于天幕中倾盆而下,当冰冷的水与炽热的土相交一刻,漫漫天地之间都是蒸腾的青烟,宛如一场最原始的送葬。   世界哗啦啦地分崩离析开了。   洛九江亲眼看着龙神是如何吐出最后一口长息,浑身血肉在世界还未完全分开以前飞溅到四方天地。龙神骨架双角化作一张张新的界膜,龙珠和一点已无意识的残破飞出天际,前往洛九江不能触及的方向。   他看到龙神血液在青烟之中咕嘟咕嘟地冒着鲜红的泡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牛奶。等那泡泡都尽数破裂了,四海之间原本荒芜贫瘠的焦土也都肥沃起来,上面遍布着新出的绿。   地动山摇,旧神已死,世界四分五裂,曾在第一眼下就震撼了洛九江的宏大最终还是化作三千碎片,可洛九江触目之间,竟然几乎每张脸上都布满着快活的笑。   为这美好的、富饶的、灵气充足的新世界而笑。   洛九江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是沿着脊梁骨钻出一股无可言喻的寒凉。   他脚下立足的高坡已经绿了千山,生机勃勃。龙神一段白骨跌入山脚,山峰就如有生命般高耸起来,眨眼之间便生得挺拔巍峨。半空里忽然传出一声饱含着恶意的哀鸣,洛九江定睛一看,便见一捧暗灰透明的什么东西疾疾冲着洛九江的方向冲来。   那影子速度太快,洛九江只辨别了它的颜色,而没能看清他的形貌。正等他要细细辨认之时,一双手突然从洛九江背后绕来,一条胳膊环过洛九江的前胸肩头,而另一只手则遮住了洛九江的眼睛。   轻轻挡在洛九江双眼之上的手心带着恰到好处的暖,像是刚刚烘烤过太阳。   “很丑,不要看。”寒千岭低低道:“那是最初的我。”   “什么?”洛九江失声问道。   寒千岭不言语,却能感觉到洛九江眼睛一眨,睫毛在自己手心中痒酥酥地扫过,是洛九江果然依言把眼睛闭上不看。他们总是这样,要是一方的观点旗帜鲜明,另一边甘愿依从对方的愿望。   “我不想呆在这里,九江,我们出去说。”   ————————   夜半主帐,一点灯火如豆,洛九江与寒千岭相对而坐,一时竟然无言。   寒千岭伸指拨了拨帐中灯芯,再开口时声音比往日都要慢上一些:“之前答应过给你看的……这便是我的梦。你知道,龙神是我的父亲,你刚刚见到的,是龙神之死。”   “……”   以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关系,本来谁也不必和谁说上一声对不起。可此时此刻,洛九江看着寒千岭平静的侧脸,心中便翻涌起一种掺杂着愧疚的悲凉。   “千岭,我此前不知道……”   寒千岭居然还笑了一笑:“你当然不会知道。除了四象九族和我这个龙神之后,这事本来也不能宣诸于天下诸人之口。”   “……”   “今晚入睡前,我和你说过龙族的繁衍方式吧?”寒千岭把洛九江向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顺手将下巴垫在洛九江的肩头,“到了我父亲的那种地步,就不止血液口涎能和精血互通……连神识都可以。”   “刚刚不让你看,是因为确实难看。”寒千岭沉沉地说,“神龙临终之前抛出全身恨意,那恨意结山精水魄化为一枚龙卵,也就是我。”   “他死前力有未逮,只把世界撕成了三千多份,而没能让其完全毁灭,故而造出个我来继承他的遗志。当今天下,九族四象的后人无不继承先辈的全部传承记忆,只有我获得的传承零零散散,除了他如何死去以外,龙神也没给我留下太多别的——可能他觉得我也不需要别的。”   “……”洛九江原本把手搭在寒千岭背上,一听这话,就不由得臂弯一紧。   “我承载龙神全部恨意而生,本该是龙族极恶相。我降生当日原该有五星连珠,荧惑守心,北斗逆转,无数火山喷涌而出,天降七日大雨为兆,然后诞出我这个六亲不认的孽障。   等我落地,天然就会以吞噬毁灭为生,一切美好秩序都合该葬于我手。从圣地为始,我将令山崩地裂,江河逆流,天地失色,凡我经行之处,必然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我走过哪个世界,哪个世界就要归于湮尘,我见到哪个生灵,他就要换上世界初开时沐我父鲜血而生的累累血债。   每一分破坏和毁灭都将成就我的力量,即使最后我受三千世界围剿而死,那时至少也要有一半的世界只闻万鬼同哭,另一半的世界尽数化为焦土。”   “……听起来相当可怕,但你并没有。”   “是。”寒千岭轻轻舔过自己的嘴唇,这动作让他露出森白牙齿,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龙,“神龙失算了,我没能立刻诞生。”   他讲到这里时挑开主帐帐帘,拿肩头轻推了洛九江一下,示意他回头望进茫茫的夜,“我秉龙神之恨和山精水魄结合而生,若说龙神是我亲父,那圣山就是我的母亲。当初天地新生,虽然很快就破碎成三千多片,但其中自有微弱秩序应运而生。龙卵在山心诞生之时,世界规则借圣山之力,把我镇压在山下万年。你在梦里也应该见到了,你脚下圣山原本千峰同青,然而当我被镇压一刻,便有千峰万壑齐齐堆雪,至今未化,形成你们所见的圣山。”   “这也是我自名寒千岭的缘由。”   “圣山用一万三千余年的时间,化去了我身上一半戾气,但对余下的那些再奈何不得。而我仍需时时与恶念缠斗,不得清明……剩下被消磨的一小部分恶意,其实应该托庇于陈夫人。”   “……我一直以为陈夫人是你母亲。”洛九江喃喃道。   “陈夫人么?岛上人一向如此误会,你们世人各个都有肉体凡胎的亲生父母,我也就没纠正过。不过你要是能细细回想,其实我从未叫过她一声母亲。”   “……”洛九江确实想起来了:“当初我要替她烧纸,你也阻拦了我。”而陈淑红的墓碑上,寒千岭也从未篆刻什么“不肖子寒千岭立”之类的落款。   “嗯,她还当不起你膝下一跪。”寒千岭自若道:“严格论来,陈夫人连我生身之母也算不上——当年龙卵入体之际,我借用得是她的丹田,而非胞宫。只是世人看见女人肚子大了,就总以为是怀了孩子,其实不过是我一个外来客借她丹田一用,把龙身硬修成个人身罢了。”   “圣地每百年一开,为什么只有陈夫人带走了你?”   “因为她心怀恶意,在圣山腹地谋害自己师兄。”寒千岭眉头微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圣山来的。圣山当年留我镇压是世界规则以下迫不得已,实则恨不得时时把我甩去,圣地百年一开的本意,乃是为了寻找载体将我这麻烦弄走。   然而圣山巍峨,能抵达者从来稀少,这本就稀少的一部分修士再带点朝圣心态,就算我是个茫然无知的龙卵,也能感觉到本质相冲,绝不肯和他们走。   而陈夫人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敢用圣山腹地做杀戮场的修士,她流露的恶意和我本性相符,我当即和她一拍即合,入体之际身上恶念就灭杀了她大半魂魄。而我的恶念与她魂魄相抵,消磨去了一点,剩下的那些正好够我全心压抑自己,就能保持灵台清明。”   讲到此处,寒千岭摇了摇头:“说来可笑,陈夫人因心怀恶念而死,最终竟反而因她这一死造福了天下苍生。”   他口吻一派轻描淡写,洛九江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连心都疼得攥成一团。   从前他便为千岭父母之事感叹过,虽然辈分在那摆着,但他还是暗暗觉得陈夫人这母亲当得实在不像话。然而如今真相揭露,得知陈夫人和寒千岭并无血缘关系,洛九江心里却只有更沉重。   陈夫人是个疯女人,不知道疼孩子也是理所当然;可千岭亲生父母一是龙神,一是圣山,一个指望拿他当个会自爆的法器,满心只想着让他在这世间炸上一炸;另一个被迫“收留”他一万余年,只恨没有机会能把他往外扔。   就算有了血缘牵系的“爹娘”,看起来也并不比疯疯癫癫的养母要好。   而千岭,他又是用什么心态自嘲般把自己归类成天下的祸害?   像是觉得冷一般,寒千岭把洛九江往自己怀里拢得更紧了些:“从我借陈夫人丹田,修成人身降生以来,就听你们说草绿花香,碧海白浪……可实际上,在我眼里世上的一草一木,沾染得都是龙神血色,什么芬芳味道,也统统只有血腥气息。”   “岛上诸人见我如见敝履,我看他们却比刽子手还不如。说来我和这世界两看相厌,虽然尽力保持自己灵台清明,但和这世界并无半分关系,纯粹是想让‘寒千岭’能清醒地存在得更久一点。”   要是天地之间能有一张评定功过的大榜,那寒千岭就该是其上一个最伟大的名字。   他保持地是自己的清醒,关联得却是三千世界里的所有生灵。   然而这百般压抑隐忍而成的功绩却无人知晓,岛上大家看他不过是疯子娘生出的大傻儿子。他但凡出门一步,就必然有无知稚童对他后背丢石子,每颗石子都让他想起当年砸在龙神伤口上的箭头,每一下敲击其实都是在挑战他的神经。   有时候,寒千岭心力一松,也干脆想着一个七岛毁就毁了,幸而还有个被恶念主宰神识的陈氏和他日日相对,如响鞭一般给寒千岭一泼当头警醒。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虽然目光所及都是死路,但总也能留下一线生机。譬如神龙投下恨意,欲完成自己未竟之事,就被圣山强力镇压,把这灭世的日期往后推迟了一万三千余年;也像是在寒千岭几乎绝望到看不清前路如何时,洛九江主动走到寒千岭眼前,脸上笑意俨然,像是天意,像是悲悯,也像是最后的垂怜。   于是十一年前,一个小小的孩童,冲着这世上最孤独的魂灵伸出了手。 第154章   “圣山山心里还保存着一点我的东西。”寒千岭在当天晚上最后这样告诉洛九江,“圣地这回才十五年就重开, 便是因为这个——它在召唤我。等我此回前去取出自己的东西, 以后便不会有什么百年一历的圣地了。”   洛九江顺着寒千岭的话往下问道:“什么东西?”   “一点点的……道源。”寒千岭闭上嘴巴顿了一顿, 脸上渐渐浮现出丝缕暧昧神气,“也就是助我踏进元婴的东西。”   ————————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或许由于话都和洛九江说开的缘故,寒千岭连对外时的气息都要比之前更加柔和。   搞得封雪时不时惊悚地冲他们两个投来一眼,在背后注视寒千岭的目光也日渐诡异, 不知道脑子里对此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定义。   而按寒千岭的指点连续走了几个月夜路以后, 圣地终于重新迎来了新的白日。当再一次看到那一抹明艳朝阳的彤云红重跃天际时, 连洛九江都忍不住吁出一口长气。   和白日一同到来的,还有圣地的春天。   据寒千岭的口述, 圣地一年四季里的温度变化倒是不大, 故而景色差异也不明显。然而春日里青气萌生, 风雨东来, 各色草木催开花蕾,树梢处处再添虫鸣, 自是一派绝佳好景。   寒千岭原本引着他们一路西行, 然而走到某一涧谷处时, 他却带着队伍贴着谷边, 往南方转个了大弯。   圣山就位于圣地的中心, 是天然绝佳的地理位置定位目标。寒千岭这次行程改变得莫名其妙,所有人肉眼可见他们不但没能靠近圣地,反而还更远了些。   众人心里都觉得蹊跷, 然而敢问出口的人却只有洛九江一个——实在没办法,尽管都已经彼此相处了大半年,但随着寒千岭愈来愈坚固的领导地位每日剧增的,乃是他的权威。   大约是出身问题所致,寒千岭本来给别人的“人味儿”感就不强。而在黑暗中的那段时光,寒千岭那对圣地未卜先知强大技能更是又无意间深化了他给人的这种感受。   这种看法所造成结果是立竿见影的:寒千岭若有吩咐,整支队伍令行禁止,然而如非必要,基本十天八天也没人想主动凑到寒千岭面前和他说一个字。   ——他和人间的联系如此淡薄,洛九江见了每每要在心中暗叹一声:难怪千岭至今看待整个世界,印象居然还是“一群让我很想伸手拔一拔,不过还是可以忍住自己不要冲动的……蘑菇。”   这种缩头风格也确实挺蘑菇。   “千岭,我们南行的这三日,是为了抄什么近路吗?”   “不是。在朱雀界的时候,我曾经向封雪姑娘许诺过一味灵药。”寒千岭微微一笑,“现在是我践诺的时候了。”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时,封雪离他们还不足五步远,一听这话便激灵一下,猛然抬起头来,恰好对上寒千岭一双彬彬有礼却也客气疏离的笑眼。   那人冲她笑着,口里的声调还放得相当温柔,正在不厌其烦地回答洛九江一连串的问题:“不,灵药是给封刃姑娘用的。嗯,我猜应该有用。当然,不管结果如何,我们现在总能先试试。”   寒千岭对封雪虽然一向有问必答,礼遇有加,但他只承诺给过封雪一件事情,那就是小刃。   他答应过在圣地里给小刃找药,或许能治小刃的神智。   一时之间,封雪胸中似乎泼了一瓢开水,热腾腾地冒起了泡泡。   至于寒千岭,他瞬间在封雪眼中由一个年纪存疑·感情变态·底牌无数·第一志向斯托卡的磨人小妖精,变为一个憨厚老实和蔼可亲的帅小伙。   看看这细眉凤眼的。封雪心中欣慰无比地想:可靠,踏实,一看就不会背叛革命啊!   ————————   等一行人又跋涉了一个下午,寒千岭方领着他们来到涧口,取了一条草木稀疏的泥泞小道,顺着那曲折道路蜿蜒而下。   这山间里奇石遍布,洞穴满眼,两壁间还夹了一条深溪,常年带着蒙蒙水汽,涧中还有依着两侧崖壁扎根的各色花树。涧里但凡有风声掠过,便可见粉白淡橘等各色花瓣簌簌飘扬而下,半数落入溪水,半数归于见底,当真是美不胜收。   常道乱花渐欲迷人眼,然而这两侧涧壁上大大小小的洞穴至少有上千口,才是真正让人眼花缭乱。寒千岭却仍是一副镇定神气,目光慢慢从那一个个看起来除了洞口石堆形状数目外再别无差别的山洞上巡视过去。在场诸人皆凝声屏气,不敢惊动了他分毫。大概半刻钟后,寒千岭将眼神锁定在其中一处洞穴之上,缓声道:“就是这儿了。”   队伍中实在有人好奇得不得了,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主动开口,毕恭毕敬地向寒千岭请教:“寒宫主,您是对所有灵草都有隔位辨的本事吗?”   寒千岭对此倒也不吝惜回答——实际上只要有人问问题,他多半都会回答,只是答案可能视当下语境和对方身份具有温柔、诚恳、冷淡、嘲讽等不同功能。   封雪已经观察到了这一点,以往她只觉得寒千岭挺没架子,这在普遍牛逼了就爱装逼的修真界里着实不易,现在她却两眼放光,心想这应对方式跟某种设定好的自动回复程序一样,配上寒千岭平日花容月貌的冷淡面容,还真是种反差萌。   ……所以说来人性真是千年不变,难怪重复的故事和事故总是跨世纪跨人种地再三发生。至少此时此刻,指鹿为马的原因便能从封雪身上窥得一二。   “我分辨的不是灵草本身。”寒千岭淡声道:“我所观察分辨的,乃是每个洞口留下的异兽痕迹和气息。涧中上千口洞穴,其中四通八达,异兽至少居住了二十来头,但不同异兽所偏爱的草木也会有所不同,我正是由此得知,”   这问题要是洛九江来问,寒千岭还会细细给他讲一遍这涧里不少山洞都能通往同一个洞心,有的异兽也爱广圈地盘,所以同一只异兽在十几个洞口处都留下气息痕迹也是有的。此时此刻该如何根据药草特性和异兽特性结合判断。其实他也说不上有十足把握,只是自己点出的那个洞口可能性最大,若是不对就再换一个罢了云云。   但既然开口发问的乃是朱雀使,后面这些事无巨细都可以拿来当佐酒故事讲的种种内容,自然也就免了。   寒千岭稍稍停顿了片刻,确定没有人意图再问问题,就重新侧脸朝向封雪解释道:“洞内约有一条赤云蟒,似乎刚进食不久。若要等它再次出洞,大约还要再于此处盘亘三四日。”   须知此类灵草多半有伴生异兽守护,若是不想和异兽动手,将其引开是最好的法子。   自然,他们人多势众,若想一窝蜂闯进洞穴强杀异蟒夺宝也不是不行,只是洞穴中地形曲折古怪,又是这赤云蟒的老窝,百年下来还不知道被布上了多少蛇毒埋伏,若是一不留神令人丢了性命,还不如在此静待几日。   封雪一听整支队伍都要为她的私事在此驻扎,心里便觉过意不去,她停下来想了想,就出言推辞:“若要为了我的私事耽误大家的行程,我也实在不好意思。不如队伍先行赶路,待我和小刃再追上去?”   “我接下来会抄小道,封雪姑娘要追恐怕很难。”   “……那从圣山折返之时,咱们可还路不路过这山涧?”   寒千岭淡言道:“封雪姑娘若是想,那就还可以路过。只是我要取的乃是灵草之上的花露,这灵草百年八十年一开花,一花又只开一个春季。封雪姑娘若执意要等,我也没有奈何。”   封雪:“……”   话都说到这份上,封雪自然不会再吐半个字反对。她回身来对着队伍里的诸人深施一礼,感叹道:“还是要耽误大家行程了。”   “圣地开放的目的,本就是以灵草异兽的获取为主,自来就少有人能入圣山,封雪姑娘先前所想,实在多虑了。”寒千岭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敲着边鼓,“队伍也是顺势捕猎这赤云蟒,一箭双雕,不至于太多感谢。”   他这话放在以往自然没错,能入圣地的英才多半是冲着浓厚的灵气和丰富的资源来的,对于传说中的圣山敬畏居多,立志要征服的却少。然而自入圣地以来,寒千岭带路始终没有纰漏,队里就不可免俗地有人动过入圣山腹地的心思。   如今听寒千岭话里意思,似乎没有带大家深入圣山的念头,两三个分外警醒的已经失望地垂下了眼神。   被寒千岭暗示了一番,队伍由此前行路如飞,推进气势如虹攒起的骄狂之气也褪去了些,各个人亦老老实实地想起了寒千岭的本事并不等同于他们的本事——何况至今为止,除了洛九江和封雪姐妹,队里还没人说得上和寒千岭相熟呢。   …………   不管这花露是否真有作用,在到手以前封雪就忍不住将寒千岭谢了又谢。寒千岭对这袒露的谢意殊无触动,只是按照礼节推辞:“封雪姑娘不必太过客气,能杀异蛇,我自己也觉得安慰。”   “……”洛九江闻言无声地看了寒千岭一眼,拿不准自己是否该踩他一脚。   不管这话是否有暗示枕霜流的成分,洛九江还是把话题接了过去:“千岭和我没什么分别,雪姊何必和我们两个客气。其实要我说来,雪姊若怕耽误时间,我孤身进洞去,一刀把赤蟒斩了,取回花露给小刃服下就好。”   寒千岭当即瞥眼道:“我不同意。蛇类阴险狡诈,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卑鄙无耻,你怎么总想一个人送上门去?”   洛九江:“……”他现在确定了,寒千岭确实是话里有话。   可怜寒千岭都把蛇类给诽谤到这种程度,竟然还没有灵蛇界的才俊伸手打他。想来原因一共三点,一来枕霜流强行合并三个大世界又强行更名,大家对“灵蛇界”这名字的认同度还不高;二来洛九江这个灵蛇界少主都在,也没有出手殴打深雪宫主,那也轮不到他们狗拿耗子。至于第三点嘛……   朱雀界和灵蛇界相隔千万里之远,一个老巢处在朱雀界的深雪宫主,犯什么跨级平白骂灵蛇界主一顿?那非得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吧? 第155章   正如寒千岭所预言的那样,等这条赤云蟒终于肯冒出头来时, 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山涧中盘亘停留了五天之久。   幸而修真岁月长, 就算大家按照寒千岭的安排, 在山岭中连打了五天守株待兔的埋伏,居然也没有人出口叫苦。期间封雪还有余暇向洛九江和寒千岭按前世常识请教问题:“蟒蛇应该都无毒才是吧?”   花碧月遗留给她的记忆残破不全, 她能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姓甚名谁就已经相当不错,不能强求其具有生活常识。封雪一个外来者对这些知识纯属半路出家,新生活又是以八百年不变样的死地为开端, 期间认识的人除了明显缺弦的小刃, 就是自幼便陷入死地的谢春残, 故而很多知识还要一点点在未来里补足。   洛九江耐心给她解释:“除了几个特殊妖种,蟒蛇新生时通常无毒。修炼上了三百年, 也就是相当于人类筑基七层修为之后, 便能从腔中喷出毒雾。筑基修为的毒雾多半只会致人麻痹, 金丹修为后的毒雾随着种类分化不同, 威力也全不一样,有得甚至能在照面时就要了普通修士的命。”   封雪眉毛轻跳了一下:“活的久真是开挂。”   “嗯。”洛九江已经习惯了这种夹杂着一两个他不解其意词语的沟通方式, 闻言只是笑道:“我们不必活得久就能修炼得再进一层, 而且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雪姊面对大多毒雾屏息就成。”   “至于这赤云蟒向来不以毒性闻名, 雪姊对此不用太过挂怀。咱们不进山洞是因为山洞中蛇毒经年累月, 怕是已经深渗泥土,板结成霜,一个不慎便要中圈套。但若一口蛇毒喷在外面, 随便一掌就在空中打散了,和带点腥味儿的水气也没什么区别。”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封雪心中暗暗记下,又把目光投向寒千岭,看他有没有补充。这些日子以来寒千岭对于圣地物种了如指掌的表现都落在诸人眼里,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就看一看他几乎成了大家共有的常识。   寒千岭察觉到封雪的视线,肩膀稍微一紧,淡声道:“九江是个弄蛇的行家,行家面前,寒某向来少说多做,免得贻笑大方。”   这话语气之平静,态度之温和都和往常一般无二,然而封雪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觉得蹊跷可能出在寒千岭夸赞洛九江的时候,向来没有这么平静。   怎么这回寒千岭没有一边搭着九江的肩膀,一边深情款款地看着九江的眼睛,再用他那清越温柔如春泉水的嗓音笑着讲:“论及对蛇类的了解,十个我也及不上一个九江。封雪姑娘只听九江说便够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了呢?   他们两个明明刚刚还当着她的面亲得好好的!   不等封雪眼神变得八卦,洛九江就先笑出声来,他往寒千岭身边贴近了一点,语气里满盛着无奈:“怎么还一提蛇就这样?你真气我那天踩你的一脚?”   寒千岭转过脸来微微一笑,颜色端的动人:“你一片片拔了我的鳞去,我也不气你半个字。”   “你叫我我怎么舍得。”洛九江把寒千岭手指凑到自己唇边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吻,看得封雪一脸木然地转过头去,心想我就是在给自己找事情。   “我不是置气,只有一点不高兴。”把手从洛九江指间抽走以后,寒千岭缓声解释道:“我是才想到,我种族生得不好,让你对我种族的了解未必比对蛇多。”   要是一般人这样说,多半还是怒意未消……或是醋意未消。但若被寒千岭讲来,这话就有十万分的真心实意:须知他这种族唯一一条样本还死在一万多年前,洛九江要想深刻了解,故纸堆里都未必翻得出来,这得到神话故事里去找。   “我了解蛇族,是有更了解的人教我。”洛九江含笑投去一眼:“若要我更了解你的种族,那就非要有个我最能听进去他话的人来教。”   “要没人肯教呢?”   “那我就只了解千岭,不了解……了。”   寒千岭哑然失笑:“你怎么这么有办法?”   恰逢此时被寒千岭标记过的洞口处传来一阵簌簌之音,像是长蛇腹部鳞片滑过沙地时的摩擦声。封雪眼神一亮,正想顺势摆脱这尴尬局面跳将出去,便看到相距自己一步左右的寒千岭把手在洛九江肩头似捏似按地一搭,把已经挤出半个身位的洛九江推回原处,自己倒先一步跃出去了。   洛九江被他掌心一按,果然不再动作,只是得意地冲着寒千岭的背影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我对会动的长条,从来都很有办法。”   寒千岭短短一想,发觉真是这么回事。从七岛之上把海蛇打花结,到他把枕霜流克到没脾气,再推及洛九江结识沉渊的种种,没准他天生属性里就专有一条叫做“克长条”。   这关于九江的,生动活泼的想象,让寒千岭即使横剑拦在赤云蟒面前,眼中仍带着未散尽的笑。   而反观他身后封雪脸上,却是另一种犹疑混合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缓缓转过脸来,和洛九江确定道:“九江,你刚刚……说什么?”   “嗯?长条?”   “是我想的那个长条?会动的长条?我没记错的话你才十五对吧?”   “大概还有十天半个月可以过十六生辰,具体误差要问千岭,进圣地以来我不太记日子——雪姊在说什么?雪姊是指什么长条?”洛九江迷茫道。   “……”   后来这段对话被杀蛇回来的寒千岭偶然得知,他还特意去找封雪聊了一会儿天,主要内容基本就是“封雪姑娘,寒某着实有点好奇,你的家乡究竟环境如何?封雪姑娘上回说的不健康读物又是怎么回事?”   封雪对此语调僵硬地回答道:“我的家乡,就是五文钱可以打包三十部那种动态春宫图的地方,需要龙阳或者磨镜还可以加备注。”   寒千岭:“……”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寒千岭一直留着心,没再让洛九江和封雪单独说过话。   ————————   有寒千岭亲自出手,赤云蟒最终被一剑贯穿七寸毙命。   也是在交手过程中,大家才发现为何寒千岭领着他们走过的小道如此蜿蜒曲折,原来那九曲连环的曲线都是赤云蟒百年来用肚腹爬出的凹痕。它在逃跑时窜上小道,当身体宽度印上小道凹陷时,简直分毫不差。   也是直到这时大家方知道,原来寒千岭对于此处镇守的妖兽早有计较。   寒千岭对赤云蟒并无需求,何况收藏这么一条蛇形异兽的价值还不够给他心里添堵的,便直接把整条大蟒都交给队伍里分,自己则只身进了山洞。等他片刻之后再出来,手里已经捧上了一朵叶子蜷曲如水滴般的墨色垂丝花。   不知是否由于常年生活在阴暗少光的山洞里的原因,那花朵通体漆黑,几乎不透一丝光芒,墨色浓郁欲滴,偏偏花尖上顶着一滴晶莹露水,随着寒千岭的步履在花蕊上微微颤动,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淇心露,外敷明目,内用清魂。”寒千岭简单交代了一句,便以手示意小刃走近一些。小刃回头看看封雪,在收到肯定眼神后便毫不犹豫地站到寒千岭身边,再按照他的指令就地盘膝而坐,五心朝天。   “运转真元。”寒千岭吩咐道:“口服效果还是要差上一些,你全心运转灵气就好,我会在合适时间把花露打进你眉心上丹田。”   关于小刃的问题,封雪一直猜度是下断水一脉的制造者给她神识上过什么禁制,或是直接就做了些手脚,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不然根本没法解释小刃这种几乎只剩下本能和杀戮技巧的情况。   但在寒千岭看来,小刃的关节不是出在神识上,而是源于魂魄。她人魂上似乎有个小缺口。   或许是由于和外界交流始终有些迟钝的原因,小刃进入自我的状态所需时间极短,通常也并不受环境干扰。即使眼下被寒千岭洛九江还有姐姐三个人齐齐围着,小刃照样一闭眼睛就进入了入定状态,看起来简直有点没心没肺。   寒千岭欣赏她的省心。   在封雪紧张而急促的鼻息作为背景音里,那颗几乎要被她焦灼目光点着的露珠终于送进了小刃的眉心。   寒千岭做完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便能功成身退。他侧过身,任由封雪第一时间抢在了小刃身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尚在打坐的小刃,和她面对着面。   从死地里相处开始,封雪就在期待着这一天。她在过程中曾无数次地怀疑过自己:跟随自己能否让小刃活下去?她能不能解决小刃的问题?她对小刃的承诺——即使小刃对此一点也不在乎——会不会没法完成?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那等待便变得格外漫长。封雪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掌,只觉得自己指尖冰凉凉的,手心里沾满了冷汗,潮湿得甚至握不紧,一旦试图握紧,就必然要打滑。   她吞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吸得了满肺腑的焦躁。山涧里那湿润潮湿的空气清新怡人,可落在她肺里却只点燃了一把直逼心底的火。   而另一边,寒千岭则把手里那枝垂丝花在洛九江襟上别好。这花对他来说摘与不摘其实都可有可无,摘下也只是暂时当个一时半刻的露水容器罢了。   但这朵垂丝通体墨色,气质上竟然有那么一两分像洛九江。   寒千岭当即就多花了一点功夫把它折下,如今在洛九江衣上虚虚一比,发现果然黑得严丝合缝。这点儿由他亲手创造的小趣味不由令他翘起唇角,目光都软了几分。   “还有六天就是你的生辰。”寒千岭提醒道。   “我?”   “我们。”   洛九江这才点了点头。他目光有点懒散,显然对这日子并无太多打算:“就是不用布置,这生辰也比上一年好多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死地里几番险死还生,最终送给自己的礼物乃是捅破了死地界膜的惊艳一刀。   那进步不是不让人欣喜的,可当时他的身边没有寒千岭。   眼下虽然身处圣地密林之中,位置前后不着,除了队伍以外人际罕寻,可既然千岭还在他身边,还能和他一起过他们共同的生日,洛九江就绝不会有任何憾恨。   寒千岭对此倒是相当郑重其事。当初洛九江人不在他都要把这一天做成庆典在北地狂欢,如今洛九江就在身旁,他自然心思更多。   “只是可惜此处荒山野岭,这等生辰还要再过三回……”寒千岭方才叹了一声,就被洛九江一口截住,“青山绿水,哪里不好。我们可以互赠礼物,保证年年举世无双。”   寒千岭向他投去一眼。   “我送你一个十六岁的洛九江,你也送我一个十六岁的千岭。”洛九江微微一笑,眼睛亮的仿佛装进了星星,“等到明年,我们还可以再送一次十七岁的对方。”   寒千岭的呼吸登时一乱。   他抓住洛九江朝向自己伸出的手,一如当年那个孩子握住另一个孩子的手。   洛九江的手心上分明干干净净,空空如也,然而寒千岭却只觉得自己手腕一重,就好像承接住了某些重达千钧的情意,像是一整段他最爱之人最灿烂的年华,像是热烈到不必遮掩,袒露无余的爱。   而这些东西洛九江都一股脑地塞给他,不介意他会不会由于抱不住而失手跌下一两样,也不考虑寒千岭值不值得,配不配得上。   他又一次度给寒千岭赤诚而炽热的爱,就像他递给寒千岭那串佛珠,给他带来新衣服与桂花糕,再和他分享自己的生辰和同一碗长寿面。   洛九江让寒千岭能从他眼眸的倒影里,得窥一丝半缕不沾染恨意的世界是何模样。   “比起你的提议,我的就要逊色许多了。”寒千岭贴着洛九江的耳朵轻声道:“九江,你想不想看看龙神遗迹?”   洛九江湿润的呼吸也同样挨着寒千岭的脖颈:“是吗?我还以为……龙神最珍贵的宝物,眼下正在我怀里呢?”   “是啊。”寒千岭哼笑道:“六天以后,他还会把自己未来的一年当成礼物,全都打包送给你。”   “这我期待至极。”   ——————————   在封雪期待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神里,小刃的睫毛终于颤了一颤。   古人诚不我欺,封雪暗暗地想: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心情,我今日方知。   实际上她大脑已经乱糟糟地混成了一团,别说都紧张到开始回想中学古诗,嘴里甚至都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默背起圆周率。   小刃那轻微颤动的睫毛动作幅度甚至不如静止的蝶翼,然而落在封雪眼底,连眼皮肌肉的一丝扯动都能算是擂在她心底重鼓的巨响,还带着让她心潮难宁的声声回音。   寒千岭是不是还没说过失败了会怎么样?小刃会变得更糟吗?她之前才学会了怎么买盐。她会忘记我吗?如果那样封雪希望她能顺便忘记死地里那段挣扎求生的日子,这样还能让她稍稍感到一丝安慰。   ……睫毛又动了,她是要醒来了吗?!   小刃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顶着封雪如火炭一般的目光,小刃露出了一个最纯净的笑容。   她抬手摘下了封雪发间的金钗,正如她们初次见面时一般,由封雪如瀑的青丝纷纷垂落下来,落在自己和她的肩膀上。   “好看。”她简短地说。   过往和如今的时光,仿佛在恍惚之中重叠了。   封雪期冀急迫且不可置信地看去,第一眼就望进了小刃漆黑的眸子里。   那双眼睛失去了某种近乎无机质的冷漠单纯,转而变得极为有神。   “姐姐。”小刃将那枚金钗举在她和封雪之间,“我来给你梳起来。” 第156章   小刃的恢复是件让营地当晚行了篝火长宴的乐事。   这两支由于首领的特殊关系而拼在一块儿的队伍里,本来女性就非常稀少, 去掉小刃封雪以外就只剩一位原身乃是蝎子的妖族。半年相处下来, 足够除了寒千岭以外的所有人都混得纯熟, 洛九江就更是如鱼得水。如今见小刃补全了灵智,所有人都认为这值得酩酊一醉。   见他们忙着布宴整席, 洛九江二话不说就爽快掏尽了自己带进圣地来的所有美酒,立志今夜不醉不归。   如此喜事,只浮三大白又哪里够?   寒千岭站在那足以垒成小山的酒坛面前沉默了片刻, 不知是不是旁人错觉, 总觉得看他再转过身来时脸色有点发青。   “我本该在你沉渊公子醉酒以前, 就兑现了我对封雪姑娘的承诺的。”半晌之后,他深沉地对洛九江说道。   洛九江讪笑着耸了耸肩膀:“我和沉渊喝的广玉酿, 我也仅有那么一壶。”   寒千岭唔了一声, 表情还是令人捉摸不定:“这些酒都是你从枕前辈那里拿来的吗?”   “背着他悄悄拿的, 搬空了小半座酒库, 只怕我一走就有人报上去了。”洛九江笑道。   寒千岭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很为洛九江的未来忧心:“那枕前辈若是得知, 只怕要生你的气。”   洛九江玩笑道:“是啊, 这回回去, 大概要应付十八个元婴傀儡才行。”   寒千岭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枕前辈还是这样吗?他不应该打你。”不等洛九江为自己师傅转圜说和, 他又很快补充道:“不过这次他做得对。”   洛九江:“……”   这等有损灵蛇界少主威严的谈话细节具体不表, 总而言之,大家为小刃的恢复好好庆祝了一场。   自从人魂修补完毕以后,小刃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就突飞猛进。从前她几乎不和洛九江与封雪之外的人开口, 然而现在她不但愿意在别人搭话时回答别人,甚至还可以主动学习。   ——她不止学习了其他人的沟通方式,还学习了旁人的威慑手段。   至少某一次洛九江无意间从某地路过时,就讶异地发现小刃用剑鞘把营地中的某人推在了树上。   洛九江:“!!!”   这是……在私下里处理什么恩怨吗?   洛九江揉揉眼睛重新打量了一遍,确定那个被小刃一把摁在树干上的兄弟乃是队伍里出了名的老好人,脑袋里闪电一般把此前几次他和小刃同时出现时的情况翻了一遍,也没想明白他究竟有哪里会招惹到小刃。   或者这是在打家劫舍、强取豪夺、自立山头……总之一切从收取保护费做起?   想到此节,洛九江登时眉毛一跳,心下惴惴,不能脱俗地闪过和古往今来的万千家长相同的担忧:小刃这别是学坏了吧?   正当洛九江就要上前阻止之际,便听小刃那一把相当具有辨识度的声音冷冰冰道:“你笑一个。”   洛九江:“……”   不!这情况好像比强行抢钱还严重些啊!她都开始暴力逼人卖笑了!   那老好人突然遇上这一出,大概也不怎么笑得出来,遂表情紧张地扯了个假笑给小刃看。小刃看起来也不怎么介意这人笑得好不好看,只见对方脸皮动了,也就继续冰凉凉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怎么不见多笑一些?是为人所欺,还是俗事劳心?果然还是要我把你抢回去日日供起来才好?”   话毕,小刃半垂下头,好像微微地思索了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再抬头时眼中精光一闪,手腕挽花一般轻转了个角度,那压着老好人锁骨的剑鞘滴溜溜挥出一片残影,然后连剑带鞘重重地擦着对方耳朵戳进了他背后的粗糙树干之中!   “再笑一个吧,我好好疼你。”   那一下是真听起来就疼,也真听起来就狠。剑鞘足足没入成人手掌之深,当时便凿得木屑飞溅,吓得那人猛一闭眼一缩脖,脸白得像只被老鹰抓在爪子里的小鸡仔。就是不远处的洛九江听到这一声捣木声,牙床都不仅酸了一酸。   但是……但是这不对啊!   小刃说的那些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这不是……这不是……   那边小刃正不满地看着这吓得都快缩起来的男人,反手拔出自己细剑,不甚耐烦地“啧”了一声,口吻里居然还有几分怨念:“别人都高兴的,你怎么不高兴?”   老好人:“我是乐不可支,乐极生悲……女侠饶命!”   小刃出手时的迅疾模样,以及那一击毙命的手段,他们也都是见过的。   小刃再不耐烦与这人周旋,她重新还剑在腰,转过身来和早就被她听见动静的洛九江说话。她相当不解地提问道:“怎么你那么做,寒宫主就高兴,这人就不行?”   洛九江:“……”   他想起来了。   前几天的时候他和寒千岭两人外出探路时走到个幽辟无人之地,他兴致一动,随随便便演了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他演得不甚走心,千岭人却颇为捧场,不当当场就付诸一笑,还设计了个黑吃黑的戏本……   现在看来,那地方并不是真的幽辟无人。   小刃嘴准是漏勺做的,眼看洛九江不回话,她就继续无知无觉地往外抖搂细节:“你这么说了,寒宫主就笑,就抱你,就反把你抵在树上亲,为什么我这么做就没用?”   洛九江:“……”   行了,这连黑吃黑的具体细节都看见了!   洛九江万般无奈地吐出一口长气,先是把缩在树根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无辜人士送走,再背过身来好声好气地跟小刃问道:“你要是想看千岭笑,抓着人家干什么啊?”   “排练。”小刃言简意赅道。就是如今恢复了,能说两个字她也绝不用三个字眼代替。片刻后她又补充道:“也不干寒宫主的事。”   “……雪姊?”洛九江意外地眨了眨眼,仔细一想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最关键的问题乃是:“小刃,你是想雪姊亲你,抱你,还是想她对你笑?”   小刃理直气壮、理所应当、顺理成章道:“姐姐说了,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我既然及笄成人,当然是全部都要。”   洛九江:“……我总觉得雪姊当初这么教你不是为了今天这个。”   ……   在三令五申小刃一定先按兵不动之后,洛九江回到帐里,第一时间把这事和千岭提了提。他打算商量一下,看要不要给封雪打个预先的暗示——小刃一向动手极快,想到就做。这事他们若是决定参与,那就非要立刻找到封雪,才有抢先一步的余地。   寒千岭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为幽深,那一刻他想到了封雪富有家乡特色的不健康读物,想到了五文钱打包三十部的龙阳磨镜动态春宫图,他忆起封雪宛如阅尽千帆又铅华洗尽的独特气质,缓缓地吐出了决定性的,因此在未来给封雪带来无数惊吓的判词。   “封雪姑娘知道的那么多,她心里自当有数。此等事情我们贸然插手,反而不美。”   洛九江踟蹰片刻,果断道:“我还是问上一问。”   他挑帘出帐,只问了封雪一个问题:“雪姊,你怎么看小刃?”   封雪放下手中活计,极郑重道:“小刃吗?若没有她,我真不能想自己该如何勉力支撑至今……她像我的性命,对我来说又重逾性命。”   洛九江若有所思地回转。   而寒千岭则意料之中地点头道:“看,和你我没差。”   ——————————   五日之后,寒千岭亲自将洛九江引到那一处,据说含有龙神生前所用法器的秘境之前。   如果不是寒千岭一路上牵着洛九江的手,时时与他并步前行,洛九江完全不会注意到这处小小的山包。   直到在寒千岭的提示下,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投入到这方被翠绿植被覆盖的山丘之上,洛九江才发现它是何等的与众不同又不容忽视。   这一处山包的形状是完美的滚圆,就连其上的芳草与灌木也如同被修剪般平整,它坐落于群山之中,仿佛一个绿茸茸的椰子球。   这特征本该让它在群山之中脱颖而出,成为诸山之间指路的明珠,却偏偏有一股力量无声地加注在每一个注视着此地的人身上,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绕开这块秘境,对它的奇异视若无睹。   “圆的几乎有些可爱了。”洛九江评价道。   寒千岭淡声回答:“因为它就是个球。”   “……什么?”   这话听起来简直有些不雅,让洛九江都禁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需知寒千岭骂人是绝不平铺直叙,向来咬文嚼字、拐弯抹角又隐晦自矜,如果能让他说出这种近乎负气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只能说明他在描述事实。   果不其然,寒千岭侧头看他一眼,开口解释道:“它的原型本是一团能随意变换的五行之精,不过龙神一向只把它变成球用,哪怕‘灭世’七日也是如此——你如今看它,就还保持着当初从九天坠落的形态。”   也就是个球。   洛九江:“……我只是不懂,哪怕是个铁骨朵呢,为何是球?”   寒千岭思索斟酌着道:“或许他喜欢圆东西吧——龙戏珠的俗语你听过么?便是从他这里传下来的。”   ! 第157章 老丈人   寒千岭亲自将洛九江送至那绿茸茸的大圆球之内。   在两人分别之前,他讲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详细地讲给了洛九江听。   相比于他在圣地其余地方的全知全能, 这个五行之精所化的圆球对他来说也极为陌生。按照寒千岭的说法, 那便是他连对最神秘的圣山腹地的了解都要胜过此处三分。   “理论上我只知道此地应该有三道关卡, 除此以外……”寒千岭略略摇头,他说不上怀着怎样的心情淡淡道:“我说过, 龙神并未留给我多少东西。”   而在那稀少又微薄的传承之中,铺天盖地的恨意又占了大头。   “昔年混沌时分,先辈们筚路蓝缕, 目不能视, 心不能觉。有眼不能观世间万物, 有心不能察幽微情感,因此脾性也多半比较直率暴躁……如我所料没错, 龙神设下的三关应该比我们习惯的那些考验更为简单粗暴才是。”   讲到这里, 寒千岭微微一顿, 似乎在思索什么。   洛九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自己爱人投来的目光, 寒千岭解释道:“我只是在思考——我带着你找到五行之精,大概已经算过了第一关。”   洛九江:“……”   如果寒千岭的猜测没错, 那洛九江对龙神的“简单粗暴”程度可是有了切身体会。   按照修真界的通常道理来说, 在寻找秘境之前吃的一切苦头, 都只能算是不起眼的开胃菜。那些坎坷不过是要考验你心诚与否、悟性资质如何, 以及源法能有几分。像龙神这样直接把“能不能找到大门”定成第一关的, 可真是热情淳朴极了。   洛九江叹服道:“虽然与当时混沌风气有关,但龙神如此手笔,也自显其神龙气度。”   听到洛九江的赞溢之语, 寒千岭只幽幽道:“九江,你总是容易将人想得太好。”   “根据传承记忆里我与神龙短暂的会面……我个人认为,他将死之际连五行之精都无力抓握,把其抛于圣山碎片的那一刻,多半想得不是什么勉励后辈,而是打算最后做他一票。”   洛九江:“……”   “九江,”寒千岭谨慎且严肃地念着他的名字,“你进去以后,切切当心,若有不对,抽身就走。”   洛九江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拉起寒千岭手腕,在他手背上印下一吻:“我的千岭可还在外面等我。需知我不恋战,只恋你。”   寒千岭哑然失笑。   他们又偎依了片刻,将叮咛言语混同情话一齐说得半尽,洛九江这才挥手作别,走进那滚圆山丘里一道不起眼的凹裂。   寒千岭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   一刻钟后,洛九江独自一人在山心之中露出了一个苦笑,心想我还真是小看了龙神的简单直率。   承蒙寒千岭此前的嘱托,洛九江一路在这幽暗夹道行来可谓小心备至。但他也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刚刚转过一处拐角的功夫里,就能撞上这等事。   就在一眨眼之前,洛九江还在感叹脚下坚硬岩壁总算换做潮湿泥土,眼前虽然仍光线昏暗,但是空间一畅,可谓豁然开朗的时候,他看清了那昏暗光芒的源头所在。   山心里飘着一条龙的虚影,那虚影的每一片鳞甲上,正幽幽地透出寒光。   洛九江:“……”   洛九江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纵使他对自己入山之后会面对的试炼做出千种预设,也绝对未想到自己将在独行区区一刻钟后就同龙神狭路相逢。   ——按照一般的试炼套路来说,这不应该是最后的终末一关吗?   由此可见,寒千岭真是半个字都没有说错。龙神布下这一道关卡的目的简单得很:他要进来的人都死。   在双目对上龙神恍若燃着熊熊怒火的眼睛时,洛九江无声地叹了口气。   若龙神只是个开天辟地的神龙英雄就好了,洛九江会仰慕他、敬佩他,也跃跃欲试试图击败他。然而另有个问题在于——龙神他不仅是开天神龙,他还是洛九江的老丈人。   惨惨惨,看目前的架势,想必今日不是老丈人把儿婿斩于爪下,就是儿婿怒把老丈人分尸成十块八块了。   也不知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洛九江:“……”   这位老丈人显然丝毫不念及儿子多年追求伴侣的不易,它神情僵硬,目带怒色,一见有人现身,周身气质登时为之沸腾,仿佛积蓄了千万年的怒火终于有了排口宣泄。   只在眨眼之间,龙神留下的本体虚影已经朝着洛九江悍然袭来! 第158章 贼子   当年龙神临死之前,心怀极怒极怨, 不但亲自把大部分恨意都割裂抛入圣山, 诞生出寒千岭这一甫一睁眼就怀灭世之心的存在, 余下丝缕边角的恨意祂也全没浪费,统统附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面对如同惊马一般向自己重重碾来的龙神虚影, 洛九江一时很难判断它是否带有灵识。   要是它没有灵识,也就无法交流,他若是砍了这道虚影, 那和毁个禁制也没什么区别。但要是这道虚影存有灵识——   那大概也是没法沟通的。   龙神临死前保留下来送给整个世界的灵识情绪除了恨意怒意不做他想, 除此之外, 就算龙神心怀悲悯,最后遗留下一点点善良慈爱, 在这黑黝黝光秃秃的五行之精里被圈上一万来年, 只怕也被消磨殆尽。   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早该发了疯, 而疯子当然就只有更疯。   洛九江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手掌悄无声息按上刀柄,整个人紧绷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的呼吸早被调整至恰到好处, 张口时每个字都从丹田发力吐出, 不算响亮, 却足够清晰。   “在下洛九江, 小小后辈一个, 平生功绩无足挂齿,也就是差点把您爱子挂上我家族谱的程度。神龙大人若尚有一线清明,愿去看看您留在外面的亲生儿子, 我今日死活不计,也愿为您开路。但您要是一定欲杀我而后快——”   洛九江原本稳定的声音微微一顿,就在那不足千分之一换气时间的间隙,他抽刀格挡,旋身鞭腿,顺手在地上借力一撑,眨眼之间已经和龙神虚影调换了双方位置。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在洛九江利落的应对下不加犹豫一气呵成。他抬起头,能看见龙神幽蓝的眼底正倒映出他手持的一线雪亮刀光。   “——那咱们就只能打了。”   直到洛九江把下半句话接上,那中间交手时隔开的停顿,听起来也自然得宛如句点应有的顿挫。若是只凭耳朵感觉,甚至没人能察觉刚刚那一瞬发生过什么。   短暂交锋之间,洛九江心知此处留下的龙神虚影多半没遗留灵识,就算有所遗留,那也应该无药可救。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拔刀一刻已是下定决心,明白这场对决绝无善了之道。   他既然还不想死,那就说什么都要手刃一回老丈人。   双方交换场地后的静默对峙甚至还不满一弹指,一人一龙就又乒乒乓乓打成一团。这回可是洛九江率先挑起战火:他和寒千岭在一起日子久了,对龙的几个要害也是心知肚明。   事后据洛九江亲口反思,他本是想过个十招就和龙神虚影道个歉,以表自己做儿婿的诚意的。但一来洛九江实力弱于龙神,故而交战之际情况险而又险,不容丝毫分神;二来他们交锋碰撞得实在太快,要是每十招就要说一声“对不起”,恐怕洛九江闪了舌头也跟不上。   所以这迟来的歉意也只能留到后面再补,比如每年都替寒千岭惦记着,日子到了就带着千岭去给老丈人上一次坟。   那些战斗后的杂思和后续处理暂且按下不表,至少现在,洛九江是和龙神虚影打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   其实纯论实力,应该是龙神遗留下的虚影更胜洛九江一筹。无论体型、声势还是灵力的厚重程度,洛九江看起来都毫无胜算。但他体态还有着少年人的单薄,活动起来比庞大的龙神虚影灵巧。而且他还有脑子。   洛九江一身货真价实的血肉骨头,他们两个速度又实在太快,近乎拖出了十来道残影,故而每当洛九江被龙神利爪沾边就要挂上一道长彩。   而神龙虚影也并未从洛九江了刀下讨得太多便宜:它虽然只是一道由蓝色的、跳跃的线条勾勒出的粗糙影子,看起来如同水流一般抽刀不断,可本质还是由足够浓稠的灵气构成。   洛九江刀身灌满他自己的灵力,每次落在虚影身上,就在上面添上一道被撕裂般的淋漓墨痕。就连这虚影多次与洛九江刀锋相撞的两只锋利前爪上,如今都带着些许淡淡的焦黑痕迹。   所以只要洛九江能够始终维持住现在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他早晚能耐心地把这虚影一刀一刀地拆了。   战斗虽然艰苦,但却能够隐约窥得未来的胜利。洛九江心下平静,持刀的手便稳定如初,在如此高速又强度颇大的挥斩中也不见一丝颤抖。   只要没有变故……   变故……   就在洛九江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变故就突生于肘腋之间!   此前洛九江一直以为龙神在此留下的这个虚影并无灵识,就算有也多半疯了。看它跟自己交手时近乎全无章法,几乎纯凭实力和身体硬抗的状态也能和他的这个想法相互印证。   正因如此,洛九江忽略了一个问题:混沌时期的战斗风格直白简单、野蛮粗暴,两边肉对肉,角抵角,都习惯了拿自己的横飞血肉来换对方血肉横飞,才没有一万年后的现在发展出的这些虚招实招小花招。就算龙神虚影残留了灵识,打起来也该是这副模样。   洛九江是真没想到,原来那被在这黑漆漆的大椰子球里圈了一万来年的半疯虚影,竟然还保留了一丝丝的灵识。   由恨意和执念组成的灵识。   此时此刻,他正被整条虚影环住身体,一圈一圈地套在最当中。这情况他片刻前也挣脱过两次,因而轻车熟路,丝毫不感觉焦急,甚至都早看定了自己未来七刀的落点,足够拼得这虚影元气大伤。   可他没有料到,那翻来覆去只会程咬金三板斧的虚影,竟然一反之前两次的僵硬套路,冲着他张开了口。   只是这回那张巨口中喷涌出的不再是火焰、烈风和锋锐的灵气流,它吐出几个震耳欲聋的音节,这粗糙的声音挟裹着满腔不甘的怨气和忿意,当即糊了洛九江满脸。   堂堂龙神甚至有开天辟地之能,还看不上小小的人类。即使通晓万物语言,能听懂洛九江说得什么,自己也绝不会口吐人言——能听就已经是迁就了,它要开口,非是神龙语不可。   要在此地的是个普通人,此刻想必是一头雾水。但洛九江日日和寒千岭耳鬓厮磨,神龙语多少是会一些的。他掌握的神龙语不算很多,但至少够他听懂这句言简意赅的话。   ——把我的血还给我,把我的肉还给我……把我的命,也还给我啊!!   当年全部生灵分食龙神的七日宴里,天下间的活物,没有一个未吸吮过龙神的鲜血,三千世界里的土地和海洋,没有一块不泽被过神龙的恩惠。天下万物在神龙的血肉上生,在神龙的血肉里死,祖祖辈辈绵延至今,转眼间已有万年的光阴。   如果认真计较起来,龙神何止是为三千世界开天辟地的祖神,他更是给了全部生灵血肉滋养的父神。   但就算全天下的生灵视龙神如父,龙神看待他们恐怕也只像是看贼。   他最后残留的这一点点附在武器上的灵识,连自己有个亲生儿子都听不懂了——或者是听懂了也不怎么在意,当然就更不会理睬那些强盗后代怎么认爹。   这虚影唯一的执念,就是重新聚集自己的血肉,讨回三千世界曾欠下过它的每笔血债。   这血债当然只能用性命来偿。   洛九江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全然不复一弹指前的迅疾灵动。   不是他因为这一句质问就悲伤到难以自抑的程度,而是他此刻字面意思打了无法移动。   他何止僵立原地,难进寸步,还被龙神虚影用长身团团围住,不容丝毫逃跑余地。除此之外,他感觉自己的肺腑正在燃烧。   不止五脏,也不仅四肢,凡是血流经过的地方,凡是经脉打通之处,那每一寸曾经被灵气蕴养过的肌肉皮肤,此刻都迅速地升温发烫,好像有什么正从洛九江血脉深处被点燃、被剥离,要令他整个人都碎成一把尘埃,好在粉末中筛出那虚影所渴求的东西。   譬如说,龙神的血。   一万年过去,龙神的血肉早就和三千世界的灵气混作一体。别说修士妖族,就是普通没有灵根的走兽百姓,体内也总会沾染几缕不能分割的灵气。   像是这虚影此时此刻要把龙神鲜血强行从洛九江体内剥离,那就基本等同于要把洛九江拆筋剥骨,就算剁成细细的臊子碾成泥都不够,非要他分解成比微尘更细小的存在才行。   被从身体里提取出龙神之血的滋味,就像是同时有三千万的虫子在洛九江的皮肤下蠕动,从他的每个毛孔里硬往外钻。   只需短短的一刹,洛九江就近乎疼到晕死。   也正是在这紧要关头,他胸口贴肉悬挂的蓝色龙鳞,突然光芒大作。   “不行,父亲。他是我的。” 第159章 父子反目   随着那句话落下尾音,一个淡蓝色的虚影也从洛九江胸口处的龙鳞中钻出。这虚影构造不全, 只浮现出寒千岭的脑袋和肩膀, 不近不远地挨着洛九江, 在光线黯淡的山洞中看上去仿佛正和洛九江相依相偎似的。   随着寒千岭的影子几乎是瞬间弹出,洛九江周身那刻骨的疼痛也如被清凉流水抚慰一般, 渐渐淡化,几近于无。   “千岭……”洛九江低声喟叹道。   在方才的危机之下,就连枕霜流送给他的玉佩都毫无动静, 没想到却是寒千岭仿佛“随手而为”一般拔下的龙鳞先做出了反应。   他究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为这可能的一刻惊险花费了多少心思?   非要一个人把几千种、几万种变化都算计到了, 才能如此恰到好处地救洛九江于水火吧。   洛九江此刻心绪万千,神情中悄悄流过一抹缱绻, 而那神龙虚影竟然也没再做下一步的动作, 出于难以捉摸的原因停了一停。   ……仔细想想, 他也确实该停下。   当初七日宴上, 神龙整个人被用各种手段分割利用,片甲不留。何止化为灵气的血肉, 就是鳞甲、龙角乃至神魂都填补给了这个新生的世界。祂的血肉化为腥气扑鼻的新世界的第一场雨, 他在这场雨中走向末路, 而剩余的所有存在, 有形的与无形的, 具有生命和亘古如一的,全都在他的血雨中得到新生。   从古到今,没有存在不是沐浴着祂的死亡而活。   像是如今祂即使只有单薄的一道执念被困在此处, 也照样能向每一个步入此地的生灵讨尽那笔开天血债。三千世界里的存在,凡是有眼的、有耳的、有口的,无一个不亏欠祂;但是有灵的、有心的、有情的,也天生该对他赔罪。   所以连枕霜流给洛九江留下的禁制玉佩都无法对此刻的危机做出反应,因为那玉佩里也含着龙神的血。   然而此时此刻,竟然有一个存在能毫不顾忌地挡在祂的猎物身前,毫无畏惧和愧疚地于祂相对,还如此理直气壮地对祂说“不行。”   难道这三千世界里,还存在什么可以对祂问心无愧的生灵吗?   如果龙神留在此地的灵识不是仅仅由偏执和怒火构成,如果这抹灵识除了吞噬和毁灭以外再稍稍具有一点思考和感知的能力,如果它能对最简单的言语做出最基本的反应,它就该知道,这样的生灵是有的。   这是从他身上剥落下来的满怀恨意,纯为了龙神那一刻的悲郁和暴怒而生。他在山精水魄里新获得了生命,还不等睁开眼睛,就先被镇压了一万年整。   而即使在一万年以后的今天,他身上的恨意与怒火仍然未剥离干净,若不是将洛九江作为“媒介”,他甚至难以感知整个世界。   ……如果一定要说这世上有什么不曾亏欠龙神的存在,甚至严格算来龙神还反倒亏欠于他的生灵,那就一定只有寒千岭。   现在这唯一的奇迹,三千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神龙之后,正坦坦荡荡,无畏无惧,与自己的生身父亲径直相对。   龙神灵识寄体于五行之精,而寒千岭的灵识则寄体在自己的一片龙鳞上。   这是父亲对上儿子、神龙碰上神龙、毁灭对峙守护;他们之中的一个情绪想法永远被定格在七日裂世的一刻,而另一个却在万年之后变得更加鲜活。   一个从顶天立地斩混沌走向末路,一个却从最污浊偏激的恶念里一丝丝剔炼出人的血肉。   一个已死,一个新生。   这对素未谋面的父子终于相会,他们无声僵持一瞬,互相映照如彼此影像。   也许是这万年的生涯已经磨灭了龙神虚影所有的灵光。那停顿仅仅维持了短短一刻,它便重新挥开指爪。   龙神虚影移开注视寒千岭的眼睛,从目光落点来看似乎已经将寒千岭视作不存在亦或透明。它再次冲洛九江暴吼一声,声音中满是势在必得之意,显然是非要从洛九江体内榨尽属于自己的鲜血不可。   强大的吸力再一次扑面而来,洛九江咬紧牙齿,却迟迟未曾等来那阵本该席卷遍身的剥离之痛。   身前幽幽一声,似是寒千岭叹了口气。   洛九江抬眼,发觉寒千岭的淡色影子此时正闪烁着点点萤光。   “父亲大人,不肖子寒千岭在此。初次见面,我有件要紧的事情,现在便该跟您说。”   寒千岭声调仍是他一如既往的礼貌和平稳,即使他面对的乃是个看起来没有思考能力的机械灵识,即使他面对的是自己的亲身父亲。   ……这也是从某个角度来说,一手塑造了他如今这种境况的亲生父亲。   “我此刻出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见您,只是为了保护我身后这个人。”寒千岭语气悠悠,不紧不慢,听起来仿佛之后还有千言万语未尽,现在才刚开个头,故而不急于一时。   然而洛九江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他声音中的危险之意。   “千岭!”   寒千岭没有回头。   他缓缓将自己最后一句通牒道出:“所以我怎能让您——在我面前伤他?!”   此话一落,寒千岭周身寒光大作!   寒千岭的肩膀虚影有意无意地在洛九江肩上一拂,是宛如蜻蜓点水的沾衣,一触既离,像是匆忙中一句无声安慰。接着他整个人便化作流光一般,和龙神的影子爪对爪,肉对肉,生生扭打成一团。   不过眨眼之间,父子已然反目!   在一片混乱之中,洛九江脑子里居然极不适宜地闪过一个念头:虽然千岭和龙神从未见过,但单从他们的行为模式来看,还真是亲父子无疑。   龙神满怀骄傲,除了龙语以外再不用其他交流模式自不用说;而寒千岭则在明知道龙语沟通更方便、明明他自己龙语和人言一般纯熟的情况下,还是坚持用人类的语言。   单从倔强这一点来看,他们两个实在肖似极了。   龙神虚影的速度何其迅捷,须知方才洛九江说话速度都没能赶上两人过招速度。只花了普通人一呼一吸的时间,寒千岭与龙神影像便各自分开,双方颜色俱黯淡了不少。   洛九江看着心疼,当下便道:“千岭,你重新回鳞片里面去。”   寒千岭淡淡一笑:“你担心我?没关系,这道神识就是耗尽了,也只是回归本体罢了。”   他微微偏头,那影子就抵上了洛九江的额角:“我没事的,九江。即使只是我的一道分离出来的神识,也依然想要护你周全。”   说到此处,寒千岭声音渐低,最后竟然几近耳语:“九江,你体内有神龙血肉,咱们都受掣肘……一会儿等我动手,替你把血剔出,你抓紧机会,用刀气把凝结成的血珠毁了。”   “我方才已经试探过一番,只要不给它鲜血给养,龙神留下的这道虚影的实力本就在你之下。你只管放手赢它就是。”   洛九江顿了一顿,终是“嗯”地应答了一声,旋即又道:“那你呢?”   只要寒千岭还在,他就不可能不陪着洛九江并肩作战。现在既然他让洛九江放开手打,那自然是先把他自己排除在外。   “我要给你剔血。”寒千岭温柔道:“从你体内抽取的那滴龙神血,我拿自己给你补全。”   “九江闭眼。”   洛九江的眼睛下意识地闭合又张开,他脱口而出“什么拿自己——”却依然晚了一步。寒千岭低下头来,虚幻的蓝色影子正摩挲着他的嘴唇,像是想要给他一个热烈的深吻。   而与此同时,寒千岭的影子却自底部开始,如雾一般缓缓散开。如丝如缕的淡蓝烟气消融在漆黑的山心之中,却有更多的部分不动声色地顺着洛九江衣袍纹理贴上洛九江的肌肤,然后缓缓渗入。   洛九江鼻端嗅到一点淡淡的水气。   那湿润而朦胧的水气无声地将洛九江整个笼罩起来,像是一捧光点,也如同一叠垂纱,随着这个虚拟的“长吻”,寒千岭的身形颜色愈来愈淡,也越来越模糊。   蓝色的光华投进洛九江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被沥出的点点细弱的鲜红色。无数比麦芒更细小的红点汇聚在一起,终于凑成了一滴血。   这滴血是何其微小,论直径还不比刀刃更宽。要是有人意图拿它解渴,就是连含十滴二十滴一模一样的血珠,恐怕也还不够润湿舌尖。   但就是这样稀少的存在,当它蛰伏在洛九江经脉血肉之时,也依然含着能让洛九江生不如死的力量。   不比刚才被龙神虚影控制住的痛苦难耐,寒千岭的速度迅疾又温柔,他果然不说虚话,当真拿自己给洛九江补全了龙血。   “不必牵挂,我要回归本体了。”寒千岭的声音里甚至还噙着一点笑意:“我已把龙血全部置换过了——这个标记可比身上佩的要紧密太多了,是不是?”   洛九江下意识挽留般去碰寒千岭的肩膀,手指却只摸了个空。他的手掌从寒千岭虚无缥缈的淡影中穿过,没能触碰到一点痕迹,最终还是有点怅然地落在了自己胸口。   “打碎那滴血,我在外面等你。”寒千岭的影子呵气一般留下最后一句耳语,随后就连那最后一缕影子都在空气中逸散了。   洛九江喉头微微一动。   那滴血正悬在洛九江的眼前,不远处的龙神虚影亦迅若雷霆、饿虎扑食一般朝这滴鲜血直冲过来。此时刀柄正按在洛九江的掌心之下,只要他一个念头,刀随心动,霎时就能重新将这滴血打碎成千千万万滴。   然而他竟然没有动。   不,说洛九江没有动作也并不准确,事实上,洛九江谦让般向后退了一步,好像是要故意把那滴血给龙神虚影留出来似的。   只是一退的时间里,神龙虚影就已经将那滴小小的鲜血尽数吞没。这颗不起眼的血珠汇入神龙虚影粗犷的线条,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龙神虚影的身形突然暴涨。   洛九江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刀。   接下来的苦战简直毫无悬念,但就是再给洛九江一千次一万次的机会,他也不会后悔方才那一让。   他当然不可去伸手打碎那滴血珠。   寒千岭不假思索地让洛九江那样做,因为他只牵挂洛九江的安危,也因为他几乎从不真正关心洛九江以外的任何生灵,哪怕那人是他的生身之父。   但寒千岭能这样做,洛九江却不能。   因为寒千岭从不亏欠龙神,可除他以外,全天下面对龙神时,只要还怀有廉耻,就都该于心有愧。   洛九江是听寒千岭说过七日宴的真相的。不仅如此,他还入过寒千岭的梦,亲眼见证了那是一种怎样的被逼至末路,又是如何的绝望悲凉。   他可以只念一声“冒犯了”,就冲上去和龙神虚影打得乒乒乓乓;他也能此刻对这影子拔刀相对,随时准备厮杀个你死我活。但只要洛九江本心不变,他就做不到打碎那滴龙神之血,然后冲上前乘虚而入,把这虚影斩杀当场。   他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   无论留在五行之精中的龙神虚影是怎样一具行尸走肉,又是怎么个偏执暴虐、不可理喻、既不能晓之以理,也不可动之以情的存在,这都不是洛九江阻止它讨要回自己东西的理由。   ……对于这滴血,这滴属于它自己血,这条被困在山腹之中的龙神虚影,只怕已经等待了一万年。   和天地被裂成三千多块的时间一样长,和它死去的时间一样长。   洛九江眼看着蓝龙重新把血珠纳入身体,在作出这一个简直可以决定他生死存亡的重要决定时,他的眼神里竟然没有半点犹疑和彷徨。   坚定得好像是在死地地宫里,他背着不知何时能醒来的谢春残寻找出口,走着仿佛永远都望不到尽头的长路;也像是他径直把事实真相对游苏和盘托出,不曾因游家的势力有片缕的顾忌。   沧海无惊浪,赤子无愁声。   洛九江永远都是这样的人。   此时此刻,见那滴鲜血终于物归原主,即使连发梢都被龙神虚影暴涨时掀起的风声吹动,洛九江依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手腕一抖,刀锋毫不避讳地朝着神龙虚影亮出锋芒。   “岳父大人,这回若我仍能侥幸得胜,您就输给我一个儿子怎样?”   龙神虚影显然觉得并不怎样。   迎着蓝龙光影如电闪一样投下的寒芒,洛九江丝毫不显畏惧之色,他停也不停,拔身直上,经行之处洒下一串朗笑:“……方才是和您开玩笑的。令郎不用您输,他早就是我的龙了。” 第160章 刀势   不知道究竟是那句“他早就是我的龙了”触怒了龙神虚影,还是融合了龙神之血后本来效果就如同生吞三斤十全大补药一样, 气血翻涌容易上头,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交手里, 洛九江几乎有种自己是在被疯狗追着咬的错觉。   那不依不饶的追逐,穷追猛打的架势, 不死不休的气势都太过凶悍,比起双方之前的碰撞来,简直都不在同一个量级上。如果不是很清楚万年之前发生了什么, 洛九江没准心里还要嘀咕一句“难道自己曾和龙神有过杀身之仇”?   ……说来杀身之仇这种事, 龙神认为有就有, 不以洛九江的意志为转移。倒是夺子之恨已经人证俱在,板上钉钉了。   蓝龙的攻势步步紧逼, 不容喘息, 洛九江此前以快打快的做法再派不上用场, 他虽然仍在连连挥刀, 但也只能算是勉强招架。只是睫毛一抖的时间里,洛九江身上就挂了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山心之中本就光芒暗淡, 此时双方都聚精会神于交手之上, 一时只能听见金属与锐物碰撞得当啷交鸣、龙尾和人身迅疾转身腾挪划破的猎猎风声, 以及洛九江愈发急促的呼吸, 频率催紧得一起一伏。   蓝色的龙影见血之后更加凶悍, 而洛九江的刀锋显然一时破不开被用龙神之血加固过的表皮。何况龙神虚影无论是四只锋利锐爪,还是如钢刷一般的尾巴,乃至它若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都能算做武器。   兵刃一道, 从来只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洛九江惯用长刀,平日交手里这种武器的优势劣势都不太显,然而一旦面对本体庞大的异兽妖族,特别是眼前的这位龙神化身,洛九江多多少少是要吃亏的。   别的不说,强化以后的龙神虚影,长度拿去给百十来条壮汉拔河都够了,这方山心深处空间本就不大,现在几乎是被它盘了个严严实实。洛九江虽然眼下还左挪右闪,勉力支撑,但蹦来蹦去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不过短短三息,一人一龙的战斗已臻白热,洛九江这才抬刀抵住龙神前爪,不妨神一只后爪已经从背后带着破空风声凛然袭来。   洛九江强提口气,奋力拧过身来,双手交叉相叠,掌心迅速朝右侧滑,改将握刀柄的动作变为紧捏刀背。此时龙神虚影的爪尖马上就要碰到洛九江后背,他身上衣物已经先一步被爪风勾破——   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长啸一声,将架着龙爪的长刀澄雪猛地一抬,一面用刀尖戳着蓝龙前爪,同时还以刀柄挡了后爪一挡。在同一时间,洛九江足下重重一跺,借力按着刀背,连人带刀如翻单杠一般倒转一圈,随后便收手撤刀,朝下一个落脚点直飞过去。   他这一套滑刀、角力、翻转、弹出的动作无比连贯顺畅,堪称一气呵成,在慌忙之中干脆把长刀当成棍子用的处理手法,就更是再精妙不过。如果有旁人在场围观,想必此时喝彩叫好声已经震天。   然而山心之中只有洛九江和蓝龙两个生灵。   虽然战斗还未至最紧要关头,但洛九江心中清楚,双方结局终究是不死不休。   因为神龙影子绝不可能放下自己万年以来的执念,而洛九江无论何时都不会毫无反抗就束手赴死。   相较于洛九江巧妙的应对方式,神龙虚影的攻击方法就要简单粗暴许多。通常招数应用得当,以巧破力并不困难,有时甚至还能把徒有一腔蛮力的对手耍得团团转。   在过往的经历里,洛九江从来不曾因对手的蛮力或是庞大身形而感到顾忌,无论是他对付望天吼,还是他击败倪魁都并未花过太多心力,心里也从不以为这种对手难缠。   然而今天的这一站,几乎要扭转洛九江的印象。   其实蛮力不怕、庞大的体型也没问题。但让洛九江感觉无解的是,蓝龙的实力更高,也足够快。   它快到几乎不给洛九江任何发挥“巧”的空间。   譬如眼下,洛九江还未曾抵达自己先前看好的落脚点,蓝龙已经飞快反应过来,猛地将一条钢刷似的尾巴尖横扫到了洛九江眼前。   洛九江虽然也飞快做出应对,但半空之中本来就难以着力,又是匆匆之下仓促调整,饶是以洛九江随机应变的能耐,那短暂的一瞬间里也只够背过身去,勉强用后背而不是柔软的腹部来应对这一击。   虽然他周身都蓄满了灵力用做防御,但在龙神虚影的原初之力面前,那层灵力做的防护膜并不比纸糊的好到哪去。   只是挨上了尾巴的一甩,洛九江的防御就硬生生被强行破开,瞬间残破如裂了口子的轻薄棉絮。他整个人不能自控地倒飞出去,重重撞上山心岩壁,再喘气时呼吸之间已经带了血腥气。   然而龙神虚影并不容他有半刻喘息。   几乎在他尝到自己舌根甜意的同时,虚影的一声长吼就伴着锋芒利爪接踵而来,洛九江整个人被拍在岩壁之上,挪动本就不便,如今再正对上那闪着寒光的爪尖……   也幸好洛九江眼力是一等一的好,他强拖着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身体朝一旁挪了半步。下一刻只听耳边“夺”的一声轻响,却是龙神一爪钉进山壁。而洛九江则正正好好卡在它两枚指甲的爪缝里。   即使没被直接剖膛裂肚,洛九江照样被神龙影子爪子上的锐气伤得不轻,这下连两颊都各挂了一道血痕。倒是龙神抽爪的动作让洛九江有了短暂调整的机会,他一边趁此时重新运转内息,一边苦笑道:“恭喜前辈,您很快就能拜托目前唯一的儿婿了。”   龙神虚影仰头暴吼一声,洛九江此时头晕眼花,对龙语的辨认不像最初时那么敏感,只能大致分辨出来对方的意思应该是“废话!废话!废话连篇!”   “您这就冤枉我了……”洛九江半掩着口咳了两声,又随即把落在掌心里的血随手抹在衣角上,“我只是在想,无论咱们谁输谁赢,能有个人陪您说说话的时光,恐怕也只有这短短一刻。我设想一下,就不由得替您寂寞。”   龙神虚影绝不是一个要以挑衅来致使其露出破绽的对手,因为对方一旦发起疯来,比起显出漏洞让洛九江抓住机会一击必杀来说,还是它暴力拆迁,在山心里乱冲乱撞一气,最终将洛九江砸成一滩肉泥的几率更大。   何况他又是千岭的父亲,有许多对敌的恶言,洛九江就是宁可给它杀了,也不会对它吐出半点的。   洛九江此时还坚持开口,也只是替龙神伤怀罢了。   不过龙神留下的这道执念可能并无类似感情,毕竟对它来说,寂寞已经是太高级而太幽微的情感。在这被圈养的万年里,它只有杀意和愤怒与日俱增,中性和正面的感情却是一点都没有增加过。   所以它也一点都没念洛九江的好。   面对洛九江这个堪称惆怅的回答,龙神虚影八风不动,残忍冷酷无理取闹。它连拔出爪子再戳的耐心都不充足,在把自己利爪拔出一半以后,就干脆往常一掀,哗啦啦带起了一片山石。   洛九江就在这纷纷下落的噼里啪啦的山石和粉尘中骤然出手。   就像是个意外之喜一般,洛九江看清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空当。   不同于此前他出刀就像是碰到了坚硬鳞甲一样的反震之力,洛九江这一刀平平刺出,顺利无比地滑进了他想要的位置。   他盯紧的是龙神虚影的指甲缝。   原本这道虚影周身上下的强度其实并无不同。它本来就是一道执念所化,影子只是捏出个形状,却并没有改变实质。然而自从吸纳了那滴龙神鲜血以后,不知道是否受到某种影响,它的生理状态已经更接近于活的生灵。   洛九江此前和它多次交锋,也不是只有一味奔逃,至少他摸清了虚影的爪子和鳞甲虽然都坚硬无比,但由刀身传递来的触感上其实还有微妙的不同。   从这个角度来推测的话,那眼睛、鼻子、鳞缝和爪缝都是洛九江可以尝试攻击的对象。   洛九江不假思索地出刀,此时他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丝毫不去考虑若是这一刀失败,那面对彻底拔出爪子的龙神虚影该怎样应对。比起之前几回攻击像是劈砍岩石和精钢,这一刀顺畅像是刀切豆腐,紧贴着龙爪指甲的内层深深扎入,几乎连刀柄都要贯穿。抓住这一时机,洛九江手腕骤然发力,整条长刀猛地斜向上一挑!   在神龙虚影暴怒的嘶吼和痛呼声中,洛九江用拇指拭去了唇角边断续溢出的一抹血痕。   “千岭曾经说过,我对会动的长条,一向很有办法。”   想到当初千岭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这句判定,想到那一刻千岭的表情和神态,即使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洛九江的唇角仍然不自觉地一松。   受伤的龙神虚影很快就给出了属于它的反击。在一阵山摇地动的乒乓作响和无数倍撞落的石块灰土之间,洛九江就像一颗皮球一般被神龙影子连续抛接了几十个来回。   事后洛九江回想起来,对此不由作出这样的评价:他本以为之前龙神虚影的动作就已经够快,然而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快。   他此前和龙神虚影交手的那些场,都毫无灵魂、也没有爱,才不是真正的战斗。直到蓝龙把他当成皮球抛接,他才见证了一段熟稔到完全无需思考的极限速度。   比起鳞爪之间的碰撞对战,这虚影显然对于抛球更熟悉些。它一定是在此道上积累了大量经验,以至于那些动作和反应简直铭刻在条件反射里,让他简直把洛九江扔成了一道遍布整个洞顶的残影。   ——当然除了太快的速度之外,这套连击的杀伤性却不算太大。洛九江觑空挣脱以后,在高速运动后下意识的反胃感里,骤然而突兀地想起了龙神是把球当做武器的。   其实比起武器,龙神更可能是把这事当成游戏吧?头晕目眩的洛九江无声在心中腹诽道。   龙神虚影显然是被洛九江的突然一刀刺激到连仅剩的理智都完全蒸发,一切都纯粹按照本能经验来,不然不至于这样对敌:刚刚那通抛接简直堪称乱打,其实并没给洛九江本身带来太大的伤害。   而等它从剧痛里稍稍缓过神来,洛九江最难过的一段战斗才刚开始。   在两个回合里,洛九江身上已经加上了十二道皮肉翻卷的血痕。等第十三道血痕在洛九江后背安家落户,他身上罩着的黑色外袍也彻底宣称报废,先是化为破布从他身上缓缓跌落,又被这一人一龙搅起的烈风撕成无数线缕。   现在的情况对洛九江实在太过不利,如果持续下去,那洛九江必输无疑,也必死无疑。   只是一错神的工夫未能跟上蓝龙的动作,洛九江瞬间就被连续在地上拍翻两次。在如今高节奏的紧张战斗之中,他勉强分出一丝余力来思考对策:我为什么会输?我该怎么才能赢?   毫无疑问,在眼下的战斗里,虽然洛九江一直堪称被追着打,但他并没能完全发挥自己的实力。   或者应该说,现在的情况让他根本没法发挥自己的实力。   当初洛九江从刀谱上自学了“破风庐”,又由此招自己领悟了“乱雪原”和“裂穹窿”。但这三招虽然威力逐级递增,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者说是必要的施展条件。   这三招对于空间范围的要求不低。   从前洛九江只要动手,不是在辽阔的天光之下,就是在空旷的地宫大堂。然而此时此刻,山心内部虽然空间不小,却几乎都被龙神虚影的身躯塞了个满档,这让洛九江根本就找不到能够积蓄力量、施展招数的空间。   也直到此时,洛九江才意识到一件事:对于窄小空间内的交战,他一直都并无太多准备。   会有办法的。洛九江无声地想:千岭还在外面等着我。   从“破风庐”开始,洛九江就致力于让刀招的威力加强,也把刀招的威力向外扩张。自然相应的,这三招施展的前提,是不断增加的范围要求。   我画了一个圈,并且把它越扩越大了。洛九江飞快思索道:但我现在只需要一个小圈。   此前为了扩大这个圈,洛九江一直在其中添加更多的东西。从灵力、感悟、自己全身心的情感投入乃至道源,更多的投入换来了更大的威力,以及更广阔的攻击范围。   那我要是倒着想呢?洛九江眼中飞快掠过一道光芒:如果我可以在刀招里剥离掉许多不必要,太繁琐的东西,只留下最纯粹的力量?   仓促之下,他这倒推法简直简单粗暴到了极致,要是拿到外面去问,就是请教一百个宗师,也只能得到一百声“邪道”和“胡闹”的回答。然而洛九江偏偏就是在这样的“胡闹”里隐隐抓住了一点灵感。   也亏得此时此刻应对龙神虚影的人是洛九江。换个等闲的金丹过来,要他一边开小差思考刀法,一边应对蓝龙的攻击,多半连两招半都撑不过;而要是换个愚钝的来,那就直到力竭而死都寻不到破解之法;若是在此过招的人性格稍微迟钝一些,或悟性稍差,那就是有了初步的思路,也没法根据自己的思路在实战里顿悟。   然而洛九江何许人也,他虽然平时性格潇洒随和,不爱彰显,但他却是个实打实的天才。   他既有足够的反应速度、也有灵活的思考方式、亦不缺当机立断的果敢和胆量,更是能随机应变,调整自己攻击方法和顿悟能力也是一流,除此之外,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运气。   以上这些条件,无论少了哪个,洛九江都没法活蹦乱跳到今天。   既然从前他都是往外扩张,那么如今他就向里领悟。   剔除掉所有刀招里可称为杂质的存在,不去想感情,不理会心得,也不去灌注那些过多的记忆碎片,洛九江此时此刻完全不拘于外情,他只是看着他的刀本身。   没有其他,只有刀。   最纯粹的,最专一的,最简单的,来自刀的变化和声音。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澄雪在洛九江掌心中自发的嗡鸣。   洛九江当年在两百多把神兵之中一眼就确定了澄雪,连考虑也不必多加,他用自己的血为这把宝刀开了刃。   洛九江对于自己的刀,从来至诚至性,心意拳拳,而如今,是他的爱刀应和与回报他的时刻了。   洛九江抵着背后的石壁,缓缓站直了身子。他在山岩上撑起方才交手里负伤的左臂,从这场战斗开始前起,第一次毫不避讳地正对上龙神虚影疯狂而混乱的双眼。   澄雪仍在他掌心中近乎雀跃与迫不及待地震颤,作为一把普通的玄器,这刀没有半点灵识。它此时此刻的反应,只因为它同洛九江心意相通。   或许相通的不仅仅是心意。照眼一瞬,刀就已化作洛九江的手,化作洛九江的眼,刀随意动,此时此刻,澄雪近乎于洛九江合为一体。   “此前从未能剥离一切外物,这样纯粹的看着你,”洛九江感叹出声:“好兄弟,一直是我委屈你了。”   澄雪又在洛九江掌中一动,好像在表达着它并不介怀,也从未生过洛九江的气。   在这一刻,洛九江外衣早就碎裂,身上仅剩的中衣也破破烂烂。他浑身上下遍布血口,有几道甚至深可见骨,就连两颊上都留着爪风撕裂的狼狈痕迹,双手肌骨也早在一次次大力的持刀碰撞里裂满了血口,可他的双目仍带着炯炯的明亮。   像是永不熄灭的两团火,也像是不曾西去的两颗星。   “刀之一道上,我曾扩而充之若无穷止,而今我溯本回原,亦无穷止。”   “最简单的刀道,也是刀字的第一课,是刀势。”   “吾刀有势,或轻于鸿毛,点水不伤蜻蜓翅;或重于泰山,倒海翻江盖河山——”   “以简化繁,凭重克轻。今我刀势逾泰山——对不住了,老泰山!” 第161章 番外二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1)   在洛九江已经辞别一个月以后,郑舒仍然没能顺利地把这场奇迹大冒险一般的相处修改成脚本初稿。   作为一个三流小导演, 他总是忍不住分析一遍自己和那位天外来客的相处细节, 然后深深陷入关于此处情节处理是何等天然精妙、是何等意蕴深长的自我陶醉里, 于是那脚本也就一搁再搁。   譬如此刻,他就在回想两个人的初遇。   就和无数穿越小说流开场必称失忆, 以便获得下一步的基本情报一样,许多关于天外来客的经典影视或流行小说,都一定要主人公掉在某一位的车前盖上。   这种模式下当然自有某种顺理成章的逻辑方式:倘若把天外来客摔下的地点换成车屁股后, 观众很容易吐槽怎么主人公不装瞎, 一脚油门开走;而若是把地点换成车前, 那就是一场大型社会栏目——扶与不扶。   只有掉在车前盖上,才算真正“碰瓷”有方, 既给这天外来客渡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不说, 也在本来素昧平生的两人之间建立了一种“撞人要负责”的单薄联系。   郑舒初出茅庐时只嫌这种表达方式俗气, 非得自己也遇上一回, 才激动得泪流满面,拍手叫绝, 感激这神秘高手大发神威, 救他小命。   ——从这个角度来看, “碰瓷”的其实是他。   当时郑舒正因为自己的某任女朋友的开路问题和别人起了矛盾, 论理是他先出手挖人墙角理亏在先, 但从对方二话不说,先找辆面包车把他一绑一塞,直接带到荒郊野外的行为来看, 这个前男友也不是什么好饼。   对方显然还顾忌着郑舒的父亲和哥哥,面包车里虽然准备好了绳子和麻袋,但并未备刀子和水泥。一路上郑舒听他们的交谈内容,似乎是打算先打他一顿出气,然后塞他袋干粮往荒野上一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他自己走回去。   对于自幼身娇体弱、娇生惯养的郑舒来说,这么做和要他的命也差不太多了。   他连路也不想多走半步,更何况抱头挨上一顿打。然而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但被绑成个蚕蛹一样,就连嘴里都堵了东西,粘了胶带,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而洛九江,就是在这个时刻突然神兵天降。   字面意义上的天降。   开车司机一声“流星……?”的音节尚未吐尽,洛九江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咚地砸在了银色面包的车前盖上。   霎时之间,风挡玻璃哗啦碎成无数不规则的锋利小片,前脸的金属板凹进去好大一块,而面包车则因遭到重物撞击,当场熄火,车身为此重重一颤。   这一刻说来漫长,实际所有情况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一秒的怔忪之后,坐在正副驾驶的两个大汉下意识惊叫出声。   “——天啊!”   “——我的眼睛!”   郑舒半蜷在后备箱里,对前方发生的各种情况茫然无知。他只听到车辆碰撞的巨响、玻璃碎裂的声音,自己整个人都被狠狠地颠了一颠。   还不等郑舒欣喜这是老天长眼降下报应,一个醇厚爽朗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响起:“你们莫怕,我未让这水晶碎片伤人。”   惊呼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梗住一般的抽气声。   郑舒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下意识地呼救出声。所有成型的字句都被噎在嘴里塞着的纸团儿里,但啊啊呜呜声里,求救之意却是被表达个分明。   果不其然,那男人登时奇道:“后面的朋友可是受伤了吗?”   开口这人显然是个手比口快的经典人物,不等最后一个疑问语气落下尾音,郑舒便觉眼前一亮——与此同时,他终于明白了面包车里的那五个人为何突然哑然无声。   因为郑舒看见了白云与蓝天。   金属做盖,车内还被特意加固过的面包车顶被扯棉絮一样撕开,那棚顶向上翻卷着,颤颤巍巍的阴影正在郑舒脸上一晃一晃。   而始作俑者甚至连手指尖都没再碰面包车一下。他脚下并无踩踏之物,却轻轻松松地悬浮在空中,碎掉的所有风挡玻璃片也和他一样,反重力般在半空里凝固着。   太好看了。这是郑舒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男人英俊得出奇。一张俊脸也许称不上每一根线条都雕琢精细,可五官排布乃至肌肉走向都绝对都处在最妥帖的位置,气质中自带一种让人想要微笑的亲切。   他双目明亮而锐利,即便不是有意,被他直视的人总是难免激灵一下,却不至于怎么害怕,只像是初夏的清晨饮下一口冰水,权做提神。   作为一个还有点艺术情节的三流小导演,郑舒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他想起无数油画里总被描绘得阳光潇洒的阿波罗,如果在想象里把那位男神染成黑发,再不会有比眼前这人更贴合的模样。   他也想起许多诗句,想起少年时一本本配着电视剧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这男人活脱脱是个书中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所谓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不过之所以郑舒觉得这男人更像古代侠客,而非西方法师,可能是因为对方正穿着一身风格明显的黑衣。此时此刻,他俯视满车人的角度可谓居高临下,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好奇而毫无轻蔑意味的。   “你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吗?”男人柔和地问道。   直到男人说出了这话,郑舒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齐齐迸断了。   ……是什么时候?   男人轻轻挥手,郑舒口中的纸团就和封口的胶带一起飞出。对方显然对那张胶带兴趣不小,他把胶带招到身前,捏着翻覆地看了看,还蹭了蹭手指感觉了一下其中的粘性。   “壮士救我!”郑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什么?”男人眨了眨眼睛,有点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的目光如海水一般铺陈开来,仿佛倒映着天色的清澈和从容。   “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壮士。”男人笑道,“小兄弟很幽默了。”   郑舒这才发觉自己可能因为太紧张叫错了称呼,他赶忙道:“不不不,老哥,道长,男神,大侠……您想我怎么叫都行。只要您救救我,我一定重金已报!”   男人登时失笑:“没关系,你如何称呼都好,壮士听起来也很有意思。我救你,也不必要你的金子——我看看,是这些草寇绑了你,意欲勒索钱财,杀人灭口吗?”   他手指微抬,就有一股气流般的力量凭空在郑舒身旁产生,把他从后备箱里扶了起来:“劫掠良民是重罪,应该有个公允的判罚。论理我不该对凡人出手,不知你们的官府在哪里?”   郑舒被这男人一口一个“官府”,一口一个“良民”说得满头冒汗,甚至听着还有点尴尬,赶紧出言阻止:“别了别了,哪用这么麻烦您老人家。他们也没想杀我,就是想教训我一顿。咳,这事本来就是我做的不对,您看您还是高抬贵手?”   他刚才突然脱困,一时太过激动,如今也渐渐回过味来,心里非常庆幸这男人没有“替天行道”直接杀人:无论怎么看,这些打手也罪不当死。   郑舒虽然总在情人的交往问题上不清不楚,但事关人命重事,他还是能分明白,而且还有点怂的。   男人偏了偏头,居然真听从郑舒的建议没有动手。他从容地落在郊野草地上,也不见他脚步移动,却眨眼间就已经站在了被掀开篷顶的面包车里。   “嗯?原来你们认识。”男人唇角的笑意仍旧未褪,但眼神却在郑舒身上一顿。即使那目光只在郑舒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郑舒也有种自己被看穿了的错觉。   随即他便见到这男人对着其中一个打手轻勾了下手指。   那五个人亲眼看到此人是怎么从天上摔下来,把加固过的面包车都砸烂了身上却连粒灰都没沾的,更何况被他随手悬停的玻璃碴子现在还停顿在半空,看上去简直和凝固了一样。因而除了最开始发出一点声音之外,始终安静抱头宛如鹌鹑。   直到他们的同伴之一被这男人一指就突然软软昏倒,另外四人才陆续抬起头来。   这回还是郑舒嘴快,“呀”地一声惊叫出来:“您,您把他……”   “我只是看一点他的记忆,他昏着会比较舒服。”男人的行为显然不如他的口吻那么温和:“不会涉及他的太多私密之事,只是瞧瞧这桩劫质之事的首尾。”   作为一个纯种的24K小傻瓜,郑舒是直到当天晚上才反应过来,男人话里的意思是,想知道他们六人是不是原本蛇鼠一窝,之所以现在发生绑架,是由于分赃不均窝里斗。   而眼下,郑舒只是傻乎乎地盯着男人,看他盯着那个昏迷的打手露出思索的表情,三四秒钟之后,男人抬起头来,眼神已经不复最初的锋利。   “你们这也真是一笔糊涂账。”男人啼笑是非道:“我已经毁了他们代步的法器,既然他们本来想让你走回去,那现在就让他们自己也这么辛苦一番罢了。至于小兄弟你,我送你回家。”   听到这话,郑舒双眼一亮,赶快从面包车后备厢爬到后座,再从后座连滚带爬地开门下车,再期待不过地盯着男人看。   这男人作为食物链顶端人物,举止间自有一股悠然气度。他做事也不着急,在伸手按住郑舒肩头以前,他先是好奇道:“你们这儿可有那个……阿母思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母思特朗炮?”   郑舒:“……”   郑舒是真心好奇,刚刚这男人在那个打手记忆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啊?   对这么个一指头就能把人随便指昏的强大存在,郑舒连语气都不敢太坚决。他硬着头皮道:“有,有,那个,是您想要吗?这倒是有点困难啊。”   “不是我想要。”男人爽朗笑道:“我只是确定一下。看来这里果然就是雪姊的故乡啊。”   作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郑舒理所当然地以为男人说得是“雪子”。   他漫不经心地开了脑洞:雪子?管下雪的?那这男人也是管天气的吗?他具体管什么啊?   接着郑舒就联想到了对方的出场方式。   我明白了!是雷神!郑舒登时豁然开朗。   就在他走神的这一个瞬间,男人已经把手挨上他的肩膀,下一刻郑舒只觉眼前一花,眨眼间就已站在闹市之中。   “卧槽,幻影移行!”郑舒脱口而出道。   “嗯?”男人询问性地看着他。   郑舒却顾不上对方的疑惑心情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都快活成一个大写的疑惑了:“我的天啊大哥,你一个这么典型的东方人,怎么走的剧本是综英美啊!”   ————————   “所以说,你叫洛九江。”郑舒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总结提炼道:“你和你男人闹离婚,因为都是修仙众人就直接上手打架解决。结果一时不慎,搞出了一个虫洞把你吸到了这地方来。”   洛九江一听就喷笑出声。   “你们这里的人,说话都是这么……直率有特点吗?”他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和千岭吵架,我们不会吵架,更不会……离婚。我们只是闲来切磋了一下,没想到动静作得稍微大了些。”   此时此刻,洛九江手里捏着一板巧克力。也不知道他那个“雪子”朋友曾经给他灌输过什么观念,此人似乎对现代的一切垃圾食品都极为感兴趣。   郑舒心想:我们这里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要是觉得我比较眼熟,多半是因为你那个“雪子”朋友也和我一样智商低不说,嘴也没个把门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在意识到这位洛仙长因为爱屋及乌的原因对他非常随和以后,郑舒的心态放松多了。   说实话,郑舒自以为自己宛如当代柯南,睿智地看透了一切事实真相:比如说什么“闲来切磋”,说起来不就是婚内家暴的委婉说法。要不是打个两人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他们这得多凑巧才能干出个虫洞来?   然而直到后来惨遭现实冲击,郑舒这才明白:原来世上有种强,叫做真·随便切磋时随便动用的时间之力和空间之力。   那一刻,一直以为自己在编写贺岁喜剧片的郑舒,恍然以为自己误入了中二少年升级漫画。   ——说真的,这他妈还是人吗?   哦,他们之中有一个真不是人,是龙。   ……   作为一个穿越者,郑舒完全可以理解对方那好奇满满的行为。故而他陪着这位天外来客一起玩了好一会儿自动出水的神奇龙头、会储藏冷气的大白箱、能喷出冷暖两种风力的呼呼盒子,可以浮动各种鲜艳画面的薄长方形,乃至可以卷卷吸水的小型泉眼(是马桶啊,郑舒无奈道)。   但他有点不能明白的是,这位天外来客为何会这么淡定。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为背井离乡一事着急,观赏屋内各种设施用品的态度悠闲地宛如旅游。   ——要知道的这都不是跨省跨国跨半球,这根本是跨了一整个世界,没准比从地球飞火星还要难啊!   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洛九江相当地有理有据。   “没关系,千岭会过来找我。”这位神秘人物抱着自己的长刀笑答道。他原本一身黑衣佩着银刀,束起发髻的模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看就是那种江湖里的传奇人物。然而如今他穿着郑舒翻出来的一件松垮的新T恤,还有某次郑舒当做旅游纪念品买回来都没拆封的花花沙滩裤,满头长发披散着,看起来甚至有点搞笑。   正如郑舒判断的那样,洛九江确实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物。说真的在听到对方主动要求“给我试试你们这里的衣服”时郑舒都有点惊了,他还以为古代人都会是那种“要我露胳膊露腿简直斯文扫地”的人呢。   “那为什么不是去找他呢?”郑舒奇道。   “因为这很好玩啊。”洛九江快乐地摁了摁手掌下的弹簧床垫,“你们这里真有趣,我想让千岭也来看看。也许下次我们再切磋出类似结果,打开的就不是通往此方世界的通道了呢?”   看着郑舒的眼睛有变为蚊香的趋势,洛九江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们这里有游戏很好玩?据说是把鸟当炮弹弹出去打猪是吗?还有植物们都会吐火和冰球?”   郑舒缓了一会才搞清楚他说的是愤怒的小鸟和植物大战僵尸:“哦,有这两款游戏,你等我给你下……不过现在都不流行玩这个了啊,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了,十年前了吧。”   “过时了啊。”洛九江惆怅地说。   说来真是皮相误人,哪怕已经知道这个在床上盘腿坐着的沙滩裤帅哥是个能随手撕铁皮的狠人,对着他失望的表情,郑舒依然忍不住大脑空白了一瞬。   等他回过神来,洛九江已经把吃鸡、王者农药、我的世界、黎明杀机等等游戏全都玩过一遍了。   而郑舒还在给他下载第五十六个游戏安装包。   郑舒:“……”   “对了。”洛九江又想起什么一般偏过头去,“我还听说,你们这里有动态龙阳春宫图可以打包看,三十部五文钱?”   郑舒:“……”   郑舒:“……那个雪子,究竟都告诉过你什么?”   “所以真的有?”   “……”   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下午,郑舒,一个钢管直的绝对直男,居然学会了下载钙片。   三十部。 第162章 送归   多年之后,洛九江给旁人讲刀。   他一向不是藏私的性格, 不管提问人修为如何, 只要对方理解能力足够, 他都会尽量为对方讲深一些。   其中一人性好研究幽微之物,连听刀法都向他求问刀道至微, 洛九江斟酌着对方的接受能力,把刀势这一课讲了一些给他听。   “受教了。”那人诚心诚意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又请教道:“那敢问这一招叫什么呢?”   “……不可说。”洛九江幽幽道。   “啊?”   “我的意思是……你就当这一刀的名字叫不可说吧。”当时已经成为刀神的洛九江默默丢下这一句, 在众人或百思不得其解, 或狂热而饱含着“刀神果真高深不可莫测”的眼光中独自走远了。   仔细一看, 背影还有点萧瑟。   后来有人专门收集洛九江的逸闻编成集子,有关这“不可说”的刀招之事自然也就成了一段众口相传的无头公案。   等这故事再兜兜转转重回洛九江的耳朵里, 几乎已经走形到面目全非。一向豁达爽朗的刀神大人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无奈和着苦笑一起挂了满脸。   他刻意不说这一招的名字本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事, 没想到到底还是没防住。   当然, 这一招的名字远比修真界里的那些传言更加惊人而直白,拿封雪的话讲就是堪称信息量极大的微小说典范——因为它就叫“对不住了, 老泰山!”   不提百年岁月之后的久远故事, 暂把话说回此刻洛九江领悟刀势之时。   当洛九江和龙神虚影直面相对之时, 山洞中乌压压地掀起了一阵阴沉的飓风。   这处山洞空闲不大, 几乎每一分都被龙神虚影的身体填满;然而在这条蓝龙影子的每一丝空隙里, 如今都塞满了细小轻薄如蝉翼银针的刀势。   无数刀势上下应和,前后相交,仿佛流动的水, 也如同无处不在的风,它们在不声不响之中已然拧成一体。   飓风呼啸,每粒被其扬起的泥土都蓄满了力道,在山洞岩壁上打出一处处坑洼,而那凝结而起的刀势在方寸之中流转出不可抵挡的气势,磅礴如东海,沉重似泰山。   飓风的最末端,是洛九江稳稳持着刀柄的手。   洛九江握着自己的刀。他攥着澄雪,神色淡然又笃定,就仿佛眼下正被他挥出的不是一把身外之物,不是才配上还不到两年的新刀。他如此信任自己的爱刀,正如信任自己本身。   在如今这种必死之地里,他居然也能以弱胜强,凭自己悟性生生开出一条活路。这也就难怪后来有个关于洛九江的传言:据说灵蛇岛少主洛郎,只要一刀在手,那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连混沌也敢逞性斩断。虽然单人匹马,但却是无可匹敌。   而这传言……与其说是个谣言,倒不如说是个预言。   它并没有哪里说错。   …………   飓风般的刀势与龙神虚影僵持片刻,随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蓝龙影子身上宛如琉璃碎裂一般,蔓延开无数细碎的崩裂纹路。   而反观洛九江,虽然表情依旧凝重,却没有任何吃力勉强之感。   当蓝龙虚影遍身都被那密密麻麻的微小裂纹布满之时,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停驻了一瞬。在那个至关重要,一决胜负的时刻,蓝龙连疯狂而暴虐的眼珠上都有裂痕延伸开,更给这本来就少活物气的虚影多添了一分“非人”之感。   与它对视的洛九江呼吸都忍不住一窒。   下一刻,蓝龙整条龙躯都再维持不住,那细小的裂纹瞬间扩大,把它分成了四分五裂的一滩。   宛如血肉残破零落的万年以前。   龙神虚影在彻底破碎以前发出一声不甘的长啸,那声浪一层层击打在山腹处的岩壁之上,再一重重地变作回声,再一次涌入洛九江的耳朵。   这一幕恍惚之间与寒千岭的梦境重叠,无论是万年以前,还是万年以后,英雄末路从来都是一般悲凉。   那烟雾一般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龙神躯体终于分崩离析,洛九江直到此时才在眼神中透出一抹疲惫之色,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又一次轻声地重复了一句抱歉。   伴随着那些消逝的光点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滴小小的血珠。   洛九江向后退了一步,错开那血珠将要落下的地点。面对于如此纯净的神龙之血,在亲眼目睹了它是怎么让神龙虚影暴涨身形以后,洛九江神色间仍然不含任何贪婪。   他只是避开那滴血,就如同两刻钟以前,他把这血珠特意让给龙神虚影。   像是无法逃避的宿命一般,万年后的龙神虚影终究走向了和万年前一样的结果;而险死还生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的洛九江,本质也依然与亲面灾祸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纵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也总有本性与执着不曾改变,因而就算重来千次万次,大概也只是重复同一个结局。   变化的只是青山绿水,不是人心。   在洛九江的目送之下,那滴血珠默默无声地渗入了山岩之中,没再激起任何异动。   而洛九江则在这一刻许下了一个诺言。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牵挂在意千岭……但同样的事情,只要我活一日,就必然不会让它发生在千岭身上。”   “您……一路走好。”   洛九江默立良久,静静送了这片属于龙神残存的执念最后一程。   作为万年以后仍被祂恩典泽被的后辈,作为或许终身也得不到对方承认的家人。   ——————————   少许的休整之后,洛九江又继续向山腹处前进。   此前的山腹虽然光线暗淡,但总算有龙神虚影的幽蓝色光芒照着,凭洛九江金丹修士的眼力,总还能视物无阻。然而等神龙影子消失以后,这里就彻底变作黑漆漆的一片。   山腹重地何来光源,也不知是不是五行之精本身就有吸光的特性,这片黑暗远比外面浓重,几乎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期间洛九江也试着点过火折子,或是捧出一颗夜明珠,却全然没有效果。   似乎此地只容许某些特殊的存在为人照明,比如神龙虚影,比如寒千岭。   洛九江既然寻不到合适的光源,便也不过多纠结,只放开感知在山洞里小心行走。   原本他从外面看这座椰子球一样的山丘,只觉得滚圆可爱,相比于其他山峰甚至还显得非常矮小。但直到他亲自走进山肚里,才明了其中必然另有玄机。   至少就洛九江自己估算,他从进入此地开始,所有走过的路程相加在一块,怕是绕着这“绿茸椰子球”外围走上三四圈都没有什么问题了。   是这里空间折叠?还是五行之精本身的性质所至?洛九江在脑子里无声思索,但迈开的脚步始终未停。   此时此刻,他几乎已经把全部感知力都放开,每走过一步时,神识都一寸寸滑过身旁山壁。此处岩壁虽然粗糙干燥、千篇一律,但落在洛九江神识底部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   他就这样连续行走了半个时辰,依然没感觉到身侧的岩壁有哪里和之前的路程有过重叠。   这条没有光芒的漫漫长路,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洛九江却始终未曾放松警惕,或是为此感到不耐。   他初出茅庐之时忽逢巨变,却也仍能在死地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上独自走上两天两夜,换到如今,耐性自然只有更好。   他没有放过每一丝可能有异的细节。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洛九江突然站定了脚步。   “第三关,就是这里了?”他试探性地问道。   山壁四面八方地把他的声音又推了回来——“第三关,就是这里了?”   洛九江:“……”   “在下洛九江。”   ——“在下洛九江。”   “敢问阁下是谁?”   ——“敢问阁下是谁?”   “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洛九江:“……”   即使明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洛九江仍是坚持不懈地试了几回。   这倒不是因为突然童心大起,想听自己的回音玩玩。而是由于这反弹回来的学话声根本就不是回音。   天下间,是没有哪处的回音反弹回来时,会从清朗的、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音调自发变成奶声奶气的童音的。   那童音的咬字还有点模糊,发音腔调和顿挫与洛九江说话的口吻全不一样。   比起回音或是戏弄,这更像是一只鹦鹉,正在笨拙的学舌。   洛九江思考了一小会,尽量把话放得更直白简单了些:“我说话,能听懂吗?”   ——“我说话,能听懂吗?”   “这是哪儿?”   “……”   这一回,那童音没有再呀呀学语。   洛九江听到这童子吐字不清地含糊丢出两个字,或许是因为没有洛九江这个模板可以照着学,那两个字听起来甚至还带着奶泡泡。   “混沌。”   “……哪儿?”   “混沌。” 第163章 番外二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2)   “你们这里的游戏真是有趣。”在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午吃鸡游戏之后,这位天外来客对此给出评价:“离开的时候我一定要带走一些。”   “做不到吧, ”郑舒忍不住吐槽他:“你那个世界里又没有网, 也没有电。”   “电?”洛九江用他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郑舒, 神色又坦然又好奇,目光简直清澈如少年, “就是雷吗?”   “从本质上说倒和闪电是一个玩意啦,但还涉及到发电站、电路网、良导体什么的……”郑舒苦恼地思考着怎么给他解释比较好,突然冷不丁地醒悟过来, “啊不对, 我一个文科生为什么还要回答这种问题?”   “文科生又是什么?这个雪姊常说。”   这位天外来客简直是个十万个为什么。最糟糕的是他还有个叫雪子的穿越朋友, 这使得他对现代社会的生活既一知半解,又茫然无知。   郑舒这个下午可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世上最恨外行指导内行, 特别是不懂装懂的外行来指导内行——当然, 倒不是说洛九江他不懂装懂, 问题是郑舒一个堂堂直男, 该用什么脸皮来回答被这人一本正经提出来的、他从那个雪子那里听到的“攻受有度”、“金菊灿灿”一类的垃圾笑话?!   幸好洛九江本人并无什么修仙大能的架子,他在照顾别人情绪这件事上甚至是善解人意的。郑舒刚刚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 他就顺其自然地转移开了话题, 简直贴心得不得了。   就这种标配好男人, 长得又帅, 脾气又好, 本身还有本事,而且性格还这么随和,虽然审美就和瞎了一样——连花花绿绿的大裤衩子都不怕穿, 这得什么雷神电母才能和他吵起来架?   不但吵架,而且还动手,直接把这种优质男朋友一个虫洞逼到现代世界来。郑舒一想到自己这个新朋友的经历心里也是唏嘘,默默感叹道:真是不懂你们基佬。   “文科生就是……高中的时候我们这里的学生要分文理嘛,我的天啊,我说错话了,你可别问了。”   郑舒解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解释文理就牵扯到高中,然后洛九江再问一句什么是高中,想必就要牵扯到本国的教育制度,没准过程中再跑偏几句,由本国牵扯到外国,万一被洛九江发现世上一共有三种皮肤颜色,他还得从非洲那个母猿露西奶奶讲起,好好科普一下人种分化的问题。   ——所以还是杀了他吧,都说了他是个文科生,怎么绕来绕去都绕不开生物问题和物理问题?   “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你问我电是什么?”郑舒一把将要耗费无尽口舌的危险的苗头掐断在摇篮之中,“给我看看你拿那个手机,果然要没电了,来来来看好,充电在这插上,看到没?这就是这个手机需要的电。”   洛九江恍然大悟地点头:“也就是驱使这个法器需要的能量。”   郑舒:“……”   虽然怎么听怎么封建迷信,但……算了,他开心就好。   不想就是这一个充电弄出了不小的麻烦。洛九江伸手摸了摸还在充电的手机,相当淡定、相当平和地说了一句:“这电也和我们的小雷电诀无甚区别。”   然后、下一刻!郑舒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大神拿手指轻飘飘地一点,室内垮嚓一下子多出了一团球形大闪电!这闪电跟活的一样二话不说就直奔手机横撞过去,连个招呼的时间都不留给郑舒打!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郑舒说这话的工夫已经晚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备用手机湮没在那团光亮起刺且闪着电弧的球形闪电之中。要知道他这手机的牌子虽然不是三月,可但凡是手机电池,哪有经得起这般加工的?   果不其然,他一声惨叫刚从喉咙里喷出,那边手机连着电路已经先亮起了不详的闪光。伴随着这闪光同时响起地是一声BOOM!地巨响,那是插座和手机一起联手抗议,二话不说地炸了。   不过这阵爆炸却没伤着郑舒一根寒毛,或者说,它除了那一声响动以外便毫无威力,连一旁烟灰缸里的半粒烟灰都没能扬起来。   却是这位天外来客见势不妙,收紧了手掌,让爆炸被紧紧地控制在原处婴儿拳头大的地方里,甚至不曾往外蔓延一丝。   ——可他就是控制住了事态也没用,郑舒脑袋上的水晶吊灯啪地熄灭,整栋别墅的房间也在三秒钟内,按照电线分布的顺序全部陷入黑暗。   郑舒已经听到楼下有人在说“停电了!”,而始作俑者,伟大的洛九江先生,尚且无知无辜又和善地看着自己微笑,还很好奇地问他:“原来你们这法器不但能拿来玩耍,必要时还可做出攻击啊?”   郑舒抬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他觉得自己想吐血。   他应该纠正洛九江的!就在洛九江误以为那手机是个法器的时候开始!   好脾气的洛九江先生先是在手心里捧出一团光来照明,然后仰头看了看不再发出光线的水晶吊灯,居然还伸手指了指,非常茫然困惑地请教道:“这是没有能量了?需要我给它提供一些吗?”   郑舒一声长嚎,声音里悲愤莫名:“不用大哥!你还没明白吗?这都是你提供能量闹得啊!我们这里除了处男处了整整八十年的大法神,谁他妈能空手搓出个闪电球啊!”   大法神阁下没搞懂郑舒怎么莫名其妙就悲愤至此,不过他对朋友向来都很有耐心,何况这种动不动就蹦出一串他听不懂的内容、理解只能全凭自己意会的情况他已经在雪姊那里体会多次,因此洛九江只用一双带笑的眼睛,拿非常宽容的目光凝视着哭天抢地的郑舒。   他已经如斯温柔,奈何人心欲壑难填。郑舒乍一抬头看到他包容又温柔的眼神,差点没憋屈到一扭头从二楼跳下去。   “我错了……”郑舒无奈地认输,“我什么东西都给你好好解释,大圣啊大圣,求求你收了神通吧!”   既能当法神也能作大圣的洛九江神通过人,手撕面包车顶只是小意思,随手搓闪电球更不算什么,至于捧光团点亮、和眨眼之间瞬移都只算基本操作。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居然毫无安全意识,不知道什么叫做电线短路。   可见世上果然没有真正完美的存在,呜呼哀哉,可悲可叹。   听得郑舒那句“收了神通”的请求,洛九江歪了歪头,跟郑舒确定道:“我夜里自能视物无碍,不过你当真不要光?”   郑舒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对方在自己水晶灯骤然熄灭以后登时捧起的光团,原来是给自己照着的。   这下子他满心悲催火气如遇冷水般消了个干净,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你说自己有那么多朋友,我总算知道都是怎么来的了。”   虽然全别墅的电都断了,然而洛九江此时托着的那光球比起节能灯也不差什么,照样把屋子照的亮如白昼。而且顾虑到这个高度离郑舒眼睛太近,看着可能不舒服的问题,洛九江打了个响指,那光球就自发自觉地往天花板的方向飘。   “自产自销,你们过日子还真是方便啊……”郑舒生出了无尽的感慨,同时吐槽之魂也不忘了在心底补上一句:就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难怪连第一次工业革命都没发展起来,蒸汽机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么看来,文盲果然有文盲的道理。   “被你这么一搞,不是短路就是跳闸,等他们找物业修吧。”郑舒摊了摊手,一屁股跌回自己床上。洛九江看他坐下,也捡了张背对门口的椅子坐了。   “你问我好多问题,有些我也说不上怎么回答。这回你使我手机,我教你用个叫千度的神器,有问题你在上面搜就行。”   他勾勾手,示意洛九江坐近一点,然后把手机输入法调成手写,然后反递给洛九江,示意他写点什么问题试试。   洛九江稍稍思索片刻,就在郑舒的手机屏幕上依次落下几个字:遺傳密碼弟恩誒。   郑舒:“……”   郑舒:“……你写繁体啊。”   洛九江抬头,声音很是疑惑:“繁体?”   不对!这不是又给自己找了个问题吗?郑舒连忙改口:“那什么,之前你玩游戏,游戏里的字你都看得懂吗?”   洛九江淡定点头:“自然能够,偶尔有字需要猜测,但上下一看也就明白了。只是横排瞧着不方便……不过你们有的的字要简练干净一些,看起来清爽很多。你所谓的‘繁体’,就是这样简繁参照来的吗?”   郑舒服气的五体投地。   他还没说简体二字呢,这位大佬已经自发地把“简体”给总结出来了。   “我之前不知道你写繁体,你要查什么给我来写吧。我敢打赌,要按照你这个来搜索,说不准能查出什么乱码似的东西来。”   他重新把手机拿回手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什么是弟恩诶?DNA?”   洛九江诚恳道:“确实是这个发音。”   “……”郑舒:“不是,这个问题让我好奇很久了……你那个雪子朋友究竟都教了你些什么?”关键是连遗传密码DNA都教了,那就不能顺便教个三岁小孩都懂的安全法则,比如电线附近不能玩火?   这念头刚在郑舒心里冒出,他就一下子醒悟过来:首先,这种程度的爆炸根本不被这位大仙放在眼里,大概涉及不到什么安全不安全;第二,人家玩的确实不是火,人家高端大气上档次,玩的是球状闪电。   ——谁他妈电器说明书上会附一条:请把手机/插座远离球状闪电啊!海尔洗衣机刚出产的时候,也没人料到会有天才拿它洗地瓜啊!   两个人头凑头地挨在一起等着搜索结果,不巧此时正有人叩响房门:“我给你送座灯来了,刚刚停电了,你是不是又怕黑了?”   郑舒顿时一脸卧槽:“妈呀是我哥!快灭光球!你这个不科学!”   那人只是意思意思地敲了敲房门就直接推门进来,不过洛九江向来动作极快,几乎只在郑舒刚刚提醒的时候就已经挥散了光球。   相比之下,郑舒嘴皮子还是太不利落。他只顾得上提醒洛九江毁灭封建迷信的证据,却忘了让对方把他这个最不科学的存在给消灭一下。于是郑舒的大哥拎着两盏小台灯进屋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满头秀发的背影。   郑舒大哥:“……”   郑舒:“呵呵,那个,这是我哥郑明,哥,这个是……”   郑明怒极反笑,随手把单盏台灯往桌上一顿,语气相当严厉的说:“郑舒,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你的感情问题就自己在外面解决好,别把乱七八糟的女人往家里带?”   乱七八糟、还穿着彩色沙滩裤的女人:“……”   洛九江默默转过头来,非常殷切地看着这位哥哥,真诚地问道:“不好意思,不过那个‘女人’,是指我吗?”   郑明呆了一瞬:转过脸来的人英眉直鼻,面部线条如刀削斧凿一般,流畅而锋利。这人气质潇洒异常,容貌也英俊异常,一见就不是女人模样,可他的头发……   他端详了一下洛九江的头发长度,心里觉得这个发长实在是已经超出了搞艺术的范围。于是下一刻郑明大哥暴跳如雷,另一盏拎在手里的台灯便脱手而出,劈头照郑舒的方向摔了过去:“你他妈钻我话里的空子?我不让你带女人回来,你给我带变性人?”   郑舒:“……”   洛九江:“……那个,请问变性人的意思……”   郑舒:“别问,我求你了,千万别问。”   洛九江:“哦。” 第164章 番外二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3)   “总之,大哥, 他就是我一普通朋友。不信你看看他的脸怎么可能是女人!你看他身上穿的, 哪个变性人这么不讲究, 还穿哈利波特T恤和大裤衩子?!”   “……”   这话堪称有理有据,郑明被说服了。   但除此之外……   “他为什么头发这么长?唱摇滚的?”   郑舒扭头看了洛九江一眼, 咬着牙说瞎话道:“不是,他是个道士,刚从山上下来没多久。”   郑明:“……”   郑明:“你以为我会相信这套鬼话……”   洛九江倒是一直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 听闻郑舒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身份, 他倒也不生气, 反而从善如流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念念有词道:“昔于使青天中, 碧落空歌, 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 无量上品,元始天尊, 当说是经*……”   郑明:“……”   洛九江要是念个类似“道有道, 非常道”这种相当普及的道德经开头, 他没准还要再怀疑怀疑, 然而对方一张口就是普通人没听过的道经, 那郑舒他大概是没说瞎话。   子不语怪力乱神,老祖宗从前对类似事情的态度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搞清楚一切都是误会以后, 郑明变得分外和蔼可亲起来。   他先是乐乐呵呵地跟洛九江道歉,一道歉刚刚误会了他的身份,都是自己这不争气的弟弟平时不靠谱;二道歉他刚刚太暴躁了,其实不是有意针对小道长你;三就道歉家里不知怎么就停电了,也没能好好招待他(只有这事你不用道歉啊哥。郑舒在一旁小声嘀咕。)   凭洛九江的随和程度,这种意外插曲当然不放在心上。何况这个意外想想还挺好玩的。   因为此前闹了个误会,向来不管郑舒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怎么闹的郑明居然还留下来,陪洛九江聊了两句家常。他问洛九江:“小道长从前何处高就啊?”   洛九江想了想:“哪里。没什么高就不高就的,就是偶尔给人讲讲(刀)经。”   郑明倒也不真关心他究竟在哪个山头念经,不过问上两句好让气氛别太僵。看洛九江不愿自报家门,他就挑起个新话头来:“小道长出家多久了?”   “也没多久。”洛九江转头过去,看着郑舒的面孔陷入沉思,“也就刚出家吧,真没多久。”   也幸好郑明不考虑“刚出家”和“怎么长了这么长的头发”之间的内在联系,不然场面恐怕还要再尴尬。   “那小道长这回下山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什么大事。”洛九江轻描淡写地说:“跟自己男人动手切磋了一下,一不小心手重了点,再睁眼就在这儿了。”   “……”郑明僵硬了,他呵呵干笑了两声,觉得自己大概是耳朵出了点什么毛病,“小道长说什么?”   一旁的郑舒一个劲儿地抛眼神给洛九江,几乎想求求他千万别这么老实。洛九江收到了他的眼神,当机立断立即改口:“之前开玩笑的。我这回下山来,主要是为了打游戏——山上信号不好。”   在这儿混了一下午,洛九江不但知道了游戏是用“打”的,还知道了wifi信号是个什么东西。   一听这个答案,郑舒在心中长叹一声,手掌啪叽一下就严严实实地拍在了自己双眼上;而郑明实在拿不准这两个回答哪个更让人伤心一点,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有此继承者,道教真是后继有人,眼看药丸。   郑明多看了洛九江两眼,又有了个新的疑惑:“小道长你这个T恤……你们做道士的也喜欢哈利波特?”   洛九江虽然不知道这位名字古怪,额上篆刻着闪电、手持奇门兵刃筷子棍的绿眼妖族究竟是个何方神圣,居然知名到连衣服上都有他的大头照,但这也不妨碍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微微一笑:“正是。善人有所不知,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   郑明:“……”   郑舒:“……”   幸好郑明并未逗留多久就离开了,不然郑舒估计自己一个突发性心脏病是少不了的。   郑明前脚一走,后脚郑舒就赶紧扑过去关门。他转过身来握住洛九江双手,简直要当场泪流满面:“洛哥,你为什么这么诚实呢?”   洛九江的态度相当坦然:“通常情况下,我说实话,因为谎言并无必要。”   “但你也不是从没说过谎吧?”   “嗯。”洛九江和蔼点头,“需要我说谎的那些存在,后来基本上都被我摆平了。”   郑舒:“……”   洛九江并无恫吓他的意思,这么说也只是和他开个玩笑。眼见郑舒一脸无语,洛九江自己就先在眉梢眼角沾染了三分笑意。他和声问道:“令兄叫‘证明’,你叫‘证书’,你们兄弟两个的名字倒是有趣。”   谁知他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这件事,郑舒登时显得更加半死不活。他一头往床上栽去,悲愤莫名地喘了口气:“那你是不知道我那刚生下来的小弟弟叫什么。”   “叫什么?”   “郑炬,他叫证据!我就奇了怪了,我爸妈要是再生一个老四,那是不是还要起个名叫证婚人啊!”   洛九江这下就明白了,这兄弟俩虽然一个看起来成熟些,一个看起来颓废些,但那同出一辙的偶尔抽风和不靠谱感究竟来自何方。   都是祖传的,改不了了。   当天晚上就有电工过来找到短路地点连夜修好。洛九江对于这种“在铜丝里流淌的电”啧啧称奇,郑舒实在是怕他再一个甩手就是球形大闪电,再三警告他不要玩电线才放下心来。   郑舒给洛九江安排了一间客房住下,还塞了他一个ipad,答应他明天给他买个手机还有手机卡,没忘记嘱咐这大仙儿早点睡。   说实话,这么干的时候郑舒心里还有点小小的成就感:以往都是他哥这么安排他,现在总算轮到他这么安排别人了。   等半夜郑舒迷迷糊糊醒来,下楼往厨房冰箱里拿听可乐喝的时候正路过洛九江客房,无意之中发现对方屋里的灯居然还亮着。   他下意识翻过手腕看了眼自己的夜光手表:凌晨三点。   不是吧,这么拼?   郑舒敲开了洛九江的房门,然后,怎么说呢……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洛九江手如疾风,指带残影,正在噼里啪啦地打游戏。   ——这丫还学会了语音骂队友菜鸡和送人头。   郑舒:“……”   他堂堂华国的封建余孽,就这么毫不费力地被资本的糖衣炮弹腐蚀了?   “都已经这么晚了,明天不是还打算出门的吗?洛哥你真不用睡?”   洛九江听他说话,随手放下了那个ipad——反正以他的手速和操作,就是扔下个二三十秒也死不了:“别担心,修炼到了我这个程度,已经辟谷不食,无需眠休,可以一气从青铜打到王者。”   郑舒:“……”   “对了还有。”洛九江很感兴趣的笑起来:“原来你们这里也有‘修仙’这个说法,而且看起来还很普遍是吗?”   胡说!他们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哪能随随便便就修仙。郑舒刚想摇头,突然意识到洛九江可能是被什么情况误导了:“你在哪儿看到的?”   “旧浪围脖上啊。”洛九江轻轻松松地说。   “……”郑舒一时沉默了,他先是不知说什么好,过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你注册了旧浪账号?你没有邮箱吧?”   “所以我还千度了注册邮箱的步骤。”   “……”郑舒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鬼打墙:“用你的繁体字千度的?”   “这倒没有。我发现一个功能叫‘麦克风’,还挺好用的。你们这里生活真是又有意思又方便啊,我一个不擅文字的朋友肯定很喜欢这里。”   麦克风……那就是语音输入了。郑舒无声地在心里砸了会儿墙:他一个现代人教人家千度的时候都忘了这项功能,结果还是人家修仙人士自己摸索领悟出来的。   两人说了这一小会儿话,洛九江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他那被丢下的ipad上已经跳出了大大的“失败”二字,显然是在他不作为的这两分钟里被人推了水晶。   “啊呀,输了。”洛九江看着屏幕笑了笑,彻底把ipad扔到一旁。   从见面开始,洛九江无论面对什么新事物都上手极快,如今难得看这位人生赢家吃瘪,郑舒连睡意都消磨了一半。   清醒一点的郑舒总算想起了他们刚刚究竟是怎么聊到“语音输入”这个话题的,他不再继续在门口呆站着,自主往屋里去了两步,随手拖过一张滚轮椅子坐下。   “刚刚话题走岔了。那什么,我们这儿的修仙就是熬夜的意思。凌晨一点睡觉炼气,两点筑基,三点金丹四点元婴……”   洛九江闻言登时喷笑出声:“很好很好,原来结丹结婴都能变得如此容易,我这些年当真是白活了。”   “都是说着玩玩的嘛,不当真的。”本来网上也就这个话题打趣的欢,但今天真遇到一个修仙人士,当着人家专业人士的面谈论这个,郑舒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连声音中都带了点忸怩。   “也未必不能成真。如果你们所有人意志都够坚定,对此事的信念也足够充沛,此事也未必没有可能。”   “啥?”郑舒当场愣住:“这不就是个网上的普通沙雕段子?”   洛九江沉思了一会儿,最终给出一个比较稳妥的答案:“按你们的说法,现在它确实只是个段子。但如果此方世界的每个人——我说是每个。假使每个人都笃信这条道理,同时再有一半以上的生物加以认同,那它或许就可能成真。”   郑舒:“一半以上的生物意思是?”   “自然是飞禽走兽、鱼鸟蛇虫,莫非你们这里没有?我看你们家还养了猫啊。”   “……外国人估计只知道魔法,不理解修仙什么的我就不提了,飞禽走兽哪有这个脑子。鱼鸟蛇虫就更惨了,脑浆凑一块可能就一咖啡匙吧,估计还没有我小指甲盖大。再说要是全人类真的都能众志成城,那相信世界和平不好吗?干什么不比瞎熬夜强?”   听闻洛九江这个匪夷所思的前提条件,郑舒当场陷入疯狂的吐槽模式中。   “说起来,大神,听你的意思,难道你们那边鱼鸟蛇虫都能人手一票,自发公投吗?”   洛九江脾气极好,连续听着郑舒的反驳也不动气。他略略摊手:“你们这里物种有些贫乏,并无和人类并称的生物。我们那里至少有妖族,也有幽魂。而且我所在那方世界的过往和你们也并不一样,虽然都是祖神开天辟地,可我们那里分离混沌的乃是一条神龙。”   真是个典型的修仙世界啊,郑舒听着眼睛都有点发直。他是没法想象人类怎么跟妖族和鬼怪混住,但是……   “我们这里虽然没什么妖精鬼怪,但物种一点都不贫乏。”郑舒沉吟片刻,很快就提出了相当有利的证据:“洛哥,你那个世界,有没有过金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人类,或者卷头发、棕眼睛、黑皮肤的人?”   “那不就是妖怪化形吗?”洛九江不解道。他现在还穿着那件妖怪化形的T恤呢。   “呵呵呵呵,这就是洛哥你有所不知了。你要是好奇,明天我带你去好好瞧瞧。”郑舒故作深沉地卖了个关子,背着手慢悠悠地站起来,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洛九江的房间,心底下只觉得一片大爽——   赢了!   黑种人和白种人他们那边没有!   我们达尔文进化论物竞天择出的人类,种类一点都不贫乏!   ——————————————   心里惦记着要给这位天外飞仙好好开眼界的事,第二天郑舒难得起了个大早。   郑舒乐呵呵地先是在脑子里大致过了一遍“土包子进城基本行程”,又打电话跟会所约好了今天晚上,然后晃晃悠悠地下楼吃点早饭。   他平时不到上午十点绝不起床,家里王姨都习惯了他这套行程,因此骤然看他出现在厨房都吓了一跳,随即不得不为难地跟他解释给他的早饭还没做好。   他今天实在起得太早了,这个点一般不用给他预备饭的。   “你哥的莲子枸杞粥还有,你要不要来一点?”王姨怕他饿着,特意给他提出了另一个选项。   郑家兄弟两个口味不一样,大哥郑明是典型的中国胃,主食可以配花卷馒头包子烧饼,但早饭里一定要有粥喝。   至于郑舒的口味就俏气多了,牛奶橙汁南瓜汁全都不忌,吐司沙拉三明治蛋糕也行,偶尔有奶油汤都能将就两口,可他就是腻味死粥了。   据郑舒事后回想,可能是小时候天天早晨大哥都天天抱着他喂粥,实在是喝吐了。   “没事没事,那我哥早晨吃的煮鸡蛋有没有多的?要是有就给我两个,我就着牛奶和生吐司吃就行。”郑舒也不计较这个,自己先去拉开冰箱拿了瓶牛奶——   他没能拿出那瓶牛奶。   他面目呆滞地看着自己冰箱里出现的莫名物体。   他无话可说地面对着自己家的冰箱。   这怎么回事?这不对劲儿!!郑舒脑子里几乎咆哮出了一个小剧场: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凌晨三点下楼拿肥宅快乐水喝的时候冰箱都不是这个样子啊!   这他妈是冷藏层,不是冷冻格吧!   也不怪如今他站在冰箱前发傻,原本好好的冷藏层冰箱如今冰天雪地,玉柱琼山。从冰箱内层顶上倒挂下几十道晶莹透明的纤细冰柱,而冷藏格地已经被光滑平整的冰面铺了厚厚一层,单开外观甚至有点肖似钟乳石洞。   而冷藏层里原本的几瓶牛奶,一打鸡蛋,还有他的肥宅快乐水,如今都被封进厚厚的冰层之中,隔着冰面的折射,看起来甚至带点缥缈的艺术感。   郑舒:“……”   这事足以上个走近科学栏目,先演个二十分钟的悬疑剧情,配上最吊胃口的恐怖音乐,最后再听专家一锤定音:之所以会有这种奇观,完全是由于冰箱的某某配件安装不当!   但郑舒不用找人家节目组,他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郑舒抖着手,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冷藏层里拎出了一柄,也是唯一没被封在冰里的物品。   他拿出了一把银鞘的长刀。   洛九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身上还穿着郑舒之前给他胡乱搭配的哈利波特T恤,目光非常的和善:“它肯给你捧着,想来很喜欢你了。”   郑舒一口气噎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苦着脸转过身来,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大兄弟,怎么我冰箱里还能放刀的啊?”   也就是他们家的冰箱容量格外的大,要是换了普通人的正常冰箱来,这把银鞘长刀还塞不进去呢。   洛九江的表情非常的淡定:“因为它喜欢。”   郑舒:“……”   搞不懂你们修仙界的刀。   一听这话,郑舒顿时感觉自己手上的这柄长刀好像无端增加了许多重量,赶紧换了个更恭敬的态度变为双手捧着:“怎么着,它是有意识的吗?刀爷?妖刀姬?”   “那倒不是,它还尚未修出灵识,只是本性里喜欢凉一些的地方。”洛九江抬手将那把刚刚在冰箱中待过,身上尚且覆着一层薄霜的银鞘长刀接过。   他现在没穿长袍,腰上没有挂刀的地方,但就是这么单手拎着,竟也在周身透出一种剑器般的锐利来,即使穿着哈利波特T恤和沙滩裤都没法遮掩得住。   也幸好他虽然气质锋锐,表情却是开朗而温和的,丝毫不显得冷厉。尤其是他眼中仿佛终年都含着一点愉快的笑意,让人即使只是初次见他,也依然能感受到亲切和好奇。   郑舒作为一个神经粗大的单细胞生物,此时就没察觉到洛九江身上的危险之处。他傻乎乎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惨遭毒手的冰箱,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我的冷藏格被冻成这样了?”   “因为它喜欢。”洛九江又一次抛出了这个答案:“可能是因为上面那层的温度还不够低,所以所以它就自己制造了。”   “……那洛哥你干脆把这刀扔下面冷冻层里多好呢?”   洛九江老神在在地回答道:“不行啊,我不忍心。它可是叫‘澄雪’呢。”   郑舒:“……”   作为一个连“雪姊”都能听成“雪子”的新时代文盲,郑舒花了半分钟时间来对此做出理解:哦,因为这刀叫“澄雪”,是把雪花给澄清干净的意思,所以洛九江不能把刀放在底下。谁让冰冻层里结了那么一层跟雪花似的霜冻呢?   郑舒:“……”   搞不懂你们修仙界的人。   正好这时王姨端着托盘,盛好了郑舒爱吃的黄油吐司、蔬菜沙拉还有两杯金灿灿的橙汁往餐厅走。她有点上岁数了,眼神也不大好使,近了才看到洛九江手里的长刀,当即哎呦一声。   “刀哪儿来的,刀具柜里拿的吗?小洛你快放回去,你们可别捏着刀到处走,你们都不会用,万一割手了呢?”   相比起对待郑舒的随意,洛九江面对王姨的时候就要和颜悦色许多。他先是搭手帮王姨接过托盘,听对方让他把那柄都有资格住冰箱的宝贝刀放下也不生气,还相当温和地说:“没事,用刀我是老本行了。阿姨要是想切菜,叫我就成。”   一旁围观的郑舒简直目瞪口呆。   他一直拽着洛九江的衣角,直到把他带到餐厅,还不等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洛哥,你跟我家做饭阿姨都混熟了?”   “嗯,她还教我怎么用高压锅和电饭煲。”洛九江笑眯眯地回答道。   郑舒:“……”   真是修仙大神有奇志,网上看那些身怀异能或者修仙的主角来了现代,不是进娱乐圈,就是炒股开公司立誓在商界也搅动一片风云,或者直接卖什么极品丹药、极品法器当个大富翁。   他碰到的这位大仙儿可好,来的第一个下午沉迷游戏不可自拔,第二个早晨直接去学厨房里那些锅灶和家用电器。   不过想想今天的安排,郑舒很快就打起精神来。王姨可能看洛九江是郑舒的朋友,就给他们准备了一样的早饭。郑舒也很好奇洛九江对烤土司和蔬菜沙拉这种西式早餐能不能吃得惯。   对于黄油吐司,洛九江称其为“焦圈面饼”时,郑舒就已经在暗暗憋笑,等拿叉子挑了点蔬菜沙拉吃后,洛九江忍不住问道:“这白色的酸甜浇汁是何酱料?”   “沙拉酱。”   洛九江听了他的回答,若有所思地低头端详着这份蔬菜沙拉,然后恍然大悟道:“哦,这是你们这里的蘸酱菜。”   郑舒顿时笑到头掉。 第165章 番外二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4)   洛九江现在这身衣服,在家里搞笑可以, 但想穿出门还是不太合适的。   虽然网上一直都对于本国男性不拘一格的装束颇多诟病, 但郑舒毕竟还是个比较精致的男孩。   不过他翻找了一圈, 衣柜里也没什么其他没有拆封过的衣服。他探出头来询问洛九江的意见:“洛哥,得穿一会儿我的衣服你介意吗?咱俩上街就给你买新的。”   洛九江手里正拿着一本漫画《柯北》翻, 听这话只是懒洋洋地一抬手:“自然没事。我当初深陷雪原,连死人衣服也要脱下来穿。”   他此时几乎全身心地投入进漫画里,作为一个修仙界多年以来, 用写意和工笔两大画风培养出来的、从未接触过R国漫画和动画的根正苗红的人才, 他此时正在全心全意地琢磨着书里的蹊跷。   为什么画上人物眼睛和拳头一边大?这世界不是没有妖怪吗, 怎么那个“小梅姐姐”长了个偌大的尖角?还有那个浑身都黑漆漆,只有逞凶后笑容格外阴险的人影, 当真不是修了什么潜影功?   嘴里吃着土司橙汁, 眼里看着R国漫画, 身上穿着made in 华国, 作为一个他界之人,洛九江还为其他世界的二次元人物操碎了心, 也真是难为他了。   郑舒很快就挑出了几件颜色不同的短袖与几条休闲类的裤子拿给洛九江。他穿衣服一般都是叫得上的牌子, 不过放在洛九江这里就一视同仁了:反正他也看不懂洋文。   不过出乎郑舒意料的是洛九江的敏锐。因为对方才把两件短袖拎起来看了看, 就很快反应过来, 指着布料上印着的那串英文字母问道:“这些也是文字吧?”   居然不觉得是道士的鬼画符, 还能认出是字来?郑舒当时都有点惊了。   面对郑舒的疑问,洛九江从容回答道:“我早年也和人一起编过一套暗语,我看你这件衣服上的符号有所重叠, 又自有规律,当然就能辨识的出。”   郑舒佩服他的细心和观察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洛九江说这话的时候唇边的笑意好像更深了点,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也不知怎地,郑舒就是觉得气味不对。   “洛哥,你和谁一起编的那套暗语啊?”   “自然是我道侣千岭了。”洛九江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哦,难怪味道不对了,狗粮味嘛这。   不过郑舒再一想,他们两个都因为感情不和大打出手,洛哥他男人生生把这尊大神给家暴到了另一个世界,就不由得替洛九江觉得这狗粮有点酸。   酸楚的酸。   洛九江一向习惯穿黑,如今来了此方世界也不例外。他挑了一身黑衣黑裤,出于礼节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们这里关于颜色可有什么习俗?”   “都现代社会了,那还能有什么习俗。”郑舒大大咧咧地回答道:“骚粉跟基佬紫都随便穿啊。”   洛九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等洛九江一换完衣服,郑舒当时就摩拳擦掌:“走走走,咱们先给洛哥你买衣服,再给你买个手机,笔电ipad也都拎着,然后带你看场电影,吃顿汉堡薯条和炸鸡,扑克麻将玩到飞起,最后晚上领你去看白种人和黑种人——之前你救我一回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这下吃喝玩乐都供上,让你看看我们异世老铁的热情。”   对于异世老铁的关照,洛九江非常承情了。   不过……   “你说他们是白种人和黑种人?那像你我这样的,又算是什么人种?”   涉及到发电和DNA的复杂原理郑舒弄不明白,但这种简单的问题他自然张口就来:“黄种人啊。”   洛九江不由得陷入沉思:“你昨天说过,那种动态的龙阳片子叫做小黄片,那我们被称作黄种人莫非是……”   郑舒:“……”   洛九江的联想实在太可怕,可单纯从逻辑上来看居然还没什么毛病,郑舒作为一个学渣,真是恨不得能长出十个嘴来喊“不是这样的。”   幸好洛九江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难为他,看郑舒迷茫地思考“黄书和黄种人之间的必然联系”的模样,他便笑一笑就把问题放下了。   郑舒一路上走路都是飘的。   很多他已经习惯的、约定俗成的东西,以前从来都没想过。直到被洛九江这么一个外界人拿出来问,他才感觉很奇妙。   两人一路走到郑家的车库,郑舒炫耀似的大张开双手,给洛九江展示他身后的爱驾法拉利:“都说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洛哥你看看,我这流畅的跑车线条是不是现代和修仙界共同的审美聚集?”   洛九江一脸懵逼。   但作为一个从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龙神连神龙语都能吼上两句的存在,洛九江面不改色地点头,顺着郑舒的意思夸赞了他的敞篷跑车一番。   他充分表扬了这扁扁的小车非常漂亮(确实比他昨天见到的面包车漂亮)、方便(不用撕铁皮就能直接从里面拎人出来),气质异常独特(什么东西都能拿这句话闭着眼睛瞎夸)。   可怜着郑舒真以为对车的审美可以横跨修仙文明和现代科技的鸿沟,顿时激动得连脸都红了。   “好!我就知道洛哥是个识货的人!”郑舒高兴道:“洛哥今天看上什么随便说,我签单!”   “唔?”洛九江眼睛微微一亮:“我昨日在那个劫你至荒郊野外的匪类记忆里曾经见到,你们这里有种衣服是若玉质、似琼脂、能容光通、沾水不湿、叠十余层犹可见人掌心、色彩斑斓各异的?”   “嗯?”郑舒一下子被这高大上的形容唬住,不由得对洛九江仔细地问了一会儿。   然后,等他搞明白了洛九江究竟在说什么以后,只觉得满心都只剩下哭笑不得。   “洛哥,我知道了,”郑舒沉痛(且竭力忍笑)地说:“你问的那个吧,是塑料雨衣。”   ————————————   直到两人踏进商场的时候,郑舒想起洛九江刚刚那个问题还忍不住想笑。   果然异世界的大仙就是好玩。   作为一名三流的小导演,郑舒跟洛九江在一起的时候简直灵感喷涌。要知道他毕生的愿望就是能拍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爆米花贺岁喜剧片,要是洛九江换个性别,那他几乎可以说是郑舒心里行走的缪斯了。   如今他靠在沙发里,看销售员把成装一套套地拿给洛九江试,自己只负责刷单叫好,心里不由得涌起了某种诡异的感觉。   这场面和模式都特别像他跟从前那些女朋友们出来逛街的情景,然而那些女朋友一来会有些衣服不适合穿,他就得装作自己瞎;二来她们在看上某些标价格外昂贵的牌子时,还会朝郑舒抛眼睛里的小萌心。   换成了洛九江……一来这位大哥不知道怎么生得,真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无论穿什么都相当有型,就连之前郑舒糟蹋一样地给他穿哈利波特T恤和沙滩裤都不难看;二来是对方试衣服简直比他这个掏钱的还有范。   什么顾忌价格看看标签,什么撒娇卖萌小嗲音,不存在的,都是不存在的。   ——因为人家直接从怀里掏金子结账。   之前他们试第一家的时候,洛九江很喜欢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等标签一翻,嗬,两万八。看他是真心想买,连销售小姐的笑容顿时都殷勤了不少。   郑舒倒不是对花这个钱有什么意见,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救荒野生存之恩自然也差不多。问题洛九江接下来要是一直都照这个分量买下去,那他的小金库恐怕有点哆嗦。   要是知道他曾被绑架过又被洛九江救下,他哥一定愿意花这笔钱连眼也不眨,毕竟他哥财大气粗。   问题是他被绑架这件事,郑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郑明知道。   毕竟那被绑架的引子也实在不光彩,他要是自己说出去,那是往枪口上撞呢。   郑舒这边都已经在微信里挨个敲朋友借钱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哪怕接下来半年都没钱交女朋友,他这里也不能把异界来客慢待了。   然而不等他签单刷卡,洛九江那边自己就先一掏裤兜,从那原本空空如也的兜里摸出一块金条——   销售小姐大概上班这些年也没见过这样的顾客,连之前一直都很到位的表情管理都崩了,双眼当场就有点发直。   郑舒连忙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把洛九江的手摁下:“他开玩笑的,呵呵,我这朋友就喜欢开玩笑,可有幽默感了……我刷卡,我刷卡。”   洛九江的眼神里再次露出能让万千女性心碎的无辜,更让人心碎的是,他的无辜之中还带着种“虽然我很茫然,但你既然说我错了,我就装作自己真的错了吧”的坦荡,让郑舒回头一看简直没脾气。   “我觉得她会把你挂到‘今天遇到个大奇葩’这类的营销账号上去的。”郑舒吐槽道。   “你不是之前说过,金子是永远的硬通货,金本位从不出错吗?”洛九江奇道:“你们可以刷卡、支付宝我都知道,但用钱买也是可以的吧。”   “可以是可以,问题是我们的钱已经不是铜钱了,是软妹币啊。”郑舒捂着心口说,“你有这种大金条可以给我啊。”   他这话说得半开玩笑半认真,要知道他问朋友在微信上借钱,很多人反应没这么快,还没回他信儿呢。   谁知道洛九江眼也不眨,借摸裤兜这个动作为演示,几乎是两秒之内就摸出三根金条拍在郑舒手上,看动作好像还要摸第四根。   “够了够了!我开玩笑的!”郑舒吓得赶紧叫停,“那销售的小姑娘还在背后看着咱俩呢,你这裤子哪是能装下四根金条的,快收回去。”   洛九江接过金条,双掌一合,那四根金灿灿沉甸甸的长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舒惊得四下里抬头乱看,瞧附近有没有能拍着的监控。   他打量一圈,觉得那些监控都不至于细致到这种程度,这才甩了甩头上平白生出的冷汗,长出一口气来。   “下次可别这么干了。”郑舒心有余悸地告诫他说。   洛九江已经学会了他之前的说法,笑着回答道:“是,我知道了,这也不科学,对不对?”   郑舒看他好像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正色提醒他:“何止是不科学。你救了我的命,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才好,可这世界上其他人那么多呢。要是有科学家发现你的存在,可能就把你绑回去好好研究,要切片的!”   然而,作为一个现代人,郑舒还是没能弄懂洛九江的脑回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听到“切片二字”以后,洛九江喉结一动,用一种异常真诚的眼神盯住自己,用一种极有磁性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很好吃啊。”   郑舒:“……”   郑舒:“……行行行,大神,晚上带你去吃海底捞。”   两人又一起走出十几步,郑舒这才慢慢缓过来,然后想起洛九江手里的金子,心里念头一动:“诶,大侠,你除了金子以外,手里有没有好一点的玉或者宝石什么的?”   郑家是做珠宝生意的,虽然打理公司生意的人一般都是郑明,但是他们兄弟两个感情非常不错,郑舒出来做导演,投资人一直都是他哥。   就他这个三流的技术和没谱的运气,要是没有他哥在背后给他撑腰,想必他是早就饿死了。   虽然现代珠宝行业里水深无比,涉及相当多的炒蒙抬骗,售价几千的玉其实只值十几块都是常事,但是走高级定制那一拨还是对好的原料供不应求,多多益善。   郑氏旗下就正好有这样一个高档品牌。   洛九江果然不负郑舒的期望。他顶着郑舒期待欲燃的眼神,很轻松地一点头说道:“有啊。”   郑舒听到这个答案,连面孔都亮堂了起来。   太好了,天外来客供给的玉那是普通的玉吗,那可是异界的玉,带仙气的玉,看一眼+1s……咳,不对,跑题了。   “那……我能用金子跟你买吗?”软妹币就是给洛九江了,等他离开估计也用不上,郑舒没打算让对方吃亏。   “何必用买啊。”洛九江爽朗地笑开了,“等回去后我挑一批给你看,你要是喜欢这些东西留下就是。”   “诶,不不不,咱们一码归一码这可太贵重了……”   “我还觉得你们这里的游戏和手机都很稀奇呢。”洛九江一副轻松模样,“你给我下载了许多游戏玩、又给我示范什么叫落地成盒、还请我吃你们的蘸酱菜,倒是我炸坏了你的手机和插座,现在还受你的招待……”   “真要我们一件件事摆开?做朋友本就不必计较太细,我赠朋友礼物是常事了,这些凡物本就不值当什么的。”   洛九江转头看看郑舒,唇角自然翘起:“至少没有你待我这份朋友之谊珍贵。”   “……”   郑舒对洛九江的容貌相当推崇,他虽然在国外读的导演专业,但实际上审美非常的本国化且古典化。洛九江这样的相貌和气质基本上是每个少年梦里走出来的男神人物。   就算是放在现代给他穿上变装,不让他骑马也不许他佩剑,那种磊落自然的态度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   更何况他笑起来还那么好看。   郑舒是很喜欢看洛九江带笑的样子的,这个人脾气这么随和,笑容也是太阳一般的温暖,却不同于现代水军推手炒作的什么阳光少年。郑舒说不好每每看着洛九江的笑该怎么具体形容那种感受,只是那些笑容让他想起金红色落日下的大漠、也想起初生旭日下的泰山。   那是一种千帆阅尽后,仍带着好奇和天真的从容。   仿佛从见到洛九江起,世上的笑容就只分为两种:洛九江的笑,和其他人的笑。   如今这个人这么笑着,再说着这种话,他简直……   撩爆了,基爆了,要不是郑舒是个钢管直的铁直男,恐怕当场就能弯成莫乌比斯环。   就是现在这样,郑舒都忍不住有点脸红。他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心里默默唾弃自己:呸,你又不GAY,激动个毛啊!   不过要是这样,郑舒好像就有点知道洛九江他男朋友怎么跟他吵起来的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洛哥问你个事,你别生气哈。”   “你只管说便是,我不会和朋友动怒。”   好嘛二连击。郑舒捂了捂胸口:“你对别人一直这样吗?”   “也不全是。”洛九江又笑起来,当他弯起眼睛的时候,郑舒几乎错觉这人脸上罩着层光晕,“可你是我的朋友啊,洛九江待朋友向来如此,我从不对不起朋友。”   OK三连击。郑舒全明白了。   他幽幽地在心里想道:我不知道大神究竟怎么一步一个脚印变得这么帅、这么牛逼的,但是吧,我多半知道他这婚是怎么离的了。   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第166章 混沌   听到“混沌”二字时,洛九江的心情登时惊愕到一阵空白。   当初龙神开天辟地, 亲分混沌, 清气为天, 浊气为地,天下间就几乎再没有过混沌这个概念。放到现在甚至还有人怀疑过混沌是否真实存在, 要是把这两个字单独拿出来,基本上比龙神还更仙踪缥缈,不可追寻。   至少在青龙书院里, 洛九江就受邀参与过类似的两场文会。这两场文会的主题都是追溯远古之事, 其中不乏对于万年以前异兽原身的考据、九族最初开势力的分布, 以及龙神当时具体修为为何,性情为何。   洛九江受枕霜流教导, 根基扎实, 起手就是先背本厚厚的历史书, 对这方面也算有所心得, 因此在文会中一向很受欢迎。   但就是这样,他也没能于座上学子提出“混沌会不会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的时候拿出什么有力的反对证据。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混沌。   龙神是九族四象代代相传, 亲自证实的。他们这些异兽大多都有传承记忆, 就是随着一辈辈传递记忆, 把印象里的东西都消磨了些, 也总能找出龙神当年统御九族时的一鳞半爪。   更何况洛九江本人还亲自和龙神之子定了终身呢。   最后那场文会的结局, 是学子们统统被绕进一个怪圈悖论里。因为混沌这东西,既没人能证明它存在,也不能有人断定它不在。众人均不知其何时起, 亦不敢断言它已谢幕。最终探讨结果还是要跟神话接壤——既然神话里都是龙神开混沌,从此混沌尽数消失,那便暂时当成这样罢。   而这来历存在全部存疑的混沌,如今就被洛九江碰个正着。   但即使此时此刻身处于混沌之间,洛九江也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比较起来,他倒更觉得是那把奶音说错了。   要知道,洛九江方才察觉不对的原因,是大概感知到了那位奶音主人的存在,而非察觉了什么劳什子混沌。   会有这样的情况,要么然是洛九江才迈进山心时,就早早身陷混沌之间;要么然便是这混沌和普通的山心环境并无相异之处。   从洛九江自己的感知来看,这混沌最大的特点好像就是没有特点,洛九江站在里面,没觉得和站在圣地里有什么不同。他尝试着挥了几刀,刀势也一如既往,毫无阻塞。混沌这东西不但感觉上平平无奇,而且仿佛人畜无害。   可它若真是人畜无害,那龙神当初作甚么拼了浑身的气力去开天呢?   难道只因为这里特别黑吗?   洛九江对此不得其解,便暂时抛下这个问题,去和那一把奶嗓的主人搭话。他吸取之前直接被人学话的教训,言语简练,第一时间便直奔问题中心道:“你是谁?”   “我,我,我……”   不知这位隐藏在暗处的朋友是有什么恶趣味,还是当真只有孩童心智,一个“我”字被他念得如“鹅”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腾起大白翅膀,曲项向天歌起来似的。   喃喃重复了几遍“我”字以后,换成这声音满腔迷茫地反问道:“我是谁?”   “……”我要知道这问题,那又何必再来问你?还有你的腔调为什么比我还无辜比我还无助啊?   这下凝噎无语的人一下换做了洛九江。   据说这世界上最不能问的三个问题就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洛九江无意之间犯了这么个大戒,也难怪被反问地哑口无言。   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问题问得不妥,洛九江在内心无声地反省了一番,很快就换了一个问法:“别人都怎么叫你?”   这个奶音的主人吭哧两下,好像正在思考回忆,片刻之后他便欣然回答道:“球!”   单听声音,他仿佛正同步自豪地挺起小胸膛一样,简直骄傲到没边儿了。   洛九江:“……”这也是个名字?   他下意识叹息道:“那还不如叫棒槌……”   此话方一脱口,洛九江就察觉不对,果然下一刻,这声音主人就兴高采烈地拍手笑道:“棒槌!球和棒槌呱啦呱!哈哈哈!”   洛九江不幸理解了他话里意思,意会出那个“呱啦呱”乃是“叽里呱啦”的代称,于是当场反应过来,他好像已经把棒槌二字当成自己的名字。   洛九江作茧自缚,无话可说,只有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但他下一刻就突然惊悟过来:不对,这个“球”字可不是白叫的!   须知龙神的武器,那团可以随意塑形的五行之精,就正是被团成个球的形状啊!   当然好听一点的说法自然是“五行之珠”,不过凭洛九江和这位龙神那短暂的照面来看,神龙他乃是个直率不拘泥的通达性子,尤其身长还非常可观。能被他御使的武器自然也不可能是小小一颗,偌大个滚圆珠类,以这位的性子很有可能就是一句“瞎扯什么文绉绉的淡?珠子个屁啊,这就是个球!”   “那个,球啊……”洛九江干巴巴地念出这个名字,第一次觉得自己口舌功夫还没修炼到家。   倒是对方一听洛九江呼唤他的名字,立刻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诶,棒槌!”   要是只关注他这情绪,还以为马上就要过大年呢。   洛九江原本对上他有三分紧张,此时也只好全变为哭笑不得。不管五行之精究竟是天长日久方化形成功,仅有孩童神智,亦或是个老妖怪故意装腔作势,洛九江拿定泰然心态,便山不动水不动,自若得很。   他先飞快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致思路,然后照着自己事前排好的线索脉络一条条询问下去。期间自然出现了不少“球和棒槌碰碰团”一类的乌龙事件,但洛九江已经在心里提前做好此类准备,一遇上坎坷,便不厌其烦地换个说法再来。   两人一来一回的交流之间,洛九江也把五行之精的交流能力大致摸清。比如名词一概要采用最简单的说法,而且一旦某一名词的字数上了三个,那对方理解起来就有困难,有时因此给出的答案同前面偏差不小,几乎让洛九江以为自己遇上鬼打墙了。   问答之间,时间不觉匆匆而过。洛九江数着自己脉搏掐算,心想大致也过了小半个时辰。   他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询问起来自然事无巨细,只是难得五行之精一个奶声奶气的娃娃,居然也有耐心一遍遍回答自己的问题,中间还动不动就“咯咯”笑出声来,好像正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似的。   只是关于混沌的情况,洛九江越是了解,就越是凝重。响在耳畔的孩童笑声天真快乐,洛九江却只觉得有点头疼。   要是五行之精未做妄断的话,这山心之中的混沌本来就只有拳头大的一团(根据洛九江本人的再三确定,得知这个拳头乃是龙神的拳头,那想来已经有笸箩大了),只是万年以来丝丝缕缕的扩散开来,另有稀薄的部分布满了整个山心,因此若说洛九江才进山来就碰见混沌,也没什么错。   但最浓厚的,最原始的那一团混动,就正位于五行之精和洛九江目前站定的地点。   这就难怪洛九江一路上也没察觉到,有混沌的地点和山里其他部分有何不同,毕竟各处都有混沌分布,只是多少的区别罢了。   除此之外,洛九江还从五行之精那里得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   那就是混沌的属性。   它的特质不是平常,而是混乱。   像是洛九江一路走来所感知到的普通、平庸和无足挂齿,亦是它混乱特性的一部分。   混乱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平常人的生活来说,假如每天要做的工作都是固定的十件,可今天突然插进来了二十件事要做,那就是一场混乱;对三千世界里的妖族来说,他们世代于族地居住,偏偏今日某位大能结婴,受他气息所慑,方圆百里内的无数妖族都仓皇逃离,最终将半个森林都卷入这一场浩荡潮流之中,那也是混乱。   而对于日日被人蓄养的牲畜来说,人类从羊群里挑羊去剪毛、从牛圈里扯牛去宰杀,都照样算是混乱。   而此时此刻,洛九江所面对的混乱,却比上面所有关于混乱的范围都要宽泛的多。   真正的,最深沉、最凶暴的混乱,乃是不动声色的暗潮汹涌、包罗万象。   洛九江连续试验三次,只不过想打个最简单的清水决。不料第一次捏出了个圆溜溜的土球,第二次则干脆失败,第三次就更加离谱,手上直接捧了个完全相反的火团——然而即使已经能感受到那灼手温度,洛九江仍未瞧见任何光亮。   就像是此处的混沌容不得任何光芒来点亮一般。   他将手抬起到自己眼前,不再做第四次尝试,面上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此刻,洛九江手指与他视线相距不过一寸左右,却真是字面意义上的“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这还不是让他最在意的事,最让他在意的——   洛九江打了个响指。   声音弱了。   洛九江自从习得音杀以后就勤勉修习,平日与人交手时没少拿它当做奇兵,日后又蒙公仪先生亲身指点半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对声音的敏锐度岂同反响。   在这种安静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情况下,本该清晰可闻的响指声竟然比印象中更轻了。   ……不,他现在已经不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洛九江甩出火团时没听到熟悉的细微噼啪声,心中已觉不对,如今亲身验证过,方觉果然如此。   先是视力失却用武之地,再有听觉难以施展,幸而他现在还能感知到身上面料的粗糙与否,触觉应该还好,只是不知嗅觉和味觉……   才刚刚想到这里,洛九江就骤然一僵。   几乎只在转瞬之间,洛九江外放的神识感知便完全断开,仿佛被人随手捏灭的火焰,也像是跌入某张漆黑无底的巨口,无论洛九江如何努力,也再无着力之处。   “……”   要知道,论及洛九江对神识的使用,比他运用音杀的次数要多得多。当初枕霜流为了锻炼他的神识,可是直接下狠手把他扔进了五毒洞里。   那之后洛九江意外落入死地,追杀成了家常便饭,感知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向外虚探着,时时警备,被锻炼得炉火纯青。   直至今日,神识甚至可以代替洛九江的眼睛耳朵,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如今神识被骤然切断,也几乎就与砍他一条胳膊没什么两样。   洛九江压下心底的惊异,暂时按兵不动,只是扬声问道:“球,棒槌听不见你了!”   很快五行之精就对他的问题给予了解答:“啊?你说啥?你——说——啥——?”   洛九江:“……”   五行之精连话都说不利落,究竟化没化作人身还不一定。要是他和五行之精同时丧失了对声音的感知力,那更大的可能便是对于声音的削减也是混沌法则的一部分,而不是他们两个一起聋了。   以此类推,对神识的控制,也是混沌“混乱”特性的彰显。   但最糟糕的还不是洛九江目前遭遇的情况,最糟糕的是洛九江不知道混沌的混乱范围究竟有多广。   如果说疯狂、猝死、记忆消失或是骤遇心魔也是混沌的混乱特性,那洛九江接下来面对的情况就很危急了。   洛九江下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他承认自己如今遇上了一个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对手,同时也仍在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对策。   要是混沌本身是这样一种混乱而无序的法则,那龙神当年不管不顾、甚至不曾为开天以后做什么准备,也一定要劈开混沌的举动,就十分地能让人抱有同感了。   因为换做洛九江现在身陷混沌,思来想去,第一反应仍是仿效龙神,劈了这团东西再说。   ……从他与往常不大相同的思考模式来看,或许混乱的特性之一,还包括烦闷和急躁。   洛九江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这点,好让自己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在被牵着鼻子走。   他被一个甚至没有生命、没有思维的对手困住了。 第167章 番外二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5)   洛九江不知道郑舒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他要是知道了,想必就可以开始大秀特秀的生涯, 好让郑舒好好回顾一下那些年封雪感受过的恐惧。   作为一个新进城、看哪儿哪儿新鲜的修真界土大款, 洛九江对于逛街这件事抱有非常的好奇和好感, 如今一个楼层已经扫荡过一半。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跃跃欲试想去看下一半。   在类比之下, 郑舒真的又有种自己正在陪女朋友逛街的错觉——他从前太天真了,还以为男人不会对逛街感兴趣!   呵呵,他想少了。   不过商场里又有空调又有沙发, 郑舒自己虽然没什么购物需要, 却也优哉游哉地拎起一本茶几上的时尚杂志随便乱翻。正当他阅读一页边角上的花边小料时, 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老远看到你还没敢认,怎么着, 带着人妖逛男装, 你这真是换了口味啊。”   听到这声音, 郑舒稍稍打个激灵。   原因无他, 无论谁拎着铲子挖了别人的墙角,或是前一天刚被对方指使人绑到荒郊野外去, 心里都不会没有心虚或芥蒂的。   虽然引起两人矛盾的那位女朋友早就是郑舒的过去时, 但被人强撬了女朋友的男人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他才不管你到你和没和他前任分。   郑舒把那本杂志扔回桌子上, 自己慢慢地转过头去, 正对上对方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巧了, 陈丹峰,好久不见啊。”   “不巧,不巧。”对方唇角拧着个冷淡的笑容, 眼中满是阴霾之意:“要是你昨天没做什么小动作,咱俩就能在视频里见个面了。”   怎么见面?郑舒一听火气也上来了: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塞袋馒头,然后跟视频里衣冠楚楚的这人见个面?   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在情敌面前丢面子,哪怕是前任情敌也一样。   到了这种程度,争夺的已经不是某位女性的芳心,而纯粹是两个雄性生物之间的斗气了。   “碰上熟人了?”恰逢此时洛九江刚从试衣间里出来。他新换了一件衬衫试,可能是这件衣服设计上有点紧,他一边走来还一边扯了扯领口。   洛九江人高腿长,身材又是绝对有范,要不是留了那一头看起来显得女气的长发,他现在都能直接给拉出去,让摄影师咔嚓几张做杂志硬照。陈丹峰对郑舒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一看洛九江噌地一下就被激起了关于外表上的好胜心雷达。   “你最近喜好变了挺多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郑舒道:“不但连路都从水道换旱道,模样都喜欢硬气的了?那你干脆一步到位多好呢,整来个长头发的,不男不女。”   洛九江站定在三步之外,清楚地听清了陈丹峰吐出的每一个字眼。   “这位是谁?”他非常客气,非常好奇地跟郑舒询问:“还有这个就叫骚粉?”   陈丹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粉色POPO衫,脸色一下子挂下来。   “哦,就一傻逼,洛哥你不用理。”郑舒心里大爽,面上仍然装的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嗯。”洛九江浑不在意地从那件晃眼的粉衣服上移开视线,再不分给陈丹峰一个眼神,只是自顾自道:“这件衣服感觉还好,帮我刷一下卡吧。”   “行行行。”郑舒自然满口答应。他看洛九江还要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就忙提醒道:“不用换回去了吧洛哥,你穿着挺合适的,感觉也好一会儿让她们给你剪一下吊牌就行啊。”   “不是我自己穿。”洛九江失笑道:“是给千岭。我觉得他穿上一定会很好看。”   郑舒:“……了解。”   眼看他们两个一个去前台刷卡,另一位往更衣间里换衣裳,只有他一个偌大活人被无视彻底,陈丹峰彻底压不住火。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沉稳冷静的性格,更何况郑舒和洛九江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更能让人来气。   他一闪身拦在洛九江面前,很不耐烦地问道:“你又是哪个小鲜肉,跟着那姓郑的多久了,他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郑舒:“……”不不不,包不起包不起。   也不怪陈丹峰这么误会,首先是郑舒本身是个导演,职业就很容易让人往这方面想。何况郑舒自己对美色也不算把持得住,三个月换五个女朋友这事从前也做得出啦。   再有就是方才洛九江和郑舒的短暂对话——买衣服让郑舒替刷卡就算了,怎么连给别人买都要郑舒掏钱,他干的这叫什么事,连吃带拿吗?   郑舒心里相当清楚自己是在为防止洛九江被抓去解剖做努力,也是在为现代和修真界初步建设起友谊的美好桥梁。这种刷卡是有益于两界和平的,是崇高的,是伟大的,是具有高尚情操的……然而从陈丹峰的角度看来,就只觉得这小明星吃相难看。   ——他心里已经先入为主把洛九江定义成某个明星了。看看头发长度,没准还是哪个要搏出位的男团。   如果他这句话单说出来,没准以洛九江对现代的了解程度还会误以为他把自己当成了郑舒的保镖。然而结合他前面“旱道水道”的混账话一琢磨,那意思就非常难听了。   洛九江悠悠地叹了口气。   “二十八年了,”他有点感叹地说:“你是第一个能从这个方向误会我的人。”   要知道从前他遭受的那些误解,大多是和郑舒一样,觉得他可能跟朋友之间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通常在街头巷尾的小道传言里,开后宫那个人是他。   “你和郑舒的矛盾我也略知一二。”洛九江语重心长地和陈丹峰说话:“单从事情上看,我觉得郑舒有错。但是如今亲见了你本人,我觉得你有点活该。”   陈丹峰当场被洛九江的态度和言语内容气到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反观郑舒看了一场热闹,笑得几乎蹲在地上。   “你他妈——”陈丹峰脾气上来,想都不想张口就是一句国骂。他脾气确实娇纵了些,发火也不顾及什么公众场合,直接抬腿就踹,打算先给洛九江一记窝心脚,让他知道个天高地厚再说。   对付这个等级的对手,洛九江连眼皮都不用多动一下。他懒洋洋地抬起手腕,眨眼之间先别住陈丹峰小腿,再反握上他脚腕。胳膊轻飘飘抡圆了圈丢开,就把陈丹峰向后风车一般三百六十度转了一遍,仿佛一个后空翻一般。   连陈丹峰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怎么从抬腿踢人变成一屁股墩儿坐在沙发上的。   洛九江这一下子犹如杂耍一般,整个动作又快又稳,令人眼花缭乱。不但在场众人没一个反应过来,两个销售小姐甚至背过身去都没看到。   等她们听到惊叫声回身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陈丹峰呆坐在沙发里,茫然地抬头看了洛九江一眼,神色中遍布着“你是谁”,“我在哪儿”,“刚刚他妈发生了什么”。郑舒无意之间和他对上了眼神,发觉他目光里竟然有求助之意,一时间居然都有点可怜他了。   “你、你……”陈丹峰磕巴了半天,最终弱小可怜又无助地问出一句:“你是武生啊?”   郑舒:“……”   虽然郑舒一向被人以“二的可以”“傻的惊人”标签评价,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对陈丹峰升起了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   “行了,洛哥,咱们不跟他计较。走吧走吧。”郑舒匆匆刷了卡走回洛九江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洛九江抡完陈丹峰后也没在原地看对方怎么发呆。这一件小事被他做来不过随手而为。趁着在场所有人发愣的间隙里,他居然还进更衣室换好了衣服,速度相当快。   “嗯。”既然陈丹峰已经懵逼在此,洛九江当然不至于去找一个凡人的麻烦。他从店员手里接过很有设计感的手提袋,还非常礼貌地和她说了声谢谢。   等两人走出了这家店,郑舒终于忍不住和洛九江小声说话:“洛哥,其实你刚刚表现出来的那种力量也有点惊人了。”   洛九江抬了抬眉毛:“当真?可我看你们的……‘网络剧’里,有人单足就跃过了墙头啊?”   “……那是武侠剧,要吊威亚的。人类通常情况下完不成这种操作。”郑舒默默吐槽道。不过考虑到修真界可能就是习惯动手多一点,他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在我们这儿,按普通男性的力量,你要是能双手把那贱人甩个圆,那就是正常情况。”   洛九江点头,似有所悟。   “诶对了,”郑舒显然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只是草草提醒了洛九江一句,就又开始评价陈丹峰的那个熊样:“他说话太难听了,洛哥你怎么没给他点厉害瞧瞧?”   “以大欺小,本就不像话。”洛九江回答道:“何况这件事应该是你有错在先。”   “……咳。”郑舒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他这人就属于让人看了特别想撬的那个类型……当然没有下次了。不过他还真是比我想象的怂啊,才被大神你转一圈就吓成那个样?”   “嗯?我没有只转他一圈啊。”洛九江平和地回答道:“我那一瞬间总共转了他十圈整,或许你们眼力不够,才误以为我只拿他打了一个转吧。”   郑舒:“……”   “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大、大仙……你上辈子究竟是个离心机,还是个搅蛋器啊……”   早晨在厨房里见识过搅蛋器的洛九江:“……”   “啊,不好——”郑舒突然反应过来,转身拉着洛九江就重新往店里跑:“你那段自发电旋转监控我得买下来,要是给传到网上你就妥妥热搜了!” 第168章   从理论上讲,如果遇到和前人相同的困难, 那走前人的道路自然会更加轻松。   然而龙神开天之前, 不知多少种族异兽都为混沌所困, 却只有龙神一个顺利开天,这条道路的难度只要简单想想就能明白, 大约等同于不可复制。   但在如今束手无措,而每停滞一刻就等同于多一种危险的情况下,洛九江尝试着去劈开混沌。   结果自然是不出预料的失败。   谁可以凭借自己的吐息吹开空气?又有谁能凭借水滴淹没大海?两样同本同源的东西, 就是碰到了也只会融合, 而非互相消磨。   混沌仍是那样庸常、那样不起眼的存在着, 让洛九江接连几刀都如同落在棉花里。洛九江的裂穹一刀甚至能将死地撕开一道口子,然而用在混沌之中, 除了让他皮肤感到凉意的微风, 洛九江刀下没能斩开任何东西。   看来倘若坚持暴力破解, 那事情就只能陷入僵局。   如果正面相对不行, 不知可否避其锋芒呢?   洛九江眼神一闪,在纯然的黑暗中找准了一个方向。   按照五行之精提供给他的线索来看, 这团混沌大小只与龙神爪子的长度在伯仲。就算龙神顶天立地, 身幅伟岸, 爪心长度都够他翻个筋斗, 那也不至于在他连数了自己心跳近千余下后还没能挣脱出。   这究竟是混沌蒙蔽了他的辨别力和感知, 还是说……   极其突然而诡异的,洛九江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了金丝鼠在滚球里连续踏步的情形,只是此时此刻, 混沌就是滚球,而那被转得团团转的家伙则换成了他本人。   洛九江潜心发誓,这次他要是能有幸脱困,回去之后保证不偷着玩师父桌上那架浑天仪了。   如今洛九江打也打不了,跑也跑不成,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若是这混沌再有点意识,保不齐和洛九江观看仓鼠球一样,也正冷眼旁观着洛九江的笑话。   洛九江的呼吸乱了片刻,又缓缓被他压制回最初的频率。   如果此处所有规则都尽数错乱,他的修为能发挥的作用也几近于无,视力被剥夺,听力被削弱,感知也被无声隔断,就连他的刀,他握在手中,俨然和他化作一体的澄雪此时都无计可施,那洛九江还剩下什么?   一片漆黑之中,洛九江突然想起旧日里和封雪的一段交谈。   在死地里那些并肩而战的岁月里,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在那段混杂着鲜血与最纯然情谊的记忆里,封雪某天曾经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那时她时时饱受饥饿之苦,单看外表几乎要被错以为半癫,她声音细细,不像对洛九江的发问,反倒近乎于喃喃自语。   她说:“从以前到现在,目睹着身边无数人的悲欢与哀喜,远送着诸多过客的诞生和死亡,思想和环境全被翻覆过一遍,自己对镜时甚至不能回想起五年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这时候,你要怎么确定你还是你自己?”   “一艘船,从初航到它生命的尾声,假使将它身上全部木板都前后更换过一遍,你觉得这艘船还是不是最初那艘?”   洛九江闻言随手在雪地上划拉两下,画了只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小帆船出来,回答封雪问题时语气却足够认真:“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船还是不是那艘船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定还是我自己。”   封雪轻声道:“什么?凭什么?”   洛九江不假思索道:“只凭我的心。”   那时他们关于如何离开死地尚且没有计划,天地间的尽头唯有苍茫的白雪,一眼看去正如未卜的前程一样压着层沉沉的灰霾。山洞里不做声的谢春残与封雪如孤狼似困兽,心里是同出一辙的凄惶狠厉,粗鲁胡乱地把无数个推行不通的结局和死亡画上等号。   然而洛九江却始终坚定的像一块石头,又蓬勃的如一簇火焰,从头到尾,他不曾有一刻放弃过生。   当初十四岁的洛九江失去和挚友、家人和师父的一切联系,如今十七岁的洛九江也再不能握有些许关于实力、灵感和天资的所有倚仗。白成一片的死地和黑若阿鼻的混沌,三年前与三年后,洛九江面对的的情境何等相似。   可一无所有之中,他还拥有他自己。   他还确定,自己就是当初的自己。   一片漆黑之中,洛九江弹弹袍角原地坐下,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囊淡水。他带进圣地的美酒已经尽数奉献给了那场庆祝小刃恢复的宴会,所以此时此刻也只能拿出清水。   但既然心有战意,又何妨纠结于水酒之分的细枝末节?   洛九江将清水半数尽洒于地,又把水囊向虚空中举起,在半空里悬起手腕向前一敬,权作邀约。无声无息之间,他已经吹响和混沌战斗到底的号角,动手前共饮一杯,算是略略表达自己对这极难缠对手的敬意。   然而洛九江终究没能咽下那口白水。   ——天知道混沌那诡异的“混乱”特点究竟是如何运行,至少洛九江不能明白,好好一口清水怎么进了他的嘴里,就一股酸意直冲天灵,简直逼人泪下,直让他满口都是酸溜溜的白醋味了?   他是真的想好好陪混沌喝上一杯,然而混沌才不想跟他喝呢,混沌只想搞事情。   感情是他单相思一场。   洛九江噗地一声把满口白醋喷出,有点狼狈地擦了擦嘴角的湿迹。这一口的酸度至少也是普通白醋的几十倍,味道至今还留在洛九江的味蕾上,逼得他很没形象的龇牙咧嘴了一会儿。   不过只过了片刻,洛九江稍微缓过来些后,想想这口阴差阳错喝下的老陈醋,自己也觉得有趣,便再忍不住地拍着身旁地面笑了。   “多谢款待。”洛九江微笑着对黑暗空冥的虚空说道:“这封特别的战书,我便收下了——正合我意。”   “来。”洛九江沉声,手掌尚且平按着粗糙的地面没有放开:“既然不同我过招,也不许我脱身,那就一点点看好,看我是怎么改变你。”   ——————————   当封雪的神识远远扫过寒千岭身影时,差点把他误以为成一尊石像。   她从前每次面见寒千岭的时候,对方多半都和洛九江在一块儿。以往朱雀界里相处的短暂日子里,她纯凭颜控和脑补把他看成一个大好人;而在看透寒千岭真面目之后,和洛九江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寒千岭又给了她一种技能点都在秀恩爱上面的错觉。   所以直到现在,封雪才发现离开了洛九江的寒千岭将会变得多么不寻常。   倒不是说寒千岭因此变得冷酷、残暴、肆意宣泄他那积累了万年的仇恨,他只是静默成一块石头,极力地削减了自己的存在,对什么事情也再提不起兴趣,左看右看都不太像活着。   封雪走到寒千岭身边,手指伸出来,却半天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戳他一下看看:她真有点怕寒千岭已经风中石化,只等她一个指头就彻底化成一堆渣渣。   幸而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寒千岭冲她缓缓地转过来一个眼神。   “封雪姑娘?”   封雪吁地一声,安心地吐出一口长气。   “自从你宣布队伍自由行动开始,到现在都将近一个月了吧。朱雀界和灵蛇界两界的队伍就再没听你们下达过什么指挥。寒公子真是一言九鼎,说放羊就真在放羊啊。”   寒千岭对这段仿佛带着点不满的叙述没做出任何感情上的回应,他只是平淡如水地答道:“该教的事情,此前我都已教过了。他们想做什么,都由着他们去。”   “……”作为两支队伍里第二了解寒千岭性格的人,封雪严重怀疑这句话的潜台词乃是“他们要想自己找死,那也由着他们去。”   不过她此次前来倒不是为了替两支队伍打抱不平,虽然拿它作为开场白,但也只是顺口一提而已。封雪心里替队员们摇了摇头,很快就切入正题道:“说起来,我也一个月没到看到九江了——九江呢?他要是在的话,也不会眼看着你这么随便把队伍都撒出去吧?”   “嗯。”寒千岭眉毛一动,仿佛是被封雪这句话提醒了什么,很快就出言道:“灵蛇界的那四个人要是实在有事,就让他们过来找我吧。”   随即他眨了一次眼,仿佛在这瞬间又思考着做出了什么决定,勉强补充道:“朱雀界的也可以过来。”   封雪:“……”   说真的,什么叫郎心似铁?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她要真是朱雀界的什么人,或者是灵蛇界的小队,那非得感叹自己这三年全都所托非人不成。   “好的,我碰上就替你转告。”封雪满口答应,却还没偏离主题:“九江呢?”   寒千岭并不瞒她,听她发问就向着正前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过去:“九江就在那里。”   “什么?”封雪迷惑地来回瞧了两遍,还是什么都没能看出,“这里一马平川,你意思是底下有个地宫吗?”   寒千岭安坐于地,八风不动,非常平静地纠正了封雪的看法:“封雪姑娘错了,这里有一座山。”   “哈?”封雪反复在寒千岭和那片平原之间看了几回,心想要不是寒千岭破天荒学会跟外人开玩笑,那就多半是我瞎了。   然而寒千岭没给她再问出第二句的机会。   因为下一刻,寒千岭已经拔地而起,方才面孔上的寂然和平静此时全被惊怒打破。只在转瞬之间,寒千岭已经抽剑在手,寒光凛然的剑尖笔直向前,他咬牙道:“暗度陈仓?”   “这是怎么……?”   不等封雪一句话问完,寒千岭已经二话不说一剑劈出,他这一剑足有千钧之力,仿佛带着雷霆之怒,那电闪般的剑光一亮之下,随着山石滚地的轰然之音,一座原本圆如球体的小山,已经被他整齐地切成了两半!   封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座突然出现的山丘。   它不但圆得像个椰子,而且山腹中空,被切开后就更像个椰子。这形状和联想使得封雪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正当她还下意识从里面寻找洛九江下落时,寒千岭已经纵身跳进了那片被剖开的山腹之中。   不同于封雪人在事外的茫然,寒千岭目的性极强,只是眨眼之间便捉住了那一缕残余的气息。   “混沌。”他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   “万年过去,五行之精也该生出神智……它当初落下时竟还带着一片混沌,是我轻忽了。”   寒千岭猛一握拳,那缕混沌气息就如同游鱼一样从他掌心里滑走,而他却无知无觉一般。他身后封雪还一头雾水,但也凭饕餮本能嗅到了不详而危险的气息。果不其然,下一刻,寒千岭的身形消失又聚拢,再现身已是十余丈外。   凭他一贯伪装时对世俗繁文缛节的遵守,如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的举动,显然已经失礼至极。   然而寒千岭一概不顾。   看他匆匆背影,不止封雪,就连她身边小刃都能猜出:必是洛九江那边有要事发生。   “看起来我不用跟队友们说他们有事可以过来找寒千岭了。”封雪一边自语一边摇头,她走到那被斩为两片的山腹之前,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难道九江之前就呆在这种地方?”封雪喃喃道:“他究竟想做桃太郎还是孙悟空啊?” 第169章 光   灵蛇界里,云气如霜。一座大殿无声矗立于全界灵气最为充足的灵眼之上, 整座建筑雄伟华美, 气势恢宏, 但思及此地主人的身份,整座大殿似乎就带上了某种阴森色彩, 令诸多修士不敢侧目。   而此时此刻,在内殿之中,这座宫殿的主人, 也是整个灵蛇界内闻名就足以令人胆寒的灵蛇界主, 此时正在默默独饮。   大殿殿门紧闭, 窗却半掩着。窗纱是浅绿色的鲛绡灵品,不但能透进殿外的清新之气, 还可以对声音做出简单的过滤, 绝不会让某些恶语传进屋来。   像是此时此刻, 窗外除却风吹竹林的簌簌雅音、众而不杂的禽鸟鸣叫, 就另有一首饱含着欣悦的华美乐声,丝丝缕缕地传进宫殿主人的耳朵。   对于这悠扬深切、百鸟齐鸣、几乎不自觉就要引人露出微笑的美妙音乐, 宫殿主人一忍再忍, 终究忍无可忍。他一口饮尽杯中晶莹润泽的酒液, 把杯子推给跪坐在自己案几一旁的白衣侍从, 冷冰冰地开口问道:“那姓公的还在外面叫春玩鸟吗?”   白练:“……”   枕霜流说这话时音调不高不低, 声音不大不小,但他能够保证,这句话一定完完整整地落进窗外那头异种的耳朵里。   而那头异种听若无闻, 完全就装作没这回事,居然还厚颜无耻地用那把音色甚美的嗓子轻笑。   “我看见九江那孩子用音杀了——说起来,论及音杀之道,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枕霜流:“……”   他的音杀是却沧江教的,却沧江的音杀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从这姓公的那里学来。要是真严格论资排辈,他确实得认公仪竹一声师祖。   ……认个屁。   枕霜流冷哂一声:“像我这种凭六亲不认,狼心狗肺扬名各界的人,你说这话是在催我早日欺师灭祖?”   公仪竹欣慰道:“你肯认就好。”   枕霜流被他不声不响地占了个便宜,不由一噎,眼神阴郁地向窗外投去一瞥,额头已经隐隐有青筋毕露。   白练苦笑一声,持起桌上小巧玲珑的白玉酒壶给他斟酒。他在心底暗暗叹气:窗外那位乐峰峰主尊姓乃是公仪,眼下的作为也不是什么玩鸟,弹得乃是正正经经一首《百鸟朝凤》,这位贵客远道而来也不容易,主人实在不必这么过不去。   但同时他心里也明镜一样地清楚,自己主人不找对方麻烦才怪。   论起来他一条吞天巨蟒,本事虽不够撼天动地,但占山为王翻覆森林却绝无问题。原本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即使化作人形认了主,做的也该是红菱蓝帛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痛快事,结果不幸遇主不淑——   枕霜流一场年少钟情动得轰轰烈烈,惨痛得满目疮痍,他孤身携着他们这些冷血长条的冰冷蛇类在外漂泊百年,终于在七岛短暂安身。九蛇之中白练化形最早,犹然记得那时的主人是何等不修边幅。   修道之人过了筑基,不饮不食,餐风露宿也就算了,但既然不是闭个长达十几年的死关,那不梳不洗,连衣裳都不换一件就太过分了。   在白练化成人形那天,枕霜流漠然看他,看着这条用自己的心头精血和灵蛇灵气培养出来的,陪伴了他多年时光的白蛇,眼中无悲无喜,甚至没法泛起半丝波澜。   他勉强尽到身为蛇主的义务,拎起自己膝头的包袱抛过去,示意赤身裸体的白蛇自己翻件衣服穿上,怎奈何白练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竟发觉在枕霜流的全部行李之中,最干净、最体面、最没什么褶皱的布料,居然是那块包袱皮。   而且仔细一想,枕霜流现在穿的也不是什么仙家布料。就一身普普通通的凡人旧衣,他好像都三个月没脱下来换过了。自从却沧江死后,枕霜流木然游遍天下景色,每到一个地方都不忘打壶薄酒——他也只惦记着打一壶酒了——因此现在身上这件衣服上满是酒渍和酒气。   白练:“……”   初化人形的白蛇痛苦地抹了把脸,自己幻化出一层幻术衣袍穿上,去百里外的人间市集买了新衣、巾帕和些许皂角。恰逢此时正是人间五月初五,凡人都在过什么端午节,白练就顺手捎上了几枚粽子,几条彩线,再有就是枕霜流点名要喝的雄黄酒。   白练:“……”虽说他一条修为强悍的妖蛇对于雄黄毫无忌惮,但他主人怎么说也是灵蛇寄主,没事瞎喝什么雄黄酒呢?   白练这一趟可谓速去速回。他离开的时候连身上衣服都是障眼法变的,回来时浑身已挂满大包小包,瓶瓶罐罐。   他先服侍着他那对万事都可有可无、漠不关心的主人沐浴洗漱换上新衣,又好说歹说劝着人吃了点粽子。   他这一时的不忍和照顾,就基本奠定了他接下来一生劳心劳力的悲惨缩影。等日后他的兄弟们纷纷化形,一个个被枕霜流派去暗杀、侦察、刑讯、情报,只有白练依然跟在枕霜流身边鞍前马后,成了个百职兼包的大管家。   随着枕霜流生理本能和思维能力的渐渐复苏,白练负责的范围也从他的衣食住行扩展到势力的调度、九蛇的培养以及许多零碎的工作。等到了七岛之后,他又额外多了个思路清奇的少主需要照顾,从此再当不成随心所欲的冷血蟒蛇,只能做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作为一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快乐白蛇的日子,就连白练自己都恍然如梦了。   不过这一路上至少他还把他主人照顾得不错,从枕霜流从最开始连衣服都不愿换,到他后来教导洛九江时已经自觉会在雨里撑伞,这个过程之中白练实在功不可没。   有时候连白练自己都有点怀疑,他原型当真是一条吞天巨蟒,而不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罕见种类,比如说婆婆妈妈蛇什么的?   就像是现在……   白练将那一小只盛满酒液的白玉酒杯奉回枕霜流面前,仍然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主人,这是第三杯了。”   传说中三杯即醉的广玉酿,枕霜流已经喝了两杯。   枕霜流不言不语,捏起小巧玲珑的酒杯一饮而尽,只用眼神丢给白练一句“聒噪。”   白练:“……”   不知道是否因为体贴屋里白练难做,窗外公仪竹信手拨了两下琴弦就将尾音落定。但还不等白练心生感激,对方很快就换了种排遣方式。   他开始悠悠长啸。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公仪先生无论仪态气质亦或行事风格都可谓一派风雅,只是兴趣爱好实在恶劣——他怎么就这么爱亲身上阵引天雷诀呢?   果不其然,下一刻枕霜流勃然大怒。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玉酒杯被他甩手飞掷向窗外,其上早印了两个深深指痕,可见这位灵蛇主方才怒意勃发到何种程度。   “沧江人都走了几百年了,有你现在给他嚎什么丧!”   “……”   那只杯子被枕霜流随手一掷,快到几乎只在眼中留下一道白色残影,这残影挟裹着凌厉风声,打着旋破窗而出,不止将窗纸窗纱都裂开一个大洞,就连被它无意擦过的窗棂都被砸得粉碎。   眼看玉杯就要撞上窗外青竹,横下里却伸出一只手将其轻巧捏住。公仪竹推开面前的瑶琴站起,回身从窗口处探头看了枕霜流一眼,面色微变:“怎么回事?”   凭他一贯行事作风,自然是绝不会就近跳窗子的。但绕远从殿门进来也花不了他一眨眼的工夫。   公仪竹进来时手里仍捏着那小小酒杯,此时他顺手把杯子重新归回案几之上,嗅着空气中残存的酒气,轻声问白练:“广玉酿?他饮几杯了?”   白练苦笑着比了个三的手势。   “原来如此。”公仪竹叹了口气,“喝多了。”   枕霜流单手撑着额头,不言不语,只从眼梢处露出一段冷冷的眼风扫着公仪竹。直到听了公仪竹这句评价,才从喉咙里不屑挤出半声轻哼来:“我喝多了?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样不济?”   你不喝醉了,哪敢跟我这么提沧江?就算你有自己捅自己刀子的爱好,难道也不怕情绪一个没收住把我杀了?公仪竹冲他翻了下眼皮,实在懒得把道理解释给醉鬼听,只是提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示意一旁的白练退下。   “酒里论乾坤,醉中忆故人。现在能一起谈旧故事的老朋友一半作鬼,一半成仇,只剩咱们两个还能互相嘲讽两句往事,今天便将就将就吧。”   公仪竹从托盘里重新翻过来一个新杯子,斟满以后推到枕霜流面前,拿自己的酒杯轻轻和他碰了碰。   “第一杯敬你。”   “不。”枕霜流半倚在身后靠背上,眼中似乎已经氤氲了一团酔气,他喃喃自语,声音中仿佛还带着某种至死不渝的坚持:“敬沧江。”   “……”公仪竹又叹了口气,“是,第一杯要敬沧江。”   ————————   虽然在洛九江的大部分敌人之中,洛九江向来因为嘴炮被人所痛恨,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空放嘴炮的人。   那些或挑衅或宣战或有意激怒的言语,要么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的过程,要么就是他看人不顺眼,故意的。   他敢对深不可测的混沌正式宣战,自然也是有他的底牌的。   混沌小小一团,便足以遮天蔽日,昔年布满整个修真界,将千万异兽都笼盖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看起来简直不可战胜。但洛九江有道源。   只有龙神才有的阴阳道源。   通常把道源祭出之后,洛九江就再无敌手,基本上属于横扫地图的大杀器,因此洛九江平常也不太多动用,只有到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才将丹田内的道源运转起来。   道源之力瞬间沿着洛九江浑身经脉滋润过他四肢百骸,沿着周身经天游走一圈权做预热。就在那股道源之力流经洛九江双眼眉心的时候,洛九江浑身骤然一震。   他看到黑暗之中,有一个模样大概六七岁左右的孩童,距离自己不过数尺之遥。这童子此刻抱臂环胸,不加遮掩地打量着自己,目光老成怪异得像是在打量一个乐子。   “……球?”   那孩子啊啊两声,似乎是捏定了洛九江黑暗里不能视物,眼神里的壁上观之意分毫不改,口中声音却天真稚嫩,带着明显可辨的焦急音色:“棒槌!棒槌你在哪儿?”   “……”   洛九江沉默一瞬,将眼神从这小童身上离开,四下打量了一遍周围环境,然后不甚意外地发现此地已经不再是那圆溜溜的山心腹地。   他现在所处的地方,虽然还像是一个什么洞府似的地点,但单看地面砂石材质便可得知,这里与从前环境的截然不同了。   再远些的地方,即使他有道源在手,也难以勘破混沌的幽幽黑气,但至少还够他把两三具人类和异兽的尸身都收进眼底。   洛九江再不遮掩,三两步走近那几具人类尸体,撩开要害处的布料草草翻检,又一一试过死人经脉,很快就探得他们的死法。   这些人身上都没什么致命伤口,唯独一个身上带伤的,看起来还是自行发起疯来自己划的。他们的真正死因,统统都是灵力枯竭,惊惧而毙。   ……也对,就混沌这个逃不开、打不破、连修炼闭关也不能够,而且还时时变化、不可捉摸的诡异环境,活活吓死修士又有什么奇怪?   洛九江回过身来,正对上五行之精那双又惊又骇的眼睛。对方一看洛九江转身,自己先吓得倒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你,你能看见了?”   他声音里奶气犹在,却几乎都变调破音,显然被洛九江突然的举止吓得不轻。   洛九江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回答道:“不错,我能看见,正如你也能好好说话。”   “我,我……”   一个“我”字在五行之精口中反复蹦了几回,却始终没有下文,而且再没有了他此前刻意伪装出来的空白茫然,听着倒让人顺耳了一分。   一团天生地养的灵气,化作人形后被当面戳破了谎言,原来竟也和人一样会脸红。   “我本来都把自己要对付的目标改作混沌,没想到居然还是你。”洛九江自嘲般一笑,右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按上澄雪刀柄,“幸好你也不是什么真正无辜的小朋友,不然洛某八辈子脸都放在今天丢干净了。”   虽然此前几乎把洛九江骗得团团转,但五行之精看起来真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人物。他一听洛九江口气不对,当场吓得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打我!你打我也没有用的!”五行之精紧绷着声音飞快道:“不是我让混沌害你!是混沌总跟着我!我在哪儿他也在哪儿,我根本甩不开他!”   讲到最后一句,五行之精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跑了好远好远,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翻了好多座好多座,混沌也一直追着我……”   洛九江闻言扯扯嘴角,脸上却殊无笑意,他向前逼近一步,由于人高腿长的缘故,当场吓得五行之精蹬着小短腿倒退了三回:“左右摆脱不开,你就干脆拉人进混沌里杀了?这么说来,你是个为虎作伥的小伥鬼了。”   或许是身在无光的混沌之中,连洛九江一张俊脸看起来都端的可怖;再或者是在小萝卜头模样的五行之精看来,长腿怪本身就够吓人,洛九江这一逼问,倒彻底把五行之精吓哭了。   洛九江:“……”   五行之精哇哇大哭着坐在地上,拿两只小肉手团成拳头去揉眼睛:“我跑出去碰上他们,他们看天黑了,就说是我搞得鬼,非要杀我……我逃开了,他们找不到我,我好无聊,就养着他们玩……”   尽管五行之精前言不搭后语,逻辑完全混乱无序,但洛九江还是从他的叙述里勉强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顺序。   这么一来,几乎所有的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   五行之精是龙神兵刃,想必在神龙分开混沌那一刻也随身带着。当年它在一片混乱之中坠入圣地,其上或许还沾染着世上最后的几分混沌,直到修出灵识化形为止,也始终没能摆脱。   这也难怪洛九江刚刚踏进混沌的时候,听到的是个奶声奶气牙牙学语的童音。他当时还心生戒备,心想此人若怀歹意,必然是个心机深沉,喜怒难测,善恶不明的难缠人物,谁曾想到……和他说话的还当真是只个孩子。   一个从来也没长辈言传身教的六七岁孩子,要学大人说话当然困难,恐怕也就只有装年纪更小的孩子才装得像些。   混沌之中一无所有,那股无聊劲儿洛九江刚刚已经亲身体会过了。五行之精本来就只是灵识后化的人形,很难说对人类身份有多少认可之意。就算没有碰上对他心怀歹意的修士,只怕在他看来,在混沌中养个修士,也和人类养只宠物打发时间一样没什么差别吧。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你这么无聊,怎么不从这些人身上找些小东西玩?”这些修士衣冠齐整,储物袋具在,有人头上发冠,腰间佩玉和大拇指上的翠色扳指都没被碰过一下,整齐得甚至都让洛九江想不通。   五行之精哽咽着回答洛九江的问题:“有,有个姐姐,她给我糖吃,还告诉我别人的东西不能碰。”   “……那个姐姐现在在哪里?”   “她当时还没碰到混沌,我让她快点跑掉了。”五行之精抽噎着说:“她说外面有光,可好看了,和这里一点不一样,还想带我去看。”   “但我知道我看不成的,呜呜呜,她真的好喜欢外面,我也好喜欢外面,我好想看外面……”   所以这孩子就把那女修放走,放去对方喜欢的,他那么想看一眼的,有光的外面,并且从此之后当真没碰过别人的东西。哪怕那人身上皮肉都干瘪萎缩,已经快化成一具白骨,身上东西早就成了无主之物。   洛九江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再也绷不出一副吓孩子的黑脸来。   此刻洛九江已经把那道源之力从双眼处卸下,扣在自己手心里。他所具有的道源虽然不多,但一用之力还是够的。   他可以把道源附在刀上,破釜沉舟地劈混沌一刀试试,他可以把这道源融在音杀之力里,四面八方地远远推开,看混沌的法则究竟会不会被道源所震撼。   他也可以把这道源凝成一击,虽然未必够破开混沌,不过把咫尺之间的五行之精擒在手里却是绰绰有余。当初龙神就是拿五行之精作为兵刃开天辟地,此刻拿他作为对付混沌的工具必然事半功倍。   但是啊,但是啊。   洛九江微微一笑,心想,谁让我天生就是喜欢走远路。   洛九江右腿后撤,矮下身来,半蹲半跪,直到双眼高度和五行之精站着时的高度完全齐平。他招招手,示意五行之精过来。   五行之精顶着一双红肿如桃核一样的眼睛看他,目光里居然还十分警惕:“我不!你要打我,就和那些人一样!”   “……不打你。”洛九江无奈道:“我不欺负小朋友。”   “骗人!你明明这么凶,这么吓人!”五行之精嘟嘟囔囔不甘不愿地磨蹭过来,在洛九江一臂之外站定。   “再近一点。”洛九江托着五行之精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直到一大一小的两个脑门快要顶上脑门,洛九江才将双手手心合拢,在五行之精眼前慢慢打开。   “送你一个小礼物。”   洛九江的手掌慢慢打开、打开,道源明亮的金色光芒就在他掌心中浮现。洛九江托着这一点道源的光芒在混沌深沉如夜的黑暗中缓缓站起,他捧着道源向上,正如同托举起一轮太阳。   “小朋友,我要送给你光。” 第170章 心花   五行之精呆呆地张开了小嘴,直到洛九江将那一轮太阳似的光团捧上半空也没发出一丝动静。   他甚至不敢放重呼吸, 只怕一丝一缕的鼻息都会吹散了这毕生难求的景象。   “光……”过了良久, 五行之精才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光……”   多年之前, 他的旧主分裂混沌,御使海空, 是不是就为得能够见到这般景象?   而万年之后,这最美丽又至圣洁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身上,同样让他不能自已, 目眩神迷。   这一瞬间, 即便灵识尚还幼小稚嫩, 即使思维也还懵懂无知,但五行之精在冥冥之中, 仿佛有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感受, 与混沌之外的万千生灵达成了一致。   这就是众生所渴慕的光芒, 也是无数前辈甘愿为此践落故路的期望, 万年之前,万年以后, 所有生灵仍愿为其生, 为其死。   而那捧出了这团光芒的人——   五行之精怔怔抬头, 仰视着已经站起身来的洛九江:“你……”   洛九江这回没有低头看他, 他半闭着眼, 正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混沌内的传来的波动。一直以来被混沌紧紧压制的神识终于放开了一点,而这一丝丝的神识,实则已是黎明将至的曙光。   他的思路是对的, 混沌可以被改变。   他可以改变混沌,尽管这个过程或许要非常非常漫长。   那么,除了挂在天上的那轮道源充当太阳之外,他还需要……   正当洛九江全神贯注地思考之际,突然感觉衣角一重,是五行之精伸手扯住了他的袍子。   洛九江回过神来,也不急于在这一时半刻破题。他重新蹲下,直到视线与五行之精齐平,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真好看。”五行之精一半震撼,一半欢欣地赞美道:“这可真好,你好神奇。”   洛九江失笑。   他就势盘腿坐下,顺手把团子一般的五行之精抱在自己怀里,这才缓和地回答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在想,接下来要从哪里着手比较好?”   五行之精不信他:“还有更好看的?”   “有的。”   “哇。”怀里的小孩子吧嗒吧嗒嘴,发出一声艳羡至极的感叹,他像模像样地叹息道:“外面可真好啊。”   “是啊。”洛九江一手揽着五行之精,另一手支着下巴,闻言就想起了混沌之外的毓秀山水,想起了七岛那片一望无际的碧海,想起书院中的清隽风光,还有……   还有此时此刻,圣地内正全心等着他的那个人。   五行之精已经忍不住缠着洛九江说话了。小孩子思想简单,他看洛九江和气,刚刚又变出了那样一团耀眼的光来,早在心里把他定成了好人,此时忍不住拉着洛九江叽叽喳喳,求他给自己讲讲外面哪里漂亮。   “外面吗?湖光山色万重霞,轻烟数点傍人家。秋霜过后飘新雪,白鸟衔来一枝花。论起风景,在我心里七岛和书院都是第一流,但看遍人间,还是千岭最佳。”   说这话时,洛九江眼中含着波光一般连绵的笑,这笑意极坦荡温柔,却引在混沌的黑暗之中,如同被珍藏的秘宝,没给任何人瞧见。   “那我就要看千岭!”   洛九江笑了一声,心知此千岭非彼千岭。但他本就是很好说话的人,闻言也只是一口答应下来:“可以,那我们对混沌的改变,就先从千山寒岭开始。”   他抱着五行之精说了这片刻的话,内腑里同时也没停下过调息,如今尽管已经把道源抛出,但论起自身修为,也仍是神完气足。   洛九江把怀里的小孩子放到一边,自己单手贴上洞府里凹凸不平的砂石地面,示意五行之精绕来自己背后,免得被一个不留神磕碰到。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就全神贯注地发力——   一座,两座,三座,有山峰依次从黑暗中轰然升起。   当初洛九江只有筑基修为时,就能生生凭灵气在千顷湖面上升起一座小岛。如今他已然金丹,自然能够亲手塑出千百山峰。   论起高度和面积来,这些“山峰”自然没有真正的山岭宏伟壮阔,但在如今身高只到洛九江膝盖的五行之精面前,已经不亚于一项壮举。   他看着洛九江是怎样捧出一轮太阳,也看着洛九江是怎样让千山拔地而起。   仿佛当年龙神分裂混沌对于诸多异兽来说是骤然掀开眼前障目黑暗的伟大,从此使他们不复迷途一样,洛九江如今所作所为,在五行之精眼中,也是一个微缩的神迹。   诸峰已立,洛九江站在群山之外,一半视角平视乃至仰视着这些线条冷峻的山川,另一半灵识随心而动,只要他一念之间,就能随意出现在千百山峰的任何地方。   直到如今为止,这些山川依旧要用洛九江的灵力支撑。因为从洛九江拔起第一座山开始,他就能感觉到混沌无声地反弹。   混沌最大的特点就是混乱而无序,然而洛九江却试图在其中建立起秩序。   这一回合,不用刀枪,亦不用亮剑,所有刀光暗影都埋藏在无声无息之间,在五行之精尚且懵懂地迈开两条小腿走向其中一座山峰的时刻,洛九江就已经在和混沌展开一场拉锯战。   五行之精不知洛九江和混沌之间的暗中争锋,还扑过来扯着洛九江的袍角,要拉着他去山川里玩。   他这些年带着混沌移动,从来只能从一处山心搬到另一处山心,至于山峰的外层表面,却是直至今日才有幸得见,也难怪会这么兴奋。   洛九江此时正在攻城略地的紧要关头,五行之精此举其实是在分散他的心思。但洛九江并不因此发作,反而心念一转,顺势松开自己对造物的部分控制,由着五行之精蹦蹦跳跳地把自己扯到群山旁边。   果不其然,混沌争夺回这部分地盘之后,就如同要给洛九江些许颜色看看一般,当场发作。方才新破土而出的山川在地层的碰撞下垂垂而下,眨眼间就崩塌成石堆土块。   即使如此,混沌仍不罢休,依然有地势在洛九江和五行之精的见证之下连连下沉,直到深度几乎能填下数个洛九江为止。   五行之精奇道:“这也是山?”   “这不是山。”洛九江耐心地给他解答:“这是盆地,那边是丘陵。”   五行之精扬起脸来,奶声奶气地问道:“那这些也是你创造出来的吗?”   洛九江微笑起来:“不是我,是混沌。”   回答过这问题后,他对准当空拱一拱手,仿佛对着某一个看不见的存在道谢似的,客客气气地说:“多谢老兄了,正嫌单调呢。”   然后,近乎突如其来地,洛九江眨眼间闪电般重新将那盆地与丘陵的控制夺回。瞬间丘陵上翻起十数对如艺术品般的土手来,每双手都是个抱拳的动作,好像都在无声地跟混沌说着谢谢。   混沌倘若有个一丝半毫的意识,受此一遭嘲讽,想必是恨不得把洛九江就地摁死在这儿。   不过,天底下这么想的人多了,洛九江却仍然活蹦乱跳至今。   他毕竟不是靠气人的本事活到今天的。   ——假如真按气人的本事来排个修为,那洛九江说什么都该半只脚踏进大乘了,哪还至于在金丹晃悠?   现在回想起洛九江混沌举醋宣战时,他尚且孑然一身,在混沌之中一无所有。   而到现在为止,洛九江有了道源做太阳,有了地上的山川、盆地和丘陵,怀里还多抱了一只肉乎乎的五行之精。   他顺手把自己左臂上坐得稳当当,正晃悠着两条小胖腿的孩子往上颠了颠,右手随意划过自己创造出的山川,若有所思道:“山头光秃秃的也不好看。”   “咱们种点什么东西吧。”   五行之精两只小短手搂着洛九江的脖子,圆嘟嘟的脸蛋几乎就要和洛九江脸贴脸。现在他可谓是洛九江麾下第一簇拥,一听洛九江的话,就立刻附和道:“对啊,得种点什么,那种点什么呢?”   听他小大人似的重复念叨着自己的话,洛九江哑然失笑。   他伸手往自己储物袋里一探,摸到东西确实没变成什么癞蛤蟆就放下了一半的心。面对五行之精的疑问,他也不吊人胃口,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们可以种很多的花。”   当初青龙书院里,但凡洛郎过处,必然花叠石径香满蹊,书院男女弟子争相赠笺掷花的场面一时蔚为风景。直至今日,洛九江也仍记得自己某日偶然从两排白楼小径里经过,从窗子里漫天如雨洒下的纷纷繁花。   他离开青龙书院时虽然匆匆,但也没忘记带上点东西当做纪念。当初他从死地离开时就拿了掌中花籽;这回为了方便,也算是养成一个习惯,便从诸峰师姐那里讨了些花籽带上。   这些花籽零零散散由有交情的师姐们送来,如今零零散散,几百种总是有的了。   洛九江拿起几包托在手上,拆开其中一个,那小包里附着张“商含娇礼”的字条,让他一看就想起当初青龙森林里的初见,不由翘起嘴角。   时至今日,在混沌冰冷黑暗且不可捉摸的压抑气氛之下,洛九江回想起书院里的那段日子,想起游苏和阴半死,想起公仪先生和许多朋友,想起自己在湖上留下的刀光,摆在阴半死药峰下的望天吼立柱,还有那一支支和“洛郎”声一起将他簇拥包裹的鲜花,仍然要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五行之精抬手戳了戳他的脸,奇道:“你笑得好开心。这些是什么花啊,漂亮吗?你是不是特别喜欢?”   洛九江握紧了手里的几个小包,温柔地回答道:“我自然特别喜欢,这里……都是别人送给我的心花。” 第171章 生花   在五行之精期盼的目光下,洛九江一把把将“心花”的种子撒了出去。   在这期间, 五行之精一直缀着洛九江的衣角不放, 来来回回地问着反复几个问题。   “心花好看吗?”   “很漂亮。”洛九江回忆一下, 微笑道:“非常美。”   “那我需要等很久很久才能看到吗?”   说这话时,洛九江正斟酌着手中花种与另一包种子互相掺杂的分量, 回答时也就稍微慢了半拍:“可能吧?也不一定,而且花开之前还要发芽什么的。”   他思考片刻,就决定把飞兰草、春晓花和细蕊梨雨一起洒下。随着他手腕抖动抛下花籽, 山峰与丘陵上的土地也不厚不薄地掀起一层, 紧随他的动作将花种盖在土壤之下, 动作不快不慢,契合得宛如某种节律一般。   五行之精仍然嘀嘀咕咕地问着:“那不一定是多久啊, 要有闭上眼睛数二十个数那么久吗?”   “再久一点。”   “闭上眼睛数两百个数?还不够吗?那两千个?”   “大概不够, 应该要看我的速度才行。”   “那你能快一点吗?可以很快很快吗?可以让它不发芽吗?是发芽好看还是花好看?我可以现在就看到它吗?”   洛九江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头昏脑涨, 他无奈地把一个装着种子的布囊抖空, 将空荡荡的小包随意往自己袖子里一塞,不再迈步往另一个山头过去, 而是转过身来面对缠人缠得极紧的五行之精。   “伸开手, 然后闭眼数上十个数。”   “……”五行之精此时又卖弄起不该有的激灵, 他眨眨眼, 乌黑溜圆的眼睛里俱是警觉神色:“你要打我?”   “……”所以说之前那些误入此地的修士究竟是怎么骗他的?怎么让这孩子过来一点就怕是要打他, 让他伸手也怕是要打他?   洛九江哭笑不得道:“不会的,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欺负小朋友。”   五行之精紧抿着小嘴, 两只手背在身后,双肩直往后绷。他眼神一转,脸上又漾起甜甜的笑来:“那……你是要发我糖吃?”   洛九江心想,我要是手里有块麦芽糖,肯定愿意喂给你吃,既哄好了你,一时半刻内还帮你粘了嘴,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然而他手头没有糖。   “馋嘴的话,一会儿掰根烧鸡腿给你吃。”洛九江许诺道:“来,把小手递给我,你不愿意闭眼睛就算了吧。”   五行之精磨磨蹭蹭地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伸出来,翻开掌心。他之前东跑西颠的傻玩傻乐,不但身上斩了不少土,就连手心上都留下了几道脏兮兮的印子。   洛九江当然不在乎这个,实际上,他小时候论起疯闹程度比五行之精上倍数多了,到后来年纪渐长时注重体修程度,一天到晚衣服不是泥痕汗水就是挂着盐粒草汁,修为达到炼气四层以前身上简直没有干净的时候。   就是现在,哪怕把五行之精和洛九江一起放在外面呢,他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看到这一幕大约也会迟钝得可以,决计想不起应该带着小孩洗洗手的。   没什么自觉的洛九江将手探进储物袋,翻出自己的目标药囊,从中捻出一粒圆细的黑色种子。他把这小巧的种子放在五行之精手心,装模作样地吹了口气,就见五行之精掌心上慢慢绽开一朵颜色纯白无瑕的花。在一大一小向其注目的某一瞬间,它竟美丽的不可方物。   比起洛九江能让掌中花盛开半朵,五行之精就做得更为到位。掌中花在他小小的手心里开放了大半,流光溢彩的圣洁花瓣温顺地躺在他的手里,宽度超过五行之精的手掌,要注意点才捧得下。   他发出惊叹的叫声,小半张脸几乎都埋进了花朵里,要不是洛九江在一旁拦着,只怕恨不得连眼珠子也掉进去。   这下苦巴巴种花的洛九江再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五行之精干脆一屁股就地坐下,把掌中花用自己的下摆兜起来,左一个“好漂亮”右一声“真神奇”地小心翼翼碰触着这朵花。   看起来,一时半刻里,他是不会起什么打扰洛九江的心思了。一朵掌中花已经够他玩耍好一阵了。   洛九江失笑摇头,继续回身去忙自己的播种大业。   说起来,他现在回想起来,从死地地宫之中得到的最方便适宜的礼物,竟然不是那颗能助他调息静心的蜃珠,而是被他从空气中随手捞了两三把出来的掌中花籽。   就目前来看,这花籽上能收买药峰峰主阴半死,下又能拿来助己脱身哄孩子,实在是个居家旅行不可多得的随身良品。   倘若哪天能面见椒图,洛九江非就此事好好道谢一番不可。   等他来回将自己亲手创造出的山川走遍,储物袋里的花种也恰好堪堪用尽。小家伙还坐在原地摆弄着那朵掌中花玩,看他沉醉的神情想必让他娶这朵花回家都一百个乐意。   洛九江不由一笑,绕回这孩子背后,随手揉了一把小家伙发质细软的脑袋。   五行之精被他按了头,就停下手来仰头看他,两片玫瑰花瓣一样的小嘴因为抬头的动作微微张着,奶声奶气地问道:“是你都种完了吗?”   “嗯。”   “那花要什么时候才长出来?”   洛九江露出了一个恶作剧一般的笑容:“……这个嘛,要看我的意思。”   “诶?”   混沌之中要能随随便便长出东西来,那五行之精也不必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年。但洛九江既然敢种,就自然是有这份信心。   当初公仪先生亲自教他音杀,第一课就是生杀之道,他指下瑶琴一曲,能令花朵违背时令盛开。   而灵蛇界内,在枕霜流恨不得昭告天下,宣布洛九江是他的弟子的那场大宴之上,洛九江当中冲破金丹,初悟“人道”,他所沐浴的洁白天雷,就是阴阳道源之中生的力量。   混沌之中本来一无所有,但既然此处没有光芒,那洛九江就要捧出一轮太阳;这里空荡无物,洛九江偏能拔起千百山峦;至于现在,他想有百花盛开,更不必假于他人之手。   五行之精尚且懵懵懂懂,不明白他的意思之际,洛九江已然横箫在手。   天际的那一轮充做“太阳”的道源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样,隐隐呼应着洛九江丹田的起伏震颤。   那柄玉箫在洛九江手里利落之际地打了个转,被他凑到唇边,试探般地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山川和盆地还沉睡似地未被唤醒,天边的“太阳”却和着音乐的节拍迸发出一点四溅星火样的,更强烈的光芒。   第一个悠扬的音符只代表着一个简洁的开始,洛九江接下来的吹奏,才算真正荡气回肠。   箫声圆润,正如初春细雨,箫气骄人,亦若辰时骄阳。洛九江的乐声传遍四野,正如阳光和雨露滋润八方。   起调之时,洛九江箫音柔婉曼长,自然清新,听起来愉悦得像是早晨才睁开眼睛时的一个懒腰,是露水遍布大地,阳光洒满东方时晨起的鸟雀,是化去积蓄了一冬严寒的一股暖意,是初春时天际打响的第一声春雷。   是生发,是惊蛰。   蹲在地上的五行之精瞪大了眼睛,他看见自己面前的土壤微微地动了一动,仿佛有小虫在地下轻轻一拱。这变化太为微小,几乎要被误以为是某种错觉。   不是错觉。   洛九江的箫声仍未停息,而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身前身后,在与他灵力相系的千百山川之中,已经有无数昏昏欲睡里将要苏醒的生命和他联系在一起。   箫字拆解,乃“竹肃”之音,意同风吹木叶之形。如今纵观群山遍岭,山棱如削,两仞似凿,裸露的山岩是群山大块大块青黑的筋骨,极目远眺直至尽头,除了五行之精怀里小心捧着的那朵花,整个世界好像再没有一点生机。   没有风,也没有木叶,只有箫声幽幽,像是怅然而聊以自慰的寂寞。   像一只不知何时对半空伸出的手,意味着一声对朋友的呼唤。   五行之精突然趴在了地上。   他听见,土壤之下,有某种声音错落着高低起伏,仿佛潮水——   那是上万的种子齐齐在土地深处扎下了根系。   他伸出小手扒开面前的一块浮土,发现埋在其中的种子已经拱破种皮,露出了白白的一个小尖。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洛九江,却发现对方半闭着眼睛,仿佛已经陷入某种玄妙的境界里。   洛九江不言不语,此时此刻,箫声就是他的心声。   在这片混沌压缩出的小小天地之中,他恍然觉得自己其实有三个丹田。   一个在天上,正明亮地照耀着此方世界,漩涡里流转的都是光芒和阴阳道源;一个深埋地下,广博无垠,每一条根须都流淌过灵气,每一条细弱的根须都是他经脉的延伸,万千粒种子随着洛九江的心意起伏,上下丹田彼此映照,由道源撒给重重山峦下被掩埋的种子生的力量。   而第三个丹田,也是在天地之间屹然站立的那一个,仿佛整个世界都牵系于他一个微小念头的那一个,虽然不如天之高上,即便不若地之宏博,却维持着整个小小世界不崩塌开的,是他本身。   箫声洒洒扬起一个音调,像是洛九江亲口道出的一声喝令。   整齐划一地,满山遍岭之间,绿色的嫩芽同时从土壤中钻出来,缓缓展开自己蜷缩的叶子。   ——惊蛰以后,便是春分。   崇山峻岭之间覆盖上的浅浅绿意仿佛一个信号,随着这个信号的发出,洛九江的箫声逐渐激扬而跌宕起来,偏偏玉箫本身音质圆润柔和,如此一来,便像天然屏障一般自发地把洛九江的声音滤过一遍,将那激烈旺盛的生的力量筛得更为热烈明亮。   洛九江入境般信步闲游,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气孔间移动。他一步步踏过那些新生的绿意,被他踩过的嫩芽却丝毫没显出颓态,反而如水洗过般打起了精神。   他和他的箫声共同越过山川,于是整片山就气清景明,点点绿意也都抽芽发枝。   昔日有古书云“步步生莲”,今日洛九江闲庭信步地走过,虽然没能足下绽开莲花,却在每一次脚步落地时,都往四面八方蔓延开一大片肉眼可见的勃勃生机。   按理来说,作为灵气输入的源头,作为千百山峰的供给者,洛九江此时就算没有力竭,总也该感觉疲惫。   但洛九江丝毫没有这种感受,他只感觉天上的道源与地下的无数种子在冥冥中连成一片,气机牵引,而他自己站在天地中央,作为整个世界的核心。   伴随着无数花种的生气渐起,一直以来与他争夺这片土地的混沌控制力也就越弱,而被他捧上天空的道源,则是更为明亮炽热。   倘使他现在肯把道源收回丹田,那就能敏锐察觉到,自己的道源又强了那么一丝。   此时此刻,洛九江与混沌漫长拉锯的斗争仍在继续,然而洛九江箫音笃定,好像已经胜券在握。   在混沌的核心之中,被他生生创造出的这方小世界里,先是有了太阳,再多了山峦,现在又有了漫山遍野的绿意。这些新芽想要生长,就还需要更多的生机和力量。   灵气毕竟是“气”,还是太淡了。   洛九江的箫音一转,很快就从波澜起伏过度成悠闲而绵长。   不够,还是不够,作为中转的核心,洛九江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过单薄。   在对混沌的蚕食之下,天上的道源愈发强大,而地上的草木却仍裹足不前,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洛九江作为调度,难免会有力不从心之处。   那么,他该用什么把天地直接相连?   洛九江抬起眼来,直视着道源的光芒。   他想到了。   在七岛最初的开端,洛九江不甚甘愿地对枕霜流行了个简陋的拜师礼后,枕霜流曾经指导过他的速度。   那一天,他的师父为了他,在小园中下了一场属于他的雨。   这灵诀枕霜流后来也教了洛九江,主要便是拿来磨炼他的控制力。这不是一道攻击法术,大概也就能造造势,吓唬吓唬凡人,再显摆一番自己高强的境界,但放在此时此刻,这道造雨诀却成了天地间绝妙的介质。   洛九江催长草木的箫音不停,一时也空不出手来捏诀做法。当然,他能操纵气流代替手指堵住气孔,但此时此刻,洛九江尚且不想那么干。   或许只是奇思妙想,或许又是天才都有的信心和傲气,面对这个本该用手捏出来的灵诀,洛九江竟然生生用音符代之。   第一个圆润如珠的音调被他吹出时,洛九江自己都恍惚了一瞬。音杀这个熟悉的老朋友,从拼杀时的一件奇兵,到向死而生的盎然转化,直到现在,他甚至想用它代替自己的手,从无形的声音变成某种实质性的可御使之物。   洛九江的手指在音孔上振颤叠打,第一下,第二下;洛九江的箫随着他的心意奏起音符,第一声,第二声。   恍然之间,洛九江忘我之际,有什么细微的啪嗒声沾湿了他的衣襟。   而等他终于抬起眼来时,天空中虽然未曾有云,却先已有了雨。   连绵不断的雨线把天地连接,将生机注入,无数植物在洛九江的身前身后飞快生长,让一棵棵花树展开曼丽的姿态,一株株仙葩露出秾艳的色彩。   余音袅袅,暖玉箫身具六孔;包罗万象,洛九江心怀七窍。在不绝的清音之中,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   据说,谷雨过后,人间生花。   细雨如丝,洛九江终于在绵密的湿意间放下玉箫。他伸出手来,那一时的感悟尚未断绝,五行之精啪嗒啪嗒地踩着水跑过来看他,愕然发觉洛九江瞳孔上正环绕着两道细细的金。   那璀璨而至上的颜色,与天间可作烈日的道源相互映照,即使在雨中也不能朦胧半分。   洛九江开口,语气依旧随意,然而落在混沌之中却如宣读圣谕。   他说:“我的世界雏形里,还差一轮月亮。” 第172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6)   等从服装店里出来以后,郑舒就带着洛九江去了楼下一层的品牌专卖店, 给他把手机, 笔记本还有ipad全部配齐。   说起来有个插曲还挺好玩:洛九江随便穿穿已经是个行走的衣服架子, 换了新装之后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荷尔蒙吸引人的眼球,他们一路下来, 碰上的人里不乏窃窃私语“看着好帅啊,是哪个明星吧?”“这么帅的小哥哥我不可能不知道!看身条应该是模特”云云。   洛九江在修真世界惯穿黑衣短打,纯粹是为了行动方便。而等他正装出行, 身着华服冕冠, 气质说不出的高贵肃穆, 只是不显身段。   袍子曲线柔软,又通常推崇宽袍广袖为第一风流, 穿起来里三外三, 修仙众人不落凡俗的气质被烘托到极致, 但在身材展示上往往就差了一些。   然而现代衣装, 特别是死贵死贵的衣装,大多剪裁得体, 舒适大方, 能够很好的展示出人类自身的线条, 更完美地体现洛九江这一身黄金比例的身材来。   ——因此当洛九江和郑舒迎面碰上母女二人, 小姑娘牵着妈妈的手呆呆看了洛九江许久, 突然转过头去和自己妈妈没头没脑地请求了一句:“妈妈我要吃吮指原味鸡!”,大概也是可以体谅的了。   围观了此事的郑舒全程憋笑,转头一看洛九江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显然还没把“吮指原味鸡”的由来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无知是福啊……郑舒在心里感叹道。   等配好了基本的电子三件套以后,郑舒带洛九江回自己的爱车法拉利上。出了刚刚商场里碰上小姑娘对着洛九江报菜名那事以后,他特意走得比洛九江落下两步,正好借机观察人类物种的多样性。   结果看来看去,其他人类反应如何郑舒心里尚且没数,视线却实实在在地被洛九江带跑偏了。   这位大仙穿起长衫来,必定是个优雅风流,翩翩若有神的绝代人物,举手投足之间都满是赏心悦目。但现在换下那一身博冠广带,玉锁环佩,穿上相对简洁的现代衣服之后,对他就只有一个形容。   ——大哥你走路带风啊!   哪怕手里拎着电脑包,伪装成加班到死的白领程序狗都不能隐藏这种“老子就是天下第一酷炫、天下第一吊”的邪魅气质,郑舒在后面看着背影差点给他跪了,他心想我给人买什么电脑手机ipad,就这种神仙人物,腰间一边别一个大哥大岂不是正好?   “老哥你等我,明天装备我都给你配齐它。”   洛九江好奇地转眼过来:“什么装备?点击就送屠龙-9999?”   “啊?啊。不是那个电脑游戏里的装备,我是指……”郑舒上下又打量了洛九江几眼:“就什么大金链子小黑貂,大绿棒子小烧烤,身后我再给你跟两个扒蒜小妹,赶明儿把你往我们剧组一领,当场开拍《东北一家人》。”   洛九江的关注重点显然偏离了中心,他推辞道:“嗯?还要给我配备婢女随从?完全不必如此,你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郑舒也摆手推辞道:“这都是一位大哥应得的待遇。”   应得待遇既得者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从“大神”、“大仙”改往“大哥”急转直下,他要是知道的话——   没准会问“我这样戴大金链子,看起来还不错吧?配墨镜合不合适啊?”   没办法,洛九江就是这样好玩的人。   等两人回车上以后把车开起来,郑舒对此就更有体会。B市惯常堵车,商业街就更是通常堵得车水马龙。一般跑车这种酷炫车种都是开的人出风头,然而现在身边的人换成洛九江,郑舒恍然感觉自己就一丫司机,别提降了多少逼格。   “接下来带你看看电影,吃点零食爆米花什么的……”郑舒喃喃自语着后续的行程安排,突然想到刚刚在商场里被陈丹峰那个龟孙拦下的那一幕,迟疑地往洛九江身上看了看。   洛九江感觉何其敏锐,别说身边的郑舒飘来一个眼神,就是八百里外的一道眼风也不能逃出他的神识。感觉到郑舒的迟疑,他就恰到好处,不缓不急地问了一声怎么。   “我就是在想啊,洛哥你是不是得剪个头比较好?”郑舒犹犹豫豫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才脱口就反悔,改口道:“不不不不我知道你们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能轻易损伤,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好啊。”   “啊?”郑舒一脸懵逼。   “我说好啊。”洛九江点了点头,“不就是剪个头吗,当初我在书院读书的时候,阴兄还剃了我一个秃瓢呢。”   “……”郑舒的心思一下子从“究竟请Tony老师还是Sam老师”身上跳到社会新闻热点,他紧跟时事地追问道:“校园暴力,同学欺凌?”   以这位大神现在的身手和修为,当初那剃秃了他的书院同学现在还活着不?   这两个词虽然新,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洛九江一听就喷笑出声:“哪至于,阴兄就是同我开个玩笑,谈不上什么暴力和欺凌。何况他随后就送了药膏给我,抹上便生出新头发来,直接齐腰,方便得很。”   “……哦。”郑舒一脸冷漠地靠回座上。恰好此时红灯结束绿灯亮起,他一脚油门就开了出去。   搞不懂你们修真界的头发。   “那我就先带你去我习惯的地方做个发型。”   说出这话的郑舒,还没有预料到自己接下来将会遭遇什么。   他要早知道,那肯定就早改了。   ————————————   正如郑舒所料,一到他平时打理造型的地方坐下,大概交代了一下这回的来意之后,被他点单的那个他惯用的造型设计师就两眼放光地过来,语气虽然还矜持,但表情简直急着荡漾。   “郑少,你这回带来的客人头发真是好好啊。”Tony老师捧着洛九江的一头长发爱不释手,反复看了几遍简直都不忍心下刀。   “这么好的头发,留到现在也不容易,怎么就想剪了呢?”洛九江自己尚不觉得怎么样,但理发师已经替他感到痛惜,“这么黑亮,发质光滑不打岔,简直和绸子一样,拿去做发模发替都不用加滤镜特效,小哥你一看就是时尚中人,我给你稍稍打理一下换个发型就好,何必非得剪头呢?”   “没关系,帮我剪了吧。”洛九江笑道:“我正想试试短发什么样子。”   “哎呀哎呀。”Tony老师唉声叹气,看起来惋惜到恨不得没接过这单生意。郑舒在一旁看得直乐,忍不住问他:“平时你给女明星剪头也这么可惜?”   Tony老师撇了撇嘴:“他们明星的那个作息,就是天天三次发膜养着,也没有这样的头发啊,有什么可惜不可惜?”   一转头,他点好自己工具,又对着洛九江的头发叹气:“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头发。小哥你是失恋了吗?男人哪有头发重要……”   洛九江不失恋,洛九江失笑。   “没有失恋,我和他感情很好。”洛九江轻快地说。   倒是在一旁坐着的郑舒从听到这个话提起就感觉心惊胆战,觉得Tony老师无知无觉地捅了炸药包。等看到洛九江和颜悦色地给出回复的时候,心里就更是咯噔一下。   他说怎么好好地一个古代大仙竟然会愿意剪头!就是适应环境也没有这么快的啊!大仙这是为情所困,剪头明志,没准真要出家修道,难过的都有点疯了!   ——他爱人和他都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起手大招已经是时空虫洞了,他还笃信两个人感情好,这不是疯了是什么,是上赶着过去送人头啊!   郑舒握了握拳,深深感到自己的未来任重道远。   他还在这里思绪纷飞、浮想联翩,那边Tony老师已经惊叫出声。他倒吸着冷气,嘶嘶声听起来简直像一条响尾蛇:“这个、这个……”   “怎么……”郑舒飞快抬头,一眼过去也是失声。   Tony老师的剪刀,在落到洛九江头发上的第一下就卷了刃。   而洛九江的头发却分毫无损。   郑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万万没想到洛九江这个活体大神不但能胸口碎大石,还能头发断金刚。也就是他一惯没溜儿,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同步想道:什么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遇上洛九江,是不是全都得跌份儿跌到姥姥家去?   ——行了,他这思考回路也真是头一份儿了。   此刻Tony老师脸上全是空白,显然别说他一向夸口自己从业二十年,就是从业六十年想必也不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郑舒实在不知道对这种不科学现象做什么解释,只好飞快地连接给洛九江打眼色——要是这位大神反应不够快,描补不过去,那他就只能请走近科学节目组来了。   幸好洛九江的反应还是到位的。   洛九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道:“啊呀,还有这么神奇的事发生?那我可真是得拍照留念一下。这事常人一辈子也没遇到过呢。”   他回身从Tony老师手里接过剪子看了看,脸上仍然带着自若的微笑:“让我看看,这是赶上寸劲儿了吧?白纸一个拿不好都能划手呢,剪刀要是没用对也能卷刃。我看看,我看看——哦,没什么事啊。”   Tony那个视角看不清楚,但郑舒是眼见着洛九江怎么轻描淡写地沿着剪刀刀锋一抹,就把卷了刃的剪刀重新抹平回原来位置,就仿佛是刚刚大家集体花眼似的。   郑舒:“呼——”   就是苦了Tony老师,这回彻底陷入人生观的混乱之中,一半科学发展观被洛九江那套“寸劲儿”理论洗脑,一半传统迷信论又不得不服地看着完好无损的剪子,心想真是我刚刚用劲儿不对看错了?   没准、没准真是眼花了呢?   他又一次试探性地落下剪刀,发现这回剪刀锋利轻盈得如臂指使。   看来刚刚果然是看错了。   洛九江唬人唬得煞有其事,连郑舒都差点信了刚刚只是光影偏差带来的错觉。等洛九江剪过头发出门,郑舒问起来怎么后来Tony老师剪得那么流畅时,洛九江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自然是因为他把灵气附在了理发师的剪刀上。   换而言之,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洛九江自己给自己剪了个头。   之后的事先暂且不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Tony老师的头顺顺当当地剪了下去。他常年在俱乐部里拿高薪不是没有道理,起码等最后发型做完,郑舒对镜一看,当场宣布洛九江可以就此出道。   Tony老师对此谦逊地表示都是客人底子好。而郑舒顶着自己头上同样的理发师修理出的发型和洛九江在镜子里一比,悲伤地发现Tony老师可能不是谦虚。   剪头的时间里Tony老师和洛九江闲聊,他试着引起了几个话题,发觉洛九江都不太感兴趣的模样(你和修仙的人谈什么跑车香水还有小鲜肉?这人连英文字母都不会读!郑舒在心里腹诽),干脆把话头转回最安全的部分。   他和洛九江聊头发。   一开始自然只是理发师惯有的溢美之词,但这回一来是洛九江的头发发质当真是前所未见,人神共愤的好,二来是洛九江这个人相处起来非常舒服——他不像大牌的鲜肉那么盛气凌人,也不似某些花天酒地的二代一样浅薄无知,并且不含丝毫隐晦又高高在上的傲气,就仿佛一个经年的故交老友。   ——于是郑舒就眼看着话题被带飞了。   话题一路从洛九江的发质转到几种常见的理发方法,再到头发的基本保养和某某明星的脾气,最后一路急转直下,居然谈起了男性就是比女性要容易秃。   郑舒:“……”   Tony老师还在诚恳地喋喋不休:“您看我不是念过名牌大学的人,但基础生物还是懂的。男性发际线普遍都比女性危险,这就是显隐基因的道理。我给人做造型这么多年,头发发质和护理什么样一上手就摸得出,有些人啊,我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过了三十以后基本干等着秃,求爷爷告奶奶说破天了也不管用……”   洛九江不懂什么显性基因隐性基因的问题,但是他秃过。一听到这个话题,他的思绪就忍不住飘向崔嵬峰顶,说起来,那一天的崔巍峰,山巅的冷意极重,风拂过头皮好像格外地凉……   虽然Tony老师的推理过程他没听懂,但自己代入一下就会发觉对方言之有理:假如他洛九江是个女儿家,那必然不会有什么调戏药峰弟子的传言,没有传言阴半死就不会和他决斗,不决斗就不必吐蜃珠,更不用和阴兄接连跳崖,亦不会被书院弟子们评为“淫贼无耻,峰主贞烈”。   而若是没有那引人遐想的评价,自然不会有沸沸腾腾的三年抱俩的呼声,阴半死又何必让洛九江当场剃头出家以示清白。   想到此处,洛九江不由开口感慨道:“您确实是个专业人士,一点不错,男性就是比女性危险,比女性容易秃。”   Tony老师眼中精光大作,满是英雄惜英雄,知音遇知音之色,而郑舒作为旁观者不由一头雾水,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两人鸡同鸭讲,说得好像不是一回事。 第173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7)   头发剪完以后,洛九江甩了甩明显轻盈不少的脑袋, 对着光可鉴人的地板露出了半分痛惜之色。他看着散落满地的头发沉吟良久, 最终还是提出了请求:“我自己剪下来的头发, 能够带走的吧?”   Tony老师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理解表情,他发自内心地惋惜道:“早知道就不给您剪这么多了。”   “没事没事。”对于这件事洛九江态度倒是十分豁达, “早晚也是要剪的,毕竟来都来了。”   郑舒:“……”不是,贵修仙界也流行这一套?   于是洛九江的头发就被打扫干净, 收集到一个袋子里, 由深感和洛九江相逢恨晚的Tony老师亲手递给了洛九江。在拿着这家俱乐部九折会员卡往楼下走的过程中, 郑舒忍不住道:“要不,大神, 我联系人帮你把头发做成假发发套吧?”   洛九江一愣:“不用这么麻烦?我拿下去就直接烧了。”   郑舒:“那大神你还!”   洛九江实话实说:“是我大意, 来之前忘记了自己的体质。之前他能成功, 是因为我在剪子上附了灵气, 若是我把头发留在那里,恐怕他心血来潮再实验一番, 剪不动倒令人生疑。”   郑舒一听不由精神一振, 看向洛九江手里那个袋子的眼神立刻就变得不一样:“照大神你现在的体质, 头发除了特别坚硬之外, 是不是还有点别的功效?”   洛九江意外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功效?”   “就一般天材地宝的功效?比如说能入药, 能壮阳什么的……”   “……”洛九江实在对他的脑洞无言以对,心想我又不是大型人形自走虎鞭,你对我这个期盼过分了点吧。只好默默把那个装着自己头发的小袋子递给郑舒。   “除了特别坚硬之外, 好像也没什么用了。你要是特别想要,可以拿去请懂行的人编个软甲之类的,平时穿在身上,等闲刀枪不能撼你。”   说到这里,洛九江实在是不放心,还是多加了一句:“真的就是普通头发,吃起来也是头发味儿,你别拿去跟腰子一起炖汤。”   郑舒:“……”所以说啊,这位天外来的大仙总是这么接地气。   郑舒接过袋子,小心翼翼地在车里找了个安全的位置放好,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宣布了下一个行程地点:“洛哥,我们接下来去看电影吧?”   洛九江全无异议:“那很好啊,我对此闻名已久。”   “这么出名的吗?”郑舒随口搭茬,点火启车,刚开出两步就觉得不对,一脚猛踩把车子刹住,“等等,洛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电影的,昨天吗?”   要是这话真按字面意思来想,要是洛九江真的很早就听说过电影这回事,那得知的渠道显然就只有那个雪子,而那个雪子……   正当郑舒心里充满不祥预感之际,洛九江就非常自然而平静地反问:“怎么着,你们这儿的动态龙阳春宫图不叫小电影吗?”   郑舒:“……”   果然!他就知道!!!   郑舒瘪着脸,苦大仇深地想道:那个缺德雪子,这辈子可别让他见着!!!   ……   花了好一会儿功夫,郑舒才给洛九江讲明白“电影”、“小电影”、“微电影”、“视频”、“小视频”以及“小黄片”之间的区别。   幸好作为异世来的土包子,洛九江看啥啥新鲜,见啥啥有趣,情操和人格也很高尚,初衷只是想看看此方世界的特产,并不是一心只奔着低俗和下流去的。   不然郑舒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如果小电影就是那类片子,那大电影算什么,他请两个人过来现场激情献演吗?   那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他就坐等着上年度会玩八一八,然后眼看警察叔叔上门请去喝五块钱一包的茶吧。   吸取了之前购物和理发突发事件的教训,郑舒这次没敢把洛九江往大影院领:这位大仙无论人品还是性格都可谓完美无瑕,唯一的问题就是人家毕竟是外地来的,不太能跟得上这边的思考回路。到时候影院里黑灯瞎火,他万一再搞点事惹来踩踏事件,那他们两个大约能联手上社会新闻。   ——说起来怎么自从认识了洛九江之后,他的人生轨迹就总在娱乐头条和社会新闻之间游移?大神他有毒吧?   郑舒打了个电话,跟朋友休闲会所里的私人影院确定了一下大概的时间地点,就把车调头往那个方向开。现代社会看个电影不过是普通的娱乐行动,郑舒也没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倒是洛九江搓搓手指,问他用不用做什么准备。   “准备?”郑舒这里有点发懵,他警惕地问道:“什么准备?”大神他不是要买个安全套什么的吧,那以大神的体质他是不是还得准备一盒加量特大版的?   洛九江自然没有那么离谱:“我听说看电影时通常会佐以小食?”   “哦哦哦,你说这个。”郑舒恍然大悟,“有的,洛哥你要爆米花可乐薯片红酒什么那地方都有,我刚刚也在包厢里订过果盘的。”   他想了想洛九江此时的心情,善解人意地把洛九江和幼儿园郊游的小朋友做出了类比——毕竟两者都是去抱有仪式感的看新鲜,而且洛九江对这个世界知道的还未必有幼儿园小朋友多呢,他会输支付宝密码吗他——顿时心里充满了慈爱之感。   “当然啦,看电影这么高兴的事是应该全程都自己动手的,这样更有参与感。”郑舒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把车子往道边一停,宣布道:“洛哥要是感兴趣,我们先去超市买零食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郑舒感觉自己简直金光灿灿的伟大。   而当洛九江欣然同意之后,郑舒隐约地感觉到一种属于老父亲的欣然和满足。   ……就是那种,家长给小朋友准备了一书包的零食,看着他晚上快快乐乐地把他们收拾起来,蹦蹦跳跳期盼郊游的慈祥满足感?   正当郑舒几乎完全沉浸在这虚假的慈祥感之际,下车的洛九江随意将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就是那儿?”   郑舒一语不发,默然地转过头去,转过头去。   他半仰起头,悲痛欲绝地看清了自己和洛九江之间的身高差。   郑舒:“……”   “超市建在地下?”洛九江看着大楼窗户上挂起的条幅标记,很感兴趣地一笑,“你们这儿真有意思。”   说这话时他手顺便在郑舒后背上拍了拍,劲力明显收敛了,却还是拍得郑舒鸡仔似的身子骨晃悠了两下。   我发什么梦呢。郑舒绝望地想:身边这位大哥就差没直接指名道姓叫我小老弟了。   呵呵,弱鸡小矮几不配做任何人的爸爸:)   ————————   等两人携着一大包零食到了私人影院,包厢里果然已经摆好了郑舒先前订的果盘。他又叫了一桶奶油爆米花和两听可乐,接着就教洛九江在自助机上点电影。   “选好就可以看了。”郑舒一边介绍功能给洛九江,手指一边虚虚悬在屏幕上方,完全把挑选电影的体验完整地让给洛九江,“你看,这部和这部都是很经典的老片,这两部是新出的,已经是一个系列里的续集了,要想看喜剧片的话有这些……洛哥你喜欢什么样的?”   洛九江深思熟虑以后,果断回答道:“有龙的电影。”   有龙的……   不是,我理解你思念家暴老公的心情,问题是咱们本地的龙都是特效合成,还有人硬是指蛇说龙,你看了以后也起不到什么睹物思人的效果,最多只能心里添堵啊。   不然千与千寻?郑舒有点犹豫:他以前没和基佬做过朋友,不知道给基佬放言情动画片合不合适啊?   所有的斟酌和思考都被压缩在半秒之内,半秒之后郑舒自然抬头,镇定且自若地问一旁的服务员询问道:“成龙的片子你们这儿有吗?或者李小龙的也行。”   听完了全程的服务员:“……”   一开始他本来以为是朋友领着土包子进城,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你们两个怎么回事?!逗比吗你们?!   幸好洛九江第一时间听出了此龙非彼龙,这两个龙乃是人名,不然恐怕他们两个之间将发生修仙界和地球的第一起跨界欺诈。   等洛九江问清楚了这里的龙大概是怎么拍摄,自然也就丧失了对这类电影的兴趣——他又不是叶公,对全天下的龙都怀抱博爱之心,他只喜欢那条叫做千岭的,唯一的神龙。   按照郑舒的建议和口味,他选择了一部新出不久的动作电影,这部电影已经是续集五,不但越拍越火,而且还是3D。   这部片子,郑舒不久之前其实已经看过一遍。他特意建议洛九江选这个片子,其实是有点暗搓搓的心思。几乎在整个电影的开头,他都小心翼翼地瞟着洛九江:“怎么样?是不是立体感的?”   “不错,当真栩栩如生,仿佛触手可及。”   “……观感真的立体啊。”郑舒有点错愕地咂舌:“3D原来是这么伟大的发明吗?”他本来以为,洛九江这种做个头发都能把剪刀卷刃的存在,基本上已经脱离人类范畴,生理构造也会被改变,可能是看不了3D的呢?   但现在看来,生理构造是改变了不假(起码头发的主要组成部分就是蛋白质,郑舒还没见过哪家蛋白质能把铁崩出口子的),但人家该能享受到的娱乐一点都没有少啊!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嫉妒使我质壁分离……”郑舒瘫进沙发里喃喃自语。   这部动作电影采用的是倒叙手法,开场五分钟内就先把某个人气极高的男配拍死在一张巨大的广告牌下。在这部电影首映的那天晚上,微博上大大小小的用户总共圈了该广告牌的商家几万次“出来挨打”。   ……说实话,郑舒也觉得这个广告植入简直绝了。   剧情往后推进,被广告牌砸得生死不明的男配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男主独自站在手术室外,“手术中”血红色的英文标识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仿佛一滴未能流出的血泪。   剧情就在这时转为倒序,而手术室里生死不明的男配就像一根钩子,即使在情节最为刺激紧要的关头也会扯着观众的心。   这毕竟是洛九江第一次看电影,郑舒见他皱着眉头,担心他不习惯这种导演剪辑的蒙太奇手法,连忙给他解释:“从时间线上来讲,现在发生的才是过去的事。”   “这个我能理解。”洛九江缓缓地说:“我就是不理解那个男配怎么会死……”   一提到男配郑舒就忍不住剧透:“影片结尾他手术抢救成功,但由于术后并发症没能熬过ICU里的日子。这是个系列电影,你这么看肯定理解上会有点问题,但其实男配对男主的友谊很合理,为女主死也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自己从少年时就开始追看这部电影,男配是第一部 就出场的老角色了,他对这个男配的感情很深,家里还有人家的手办周边和兵人,要说粉丝大概算得上。   但编剧全程的脉络清晰合理,就是死法弄得太过奇葩,他总不能捏着鼻子硬不让人家死——所以当初旧浪微博上针对编剧一片骂声,郑舒的影评账号小有名气,但他没对此说什么,就只是感到惋惜。   “啊,不是这个原因。”洛九江再次纠正道:“我不理解的是,男配明明有十四个机会逃离,他为什么会死?”   郑舒震惊了:“他哪儿来的十四个机会?电影明明还没演到后面呢?”   “但并不需要演到后面?”洛九江与郑舒对视一眼,察觉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我是指男配被压在牌匾下的时候。他有七个机会折手换命,五个机会断腿保命,两个机会会让他被砸断脊椎或者腰部,但完全不必被那个牌匾砸个正着。”   郑舒:“……”   郑舒无奈地解释道:“大神,你要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凡人的身体素质……”   洛九江也认真地跟他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就是根据你们的身体素质算的。男配他能保下命来,只要他有类似的战斗意识。”   郑舒:“……”   要知道这个男配可是系列电影中公认的武力NO.1,战斗意识绝对不缺,有不少人都怀疑电影公司这次对男配大下杀手是为了给一个新人抬轿。之前郑舒只觉得这个死法实在憋屈了一点,现在听洛九江这么一说……   郑舒义愤填膺地摸出了手机:这片子的武术指导是谁?还不赶紧滚出来挨打!   剧情继续往后推进,这次的影片中心围绕着一个时空轮回的构想,而反派就是这样一个试图抹去人类史上所有瑕疵的疯狂博士。他在几次小型的轮回之中连续穿越时空,将主角团们本来能够成功的作战计划都打为泡影。   伴随着紧张尖锐的背景音乐,主角团们争吵、分裂,但始终未曾放弃目标,最终还是觑到了一个空隙把那个神奇的机器拿在了手里。男主握着那个机器,想起自己过往经历的种种,明白自己倘若想要改变他们分道扬镳的决裂命运,只需旋转那个小小的发条钮。   然而他的手指放在发条上半晌,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下。而下一刻,整个机器被他扬手狠狠掷下,当场就在实验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觉得他有点太傻了——直到现在也这么觉得。”郑舒放下手里的薯片,觉得自己有点没心情吃:“但这就是这类电影的主题嘛,光明和正义什么的。”   “我想,”洛九江沉吟着说:“这可能不是为了光明或者正义。”   “诶?”   “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想法。”洛九江也放下零食袋子,抬手指了指面前的荧屏,“因为过去就是这样,看似杂乱无章,只要改变一个小节就行,但实际上环环相扣,让你分毫改变不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   倘使回到一切发生的最初,想必他还会和寒千岭一起走近七岛秘境。因为若不是那一次和千岭的分离,他不会进入死地,不会认识谢春残和雪姊,更不会在破开死地的一瞬,阴差阳错地助了自己师父一臂之力。   失去,有时候是为了更多的得到。   就像是现在,尽管他和千岭又一次分散,但他总会和千岭重聚,而这个神奇又光怪陆离的世界,将由他亲自一点点介绍给千岭,不必假于外人之手。   “好吧好吧。”郑舒承认道:“我就是个只能拍爆米花电影的俗人。”   他重新倚回沙发里,视线不经意飘过洛九江放在茶几上的零食袋子,登时眼神发直:“大哥,大哥你是我亲哥!你、你这……”   洛九江对爆米花兴趣不大,他们现在吃的是洛九江刚刚在超市选购的零食。虽然全程他除了拿几包自己喜欢的口味的零食外都没往购物车里看,虽然他好像就负责结账,但是,但是这也太离谱了点……   郑舒感觉到晕眩。   他绝望地震声问道:“大神,你为什么会捧着一袋味精吃啊?!” 第174章 结婴   当“月亮”二字被洛九江缓缓吐出,整片混沌中的小小世界仿佛感应到了洛九江的心绪, 不甚明显地微微一震。   即使身在玄妙的顿悟之中, 灵台空明, 心无外物,“月亮”也依然能让洛九江联想起寒千岭。   除了千岭之外, 天下之大,还有谁会是他的月亮?   充作太阳的道源高高地挂在上空,而洛九江丹田之中已经没有第二团道源。就连龙神当年都是将自己的两颗眼睛化为日月, 没有东西作为基底, 洛九江又怎么能空手变出一轮明月来?   作为本体圆溜溜的小东西, 五行之精此时还不知道洛九江面对的处境,更不知道要是洛九江起念觉得他挺合适, 那他可是要上天跟“太阳”作伴。   他只是看着洛九江眼里那一圈细细如燃烧的金环, 下意识觉得不敢和洛九江说话, 直到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应和洛九江:“那, 那你就种月亮出来呀。”   这小家伙傻的可爱,到现在竟然还以为月亮是能被种出来的。   洛九江没有回答, 他半垂着眼睫, 好像是在思考, 又仿佛只是想安静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来, 动作又轻又柔地抚上了自己挂在项间的一枚龙鳞。   他并未把贴肉安放的龙鳞摘下, 只是静静地将其平平举到自己的眼前。   此前在与龙神对峙之际,千岭神魂曾经从寄身的龙鳞之中出现,拿他自己换去了洛九江身上全部的龙神之血, 好让他能稳稳赢过一场。   直到现在,虽然千岭的神识已经不伴在他的身边,可是这枚龙鳞仍然妥帖地紧贴着洛九江的皮肤,洛九江触手上去,只觉上面满是被自己暖出的温度。   原本挂在他脖子上的龙鳞水盈盈一片,从根部到鳞片最锋锐的地方,颜色依次由浅到深。浅色的边缘蓝得像天,深色的鳞根又蓝得像海,天海交接的最中心圆莹丰润,人眼看去只觉波光粼粼,触摸之时的手感像是最上等的美玉。   而寒千岭寄居的神识离开之后,这片鳞就此发灰褪色,好像是失去了灵魂。   洛九江捏着这片鳞片翻来覆地去看了又看,最终将它珍而重之地贴近自己的嘴唇,在其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他已经决定,要用寒千岭的这片龙鳞,来作为自己小世界的月亮核心。   其实寒千岭的这片龙鳞之中已然灵气全无,如今何止黯淡褪色,更是难看到都有点丑陋。这片鳞甲失去那令人惊艳的流动蓝色之后,唯余些许指甲般的浑浊灰白,看颜色和质感甚至还比不上陈年的老珠,论起灵气材质来甚至都不如普通的灵石。   要把在场的每样东西颠过斤两,把他们的颜色状态和质感与月亮一一比较,别说洛九江腰间的银沙刀鞘,就是五行之精手里把玩的那朵掌中花都比这枚鳞片合适。   可偏偏只有它是被从寒千岭身上拔下,它是千岭的鳞甲,而寒千岭是洛九江的月亮。   只此一条,就够洛九江拿定主意。   整片小世界里静谧无声,洛九江身前身后是花海缤纷,沐浴过细雨之后的花瓣上托着两三滴小小水珠,可怜可爱如捧晨露,阳光暖暖地照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之中,在水滴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来,更是显得此处美如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然而美丽只是虚幻假象,桃源之外,多得是杀机四伏。   想要吞吃这方雏形未定的小小世界的存在,自然是包裹着它的混沌。   五行之精此前装疯卖傻地骗过洛九江一次,虽然他故意放嫩了腔调,对许多问题也故意当成听不懂的样子,但有一件事他对洛九江说了实话。   混沌的核心就是混乱。   而洛九江在混沌中心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光明、山川、生发的植物还有将生机遍撒大地的那一场甘霖,无一不是在混沌之中建立秩序。   倘若混沌也有灵识,也有感觉,那他现在看着洛九江必然如鲠在喉,觉得他像一枚已经深深卡进最柔软脏腑里的石头子,简直令人欲除之而后快。   特别是这枚石头子还在不断地向外扩张变大。   洛九江此时看似举重若轻,实际上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来自混沌的压力。天上地下都像是他多出的丹田,三者来回之间循环供养着灵力;而相应的,天上地下所受到的全部驱逐和压迫,也都丝毫不差地反馈回给洛九江身上。   直到一刻钟之前,洛九江尚还对其视若无睹——他还要种花呢,一时片刻没有时间和混沌对抗。   而现在,反击的时候已经到了。   洛九江将龙鳞从自己项间取下,平平地展开了自己托着鳞甲的手。   “自来孤阳不生,独阴不长,故我天地日月配阴阳——”   “生发背面,尽为杀机!”   洛九江字字若金石,声声似冰玉,呼吸之间,掷地有声!   随他话音落定,整个世界虽然仍是先前的模样,但气场已经完全不同。   五行之精本抱着他视若珍宝的掌中花站在一旁,无端地,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凉意,寒毛骤然竖起,惊得他直往自己的背后看。   冥冥之中,他好像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   假如此时有外界的修士在此,就会告诉他,那声音是兵戈的齐鸣,是铁甲摩擦的寒意,是战前激昂的鼓音和号角,也是洛九江腰侧此时正应和着主人心情嗡鸣的澄雪刀。   从灵蛇界的百鼎宴,到刚刚的生花之语,对于道源之力最郑重的运用,洛九江一直以来都只使用了“生”。   生是光明,生是蓬勃,生是道源之力源源不断的乾元阳力,而与生向背的坤之阴,洛九江却未曾纯粹地动用过。   生的反面是杀。   洛九江断然地将手高抬又挥下,像是元帅掷下点兵令牌,如同帝王颁布了宣战的圣谕,更是作为一方小世界的主人,与包裹压迫着小世界的混沌短兵相交。   一时间,山川中的花海仍然不改娇艳颜色,然而那颜色背后仿佛隐藏着未曾言明的杀机;起伏的山峦和丘陵依旧安静而敞开怀抱,可每寸土壤之下仿佛时刻有刀气剑意等着破土而出。   而在此方世界以外,在洛九江的力量与混沌之力来回较量的边缘,原本模糊而反复拉锯的边缘一下变得鲜明而尖锐,瞬间反张开了满身的刺!   小世界是被刺捍卫保护的核心,因而身在小世界里的五行之精可能感受不深。但相对的,这变化对于包裹着世界的混沌而言简直立竿见影:如果方才硌在他伤口里的还只是一枚石子,那现在就是生生往他食道里塞进了一颗海胆!   像是想把这团世界呕出碾碎一般,混沌之力开始了暴烈而强悍的反扑。   洛九江只是张开手。   他手心里托着的那枚龙鳞已经不再是刚刚鱼眼珠一样的浑浊颜色,道源之力被洛九江拆解成阴阳两极,阳之力尽数挥洒在世界之内,把它营造出一派勃勃生机;而阴之力的核心则在方才被洛九江渡入龙鳞之中,成了最尖锐冷厉的刀剑,却也是最坚定地守护在世界外的那层铠甲。   “去吧。”洛九江此时脸上竟然还微微地含着一点笑意,“我的月亮。”   龙鳞自发地跳上半空,它的颜色是怎样的银啊。不是外面那轮明月皎洁而温柔的淡白,反而是如同冷铁一样闪烁着寒冷的光,它和太阳一样映着锦绣的山峦大地,抛洒下的明亮也和刀锋仿佛,似乎要拿光芒割伤人的眼睛。   连它的光芒都是这样锋利,那当它真正亮出刀锋时,锐利就更是超出人的想象。   一种万年以前就已经绝迹,现在没有任何人听到过的特殊声音在空间中响起。   这声音仅仅一下,却奇异地仿佛在人心里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那是混沌被撕拉出一条裂痕的声音。一万三千多年前,在龙神开天辟地的那一刻,这声音也曾同样响彻整个大千世界。   阴和阳,生于杀,爱和憎……此时日月凌空,阴阳并济,生杀共存,它们尖锐地对立又完美地统一,而洛九江小世界的雏形,直到此刻才堪堪落定。   混沌只是裂开了些许,很快混乱和庞杂就涌动上来,把那处缺口补全。但对洛九江来说,只是这一瞬间的裂口也够了。   他发觉,在创伤了混沌以后,自己的道源阴力竟然在增长。   在小世界之内,道源阳力通过天地和洛九江形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轮回,此生彼涨,生生不息,让洛九江的阳之道源极慢极慢地增长;而在世界之外,洛九江杀机四溢的阴之道源,竟也通过对混沌的创伤得到了补足。   道源之力是何等强大,九族四象各踞一滴,都够这么多年凌驾在三千世界之上。这样强悍的力量,哪怕仅仅多出一丝,都是突飞猛进般的超越,更何况洛九江如今还在顿悟——   一直以来,细细地环绕在他瞳孔上,如同日冕一样的金光,终于在他捧出月亮之后,像是焰火一样热烈地燃烧起来!   新生的月是洛九江的第四个丹田,在生与杀的平衡和流转之间,在阴与阳的谐调和互补之际,洛九江的金丹光芒大作,和他瞳孔里的金光上下呼应。   一时之间,这一方刚刚被创造不久的小世界雏形借着世界主人瞬间暴涨的力量凌厉到无可匹敌!就在混沌一时都难缨其锋,与混沌正面相对仍然拆不出上下高低的瞬间,洛九江元婴已成!   他伸出手指向天际缓缓一点,登时暮日西沉,冰轮缓升,日月彼此交替,彼此照应,如同太极之中相对的两个圆。   日落月升,阳气潜伏而阴气蓬发,直到现在,这小世界终于分开了白日与夜晚,形成了完整的“第一日”。   而此时此刻,在混沌外的圣地,时间已经匆匆过了两个月之久。 第175章 出混沌   当月轮落下而太阳又一次升起时,洛九江小世界里的“第二日”便到了。   洛九江仔细地巡视过此方天地, 他走过山峦、丘陵和盆地, 他说:“我的小世界里, 还缺少一片海。”   西去的月亮和天空的骄阳都闪烁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洛九江的话。   于是洛九江按下手臂, 原本低矮凹陷的盆地就更深地裂下去。世界的边缘向外扩张,盆地的皱褶尽头蔓延到与天相接的边际。   然后洛九江抬起手来,天空中就自上而下, 落下仿若没有尽头的一场瓢泼大雨。   雨水如银河倒泻, 足足浇灌了此方小世界七天七夜, 直到太阳和月亮在空中轮流交替了七次,干旱而贫瘠的盆地终于被雨水盈满, 成为了小世界里的第一片海, 雨水才从天空中收敛。   洛九江踏在海面上, 每一寸水波都恰到好处地托着他的脚, 甚至不曾沾湿他的鞋底。他从海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平寂如镜的海面上, 唯一的波澜是他脚步踏出的涟漪。   五行之精伏在洛九江的肩膀上, 小小声地趴在洛九江的耳边问:“这就是海吗?”   “这不是海。”洛九江平静地回答道:“现在它还只是一片死水——在我的世界里, 还没有风。”   随着洛九江话音落下, 水面上登时掀起了丈高的狂澜, 水面上再也不负最初的光滑,在海的中心,一层的褶皱推着一层的褶皱, 而在海岸之边,一层的浪潮拍着另一层的浪潮。   风声呼呼掠过洛九江和五行之精的耳朵,海上翻起洁白的浪花来,又在裸露的青黑色礁石上拍成无数碎末。   此时此刻,洛九江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这方小世界唯一的主人。他一语能引得雷雨大作,一念也能平地生风。一切最朴素也最强悍的自然现象,在此方世界中被他用来可谓如臂指使,随心所欲。   长风挂过海面,遥遥地送上远方的山丘。洛九江仍是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走着,等他重新回到山岭旁边,不少花树都已经被风摇落了一地缤纷灿烂的花瓣。   五行之精还没见过这样锦花铺地的美丽景象,当场就兴奋地哇的一声叫出来,放开搂着洛九江脖子的胳膊,从洛九江背上滑滑梯似的溜下来,脚步啪嗒啪嗒地跑向山中。   此时风向正迎面向洛九江而来,风中卷着三两零碎的碧玉桃花瓣。洛九江信手接住一片,一时竟有些发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当初死地之中,这句话在谢春残追杀他时曾被三番五次的念来,硬把洛九江练出了一身的条件反射,几乎一听这诗就燃起一身战意。然而如今再回首去听,却只是多了一腔的怅然罢了。   洛九江将自己手掌上托着的花瓣轻轻吹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和混沌的较劲是一场拉锯战,其中没有免战牌可挂,更不能中途叫停,整场角力的漫长本就在他预料之内,只是他也会时时不能免俗地感到寂寞。   在这方小世界之中,洛九江是世界之主,一次吐息能让天翻地覆,日月颠倒;一个眼神就能让整个世界竖起倒刺,和外面的混沌战得酣畅淋漓。但是要让洛九江自己来看,他仍然不觉得自己有何了不起,甚至打心里依旧觉得自己只身外面的一个普通修士。   一个有许多挚友,有敬爱师长和今生不能分离道侣的普通修士。   比起如今这千万修士梦寐以求的奇遇和修为,外面世界里的那些人才是洛九江心间更加珍视的瑰宝。   五行之精两手抓着满满一捧的花瓣,又原路啪嗒啪嗒地跑回来找洛九江。只是这回他才看到洛九江的脸色就顿住,随即二话不说地把辛辛苦苦挑拣出来的花瓣都随手扔了,整个人扑过来抱住了洛九江的腿。   洛九江腿上突然之间就坠了个软乎乎的肉团子,自然不能全无觉察。他低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孩子扬起脸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着满溢的惶恐。他嗫嚅道:“你,你不要哭好不好?”   “唔?”洛九江错愕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来。他蹲下身摸了摸五行之精绑得光滑油亮的发髻,“别担心,我只是有一点伤怀,却还不至于哭。”   五行之精便像是做了错事一样别过脸去不看洛九江,奶里奶气的声音此时放得细若蚊咛:“可是你的表情,和他们一样。”   他们?洛九江先是一愣,很快地反应过来,这孩子指的是那些之前误入这团混沌的修士。   “他们就是这样,先露出这种表情,再大喊大叫,然后扯乱了头发哭,对着半空中拳打脚踢……最后我说什么都不再理,蜷缩着躺在那里,从此就再也不动了……”五行之精讲着别人哭出来的事情,自己也拖了长长的一道哭腔:“我总是一个人,他们总是让我一个人……”   洛九江沉默了一会儿,把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些:“他们战胜不了混沌,也不能战胜寂寞,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但是对我来说,混沌成为手下败将是早晚的事。”说到这里,洛九江扬起个轻松的笑容,甩手把五行之精抛到自己背上,颠了颠这肉乎乎的小家伙,觉得还挺有分量。   “来,别看现在这世上只有咱们两个,不过我还是能让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   洛九江驮着五行之精往山里走去,来回选中了一片落羽红杉树丛,将手掌在树皮上贴了一贴,眨眼间就把那棵灵木催生得三人环抱粗细。   他从储物袋里摸出了一把小巧飞刀塞给五行之精,让这对什么事都感兴趣的小家伙替他打个下手,然后亲手把这几棵被他催生的红杉树加工成木板,用材料盖起了一间上下两层的木屋。   等屋子盖起,洛九江又来回挖了莲池、盖了石亭、院子里架了秋千和葡萄藤,后园子还像模像样地种了一批菜——说起来是谁在给他的花种里混进了当归、麦冬、白芷和三七耔?啧,都不用多想,干这事的一定是阴半死。   期间这个新生的小世界又和混沌几回交锋,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之,混沌将小世界蚕食一块的时候有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洛九江能够将混沌撞出一条条裂缝。   洛九江两不耽误,月升之时就全力备战,等到天上换了太阳出来,就乐融融地过他种田做家具的日子,从早到晚也算是充实满足,其乐融融。   此时此刻,洛九江换了一身短打,头上戴着他闲暇时分编出来的草帽。五行之精背着手站在他身旁,小脑袋上也顶着一只一样形制的帽子。这帽子的帽檐被洛九江编得过大了点,弄得小家伙时不时地就要伸手去抬。   直到现在为止,太阳已经东升西落了三十次,而小世界中的三十天,倘若放在混沌之中,想必够那些被屡屡剥夺感知和修为,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修士们发疯七八个来回了。   “你还会坚持很久吗?”在闲暇时一起躺在躺椅上看太阳的时候,五行之精悄悄地问洛九江。   “我能够坚持很久,不过我或许会赢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洛九江说到这里时眼波温柔了一瞬:“而且,我也并不是一个人在坚持。”   五行之精下意识地以为这话是在指自己。   但是洛九江言语里所包含的,并不止于此。   “屋子已经收拾出来,那我就可以请我的朋友们来了。”洛九江笃定地说。   五行之精不明白洛九江的意思,之前说话时对方不是说过吗?他现在还不能凭空创造生灵。但他眼看着洛九江话音未落就敞开怀抱,然后在整个小园之中,就突然地多出了许多如烟似雾的身影。   有身着劲装的青年解下背后长弓,也不搭箭,只是对着洛九江空拉了一弦,自己用嘴配了个长箭射出的声音;也有两个女孩子手挽着手,一个神色好奇,另一个冰块一般,齐齐地冲着洛九江打了个招呼;锦衣华服的公子好奇地东看西看,对着洛九江夸了又夸;有个灰色衣裳的男人面容可怖,似笑非笑地扯着烧伤的嘴角对洛九江点一点头……   五行之精试探地将手放上那华服的小公子衣角,手却从那团斑斓的雾气中直穿过去。   倒是小公子弯下腰来,笑得十分温善可亲,还摸了摸五行之精的发顶。   “他们是……”五行之精拿不准自己该问“他们是谁”还是“他们是什么。”   “是我的记忆,我的朋友们。”洛九江微笑着伸出手来:“是时候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如雾如烟的男男女女们围上来,将洛九江簇拥在他们的中心。天上的太阳依旧,但月轮也无声地从东侧升起,生与杀在这一刻同时蓬勃出无匹的力量,和着洛九江的决心一起,将这团混沌从中劈开!   一部分撕裂的混沌当场化作道源的一部分,而剩下未能被分解的混沌洛九江也没有浪费,统统被一股脑地塞进了这个由他亲手一点点打造的世界之中,留着日后慢慢消解。   小世界被洛九江逐渐压缩变小,最终融入他的丹田,洛九江抱着五行之精重新踏上久别的圣地,心想自己的元婴在丹田里有太阳有月亮还有小屋子住,这大概也是举世无双的头一遭了。   洛九江抬起头来,看向外面的那轮太阳。   这时候,他的袖子被怀里的五行之精轻轻扯动。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手里抱着个圆溜溜的银白球球,那是他的本体。   “我是你的兵器了是吗?”五行之精睁着眼睛看他:“你从此就是我的主人?”   洛九江伸出手来,轻柔地在五行之精的本体上摸了摸。   “你看,我已经有了一把很好的刀。”洛九江温声说:“我不需要其他兵刃了,但如果你想,你可以叫我哥哥。” 第176章 灯下黑   洛九江本以为自己从山心出来的第一刻,就能看到外面等候的千岭。   因此当他挣脱混沌而出时, 前前后后转了一圈, 不但没见到千岭踪迹, 甚至连对方留下的气息也没感受到半分时,不由得讶异非常。   千岭是被什么事引走了?那他现在有事没有?这是洛九江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直到洛九江定下心来将自己所处的环境来回打量过一遍, 他才不由得哑然失笑。   洛九江拎起自己怀里乖巧的像只橘猫的五行之精来,无奈问他:“这不是我原先进去的那座山。你是把我们转移到哪里去了?”   五行之精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眼睛却不错神地贪看着外面的景色, 看起来连半分注意力都没投给洛九江的话上。   洛九江叹笑着敲了五行之精小脑袋一个脆栗, 也不再抓着他追问, 只把他放到地上自己来回观察。他大概用神识扫过一遍,定位了东方方向, 心里来回根据周围异兽的分布情况推断几次, 最终确定了自己目前正在整片圣地的最西边。   洛九江:“……”   没看出来五行之精还有什么神行的本事, 难道他身为一个球类天生就会滚得快一些?他和千岭登上圣地的时候, 明明是一直在圣地东方开拓的啊。   这下洛九江的目标只能从“与千岭好生叙叙这些日子来的离别之情”转而变成“总之先找到千岭再说”。   而导致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对此还无所觉察,小不点此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活物, 要不是洛九江眼疾手快把他拦住, 五行之精差点就要扑到一只鹿蜀身上流哈喇子。   “我们要走了。”洛九江拍拍他的发顶, 示意他快快回神, “要背还是要抱?”   五行之精张开小手, 奶声奶气地说:“要抱!”   洛九江就弯腰把他抱起来,把小家伙托在自己的一条胳膊上。五行之精觑着他的脸色,过一小会儿觉得安全了, 就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搂住洛九江的脖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带你去见另一个大哥哥。”洛九江并不避讳当着小孩子谈起这个话题,“他是我挚爱的人。”   “挚爱”这个词的分量,还是个小娃娃的五行之精尚且体会不到。他用拳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里揣着自己的本体,也就是那可大可小能任意变换形态的球体,过了好半天才不确定地问洛九江问题。   “你真的不要我做你的武器吗?”   “我只需要一把刀,而我已经有了澄雪。”洛九江单手托着五行之精,空出另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腰侧的长刀,“这也是同我心意相通的兄弟,我不会换下他。”   “那你,”五行之精牙齿咬着自己花瓣一样的小小嘴唇,犹豫再三才把这话问出来,“那你又为什么要进遗迹来找我呢?”   此前万年里,也不是没有人进入过五行之精本体栖身的那处山丘。那些人多半是以为这里是哪个大能遗留下的洞府,只想进来碰碰运气;少数人知道的格外多一些,觉得龙神遗迹必然会有了不得的东西,可惜最终无论前者后者,都无一例外地把命留在了这里。   他们都是冲着五行之精来的,五行之精自己明白。不然外面这么好看,这些人怎么会愿意走进不见天日的漆黑混沌里?   可洛九江现在却不要他做自己的武器。   “最开始,我确实是为了龙神遗迹而去。”洛九江对此并不隐瞒,“但我不缺什么,只是想给千岭配一把剑。”   寒千岭从来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衣食上不挑拣,武器方面亦不讲究。哪怕他哪天早晨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深雪宫整个倒了个个儿,大约眉也不会皱一下,只会安之若素地继续住下去。   只要不触动洛九江,那他就是个很不挑的人。   但洛九江总想给他最好的。   五行之精是他父亲曾经用过的兵器,一定与龙族更为适宜;而且它又能变幻各种形态,那就更适合百家皆通的寒千岭。若是两方交手的关键时刻寒千岭骤然变了兵刃,那也不失是个奇招。   从一开始,洛九江就没有想过要换下澄雪。他进入龙神遗迹,一半是为了寒千岭的希望,另一半则是想能给千岭一把配得上他的兵刃。   “但我没有想到你已经修出了灵识。”洛九江轻柔地摸了摸五行之精肉乎乎的小脸蛋。   “你既然已经修出灵识,那就不再是一柄简单的兵刃——就像我的澄雪既然遇到了我,那就再不是外面随随便便的一把刀。”   五行之精似有所悟:“所以,澄雪就是你的兄弟,而我就是你的弟弟。”   洛九江微笑道:“只要你愿意。”   “……”五行之精扬起脸来,嗫嚅道:“但是我没有做过别人的弟弟……做你的弟弟的话,我需要干点什么呢?”   “自然是对我这个当哥哥的好啊。要听哥哥的话,不能哭鼻子,哥哥指哪儿你打哪儿。”洛九江玩笑两句便正色道:“但是首先,我们要先找到那个叫寒千岭的大哥哥,然后一起给你取一个名字。”   说到这里,洛九江蹭蹭自己的下巴,“没准儿你还会觉得他挺熟悉的。”   五行之精点了点头,他对名字还没什么感受,但已经将洛九江前半句玩笑话听了进去。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后,他有点害羞地把自己本体那个小团团塞给洛九江,适宜洛九江拿着。   “我会听哥哥的话,也会保护哥哥……嗯,我记得我非常非常的厉害,可以变化出很多种形状,也可以砸碎大鸟和野兽的脑壳!”   “……”鉴于五行之精曾经所处的年代和御使他的主人的身份,洛九江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被这小家伙砸碎的脑壳的倒霉蛋别是凤凰和九族吧?   五行之精的分量沉甸甸的,洛九江掂量两下,觉得光靠重力砸碎九族脑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对于已经晋身元婴的洛九江来说,这种重量也只是等闲。   他心念稍稍一动,通体银白犹如金属的五行之精圆球就在他手心里化成了一把和澄雪模样分毫不差的长刀。洛九江在一旁的大石上试了试,只觉锋利顺手之处丝毫不亚于澄雪,甚至澄雪可能还有所不如。   “好厉害啊。”洛九江冲五行之精逗道:“这下可不敢小瞧你了。”   五行之精高兴地睁大了眼睛,把自己的小胸脯挺得高高。   “我还能跑得很快!”五行之精兴奋地说。   他从洛九江手里拿回自己的本体往地上一丢,重新化成个球。这球体迎风就长,最终直径足有洛九江半身高矮。   五行之精跳到自己的本体上,踩着圆球一路往前。正好他前面是个地势缓平的下坡,洛九江便眼睁睁地看着五行之精踩着大球一路隆隆地滚下去,那球遇树撞树,遇石碾石,眨眼之间,竟然生生推平压出了好一条宽敞平整的大道!   洛九江:“……”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出山体时的那个猜测:说起来,他们不会真的是从圣地东边一路滚到最西边的吧。   正当洛九江打算把自己这个半路认的,看起来像是马戏团里养大的弟弟拉回来的时候,他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洛公子?”   那声音不轻不重,语调中的惊讶似乎被尺子丈量过一般,多一分将显得失态,少一分又会听起来漠然,只有现在惊讶到了恰到好处的地步,却难免泄出某种机械的僵硬出来。   洛九江回身照眼,眉头舒展开,笑道:“青晖,董公子?原来你们在这儿。”   越青晖一见洛九江也是喜笑颜开,他们是七岛时就结交的老朋友了,一见面有不少话要说。两人把着肩聊上几句现状,洛九江这才知道自己在混沌里过得不计日月,他在里面自己控制月升日落不过七八十天,而外面已经实实在在地流逝过一年了。   等他们两个叙过话,董双玉便挑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插进话题里面:“我看洛公子刚刚神色有些匆匆,可是在寻人不是?若是要找寒宫主,我七日前有幸与他见过一面,当时冒昧打听两句,若是寒宫主所言不差,现在应在南方蝶泉才是。”   寒千岭的身旁,就与洛九江归处无异。洛九江一听得千岭下落,登时归心似箭,连拉着越青晖小酌几杯的心思都淡了。   董双玉是何等善于察人颜色的人物,洛九江心里才起了三分告辞之意,脸上甚至还未曾流露半分,董双玉就先识趣地一扯越青晖衣角:“洛公子似乎还有要事,那我和青晖就不久留公子了。”   洛九江有点不好意思地冲董越二人笑笑,但也不掩盖自己对千岭那坦然而直白的思念。他谢过董双玉告知他千岭的行程,很快就两三步追上五行之精,揪起他往董双玉指给他的方向去了。   徒留董双玉站在洛九江身后静立送别,看起来神情莫测。   直到洛九江远去,董双玉方把双手缓缓环进自己宽大的袖子里。   “洛公子心不在此,今日不宜说话。”不等身边越青晖发问,董双玉就先一步道。   看他这副纯然不带烟火气的模样,哪像是专程而来盘亘在附近,足足等了洛九江七八日的样子?   越青晖皱着眉,看起来有些为没能留住洛九江懊恼:“可你不是说有劝诫要给九江?九江他总不差那一两句话的时间?”   “既然入耳不入心,那索性不用费唇舌。”董双玉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可惜。”   “什么?”越青晖有点紧张地看向董双玉,“双玉你是不想和他们说了吗?可你说过那句告诫对他们很重要的啊。”   董双玉非常耐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只可惜没能留下洛公子来——我会找到寒宫主和洛公子再说这话,但虽然还是同一句话,面对的人不同,意味就全不一样了。”   “……”越青晖眉头皱得更深,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迷茫。   “寒宫主在圣地之中过分权威,洛公子又实在信任寒宫主太过。”董双玉转过身去,慢悠悠地走向和洛九江完全相反的方向,“单论姿态,寒宫主要比洛公子谦和十倍,可一百个寒宫主相加,只怕也不如一个洛公子肯听人说话。”   “我有心劝他一句灯下黑,但料来他也不会肯听。”说到这里,董双玉神情间颇有洞若观火之意:“不过天下间除了洛公子之外,又有谁配让他听从告诫呢?” 第177章 见面   按照董双玉所指的路,洛九江果然在蝶泉附近发现了寒千岭的踪影。   蝶泉果然不负盛名, 淙淙泉水之间上下飞舞着几千几万只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彩色蝴蝶, 每逢泉水在圆石溅起, 空中一粒粒透明水珠倒映着蝴蝶的翅膀,观之就更是美不胜收。   然而这一切的风景, 都美不过那方泉眼旁负手而立的蓝衫青年。   据说蝶泉泉水带着甜气异香,人类虽然嗅不出来,对于蝴蝶来说却是万分甘美的诱惑, 这才日日引得千百蝴蝶嬉戏其间。   但就是那传言里甘甜清澈的蝶泉泉水, 对于蝴蝶来说, 似乎还不如一个寒千岭更吸引人。洛九江亲眼看到上下左右之间,至少百十种蝴蝶将寒千岭团团围住, 一对对蝶翅都在空中轻展慢拍, 像是有种将落而不敢落的犹豫, 只有一只领头的墨色蝴蝶得到寒千岭的允许, 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玉一样的指尖一沾。   “继续去找。”寒千岭声音如破冰碎玉,冬泉渐出, 不尽的优美以外, 更是带着不尽的清寒。   得到他的号令, 寒千岭周身的蝴蝶就像受惊一般, 骤然向外纷纷散去, 让寒千岭整个人清晰地出现在洛九江的视线中央。   这一刻,漫天飞舞的蝴蝶和他身后的潺潺清泉都成为寒千岭的底色和陪衬,而在洛九江眼中, 那些外物风景,此时此刻全都失去意义。   世界中心好像只剩下那蓝衣的青年,他负过手去,腰身挺得笔直,墨发如瀑倾泻满背,于山水花蝶之中静静的等。   “千岭。”洛九江轻声唤道,声音是五行之精从不曾听过的柔和。   寒千岭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眉眼间或许有一丝意外,但那意外神色还不曾展开就全被惊喜而取代;他嘴唇上或许还残存着刚刚那个命令的冰冷气息,但这气息甚至不等被人看清就先被他愉快的微笑消融。   “九江。”寒千岭向他伸出手,喟叹道:“你回来了。”   洛九江臂弯一松,再顾不上坐在自己胳膊上的小孩子。五行之精一脸茫然地落在地上,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   但此时此刻,他的想法对于寒千岭和洛九江二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对于他们彼此,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时隔一年之后,洛九江的手终于重新握住了寒千岭的手。   再不需要更多的语言,随着洛九江加重手上的力道,把寒千岭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扯,两人肌肤的温度,彼此的心跳,眼神、力度,乃至身上的淡淡气味全都相贴交融,最终简直不分你我。   等过了好一会儿,久别的热度稍稍褪去,两人的嘴唇终于分开,洛九江才想起自己新认的便宜弟弟。   他招手示意不远处的五行之精走过来些,拉着小家伙给寒千岭看,同时不忘问他:“怎么我都走到你背后了,你也不回头看我?”   “我刚刚没有觉察到。”寒千岭回答他,“你这是带回来个什么?”   五行之精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点犹豫,他目前还没想清楚,是不是寒千岭和洛九江想吃了对方,以及为什么他们都要从对方的嘴唇开始吃起。可能是怕洛九江觉得他也肉质鲜嫩,五行之精走过来的时候还不忘捂着自己的小嘴。   “本来是想给你带一把剑回来,现在看来只能给你多添一个弟弟。”洛九江的手指警告一般地在寒千岭膝盖上敲了两下,示意他用词还是客气一点,却被寒千岭一把将手背按住,亲密地拢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难怪你距我不足咫尺我也未曾发现。”大概是看在洛九江那两下轻敲的份儿上,寒千岭又多分给了五行之精半个眼神,“当五行之精和生灵距离足够近,就能掩盖别人的气息。”   一边说着,寒千岭冲着五行之精的方向抬了抬手,下一刻小家伙惊叫一声,只见残影划过,他圆滚滚的本体便已被寒千岭托在掌心。   寒千岭手掌平举,胳膊不曾分毫移动,单纯依靠掌心肌肉和皮肤的力量就把那圆球玩得像陀螺一样在他手掌里溜溜直转。   等这银球转速已经快到能听到破风时的呼呼声时,寒千岭手腕一抖,把圆球向半空一抛,反过手来用手背接住,随即胳膊轻甩,便让这银球一面旋转一面蹦跳着,从手腕直冲自己肩头去了。   不知五行之精从寒千岭气息中感受到了什么,眼看着自己的本体也不敢伸手去拿,只得眼巴巴地盯着寒千岭把小球从他右手背沿着右臂逆上脖颈,再从左臂滑下停在左手背。还不等五行之精为银球停住了稍松口气,寒千岭就又是一个大抛,稳稳地用头顶把这小球接住。   过一会儿似乎是嫌还不过瘾,寒千岭又把那球变成普通蹴鞠大小,桶子肷、暗足窝兼折叠拐都来过一遍,方才脚尖一勾,重新把那银球揽在手里,面色稍霁道:“勉强吧。”   五行之精眼睛里已经哭唧唧地窝了一包泪。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和那位大人的气息一样。”五行之精委屈巴巴地吸着鼻子道:“嘤嘤嘤你好可怕!”   洛九江:“……”看起来龙类喜欢玩球就是铭刻在本性里的东西,他那位神龙老丈人把武器团成个球算是游戏打架两不误,实在情有可原。   当初在山心之中,洛九江自己也被神龙虚影当成球类抛接过一通,因此对五行之精的感觉还挺能感同身受。他看寒千岭此时像是玩性歇了,便第一时间从他手里接过五行之精的本体还给了小家伙,睁着眼睛说瞎话般地安慰他道:“没事,习惯就好,偶尔重温一下感觉还挺不错的,是不是?”   五行之精:“……”呜呜呜,根本不是!你们人类怎么这样,当初你要认我当弟弟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小家伙伤心地抱着自己的本体哒哒跑远,洛九江放了一丝神识在五行之精身上,自己转过头来和寒千岭说话。   “以前我竟不知道你喜欢玩球。”   寒千岭平淡道:“不算很喜欢,只是见到就顺手拨弄两下罢了。”   洛九江忍笑,也不戳穿他嘴硬,只是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我既然带他来了外面,那就自然要照顾好他。原本还想给他起个名字,不过想想他的来历,感觉还是让你来给他起名比较合适。”   寒千岭眉头微动,有点讶异似地反问道:“他还要名字?除了球之外,他还想叫什么?”   “……别这样,千岭。”洛九江无奈地推他一把,“怎么你对个小孩子有这么大意见?你们才刚见面啊——而且你不喜欢他吗?”你可是刚刚还花式把人家本体抛来颠去地炫技过一通呢。   寒千岭若有所思道:“太明显了?那我下次注意一点。”   洛九江:“……喂。”   听到洛九江发出不满的声音,寒千岭的神情微动,他握着洛九江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眼波中也泄露出三分心绪来。   “我只是很难不联想到,你因为此事整整与我分离了一年之久。”寒千岭幽幽道,不等洛九江说出什么,他就先一步补充道:“而且我知道,当初就是他把你从那个山体中带走。”   “……”这个确实是,可能是出于好玩可能是由于别的,五行之精摆脱不掉自己本体上沾染的混沌,又不想总闷在一个地方,离开时顺便也把被混沌包裹的洛九江打包带走。   但对于身处山外的寒千岭来说,他在发觉洛九江突然凭空消失时必然万分惊慌。   这一年里洛九江在混沌中心苦中作乐,先升太阳再捧月亮,建出小世界来和混沌反复拉锯,坚持一年才得解脱。   而寒千岭虽然并未遭受任何禁锢,但想来对洛九江的思念与担忧也时时折磨着他,把他煎熬得够呛。过去一年生活的片影从他现在紧握着洛九江的手,执着不肯放松半点的举动里就能窥得半分。   洛九江目光一软,心头只觉酸涩难言,寒千岭却仍不罢口,他轻声道:“九江,你说话不算数……你错过了自己的十七岁生辰,没能在那一天把十七岁的你送给我。”   “……”   寒千岭这话所指的,乃是洛九江曾经对寒千岭许下的一个诺言。   他曾经和寒千岭说过,十六岁时最独一无二的生辰礼物乃是他们彼此,在圣地的三年里,他们每一年送出的最珍贵的礼物,都是那个正当年华的自己。   但与混沌对抗的那些年月,让洛九江错过了自己和千岭共同的生辰。   他本来许诺过的。   洛九江闭了闭眼,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他目光里变幻的情绪——先是愧疚,再是一点更激烈的别的。   寒千岭才听得洛九江呼吸稍变,就被洛九江垫着后脑一把按在地上。洛九江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转而推他肩膀的力道并不算重,只要寒千岭想,甚至能够坐在原地纹丝不动,但寒千岭愿意在一切世上都遂洛九江的心愿。   洛九江骤然发力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两个人突然姿势变动,顿时惊起了周围几十只栖息的蝴蝶。   恍惚之间,洛九江好像也和这些蝴蝶一样,嗅到了丝缕蝶泉水的甜蜜气息。   但那气息在甜蜜之外更透着一丝熟悉,甜得淡而悠长,像是新雪之后深深吸入肺腑的第一口气,清新又契合,甘甜的没有丝毫媚俗。   于是洛九江就恍然,这味道不是蝶泉,是他的千岭。   “我赔你。”洛九江贴着寒千岭的耳根说:“正当十七岁生辰的洛九江没有了,不过现在这个,我还能赔给你。”   “一天也好,一夜也好,你若愿意,胡闹到圣地再次封闭我也没有二话,我全都补偿给你——我的寒宫主,你要是不要?”   寒千岭手指微动,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掌心搭了一下,是洛九江把自己的衣带塞进他的手心,那衣带像是某种具现化的诱惑,只要他稍稍一扯,就能尽数解开。而当寒千岭头略略一偏时,便正迎上了洛九江温暖的嘴唇。 第178章 名字   寒千岭的喉结微微滚动一下,明明此时正和洛九江双唇相贴, 津液暗度, 然而他竟然还感到干渴。   这再也不是他以往由于浓重到无法遮掩的恨意, 因而感觉到想要吞噬一切、撕裂一切、毁灭一切的那种饥饿。   虽然还是想要占有,尽数独吞, 把对方的每一寸血肉都和自己紧紧相贴乃至合为一体……但这种干渴一路从丹田燃烧到寒千岭的喉口,却不是因为恨意,而是为了欲火。   洛九江察觉到了寒千岭这微小的动静, 他抬起一根手指来, 轻飘飘地点在了寒千岭的喉结上。   此时此刻, 被他按在指下的不止是千岭的命门,还有薄薄皮肉下那清晰的血流, 颈窝里比别处稍高一点的温度, 沾上竟然有点烫手。   像是被那温度和摩挲着自己双唇的舌头迷惑一般, 洛九江垫在寒千岭脑后的手掌不自觉地下移, 直到握住寒千岭后颈的软肉。   寒千岭对洛九江的触碰不躲不闪,只是像被洛九江手上凉意冰到般稍稍一缩,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 他长长的眼睫几乎在眨动间能刷过洛九江脸上的皮肤, 因此寒千岭那刚刚猫儿似的一眯眼也被洛九江辨个分明。   传言龙有逆鳞, 触之即死。这逆鳞倒生一尺有寸, 在颈下,在喉口,如今也正压在寒千岭的身上。   他的逆鳞, 他的锚点,他今生的心之所许,他将为此忍下一切煎熬和苦痛的方向。   是洛九江,全都是洛九江。   “九江。”寒千岭哑声道:“你非要来招我。”   洛九江才听得寒千岭声音不对,还不曾为此做出什么反应,登时便觉天旋地转,有点意外地轻抽了口气。眨眼之间,寒千岭已然反客为主,将两人位置颠倒一通,转把洛九江按在身下。   “……”两日四目相对,显然是都察觉了彼此身体上那点微妙的变化。   洛九江把贴在寒千岭后颈的手继续下移,直到抵在寒千岭的背心。此时,千岭擂鼓般的心跳从耳朵和掌心一起传进洛九江的感知,咚咚作响地敲打着洛九江的神识。   爱屋及乌,洛九江只觉得连千岭的心跳都比旁人的摸起来更活跃可爱些。   “是啊,一直都是我招你。”洛九江含笑道:“七岛初遇是我招你,书院里重逢也是我招你,就是刚刚把你就地一压,也是我见了你就不能自已。”   “所以……”洛九江膝盖一动,暗示性地顶了顶寒千岭的小腹,“不知千岭何时才愿意来招招我?”   如今这个关头,他说这话何止推涛入浪,简直火上浇油。几乎在他话音落定的瞬间,即使不用修真者的灵敏五感,寒千岭的呼吸声也是肉耳可辨地粗重了不少。   他原本摁住洛九江肩头的手掌只有三分力气,现在一下子就增到了五分。寒千岭略张开口,嘴唇色泽是刚刚被洛九江磨吮过一遍的红,嘴唇下隐隐露出洁白牙齿,两个颜色一搭,瞧起来分外地和谐好看。   只在洛九江盯着寒千岭两片形状姣好的嘴唇失神瞬间,寒千岭俯身下去,像是再压抑不住一般,一口咬在洛九江肩颈连接之处。   洛九江不由又吸了口气,脸上笑意却更浓了些:“嘶……牙这么尖,神龙鹰爪鹿角,原来还长了一副鲨鱼齿吗?”   寒千岭埋头在洛九江颈窝里,闻言只闷声问道:“是又怎样?”   “不怎样。”洛九江攀在寒千岭后背上的手来回地顺着他一段发梢轻抚,“我的千岭这么好,要真是长了鲨鱼齿,大不了我自愿舍身出来给你磨牙用。”   顿了一顿,洛九江又不知死活地附着寒千岭耳根补充道:“全身上下,让你随意挑地方磨。不过我指定要不着寸缕的那种磨法。”   “……”   寒千岭闻言手里一紧,却忘了掌心里尚且还攥着洛九江塞给他的那条衣带。只是一动之下,洛九江的外袍衣襟就已全数打开。   “你看,”洛九江不轻不重地埋怨道:“千岭,这回可是你招我。”   嗡地一声,像是寒千岭脑子里最后那一根绷紧的弦也骤然断开。   等他再回过神来,两人的衣服都已散落凌乱,扭成一团。寒千岭气喘吁吁地用膝盖压住洛九江小腹,勉强拽回最后一丝理智,警告道:“龙尾草的前例,你也不怕了?”   洛九江笑道:“都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罢。”   寒千岭滚热的鼻息一口口喷在洛九江的皮肤上,近乎到化为实质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吹得洛九江微微往后一仰。他目光近乎贪恋地一寸寸摩挲过寒千岭秀美到宛如不在彼世的容颜,亲眼看清了红丝怎样一根一根地缠上寒千岭的眼白。   寒千岭的瞳色本是墨里掺杂着丝缕苍蓝,如今却硬是被熬得连眼眶都有些发红。他双臂一撑,强行把自己从洛九江的环抱中抽离,论神情几乎是恨恨的。   寒千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别招我,九江,我舍不得。”   他喘了口气,又重复道:“我舍不得。”   寒千岭的双臂支在洛九江双耳旁边,虽然温度一时远去,但气息仍然环着洛九江没有离开。洛九江抬起眼来,定定看了寒千岭一会儿,突然弯起唇角微微一笑,重新抬手勾着寒千岭的脖子把他重新拉下来。   “九江!”寒千岭怒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洛九江另一只手顺着寒千岭胸膛向下:“我知道你等了我那么久,我知道你绝不肯害我半点,我还知道……你现在正顶着我。”   促狭地笑了两声,洛九江稍正颜色,声音却在暧昧之中变得湿热不清:“好了,我们用手……明天就出发去圣山,立刻启程。你这个样子,我看了要心疼死了。”   ————————————   等一切都平息之后,洛九江小心地拿帕子把每一处指缝都擦拭干净,然后打个响指燃起火苗来把手帕烧了个干净。   随即他又召出一团水来洗干净手,把污水和手掌都再拿布料吸干净水,如是再三,才用火把那堆布料处理掉。   倒不是他过于小心,实在是寒千岭这个特性实在太过邪门。   他此时粗心大意,万一漏掉了一滴两滴,等再过个百十来年,他若听到从圣地回来的人描述“蝶泉旁边啊,你不知道,全都是龙纹蝶,而且蝴蝶一个个还都长着龙吻和龙尾巴啊!”那该怎么算呢?   趁他反复清洗处理的时间里,寒千岭早整理好衣冠,默默绕到洛九江背后替他梳头。寒千岭以手作梳,动作很轻,牵扯到的头皮酥麻微痒,惬意得洛九江偏过头来蹭了蹭他的手指。   “你带回来的那个五行之精,”寒千岭像是终于想起来前不久有个被他们随便放生到远处,还拿神识屏障隔绝了的小朋友,“龙神原本给他起过名字。”   “如果你要说是球球的话……”洛九江警觉道。   “不是,他叫轱辘轱辘。”寒千岭平淡道。   洛九江:“……”   这个名字,听起来还真是龙神的取名风格。   寒千岭咬着发带,替洛九江重新把头发束起,顺口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给他按你们族里的起名习惯就好。”   “但族里寓意好听的水字旁都取得差不多了。”洛九江沉思道:“难道我真应该给他命名为洛三十八汪吗?”   寒千岭:“……你问问他自己吧。”   两人把此前附近布下的神识屏障撤去,又把撒丫子跑着疯玩了不短距离的五行之精捉回来,就起名一事征询了一下他的意见。   ……然后这傻孩子觉得“洛三十八汪”也挺好听的,没毛病。   洛九江:“……”   寒千岭:“……”   毕竟也是自己亲手捡回来的小家伙,洛九江实在不忍心这么坑他。   倒是五行之精很懂得看人下菜碟,他虽然不敢靠近寒千岭,但对于怎么和洛九江皮一皮还是挺有心得:“你叫洛九江,我不能叫江九洛吗?”   寒千岭和蔼可亲地微笑着摸了摸五行之精的本体:“你想得美。”   五行之精:“!!!”   洛九江:“……”   由于五行之精五行俱全,最终洛九江决定让他以齐为姓。鉴于人类和龙类的审美观都有巨大差异——洛九江说什么寒千岭都多半不会反对,因此洛九江是从神龙身上看出这一点的——想必五行之精和人类对于名字的鉴赏也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考虑到两族之间的审美差异问题,洛九江暂时没给他起大名。这孩子的正经名字,他打算等对方明晓事理以后让他自己来定。   接着在寒千岭的建议下,小家伙五行之精有了第一个小名:齐溜溜。   ——“毕竟本体圆溜溜的,你不愿意他叫齐轱辘,那叫齐圆溜也可以啊。”寒千岭冷漠地在一旁评价道。   “什么?至少也是‘溜溜’吧?”不等洛九江再敲敲寒千岭的膝盖以表警示,齐溜溜小朋友就高兴地拍起了手,看态度好像比喜欢“洛三十八汪”还更热烈些。   洛九江:“……”所以你们异族之间的审美还真有不少相通的地方?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第179章 提醒   在前往圣山的路上,洛九江大致和寒千岭说了一下自己中途遇到董双玉的事情。   “他给你指了路, 说是看到我往这个方向来了?”寒千岭若有所思地问:“可是, 我之前从没有遇上过他。”   “……”   洛九江同寒千岭对视一眼, 彼此眉头都微微皱起。   “当初我和倪魁聊天的时候,青晖好像带着董双玉去找了你, 那时候你们说了什么?”洛九江疑惑道:“说起来在七岛时我就很好奇了,青晖能和他彼此之间两情相悦,定然不是一日之功。然而在七岛大比青晖亲自把他介绍给我之前, 我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他原身乃是九族里的鸱吻。当初烟波界界主更替, 老鸱吻人间蒸发, 我还以为鸱吻一族都被灭了满门,没想到竟然还活下一个董双玉。”   寒千岭神情莫测, 看起来不知道究竟在思考些什么:“至于他来找我那次, 是为了万年前的龙神旧事道歉。”   洛九江眉头一动, 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意味复杂的感叹之意:“你收到这样正经的道歉, 还是开天辟地来的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不过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寒千岭一脸平淡神色, 显然是把那件事翻出来想想都觉得乏味。   当时董双玉那石破天惊的一跪吓煞了一旁的越青晖, 然而位于事件中心的寒千岭和董双玉二人对此的态度都可谓冷漠到无动于衷。   因为他们都知道,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   万年以前的那笔烂账像是一只被无数次打结缠绕, 又一遍遍滚过泥浆糨糊的毛线团, 寒千岭手里虽然还牵着唯一的源头,可另一端已经永远陷入泥淖,在历史的滚滚尘埃中再难追究个分明。   从某个意义上来讲, 无论人类九族还是四象,他们的时轮已经向前奔驰万年,只有寒千岭还被留在记忆的另一端。   他手心里被他名义上的父亲龙神强塞了仇恨作为引线,本该永远沉沦在仇恨的深渊。万幸还有洛九江愿意在年幼懵懂时拉起他的手,跌跌撞撞地陪他一起趟过漫漫的泥潭。   所以面对来道歉,或者说是来请罪的董双玉,寒千岭还能拿他怎样呢?   他时时刻刻克制着自己的恶念和恨,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这是他天生就该背负的使命,还是龙身临死时强加给他的执念。细究起来,与他打交道的每个人类和每个妖族,脚下踏过的每一寸山海和悬川全都是他要复仇的对象——然而他杀到天地变色,三千世界也都流血漂橹,这仇便报得完吗?这恨就偿尽了吗?   怕是在那之前,寒千岭就早成了个失去理智,只有杀意的发疯空壳罢。   他也只有装做自己瞎了,每时每刻映进自己眼帘的也并不是万年前残留的血色,再亲手将董双玉扶起,四目对视之间心照不宣地说一声:“白虎使不必如此,既往不咎,我不追责。”   董双玉曾问他:“这是为了洛公子,还是为了宫主您自己?”   寒千岭不动声色地反问回去:“我和九江不分彼此,为了谁又有何区别?”   董双玉半垂下眼笑了笑,长长的睫毛在他白如羊脂软玉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颤动的影子,“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洛公子。”   “……”   不知是不是因为原型带着一条鱼尾,又常年居于海中的缘故,董双玉说话时总像是带着一丝水泽之气,把他的声音都抹得平淡无奇:“前路殊途,寒宫主多多保重罢。”   他最后一次对寒千岭点头示意,然后回身去牵住了站在不远处的越青晖的手。   这便是上一次短暂见面时两人交流的全部内容。   “他给我的感觉有些殊异。”寒千岭总结道:“董双玉的气息和道心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   洛九江前几天还刚和董双玉打过交道,但就是以他身怀道源的敏锐,从混沌中挣扎而出的神识,也对此没有任何察觉。他追问道:“哪里不对?倪魁那种为人棋子的不对法吗?”   “修真之路上,他似乎并未执着于追求大道,而是在打磨某种我从未见过的道心。”寒千岭仔细斟酌估量着董双玉的深浅,“他走的不是九族之路,但也不是人类惯常的修真手段。”   ————————   或许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念鬼的原因,洛九江才和寒千岭讨论过董双玉没有一会儿,前方的探查的神识中就出现了董双玉和越青晖二人的身影。   他们两人站在路边,神情闲散,探查神识同样张开,只是被洛九江巧妙地绕了过去,如此一副送别模样,显然正是在等着洛九江。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彼此默契地先用神识打了个招呼。洛九江用神识轻戳了越青晖一下,寒千岭则问候了董双玉一声。   神识相触只是基本礼节,不到盏茶功夫,四人间就又一次两两相对。越青晖面上又见洛九江时浮现的快乐模样不是作假,倒是董双玉仍是一脸的宠辱不惊之色,先左右各对洛九江二人施一次礼。   “寒宫主、洛公子,久见了。”   洛九江依样还礼:“我还没好好感谢过你告知我千岭行踪的事呢,咱们四人再聚也是不易,就像回到当初七岛时光——要是有空,不若今日喝上一杯?”   董双玉敛着袖口,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浅笑道:“原来洛公子现在手里竟还有酒吗。”   “……”   洛九江现在当然没有一滴酒,他的酒早就在庆祝小刃恢复的宴席上挥霍干净了,连当初敬混沌都只能拿水代替,结果倒被灌了满口的老陈醋。   不过这事,董双玉是怎么知道的?   是他脖子伸得太长,时时都盯着洛九江这边的动静,还是——   察觉到洛九江锐利的目光,董双玉也并不见惊慌,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他似乎性格里不爱和外人说话,因此每每开口时都微垂着头,半拢着袖子,模样颇为温良谦恭让。   “今日无酒,也不尽兴。洛公子若是有意,圣地结束后倘能再聚,我倒有心与寒宫主和洛公子共饮。”董双玉委婉地推拒了洛九江的邀请:“我来此,只是想同寒宫主说几句话。”   寒千岭的手从刚刚开始就扶着洛九江肩头,直到现在也没放下,闻言只不动声色地回复道:“你说。”   他没有让洛九江避开,董双玉亦并未支走越青晖。   董双玉说话的口吻不算柔顺,却也足够平淡温和:“我见寒宫主自入圣地以来,就无所不知,如鱼得水,像是猛虎终于有一日能归山还乡。”   寒千岭漫不经心地回道:“你都能用那只耳环替怒子做饵,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相比董双玉的态度,寒千岭的声音神情中虽无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意,却也不算客气。董双玉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似的,只是对此付之一笑。   “不久之前,我观宫主尚似风筝断线,伶仃浮萍,在圣地之中四下惶惶寻觅,令人望之如割。如今终能玉镜重圆,我还没有恭喜二位。”   之前一年,洛九江在寒千岭眼皮下硬是被五行之精卷着带走之事,在寒千岭心里的芥蒂直到现在都没能过去——哪怕刚才洛九江抛起齐溜溜小朋友的本体在寒千岭眼前晃悠,他连多给五行之精一个好脸色都不曾。   把这行为和他平日规规矩矩的作风对比一下,就能知道寒千岭完全是被这次的情况气到了。   然而如今董双玉竟然还敢提。   这简直如同拔龙逆鳞,抓虎长须,要不是对董双玉性格还有几分了解,洛九江几乎要以为他是故意的了。   寒千岭眼瞳之中果然笼罩上了一层翳色:“董公子实在太客气了。”   “恭喜有情人是应尽之意。”董双玉面色如常,“我看寒宫主如今行进的方向,像是打算故地重游了。”   “是。”   “妙极。”董双玉脸上浅浅蓄上了一抹笑意,话题被他三绕两绕,终于谈到正题,“故地故景,却不必配故事故人。洛公子与您都是意气风发的人物,刚极强极,难免易折易辱,寒宫主你说呢?”   “你说得对。”寒千岭一字一顿道:“多谢提醒,一年前的事情,不会在九江身上再发生一次——圣地里再没有能伤害挟持九江的东西,我也绝不会让九江再离开我一年之久。”   “……”董双玉不再说话,他的眼波在寒千岭从始至终都停留在洛九江肩头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移开。   “是双玉此行冒昧,叨扰二位了。”片刻之后,他姿态优美地和洛九江两人辞别。   等目送他们两个直往圣地远去之后,董双玉缓缓地直起了身。   “你和寒宫主气氛未免太不融洽了。”越青晖无奈道:“越到最后话题越冷,也难怪你们两三句话就谈完了……我本来还想和九江多说两句呢。”   “既然已经无话可说,就不必再说。”董双玉淡淡道。   越青晖吓了一跳:“怎么就无话可说了?是我刚刚没听出来你们翻脸的过程吗?”   “没有翻脸,我只可惜寒宫主一意孤行。”董双玉摇了摇头,“不过寒宫主一向视圣地如自家后花园,我和他说其中危险,他自然听若惘闻。”   “……你不是一直在说九江会有危险吗,怎么就变成了你提醒寒宫主?”   “寒宫主既然和洛公子不分彼此,那么谁有危险又有何区别?”   他们这里左一个“危险”,右一个“危险”终于听得越青晖满头冒汗:“我求求你了双玉,你给我句准话,这个危险究竟是什么?我好追上去告诉九江啊。”   出乎他意料地,董双玉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啥?”   “我能预料到他们前路未卜,不过是因为我在上万年的传承记忆里看过生灵无数遍重复从前的故事。生灵们长达万年的历史,几乎全是用同出一辙的错误累加。”   越青晖简直着急到要跳起来:“那九江他们这回是犯了什么‘重复的错误’?”   董双玉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语调,在越青晖的对比下,更显得整个人不带分毫烟火气。   “水满则溢,月盈而亏——青晖,你陪我一路走来,也看过无数自负之辈最终死于自负,邪魔外道之徒亦被反噬于邪恶。寒宫主既然始终自信圣地是他后花园,那整个圣地或许真不会有第二个生灵能伤洛公子分毫。”   越青晖咽了口唾沫,喃喃接道:“但是?”   “但是,既然圣地之中再没有外物能撼洛公子分毫,那你我又焉知这伤害不是由寒宫主的偏执亲手带来呢?”   “现在我所见的寒宫主,和一年前我所见的寒宫主,依然也没什么差别——一年以前,寒宫主想必也没想到他会失去洛公子行踪一年之久吧。”   “乾卦上九,亢龙有悔。”   董双玉略一摇头,自己怕冷似地把大氅上的兜帽罩上,率先迈开了步子,轻声唤道:“跟上,青晖。” 第180章 番外三 慎买!架空娱乐圈论坛体!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莲花盛开版   【闲聊】莲花养殖批发、小碗莲撒种即种包活不成十倍退款   0L 莲花花农第一家   点击链接就送券,七折半价莲花在线销售, 粉莲红莲白莲碗莲, 你想要的这里都有→[链接][链接][店铺地址][优惠券领取处]   1L= =   这TM……   白莲版现在真是谁都能进啊   2L= =   大哥习惯就好, 这又不是第一个过来打广告的,就跟平时进来卖小家电的和倾售积压水果的没什么区别吗。   何况你版本来就是白莲花养殖论坛有什么不对。   3L= =   看着楼主的标题, 我又想起了当年被诚恳朴实的莲花养殖老农民支配的恐惧。   4L= =   哈哈哈哈我当场笑爆,真的有人会以为这里是莲花养殖基地吗,哈哈哈哈我到现在都觉得上次那个过来交流莲花养殖经验的老哥是谁披上马甲来驴人的   5L= =   要跟你们说多少次, 白莲版是盛世白莲洛九江的粉黑聚集版。你再敢用这个标题刷屏我就给你家莲花退货打负分了。   6L= =   说真的, 我有一个问题好奇好久了, 洛九江的粉黑版为什么叫莲花盛开?单纯因为洛九江的外号是洛白莲吗?   7L= =   六哥明显搞错了因果关系,是先有了白莲论坛, 然后洛九江白莲外号才传出去的。   而且洛九江的粉是哪里想不开会用黑称来做论坛名字啊, 虽然现在白莲版黑子控场吧, 但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啊   自杀式自黑吗?   8L= =   7L明显不懂装懂, 6L不要听他的。   白莲版一开始就是洛黑自立门户出来的,只不过后来洛九江粉也进来了, 然后一部分黑黑着黑着黑成了粉, 一部分粉粉着粉着粉得像个黑……总之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   当初在总版投票起论坛名的时候, 备选有好几个呢, 不止现在这个莲花盛开, 还有蛙声一片,稻花香里什么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提名,最后白莲呼声最高吧。   然而历史终究证明相声才是一切……(。   9L= =   行了别顶广告贴了, 想讨论出去开新帖,我去找管理员举报封贴了。   ————————————————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莲花盛开版   【灌水】我是真的想知道,本版的发家历史   0L = =   想知道为什么版名叫莲花盛开,我看隔壁还说曾经有提名蛙声一片、稻花香里之类的,感觉仔细说一下会很有意思啊。   有好心人愿意八一八吗?   1L= =   所以我早就说过,本版应该出一部起居录飘红置顶以供后人观瞻。这种帖子平均一月一个,我实在都懒得批评了。   2L= =   楼主善用搜索啊   3L= =   哈哈哈2L你这话说的,本版的搜索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4L= =   半死不活和从没生过的区别呗。   没有搜索就是没有搜索,有了搜索才能看它搜啥啥不行,查啥啥不剩,每天半死不活身似浮萍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地吊着命,把论坛用户一个个气到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是论坛搜索平生唯一的乐趣。   对不起,我想选择从没生过,要是没有搜索省了多少鸟气。   5L= =   你们歪楼够可以了……   楼主主楼问题我回答一下:当初洛九江粉黑掐的太厉害,已经成了星版民禁,于是粉黑就想单独出去立个版。当时星版里面洛九江黑吊打粉,所以论坛名明显就屁股歪。   蛙声一片和稻花香说的是一件事,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6L= =   5哥留步,我刚刚用这句诗做关键词搜索一下,没搜索到啊。   7L= =   楼主你动动聪明的小脑子,告诉我青蛙怎么叫?   8L= =   呱呱呱?   9L= =   哈哈哈楼主这不挺明白的吗   10L= =   ???潜水半月的萌新终于忍不住浮出来了,什么啊,云里雾里的?   11L= =   呱呱呱=瓜瓜瓜啊   洛九江刚刚出道那会儿,受粉LOLI粉丝又多又疯魔,基本上天天给洛九江拉郎配,整个娱乐圈格局受到强烈震撼,但凡齐眉正脸点的男子统统都是他洛家的瓜。   蛙声一片和稻花香里就是拿来嘲这个的嘛   12L= =   对,我还记得当时有特别多的经典小段子   比如说:   九月到了,又到了瓜农们收获的季节,他们披上大氅,戴着斗笠,相约来到了瓜田里。   啊,熟透的瓜田泛着甜蜜的清香,左边的香瓜谢见欢皮薄肉厚;右边的角瓜越青晖憨厚朴实;前面的南瓜游苏每一勺瓜瓤都是灿烂的金钱颜色;后面的西瓜枕霜流看起来砸人很疼,一点都不好惹;瓜田中还有冬瓜沉渊一语不发,是沉思的智者;苦瓜阴半死对着太阳,瓜皮居然泛着焦糖颜色……在众瓜之中,星星点点的瓜子倪魁散落其中,是最美的甘为陪衬满天星!   瓜农们的脸上满是收获的喜悦,正当他们准备采摘并瓜分这丰厚果实之际,一个新瓜农从远处挥着帽子跑来!   “不许摘,不许摘!”新瓜农跑近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位恨不得时时刻刻带着一百二十朵金菊的洛粉,他坚决地说——   “这片瓜田都被我承包了!”   13L= =   经典儿歌也有啊:   排排坐,分果果;   你一个,我一个   果果可以分,   瓜瓜都归我。   阿门,阿前,一棵黄瓜架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我洛背着那重重的壳啊,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他   黄瓜成熟还早得很啊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鹂你们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14L= =   有一天,洛粉见到了一盏阿拉丁神灯,灯神说,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洛粉许愿道:我希望全天下的瓜都归我家!   于是洛粉得到了瓜皮,瓜怂和倪魁   15L= =   哈哈哈为什么是倪魁   16L= =   回楼上,因为倪魁是瓜子   17L= =   还有呢,比如说谜语:洛粉山间喝水——打一名画   答案:蛙声十里出山泉   基本公式:1谢见欢=1瓜,1越青晖=0.6瓜,1董双玉=1.1瓜,1游苏=1.5瓜,1枕霜流=1.7瓜,1沉渊=0.9瓜,1阴半死=0.1瓜,以及金瓜寒千岭,一个等于2瓜   至于倪魁,弱智不配叫瓜,只配叫瓜皮   所以后来从基础公式衍生出来个歇后语嘛:寒千岭出马——顶呱(瓜)呱(瓜)   后来那部历史向大制作剧,因为演职员表不幸地基本都被洛九江的诸位瓜哥们填了坑,所以好好一部《战国七雄》硬是被叫成《瓜分天下》   18L= =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来想顺着这贴考古,结果被当场笑死,瓜分天下是什么鬼啦,神TM苦瓜阴半死,神TM瓜皮瓜子倪魁,倪魁没有尊严的吗?!   19L= =   倪魁整个星版食物链最底层咯。当时洛粉不是有金桔吗“别人捶我,我锤倪魁”   20L= =   那段时间星版真是张嘴呱呱呱,闭嘴呱呱呱,搞得我上个论坛以为自己线上养了一堆蛤蟆   21L= =   说起来掐的最疯的时候,我记得“瓜”这个字的百度百科里都专门设了一个洛九江的义项……   22L= =   沃德天……   23L= =   当然了,当时星版首页天天飘成语   顺藤摸瓜,解析:洛九江每天顺着楼梯下楼买包烟,都能碰到十个被指定为瓜的男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解析:春天,洛九江洒下了一把瓜种,秋天,洛九江收获了一堆的寒千岭、枕霜流、谢见欢和游苏   破瓜之年,解析:又到了我洛九江随便从瓜田里选一个炒作打破僵局的时候,我看看是哪颗瓜瓜这么幸运啊   瓜田不纳履:当你路过洛九江的后宫时,记得千万千万不要交出你的鞋子,不然你也跑不了了,等着留下来成为新瓜吧   呱呱坠地,解析:听闻天空一声巨响,洛九江郎配纷纷登场   24L= =   哈哈哈哈不行了,上班途中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们是要笑死我   25L= =   所以青蛙呼声明明这么高,本版是怎么成为莲花版的。   26L= =   关于这个问题,建议你去问全天下都在迫害她家的洛粉   27L= =   问洛粉   28L= =   真的,当时眼看稻花香里或成最后赢家,票数一骑绝尘,本版差点就要成为全球最大的线上大米种植基地,结果洛粉一波骚操作送人头,致使白莲花投票成为黑马,后来者居上,这事我终身抱憾。   29L= =   对,我记得当时洛粉做了个特别精致的长微博细数她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水军发动转过十万,这都不算什么,问题是当时微博粉群关系正好是社会热点问题,然后那条微博就作为典型案例上了中央台的新闻,虽然打码了,但谁看不出来谁啊……   30L= =   洛九江,第一个被自家粉丝凭一己之力捧上中央台级别白莲花的明星,惨。   31L= =   各家粉群群情激奋,别家白莲都还在胚胎状态挣扎,就你家白莲不但结苞,都TM白莲出花了。   31L= =   洛九江,第一个被自家粉群钉死在白莲花皇之位上的明星(。   五年老黑回顾一下洛九江的发家史,忍不住替他说一声……洛九江,惨(。   32L= =   关键是历史证明洛九江根本就不是白莲花和小媚娃,他他娘的是个说相声的谐星啊!   33L= =   那时候大家不都疯了吗   34L= =   笑话,就像现在不疯一样。   ——————————————————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莲花盛开版   【闲聊】我们来讨论一下,洛九江上位史是不是就是一部娱乐圈最黑暗肮脏的记录实证   0L= =   洛九江乱抱大腿污染娱乐圈风气,支持洛九江滚出娱乐圈!   1L= =   楼主梦回十年前   2L= =   楼主醒醒,申奥成功了   3L= =   楼主先滚出白莲版   4L= =   本版是著名的相声论坛,不会逗哏别来。   5L= =   楼主你要是说洛九江凭借十年的相声快板功力勾引我推,我多半就给你点头了。   然而黑暗肮脏抱大腿……   6L= =   众所周知,洛九江的上位史就是一部全娱乐圈相声化的历史。   7L= =   ???洛九江不是个演员吗?怎么就变成说相声的了,同名吗?   8L= =   回楼上,那是一个著名的事件……基本就是白莲版结构改体的史诗级大事   9L= =   对,就是洛九江夜会谢见欢那次   10L= =   不是洛九江和封雪谢见欢私会那次吗?   11L= =   你们弄错主角了吧,是洛九江跟阴半死游苏私会啊   12L= =   不是倪魁?   13L= =   倪魁滚,倪魁毫无人权   14L= =   等等等等你们要把我绕晕了,所以洛九江究竟跟多少人私会过?   15L= =   楼上们说的都是一个事也都不是一个事……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以上提名的所有名单,都跟洛九江讲过相声。   最开始是谢见欢被爆出来跟洛九江半夜一起出去开房,后来经澄清说是他俩在练对口相声。   ……吃瓜群众当然不傻,孤男寡男你们大半夜一起打游戏我们都信,神TM一起说相声。   结果热心网友顺藤摸瓜,从前谢见欢、封雪和洛九江三人共处一夜的事也给翻出来了,要知道封雪可是圈内著名les,这下大众都爆了,话题立刻三上热搜,事件发酵闹大。   然后那天三人晚上共处时的电梯监控,还有洛九江当晚拍下的记录视频都被第一时间放出来——他们三个逗比居然在唱沙家浜。   室内摆设,窗外树木状态展示的天气,还有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和视频记录时间对的上,事件突然热点爆出到他们反应过来澄清的那点时间显然是不够伪装这么全的,那就是真的。   你信3P前夕主人公们有心情一路在电梯里唱沙家浜吗?反正我不信。   当然没准也是一种炒作手段。   然后洛九江和游苏阴半死不是私会,他们是一起上过脱口秀……洛九江的口条我是从此见识到了,真TM顺啊……   16L= =   那期脱口秀之后,我是真信了洛九江会跟谢见欢说一夜相声。   阴半死多不爱开口的一个人啊,遇到洛九江竟然秒变搞笑役   17L= =   那集笑点全在阴半死回怼,还有阴半死疯狂克制自己殴打洛九江的欲望上(。   洛九江舌绽莲花,能让哑巴口吐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炮,本版莲花版真是一语成谶,名不虚传。   18L= =   悄声说一句,我从此之后真的理解了洛九江为什么娱乐圈遍地基友。   他真的很万人迷。   19L= =   楼上你完了,给你提前点蜡   20L= =   预计极端洛黑三十秒到达战场   21L= =   哈哈哈哈洛粉又开始cue,就你家洛九江万人迷,就你家洛九江白莲花,你家洛九江世界中心小媚娃,人人见了都爱他。   22L= =   好了,没拴住,来了。   23L= =   不是,我不懂,你们为什么骂楼主也骂18L还看不起21L?你们到底哪边的?   24L= =   中间。   本版主旨,粉黑不论,首先,你得会说相声。 第181章 本能   在前往圣地最中心的圣山之路上,变故实际上比洛九江和寒千岭想象中的要多。   圣地论及大小本来就是不输于四界的辽阔地盘, 这地方一百年才进人一次, 自然没有什么方便的传送法阵能用, 基本上来来往往除了驯服代足的妖兽,就是要凭借两条腿。   考虑到圣山山心不太好让外人进去, 洛九江在出行之前还和灵蛇界的另外四位队员以及封雪小刃见了一面。   那四位队员本来就为洛九江的下落焦心——一半因为他们已经和洛九江有了交情,天天同吃同住的道友突然消失了一年哪有不牵挂的;另一半则是担忧从圣地出去后没法和灵蛇界主交代。   等双方见面,确定洛九江没缺胳膊没少腿之后, 这四位队员简直狂喜过望, 那激动的神情简直反衬的封雪一脸懵逼:还不等她跟洛九江一叙离别之情, 那边的大兄弟哇一声,就差流眼泪了。   封雪:“……”   她冷漠地收回了脸上流露的情绪, 自己都替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不好意思。   等洛九江终于从涕泪俱下, 大鼻涕一抽一抽的四个汉子包围圈里挣脱之后, 封雪发现自己那点忧伤之情已经一点不剩了, 甚至还有点想笑。   “要说有你这样的朋友到底有哪里不好,可能就是要频频地说再见吧。”封雪若有所思地感叹道:“但要不是这样, 每一次重逢的时候又怎么会那样惊喜。”   “这样的生活, 我已经快习惯了。”洛九江同样笑道, 脸上也并未沾染太多离别忧思, 眉目间俱是年轻人的神采飞扬。   “只是希望有一天, 像雪姊你说的那样,我们三个能一起感受这种突然重逢的惊喜。”   洛九江的眼神稍稍放空一刻,而封雪知道他指的是谁。   死地那片永远被灰霾云层覆盖的雪原之上, 曾经有四个伙伴互相取暖,筹谋逃离。   “无论如何,此行你有寒宫主相伴,也让我和小刃放心很多。”封雪顺手摸了摸小刃高高束起的头发,动作和神情都很是温柔。这丝温柔之意在她抬起头时很快就化为了促狭:“说起来,九江,祝你这趟蜜月之旅一路顺风。”   ——————————   封雪的祝福才不是好担的。通过这次的行程,洛九江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她说谢春残是如虎添翼的幸运翼,谢春残和洛九江就双双被陆旗包了饺子,她祝洛九江此行一路顺风,洛九江和寒千岭的行程就充满了坎坷。   在前往圣山山心的路上,他们遇上的异兽比起此前闲逛的时候要多十余倍。   “圣地内环的异兽密度这么高吗?”洛九江忍不住发问道:“这可不符合常识。”   “可能和异兽的分布没有关系,只是她知道我来了。”说这话时寒千岭正将一只英招劈做两片,飞溅的鲜血之间他连眼睛也不曾眨上一眨,只是动作优雅地冲着圣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洛九江迅速领悟到那个“她”是谁。   “但她是……”是你实质上的母亲啊!洛九江犹疑地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不过这不妨碍寒千岭明白他的意思。   “从伦理上讲,也确实如此。”寒千岭没有把话说死,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只不过我毕竟曾被她镇压过万年之久,她对我防备一些也很寻常。”   洛九江仰起头来直视圣山仿若覆雪的山巅。常言道望山跑死马,如今虽然整座圣山都尽映眼帘之中,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触,然而实际上还离他有着很远的一段距离。   如果这段路上每天遇到的异兽都和今天一样多,那这条路恐怕是很难走。   “如果真的是圣山驱使异兽,那她是已经有了意识,马上要修作人身了吗?”   “没有那回事。”寒千岭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过是本能罢了。”   只是本能而已,驱使异兽不过是圣山气息变化间的本能,镇压寒千岭万年有余不过是圣山与龙神恨意抗争的本能,如今频频阻断寒千岭前往圣山之路,明明白白地展现出驱逐这个便宜儿子之意,也只是圣山对一个孽种应用的本能。   就像是被恶念污染吞噬了大半魂魄的陈氏,毫不收敛对寒千岭的杀意和恶意,也只是她的本能罢了。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平静说出他早看透的这一切,与此同时手腕一振,随手抖净三尺青锋上的鲜血时的模样,心头兀地一酸。   他洛九江向上长辈有父母师父、公仪先生关照惦念;同辈之间有谢兄阴兄,阿苏小刃这些朋友肝胆相照;往下新认了齐溜溜小朋友当弟弟,没事听些没心没肺的孩子话也是好玩;至于千岭,自然是他此生至死不渝的心爱道侣。   把目光往外,他更有三千世界放在心上,生命本身就足够让他热爱;再往里看,洛九江此时此刻丹田里还藏着一个小小世界呢。   洛九江的视线所及,是天高地阔。四海之间,他见谁都像看见朋友,哪块秀美山水落在他眼帘里都亲切地宛如故乡。   然而寒千岭有什么?寒千岭只有洛九江。   就算三千世界的天地都是被他父亲一力撑开,这世上也没有一方角落是他名正言顺的归处;哪怕现在他们正跟孕育了寒千岭的“母亲”同处一界,看圣山对此的反应,好像不见还更好一些。   至于那些能让洛九江沉醉寄情的山水,世上每一个能让洛九江不自觉露出微笑的人,也只是寒千岭天生就应该仇恨的对象。   本能,依然是本能,无法摆脱的本能像是寒千岭不能挣脱的命运,他能时刻抑制住自己毁灭的冲动已经是人间奇迹,谁有又这么大的脸面,一无所知地去要求他去接手和爱?   对寒千岭来说,洛九江是天下之间独此一份的神迹,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洛九江喉头一动,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囫囵个地硬塞进了他自己的嗓子。他情难自已地伸手握住寒千岭的手腕,将对方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肩头,同时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他是寒千岭在这世上唯一拥有的存在。   “千岭,”洛九江郑重地念出对方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许诺,仿佛对着冥冥之中的什么存在宣誓,“我绝不负你。” 第182章 二拜高堂   由于圣山频频驱使异兽拦路的原因,原本两个月的行程被生生延长到了半年。   等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总算来到了圣山山脚之下的时候, 连他们两个十八岁的生辰都快到了。   眼看此行的目的近在咫尺, 别说寒千岭, 就连洛九江都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能是因为出行前听了董双玉告诫的原因,在这半年的时间里, 寒千岭对洛九江不但保护过度,而且情绪还有些不大对劲。   凭寒千岭的性格,就算紧张忧心, 心中藏着事情, 也绝不会做出天天嘘寒问暖, 围着洛九江团团打转的举动。和从前比起来,他只是对前来拦路的异兽下手更利落了些, 一直以来对五行之精的态度也十分冷淡。   倘若换了外人, 可能从头到尾都看不出寒千岭有什么异常来, 但是作为自幼就和千岭一同长大的道侣, 洛九江不会忽视寒千岭几乎一大半都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心神。   倒不是说寒千岭会拦着洛九江和异兽战斗,也不是指洛九江每次身上挂彩时寒千岭都会表现得痛心疾首, 他只是总把目光无声地追随在洛九江的身上。   也许是在圣山一次次驱使异兽前来驱逐他们的战斗之中, 寒千岭更加坚定了洛九江是他唯一锚点的信念, 在这半年的过程中, 他对洛九江更加渴望。   这回的渴望不是出于什么欲念和少年人动情时的难以按捺, 只是他需要洛九江,就像是鱼需要水,走兽不能离开空气。他和洛九江心意相通, 有时或许大半天也不必说一句话,不过只要能沾着洛九江的一点肌肤,甚至只是捻着洛九江的一根发带,都能让他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平静。   洛九江是寒千岭的不可或缺。   可能是一路上被寒千岭始终无法融化的冷脸,以及记忆加成给吓怕了,齐溜溜小朋友在跟着他们游山玩水了一段时间后,就自动自觉地钻进自己的本体中闭关,还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先闭他个十年八年。   但让溜溜感到伤心的是,洛九江没有挽留过他,反而鼓励他注重实力什么时候也没有错,至于他旧主人的遗孤,一直对他态度冷淡的寒千岭居然因为这个决定头一回对他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不错,总算会动一点脑子。”寒千岭评价道。   齐溜溜小朋友伤心欲绝,哇哇大哭,一头扎进自己圆滚滚的本体中,暗暗发誓不闭个百八十年的关绝不出来。   你们都会想念我的!溜溜含着两汪眼泪吸着鼻子想:没有我在你们身边,你们都会感觉很寂寞的、很后悔的!   ……这么想的齐溜溜,显然是不知道他才进到五行之精里凝神闭关,摒弃外物之后,寒千岭为表庆祝,当场就用他的本体又给洛九江表演了一番花式足球。   洛九江赞不绝口:“千岭踢得真好。”   ……幸亏是五行之精不知道这番动静,不然恐怕再来八千年的闭关时间都不够他伤心的。   ————————   此时此刻,洛九江与寒千岭将临总算圣山山脚,洛九江仰起头来端详整座圣山,心中不免俱是唏嘘感叹之意。   之前圣山山体有白雪云雾相遮,看起来还不甚分明。如今走进了细瞧,只觉整座山体集造化神秀,实在无愧于“圣”字冠首。   组成圣山山体的每一块石头沙尘,不知是否由于它多年来灵气逸散将养的缘故,就算棱角具在,外面也润泽的仿佛上了一层包浆,看起来颇为晶莹可爱。   这一层观感光滑晶莹的包浆让圣山在千万山峦之中极具特色——最底下的褐色山石映照着一层太阳光,这使得它们颜色淡黄微焦,仿佛新剥开粽叶的大块糯米鸡,包浆润泽如米浆;中间一些的玳青石头同样明澈欲滴,油绿如玉,比起最底层的巨石来说稍稍圆润一些,倒像是一笼形状不甚规则的青团,半透的外皮之下隐约可见或赤或棕的内里,是把豆沙填了馅,或者改用了红油的咸蛋黄。   至于最上面一层薄披云雾、捧雪覆身的山巅,就更是剔透无暇,像是白玉碟里高高堆起了尖的肠粉和凉糕,让人望之生津。   见到这美不胜收的风景,洛九江喉头不由微微滚动一下。   寒千岭对他何其了解,只是淡扫了一眼他憧憬入神的表情,登时就体会到了洛九江没说出来的意思。   他看一眼圣山再看一眼洛九江,纵然是他,此时都不由得有些哑然:“九江,你……”你这都能……   洛九江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转口赞美道:“千岭,你娘可真是一座活色生香的大美山。”   寒千岭:“……”   寒千岭哭笑不得,来回摇了几次头之后终究还是问道:“你都想成了什么?等你我出了圣地一起去吃。   洛九江从下到上依次指点道:“粽裹糯米鸡,双色艾青团,白玉肠粉点凉糕。”   “……好,到时候去吃。”寒千岭面上不动声色,口吻镇定,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定:连这种时候了,洛九江这三道菜里依然能做到有主食有硬菜还有点心,平时吃起来怎么没看他这么讲究搭配!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整个圣地的最中央,受圣山气势所迫,这一环的地盘里已经没有异兽存在,自然也就再没有可供拦路的异兽驱使。这近百里的路程,是他们两人难得安静的时候。   洛九江与寒千岭共并着肩,袍袖之间手指轻牵,默默体味着有对方相伴的,闲暇轻松的珍贵时刻。两人虽然都不开口,然而情愫与爱意却在两人之间默默流转。   对他们这个等级的修士来说,百里长途就是刻意慢走,也不过耗费不到一盏茶水的光阴罢了。很快地,两人便在圣山山脚下站定。   寒千岭的手指在洛九江的肩头微微一按。   洛九江知他意思,顺着他的力道,和寒千岭一起对着圣山齐齐屈膝拜下。   两人还在七岛的时候,洛九江听闻陈氏死讯,登时魂惊天外,匆匆去找寒千岭踪迹,他本想祭拜陈氏一番,却被寒千岭执意拦下。   那个时候,千岭对他说:“不必拜,也不用跪。”   他也是过了两年之久,方才知道原来陈氏并不是寒千岭真正的母亲。   至于现在,是他心甘情愿俯身敬谢的时刻了。   尽管千岭曾被眼前这座圣山镇压万年之久,尽管此前的一路上两人没少遭到异兽的阻拦,但洛九江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圣山孕育了他的千岭,让他们有机会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也感激圣山磨去了寒千岭那片龙魂一大半的戾气,让他能一直等到见自己的时候。   现在陪在他身旁的,不是什么龙神的遗孤,也不是三千世界的灾祸,更加无需朱雀使和深雪宫主那堆乱七八糟的头衔,他只是洛九江的千岭,并且永远都是。   寒千岭叩首一次就要起身,却被洛九江飞快按住后颈,他稍稍流露出意外神色:“怎么?”   洛九江笑道:“天地算是拜过了,那高堂你就不拜吗?”   寒千岭眼神一动,在体会到了洛九江话里意思时,他缓缓弯起了自己的唇角,这一刻他面孔上仿佛发出莹润堪比珍珠美玉的光泽,美丽的惊心动魄。   “要拜的。”   于是他们对着圣山二叩首。   这次行礼过后,两人就握着手站起身来,洛九江反复摩挲着寒千岭的肩膀,眼中同样含着脉脉笑意:“都这么熟了,比起对拜,做点别的什么事是不是更好?”   他说话时两片嘴唇开合之间,微红的舌尖暗示性地掠过上唇,寒千岭呼吸一重,当即倾身吻住,一时和洛九江津液相度,难舍难分。   等两人再分开时,各自都是气喘吁吁,鬓发散乱,眼中俱是情动之意,却悬崖勒马生生遏住。   洛九江手指轻轻抹过自己嘴唇上的一层水光,笑着往圣山方向看了看,转移开话题道:“刚刚咱们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拜山头了。   ”   “嗯。”寒千岭抿了抿唇,没有多说,再转过去的时候才补叫了一声“母亲。”   他这一句本该在刚刚下拜时唤出最为适宜,放到现在才说,明显是刚刚心情太过激动,一时只顾着亲洛九江,把这事给忘了。   倘若圣山有个人形,这会儿必然要骂他有了爱侣就忘了娘;但即使圣山没有人形,折腾起来也够寒千岭喝上一壶的。   不知是否出于对这声“母亲”的回应,两人头顶上突然隆声大作,下一刻自山上滚下一块巨石,阴影正对着他们两个的天灵盖正上方。   寒千岭轻描淡写地一抬手,把那巨石接下来,轻轻巧巧随手抛到身侧,语气竟然还是彬彬有礼乃至含笑的:“母亲看到我又来气了。”   洛九江:“……”   他毕竟是个外人,对这对母子万年以来定格的生态一时也不好插手。但他实在不忍心再看千岭被砸,并且私心里觉得圣山这事做的很不像样,于是索性祸水东引,自己把话题牵扯到自己身上。   洛九江咳嗽一声,硬着头皮叫了一声丈母娘。   圣山上又传来了隆隆之音。   只是这次的声音远比上一颗巨石传来的声音清越繁多,寒千岭本来想拉着洛九江躲开,听到这声音后不由轻咦了声,抬头向上看。   只见白虎头颅大小的极品灵石从山巅上滚滚而下,其中还夹杂着若干万年寒玉玉髓和磨心玉等诸多小件。   洛九江:“……”   寒千岭讶异过后倒有点慰然,转头看向洛九江时连笑容都真实了不少,他轻快地说:“看起来母亲还挺喜欢你的。”   想了一想,他又提议道:“你叫丈母娘,是不是关系还有点远?”   洛九江和他对视之间,已经窥破了寒千岭的险恶用心——寒千岭难道真在乎洛九江怎么叫圣山?他在乎的是别的,比如说那个称呼里隐含的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但凡是寒千岭的心愿,洛九江什么时候不随他?   他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娘。   这回一整片山坡都是极品灵石轱辘滚动,倾盆而下的声音。就连寒千岭都不由得默然一瞬:“……你是真招山喜欢啊,九江。”   “可这些东西,对九江而言,全都比不上我给他亲手买来的一盘糯米鸡。”寒千岭微笑着对圣山说。   “……”   像是被一下子掐住了喉咙一般,灵石滚动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然后下一刻,但凡是处在山腰还没能完全落地的灵石们,居然开始逆着圣地自身的重力,七扭八歪地重新往山顶上滚。   洛九江:“……”   寒千岭:“……”   怎么,还可以这样的吗?! 第183章 母亲   在送寒千岭入圣山之前,两人先找了一处合适的地方让洛九江安顿。   圣山虽然并无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类人思维, 但最基础的喜怒好恶, 形式本能却依然存在。据寒千岭自己所说, 当初他被困于圣山山腹的上万年间,就是凭借和圣山共振的本事, 才能足不出户地把圣地的每一处角落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现在你离她那么近,她要是想看你,就更方便了。”寒千岭半抱着臂下断言道:“不能这样。”   尽管寒千岭并未有半分责怪洛九江的意思, 看态度也不像是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和圣山反目成仇的模样, 但是洛九江还是有一种诡异的错觉:好像无心之间, 他突然就当了那么一把祸水。   ……说起来圣山到底喜欢他哪儿啊,是他对食物的独到见解、他英俊潇洒人山通吃的外表、他身上那山石一般质朴的配色, 亦或是他那坚实紧致不下岩峦的肌肉?   洛九江混不要脸地从头到脚把自己的优点通通挑出来在心里夸过一遍, 等他好不容易夸到自己丹田位置的时候, 洛九江骤然醒悟过来。   他丹田里还藏着一个小世界。   这半年来和异兽频繁的切磋过程中, 他丹田中的那缕混沌也逐渐被他流水蚀石似的一丝丝地消磨个干净。能让圣山感到亲切和喜欢的,大概就是他丹田里这个新生的小世界, 还有道源的气息。   当洛九江在心里思忖度量的时候, 寒千岭已经带着他来到了一处藤萝遮掩的山洞里。这是离着圣山距离极近的一座矮山, 半面山壁如被斧头削砍过一样, 垂直于涧, 险峻异常。山壁上零零散散地生着些紫萝,洞口这一簇恰巧把山洞遮了个严实,让它看起来颇有几分欲语还休的美。   “蛇出没七步内必有其解药, 放到圣山这里,道理也差不多。”寒千岭随意用手撩了撩山壁上本就稀少的垂帘藤萝,“圣山天生天养的神识,穿不透这种植物。”   稍稍停顿一下后,寒千岭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但是……我的神识能穿透它。”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既然早知道会这么想我,怎么不干脆让我陪你一起去?”   寒千岭想想圣山山腹内的环境,笑意稍减,声音却还是和刚刚一样平和温柔:“我是故意的,这回也让你试试在外面苦等的滋味。”   “嗯,原来你是打着这个念头。”洛九江也不戳破,反而顺着他的话故意拖长了腔调,“正合我意,我也同样想着怎么找个椰子球,把你往里面塞个一年半载呢。”   “那一年半载之后?”   “之后么?修到元婴就放出来,这时候便熟得正好,喷喷香,油嫩嫩,怎么做都依我……然后便可以从嘴唇的部位开始吃起了。”   说到这里时,洛九江声音里又沾染上了两三分的暧昧声调。   寒千岭墨黑的瞳孔里又浮现出一缕苍蓝颜色,他深深地凝视了洛九江片刻,喑哑道:“现在也可以从嘴唇吃起。”   ————————————   寒千岭独身一人走进了圣山的山心深处。   若有旁人能有幸到此,必然会为圣山深处的风景感到诧异:此处曲径通幽,自穹顶形的山洞顶部倒垂下无数钟乳石,山洞最中心是一池莹莹的幽蓝色潭水,冷淡而神秘的光芒照在乳白的四壁上,反将寒千岭的脸色映得漠然诡秘。   从外面的山洞直通潭水的道路是一道波纹似的斜坡,寒千岭由上到下拾阶而下,袍角时时扫过润莹洁白的地面。这段路的距离不短,但寒千岭一路走来,每一步的速度和距离都始终保持在一种稳定的韵律上,既看不出他为此心急,也不显得他心怀抗拒。   但再长的路也总有走到尽头的一刻,寒千岭终于在那谭幽蓝池水前站定。   他提起自己的袍角,弯下腰去随意掬了一捧水,任由它们从自己指缝里滑下,不紧不慢道:“真是熟悉的地方……久违了,母亲。”   作为对这句话的回应,圣山山心处又落下了一颗巨石。   寒千岭唇角稍弯,眼里却毫无笑意。他探手接住石头,却不再像此前和洛九江一起在外面时那样随手抛到一旁,反而胳膊一振,整颗两人合抱大小的石头就挟裹着破空风声和满满的灵力,重重地朝着寒千岭面前山壁的地方狠狠砸去!   巨石撞上山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一路上撞断了七八根从洞顶倒悬下来的拳头粗细的钟乳石柱,但饶是有钟乳石卸力,当它砸在山壁上时仍把白玉般的山壁砸得四下残屑横飞,生生碰撞出了一处如蛛网裂纹般的圆形缺口。   寒千岭收回手,先是掸了掸袖口上托住石头时沾上的一点微尘,等那石头从山壁上滑下又弹了两弹后,他才悠悠开口:“母亲,我已经长大了。”   大到足够有反击的能力,再不是从前弱小的神魂模样,只能被镇压幽禁而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圣山山心里空空荡荡,寒千岭不高不低的声音激起了一阵回声,然而除此之外,圣山没有任何动静,就连最中心的深潭水都没漾起一丝的波澜和涟漪。   像是一位面对突然翻脸的儿子,发觉旧招数全不管用,于是顿时手足无措的母亲。   “不过您从前砸下来的那些石头,也只能砸飞我神魂上几片不结实的碎屑,就像我的反击在您看来也完全无法伤及根本一样。”   寒千岭将及膝的长靴脱在岸边,仔细地将两只靴子的鞋跟并拢,摆放整齐。他仿佛平常聊天一样,用一种随意口吻和圣山商量道:“既然我们谁也奈何不得谁,那就各自相安无事些吧,母亲。”   “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后我便离开,不会耽搁您太久。”   他说这话时脸色微沉,最后一丝虚假的笑意也都收敛殆尽,在潭水幽暗的蓝色光芒的映照下,神情很是有几分莫测之意。   要是有外人在此,一定会为了寒千岭的态度而感到吃惊吧。   深雪宫的寒宫主,虽然偶尔神色冷淡,但从来都礼数周全。即便他在朱雀界里比起在人类聚集地时已经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礼节,但放在诸位妖族眼中,也依然是讲究繁文缛节的古板代表。   ……即便是五色阁主当众想要对他提亲求娶,寒千岭也没用过这样冷漠的语调说话。   要是再把时间放得更远,追溯到他身在七岛时的那十几年,眼前一幕就更是会让人不解——寒千岭即使在陈氏的辱骂殴打之下过了那些年,独自一人和陈氏相处时依旧客客气气,彬彬有礼,而陈氏甚至和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这样的寒千岭,竟然会对他的亲身母亲如此冷漠。   ……但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寒千岭对圣山撕去了自己全部的画皮。   他对世上除了洛九江的一切生灵,多半怀着深积多年的仇恨,但唯独对于圣山,可能抱有的情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怨大于恨。   或许从内心最深处来说,寒千岭虽然嘴上绝不会承认,但他的确对“母亲”这一位置抱有着渴求之心吧。   只有在乎,才会生怨。   ……   将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寒千岭就不再和圣山对话。他赤着脚,一步步走入冰冷的幽森潭水之中。   圣山灵泉也和别处不同,湖底并无淤泥,只有质感冰冷如同寒玉的白石为底。哪怕是元婴修士踩在上面,也会觉得某种灵气都无法抵御的寒意从紧贴着脚掌,顺着自己足部经脉升起,然而寒千岭神色不动,仿佛脚步平稳得好像只是踩在普通的地毯上。   当潭水没至寒千岭腰间时,他的衣摆悠悠飘起,在潭水之中如波纹抖动,倘若从上往下地俯视这一池寒潭,便能见寒千岭如同被一朵暗蓝色的花朵簇拥。   寒千岭悄无声息地潜入寒潭深处,身形灵动的像是一条游鱼。蓝色的池水遮掩了他的身形,仿佛他已和池水融为一体。   越是靠近水下的地方,本应该光芒愈加黯淡,但这潭灵泉似乎是个例外,每当寒千岭向下多潜入一分,那湖底的光芒就随之变得更加明亮。   在深潜了足足几十丈后,寒千岭终于抵达了寒潭底部。   寒潭的白石底零散地散落点缀着许多光亮的碎片,那光芒美丽迷人,一眼看去几乎要被误以为是遗落人间的星星,那光芒耀眼却也寒冷,但落在寒千岭的眼里,却只觉得亲切。   那些星星点点的碎片,曾经是他的一部分。   寒千岭靠近那些碎片,想起自己当年为了从圣地逃离,是如何在察觉到陈氏的到来打破了自己与圣山的平衡,发觉镇压的力道稍稍松动后,便几乎不顾一切地顺着自身恶念流淌的方向而去,投入陈氏的丹田之中。   他那一刻为了摆脱万年以来的命运,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奔逃,他舍弃了自己本可以带走的小片零碎神魂,舍弃了原本可以带走的那一滴道源,自然也就顺便舍弃了和那份道源融合为一体的恶念。   现在想起那时的自己,寒千岭恍若隔世。   我竟还有这样迫不及待的失态时刻。   想到这里,寒千岭微微一笑。   他所想要的一切,或者说他想要的那唯一,此时已经被他拥有。   他不会再这样急迫了。 第184章 睚眦   公仪竹拾阶而上,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 白练正在和枕霜流汇报这几日来玄武界的异动。   白练神识不如枕霜流那么灵敏, 灵蛇界主早在囚牛踏上自己殿前第一阶台阶时就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他抬手示意白练说到这里就好,摆摆手让他自己噤声退下。   白练微微一愣, 依言照办。直到他疑惑着行礼告退之际,才察觉到门外九族特意显露出的那一点行迹。   修为到了枕霜流和公仪竹这个层级,一定距离内察觉对方的存在就像磁极相斥那样自然容易, 公仪竹在门口特意展示一下自己的气息, 也是强者见面时以示自己并无恶意的基本礼节。   殿门打开, 公仪竹的身影背着阳光显现,他仪表气质仍是一派光风霁月, 举手投足之间不失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 但出于对多年老情敌的基本了解, 枕霜流一眼就看出了他眉宇下隐藏的焦急。   其实这焦急根本都不必靠观察来判断, 要知道在现今所有的九族四象之中,倘若按照骚包程度排一张大榜, 枕霜流二话不说就拱公仪竹去坐首席。   这样一个细枝末节之处无一不讲究, 恨不得日日朝饮木兰之坠露, 夕餐秋菊之落英, 平生最大遗憾是没有个扫把尾巴好给他开屏的异种, 在刚刚踏上石阶时,腰间环佩的声音竟然会不成韵调,杂乱无章。   “我今天回程。”公仪竹的声线依旧是举世任何一把瑶琴都无法比拟的华美, 但他会开门见山、直接了当的说话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枕霜流才不管公仪竹遇上了什么闲事,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有没有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那真是好极了,白练送客。”枕霜流的答复和公仪竹的态度一样爽快。   白练无奈何地笑了笑,朝着公仪竹浅浅一躬身,向着殿门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是。先生请。”   “……”即使已经猜到了枕霜流可能表露的态度,但眼看对方居然真的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公仪竹仍然感到些许哑然。   罢了,一条蛇而已,脑花怕是比豆浆还稀呢,和他计较什么。   公仪竹踱到枕霜流案前,目光在枕霜流面前一字排开的玉简上扫过一眼,确认了里面的内容如他预料。   “你果然也收到了消息——对此当真没有一点想法吗?”   “干卿底事。”   ……第一百零一次,公仪竹确认了自己少年时想狠手整枕霜流一顿这事,自己绝对没有一点问题。   既然枕霜流单方面拒绝和他交流,公仪竹也就不再客气。他不请自决地把修长手指在其中一块玉简上一点,空气中一幅三千界图就凭空在两人眼前展开。   “好好看看吧,”公仪竹低声劝道:“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其中代表玄武界的那个圆特意被公仪竹标上了最显眼的鲜红色,枕霜流只是淡淡一扫,就厌恶地眯起了眼睛。他随手把玄武界的标识在指尖碾碎,冷冷回到:“这是冲睚眦去的——睚眦几千年来都是个活靶子,我看他自己还挺乐意当的,你情我愿愿打愿挨的事,有你在这操什么闲心?”   对枕霜流这呛口的语言习惯,公仪竹早就不以为意,只是道:“但当年做靶子的睚眦,和现今做靶子的睚眦,境遇可是天上地下。”   九族四象里,睚眦是以狂气出名的。当初他们虽然和普通九族一样,只分到了九分之一的坤之道源,但论及实力甚至能够压四象一头。这种强大和他们的狂气一起代代相传,于是每代睚眦都是风口浪尖上的争议人物。   不过正因为顾忌到他们的强大,因此敌人最开始没对他们下手。   这千年以来,真正在这世上消失了踪迹的是嘲风、霸下和鸱吻。   “虽然这回只是有十几个中等大小的世界被他们吞并,论及动静完全不如你那一次大,可在背后昭示的意义未免太过不详。”   公仪竹凝重地端详着悬在自己面前的界图,手指虚虚地在上面划过,把饕餮、穷奇还有被枕霜流抹去的玄武界都隔空和睚眦所在连成了一道圆弧。   “当初饕餮引椒图去缙云界战上一场,椒图至今还元气大伤;穷奇更是把鸱吻所在的烟波界整个吞并,唯独玄武手段缓和一些,留了狻猊一命,却要他世世代代为自己驱策。”   说到这里,公仪竹缓缓皱起了眉头:“玄武闭关锁界多年,除了每百年的圣地之外,从来不和外面来往。我有两个问题,现在想来只能问你……他们三方是什么时候联起手来,而玄武又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那两个形同绝对禁令的“玄武”二字一被公仪竹道出,白练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而枕霜流怫然变色!   “不知道。”枕霜流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白练送客!”   “枕霜流!”公仪竹也轻喝一声,劈手攥住枕霜流的手腕,“我连沧江之死都从没向你过问,如今是当真到了紧要关头——这代青龙并无子息,已经行将就木,垂垂可危矣,你想想这代表什么?”   如果这三方联盟已经胆敢对曾经的霸主睚眦露出獠牙,那剩下的九族四象,还有哪个值得他们忌惮?   是青龙书院里马上就要作古、而且还没有下一代来传承的老青龙,还是万年以来一直被钉在原地,不能离开朱雀宫一步,每两百年就得被迫涅槃一次的朱雀?   四象志宏仅剩的白虎从来态度暧昧,忠奸不明,从当初七日宴开始,态度始终黏黏糊糊,一当糨糊就是上万年。   失踪的霸下多半是死了,就是还在哪个地方苟延残喘,也没人能指望上他突然从某处犄角旮旯里蹦出来。   至于嘲风……不说也罢。   而区区的囚牛、被重创过的椒图和身为人类的枕霜流就如螳臂当车,在马上就要汇成滚滚浊流的大势面前显得那样单薄无力。   事态已经紧迫若此,也难怪公仪竹如此焦急。   “先放开你的爪子。”枕霜流把这话说得一字一顿,眼中如鬼火般闪烁的寒光几乎要化为实质。   直到公仪竹松手,枕霜流才冰冷道:“我说我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千年之前灵蛇被玄武生生切割分离,从此玄武龟蛇两分,云泥之别。灵蛇既是沾了一丝道源的矛,又是要学会忠心挡枪的盾……灵蛇主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一把刀罢了。真论地位,你以为我比怒子好上多少?”   “……”关于这件事,公仪竹此前也有所感觉,但听枕霜流如此坦白直接的道来,依然觉得有些心惊。他喃喃道:“竟然生生把半体分离,让灵蛇唯有寄居存活,神龟玄武究竟在想什么?”   枕霜流阴郁地看他一眼,腕间小蛇不知何时探出头来:“好问题,为了这件事,我自幼便家破人亡,一路上死生师友。你这个问题,我比你早疑惑五百多年。”   “滚回去给青龙做临终慰问吧。”枕霜流显然是被公仪竹方才的举动激怒,言语如同毒液一般流泻而出,“运气好的话,能来得及给那老阉货在床前磕上八个孝子贤孙头,顺顺当当地继承一笔道源缩回洞里窝着。”   见枕霜流站起身来,连眼风都不透给自己半个,只径自朝着殿门外走去,公仪竹忙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睚眦界。”枕霜流脸色晦暗不明,“你只管回去把青龙界守成一只铁桶,朱雀那么多年都没被撕了,显然是有保命的老底,我小家小业随便跑了,他们想找我得先花个百八十年——要是我们三个最大的目标都滑不丢手,那你猜他们对付了睚眦以后,冲谁下手最方便?”   说到这里,枕霜流缓缓回头,对公仪竹露出一个鲜明的讥笑:“你还是老样子,任凭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徒弟,半点也不知道心疼啊。”   公仪竹闻言,瞳孔登时缩成了细细的两粒。   见他这僵住的模样,枕霜流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对白练做了个手势,只把公仪竹孤零零地扔在了背后。   “睚眦一向性格古怪傲慢,恐怕宁可死了,也不会轻易领人的援手之情。”   不知道是告诫、关怀还是辩解,公仪竹对着枕霜流背影叮嘱道:“你需得当心。”   枕霜流仰头大笑,那笑声里的孤注一掷之意被威逼到了极致,竟然还多添了几分自得的矜傲之意。   他反问公仪竹道:“普天之下,比起性格古怪,我论第一,睚眦也配称第二吗?”   “你留着那一肚子废话,等着拿去安慰睚眦吧。”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一顾的笑声尾音,长袍下摆如波浪般翻卷一回,就这样大步流星,飒踏而迅疾地离开了正殿。   这时,从枕霜流想到洛九江或许会有危险,到他决定立时动身,时间尚才过去了不到一盏茶。   公仪竹目送着他那义无反顾的背影,恍然之间竟仿佛看出了形似沧江的潇洒。   在这一刻,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突然理解了少年时的却沧江。   可终究已经是几百年后了。 第185章 元婴劫   在千岭进入圣山山腹的这段时间里,洛九江一直在垂藤的山洞后面宁心苦修。   他和千岭一路走来, 虽然不算日夜兼程, 但早早晚晚都必遇异兽打岔, 在这样的锻炼之下,实战经验和眼界都开阔了不少, 但真正沉心下来修炼的时刻却是少有。   如今终于有了空余闲暇的大块时间,洛九江自然不会放过。自幼时起,论起天资洛九江就出类拔萃, 而谈到勤奋他也不输于人, 修炼对他来说比起一项任务, 更像是一个伴他一同长大的老友,其中乐者难对外人道。   这近半年的时间来, 洛九江几乎把丹田里的混沌气息全都拆分成道源。如今他五心向天, 凝神内视, 只见自己丹田上空挂着一轮金色太阳, 那是他阳之道源的凝结,丹田最底部沉着一轮月亮, 其位置一直与太阳遥遥正对, 当太阳西去一分, 就是阴之道源相对东升一分的时刻。   至于丹田的正中央, 在群山万壑之中藏着个田家小院, 院里坐着个同样盘膝闭眼的小人,这小小一粒元婴手足细细,但却五腑俱全。   至于这小人屁股底下坐着的, 也不是什么寻常元婴惯有的丹液灵团。   洛九江的元婴盘膝坐在一张宽阔的藤编圈椅上,上面还垫了个蒲团,椅子安放在院门口搭起的葡萄架下,微风吹过,巴掌大的葡萄叶子就在元婴头顶上轻轻飘动——说起来这圈椅是什么时候被小元婴挪到葡萄架下的?洛九江此前都没注意。   有句俗语叫做“物似主人型”,照这个观点来看,小元婴那享受生活的态度还真是和洛九江极其肖似。洛九江在自己亲手搭出的小院里来回走了两步,很快就发现院子里多拾掇出一张棋盘,水井旁加了组滑轮,原本用于堆柴的角落另起了个简单的棚子……还有小元婴面前的那张桌子上还摆了一盘新摘的葡萄,上面还挂着水珠。   洛九江哑然失笑。   这些年来,修真界的元婴大能们修出过能共同御剑的元婴,修出过可以一同探讨天道法理的元婴,再特立独行一点,男修士修出个女元婴,从此自给自足结为道侣的也不算孤例,但洛九江这个……   还没能脱离丹田,就先会劈柴打水搭小棚子的元婴,恐怕一万年里也找不着一个吧。   他这元婴干的事情,倘若给那些多年以来死死卡在金丹瓶颈,始终不得结婴的修士听了,恐怕要气得跳起来:元婴这样神圣的东西怎么能拿来干这个!败家子!有辱斯文!暴殄天物!   但作为这尊小元婴的主人,洛九江觉得这事还挺有意思。   此刻他的神识隔着桌子与自己的元婴相对,能够感觉彼此之间有一种气机牵引,这尊小小的元婴就如同他的另一只手足,是他留在自己丹田里的一个副体。   当然,按照修真界的常识来说,在元婴初期的境界上,元婴虽然能在修士的丹田里自主活动两下,但当修士的神识内视丹田之际,除非修士着意控制,不然那元婴就平静如一尊死物。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拿到丹田里来也是成立的:在丹田这一亩三分地上,只允许一个主人来控制。两者相较,能做主的自然是修士苦修多年的强大神魂。   至于元婴和神魂共处一室时,还能让元婴自主活动,那就是元婴中期乃至后期的事情了。修到这个地步,一看悟性,二看根基,一生都在元婴初期不得寸进的修士也大有人在。   洛九江隔着桌子感觉着自己的元婴,他还从没用过这种角度体会过自己浑身上下的两百余条打通的经脉。他能感觉到,只要自己一个念头,就可以操控小元婴站起坐下眨眼张口……   这感受真是奇妙。洛九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神识御使着丹田之气,从果盘里随意捞了一颗葡萄。   就在洛九江从盘子里拿起葡萄的那一瞬间,盘在藤椅上的小元婴睁开了眼。   他睁眼还不是两只眼睛一起睁开,只是悄悄地眯着一只眼睛,把另一只眼打开一条缝,像是要看看外面的动静,或者说最主要的,看看是谁在吃他的葡萄。   这动静不能说不微小,但洛九江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霎时之间,洛九江的神识与洛九江的元婴三目相对,两方全都僵住了。   洛九江:“……”   小元婴:“……”   不对啊!洛九江惊愕地想:不是说元婴初期的时候元婴机械如同死物吗?   ……这不但能感觉到别人偷自己葡萄吃,而且还知道傻不愣登的直接瞧容易被抓包,得小心从缝隙里面偷瞄,这智商至少赶上我小时候了吧?   小元婴大概是看事情瞒不下去,索性不遮不掩地睁开了两个眼睛。他抬头看了看脑袋顶上的葡萄架子,拿手指对着空中点了几下,好像在数自己还剩多少粒葡萄。   过了一小会儿,像是对自己的存粮数目感到放心,小元婴大大方方地把那盘葡萄向着洛九江神识的方向一推,自己则跳下藤椅,摇摇摆摆地冲着院里的另一个方向去了。   洛九江忍不住随着他的动作转头,心里实在好奇自己的元婴这是去干什么。   没用他等上太久,小元婴就从屋子里连推带拽地拖拉出了另一张藤椅,他一口气把这张椅子捣鼓到洛九江神魂的方向,胸口一起一伏地呼呼大喘气,显然是废了老鼻子劲儿。等这些事都做好了,他才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冲洛九江的神识摆摆手,像是一个慷慨的主人挺大方地示意客人随便吃,今天他请客包场。   洛九江……洛九江真是很艰难很艰难地才没让自己爆笑出声。   他一边想笑,一边又觉得奇异,心里还有点为眼前看到的这些感到惊讶:夭寿啦!他的元婴提前成精啦!   但即使这尊小小的元婴已经这样自主,但洛九江仍然能够感觉得到,自己是可以操控它的。   不,说是操控似乎也不太准确,实际上,那种血脉相连气机牵引的感觉,甚至都无需亲身上阵试验一下,就能让洛九江笃定它是自己的一部分。   就像是人在思考问题入神时手里也许会不自觉地在书案的砚台里敲着笔、平日里也不会时时都记得自己应该呼吸,但敲笔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而呼吸也不会因为你没有想到它就突然断绝。   可只要你想,就能把手从狼毫上拿开,改去抹平了宣纸,也能把呼吸的节奏改变,转而变成屏息或者大口喘气。   小元婴于洛九江来说,就是那只走神时磕着笔杆的手,也是不特意关注它亦能自主进行的呼吸。   但洛九江只需一个念头——   刹那之间,洛九江只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两个自己面对面坐着,两个自己朝着对方,也是朝着自己笑着,神识一瞬间“看透”了桌上那盘葡萄的灵气和新鲜与否,元婴鼻尖则嗅到淡淡的葡萄汁水的味道。   他无需特意分神去操纵某个身躯——就像人走楼梯时也不必特意想着自己应该迈哪只脚。洛九江的思维、动作乃至信息都如此自然而然地成了两部分,这两部分之间却又这样的和谐统一。   这一刻,洛九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重新认识过自己。   就在洛九江的神识附上元婴的一刻,天际尽头突然飘来了滚滚的劫云。   洛九江当初结婴之时身陷混沌之中,是个天不管地不着的三无界限,因此少挨了一顿雷劈。但此时此刻他与元婴相合,境界又远不止元婴初期,煌煌天日之下,哪里还瞒得住?   雷云如波涛一般,阵势宏大地翻滚而来,那气势实在太过慑人,不少远在彼端的修士见了都觉后背寒毛耸立,离得近些的就更是手足冰凉。   同一时刻,满圣地的修士脑子里都同时转过一个念头:是谁?如此威势,究竟是谁?!   对于这些念头,洛九江全都分毫不知。   洛九江此时的感觉是如此玄妙空灵,只需他心意一动,应和着他突然的顿悟,丹田里最上的日轮最下的皎月,同时迸发出了耀眼璀璨的光芒!   还记得吗,洛九江修的是人道。   他在看过芸芸众生以后,终于将目光从天下人身上移开,转而如此专注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洛九江的识海之中无数念头浮沉,成百上千片从自己身上得来的信息碎片同时涌进思维里,洛九江不喜不怒,不哀不笑,似乎是在出神,又好像只是沉思。   这是我……洛九江想道:是七岛洛氏的儿子,灵蛇主的徒儿,神龙千岭的道侣。我是谢兄阴兄的朋友,青龙书院的学子,是五行之精的兄长,阴阳道源的所有者,是将要、将要——   那个将要仿佛从未来而至的天启,尾音拖得长而模糊,却环绕着一层圣洁的白色光带。不等洛九江抓住那丝突然闪过的念头,雷劫特有的声音就已经在天空中回想。   那声音强行打断了洛九江在冥想中窥得的,昭示着未来的浮光琼影,洛九江稍稍回神,信手挑开山洞前垂散的藤帘漫步出去,眼神中甚至不带紧张。   他站在平坦的空地之上,没设下任何法器防备,也并未结什么阵法向抗。他仰起头来,好像要与天间乌黑的劫云当面对质,然后极奇异的,在他的瞩目之下,那云彩缓缓褪去了泼墨似的黑。   褪去墨色的劫云之中,有刀锋一样的银光在其中闪现。   “这就是了。”洛九江纵声笑道:“我是刀客,合该如此。”   他是族长的儿子,界主的徒弟,千岭的道侣,许多人的朋友……但若剥去了他身上由外界,由众生给予的重重身份,站在这里面对自己的洛九江,乃是一位刀客。   在洛九江吐出“刀客”二字的同时,他丹田中的两滴道源,也同时发出了锐利的光!   洛九江按上腰间澄雪,不等第一道天雷劈下,他就已经拔刀出鞘,刀锋向上。他神色中没有一点惧怕畏缩之色,只有跃跃欲试的心情,催得刀身无声地弹动。   迎着冷锐如长枪的第一道劫雷,洛九江畅声道:“有谢天公见我心喜,而今亦借天公试刀!” 第186章 元婴九劫   缠丝电团一般的劫云里头,终于降下了第一道如狂舞银蛇般的雷劫。   洛九江手腕轻抖, 不闪不避, 向着那雷劫之力最盛的方向揉身直上。   澄雪刀锋上的锐光一闪, 即使在光芒大作近乎要灼花人眼的银色劫雷之中,存在感依然昭示的如此鲜明。   洛九江单人单刀, 在圣山这宏大的背景之下,与威力足以使地动山摇的雷劫悍然相对,两下交锋, 是人间强者对天劫威严的碰撞。   这一刀星火四溢, 洛九江的身形先是在大作的雷光之中几乎湮灭不见, 又突然现身,摧枯拉朽一般生生将那雷劫自下而上劈为两段。   天际降下的双人合抱粗细的银雷被他刀锋生生分开, 这是洛九江出鞘的第一刀。   通常雷劫中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 都是天劫之中最难度过的部分。有多少无力布下阵法或是请人掠阵的修士, 被这道雷劫一下子就劈得半死不活, 应付接下来几道雷劫时力有不逮,已然是强弩之末。可对于才硬抗了这道雷劫的洛九江来说, 他只觉得通体筋骨尚才被活动开。   在第一刀所绽放的光彩还没能完全消褪之际, 仿佛容不得洛九江喘息一般的, 第二道劫雷已经迎着洛九江的刀尖落下。   洛九江抬起脸来, 那道劫雷就清晰地将他的面孔照亮。圣地三年里洛九江已经成长很多, 英俊的脸庞上少了些少年时分的青涩,全被青年的棱角替代,只是年少时的旷达宏放的气质已经深入骨髓, 是洛九江终身不变的标记。   他往回挽了半个刀花,借着上一刀未尽的余意,不假思索地狠手斜劈。   此时,他腾身在半空之中,于天地之间无凭无依,能倚靠的唯有他自己。然而他的神色却飞扬自在的如足踏轻马,合身一刀,正是把那劫雷斩于马下。   像是被他这轻巧的态度激怒,第三道第四道劫雷接踵而来,相隔时间甚至不到十分之一眨眼,它们前后紧凑得像是一对连体的双生子,但对洛九江来说,此时此刻,它们不过是能被刀锋扫尽之物。   这两道雷劫的银光倒映进他漆黑眼底,然而论其威能,甚至不曾震撼至他的心上。   第五道雷劫比起前四道来说速度稍迟了一些,中间甚至有机会给洛九江落到地上站定调息一次。但与它拖长的时间所相对的,是云层里积蓄的那不容小觑的威力。   在九道雷劫之中,五是中心之数。自来天道之中,“中间”这个位置的重要性都更强一些。若要论起乾坤周易,六爻之中居于中心的三爻四爻,一向也有三凶四惧之名,如今洛九江面对的这一道来者不善的第五道雷劫,其凶狠狂暴的气势,仿佛要把洛九江劈成比尘埃更小的无数碎片。   面对这气势汹汹的恶客,洛九江屈指在澄雪刀背上一弹,长刀就就发出一声清越的筝鸣。洛九江长笑一声:“来的正好!”,便纵身投入了大作的雷光之中。   圣地多山多水,位于最中心的圣山附近就更是重峦叠嶂,因而天间劫云人人仰头可见,但那迎着雷劫的渡劫主人却因为山峦的遮挡而难见身形。   但这并不能妨碍人们对这位度元婴劫的修士身份的猜测。   特别是……这雷劫颜色还是前所未有的银色,观之如同冷钢,那冷冽而不容情面的气势,仿佛要把天也划开一道缺口似的。   说起来,好像将入圣地之前,小道传言里好像也有过谁渡过白色雷劫?   但凡身边有人作伴的众人都不禁私语纷纷,深感这特殊的雷劫居然也知道扎堆,就像是纵观修真长史里的留名人物,大多数俊才仿佛也知道挑时候,特意往同一个年代凑似的。   有修为稍高些,距离又隔得很远的修士还能开上两句玩笑——“当初那挨白色雷劫的,今日该引来和这位认识认识,同为殊异人物,或许能一见如故呢?”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提,哪就能料到这两个被人啧啧称奇的修士,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人?   此类闲谈按下不表,而在这些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修士之外,还另有他人知晓一些内情。   像是此刻,小刃和封雪就同时驻足,并肩朝向圣山的方向,久久地凝视着那片银白的劫云。   等第一道劫雷过去,冷厉的刀光迅疾地在雷劫中一闪,小刃突然晃了晃她们牵在一起的手:“姐姐,你看,是九江。”   “嗯。”封雪下意识地手上加重了一份力道,把小刃的手握了一握。她看向那片被雷云光芒照得泛白的天空,眼前恍惚闪过当年死地山洞里,曾立下过要把天也捅个窟窿的豪言少年。   一晃岁月如梭,其间几番坎坷,个中滋味难以细表,而洛九江……   “他果真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封雪喃喃感慨,再抬起头来时眼眶微红,双目中隐然有泪,面上却都是满满的欣喜与自豪。   这样的九江,是与她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朋友。   ……   而在圣地的另一端,一只人数多达二十余位的队伍也正因此驻足。   不同于寒千岭和洛九江对灵蛇、朱雀二界的放养政策,青龙书院的圣地队伍,几千年来从来同进同出。路上若是遇到出身他界的残兵散勇,秉着爱仁之心,书院弟子按照一贯规矩都会把人收拢。   面对这闻所未闻的银色雷劫,书院弟子大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在这支队伍之中,唯有两个站得离阴半死格外的近的学子,才发现他在微笑。   不是云深峰主惯有的冷笑、哂笑、皮笑肉不笑,那竟然是一个单纯而不含任何讽意的笑容,倘若有人敢顶着压力凝视阴半死的面孔三秒,那他甚至能从中品出几分祝福的味道。   阴半死不言不语,但这反应已经比天下间所有的言语,乃至是他药峰架起十几年都没熄过火,昼夜不分咕嘟咕嘟的大药锅更吓人。那两个学子咽了口唾沫,彼此之间对视一眼,在一旁惊悚和不可置信之中,从对方眼里确认了刚刚不是自己要瞎的前兆。   他们的阴峰主,是确确实实是地在笑。   其中有一个女修胆子格外大些,仗着阴半死从来不对峰内女弟子说重话的传言,抖着声音多问了一句:“峰主,你这是……”   阴半死就又笑了一下。   “一个朋友。”他简短地回答道。   ……   但无论这些人心里翻过的是何种年头,在风雨欲来的第五道雷劫的威势下,都不由得受慑噤声了。   第五道雷劫,比起最开始的第一道来说,论及纯粹的金元锐气可能有所不如,但比起疯狂凶暴的程度来,却还要压它一头。   更何况用法宝阵法帮忙渡过第一道雷劫乃是常识,但之前几道雷劫都迅疾如此……不少人在这一刻为那渡劫人起了相同的忧心:可抗天雷的法器,不知道那人手里还有吗?   洛九江没有。   不过从他金丹以来,但凡是度雷劫,从来也就没仰仗过外物。   此刻他迎面直上,刀尖正对着银色电弧狂暴颤动的末梢,这一刹间刀尖与雷光相抵,澄雪刀身光芒大作,仿佛要与天劫争辉,却是洛九江丹田内的那一轮皎月终于尽数付诸于刀锋,明明只有单调的银色,然而那色彩亮到极致,看起来竟有一份举世难求的艳丽。   雷光一半顺着澄雪流淌入洛九江丹田,化为阴之道源的一部分,另一半则被洛九江的力量抵消,缓缓在天地之间消弭。   骤然吃进了半个天雷的力量,洛九江丹田一时也撑得有点发紧,恰好第六道天雷在云层中聚集,洛九江便抢先一步,不等那雷劫完全落下,道源之力便不要钱般地泼洒而出。   ——谁说渡劫的修士,就只能被动挨打?   非得劈一道雷劫才能反应一下,这怕不是头蒙眼拉磨的的老驴吧?   天劫可能从前也没应付过像洛九江这样不按路数来的修士,第六道雷劫才落下了一半,就正赶上洛九江盛极的刀光。到了最后,谁也说不好这第六道雷劫究竟打没打完——因为从视觉效果上来看,它实在像是半个哈欠一样被憋回去的。   只有洛九江丹田一振,心知肚明那些力量最终都流向何方。   这回已经不是天雷追着修士打,反而是洛九江对着劫云步步紧逼。第七道雷劫步了它六哥的后尘,才刚露出小半就被洛九江扼杀当场,至于第八道只有更惨,轮到它登场时,才只从云层里探出个尖尖。   等第八道雷劫也被洛九江挑于刀下,洛九江的刀气已经逼至劫云云层,势如破竹一般,把那缠丝钩银的劫云生生划出一道口子!   那一刻,仿佛天色都为此大逆不道之举骤然一暗!   如同沸油锅里浇一瓢冷水,除了四溅的油星之外还要冒起一股嘶啦作响的青烟。当劫云被撕裂的一瞬间,那普通男子臂展长度的裂口里,似倒转袋口一般哗啦泄下滚滚银雷!   如果说此前的雷劫都还只是银蛇和游蚣,那此时此刻,劫云降下的乃是一张舞动的电网。   这光芒映得洛九江脸色森白,然而他的眼底却透着一股求而不得的光亮。   “多谢成全!”洛九江拍刀而起,随着他劈斩出手,丹田内的那尊小元婴无需他神识特意操纵,就自发地摆出了和他一样的动作。   洛九江和他的元婴,在这一刻齐齐挥刀向前。   这一瞬间,洛九江和他的元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致和统一,阴之道源的力量被他御使到极致,如流水一般顺着他的心意挥洒流淌。   而那尊小小的元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在同一时间里,丹田内和丹田外,两个“洛九江”的眼底都放出淡淡的金光。   澄雪切瓜砍菜一般把那张电网依次拦腰斩断,而在反作用于刀锋上的力度压迫之下,洛九江和他新修的元婴彻底地合为一体。   从此之后,不需他再用神识特意改变那方丹田里的小世界,他的元婴自己就能调动世界的力量。   他是这小世界里唯一的神,而这小世界也正是他本身。   天空中聚集的劫云终于缓缓散去,洛九江吐出一口长气,目光里流转着常人难以察觉的金光。 第187章 情意   洛九江渡劫之时,劫云正停在圣山上方, 即使中心和圣山位置稍有偏差, 但那也不妨碍圣山成为被整片劫云笼罩的第一线。   几乎在银亮的劫云刚刚在圣地天边现出端倪, 深潜于那泓幽蓝潭水底部的寒千岭就为之眉头一跳。   即使现在他已经分了大半心神在融合潭底的道源碎片上,他仍旧能感觉到这片劫云的殊异不寻常。   在圣地渡劫不算奇怪, 渡个元婴劫或许算是少有,但这样独特,即使凭他的见识也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劫云, 让寒千岭只能联想到一个人。   毕竟整个圣地之中, 就算把如今的寒千岭、董双玉和倪魁统统计作半个, 拥有道源的人数也绝不超出三指之数。   而除了洛九江之外的那两个异种……倒不是寒千岭心怀轻视,只是他们实在不像是能引来这种阵势的人。   那片飞速向着圣山腹地逼近的劫云, 气息如同千锤百炼的冶金, 锋锐得仿佛能割伤人的神识, 味道如血又似火。   寒千岭能够想象得到, 此时的洛九江身在圣山沟壑之外将面对怎样的锤炼。而他所爱的这个人,无论在何等艰难的境地之中, 都会如山崖石松或是一杆风中劲竹, 没有任何逆境能够摧折他的筋骨。   至于处在圣山山心深处的他自已, 也有他将要面对的挑战。   寒千岭稍稍抬眼, 目光仿佛能透过这一池幽幽寒泉, 看透构成圣山的岩石与沙砾,穿过一路上相隔的丘壑和平原,悄悄抵达洛九江的身边。   那一眼似留恋若不舍, 但只是短短片刻,寒千岭就收回了视线。他甚至收敛了全部的神识,全神贯注地整个扎进了潭底的道源碎片之中。   此刻摆在他眼前的东西,恐怕有着全天下间第一等复杂的内里,在世间最难缠的东西里,混沌能排老大,它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而论起它的险恶与凶险来,只怕混沌都要自觉退去一射之地。   当年龙神留下的最污浊的恶念,配上些许混乱的传承记忆,融合着圣山多年来对它的垂涎和觊觎,统统一锅粥般混合在龙神留下的阴阳道源里。   它们彼此之间缠绕得太过紧致,简直在漫长的岁月之中被熔铸为一体,甚至和世上现存的所有道源不同,它不是其他道源一样的液态,反而已经完全凝结成了固体。   那如星星碎片一般的结晶静静地躺在白石潭底,周身散发着盈盈的妖异光芒。   凑起来不足成年男子拇指甲盖大小的东西,竟然能在过去的数万年间,都持续地把圣山空荡的山腹照亮。   寒千岭的神识在其中一粒道源间沉浮,他游经一道有一道拽住他脚步的恶念,那污浊的情绪呵斥他,辱骂他,要他回过头来正视自己,好好看看十几年前被他舍弃的一部分。   而那繁杂断续如同断层的记忆也是囚笼迷宫,不提地势如何错综复杂,单是那些难辨首尾,虚虚实实的记忆就足以让人头疼。   而在这几粒结晶的道源之外,寒千岭还另要坚持与天地间某种冥冥的意志相抗。   有许多次,他几乎要被恶念撕拉硬扯着回归于泥沼,也有惊险时分,他在记忆回环里来回打转,神智昏昏,但随着他一步一步踏过小径和沼泽,一丝一缕的道源也被他吸收剥离。   这里的时间流转本就和外界不同,再加上各类记忆纠缠上他,给他往认知里硬添进去的时间,两者差距就更是难以计算。   在道源晶体里寒千岭已经险死还生数次,然而于圣地里面时间的流逝,才刚刚够洛九江挨到第九道雷劫。   第九道雷劫,是洛九江把天劫得罪得最狠的那一道。   霎时之间,寒千岭背上压力一松,像是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存在突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因此无暇他顾。这变故实在让寒千岭始料未及,于是力道就一个没有收住——   他剥离道源用得乃是最精细的控制力,连一分一毫的偏差都不能有,对于力量如何分流抵御恶念与天道这件事上,他近乎把灵气控制到厘。   然而一直阻拦着他的天意突然收手,寒千岭措手不及,再想补救已经晚了。在平衡被疯狂灌入的力量彻底破坏的一刻,他就像是个最不挑嘴的异兽,啊呜一口把道源、传承记忆还有恶念都吞了个囫囵。   这一口所含道源的分量足够当场撑死一千一百个封雪,可对于寒千岭来说,他只感觉心底那个无底洞被稍稍地填薄了一点。   恶念如冲垮堤坝的洪水一般冲刷着寒千岭的理智,而龙神最隐秘的记忆则流水般在一瞬间淌入寒千岭的识海。寒千岭下意识双手按住额头无力跪下,口里发出一声破碎的隐忍闷哼。   三息之后,寒千岭张开双眼,脸色竟隐隐有些泛白。   抑制恶念已经是他多年以来后天形成的本能,即使这回回归本体的恶念如此之多,对他而言却还没到不能收拾的地步。如今能让他感到如此震撼与不可置信的,是另一件事。   那件事情,那件他此前一直对此一无所知的事情,来自于龙神的记忆。   想到自己在记忆里看到的东西,寒千岭哂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已对龙神心灰意冷。他脚尖随意踢开了潭水底部剩下的那两三块结晶碎片,看他的态度,竟然像是瞬间就对这每个异种都求之若渴的珍宝弃如敝履。   在他的经脉之中,灵气流已经暴涨到近乎沸腾,寒千岭的境界三番五次地在元婴边缘徘徊,又被他自己生生地按了回去。   他如今对待自己修为的态度,简直同当初七岛小世界里强压着自己不让自己筑基时一模一样。   在把修为强行压制住以后,寒千岭立刻转头游向水面。从潭底到岸边的偌长距离,被他压缩成身形朦胧的一闪。他看起来连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想耽误,为此不惜脱掉了那身多年以来辛苦维持的,克制、恭谨、时时刻刻都绝不失礼的画皮,甚至没有和圣山道一声别。   三次闪身,寒千岭出现在圣山之外,此时他距离洛九江不过咫尺之遥。   洛九江才渡过天劫,还不等长舒一口气,就见眼前一花,险些以为是天劫被他气到成精,特意落到地上来揍他。等他定睛一看,发觉面前伸手可及的青年乃是寒千岭,登时又惊又喜,半是调侃半是真心地笑出声来:“我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啊。”   寒千岭没有应和这句玩笑话,他抬头瞧瞧自己头顶上正缓缓散去的银白色劫云,眸光在这一刻冷淡的更胜洛九江的刀锋。   “千岭?”   洛九江疑惑地轻唤了一声,只是还不等他把那个“岭”字的小半音节吐全,人就先被寒千岭一把拦腰揽住。对方按着他的后脑,将后半个发音吞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寒千岭近乎急躁地吻住了洛九江。   这次的吻里缠绵的意味很淡,更多的是急迫,是不甘,是某种无法背离的命运具现,是寒千岭梗在喉咙里至死也不会发出的呐喊。如果不是寒千岭的动作太过迫切,牙齿尖在洛九江舌头上划破一道,洛九江也许还能体味到些许被深藏的恐惧。   这是从洛九江认识寒千岭以来,两人之间第一个带着血腥味儿的长吻。   也是直到此时,洛九江才模糊而恍惚地有了这一点认识:原来现下这个将他牢牢固定在怀里,指掌之间这样用力,像是怕再次失去什么的千岭,原型本是一只凶兽。   就是在秘境里面,寒千岭当着他的面长出鳞爪,眼里泛出饥饿的凶光,甚至差点拿他当做午餐,洛九江都没有升起过这样的念头。   然而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吻升起这样的联想。   或许是寒千岭那不由分说的一吻气势太过孤注一掷,洛九江在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只感觉说不出口的心疼。   “千岭、千岭……”洛九江好不容易从这个吻里挣脱,他握着寒千岭的肩,皱眉打量他的神情,一眼之下,只见对方眼底的苍蓝之色比起之前浓厚了许多,在呼吸之间俨然氤氲如雾。   还不等洛九江完全把寒千岭的神情看清,他就被寒千岭重新拉回怀中。这一次寒千岭没有吻他,只是用力地环抱住他,仿佛想把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寒千岭侧过头来,滚热的呼吸喷上洛九江的耳根,那感觉热烫又微痒,让洛九江肩头下意识微微一缩。   “如果……如果这一回是我想要,九江,你愿不愿给我?”   洛九江失笑,反用寒千岭此前的话还回去:“龙尾草的旧事,你不怕了?”   “我处理好了,现在不会有这种事。”寒千岭的手上下在洛九江腰线上摩挲,连呼吸的频率都加快了些。洛九江和他身体紧贴,能清楚地隔着皮肉感觉到他心跳怦然作响。   “这种时候,原来还要问的吗?”洛九江用肩头顶了顶寒千岭的锁骨,示意他把头抬起来些,反客为主地倾身亲了亲寒千岭的嘴唇。   他舌头上那道细小的划痕还没有愈合,洛九江自己在口里咂了咂淡淡的血气,对寒千岭眨一眨眼,笑容里有点恶作剧后的轻佻得意:“千岭,你有点火爆呛口啊。”   寒千岭呼吸一窒,再也按捺不住。   他近乎是把洛九江整个卷起,一眨眼就撞进那有紫藤做帘子的山洞里。洛九江被他整个抵在身下,能感觉到寒千岭的目光先是在自己锁骨上流连片刻,然后寸寸向下,和呼吸相较起来,寒千岭的视线里仿佛也带着火烫的温度。   此前划破了洛九江舌尖的两颗尖牙挨着洛九江的脖颈磨蹭两下,只在他肌肤上留下几团红痕,真正激烈到极致时咬下的那一口,却是被寒千岭一偏头落在了洛九江的肩膀上。   天色仿佛也愿意配合成全这一对有情人般地黯淡下去,在星月的温柔银辉之下,沾着汗水和吻痕的情人躯体,看起来只有更诱人。   ……是彻夜的抵死缠绵。 第188章 云雨   少年人浓情蜜意时候,彼此之间又情酣意热, 精血十足十的旺盛, 因此一闹起来简直没个收拾。   他们两个这一滚, 可不止做了一夜。第一夜过去,东方启明初现的时候, 两个人稍稍停了一会儿,耳鬓厮磨地漫聊了几句并无意义的闲话。   等话说了不到百句,洛九江实在是忍不了寒千岭那只一遍一遍地沿着自己脖颈处来回抚摸的手。虽然等他一把扯着肩膀把寒千岭拽到自己嘴唇前的时候, 从寒千岭的表情上看, 他可以说是十分无辜,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十万火急时刻,谁有心细辨你刚刚是不是故意撩拨?   不辜负好春光, 才是第一要紧。   见洛九江兴致上来, 如此迫切地朝他索要, 这般美意, 寒千岭自然也就笑纳了。   事后提起此事来,寒千岭对此还颇有一番自己的道理——要是洛九江这般人物双眼如星地盯着你瞧, 漆黑瞳仁里除了你的倒影之外别无他物, 他要是还忍得住, 那就别说男人, 简直连雄龙都不配做了。   他们两个在山洞里来来回回昏天黑地的翻腾了三个昼夜, 直到洛九江丹田里那个元婴都能开口说“呸”、“呸呸”和“呸呸呸”了,两个人才有点遗憾地停下。   却依旧余兴未歇。   洛九江惯来行事遂性,因此别说三天三夜, 只要寒千岭肯陪,七天七夜他也丝毫不怵;倒是寒千岭为人一贯的克制冷静,平时做事的态度分寸简直标准得像是照着尺子修过,对自己本性的压抑程度简直不亚于佛门的得道高僧。   类似这回的这种事,对他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态放纵了。   可洛九江偏偏喜欢他放纵。   这事往大了说,是他一直都觉得寒千岭对他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压抑太过,除了面对洛九江的时候,他活得只像是一个人间的范本,而不是亦喜亦怒的鲜活存在。而且就是对着洛九江呢,他也不是没有过为了能配合洛九江的性格,打算全力钻研剑法守势,而非他喜爱的攻势的时候。   洛九江实在是心疼他,即使日后明白了寒千岭如此行事有其原因,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愿意看他的千岭更自由、更遂心些。   不过若是往私心里说,那就是洛九江隐秘的、通常不会宣之于口的某些恶趣味的小想法。   就算平日里如何旷达洒脱,洛九江毕竟还难逃某些人性:整洁平铺、干净无暇的雪地里踏一个自己的脚印才分外有成就感;枝头花朵最高一枝也最为孤高惊艳;寒千岭一副月凝玉雕的模样,平日里又只表现出冰琢雪砌一样的冷淡性情,这两者搭配起来,还真是让人跃跃欲试地充满试图更进一步的欲望。   洛九江视寒千岭如珍似宝,当然不是想看他发狂发怒,更不能目视他狼狈窘迫。但他喜欢寒千岭因为他而沾染情绪的样子,无论是从前真心的笑容、从心底流露出而不遮掩的几句嘲讽,乃至……   乃至这几天来,对方眼尾泛着薄红,紧握着洛九江双肩的力道几乎让人作痛,胸口激烈起伏,热烫的汗珠沿耳根滴到洛九江锁骨胸膛时,那一副看起来甚至有点发狠的模样。   那一刻洛九江简直目眩神迷,从身到心都被推上一个前所未有的满足巅峰,他看着寒千岭那张如仙人,似神子的面孔上露出这种表情,像是天上的月亮被他一力揽进怀中入了滚滚的俗世红尘。   这是只属于他的月亮。   就算此刻云收雨歇,洛九江躺在寒千岭腿上稍作小憩,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这话的工夫,洛九江仍能不时地想起寒千岭的那个表情。   他爱极了这样子的千岭。   “说起来……幸好齐溜溜没在一半的时候突然跑出来宣布自己闭关完毕。”洛九江含笑道:“不然他自己的五行至理还没吃透,你我只怕又要再给他讲一回阴阳调和的双修道了。”   寒千岭修长白皙的手指来回在洛九江颈侧的青色血管上摩挲,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那便拍回去,让他闭个百八十年的死观就好了。就是不讲,他自己想一百年也相通了。”   “……千岭。”   “我随口一说,并不是当真要这样做。”寒千岭微微一笑:“不过一百年很长吗?”   “要是你我始终在一起不分开,别说百年,就是千年光阴也只不过眨眼;但要是你不在身边,那这时光对我来说就几乎长到没有尽头。”   洛九江稍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躺在寒千岭膝上,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寒千岭也缓缓收起了那抹唇角的淡笑,喃喃回道:“我知道的。”   他落在洛九江颈侧的指尖不自觉一重,把那处重叠了斑斓吻痕的皮肤都按得有些发白。洛九江眉头微皱,终于问出了那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千岭你……是不是最近很想啃块鸡脖儿?”   寒千岭:“……”   “我之前就想说了。”洛九江叹气道:“你近日里怎么就总跟我脖子过不去,好端端地,这儿都被你立体环绕亲上一圈儿了。要是有不知情的看了,可能以为我这人皮都是后染上的,总算等到我狐狸脖子掉色的这天了。”   寒千岭:“……”   “我……”寒千岭张了张口又顿住,如今他指尖下紧贴的是洛九江温热柔软而细腻的一段肌肤,血流汹涌地从皮肤底下经流而过,每每把手指和牙尖凑在这里,都能给寒千岭带来一种紧贴洛九江命脉的错觉。   那件从龙神记忆中得知的事情如同乱麻一样,即使在最欢愉的巅峰,也依旧顽强执着地扯紧寒千岭的神经,时时上涨的修为也像是一个提醒一般,拼命敲打着他的识海。这几天来他一半纵情一半疯狂,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实在不忿难平。   可是啊,可是啊。   寒千岭最终还是半垂眼睫,又恢复了平时那副谦恭而克制的模样,他温声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这样。”   洛九江噗嗤笑出声来:“是吗?但偏偏你做什么事情我都爱得不行啊。”   他暗示性地伸手捏了捏寒千岭结实的小腹,语气和眼神在这一刻都变得热情而暧昧:“要是非得说不喜欢……千岭,我不喜欢你说不行。”   “……”   寒千岭闭了闭眼,正好洛九江卧在他大腿上,现成的好姿势,甚至不用推着肩膀往下压。寒千岭俯身压下去,眼尾又沾上了那抹情动时的薄红:“九江,这回又是你先招我的。”   洛九江但笑不语。   寒千岭凑上去,牙齿叼着洛九江颈侧软肉厮磨,他嘴唇紧贴着洛九江的皮肤,好像要把那一句低低的问题注入进洛九江的动脉去。   他说:“九江,出生入死,你都肯陪我?”   为这一句话,洛九江险些没把他整个掀翻了。   “我改口了,要说我最不喜欢听你说的话,那句‘不行’还得往这个后面挪。”洛九江翻身坐起,不可思议地看着寒千岭:“千岭,你是怎么了,凭你我的关系,这种问题居然还需要问的吗?”   “——无论是生是死,只要是你,我如何不陪?天上地下,黄泉碧落,为了千岭,洛九江哪里不能去得?”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的眼神几乎是有点带气的了。他呼出一口长气,拽着寒千岭领子拉到气息相贴的地步,啪地在他那张如玉一样秀美的面孔上印了个牙印才算解气。   “别再问我这种笨问题啦。”洛九江蹭了蹭寒千岭的耳根,“你遇到什么事,不想说我也不会强求你说——可无论要面对什么,哪怕是死亡和终结,你也不能留下我。”   “千岭,我总会为你努力到最后一刻,所以不管将来怎样,你不能放开我的手。”   那一刻寒千岭眼中闪过千种情绪,最终都归于漫天沙尘掩下后的平静和沉寂。   他伸手把洛九江重新拢过来,嘴唇贴着洛九江的锁骨,一寸一寸沿着他肌肤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暗红印记上落下新的吻痕。   他对洛九江一字一顿地承诺:“好,像你说的那样,九江,我永不放开你。”   我会永不放开你,我心里也甘愿永不放开你,但是九江,你当真知道你许诺给我的是什么?   ……   这一夜的激烈仿佛一把火焰,要把漫漫昼夜都烧短。结束之后,洛九江稍稍小憩了一会儿,等他醒过来时,发现寒千岭上半身赤着,背上简单披着一件外袍,然而胸口如玉的肌肤和结实的腹肌就那么大咧咧地露在外面。   他坐在火堆旁边照料,嘴里还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草茎,随他嘴里一咬一咬,那草茎末端就一翘一翘。   “!!!”洛九江这回是真的惊讶。   注意到洛九江猛然发直的目光,寒千岭转过脸来,取下齿间咬着的草茎,缱绻温柔地冲他微微一笑:“没看出吗,九江?我是在学你的模样。”   “你这又是为什么……”   “既然你身上沾满了我的标记,我也忍不住想沾沾你的模样。”寒千岭避重就轻地回答到,但那答案却是难得地让洛九江都有点脸皮扛不住,转头轻咳了一声。   他们这几天共同努力的结果,可不只是洛九江现在浑身上下遍布的印子和气味……某种无形无质,但存在异常鲜明的东西正附在洛九江周身与体内,那是龙气。   这气息如影随形地披在洛九江的身上,是比里衣还贴身的内衬,紧密地把洛九江环在其中,仿佛千岭的胸膛时时贴在他的后背上没有离开……这龙气随着这七天的交合浓重到洛九江腔子里都快灌满的程度,呼吸之间,洛九江都错觉自己也成了半条神龙。   寒千岭把披着的外袍穿整齐,然后挪过来拉起洛九江的手凑到自己唇边,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轻吻过去。   “对不起,九江,我始终不能爱这世界如同爱你。”寒千岭叹气道:“我学不像你。” 第189章 水火   寒千岭盯着洛九江在山洞外练刀的背影,连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   洛九江的刀势一向这般, 锋利, 睥睨, 纵横而锐不可当,天下之间的刀修剑修多半如此, 他自然也是不能免俗。   但那些平常的刀修,刀招之中没有洛九江刀意里的浩然和磊落,更比他少上三分无时不在的勃勃生机。   寒千岭知道那些刀修和剑修都是些什么模样。好一些的性格直爽豁达, 做事粗豪不羁;若是冷淡一点, 那两三个月也未必开口说上一句话, 一把青锋宝剑基本上就是他这辈子最心爱的老婆。   仅此而已了。寒千岭对某位刀修礼遇有加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也就止步于此了。   他们毕竟都不是洛九江。   即使是过去的十余年间他和洛九江一起长大,即使是前夜, 大前夜……七八个日日夜夜里他们把温度、喘息、气味乃至汗水都交融, 寒千岭在品味“洛九江”这三个字的时候仍然会感到微微的眩晕。   那种冲头而上的激动与幸运混合成时间最甘美的一杯烈酒, 无需入喉就先已微醺——命运在上, 他竟能遇到这样的洛九江,他竟能爱上这样的洛九江。   寒千岭是水, 不言不动时是一潭静水流深, 客客气气地与旁人相见的时候, 就化成一块赏心悦目的冰。倘若真让他从肺腑里掀起冲天愤怒, 那他也只会是海啸、是激潮、是汹涌推翻堤坝的洪水, 水面上翻滚数尺滔滔白浪,即使疯狂到了极致,伸手去摸也只有满掌心的冰冷。   但不知是异性相吸, 或是上天故意捉弄,偏偏叫他这样性格的人最终沉溺于一团火。   洛九江是那团火,他大笑,他长啸,他为眼见的不公拍案而起,他对比自己强上数倍的对手亮出长刀。他敢潜入黑暗无光的海底,在那里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光明;他也敢跳进沸腾喷发的火山,让人分辨不清是他还是环境在燃烧。   倘若有一日所有世界都陷入了黑暗,洛九江绝对二话不说便拔刀而起,让自己成为一轮新的太阳;而即便是他已经气息奄奄,危如累卵,在马上要永久闭上眼睛的前一瞬,洛九江仍不会吝惜指尖上最后一簇火苗给虫蚁照明。   像是现在,寒千岭一遍遍用目光勾勒出洛九江线条紧致的腰线,回想着洛九江结实又充满弹性,年轻而热情勃勃的身体。如果他肯开口请求,洛九江一定回身一笑,随意扯下自己外袍丢在一旁,不介意赤着上身在他面前练刀。   他这样洒脱,他这样宽容,他这样热忱地爱着整个世界,又如此正义公正地对弱小抱着应尽的怜惜。   可他偏偏遇上了我。   寒千岭松开手,刚刚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压在他的手掌下,已经无意间被他捏得比沙砾更粉碎。他让那些碎末从自己的指尖散落下去,这些天的第一千零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洛九江所钟爱的世界。   山洞口的洛九江斩出了破风的最后一刀,他还刀入鞘,步履轻快地朝着寒千岭走来,脸上还不自觉地带着微笑。   “千岭?”   寒千岭抬起眼来,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   “看你好像有点出神了,在想什么?”洛九江走到他身边,捡起地上的水袋仰头喝了一口,在这整个过程中,寒千岭都丝毫不错眼地注视着他的侧脸。   “我在想……苍天。”   “嗯?”洛九江有点迷茫地垂下视线望向寒千岭,有点不理解他的意思。   “世上既然已经生我,又何必再有意志凌驾于我之上……罢了。”寒千岭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话都简简单单转口成一句:“我们走吧。”   “诶?我记得你说过圣山里还有你需要的道源碎片,怎么,现在不用了吗?”   “不必了,我……将要结婴了。”   洛九江闻言眼神一亮,笑道:“那我给你护法。”   “不,不在这里结婴。”寒千岭眼中有某种莫名的情绪一闪,终于把目光从洛九江脸上移开,投向了稍远的群山之外,“九江,我们离开圣山的这段区域。”   洛九江微微一愣,很快地说了一声好。   虽然他自己是在圣山区域结婴的,但圣山对他和对寒千岭似乎是两个态度。   别的不说,单看那天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种类和数量……要是千岭在这里结婴,那会发生什么可能还真不好说。   说起来千岭有哪里不好?洛九江想到这里,只觉一半偏心一半怜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千岭,又怎么会有人舍得砸他?   ……他这腻乎乎的想法倘若给他师父枕霜流知道了,想必立刻就能教他懂得“连你都得挨上九九八十天的砸呢,更何况那冷冰冰的寒千岭”的道理了。   修士身家多半都在随身携带的储物袋里,洛九江和寒千岭又不是拖沓之人。他们熄灭了山洞里的篝火,简单收拾了一下这几日生活的痕迹。   唯有这些天随他们情热时逸散得满山洞都是的龙气收集不得,被寒千岭一掌打在山壁之上,登时落下无数尘土碎石,把这山洞给填埋了。   等一切就绪,两人也就与圣山道别一声,从此与圣山背向而行。   这一路上,寒千岭的手要么然抓紧着洛九江的手腕,要么就紧紧地扣着他的手。那力道甚至不是很轻,寒千岭似乎恨不得自己的手爪变成一副镣铐,能时时刻刻把洛九江拴在他的身边,牢牢拉扯在他自己的命轨上。   只是这力道也只被洛九江自己感知,倘若给旁人看见了,没准还要为这幅画面叹一声世风日下呢。   洛九江早就猜寒千岭进圣山后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如今结婴也要避开圣山大概也是那件事的后遗症之一。只是如今寒千岭死死抓着他不愿放手的行为……算是他们总算成为双修道侣,他在宣告所有权,还是像雪姊说得那样,是恋爱中每个人都会有的患得患失?   最起码洛九江心里就很清楚,千岭这种对自己死也不愿放开的心理此前就有,只是他从前时时克制着自己,于是十分里也只外露出两三分罢了。   但现在他竟然愿意展示出十足十。洛九江想到这里微微一笑:是觉得现在总算能名正言顺了?他的千岭,还真是有种格外别扭的可爱啊。   “九江。”寒千岭轻呼他的名字:“你觉得,天下和我哪个更重?”   “……”就是当场打死洛九江,他也万万想不到寒千岭竟会有此神来一问!   他不经意自己竟能听到这种问题,一时之间不由有些发愣:要知道寒千岭口里的“天下”,恐怕绝不是那些人间帝王嘴里的江山,亦不等同于某个界主掌管的一界地盘。   他虽然委婉了措辞,但天下二字,却实打实地指代着三千世界。   想到这里,洛九江不由笑出声来:“千岭,你知道吗,从前雪姊跟我说过一个他们家乡那边的送命题。”   寒千岭眉毛微挑,用眼神示意他仔细说说。   “这道题是这样的‘要是我和你妈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一个?’”洛九江才念题念到一半就觉得荒谬,读到最后不由连尾音都颤了。   寒千岭也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把这问题和自己刚刚问的那一个相互比对一下,自己也觉得有意思,不由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   “是我不该这么问你。”寒千岭失笑道:“我是说,你觉得三千世界和你自己,哪个比较重要些?”   “又是一个明知故问的答案。”洛九江无奈道:“倘若我要是回答我自己更重要,那我这张锅盖脸,也不知道整个三千世界装不装得下?”   他把那只与寒千岭十指相扣的手抬起来,送到自己唇边,啵儿地在寒千岭手背上印了一下:“三千世界里有你,有我师父,有我爹娘还有我的朋友们,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比我重要得多吧。”   “是吗?”寒千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道:“我其实并不这样想,但你是对的。”   出去的路上没有异兽特意拦路绊脚,因此远比进来的路要快上十余倍。   在大概走出了圣山笼罩的势力范围之后,洛九江停住了脚步,示意寒千岭大概挑选一个他心里的渡劫风水宝地。   “不急。”寒千岭慢悠悠地说:“我只是马上将要结婴,却不是现在就需要立刻结——九江,封雪封刃两位姑娘,还有你在书院里的朋友们,你要不要再去看一看,和他们说一些话?”   洛九江奇道:“等你结婴以后,心无挂碍了,咱们一同过去岂不更好?”   “圣地一共只开放三年,你在混沌那里逗留太久,现在圣地封闭的时间都快到了。”寒千岭眼神一闪,避重就轻地说道:“我结婴后修整闭关不知要等到何时,难得你和朋友们齐聚,现在见了,总比日后迢迢跨界来得方便。”   洛九江最终还是被寒千岭说动。   寒千岭在圣地上可谓半个主人,就像一年前他寻找洛九江时那样,有彩蝶被他放飞出去寻觅阴半死等人的痕迹,二人很快就得到了蝴蝶的回报。   洛九江窥得青龙界队伍的身影,遥遥地背奔了过去,而寒千岭则留在原地站定,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脸上那温柔、顾惜而耐心的笑容,在洛九江走开他周身三步之后,就瞬间消弭了个干净。   方才停在他指尖,翅膀一颤一颤的蝴蝶忽然受惊一般,猛地飘开数丈之远。   而此时,一只慌不择路的疾风兔像是急晕了头一般,没能辨清方向,横冲直撞地一头碰到寒千岭身上。   寒千岭伸手把这只兔子拎起来,提到自己眼前,此时他手掌正横卡在疾风兔的脖颈上,脸上眼中不自觉地溢满了憎恨和厌恶。   他指间的力度一分一分地增加,手掌向着一个方向缓缓收紧,任这只疾风兔如何扑腾着后腿,抽搐着耳朵,最终仍是无力回天,被寒千岭活活掐死在了手里。   做完这些,寒千岭眼神一动,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似的,随手将兔子尸体丢在一边,拿脚尖把它拨开了些。   动作和他数天之前,把圣山潭底的道源碎片拨开时,别无二致。 第190章 问心雷   后来洛九江想起来,觉得自己本该对寒千岭的举动更警醒一些。   千岭他给了洛九江去依次和朋友告别的建议。这虽然与他平日里缜密的思考方式, 以及他对洛九江一向的周全和体贴并无违和, 但从之后发生的事情来看, 其实还是仪式感更浓重一些。   只是他们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对方一举一动之间的心态, 熟悉对方思考时的逻辑,熟悉彼此之间的盲点所在——因为熟悉,所以容易蒙蔽。   ……   阴半死还是那副分别前的模样, 冷淡, 阴沉, 夜里要是往别人家窗户上一趴,就可以定下未来一百年里的聊斋流行基调。   他爱不说闲话, 见了洛九江有些欣喜, 但也半遮掩着, 并不鲜明地表现出来。不过他倒是主动问了洛九江一句, 没有张口说出来,而是暗地里传音:“半月前结婴的人是你?”   他指的是洛九江渡元婴劫时, 那照亮了半个天际, 前所未有的璀璨银色雷劫。   洛九江点了点头。   其实结婴的时间远早在半个月之前, 不过元婴劫押后再渡的事修真界也没有前例, 算来是一笔糊涂账。洛九江虽然没有向朋友隐瞒的习惯, 不过既然阴半死对此态度谨慎,那他也不急着说。   见洛九江点了头,阴半死没被头发遮挡的那一半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和洛九江确定了这个消息以后, 阴半死眼神微转,在看清不远处站在一旁的千岭的那一刻,他瞳仁轻缩,半张露在外面的枯干脸孔骤然抽紧,因皮薄肉寡,脸上凹凸不平而显出一种扭曲的神态。   “你道侣?”他问道。   “正是,阴兄此前不是见过吗?”洛九江听到“道侣”二字,连眼睛都亮上了许多,整张俊朗的面孔仿佛能发出光来。   “他想杀我。”阴半死的声音阴森嘶哑而低沉,但语气中的笃定之意简直不容人怀疑:“这个人一身死气。”   “……”   看洛九江因为这一句话脸色一暗皱起了眉头,阴半死冷笑了一声:“觉得逆耳了?真话本就从来都不好听。”   “没有。”洛九江苦笑了一声:“他其实对阴兄并无恶意,或许态度冷淡了一点,阴兄不要放在心上便是。我一会儿好好和他聊聊。”   照阴半死的脾性,对这种情况本该回一句“聊它作甚,我可以给你一副一劳永逸的好药汤。”,不过洛九江在他这里毕竟还有些特权,人家两口子的事,阴半死也没有这么愿意插手。   “你自己小心吧。”阴半死慢慢道:“你要是需要,可以找我。”   他没说需要什么,于是洛九江就永远不知道他这句话指的是他的建议、他的帮助、他的药汤或者是他自己的一身血肉。   但他知道,只要他和阴半死请求,那这些东西他的朋友都会给他。   可面对着寒千岭,他什么都不需要。   “千岭,你刚刚是对阴兄有杀意吗?”洛九江走回寒千岭身边后直截了当地发问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   “我们是直接去找封雪姑娘吗,或者你想先见见灵蛇界的人?”   “……千岭。”   “好。”寒千岭再次扣紧洛九江的手,许诺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永远都不失控……所有的一切,我结婴之后都说给你听。”   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奇异地微笑,对着洛九江又重复了一遍:“都会说给你听。”   ————————   寒千岭的结婴地点选在了一处水草丰美的平原之上。   他主动开口要洛九江来为他护法。当然啦,就是他不说,洛九江又怎么可能在他结婴时丢下他一个人?   在马上要结婴之前,寒千岭还扯着洛九江又做了一夜。虽然他从圣山山心中走出之后,对这种事的态度始终都比以往更强硬一些,但这一夜却是前所未有地纵情和疯狂。   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低低地唤着洛九江的名字,却仿佛只是自语,并不求洛九江有多少回应。   他好像从“九江”这两个字的简单音节里汲取了某种不容小觑的力量,亦或是通过这两个字的发音感受到了无上的掌握与满足。   等第二天两人修整完毕,寒千岭就当着洛九江的面盘膝坐下,不再压抑自己体内汹涌如潮,早就狂暴欲沸的灵气流,主动地应和了自己早就明知的命运。   天空之中雷云聚集,黑色的劫云仿佛能滴出墨来,从头到尾一共九道,不同于不愿以常理出牌、连雷云也总是变色的洛九江,寒千岭挨的是规规矩矩的九下天劫。   异兽之体本就强悍,神龙之身自然就更是非同一般。寒千岭有道源和传承在手,应付雷劫自然不在话下,于是直到九下天雷过去,寒千岭从头到脚的装束仍旧齐整洁净,容颜也依旧清艳如故,连头发丝都没有烧焦一根。   洛九江自己度雷劫是分毫不怵的,但刚刚看寒千岭度雷劫还是紧张地握起了拳头,如今一松手,只觉整个掌心都是汗津津的。他欢呼一声,跳到寒千岭面前来要和他击掌,却被寒千岭整个捏着后颈捞进自己怀里。   这回的寒千岭,论起凶狠程度来,比起他刚刚从圣山山心之中出来时竟然还要更甚。   他吻住洛九江……或者说干脆就是一口咬住洛九江的嘴唇,血腥气很快就在两人的唇齿之间蔓延,却被寒千岭漠然忽视。   他的怀抱像是发着抖一般,手臂在洛九江的背上来回地颤着;他的呼吸也粗重而短促,激动到几乎能掩盖住两人身侧流淌的风声。   有某一个时刻,洛九江几乎以为千岭已经绝望到极致,想要就这么抱着自己直接去死。但下一刻侵入口唇之间的舌头就又放缓了一些,带着临近终了时的依依不舍。   “不行。”寒千岭停下亲吻,但额头仍抵着洛九江的额头,只有环抱洛九江的手臂放松了些,“不行,我舍不得。”   他声音里的情绪这样痛苦艰难,论起涩然之意,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拒绝洛九江求欢的时候。   “走开。”寒千岭颤抖着完全松开拥抱着洛九江的双手,他短促地开口,甚至别开了眼睛不再看洛九江,就好像洛九江是某种会蛊惑人心的异兽,只要不经意投注一次视线,就会被他迷惑到懊悔终生。   “千岭?”   “走吧,九江。”平生第一次,寒千岭的声音里沾上了哽咽之色:“我真的舍不得你陪我死。”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太急促,太措手不及,比青天白日里骤然打下的一道闪电还要令人猝不及防。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洛九江只觉得自己脑子嗡然炸开,所有理智都不复存在。他近乎慌乱地握住寒千岭的肩头,逼他转过脸来直视自己:“——你说清楚!寒千岭,你说清楚,你怎么,你要怎么……你会怎么样?!”   寒千岭会死。   这件事,他也是吸取了道源之后,才从龙神遗留下来的记忆中得知。   身为龙神之后,作为这世上的最后一条神龙,作为曾经开天辟地的神龙后裔,在结婴以后,接受了九次元婴劫雷后,天道还会另降下一道雷劫。   那道雷叫“问心雷”。   问他仁爱世间之心,问他普济生灵之意,问他究竟有没有这个资格,配冠以执掌整个世界的龙神之名。   如果问心雷通过,寒千岭将会被送往幽冥历练,如果问心雷不成,那天道将尽力将他抹杀于当场。   ……可寒千岭怎么可能有仁爱之心。   他是龙神的所有恶念结合山精水魄而生,从灵魂里都带着抹不去的恶意痕迹。他看天下间除洛九江外的一切生物都憎恨非常,能压抑着自己的脾气,默不作声地走过万千被龙神鲜血染红的山水,乃至客客气气地和旁人说话,是他理智里能做到的最后极致。   他连不恨都做不到,就更不要提去爱了。   所以前路是何等清晰:等着寒千岭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日子以来,寒千岭不是没有尽过最后的努力:他曾试着学洛九江的模样去尝试着爱这世界,结果最终差点没被恶心得立毙当场。   他也想过世上既然有他,那又何必要有天道。可天道不含私心,它甚至没有意志,天道只是秩序,它是冥冥之中的规则,它维持着整个世界的稳定,让当年即使被龙神发过疯的无数世界碎片仍能作为三千个大大小小的世界存在,也在修士们结丹结婴以后聚起相应的雷劫。   常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对所有异种之中唯一能够破坏整个世界秩序的神龙有所要求,也许是它唯一的仁慈。   也是它最不容人情的冷酷。   世上既然已经有了神龙,有了龙神后裔寒千岭,那又为何要再有天道?   因为这责任寒千岭挑不起。   他对这世界没有一点爱,他只是深爱着这世界里的某个人。   而且不同于死地里的封雪,由于龙神当初抛寒千岭下去时,就是为了让他发疯灭世,故而截断了他的全部后路,所以寒千岭甚至不能自废修为——要是能够,他在七岛时就会主动把修为废去一层,何必赌着会让洛九江受牵连的几率将自己的灵气凝实?   异种就是坐卧不动,一生也不沾修炼的边儿,修为依旧会自发上涨。寒千岭不能勒止自己上升的修为,如同普通的人类不能在春日让时光重回到大雪纷飞的上一个冬季,也不能令奔涌不息的江河掉头倒流。   寒千岭从没有这样清晰昭彰地明了过自己的前路,而在看透那一眼可及的死亡之后,多年以来被他尽浑身力气压制的恶念,终于迎来了最好的机会,悍然在他脑海里来了一场极地反扑。   ——既然我是要死的,那为何不拖这世界一起?   ——因为不能仁爱仇敌而死,这天道何其荒谬!他既然要因为这样荒诞的理由引颈就戮,那为什么不能令这充满了血腥和罪孽的世界为他陪葬?   ——他寒千岭从生下来起,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寒千岭的识海几乎已经变成一片赤红的血海,无数零落的丑恶念头是残破的肢体碎块,上上下下挟裹着万年以来的冤屈在他的意识中沉浮。报仇!那念头说,想想你曾被肢解吞吃成什么模样。陪葬!有声音在他神识里面高呼,我要三千世界都成为被血染红的棺材!   寒千岭在心里讥笑,嘲笑,哂笑,他甚至连潭底的最后几块道源碎片都不愿再管——事已至此,一切都了无意义,一切都将走向终结。他跳出深潭,他走出圣山,他行到那银白色的雷云下面,然后抬头看到了洛九江。   他看到了自己此生唯一的,也是永恒不变的锚点。   神智终于在模糊中隐约回笼,寒千岭把洛九江笼在自己的怀里,恶念以外的情感因怀中温热的躯体渐渐露出头来,寒千岭总算回忆起来,这是洛九江所爱的世界。   ……他不能爱这世界,但他的爱人钟爱它。   我不会毁了这个世界。在那一刻,寒千岭在心中冷冰冰地对着冥冥中的天道说话,回音在他自己心间一圈圈荡开,无所谓是否被什么存在听到。   我要九江陪我走过最后一段路,除此之外,再别无所求。   多年以来被礼仪和克制深深压制的恶念再次被寒千岭一力按了回去,而泄露出的部分则酿造出一剂寒千岭不能更改的偏执。   这想法是一滴就能让人烂醉的烈酒,再不必去管身后事;这想法也是把感觉剥离的麻沸散,在浮出水面的第一时间就终止了寒千岭的所有苦痛。   死亡是何等让人畏惧、愤懑、难以直面的事情,可若是有洛九江陪他,就好像一切怨恨都甘愿就此消弭。   由于很快就会到来的问心雷所迫,寒千岭的话说得很简略。又因为把洛九江拉进怀中共 赴死亡的念头太过诱人,寒千岭大半心神都用在克制自己上,语序甚至都有些颠三倒四。   但洛九江听得懂。   在这千钧一发,迫在眉睫的时候,洛九江脑海中竟然恍惚闪过一个念头——   难怪千岭结婴时,要特意避开圣山的范围。   他不愿让圣山眼睁睁地看着他是怎样死,他不愿死在他母亲的面前。 第191章 偷天換日   ……那么,现在当真就再没有一点办法?面对问心雷的裁决, 难道寒千岭就只有束手待毙?   在意识到两人面对的是何种僵局之后, 洛九江瞬间连眼睛都变得血红。时间在此时是这样的宝贵, 连语言的交流都嫌太慢太奢侈奢侈,眼神来往之间已经足够说明所有。   是的。寒千岭用眼神回复洛九江:我必死无疑。   他有多么了解洛九江, 就同样地多么了解他自己。他是如此鲜明地感知着自己此刻内心对世界累积多年的憎恶,即使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也依旧不因死亡的威胁而减轻半分。   最讽刺的是, 因为那把悬在自己头顶, 时时可能落下的屠刀的缘故, 寒千岭想要把整个世界拖下水的疯狂念头反而还比之前更鲜明。   洛九江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他此时能怎样呢?憎恶天道吗,可吸取龙神灭世的前车之鉴, 天道想要考核唯一的一条神龙的仁爱之心, 怎样也不能说错——因为便是现在, 这条神龙至少也能拖着大半的修真界给他陪葬。   那么要责怪寒千岭?可千岭又何错之有?他的情绪是被龙神一力灌输, 他父不以他为子,只把他当成一个用来继承恶念和遗愿的工具;他的母亲对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感情, 或许恨不得平生从未见过他   。   他是多么艰难多么辛苦地时时刻刻控制住自己的恶念, 不去向他见到的一切存在追责, 不去碾死他每一个“力所能及”的蝼蚁, 甚至会对那些与他血债累累的人类后代面前露出礼貌的微笑。   他都已经爱上了洛九江。   圣地只有春夏两季, 这里没有严寒的冬日,雪花在这片世界之中是如此的稀罕。只要是晴空高照的白日,圣地里就通常温暖如春, 被寒千岭选定的这一片渡劫宝地就更是繁花似锦。   然而在灿烂光明的暖阳之下,在如织锦一般华美的花草丛中,于微醺拂面的春风里,洛九江感觉寒意从骨子一直侵到肺腑之间,堂堂元婴修士,竟会因为发冷而失态地浑身打颤。   他有刀锋一尺,却不能往上逼问天道;他有三寸巧舌,可这甚至不能劝得世界的意志换一个主意。   生于此世,甚至不能保全挚爱的性命,那洛九江何用之有!   他的千岭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千岭马上就要死了!   然而,就像是生怕对洛九江的刺激还不够似地,寒千岭微微转开了眼睛。他像是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里的哽咽腔调已经被完全抚平抹净,遗留下来的只有一派的强硬。   他冷酷而果断地说:“是我欺瞒在先,随你任杀任剐,别无怨言——可你要是不想动手,那就快走开。”   此时,天劫的雷云已经散开得无踪无际,却有第二层阴云在两人头上缓缓堆积。   寒千岭那好不容易装出来的冷静终于再维持不住,他猛地抬手将洛九江向后面一推,每个字里都是从牙缝中强挤出来,透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我让你滚——”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非要我到了最后关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那些疯狂而残忍的欲望,生生拖你去死吗?!   你爱这世界,我便不动三千世界分毫;我深爱你,故而死到临头也舍不得你流一滴血。   洛九江一世都该活在天光之下,做他磊落潇洒的风流少年。他要足足看够一千年太阳的东升日落,走过一万次繁花如锦的春色满园,天下之间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他的朋友,也藏着他亲手埋下的酒。   等到几千几万年以后,洛九江毕生的传奇终于走到尽头,他或许就会和孩子们在树荫下叙过往的旧故事:我少年时曾爱过一个人,他叫寒千岭。我平生里爱过许多的人,可像那时候最激烈最炽热的动心,却是再没有过了……   深深抽了一口气,寒千岭仍有一半思绪沉浸在他替洛九江描画出的未来之中,他紧咬着牙根想道:若真能如此,自己纵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含笑的了。   ——可寒千岭要真是接纳所有的一切,心里压下了全部的怨尤,紧攥的拳头里,又怎么会从指缝间渗出血来?   他不甘心,可不甘心没有用;他不服气,但不服气也了无益处,纵是满腔的意难平,最终也都一口和血吞下,化作一句强撑的“我骗了你,任杀任剐”。   从来不是洛九江亏欠寒千岭,一直只有寒千岭有愧洛九江。   哪怕是洛九江现在就拔出刀来把他杀了,那也只因为寒千岭对不起他。   寒千岭平素清冷声线如今已全然破音嘶哑,他声带崩裂,字字啼血:“洛九江,我叫你滚开——”   洛九江眼底有悲,那悲意染红了每一寸眼眶;洛九江眼底有怒,那怒火熊熊直烧天灵,他骤然抽出腰间澄雪,怒喝道:“寒千岭!”   往前数十八年,洛九江从没这样怫然地叫过寒千岭的名字,再往后数几千载,他仍未有过如此不客气地道出寒千岭的全名。   一生一世,洛九江只这么叫过寒千岭一次。   那一刻寒千岭整颗心脏都像是被浸入烧的滚沸的热水中烫过一次,先是剧烈地疼,随即就疼到麻木,不再有一点感觉。他苦涩而僵硬地轻声道:“收刀吧,问心雷不是能拿来劈……”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后一半全被洛九江直插过来的一刀生生捅回了嗓子里。   洛九江举止何其迅捷,拔刀挥出的动作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已经一刀斜下钉进寒千岭左肋。他手脚实在太快,甚至不曾让寒千岭反应过来疼,第一时间只感觉不可置信和血肉间发寒的冷。   寒千岭下意识地朝洛九江的方向走过来一步,低声说话的嘴唇尚且没有合上。他就像是要配合洛九江的举止似的,生生帮着洛九江,把自己刺了个贯穿通透。   洛九江嘴唇微颤了一下,抽刀的动作却依旧利落。澄雪刀锋上满沾着寒千岭的血,甚至还挂着一点内脏的残屑,洛九江正反两下把血迹和碎肉尽数抹在自己衣服前襟,然后猛地一脚踹向寒千岭伤口。   他这一脚实在提不起力道,可就是不动灵气,寒千岭依旧茫然脆弱若凡人一般,晃一晃便跌坐在了地上。   他仍不能相信洛九江对他拔刀。   洛九江手指一动,五行之精那团银白色的本体就被他托在掌心,此刻,他连眼神都在发抖,手指已经冰凉如死,动作却依旧准确而迅疾。   能随意变换形态的五行之精被他化作一张大网,牢牢地把寒千岭从头到脚裹进了里面。洞穿了寒千岭左肋的伤口更是他重点照顾的对象,这金属紧贴着寒千岭的身体把他伤口封上,连半滴血都不使流落出来。   寒千岭恍然惊醒,他突然明白过来洛九江要做什么,然而不等他挣开五行之精织成的天网,洛九江第二脚已经跺上他的伤口。   他还刀入鞘,把澄雪刀连着刀鞘一起,透过一处特意留下的、大小适宜的网眼,狠狠连网带刀一起钉进青岩之中,直至没柄。   洛九江极尽留恋极尽不舍地看了寒千岭最后一眼,转头义无反顾地当面迎向那道正要落下的问心雷。   五行之精能掩盖气息,洛九江这些日子又从上到下沾了满身的龙气,连呼吸之间,肺腑中都被灌满。   他衣襟上还挂着新鲜的龙血和内脏残片。   “神龙之子寒千岭在此!”洛九江长啸道:“问心雷何在?来,且试我心!”   寒千岭被洛九江那一网死死捆住,连嘴都堵了个严实。但此时此刻,看着洛九江毅然而去的背影,他仍赤着眼珠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悲戚至极的哀鸣,那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应有的腔调,纯然只是一声伤兽的悲啼。   此刻若有知情者在场,便知道这情形与三年前何其肖似。   三年之前,寒千岭一肘猛击洛九江软肋,把他死死压在身下,用后背为他挡住一把纷扬的盈溢粉。   三年以后,洛九江一刀重伤寒千岭,借他的热血洒在前襟,以身相替,用胸膛迎上一道威严的问心雷。   仿佛是命轨的轮回,好似是昨日的重演,空气中只有撕心裂肺的悲恸,还和往昔一样鲜明熟悉。   昭昭青天之下,洛九江竟敢行此偷天换日之举,在寒千岭惊恐到扭曲的眼神之中,洛九江竟还忍心下这孤注一掷的一搏。   洛九江剧烈地粗喘了一声,劈手扯裂自己衣襟,露出赤裸胸膛,他眼神悲极怒极,哀极恸极,看起来甚至恨不得直接一爪抓破自己胸前那层薄薄皮肉,露出一颗跳动的心脏来。   洛九江一声长呼,声音中俱是不平之意:“苍天!何不将试我心——”   试我至坦荡之心,试我无遮掩之心,试我普爱众生之心,试我仁爱此世之心。   试我洛九江心里对寒千岭分毫不能改动的一腔炽爱,试我爱他毫不讳饰的一片私心!   试我这份替千岭不甘、不服、不平的回护心!   问心雷闪耀的雷光正对上洛九江起伏的心口,在那耀眼的白光之下,洛九江表情激烈的面孔竟然都被照得一派狰狞。   整道雷劫不过半盏茶时间便止,然而落在寒千岭眼底,时间却漫长地仿佛被拖过了一世。等那雷光终于黯淡下来,头顶的劫云也终于缓缓消散,是洛九江以假乱真地替寒千岭过了这一关。   然而问心雷不但不过则死,通过的话,也将被送入幽冥。   千万年来,在修真界里好像只被当作传说的幽冥。   寒千岭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的身影就这样一寸寸消失,从手足开始,空中只留下干净的黑色断面,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无声吞噬。   在寒千岭的感知当中,洛九江整个人的气息越来越淡,仿佛离寒千岭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直到他被完全凭空抹去,不在圣地里留一分的痕迹,是令寒千岭整个下半生夜夜难寐的噩梦。   而洛九江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足处传来的剧痛。他或许不是“看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吞噬,而是正在被什么东西吞噬。   我是要死了吗?或许我并没有通过问心雷的考验,只不过这次上天杀人不再用雷劈罢了。他模糊地想:可我并不能就这么死。   “千岭。”在他一寸寸消失,一寸寸被吞吃的最后关头,洛九江忍下所有的痛苦和闷哼,对他的爱人展开了一个再轻松不过的笑容,用他还残存的声带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去幽冥了,不用太惦念,你好好保重,等我给你捎点土特产回来。”   “等我。” 第192章 幽冥   按照寒千岭在圣地时给洛九江的讲述,龙神死时, 龙珠和残余魂魄化作了引渡死者的幽冥。   而幽冥归处仙踪杳杳, 修真界寻找争执了一万多年也没个定数。多年以来不乏修真者在道侣好友死后想要为他们重新引魂, 但每次的结果好像都不算定数。   有筑基修士在自己炼气弟弟断气的那一刻就引魂成功;也有金丹好友时隔三年后得知挚友仙逝的消息,悲戚作法九十九次才止, 却没有一次能成;元婴大能选定头七给自己爱妻招魂续命,最终只召来了一条三魂七魄残破不全的魂魄,满是血污的面孔上隐隐可见旧日清丽颜容, 可是神智却已经发疯半癫……   最终所有修士能够从这件事里摸索出的统一规律便是:若要给人引魂, 那就越早越好。而且幽冥那鬼地方, 绝对不是什么给死者安心休憩的芳馨净土。   至于现在,无论洛九江愿或不愿, 他都来到幽冥了。   在完全被幽冥吞没之前, 洛九江还苦中作乐地安慰了自己一番:从古至今, 能以生者之身入死地幽冥的, 没准自己还是第一个。这也算是开了个前所未有的先河,很符合自己素来不走寻常路的习惯了。   但是在整个人都被生生拉入幽冥之后, 洛九江便知道不是。   在他浑身血肉骨头都被那不知名的存在吞噬殆尽以后, 在他丹田里那小小的元婴几乎也不得幸免之际, 在那方至今还没成熟的小世界被搅得天翻地覆, 山河倒倾的时候, 洛九江突然醒悟了幽冥究竟在哪儿,幽冥到底是个什么。   那时洛九江的小元婴已经慌不择路地在小院里跑过几个来回,他感知到外面的地动山摇, 被颠得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小元婴瘪瘪嘴,眼睛倔强得像两粒新洗过的黑葡萄,他张开嘴巴,却不是急着要哭。   ——这小元婴就这么神来一笔般,张开小嘴,一口一口啊呜啊呜,先从阴阳道源吃起。   他那气势狼吞虎咽、鲸吸牛饮,嘴巴一张一合之间有竣工日前的抢修气概,喉咙咕噜吞咽声里能比大火烧村前卷细软逃荒更迅疾,就这么着,他竟硬是生生把洛九江丹田里的大半个世界在被外界吞噬之前,全都咽进了自己拿圆溜溜的小肚子!   此前洛九江的神识尚且还留在圣地,肉体却已经先一步被吞入幽冥寸寸蚕食,整个人仿佛被隔离割裂成两个部分。尽管身体上的疼痛能鲜明的传递进他的感知,但他若要想控制自己的灵气经脉,却像是寻常人带了十八副厚厚的橡胶手套一样迟钝。   因此直到洛九江整颗头颅被纳入幽冥范围,他的神识终于得以看清自己几乎被啃空的骨架,心里还没来得及伤感一瞬,就先被自己丹田里这尊小元婴的神级操作给惊呆了!   ……要说这不是元婴,这是成精了吧?   洛九江的神识顺其自然地落在自己都快撑爆了的元婴身上,抢紧时间将阴阳道源调理顺畅。周围那不知名的存在还在一波一波地涌上前,想从洛九江的元婴上撕下肉来,但洛九江是当真无心他顾——他现在所有精力都放在引导自己的道源上,生怕一个松懈就把自己炸成漫天的血花。   周围那些黑色的、无休无止、一波一波接替着扑上来的影子们不是不够可怕,只是洛九江现在面对的情况实在不容抽身。   他就是拼着自己的元婴亦被啃得只剩骨头架子,也得忍住不动,努力把突然被压缩到一块、近乎水火不容在他元婴里大搞动静的阴阳道源调和成一条阴阳鱼。   然后如此突然地,洛九江周围的整个环境一下子便安静沉寂起来。一层比他周身鬼影还要浓厚、还要宽阔得多的黑色缓缓将他环绕。   随即,洛九江的神识连同他正在闭目调息的元婴一起,同时被什么不知名的存在卷进一段黑暗的涌流之中。   此前所有在洛九江周身喧哗的躁动都默默无声地退却,整个世界之间,好像只剩洛九江和那一段涌流的存在。   在那黑暗河流的冲刷之下,激烈沸涌的阴阳道源渐渐被安抚下去,而洛九江则感到自己无比的困倦。   在深深地沉入黑甜之前,洛九江突然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听过的一个鬼故事。   有一个人特别喜欢装作和鬼说话,他在读书的时候对着桌面问:“鬼在哪儿呀”,在吃饭的时候对着邻座问:“鬼在哪儿呀?”,在睡觉的时候对被窝里问:“鬼在哪儿呀?”,在走路的时候对着身边问:“鬼在哪儿呀?”   直到他把手远远地够进一个又长又扁的抽屉里,开玩笑地问了一声:“鬼在哪儿呀?”,然后有一个声音凭空响起:“和你说过多少遍!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这个人的手臂突然一痛,他尖叫起来,抽屉的底板上渐渐积满了血。   ……所以幽冥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洛九江终于有了答案。   世界之外,幽冥无处不在。   那些小世界外的无数黑暗的“空”,实际上都是满满的幽冥,而“空间乱流”其实也未必存在,那只是无数的鬼,对于误闯幽冥者张开了满是尖牙的利口。   洛九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每当修士们从一个世界穿梭到另一个世界时,会有成千上万地鬼魂分列在传送道路的两端,无声地在全程用眼睛目送。   人死道消后将会归往何处?有时候,传送过程中的修士会和自己的旅伴在半程中讨论这个问题。   会来到我们这儿。   在界膜通道的外面,无数的鬼魂扒在上面,密密麻麻的眼睛把议论这个问题的修士从头到脚都三百六十度地看了个透。   洛九江被彻底拉入昏沉梦乡之前,正好被黑色涌流卷着路过一处两界通道,随眼一瞥间,只见那通道上下左右全被黑色的鬼影爬满。那些黑压压的影子俱都背对着洛九江,因此看不出他们有没有在笑。   ——————————   洛九江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   倒也不是真的深眠,只是他此前急中生智,在几次呼吸之间断下决心,先伤寒千岭,再替问心雷。不等劫后余生松一口气,人就被判入幽冥,神识还在圣地这头,身体却已经先被一丝一缕的活活咬碎。等他神识终于进入幽冥以后,却依旧不得安歇,第一时间就得附上元婴力挽狂澜。这一连串的事情从发生到结束,总共时间算来也不到一炷香。   可这一炷香的时间里,论起惊险程度,却比他从前所经历的每一次更甚。   比起沉眠,洛九江更像是在自我修复。之前发生的三件事情里,无论哪一件,对他的伤害都绝不算小。   那包裹着他元婴的黑色涌流好像也知道洛九江需要休息。它带着洛九江匆匆奔袭路过好几个世界,中间打了三四次大弯,可过程中波浪却始终轻柔,震荡颠簸的程度甚至不比婴儿的摇车更重。   过了一小会儿,像是终于抵达了目标地点,黑暗的河流停下脚步。在波浪中升腾起一部分来,它们逐渐结成一个厚重的茧,把洛九江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中间。   也许只有亲身来到幽冥这样神奇而阴森的地方,拿自己的眼睛亲眼看过了,人们才能发现虽然同为漆黑一片的颜色,可他们彼此之间原来还能分出深浅。   包裹着洛九江的那团黑暗纯正安静,然而颜色却是接近半透明的,这让它看起来像是一枚琥珀。元婴状的洛九江被封在这个透明的壳子中,于这片无光的黑暗来说,他是如此地炫目而惹眼。   珍贵的“琥珀”被递送到了两三个格外浓黑一些的鬼影手里,几个影子低头看看,发觉蜷缩其中的洛九江正睡得香甜。   然后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一样,黑色的涌流继续奔腾着向远方波动而去,这回的速度风驰电掣,和刚刚托着洛九江时的态度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它追赶得那样惶急,好像是远方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它一路西去,每一次浪花急剧的翻腾,就会在空中拍下成百数十条的黑色鬼影,然后从鬼影之中夺来一点零碎的收获。   这条奔涌的长河一次次从鬼影中抢下一点或红或白的碎屑卷进它的最中央,而且与此同时,在整片幽冥之中,四面八方的不同方向上,大概有十几条这样的河流在逐渐聚集。   而对于这一切,神识在元婴之中尝试安家落户,来回调动着道源磨合的洛九江都一无所知。   他记忆里只留下一段温柔的波浪,就仿佛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七岛碧海上的一条小渔船上。   “月儿圆到弯十五天里变诶,   大船划开桨,小岛岛之间转呦,   哥哥你不要急捞海里的红鲷子,   我给你系腰上的红绳绳你有没有放心头   ……   银盘盘从弯到圆又是半个月诶,   大船吃深水,海面面上随波流呦,   哥哥你不要贪那网大又肥的珍珠蚌,   我独个坐小楼儿上一夜等你回百次头” 第193章 乾源   公仪竹提前告诫枕霜流的那句“睚眦性格古怪”并不是空穴来风。   而枕霜流回敬他的那句“论起古怪,普天之下我论第二世上便无第一”显然也全都出自真心实意。   这两句大实话的具现化表现就是……枕霜流匆匆赶到睚眦界, 方才与这一代的睚眦衅元冰说了一共不到三句话, 两人就彻底谈崩了。   第一句话是枕霜流说的, 他问:“我观大难将临头而至,不知睚眦主可有意联手?”   第二句话则是衅元冰回的, 他听了枕霜流的言语后,登时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一点“这是个什么弱鸡玩意”的惊讶, 自负笑道:“我大难临头?我需要联手?就是要找盟友, 难道……噗嗤, 你?”   第三……枕霜流没说出第三句话,他看在睚眦这活体炸药包马上要出去硬刚玄武、穷奇和饕餮联手的份上, 好悬克制住了自己, 没有当场和他来上一架。   他抬起眼来, 阴沉地留给了衅元冰最后两道冰冷的凝视, 然后身形如同一阵黑雾一样缓缓在待客的大堂上散开了。   睚眦一族一向自负,衅元冰连玄武三族异种联手这种大事都不放在心上, 自然就更不把枕霜流一条叛出玄武门下的灵蛇看在眼里。面对骤来骤去的枕霜流, 他只是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 转而从茶托盘下重新抽出压在底下两三天的那张战阵图。   枕霜流虽然隐去了身形, 但是却没有远走。他这次来的初衷本来是想和睚眦谈谈合作的事:敌方既然已经合纵, 那他们几个剩下的道源所有者也未必不能连横——不过枕霜流没什么上赶着求人家强扭瓜藤的爱好,睚眦既然不想,那也就算了。   他之所以留下来倒也不是由于什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高尚的理由, 正相反,像是衅元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又跟他很不对付的存在,枕霜流恨不得一天死他一百个。   作为灵蛇的寄居者,昔日玄武界的灵蛇主,自幼就被作为短匕、毒药和刺客培养的枕霜流,一向都心狠手辣而且翻脸如翻书,阵营之间来回横跳已经是家常便饭。   自然而然地,在同睚眦一言不合之后,枕霜流眨眼工夫就下定了决心:既然拉不到睚眦做盟友,那弄死他再接管他手里道源也是可以的,而且还省了自己不少心。   这么想着的枕霜流,人已经如同一缕青烟一般掠至睚眦界的边缘。   在目前残存的所有的道源拥有者里,枕霜流不是最强的那一个,不是最有势力的那一个,甚至也不是最有底蕴的那一个。假如有人能够把当世的所有身怀道源者按照实力大小排一张表,那除了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个元婴之外,大概就是枕霜流垫底。   但是一般没有人想去惹他,甚至连他叛出玄武界多年后又轰轰烈烈地在外自立门户,玄武也只是暗指饕餮过来试探他一番,甚至现在三家合围亦没有挑他第一个下刀。   因为论起隐匿、诡异和不可捉摸来,枕霜流在当世之中能排第一。特别是上回饕餮被迫输给他半滴道源之后,这位灵蛇主就更是如虎添翼。   他本是玄武界拿来做刀枪盾戟的一块招牌,从小学的是暗杀偷袭的功夫,满身都是下毒放火的不入流手段。倘若将世上人都比做兵刃,四象九族都是正经传承的宝刀利剑,而枕霜流则是粹了剧毒的细针、莲子、梅花镖,论起来甚至都不在十八般兵器里。   在从前的几百年中,修真界最顶级的那一批人物里,甚至没有枕霜流的立足之地。   然而凡是奇门兵刃,大都难学难精,可有没有人曾经想过,要是有人把奇门兵刃练到大成又该如何?   那便是今日的枕霜流了。   枕霜流甚至能够想到玄武是怎么看待自己,他是怎么愕然惊觉昔日的癣疥之疾如今一跃成为自己的心腹之患,然而思前想后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盯着日益势大的灵蛇界咬牙切齿。   枕霜流确实不是现存异种中最强大的那个,但他是最敢抛家弃业、最能不顾一切、也最神出鬼没,刺杀手段最狠毒老辣的疯子。   在所有的大乘之中,不同于家大业大的公仪竹和青龙,也不像是受条件所限不能轻动的朱雀,枕霜流几乎没有任何牵挂,他要当真翻脸,那只要孤身一人逃匿出去,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能呆上十年;然后回身杀仇敌一个回马枪,杀完之后大不了再找别的地方继续窝第二个十年。   出于灵蛇自身的特性,和枕霜流本人修的那条那近乎邪异的“道”,没有任何异种想在现在就和他直接撕破脸,即便是与他隔着血海深仇的玄武也不想。   所以哪怕明知睚眦是块硬骨头,他们还是先挑了睚眦下手。   可现在,他们特意绕开了枕霜流,却架不住这疯子主动过来找他们了。   枕霜流一路来时曾经经行过数个战场,但他从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起过一下——这不过是那三个人给自己的追随者找点肉汤喝罢了,尽管这些修士在这里日日厮杀得你死我活,每一场都有上千修士陨落,然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从来不在这些人身上。   最终能决定胜负的,是那三个异种和睚眦命中注定的那一战。   他如鬼魅一般从几个战场当中穿过,整个人不隐不匿,只是由于速度太快,拖长的残影落在诸多正在激战的修士眼中也与尘埃无异。   因此,枕霜流的到来除了睚眦之外,并不从惊动任何人。   而凭借睚眦的自负和自大,他甚至不会把枕霜流的造访当做一件值得说的事去和别人讲。   想到这里,枕霜流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冷笑。   他手指微动,指缝间就有密密麻麻足有十余条的细瘦长蛇在他袖子里露出了头,每一条蛇都蛇牙毕露,上下颚大张,只有小指粗细的蛇身上几乎要迸出青筋的形状。   有无色无味甚至无形无踪的毒雾缓缓溶于灵气之中,无数条小蛇在这一刻同时扎进地下,每一条蛇的嗅觉和热感都是枕霜流的神识,它们无声地在睚眦界中盘旋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做完这一切的枕霜流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他的身形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隐匿,如同一条毒蛇正蓄势待发,静悄悄地埋伏在黑暗里。   ——————————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没有把僵持拖得太久的耐心,四个异种的斗争很快就被打响。   从睚眦独身与其他三个异种相缠斗而不算太落下风的表现来看,他一直以来的骄傲并不是没有道理。再考虑到一直以来睚眦都只有一份坤之道源,他的强悍几乎就要令人惊异了。   然而对这场残酷的决斗来说,最终的结果并不看谁最让人感动最能创造奇迹,它冷酷地只遵从实力。   笼罩着睚眦界的界膜在他们四个的战斗之中被屡屡波及,曾经被九次击碎又被九次修补,这使整个天幕之上都纵横着碎裂的长痕,在胜负未定之前,就先让整个睚眦界都散发出一种破旧而摇摇欲坠的气息。   闪电、银雷、异兽的暴吼几乎充斥填满了整个空间,血海与恶粉色的迷雾时隐时现,它们有时候在空间中作为实体给出狠狠一击,又在下一刻被对手拆分成漫天的幻觉。   终于,在玄武三人联手到几乎不容喘息地情况下,睚眦无暇自顾,喷出了这场战斗中的第一口血。   气势一泄,睚眦的落败就只是时间问题。就在其余三只异兽同时对视一眼,加紧攻势的瞬间,只听得睚眦仰声长笑。   “龙神之外,我岂落败与尔等之手!”   他暴吼一声,迅疾又猛烈地在被压制住的情况下,来了一场死前的绝地反扑。当玄武三人被他攻势所迫,不得不后退半里之际,睚眦周身光芒大作!   那是道源的璀璨光彩,那是浩荡道源被压缩到极致后,又迎来反震与剧烈爆炸的前兆。   在玄武三者的夹攻之下,睚眦竟然会选择自爆道源,须知作为持有道源的中心,这种死法当场就会让人湮灭得一干二净,何止尸骨,连魂魄都不复存在。   不过与上次枕霜流和饕餮交手时的情况不同,枕霜流的自爆纯粹出于疯狂和心如死灰,然而睚眦的自爆,却只由于他的骄傲。   “额手相庆吧,诸蝼蚁。”升腾在半空之上的睚眦向那三个异种凌厉地一瞥:“我死以后,尔等终可为伪王。”   此时此刻,玄武等人已经被睚眦逼退出交战的核心圈,再抢身上去阻止已来不及。三人只能同时咬牙齐齐向后疾退,试图避开这一波道源爆炸的威力。   可在他们四人之外,此地还另埋伏着一个久等的枕霜流。   几乎就是在道源光芒达到最绚烂的时刻,在所有人连眼睛都几乎要被道源大作的光芒刺伤的一刻,枕霜流的身影凭空出现,他就这样突兀地现身,飞速逼近睚眦,随即一触既离。   道源终究还是当空炸开,将睚眦残躯瞬间化为一把飞尘,但这威力却还远远不及四人原本的预计。   “你的小蛇。”穷奇郁郁道。   是枕霜流突然出现,冒着共死的危险,抢在道源爆炸前一瞬夺走了睚眦握有的大部分坤源。   修炼到他们这个层次,反应自然只有快和更快,几乎只在枕霜流现身遁走的瞬间,五道避无可避的巨力同时加注于枕霜流身上,却是睚眦死前一击和玄武三人都各向他发出一道追击。除此之外,出现在爆炸中心的枕霜流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爆炸冲击的余力。   连接经受五次足以致命的打击,枕霜流却只是咬紧牙根,他的手抬到一半,仿佛想要掩口又中途放下,只是一闪的工夫,他整个人就重新消失在空气里,仿佛从未来过。   既然这五下攻击没能当场要了他的命,那世上就没有人能在此时留下他。   等枕霜流再现身,已经是相隔五个世界之外的一处小世界孤岛之上。他身形缓缓在空气中凝实,被白练蓝帛一边一个左右扶住,他上身弓起来,整个人几乎蜷成一根虾米一样。   枕霜流剧烈地呛咳了几声,终于喷出那一口挨上第一击时就存在肺腑里的血。   “主人!”白练脱口惊呼道。   “不……不碍什么事……”枕霜流捂住自己的嘴巴,鲜血如断线珠子一般断断续续从他指缝中串串低落,然而他抬起眼时,分明露出了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容。   “你们少主出圣地的日子快到了,派人去接他,一定保证他的安全……”后面的话枕霜流再说不下去,他咳嗽得太过厉害,一口一口的鲜血从他下巴挂下,沾湿了胸口的一大片衣襟。   这次险中求胜,几乎夺得了睚眦的一大半道源,睚眦的坤源本就比其他异兽更加凶横精炼,有了这些道源,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他们师徒二人的安定总还能再持续一段。   何况这回那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必短时间内没有余力再组织起第二次这样的事了。   那么,现在就算事情急转直下,他总还能有几分保护九江的余力,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就踢那个杂耍弹琴的家伙出去顶一顶锅,自己带着九江,世间哪里都还能避一避……   从睚眦那里强行夺来的坤源冷厉逼人,枕霜流虽然在情急之下勉强吞并,却仍能感觉到,此时那滴道源如异物一般刀割一样在自己的丹田中翻搅,可他仍然忍不住要边咳血边笑。   无论如何,他总能给九江再挣来一些成长的时间,再为自己的这个爱徒赢来一份安全的保证,多些,再多些……   忆起自己身在圣地、身在如今风雨飘摇的三千世界里几乎是最安全地点的徒儿,想一想他出圣地后那鲜活灵动的表情,思及今后洛九江能获得更宽阔些的回寰余地,在沧江离开之后,枕霜流第一次觉得,生命里几乎就要有一点盼头了。   他咳出的鲜血染满了自己的袍袖和长衫,甚至在自己脚边积了一小滩,可枕霜流依旧在笑。。 第194章 血肉   当洛九江醒过来时,他有一瞬间不太弄得清自己正身在何地。   这不仅仅因为他眼前除了无尽黑色外就别无他物, 更因为就连这黑色都是在不断旋转的。   直到过去了两三眨眼, 洛九江才发觉在旋转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 正不断滚动着的人是他自己。   洛九江:“……”   洛九江已经反应过来,他此时此刻正身处在某种黑色半透明的禁锢之中, 这层圆球一样的东西双向阻隔了他和外面几道黑影的交流,那黑影不能突破这层隔膜碰触到他,他伸出手去, 能摸索到的也只有满手冰冷。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几个看守着的他的黑影就开始百无聊赖地把塞在黑色禁锢中的洛九江来来回回地滚动。   洛九江在这个球里时而上翻下转, 时而东滚西爬,时而字面意思上的颠三倒四, 平均一个眨眼里面能轱辘三四圈。   而在天旋地转的间隔之中, 洛九江努力地辨清了那三个围着自己团团做转的鬼影。经过反复确定之后, 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得承认, 在这些黑影大概是嘴的部位丝丝垂下的小滴黑色,大概是他们垂涎欲滴的口水。   洛九江:“……”   这让他不得不联想起幼年时七岛孩童之间很流行的某种玩具。   需知碧海中有一种鱼生得通体透明, 成体只有成人指肚大小, 连鱼骨都是晶莹的白色。大人们如果抓到了这种小鱼, 通常会把它连着一捧海水一起封进水晶或者明胶壳里, 那壳子密闭得紧紧的, 足够自家小孩们新鲜个两三天。   而在某些玩累的时候,时常会有孩子天真无知地捧着自己的水晶球吸溜口水,说点“真想现在就把鱼炖汤啊”之类的童言稚语。   洛九江现在就感觉自己是那条鱼。   他开始反省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换位思考一下鱼的感受。   不过顾忌到薄脆的壳子易碎, 通常孩子们玩耍的时候也会小心一些,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洛九江简直比那条鱼还惨。   倘若能给他一个机会再回到幼年的时候,洛九江保证不会让这种玩具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甚至连弹球都不打算玩了,并且要是再给他看到千岭来回把齐溜溜小朋友的本体当蹴鞠踢,他绝对得好好教育千岭一顿。   ……千岭。   这个名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又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洛九江的脑海,他心头微痛,闭上双眼,不再去看视野外随着自己动作旋转的大片黑色。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思考着那个先前甚至不敢触及的问题。   千岭……千岭他现在怎么样?   他会很担心吧,洛九江就这样突然地在他眼前消失,而他却无能为力;他会很愤怒吧,为洛九江挺身而出替他挡下那道问心雷时,他却被五行之精化成的大网罩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束手无措;他会很自责吧……千岭准要钻一次牛角尖,觉得这次的事情全是他招惹来的。   即使洛九江临消失前已经竭力地用俏皮话来安慰他,可就如同千岭第一次化龙时的模样一样,一句“不疼”和“别担心”,怎么可能骗过世上挚爱着你的人?   想到这里,洛九江蜷曲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他心痛如绞,想到自己将身迎上问心雷时的心情,便忍不住要谴责自己的卑劣。   说来惭愧,他那时一闪而过的心情竟然几乎是庆幸的。   他庆幸自己能够替代千岭受劫,让千岭能免此一难,他也庆幸这次自己不必再眼睁睁地看着,不用和上次一样被留下来。   ——可作为曾经被留下来的那个人,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千岭沉重而悲痛的心情?   而且即便是他一无所有被抛入死地的时候,他心里仍然还抱有对他所爱一切的希望,他仍可以拥有新的朋友,结识封雪、小刃和谢春残,可千岭……   可寒千岭一旦失去洛九江,那整个世界都会一旁荒芜,他将一无所有。   或许是洛九江的神魂伤势还没有痊愈完全,亦或者现在的精力还不够洛九江进行这样高强度的回忆和心理活动,迷迷糊糊之间,洛九江又失去了意识。   他不太能确定自己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迷过去。   但无论他是睡是昏,在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长梦之中,他只见到一个个鲜血淋漓的梦魇。   一个好梦也无。   ————————   等洛九江再醒过来时,他几乎要错以为是天崩了。   这次不同于上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到的天旋地转的场面,这回的天地是颠簸的,是波动的,整个世界都像是酒楼大厨手上颠动的锅子,而他洛九江就是那大勺里被翻炒的胡萝卜。   怎么回事?洛九江苦中作乐地想着:这群鬼影终于学会了蹴鞠的真正玩法不是拿手滚来滚去,而是用脚上下地踢吗?   似乎是没注意到“水晶球”里的洛九江已经醒过来了,那拿着洛九江上下摇晃的黑影依旧在和其余三个黑影说话。这个新来的黑影比起那三条影子来面积更恢弘、颜色更纯正,给洛九江带来的感觉也更加熟悉。   这条新影子就像一道江流一样,洛九江看着他,即使自己正身处在油锅一般的颠簸之中(这颠簸还是对方给的),他仍感觉这影子给人的感觉非常亲切,就好像曾经有他陪着自己,一起走过很远的一段路。   从那三个滚着洛九江玩、对洛九江滴答口水的黑影噤若寒蝉的表现来看,如今这条影子大概正在对他们三个训话。或许是由于没有肉体的原因,幽冥里的对话声总是私私切切的,再没有字正腔圆的发音,只有一声声长短不一的“簌簌”声,构成了他们的全部语言。   当然,落在洛九江的耳朵里,这声音倒是更像蛐蛐儿叫一点。   洛九江用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力气让自己在“水晶球”里翻了个身,再被这黑影继续晃悠下去,他可能就会成为第一个吐出来的元婴了。   像是注意到“水晶球”里洛九江的动作,那拿着洛九江的黑影立刻停下了声音,他用黑漆漆的面孔正对着洛九江,即使所有黑影都是这一样看不清楚五官面目的脸,洛九江仍有一种正被他注视着的错觉。   考虑到两族语言不通的问题,洛九江努力地学着他们方才对话的模样“簌簌簌”了几声。   他没指望自己这么天才,随便听两耳朵就能掌握幽魂们的语言;他只希望这人能够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感谢之意,要是有可能,没准还能交流两句。   “……你醒了。”那黑影轻轻地说。   不,或许不能把这称之为“说”,这只是黑影带动周围黑色的旋涡流动时,发出的某种近似于人类腔调的摩擦声音。   也正因为如此,这声音听起来如此的僵硬而毫无感情,让人分辨不出来他言语里的喜怒之意。   “是的,我醒了。”洛九江的元婴在“水晶球”里像模像样地盘膝坐下:“谢谢前辈救我。”   “不必谢。”那声音机械地回答道:“你既然醒过来,我有事情要让你做。”   “前辈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是什么事洛九江也不会推脱。”洛九江淡淡一笑,正准备接着对方话茬继续搭下去,就因为眼前看到的这些东西一口气噎在了嗓子里。   “前辈你这是……”   那黑影抖动一下,就从黑浪之中一咕噜滚出不少红红白白的东西来,仔细一看,那些东西分别是洛九江的手、洛九江的肉、洛九江的森白骨头……   而堆在最顶上,最过显眼吸睛的那玩意儿,乃是洛九江的一颗大好人头。   洛九江:“……”   他的元婴和他死不瞑目的躯体,如今正隔着一层透明的黑色气墙面面相觑,这种奇遇,想必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人有过。   那没有五官的黑面之前落在人眼里是沉默稳重,但现在于一堆血肉的衬托之下,就只显得深沉可怖了。   旁边挨训的三个黑影一见那新鲜血肉,二话不说就想扑将上来,却被这最大的黑影一袖子远远打飞。他抽飞了那三条影子后,自己从血肉堆里捡起一块连皮都没有的肉块给洛九江看,用他那听不出情绪好坏的声音问洛九江道:“你知道这是你哪里的肉吗?”   “……”   洛九江不知道。   别说洛九江不知道,就是洛九江知道,他也拿不准在当前情境下,自己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看洛九江久久不语,这黑影就把那一堆鲜血淋漓的东西往洛九江眼皮下推了推。   “你有没有兴趣,把自己拼起来?”   “……”   洛九江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如果能把他凌乱、混乱、杂乱的心情整理一下,大概千万般语言都会化作一句话——   “前辈你叫醒我,就是为了让我拼我自己?”   面对这不知是惊悚、惊奇亦或让人惊异的场面,就是以洛九江一向豁达的个性,此刻都不由得有些无语凝噎了。 第195章 所谓戏精   在洛九江十八年来的短暂人生里,似乎总是在挑战更多的奇迹。   能打动枕霜流或许是最幸运的那个奇迹, 拥有阴阳道源可能是最震撼的奇迹, 凭筑基修为把饕餮的缙云界撕了一层是最嚣张的那个奇迹……那如今这个“我拼我自己”的游戏, 大概就是最令人惊悚的奇迹了吧。   也不知洛九江的身体曾经经历过什么,这位黑影前辈又是从何处把洛九江的身体抢回来。反正洛九江身上现在的零件有点缺斤少两, 并且难辨出处。   全身上下最完整的部位大概是他的头颅,除了双目圆睁,仿佛要好好瞪视一下他自己以外再无问题;但十根指头, 虽然指骨都还完全, 但血肉已经被啃得残破不全;脚趾似乎是缺了两根, 至于剩下的部位……   洛九江看着那堆零碎的、甚至大部分都没有皮肤的,看起来拼在哪里都不为过的血肉, 久久沉默不语。   说真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自己的身体, 如果不是这种用词实在太让人不适, 洛九江或许会把大部分的碎肉称之为肉糜。   他都已经碎成一盆饺子馅了,这人是怎么把他找回来的?!   “我已经尽力收集的你的身体了, 但这就是我能找到的全部。”那道黑影用风声挥出长短不一的频率, 使其听起来接近人语, “顺便, 你的心脏好像有点焦。”   “……多谢前辈关心, 我之前曾经用胸口接过一道雷劫。”   “喔——”或许是用风声拼出长音来太过难为人,这道黑影试图发出一个语气词的时候,只能把无数声短促的“喔”反复用一个频率敲打出来, 听起来反而有点让人心烦意乱。   但当他侧过头来时,洛九江竟然感觉自己从一张连五官都没有的脸上看出了沉思来。   “那火候控制的还不错,”他用那拼凑出来的机械声音夸奖道:“烤的很香。”   洛九江:“!!!”   黑影宽阔飘带一般的袖子急速地抖了抖,似乎是正在发笑。   洛九江还不太能理解黑影的肢体动作,面对这个有点吓人的玩笑,他只好入乡随俗地“簌簌簌”了几声。   “我之前就想和你说。”那个声音古井无波地告诫洛九江,“不会外语就不要乱说,你知道你这两次说话的意思都是‘我昨天刚看着你从粪坑里爬出来’吗?”   洛九江:“……”   “抱歉,我断无此意……”   “哦,我开玩笑的,其实被你说出来的只是乱码,没有意义。”   洛九江:“……”   对这位黑影前辈的行事做派,洛九江深感无可奈何,只好自己主动找了个其他的话题。   “请问前辈,我的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洛九江小小的元婴趴在那块黑影给他隔离出来的半透明的黑色实体上,隔着那层“水晶”皱眉打量着自己:“是和传言中一样,鬼魂对生者充满着厌恶吗?”   黑影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仿佛是在沉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头说起,给了洛九江想要知道的答案。   由于带动风声的速度始终不能和人类正常说话一样顺利流畅,所以黑影吐字的间隔稍长,这让他的叙述听起来有些慢吞吞的,甚至为此多了几分娓娓道来之意。   幽冥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完全是出于龙神的意愿。   据说在天地未分,混沌一统的时刻,生活在混沌之中的异兽其实并无什么“魂魄”的概念,修炼时也不特别注意关于魂魄的强化。他们死则死矣,尘来归尘,土来归土。   “真正将死后之事发扬光大,沟通阴阳,重召魂魄,拼尽一切也想活下去的生灵,其实是人类。”这个黑影这样说。   洛九江隐约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像是异兽这样得天独厚的种族,因为坐享漫长的寿命,进入成长期就会自发地增长修为,所以对自己的时间未必会有争分夺秒的紧迫之感。但人类天生只有百年寿元,修仙之路几乎就是挣命之路,对生死的感觉自然和异兽不同。   “你知道七日宴的真相吗?”这黑影这样问洛九江。   看洛九江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他才缓缓解释道:“所以幽冥,其实是一场来自龙神的报复。”   “一个独特的,可以用来贮存魂魄的世界,在死后让曾经背叛残害过他的一切生灵受永久的折磨。我们活在这里,时时刻刻感觉如冰块架在炭火,把舌头贴上刀锋,每时每刻都受到来自自己心底的厌恶和谴责。”   “……”洛九江一时不能言语,他现在再回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密密麻麻地趴在界膜之外的层层鬼魂,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后背有点发凉。   如果在往深一点的地方去想,那就有关这黑影也未必知道的寒千岭的身世奥秘。   龙神是不是曾打着让寒千岭替他杀光这世上一切生灵的主意,借着千岭的手,把自己的仇敌通通送来这无边际的炼狱之中?   ……洛九江不寒而栗。   一直以来,洛九江对于龙神都只有愧疚敬佩之意,偶然想到千岭,或许对他有几分埋怨,但总不好越俎代庖。也是直到今日,洛九江才为此对龙神升起这样直白的不满和愤怒之情。   千岭年纪尚轻,若是能毁灭世界,也是因为借助了恶念的力量。但他自己也曾经说过,他最多只能毁灭三千世界的一半,之后就必死无疑——那么,龙神可曾有一刻,可曾考虑过一点:如果千岭,祂的亲生儿子为他的一个遗愿死去,死后来到幽冥时又将如何?!   他也会和这些幽冥里飘荡的魂灵一样被本能驱使吗?再也没有面目,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甚至不能再发出那样动听的龙吟,他想交流点什么,张开口却只有“簌簌”,“簌簌簌”的声音。   即便是那样浸泡着鲜血的,每一寸土地都令他无比厌恶的生者的世界,千岭也只能和那千万鬼魂一样,巴巴地趴在界膜上看了。   关于这些事,龙神或许真的想过,祂也或许真的不在意。   洛九江好像有点明白,为何天道降下雷劫之后,会判定通过问心雷的寒千岭来幽冥一游了。   即便是洛九江来了这里都想要做点什么,假如寒千岭真的好到能够通过问心雷的考验,就会更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吧。   “无论生者生前是何等身份,来到此处都会丧失从前的理智,也几乎等同于把前尘洗过一遍,在无知无觉中经受苦难,这或许也是某种幸事吧。   在此地留存的时间长了,就可以恢复部分从前的思维,但记忆却十不存一。”说到这里,黑影终于停下来操纵风声的动作,他问洛九江:“你在听吗?”   “多谢前辈告知,我在听。”洛九江心情沉重地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鬼魂们会啃噬活人?我曾以为这是空间乱流……”   那声音依旧无喜无怒,平板无波,却让洛九江生生听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他说:“因为只有血肉才能穿透界膜——如果有一具身体,哪怕只是一块肉,也许他们就能借此重回生者世界,摆脱这里不尽的煎熬。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洛九江瞬间瞪大了眼睛!   那黑影甩出了一种仿佛叹息的风声,接下来他机械的声音似乎也被这一声轻叹染上了某种惋惜情绪:“幽冥的规则和三千世界不同,它每时每刻存在的‘地点’都无规律。以你的身体为例,你前一刻从东方进入幽冥,后一刻即使什么也不做都会闪现在南方……所以你的身体碎块很难收集,我也只得到了这些而已。”   “我不明白。”洛九江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发紧,他短促地问道:“您这样强大,依旧受制于幽冥,依旧被此地折磨……那么,您为什么救我?”   那道黑影不假思索道:“我不是在救你,我也是想要一具鲜活的躯体。”   “但您保住了我的元婴。”   “啊——”那个黑影又一次用无数声细小的风声组成一道拖长的感叹词,他朝着洛九江的方向弯下腰来,问道:“那么,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是吗?”   “……什么?”洛九江眨眨眼,感觉自己有点发蒙。   黑影依旧不肯放过他,他穷追不舍地问道:“那么,你连你曾经对我许下过的承诺也忘记了,是吗?”   “……什么?!!!”洛九江脱口而出。   这回洛九江是切切实实地汗如雨下,一时间额头上挂起的冷汗比刚刚听恐怖故事时还多:天可怜见,他对千岭的心意从来苍天可鉴,从未有过三心二意,没有过其他念头。这位黑影前辈突然和他说这么易引起误会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水晶球”里地方实在不够,洛九江恨不得当场倒退三步以示清白。   偏偏黑影并没有就此放过洛九江的打算,他依旧追问着洛九江,每一声发问虽然没有语调变化,但听来实在振聋发聩。   他说:“你是不是还要说,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你,也是骗我的?”   幽冥里别说黄河,连黄泉也没有,洛九江自然没有地方来洗濯自己的清白,一时间简直实在无地伸张自己的冤情,唯有万般纠结地回复道:“前辈你冷静,实在是并无此事——”   “你果然这样说。”那黑影淡淡地回答道。   洛九江真是深恨自己竟然还长了嘴。   黑影微微摇头,明明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干涩机械,僵硬不连贯,但洛九江居然见鬼似地从其中听出了一股惨然之气。   “很好,很好,想必梦里相会一类的诺言,你就更不肯认了,是吗?”   倘若能够以头抢地,洛九江肯定立刻就办了。他一时恨自己居然长了嘴,一时又恨自己怎么没有一百张嘴,面对黑影连珠炮一样不容喘息的发问,洛九江感觉自己真是解释不清了。   “前辈,我们有话好说行吗……”   “不用说了。”   那黑影背过身去,动作之间仿佛深藏着万般的苦涩:“不用说了,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   “我都已经明白了。”黑影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缓慢速度带动着风声,那风声轻微打颤:“你……你去拼自己吧。”   洛九江:“……”   洛九江凝视着这位前辈的背影,只见对方双袖抖动如肃杀秋风之中的落叶,仿佛是已经忍不住从心底喷薄而出的悲戚之情,哀伤得不能自己了。 第196章 把天聊死   从这位前辈在幽冥之中仍然能保持自我心性,克服对生人血肉的欲望就能看出, 他的性格分外坚强。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位黑影前辈虽然因洛九江的回答背过身去, 但过了一小会儿就重新平定了心绪,稍整仪容便回头转身, 平静地问洛九江:“你想一想,你的身体要怎么拼?”   洛九江沉吟道:“若是前辈肯放我出来……”   “元婴比血肉还要吸引鬼魂百倍,我轻易放你不得。”黑影有节奏地利用控制着风的流动, 一字字敲打出人声的韵律, “你把想法转述给我, 我来给你拼。”   幽冥是一处生者对此几乎都无了解的地方,饶是以枕霜流和公仪竹两大巨头的广博见闻, 加上寒千岭的传承记忆, 都没能告诉洛九江太多关于此处的信息。因此洛九江暂时只能黑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更何况鬼魂一窝蜂扑上来啃洛九江的场面他自己也不是未曾见过——就是那三只受这位黑影前辈托付, 之前照料着他的鬼魂, 还仍然忍不住要看着他滴口水呢。   从能够抑制住自己不吃洛九江的作为看来,黑影前辈实在是一个再妥帖可靠不过的好人了。   “那接下来的话, 就实在要麻烦您了。”洛九江把目光投向了那一摞血肉, 硬着头皮道:“嗯, 咱们首先……先把我的身体部件分拣一下?”   这活计听起来又惊悚又刺激, 然而实际干起来, 才会发现它真是一项消磨耐心的细致而枯燥的工作。   黑影生活在幽冥里多年,倒是不缺乏耐性,他仔细地把洛九江特质明显的血肉和内脏挑出来按照人形摆开, 时不时还捻起一小块碎骨询问洛九江的意见——   “你对自己比较熟,你觉得这是你的胯骨碎片还是桡骨碎片?”   洛九江:“……”   他觉得这是块股骨碎片。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洛九江思想境界还不够高尚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位前辈有点像是故意的。   总之,这种类似于“拼起一万块拼图,还是内容不全的拼图”的活动,这位黑影前辈都做得一丝不苟,态度甚至认真的让身为躯体主人的洛九江都感到有些惭愧。   幽冥之中不知岁月,但当两人磕磕绊绊地把洛九江一条左臂复原之后,洛九江终于忍不住道:“不知前辈您……可否在生者之中还有牵挂?”   黑影当时正在仔细比对两块碎肉哪一片在洛九江肩头更为服帖,听洛九江开口,就静静地转头过来,用那并不存在五官的脸“凝视”着水晶球里的洛九江。   “嗯?”   被他挥出的风声末端向上挑起,隐隐是个有点尖锐的尾音。   “我是觉得,我现在这副元婴之体虽然还没有大成,但其实也够用了。等我的身体拼好,前辈可愿意附身其上返回三千世界?”洛九江诚恳地发问道:“若是我这具残躯暂时还用得,就勉强前辈将就一下,等回头见了家师和我道侣,如果前辈想要,我也愿意为您更换新的傀儡之躯。”   黑影原本稳定如铁铸一般的手在听到这一句话时,仿佛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但很快地,他就重新恢复了平静,用那僵硬呆板而听不出感情的声音问洛九江:“你可是怕我不肯放你回去,所以故意以重礼相许?”   “绝无此意。”洛九江斩钉截铁道:“对前辈为我所做的一切,洛九江是当真感激。”   “早就知道你的慷慨,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方。”黑影转过头去,终于从两片碎肉之间挑选出一片贴在洛九江的肩头,“但你说这话,难道是在存心惹我生气吗?”   洛九江错愕道:“啊?”   莫非是这位黑影前辈羡慕他如今还是活人,从自己的言语之中听出了令人嫉恨的炫耀之意?但从他们两人的相处来看,对方并不是什么小气之人啊。   洛九江正冥思苦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在“存心惹人生气”的时候,黑影微垂着头,动作幅度不大,然而轻挥袍袖弹出的风声却丝毫不留情面,简直是给了洛九江一阵当头暴击。   他说:“我在生者之中的牵挂,不就是你吗——你都这样问了,还说你不是有意的?”   洛九江:“……”   轰隆隆——轰隆隆——   尽管幽冥之中别说云彩,连更迭的日月都没有,但洛九江如遭雷击,焦立当场。   本来他和这黑影前辈相处磨合得日益融洽,先前那点尴尬他还以为翻篇儿了,结果并没有!这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不、不敢当前辈如此厚爱……”   黑影摇了摇头,他冲着洛九江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重新垂首,就是这样无比简单的动作,被他做来就扑面散出一股落寞失望之气,他平平淡淡地说:“你如今一口一个前辈,是和我生分了。”   洛九江:“……”   他愿意更生分一些,给这位有救命大恩的前辈当场跪下,磕个响头拜上几拜,给他立生祠牌坊,每天三柱清香供着……但首先他想知道对方是把自己认成了谁啊?!   哪怕现在身居元婴之中,洛九江都隐隐感觉到自己舌根发苦,他稳定了一下心情,试探道:“前辈,不知您可还曾记得?在下名叫洛九江。”   “幽冥里的鬼魂确实折损了生前的记忆不假,但你的名字前几天才和我说过,你觉得我想不起来吗?”   ……是了,这位前辈说过的,进入幽冥的鬼魂最开始都会被抹去从前的记忆,如一张白纸一般,混混沌沌历经煎熬。黑影前辈想必就是在那时,将他真正牵挂的那个名字忘记了。   洛九江心里暗叹一声,心想自己此次失言,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再一抬头时却猛地吓了一跳:原来是这黑影不知何时抛下了洛九江的那具血肉之躯,闪电一般地出现在“水晶球”前,重新把洛九江连着黑色的晶体球一齐捞进手里。   仿佛是被洛九江哪句话给刺激到了,这位前辈急速挥动着袖口,噼啪敲打着风声,连发出的人声频率听起来都比之前快了数倍。   “你又要不承认了,是吗?就像你可以随便虚掷你的诺言?”   “!!!”   我不是!我没有!大哥你认错了真不是我!   洛九江如哑巴吃黄连一般,只感觉有苦说不出。偏偏这位前辈看起来还特别激动,激动到连洛九江无论如何偷偷尝试破坏,都一直没有反应的那一层“黑水晶”都被黑影捏出了轻微的嘎吱之声。   情急之下,洛九江急中生智,当场暴吼一声:“等等!我错了!我都想起来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   那黑影骤然停下手中动作,身形登时定格凝滞,不言不语,呆呆地保持着“凝视”洛九江的动作,仿佛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从灵魂深处震撼到了。   洛九江心中此刻有千万分愧疚之意:话术他是会用的,但他一向极少骗人,更何况是骗自己的恩人,然而如今事急从权——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不敢死。此次他是替千岭入的幽冥,若是他没能及时赶回千岭身边,亦或是有了三长两短,那千岭该多么的自责悔恨?而他所敬爱亲爱的师长朋友们,又会如何地怀憾终身?   心里默念了一声抱歉,洛九江端正容色,撑起了场子,他深吸口气,努力做出个不慌不乱的腔调来:“之前我不是故意气你……总之对不起了,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向很喜欢那样的天气……”   “……”黑影仍旧不言不语,可能是情绪平定些了,但还在生洛九江的气;或者是仍陷在回忆之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洛九江清清嗓子,装作自己非常镇定,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其实,我原本只把那一天当成一个寻常日子,没想到之后你就……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似乎是在组织具体的措辞,过了好一会儿,黑影才把洛九江重新放回原位,自己也在洛九江对面坐下。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摆出一个想要促膝长谈的架势,洛九江顿时在心里吐了口老血。但他不但笑容不能发僵,甚至还得表现出非常乐见其成的模样。   谁让他自己说他自己想起来了呢。   现在洛九江唯一的、卑微的、又非常渺小的期望,就是希望这位前辈是个话痨,最好还是个憋了好多年的话痨,话头一开就别停下,拼命想要多说一点,这样就用不着自己张嘴,只需要自己出个耳朵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像是已经平静了心绪,黑影敲打风声的速度又变回了那副稍显慢吞吞的样子:“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对我说,想听听关于我的故事。”   洛九江闻言微微一愣,心想没准儿不能怪这位前辈认错,他感觉这事自己确实干得出来。   要不是他完全没有关于这位前辈的印象,洛九江可能真会以为他们原本是朋友了。   结果黑影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开口,只是沉默地对着洛九江,仿佛想听听他还能说出点什么东西来。   洛九江:“……”你继续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了?   这岂不是天要亡他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编出什么来!   “嗯,咳咳,我是说……当初我最开始就想要听你的旧事,现在想起来实在有点冒昧了,但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洛九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地说:“唉,我迟早被好奇心害死。”   “那你这回来幽冥,也是被好奇心害死的?”黑影前辈仿佛非常单纯地、只是出于关心地平淡询问了一句。   洛九江:“……不是,是别的原因。”   “哦,那这个别的原因里,不包含什么别的男人吧?”   “……”洛九江顿时连心肝脾肺都在颤抖,窝在嗓子里头的里那口血简直恨不得当场就狂喷出来。   完了,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话就这么给说死了,大兄弟你会不会聊天啊!   可能是发觉时间静默的有点久,黑影的上半身向着洛九江的方向微倾,仿佛又打算伸手把洛九江抄起来。   怕他又闹起来动手,洛九江赶忙绞尽脑汁地重新寻找话题。   面对这样一尊无需道理的大神,洛九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走投无路,只好坐地装聋。他逼迫自己忘记“是不是为了别人死的”话头,生生捏出一个深陷美好回忆之中的悠长语调,又轻又缓地说道:“无论如何,那都是非常好的,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我一直都很难忘……”   听他说得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直听得黑影前辈像是不好意思一般微微地侧过头去,肩头一耸一耸,似乎是也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于是为此轻笑不止。   风里传来轻轻的“簌簌”之音。   看他这副愉快开怀的模样,洛九江心中有些却暗暗地替他悲伤。   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么特殊的一个初见,才能让这位前辈一直萦牵于怀?   被他惦念的,一定也是个很特殊的人吧。   就好像终于是被洛九江这几句话勾起了谈兴,黑影拖长了风声,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甚至都有点狼狈……”   洛九江煞有其事道:“是啊,确实如此。”   “头发都有些凌乱,一见我时差点摔了一跤……”   洛九江连连点头地说:“唉,没错,就是这样。”   “然后二话不说地扑倒在我腿边,伸手就把我的小腿抱住……”   洛九江当即承认:“哈哈哈,对的,现在想起来还很不好意思。”   “然后大哭着对我说,求求你了前辈,你就收我做个义子吧!”   洛九江终于不能再继续点头,不能再反复认可,不能再连连称是。   他迷茫地睁着眼睛,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不能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混乱而无理取闹的事。   洛九江:“???”不是,你认真的吗?!这不对劲儿吧?!!   反观对面坐着的黑影,只见他肩头大起大落,浑身颤动得好像得了羊癫疯,仿佛憋着一股直冲胸臆的笑,快乐的马上就要笑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影:我被你的求生欲震撼打动了   黑影:编,继续编,我就看着你编   黑影:哈哈,编不出来了?那轮到我了~ 第197章 却沧江   洛九江真的感觉自己是被人耍了。   偏偏在他无语凝噎之际,这位黑影前辈还看热闹不怕事大似的火上浇油道:“那之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鞍前马后, 俯首帖耳, 做牛做马, 衔草结环……哦,等一下, 这个没有。”   洛九江:“……”   他算是看出来了,幽冥寂寞,这位前辈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乐子, 因此耍着他玩儿呢。   就现在这个情况看来, 黑影前辈之前要不是故意引他误会, 洛九江愿意把头输给他。   此时两方都已经对具体情况心照不宣,然而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洛九江不甘示弱地提醒对方道:“前辈一定是有点记错了, 我昔日是为前辈人格魅力折服, 意图从您那里偷师个一招半式不假, 但您还记得您那时候霉星高照, 平地摔跤、御剑剑断,拔刀刀折, 最后气到直灌灵泉水, 然后堂堂元婴修士居然被水给呛着了的往事吗?”   黑影:“……”   他们两个隔着那道“黑水晶”对视一眼, 然后一大一小同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随即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回黑影没有故意在风声中敲打出类似于人类胸腔震动的“哈哈”声, 于是熟悉的“簌簌”之音就又一次灌入了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笑到一半,彻底想明白了这场大戏的所有关节,他声音里笑意未尽, 只是追问道:“先前您背过身去叫我拼我自己的时候……是在笑吧?”   黑影在空中拨动出形象的一声“嗯哼”,似乎是随着和洛九江交谈的语句数目上升,他模拟一句话出来也越来越熟手,此时一个拟音词发出,虽然声调中仍有未能完全抹去的僵硬感,但比起之前已经鲜活了许多。   饶是以洛九江素爱谑笑的本性,在确定了答案之后,耳根都不由得有点微微发红。他不太自在地咳了两声,无奈道:“前辈何以这样戏弄我嘛。”   “我本来也只是同你开个玩笑。”黑影微微摇头,把风声调拨到一半之后,还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句“噗嗤”笑声。   “但我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有这样的急智……我才露出两三分意思,你竟然就先抢了我手里的木头自己搭起戏台,然后自发自觉地蹦上去开始一个人唱了。”   这话的效果听起来简直就等同于“我才拿起一把铲子,你就快快乐乐地帮我挖了个大坑,自己跳下去不算,还等着帮我数钱”。   洛九江:“……”   他有点生无可恋地举起袖子遮了遮自己的脸。   偏偏那厢的黑影前辈还在逗他:“方才戏台子上唱念做打俱佳的洛老板呢?这方作态可有失名角风范。”   “……”洛九江深吸口气,豁出去脸也不要了,大大方方地把袖子背过去,和黑影前辈对视一眼,自在笑道:“本来只是随便唱唱,说起来还要承蒙前辈给的台阶,您实在过奖了。”   黑影也没想到他居然恢复得这么快,简直说变脸就变脸,静了好一会才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后浪推前浪。我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能有你这么自在。”   “所以您到底是?”洛九江轻声问道,语调中是恰到好处的迟疑。   黑影冲着洛九江的方向倾了倾身:“你猜呢?”   世间修士千万,这黑影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可是不但愿意在幽冥之中一力保洛九江周全,在听到洛九江报出名字之后还愿意和他开开玩笑的对象,数目却是不多的。   最起码洛九江认识的同辈之中绝没有这样的人——与他年龄相近的朋友虽然大多也是人中龙凤,但他自己才是那个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的人物。   不过要是从他上一辈人的关系网里找,想想他师父和公仪先生,那这个人选简直昭然若揭。   “您是……却先生?”   洛九江曾在悲雪园里给他烧过一把纸,敬过他一坛酒,等后来去了灵蛇界,更是那样郑重其事地对着他的牌位拜过一拜。   听自己的身份被洛九江一语点破,黑影也并未表现出来讶异和赞赏之情。他只是单手托腮,懒洋洋地用另一只手一字字地敲出一句话来:“猜对了。那,你之前对我做过的承诺,是不是也想起来了?”   洛九江:“……”   他……他确实想起来了。   从前在悲雪园第一次烧纸时,他和这位却沧江前辈说过一些有关“很想听鬼兄你讲讲黄泉之下的事”之类的蠢话,等在灵蛇界拜牌位的时候“愿请前辈给我托梦”这样的许诺亦出过口。   这么看来,之前对方口口声声的“承诺”和“梦中相会”的言语,居然不全是瞎编出来调戏他的,这都是有依有据的大实话,全他喵的是洛九江过去自己亲口说的!   洛九江:“……”   他默默无声地抹了一把脸,这回是当真想要吐血了。   ——————————   不过等这段让洛九江直想钻地缝的插曲过去,和却沧江的相处就变得十分愉快了。   作为枕霜流的伴侣,公仪竹的朋友,他自身的身份也不失显赫,更何况他辈分压洛九江一头,此前又曾救过洛九江一命,在洛九江面前天然就有种威仪感。   但他并不摆架子,或者说找遍却沧江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种叫“架子”的东西。洛九江和他玩笑之间只觉气氛轻松得很,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么一个随和又爱玩笑的人。   当真会有某几个时刻,洛九江和他说着话时,感觉如同在照镜子。   两人彼此交谈之间,把洛九江过往的那些经历捋了一遍。   即使身为幽魂能够趴在界膜外面向里看,却不能把一个世界里发生过的所有事都尽收眼底,因此两人的交流倒是更像交换情报,彼此把知道的情况都翻拣了一番。   却沧江惊讶于世上竟然还存有神龙后裔,洛九江则为对方居然是传言里早就消失的九族嘲风而感到愕然。   “我若不是嘲风,又怎能在幽冥之中存有神识。”却沧江讲到这一节时微微摇头,像是在自嘲自叹。   听他详细说了以后,洛九江便想起了圣地之中自己曾误入过雪姊的梦。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异乡梦里,封雪说过一句“异种相当于有两条命”,这并不是虚言。   九族异种的特殊性,不但让他们的鲜血可以帮助筑基修士渡过茫茫幽冥,甚至能让他们死后魂魄和记忆都不必被洗刷干净。   “所以您还存留着生前的全部记忆。”洛九江若有所思地说:“但我见幽冥里,您好像没有其他类似的九族同伴。”   “因为就是没有其他九族同伴。”   不知是不是第一代九族四象曾经看破过什么,在拥有道源的异种传承里,年富力强的青年一代将自己的父辈魂魄完全融合也是其中的必要一环。   这从人类的观点看来简直大为不肖,但洛九江既然知道了幽冥真相,反而发觉这做法聪明至极,完全免去了异种魂魄永生经受折磨之苦。   这种融合或者吞噬魂魄的做法像是异种们共同遵守的一道潜在规则,即使在道源之争中,某一个异种杀了另一个,一定也不忘抹灭对方魂魄。   “万年以来,我是异种中死法最特殊的一个。”   提到这件事,却沧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情绪看起来相当平静,甚至不如他逗洛九江时更有兴趣。   总而言之,两人言谈投机,好好畅聊了一番。洛九江也是因此才知道,原来当初他和谢兄雪姊一起破出死地来时,那种“被人守卫感”并不是错觉。   “我确实在一旁为你们护航了一程。”却沧江略略点头,他面孔仍是一派纯然的黑影,在那扁平的影子上面,甚至连五官都不曾凸显,但洛九江就是莫名地在心里勾勒出这人微微含笑的模样,“其实最初你跌出七岛的时候,我本想过去找你……只是相隔太远,未曾来得及。”   毕竟想在幽冥这个鬼地方里移动,完全没什么规律可循。就他们两个聊天的这一会儿工夫,洛九江目光所能望及的大小世界已经走马灯似地换了二十多个。   听他这么说,洛九江骤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和千岭上一次去往圣地的时候……”   “我心里有些牵挂,因此匆匆赶来,遥遥看了你一眼。”   不知是不是洛九江的错觉,他竟然生生从这被拨动的呆板风声里听出了一丝和气。   随即洛九江便反应过来:他那时与这位却沧江前辈尚且素不相识,只单方面地说过两回话,要硬是觉得对方牵挂自己——自作多情也没有这样的。   这位却沧江前辈心中牵怀惦念的那个人,只怕是他的恩师吧。   “师父他在灵蛇界一切安好,我走之前和白练大哥问过,自从做了灵蛇界主以后,他就已经不太喝酒,平日指导我的时候精神也好……别无闲事萦心,只是想念您。”   却沧江原本单手撑着额角,半坐半卧地听着洛九江说话,闻他骤然改变话题,还抬起头来仿若诧异地“瞧”了洛九江一眼,直到听见“想念”二字时,他的身形才不甚明显地僵了一僵。   “……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来自那个人的想念?却沧江这么一个灵醒的人,连小辈唯二两次和他敬酒时的祝词却沧江都肯嚼透了再扯出来开玩笑,那枕霜流日夜在飘洒如雪的纸钱中和他叮咛的字字句句,岂不是如钉锤斧刻一般深深凿在心头?   但在洛九江面前,他偏偏一句也不问枕霜流。   幽冥之中日夜无眠,却沧江明明把枕霜流和他低语过的一切都在心头默念过千遍万遍;偶尔枕霜流烧起那种特制的纸钱,来自生者的彼端传来几句尾音模糊的寄言,他要竖起耳朵来,不止那个人的声音,连那个人身旁的风声、海声、微弱的心跳和怅然的呼吸都要尽收耳底,想通过这个听清对方过得好是不好。   可今时今日,若不是洛九江主动提及,却沧江只怕还不会问。   非是不爱,不是不念,唯有执念深入骨髓近乎入魔,才会在触手可及时背身掩耳,像一只马上就能推开家门,却又缩回的近乡情怯的手。   他把那人放在心上,珍重到快要供上神坛,于是当消息来源和他近在咫尺时,连发问一句都几乎不敢。   还是多亏少年人更有勇气,完全不假思索,只要念头一动,就能果断到近乎莽撞地把那人的近况囫囵道出。   却沧江的手指微微一紧,忍住了自己,没让洛九江把话说得慢一点,最好再同他细细地重讲上一遍。   他只是小心地在风声里敲打着字句,态度谨慎到每个字都要停下来反复斟酌。   而就是这样再三过心之后,他也不过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后,替我和你师父讲,告诉他,我也想念他。”   停了一停,他又改口道:“不,还是不要说了。” 第198章 我不接受   “为什么不说?”洛九江第一时间追问道:“您不想让师父知晓您的消息吗——您竟宁愿让师父觉得,您和此处的千万魂灵一样已经远走了?”   却沧江顿了顿, 很快板起脸来, 严肃道:“这其中有关节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你只管照做就是。”   可惜他现在脸上黑乎乎一片,别说五官, 连七窍也没有一个,用手指拨弄风声弹出的声音就是再连贯,也有种微妙的卡顿之感, 因此不大能听得出严厉之意来。   要是他这话放在一两天前, 刚和洛九江见面的时候说, 洛九江没准还会被他唬住三分。然而现在两个人早就相处得熟悉了。却沧江甚至捧着洛九江的内脏,拿同样的面孔和声音和他开过“少年人年纪轻轻, 腰子长得很好嘛。”的玩笑, 洛九江早就不怕他。   他不但不怕却沧江, 还敢反过来苦口婆心地倒劝他。   “我不懂先生为什么不肯告诉师父您的下落, 明明您和师父彼此之间都还互相想念。请您设想一下:若是我回去把幽冥之中的情况如实告知师父,他将何等痛彻心扉;假使您从此再收不到师父寄语的消息, 那您又该如何度过这漫漫无边的永久寂寞?”   却沧江默然无语, 在漆黑一片的幽冥之中, 他的声音格外浓黑, 仿佛是铁汁浇筑一样的稳定和冷静, 然而皮囊之下的真心乱了几分,唯有他自己才晓得。   他既然不说话,那洛九江就有话说了。他敏锐至极地问道:“——您是在担忧自己不能返回师父所在的那个世界吗?”   “……”   却沧江这回是真的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枕霜流某些时刻所感所觉的甜蜜痛苦。   此前烧纸的时候, 枕霜流偶尔也会和他絮絮几句这个算是他们两人一起收下的关门大弟子。他夸奖这孩子天资横溢,头脑灵醒,素有急智。只是在某些时刻,他也会咬牙切齿地骂上两句“聪明得过了头”之类的话。   也正因如此,虽然洛九江一开始对却沧江还陌生得很,但却沧江早在心底勾勒出这小弟子的大致模样。   从洛九江的角度来看,自己和却前辈的相处乃是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而站在却沧江的视角上,却仿佛在翻阅一本闻名已久,对情节也大致通晓的新书。   就像是现在,却沧江便在心里暗叹一声:的确是聪明得过了头,不该追问的时候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之前特意用“附身”云云的信息吓洛九江,就是为了让这孩子能自发地知难而退,两人心照不宣的绕过这个“回去”的话题,好让他把人齐齐整整地送回这孩子应该走的阳关道。   可在眼下,洛九江却非要这么执着地追问。而且对方还有话说在前头,却沧江毫不怀疑,自己倘若抛出个“没有躯体不能再返回现世”的理由,这傻徒弟是当真能把这具身体送他的!   这简直顽固得有了两三分痴气……可又痴得有些像年少时的自己。   枕霜流寄语给他时,总是不自觉地吐露两三分心声,说看见了九江就如同重温一次他们之间的少年故事。   如今却沧江见了真人,发觉确实是像。但他们两个的不同之处,却在于洛九江比却沧江多三分执着,而却沧江却胜洛九江一点练达。   这孩子生于海岛之上,七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世界,不但民风比起外界来说淳朴许多,就连岛主族长们彼此的算计争执,放在却沧江枕霜流这样人物的眼里也只像是过家家。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洛九江,胸中所怀的乃是一颗诚挚纯真的赤子之心,经千帆而不改;然而反观却沧江,身为九族嘲风,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是囚牛公仪,耳濡目染之间,听到的全都是某某九族伯伯又给玄武弄死了的消息,故而他的底色远比洛九江复杂。   他比洛九江骄傲,他比洛九江放纵,他比洛九江更能狠下心肠,而回首望去,他过往历经的苦痛沧桑的暗沉底色,又能盖过洛九江一路上炫目而缤纷的痕迹。   “我确实是在担心自己回不到现世。”却沧江坦诚地交代:“而且我也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洛九江刚刚想要开口,就被却沧江制止住了。   却沧江漆黑如影的手指轻松穿过那块“黑水晶”,如同戳破一叶豆腐。他把自己的指尖抵在洛九江小元婴的额头上,在生死两隔的天堑之下,这种寒意不同于洛九江感知过的任何一种,几乎冰冷得要把他整尊元婴板结冻住。   “孩子,我今天得教你一件事情。”却沧江手指在风中连动,明明没有任何语气,然而配上他的动作,却显得他的话语是如此地不容置疑。   “你要学会接受生命里的失去。”   “可我……”   “你是个慷慨的孩子,但只有对外物的慷慨还不够。你不在乎名利、金钱甚至是修为,那这些东西于你来说就甚至不算是失去。你要提前在心中警醒,明白你的朋友可能突遭不幸、你敬爱的长辈也会与世长辞、就连挚爱的道侣或许也将成为一生的求而不得——而这所有的一切,你得学着接受。”   “……”   “孩子,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却沧江收回自己按着洛九江额头的手指,态度温和又如此地不容拒绝:“在你安全以后,我会送你离开。我不能决定你最终会怎样把这一切告知你师父或公仪,但在我的去留问题上,你要向我妥协。”   洛九江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却沧江浓黑如墨的轮廓。   “先生,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如果龙神在世,那或许还能尝试一下。”却沧江敲打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像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终究没忍心把话说死。   “九江,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办法的,而你唯有接受所有的一切,无论它是好是坏。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黑影倾身下来,一大片暗色覆盖上洛九江栖身的“水晶球”,是却沧江伸手轻柔地在“水晶”上拍了拍。   “阴阳两隔,人不与鬼语;乾坤浩大,生难与死通。你师父嘴硬心软,他不忍心教给你的东西,只好由我来带你一一看过。”   “你好好休整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虽然还没能把洛九江的身体完整地拼凑整齐,但却沧江简单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带着洛九江踏上了路途。   洛九江也没再和他提及拼自己的事情,毕竟却沧江已经用自己的态度再鲜明不过地暗示了这件事:洛九江被拼好的那一刻,就该轮到他们两人从此别离。   不过作为一个爱开玩笑的异种,却沧江的严厉果然也只有浮光掠影般的一时半刻。等他们两人出发之后,却沧江就简单和他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不能回去。   他问洛九江:“认真论起来,这些年误入幽冥的生者并不不少。远的不提,近一些的,像是你把饕餮的缙云界绞开一个大窟窿那件事,绝不是这万年来的头一遭。如果有鬼魂留心,前前后后拼凑出一具躯体还是能够的,但你知道为什么始终不曾听过死者折返现世的消息?”   洛九江诚实地摇头。   “因为他们回不去。想要离开幽冥,突破生与死的界限,可不仅仅是找具实体附身那么简单的事。”   “你能够三番五次途径幽冥,然后又得以全须全尾的离开,一来是由于你运气好,二来是因为你身上还未曾沾染死气——便是现在,无论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元婴,我都尽力在用与死气最无关联的力量把你和它们之间分隔开。”   听他这样说,洛九江有点错愕地重新戳了戳自己四周那层透明冰冷的封堵,后知后觉地发现它给自己的感觉,确实和三千世界里的灵力差不多。   但这样鲜活,这样含着“生”之气的灵力,在幽冥这种死者之地本该是很不常见的。   是他灯下黑了,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保护着他的这一块“水晶”与幽冥有多格格不入。而实际上,从初见之时却沧江就在为他多有费心。   洛九江此时心头浮现千种滋味,他正安坐在却沧江为他撑起来的堡垒之中。却沧江移动的速度很快,在无光的幽冥之中,他挟着洛九江飞速前行,两袖舒展如江流,身姿惊鸿似飞影,一路上他们经过无数闻腥而来的鬼魂,但在却沧江电闪般的速度下,都被衬托成了模糊的拖曳色块。   在这样极致的速度之下,洛九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却前辈,我曾经练过一刀,唤名‘一斩破风庐’,那究竟是……”   枕霜流虽然会用刀,但随着和他的日渐熟悉,洛九江发现自己的师父最惯常用的兵刃并不是刀。   而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从许多刀谱中挑出那薄薄的一本时,他师父那一刻投来的眼光极其复杂。   尽管枕霜流当时随口告诉他这刀法是他自己编的,但洛九江如今再观其形意,只觉得“破风庐”一式怎么看都不像是他师父会有的手笔。   对于这件事,却沧江承认得很痛快:“我惯用长刀,那一式刀法是我所创。”   果然如此。   此时洛九江寄身之地被却沧江袍袖缠着,因而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位前辈的背影。破风庐、乱雪原和裂穹窿三式刀招在这一刻如走马灯一般于洛九江眼前依次闪过。   那一式的破风庐被推演到裂穹窿时已经完全脱胎换骨,灿然一新,如同从头到尾被洗濯过一遍,由却沧江的招式彻底化为洛九江的东西,可它所牵扯的那些回忆,以及其上联结的缘分却始终坚如磐石。   洛九江幽幽唤道:“先生……”   却沧江惊觉他语调声音有异,骤然停步回首,便亲眼看着洛九江那只有寸许的小元婴是怎么抬起手来,轻飘飘地打碎了那一层他为这个小徒弟构建的庇护所和樊笼。   “我是顽石一块,天生不服,常常愿与天公争命,不与世事低头……所以您此前教我的那些话,我觉得不对。”   “我不妥协,我不接受。”   那小小的元婴眼中闪烁着别样光华,显然是在幽冥这种见鬼的地界亦有所悟。   倘若却沧江还有五官,想来双眼应该圆睁欲呲,但即使他没有表情,也依旧浑身一震。   却沧江无奈何道:“你师父曾经说你是个潇洒俊逸的性格,他又骗我……你这孩子,自在心下竟包着一身反骨。”   他摆开护法的阵势,心中暗叹一声:但唯有“天才”二字做评价,无论如何也不算说错。 第199章 阴源   那层被用作保护的禁锢一经打破,洛九江就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汹涌死气。   此前哪怕却沧江摆出一副再严厉不过的态度, 洛九江也没被他吓住, 更是没有任何妥协意愿。然而在元婴之躯与幽冥接触的一刻, 他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死有别。   这倒不是说他认同自己这位师公的看法、放弃了带他重回三千世界的打算,他只是理解了对方为何会这么想。   除非把人整个无遮掩地丢进幽冥里头, 否则活着的人是很难体会到这种由最纯粹的“死   ”意给他们带来的复杂感受。   洛九江是运道不错,几次进入幽冥都有倚仗护持,不是身怀龙吟饕餮血, 就是带着一个来自圣地的小小坐标。   但即便他已经有过几次进入幽冥的经历, 如今这么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幽冥之下, 仍然难以对抗这种灰暗死地给人带来的不适。   这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它不是单纯的疼, 更不是纯粹的悲凉与冷, “死气”侵扰着鲜活的生者, 令人发自内心地掀起一种反胃的厌恶, 有某一个瞬间,洛九江感觉寂寞, 感觉冰冷, 感觉俗世无可留恋, 也感觉到强烈地自我厌弃。   没有任何声音对他做出什么催促和引诱, 就算事后回忆起来感觉何等惊悚, 在此时此刻,这个念头确实全凭他发自内心——这一瞬间,洛九江主动想到了死亡。   生死两隔, 阴阳双分,身处于死者的世界,对于怀有生者肉体的人类来说,这一刻施加在精神上的乃是无上地折磨。   而对于洛九江经历的这一切,却沧江暂时没有插手,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事情方面。   就在洛九江主动砸开樊笼的一瞬间,围绕着两人的鬼魂数目瞬间多了将近百倍。   洛九江原本的存在并不算特别明显,毕竟有却沧江手动为他阻拦掩护,落在鬼魂们搜寻范围里的只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糖果甜香。然而现在他自己跳出来,那简直如同一大盆汁水淋漓、酱汁浓郁的红烧肉被塞到人鼻子底下。   面对这么一盆肥而不腻、香浓可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这些已经节食千年百载的鬼魂不扑上来玩命才怪。他们之所以没有眼冒绿光,纯粹是因为幽冥里没有绿色。要是幽冥里的色彩丰富缤纷一些,为了尝洛九江元婴一口,彩虹光都能从他们眼睛里射出来。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修士元婴比普通血肉的滋味好太多了?”却沧江双袖一振一扬,化为两道奔涌不息的黑色长河,浩浩地将洛九江圈在当中。他一人对敌成千上万的鬼魂,动作间从容舒缓,丝毫不染为难之色。   ……   而对于洛九江来说,那恍惚的将死感浮现的一瞬,距离那死气浸染上他元婴的时间还不足片刻,那尊浮在半空之中的小小元婴就光芒大作。   洛九江的面庞上浮现出金色的温暖光芒,而银色的锐利冷光则被他攥在手上。   这分明的金银两色,正是洛九江储于元婴之中对峙紧贴又互不相容的阴阳道源。金色的阳之道源主生机,银色的阴之道源主杀伐,当这两色道源之力毫不收敛地显现,洛九江就是这漫漫幽冥之中的唯一神祗。   他身边无数个世界上下沉浮,被界膜包裹住的世界里透出淡淡微光。但在所有的光源之中,只有此刻的洛九江才是真正的触手可及。   当洛九江睁开眼的一瞬,周围那千万声鬼魂咒骂不息的“簌簌”音符也为他安静了。   洛九江面孔上散发着是近乎圣洁的金芒,然而双眼璀璨,眸中流淌的尽是无边的银。   “我早该想到。”洛九江低声自语:“把光明的、包容的、鲜活而生机勃勃的一切推到极致是阳,那阴又能是什么?”   他在混沌之中自发领悟,将道源一分为阴阳二气,化作他丹田内的两轮日月,一者普度天下主掌生发,另一个则是拱卫守护他创造的那个小世界的尖锐铠甲。   但一直以来,洛九江都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告诉他阴之道源本可以不止于此。   此时此刻,洛九江寄身在茫茫幽冥之中,不再有爱人的陪伴,失去了师长的牵挂,也听不到朋友的殷殷细语,乃至失去了自己那具天赋非凡的肉身,所知所感的一切唯有不断下沉……在这一刻,他恍然而悟。   杀机可以归类于阴,然而阴源之中包含的却远远不止“杀伐”二字,它比杀机更冷酷,比屠戮更无情,比泯灭更单纯……与生对应的另一半格格不入的副体,当然就只有死。   在洛九江把“死”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已经沉寂了万年之久,乏味如一潭死水的幽冥,骤然为他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动!   一字落则生死定,一言出而道法随。随着洛九江话音落下,在场任何鬼魂都从未感知过的、最纯粹浓郁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蜿蜒的蛇群一般,把洛九江紧紧地包裹其中,从头到脚完全淹没。   却沧江猝然转头,舒展如奔流的两袖终于再不复之前的写意洒脱,他伸出手试图捞洛九江一把,却只有徒然地看着那小小的元婴于世界缝隙中坠落。   是洛九江在幽冥的中心呼唤了死,于是最纯粹的死亡就在一瞬间降临。   就在这一刻,洛九江的生者气息突然消失,好像他整个人的痕迹都在眨眼间被一只巨手拦腰抹去。被元婴气味吸引的万鬼同时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便哗然向四方散去。   这一刻,死亡与洛九江同调。   于是只留下却沧江仍坚守在中心,漆黑的身影萧瑟,两袖仍环着一个守卫的姿态,却茫然得有三分凄凉,仿佛好戏过后所有看客都抽身离去,只有他仍想沉醉其间做个戏中人。   “孩子?”却沧江小心翼翼地在萧瑟的阴风之中敲打出近乎人语的音节来:“九江?”   幽冥没有任何回音,安静得就像死去了。   却沧江便慢慢慢慢地收回手臂,再也不尝试着拨弄风声,只用死者的语言发出一声簌簌的叹息。   霜流若再寄语于我,只怕我要心怯而不敢听了。却沧江怅然想道:虽然只相处了不足三五日,可那本是那样一个聪明灵巧的孩子。   在这样的恍惚之中,幽冥的深处似乎传来一道遥远的声音,微弱到让却沧江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妥协。”那声音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强行挤出:“我……不接受。”他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如此短促,可每个音节却又饱含着不屈的力量。   却沧江猛然转身,凝神细听,便正好听到那一句已经从艰涩过度到流畅的断言,他利落果断地说:“是我感悟了死亡,不是死亡拥有了我。”   最幽深黑暗的时空之中,突然跳出来一尊金色的元婴。   那元婴双目圆睁,眼瞳里含着电闪般的银,他随手一招,此前被却沧江细心保存的身体就被凭空拉拽出来,乱七八糟的血肉自发地拼合回它们该在的位置,然后被洛九江穿上了身。   于无底的炼狱幽冥之中,洛九江脚踏着近乎实质化的翻涌死意,身上不沾一点生者气息,可看外表却是这样一个鲜活生动的少年。   在于他双目相对的瞬间,却沧江竟然拿不准他是生是死。   还是洛九江率先朗笑一声,他双手一张,从最开始藏在他掌心的银色道源就再隐藏不住。那力量至冷冽而至孤傲,让人见之如死,可颜色却偏偏比幽冥更加明亮。   “我都明白了,先生。”洛九江郑重地对却沧江解释道:“幽冥不算是最纯粹的死,幽冥更多的是为了截留住死者的怨恨。”   “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使先生不能脱身的是什么了,龙神的恨与血成为一切生灵必然背负的债……而我愿为先生代劳。”   那银色的道源光芒平平沿着却沧江身侧切下,寒芒锐利如刀。   这一刀是如此地悄然安静,甚至不曾惊动风声,然而却沧江耳中却听得某种金属般的声音当啷一响,像是禁锢的锁链被悍然斩断。   洛九江这一刀切断的,是他的命里背负。   从却沧江死后就一直与他不断纠缠不休的炼狱折磨终于消散殆尽,可能是魂灵无需负担肉体的缘故,却沧江甚至觉得这一刻的感觉是连生时也无法比拟的轻松。   他悠悠呼出一口长气,两袖又重新荡得潇洒轻快。转头再看洛九江,这孩子目中的银芒仍未消褪,两手持握银色的阴源如同紧捏刀锋,神色中稍带怔忪之意,正喃喃自语,像是意图走进幽冥的最深处。   “我亦愿为众生代劳,能使天下得解脱……”   却沧江见势不妙,急忙一把将洛九江整个拽回来,并指在洛九江眉心一点,另一只手响指连动,打出一串近似暴喝的人语。   “九江回神!”   洛九江仿佛迷茫地转头看他一眼。   “你要往哪里去,悟的是什么道?”   “往死处去……”说到一半,洛九江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对,他一咬舌尖彻底清醒过来,身上那纯然的死意之中总算又恢复了两三分生气儿。   却沧江对这种情况倒很有经验,他看洛九江眼中银光渐去,就明白危险已经过去,随即从容放开对方背心,摇一摇头,感慨道:“不用说了,自己抢着送命,瓜娃子道没跑。”   洛九江:“……”   他稍稍有点后怕地揉了揉自己眉心,喃喃道:“惭愧,我还以为自己挣脱了死意,没想到被它换了个方向拉进去了。”   却沧江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虽然已经辞世多年,但毒辣眼光犹在,绕着洛九江看了两圈后便窥得关窍所在:“你悟道的方法从来都是与道合一吗?”   洛九江诚实点头:“上次领悟生之道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为何,这次格外凶险。”   “天赋太好,悟性太好了,打傻一点就不会出事了。”却沧江淡定地说。   “……啊?”   “生之一字当然由你亲近,但领悟死道几乎等同于与狼共舞,你竟然还放心把整个神魂沉浸在道中,甚至还真有胆子放任自己死上一回?”   洛九江告饶道:“当时确实没想太多,何况等我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全浸在‘道’里面了。”   却沧江叹了口气:“你这话不要随便往外面说,会挨揍的。”   “……诶?”   “一般的修士从生到死都未必能得窥道字一眼,更不会有什么‘甚至不曾特意把自己与道贴近,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整个在道里泡透了’这种美事儿——‘道’又不是盆洗澡水,说给泡一下就给泡一下,那还有没有点大道尊严……普通人只会觉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连我听了都想抽你。”   洛九江:“……”   “孩子,你得留心。”却沧江玩笑一句就罢,转而郑重其事地按了按洛九江的肩膀:“你年少盛极,天资横溢,但在穷尽放达以后,你要懂得往回收敛。”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必须要替沧江说两句话了   第一句是,师父之前灵蛇界里让九江拜牌位的时候,对九江说的是“你师公”啊!九江不这么称呼是因为前辈两个字叫顺口了,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喊“师娘”2333333   第二句是,沧江和九江确实有相像的地方,他们两个其实都搞事,但搞事的具体方面不在一个方向上。九江搞事的方向从今天这章能看出来一点,沧江的话,以后可能给他和师父写个番外。   但确实不是师父戴了一百米厚的滤镜,硬生生地把逗比美化成潇洒少年,这个不存在的。如果沧江当真是个谐星,师父就会喜欢智商低的孩子(喂!),然后去收倪魁为徒(什么?),和九江只能有缘无分…… 第200章   圣地闭合之期将至,三千世界里也各自派出队伍前来接应。作为出圣地必经的落脚点, 四界这几日迎来了不少百年难见的稀客。   青龙界的街上有人贩卖着此次进入圣地的才俊图册, 好事者翻一翻发觉还是三年前的旧版本。那人笑骂着把小册子丢还给小贩, 连连摆手道:“不看不看,这几百人里还不知道折进圣地几个, 等明天大街小巷上都会有顶顶新的消息卖,你拿这个摆开,是坑冤大头呢?”   小贩嬉皮笑脸地唱了个喏, 重新把书册摆回原来的位置:“本来就是趁着外界人来赚最后一笔, 大哥等明天再来我这里买最新的册子, 我给大哥折一分的价。”   哗啦啦一阵风把书摊上摆开的书册吹开,那本“最新圣地才俊册”被卷起页脚, 恰好翻到一页墨笔白描的图画, 那人像用笔极简, 神态却被勾勒的极为灵活。   上面寥寥几句, 记得乃是一个人名:灵蛇少主洛九江,曾求学于青龙书院, 诸生赠号洛郎。好交游, 性旷达, 擅刀器, 通音杀。筹峰峰主游苏评曰:洛兄气饮江山, 吾等不及也。   后面另有一行朱笔小字批注:又及,修为已晋金丹。   小贩没怎么理会这本被风吹开的旧书,他仍守着摊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卖。这批书他早在三年前就赚回了本钱, 现在再卖,不过是清理余货,再借借外界人过来游览的东风罢了。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捏住了这本翻开的书。   小贩抬起头,只见到一个面容和善的白衫公子,这白衫人微垂着头,碎发打下的阴影半遮住他的眼睛,只有唇角微微翘着,看起来脾气很是温和。   “这书我要了,多少钱?”   小贩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五枚灵珠。哪知道这白衣的客人财大气粗,甩手时眼也不眨就丢下五枚下品灵石。   “啊哟!”小贩惊叫了一声,正当心里一番天人挣扎过后,打算叫住这客人把钱退了,一抬头却见眼前长街人流如织,哪里还有那白衫客的影子?   这可是老天爷赏钱,开门红。小贩想了想,还是美滋滋地把灵石塞进怀里,摇头晃脑地吹了声哨子:天与不受,反受其咎。这岂不是我今天鸿运当头,正有发财的命吗?   而此时此刻,那买了他的旧书的白衣客人已然出现在长街的另一头。   他身边跟着个紫袍客,身材英武高大,面容粗豪,就算是特意压过嗓子,声音也仍比别人大上一些:“那些低级修士茶余饭后编出的玩意儿,大哥怎么就有兴趣了?”   白衣人,也就是白练微微一笑,将印刷粗糙的书册在手上随意翻过几页端详:“那时一阵风过来,正好翻到少主的页码,那人像画得还有几分意思。我也不是买他这点消息,只是喜欢这个兆头。”   “是啊。”紫袍客附和笑道:“我们这回是要接少主回去,才进了青龙界,就先看过了少主一面,此行必然顺顺利利,不会有一点霉头。”   白练含笑点头,手上一抖,将将要合上书页之际,目光突然在某一页上凝住。   不同于洛九江那幅人像的粗糙描画,这一页彩图全用工笔,把画中人抬眸沉思的神气画得栩栩如生,须发毕现,甚至连袖口都仔细添了描花的暗纹,身后仍嫌不足地加画了彩鸾一只作为背景。   书册上墨印的字体倒和方才一般无二:朱雀界北地之主,深雪宫主寒千岭,妖族根脚,本体不详。性孤僻,寡言语,行隐秘。擅剑擅掌,疾战速决,一招制敌。据传与灵蛇界主有隙,又传其与灵蛇少主有故,方知流言不能尽信矣。   不过比起洛九江,他的朱批字数显然就要多上许多,内容也非常值得玩味:又及,公推为其圣地才俊中第一美人,天姿国色,见而忘俗。撷花公子寄语:绰约冰雪,方知人间殊色不下神人姑射;绝世独立,竟疑北地清姿更胜月里嫦娥。   “啧。”白练发出一声小小地咂舌自语:“一段评语能招惹两个人,这编书人也是有本事看了。这页我还是立刻撕了,可不能给主人和少主看见。”   紫袍客听出他现在心里轻松,话里一半都是玩笑,便顺着他的意思向下问道:“这朱批评论轻佻,少主看了当然不喜欢,不过美人图倒挺好看的,是哪里能犯到主人的忌?”   白练看了一眼手上的那页工笔画,略略一想便忍俊不禁,压下笑意道:“可能是他整个人都犯忌吧。”   “啊?”   “外面的野猪跨栏进来叼自家院子里长好的白菜,哪怕那是头秀色可餐的小香猪呢,主人家看了也不能开心啊。”白练把手上书册随意往怀里一塞,弯着眼睛玩笑着说。   ……   不同于圣地外一片欢欣期待又有些忐忑的气氛,圣地里面只有如释重负和怅然若失。   在这三年的圣地之行中,在场之人的修为几乎直线式上升,晋升金丹者至少也有二十余人。但相对的,在死亡率极高的圣地里,几乎每个存活到现在的人都目睹过同伴的死。   在所有三三两两聚集的小群体之中,某一小堆人影显得格外地打眼。   被团团围在中心的是个面貌秀美瑰丽的蓝袍青年,这位深雪宫主当初以惊人的美色在小道消息中飞快流传,只是传言里说他性格拘束守礼,眼下看来也不尽其实:这位美人不但头发没有整齐地束进玉冠,头发也只是随意扎了,甚至还松松散下一半。   不知发生何事的闲人们当然只有对寒千岭的外貌评头论足,而在明白他这模样代表着什么的人的眼中,就是十足的触目惊心。   封雪缓缓走上前去,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感觉自己的指尖发麻冰凉,小刃扯一扯她,发觉她手心里尽是冷汗。   “九江呢?”她低声问寒千岭道。   而寒千岭甚至没有投向她一个眼神。   寒冷的感觉从封雪头盖天灵直袭尾椎,那一瓢冷雪当头压下的感觉,简直比不见天日的死地更为刺骨。她声音抬高了一些,却破碎地不成腔调:“寒公子,我在问你,九江呢?”   一柄素白的折扇凭空了插进来,象征性地在封雪和寒千岭之间隔了隔。   “请先别问了,这位姑娘。”那只伸出的手白得像玉,几乎能与他掌中的折扇争色。封雪有点呆滞地顺着他的手臂一直望到这人的面容,便见到一张皮肤洁白如羊脂软玉的脸。   “在下白虎界董双玉,洛公子的七岛故人。”等封雪把目光投过来,他就自然地收回了扇子,口吻极其恬淡:“这里不是追问的好地方,眼下也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封雪感觉如冰雪般濯灌脊髓的寒流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喷薄的怒焰,总算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当机,她恨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惭愧,我可能知道的更多一点。”董双玉勾了勾唇角,眉目之间却殊无笑意:“最起码我知道,既然寒宫主还活着,既然寒宫主还允许我们活着,那洛公子就绝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转动了一下眼睛,避开了封雪骤然愣住的面容,身体微微前倾,冲着封雪行了半礼。   他不疾不徐、彬彬有礼地说:“我本以为饕餮会比狻猊冷静些,是我失算了。”   他摆了摆手,留给封雪最后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便带着他身边那俊朗的青年重新走回人群了。   就好像从始至终,他站出来的这个举动,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件事,都只是为了防止封雪情绪过激一般。   他始终不曾和寒千岭问一声好。   而对于这场几乎是眼皮子地下上演的争执,寒千岭置若罔闻。妖族对气息更加敏感一些,朱雀界那几个被他带出来的队员虽然都还活着,但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在此刻近他的身。   他们都能感觉到,深雪宫主清艳、安静、乃至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皮囊之下,如今包裹着何等的强大、躁动和危险。   他们自然不知道,当洛九江的身影终于被幽冥吞噬的那一刻,寒千岭是如何目眦欲裂地睁开了那张五行之精所化的大网。   他扑身上前,却连一抹残影都无法握于掌心;他甚至化身为龙,昼夜不休地撞击了那一片空间整整七次日升月落,最终龙吟声悲啼到几欲含血,他仍没能得到半点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们也不会知道,当尝试了他现在能做的一切却依旧无果之后,寒千岭又重新回到了圣山深处的那片寒潭。   曾经道源碎片怎样被他弃若敝履地踢到一边,如今寒千岭就是怎样抓着它们如视最后的救命稻草。再也不同于上次吸收道源时的克制和压抑,寒千岭这回的行为只能被评价为“找死找的极其放纵”。   他接纳了生父留给他的最后遗产,除了让他实力暴涨的道源之外,进入寒千岭神魂之中的恶念也成倍的增加。然而这一回他再也没有动过那样强烈的杀机。一路走来,他甚至没有踩死任何一株花草。   毕竟假如一个人的心将要死了,那一切的仇恨和愤怒,都只配做灰烬里冰冷的添头,连一丝火花都着不起来。   寒千岭心如刀绞,寒千岭五脏如焚。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但心早在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在他面前消失的那一刻,替他死去活来过无数次。 第201章 方昭   洛九江谨领了却沧江的这份来自长辈的告诫。   不过在把这回的前车之鉴牢牢记在心里的同时,他也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最初目的:他此次的顿悟本就是由于想要把却沧江带回灵蛇界而起。要是死亡边缘都已经走过一场, 结果却沧江还是不能跟他回去, 那这个代价也付出的太大了点。   他先是当着对方的面应下这一句关照, 又抬起头来对着却沧江卖乖:“先生满心好意,说的也句句是至理名言。只不过晚辈记性不好, 容易忘事儿。之前连亲口对前辈许下的承诺都不记得,这回可能也记不长……不如先生随晚辈回去,时时对我耳提面命可好?”   洛九江本以为自己至少也要再花一番唇舌, 但没想到这次却沧江答应的格外痛快。甚至没等他再编出第二种理由, 对方就点点头以示通过。   本来连下一句劝说该怎么讲都想好了的洛九江:“……”   这么容易?洛九江有点意外地眨了眨眼, 喜色顿时飞上眉梢。他积极地张罗起来:“那先生还需要寄身的肉体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晚辈现在这具您先将就着凑合下……”   “不用的。”却沧江淡定自若地在风声中拨弄出给洛九江的回复:“其实能否回去的关键在于幽冥对我们的牵制, 而不在于有没有肉体。我现在随时都能回去。”   “……”洛九江愣了愣, 呆呆重复道:“但您之前说鬼魂纷纷追逐生者的肉体, 哪怕只是一块血肉都行, 就是为了能寄身其上返回人间。”   “哦?我还说过这话吗?”却沧江不讲道理地歪了歪头,表示自己全记不清了, “孩子, 你误会了, 鬼魂追逐生者的血肉, 就是出于最基本的、死者对生气的追求。唉, 进了幽冥的人就是这样,记性容易不好。要是我真这么和你说过,那应该就是在逗你玩吧。”   洛九江:“……”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洛九江就这么目瞪口呆地, 看却沧江连借口都懒得再想,堂而皇之地把洛九江刚用过的托词又拽出来重新用了一遍。   ——就好像不久之前,连洛九江唯二两次上香时随口的祝愿都记得牢牢的人并不是他似的。   于是洛九江悟了。   却沧江之前说的那个年少气盛之后的收敛和约束,从他自己的言传身教来看,可能大概也许好像……就是指装傻吧。   既然却沧江已经言明随时都能动身,洛九江当即就要拽着他往回走。这回还是却沧江制止了他。   尽管他如今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五官和表情,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鬼影,但洛九江在凝神听他敲打出的字句时,依然通过字节间的顿挫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复杂之意。   却沧江说:“我们先不走。还记得我此前说过要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吗?在离开之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幽冥之中的地点是随意变幻的,亦是毫无规律的。两个魂灵如果想始终都在一起,那除非手拉手牵着不放,不然下一刻就可能面临分离。   因此却沧江一路上还是把洛九江放在一层半透明的黑色罩子里随身带着。   洛九江领悟了死道之后,就可以在自己身上伪装出部分死气。却沧江又刻意用最近乎灵力的力量来帮他遮掩,总算把洛九江这感觉起来像是盆新出锅红烧肉的家伙变成了一盆不引起鬼魂兴趣的腐肉。因此两人一路走来,并未惹到什么麻烦。   其实要是让洛九江自己来的的话,他完全能把自己伪装的像个真实的鬼魂。但是却沧江忌惮着他之前在死道里差点入魔,一头要往幽冥里扎的架势,一时不敢让他做的那么极端。   他对此事如此坚持,洛九江也就全盘领情。   正因为幽冥之中有关位置的波动实在太大,两人也是花费了些时候才抵达了却沧江意中的那个地点。   直到亲眼看到了对方的存在,洛九江才恍然明白之前却沧江那个奇怪断句的缘由。   原本他还在心里琢磨过,为何却沧江是要带他“去见一个……人”,而非“去见……一个人”,私底下还怀疑过是却沧江一时失手,把风声传递慢了。   但此时此刻,洛九江亲身站在那个人型面前,用自己的双眼看过以后,他终于醒悟这有点古怪的停顿源于什么。   如果这人型确实是一个人的话……那洛九江从未见过这么丑的人。   不客气一点说的话,那就是这个人型是如此的丑陋,丑到简直失去了能够被称之为人的资格。   洛九江与阴半死交好,众所周知,云深峰主阴半死有着一副毁容破相的容貌。阴半死总是放下左侧的刘海遮住一半脸庞,但在他露出的右半张脸上,有蜡黄、干燥、凹凸不平且伤痕累累的皮肤紧绷在颧骨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恶鬼,唇角牵动时总带着森森死气。   可就是这样足以止小儿夜啼的阴半死,放在这个人型面前也要被反衬成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了。   这人型的皮肤是皱巴巴的肉红色,看起来就像是刚刚被生剥过一遍皮。他赤裸的脊背上隆起一个形状奇怪的大肉瘤,瘤子上还打着几个褶,让人一眼看了就只觉得牙根发酸。   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稀疏地分布着几百根白色的软趴趴的毛发,完全不足以覆盖住那几近鲜红色的头皮,而当这个人抬起头来时,就露出了他凹凸不平的脸、松弛的瘪嘴还有扁得仿佛拍在脸上的鼻子。他脸上还布着一大块胎记,是那种血液干涸后的恶心颜色。   如果阴半死的脸已经是毁容后的结果,那这个人型的容貌就像是一张脸被强酸泼上还不够,正好就在面孔融化的瞬间被什么东西碾压过。   而且出于人类天性之中的喜恶,这种光秃的、浑身几乎没有毛发遮挡的存在,几乎在瞬间就能让见到他的人寒毛倒竖。   也幸亏洛九江神经粗大,从最开始的五毒洞,到后来的阴半死,圣地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异兽他也基本上见过,阈值早就被提高到不会被轻易触动的地步。如今洛九江长久地凝视着这个血红的人形,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   真正让他皱眉的是这里的环境。   这个人型正浸泡在一个粘稠的沼泽里,沼泽污泥的颜色是极其肮脏的红,看起来像是大团大团的污血。整个沼泽幽幽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大恶意,这恶意简直是对神识敏锐的修士的巨大摧残。   如果能把这恶意等量地转化为气味,那几乎所有人在十里开外就要先被恶臭熏晕在地了。   由于这环境实在太过刺激,洛九江也是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辨别出来那生活在沼泽里的人形身上竟然不沾染分毫的恶意。   一时间有许多疑问堆叠在洛九江的心头,比如说怎么幽冥里会有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没有死气,但是居然还没有被鬼魂吞吃?这片腥黏的沼泽是什么东西,怎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邪恶?   但到最后,他只是无声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却沧江。   却沧江把指缝张开,让流淌的风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我之前想带你过来,其实是打算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带走他。”   “先生,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从我来到幽冥的那一天起,他就始终都在这里。”   “……”   却沧江向那血红的沼泽倾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在沼泽上方微微叉开,却并不真正地碰触这暗红色的烂泥:“你应该感觉到了,这片沼泽的恶念是如此强大,强大到我都要怀疑它就是龙神设下的幽冥尽头。”   “我不能碰触这潭污泥,因为它会吸收一切和它接触的鬼魂……我猜这也是这个人能存活至今的原因。”   泥潭里的人形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睛,把自己抱成一个大球,看上去好梦正酣。洛九江注意到却沧江特意放轻了声调,好像是不想吵醒他一般。   洛九江也压低了自己的嗓音:“是这个人很可怕吗,先生?”   “不,他很可怜。”出乎洛九江意料的,却沧江微微摇头。假如他能有一对表达情感的眼睛,那目光里投注出的一定都是怜悯之情。   “我有时站在沼泽边缘,私下里揣度他的来历,觉得他或许是从恶念里产生的生灵……就像是异兽是从混沌中产生的生灵一般。”   “有些神智恢复的鬼魂如果碰到了这个沼泽,就会分割出自己身上沾染的恶意向其中投掷……有些恶意会砸在他的身上,那时候他会哀叫。”   “我认为他不该经受这样的遭遇,也不该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我曾教会了他说一些简单的语言,但除此以外,我不能为他做更多了。”   却沧江摇了摇头:“九江,你有实体,或许能够碰触这潭沼泽。如果沼泽对你无害的话,你来试一试,看能否将他从这里带离。”   洛九江蹲身,尝试着挑了一点软烂的红泥在自己指尖上。   那感觉黏腻腥滑,恶意浓得让神识恨不得闭眼睛昏过去,但并未给洛九江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损害。   他松了口气,笃定地点头道:“可以的,先生。”   于是却沧江就握紧自己的手掌,让风声从其中流出一声锐利的尖鸣。   听到这声巨响,那血红的人形先是害怕一般地把自己整个人蜷得更紧。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了这是熟悉的暗号,立刻就抬起头来,满怀着兴奋和期待地看向了沼泽旁。   在他仰起头来时,就连洛九江都感到惊奇和诧异。   一个诞生于浓厚恶意中心的生灵,一个一直以来几乎没有感觉过任何善意的生灵,一个容貌如此丑陋的家伙,他竟然会拥有这样一双迷茫而清澈的眼睛。   那眼睛干净得如同水洗,能够比拟新出生的婴儿,那对眸子简直远离一切的罪恶,纯净到没有经过任何丑恶的玷污。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那它的主人应该生活在水晶里,一生都在享用最好的东西,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感觉到过不顺心。非得从生下来时就不能听到过任何一句责骂或者粗话,生活也不曾令他皱过一次眉头,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双眼睛。   可他竟然一直生存在世上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   这一团人型似乎是害怕洛九江的存在,他缩在沼泽里面,不敢朝两人的方向靠近,只是向却沧江呀呀地叫。他好像有过被打怕的经历,每当洛九江朝他看去一眼,这人型就条件反射地一抱头。   洛九江再三冲他招手,却只把人吓得更远。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洛九江收回了手臂,他慢慢哼起了一只小调。   一万多年以来,这还是幽冥里第一次响起人类的歌声。   这一次的小调,洛九江没有用上任何音杀技巧。   当初公仪先生给他讲乐,大道至理越是说到最后,就越是返璞归真,华丽的炫技技巧只是皮囊而已,在它之上,想要打动人心终究要以情动人。   空荡荡黑漆漆的幽冥里,在哼唱这首小调的同时,洛九江不自觉地想起了寒千岭曾经寄在铭音螺之中的龙吟。   那首歌只能在幽冥之中被人听见,包容、温柔、含着寒千岭藏而不发的深情。那些缓和的音符曾经流淌过洛九江的身上,成为他抵御幽冥魂灵的铠甲。   那一首歌标志着洛九江旅途的开始,即使只在四年前听过一遍,如今回忆起来也依旧清晰。   也不知我现在同样哼一支小调作为回应,能不能作为我和千岭分离生涯的终结?洛九江在心中暗暗地想到。   四年前和四年后,两首歌带着同样的思念与牵挂,曾经前后回荡在同一片幽冥。由于时空的不可逆转,它们势必不能交错回应,但唱出这两首歌的主人心意却足够分明。   这些年来,却沧江拨动风声代替人语的本领就是对着这个人型练出来,闲暇时分,他也曾经用风声给这个人型弹过几首曲子。   但这个人从来没听过任何一首小调,是来自于人的嗓音。   他不自觉地朝着洛九江的方向移动过去,等回过神时已经和洛九江之间的距离不足咫尺。   洛九江慢慢地伸出手,生怕动作快了会吓到他,当他把掌心贴到对方的手背上时,这人型突然抽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   随后他眼睛里留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怎么了?”洛九江错愕又焦急地问:“我碰你你会疼?”   这个人能够听懂简单的对话,他拼命地甩了甩头。   洛九江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方这一刻时的心理感受。   如果一个人从生下来起,见到的所有颜色就只有黑,那他该用什么语句来描述瓦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缤纷的花瓣?   如果一个人从诞生之日起,口中尝到的只有苦涩的味道,那他又该怀着何等奇妙的心情去体味酸甜和微咸?   这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黏腻冰冷的沼泽之中,当洛九江的掌心贴上他的手背,他感觉到从来没有的干燥、柔软和温暖,那一刻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把他从头到脚地淹没,其带来的效果简直不亚于一场惊吓。   他对着洛九江嚎啕大哭,哭得是情绪到了最极致的喜悦,落在别人耳中却只像是在倾诉从前岁月里所有的委屈。   “你……有没有名字?”洛九江小声问他。   这个人抬起头来,眼眶里仍蓄着泪,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刚刚落过雨的晴朗天空。   “没有。”他声调古怪地回答道。   迟疑了一会儿,他又指着却沧江说:“他会叫我小朋友。”   “嗯,但那不是一个名字。”洛九江沉思了一会儿:“‘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我想到一个好名字……你要不要叫‘方昭’?”   方昭点了点头。   洛九江微笑起来,对他伸开自己的手。那只方昭刚刚接触过的,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向上,像是一个让人不能拒绝的诱惑。   “我和他马上就要离开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   方昭小心翼翼地伸手搭上了洛九江的手掌,这一回,他没有把手抽离。   洛九江把背上生着丑陋肉瘤的方昭从沼泽中抱出来,脸上不带一丝的嫌恶。   却沧江和对待洛九江一样,用灵气结起一道水晶似的透明墙壁,打算把脱离沼泽后生气再无遮掩的方昭包在里面。   这场接力才进行到一般,洛九江正要叫一声“先生,我们动身吧”的时候,那潭血红的沼泽突然沸腾般躁动咆哮起来,异变就在此刻突生!   以这潭沼泽为中心点,整个幽冥都在这一刻疯狂翻涌!   却沧江愕然后飘一步,他疾声道:“我知道了——我猜错了,这潭沼泽不是幽冥的尽头,它是幽冥的核心,龙神就是用它……”   他的话没能说完。   整个幽冥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活过来的海,每一只鬼魂都是翻涌的海浪,要用浪花来缠住洛九江和却沧江两人,要把他们在无数浪花间拍打挤压成肉泥和碎片。   我是活人也就罢了,怎么先生也受了牵连?洛九江心念急转,突然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方昭。   在他身后,沼泽已经高高竖起,仿佛一道耸立的高墙,打算把洛九江和却沧江一口吞下,在肚子里消化了他们这两个竟敢夺走它造物的大胆蝼蚁。   情急之中,洛九江把方昭从却沧江那里劈手抢过,膝盖推在却沧江腰间,把他推往某个最近的界膜方向。   而他自己则借着撞开却沧江的反作用力,带着方昭连滚带爬了几圈,避开那沼泽连续四下疾拍,不管不顾地投身于另一道界膜。   在将入界膜之前,沼泽到底还是落在了洛九江身上。不过它只能融化鬼魂,因此没能把洛九江怎么样,只是那恶意重得熏人,差点把洛九江整个熏晕当场。   在进入这道全新界膜的前一刻,洛九江脑中最后转过的念头就是:刚刚惊鸿一瞥间好像看到,我送先生去的那个世界……似乎正是灵蛇界? 第202章 相逢   当圣地将要关闭时,它会重新打开一道口子。三年之前它是怎样把这些少年修士吸引进来, 三年之后它就怎么会依样画葫芦地把这些人都丢出去。   有许多亲历过圣地大开之事的人都会为此感觉神异:诸方修士都是被从四象界引渡到圣地。而当圣地闭合之际, 它会把修士重新扔回他三年前落脚的那个大世界。   像是青龙书院的队伍是从青龙界出发, 那么他们就只会被遣返回青龙界。哪怕全部抵达圣地的修士在这三年里已经死的只剩三分之一,圣地好像也依旧能辨认出他们的出身一般。这些年来, 从无例外   。   由于这个原因,修真界里曾经流行过一个说法,即圣地有灵。   但这种猜测的最终真相, 终究也只能被极少数人知道了。   按照前辈们的经验, 如今圣地里尚还存活的修士陆陆续续地集中到了归去山前的长坡之下。   他们三五成堆, 各自在人群中找到自己认识的朋友,彼此眼中都是历经生死的唏嘘。偶尔有几个落单的人, 也会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扎眼而彼此凑拢, 不咸不淡地交换两句圣地里的情报, 同时也慰藉一下自己将近三年未见人烟的心情。   而在人群里, 寒千岭独自站着,像是一座孤独的山峰。   他容貌如此出色, 本身又身为朱雀界队伍的首领, 情报早在三年之前就传遍了各个世界。何况刚刚有几人在他身边来往, 几乎都是叫得出名号的英才:青龙使阴半死、白虎使董双玉、玄武使倪魁, 以及圣地里最近很出名的那对封家姐妹。   但寒千岭没有对任何人做出回应。   他甚至连倪魁的面子都不给, 那种沉默无话的态度直气到对方在他面前跳脚,最后才愤愤地被他身边那个惨白阴冷的副使拉开。   玄武界身材细弱的副使在扯走倪魁之前,曾经抛向寒千岭一眼, 心中很是玩味地想道:如果这次怒子眼看就要在这位寒宫主面前被气死了,也不知道对方肯不肯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指头戳破他的肺泡,救一救不长脑子的怒子?   ……呵,看这情形,多半是不会的吧。   他愉快地重新警告了倪魁一遍,心里有点轻松地想道:说来还得谢谢这位寒宫主,用自己的冷漠态度重新让不怎么听话的怒子看清楚,他究竟是哪儿的人,该听谁的话。   寒千岭一直独身站着,他半垂着头,发髻随便缠了,却只梳起一半。剩下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服帖在他肩头,隐隐遮住了他阴晦木然的眉眼。   他来的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早,圣地本就树木繁密、人烟稀少,因而竟然谁都没有看到,寒千岭是怎样心如死灰地一步步从圣山中心走过来。他步幅摇晃,一直挺拔的后背都有些佝偻,周围再也没有事情能吸引他的注意,像是只存留着最后一点执念不灭的行尸走肉。   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他始终这样站着,甚至连脖子都不曾转动一下。就好像勉强拖着身躯走到这片平原,就已经耗尽了他身体里为数不多的能量。   在这三天里,封雪渐渐冷静下来,也接受了洛九江暂时不在的消息——她绝不肯相信洛九江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空余时间,她总忍不住回头去看寒千岭,心情也从最初的愤愤到现在甚至有点隐隐的恐惧。站定不动的寒千岭给了她一种错觉:如果圣地始终不会闭合的话,那他们这些人将奔走、尝试、恐慌、号啕乃至破口大骂……而寒千岭仍然会什么都不做,他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   呸。封雪晃了晃脑子,试图把那个念头抛出脑海:圣地怎么会不闭合呢?那岂不是恐怖故事的剧情了。这种情况不会变为现实,因此假设本身就没什么意义。   只是希望换了个环境之后,寒千岭离开了那个让他触景伤情的地方,表现的能稍微正常一些吧。封雪在心中暗暗地祈愿道。   毕竟事情的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也只有在场的人亲身体会,才有资格来分说。而寒千岭他……不管怎样,他都是洛九江挚爱的道侣啊。   世界上的一切还在按照往日的规律运作,风照样吹,水继续流,巍峨的高山没有变为平地,至深的沧海亦不曾转化为桑田。有人突然地从别人的生命中离去了,可日月星辰仍然在正常地升起落下。日暖花香,风煦莺啭,像是世上只有寒千岭在为洛九江悲伤。   圣地也依照往例在三年之后缓缓闭合了通道,将这些外来的修士统统驱逐回原处。当所有人跌入茫茫的漆黑时空之际,一直没有动作的寒千岭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   和三年前前往圣地时的洛九江一样,他什么都没能发现。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黑暗得仿佛无边的空间就是幽冥的所在,幽冥之中具体地点的坐标一天要变化三万多次,就在方才的那一瞬间,他路过的地方曾经被龙吟之歌填满。   那首歌曾在这里保护过洛九江,这一小片幽冥就此刻印上了寒千岭的印记,如同一颗小小的种子,无声地潜伏着,静候着多年以后的生长喷发。   寒千岭回过头去,只看到正在闭合的圣地。   身边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讶异叫声,不少人因为这声音回过头来,短短一瞬间,他们看到圣地的界膜变成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的红色。   这不是记载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不过此次圣地距离上次开启还不到百年,就又重新开放,这也不是记载里曾经记录过的事。   空间之中的旅行又快又短,不容这些旅客在空间乱流中过多逗留,不过两三弹指的工夫,他们就已经各归其位。   寒千岭和几十个修士一同回归了青龙界,就在他刚刚落地的瞬间,身边便有修士语气兴奋地提起刚刚圣地那变成红色的界膜。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这变化意味着什么,只有寒千岭若有所悟。   他能够隐隐地感觉到,也许圣地再不会打开了。   当初圣地百年一开的真正原因,就是圣山想要甩脱他这个包袱。这次圣地才十多年就重新打开,也是为了方便已经长大成人的寒千岭进入山心,把龙神留下的那点道源取走。   说来圣山整整把他镇压了万年之久,他们母子二人见面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好声色。但无论如何,有了自主意识的圣山其实已经够资格独立门户,逐渐成为一个新的世界,而不是继续作为龙神留下的三千世界的遗泽之一。   寒千岭至今仍不知道,龙神留下的那几块道源碎片对圣山来说有没有用——如果有用,圣山何必这么快就打开一次,就为了让寒千岭快点把东西带走?如果没有,那寒千岭第一次想去取回道源时,圣山的阻拦究竟为了什么?   是她也预料到了寒千岭的行为会带来让人悔恨的后果,亦或……那时只是一个母亲对于和孩子永久分别的不舍得?   不论真相为何,此行一别,寒千岭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平时,其中隐含的意味至少也够寒千岭嗟叹一个下午;但它发生在此时此刻,便只像是一滴水珠落入干涸的沙漠。   寒千岭的心田只是微微地一动,他半垂下眼,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永别。   他们这对关系特别的母子之间的恨与怨,其中或许夹杂过一点本能和期冀的爱,但这些终究都过去了。   圣地的彻底关闭,也象征着他们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就此断绝。从此之后,上天入地,在三千世界之中,他唯一的锚点就只有洛九江。   而不久之前,他亲手把自己的锚点弄丢了。   ……   三年以前青龙界一共送走了青年修士百余人,而今回来的这批修士里,算上青龙书院的队伍,加起来一共也只有几十个。   在场等候的人至少都有筑基修为,分辨清楚这几十人分别是谁一共也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在看清归来队伍之中没有洛九江身影的同时,白练和紫缎的脸色同时难看下来。   “少主是不是又有奇遇,于是易容混在队伍里了?”紫缎喃喃自语道:“大哥,我们找找那个朱雀界的寒千岭……”   他这话才说一半就咽回了肚子,两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寒千岭孤身一人。   “……”白练再也不复平日里那面团儿般没有脾气似的的好脸色,假如不久之前卖给他书册的小贩在此,想必都不敢出声认他。   白练那把额头碎发遮住眉眼的阴影之下,藏着一双冰冷蛇瞳,这双眼睛如今怒目圆睁,眼白都一丝丝地缠上红色,刀锋一样的目光狠狠剐在朝他们走来的寒千岭身上。   “我们少主呢?”   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白练声音里的怒意。   寒千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言简意赅地道:“带我回你们灵蛇界吧。”   “……我在问你,我们少主现在在哪儿?!”   “我会亲自找到他,带他回来。”寒千岭疲惫地说。眼看白练就要对他动手,寒千岭无声地举起一样事物,阻止了白练的动作。   “刀在如人在。我和你们一起回灵蛇界,九江的事,我会亲自和枕先生解释。”   白练细窄的蛇瞳微微一颤:此时此刻,被寒千岭举在手中的,正是被洛九江视作朋友兄弟的单刀澄雪。   ……刀在如人在,说得倒好听。现在洛九江的刀握在寒千岭手中,可他的人呢?他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   面见枕霜流之后,和他解释清楚洛九江的下落只不过用了寥寥数语。   寒千岭的周身流露出一种不容忽视的疲惫,他每多说一个字,都仿佛压得自己眉眼更沉重一分。等他简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后,一旁厚着脸皮蹭进队伍跟来的封雪几乎都担心他被那重量压垮在地上。   枕霜流暂时还没有在乎暗度陈仓混过来的饕餮封雪,就如同他尚没有心力去问灵蛇界队伍中剩下四个人的罪。   在听过寒千岭的叙述之后,枕霜流冷笑了一声,那笑声轻柔空洞,还带着一点觉得荒谬的嘲讽之意,却无端地让人听了就好像被冻结了肺腑。   “也就是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过错——而九江清清白白,最后却替你背了一锅。”   枕霜流一点也不着急了,他先前受伤的内脏在听到噩耗之后,就一齐在躯壳中喧嚣起来,它们滚烫发热,好像要造了他这个主人的反,可枕霜流却觉得自己此时冷静的不得了。   他甚至都能静下心来,再向寒千岭确定一句消息的始末。   寒千岭点了点头作为应答。   于是枕霜流便大笑起来,他笑到肩膀夸张的耸动,那笑声有多响亮,就有多虚假茫然,唯有杀意如此真实,不动声色地在言语里悄悄冒头。   “那么,我的徒儿为了你下落不明……而你竟然还有面目苟活于世,还能恬不知耻地把这消息当面告知于我?!”   不等枕霜流话音落下,他怀中的灵蛇就闪电般地弹出头来,只是一个照面,寒千岭就被重重击飞,如断线风筝一般砸在殿内红漆的柱子上。   这一下出手又狠又快,整个大殿甚至为此微微一晃。寒千岭唇角当即溢出一条血线,还不等他抬起手来把它拭去,枕霜流第二击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封雪惊叫出声,却被白练一把按住。这个一直以来都在枕霜流身侧温顺服侍、婆妈唠叨,给洛九江不断善后的大总管低下头,金色的冰冷蛇瞳直勾勾地盯住封雪,他张开口,嘴里吐出的也是一条细长分叉的舌头。   “安静点,异种的小姑娘。”白练警告道:“听了那个消息,这间宫殿里的所有存在,都想生吞那个异种的肉。”   封雪猛然抬头,然后瞳孔突然缩成细细的两粒:她骤然发觉,在这件雄伟华丽的大殿之中,无论是檐下梁间,还是宫殿角落、花瓶瓶口,此时都一同探出千百只斑斓的蛇头!   每一条蛇的脑袋都冲向寒千岭所在的方向,它们冰冷而无机质的眼睛倒映出枕霜流向寒千岭发泄的场面,一呼一吸之间,寒千岭已经接连经受了大乘修士的十余次重击。   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捱着,始终也不曾还手。   曾经在七岛悲雪园中,他用棉花一样的态度无声无息间卸尽了枕霜流所有锋芒,一点也没让自己吃亏。而之后几次他虽然没有明着顶撞枕霜流,但在对方眼皮底下和洛九江暗度陈仓的事也做了不少。   甚至在枕霜流从前派出黑蛇前去朱雀界,向他探问可知洛九江所在时,他还带着内敛的嚣张,可气地回答了一句“在我心里”。   然而此时此刻,寒千岭像个哑巴沙袋,一点也不表露出过往的骄傲来。   只在枕霜流一掌向他天灵拍下之际,寒千岭抬起手来,架住枕霜流的胳膊,成为这场单方面殴打之中的第一次防守。   “不行。”他漠然地说:“你是他的师父长辈,其他都由你。但这条命是九江用他自己的命换来的,我不能让你拿走。”   “……”   枕霜流沉默无声,片刻之后,他带着怒气的凌空一脚重重踹上寒千岭的腹部,把他一下子摔出近百丈的距离。   “你在要挟我吗?”枕霜流阴冷问道。   寒千岭只是不在意地侧过头。   眼看大殿之内马上就要发生血案,一条黑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两人中间。   这影子没有五官七窍,只有个黑乎乎的形状,气息却是举世难寻的阴寒。它刚刚落在殿内,就第一时间向枕霜流的方向抬头,手指轻叩,在风中波动出一个名字。   “……霜流?” 第203章 团聚   此时,距离枕霜流和却沧江的离别, 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昔日有爱侣相别十年, 作“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词聊表哀思。   而今他们两个已被生死天堑相隔数百年, 一个沉郁断肠,生不如死,另一个灰飞烟灭, 如今徒留幽凄鬼影, 都不再是昔年神采飞扬的少年人。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印, 改变的又何止于尘面鬓霜。   今时今刻,却沧江连他所爱之人的名字都只能借助风声的拨动, 把那两个铭刻在心头的字眼在指尖上轻轻敲出。但即使如此, 枕霜流还是在听到那一声呼唤时机整个人都僵立在场。   却沧江已经不再有生者的身躯, 失去了能长笑纵歌的喉咙, 甚至身上都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他看起来只是一个黑漆漆的模糊影子——白练一刻钟里能扎出几百个稻草人,每一个在阳光下投到墙上的阴影都与他分毫不差。可枕霜流还是能在一眼之下, 单凭一个影子就认出他。   那是他的沧江啊。夜半轮回时倘若有梦, 那一百个梦里有九十九个是他;平日里看着早晚的霞光独自出神, 脑海里也勾勒过千百种和他重逢的期冀。   那或许都是枕霜流形单影只时的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可他还是忍不住地设想:倘若能有一个来世, 假使能够回到过去的那段时光,要是世上当真有投胎转世……那他再见沧江时,该是什么模样?   哪怕那时枕霜流已经天人五衰, 白发苍苍,而却沧江却正值壮年……不,不必壮年,哪怕他还只是一个新呱呱坠地的婴孩,只要让枕霜流再看却沧江一面,只要他今生能再看活生生的沧江一眼……   没有只要,没有倘若,没有假如。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枕霜流一厢情愿的妄想。   可就是这样纯然的妄想,枕霜流也有过很多个。   沧江可以附身在一棵大树身上,当然一株草,一棵花,哪怕真像他的名字那样,化作一条涛涛沧江都没关系,只要沧江还能保留着最后一点魂魄,还在这世上有剩余的残存,枕霜流就心满意足。保留了沧江残魂的存在可以一无所知,终生懵懂,感知稀薄,但最好生长在有阳光的地方——沧江一直都很喜欢太阳。   他当然也设想过沧江会是某一次从他头顶上凌空飞过,孤傲长唳的苍鹰、是吹拂过他面颊的一缕清风,是某一时间突然心里微微一动,目光流连过的一朵雪浪……至于沧江的魂魄能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面前这种事,非得枕霜流第一个一百年里,在最美最沉的梦想中才敢偷偷地想一想。   那黑影就这样面对着枕霜流,他的手向着枕霜流的方向微举,食指和中指在空气中敲动,就又念了一声枕霜流的名字。   “霜流?”   枕霜流潸然泪下。   他已经不年轻了,就连泪水都不再是年少时的清澈干净,只能被称为中年人饱含了多年酸辛绝望的两行浊泪。但就是这样的泪水,依然能够浇熄枕霜流双眼中多年以来的,偏执刻薄犹如鬼火的阴沉目光。   突然出现在大殿中央的却沧江不人不鬼,周身气质也阴森幽暗,就是在人间哪个最不讲究的山野小庙里现身,也只配被人请道士来拿黑狗血泼,一点也别想吃着香火供奉。   可就是这样的却沧江,依然让枕霜流自惭形秽。他冰冷颤抖的手指试图去碰触却沧江漆黑的影子,却刚刚抬到一半又缩回。   他手上还沾着一点寒千岭的血。   却沧江略垂下头,在风声中拨动出笑声的拟音。百年不见,他好像在交谈上也有点生疏,只是既然情意未变,那再多的相处磨合都只有幸福。   “还记得吗?”却沧江这回模拟的人声,是洛九江和他对着连说了十几天的相声都没能有幸得听的轻柔:“和那时候一样啊。”   是的,和那时候一样。   几百年前,枕霜流还不叫枕霜流,只是老灵蛇主座下的一个普通杀手,排序作为“丙二十三”。他在一次新任务里沾了满手干涸的血痂,想到溪边洗净,恰好遇到偷偷溜进灵蛇界里的却沧江。   “你说的对。和那时候一样,你竟然还记得。”枕霜流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听起来哽塞到有点奇怪,他在泪水之中挤出笑容来,同样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柔和的声音说:“你也和那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分别。”   百年过去,生死离别之后,却沧江独身做鬼,一个人在疯狂的幽冥之中度过了漫长孤寂的时光。就是本性再豁达潇洒,他也多多少少地沾上了幽冥的底色。却沧江刚一现身,甚至让一直挨打不还手的寒千岭在他背后霎时拔剑,可落在枕霜流的眼里,他与几百年前并无区别。   却沧江还是那个朗笑着的黑袍少年,唇角微勾,眼底噙着一点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腰背挺得笔直,和他在咫尺间相望。   枕霜流已经老去,成为现在这个形销骨立的落魄中年人,他没有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习惯,不过偶尔面孔映在水面的时候,也会皱眉弹指拨乱平静的水镜,不想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可在他的心里,却沧江永远是那个涉溪而来的少年,再鲜活不过,再生动不过,再引人倾慕不过。哪怕如今的沧江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如今物是人非,环境也从流过春溪的芳草地变成如今庄严广阔的宫殿,但只消他们两个彼此对视一眼,时光便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寒千岭缓缓从却沧江背后转出来,他这回终于有空抬手把自己唇边挂着的血痕拭去。他还剑入鞘,走到枕霜流三步之外的位置,如此大的动作在大乘修士的神识里简直像是蹦到肺泡上打鼓,但枕霜流都不曾把眼风朝着他稍微偏一偏。   怨恨如同潮水一样缓缓从枕霜流身上消弭。   此时此刻,世上只有一件事还有意义,那就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再抬起手,把自己的指尖搭进那片寒凉的虚影中间。生死天堑下的阴冷温度,可触及的那一刻带来的感受,却是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够让他答应点头置换的幸福。   他重新见到沧江,他重新与沧江指尖相贴,他们彼此又一次呼唤过对方的名字。   这就是他想要的所有,这就是他期盼的全部。   最后还是却沧江想起来:枕霜流替他收的便宜徒弟还有个道侣,身份是独一无二的神龙之后……而且刚刚还被打得挺惨。   他转过头来和寒千岭说:“此前我在幽冥里遇到过九江。虽然我现在和他又失散了,但我已经亲眼看他领悟死道。有阴阳道源傍身,兼生死二道在手,他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难过。你且宽心吧。”   “……!!!”   寒千岭的神色先是木然,随即脸上便惊起巨大波澜,再然后是递进至不能遮掩的狂喜。就好像是这消息带来的惊喜太过巨大,他短时间内都不能反应过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非要花一会儿理解似的。   封雪从看见他那天起,就从没见过寒千岭脸上有过这么人性化的表情,一时不由叹为观止。   她趁着白练被连接几个好消息冲昏了头脑、不自觉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的时机溜开,现在正好走到寒千岭身边。   鉴于寒千岭从前的表现一直太程序化,连显露的感情乃至行事作风都很像是计算后的结果,总之是不怎么像人,封雪都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听了消息太高兴了,最后会开心出点什么毛病来。   她尝试着和寒千岭说个笑话调剂一下气氛,便硬着头皮戳了戳寒千岭的肩膀,示意他看看却沧江和枕霜流的方向。   “看看,看看这个。”封雪提示他:“你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寒千岭终于有心情理会外面的动静,他闻言就不假思索道:“九江?”   “……不是。”封雪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憋住:“你看看他们两个夕阳红的相处模式,就没觉得很眼熟吗?”   寒千岭:“……”   “眼睛里除了对方之外,基本就揉不下别人、外面有多少人都只是我秀恩爱的背景板,你们不走就给我留下来睁大眼睛看着……怎么着,这相处模式一点都不眼熟吗?”   寒千岭:“……”   寒千岭知道封雪要说什么了。   但她毕竟是洛九江过命的朋友,身为九族饕餮,从前还给他带过洛九江的消息,寒千岭本身甚至不介意透露给她一点自己的秘密……而且不久之前,她也屡屡替洛九江对他表达过一点关怀。   寒千岭默然道:“眼熟。”   封雪就快乐地笑起来,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么久以来堵在胸口的那口郁气尽出:“呼——真是欣慰啊。”   寒千岭:“……”   封雪冲着小刃拼命招手:“小刃过来,过来过来。”   小刃二话不说,眨眼之间就出现在封雪身边。   封雪握住小刃的手,满足地深吸口气,脸上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寒千岭:“……”   作为枕霜流身边的第一万能大总管,白练一项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在一旁冷眼旁观了片刻,突然对着紫缎伸手示意了一下。   “九弟。”   守在殿门口的紫缎眉头一动,一脸置身事外的迷茫表情,莫名其妙地走了过来。   “大哥叫我?”   “嗯。”白练把他的角度转动了一下,改成一个正对寒千岭的方向,然后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缓缓地冲着寒千岭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寒千岭:“……”   有些时候,寒千岭还是会觉得,就是不提龙神遗留给他的那笔恶意遗产,他仇恨这个世界也是理所应当。   毕竟世界对他实在不是很善良。 第204章 销魂界   洛九江抱着方昭一头扎进那个未知的世界。   当时血红色的粘稠沼泽在他身后苦苦相逼,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选择。在进来之前, 洛九江拿神识大致兜头摸索了一下, 感觉这个世界规模不小。   等真正冲破那一层界膜, 遥遥看着愤怒的沼泽和幽冥之浪都被拦在了界膜外面,洛九江得意一笑, 这才有精力去探寻这个新世界的环境。   这个世界给洛九江的第一感觉是香。   从他冲进界膜里来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香气就争先恐后地往他的鼻子里钻。   那香气浓稠又馥郁,甜得简直有点腻人, 闻起来简直能够让人产生通感, 把这香气闻出颜色和味道来——这像是抹粉红色的香, 它在舌尖甜丝丝地化开,始终粘在人身上不放。   洛九江没有用香的习惯, 不过搬到灵蛇界的那段时间, 洛九江房里是熏香的。   但流经他手边的东西多半经过白练的亲自挑选。白练知道他的性子, 给他选出来的熏香都是又淡又清的类型。白天香炉里合薄荷, 闻了让人神智一振;夜里香炉中合茉莉,舒缓情绪还方便洛九江小寐一阵。   像是这么甜, 这么腻, 这么小女儿意的香, 洛九江单闻着都觉得有点冲鼻子, 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香过头了。   其实但凡洛九江稍微有那么点经验, 那至少也能闻出来这不是什么正经香味。要是他心性再稍微不正一点,略略动上一丝欲念,那这香气也就能让他亲身领教一下什么叫做催情香。   可惜洛九江既不了解行情, 本身又实在不解风情。   他被这至少飘飘蔓延百里有余、仿佛可哪儿都是的香味催出了一串喷嚏。喷嚏打过之后洛九江揉了揉鼻尖,闻着那荼蘼到近乎淫糜的香气,傻乎乎地想:这是个什么怪味儿?准是附近哪片树林里的桃子熟烂了没人摘。这桃子闻起来还挺甜的,可惜了吧。   ……寒千岭倘若知道洛九江现在这样子,再联想一下洛九江当初在七岛之上接了小姑娘亲手绣的荷包,却拿来装糖炒栗子和寒千岭分着吃的旧事,想必会非常欣慰有加的。   因为这么多年下来,洛九江居然在这方面一直就没有点长进。   总而言之,寒千岭的反应暂时不提,身在这么一个状态下,洛九江和方昭除了太香之外竟然都没察觉到别的不对。   洛九江是因为在这方面缺一根筋,至于方昭……那简直不说也罢,要知道,他比洛九江还没常识。   至少这会儿洛九江鉴赏能力还在,内心里有点嫌弃这香味太浓;而方昭已经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来回小狗似的抽动着鼻尖,快要因为这么好闻的味道又把自己给闻哭一回。   不过这一次,方昭没能哭出来。   洛九江从幽冥之中硬挤进此方世界,落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神识探查周围环境。出乎他的意料,四周并不曾有什么桃树林,不远处却有个圣地里认识的熟人。   在洛九江抱着方昭看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转头看向了他。   两方目光乍一接触,彼此的表情都再维持不住。   洛九江在看到这位熟人的同时,神识已经小心试探到了几十里外。修为抵达他这个层次,神识基本上就是他的另一套眼睛耳朵,神识所感与亲眼所见也并无分别。   他眼看着几十里外坐落着一座小镇,小镇里家家门口都挂着盏粉色纱灯……纱灯倒也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幕天席地之中,朗朗乾坤之下,多达几十对的男男女女竟然就这么赤裸着抱在一起……光天化日地滚来滚去?   洛九江就是再迟钝,也没有迟钝到这个地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甜腻的香气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表情就缓缓裂开。   ……他这里表情才只裂了一个山沟,对面的朋友脸上神色太过好看,表情几乎裂成了一道峡谷。面对着洛九江,他甚至都肯张开金口,艰难而震惊地,一字一顿地问:“你……你……”   “你是不是有个亲属,叫洛九江?”   洛九江:“……”   “没有这么个亲属,因为我就是本人。”洛九江诚恳道:“对了,也没有个爱扎蝴蝶结小辫子的妹妹。”   “……”   能让洛九江第一句话就提起圣地里蝴蝶结趣事的人,自然就只有黑蛟沉渊。   不管如何,他乡能遇到旧识总是让人开心的,就算那旧识把你认错了也是一样。洛九江上前一步,正打算和对方叙叙旧,就看沉渊如同沾到什么脏东西一般往后弹跳了一步,双眼就差没写明了“你别过来”。   洛九江:“???”   他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身上是沾了什么东西吗?但我从幽冥出来应该没有夹带鬼魂吧,何况我身上哪有能够夹带的地方,这不整个人都老老实实地……   老老实实地……   洛九江终于发现问题的症结出在什么地方:他跟方昭两个人,如今都正老老实实地光着!   洛九江:“!!!”   他当初由圣地直接掉进幽冥,血肉都快被鬼魂抢没了,衣服自然也不会剩下。等后来却沧江努力把他一块块拼起来的时候,就更不会特意给他找件衣服穿。   后来洛九江领悟死道之后,神识更多寄居于元婴之中。他毕竟和自己的身体分开也有一段时间了,在重新灵肉合一的短暂磨合期里,他反而更像是“穿着”自己的身体,因此一直没意识到衣服问题。   至于方昭……他生于幽冥中心的那潭血红沼泽,没听过谁家娘胎还包衣服穿的。他身上光着才是正常情况,毕竟打出生起,方昭可能还没见过衣服长什么样呢。   但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当众遛鸟的哥们儿遇到衣冠整齐的沉渊,场面便变得异常尴尬起来。   特别是洛九江此时还抱着方昭,而几十里外的小镇里正滚着上百个赤裸的男男女女——洛九江神识能察觉到的东西,沉渊没理由察觉不到。   再加上此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催情香气……事情好像一下子就偏向某个奇怪的方向。   洛九江终于明白沉渊刚刚的口吻为何那样艰涩,因为他此刻的语气也和刚刚的沉渊一样艰难:“那个……沉渊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沉渊默然无语地回视洛九江。   “……听我解释之前,能不能先借两件衣裳?”   ——————————   谢天谢地,穿上衣服之后,解释事情也变得容易起来了。   洛九江隐没了方昭的来历,把幽冥改称为空间乱流,然后半真半假地把自己的经历跟沉渊讲了一遍。   沉渊生性不爱说话,听到什么都只是点一点头,因而很难判断他究竟是相不相信。但至少他没对着洛九江来上一句“你是不是有个爹爹叫洛九江,荤素不忌,始乱终弃。”,洛九江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说了半天……沉渊兄,你知不知道此地是什么地方?”   沉渊睁着两只清澈的大眼睛,像是想用意念和眼神把地名传递给洛九江。试了一会儿之后实在无果,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张口道:“销魂界。”   可能是考虑到自己嘴都张了,不说几个字实在有点亏,沉渊又勉为其难地补充了一句:“穷奇所在的销魂界。”   已经不必沉渊说再多话,洛九江听到“穷奇”和“销魂界”这五个字时,就已经彻底明白过来。   他明白过来这满界飘着的香气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过来为何不远处的那座小镇里的人会做出如此不顾廉耻的行为。   论起自身的“道”来,穷奇和饕餮颇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那种把自己的世界同自己的心血炼化为一体,然后封锁世界,好在这片密闭的地盘里搞自己勾当的异种。   饕餮的道是贪食道,因此缙云连环界一共四层,每层的核心模式其实都只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吃”字。   至于穷奇,据说他修欲情道,独自一人盘踞销魂界内,坐拥三千佳丽,上万炉鼎,不定时地会邀宾客来这温柔乡中尽情享乐,至于他自己平日里就过得更是淫乱不堪。   就像饕餮把控的死地内,修士相食已经是他们习惯的常事;那么在穷奇所有的销魂界内,幕天席地就能寻欢作乐,催情香随便就放得满地都是应该也只是此地的常态。   不过对于洛九江的这个想法,沉渊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他告知了洛九江最新的一手情报——穷奇将催情香散满整个销魂界,是为了让界内的修士尽享云雨,散欲情气,以便于他自己疗伤。   这操作方式和饕餮用死地里的杀戮、怀疑与血腥填肚子差不多,洛九江能够理解。不过:“穷奇受伤了?我此前没有听过这个消息。”   “在最近。”沉渊说话,永远都这么追求言简意赅:“他、饕餮、玄武联手斗睚眦,都受伤了。”   洛九江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他抬头看向沉渊,试探性地问道:“沉渊兄,你来销魂界是为了……?”   销魂界本来就和缙云界类似,出口全被穷奇一人掌控,平日他人进出皆有定数。这种界主受伤的敏感关头,对于外人出入的限制必然只有更严格。   而且按照沉渊的叙述,整个销魂界现在都在穷奇的指令下沉浸于欲海之中,而沉渊这么一个看到同性裸体都忍不住往后跳的纯情黑蛟,这工夫来销魂界岂不是自找不自在。   沉渊抿紧了嘴唇,过了半晌,他才慢吞吞道:“来杀饕餮。”   说这话时,他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倒确实是一条凶性毕露的黑蛟了。 第205章 旧时恩怨   “你要杀饕餮?”洛九江微微一愣,心里的感觉登时有点奇妙。   他倒不意外对方为什么想要杀饕餮主花宴望——单凭对方在死地里的作为, 取死之道已经非常昭然, 这世上要是没有他的仇家才让人奇怪。   更何况椒图本来就在死地里留下过自己的痕迹。当初饕餮椒图一战, 椒图落败又被夺取了部分道源,身为椒图唯一的弟子, 沉渊想杀饕餮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沉渊自身的气质、使用的兵刃、乃至眉眼的模样本就已经与洛九江相似异常,如今他们两个再有一个共同的仇恨对象,这份缘分当真值得拜个把子。   沉渊点了点头, 他端详了洛九江一会儿, 似乎是在思考他究竟值不值得信任。不过这个问题没能让他想太久, 因为周围的香味已经一会儿更比一会儿浓。   常言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他们两个在这桃色的香气中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鼻端嗅到的香气却一时重过一时, 可见那散发出香气的源头加码加得何等丧心病狂。   沉渊递给洛九江一个“先找个地方落脚, 别在外面站着”的眼神。他比洛九江先来销魂界, 对于附近的情况已经非常熟悉,因此在前方带路。   洛九江重新把方昭负在自己背上——没办法, 方昭生于沼泽之中, 因此一直都没有机会学会走路, 不过他倒是会游泳。   洛九江紧跟着沉渊的脚步, 同时有点震惊地评论道:“这种浓度的香气……只要有人欲念一动, 怕不是会被当场催到神智昏昏,满心都只想着那档子事,最终非得脱精而死不可。放出香味的人是疯了?”   高速移动之中眼神传递的效果要打个折扣, 因此沉渊再三权衡之下还是主动说话:“看来穷奇伤得很重。”   于是洛九江明白过来:显然穷奇和饕餮蛇鼠一窝,都是不怎么把人命当回事的货色。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一刻心中翻涌上的反感之意简直与他初入死地之时别无二致。   一盏茶功夫不到,沉渊就找好了一处背风兼有掩体的人迹罕至之地,这地方连香气都淡了些,比起刚刚那四面漏风一望无际的平原要好的太多。   洛九江就和他分工合作,各自布下阵法、帐篷,撑开结界,将那甜腻腻的桃香挡在外面,然后相对而坐,终于有闲暇能说说话。   沉渊先是和洛九江解释了一下,为何他想杀饕餮,但现在人却在穷奇的销魂界。   作为一条对开口说话极其抵触的黑蛟,沉渊这些年来无师自通地把自己的眼神练就的灵动无比。但他这回的叙述内容里实在夹带着太多的名词,实在不能轻易地被眼神概括。   但沉渊生性倔强,岂能因为区区名词就轻易认输?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洛九江便眼睁睁地看着沉渊如何发明了一套简单的手势作为名词代指。   他用把手掌曲成爪状再死死攥拳来代指饕餮,同时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啊呜”便于理解;将食指中指叠放交贴在一块儿来代替穷奇,并且拿哼哼声配了个音。   以此类推,洛九江简直看得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深深折服。   据说多年之后,造福了一众聋哑低阶修士的手语基本都是沉渊一力发明,这套手语甚至流传到了人间,为此他还被百姓们立了个生祠,涂抹的红红绿绿当成聋哑神供奉,不过这是后话了。   总之,在沉渊的手势、眼神以及极不情愿地偶尔蹦出几个字的三管齐下式叙述法中,洛九江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过程。   此次圣地闭合以后,沉渊本欲直接从白虎界西转长兴、木莲两界,然后径直回到椒图界。谁知道他竟然在白虎界见到了饕餮的身影。   椒图界全界环海,甚至椒图宫本身就修筑在海底。沉渊自幼在海中长大,连深海里有海水冲淡行踪和气味的目标都能轻易追踪,想要跟上饕餮的脚步自然不在话下。   更何况饕餮看起来伤势不轻,连沉渊这个元婴修士一路上缀在他身后都未曾发觉。   当然,他能跟上饕餮,还是有一部分要仰仗于他的异兽血统。异兽之身的强悍确实让人类难以比拟,强悍些的异兽通常都有自己的天赋本能,而且还有传承记忆,身为黑蛟,隐匿追踪本身就是沉渊的天赋本能之一。   但是……   用丰富的眼神绘声绘色地表达到这里时,沉渊也显得有点困惑,他丢给洛九江一个饱含长久思考的目光,充分说明了自己对此的不解。   他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跟着跟着,饕餮就突然跑到穷奇的销魂界里了。   沉渊和穷奇是没什么仇的,可是他之所以兴起想杀饕餮的念头,并且还为此付诸了行动,本来就是由于师父椒图的旧怨,以及觑得饕餮虚弱,认为找到了下手的良机。   可饕餮既然和穷奇凑到了一块儿,这两大巨头相会,实力叠加,那沉渊就不方便下手了,只好暂时避开他们,打算从长计议。   洛九江把自己代入沉渊的立场思考一下,心里挺能理解对方,并且不觉得这事干的莽撞。   他也是在心里立誓过要杀饕餮的人,如果是他碰上这么个良机,凭他洛九江做事的坚决果断,想必也会一路跟上去的。   最终能不能杀,情况方不方便下手倒是两说,但既然看到了这样的机会,那就不要错过。   “说起来,沉渊兄,你要杀饕餮是因为尊师吗?”   沉渊坚定地点了点头,并且难得地不怕浪费口舌。他铿锵有力、深恶痛绝地抛出三个字来:“他使诈!”   多年之前,椒图和饕餮曾经有过一战。   椒图性格和沉渊一样,是个能不动嘴就绝不说话的人物;或者说正是因为有其师必有其徒,正是在椒图的培养之下,沉渊才如此地不爱说话。   但椒图的性格还要比沉渊更孤僻些。比如说死地地宫之中椒图明明留过神识,但他宁可用掌中花种子拼字也不愿意给洛九江传音。而且洛九江多年以后才知道,当初椒图神识甚至没和他共处一室,对方神识一直缩在离他最远的那间屋子来着。   然而就是这样的椒图,在饕餮来回几番的算计、打扰和对方各个方面设下的绊子搅闹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只身前去缙云界赴饕餮的约。   死地之中的地宫,也是椒图在那时留下的。他虽然对于实战不甚擅长,但却是三千世界之中首屈一指的阵法、炼气大师,也是世间无二的能工巧匠。   沉渊告诉洛九江,其实那时候椒图持有的道源远比饕餮要多,而且作为三千世界之中的第一机关大师,饕餮面对他即便占了主场之利,但也并无多少胜算。   但是……   沉渊冷着脸,一字一顿,把那充满了血泪的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他耍诈。”   洛九江:“……”   洛九江心里猛地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过去枕霜流在他面前当做笑话说的旧事。   那事枕霜流自己都不信,只是当做修真界里的普通流言讲给洛九江听,让他开开眼界,看看编故事的人能说出多荒谬的话来。可是从沉渊现在义愤填膺的态度上来看……   据说当时椒图之所以会输,是因为饕餮在他们决斗的另一边安排了一千个人。   这一千个人甚至都没有出手,他们只负责大喊椒图的名字、向他七嘴八舌地提各种问题、和他聊最近的近况如何。如此云云,然后……然后椒图就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最终惨然落败。   洛九江想起这条传言,不由满怀着忐忑的心情聆看沉渊的“眼语”,然后滋味复杂地得知这条留言是真的。   洛九江:“……”   一个封雪之前和他闲聊里提及过,但洛九江始终没能理解的名词突然浮上洛九江的心头,那个词叫“重度社交恐惧症”。   洛九江:“……”他好像一瞬间就懂了点什么。   沉渊剑眉倒竖,显然想起这件事来他心中仍然满是忿火。他按在桌子上的手掌微微用力,桌上登时浮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指印来。   “我,必雪此耻!”沉渊坚决道。   “……”   洛九江有句话,就是一时有点不太好意思说。   他想告诉沉渊,你的弱点也非常鲜明啊。   从不久前沉渊看着没穿衣服的洛九江,登时惊得倒跳三丈的表现来看,只要饕餮在沉渊身边多留几对修欢喜禅的男男女女,再让他们用尽浑身解数高亢喘息,沉渊没准就要赴椒图大人的后尘。   特别是他们现在正处在销魂界里,随便走个二三十里,能捡着一两百对野合的对象,就地取材的话,实在方便的很。   “无论如何,此事还是先从长计议吧。”洛九江向沉渊委婉劝说道:“我看销魂界不是个很适合的地方。”   他和沉渊聊了这半天,倒是把方昭独自抛在了一边。无论如何方昭都是他新结交的朋友,还是却沧江托付给他的对象,洛九江心中记挂,便回头去看他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结果他没想到,方昭在刚刚那一会儿里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们两个聊天——而且由于位置问题,他正面着洛九江的后背和沉渊的脸。   当洛九江扭头时,恰好就见方昭拿眼神和手势加以组合,一板一眼地“说”出了一句“饕餮那个王八蛋!”   最后那个手掌往下用力一挥的动作,被方昭做的气势十足,尽管没有语气,但已经胜过天下间所有语气,几乎能让人肉眼看到空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感叹标点。   洛九江:“……”   在连续经历过阴阳怪气的枕霜流、开篇嘲讽的阴半死、说话云里雾里的董双玉、用机械声调模拟人声的却沧江,以及干脆不说话的沉渊之后,看着有样学样的方昭,洛九江真的觉得自己的脑仁不知为何就作痛得厉害。   他感觉自己快愁死了。 第206章 美人   董双玉一路向岛心走去,途中与他相遇的白虎宗弟子都纷纷向他行礼。   白虎宗一向等级森严, 戒律严明, 这些人与其说是在向董双玉表达敬意, 倒不如说是在捧他身上这件白底海天纹的宗子服饰。   董双玉不难为他们。在白虎宗有名有姓的十八宗子里,他算是脾气最为温和的那个, 既不主动招惹别人,也不拉帮结派,一旦不成就反诬对方招惹了他。   白虎宗主的洞府有假山湖水装点, 自己则居于湖心的汀州上, 岛上日常养着近白只丹顶白鹤, 正是暗合他名字里的“鹤州”二字。   岛心把守的童儿一见董双玉来了,连忙凑过来嘘寒问暖, 烹茶打扇, 忙不迭地拍他的马。   “可以了。”董双玉拿无名指的指尖把茶碟往远处推了推:“宗主在闭关吗?我这回来是要求见宗主。”   “清汀已经前去通报宗主了。”那童子不敢怠慢了董双玉, 见他没有饮茶的意思, 又转身要去捧果子,殊不知董双玉在他背后看着他热火朝天的背影, 微微地皱起了眉。   白虎宗的风气就是这样的, 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 上下有序, 然而其中阿谀奉承、欺上瞒下的风气已经积弊难改。   更何况……董双玉捧起茶盏, 若有若无地把澄澈的香茶沾了沾唇:白鹤州本来就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人物,天下好处他想占尽,大包大揽之后还要堵了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的口, 不许任何人讲他吃相难看。   这样的宗主配这样的宗门,岂不是恰如其分极了?   童子清汀颠颠地跑了过来,脸上笑容灿烂谄媚,配上面孔上未褪的婴儿肥总叫人看着便感觉违和。董双玉想起白鹤州那“童子天真、少女烂漫,岛上是世外桃源地,不可叫世俗沾染了,因而不要别人侍奉”的说法,对比着眼前这张小脸儿,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   论起心气之高、想得之美,以及装腔作势的功力,白鹤州宗主当真是天下无敌了。   他接过童子递来的手牌,一路穿过白虎宗主设下的三层结界,进去之后对那高座品茗的白衣人深深一礼,口称宗主。   这白衫人是个文士模样,白面乌发,一把清须梳得通通的,拇指上戴一个翠绿的扳指,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个“护”字,字迹之中自蕴宝光。   一见董双玉进门,他就口吻亲切地问候道:“双玉回来了?圣地一行,可曾有什么领悟?”   “感触良多,全要仰仗宗主识我。”   白鹤州模样笑眯眯的,他招手示意董双玉近前,给他看自己桌上新写的一幅墨意淋漓的大字,温声鼓励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九族四象天生就该守望互助,等来日把道源一统,你我异种高居尊位,世上的格局便不是如今这样了。”   ……   大概一个时辰有余,董双玉终于离开了白鹤汀。   他手下有机灵的人,知道这位宗子获得了第一手消息后大约会有点儿什么吩咐,因此早就挨在旁边等着。遥遥见到了董双玉的身影,就主动地迎了上去。   董双玉倒也没嫌这人太殷勤,他眉目深敛,不言不语之时就是一副沉思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把某件事情琢磨透了,这才缓缓开口。   “高阶弟子之中有一对兄弟,一个叫洛三淮,一个叫洛六深。这两个人……”董双玉停顿了一下,“你找个机会,把他们逐出宗去。”   ————————————   当洛九江带着方昭到来之后,沉渊对于销魂界的环境探索总算能进一步地开展下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沉渊足足早洛九江来此地两三天,把附近地形都摸熟了,但是每当看到赤裸相抱的男男女女,他一般下意识地就反弹般往后退出两三里地,因此这么多天来基本上就是被十几对野鸳鸯给圈在这块地界上了。   ——这么看来,那天他看到洛九江后惊得后跳一步的动作,都已经是沉渊的最佳表现了。   洛九江听过了沉渊这几日来的血泪经历,忍笑简直要忍到内伤。他万般无奈地揉着额角,心想我竟然真没猜错,穷奇要是想拿下沉渊,估计学一下饕餮早年的做法,派个千百号人齐齐解衣,沉渊只怕立时就能束手就擒。   这几天洛九江频频外出打探,他一出门,方昭就要托付给沉渊照顾。   沉渊不知道洛九江究竟是怎么打探的,但他亲身经历,基本上洛九江每次回来,他们三个人都能换一次房子。从最开始的野外露营,到小镇中收拾干净的房间、再到城里的普通客栈……直到今天,他们干脆就搬进了一间空宅子。   出于对本地风气的极其不信任感,沉渊简直怀疑最近的这些待遇,是因为有人看上了洛九江年轻强健的肉体换来的。   为了避免再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沉渊这几天一直蹲在宅子里,和方昭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   黑蛟亲身教学的成果是非常昭著的,等洛九江晚上回来,才一进门迎上两双能说话的眼睛,每一双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都是“你没给人吃了吧?”   洛九江见了,感动之余,不由得眼前一黑,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大概把这里的情况打探清楚了。比缙云死地好一些,但好的程度还是有限。”   当天晚上,洛九江将自己这些日子整理出来的信息摊给沉渊和方昭说。   销魂界没有仿照死地那样,刻意引进那些穷凶恶极,罪不可恕又兼之走投无路的恶人,因为根本没这必要。   毕竟逼良为娼的难度,比起第一时间就得把人塑造的心狠手辣,再统统扔进大逃杀里要简单多了。   “有传言说界内的所有美人都会被献给穷奇,如果被穷奇看中,就会被收入披香宫。余下的那些则分散于销魂界的六大宗门——顺便一提,这六大宗门主修的都是合欢道。”   眼看沉渊已经面沉如水,洛九江叹了口气,最终加了一码道:“我这几天打探下来,发现传言基本是对的,但还有最重要最残忍的一点他们没提——披香宫里的那些美人,据说都是炉鼎之身。”   “……”   炉鼎是一个很微妙、在修真界不会被正面提及的词汇。   这些人通常也具有修仙资质,不过一般都不算太好,至少培养他们带来的收益通常比不上压榨他们所获得的灵气。   一直以来,对于“炉鼎”究竟能不能算修士的问题在修真界中一直就有争议,两方风气拉锯不下,据说“炉鼎是物”派最嚣张的时候,曾经光天化日之下把炉鼎拉到大街上按次计费。   最后这股风气越来越强,直到几百年前渗入青龙界,在学子们中间掀起了一股波澜狂潮。有关此事争端最终被公仪竹知道,他当场评判道:“炉鼎是物,那你们是畜生吗?!”   不止这话说的极重,接下来青龙界一番整顿力度也不算轻,总算是打压了这一派炉鼎教的气势。但后来阴半死突逢药王鼎入体,被人捉去看能不能把宝物从血肉中炼出,未必不是因为拿他的人受到了炉鼎使用方式的启发。   后来炉鼎派渐渐销声匿迹,偶尔被提及也是作为什么志异怪谈来讲,说某某地聚集着大量炉鼎,任予任求,犹如仙宫。   洛九江也是自己亲眼见了,这才明白过来:只怕那传说里代指的“仙宫”,正是被穷奇牢牢掌控着的销魂界。   要说缙云死地是赤裸裸地把残忍和血腥都摆在了明面上;那销魂界就是将一切肮脏与欲望都掩盖在了华美的皮囊之下。然而若是把那层皮囊揭去,焉知底下是万人血泪,还是红粉骷髅?   洛九江带着方昭撞进销魂界时,正赶上穷奇为了疗伤,连焚三整天催情香里的第一日。   等那浓重的甜腻香气从大地上散去,洛九江途径此前神识扫过的那个小镇,只见其中百余男女,尽数纵欲过度而死,尸体横陈当街,连身为人类的最后一点尊严都被剥夺殆尽。   “据说销魂界里会定期举办欢宴,那时穷奇会亲自引客直入披香宫,宾客通宵达旦寻欢三十昼夜……我猜饕餮之所以会来这里,正是为了赴这场约。”   “我当时挑了这座宅子,便是因为它背倚披香宫。而且不远处的静波湖水似乎也与宫殿内的花池活水相连……   洛九江正想跟沉渊商量一下,看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动手踩点比较合适的时候,就听沉渊义无反顾道:“我去!”   “嗯?”洛九江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个语气词还是自己挨了骂。   沉渊抓起不远处衣架上的披风系上,满脸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色,以一种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气势往门外走:“我去湖里,经过活水,潜进老窝。”   “沉渊兄,我们要杀饕餮,不急这一时的。”洛九江试图把他劝下来,却被沉渊把手推开。   “别拦我。”沉渊低声道:“这几天里,我受够了。”   他确实性格比较中正又易羞涩,不太适合看那种场面,但要他什么都不做地待在屋子里,还不如立刻就窝囊死他。   “我去打探一下,不会急于一时。”情急之下,沉渊甚至开始往外流畅地说话:“不用担忧。”   “……”   他态度既然如此坚定,洛九江也就只好由着他去。   然而一时三刻不到,沉渊一条马上就要化龙的堂堂黑蛟竟然哆嗦着回来。眼见到洛九江,他脸色涨红,口齿不清,惊恐交加。   “沉渊兄?!”   “她……那个女人,”沉渊绝望且歇斯底里地说:“她脱衣服!她勾引我!她调戏我!”   洛九江:“……”   洛九江抹了把脸,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把沉渊现在就打包遣送回椒图界。   等他按照沉渊平静些后的指点,照着上回沉渊摸索出的路线潜入披香宫后,洛九江就更想把人送回去了。   那在凉亭之中娟扇轻摇、螓首蛾眉、媚眼如丝、楚楚动人的绝代佳人的确是个勾魂的风流人物,但他是个长了喉结的男人。   “啊呀,又来一个。”这位佳人娇笑一声,冲着水里冒头的洛九江半弯下腰,妩媚地嗔道:“看你相貌,莫非你是刚刚那个人的兄弟吗?也想来观赏妾身不成?”   说这话时,他的手指已经按到了自己盈盈不足一握的腰间,纤纤玉指攥着腰带,只要一扯,整件繁复外袍便会当场滑落。   “可不是吗,你倒是脱啊。”洛九江冷静地回答道。 第207章 勾魂   这位佳人生得妩媚而秾艳,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盈盈, 即使平平一眼看来也无端勾人, 一颦一笑都带着不容忽视的艳色。   他一身大红衣裳, 袖口刺着大朵大朵的魏紫牡丹,纤腰另用颜色饱和明艳的金黄色腰带裹起, 这种俗气配色放在谁身上都只像是盘柿子炒鸡蛋,然而被他穿来却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何等艳丽凌人的颜色, 都只配衬托出他的天姿国色。   他被洛九江无端噎了一句, 依旧勾魂夺魄地笑着, 一点不见生气迹象。像是因为这句话对洛九江起了一点兴趣,这位美人连袍角也不撩, 就那么径直蹲下, 纤纤素手随意拂过洛九江身旁水面, 广袖里透来一阵馥郁的香风:“你待我这样不好, 我就要叫人了。”   洛九江不吭声了,他倒不是怕对方叫人, 可他也并不是真的想看这位美人解衣。   倘若把天下之中的美人都依次打分, 单论相貌, 对方的颜色甚至在公仪竹和寒千岭之上。   此时垂眼朝着洛九江微笑的这位美人, 他美在一种纯然而跨越性别的诱惑。即使抛开他那风流妖娆的动人气质, 甚至无需任何有趣又有内涵的灵魂和内核,他的眉眼,他的嘴唇, 他的五官拼凑成一张脸,这张脸本身就带着不可否认的征服之美。   这并非是由于他表现的多么强势,要知道他的气质简直柔情似水——只是他的美实在太过慑人,一眼看去,便被这纯然的美丽震撼到惊心动魄。   洛九江和寒千岭一同长大,也和公仪竹学过一段时间的音杀,因此对于这人的美丽还有一定的抵抗能力,至少不会看呆看痴。不过此时此刻,洛九江稍微有点理解了为何沉渊仓促逃回宅邸时会那样失态。   因为这个人的美丽值得。   ——但再漂亮再值得也没用,洛九江毕竟不是那么爱按理出牌的人。   这位美人随意弹了弹撩水时手上沾到的水珠,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在被水打湿后就更是晶莹雪白,看着就让人口干舌燥。他用另一只手托着自己下巴,笑悠悠地和洛九江说话。   “你一直在盯着我看,是从没见过这样绝色的脸孔吗?”   倘若有别人敢如此不避讳地说出这话,想必早就里里外外地被嘲笑了个遍。但这种类似于自夸自擂的形容从那两片饱满柔软的红唇中吐出,就只显得理所当然。   “那倒不是。”洛九江诚实道:“这么美的我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大的。”   “……”   可能是以前从来没见过洛九江这种类型的客人,这位美人花了三十多弹指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大”字是用来形容他的脸。   “哦?”他眼中笑意如醉,目光之中尽是一片嫣然的盈盈波光。听了洛九江的答案,他便以指作梳,将白玉般的手指顺着鬓角斜斜插入自己泼墨般的长发之中,软声问道:“公子刚刚是说……什么大?”   这简单的动作被他做来简直让人心驰神荡、想入非非。哪怕是个女人,被他这样看上一眼也宁愿上赶着回答:“我是说你魅力大。”但是好死不死,他遇上的是洛九江。   “可别再说了。刚刚大小还只能拿来烙发面饼,你再加几句就够摊煎饼了。”洛九江无奈至极地评价道,“小兄弟方不方便往后让让?给我腾个空,咱们上岸说话。”   “……”   听了洛九江的回答,美人脸上巧笑嫣然的微笑稍稍一僵,却当真按照他的意思站起身往后退了退,给洛九江留出了个站脚的地方。   “你要说什么?”   那双妩媚的桃花妙目一转不转地凝视着洛九江,认真地好像他就是世界中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灵。洛九江被他这种瞧法看的一愣,有点不自在地蹭了蹭鼻尖:“不会让你难做的,就是打听两句街面上都有的消息……说起来,你的名字是?”   美人脸上又浮现出了熟练的柔媚笑容,他声音宛转犹如莺啼,虽然身为男子,但嗓音之清透悦耳却丝毫不下任何歌姬:“我叫楚腰。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楚腰。”   洛九江下意识低头看了他的腰腹一眼,只觉那把蛮腰果然盈盈不足一握,做掌中舞也未必不可。   这名字起得可谓是恰如其分,但洛九江总觉得用类似的话来夸奖被缚于笼中的金丝雀实在太残忍,因此只是干巴巴地接道:“我知道了,我叫……”   “你不用说。”楚腰含笑的眼睛柔柔划过洛九江的面容:“我怕你灭我的口,更怕你编了假名来骗我。”   “……”   洛九江之前的朋友大多是些相声搭子,要是三五成群往起一聚,不温习包袱也能现场激情来一段群口相声。楚腰这种段位和类型的朋友实在不是他一贯习惯相处的对象,尽管最开始能和他过上几招,但很快滴还是在对方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行行好,咱们别这么说话。”洛九江狼狈地一抬手:“我就是想要打听打听,据说穷奇界主他……定时会广邀宾客一场,最近正是他想要办宴的时候?”   “……这个问题,你来问我吗?”楚腰的眼睛中仿佛随时都含着两汪春泉,倘若他伤心了,那泉水就都化作氤氲的雾。   “……”洛九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个问题是问的有点不合时宜。   作为一个有原则的厨子,他不会去问一只野鸡是想被红焖还是叫花;那么同理,他向穷奇后院里的炉鼎美人打听炉鼎宴办在什么时候,似乎也有点冒犯。   但还不等他说声抱歉,楚腰就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楚腰说:“但既然说你向我问,我就什么问题都愿意回答。”   洛九江:“……”   夭寿啦!这美人能不能好好说句人话!   看着洛九江的哑然模样,楚腰掩口一笑,眉梢眼角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段醉人风情。他坐回小亭里的圆石凳上,也不催洛九江的坐,只是柔软地朝他投去一个眼神。   “我都可以讲给你听,可是你想知道什么呢?”   尽管楚腰展现出一种知无不尽的态度,但洛九江并没有问得太深。一来是他和楚腰毕竟还是初次见面,交浅岂能言深,问太多了反而要把人惹翻脸;二来就是,楚腰毕竟还算是穷奇后院里的人,洛九江朝他刨根问底地要信息,或许会对他不好。   通常情况下,只要别人对洛九江客气一些,依照洛九江的性格,他也就不喜欢逼迫别人。   他问楚腰了解了一些炉鼎宴的基本情况,诸如宴席的具体时间,大概会请哪些宾客,宴会是否方便混入等等。除此之外,他还听得楚腰语焉不详地讲了两句宴席上的内容。   但就是对方只言片语里透露出的信息,其中体现出来的内容也算是淫乱异常了——至少够沉渊听一听就能再跑一回。   “谢谢。”洛九江诚恳地对楚腰说:“或许之后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不过,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防备其实是双方的,楚腰半真半假地对洛九江说怕他杀了自己,洛九江又怎么会不警惕自己下次甫一冒头,就被人当成瓮中之鳖捉了。他们两方既然都是明白人,那彼此也多少只知道,这样的交流也许只有这一次,大概不会再多了。   楚腰柔婉地打量着洛九江。不知道是由于他的炉鼎体质,还是源于他的身份问题,他看人的目光总是这样,柔情似水,爱慕中混杂着仰慕和渴慕,即使洛九江只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他也能让洛九江恍惚感觉自己是被他期盼了一生的良人。   这或许是他用来自保的手段,但更可能地是楚腰用以求存的某种武器。   他那脉脉如诉的目光在洛九江身上停滞了一会儿,久到洛九江都以为他是叫了人过来,正在拖延宝贵的时间。就在气氛渐渐凝重到洛九江差点一个猛子重新扎进湖底时,楚腰弯起眼睛,冲着洛九江甜甜一笑。   他遇到的人如果不是洛九江,那这一笑简直能把对方的心当场融化成软黄油。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好不好?”楚腰的睫毛一动,像是漆黑的蝶翼微颤,他看向洛九江的目光殷殷,其中的期冀简直呼之欲出“要是你不想说,不开口我也愿意。我只不想听到你骗我。”   绝世钢管大直男洛九江听闻此言心里立刻咯噔一声:糟糕。洛九江想:他是想问我和沉渊兄究竟住哪儿,然后带人过来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那我肯定是不能老实交代的啊……洛九江幽幽想道:不过留一个我初到此界的住址,想来也不算骗人。   谁知道洛九江这里都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楚腰却不按套路出牌。他修长的手指按在白玉桌上,皮肤几乎与玉同色,他朝洛九江的方向倾了倾身,领口向下滑下一段,露出美观如同艺术品的一段锁骨。   “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有了爱人?”   洛九江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个问题这么简单。他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   从抛出问题到得到回答,这中间的停顿甚至不足一弹指。如果不是他们两个音色差距实在太大,那外人听了简直要以为是同一个人在自问自答。   楚腰微微一笑,笑容中少了几丝专注的钟情,多了一点“果然如此”的味道。   “你要走了吗?”楚腰发问。或者说,他提出了一个隐形的催促。   “我这就走。”洛九江反身跳回水里,但在把头埋入池水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你刚刚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楚腰单手支着额头,第一次将眼神从洛九江身上移开。他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揉搓着自己饱满红艳的嘴唇,神色稍带些懒倦之意,却美丽得如同最致命的勾引。   “因为你叫我小兄弟,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了——我已经十二年没有被人当做过男人。”   说到这里,他脸上沉思的神色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从见洛九江起,就一直被楚腰当做面具一样戴在他脸上的多情和妩媚。他朝着洛九江歪了歪头,软声道:“很久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这样好了。所以,你要多来看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说楚腰和海棠君像……他们是有相通之处啦,但楚腰的段位可比海棠高多了。   毕竟海棠女装扮妩媚是为了爽;楚腰女装扮妩媚是为了活啊…… 第208章 逼问   在洛九江每日例行去打探消息之后,沉渊敲响了洛九江所在的那个小院。   他们现在暂居的这座宅子占地不小, 论起来其实三个人各划一间小院独居都绰绰有余, 但问题出在方昭身上。   作为一个一直以来都在幽冥长大的人, 方昭本身并不具备在正常世界里生活下去的常识。   在目睹他是怎么傻乎乎地把手往火炉里伸、吃竹筒饭的时候先从竹筒啃起、以及被沉渊传授了“眼神交流大法”之后,居然能和某只误闯进他们营地的山鸡对视了半个时辰后, 洛九江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住在外面。   所以现在,洛九江和方昭是睡在一个院子里的,只是房间上做了主客卧之分罢了。   听到了沉渊的敲门声, 方昭很快就跑出了屋子。他的这副尊容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在洛九江三人几次迁居的过程中, 经常有人会被方昭的样子吓到。   方昭生性敏感小心,常常是别人看了他的脸大叫一声, 还不等做出什么肢体反应, 这边方昭人已经惊得抱成了一个球——令人心酸的是, 由于背上那个凸起的大肉瘤的原因, 他团起的球要比别人更圆,这使得他缩起来的模样比正经见人的时候要好看多了。   方昭虽然在前半生并未见过多少活人, 但至少能够辨认美丑。有一次洛九江听到他在角落里喃喃地和一丛小花说话, 低声自语道“丑, 不好。”   洛九江安慰了他, 心里却在隐隐叹息。   他可以把方昭带出幽冥, 带他回到生者的世界,却不能让所有见到他脸庞的人都闭上嘴巴。洛九江自己本身并不在意美丑之别,不然不会和阴半死都能谈笑风生, 但世上确实有许多对此非常在意的人,尤其是盛产炉鼎的销魂界,此地美人如云,相貌丑陋的人本来就不太多。   在短时间内,洛九江能想到的对方昭最好的做法,就是在销魂界事毕之后带他去青龙书院,或者让他和自己一起去灵蛇界见却沧江,这样至少能保证方昭过得不是那么憋闷。   尽管这几日的白天,洛九江都游荡在外面,和三教九流之辈打探各种消息,但每逢晚上回来,洛九江都会去和方昭聊聊天。   有时候是去跟方昭讲一讲自己从前在七岛的故事,给他唱几只他喜欢的小调;有时候他会静静聆听方昭跟他分享的想法;偶尔的时候,洛九江会亲自验证一下方昭又从沉渊那里学到了什么新的眼神语言。   幸好,一切都在朝着慢慢变好的方向发展,因为方昭的情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正在一点一点的明朗起来。   ——这么想的洛九江,一定不知道白天沉渊和方昭聚在一起都在做什么,才让方昭最近长胖了这么多。   听到了沉渊的叩门声,方昭一马当先地窜出了屋子。他性格偏于敏感沉静,因此做事的时候也大多数轻手轻脚、静悄悄的。现在这副撒欢的模样要是给洛九江看了,准保会吓他一跳。   沉渊手里拎着一个食篮,对着方昭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他们两个人共同用目光交流了一下【早晨好啊】和【你也好呀】的含义,然后才向屋里走去。   有一件事是连洛九江也不知晓的,一来是因为这段时间他天天忙得团团转,因而无暇发觉这两人之间的小小秘密;二来则是因为沉渊和方昭的“眼神语”已经突飞猛进到了一个近乎密码的境界,起码洛九江现在已经不太能准确地完全解读。   所以洛九江不知道,其实从见了方昭第一眼开始,沉渊就挺喜欢方昭的。   他是黑蛟,自幼随师父椒图一起居住,生长在深海的贝宫之中。深海环境伸手不见五指,椒图一年到头别说讲话,没准连面都不会露,沉渊闲暇时分的消遣,就是去贝宫外喂喂那些深海的凶兽。   深海毕竟是一个乌漆嘛黑的地方,海兽们没有互相照面的需求,彼此的相貌都比较奇异辣眼睛。要是放到陆地上来看,大概形状都相当于什么没头的烤鸡、被暴揍了一顿的靴子、长了八只眼睛的蜈蚣等等。   沉渊的审美自幼就受到这些伙伴的荼毒,这几乎奠定了他一生的审美基础,直到他长大之后也没能改过来。   当然啦,他倒不至于很瞎,也不会觉得寒千岭和公仪竹这种正常人眼中的绝世美人是大丑逼的代名词。他就是稍微有点脸盲,外加觉得世上的人都长了张千篇一律的脸。   ——所以当初他询问扎了满头小辫的洛九江是不是他妹妹,还有怀疑光着身子的洛九江是他兄弟,都是情有可原的表现。脸盲如他,经常对于自己认人的能力产生怀疑。   可想而知地,在看到方昭的那一刻,沉渊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久违的家乡的亲切。   最美不过故乡水,最亲不过故乡人。这就是沉渊现在提着满满一食篮的东西,托着腮满足地不断给方昭投食,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普通人撸猫后的愉悦气息的原因了。   真怀念,真可爱,真想养啊。沉渊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   不用忧虑自己会再看到妖精打架的沉渊高高兴兴地在家撸猫,硬着头皮顶着要长针眼的危险上的洛九江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办事,可见人世确实不公。   但这并不能解释洛九江怎么会干出现在这种事。   小巷之中,洛九江手指急促地敲了两下刀柄,长刀作势在那人腿间虚点,这把刀是他新换上的,重量比澄雪稍轻一点,用起来总觉得有一点浮。   他诚恳地劝说对方道:“哥们儿,咱们都是男人,这个器官多重要也不用我劝你了。特别是贵界风俗还这么独特,下次聚会的时候裤子一脱人人都能看见……就这样,你还是不打算说吗?”   那个人虽然被洛九江全盘制住,连腿间的要害之地都被用刀刃逼着,额头上已经隐隐浮现冷汗,但还是能勉强和洛九江搭话。   “别这样……别这么逼我,我真的不敢说。”这个小头目低声说:“小兄弟,我就是个混饭吃的,你何必这么为难我呢,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是。”洛九江冷笑道:“在来到你们这鬼地方,见到成车成捆被运进披香宫的炉鼎之前,我确实不是这样的人。”   “……”   “是你负责押送,我看到了。”洛九江倾身,朝着这个小头目的方向又逼近了些,“我听人说有一个宴会就在半个月后?这件事我很感兴趣,你可以好好讲讲。”   “我一个交接的喽啰,也只知道这么多啊。”那小头目浑身上下打着摆子,他努力地冲着洛九江扯出一个笑容来,但却只是嘴巴紧张地歪了歪,“我真不知——啊!”   只见那银色的刀光一闪,小头目双眼一花,只觉白光一闪而过,然后下一刻起从眉心到小腹都察觉到一抹一闪即逝的凉意。   是洛九江抬刀劈下,将这人浑身上下的衣服沿着胸腹的直线割成两半。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里,刀剑从眉心掠过鼻尖再途径胸口,一路沿着此人皮肤娑罗而过,却连血痕也没留下一寸,只是让这人深刻体会到了死亡逼近时的透心凉意。   “我脾气不太好。”洛九江面无表情地宣告道:“像刚刚的那一刀,我可以让它每一次切下去的厚度只有一张纸薄……你猜,你能接受多少刀?”   “……”   洛九江又冲着这个小头目的方向俯了俯身。他眼中似乎烧着两团不平的火焰,这令他英俊的面孔线条更加精简而慑人。   “说!”   伴随着这一声暴喝,洛九江一脚跺上小头目的手腕,顺便踢开他紧攥的拳头。一个小法器咕噜噜地从小头目手掌里滚了出来,它黯淡无光,一点也没有法器传讯时应该有的动静。   “我用神识包裹了这个小玩意儿,也注意避开了上面的三个机关。现在你恐怕求诉无门。”洛九江脸上殊无笑意,只有踩在此人手腕上的脚尖多加了一点力道。   “你、你连这个都知道……”小头目脱口而出道。   其实这件事洛九江也是昨天才听楚腰说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装得高深莫测。   “不错,我知道很多。所以一会儿你若是说了假话……”   洛九江意味深长地一顿,冲着地上的人勾起一边唇角。   刚刚刀子落到身上都还能再撑一撑的家伙,这下子彻底被击破了心理防线,被一个笑容吓得一哆嗦。   而洛九江却在心中暗暗喟叹:早知道学着阴兄的笑法好使,自己就早用了。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听地上的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把自己干的营生说了个干净。   “你是说……这次的宴会,允许用面具遮脸?”洛九江若有所思地问。   “其实一直都有不愿意露面的客人。”地上的人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一般会自己准备法器遮盖身份,但这次据说邀请的客人格外的多……”   明白。洛九江眼中微光一闪:这次穷奇受了伤,因此需要的规模更大,所以请来了更多客人……也更方便他浑水摸鱼。   “那些炉鼎,大概都会被圈养在长梦林里,等着狩猎,挑选或者别的什么……我真的就知道这些,说了这些我已经是死路一条,你就……”   洛九江把目光投注到这个小头目身上,不由得回忆起他刚刚的那副猥琐且好色的模样。   “我刚刚不但看到你押送的过程,还听到了你和他们之间的对话。”洛九江突然开口道。   “……不!”那个人很快反应过来求饶,可他求饶的速度远远不及洛九江落下的刀锋更快。   “我听到他们恳求你,让你不要像杀死那个‘云霞’一样杀了他们,他们什么都愿意给你做……你对手无寸铁的他们做出什么事之前,没想过会有今日吗?”   洛九江下刀一向干脆利落。这一刀贯穿了小头目的整个脖颈,刀锋上沾满了喷涌的血。洛九江松开手,把刀鞘也丢在这人身上,厌恶地不愿意再拔出刀。   “我不喜欢幽冥,但我觉得它挺适合你这种人。”洛九江最后结语道。 第209章 番外三 架空世界论坛体慎买!!!(2)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群星璀璨版   【闲聊】不吹不黑,我发现你洛皇的发家史简直是一部大写的人生赢家录了   0L楼主   稍微考古了一下洛皇的人生轨迹……真的, 羡慕到眼绿。   我感觉千度千科那个简介真的是省略了很多东西没说啊……要不是看隔壁扒皮贴提到洛皇, 我居然不知道他居然还有黑道背景?这都什么年代了,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   1L= =   哈哈哈哈哈是啊,I国著名华人龙头收他做了义子。真的, 当初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白莲版场面好看的很,挺多耳熟能详的职黑ID半个月没敢再过来上班   2L= =   什么玩意?不是街头娱乐小报瞎编的吗?   3L= =   我到现在都还怀疑这条内容的真实性   但洛皇平生就是人生赢家录没错了   4L= =   贵版真有意思,背景没扒出来前就叫人家洛白莲, 看到背景之后就改口称呼洛皇   5L= =   楼上睁眼看看, 这不是白莲版, 这是星版。   想嘲先滚回白莲版去   6L= =   算了吧,他一看就不会说相声, 白莲版不会收他的   7L= =   玩笑点说的话, 叫他洛皇可能是因为I国龙头的地位还等着洛九江继承, 而他一旦放弃娱乐圈回去继承家业, 那确实跟继承王位也没什么区别了?   说起来前两天那个热搜盘点“不努力工作就要回去继承王位”的旧浪微博里第三个就是洛九江吧   8L= =   但就是忽略I国地下王国的问题,洛九江这个人的运气也简直了……   据说传言里, 华人龙头病中去海岛散心, 当初洛九江正在那个岛旅游, 三言两语就让教父刮目相看, 接着成为教父座上宾, 最后连义子都正式认下了……这一条可能水分太大,暂时不提   但是他剩下的那几个基友,简直神TM的   9L= =   真的, 上次那档综艺对洛九江进行起底,直接让我惊呆了。   寒总居然TM是幼年时和家人失散,然后被洛九江直接捡回家的。这是哪个三流编剧写出来的剧本,人生真是比艺术狗血多了……   10L= =   反正我是不敢想神龙集团总裁大公子居然能在外面失散走丢这回事的。我是不敢想一个五岁的小豆丁随便往家里捡了个小朋友就身家百亿这种事的。   最神奇的是,寒千岭当时和洛九江都年纪不大吧,而且寒千岭一直锦衣玉食养大的,然而他只见了洛九江一面,跟他回了家一趟!他就!从此不回自己家了!他跟定洛九江了!他在洛九江家附近住下了!   有多少感叹号,我心情就有多凌乱   11L= =   真的,洛九江这个人真的很迷   上一期《刨根问底》简直让人吃瓜吃到吐。我以前只以为洛九江和谢见欢还有封雪只是大学同学而已,结果他们高中就认识了?   而且,谢见欢和封雪还是青梅竹马吧。封雪毕竟性向不同,她和小刃更亲密,爱美人也爱兄弟我能理解,但谢见欢他???   要不是这期节目,我居然都不知道,高中时候,封雪谢见欢与洛九江偶然相识,结果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洛九江说“我有个想法,我们一起去闯荡娱乐圈吧”   然后,他们两个就都同意了!然后就真的组团去做艺考生了!然后就考上了!然后就去当明星了!   我:……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形容的,但你们领会一下这个过程,简直魔幻   12L= =   LS我懂你。   那期综艺播的时候我妈在一旁择菜呢,她一向是除了泡菜国的肥皂剧之外本国连续剧都不怎么看的人。结果综艺播着播着她就挪到我身边来了。等节目播完,我妈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小伙子挺能耐啊……”   我绝对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味深长   13L= =   如果说高中念到一半,突然因为洛九江一个建议去艺考,还是因为中二期没过或者成绩不好,那游公子简直看得我黑人问号。   游公子你们知道吧,特别行政区那块的赌王首富唯一的金孙,基本上楼里提名的这几位,除了寒千岭,就只有他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就这么个人,洛九江一开机立刻长街十里送花篮,只要一进内地准保去找洛九江,十次里有九次被媒体拍到跟在洛九江身边鞍前马后,洛哥长洛哥短,看得我简直emmmmmmmm   据说有人暗示过他洛九江品德不端,然后奶油小生游公子立刻硬气了一回,直接取消了那人一个什么俱乐部会员资格。还说什么“我相信哥哥”,真的,普通唯饭都没有这么夸张吧。   14L= =   哈哈哈哈哈哈我相信哥哥   笑死我了这是哪家的毒唯没圈好跑出来了,是不是还要补上两句“全世界都在害我家哥哥,只有我才真正爱哥哥,我要保护哥哥”   哈哈哈哈我下半年都指着这条料乐了   15L= =   隔壁白莲版好像把游苏等同于1.5个瓜吧。   我觉得这数目绝对是低估了   16L= =   毕竟有寒总竹马竹马珠玉在前   17L= =   终于有人提这事了?真的,洛皇的吸基友能力,时常让我觉得他真的有什么邪术   如果谢见欢封雪因为他一句话就报了影视学院是年少轻狂、寒总从小被他往家里捡了一趟就死心塌地是年幼无知,游苏一回内地就找他玩是天性优柔寡断雏鸟情节、那阴半死为何对洛九江另眼相看我是真搞不懂   18L= =   楼上问出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那是阴半死啊!看我口型,阴!半!死!   防止再有人帖子里追问,我给你们科普一下这位摇滚天王的事迹。   不说咱们这边摇滚圈他一个人称王称霸,就是M国他都是嘻哈摇滚界有名有姓的大佬。他那个脾气已经硬到圈外知名,早年艺人还对媒体没办法的时候,他一个人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连rap带激情摇滚骂了狗仔半个小时,对,当着面骂的,一个个人头挨个点过去。   本来他名气只在M国流传的,因为本国那时候对摇滚这方面传播度还没上去,结果他这半个小时骂完,接下来瞬间火遍线上线下,十三家龙头娱乐报纸联合起来都没能封杀他   当然啦,他彻底红了报纸就不封杀他了,啧啧啧,资本嘛   就这么一个头铁的哥,他都烦洛九江烦到狂踹他凳子,直到凳子踹翻了洛九江摔下来为止。当初洛九江电影剧组进山失联,他是唱片也不灌了,演唱会也不开了,几万歌迷全给放了鸽子,就为了能一个人自带水和干粮,驱车进山苦找了洛九江半个月!   这他妈!这他妈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19L= =   这是爱情!   20L= =   哈哈哈哈哈哈哈要是他没陪同洛九江在山林里一同发现了五千万年前的恐龙化石,然后洛九江勤勤恳恳去联系上交国家了,阴半死啧了一声嫌烦拍屁股就回M国的话,我真的会相信他们是爱情的   21L= =   ……说真的,神TM的恐龙化石   洛九江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能给他碰上!   22L= =   我早就说过,洛皇怎会浪得虚名   23L= =   有时候吧,我觉得洛九江拿了杰克苏模板   再有时候呢,我觉得隔壁嘲他小媚娃一点没嘲错   但很多时候,洛皇就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那就是这什么鬼?!   24L= =   有没有人总结一下洛皇最出名的那几条操作?   发现恐龙化石肯定算是一条   独自郊游烤叫花鸡结果被味蕾上的华国取材了算不算一条?   跟谢见欢封雪晚间一同留宿,最终的“沙家浜”事件应该也算吧   25L= =   你漏了他成为“幸运市民洛先生”那次。   乐极大奖一等奖三百万啊,那竟然是他第一次买彩票   26L= =   真的羡慕到眼睛发红   人生中第一次买彩票,就实现了人生中第一次中三百万的目标   在概率学上基本上等于0吧   27L= =   是的,后来奖金捐给慈善了   但他从此成了“中奖率百分之百”的男人   因为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买过彩票:)   28L= =   还有女装机场出走事件?   说真的,那次他下机时间地点被意外泄露,机场口都是接机的粉丝,然后他堂而皇之地找了顶假发带上,不慌不忙地踩高跟鞋离开的沉稳身姿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洛皇他是不是脑子有泡啊!他都快一米九了,踩高跟鞋两米!他见过哪个女人这!么!高!   29L= =   哈哈哈哈对,鹤立鸡群感太明显,当场被粉丝认出来扒了马甲   我那时还是他的铁粉(当然现在看淡了些可还是粉),我看到新闻简直不可置信,我以为自己粉了个谐星!   30L= =   谢谢你们科普,我明白隔壁白莲版动不动就说相声的风气是怎么来的了……   31L= =   明显都是蒸煮没带好头,把人带坏了……   32L= =   什么?洛九江原来不是个谐星?   33L= =   当然不是了,人家是个正经的相声演员   34L= =   乱讲,是小品演员,要上春晚的!   35L= =   别争了你们,是马戏团成员   36L= =   笑死我了你们……楼上各位哥哥们商量好的吗?   37L= =   敏锐地嗅到了白莲版入驻的气味   38L= =   是在收集洛九江无厘头的料吗,那我再补充一个   上次记者去剧组采访,因为《夕阳之下》这部片子主题就是青春和梦想嘛,所以记者就问洛九江曾经的梦想是什么   然后洛九江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回答说“我想练刀”   记者当场都蒙了,不知道怎么接话,后来这个记者的表情就成了国民表情包“你莫不是在逗我”【蜡烛】,结果洛九江还补刀来一句“现在也想”   说真的,要是他不是洛皇的话,我猜记者都要哭着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害我……   39L= =   说实在的,洛九江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40L= =   相声,搞笑,以及快乐   41L= =   插播一个题外话,刚刚洛九江工作室发通告你们看了吗?   他要去拍新片了!郑导的古风权谋悬疑大作!暂定名就叫《刀》!   42L= =   ……   43L= =   ……   44L= =   洛皇……洛皇不愧是洛皇!   45L= =   一头拜倒   46L= =   这个楼我要存起来,没事的时候就来拜一拜   只能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10章 汤池   令人感到嘲讽而悲哀的是,一个小头目的死去, 甚至都不用洛九江出手善后。   销魂界的风气比死地稍稍好一些, 但也只是好的有限。这里的杀戮并不赤裸裸地摊开在明面上, 但却有更多的暗流涌动在一派平静的风波之下。   一个小头目消失了,自然有对他的位置垂涎三尺的人自然而然地接过这个担子, 再把他从前的那些痕迹尽数抹平。   洛九江却一点也不为自己杀人后有人帮忙收尾而感到轻松。   一个面对自己同僚失踪或是死亡都能如此冷静漠然的新任头目,难道还能指望他会和颜悦色地对待那些炉鼎?   时隔数年,洛九江又重新在这里感受到了他昔日从死地中察觉的那种气氛。禁锢、冰冷、冷眼旁观和笑里藏刀同时蔓延在整个世界里, 它们无处不在。   饕餮和穷奇, 尽管他们所修炼的功法不同, 所统领的世界不同,所采取的手腕不同, 但在本质上其实都还是同样的残酷。   洛九江现在基本上把披香宫外面摸透了。他这十几日也没用白忙, 除了这场“盛宴”的具体时间, 和一部分的宾客名单之外, 他还弄清了几个开席之前助兴的步骤。   比如说,不远处那片森林, 在同时放出千百个“炉鼎猎物”之后, 就会变成由着炉鼎们四下奔逃、任人追捕的猎场。   可以说, 洛九江几乎做了他可以做的所有的努力。   但除此之外, 还有些事情是他实在不能亲力为之的:比如说沉渊的这个晕欢喜禅的表现。   他不介意自己到时候单打独斗搅了整个宴席再翻了穷奇界的盘子, 但他很关心沉渊到时候能不能有能力逃跑。   他在整个计划里对沉渊的要求不高,只期望他闭眼睛跑的时候能顺便带个方昭就行。   然而沉渊就是闭上眼睛,倘若探路的神识一铺开……看到点什么事, 表现出什么事,再遇上点什么事,那洛九江就拿不准了。   因此他希望至少沉渊能锻炼一下,在意外发生时起码能保持基本的冷静。   对于洛九江的这个提议,沉渊用双眼表示了赞同。   “说来沉渊兄,这几日我看好一个地方,或许能让你试炼一下,你若是有这方面的意向……”   沉渊点了点头,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见。   不过片刻之后,他极难得地开了尊口,惜字如金地说:“不要青楼。”   “那是自然,我明白沉渊兄的性格,不会是青楼的。”洛九江口吻笃定地回答道。   他当然不会把沉渊送进青楼里观摩现场锻炼承受能力——因为这鬼地方根本就没有青楼,他们根本不需要青楼在,这里每家都是青楼!   如同死地里每个幸存者几乎都是双手血迹累累的罪人,这里的居民不论男女,做的事基本都是要被外界不齿的淫秽。   如果此界确实风俗使然,那洛九江也没有什么意见——他入封雪的梦时看到一屋子露着胳膊和大腿的男男女女,也只是单方面地感觉不好意思而已。   但销魂界的风气,是穷奇为了一己私欲,把它潜移默化推行至此。   如果不是高阶修士,本身没有足够自保的实力,那不沾皮肉之事几乎没法在这个世界里活过半个月。   食色性也,洛九江对这种事本没有什么偏见——但他对有人不允许第二种生活方式出现这回事,极其不赞同。   言归正传,当沉渊听说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是青楼后,就很放心地跟着洛九江走。   他放心地太早了。   当他看清楚洛九江给他找到的目标地点后,沉渊目瞪口呆,沉渊无话可说,沉渊不言不语地拧紧了眉头。   洛九江给他找了一个大澡堂子。   沉渊:“……”   街面上人来人往,洛九江和沉渊此时正站在汤池门口,身前身后都有几个人影。这些人虽然不多,但沉渊越在人多的地方就越不爱说话。   最终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很勉强地把自己的意思交代清楚。   他和洛九江表示了自己对同性的躯体其实并无排斥之感,洛九江找的这个起点有点不太合适。它太低了。   洛九江微笑着聆听着沉渊的抗议,心想我当然知道你对男性躯体没什么过敏反应,问题是……你根本分不清男女啊。   连披香宫里的楚腰,那么一个特征明显的男人,你都能因为他把手按上腰带的动作落荒而逃,过几天要是看到哪个浓妆艳抹的小伙子,岂不是要当场逼到跳湖了。   但话当然没有这么说的。洛九江只是向沉渊打了包票,他诚恳地劝解道:“我有安排的,沉渊兄信我就是。”   沉渊的眼神在疑惑和挣扎中摇摆了一瞬,最终还是对洛九江的信任占据了上风。   后来沉渊自己回想起来,觉得不该那么相信洛九江的。   当沉渊缓步从容地走进那间销魂界特色大澡堂子后,里面很快就传出了这条惜字如金的黑蛟的惊叫……或者说是咆哮。   据说多年之后,销魂界里还流传着一条秘闻,是讲某年某月某日,某条水生黑蛟居然在澡堂子里晕过去了!这实在是蛟界耻辱,应当被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把时间线拉回到现在,当天晚上沉渊一个人坚强而不侧目、不改色地独身走过长街,回到那间曾经给过他庇护的温暖宅子。他二话不说地把洛九江拖出房间,当着方昭的面,对洛九江实行了方昭不宜的暴殴。   多年以后,沉渊终于吐露了这段埋藏在心底的久远回忆。他用眼神进行口述道:“我那时候尚还年轻,年轻则气盛,也不太懂什么世事。我实在是不知道,销魂界的汤池,一向都是男女混浴的……” 第211章   窦步仁是在打坐之中忽然回神,才发现森冷刀锋已经幽幽贴近他的后颈的。   他打了个寒战, 下意识地要探出神识去看身后那人的模样, 却被人用一根手指搭在肩上, 轻轻松松地生生把神识按了回去。   那根手指恍若随意地在他肩头一敲,动作不重, 仔细品味可能还带了点嫌弃之意。但倘若它带来的伤害真如他的举止一般轻巧就好了。   这轻飘飘地一碰,实际只有看着轻松。作为事主的窦步仁能轻松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神魂之力顺着那根手指贯入自己神机之中。   虽然这逆流而出的不速之客只拿他的神识在自己的神识上轻轻一碰, 然而对方的神识如刀似剑, 一触之下已经疼痛如绞。他多年辛苦练成的神识根基, 甚至未曾照面就已经被毁去大半。   窦步仁止不住地打着哆嗦,一半是因为惧怕, 另一半是由于疼痛和心痛。他颤声和身后那不知名的闯入者说着好话:“晚生见过前辈, 前辈远道来此来此, 不知有什么是晚生能为您做的?”   身后那人持刀的手很稳, 即使听了他这话冷笑两声,那刀锋依旧维持在原处, 不曾因为开口发笑而使刀身出现半分震颤。   他又讥又讽地说道:“罢了, 被你叫一声前辈, 也不知道多少缺德事就因此扣到我头上, 我实在是怕折寿。”   这是个男子的口音, 听语气和声音,年纪竟似还很轻一般。   窦步仁原本还服帖地像只鹌鹑,然而一听出对方的年纪, 暗暗估量了这人的修为,他心中只觉又妒又恨。而在嫉恨之中,他心里又不由得升起一股喜意。   年轻好啊,年轻就缺乏阅历,容易朝令夕改,主意左右摇摆不定。虽然要他费些口舌,但从年轻人手里保下命来的可能性可是比年长者要多多了。   当然,年轻人难免盛气凌人又自命清高,因此他就不能以利入手,非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可——   “您若不喜欢晚辈这么叫,晚辈就不叫了。”窦步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涩:“不知道晚辈能帮上您点什么?”   他语气听起来像是只落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又蔫又皱,心里的算盘早就拨得啪啪作响。   他思忖着,倘若来人是和他有旧仇——虽然不知道是哪桩旧仇,毕竟他结仇的缺德事做得多了去了——那就尽量往身边人身上泼泼脏水;要是看不惯销魂界的这个环境,那他就诉尽苦衷,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拖出来,若是……   他的若是被身后之人的言语打断了。   他身后那个年轻人开了口,声音不轻不重,然而字句之间都冷冰冰的,音节中几乎能撞下碎冰茬子来:“多谢。我来此是要朝你要点东西。”   窦步仁下意识便攥紧了手,强笑道:“只要晚辈有……”   “你有。”年轻人打断了他的话,不容置疑地说:“第一个要的,是你的身份。”   ……看来是为了销魂界的事来的,他只不过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恰好赶上了这档子事。   窦步仁心里暗叹自己点背,恨得简直咬牙,嘴里却还规规矩矩诚惶诚恐地巴结道:“是,是,晚辈愿意给。”   那年轻人却一点不为所动,冷冷道:“第二个朝你要的,就是你这颗项上人头。”   “!!!”   那股一直被窦步仁隐隐压在心底的凉意,终于在这一刻直冲天灵,猛地从头皮蔓延至脚后跟。他再顾不得那把压在后颈的锐利刀锋,向前扑滚就要反身弹起,做困兽最后一击。   然而这反击落在别人眼里却只成了一场滑稽戏。那年轻人冷哼一声,也不挥刀追击,只在窦步仁扑倒翻身之际一脚踏上他的背心。窦步仁被他一脚踩得几乎吐血,他艰难地转过脸来,只看到一张英俊而陌生的青年面孔。   “在你入定之时,我本可以无声无息地杀你的。”那青年人垂着眼打量着他,神情漠然无波:“但我把你叫醒,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   “你们这一批最先被引渡入销魂界的‘客人’,就是多年来抢掠炉鼎用以供给销魂界享乐的牵线牙人,是不是?”   青年人,也就是洛九江,他眯起眼睛,每一寸目光之中都流露出不加遮掩的憎恶:“你此时才死,已是晚了。”   在临死前一刻,窦步仁脑中一片空白。他仍不能相信自己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死去——为销魂界做这件事的修士岂止千百个,怎么偏偏就是他?他不甘地喊道:“是谁买你杀我?我命作价几何?”   “你的性命,一文不值。”洛九江言辞冰冷,刀锋却比语言再冰冷百倍。只见一腔颈血滚烫着喷溅而出,窦步仁死前一刻所见到的最后一幕,是他自己肥胖臃肿的身体。   洛九江松手,把刀钉在窦步仁的尸身上。他弯腰拾起此人腰间的储物袋,伸手进去摸索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块披香宫的印信牌子,还有一张灿银面具,相同的款式,他这几天来已经收集了七八副。   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一张阳刻的“猎场帖”。   就是这个,他终于找到了。   将面具和帖子收进自己怀中,洛九江却并未急着离开。他皱眉看着地上已经冰冷的尸身,回忆了一下自己这几天地所作所为,不由稍稍自省。   这几日毙于他刀下的修士已经将近十四五人,每个都是被他亲自找上门去。虽说这些人个个都有取死之道,但他的杀意也确实较往常重了许多。   “死道”虽然没能在幽冥里把他当场带走,但还是于潜移默化之间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但我不后悔。洛九江冷静地想:我只觉得杀得痛快。   ——————————   婢女推门进来时,甚至不敢抬眼去看楚腰的背影。   倒是对镜而坐的楚腰神色镇定异常,甚至还微笑着冲她招手,示意她把东西递上来:“怎么,又是猎场帖吗?”   “……是。”婢女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捧着请柬的手几乎在剧烈地颤抖。楚腰不以为意,从她手中取过那张艳红的帖子,示意她退下就好。   侍婢顿时如蒙大赦地离开,在为楚腰掩上房门之前,她看见对方漫不经心地把那帖子抛在梳妆台上,重新拾起螺子黛去画自己的眉。   就好像那一张仿佛催魂一样的请柬,并不为这位美丽妖娆而神气的楚腰公子放在心上似的。   那或许,猎场宴也并不如姐姐们说得那样可怕吧。侍婢关门时迷迷糊糊地想。   不同于对此事只有大致了解的婢女,楚腰对这张帖子代表的意义再清楚不过。   猎场帖,通常是销魂界每次盛宴的序幕。帖子分阴阳两式,阳贴送给各位贵客,阴帖则散给那些炉鼎。   当宴会开幕之际,几百个炉鼎会被驱赶投放进森林里过上一夜。第二天又疲又饥的他们将成为那些客人们眼中丰美的猎物。   客人们有权利任意地对待他们,无论是要这些炉鼎们的身体,或者是要这些炉鼎们的命。   作为全披香宫……或者是整个销魂界最美丽而最珍贵的炉鼎,穷奇也不是每一次都会把他派出去。他只在觉得楚腰最近异动较大时会借此警告他。   楚腰最近确实做了很多动作,只是不知出卖他的会是哪个人,为得又是哪件事?   极乐园门口把守的侍卫?暗香院里的姐妹花?且留云筑新进的炉鼎,或者是那两个依次从莲花池里冒头的兄弟两个?   也许是他们所有。   楚腰明白,穷奇知道了一些事情,穷奇在警告他,穷奇要惩戒他,而在此之后,穷奇会重新升起对他的兴趣。   作为销魂界主,穷奇的兴趣所在可谓是常变常新,他有时候对温柔如水的美人格外怜惜,下一刻可能就对妖娆火辣的舞女多加留意。前一刻他或许还钟情于贤淑得体的某位夫人,可一转眼他便能因为某人楚楚可怜的遗迹抬眼把前者拖下去喂狗。   他是一个喜怒不定的异种,销魂界这些年来一直都保持着对极品炉鼎的大量需求,也未尝不是因为死在他手下的炉鼎数目实在太多了。   和楚腰一起进入披香宫的炉鼎一共有一百三十七位,然而直到现在,这一百三十七人里只有他还苟且活着。   而最要命的是,在穷奇所有的偏好之中,只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   ——他最爱女人。   如果将穷奇的爱好比喻成一个赌场,那楚腰根本就是身无分文。   所以就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楚腰要主动地挑起事端,他以此为筹码,可以换得自己被抛入猎场。   他将在猎场被人摆布,被蹂躏,被欺凌,甚至陷入生死的边缘,而最后他将活着出来,和所剩不多的炉鼎们一起狼狈惊惶地站到宴席中间。   会有客人为他的艳色倾倒,他们会贪婪而露骨地打量着楚腰,对楚腰垂涎欲滴,而穷奇将自负自得地对楚腰招手,把他展览给众人,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宝。   楚腰会重新落入穷奇的眼底,穷奇将被无数人艳羡的眼神提醒过来,重新想起楚腰的珍贵之处。   在重新得到穷奇的注目之后,楚腰就能保证自己的生命再往后延续两年。   他已经忍过七个这样的“两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对此极富经验。只要等到……只要等到那个时候……   可是不管用什么理由安慰自己,不管用何等求生的本能让自己能再苟活下去,想想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事,楚腰仍是感觉屈辱。   他按在桌面上的那只素手稍稍加力,只听咔嚓一声细响,他空有一身接近金丹的修为,却连一张普普通通的妆台也不能损伤。   他只是劈裂了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   楚腰屈指打量了自己的指甲一眼,只见五指指甲都修剪的精致圆润,每枚指甲都染着最纯正的丹霞艳色,仿佛像五滴欲滴的血。 第212章 观赏   楚腰在还没有惊艳到那些客人的时候,就先惊艳了所有将要被送入密林之中的炉鼎。   在所有衣着简陋、或仅仅只用一幅轻纱遮体的炉鼎之中, 楚腰是盛装华服的唯一一人。   更何况此时已经入夜, 天边新月如眉如钩, 他们一路走来时,道路两边有成排的熊熊火把点起。于朦胧的月色和火光之下, 楚腰如玉的脸庞更增一份灯下美人一般的神韵。有的炉鼎看见了他,甚至忘记自己原本在哭。   ……连这样漂亮的人都这样欣然地走进林子里,那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那个炉鼎呆愣愣地想到。   对于这人的想法, 楚腰自然没有察觉,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 怕也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罢了。   这些年如刀尖行走的生涯让他时时战战兢兢,殚精竭虑, 而在自己的性命之外, 他几乎不在乎一切事情。   “进去, 都快点进去。”那一路上押送他们的小头目态度冰冷地驱赶着这些炉鼎。十几天前他的面目还是那么的贪婪肤浅, 然而十多天的狂蜂浪蝶过去,他基本上从这些炉鼎身上吃饱了。   这些作为宴席“开胃小菜”的炉鼎, 已经引不起这个头目太多的兴趣。相比之下, 倒是披香宫里远近闻名的楚腰公子……   头目咽了口口水, 朝着楚腰的方向走近了两步, 他作势驱赶, 肥厚的手却不自禁地去贴楚腰的背——要是能从那两片振翅欲飞的蝴蝶骨中间摸上一把,手再向下滑,再向下滑, 直到经过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纤腰,落入神秘而动人的丘沟……   不过他的手甚至没能碰上楚腰半分衣角。   是楚腰闪身避开了他的触碰,在火把的映照下,他美丽的面庞正对着小头目,双眼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两丛橙色火光。   此时他的眸光之中再也没有了看向洛九江时的那股温顺和痴情,就连那娇艳的两片嘴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淡淡的凉意。他说:“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出来的人?”   没错,他是又一次被穷奇厌弃;他再次进入密林之中,如同家养的鸽子自己跳进烤乳鸽的烤盘;他将重新经历一次噩梦一样的屈辱和折磨,以此换得自己的活命……但他还没有廉价到这个地步。   小头目讪笑了一声,他收回自己的手,脸色不太好看,但他还是没有胆子对楚腰动鞭子。他把油腻腻的掌心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勉强跟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快点进去吧,纤纤公子。”头目嗓子里哼出一声模糊的咕噜,他不敢明面上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用了种更委婉的方式,借称呼楚腰的另一个名字来宣泄了自己的愤怒。   楚腰没有理睬他。   在进入密林之后,有几个炉鼎凑到楚腰身边来打听详细的情况。有人学着楚腰那样折起下摆的袍角,防止衣服被密林中四布的荆棘勾破,也有人举一反三地扎紧了自己的袖口,惴惴不安地估量着自己将会面临的命运。   他们此时还一无所知,于是对未来的怕也都怕得充满想象力的茫然。楚腰看他们一眼,只是简短地叮嘱道:“活下去。”   这或许要看这些人运气好坏,是不是当夜就入了某些妖兽的肚子,如果没有就可以活下去;要看客人性格的暴虐与否,要是肠子没有全被扯出来,就把内脏重新塞回腹腔争取活下去;要看是否有客人不爱渔色,只是把他们当成真正的两脚行走的猎物,如果遇上,那就趴在地上装死尝试活下去。   他没有任何诀窍能教给任何人,他只能告诉他们要用尽全力活下去。   从此不会有安逸,不会有美丽,更不会有尊严和快乐。唯一有的就只有最赤裸最丑陋的真实面目,他们将像野狗一样一口叼住命运转动的日晷,极尽挣扎,极尽疯狂,追逐着自己求生的本能。   而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在一生之中都会深深刻入骨髓,从此没有一时半刻或忘。   这片林子经过穷奇的精心设计,每一寸地面上都蔓延着软刺倒竖的钩吻藤。   如果有活物在上面站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动,那百丈之内的所有钩吻藤都会“活”过来,用它们粗糙的藤条鞭笞炉鼎们的小腿,逼迫他们在这一片草藤的天然地衣上拔足狂奔。   穷奇就是要让这些炉鼎们疲于奔命整整一个夜晚,等第二天时展现给客人们的将是最可口、最狼狈、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凄惶的美味点心。他们任人拿捏,任人摆布,任人折弄成随便什么形状。   ——————————   带着那副面具和请帖,洛九江很轻松地混入了等待“招待”的队伍之中。   这一列修士大概近百人,修为差不多都在金丹上下。洛九江左右看了看,学着几个修士的模样装作自己性格孤僻,只在一边站着,免得多说多错。但就是那样,那些污言秽语依旧迎风而来,满满地灌了他一耳朵。   他掩在袍袖之下的拳头已经浮起了隐隐青筋,倘若可能,还真想一刀把这里劈个稀巴烂。   给他们引路的这位侍从是个八面玲珑吃得开的人物,在将他们带入晨曦初至的密林之前,还好好地开了些“其中红湿花碎美景无数,诸位客人只管流连忘返”的玩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但洛九江没笑,他透过面具看着那个侍从,心里有点平静地在他那张讨喜的笑脸上画了个血红的叉。   ……   密林里的夜晚,冷月如钩,幽深的月影冷淡地投下一点吝惜的皎光,却只是把高大的树木照得鬼影浮动。   在前半夜里,林中布满了炉鼎们急促的脚步声,尖叫声。有几声忍耐到了极处哭喊的嗓子勾起了所有人的愁绪,几乎是所有被扔在这里的炉鼎都在断断续续地哭。   而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就连这哭声都微弱了,减轻了。脚步声变得拖沓而沉重,钩吻藤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连一声声喘息都是坠着铅的,刚刚呼出鼻腔就被拉扯着落进草丛里。   太过长久的惶恐和不安把人的神经拉得极长极薄,再多的不安和惧怕最终都归为无声的麻木。   等到日头升起来的时候,钩吻藤终于重新蛰伏回去,当下就有许多的炉鼎整个跌倒在地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紧盯着太阳,甚至一个字也无力气说了。   楚腰背倚着一棵老树,他半阖着眼睛,抬起手来抿紧了自己的鬓角。   在场的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看起来还有些仪态的。   他把前夜挽起的裙角放开,尽管里面的裤子已经被扯得破碎不堪,但被大红的裙摆一遮,看起来仍是体面的模样。   那些披着薄纱的炉鼎此时已经近乎衣不蔽体,他们的腿上还留着新鲜的伤痕,每个人神色里都显露出软弱的疲态。   楚腰不是觉得他们这样不好,他只是感到惋惜,因为他太清楚这种有点破碎的气质会吸引来什么样的人。   被揉皱的帕子得不到太多珍惜,最终只能沦落到成为擦抹泥水的破布,反而是完好的锦缎就算身价再便宜,至少也能得到一两分留意和仔细。   过了一会儿,林子的另一端逐渐有了些人声。随即惊呼和惨叫声随着愈发嘈杂的人声响起。   身边那些今晚已经吃够了苦头的炉鼎们纷纷警觉起来,而楚腰则睁开眼睛,挺直了脊背,像是准备迎接一场硬仗。   ……   最终找上他的是一个嗓音沙哑皮肤黝黑的中年人。   在场的所有客人都带着一张冷冰冰的银面具,楚腰看不清他的脸,只有眼睛透过孔洞露出来,透出一种贪婪、淫邪又冷酷的眼神。   楚腰对他微笑,没有任何挣扎,驯服的如同初生的羔羊。他脉脉含情地看着这位修士,目光和注视洛九江时如出一辙,是一眼就足以令人倾倒的深情。   “您喜欢什么样子?”楚腰轻声问道。   他声音清甜动人,却丝毫不腻乎,听起来可男可女,配上他痴心的眼神,简直要让人身子都酥了半边。   而这位客人却不为所动,他甚至恶意地笑起来。像是为了观察楚腰的反应,他凑到楚腰的脸前,呼吸喷涂间带着一种水腥的臭气,他张开嘴,露出一条长而肥厚的,像是变异蟾蜍一样的暗红色舌头。   楚腰甚至连微笑的角度都没有一点变化。   无论是这么一条让人恶心的舌头,或者是他露出满是疱疹和脓液的尘根,哪怕他当场翻脸从楚腰锁骨处开一个口子,一道伤痕一直滑到楚腰的肚脐,他依然会这么笑着,像是面前是他最爱的人。   见到楚腰的反应,这人显然有些满意。他嗯了一声,伸手朝楚腰下身抓去,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我不喜欢男人,但既然你这么漂亮乖巧……我先帮你净净身吧。”   楚腰含笑如醉的眼眸终于抖动了一下。   多年之前的噩梦在这一刻翻卷着咆哮的乌云和灰沉巨浪,像是为了报复如今这个自己,在他心中翻搅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反扑。   就好像是被剥去了那一层他一直借此自保的假面外壳,此时此刻,楚腰再也不能催眠自己,让自己忽视那腥臭的气味,流着涎水的舌头,凑过来的油腻身体和一声声粗浊的呼吸。   他在泥沼里闭上眼睛耳朵,不看不听,装作自己并不是被冰冷环绕淹没,反而是睡在舒适软和的绣榻上。然而这人不经意之间的举动是把他惊醒的重重一刺,楚腰痛苦地睁开眼睛,终于不能游离在自己的感受之外。   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这些年来遭受的每一分苦难。这些残忍的往昔记忆累加在一块儿,瞬间如江水决堤,冲塌他所有心理防线,要把他立时击溃。   楚腰紧咬着牙,颤着手去推眼前的这个面具人。然而那具肥壮的躯体是这么沉重,楚腰不能奈何他半点,惶急和厌恶之下,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就劈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这一掌才落到一半就被那人当空拦住,眼见楚腰不识抬举,对方登时翻脸,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抬手用比楚腰那一下更重十倍的力道,反抽了楚腰一个嘴巴。   这一下又狠又重,没有半分留情,楚腰登时高髻披散,口角开裂,血线顺着嘴唇淌下来,存在唇上的几滴血珠把他嘴唇染成一片朱丹颜色。   楚腰这些年吃过的苦头哪样不比一记耳光重得多?岂能被这一耳光打服。他冷笑一声,眼中终于不复那温柔和顺的神色,近乎是垂死一搏地冲着钳住自己的客人呸了一声“滚”。   “婊子!”那人这下子被彻底激怒,将楚腰整个抡到地上,一脚对准他最柔软的腹部重重踹下。楚腰挨上第一下就疼得蜷缩起来,只是咬紧牙根不说一句话。他是当真发狠,稍喘了口气就去抱对方的腿,几乎舍去了一切从容和脸面,张开嘴就往下撕咬。   只是不等他这一口咬实,那修士竟然就忽然向后仰倒了。   按理说来他堂堂金丹修士,哪能被楚腰一拖就倒?但事情偏偏就这么奇妙,这修士不但一碰就倒,还和纸糊的一样,后脑磕出一滩暗红的血来,两眼紧闭,像是被这一摔跌得晕死过去。   这情况实在太过猝然紧急,楚腰不假思索地扑身上前,摸索到这人的腰间佩剑就往下胡乱猛刺。然而他虽然空有金丹修为,实际却修的是炉鼎功法,别说刺破一个同为金丹修士的皮肤,就连劈张桌子只怕也不成。   那剑太长,楚腰此时半趴半跪,用着如何也施展不开,不够顺手。金丹修士皮肤肌理都坚硬如同铁石,楚腰几下不收力的剑刺,反而反震回来,迸裂了自己的虎口。   “……剑不是这样用的。”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楚腰猛地转头,只见那银面人摘下脸上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前不久时这张脸的主人还和他在莲池里见过,楚腰曾陪他逢场做过一次戏。   那年轻人手里拿着张弹弓,或许为表诚意,他把弹弓塞回了怀里。他看了一眼楚腰流血的手就皱起眉,冲着楚腰抬起手,幅度不大,但似乎是想要拿楚腰手里的剑。   楚腰冷笑一声,紧握剑柄不放,倒转剑锋直指着此人鼻尖。他此刻半张脸都红肿发烫,口角血迹未干,头发零落散乱,神情凄艳如雪地落梅颜色。他衣冠不整,身上透出一股慌不择路的惊忙来,配上那副世间难寻的绝色,几乎想让人就地把他压倒逼出他的哭腔。   可就是在这样的境地之下,楚腰满身狼狈,唯独一双桃花眼里露着一股不惜鱼死网破的狠。   他厉声问道:“怎么,你也想来观赏我吗?!” 第213章 朋友   这话他一个月前也和洛九江说过,然而此时再重复一遍, 语境心态却是截然不同。   洛九江看他神色不对, 生怕他起了玉石俱焚之意, 反而弄伤了他自己,不敢过多刺激楚腰。他往后退了两步, 尽可能地让出一个对方可以感觉到安全的距离,诚恳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你受伤了。”   “不错。”楚腰眼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一双泛红的桃花眼中俱是煞气, “可那又和你有什么干系!”   洛九江想了想, 觉得月前的那次见面实在不好拿来说——不提那个有点尴尬的开始,他和楚腰后来几番交流都彼此提着防备心眼。一个借深情做伪装, 另一个拿防备做盾牌, 真用这个套交情实在引人发笑了。   念头稍稍一转, 洛九江已经朗然开口:“你如今是个落难人, 我曾经是个落难人,我既然见了, 就绝不能不管, 这便是咱们两个的干系。”   楚腰听了他这话, 柳眉一挑, 似要发笑。只是他面容生得千娇百媚, 一双桃花眼更仿佛天生风流,有勾魂夺魄之能,纵使满脸都写着冷漠与防备, 却也只是像一朵欲拒还迎、含苞待放的娇花罢了。   他真不该生得这样美。   “好,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不用这么殷勤,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罢!”   说完这句话,楚腰轻嗤一声,他拄剑站起,像是为了跟洛九江表示一刀两断的决心,二话不说提剑就朝着地上的修士直刺下去。   这一剑毫不留手,霜刃映得他芙蓉面上都沾染几分凛冽煞气。然而天不遂人愿,这金丹修士底子打得相当扎实,楚腰一剑刺下,便闻“当啷”一声金铁之音,然后他手中长剑崩飞出去,被洛九江捏着剑刃拦腰抄住。   “……”楚腰侧头看向洛九江所在的方向,目光中已经浮现了屈辱神色。   “抱歉,不是有意打扰。”洛九江手掌平摊,那长剑就在他掌心中滴溜溜地转了半圈。他握着剑刃,把剑柄倒转冲向楚腰的方向,向前两步,重新将它递还回去:“但剑不是这样用的。”   楚腰没有接剑。他目光有些发散怔忪,听到洛九江说话,也只是勉力一笑:“我空有修为境界,却是个连人油皮都划不破的废物,那这剑用得对不对,又有什么分别?”   “……”洛九江沉吟片刻,又开口道:“是我冒昧了,但你的修为是被人功体倒灌,还是用丹药堆叠……”   楚腰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他只是紧咬着嘴唇,很快就把自己下唇咬得印开一片血痕。过了一会儿,他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那剑色般凛冽的不容侵犯很快就转成了一池媚意盈盈的春水。   他的金丹修为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他的面庞已经消了肿,只在脸颊上稍稍留下一片发着热的粉红颜色,却只显得他更加诱人。   他抬起眼来,怯怯地、好奇地、带着刻意地讨好和勾引地朝着洛九江微微一笑。   “我不会用剑,但我知道有谁是懂剑的人。”楚腰的声音又清又甜,像是一眼清冽的山泉水,滋润爽口,一点也不腻人,“在整场‘狩猎’里,我只心甘情愿属于一个懂得用剑的人。”   他冲着洛九江漾开笑意,双眼满映着洛九江的影子,他的情意看起来那样深又那样真:“求你帮我,好不好?”   天下之间,只怕没有多少人能拒绝这样的眼神。   但洛九江就非破这个例不可,他倒退一步,实在不能让楚腰再这么对着自己看下去。洛九江苦笑道:“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是个有道侣的人。”   楚腰笑道:“所以我也只陪你这一场‘狩猎’。”   “……”洛九江忍了又忍,终于不能再忍,他向前跨了一步,楚腰眸光动了一动,最终还是不躲不闪,只是加深了唇角的笑意。   他等着洛九江那只将会落在他身上的手。   但他最终只等来了洛九江一句无可奈何的恳求:“小兄弟,咱们两个能不能有个好好说话的时候?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实在不太会说人话。”   “……”楚腰嫣然一笑,反问道:“不会说人话有什么要紧,我最爱这个时候能做禽兽的男人。”   洛九江:“……”   洛九江仰天长叹一声,只觉这鬼打墙一样的对话再不能再这么持续下去,不然他说一百句楚腰都能给带回这个最让人误会的方向。他定定地看了楚腰一眼,沉声道:“我原本不想这样跟你说话。”   不等楚腰眸底浮现出那半丝轻嘲,洛九江反手将长剑钉在地上,对楚腰喝令道:“拔剑!”   楚腰神情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他俯身重新把剑握在手里,便见洛九江也抽刀在手,将虎口朝向自己的方向,比了个持握的手势给他。   “步幅左摆,拧头,抬臂,双手持握——刺!”   洛九江简短地对楚腰下达了命令,楚腰一个词一个手势,就在他剑锋落下的一刻,洛九江左手持鞘,以鞘代臂,闪电般地在楚腰肩头后背直到小腿依次扳过,最后一下,将刀鞘落在楚腰背心。   一股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从刀鞘处输入,如不要钱般游走过楚腰四肢百骸,最终灵光一点聚集于长剑剑尖。恰逢楚腰一剑对着地上人影落下,便如同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地“噗”一声轻响,狠狠钉进了此人心窝。   “冒犯了。”洛九江收回自己的刀鞘,重新把这把自己买来代替的长刀挂回腰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开始的轻缓与温和。   “你能杀他,看起来是个很懂剑的人。”洛九江微笑一下,又指了地上那人的伤口给楚腰看:“正中心窝,眼力也相当不错。”   “……”   洛九江替楚腰从尸身上拔出那柄剑,用灵气洗涤干净之后返还给他。他感叹道:“看起来你不用找一个什么人,只需要好好陪你自己就行。”   “……”   “当然,你要是肯让我跟着……”洛九江蹭了蹭自己鼻尖,干咳了一下,“当然你不要误会,你看,我毕竟是个有深爱道侣的人。”   楚腰原本在握剑一刻就收敛了那一脸伪装出的痴情和笑意,此刻听洛九江说话,脸上才又露出一丝来。   他捡起不远处被自己随手扔在一边的剑鞘配上,握着剑冲洛九江点了点头。   其实他的修为有了也和没有差不多,那把剑放在手里只像是一把好看的装饰,但他紧握着剑鞘,就像是时隔多年后终于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他身上只有绸缎的华服,可看他神情却如披挂铠甲。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路,似乎觉得这安静有些太过尴尬,楚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口吻犹豫地向洛九江问道:“你的道侣,是不是一个绝世的美人?”   “他吗?”洛九江一听到这个问题,笑意的光彩立刻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唇角:“他总是最好的。我深爱他,并不关系到他美不美。”   顿了一顿,洛九江又补充道:“当然,他是最好看的。”   “……”楚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是我还不够美……”   “……不?”洛九江有点拿不准楚腰的念头,“你怎么会这样想?”   如果单论洛九江一路行来所见的美人,那寒千岭和公仪先生都是属于顶级级别,普通人能有幸看上一眼几乎就是幸运。至于楚腰……他恐怕不能归类于级别排位之内,是三千世界里再找不到第二个能够媲美的绝品。   不过,不管别人长成什么样,不管千岭变成什么样,洛九江总是最爱寒千岭。   楚腰目光发直,似乎是有什么事想不通。他反问洛九江道:“那么,为什么是我遇到这种事?不因为我长得太美或不够美丽,就只是我?”   因为你是炉鼎,而在穷奇这样的九族异种眼中,连人都不怎么算东西,更何况是炉鼎了。洛九江心里苦笑了一声,实在不能把这么残忍的话说出来。   然而不等他说,楚腰自己就已经先有了答案,他涩然一笑,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只有这张脸。我除了它之外……什么都没有。”   “……”   “我也曾经在某一个时刻,只拥有一把刀。”洛九江低声劝慰道:“我断绝了和师长、亲人以及朋友的所有联络,冰天雪地里,我独自一人,只有一把刀。”   楚腰显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一双妙目无声地转向了洛九江。   “我碰上了很坏的情况,几次命如累卵,危在旦夕……但幸好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也有了几个朋友。”   洛九江温和地看着楚腰:“当然,我们那时都还很弱小,没能立刻就把情况变得很好。但因为有了他们,于是那段记忆也就不显得那么糟糕。”   “你想说什么?”楚腰眼也不眨地紧盯着洛九江。   “我只是想跟你说,你并不是只有自己的美貌能够依仗。”洛九江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朋友。我为你拔刀,我站在你的身后,所有的路都可以一起走……只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楚腰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他看起来有点紧张,连声音里都少了那股懒洋洋的妩媚,只是干巴巴地、想靠近又不敢一样地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可以。”   “那……”楚腰手臂一伸,纤指笔直地伸向前方,直逼一个数丈外压着某个炉鼎胡作非为的银面人:“求你,杀了他!”   “自然。”洛九江飞身上前时深深看了楚腰一眼,“其实这是你和我共同的愿望,完全也不必恳求。” 第214章 螳螂捕蝉   “所以你的修为究竟是……”洛九江有点探究意味地看着楚腰,他的神识罩在楚腰身上, 确保洞察他面上每一块肌肉的微小表情, 预防楚腰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冒犯。   楚腰面对他的时候神色已经松弛了一些。他不在有意无意地和洛九江拉开一段距离, 更不再用那种前面一律的笑容敷衍洛九江。   这或许是那几个死在洛九江刀下银面人的功劳,顺便一提, 洛九江始终想对他们表示感谢,为了他们替楚腰练剑过程中做出的贡献。   关于自己修为的问题,楚腰倒是不避讳回答。从他的生活状况来看, 这几乎是一种常识, 说出常识不是一种侮辱, 反而是对此不了解的洛九江会显得有点奇怪。   “我修的是炉鼎功法。”楚腰平静地说。   他等了一会儿,没能等来洛九江的回复, 偏头一看, 正瞧见洛九江皱着眉头出神。   楚腰周旋在各色男人身边已经有十余个年头, 心思早就生出玲珑七窍, 看别人表情琢磨对方心思的功夫或许比那些人的亲生母亲还要纯熟。他沉吟一下,试探性道:“你是不知道什么是炉鼎吗?”   洛九江……洛九江确实不怎么清楚。   炉鼎这种存在, 在他此前的生活中痕迹几近于无。   他的长辈几乎从未提及过炉鼎, 师父枕霜流又显然不觉得炉鼎要当成一件什么事特意给他说, 公仪竹之前亲自杜绝以炉鼎之身修炼的存在, 青龙界简直是三千世界里最干净的存在。   总而言之, 洛九江对“炉鼎”这个概念有点灯下黑。   他大概明白炉鼎是什么意思,但对于他们在过往历史中承受的一切苦难、对于他们内部的生存方式和状态,他都一概不知。   “炉鼎指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存在。”楚腰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洛九江注意到他甚至不曾把自己定性为“人”。   “我们内部之间也有品级之分,各类炉鼎亦有花名,所谓之‘垂丝桃杏半口酒,酩酊香茶一壶烟。若得飞雪千片落,似水柔情是归元’。”   “低级炉鼎,也就是本身修为层级有限制,修为很难上涨,又不容易被人采补的炉鼎常以花名代指,例如魏紫姚黄木芙蓉,寓意和花卉一般随处可见,随手可摘,轻贱短命,不值一提罢了。”   “品级再稍高一些的炉鼎,大概要用茶名指代,寓意这样的炉鼎生得神清骨净,品之令人口齿生香。其中也分碧螺春、铁观音、庐山云雾诸类,如何评定里面自有讲究。”   “至于剩下的那两类炉鼎就是一流和极品的区别,分别用自然现象和五行之中最纯粹的元素代指。像是‘寒江雪’、‘西湖雨’也如同‘三千弱水’、‘息壤之土’。这便是说,炉鼎之身生成这个地步,那就是上天赐予人类的馈赠了。”   诉说这些炉鼎之间通传的知识时,楚腰的神情全程都相当平静,他从小到大一直都被灌输类似的观念,几乎已经天然地把自己当做某种要给人类享用的“天材地宝”一样看待,丝毫也意识不到这寥寥数语之中暗藏的可怕之处。   但在洛九江听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刀尖统统指向楚腰自己的要害之处。   而楚腰已经对这些来者不善的尖刀视若罔闻,对他而言,时刻被辖制、被约束、被刀刃逼入血肉才是人生常态。   “关于功法问题,我们修炼的功法也都是炉鼎专用的功法。像是我,我修炼的那门功法就叫做《遣美诀》。”   说到这里,楚腰稍稍停顿,他冲着洛九江微微一笑,反问道:“这个问题,你们外来修士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   “啊?”洛九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奇道:“是我们更清楚吗?”   “是啊。”楚腰轻言细语地跟洛九江说话,只是他纵然做出再温顺、再驯服的模样,仍然无法掩饰眼底那丝清晰的渴望。   他问洛九江:“灵力滋养经脉的感觉……就和我杀那个人的时候感觉是一样的吗?”   楚腰指的是洛九江把刀鞘抵在他背心,将灵气游走过他四肢百骸,最终凝在剑锋上那时候的事。   洛九江何等冰雪聪明,一听楚腰的问题就反应过来:原来炉鼎所修的功法,根本就不能让灵气灌入静脉?   那修这功法有个锤子用!   “用来给人采补,用来使我们更娇弱,更美丽。”楚腰冷静到近乎冷淡地回答道。   “灵气聚集在丹田,行房时恰好便于采补,更能让客人收获极乐。灵气储藏在我们的皮肤血肉,能让我们容光焕发,肌肤娇嫩柔软,更容易留下痕迹,也更容易愈合。”   说到这里时,楚腰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来抚着自己的唇角淡淡一笑。   他这半边脸之前被那修士抡过一记耳光,然而如今肌肤晶莹如玉,嘴唇红艳饱满,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当然,换了个真正的金丹修士,同样的伤口也能这么快地愈合。可是修士和炉鼎愈合的原理完全就是两回事。   洛九江看着楚腰半张如圭如璧的面孔,突然理解了他对于自己的认知怎么会那样离谱。   炉鼎已经有了炉鼎自己的功法、自己的群体分类、自己的内部生存方式……尽管身体确实还属于人类,但从认知或者文化上来看,他们几乎已经是衍生出的另一个新种群了。   他们不自认为人类,当然更不觉得自己是异兽或者妖族。因为人类、妖族和异兽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的敌人。   此时他们正碰上第五个强压着炉鼎不放的银面客。洛九江心情低落,随手一刀取走了这混账的狗命。他抛给地上那个衣衫残破的炉鼎一件外衫,又笑着安慰了他几句,心里的感觉却相当沉重。   无论是他现在救下的这个炉鼎,还是他身后的楚腰,到底哪里会是他们的归处呢?   说到底,最让人感到讽刺的是,最后竟然是穷奇这个充斥着罪恶和无数炉鼎血泪的销魂界,成为三千世界中大多数炉鼎的聚集地。   ……聚集地。   想到这里,洛九江突然有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这想法还只是一颗种子,是一个不成熟的初步构想,但此时此刻,没人知道它最终会孕育成什么模样。   ————————   当公仪竹收到朱雀急报的时候,显然已经太迟了。   没人能够想到穷奇会突然地出现在朱雀界内,因为此前的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着,穷奇一直都好好地待在他的销魂界内,预备着他那惯例性的、骄奢淫逸的春色大宴。   更何况耍蛇的一般没有脑子说谎,明明枕霜流已经证实过穷奇此前受了重伤的消息,他现在应该乖乖地缩在销魂界养伤才是。   然而事态就是这样不容喘息,穷奇饕餮联袂而至朱雀界,意指何人简直都不用想。   除了常年栖息于朱雀宫的四象朱雀,乾之道源的持有者外,又有什么事值得两个九族联手?   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朱雀?北有椒图,西踞白虎,东方还有奄奄一息的青龙与他囚牛,怎么此时此刻,穷奇一点风声都不透地直奔朱雀而去?   这其中的道理别说公仪竹想不明白,就连枕霜流却沧江二人,甚至连玄武得知消息后都吃了一惊。   其中内情,却不足为他们道了。   当初九族联手偷袭分开混沌之后的龙神,他们骤然暴动,将朱雀利用封印钉死当场,然后对龙神展开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   被血色尘封的历史充满了混乱和暴力,在龙神嘶吼着降下血雨,以生前最后力量将世界撕成三千多份的时候,很少有人还有余心把精力投注到朱雀身上。   所以,至今连九族的传承都回忆不起,当年那个把朱雀死死钉住的阵法里,是不是有谁做了什么手脚。   那个把朱雀控制在原地的阵法中混杂了龙神未能驱除干净的混沌之力,那一道钢铁般坚硬的青岩贯穿了朱雀灵力中枢聚集的两块逆骨。于是从此以后,从生到死,朱雀将被永远地穿在这根石柱上头。   作为朱雀宫最宏伟骄傲的标志,那石柱高耸仿佛能够刺破云霄,然而看到它的时候,没有几人能够知道,这上面沾满了多年以来历代涅槃朱雀的斑斑血迹。   当然也就更没有人知道,第一代的穷奇在那石柱上做了手脚。   他把自己的力量混在混沌之中,多年过去,这份不怀好意的外来力量,已经长死在朱雀血肉之中,悄悄撷握住了朱雀的道源。   穷奇原本想趁着自己、饕餮、玄武都受伤的时刻闷声发笔大财,同时借一个回销魂界疗伤的障眼法打朱雀一个出其不意。   谁知道饕餮竟然好像看透了什么,一路紧跟他回了销魂界,丝毫没有折返缙云界的意思。   被他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了这些时日,穷奇终于不得不答应松口分给饕餮一半好处。于是这样,他们就简单地结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   ——不是为了对付枕霜流或者公仪竹,只是玄武势大,如今三人同仇敌忾时还好,等到兔死狗烹的一日,他们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几乎所有关注着九族动向的界主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接到朱雀被围的消息。也是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此时再救已经来不及了。   但正在他们盯着第一条消息望洋兴叹的时候,第二条消息才真真正正地让他们呆若木鸡。   朱雀麾下北地之主寒千岭,抢在穷奇和饕餮之前进了朱雀宫。   然后三息之后,他独身一人出来,手中还拎着朱雀的凤首。   众目睽睽之下,寒千岭化身一条蓝龙,其本体长达千里,浩浩荡荡,遮云蔽日,行经之处无不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他以一敌二,驱逐有伤在身的穷奇饕餮出界,然后自立门户,宣布朱雀界从此改为神龙界。   在众说纷纭之中,有一种说法并不引人瞩目,偏偏让许多人信以为然。   这条传言说,寒千岭翻遍三千世界也寻不到他的道侣,于是就这样疯了。 第215章 龙凤呈祥   只有寒千岭才知道,朱雀被杀的那一天, 朱雀宫里发生了什么。   他此前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寻找九江身上, 为此他甚至主动与枕霜流合作。   早在洛九江陷入死地那回, 枕霜流就已经编织开一张有力的情报网,如果洛九江进入哪一个能通传消息的世界, 他绝对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   即便那是一个七岛一样,与外界联系方式只有云豹界一个的小世界,里面埋藏的暗线不够, 但只要洛九江想办法往外递信, 那枕霜流这里就能收到消息。   然而大半个月过去了, 寒千岭和枕霜流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消息是很糟糕的情况,这说明要么然洛九江又一次陷入一个无法和外界联络的世界, 要么然就是受伤太重, 甚至连通讯都没办法做到。   至于第三种情况, 也就是洛九江在幽冥中遭遇了什么……枕霜流和寒千岭都只字未提。   他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好像在此事上也有了默契, 几次坐在一起讨论某几条看起来特别像洛九江痕迹的讯息时,都非常整齐划一地避开那个最坏的结果不提。   如果说枕霜流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半是因为他信任却沧江, 只要沧江判断九江应该从幽冥中脱逃成功, 他就愿意相信, 那寒千岭就纯粹因为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必须相信却沧江, 他说服自己洛九江此时一定身处于最安全的地方。就连洛九江在死地之中几次险象环生的脱逃, 他事后听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寒千岭简直无法接受洛九江在他视线不及之处遇到什么不测这个选项。   这些日子以来,枕霜流积攒多年的戾气随着却沧江的回归而平复, 但寒千岭倒是一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像一个小型的枕霜流。   最初听闻洛九江在幽冥里过得还好时的庆幸和放松很快就被担忧和急躁抹平,寒千岭的眉心始终聚着,不曾有片刻展平过。   如果说上一次他和洛九江分离时,他因为又铭音螺保护洛九江,故而把握十足,能够沉下心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那他现在简直就是一张时刻绷紧的弓,弦上羽箭蓄势待发,只等某一刻遇到一个引线,就会彻底地把一切怒火喷薄而出。   那些火气积蓄得乱七八糟,有朝向别人的的,比如说不满每天成双入对进进出出的枕霜流和封雪;有对向敌手的,就像是憎恨曾经扣住洛九江的饕餮,和那个现在九江寄居在某个世界的世界主人。   还有不小的一部分愤怒直指他名义上的伟大父亲、也是创造了幽冥这个烂摊子的存在。祂才是真正那个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炼就了那个被怨念和哀声充斥的幽冥,那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发生,天道又何须降下问心雷。   而最后的,怨气最为浓重的责怪,全都被寒千岭抛掷向他自己。   他把自己忙得像一道陀螺,事态如同鞭子一样时时笞责在他脊背上,令他不容自己有片刻的喘息。   因为只要手上事情一空,或者微微走神片刻,他就禁不住要质问自己——在圣地里的时候,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竟然想带走九江,他竟然会想让九江陪同,他居然在问心雷即将劈下之时把一切对洛九江和盘托出,然后又没看出他想要以身相替的意图。   寒千岭那自出生以来就浩浩汤汤、辐射范围遍布三千世界的仇恨和恶意终于延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怨恨自己之前怎么没静静找个角落死了,却偏偏一意孤行让这些事情牵扯到了洛九江。   不错,他寒千岭是神龙之后,是整个三千世界里最大的债主,是最有资格握有阴阳道源的存在——然而就是十个百个寒千岭,又怎么抵得过一个洛九江?   枕霜流原本看他有一万个不顺眼,但此时见他这番模样,终于有一丝丝地感同身受浮现出来。   作为处理的方法,枕霜流让人把寒千岭重新送回朱雀界换个心情。   这处理方法其实不甚妥当,基本上约等于把寒千岭丢得远远避免看了闹心。问题被放置了依然还是问题,没准还会在忽视下涨得越来越大。   ——幸好也没人指望枕霜流安慰寒千岭,再帮他解决问题。毕竟枕霜流本来就不是干这种事的料子,要说把人骂得狗血喷头倒是专业更对口点。   而且,在从前那痛彻骨髓的几百年中,谁说枕霜流就不憎恨他自己呢?看了和过去自己一样的寒千岭,谁又能指望枕霜流有什么好脸色?   此时的寒千岭不能原谅他自己,就像是枕霜流至今看着肉身泯灭的却沧江,依旧久久不能释怀。   对于寒千岭来说,失去了洛九江的踪迹,那他身在何处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天堂与地狱的一线之隔,只在于有没有那个人而已。   如果能够,他倒是更希望自己身处幽冥,不管是亲眼所见他父亲为了报复而创造的鬼地也好,或者和那些逝去的鬼魂一样,时刻被煎熬与折磨加身也罢,只要能够确定洛九江的安危,他愿意答应世上的任何条件。   不过,不会任何人突然拿着洛九江来跟他谈条件,他只是在进入朱雀界不久,就重新受到朱雀的召见——而与此同时,朱雀界内多了两道不属于朱雀的道源气息。   尽管此时除了洛九江的下落以外,寒千岭几乎已经无心于任何事。但看在敌人是饕餮的份儿上,他去见了朱雀。   就像他先前在朱雀宫里隐约感觉到的那样,朱雀整个人被一根高耸的青石柱穿过左右两片逆骨,被死死地串在那一根石柱上。   他的眼睛与朱雀狭长的凤目相对,这回是真的有点讶异。   这万年来,九族四象已经更迭过数代。一般来说,传到七八代的异种是正常情况,但特殊一点的传到二十多代也不让人意外……但朱雀是唯一的那个例外,由于她能涅槃的缘故,至今石柱上被钉着的还是第一代的朱雀。   寒千岭看着朱雀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民间传说总喜欢将龙凤拉做郎配的事,不是没有依据没有道理的。   一代朱雀,她喜欢龙神,倾慕寒千岭的父亲。   至今那些陈旧的往事已经被尘封与历史的黄沙之下,那些混乱的、于茫茫混沌之中夹杂着的爱恨情仇,也早泯灭在血与火之中。斑驳的记忆碎片无人捡拾,于是遍洒一地又被侵蚀消磨,最终证明了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只有朱雀的一句话。   “来吧,他的儿子,由你来取走我的道源。”   她还保持着自己光华璀璨的本体,这如同火一样丰厚华丽的披羽即使涅槃无数次也不会有丝毫折损。她向寒千岭高伸自己修长优雅的脖颈,那一圈彩色的细密羽毛在这一刻美得如同天边织就的晚霞。   从此时间再没有载体记录或知悉,万载之前,在朦胧混乱、难见光明的混沌之中,龙神曾经这样赞美过她,祂夸奖她说,是她的美丽把自己的眼睛点亮。   她追逐他,她陪伴他,她一路见证着“他”是如何蜕变为“祂”。那些莽荒的岁月,终究因为这璀璨明丽的色彩而不至于太过寂寞。   但这些事情,终究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那些岁月和属于他们的时代一样,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缝隙之中,和尘埃一样沉落到最底下,被后来者踩于脚下,托着新的英雄立起另一时代的丰碑。   朱雀界的边界之处,穷奇和饕餮的气息已经浑然压境。寒千岭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几乎就没有犹豫。他抽剑在手,青锋一挥之间,就完成了朱雀的最终夙愿。   当朱雀的那滴道源被他捧在手里的时候,里面暗含着的穷奇种子也被他一一转化。寒千岭托着那滴道源,神色莫测,就像是透过它看清了万年以前龙神唯一的偏心。   从这滴道源的分量来看,龙神确实是有过偏心。在面对自己即将厄运临头的命运之时,朱雀其实本有一搏之力,只可惜她并无相称的野心。   她只是把寒千岭唤到身前来,看着神龙留下的孩子,如同看着祂留下的一把火种。她把道源留给寒千岭,就像是她曾经把前往圣地的名额都判给他一样。   就好像她后来坚持的一万多年,就只为了完成这一件事情。   寒千岭捧着那滴道源,仿佛捧着龙神的一点私心。可是他父亲的私心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上,而他的私心,他该偏心的那个人,此时又在哪里?   寒千岭提起朱雀首级大步跨出,遵从朱雀的遗愿,也按照混沌时残忍野蛮的礼节,他会将朱雀的头颅化为粉尘,就此融合进龙神开辟的天地里。   饕餮和穷奇联袂而至,他们此行声势浩大,身后的滚滚烟尘至少给半个朱雀界都看见。寒千岭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仰头将那滴道源吞下,然后在这两个异种猝不及防的目光之中,化身为龙!   蓝色的神龙身姿蜿蜒千里,每一片鳞片都光滑如同镜面,坚实地宛如铠甲,他幽蓝的龙鳞上反映着饕餮和穷奇讶异的目光。   他的身体贯通云霞,腾空时便蓄足了水泽之气。朱雀界为万年之后终于重归的神龙降下大雨,在乌云和闪电之中,寒千岭朝饕餮和穷奇的方向探下身子,是九族背叛者们梦魇之中的龙神模样。   他口吐龙语,隆隆之音远压过了天边的雷声。此时整个朱雀界为他静寂,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是天地之间的唯一旨意。   “九江一直都想杀你。”寒千岭没太关注穷奇,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饕餮身上。   饕餮主花宴望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只为一个眼神就感觉寒毛倒竖。   “我的手便是他的手,而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天宇之上的蓝龙这样感叹着,他向饕餮压下了自己苍蓝的指爪。 第216章 我们   在洛九江和楚腰选好了既定方向,一路上扫黄二十余对之后, 洛九江的杀心终于冷却下来一些。   之前由于他出手实在太快, 把这二十多人统统摆平也没用了一盏茶的工夫。现在头脑冷静了点后,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洛九江小心地阻止着自己的措辞, 他对待楚腰的态度要比对待普通朋友更小心些,不想他再受到别的刺激,“要是我把进入‘猎场’的所有修士都杀了, 那你们会因此获罪吗?”   不知道楚腰有没有注意到洛九江咬字时特意把“杀”字放轻的细节, 不过就算洛九江杀心满满地说出这话, 也并不会吓到楚腰。   从进入销魂界的第一天起,死亡就常伴在每个炉鼎左右。如今洛九江只是把这滋味返还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 楚腰口上不说, 但心里想起来还是觉得痛快。   “不会的, 因为炉鼎是资源。”楚腰摇头断言道:“我们不算很有价值, 但也不至于轻贱到给他们赔命地步。”   他对着一旁那个满面泪痕、看起来几乎吓傻的小炉鼎打了一个“躲起来”的手势,顺便踢了踢脚边一具体温尚还未曾褪尽的尸体, 不甚在意道:“会出现在这里的, 只是些没资格入席的小虾米。”   停顿了一下, 他又对洛九江漾起一个笑来, 那笑容又甜蜜又温软, 带着丝缕的信任和感激。他说:“你知道的,我不是指你。”   他一笑起来,天下间只怕也没有几人能招架的住。洛九江虽然不会对楚腰起什么别样心思, 但心里也确实觉得他还是笑着更好看。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猎场”之中无所顾忌的缘故,这里幕天席地压着人胡乱强做的修士一个个都发出很大的响动,好像生怕人找不着他们。   洛九江熟门熟路地把刀刃点在那银面人颈间,还不等顺着那人肌理落下,就先被楚腰一口叫住。   “这个人,我好像认识。”楚腰这样说。他蹲身摘下那张银色的面具,一大块连面具也遮挡不住的青色胎记就再也无法隐藏。   “是熟人吗?”洛九江询问道:“他是帮过你的忙吗?”   楚腰摸了摸那个人脸上的青色印记,甜蜜地说:“没有,他害过我,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你愿意把他留给我吗?”   洛九江自然一口答应。他举刀破了此人丹田气海,又按照楚腰的请求,封住了这个想说什么的修士的声带。   “你是不是需要单独一点的空间和他说话?”洛九江从这人腰带上解下一把淬火九转的长剑递给楚腰,换下楚腰手中那把。   此时地上的修士已经被废去一身修为,肌骨强度与凡人无异,猎物和猎人的位置俨然倒转   像是惊讶于洛九江的贴心,楚腰眨眨眼,唇角渐渐浮现出笑意。   “那么,你就先留在这里和他交流过往的恩怨。我想去救下这里所有的人。”洛九江无需沉吟,顺势说道。   楚腰闻言笑意更深。   “正好我做这件事不太方便带上你。”洛九江对楚腰歉意一笑,“我刚来销魂界不久,身上护体的法器也多有遗失。只有刚刚搜他们身找到的几样法宝,或许合用……你先拿着防身。我料理干净后再回来找你。”   楚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接过洛九江递过来的一捧玉佩、扇坠平安符一类的小玩意。   眼看洛九江转身欲走,楚腰开口叫住了洛九江。他贝齿轻抵着自己的下唇,轻声问道:“要是我真的遇到危险,那能不能叫你的名字?”   “可以。”洛九江很快就反应过来,“只要听到有人叫我,我就立刻赶过去。”   楚腰闻言便弯起眼睛笑了:“我没有奢想你会回来救我,只不过要是能叫出你的名字,我就会感觉很安全。”   “……”   洛九江实在不好答对这话,于是只好干咳两声,起步离开。谁知楚腰身后又喊了他一声,他无奈驻足,却听得一声发自灵魂的叩问。   楚腰问他:“所以,你究竟叫什么?”   洛九江:“……”   洛九江当下脚下便是一个踉跄,终于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楚腰又开始说这种相当暧昧的话——人家这都暗示到近乎明示了,拐弯抹角地提醒自己还没通过姓名呢。   要知道莲池初见那次只有楚腰自报门户,而等这次猎场相遇以后,他们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大杀特杀的旅程。洛九江也是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没说过自己的名字。   天晓得,他这个朋友当的!   洛九江尴尬地连连咳嗽,就好像是刚着了凉:“咳,不好意思,那什么,我叫洛九江,洛水的洛,九千寒江的九江。”   “洛九江。”楚腰细细地把那三个字读出来,每个字都放在舌尖品味一会儿。等洛九江飞得稍远了一点,他才用一种“我以为你听不到,但是你确确实实能听到”的声音感慨道:“这名字可真土啊。”   洛九江:“……”   好端端地飞在半空的洛九江,又是一个踉跄。   眼看着在空中浮到一半又突然往下掉落一截的洛九江背影,楚腰无声地笑弯了眼睛。   他把自己的新长剑在手中摆弄了两下,提剑走回青面人的身边。他按照洛九江刚刚教给自己的几式基础剑法比划了几下,然后顶着那人又惊又怒的目光一剑送进此人心窝。   地上那人怒目圆睁,像是还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或者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终结在一个炉鼎手里。   楚腰没有着急拔剑,他半跪下去,将鲜红饱满的嘴唇凑近这个人耳边,温柔地让他死了个明白:“对,你没见过我,没害过我,我也从不曾遇到你。”   他伸出那只素白而干净的手,缓缓地替对方合上了眼睛:“不过,我还是谢谢你帮我试出他有多温柔,有多嫉恶如仇。”   楚腰口中吐出的兰馨之气在这个人的耳窝里打了个转,就像是一个冰冷而剧毒的吻。   这个特殊的吻和那两句话一样,只被两个当事人知悉。   当然,这秘密将被永久保守,因为其中有一个已经成为冰冷僵硬的死人。   楚腰屈指弹去自己膝盖上的浮土,微笑着冲蜷缩在一旁的那个小炉鼎招了招手。   他那双桃花眼就是随意一瞥也深情如许,专注看着人的时候就更是幽深如潭。即使脚边还躺着一具被他新创造的尸体,那小炉鼎依旧像是受到什么蛊惑一般慢慢地蹭上前去。   楚腰叹息着从袖袋里抽出一条粉色香帕,帕子上带着一股发涩的药味,显然是为了预防这种受伤的情况而被提前炮制过。   那条帕子被楚腰熟练地在男孩手臂伤口上扎紧。他并起五指,替这孩子把半面蹭得乱七八糟、打结成团的头发慢慢通开。   直到男孩放下防备,连脖颈处的肌肉都放松下来,楚腰才温柔道:“我手里没有其他药物了,你伤得重吗?”   男孩怯怯地摇了摇头。   “我看到你耳后的朱砂痣了,你是藏香梅家的人吗?”   “……”男孩受惊一般按住自己耳根后的那粒红色小痣,和楚腰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事的,好孩子,不要怕。”楚腰的声音柔软得像丝绸,像棉花,像春天晒过的一床温暖大被。他用循循善诱地口吻提醒道:“有一个女孩子,大概比你大六七岁的模样,她叫梅木琼,你认识她吗?”   男孩的眼睛瞬间睁大,他倒吸一口冷气,口吻急切道:“我叫梅木枝,她是我姐姐!她……您见过她?您见过她!”   “嘘。”楚腰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压了压,他饱满的红唇因那一压先是显得有点泛白,随后就漾开了更浓艳的红色。男孩子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就突然红了脸颊,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楚腰对此并不介意,他很清楚自己的容貌能达到什么效果,即使是在炉鼎中——或者说,正因为炉鼎没有足以自保的实力、没有能让他们睥睨人群的实力,所以他们就更看重这张脸。   他轻车熟路地展开微笑,是那种醉人的、含情脉脉地,让人看了就感觉安全的微笑。他温柔地说:“不要担心,你是个好弟弟,你也有个好姐姐。你的姐姐,她就在我们中间。”   男孩显然太容易惊慌,听闻此言立刻被吓了一跳。他左顾右盼道:“哪里?!这里吗?现在?!”   楚腰很有耐心地一遍遍缓缓拂过男孩的背:“别怕,你要学会听我说,以后也要懂得很仔细地听别人说话。你的姐姐不在这里,她在远处的那座宫殿里,她现在还很安全……是我们,我们很多人都在一起,是我们努力地保证着彼此的安全。好孩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手还按着男孩的后背,透过那层薄薄的纱衣,男孩能感受到楚腰掌心的热度。而楚腰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男孩的手,他用了三分力度,同声提醒道:“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我们自己来保护我们自己。”   “……”   男孩仿佛醉酒般点了点头,他的脸颊酡红,入魔一般地轻声应和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是我们炉鼎自己保护我们自己。”   楚腰松开自己的手掌,他替男孩梳开了另外半边打结的头发,态度亲切又格外温柔。   “这话不能说出来,但你心里要很明白。”   男孩点头,很快又迟疑地问道:“那,刚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我看他在保护你,他听你的,是这样吗?”   “在这个狩猎场里,他暂时决定保护我。”楚腰平静地纠正了男孩地说辞,“有时就是会有人来帮你,为了美色、身体、修为或者他们的观念。但他们不一定会停留多久,也不一定会为你做到很多。我们感谢他们,我们挽留他们,但我们永远不要倚靠他们。”   楚腰从洛九江交给他的一把护身符中挑出一块玉佩来,他亲手把这块玉佩绕过男孩的后颈,给他挂在胸前。   “去吧,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说话,不要提起你曾经见过我。等你进了披香宫后,我们会想办法把你送回你姐姐的身边。”   男孩怯怯地后退两步,又收回脚步。他有点迟疑和犹豫地问道:“那我要怎么能做到保护自己?不止是依靠你送我的玉佩?”   楚腰这回真的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就好像落满了星星。   “我有一门功法,现在就可以教你。”楚腰向梅木枝微微倾身,他这样看着别人的时候,勾人得就像是海上传说里的妖精,“这门功法叫《谴美诀》,它很普通,但你可以学一学。”   看着对方郑重点头,楚腰赞许般抚了抚他的发顶:“而且还有别的方法……刚才佩刀离开的那个人,你记住他叫什么了吗?嘘,点头就好,不要说出来。”   “好,看来你记住了。那一会儿我们分开后,你要保护你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如果在这片猎场里遇到危险,你就大叫这个名字,但只能你自己用,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杀手锏被太多人知道,就会变得很危险。”楚腰微笑,这个笑容冰冷、艳丽、美丽得不可方物,“我们需要保护彼此,我们也必须坚守秘密……相互扶持,然后一起存活下去。” 第217章 建立   等洛九江携着另一把蓝纹钉钢头皮鞘的长刀回来时,就正见到楚腰半弯着腰, 对一个靠在树上的女孩子说着什么。   这把新刀不甚合手, 它的上一个主人偏好花哨, 从刀鞘到刀柄镶了一排琳琅珠玉,拼成个花团锦簇的模样。   但洛九江焚琴煮鹤, 不管是“马到成功”纹还是“云卷云舒”样,那些宝石碎玉统统被他扣下来扔了。正因如此,这把刀的分量虽然减轻了不少, 但有一个形状古怪的大坑时不时就要抵着洛九江的手。   洛九江用这把刀将就也是出于无奈。他上一把刀在杀了将近百人之后就彻底卷刃, 接下来从死人身上借了几把又都不顺手。   至今为止, 这把扣去了所有装饰之后坑坑洼洼的大丑刀,已经是洛九江能找到最趁手的一把兵刃了。   在销魂界的法器店里, 你能轻松买到第一流的迷魂药、三五个灵石甚至能拿到一对儿外界难求的春情蛊(虽然是不是真货还不好说), 各种药物和助兴的东西更是俯拾皆是……但洛九江以披香宫为圆心跑了方圆千里, 仍然找不到一把太好的刀。   洛九江现在非常想念他的澄雪, 也想念陪伴了他十年有余的老伙计。   楚腰听到了自己身后的动静,有点隐晦地向后瞟了瞟, 看清是洛九江后才放松下来。他冲着洛九江转身, 让开了后面那个女孩, 但没等他完全朝向洛九江的方向, 女孩子就惊叫一声重新躲在了楚腰身后。   不过这一让的工夫里, 以洛九江的目力足以让他把这女孩子看个分明。他看清了对方脸上干涸的一点飞溅的血迹,也看清了女孩脖子上缠着一条粉色绣了牡丹的帕子。那帕子上洇出一点血色,显然正是她脸上血迹的来源。   “抱歉, 我是不是忘记给你留药了?”洛九江歉意地冲楚腰一笑,正伸手入怀去拿自己的药包,还不等上前,就先看楚腰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你……”楚腰抬眸,盈盈的目光欲言又止,他宛转地提议道:“你才回来,沾了一身外面的风尘。我知道前面有一段河流活水,你身上这件袍子,就让我为你洗濯一番吧。”   “啊?”洛九江愣了一愣——不怪他愣,毕竟楚腰这种风格的朋友,他以前也很少遇到。别说他从前的好友大多都是男性,就是女性如封雪小刃,也没有哪个愿意主动说帮他洗衣服的。   但鉴于那个“所以你叫什么”的前车之鉴,洛九江还是思考了一下楚腰话里了意思。   他冰雪聪明,一点就化,抬起袖子凑近鼻端问了问:“不好意思,是不是我身上血味儿太重了?”   楚腰就只是一味地笑,不说话。   看楚腰身后女孩子抖如筛糠的模样,洛九江也不敢接近她。他拿出怀中药粉抛给楚腰,见他接下才放心去找个远地方换衣服。   眼看着洛九江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楚腰才一把把女孩从自己身后拽出来。他把药瓶拍进女孩子的掌心,用口型比给她看:“走!”   女孩子仍然没能明白过来,她颤抖着、口齿不清且断断续续地说:“可刚才……法器反弹,我杀了大人……”   楚腰猛地把女孩的嘴巴捂住。他睁圆自己的桃花眼,让目光里天然就藏着的那缕深情缱绻都化作一种魄人之色。他用气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现在都死了,没人知道是你。如果今后有人查问你们,你永远永远不要承认。”   飞快地说罢这话之后,楚腰将这女孩重重一推,用气声喝道:“还不走?”   女孩像是明白了什么了,如同受惊小鹿一样头也不回地飞奔进了林子里,她离开的方向与洛九江的正相反,两人轨迹一划,大概能得到两条平行线。   楚腰用眼睛瞟了瞟洛九江所在的那片林子。见一时没有人要出来的意思,便拔出地上横尸的死人的兵刃。正好这人用的是把长刀,楚腰就学着自己先前看洛九江动手的样子,拿差不多的刀口在他胸前那处血肉模糊的炸痕上补了几记。   他理解那女孩为什么那么惊慌。有外人潜进来,把这些作威作福的修士大人们统统杀了是一回事。但是要是炉鼎们竟然自己内部动手反抗,夺取了一位修士大人的性命,那就是另一回事。   这人的死因一旦被发现了,这一批的三百多个炉鼎,全都不会有好下场。   感觉掩饰做够了,楚腰这才丢下刀,从自己领口捏下一颗小小的棕色珠子。那珠子看起来不起眼,在掌心一搓却化成一蓬香粉,恰到好处地掩去了自己手上沾的一点血腥味儿。   他前襟上原本有两排对称的棕珠,如今已经有七八个位置都是空的了。   其实洛九江堂堂一个修士,下手利落又有神识灵力护身,连攻击都能隔在外面,就不要提尘土血迹。就是杀了再多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沾上血气?   只有楚腰这样的炉鼎,哪怕只砍了几刀死人,身上都会染上血味儿。   楚腰眸光一闪,神色又似不平又似讥诮。但随着树林里传出衣角和树枝摩擦的响动,那丝异样的神色通通都沉淀下去,最终只剩柔婉和顺的平静。   然而等洛九江从那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楚腰是当真惊讶了。   洛九江头发上还带着未干的潮气,显然是听了楚腰的指点,自己往前摸到了河边。不过他没洗涮那黑漆漆的袍子,反而是把自己囫囵个儿地在河水里泡了一泡。   他一边走一边搓着掌心低头闻一闻,迎上楚腰有点讶异的目光,洛九江只是笑道:“都洗干净了,别吓到你们……哦,那姑娘走了啊。”   “是的。”楚腰缓步站到洛九江身边,对着他垂下自己的头,露出一段白生生的颈子。他的姿态相当柔顺,说出的话也只有更温柔。   “有的时候,我不太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楚腰抬起头来,目光只和洛九江对接上时一闪,就很快地偏开视线,他语气里有点彷徨,带着种山崖上摇曳白花的细弱无措,“我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楚腰的目光里永远都带着深情和真心,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外人始终都不太能分得清他究竟何时是真心,何时是假意。   但在洛九江这里,这就非常好处理了。   他信赖的朋友所展露给他看的东西,他便一概都相信。   “我有时也不太知道怎样对待你最好。”洛九江顺手捋了一把自己湿淋淋的头发。随着那一束头发从他掌心中滑过,白色的水汽从他头上蒸腾而起,他的发辫就都干了。   “但我总不能因为可能会戳痛你的伤口,于是就这样远离你。”洛九江对楚腰摊开他的掌心,“我们可以争执,可以打架,你还可以看让人把我丢出门外去……但作为朋友,我们总是会再原谅彼此。”   楚腰喟叹着,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正在直视着什么梦幻的东西:“我没有想过可以遇到你这样的人。”   “为什么是我呢?”楚腰再一次发出一模一样的、完全纯粹的疑问。他能理解自己为何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的弱小,因为他罪恶的美丽惑人。   可洛九江为何会对他展露这样的善意?   他有自己挚爱的道侣,他正直而不贪恋色欲,他有时看着楚腰的脸,也会露出欣赏的目光,可他欣赏美色一如他欣赏山色,从来只把自己当成过客,眼神里没有任何欲望和贪婪。   楚腰隐隐觉得,洛九江的援手和帮助,可以说是自己一直以来所建立的逻辑体系中不能理解的部分。   洛九江没有敷衍这个问题。   他仔细地想了想,很缓慢很郑重地回答道:“或许,只是因为我见到了你。”   我遇见你,我目睹你,我把你看进我的眼睛里,你是楚腰,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你和我说了话,你请求我的帮助,你对我发泄愤怒,我能理解你的人生轨迹,于是你的姓名在我的心里愈加清晰,你就是我的朋友。   “我有很多朋友,我经常能遇到新的朋友……但我这一回遇到的是你,楚腰,只是你,所以再无需更多的解释。”   楚腰没有和往常一样轻佻微笑,他在洛九江身边站着,微微地偏着头,好像在凝神思考什么问题。   片刻之后,他沉吟道:“那在你习惯的生活里,你会为朋友做到哪一步,我又该为朋友做什么?”   “如果你对我有所请求,那你请求的那件事,就是我能为朋友所做的事情。但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如果只是我们共同的心愿,那是我本该做的,你完全也不必恳求。   “像是……”洛九江压低了声音,他仿佛怕吓到楚腰,连尾音都放得很轻。他问道:“楚腰,你想不想穷奇死?”   楚腰骤然抬头!   他一双桃花眼之中迸出的杀意终于再无可隐藏,深情缠绵的冰面破碎,水底下张牙舞爪的恨意重见天日。   他本是那样优雅的人,举手投足间仿佛都拖着水磨的昆曲戏腔。可此时此刻,楚腰斩钉截铁地说:“我想!”   洛九江笑了。   “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心愿。不过,你得想个办法,把我弄进披香宫里——我之前绕着那王八壳子琢磨过十五六圈了,除了当初咱们见面的那个外宫莲池外,我始终进不去更里一点的地方。”   楚腰身侧的手指攥紧又松开,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他总要在洛九江面前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有方法。但是,我可以相信你吗?”   洛九江恳切地注视着楚腰的眼睛,他无意逼迫,声音里只有一派诚挚:“那么,我要请求你了。楚腰,请你相信我——如果你决定信任我,这就是你能为你的朋友做出的事。”   “……”   这一瞬间的静寂时光,好像被拖得很长。   过了好一会儿,楚腰才咬牙道:“我可以带你进去。但是……”   他抬头飞快地看了洛九江一眼,极轻声道:“你要装成我的侍婢,你要扮作女装。”   “……呃?” 第218章 女装   洛九江对楚腰的建议十分不解,他奇道:“为什么是女装?我不能扮做你的侍童小厮吗?”   那些驻留在过往的伤痕已经慢慢在楚腰记忆中麻木, 时至今日, 他已经能很平静地隐晦解释道:“因为我身边的人如果是侍童的话, 那也许就会有人怀疑我们有染。”   ——这是什么逻辑,是婢女就不会吗?要知道楚腰他明明就是个男人, 和侍婢有私情岂不是更容易……   不……   洛九江呼吸一滞,突然就明白了楚腰未尽之语里隐藏的那些斑斑血泪。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也用平静地口吻应答回去。他带着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安慰式说道:“我明白了, 只不过是穿女装嘛, 我会穿的。”   他当然对女装没有任何偏见, 要知道楚腰现在还穿着女装。当着和尚说秃驴,洛九江并不是那么过分的人。   “现在, 要我去外面买几套吗?”洛九江回头往林子外的方向看了看, “你们披香宫里的衣裳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款式?”   楚腰仔细地想了想, 然后给出一个十分精准的概括:“越露越好, 越透越好。”停了停,他又补充强调道:“要有胸。一定要有胸。”   洛九江:“……”   洛九江:“啊?”   洛九江:“……不是, 这个我完全做不到吧?!”   见到洛九江目瞪口呆的模样, 楚腰噗嗤一声掩口而笑。不算之前那个“所以你究竟叫什么”的旁敲侧击, 严格算起来, 这应该是他对洛九江正式开的第一个玩笑。   “怎么穿都可以。不过那些想从穷奇大人那里攀出一条通天路的人, 通常会照我之前说的那么穿。”   楚腰笑得眉眼弯弯,他指尖上随意绕着自己一缕青丝,看起来真有几分男女莫测的俏皮。   “披香宫里没有规定的款式颜色, 我身边服侍的人就更没有这些要求。狩猎结束还会有一段时间的工夫,你若是也同意我的点子,可以先去外面买来合身的衣服。”   洛九江点头同意。离开之前他还是先确定了一遍楚腰的安全,还叮嘱了他没事不要乱走。   等洛九江腾身飞开,楚腰就近找了一棵大树,靠着它坐在地上。他双腿并拢斜斜往一边偏,姿态优雅而又曼丽,纤纤五指懒洋洋地顺着发根插入自己浓黑的青丝之中,看起来当真是个妖且闲的美姬。   正如洛九江走前婆婆妈妈地叮咛的那样,楚腰当真在原地停留,没有离开一步。   过了一小会,像是为了自己找点事干,楚腰才慢悠悠地从胸袋里拿出一小盒一小盒的胭脂水粉。   他把一排小拇指指肚大小的茉莉香粉、橘花胭脂、白梨口脂、鹅油沤子以及画眉的黛石排排摆开,最终还神奇地从自己裙子内衬拆下来一面缝在里面的镜子。   他屈起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的裙摆,像是想象到了这些东西具体搽在洛九江脸上的模样,楚腰意味深长地笑了。   ……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洛九江就带着几十件衣服匆匆折返。楚腰把这些衣裳一件一件地打量过,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不好意思挑选,所以胡乱抓的吗?”   洛九江傻乎乎地,还没听明白楚腰话里的意思,他直白道:“确实不怎么好意思,不过后来还是认真选过。”   他一边回答,一边感动于楚腰的心细如发:他竟然能设想到自己不太好意思挑异性衣物的细节。   殊不知楚腰听了他的答案之后百味陈杂地看他一眼,实在连一句话都不想和洛九江说了。   如果此时封雪在场,楚腰必然能觅得一个知音人。   他们两个可以联起手来,从头到脚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把洛九江的审美喷个体无完肤——你自己看看!你挑的那些大红大绿大紫大黄的都是什么直男审美!   之前洛九江给小刃买了一沓青龙界的特产发带,那些搭配的颜色和其上粗犷的图案风格就已经让封雪觉得难以言喻。   但她当时只想着洛九江常年穿黑,因此审美可怕点也就可怕点,最多祸害到寒千岭身上——对这事封雪还挺喜闻乐见的呢——然而此时此刻,报应不爽,终于轮到洛九江穿自己挑选的女装的时刻了。   楚腰涵养和忍耐力一向极好,绝不会说出“披香宫里的烧火丫头都不会这么穿”之类的话。   他在洛九江抱给他的几十套衣服中左挑右捡,横搭竖搭,终于配出几套还能看过眼的装扮。   “这就可以了,你试试吧。”楚腰温柔地把衣服捧到洛九江面前。   修真界的衣服大多可以根据身材自行调整,衣料收缩回弹能力都是一流,因此在一定范围内并无大小胖瘦不适宜这一说。   但就算这样,楚腰在看到洛九江穿上女装的效果之后,还是要久久沉默。   他差点就要说出“不然我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之类的话。   洛九江身材高大结实,就算同为男子,楚腰身材亦属高挑那类,可洛九江足足要比楚腰高上三指有余。   但是楚腰身姿婀娜,一把柳腰盈盈不足一握,莲步轻移时楚楚生姿,极容易让人忽视他身上的男女之别。   但反观洛九江……看他麦色的肌肤、紧实的肌肉、有力的胳膊、宽阔的臂膀、坚硬的胸膛、英俊的长相……   时间再往后退上三四年,洛九江倒还真是个清俊单薄的少年。然而几年最关键的生长发育期过去,身为刀修的洛九江,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男人了。   他穿衣服可做道观里的武神老爷,袒胸口能入佛门里当一尊怒目金刚。   左右正反上下前后颠倒看他,只觉牛鬼蛇神都像,唯有“女人”二字,非得全天下人都瞎了才能搭上一丝丝的边儿。   偏偏着当事者还没有一点自觉,他那一身紧绷绷的肌肉都快在薄纱袖子里显出形状来了,他还觉得自己扮得很好呢,朝楚腰转了个圈圈,问他道:“你看怎样?可以的吧?”   楚腰绝望地笑了笑,委婉地说道:“要不然……我们就别杀穷奇了吧,啊?”   洛九江:“……”   ——————————   修仙界除非修特殊法门的人,不然不会缩骨术。   但有关洛九江身材的问题,最终还是得到了解决。   说到这里,还真得感谢一下穷奇界的奇特生态。洛九江虽然在这里甚至买不到一把趁手的长刀,但他在这里发现了很多五花八门的药物。   其中一种,就能配合灵气一起,用于调整修士的身材。   那伙计还非常热情地跟他介绍:“您当真不再加一块上品灵石吗?再加一块我回库房给您拿另一种药物,连下面那玩意儿都能改的,男变女也没问题啊!”   洛九江实在没能招架住这个伙计的热情,连声说不,落荒而逃——他虽然不觉得做女孩子就怎样怎样,但还是不想就这么突然地为穿裙子就变个性。   再按照楚腰给他指点的清单,洛九江另外购置了一些衣物。果然,这回的裙子他换上就服帖合适多了。   虽然他面孔太过俊朗,一眼就能被人识破,但这些差别对楚腰来说还是在化妆可调的范围之内。   楚腰先让洛九江坐下,然后给他仔细地重新修了眉毛的形状,又拿妆粉给他抹过几层。   脸上的脂粉一时又让洛九江觉得自己脸儿又厚又白像是个唱戏的角儿,一会儿又觉得楚腰这是往墙上刮腻子,自己就是那片墙。   等几遍妆粉上过了,楚腰打量一下自己掌心里几个小小的盒子,最终还是挑了一个偏暗的颜色给洛九江上妆。   洛九江不解道:“为什么要给我抹这种淡棕色的脂粉?”   楚腰随口道:“搽过粉后你就太白了,这样是为了让你的肤色看起来深一点,自然一点。”   洛九江迷茫了!他睁着自己无知而纯洁的眼睛不解道:“那为什么之前要给我扑那么多的白色的粉末?”   楚腰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回道:“你之前的肤色太深了,这是为了让你的肤色看起来更白一点儿。”   洛九江:“……”   他深深地陷入鬼打墙的逻辑旋涡,被这套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深浅论”搞蒙了。然而还不等他对此提出抗议,满脸都是“我才是世界的真理”的楚腰就指挥他闭眼。   ——很快,洛九江就知道,先刷白再刷棕只不过是个轻量级,描眉画眼更不可理喻,这东西居然还要接连闭眼睁眼翻白眼的!   等一套整整齐齐的妆面下来,洛九江长出一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只觉得自己给死地捅个窟窿那会儿都没现在这么累。   他满怀期冀地询问楚腰道:“现在,是不是就可以了?”   楚腰实在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只得半藏半露,半遮半掩地半句话半句话说:“不错,可以了。”   可以当披香宫里最底层的那种跑腿丫头了。   洛九江长出胸臆里的一口郁气,转身就朝着披香宫的方向出发。   他转过身去时,身材称得上婀娜有致,虽然不如楚腰如扶风弱柳般的诱人风情,但配上他如墨青丝也算别有味道。   然而这站似松,静如钟的佳人一旦动起来,登时就是大步流星、狼巡虎视、健步如飞、风驰电擎……何止动如脱兔啊!金钱豹拔腿逃命的速度都不一定有他快!   楚腰捂着胸口,无声地在自己心里吐了一口血。   “九江。”他幽幽地唤了洛九江一声,便看对方站定脚步,转过头来,那双眉毛虽然已经被楚腰修成两道弯弯如月的柳眉,但煞气还是奇异般地从头到脚攀附在两弯眉头上。   他面前装扮一新的这个“姑娘”,粉面如花,柳眉似画,菱唇微抿,饶是不颦不笑,也依旧生动鲜活,让人一眼能看到他清澈心田里的所有想法。   ——可不是能把他心里那点心事一览无余吗,这人眉上带杀,颊间生煞,嘴唇一张只怕就是一口带“呸”的唾沫。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从他脸上读出几个大字:穷奇还不速速纳你狗命!   楚腰哽咽了一声,把自己秋月一般染着淡愁的脸颊埋入自己的手掌之中。   “楚腰?”   “我身边的侍婢你可能做不成了。”楚腰心如死灰地跟他商量,“厨房里没准还差个杀猪的大娘,我看看能不能把你塞过去——你看成吗?”   洛九江:“……” 第219章 “小炉鼎”   洛九江最终也没去做那个厨房的杀猪大娘。   倒不是他气质干不得这活儿——实际上他现在的气质也就能干干这个——主要是一个杀猪的每天围个围裙往披香宫第一美人屋子里跑,那宫人得都是大傻子, 才能瞧不出不对来。   总不能让楚腰对外宣称, 说自己最近就是特别爱吃猪大肠吧。   楚腰围着洛九江转了几圈, 发现洛九江身上的问题还挺难解决。须知洛九江向来站得笔直,腰背挺拔, 即使站定在原地,也仿佛随时都能如离弦之箭般脱弦而出。   这气质让他持刀时是个当世无双的刀客,却也让他扮女装时看起来像个暗杀别动队的特务。   楚腰要是把他就这么大咧咧地塞进自己屋里, 那穷奇只要过来转上一圈, 第二天披香宫后大门门口那儿, 大概就得挂上楚腰的人头。   要是洛九江的问题只在于走起路来窜得像只小兔崽子,那楚腰还能让他只要站着别走路就好。但洛九江眼下是站都有问题, 楚腰总不能让他始终坐着。   何况就以洛九江这个气质, 大概坐也有坐着的不同寻常。   看楚腰凝眉看向自己, 轻咬樱唇一语不发的颦蹙模样, 洛九江主动开口解忧道:“不然,我走路时主动晃悠晃悠?”   ——多有思想觉悟啊, 楚腰练了那样久的摇曳生姿的步态, 一个背影都百媚横生, 可在他眼里就只是晃悠晃悠。   ——至今为止, 这位还以为自己的审美、搭配、乃至容貌气质装女人完全没问题呢!   楚腰看着洛九江说做就做, 吊起脚尖努力地“晃悠”了两圈,心里都快愁死了。   不提洛九江下盘是多年以来练出的硬功夫,实在稳得很这件事, 就这家伙,他对自己身高没数吗?脚尖踮起一大截,整个人都快奔着九丈去了!   楚腰深吸了一口气,才想起自己还没让洛九江改过身高。面对这种景象,也只有他竟然还能保持脸上的盈盈笑意。   他极温柔、极信任地看着洛九江,柔声道:“这可能有点太辛苦你了,但作为朋友,我请求你照着我的姿态学一学,你愿意吗?”   这样的小事,洛九江自然就只有一口答应的。   他也看出来自己给楚腰找了多少事,为了安慰楚腰,他还特意说道:“不要担心,我学灵猿身法都惟妙惟肖,步态而已,自然看能够手到擒来。”   谁知道他一语点醒梦中人,楚腰登时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走的那么快,步子一开就窜出去那么老远,感情他身法是照着猴子学的!   猴子……   楚腰的笑容依旧保持在脸上,他还没有开始教洛九江怎样走路,怎样坐卧,但不知怎地,他突然就不想教了。   ……   作为一个忍耐力和演技都是一流的炉鼎,楚腰当然还是好好地教了洛九江几遍。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洛九江学东西真的很快。   他只是根据洛九江的行事作风推断出他的年龄修为,一直对洛九江的评价只停留在天之骄子这个层面。如今由一斑而窥全豹地看,洛九江或许是个少年得志的天才。   心里有千种猜测,楚腰也并不露出来一分。他第十七次为洛九江的表现叫好,又伸手去扳洛九江的肩。只是这回不等他碰到洛九江,天边的异象就吸引了他们两人的全部注意。   洛九江和楚腰都再顾不得什么起坐行卧的口诀背诵,统统抬头看向西方的天空。   在几声隆隆音过后,一大片血色的乌云席卷着一股腥风,匆匆掠过天际,一头扎进不远处的披香宫宫心。   楚腰眼神微闪。他如实地和洛九江说:“刚刚路过的,是穷奇大人。”   洛九江笃定地说:“他受了伤。”   我想也是。楚腰紧握着拳,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脸色已经被突然出现的穷奇吓到苍白如纸,直到亲眼看着穷奇进了披香宫,血色才慢慢地重新蜿蜒回他脸上。   以他对于穷奇的了解,这个异种一向好热闹,好欢宴,好虚荣吹捧和夸耀。如今不远处就是他拿来暖场的“狩猎”,这人竟然不靠近了低头看一眼,这岂不是奇也怪哉?   当然,也幸好他没有凑过来靠近了看一眼,不然猎场里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吧。   楚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却看洛九江仍眯着眼睛端详着穷奇来时的方向。   “九江?”楚腰提醒了他一身。   “穷奇是从界外回来的。”洛九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他目力耳力和铺展开的神识无不远远胜过楚腰,穷奇钻入界膜时离这边的距离恰好是他眼力的极限,那一瞬间的界膜波动给他看了个正着。   穷奇既然浴血而归,显然是之前在别的地方讨了一身不痛快。他之前不在销魂界里,那这个“春色宴”没准也是个幌子。   此前洛九江从未听说过饕餮和穷奇有什么交情,而换位思考一下,洛九江不信穷奇去干这件可能会受伤的事时,还放心把饕餮留在自己的老窝里。   换而言之,现在的饕餮很有可能不在销魂界内了。   那么,他要对付的敌人就少了一个。   也很可惜,他欲杀之的人物也少了一个。   不急。洛九江心里冷哼了一声:一个一个来,他保证幽冥里绝不缺了谁。   不过,那个打伤穷奇的朋友,还真是干得漂亮啊。   ——————————   等到狩猎的时间结束,那些守卫按例过来领走这些残存的炉鼎时,林中的景象震惊了他们每一个人。   树林之中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那些银面大人的尸体,而这些炉鼎们虽然疲累、惶然,如同失巢之鸟,但他们都活了下来。   ……这可是销魂界从未有过的事!史无前例!而且这篓子大了!   从来没有这么多炉鼎活下来过——而且,以前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银面大人死!   从前因着争风吃醋,或者是素有旧怨又狭路相逢时,这些大人或许也会折损两个,但这都是无关大雅的细枝末节。然而现在这个、现在这个……   这怕是捅破天去了。那引路时笑容可掬、八面玲珑、还会拿炉鼎们开些恶意玩笑的侍从一屁股坐在地上。   惊恐的情绪整个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面如死灰,口中喃喃自语,神情似哭似笑,已然疯癫。   他知道,自己这回活不成了。   至于这批炉鼎们,为了防止其中有危险人物,各个被分作几堆,挨个讯问有关银面客人被杀的事情。   所有供词都异口同声,所有供词都如此一致。洛九江杀人时从来没特意遮掩过模样,因为他根本就不忌惮脱身之事。   ——就像是现在,身高缩到那药物范围的极致,只显得比普通女子高挑的、身材动人、步履摇曳的洛九江,半低着头,学着楚腰的模样以手掩口,缓缓从这些人眼前经过。   这些人没有一个看出洛九江的不对来,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炉鼎,随随便便就在他肩上推搡一把,把他粗暴地和楚腰与其他几个炉鼎塞做一堆,让人令人把他们带下去。   也是正巧了,分到看管楚腰他们这一小簇炉鼎的,正好是开始引楚腰进狩猎场的那个守卫。   他是外围守卫,轮身份比给银面客人引路的侍卫低多了。不过也正是如此,他从杀机里逃过一劫,至今还不知道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这群惶惶瑟瑟的炉鼎美人,他鹰捉小鸡一般地逗弄两下,接着就失去了兴趣——前几天这批炉鼎几乎是任他们挑选,大鱼大肉反复吃到撑,他都有点腻了。   只有经过了狩猎场里一遭,居然连鬓发似乎都没乱上几分的楚腰依旧是那样的醒目而动人。   这守卫咧着嘴凑近楚腰跟前,扯着个令人生厌的笑容搭话道:“啊呀,楚腰公子,您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了,把您给递到我手掌心儿里了?”   楚腰只冷冷淡淡地说道:“走开。”   他很清楚这些人得寸进尺、欺软怕硬的特性,因此从一开始就绝不能给他们好脸色。   这守卫面色一冷,阴阳怪气道:“纤纤公子就是傲气啊,真不愧是披香宫里我们沾不着的美人……”   楚腰打断了他的话,他桃花眼一瞥之间,连白眼都比别人翻得更动人些。   他问这守卫:“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沾不着的人?”   “你……”   “让开。”楚腰攥着洛九江手腕,一把推开这守卫自己朝前走了两步,“我要回宫里去了,你敢拦我?”   “……”这守卫接二连三地在楚腰处堕了威风,折了面子,但确实就真不敢对楚腰明目张胆地说一个不字。   他能对楚腰言语上口花花几下,可只要楚腰一道眼风,他就连隔着楚腰衣服摸一把他的肩也不敢。   几次三番的试探,不过是他实在眼馋垂涎楚腰的美色,心里幻想着楚腰是个软柿子,能给他随便捏上两把。   只可惜,楚腰外柔内刚,不但不是颗软柿子,内里还是个扎手的刺猬球。   守卫胸脯风箱似地来回喘着粗气,他被楚腰照脸抽了回去,正是大感失了面子的时候,看其他的炉鼎们,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都在嘲笑自己。   他动不得楚腰,难道还动不得这些小炉鼎吗?   守卫面孔涨红,高高地扬起了鞭子就要重重抽下。谁知这鞭子在半道里被一只手拦住。或许是由于疼痛,或许是由于羞涩,那只手很快就缩进了袖子里。   这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守卫顺着那条胳膊看去,沿着粉色的纱袖,很快就看清了这个炉鼎的脸。   这小炉鼎的另一只袖子被楚腰牵着,原本都和楚腰一起往圈外走出了一半。守卫一看,登时如同抓住了什么把柄般眼神骤亮!   “你干什么去?”   楚腰不卑不亢道:“这是我的侍婢。”   “这可不对吧,纤纤公子来的时候,身边好像没带什么侍婢吧?”   楚腰哼了一声,状若不耐烦道:“我在里面收个人做侍婢,又关你何事体?”   守卫摩拳擦掌,眼露不善之色道:“我是管不了楚腰公子你,可分给我看管的炉鼎,我难道还能给人随便带走了?”   他说完这话,就张眼去看那小炉鼎。谁知不看不知道,这炉鼎眉眼生得极为英气,人却羞涩,半垂着头,低着眉眼,又紧紧地把一双手缩在袖子里。   比起楚腰外柔内刚,满身是刺儿的模样,这小炉鼎恰好外刚内柔,别有一番风味。   守卫这回当真是兴趣大起,一只肥厚大手就向着这小炉鼎落去。一边伸一边还调笑道:“让我看看是什么人入了楚腰公子的眼,哦,当真是个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的标致小娇娘啊……”   此话一出,那炉鼎受惊一般抬头看他,就连楚腰都为之侧目。守卫见了这小炉鼎惊讶睁大的一双眼睛,心里只觉得发痒,一点不对都没看出来。   而那炉鼎,也就是洛九江,他愕然地看着这个守卫,甚至心里都有点同情这人,甚至不想杀他了。   ——他活了有十九年,至今还没看到过一双招子生得这么瞎的! 第220章 黑锅   即便这守卫实在是瞎得厉害,洛九江也依旧没有出声。   说起来这守卫其实对洛九江有很大误会:他半低着脸是怕人看出不对、缩着手是为了掩饰那一双手心中层层叠叠的刀茧、至于声也不吭……当然是他不能出声啊!   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娇娘”、“美人”, 但洛九江如今扮得确实是个女人。要是一张口露出男人音色, 大概是个人都能反应出来不对。   谁知就这都能被人误会成胆小羞怯的表现, 这守卫眼瞎的方向也真是绝了。   楚腰此前构想过许多应急场景,但其中并无一种是关于洛九江真被当成个女人, 然后被旁人看上的!   这么看,我实在应该设计一番有关穷奇看上洛九江的应对吧。楚腰在心中幽幽忖度道。   当然,这守卫不过是个小虾米, 解决他甚至都不消他们两个自己动手。很快, 远处就有人看到这里动静不对, 过来询问了两句。   楚腰的身份在场中人各个清楚,谁不认识他这个披香宫内第一美人。眼看他回宫后必然又是一段飞黄腾达, 这些守卫都不想沾他的麻烦:本来林子里那些横死的大人们都够麻烦了, 现在扣着楚腰做什么, 嫌事情不够乱吗?!   所以很快, 楚腰连带“楚腰看中的那个小姑娘”就被人打包请出了他们负责看押的圈子。   那把洛九江叫成“小娇娘”的守卫还心有不甘地哼哼了两声,但很快, 那个被他看重的粉裙小姑娘在路过他时就给了他一点表示。   那姑娘的纤纤玉手隔着粉色纱袖无声地在他胸膛一搭, 两人便就此擦肩而过。只留这守卫一个徒自心旌荡漾, 暗自琢磨那该是怎样凝脂滑腻的一段手掌, 直想到嘴里都有点泛甜。   他却不知自己喉口是真的在发血腥味儿的甜:洛九江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掌无声抵在他胸口,便有灵气渗入,不惹觉察地在他五脏六腑之中冲撞过一遍。   他现在虽然还能说能笑, 能跑能跳,然而只等三日五天之后,他脏脾俱裂,七窍流血,心衰肝竭之际,才真正知道厉害。   不过关于自己的死因,这守卫到死也不会想明白的。   ……   另一边,楚腰带着洛九江,娴熟地绕过七道门卡,领着他直抵内宫。   之前洛九江尝试数次,也没能躲开内宫里遍布的傀儡、阵法以及守卫独自进去。然而如今楚腰只凭着一张脸就刷开了七道大门。   一般的炉鼎在披香宫中是没有这种自由和权限的,但楚腰毕竟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四年。   他前半生三分之二的光阴,少年时最好的一段岁月,就这样无声粉碎地在穷奇的手掌心里。   楚腰屋里的那个侍女原本正在屋檐下打着扇子乘凉,她神情有些呆怔,院子也没有好好打扫,显然是觉得楚腰根本就回不来了。   甫一下子看到楚腰带着别人回来,这婢女吃惊的神色一时都没能调整好。   她大概也知道这想法令人心虚,讪讪地跟在楚腰身后陪他进屋,有点没话找话地问道:“公子回来了。”   洛九江注意到她有点怕楚腰。   关于这个问题,楚腰后来跟洛九江解释过:穷奇天性喜怒不定,连炉鼎们对他来说都只是长了腿的资产,普通的人命当然就更不当一回事。楚腰屋里的上个、上上个侍女,都是穷奇心情不好随便杀掉的。   楚腰显然也没用和这侍女多交流感情的意思,他只是指指身后洛九江,示意道:“这是新来的丫头,你多教教他。”   侍女眨了眨眼,她上下端详了洛九江几遍,洛九江居然好笑地从这姑娘眼中看出了一点竞争意识。   等侍女拉着他出了屋子,对方那几乎明摆在脸上的戒备和不喜欢就更无所遮掩了。她有点勉强也有些挑剔地问道:“你是公子从猎场里带回来的人吗?那就也是炉鼎了?”   洛九江在宣布自己是个哑巴或是干脆吃药变声两个选择间摇摆了一瞬,最终还是不着痕迹地借袖子吞了颗药丸下去。   销魂界不说别的,乱七八糟的药是当真好用。这颗药物一经落肚,药力立刻发散开来,洛九江一张口时,那娇滴滴的腔调登时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我是炉鼎。”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侍女的竞争意识顿时更重,她追问道:“那你是什么炉鼎?”   洛九江想了想之前楚腰给他科普过的那些知识,瞎编道:“我是花。”   “哪种花?”   洛九江搓搓指尖,忽然就笑了。天下花卉何止千万,然而第一时间浮上他心头的,果然只有那一种。   “深雪花。”洛九江含笑道:“‘深雪宫主如花似玉’的那个深雪花。”   这小婢坐井观天,连“深雪宫主”是何等人也尚且不知,哪里能听出洛九江话里的意思?   她对炉鼎之事也不懂多少,强撑着自己不懂装懂道:“嗯,听起来你也挺稀有的……对了,我是拢香,你叫什么来着?”   洛九江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在心里飞快地拆分了“九江”这两个字数遍,还是折腾不出一个听得过去的女名。就在他几乎都要把朋友的名字借过来用的时候,楚腰恰好踏上了他身后门槛。   “他叫似娣。”楚腰淡淡道。   洛九江:“……”   婢女拢香足足反应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此“似娣”非彼“四弟”,她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为什么?呵呵,洛九江还想问呢。   然而楚腰拢着袍袖踩在门槛上不说话,洛九江只能发挥瞎编乱造的本能,装作自己名字就是“似娣”没错。   “这不是,小时候家里穷,就指着生个儿子传香火吗……”洛九江咬着牙根,一点一点地把话往外挤道。   拢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看了看楚腰的脸色,到底是没能抵挡过自己的好奇心,小声道:“那最后是生没生出来弟弟啊?”   洛九江深沉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根本不管用,生到九个都是一个性别。”   “哎呀,白瞎你挺俊个大姑娘了。”拢香也就很惋惜地咂咂嘴。   洛九江:“……”   她踢踏着脚步捡起院子里的扫帚去打扫院子,洛九江跟着楚腰进屋再合上门,门上刚一关上,楚腰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你这个声音……”楚腰笑得肩膀一耸一耸,他握着洛九江的手腕蹲下,当真是一点形象也无了。   这也不怪楚腰,任何人但凡看过洛九江最初的女装形象,再听听他如今的这一把又娇又软的嗓子,都不能忍住笑的。   洛九江给人做笑料也不是第一回 了,如今已经打磨的十足心宽。楚腰要笑就笑,他自己进厅里给自己倒了盏茶喝着。   等过了一会儿,楚腰终于从他那膀大腰圆的娇滴滴小娘子的联想中缓过劲儿来,洛九江才无奈问他:“怎么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他不开口倒好,一开口楚腰又笑得背过气去。   洛九江:“……”   他那黄莺初啼一样的脆嫩嗓音确实是太标准了些,洛九江自己想想,也忍不住笑了。   等过一会儿,楚腰才有精力回答他那个问题。   “名字起的土一点,也方便你露馅。”楚腰正色道:“何况这既暗指你男儿身份,又和你的本名无太大差别,你不喜欢吗?”   洛九江迷茫道:“不对啊,差别大了吧。等等,我土吗?”   楚腰早把洛九江这个人从名字到审美,以及扮做女装时的神态等零零总总诸多事体嫌弃过一遍,因此此时听得这个问题,也只是含笑不语。   他的眼神是多么的温柔又善解人意啊。   他这样美丽动人、体贴柔弱,简直让洛九江质疑一句“难道我真的很土”都是一种罪过。   洛九江:“……”   洛九江长吐一口气,就此认了。   恍惚之间,他想到自己从前在青龙书院里振振有词应对阴半死,口称“老阴”,还问他难道想被叫做“老伴儿或者老死”时的旧事,便是一阵神志恍惚。   倘若这事现在给阴半死知道了,想必得鬼气森森地称赞一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吧。   ——————————   而在销魂界披香宫之外,却完全没有披香宫中的宁静与平和。   销魂卫们挨户排查,光天化日之下便破开一户户住宅的防御法阵,几乎将一条条长街都闹得烟嚣四起,鸡飞狗跳。   沉渊当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在察觉门外那一队人正在拍撞宅门时,就皱起眉头,先抢身进了洛九江的院子。   按照他和洛九江之前商量好的方案,毫无自保之力的方昭被他连续打过几个手势,在确保方昭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之后,沉渊就把他放进了院中的水潭。   随后,沉渊又在水潭上快手快脚地布下了一排保护的阵法。   这样万一沉渊和外面的人发生争执,一时无法抽身相顾方昭的时候,容貌外形比较奇异异端的方昭,就有很大概率会被外人当成屋主养的妖兽什么的。   虽然说起来实在让人无语凝噎,不过这样确实能够保证方昭的安全。   做好了一切准备之后,沉渊皱眉上前,打开了那扇已经被外面撞得簌簌落灰的大门。   你们有什么事?沉渊用眼神问道。   岂料一见沉渊现身,绕着他大门不放的那一圈人登时推出老远。沉渊眼尖,还看到有人催动了神识联络的法器。   “是他吗?是不是他?!”   “黑衣长刀!对上了!”   “青丝如墨!一点没错!”   “英眉朗目,正是这个长相!”   “身高八尺,半点不差!”   “没错!”这群人绕着沉渊亮出手中兵器,口吻笃定,防备又念念有词,统一口径。   “之前大闹了狩猎会的修士,就是这个家伙!”   沉渊:“???”   我干什么了我?你们再说一遍?!   他沉渊这几天明明连大门都没出!   这算是个什么事?蛟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吗?! 第221章 旧识   在楚腰回到内宫的下午,就有三五个炉鼎前来结伴拜访。   洛九江的神识已经提前探查到那五个炉鼎在往楚腰所在的方向走来, 但比这五人的身影先入门槛的, 是一股浅淡的香风。   这五人身上的熏香气混在一起, 透出一种让人浓淡适宜的沁人心脾来。   他们各着浅蓝、浅粉、浅绿、浅黄以及浅杏色裙衫,手中各自持一柄颜色配套的油纸伞, 于午后昏昏慵懒之际联袂而来,彼此之间气息和谐仿佛能够入画。   楚腰和他们显然都是老交情了,一请一让间, 五人就各按次序入座。厅里的拢香早就被楚腰打发下去偷闲, 房里只留下洛九江一个, 引来他们几个隐晦的打量眼神。   “不知这位是……”   楚腰手指在洛九江肩头轻轻一拂,柔声道:“他和我一起出来, 尽管身份上只是侍女, 但说来亦是自家姐妹。我们虽然未曾举帕盟誓, 但也总是金兰之交。”   洛九江从听到“姐妹”两个字起, 就要很努力地忍住自己不笑。   偏偏这五个人一个个都当了真,居然还有人起身给洛九江让座, 然后还向他请教问题。问他“三田清则内外明”后, 当是怎样一番作解。   这话是指修士上中下三丹田各自澄清, 充满灵气, 神志清明, 体魄强健,周身经脉干净,然后便好浑身灵气运作, 于经脉中流淌一个周天。当世能修到筑基的修士,没有几个不知道这个道理。   洛九江顺口就回答了这个问题,那绿衣女子也万分客气地感谢了他,然后大概一时三刻不到,洛九江就被他们五个联手支去厨房取点心了。   洛九江:“……”   他当然不是那么死心眼的人,只消把刚刚发生的事在心里重过一遍,就猜到自己怕是没答上什么该对的暗号。   洛九江对此事也不太介怀,他问过拢香之后,就一路往厨房而去,还恰好借此机会摸一遍内宫的布置。   路上他独自走着,心中暗暗猜到:想必“三田清则内外明”后面会有一句“八宝具得腊饭香”之类的口号吧。   这却是他有所不知了,楚腰苦心经营这炉鼎之中的小小集体多年,其中的“黑话”单拎出来,也未必比外面的黑街暗市要少。   实际上“举帕盟誓”和“金兰之交”两词连用,本来就是他们自编的黑话一种,至于那个有关丹田修炼的问题,却更是摸透了洛九江的老底。   但凡修过炉鼎功法的人都知道,炉鼎的功夫,从来没有灵气从经脉里游走的道理。   润如凝脂的肌肤就是他们的经脉,如花似玉的美貌则是他们的丹田。   炉鼎的全部荣辱都牵系于自己的身体,除了最浅显,最粗俗,最鄙薄的用途之外,他们不被允许有第二条活路。   而十四年来,楚腰于夹缝之中苟延残喘、勉强求生,拼尽全力也要给自己活动开一丝松快的余地,为的就是那个不知何时才见端倪的第二条路。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在洛九江所不知道的地方,屋内的六个人推开所有窗扇,令明亮的天光流泻入方堂之内。   打开窗户之后,这间正厅就基本等同于四面透风,他们无论说什么也不怕人听,而外面的人只要靠近,就会被发现。   这六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过“园里的白牡丹近日盛放,于月色下观赏最宜”以及“要是姐姐肯再给我一盘桃花酥,我就赠你一罐去年存放的香茗”等对话,无声地敲定了某些事实。   如果说在猎场时楚腰还能不甚隐晦地说出“是我们自己帮我们自己”这种话来,那进了披香宫后,一切都变得更不着痕迹。   所有意欲反抗的痕迹都被香灰掩去,一切杀机都融化在楚楚动人的眸光里。鲜血被用“丹蔻”、“口脂”、“红梅花钿”及“白鹤冠翎”等物事反复指代,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们的交谈中。   然而就是穷奇本人坐在这里,也不能从他们笑意盈盈的往来中听出哪怕半点不对。   最后楚腰用一句“我们是不是许久没交流过遣美诀了?最后一式大家可还熟练?“作为结尾。话音落定之后,在场六个人同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那是一声无声宣告的“杀”字,是楚腰在披香宫里生活了整整十四年,也不敢光明正大吐出的字眼。   此事若成,穷奇身死,我从此想在哪儿说这个字便说;此事若败,吾等就义,黄泉之下,我从此想什么时候说这个字便说。思及此处,楚腰眉眼间渐渐浮起一缕傲然。   楚腰将十指交叠在一起,慵倦曼丽地抻长了自己柔若无骨的腰肢,极放松地伸了个懒腰。   大事将举,前途未定,然而屋内的六个人,每人面目上都隐然含笑。   因为接下来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将迎来自己的结局,他们都将拥抱自由。   ———————————   另一边的洛九江正极小心地在披香宫的内宫探索。   “狩猎”只是为春情宴准备的热身,与狩猎只相隔一日。   换而言之,等到明天,这场穷奇精心准备的欢宴就将开场。   其实按照往年惯例,“狩猎场”中的人大约十分有一能有幸被带到春情宴上凑数,不过今年,洛九江已经用实际行动保证过,他们一个都去不了了。   此时的披香宫内,洛九江神识稍放出去,但并不敢铺张开太远,每一次收放时都极小心,几乎是以丝为单位往前推进。   这倒不是他忌惮着穷奇,生怕冷不丁地就撞上披香宫的真正主人。而是他如今正做着女装打扮,名义上又还是楚腰的侍女。他有修为兼利刃傍身,是杀是逃都来得方便,只是他不能牵连楚腰。   所以小心为上,总没有错的。   内宫之中把守更是森严,近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起来为了明天的那场春情大宴,穷奇也是做足了准备。   洛九江注意到在这些侍卫之中,有一种气息格外特殊的,通通都穿红衣,下摆各绣异兽纹。   寻常守卫洛九江都能从兵刃、站姿以及修为上猜出他们负责什么岗,只有这赤手空拳的红衣卫们,不但都习惯性地左顾右盼不说,还频频地把目光投向洛九江。   只不过在看清洛九江的装扮之后,他们又都有点不在意地把目光闪开了。   这算什么,鹰眼哨吗?洛九江心里生奇,面上动作就更小心。他对楚腰步态模仿的愈发地像,一路上直走到厨房,都不曾有一个红衣卫把他拦下来过。   洛九江从厨房取了点心,转弯提着食盒拐道进了花园。之前他放出丝绦一般的神识拐弯延展,一寸寸地探查过后,最终确定这花园基本就是炉鼎和“客人”们住所之间的天然格挡。   换而言之,那些提前到来的客人们已经入住披香宫内,现在只和炉鼎们相距一个花园。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有意安排,穷奇可真是个王八蛋。洛九江在心里暗暗的想。   可能是觉得在客人那里布下太多守卫不好,花园之中的侍卫布置的相当稀落,只有两三个零散的红衣卫在园中来回巡视,洛九江很轻易地就避开了。   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决定藏身于一座假山之后,细听两个看衣着应该是客人的家伙交谈。   此时,洛九江浑身上下披着一层淡淡死气。领悟了死之一道后,洛九江对这种力量的运用也愈发娴熟。只要一道死气遮掩,外人再怎么拿神识探查此处,也只会觉得他和山石铁矿无异。   除非是肉眼亲见到洛九江的存在,不然光凭神识探查的话,几乎没人能发觉什么不对。   说来还要谢谢楚腰把洛九江带进内宫。一旦通过了披香宫内那七道守门的镇山大阵,洛九江在这种环境下还真是如鱼得水。   那两个客人渐渐走近,神识如水波一样推开,漫过洛九江周身,没发现任何端倪。   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所以果真那位大人和传言中一样……”   “创上加创,听闻伤得不清呢。”   也不知为何,洛九江听第二个人说话的声音,竟然觉得有一点耳熟。   “没想到北方最近居然会有动作,唉,也没料到正被我们这些人赶个正着。”那先前开口的客人嗓音微粗,听起来很是一副无心机无头脑的模样。   所以直到他突兀地动起手来,无论是场外的洛九江,还是他身边的那个“客人”都没反应过来。   “三十年交情,你疯了——”第二个人仓促还手应对,显然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嘿嘿,三十年交情?那也得你真是我老兄弟才行……红衣卫此前暗示于我,说你身上一点欲情不沾,谁知道是什么披着人皮的鬼东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洛九江藏在假山山石之后,听闻此言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此前他来时路上,那红衣卫三番两次看向他的方向,原来他们的本职是干这个的!   洛九江一身清正之气和销魂界这鬼地方格格不入,也幸好他做了侍女打扮,此前还把狩猎场搅得一团糟乱。   红衣卫们都是穷奇腹心,自然知道狩猎场里发生过什么。也是披香宫中内宫七道门卡极严,一般人通常混不进来,才没让他们多想。   洛九江被他们当成是狩猎场中侥幸未被使用的炉鼎,又是新进披香宫不久,所谓并未沾染欲情,这才省去一番盘查。   外面打斗的声音片刻即止,像是第二个人看形势不对很快逃了。洛九江眉头略皱,听到外面盘查声音越来越近,又紧锣密鼓,自己便往假山山体内部走了几步。   他原本打的主意也是随便截下个独身的客人,再借他身份一用。但现在听到红衣卫的事,这计划就要再行调整。   只是不等他思绪里先理出个头绪,洛九江神识就先警醒过来。他猛地抬头直对假山中空山体,无声闪身躲过了一滴涎液。   那拖着丝的粘液落在地上,连声嘶啦声都没有,假山山石便被腐蚀出了一个成人手掌般大小的黑色大洞。   后知后觉般地,那大洞里缓缓冒出一股袅袅的白色余烟。   一片漆黑的假山掩体之中,洛九江与那人四目相对。然后下一刻,对方身形一晃,像是终于辨清了洛九江的模样却又不敢相认,差点从攀附的岩壁上摔下来。   “少主人?”那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地对洛九江比了个口型,显然被洛九江现在这身装扮吓得肝胆俱裂,“您……这遇到什么……您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   尽管他甚至连一声气音都没有发出,但洛九江莫名地就在脑海里给他配上了与表情相称的语调。   大概不是洛九江的错觉,这人好像连心都碎了。 第222章   楚腰没有料到,洛九江再回来时居然不止他独身一个, 他还袖着一条蛇。   那条黑蟒从洛九江袖子里蜿蜒滑出, 落地就化成一个面容端正的年轻男人。   这年轻人生得面容很俊俏, 虽然气质冷淡,但皮肤白皙, 眉目明亮。然而不知为何,他从化作人形时就摆着一张苦瓜脸,看起来简直都要生无可恋了。   洛九江似乎也有些踟躇, 他犹豫着和楚腰说:“如果你再给他装扮成女人……你这儿还能再多添一个侍女吗?”   不等楚腰开口答应或是拒绝, 那年轻男人便身形摇晃, 像是快要禁不住来自生活的万钧锤击之力,而要就此倒下了。   洛九江连忙上前抢身把他扶住, 然后对着楚腰连连摆手, 匆忙道:“不不不, 先不扮女装了, 不扮女装了,那什么, 暂时借你一间屋子说会儿话。”   他匆匆推开偏厅的门, 把那年轻的黑衣男人塞了进去。只是在那两扇门扉关闭之前, 不止是否是楚腰眼花, 只见那年轻男人面容苍白如纸, 几乎下一刻就要有晕倒之虞了。   楚腰一向心细如发,对于事件前后因果的观察也别具一格。像是此时,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这年轻人脸色不对的开始, 就是洛九江张口,露出那把宛如百灵对唱、空谷鹂啼的娇脆之声引起来的。   门缝彻底贴紧闭合之前,一声颤巍巍、哆哆嗦的“少主”从那里面飘了出来,轻柔地绕着楚腰的耳朵打了个转。   楚腰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   墨罗近乎迫不及待地向洛九江发问道:“原来您一直都在这里?您怎么会……”   虽然对方看起来因为自己的装束已经受到了情感上的严重打击,但洛九江自己是不觉得这有什么的。   他随意掸了掸自己身上淡粉的裙衫,不在意道:“装扮一下混进来而已。这么穿不会被那些红衣服的家伙们看破。”   墨罗就有点惭愧地低头道歉道:“少主,被他们发现身份,是我莽撞了。”   “哪里,咱们能在这里遇到,我开心得很。”洛九江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何止墨罗,就连洛九江自己本人都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自从落入音讯隔绝的销魂界里开始,就一直牵挂着外界的消息。   无论是被他送往另一个世界的却沧江,还是身居灵蛇界的师父,以及此时应该已从圣地折返的千岭……无论哪个,都是他心头牵萦惦念的亲人。   墨罗果然不负洛九江所望,给他带来了最新鲜的一手消息。   之前沉渊只知道洛九江穷奇、饕餮玄武于睚眦一战时受伤,却不知道其中枕霜流还横插一脚的隐情。至于最新的朱雀界易名为神龙界一事,就全仗着墨罗一字一句复述给洛九江听不可。   洛九江听得一半担忧,一半含笑。他想起当时穷奇夹着腥风赤云,轰隆隆从界膜外撞进来,奔逃的像只无头苍蝇,一猛子扎进披香宫内的场景,便不由得轻声自语道:“原来是千岭。”   那个在异界彼端助他一臂之力的不知名朋友,原来是他的千岭。   ——就只是为了不辜负千岭,穷奇我也非杀不可啊。洛九江眼中笑意一闪,不自觉地抬手往颈间摸索了一阵,却只摸索了个空。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千岭给他挂上的那片龙鳞,已经于幽冥中遗失了。   “你也看到了,我在此处的伪装天衣无缝,只等明天大宴动手。”   洛九江还不知道自己一个个字,全都是往墨罗心眼里扎的锥子。他越在这里“模仿得惟妙惟肖”,墨罗心里越要吐出一大缸的血。   他只见到墨罗坚强地抹了一把脸,努力地掩饰了自己三观碎裂的神情,装作镇定道:“不知少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会伺机拿下穷奇。现在他伤势未愈,正是动手的好时机。等他借春情宴疗伤后,就错失了一个千岭创造的好机会。”   洛九江讲到这里,突然转向墨罗。他凝视着墨罗,久久不语。   墨罗神色郑重起来,冲着洛九江一礼,坚定道:“无论何事,但凭少主吩咐。上天入地,墨罗粉身无怨!”   洛九江看起来更犹豫了,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墨罗急道:“是少主不信我吗?主人早吩咐过,若有一日九蛇同您一起在外,那少主令和他的亲令也没什么区别。”   他指着偏厅桌上的乌银摆件道:“墨罗赤心,尤如此钢!”   他若知道洛九江接下来会说什么,想必就绝不会轻许这种诺言。   洛九江压低了声音,那把宛转莺啼的嗓子为此听起来更嫩更娇,直令墨罗打了个哆嗦。   他就用这种小姑娘撒娇一般的嗓子轻声问墨罗:“穷奇界的事,我如何都要办好。不过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先给师父和千岭他们送个信?”   墨罗:“……”   这条黑蟒蛇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空白,显然没料到洛九江居然会提这种让蛇为难的要求。   要知道,枕霜流对洛九江的禁令,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一条。   ——不许你们给他做传书鸿雁,决不允许!   而且,墨罗心里也不是那么愿意去给寒千岭送信——还记得吗,之前枕霜流其实派他去给身处朱雀界的寒千岭送过一次信。   那次送信之旅过得并不愉快,寒千岭口吐狂言,说些“九江在我心里”之类的不着调话不说,还威胁墨罗要把他钉在自己厅里做摆件。   说实话,虽然同为长条物种,但寒千岭在九蛇之中,风评极差。   而洛九江对于墨罗和寒千岭从前的小小插曲一无所知。他只是有些恳切地看着墨罗,直看到墨罗额上缓缓流下一滴汗。   像是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墨罗深吸口气,脸上浮现出了英勇就义一般的表情。然后在洛九江充满了期盼的目光下,他回手抄起那个乌银摆件,塞到自己嘴里给吞了。   洛九江:“……”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然是收不回来的。但在言谈中曾经做过对比物的东西却能吞到肚子里,彻底地从物理层面销毁证据!   墨罗实在太过机智,他机智的洛九江目瞪口呆!   这回轮到洛九江痛苦不堪地抹了把脸,心塞道:“我明白了,等我回去后自己找千岭就是,墨罗大哥不用这样……也是难为你们了。”   “明天便是春情宴,你还带了其他人来吗?”洛九江把脸埋在手掌里,闷闷地问道。   墨罗又不是洛九江,明明背倚一大势力,却总是弄到孤身一人行走江湖的地步,也不知道他运气好是不好。   听洛九江细问,墨罗就都如实答了。穷奇邀请的客人虽然不少,但也并不算太多,墨罗和十余人一起混进里面,本来也只是想趁穷奇重伤时搅混水。   刚刚他用传讯法器告知兄弟们有关红衣卫的消息,事先提防之下,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被识破——但明天宴席上人人露面,那露馅也是难免的。   “少主。”墨罗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兄弟们不是人人都都如您这样天资非凡、神清骨秀……扮做女子,恐怕是行不通。”   洛九江心想那你是不知道我刚刚扮作女装的时候什么熊样。但是他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些人都往炉鼎侍婢的方向靠——他能扮得这么成功,还要多谢楚腰一双妙手。然而要是十几人挨个往楚腰屋里走一轮,这是给朋友招祸呢?   斟酌片刻之后,洛九江轻声问道:“之前你和那个‘客人’一起走的时候,也是用的自己本来的脸吗?”   “我有个法器能幻化出一模一样的面孔,但并不能凭空捏塑。”墨罗看着洛九江神情,似乎是防着他露出厌恶神色:“至于其他兄弟……少主,我们有药水和小工具能处理人脸上新剥下来的人皮。”   “事急从权,以直报怨,看起来只能这样。”洛九江手指搓动了两下,“做客人会被识破,扮炉鼎又不适宜……那倘若我们大胆一点,全都扮成红衣卫呢?”   红衣卫会仔细巡视每一个入场的客人,不过世上一贯有个道理叫灯下黑,他们会那么认真地检查彼此吗?   墨罗稍稍思考后便果断道:“可以一试。”   洛九江欣然吐了口气。   “那少主您明天还是……”   洛九江揉了揉自己的脸,放松道:“当然也是装成红衣卫。”   他并不是瞧不起炉鼎或是怎样,但当真把他置于某个客人面前要他讨好献媚,那真是打死洛九江也做不来。   他这个性格,就不是能这样做的人。   墨罗闻言也松了口气,他自觉地交出那个改换仪容的法器递给洛九江,又要解下自己腰间佩刀给洛九江暂用。   洛九江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他遍销魂界里找一把能用的长刀已经太久了。   等洛九江马上要出偏厅时,从不久前就一直挂着奇怪表情的墨罗终于忍不住一吐为快:“少主……”   “啊?”   “有件事,属下恐怕非说不可。”   “什么?墨罗大哥尽管说啊。”   “您……您的妆花了。”   洛九江:“……”   天可怜见,身为毫无化妆经验的男人,作为对保护妆容毫无意识的男人,洛九江实在不该揉那几次脸的。   等打出一道清水决来把脸上那些妆粉洗干净的过程中,洛九江稍稍有点走神。他回顾了自己这个简单的计划一遍,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东西。   楚腰的安危、炉鼎的情况、墨罗等人如何混进场子、自己之后又如何去和师父千岭交代……都齐了啊,那他究竟是忘了点什么呢?   ————————   在半天之前,披香宫以外不远的一处宅邸,有一条黑蛟腾空而起,独身一人对战百位修士。   沉渊一向不爱说话,人越多的地方就更是张不开嘴。那几百人把他家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对着这乌压压一片,沉渊能出声解释就是怪事。   他这副沉默冷淡的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就是默认了狩猎场之事,外加负隅抵抗,而且还含着一点挑衅意思。   在场众人莫不如临大敌,呼叫支援,又各个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应对沉渊这个于狩猎场中杀了百位客人的大刺头。   在这源源不断,增援数目还在不断增加的围殴之中,沉渊腾身而起,化为天赋蛟身,百口莫辩地对天一声长啸。   可惜在场之人没有一个会说异兽语,不然至少能听出那是一句骂人脏话,还能顺便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洛九江!你这个王八蛋!沉渊悲愤不已地喷吐了一口蛟息。   他怎么就信了洛九江!一个能光着身子出现在销魂界、心狠手辣把他往大澡堂子里一推的人,那能有多靠谱啊!   他今天还没来得及喂方昭呢! 第223章 春情宴   在第二天开宴之前,洛九江和墨罗各自设法拿下一片红衣卫, 把他们统统换成了自己人。   红衣卫中并未察觉动静。在跟随着首领按照指示前移后撤, 走过层层叠叠的阵法, 最终步入大宴所在时,洛九江无声地和墨罗交换了一个眼色。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 洛九江也学过一些粗浅的阵法基础,设阵的本事可能不够精通,但是最起码的眼界还是被养出来了。   就他自己心里粗略估计, 在自己和墨罗进入场内的这段路程上, 起码经过了六个镇江流级别的大阵。   要知道, 镇江流属于阴性阵法,论起规格几乎和镇山大阵齐平。   阵法通常都讲究个对称齐平, 根据他们这个宴席场地的面积大概估算, 围绕着整个会场的阵法怎么说都不下三十。   洛九江不是没有见过阵法, 但是披香宫这个地方似乎格外地喜欢采用阵法。   此前他非要楚腰帮忙伪装才能进入内宫, 就是因为进入内宫前的七道大门,道道都是镇山级别的大阵。如今小小一个宴席会场, 所用的压制阵法竟然都要抬到镇江流级……   当然啦, 这些阵法都各有用处。单是洛九江看到的这些, 就有用于调节场内环境的、隔绝外界声音的、隐藏宴会会场真正位置所在的。但最多的一种阵法, 就是用来封锁这片宴会的会场。   洛九江心中生疑, 但面上依旧平静如常,并不表现出来自己的好奇。   说来墨罗给他的那个法器相当好用,无论他做什么表情, 那张模仿出来的脸上也会浮现相应的神色,而且看起来非常自然。   反而是墨罗他们几个,借助一些伪装的工具,易容面具能在脸上贴合撑起,但是不动表情还好,一旦需要哭笑发怒,就会出现连凡人都能一眼辨别的僵硬。   由于红衣卫值守时本来也不需要动用表情,所以洛九江一开始没在意这点小小的区别。   但当他们走到会场中心,然后各自左右两两散开,分别于各处值守的时候,洛九江终于再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他难以自抑地感到震惊。   此前他在会场边缘时感受还不明显,然而如今立在大堂中央——拼命冲撞着、嘶嚎着的,对着他悲戚诉说的,都是些什么!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感悟过死之一道的修士,洛九江感受到此地浓浓的凄艳死气。   那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积攒下来的死气,也绝不是死上一个两个人就能达到的程度。   这片土地非得经年累月地被怨念与仇恨浸染,非要每次都有大批大批的生灵永眠于血泊之中,才能造就这般浓厚的死气。   这死气的气息统统都是如出一辙的凄切、凄苦并着凄厉,饶是那些死去的魂魄都已经投身幽冥,也依旧在这里遗留下一股红泪并着蔻丹指甲残红刻痕一般的怨念死气。   古人所谓之“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语,在这肉眼不可见的死气之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洛九江心中暗叹一声,已经明白过来:填命于此的人,只怕都是炉鼎之身。   见鬼,这春情宴到底办过多少场?在这里死过多少人?!   他牙根一咬,把那紧捏的拳头绕到自己背后,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俨然是个尽忠职守、专心致志的红衣卫。   然而在洛九江心里,他杀心已定。   果然,不论是十四岁、二十四岁还是三十四岁,只要洛九江还怀初心一日,他就永远都见不得这种事。   宴席开场几乎要等到中午,但红衣卫们却是一大早就前来值守。此时宴场内除了他们外就是在场内忙碌的侍女侍奴,一些冷盘已经流水一般地传上来,摆放在金觥银筹象牙箸之中。   洛九江神识四面扫过,发现自灵蛇界而来的那几位兄弟,已经各自分散开来,挑了些不大打眼的位置站着,却彼此呼应,随时都能一齐发起攻击。   洛九江放下了一半的心,分出一小部分精力去留心那些人如何布置这摆宴的大殿。   或许是为了助兴所用,整个场内都用猩红的天孙锦铺地,堂间空地八方各置下锣、、铙、镲、磐、镈、钟、缶数个,中间还放着一大面朱红色的牛皮鼓。   而后,又有侍从小心翼翼地牵来一只体型壮硕的怒角赤牛来,给它喂了一点渴睡的药粉,让它就那么在大厅里睡了。   洛九江看着那只怒角赤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要知道,这种牛类可不是什么温顺的草食动物。它生性易激易怒,发起疯来能用一对油亮的锋利大角把金丹修士都顶得开膛破肚,一旦发起疯来来普通的妖虎都要惧其三分。   尽管这只怒牛现在安静地在厅中沉睡,但洛九江看它时还是觉得满满的违和。   但他没有更多的心思能用在这头怒牛身上了,因为没过一小会儿,又有侍从推进来整整三大笼衣不蔽体的炉鼎。   是三大笼。   这些炉鼎们神情温顺又麻木,他们每个人项间都系着铁链,任由旁人打开笼门,牵着他们脖子上那根系锁,把他们咔哒咔哒地锁在桌子旁的栓桩上。   就这样,每一张客人用餐的案几旁,都配上了这么一个伏身跪地的炉鼎。   洛九江闭了闭眼,藏住了自己瞳仁里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   过了一会儿,门口处又传来动静,洛九江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见到了楚腰。   不止是因为楚腰就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头,更因为以楚腰的容貌之盛,就如同夜明珠跌落鱼目,无论他身穿什么,无论他站在哪里,总是会第一时间吸引到人的视线。   洛九江从来没见过楚腰这样穿。   楚腰今日仍是女装打扮,脸上画了全套的艳妆。他一身轻纱堆叠的红衣,衣料质感飘飘如羽,任何一层单撕下来都轻薄若无。   这衣服从腰际坠下十余条同样质地的红色飘带,这些带子太长,即使紧紧拧作一条绳子,也依旧垂到楚腰脚面。每条相隔的带子底部缀着一个小小金铃,红金二色相映,是流光溢彩的璀璨颜色。   楚腰身后的炉鼎们分作两列,每一排的男男女女都捉对牵手,只有楚腰昂首走在最前,身旁再容不下其他人的位置。   他身边当然不会站着任何人,奇异地是,这一点在每个人见他第一面时就会理解——又有哪个炉鼎走到楚腰身前,不会沦为他的陪衬?   直到楚腰走动起来,众人才发现原来他赤着脚,双足脚腕上各带着一个两指宽的金脚镯,每个脚镯上各挂十八个小巧铃铛,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重不一的声响。   随着楚腰脚步轻盈,铃声清脆地迈入殿堂,径直走到殿内位置最高的首位长案旁安然跪坐,就像是某个开关终于被启动一样,有人往大殿四角的沉鼎香炉中各自添了一大捧的香。   淡粉色的雾气和某种甜腻诱人的味道,在短短一盏茶内充盈了整个大殿。   随着那香味挥发开来,由楚腰领进大殿的那两队炉鼎也开始动作起来。他们彼此牵着手,各自分别跪坐在案几前。   正菜也流水一般地传上殿来,在菜肴香气飘进宴间的第一刻起,除了楚腰之外,那一队后来的炉鼎居然都开始捉对相抱。他们唇齿相渡,肩颈相偎,居然开始两两交欢。   至于那些居于尾位,并未占到案前2位置的炉鼎,则安然若素地解下身上本就不多的衣料。这些炉鼎被赤身置在席内,各自或捧玉瓶,或衔羽扇,或抱一个竹夫人。   每个人姿势都不尽相同,只有雪白晶莹的肉体都是一样诱人。   洛九江目瞪口呆,心下发寒,于一片欢情和糜烂之中,有人见到美色,有人见到欲情,然而他只见到一具具逆来顺受的活肉,和着空中的死气一起,发出不能被人听闻的悲鸣。   不论这些炉鼎们心里如何做想,面上却都笑得如出一辙的甜蜜和开心。每个人的躯体尚还鲜活,唯有机械的动作和偶尔渗出的一丝麻木眼神,泄露出死亡的腐朽气息。   楚腰也端端正正地跪在原处,从洛九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纤细的腰肢。哪怕只是简单跪坐着,楚腰后背也有一种柔润的曲线弧度,配上他精简而削薄的肌肉,是一种独特的、男女莫测的美。   偶尔他含笑的桃花眼会扫过整个会场,一直看向大殿的门口。这个人好像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柔软的,就连目光都要宛转地打一个小小的弯。   他看着殿内的金顶,看着地上铺陈的红锦。整个宴席的色调都是金与红,金是王冠,是地位,是每一位把玩他们这些炉鼎的大人们权利的昭彰;而浓重的红却像血,像火,像飘在殿内的每一张薄纱,轻轻重重、远远近近地把他们紧紧缠裹在里面,如不可他一生不可挣脱的命运。   楚腰微笑起来,他跪在猩红的地锦上,靠着朱红的案几,在满殿红衣卫或是有意,或是不自觉的注视下,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碎金点缀的水红纱袖。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美便锋芒毕露地迸发出来,在桃红的香气里沉醉了几乎所有人。   于红衣卫和侍者们近乎露骨的目光之中,楚腰款款站起来,他朝阶下走了两步,目光当真是柔情似水。他脚腕上的金铃清越作响,随着他的脚步越响越急,几乎要勾得人探手抓住他的脚踝,然后一把撕去那艳红的飘飞裙摆。   但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抓他。   楚腰步到阶下,柔若无骨地拜于为首的金袍异种脚下,他仰起头,两只眼眸里盛的是渴候三秋一般的水光。   “大人。”楚腰把这两个字念得百转千回、柔肠百结、深情如许,一如最虔诚的教徒终于有幸得见了自己久久爱慕的神灵。   这场春情宴的主人,穷奇,他终于露面了。   随着主人和宾客们挨个到齐,春情宴也无声地宣告开始。 第224章 绝色   这是洛九江第一次见到穷奇。   这位销魂界主人身材魁梧,挺拔健壮, 容貌也并不难看。他两道浓黑飞眉入鬓, 眼神玩味, 唇角总是若有若无地挂着笑意,看起来就带着三分邪气。   若以异种的角度来说, 他是一位壮硕的异种,而从人类的审美来看,他的相貌也足称英俊。   唯有眉宇间噙着的那丝盘旋不去的燥意, 让他的喜怒无常从这副高大俊美的皮囊之下稍稍展露出冰山一角。   他把楚腰从自己脚边拉起来搂在怀里, 楚腰身材高挑但细弱, 被穷奇结实的身躯衬得像个可以随便摆布的娃娃。   穷奇就这样单手揽着楚腰登上主位,他空闲的右手和广袖一起扬起, 朗声道:“正值盛景, 应有好宴, 望今日在众宾客, 无不尽兴而归!”   倘若把他所处的位置换做某间觥筹交错的喜堂,或许他还真是个豪爽好客的主人。   然而现在……洛九江无声看过这满殿的淫糜模样, 看着那些“客人”们一个个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望着那些赤身抱着玉瓶、竹夫人的炉鼎被谁随手拽到怀里又扯住头发, 心里只生出一阵阵的作呕之意。   洛九江想吐。   不止是因为那时时在他耳边哀哭悲啼的红粉死气, 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客人令人厌恶的嘴脸……他终于知道在宴席开场前, 被像畜生一样,拿笼子运进来,用项圈和铁链锁在每张案几旁边的栓柱旁的炉鼎们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他们是人畜。   他们是这些客人们脱靴搭上的脚垫, 是被随意践踏的地毯,是盛放茶洗的矮几,是媚笑着艰难吞咽下一把鱼刺菜梗和骨头渣子的活痰盂。   洛九江微微垂头,看起来像是个定力不够不敢抬眼的普通红衣卫,然而在他的背后,他连手指尖都气得发抖。   那些前人们留下的怨念和死气还在敲打着他的耳膜,他们包围着洛九江,缠绕着洛九江,轻飘飘的死气牵住他的袍角,落在洛九江心头,这几近于无的分量瞬时重逾千斤。   是千百个声音同时向他恳求,像是千百个炉鼎一齐在洛九江面前跪倒。“救救我们。”他们哀求。“替我们报仇!”他们嘶吼!   “你们的仇我报,这些仇敌我杀!”洛九江张开眼睛,目光里闪过不容忽视的厉色。然后整间大殿之中的死气便如同得到了什么承诺,一瞬间在会场中翻卷沸腾了。   这场交流从头到尾都没有声音,一如暗涌的潮流惯常埋藏在波澜不惊的平滑水面下。   没人知道,洛九江此时杀心如沸,杀机已定。而在场纵情尽欢的客人也没有一个感觉得到,在桃红色的甜香烟雾之中,成千上万的死气和烟雾一起被他们吸进呼出,每一缕都像一双刻骨的眼睛。   还有人显然是此地熟客,才刚刚一刻钟的工夫就玩得放浪形骸。他把脚搭在一个赤裸的炉鼎背上,在他身后是两个炉鼎艰难地做着人肉支架。   他面前的那张“活春宫”中居于下方的一位已经被用一柄短匕钉透了脖子,只剩下身处上位的炉鼎连哭都不敢,因为客人没有叫停,就摆着一张脸,麻木而僵硬地于尸体上继续律动。   这位熟客冲穷奇的方向抬手,大声道:“穷奇大人,今年的宴会虽好,却也只是跟往年一样好。我们早就听过披香宫第一美人的艳名,您这样慷慨,何不让我们都开开眼界?”   楚腰倚在穷奇的怀里,姿势柔软放松的像是一滩水。他唇角的笑容甜蜜又痴情,就好像是一个天生的聋子,无论外人说什么,又怎么讨论着拿他取乐,全都与他无半点关系。   直到穷奇被这番话取悦,大笑起来,胸腔震动的声音让楚腰枕得不甚舒服,他才撒娇一般,把脸埋在穷奇的胸膛上蹭了蹭。   穷奇拍了拍楚腰的背,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声:“去吧,美人儿。”楚腰才听话地站起身来。   他从被穷奇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就只用侧脸对人,直到现在,才是他对满堂宾客的第一次正面相视。   然而他只要露出半张脸来就已经引人遐思,让人一眼就断定他便是那个第一美人。等他容颜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更是勾魂夺魄、艳冠群芳,让满堂炉鼎都顿失颜色。   霎时间,满殿的目光都集中于楚腰身上,还有某几个客人未料到世间有此国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都惊得掉了筷子。   穷奇显然也觉得面上有光,他得意的哈哈大笑,就好像原本快要被他厌弃的楚腰又成了被他珍视的心肝宝贝。   他指了指殿间安放的那面牛皮打鼓,高声道:“去,纤纤,让他们好好看看你。”   楚腰纤细掌中轻,楚腰从进入销魂界的第一天起,就不但被人改了名字,还强行按了这样一个带着扭曲意味的小字。   当初在狩猎场附近,那个守卫用“纤纤公子”四字嘲笑他,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楚腰是这样温顺如水,面对穷奇的命令,他当然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款款走下地锦铺就的艳红阶梯。在还有三个台阶就要步入宴席间时,楚腰双手一扬,两幅水袖从红纱袖底弹出,在空中飘飘展开,如一对蝶翼一般,配上他接下来的一个双腿开成一字的凌空跃,相隔数米,从台阶直接落到那红漆的牛皮大鼓的鼓面上。   宴厅里传来一声“咚”的浑厚音节,是这一场舞蹈开端的序幕。   伴随着这一声牛皮大鼓的槌响,楚腰脚腕上的金铃也发出细碎响动。两只扬起的浅醉仙色水袖还不等收束落下,就又如同漫卷纱帘一般,在急促的金铃声中扬向天空。   楚腰肩头波浪一般翻动,腰肢如垂花一般软翻下去,水袖是他肢体的蔓延,是他多情的指尖,飘摇着抖落开满厅的艳红。隔着这一层薄纱遮掩,楚腰赤裸的足背和着细碎铃声一起,终于从他的裙底探出。   他足弓白得像雪,那两指宽的金镯束在他的脚踝上,如同捕捉一只金丝雀。在被他高抛又漫天洒下的水袖之间,楚腰左腿像是一只欲招且止的手一样缓缓抬起,直到脚尖冲向天空,小腿紧贴上自己的耳朵。   火红的裙摆自然滑下,露出楚腰线条细腻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小腿。那绝色的容颜依偎着那样一条绷紧的雪白曲线,脚腕上金铃仍在清泠作响,无端地就让人口干舌燥、想入非非。   楚腰跳起来,赤裸的脚掌踩在厚实的鼓面上,咚!   他滑步,旋身,踢腿,裙摆飘摇扬起一点又自然垂落,是世间最高明的勾引和诱惑。   他弓步,盘腕,又扫堂探海,鼓面上被他脚步敲打出一串急促的鼓点,配上他下腰时完全袒露的纤细脖颈,让人心脏急跳,血脉偾张。   有人的酒杯不自知地倾斜,酒液淅沥沥洒在桌面菜肴里,却仍浑然不觉。   接着楚腰一个利索的收袖,水袖落在他掌心的一刻,就像是把看客的心都同时抽紧。水袖收拢后紧跟着的是掀身探海的跳跃,同时楚腰也借力吸腿回旋。   他立起脚尖,铃铛声越发地清脆和急,伴随着楚腰那飞快的旋转舞步,他的裙摆花朵一样铺开,原本腰间拧成一股的二十一条飘带也在此时如水波般漾开,像是凤尾蝶拖曳着的蝶翼。   在飞旋的水红纱带之间,楚腰摆帘跳起,随即借力滑跪在地,而那飘飘的衣带和裙摆尚还停留在高速旋转的余力里,于空中滞留尚未落下。   楚腰的腿从裙底探出,是半个似像非像的踹燕,他脚背踢在一条末端系了圆球金铃的飘带上,那红色的纱带就飞出去,在一面小锣上敲出一声“铛”的脆响。   这一声荡气回肠的敲击是看客们大饱眼福的前兆。楚腰含胸起身,足尖不时地踢出裙摆,每次探出必然要踢开一条未落的、连着金铃的飘带。而他的水袖也再次展开,时而与某几条红纱带缠绵如吻,时而又若即若离的分开。   他腰间一共挂了二十一条飘带,圆圆的小金铃相隔着缀在纱带底端,共计十一个。这十一个金铃在某一时刻被楚腰统统甩出去,错落有致地撞上了周围用于敲击的铙镲钟磐。   高高低低的敲击乐声就这样在殿内传开,这声音比鼓点更清脆,更密集。   楚腰旋转起来,旁腿、探海、掖步又甩腰,那二十一根飘带因他的腰力被带动起来,与他纷飞的水袖一起,宛如天间飘洒下的轻红的雨,又仿佛笼着夕阳和晚霞的雾,因着楚腰的展臂或是高跳而永不落地。   随着楚腰动作加快,那敲打乐器的声音也更加急促,是雨打芭蕉,是一夜新荷上承接的骤雨,是乍破银瓶飞溅的水滴,是一声声落入玉盘又迸溅开的明珠。而在音乐和舞蹈的最中央,众星捧月般被始终拱卫的,却是楚腰一张极艳而不能掩的倾城容颜。   女性的柔婉与男子的力量,在这一支舞蹈之中,被这雌雄莫辨的美人演绎到了极致。   在某一时刻,楚腰连续七次云门大卷,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停滞又舒展,所有飘带如海浪般翻卷又涌出,那叮啷当锵之音一瞬间就被扬到极致!   这急促的敲击声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却催得人连心脏仿佛都蹦到了胸口。楚腰轻喘了一口气,汗水几乎打透了他薄薄的纱衣。   他的舞姿渐渐放缓,飘飘欲招的水袖也被重新收回,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将要结束这支舞时,楚腰脚下鼓点重重一跺,整个人又凌空跃起,在空中倒踢紫金冠,从鼓面上径直落往那头酣睡的怒牛后背!   怒牛倘若一醒,当场就能把这婀娜纤细的炉鼎美人踏成肉饼!   “啊!”席上有人看得入迷,眼看他自寻死路,不由惊叫一声,几乎要抢身翻出案几去救,却被穷奇无声地按回座里。   只是这一挣一按的瞬间,楚腰就已经落在怒牛背上,压腰抬臂,手捏兰花,做了一个漂亮的收尾。   昔有细腰能做轻身掌中舞,如今楚腰一舞,便是纵身一跃竟也不惊醒沉睡怒牛,可见他体态纤细轻盈到何种地步。   再配上刚刚他那一支从技巧到美感都完全无可挑剔的舞蹈,这一刻,伏在牛背上的楚腰即使衣衫被汗水薄透,莹白肌肤在红纱下隐约可见,竟也有种让人不容轻视亵玩的惊艳。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感叹道:“绝了,绝了……莫提是披香宫第一美人,说是三千世界第一美也足以当得啊。”   “如此绝色,如此尤物,竟真是人间所有吗?”   “穷奇大人能得此美,足以昭彰天命所归。”   一时间吹捧和恭维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大殿,穷奇闻言哈哈大笑,显然极为快慰。他敲了敲自己的桌案,得意道:“这便够了吗?”   不等他话音落下,穷奇抬手飞出一只象牙箸来,他把位置找得极促狭,不偏不倚正中那怒牛鼻孔,将这沉睡的畜生瞬间惊醒。   “啊!”这回的短促惊叫来自于伏身休息、暗暗喘息的楚腰。他猝不及防地被发疯的怒牛掀下后背,重重跌落于地。   楚腰一双桃花眼中倒映着这被激怒的妖兽身影,纤细腰肢在壮硕怒牛的衬托下几乎成了小小一粒。   这回是穷奇亲自出手,满堂宾客心里再是惋惜,也不敢有人来救,只有人忍不住求情道:“如此美人……”   穷奇却俨然不为所动,冷眼看着那怒牛双蹄高抬,马上就要冲着楚腰心窝踏下! 第225章 反杀   楚腰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嗽着半转过身来。   在马上就要被怒牛一蹄踏下的瞬间, 他那双桃花眼盈盈欲泪, 挣扎着向这头怒牛伸出了一只洁白纤细的手。   这头怒牛的蹄子足有酒碗大, 楚腰那纤细修长的手指看起来只能被生生踩折。然而近乎奇迹般的,怒牛的蹄子竟然悬停在半空之中, 而后它又避开楚腰,把自己高抬的双蹄放下了。   它喷了一个响亮的鼻息,冲着楚腰的方向低下头, 然后伸出长舌来舔了舔楚腰的头发。   有在座的客人看得啧啧称奇, 不由咂舌道:“此人之美, 甚至连怒牛都能辨识吗?”   穷奇拍案大笑,指着地上那头赤色怒牛得意道:“这头牛从牛犊时就全以炉鼎照顾, 每逢发情时也俱是炉鼎侍奉, 这眼界岂同一般?   它何止能识别美丑, 还能嫉丑如仇——你们谁若不信, 丢一个平庸些的炉鼎上前来试试?”   当下真有人揪断了自己案几前拴着炉鼎的铁链,意欲把那炉鼎抛过来试试。   还是座中有人拍穷奇马屁, 谄声恭维道:“大人设宴, 备下的炉鼎自然都是数一数二的绝色, 哪有什么容色平庸的能拿来试呢?”   那人原本都要把炉鼎丢到怒牛面前了, 听了这话后觉得再扔不好, 这才讪讪地把手里那截铁链抛下。   穷奇显然是被那记马屁拍得极舒服,也就不再显摆这怒牛鉴别美丑的本事。   他看地上的楚腰蹭着地毯直往后爬,来回躲闪着怒牛舌头, 终于大发慈悲,对楚腰招了招手,漫不经心道:“纤纤,过来。”   楚腰抬起手来试图阻挡着怒牛的靠近,其效果却不亚于螳臂当车。他实在被这头怒牛逼得狼狈,一听穷奇发话,就轻声抽泣道:“大人,求您……”   原本他那一舞足有倾城之能,妖极艳极,美到近乎有凌然不可攀之态。然而穷奇飞来一箸,先是让怒牛把他当众掀落,又将他欺凌得狼狈不堪,再不复一刻钟前不容采撷的惊艳。   原本厅内气氛由于楚腰令人震撼的美都已经一清,然而穷奇随便一个动作,就把楚腰重新置于那种任人摆布遐思的境地之中。   或者比那更糟,在那一舞之前,许多客人还只是想看看楚腰的正脸。然而在这一舞过后,整场宴会中至少一半的宾客都想看怒牛就地把楚腰压在身下!   美丽而纤细,精致又脆弱,温顺而任凭摆布,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美人,是个何等少见的娃娃。   那件完全被汗水浸湿的红纱裙紧贴在楚腰背上,其中透出的雪白肌肤,与两片蝴蝶骨的优美弧度让每个人都想伸手一探。   穷奇被满殿宾客盯着楚腰的眼神取悦,楚腰是一件天下之间独一无二的珍宝,而这宝物只被他自己拥有,无论是踏入泥潭,亦或是摔成碎片,旁人都只能垂涎地看着。   当然,他是个大方的主人家,又不是不许别人来摸一摸。   心情大好的穷奇丢出另一只象牙箸,把怒牛定在原处。他对楚腰遥遥伸出一只手,姿态体贴,却任由楚腰惶急狼狈地从怒牛周身爬开。   楚腰踉跄着走向穷奇的方向。   他方才那一支舞是多惊艳,多利落,多么的富有力量!然而如今他打着哆嗦,连脚步都像是颤颤的。他看见两侧的宾客们对着自己喉结滚动,就像是由自己如今的落魄样子联想到了他承欢无力的模样。   由于四面投来的垂涎目光引起的不适,从宴席中直登尽头的阶梯,这短短的一段路走来竟然如此漫长。   但楚腰终究是重新被穷奇纳入怀中。   穷奇懒洋洋地抱着楚腰,鼻翼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是在探寻自己想要的欲情之气。   这回大殿之中聚集的欲情之气远超出每一次的春情宴,但这还不够。如今穷奇内伤未愈,作为领悟了欲情一道的异种,他还需要更多的欲情之气疗伤。   他低头看着楚腰,楚腰也正惶惶地看着他。被他搂在怀里的佳人有一双天底下最美的桃花眼。   普通人眼生桃花通常都显得多情薄情,只有楚腰目光里凝着两潭春水,无论何时看着他都只有一派深情如许。   如此美人,当真有一点舍不得呢。   穷奇低笑了一声,挥袖把自己案上的所有佳肴盘碟统统扫落于地,然后在楚腰的惊叫声中把他按在几上。   他随手一撕,楚腰纤薄的水红纱衣就被他扯下一片,露出光滑雪白的后背。他压着楚腰,对着满堂宾客纵情大笑:“今日良宵,当肆意尽欢,直至忘情!”   “我这个炉鼎,可不是炉鼎四分之中的任意一档。”穷奇拽起楚腰的头发,把他面孔展露给满殿宾客。楚腰脸色怕得泛白,睫毛濡湿,像是被雨水打落的一对蝴蝶。   底下有宾客见识众多,观赏楚腰舞蹈时尚且自若,听闻此言才倒吸一口冷气:“莫非是?”   穷奇哈哈笑道:“不错,就是传说中的至阴之体。”   “穷奇大人,那至阴之体不是只有女子才有,男性全都活不到十二……”   穷奇笑了起来,他能感受到场内跃跃欲试的情欲被全盘挑起。明明有更文雅些的说法,但他偏要最粗野,最直白,用最能刺激人的语言说道:“所以我才阉了他,救他一命啊。”   满殿顿时哗然。投向楚腰的目光一时间简直热烈如火。   “我的纤纤,可是炉鼎记载中从没有过的阴阳之身。”穷奇不甚在意地将楚腰身上残破纱衣扯落,把残缺的楚腰彻底袒露在那些猎奇与兴奋的目光之下。   楚腰抽噎一声,闭上眼睛,把半张脸埋进穷奇的胸膛,有泪水顺着他雪白面容滑落,晶莹一滴缀在锁骨上,反倒让他更加诱人。   可就是这样,他柔软修长的双臂依旧紧紧攀着穷奇的臂膀,姿态像是一株柔弱的菟丝子,因为痴恋穷奇,所以无论被怎样伤害也无法离开。   这显然让穷奇更得意了。   情欲上头的男人,本就留不下太多智力。作为三千世界中最强大的九族异兽,穷奇显然也不认为区区一个炉鼎能把他怎么样。   他绝不会意识到,楚腰哭泣着偎入他的胸膛,不是因为羞耻和寻求慰藉,而是在听他心跳位置的具体所在;他也丝毫没有注意,楚腰无力滑下的一条胳膊,搭上了自己插着点翠簪头的发髻。   既然穷奇始终没有关心过这些事,那毫无防备的堂堂异种,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炉鼎一簪插进胸口心房,也纯属活该!   变故突生于肘腋之间,何止满堂宾客,就连与楚腰肌肤相亲的穷奇本人都猝不及防。   那一簪钉得极狠极透,瞬间扎穿了穷奇的心脏。鲜血登时就从伤口缝隙中涌出来。穷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口一凉,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楚腰。   他实在是不能想到,一直对他痴恋入骨的楚腰,从来都柔情似水的楚腰,最关键是弱质纤纤的楚腰,他是怎么能伤到自己,还一击就命中了要害?!   楚腰下巴微扬,第一次毫不躲闪地正视着穷奇。   他那深情的眼神终于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撕扯下去,如今露出的目光里只有一派清亮。楚腰冲着穷奇露出笑容,那笑容里再也没有讨好和献媚,是穷奇最不喜欢的锋利模样。   “你从来没有把炉鼎看在过眼里,更别提我们修炼的功法了。”楚腰微笑道:“所以你当然不知道,遣美诀的真正名字叫‘惊鸣’。”   遣美诀不是一门炉鼎功法,或者说,它不单纯是一门炉鼎功法。   严格的来说,这是一门近乎于小刃“断水脉”的刺客功法。   “遣美”二字的由来,还要追溯到“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旧故事。昔日楚王听得劝言,于是遣美三千,诛杀恶臣,重拾朝政,俨然一代霸主。   遣美诀的精义,就在于“三年不鸣”。   修炼这门功法的修士,就和修炼闭口禅一样,因为长时间的积蓄和不动灵力,当一切都爆发出来时,将会体现出远远高于同辈修士的力量。   当然,这种力量只有一击。   可对于楚腰来说,这一击就刺尽了他十四年来的隐忍胸臆!   他不是楚王后宫里被随便遣散摆布的诸美,他是那只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神鸟。   楚腰这一击下去,给满殿造成的噤声震撼,不知比当年那位翻身理政,惊遍众臣的楚王如何?   楚腰昂然而笑,他拔下发间翠簪,那一头青丝就瀑布般铺泻了满背。墨发、玉面、寒眸、桃靥,楚腰笑容傲然如野火,在这一刻当真美得是前所未有的生动。   就连整整看了他十四年的穷奇,都为这一笑忍住了自己的怒火,没把胆敢冒犯的楚腰立毙当场。   然而动作虽能压制,可言语中的愤怒却不能遮掩,穷奇双目已露凶光,他狠声道:“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还记得是我救了你的命吗?”   楚腰冷笑,笑得挑衅妖娆。他反唇相讥,尖锐地回复道:“你说有救命之恩就有,怎么就这么简单?那我说我是生你的亲爹,你为何不认?”   穷奇真是想当场把楚腰举过头顶,把他摔成一滩烂泥,砸得脑浆迸裂!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失态。伤上加上的际遇,让他被迫冷静下来,捡回了往常没有的脑子,尽量不表现出和平常不同的态度,以免被人窥出弱点。   他深吸口气,咬着牙说:“小东西,你刺杀之前知道你杀不了我吧?”   楚腰显然是不想活了,也并不在乎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他现在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怕说,前十四年所积压的愤怒一股脑地涌出来,无论穷奇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把那话给穷奇塞回嗓子眼里去。   “不错啊,我清楚。半柱香之前,你不也清楚没有炉鼎能够伤你吗——我就和那时的你一样清楚!”   穷奇终于再忍不住,他厉声逼问道:“谁?是谁教的你剑法?”   这回轮到楚腰畅快大笑,他经过几番努力,终于拔出了穷奇胸前的细簪。那翠玉的长簪染血——穷奇竟然也会流血,他的心头血血竟然也和千百炉鼎一样鲜红,他竟然也配——楚腰看了,只可惜自己不能身带利器,不然岂止在穷奇心脏上戳一个细小圆洞?   尽管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再次惊鸣的灵力,但楚腰仍然再次持簪刺下,就像是狩猎场里他坚持着去刺自己奈何不得的金丹修士的皮肤。   即使他动作在异种眼中慢得不值一提,即使小小的一个翠玉簪子没有灵力加持,只能在异种皮肤上崩得四分五裂,但只要楚腰还有一口气——   楚腰挺簪刺下,怒声道:“教我剑法的人,就是要杀你的人!”   “不错,是我。”一道身影如青烟般在楚腰身后聚拢。他这回没有用刀鞘避嫌,而是自后面抓住了楚腰手腕,灵气不要钱般的注入,把玉簪都灌得近乎透明。   这人带着楚腰的手,和他共同扎下这惊天的又一刺。   “凝神专心,相信的你的剑尖无坚不摧——我教过你的。” 第226章 公道   穷奇猝不及防之下,洛九江已经如同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了楚腰身后, 把着他的手向穷奇心脏再送出了一击。   这回有灵力加持, 玉簪刺破穷奇肌肤的动作轻松地就如同刺破一块豆腐。楚腰脸上几乎要随着玉簪深入露出扭曲的快意。   但玉簪毕竟不是合手的兵刃, 更何况穷奇已经不是第一击前那个毫无防备的穷奇。楚腰虽然站在洛九江身前,好像是一面防守的肉盾, 但实际上,他是洛九江的掣肘。   故而这第二下,只刺破了穷奇皮肉半分, 就被迫收回。   染血的玉簪当啷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洛九江抱着楚腰往后飞旋, 随即将楚腰抛向身后墨罗,自己则抽刀在手, 直面穷奇。   他卸下脸上伪装, 露出了一张英俊、干净, 但在场众人几乎都不认识的脸。   穷奇两次受袭, 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一脚踹翻面前的长几,怒声直冲洛九江道:“你到底是谁?!”   洛九江不卑不亢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按理来说, 这些眼高于顶的异种应该没有听说过他。就算有谁对他的名字耳熟, 多半也是因为他的师父。   毕竟他的恩师曾经在三千界里遍撒网地找他, 又为他举行了那样风光的一场百鼎宴。   但出乎洛九江的意料, 穷奇好像对他挺熟悉的样子。   因为一听到洛九江的名字, 穷奇马上就更生气了。   “是你?!”他喷出一口长气,就像是看见某件好事在他眼前被硬生生地毁了,“你就是那个‘九江’?”   “啊。”洛九江想了想, 一下子明白过来。   “你是要问千岭的道侣吗?那也确实是我。”洛九江微笑道:“等一会儿我摘你人头下来,让你看看我究竟当不当得。”   穷奇长鸣一声,在穹顶的大殿之中化作原身。他魁梧、霸道、气势十足的异种之躯逐渐显露,其中所有气势都直逼洛九江。   “小子口气太狂!”   “老狗嘴巴太臭!”洛九江冷笑着,针锋相对道。   今天穷奇出行时绝对应该好好看一眼黄历,那上面准写着“忌说话”三字,不然怎么他每说一句,都能被楚腰或者洛九江当面撅回去?   于是说话不宜的穷奇,干脆就不说话了。   春情宴上可是他的主场,两个小崽子跑到主人家里翻天似的放肆,巴掌都已甩到他自己脸上。他要是还能笑呵呵地纵容,难道是个佛爷吗?   穷奇身长猛然拔高数丈。要知道他虽然伤上加伤,但寒千岭的目标其实只有饕餮一个,穷奇不过是个顺带的攻击对象。   这虽然让穷奇得到了若有若无的蔑视态度,但也让他少吃了不少攻击。   朱雀界……或者说神龙界一行造成的伤口,他经过在销魂界大本营里的稍稍调养,已经恢复大半了。   至于楚腰刚刚给他的那一击,反而是惊愕比伤害更多。楚腰毕竟没有趁手兵器,手持的只是根普通磨尖的玉簪子。尽管他一下子就戳透了穷奇心脏,但那小小的伤口已经开始长肉愈合了。   化为原身的穷奇凶态毕露,看着洛九江,他何止想起了自己刚刚被一个炉鼎当众刺伤的耻辱,更是联想到了不久前口口声声“九江”的那条蓝龙。   眼前正好有个不大不小的发泄桶,如今三件事情并算,正好让他在洛九江身上出一口恶气。   穷奇所修道法和饕餮类似,也难怪他们两个臭味相投。无论是穷奇的销魂界,还是饕餮的缙云界,他们都是把自己所掌握的世界和自己的状况紧密关联的异种。只要世界仍在,就能源源不断地回馈给他们所需要的力量。   这个主场加成可谓非同一般,更何况穷奇此时还身在欲情气最浓的春情宴上?   高大凶狠又矫健的异种凌空对洛九江压下一爪,两者之间鲜明的体型差距,让洛九江看起来甚至都有点可笑。   但在满场的人中,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   穷奇的力场已经满满铺开整间大殿,可洛九江的气势亦不逞多让。他们两人虽还未曾直接交锋,但力量边缘已经互相碰撞过一回,那交接之处碰撞的余力扩散出去,把十余个客人并着红衣卫打得血流满面、人仰马翻。   穷奇身为具有道源的异种,已经身居大乘之列,反观洛九江只是个新晋元婴的人族修士。但这两人居然能够僵持不下,实在让人诧异不已。   然而在战斗最中心的两人,心里都明镜般清楚。   这已经不是一次普通的灵力对决,这是一回道源相持的王对王!   穷奇的依仗在于他身居销魂界主场,又继承道源多年,对道源之力的运用早就炉火纯青。而洛九江则全凭着他的道源,是当世除了寒千岭之外再无第二份的阴阳!   刹那之间,穷奇和洛九江身形不动,仿佛还在僵持等候对方破绽,但实际上彼此灵识已经交手近乎千次。   两人战况不可谓之不激烈,洛九江在千次交手之中愈加熟悉穷奇那令人作呕的欲情之气,而穷奇也暗暗为洛九江锋芒毕露的阴之道源感到心惊。   他们二人的神识在交手中不知不觉地换了主场,两人也便就势对换了位置。洛九江与穷奇一对猩红兽瞳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满满地充盈着欲除之而后快。   洛九江心想,此贼不杀,更待何时?而穷奇心中亦做类似想:像这样天纵奇才的少年人倘若彻底成长起来,那还能有他的活路?   而落在旁人眼中,就只是相持许久的两人突然错身而过,然后眼神相碰而已。   穷奇目光中狡猾之意一闪而过,他沉声隆隆道:“本尊身为销魂界主,自该执掌一界。我这界内的私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多管什么?”   洛九江喘了口气,他从未经历过和界主级别人物的直接相抗,如此战斗,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勉强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不假思索道:“眼见不平之事,天下人人得而管之!”   穷奇纵声大笑,神识瞬间紧绷尖锐如针,冲着洛九江千万齐发,同时自己庞大的身躯也合身压上,一时之间竟然来者不善,气势汹汹!   “竖子年幼,不识世上厉害!”那一瞬间穷奇周身气场如潮,直把洛九江紧紧压制,好像让他来回在巨浪中翻滚,随时都有被撕成碎片之虞。   此时整间殿内欲情之气大涨,是穷奇贴着地皮把这回殿中聚集的欲情气一个倒卷,全都如臂指使地披上了身。   在他如狂风暴雨的攻势之中,洛九江的身形显得渺小又东倒西斜,一连数道狠厉刀风都被搅成碎片。   而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之中,竟然还有人受到穷奇操纵的欲情之气影响,连在这种两方决战的紧要关头都敢当场压下一个炉鼎,只凭本能荒唐起来!   穷奇大笑,见此一幕的他极为得意:“你只有一把刀,还能斩断人心鬼蜮,斩断这食色性也的污浊天性不成?”   洛九江怒目圆睁,一时被穷奇攻势打得透不过气。然而在坚持了一时半刻,将最强势的一波浪潮避过后,洛九江如同被压制到极点的弹簧般纵身而起,长刀遥遥直指穷奇鼻尖。   “我已有一把刀,便可杀首恶,诛凶徒。你欺压这些炉鼎,让他们一辈子都苟延残喘,宛转献媚,主人面上稍显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可终日,只能平生手无寸铁,一直到死。   而我一个手持利刃的刀者,倘若丢下一句‘人心难测’便转头就走,当引为平生大耻!”   洛九江双手将刀高擎,自上而下一刀如审判天雷一般从天而降,一时间他刀光如电,刀势如雷,双眼瞳孔已经细细环了一圈金光,宛如天道化身。   “我要你——以死偿还!”洛九江厉声道。   那一瞬间两方道源水火不容地相撞相碰,冲击的力量顷刻便毁了穷奇这千年不改的三十七座镇江流大阵。殿堂高高的穹顶受这一冲之力化作尘粉,劈头盖脸地糊了满堂宾客一身。   而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所有力量都用来抵御这股冲击带来的伤害,完全不能分心再管粉尘小事,于是各个都成了雪人。   只有一股柔和的道源之力在此时还兼顾满堂炉鼎,带着生之气暖融融的抚慰之意,为他们撑起一把用以保护的大伞,没让任何一个炉鼎伤到丝毫。   当年洛九江身替寒千岭,以心相接那道问心雷,要天道一探他普爱众生之心,仁爱此世之心。   他确实做到了。便在这不容分心的紧要关头,他仍记着一殿手无寸铁的炉鼎。   只是那保护伞最后晃了两下,倒像是他强撑着某种压力,才把这庇护维持到了最后。   待到道源互相抵消搏击的力量渐渐衰弱下去,光芒最刺眼的战斗中心渐渐黯淡下来,这两人交战的场景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洛九江一刀深深劈入穷奇胁下,但墨罗借他的长刀毕竟不是被他视如兄弟的澄雪,这把刀在这一击中已经碎成数块,空留一个轻飘飘的刀柄。   而穷奇……他一前一后地夹击了洛九江,那强大的合击之力甚至伤及洛九江本源,让他喷出的鲜血已经染透衣襟,此外还有涓涓细流般的淤色血液顺着洛九江的嘴角往下滴淌。   是的,一前一后的夹击。   如今的场上,正立着两个穷奇。   身为大乘修士,穷奇早就破了出窍境界,能够身外化体,一分为二。   此前他先是稍稍放松攻势诱敌深入,然后另一个分身就借此机会给了洛九江致命一击。   洛九江以手掩口,沉闷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后,终于再压制不住,一大口血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喷射而出,期间还夹杂着点点内脏的残片。   他身形晃了两下,终于再站不稳,扑通一声向前跌倒,勉强单膝跪在地上,脑袋也耷拉下去。他唇畔血珠如同成串一般向下滴沥,很快就染深了一大片地毯。   “洛九江!”不远处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惊叫,却是楚腰颤声一呼。   他身为刺杀穷奇时犹能面不改色、连手脚都不冰凉一下的炉鼎,此时竟然失态到推翻了眼前桌子。   这场景显然让穷奇得意非常,他重新将元婴之体和自己合二为一,重新化作人身,弹出自己伤口中的刀锋残片。只是不等他再说什么,本就凌乱而安静的宴会大厅中又骤然生变!   一时间,有十七个炉鼎共同翻身而起,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都吓傻吓呆了,反而每人都手持玉簪金钗,狠狠刺入身旁客人的胸腹要害!   这气势极凶狠,极狞恶,极孤注一掷,也极奋不顾身。没人料到楚腰之后竟然还会有这样的炉鼎,也没人料到在穷奇厮杀得胜之后,他们还依旧敢出手!   这真是好大的胆子,好灼目的气度。   穷奇的笑声梗回嗓子之中,这回轮到楚腰高声发笑了。他刚刚失态打翻桌案显然只是一个暗号,就像是他毕生无数层伪装中的一部分。   寂静如死的大厅之中飘荡着楚腰悦耳的笑声,他站起来,径直走向穷奇的方向,不闪不避。   楚腰朗声道:“你来猜猜,我们这种炉鼎,在这席上还有多少,在披香宫里还有多少,在满销魂界里,又有多少?”   既然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轻贱炉鼎,只把他们视作玩物。那炉鼎们又何妨轻掷一命,把自己当成有死无归的刺客?   十四年的积蓄隐忍,所有血性,尽付今日一掷!   他们不是任人把玩揉捏的器具,就算被当成玩器,也要小心他们不知何时就深深扎入你喉间心头的一根梗刺。   “来。”楚腰显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此时竟然还能平静一笑:“你管这个人干什么?杀他之前,你该先杀我。”   穷奇气急,当真丢下了半跪于地,伤重至萎靡的洛九江。只是不等他越过洛九江,就听地上的青年又咳了两声,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艰涩道:“借……咳咳,借我……借我一把刀。”   这是个多么可笑的场面,这人又抱着多可笑的战意?而且别说没人敢借他,就是有人借了,凭他现在这个模样……   远处墨罗双眼已经赤红,他悲愤地道了一声“少主!”,却仍遵从洛九江的意愿,将自己手中长刀抛向洛九江方向。   那刀打着旋飞向洛九江的手心,却被穷奇中途截住,轻巧地抓进手里,啪一声带鞘折断了。   穷奇把被掰成两片的刀“当啷”丢在地上,不屑道:“残兵败勇,破铜烂铁,还想继续与日月争辉?”   地上的洛九江半闭着眼,嗓音沙哑地哼笑了一声。   “我说……我的朋友们,借我一把刀!”   穷奇还想把他踹倒嘲笑,但开口瞬间突然觉得不对,他猛然回首,只见洛九江手上确确实实地多了一把凝实的刀。   那刀周身带着怨恨和煞气,细细一辨竟还有点近似桃花煞的意思。刀的颜色是一种翻涌着血色的暗粉,明明不算鲜艳,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刺目。   洛九江拖着那把古怪的刀驻地站起,刀身在地上划拉一下,传出一种逆耳的摩擦声。   洛九江抹去唇角血渍,哑声问道:“你死过吗?”   这话问得突兀又莫名其妙,穷奇一愣,觉得这胆敢叫板的毛头小子是失心疯了。   洛九江殊无笑意地一扯嘴角,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只是轻声道:“穷奇,我带着此地无辜的一万冤魂死气,替他们朝你索命来啦。”   他举起刀锋的瞬间,在场的所有炉鼎明明只有惊怕,却都莫名无端地杳然泪下。 第227章 向死而生   洛九江并无和大乘级别的异种界主的对战经验,没料到穷奇竟然会身化两体前后夹击, 因此才吃了一个大亏。   但在他眼底倒映着的, 也有穷奇这个九族异种预料不到, 也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死气。   穷奇的欲情一道,讲究的是纵情极情。但他生性残忍, 平生又素来不把人类和炉鼎看做和自己等同的存在,因此每次春情宴都要搞得鲜血淋漓,横尸满殿。   正因如此, 这间大殿里所聚集的怨情死气才会这样浓重, 那暗粉色的死气和大殿四角所焚的香料混合在一起, 即使已经浓厚到凝之如云,也没能被任何人发觉。   不但如此, 穷奇千年来一直固定把这件大殿作为春情宴的享乐之所, 殿外连布三十余个镇山河级别的大阵, 多半都是用来封锁殿内环境的。   他此举本来是为了助他修炼的欲情之气不要外泄, 却阴差阳错地也锁住这哀哀死气。   于是,洛九江如今手中所持的这柄死气刀, 严格说来甚至有穷奇自己的一份功劳。   普通凡人最多不过为旁人作嫁, 然而穷奇也真配得上他九族异种、一界至尊的身份, 一出手来就是撸起袖子给自己钉了副棺材。   眼下那翻卷的脏粉色死气已经充盈满殿, 时时咆哮如沸, 每一段死气都直指穷奇,每一缕死气的源头也都牵系在穷奇身上。   有关这一幕,穷奇自己无知无觉, 然而落在洛九江眼底,就好像穷奇已经给自己穿了一身寿衣。   可笑穷奇仍旧指着洛九江叫嚣,显然已经不把重伤在身的洛九江放在心上:“行啊,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还真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要是你安生跪着,本尊倒还能让你多活一时半刻……呵呵,现在吗。”   洛九江哂然,他屈起手指,在自己这把特殊的死气之刀上一弹。刀身轻薄,却被他弹出极沉闷的一声,像是一声拖长的呻吟和哀鸣,如泣如诉。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洛九江的声音还是发嘶带哑,但那口中气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暗暗补足。他嘲讽道:“你该脑子醒醒清楚。是我远道迢迢过来杀你,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得先死一回,才轮到你跟我叫嚣。”   洛九江口里说的都是一派歪理,胡搅蛮缠到几乎没法听。不过跟穷奇这种格外畜生的东西好好讲理——他也配听吗?   穷奇平生好欢宴、好热闹、好骄奢、好旁人的吹捧夸赞。他是个喜好非常容易摸透的人,因此激怒他也非常的容易。   洛九江之所以一现身就让穷奇看不顺眼,正是因为洛九江身上一点也没有畏惧、惧怕、敬服的意思。   这小子甚至死到临头了,仍然敢和自己叫板!穷奇看着洛九江,只觉如鲠在喉,他想不通一个元婴何以能这么嚣张。论辈分论修为,哪有这人说话的余地?   穷奇甚至有种感觉,就是即便洛九江下一刻躺在地上垂垂将死矣,那最后一个动作仍是要狠狠一口呸在自己的脸上的!   这小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顽固不化。销魂界的香风美人不能打动他,拳头和力量亦不能使他屈服。   所以要让他闭嘴,就只有让他死。   穷奇手掌暴涨成爪,呼啸着冲洛九江一掌拍下。   这是异种们通常的习惯,他们自己的皮肤指爪就坚硬锐利地胜过世上大多数的法器,因此多半都不用什么兵刃。   洛九江冷笑扬刀,刀锋里灌满了道源阴力,把他周围死气聚集到近乎具象化。他那把刀被灵气注满,本该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然而由于死气的缘故,刀锋边缘之处粘稠如酱,像极了长长一道干涸的陈年血迹。   那颜色实在太过渗人,穷奇看了这黑红的刀刃边缘一眼,突然无端地心头一跳!   两人交锋瞬间,在场诸人都听得一声“嘶啦”,如果说冬日的热水浇到冰雪上会发出类似声音,那么眼下被所有人耳闻的声音,便不亚于炽热亮红的铁水被泼到千年玄冰之上。   在这让人牙根发酸的嘶啦声中,穷奇似恼似痛地大叫一声。他那本该金铁不入的肩头此时皮肉翻卷,伤口发烫又麻木,似是针扎,如同炙烤,与此同时好像还有什么正在往他的血肉里钻。   洛九江将左掌凑近自己唇边,不做声地舔过自己掌心一道新鲜血迹,那是抵御穷奇攻势时划破的口子。   穷奇惊疑不定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小子,你下了蛊,抹了毒?”   苍蝇总是想不明白,他们之所以会被拍死,都是因为他们嗡嗡叫得太嚣张——死全是自己作的。   洛九江冷哼一声,甚至不屑答他。他手腕轻甩一下,那暗粉色的长刀刀身也就随他手势轻轻一震,仿佛正在应和。   刚刚这把刀身饮了穷奇鲜血一口,正是意最莽撞而杀心最烈的时刻。倘若掌刀人不是洛九江,只怕都控它不住。   穷奇双目一眯,突然合身扑上。他魁梧的人躯在半空中加宽拉长,重新化作异种身躯,如同小山一般冲着洛九江当头压下,严严实实地把他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之中。   而当那阴影彻底把洛九江盖过,穷奇本身的神识也和洛九江交手得难解难分之际,穷奇突然故技重施,以一化二,一前一后,夹击直袭洛九江!   他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但是招不怕老,有用就行。   洛九江毛头小子一个,哪有什么和界主交战的经验。就算他心里已经有所防备,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反应岂有那么快练出来的。   穷奇心里得意地冷哼一声,眼看双管齐下,这回非把洛九江夹成一张肉饼不可。远处楚腰遥遥惊呼一声,这次可不是发令暗号,有所安排,而是他结结实实地叫了出来。   穷奇的笑容几乎已经喷到喉咙口,那胜利的自得之意再抑制不住,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洋洋得意之气。   然而就在他马上将洛九江碾成血泥的一瞬,一柄长刀如翻江倒海般直插入穷奇胸腹,其刀气纵横,犹如入无人之境。穷奇只觉肚腹一凉,鲜血哗地从碗大的伤口中不要命地泼洒而出!   两个穷奇都同时往后撤开,两个穷奇都捂着相同的伤口。而反观洛九江,他左右两边共持双刀在手,左手刀竟也是和右手一般的形状大小!   那长刀饮血,浓郁的腥红颜色在其中流转,一时间可怕得都有点渗人。洛九江甩去刀上血滴,挑衅般道:“你就只会这一招吗?”   铁塔般的异种巨兽脸色隐隐有点发白,他看着洛九江的双刀,好像终于在这性命流逝,死亡于鼻端一擦而过的瞬间察觉到了点什么。   穷奇迟疑道:“你手上那个……是什么以气化刃的偏门功夫?”   洛九江叹了口气,双刀同时在他掌心上潇洒地挽了个刀花。他无不嘲讽地说:“我可不信你不清楚。穷奇啊穷奇,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下泪……看看你血流如注的伤口,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它们愈合不得?”   这满殿里的千万股死气,这红粉骷髅们被禁锢千年的积怨,又有哪个不是冲着穷奇来的?   如此深仇大恨,非要鲜血才能化解,唯有一死方是尽头!   穷奇身形一晃,重新并成一个。似乎由于异兽之躯鲜血泉涌,就连他都有点挨不住,于是他再化成人形。暂时拍了一把药粉在自己的肚腹上。   他看着洛九江时脸色莫测,神情中甚至有了一丝不明显的忌惮之意。   “你……好快的恢复速度。”   正如同洛九江左右手刀气长驱直入时都找准了一个落点,穷奇这回再发动攻击,也是冲着他一盏茶前给洛九江制造出的新伤去的。   然而洛九江别说二次受伤,甚至连身形晃都没晃,显然是不曾受到影响。   洛九江笑了一声,懒得回答他。   穷奇这人,连最基本的尊重生命的道理都讲不通,难道还能明白什么叫做“生之一道”吗?   他不懂洛九江为何要为这满界与他并无瓜葛的炉鼎张目;他不懂洛九江缘何在重伤关头还要护住满殿炉鼎,不让他们受伤;他更不明白洛九江拼死也要朝他要的,是个什么样的公道!   他永远不懂“生”之一字的慈悲。   于是他当然不会明白,洛九江怎会恢复的这么迅速。他到死也猜不到,洛九江有生之力在手,是生生不息,是终而复始。他自仗自己有销魂界主场之利在手,殊不知满界的活人,所有的草木,甚至连天上的太阳,都是洛九江力量的来源。   洛九江或许还不够强,但他绝不会那么容易死。   洛九江已经不想在理会穷奇。他把双刀平举,直到与自己视线齐平。他轻声道:“这千年的怨念与仇恨,终将要有一个了结和尽头。”   他双刀刀尖遥指穷奇心口,而那迫人的气势,却仿佛此时已经戳进穷奇心头!   那两把吸饱了血的红粉刀躁动一般地嗡嗡作响起来!   “莫言语,我的诸位朋友,让我渡你们一段红尘。”   随着洛九江一句话落下,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抚,那尤自做颤的刀锋终于沉寂下来,最终归于平静。   “穷奇。”洛九江一字一顿地喝令道:“你看好了,这一式——是向死而生!” 第228章 动怒   随着洛九江话音落下,就如同得了什么号令一般, 满殿被禁锢储存了千年的死气纷纷奔袭至洛九江身边, 最终凝成黑光两点, 如墨一般地缀在他的刀尖上。   洛九江刀尖直指穷奇鼻尖,穷奇冷哼一声, 显然已经对洛九江不爽至极。   他虽然有些忌惮洛九江这层出不穷的各种花招,但他毕竟是拥有传承记忆的九族异种,本身修为也至大乘。   穷奇本身历经千百战不止, 当然知道, 双方对垒之时, 不容半丝怯退。   眼见洛九江浑身气息牵引,杀机俱现, 穷奇也把诸多念头统统抛掷脑后。他血红双眼盯紧了洛九江, 显然是打算履行这足以让双方尘埃落定的一击。   从身形上, 是洛九江以小对大;从年纪上, 是洛九江以少对长,从本身修为上, 又是洛九江以弱对强。然而即便他三条都是劣势, 但在场众人眼看他是怎样和穷奇交战而不落下风, 竟然不能猜度出这次交锋的结果。   洛九江气息已经澎湃高涨至最顶点, 眼看穷奇周身毫无破绽, 他也就并不在等。少年人总是轻狂不耐,抢个先手合乎本性,亦无不可。   洛九江倒不是沉不住气的人, 但他实在觉得穷奇过去的几千年里实在活得太长了。   再让穷奇多活一时半刻,好像都是对满堂炉鼎的侮辱。   这回双方全不留手,瞬间都压上了自己所有的底牌。   穷奇欲情之道纵横覆盖,一道牵引气机并着道源之力立时击断洛九江一根琵琶骨。与此同时,将洛九江陷入三千六百个众生情欲幻象之中。   而洛九江则手持死道具象,身披一万炉鼎怨气,刀锋如浪而刀势似潮,层层叠叠盖压穷奇直至没顶,非要把他当场溺毙撕裂在这场海啸之中不可。   在同一时间,旁人只见他们两人互相角力,力场相叠之处甚至空间扭曲,几回都要扯碎空间,把幽冥从此渡入。双方俱是双目圆睁,额上青筋毕露,显然到了抵命的最后关头。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洛九江正被团团幻象围绕。   先是一千六百四十八个炉鼎以各种姿态如走马灯般从他眼前流过,洛九江不想知道穷奇究竟是怎么炼出这样的幻场,他只知道稍稍一想,自己就怒意勃发。   大概也料到普通的低级视觉享受不能俘虏洛九江,这些炉鼎们只是过场一般地在洛九江面前闪过,很快出现的人物就换了形状。   不知穷奇是有提取他人记忆的秘法,亦或是这欲情之道本就善于攻心,此回出现在洛九江面前的,都是他的朋友。   但穷奇自信太过了。   当然,世上只要是人就不可能脱离欲望,他这欲情之道一亮,就连得道高僧都被他以此弄死几个,然而他不该这样揣度洛九江的。   谢春残赤身从洛九江面前走过,他却只能想到谢兄当日为做书祈留他性命,在手腕上割裂的三条干涸伤口;越青晖在洛九江眼前停留,洛九江亦只回忆起七岛共同戏浪的旧时光。   至于阴半死和倪魁……洛九江若有半点反应,那得他瞎了才行。   而等到游苏从虚空里跳出,主动在洛九江面前解下华服时,洛九江终于再压抑不住,恨不得徒手把穷奇撕成两片。   他拿刀砍穷奇,已是轻了!   “阿苏他那时候才十四——你变态吗?!”洛九江惊声大怒,刀罡在周身一闪而过,把面前一幕幕尽数粉碎。   也亏得他发力得早,不然刚刚他已经隐约看到封雪和小刃的脸来着。   层叠迷障终被破去,洛九江喘了口气,才一抬头,就彻底僵住了。   他不知道,外表粗豪,内心残忍,看起来喜欢夸耀又没什么脑子的穷奇,所练的道法偏偏是攻心为上。   第一层迷障不过是普通的诱人肉体;第二层就递进到熟识的人。而一等洛九江发怒,主动把这层迷障打破,下一层欲情之道则趁着他情绪不稳之际,溜入洛九江更深一层的心田。   倘若洛九江不在看到游苏时生气,那走出来的人就要挨个轮到他师公师父,乃至爹娘了。   而只要他情绪一动——不管是气是怒,穷奇的道也都借机侵入更深。   到了这个程度,洛九江真正的心上人也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实春情宴之所以办成这样,只是为了最快又最大程度地刺激旁人感官,给穷奇供给他所需要的欲情之气。   实际上,穷奇沉浸欢爱一道已久,深知最高明的勾引,其实是不必脱衣服的。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至高明的诱惑……全都由于发自内心的爱。   洛九江愣住,他看见在漫天如絮飘洒的深雪花雨中,寒千岭持着一柄伞,目光遥遥,好像是在静静的等。   他在等谁?   他还能等谁?   像是察觉了洛九江的目光,寒千岭扭头,然后再自然不过地一笑。   “九江。”他声音里带着放松和释怀。   他没有问洛九江这些日子消失是去了哪里,他也不曾先问洛九江过得是不是不好。   他只是欣慰地说:“你回来了。”   不用问洛九江的经历,也不必打探他的过去。   因为他们两人都知道,只要洛九江回来,只要他们重新相聚,那此前所有经历过的惊心动魄,腥风血海都就此终结泯灭于爱。   洛九江叹息道:“我多想现在就回去,可你不是真的。”   寒千岭只是对着他微笑。   不同于当年死地地宫里那个幻影,这个寒千岭温和地看着洛九江,他不挽留洛九江,也不阻止洛九江出手。他声音很轻地说:“那你一定要快一点取我性命,因为举刀的人是你,我就会格外的疼。”   “……”   洛九江闭眼又睁开,他刀锋划过,那一刻瞳孔被放得极空。   幻象之中传来层叠的惨叫,每一声压抑的呻吟都那么真实。它们本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那是千岭第一次化作龙形时的痛呼。   在这惨声的哀叫之中,寒千岭轻柔地、声音几近于无地、毫无怨恨地说道:“九江,你真残忍。”   “……”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洛九江的肺腑仍是忍不住一震。   他的胃像是被什么拧紧了,一股酸水瞬间因为这句话涌到喉头。他再张开眼睛,只见寒千岭腹部深插着一柄长刀,鲜血在伤口处涌流如注,他犹自朝洛九江微笑。   他向洛九江打开双臂,一点要害都不加遮掩。他温声道:“是不是让你难做了,九江?可能你还要再砍我第二刀。”   “……”   第二下之后是第三下,第三下后是第四下,无论洛九江的刀锋朝向什么方向,最终这一刀都只会叠加在寒千岭身上。洛九江毫不怀疑这刀数可以被一层层加码到九千九百九十九,甚至那还可能不够。   寒千岭的身体已经鲜血淋漓,只有一张脸还干净秀美。他仍旧微笑,像是一只反包了自己尖刺的刺猬,所有怨恨都只留给世界,而不投向洛九江。   “第十八刀。”他幽幽地数着刀数,神情却如胜券在握。   此前洛九江一刀斩向这幻影的边界,他神情中几乎都带了点破碎之意,甚至不管不顾地用上了道源。   然而这一刀反弹的这么狠,摧枯拉朽般把寒千岭从左肩至右腹撕裂了一道流淌着五脏的巨大口子。   即使受了这样重的伤,寒千岭犹自站着,眼神中甚至含着一点笑模样。他乌黑的眼瞳中掺杂着一缕苍蓝,像是一句无声的质问。   ——你会弃刀吗?   你愿意放下刀吗,洛九江?为了你的千岭?   “……可你不是他。”   “当然,我不是。不要心软,九江。”寒千岭点头道:“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希望你能安全。”   “别被我迷惑。”这个寒千岭笑了一下,他和洛九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笑,笑容完全发自内心,也无需任何原因:洛九江的存在、洛九江这个人还不算理直气壮的的原因吗?   寒千岭确实全心全意地在为洛九江着想,他甚至主动给洛九江建议道:“以防万一,你还是先来划花我的脸。”   “……”   洛九江深吸一口气,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死寂近无。他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然后,近乎突兀而出人意料地,他当啷一下将自己手中的刀丢到了一边。   他的目光里已经近乎沾染着疯狂的血红,可即使这样,他依旧朝着寒千岭的方向伸出了手。   “千岭,”洛九江轻声道:“帮我。”   这场戏并未因洛九江弃刀而落下帷幕。   寒千岭笑意更深,他走向洛九江,他把手搭进洛九江的手掌,他真心的就像是一个正牌的寒千岭,他说:“九江,你这样做真的很不安全——可我很高兴。”   “我也高兴。”洛九江说:“穷奇的这个把戏,我忍他很久了。”   “寒千岭”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真正的他绝不会有的惊恐,他面庞扭曲,尖叫,如同被火炭炙烤。洛九江的刀气由内而外地扎透了这个幻术构成的空间,而在穷奇的欲之道以外,和洛九江里应外合的那道力量又是——   被丢在一旁的刀不知何时重回洛九江的掌心。他淡淡道:“我说过吧,穷奇,这一式,叫向死而生!”   瞬间,三千幻境被彻底碾做烟尘,欲情之道在洛九江刀锋之下破碎,一直以来僵持不下的两人终于分出高低上下,而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穷奇,作为一个未来的死人,终于见到了扑面而来的充盈死气!   “不可能!不可能!”他此时都顾不上自己眼中突然多出来的脏粉色怨气,他大叫道:“你是怎么破了我的大道!”   欲情之道攻心为上,对洛九江这样的深情人有深情人的方法,对穷奇这种薄情人,也自有处置的手段。   可洛九江究竟是怎么脱逃?他是怎么离开欲情大道的束缚?!   “你跟千岭交过手。”洛九江面无表情。他脸色还有点难看,显然刚刚幻境里数刀连劈寒千岭的事依旧让他一想起来就心脏抽紧。   “你身上留着千岭的龙气……而你一定不知道,只要我在,只要是千岭留下的东西,不管是他的一缕神魂,一片鳞甲,或者是一口吐息……它们全都会接受我的呼应。”   “只要我叫千岭的名字,只要我向他请求,无论此时我和千岭相距多远,他总是能帮到我。”   “因为他是我的千岭。不是任何人任何物能伪造出来的假货。”   “而你。你伪造他,你利用他,你居然在我面前,把我的千岭变成满身鲜血的模样。”洛九江一字一顿道:“不可饶恕,不能原谅。穷奇,我要你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幽冥也留不下你!” 第229章 尘埃落定   洛九江扬刀,那浓郁如雾的暗粉色死气就在他背后舒张铺展, 一如三息之前在穷奇背后舒张铺展的欲情之道。   穷奇的大道已经修炼至臻境, 可谓之是炉火纯青, 驾轻就熟。正因如此,已经整整百余年的时间里, 穷奇不能再进一步。   而洛九江的大道尚在摸索之中,还没有成型。   于是此时此刻,被破去的穷奇之道和洛九江身后的死之一道形成鲜明反衬, 正如同他们之间的昭彰对比——一者初生而另一者迟暮。   无数死气在洛九江周身汇集, 无数死气进入洛九江的丹田, 也有无数死气就那么穿过洛九江的身体,不遮不掩地直奔穷奇而去。   洛九江不言不语, 沉沉将刀锋压下。尽管他刀尖只指向一人, 然而当那血红色的刀影下沉之际, 满殿之中的所有人都同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也宛如命脉被执掌于他人之手,生死悬于一线之间……这一刻的感受, 就仿佛是他们刚刚和死亡擦身而过。   洛九江终于落下了那一刀。   这一回的对决是纯粹大道之间的碰撞, 是道源之间最赤裸的相较。在洛九江丹田之中, 掌管着阴之力的一轮银月高升, 在丹田中遍布的暗粉死气中大作光芒!   这一刀, 容不得穷奇半分逃离。   刀风酱红,又夹杂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尖锐的戾啼。在这无往不利的刀气之中,穷奇的欲情大道彻底破碎, 而洛九江的死之一道却渐渐成型。   他曾在漫漫幽冥里无尽地贴近死道,初步地感悟了大道的模样,只是还尚未塑就自己大道的样子。   然而如今,在穷奇散落的大道碎片之中,洛九江的死之一道终于形成了雏形。   他漆黑的瞳孔底部,隐隐现出丹田中那一轮皎月的影子。这一刻洛九江的目光和表情都放得极为空远,好像于冥冥中抵达了某个人力所不能致的彼端。   他原本的容貌生得英俊又亲和,然而此时此刻,一瞥之下的洛九江,给人的感受竟然距离生者世界分外遥远。   幸而这样的反应也只持续了一刻,下一瞬间,洛九江周身红粉死气暴涨,这些多年来被迫圈禁在人间的怨念像是一道道绳索,生拉硬搬地把洛九江重新拽回正轨。   这一刻洛九江的刀气上俨然出现了一个小轮回,死气退潮般暂且分开,而生气则源源不断地从洛九江丹田处涌遍全身。   自此,生死的源头交融,阴阳的背面贯通,原本洛九江丹田之中月升而日落,死盛而生衰。但被暗粉的死气杀机一牵一引,两者终于保持了微妙了平衡。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在洛九江横刀直向穷奇,要替世间公理讨这个公道的同时,那些来自炉鼎们千年来的死气和怨念,也无声地拉了洛九江一把。   这轻飘飘的一拽,便是万物刍狗的天道生死,与仁爱赤子的人道之分。   洛九江刀道以人道入道,生道以人道入道,如今死道亦在偏轨之后重归人道。   他修炼为得的不是天乾地坤的洪荒宇宙,而是牵念着万物的兴衰生死。   洛九江,修的是人道。   一呼一吸之间,阴阳轮转之中,他与穷奇之间的胜负已定,生死将分。只听穷奇惨叫一声从半空跌落,显然是输得彻底。   他那魁梧的身材终于像是曾经毙于他掌下的无数炉鼎一般破烂,他那带着点邪气的英俊面容里也终于露出了彷徨和恐惧。看起来,在面对命运所致的生死关时,他表现得和一直被他视为蝼蚁的炉鼎差不多。   他甚至做不到和某些炉鼎一样坚强。   洛九江随之落在地上,他手中双刀微振,却不再翻涌出干涸的血色,只是发出淡淡白光。   他静等着穷奇魂魄离体的那一刻,打算就此践行自己的诺言——他要穷奇灰飞烟灭,连幽冥也留他不得。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听起来稍稍带着一点迟疑。声音的主人试探性地走向两人的方向,音色悦耳地像是淙淙山泉,带着一股男女莫辨的清亮。   “抱歉……你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吗?”   此时此刻还有胆魄上前的炉鼎,找遍满殿里,当然就只有楚腰。   “尚且没有。”洛九江想了想,还是侧身给楚腰让开半个身位。他说:“我要斩草除根,打他个魂飞魄散。如果你有话和他说,或许能匀给你一时半刻。”   他一直以来都多加注意,并不和楚腰直白地说出太血腥残酷的话。但今日楚腰先是在他心中一改往日的柔弱形貌,二来穷奇拿千岭做幻象,实在太让他生气了。   “我并没有什么要说,只是要拿这双眼好好看着。”楚腰凄然一笑,他拂过自己桃花眼泛红的眼尾,笑容像是晚沉的夕阳,千般万种的的情绪和记忆,都无声地化在唇梢。   “我要好好看着,再替他们好好记住。”楚腰轻声道:“你知道吗,九江,我这双眼睛,也曾亲眼见过七百九十三个兄弟姊妹的死。”   他们这些不想为人鱼肉的炉鼎,在披香宫中努力地相互照应。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众人每天都要想尽办法地见上一面,然后楚腰挨个数过,就像守财奴捧着自己最后的几枚铜钱。   一、二、三……今天又少了两个,明天又少了三个……这些人的尸体或许被发现在深井里、在柴房、在穷奇随手拎挂到的箭靶上,亦或是于夜色里死在哪个侍卫的身下。   他在这里生存了整整十四年,是披香宫再没有过第二个的奇迹。而这十四年里,他曾穿着鲜红的舞衣,无声地为多少人送葬?   楚腰自己也记不清一个具体数目了,但在他们那个秘密结社的小团体中,在彼此承认的兄弟姊妹里,他目送过七百九十三个人的远去。   此时穷奇道法被破、丹田被废,一身功力也都化去,性命和大量的鲜血一起流失。外界的颜色落在他眼中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模糊,外面的声音也和嗡嗡声没什么差别。但即使这样,在楚腰蹲下来的时候,他仍看清了这最美的一抹醉仙红。   濒死的穷奇突然挣扎起来,他几次把头向上抬,最终也只是无力地把后脑磕在地上。他咳出口中大量地血沫,至今也想不明白一件事。   “你……纤纤……我待你不薄……”   他竟还觉得自己从未苛待过楚腰。   “你……你一直有情有义……一往而深……”   楚腰听着他的话,实在是很难不笑。   他把自己垂下的一缕秀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声音里说不上是感慨或是嘲讽。这画面真是有趣又荒诞,将死的穷奇在这一刻居然只像个贪婪红尘的普通老人。   当身世、权柄和修为都再无法被他掌握在手心里的时候,他竟然也会愚蠢地寄情于自己最不相信的仰慕。   “穷奇大人。”楚腰叹息道:“您一直都将我们弃若敝履埃尘,可这山盟海誓,怎是您先当了真?”   “……”   穷奇嗓子里发出咯咯声,他剧烈地挣动起来,鲜血从他胸腹的伤口里飞溅出来,其中一点正好落在楚腰饱满的嘴唇上。   楚腰把那滴尚热的血在自己双唇间抿开,他亭亭站起,走出两步又再回眸,对洛九江微微一笑,是染血带煞的艳极风流。   “我看厌了。”楚腰柔声道:“不要在让这个老东西多活一刻了。他也配吗?”   洛九江眉毛一扬,只觉这话正称心意。他一脚踏上穷奇胸前伤口,登时靴底就被大量的鲜血染透。他干脆利落地追补一刀,然后周身死气齐做。那些死气逸散开的速度和气势,简直像是一群终于发现猎物的恶狗。   穷奇的魂魄果然没能回归幽冥,在千万条红粉死气和多年积怨的追捕之下,他哀哀地在空中被撕为无数碎片,每一片碎块又都被洛九江精准无误地挑出,彻底粉碎成尘埃。   最后落在洛九江掌心的那一块被尽数剥离,剩下的是一滴九族道源。   乾坤道源感受到阴阳的牵引,缓缓顺着经脉流淌进洛九江的丹田。洛九江张开手,那两柄粉色的煞气刀就缓缓消融在半空中。   此时,洛九江丹田里月落日升,暖融融的阳光洒遍丹田世界中每一片土地,原本充盈丹田的暗粉色死气也在他一呼一吸之间被重新渡进殿中。   “怨痴的尽头已经终了,仇恨的本源也被亲手泯灭……是时候道别了,朋友们。我要谢谢你们借我的刀。”   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是要穷奇先死,而这些被困缚原地的死气和执念终于能重获新生。   沸腾过的脏粉色死气俱都平静下来,那淡淡稀释过的鲜血颜色融化般褪去,最终都变成正午阳光一般的白。   在洛九江生死两道的加持之下,这些死气纷纷投入洛九江背后亮出的大道雏形,于轮盘命轨之中转过一圈,如同被洗涤一般,由死气转化成生气。   这些生气们纷纷钻入殿中其他炉鼎的身体,不少炉鼎感觉精神一振,抬起头来左顾右盼,突然觉得自己头脑清明了不少。   有许多生气缀着楚腰的衣角,像是拖长的裙摆一样将他环绕,不知道是不是曾为楚腰的故人。洛九江站在不远处看着,只见楚腰若有所感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眼睛一眨,竟然落下一滴泪来。   他这回,可再不用哭给别人看了。   也有一些生气在殿里打了几圈转,最终还是投入洛九江丹田,并入那轮仿佛永远在天空中燃烧照耀的太阳,成为洛九江道源尽头的一部分。   就此,穷奇身死,炉鼎得救,怨气退却,一个持续了千年荒唐制度的世界,总算有个了结局。   洛九江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点怅然若失。   他示意墨罗把满殿内的其他“宾客”都料理一下,自己则回头看着穷奇冰冷的残躯。   九族异种死了后,看起来也并不比别人更高贵一点。把他这块烂肉扔在这里,六个时辰后照样要生出蛆虫。   这是自从四象九族降世之后,第一个死在人类手中的九族。   冥冥之中,已经有宣战的号角已在虚空中吹响,改天换日的旗帜在命运里冉冉升起,而这一刻,在场历经了此事的大多数人,尚且对此无知无觉。   洛九江踩着那双满浸着鲜血的靴子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还是忘了点什么。   ——轰隆!   哗啦一下,失去了镇江流大阵保护的宫殿外墙被一条黑蛟当众撞碎。如果不是大殿穹顶早就被洛九江和穷奇交战中化为粉尘,看这黑蛟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还想把殿顶掀翻。   黑蛟咆哮着,口吐在场中没几个人能懂的异兽语。他愤愤然道:“无冤无仇,穷奇,你何故派人追杀我至此!”   洛九江:“……”   “那个狩猎场!跟我!没关系!”黑蛟隆隆咆哮,如同雷鸣。   洛九江:“……”   洛九江想起来自己忘记什么了。   洛九江也好像明白沉渊为什么会和狩猎场扯上关系了。   他知道为什么狩猎场出了那么大的事,但偏偏没人来宫里查的原因是什么了。   “咳……沉渊兄。久见啊。”洛九江镇定地把双手亮出来,抹了抹自己身上用作伪装的红衣卫的赤色袍子,就好像在无声地宣示自己既不穿黑衣服,也不用刀。   沉渊气哼哼地落在地上,重新化作人形。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落点正在穷奇尸体上,还多跺了一脚。   有时候洛九江真是佩服对方这个单线条的思考回路,他提醒道:“沉渊兄是来找穷奇讲道理的?那可能不成了,穷奇刚死没多久。”   而且肚皮还在你脚底下踩着呢。   “啊?”沉渊睁大了眼睛,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看清殿里的情况。   他茫然地巡视过满殿的废墟、血迹、在地上被踩成烂泥的各色菜肴,还有一个个被抓捕的“宾客”。脸色茫然的如同唱到一半才发现自己配错了剧目的角儿。   这怎么回事?在搞什么呢你们?!他是来找穷奇算账的喂! 第230章 坐地分赃   沉渊毕竟只是不爱说话,他又不傻。   在最快速度弄懂了情况——包括穷奇被杀的情况, 销魂界如今无主的情况, 乃至他究竟为什么被追杀的情况后, 沉渊森然朝洛九江亮出了拳头。   这回他对洛九江展开了楚腰不宜的暴揍,墨罗原本在殿外调度人手“处理”宾客, 等一回头看到这个场面,差点没把沉渊给吃了。   墨罗终于确定了,在长条种族中, 除了巨蟒之外, 无论是龙还是蛟都不招他待见。   这时候他们三个已经换回了一水儿的黑袍, 看起来宛如三个特别相像的亲生兄弟,打成一团的时候还怪有趣的。   楚腰就笑盈盈地撑着脸在一旁看着。他谁都不偏帮, 也不为任何一个人喊加油, 只在打得特别精彩(通常就是洛九江挨揍挨得特别精彩的时候)拍拍巴掌。   沉渊还记得那天碰上这位美人意欲解衣的风流往事, 一注意到楚腰正看着这边, 脸色顿时一直红到脖子根。   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沉渊脸色红透,腾腾地散着热气, 然后唰地一晃就重新化身为黑蛟, 眼看就要一头往天空扎去。   他费力地吊着身体, 把这条起飞一半的黑蛟重新拽回地面上, 疾声道:“这里人手不够, 沉渊兄先别走,快来帮帮忙。”   沉渊愤怒地回身,甩着尾巴又胖揍了给他制造障碍的洛九江一顿。   “你这个人!什么!都不管!”他一个词一个词的咆哮:“方昭!还在!水池子里!泡着呢!”   洛九江:“……”   沉渊怒声道:“他!还没吃饭!”   洛九江:“……”   洛九江:“咳, 那什么,那沉渊兄先走吧。我一会儿回去看看。”   天晓得,一旦遇到情况就把方昭往水池子里一泡,充做奇珍异兽掩人耳目的这个点子是洛九江出的。但是他那时候真没想过自己的债能追到沉渊头上啊?   沉渊怒气冲冲地飞走了,洛九江蹭了蹭自己鼻尖,示意墨罗继续回去忙就好。   他站在一派凌乱的大殿里,左右看了看,最终眼神还是落在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中心的楚腰身上。   楚腰的目光微微放空,他周身四面八方都是乱哄哄的吵闹声音,有炉鼎们的喜极而泣,有宾客们不满的抗拒和叫嚣,有偶尔几个墨罗等人没能镇压成功的小范围内反抗……而楚腰穿着最鲜艳的红衣,处在众生态的喧闹之中,气质却显得格外遥远又安宁。   洛九江想了想,缓缓地走过去,撩起自己衣服后摆,和楚腰一样席地而坐。过了一会儿,楚腰冲洛九江转过头,递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就是想过来问问……你对于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楚腰摇了摇头。他的笑容有点奇怪,说不上是失去目标后的茫然,还是大喜之后的空落感。   “很难有什么打算吧。”楚腰微笑着说:“既然一开始就没预料过自己会成功。”   洛九江想了想,没有说什么。   但楚腰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切。尽管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他察言观色以此苟活,但有些习惯和对情绪的敏感,还是永远地留在了楚腰的记忆之中。   “你可能不太理解?我能猜想到,你是如果去做某件事,就期盼成功,也一定会成功的人。”楚腰停顿了一下,又换了种促狭的语气说:“你看,你连穷奇都能杀。”   “但我的话……或许是因为生命里值得期盼的事实在不多,运气又始终不好,所以实在是很难去计划一个结果。”   楚腰的坐姿很是随意,他收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则放平,自己把下巴垫在膝盖上……这本是个相当普通的姿势,被他做来却显得有点僵硬和新奇。   他就这样尝试着这个坐姿,一如他正慢慢地适应着他肉眼可见的,将要迎来巨大变动的人生。   洛九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楚腰的话,作为具有力量,又一向顺风顺水的天命之子,好像他说点什么都是对楚腰人生的嘲讽。   他停顿了一小会儿,才斟酌地说:“或许,你可以多开开玩笑。”   楚腰这回真是被逗乐出来了。   “你真是一个总让我意想不到的人。”楚腰托腮,用一种做梦似的腔调说话。他说:“我没想到你会从莲池里钻出来,也没想到会在狩猎场里见到你。我没想到你愿意不收任何报酬就教我剑法,也没想到你说了帮我,就当真一帮到底。”   楚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叹声中却没有什么惆怅之意:“我了无遗憾了。”   他这话里竟带着点红尘尽去之意,洛九江立刻就被吓了一大跳!   他定了定神,试探性地问道:“那你接下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这个嘛……”楚腰露出了沉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对着洛九江嫣然一笑:“妾身的荣辱,恐怕还要先听凭你的意思呢。”   “!!!我没有意思!一点没有!”   洛九江顿时惊上加惊,他再次强调道:“我有道侣的,他特别好,是天上皎月,是我心上人。看到那边的穷奇没有?他刚刚伪造出一个千岭的幻象给我看,然后被我直接乱刀砍死了,死的可惨可惨可惨了。”   “噗嗤——”楚腰这回直接笑得前仰后合,他揉着自己的额角,突然就明白了洛九江怎么会建议自己多开开玩笑。   这是件很有趣的事。   过了一会儿,楚腰正色,一点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洛九江听。   他说:“可能你已经有点了解了……我们炉鼎是没有家的,而销魂界里,又足足占据了世上十分之九的炉鼎。”   他这说法虽然委婉又只开了个头,却和洛九江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   “销魂界世情已经如此,要是按照你们的习惯改,大概也不是不行,只是多半要先伤筋动骨一回。我们炉鼎一生都如飘萍,既然在外没有什么保障,现在又到了销魂界……”   楚腰停顿了一下,他低头自嘲般地笑了笑,轻声问道:“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比想学剑法的念头贪婪多了?”   “有盼头总是好事,看到你这么振作,我很高兴。”洛九江不否认楚腰的念头,实际上他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   他往深一点问楚腰的计划。楚腰也一一陈列给他。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楚腰显然已经考虑了很多。   比如说托庇于灵蛇界下,和穷奇在时一样,严格地把守进界出口,但这回却是为了保护。   所有炉鼎里,但凡修了炉鼎功法,一时难以改换正常功法的炉鼎可以转修《遣美诀》,从此他们就是销魂界中莫测的刺客,无论谁想染指出身销魂界的炉鼎,都要心怀顾忌,因为他们不知道对方是否身怀致命一击。   而剩下的那些炉鼎,只要能够,全都要改修正常的功法。   “我在披香宫里生存了十四年,还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果给我三天时间,披香宫内可以澄清分明……但整个销魂界的话,可能就要更久。”   “有点为难呢。”楚腰笑盈盈地说:“但总不会再为难过从前的那些时候。”   他也许会失败,可能被大多数的人反对,可能因为没有力量被第一时间赶下位置。可能灵蛇主派来接替的人也比较好色,可能还是会有无数人对他投以垂涎目光,因为他有一张天下间最美的脸。   但只要洛九江的性格还似今天一日,那就再不会有那许多的炉鼎横死。   楚腰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满足了。   洛九江认真地听全了楚腰的所有想法,有些甚至是还不成型的只言片语。他对楚腰说:“其实,我也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伸一只手出来。”   楚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在洛九江眼前摊平了掌心。他素白纤细又修长的手展示在洛九江面前,没有一点点的迟疑,也再不复曾经那些故意的做作。   他们相处如同多年老友。   洛九江并指点在楚腰掌心,缓缓地往里探入一股灵力,再然后是半丝片缕的道源之力。   到最后的发现,甚至让洛九江本人感到震惊,他咂舌,倒吸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看着楚腰,一时竟说不上话。   他以为自己是天下间唯二能承载道源的人,无论是公仪先生还是枕霜流,都是这样告诉他。   但并不是的。   枕霜流能承载道源,是因为他是灵蛇宿主;洛九江能承载道源,是因为他自行领悟了阴阳。   而楚腰也同样能够承载道源,因为他是炉鼎之中最稀有的至阴之体。洛九江渡给他一点从穷奇那里获得的乾坤道源,楚腰全盘接受,看起来没有一点要被撑爆的意思。   在这个过程中,楚腰也同样地不可置信。他感觉到自己经脉内充盈着灵力,那感觉如此熟悉,就像是他冲穷奇心口一刺时采撷到的甘美果实。   “你……给了我力量?”   楚腰喃喃自语道:“我感觉到了,可那是什么?”是神迹吗?还是某种催促他的信仰?   洛九江丝毫不知楚腰内心的波动,他破坏气氛地说道:“就是穷奇的道源,咱们联手杀死的他,所以现在好就地分个赃?”   楚腰:“……”   洛九江:“一定别往外说哦,人发横财容易被套麻袋的。真的招祸。”   楚腰:“……”   楚腰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想给我多少?”   洛九江本来打算把穷奇那滴道源都给他,但看楚腰这个样子是不能接受。他想了想,试探性道:“你七我三?”   “不,你九我一。”   “那你六我四?”   “二八。”   他们两个折腾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敲定了五五分。   等洛九江收回手后,楚腰随便一试,就捏碎了一根精钢的剑鞘时,心里已经因为大白菜式的砍价麻木到没有一丝激动了。   天知道,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可被洛九江这么一搞,居然真的变成了坐地分赃。   楚腰冲洛九江微笑,他说:“你实在是一个总让我意料不到的人。”   这回这话,可真不是什么夸奖。 第231章 新与旧   洛九江和楚腰长聊了将近一个时辰,等大概确定了楚腰的想法, 又把道源转赠之后, 他就掸掸衣服站起来, 出去帮墨罗的忙了。   结果墨罗宁死不接受他的帮忙,坚持认为他杀了穷奇已经消耗过巨, 现在找个清静地方好好休息就是了,这等小事不敢麻烦少主。   就在洛九江刚刚和楚腰聊天摸鱼的那一个时辰里,墨罗已经迅速地控制了销魂界唯一的传送法阵出口, 现在已经如实传讯给灵蛇界, 很快师父他们就会派援兵过来了。   既然墨罗如此坚持, 洛九江也就只好从善如流地离开。   正好他新整合了自己的大道,又从穷奇那里得来半滴道源, 还没有转化成阴阳道源。此时正要好好体悟消化一番。   他这一番闭关打坐足足耗去将近二十日。等洛九江神识回转, 缓缓睁开眼睛时, 他丹田之中的元婴已经脱去总角时的稚气模样, 初具少年时锋芒毕露的雏形。   枕霜流早就派了大批人手过来调度销魂界,楚腰也率领异种炉鼎把披香宫上下处理得井井有条。沉渊不爽地得到了饕餮跑了没回来的消息, 而方昭……   方昭又被沉渊喂肥了五斤。   特别是洛九江此前一直都没怎么回过宅子, 这导致他也直接错过了方昭此前的所有变化。   这回猛然增肥十五斤上下的方昭突然出现在洛九江面前, 真是结结实实地把他吓了一跳。   不过凭方昭的这幅尊容, 稍微胖一点反而脱去了嶙峋的可怖, 变得稍稍好看了一点。   顺便一提,在这二十天里,楚腰和方昭这两个对照极为鲜明、容貌都有些脱离人类范畴的家伙居然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友谊。   ——托沉渊的福, 楚腰也学会喂方昭了。   洛九江:“……”   另外楚腰还教会了方昭怎么假哭和媚笑和自称“妾身”。要不是楚腰特别擅长脱衣服吓人,恐怕沉渊真的会把他就地打死的。   洛九江从墨罗那里听说了这三个人的混乱关系,一路走来都忍不住直按额头,感觉自己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殊不知墨罗其实头比他更大。   在少主的这三个朋友里,墨罗在暴揍沉渊的过程中醒悟过来,蛟这种长条实在不怎么可爱;而楚腰之前把洛九江扮作女装,显然并不招他待见。至于方昭……   方昭的模样配上他那清澈又无辜的眼神,多么像一只引蛇口水大发的剥皮兔子!   倒贴给墨罗钱,墨罗都不想掺和进他们三个里面。   墨罗指了指前方那个亭子,以洛九江的目力已经能看清曲水流觞处的三个身影。墨罗恭敬道:“少主,他们就在前面,我这便先退下了。”   他明显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亲身处理定夺,洛九江虽然遗憾,但也不好留他。   洛九江踮起脚尖来伸了个懒腰,带着修为大进后的春风得意,朝自己的三个朋友走去。   这座小亭被建的玲珑可爱,明黄色的琉璃瓦翘起八角,亭中一张圆桌,几个石凳,还多加了一张别人搬来的躺椅。   亭子里还有几处拆卸过的痕迹,显然曾是某些陈设在这里的、沉渊不宜的东西。不过几日前楚腰在披香宫内搞了一次大拆迁,类似的东西都被他下令毁了。   随着越走越近,洛九江面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方昭趴在桌子边缘,眼巴巴地盯着沉渊落下的刀。而沉渊面前平铺着上好的鱼脍食材,全都随着他上下起伏的刀光被削成半透明的薄片。   洛九江见了登时眼神一亮,他也是个自幼生于碧海的人物,对于这种家乡菜一看就觉得亲切。   他两三步登上小亭,伸头看了看沉渊刀下的那块材料,赞许了一声:“这鱼好鲜。销魂界是有海吗?”   一旁躺椅上的楚腰终于舍得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他带着点初醒后的倦懒之意笑悠悠道:“这是春日宴剩下的食材,专放在某种法器里养着的……销魂界虽然无海,但以穷奇的骄奢淫逸,一条鲜鱼又算什么呢。”   作为平分了穷奇遗产的人物,洛九江挺高兴楚腰现在能这么平静地提到穷奇。他看沉渊现在的活做的不错,就挽起袖子走到另一边桌子那里,准备调一遍自己的独门酱汁。   楚腰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看了看他们现在干的活计,又慢吞吞地重新躺回躺椅上。他没有再闭着眼睛休息,但肢体伸展的动作都显出一种极松弛极无防备的轻松感。   他有如此容貌,天生就是人群的中心,目光焦点的汇集之处,而他显然对此也清楚得很分明。   正因为他这种自知自矜的气质与优雅的动作结合起来,才使他格外出众,连随便抬起半个身子,存在感都远远胜于刀光如流的沉渊。   洛九江就没忍住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觉得有点不对。他疑惑地挑了挑眉毛,说不好楚腰是哪里变了。   注意到洛九江流连的目光,楚腰随便举起一只手来晃了晃,他声音里还带着点新睡后的沙哑:“我今天没梳妆。”   是了,楚腰已经不必再每日涂脂抹粉,在披香宫内谨慎又警惕的往来了。   他是这座披香宫的新主人。   就是洗去了满面脂粉,也依旧不伤楚腰的殊色。清水出芙蓉,天然来雕饰,像他这样的人间绝色,又岂是随便什么都配来妆点的?   洛九江目光往下一点,他是那种不怎么在意别人穿什么,怎么穿的人。也是此时集中注意,他才发现楚腰现在虽然没穿裙袄,但却着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裳。   这颜色太娇嫩又太鲜艳,看得洛九江有点不自觉地皱眉。他想问楚腰你是不是没有其他衣服?又觉得这么直白的问好像不太好。   倒是楚腰大概是已经睡足,索性翻身侧卧过来,正对着洛九江的视线。他的脑袋不经意地贴着一条手臂蹭了蹭,像是一只优雅又曼丽的名贵猫咪。   楚腰纤细白皙的手指平静地划过自己的衣襟,他相当心平气和地对洛九江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在过去的十四年里,我不可能没有受到一点影响。”楚腰微笑起来,他这回的笑容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只是为了不欺骗他自己。   他柔声道:“我喜欢娇艳的色彩和花朵,也喜欢华丽的裙子和首饰,喜欢跳舞和练剑,但不太喜欢给人唱歌。我喜欢你们欣赏惊艳的目光,但不喜欢别人下流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女气,可能‘太炉鼎’了。但在过去的生活里,这些喜欢是支撑我一直存活到现在的一部分。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必要为别人的想法和期待抛弃掉它们。”   楚腰的目光柔软得像是两潭水,晃悠悠,晃悠悠,直让人在那两泓水心中醉去。他用最悦耳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剖析着自己。他用最喜悦的目光,这样清楚地正视着自己。   “有些兄弟姊妹劝我改个名字……他们都已经换了新的名字。如果想要改变这个,抹掉过去,那现在就是最好的开始。不过我没有。”   楚腰唇角一勾,他的嘴唇像是两片娇艳的花瓣,何须口脂朱丹的装饰,他本身就已经足够惑人。   他相当冷静地说:“我接受我现在的名字,就像是我接受我现在的身体,也不否认我过去的十四年。我喜欢全部的我自己,所以我统统接纳他们。”   他懒洋洋地睨了听得有些呆住的洛九江和沉渊一眼,款款走下那张躺椅,捏起沉渊切好未装盘的鱼脍,就着洛九江新调的酱汁,一口一个全部吃掉了。   “重新切一盘吧,一会儿昭昭让我来喂。”楚腰善良地微笑道,友好地拍了拍沉渊的肩膀。   洛九江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确保控制住了沉渊,不要让他冲过去把楚腰敲得满头包。   ——————————   洛九江修为一稳定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楚腰,但这里一来有墨罗照应,二来这二十来天楚腰似乎也适应的不错,三来……小亭之中,楚腰能如此坚定淡然地说出那样的话,显然就是想通了。   这么一来,洛九江实在归心似箭。   当天晚上,他们几个朋友之间小宴一场,第二天早晨洛九江就打算踏上回乡之路。   方昭是师公嘱咐他照顾好的朋友,洛九江是一定要带着他离开的。而沉渊本就不适应销魂界的风气,他们两个都走了,沉渊自然不想再留。   晚上吃饭时,洛九江稍微有点过意不去,他敬了楚腰一杯酒,叹息道:“明天起,又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   楚腰举杯相应,含笑睇他一眼,口吻相当柔软地训斥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吗?九江,这里可是我的家啊。”   他反客为主地和洛九江一碰杯,自己一口饮尽,把杯底亮给洛九江看。他说:“是我要对你说,欢迎你再来做客。”   “……”洛九江长吐口气,他也仰头把这杯酒干了,就此彻底放下心来。   这回楚腰再不用被人灌酒,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陪酒。他此时喝酒,全都为了他自己新奇,所以宴到中旬,先喝到醺然的人竟然不是洛九江,而是楚腰。   他陶陶然扶案而起,颊上已经飞来两片晕红。他回手摸出了自己长剑,从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佩着这剑行走起,他就再没有让他离过身。   此时楚腰半醉半醒,眼波迷离,他声音有点含糊地问洛九江:“你们外面给人送别的时候,是不是要舞剑相送?”   “有的时候是。”洛九江没有因为楚腰醉酒敷衍他的问题:“但说到底,互相尽兴就好。”   楚腰含笑点头:“可我不会舞剑,只会剑舞。”   他拿起酒壶,给洛九江倒上半杯酒。由于这回他纵情醉得厉害,那壶嘴没有对稳,酒水有一半都泼在了案上。   他笑吟吟道:“你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可以跳给你看。”   他步态摇晃地走到一处空地上,剑尖平举微颤。他此时美得毫不遮掩,是醉酒的贵妃,是豪饮的伎人。他却又不比贵妃珠翠满头、玉带压身;也没有伎人的出身乡野,身份轻微。   他比贵妃自幼,比伎人矜重,他只是楚腰。过去,现在,未来,始终都只是楚腰。   剑光从席上掠过,那确实不是剑法,只是舞蹈,但配上楚腰倾城的颜色,曼丽的身姿,以及淋漓的醉意,即使只展现在这无名的小宴上,但剑器一舞,犹动四方。   沉渊有点动容,他从腰间解下一只海螺凑到唇边。洛九江认真地看了一会,便拔出刀跳到楚腰对面。   “剑舞未必不能做剑招。把凌厉之气削磨出来,这一套剑法也会很精妙。”洛九江轻声道:“你跟着我的刀势走。”   楚腰点了点头。   此夜,刀映银河天似水,美人如玉剑如虹。   ————————   第二天,楚腰为他们三人送行的时候,突然迟疑地叫住了洛九江。   “九江,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沉渊满脸都挂着不耐烦之意,一副不想等他们来回墨迹的模样,率先带着方昭跨入了界膜通道之中。   洛九江看楚腰一脸郑重,不由得也严肃起来,他沉下声音,稳定而冷静地问道:“你不要急,慢慢说,怎么了?”   楚腰微笑道:“你站在这里,陪我呆一刻钟。”   “好。”洛九江点头,又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稍微有点吧。”楚腰含糊地说道:“你可以随便聊点什么,说你最感兴趣的话题就行。”   洛九江想了想,就兴冲冲地跟楚腰分享起寒千岭来。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千岭,就实在忍不住欢快道:“我是不是没和你怎么提到千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朋友,是家人,也是最相爱的道侣……”   楚腰一直笑吟吟地听着,时不时还随着洛九江的话点头。过了一小会儿,他突然道:“时间差不多够了。”   洛九江突然被叫停,还有点诧异:“……啊?”   楚腰微笑道:“那现在是我单独告诉你那句话的时候了——九江,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沉渊单独来找过我?”   洛九江心中缓缓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做什么?”   “他求我一件事。”楚腰笑眯眯道:“虽然他一直看我不太顺眼,但我觉得直肠子成他这个样子还蛮可爱的,何况还有昭昭的面子。”   “……所以?”洛九江心惊胆战地问道。   “所以我现在正替他拖住你。”楚腰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回头看看?算了别看了,看也没用,沉渊早抱着方昭跑了。”   洛九江:“……”   洛九江抹了一把脸,总算知道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觉到的怪异感从何而来!   说起来他早就应该觉得不对!沉渊这段时间明明和方昭相处的那么好,但昨天自己说要带方昭走的时候,沉渊居然都没有多投来一个眼神。   敢情他是早就打算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终于再忍不住满腔悲愤之意,可怜又迷茫地看着楚腰问道:“你们三个一起商量好了?”   楚腰把双手交叉垫着自己下巴,笑容满面地说:“你之前鼓励我多开开玩笑,我现在自己试试,确实感觉不错。”   洛九江:“……”   好吧。   他叹着气摊了摊手:“行,好吧,可以。沉渊兄真有方法。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回程了。”   楚腰点头,送他一直到传送通道那里。在洛九江半个身子已经走入传送通道,一时绝对拔不回来的时候,他突然大叫洛九江的名字。   洛九江回头,就见到楚腰郑重下脸色,再认真不过、一字一顿地和他说了一句令他永生难忘的话。   楚腰说:“你当真不知道,你是炉鼎中最珍惜的至阳之体吗?”   洛九江:“!!!”   他的表情在那一刻讶异、惊讶,乃至惊吓。这个消息太过具有冲击力,一时都让他英俊的面孔变了形状。   然而此时传送已经启动,就算洛九江想反向冲出去,揪住楚腰要他说个明白都不行了。   等洛九江的身影总算消失在通道里,楚腰脸上的严肃顿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想着洛九江那个简直都怀疑人生的涣散表情放声大笑,笑到捂着肚子蹲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脸上犹然挂着未尽的笑意。   他拍了拍手,几个炉鼎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们要开始努力了。”楚腰笑吟吟道:“为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家,更为了我们。”   ——说句实在话,洛九江真的不应该鼓励楚腰多开玩笑的。 第232章 团聚   洛九江此时正在前往曾经的朱雀界,也就是现在神龙界的路上。   楚腰和沉渊联合起来和他搞了场游击战。这个恶作剧虽然让洛九江哭笑不得, 但也给了他一点别的启示。   比如说, 沉渊可以声东击西抱起方昭就跑, 那他其实也可以啊。   要是可以的话,洛九江也想亲自过去跟师父道一声平安。问题是枕霜流的态度从墨罗左右为难、不肯给寒千岭送信的表现中就能看出一斑。   要是连个报平安的口信都递不过去的话, 那他这次一回灵蛇界,非得立刻就被枕霜流扣下,猴年马月才能被放出来和千岭相见不可。   而且也是托沉渊的福——既然沉渊把方昭偷偷摸摸地带走了, 那洛九江也就不需要重新把方昭送回师公却沧江身边了。   如今他一个人轻身上阵, 离开销魂界前和墨罗还满口都说着马上就回灵蛇界。结果突然半途转向直奔神龙界, 实在是让所有人意想不到。   在灵蛇界驿站苦等了大半天的白练突然收到一封传讯,拆开一看就觉大事不好。他想起最近好不容易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主上, 想想枕霜流期待道侣在侧, 爱徒于怀的场面已经期待了多久, 他就忍不住轻嘶了一下。   为了少主的性命安全着想, 白练甩了甩信纸,在心里暗暗替他祈祷, 希望洛九江百十年内可千万别让枕霜流见着。   ——他们上回出发前往青龙界时, 在路上新拧的皮鞭和顶板现在还崭新崭新, 完全没用过呢!   对于白练的这番担心, 还有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 洛九江此时还一无所知。他只是在踏上最后一个传送阵的时候不知为何哆嗦了一下,十分奇怪地想现在天气也不冷啊。   而且他堂堂一个元婴修士,怎么突然背后寒毛就往起直竖呢?   洛九江抚了抚自己的后颈, 心想,一定是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千岭,所以自己太过紧张了吧。   千岭。   把这两个字无声地噙在舌尖含了一会儿,洛九江就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从里面津津有味地品出了不少甜意。   他一从传送通道里出来,就喜气洋洋地把一把灵石往负责此事的驿传人手里一塞,要找的零也不要了,平生第一次有了点“少主”的派头。   那驿传人多得了灵石心里高兴,连连朝他说吉祥话道:“恭喜恭喜。”   洛九江此时一颗心都快乐得要飞扬起来,也笑得见眉不见眼地回道:“同喜同喜。”等定睛一看这驿传人稍显花白的头发后,又有点促狭地补了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这个不敢同喜啊!”   还没能驿传人反应过来他这句玩笑,洛九江身形一闪,早就已经离开驿站近百里了。   来时路上,洛九江只想越快越好,并未特意选择神龙界的驿传点。但阴差阳错一般,四分之一的几率被他碰上,他恰好走的是直通神龙界北方的路。   千岭曾经就在这里,他做过朱雀界的北地之主。   在经过戒备森严的深雪宫时,洛九江不禁放缓了脚步。他见到漫山遍野的深雪花树,一阵清风拂过,带下无数纯白花瓣,花香陶然似蜜,就如同一段清澈甘甜的旧时光。   洛九江伸出手来,一朵深雪花就恰好停在他的掌心,他把花朵凑近鼻端轻轻一嗅,在那清甜的芳香之中,眼前恍惚闪过那么多的记忆。   七岛上、碧海中、深雪花树下……是年幼的他和年幼的千岭,是他们肩并肩一同走过的那段青涩的路。   洛九江合上双掌,把这朵娇嫩柔软的花瓣拢在自己的手心里。他想起千岭柔软的发丝、清艳的面孔,登时归心似箭,只恨自己没有一身颠倒空间的本事,好让自己现在就出现在千岭身边。   深雪宫的守卫眼见着山门附近来了个黑衫的怪人。这英俊的青年没有上前打探山门的意思,只是看着深雪花树发了会儿呆,又捧着一朵花吻了吻,身影便飘飘散开了。   像是急着去赴一场久违的旧约。   如果要让封雪看到这一幕,只怕又要感叹恋爱中的男人可以顶个永动机使。   当年她一路折腾,从南往北再直转凤凰宫整整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其中风餐露宿,天盖地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然而洛九江,只用了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单凭两条腿就从北地跑到了曾经的凤凰宫,也是现在的神龙宫。   就算他有元婴修为,就算他和寒千岭已经分别许久,就算看过漫山遍野的深雪花后心里激动……   好吧,没有这些就算,也无需什么理由,只是洛九江想见到寒千岭,现在,尽快,立刻。仅此而已。   一路上的风景是浮光掠影,朱雀界的风气世俗又和青龙界多有不同。然而当年在前往青龙书院的时候,洛九江一路上走马观花,多有体悟,如今却连多看一眼都相当吝惜。   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层层的山水,径直投入繁复的宫墙,视野里只容得下那一个人。   他一路长驱直入,直抵如今的神龙宫。   他走到神龙宫宫门口的时候,太阳才刚刚有点西斜,午后的倦意尚未完全褪去,门口的守卫虽然站得笔直,目光却有点涣散懒散。   而居于深宫之内的寒千岭,突然若有所思地掷下了笔。   就像是他如此渴求地寻找着洛九江的踪迹一样,他也相当密切地关注着灵蛇界的动静。因为他心知肚明,倘若九江有了什么下落,首先反应过来的只会是他,或者枕霜流。   最近的灵蛇界虽然看似风平浪静,按兵不动,派遣人手都是正常调度。但枕霜流本人的性格其实有点神经质,他能一直这么正常,本来就已经是最大的不正常。   寒千岭冥冥中有种感觉……或者说,他愿意相信这种直觉:他觉得九江的下落已经浮出水面,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再见到九江。   殿外突然就有人前来通报。   寒千岭猛地站起身来!   通传的下属显然也未预料道自己将能看到寒千岭如此失态的时刻,这位从来喜怒不表于色的神龙界主,此时虽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一双眼睛却从最深处发着亮,像是两颗被点亮的星星。   有丝缕的苍蓝环绕在他眼中的亮光旁,是最美丽肃穆的两条飘带。   属下一时竟然有点走神,还是寒千岭敲击红木方桌的声音让他醒过神来,急忙通报道:“宫主,神龙宫外,有一位大能修士求见。”   “他说……要我们带话给宫主,就说‘我带着土特产回来了’。”   属下的话才只说到半梢,就已经感到身侧一凉,却是寒千岭如一阵狂风般从他身边掠过。那疾疾奔走带起的风声甚至刮乱了属下的半面头发。   寒千岭终于再见到洛九江。   洛九江脸上还带着点赶路时叠加的碌碌风尘,他一天里整整跳转五个世界,又奔袭了大半个神龙界才站到寒千岭面前。   可他绝不会对寒千岭吐半个字的辛苦,就像寒千岭当年连夜跳转六个世界去往青龙书院,也绝不会因此对洛九江说累。   洛九江负着手朝寒千岭微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把寒千岭眼里的两颗星星并着他这个人一起倒映进去。   他身长玉立,姿态潇洒,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手足完好,看起来没有在幽冥里受什么伤,吃什么苦,不是他们分别当日那仿佛被什么莫名存在吞噬时的可怕模样。   寒千岭才一朝洛九江探出手,就被洛九江一把紧紧地将手握住。他们两个人温暖的掌心相贴,彼此一牵一扯之间,肩头已经碰撞在一起。他们颈侧相交,像是家人兄弟,宛如挚友,更是十余年也不分离的忠诚爱人。   洛九江小声地在寒千岭耳边问:“你连这边的凤凰宫也种了满宫的深雪树呀。”   “嗯。”寒千岭眼眶突然就有点发潮,他轻声地、毫不掩藏和避讳地说:“因为我太想你。”   他太留恋旧时光和旧时光里的人。那时候他们还都没有现在这么强大和随心所欲,可那时候他们也不必屡次面对分离。   这个拥抱过了一会儿才分开,身边的守卫下属都慌忙低头,装着并未朝这边看的模样,但洛九江和寒千岭于此已经全不在意。   他们朝这里看了,洛九江也依然属于寒千岭;他们不看向这个方向,寒千岭亦依旧属于洛九江。   事实如此,再不容旁人置喙。   寒千岭抓着洛九江的手,引他去摸自己腰间悬挂的澄雪。他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再晚回来些时候,我就要去改练刀法了。”   洛九江失笑,从他腰间摘下澄雪,重新佩在自己腰侧。他扣住寒千岭的手,温声道:“可我喜欢你用剑。刀剑合璧、七岛双璧、青龙书院的洛郎诓走了朱雀界的深雪宫主……一桩一件,我们永远并列在一起,又有哪里不好。”   寒千岭的笑容已经完全展开,他含笑应和道:“你既然回来,我当然继续用剑。”   “你知道吗,千岭。我这些日子一直在销魂界里。”   洛九江朝寒千岭的方向稍稍偏头,他提醒道:“那里是穷奇的世界。还记得吗?你才打伤了他没多久。”   寒千岭半是惊悟,半是懊恼,他沉声道:“他来朱雀界时,我便早该杀了他。”   “嗯。”洛九江笑得弯起眼睛,“我猜你也这样想,所以我把这个家伙替你杀了。”   他们对视一眼,忽然就禁不住彼此脸上的笑意。   “你也替我重伤了饕餮吗?”   “是啊。”寒千岭漫声道:“但下次再干这种事的时候,还是要一起来才好。”   “自然一起。”   他们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彼此之间扣着手,慢悠悠地往宫殿的深处走。   洛九江千万里的奔袭在这一刻就停驻了,寒千岭过去大半个月的焦急此时也都完全消弭。缓缓西沉的斜阳之下,这一刻的时光被延展拉长,近乎定格。   此时君心照我心,自是浓情更胜酒,深雪花香透。 第233章 一起   日子仿佛就这样回到了三四年前。   在一树深雪花之下,洛九江和寒千岭闲闲地摆开了棋盘。洛九江棋风大刀阔斧, 寒千岭的风格则步步为营。他们两个如此矛盾对立, 又这样和谐统一, 互相熟悉的简直如同彼此影子镜像。   洛九江大半心思都不放在棋上,正好寒千岭也是一样。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对方身上:一处褶皱的衣角要反复用目光拂过, 就好像能拿视线抹平。布着薄茧的指尖捏着黑白棋子,落在上面的炽热眼神却让它发烫如正碰着彼此的手。   相隔数月,他们的气息终于再次交汇, 在于相爱之人见面的第一个瞬间, 就如此妥帖地融合在一起。两个人并肩的时候, 好像以他们为中心往外划出了一个一体的力场。   洛九江在棋盘上按下一枚棋子,终于再忍不住。他挑出千岭被围困的白子放在一边, 失笑道:“还下吗?”   寒千岭含笑回视, 彼此眼神中都只有心知肚明。他反问道:“还要下什么?”   棋走到这个地步, 已经无需再落子。两人同时投子, 像是明知道这局打平,也都甘愿在对方面前俯首输去一招。   他们一齐站起来, 对视之间, 肩膀已然亲密的碰撞, 胳膊肘也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于无声无息中, 寒千岭的手指已然勾缠着洛九江的。   他们离开桌子上的那张棋盘,角落里的侍女很有眼色地上前去收拾。只是她的手悬在棋盘上又迟疑放下,不太拿得准是不是要把这局棋就这样留下。   在方正纵横的棋盘之上, 黑白两子彼此交缠。黑子横竖一撇之间留下了一个“千”字,而白子则摆出了一个“九”。   千与九的主体部分相互勾连,即使只是冰冷而无意义的棋子,却也下出了一种人能看得出其中丝缕牵系的缠绵。   侍女终于懂得了那两位大人刚刚话里的意思。   棋子里满寄着对彼此的情意,落子中也只是描画对方的名字……这一盘棋,输又何妨?赢又何妨?平局又何妨?   下到这种地步,确实是不必再继续了。   洛九江再次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深雪花瓣送到寒千岭唇边,寒千岭低头轻啄,舌头把花瓣卷进口中的瞬间也在洛九江手指上留下了一个吻。   甜蜜的深雪花香气在寒千岭唇齿间划开。这是凝神清心的上品花木,可对于寒千岭来说其作用却不如身侧洛九江的一根头发。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抱怨了一句,他对洛九江说:“你该多留给我一点东西。”   洛九江看向寒千岭,寒千岭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颈上的那颗佛珠。他曾拿自己的头发做过串绳,但上次他们青龙书院再聚后,寒千岭就取了洛九江的头发来编。   可这不够。只是一颗珠子、一缕头发,这样轻盈,这样细小,总让寒千岭觉得它们脆弱到令人不安。   即使洛九江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心跳紧偎着自己的心跳,肌肤温暖着自己的肌肤,他仍然、他仍然……   洛九江笑道:“什么?我留给你的不够多吗?难道我没有把心放在你那里,时刻都惦念着吗?”   不安和彷徨的感觉突然潮水一样地从寒千岭身上褪去了。那种忐忑的感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让他感觉半刻前如此焦虑的自己有点可笑。   就是这样,只要洛九江还在,即使他不给寒千岭任何东西,只要随便发出几个音节,说上几句话……   寒千岭吻过洛九江的指节,看神情几乎带着点虔诚,他悠悠一叹,再次重复道:“九江,我真的想你。”   此前所有坐卧不安的牵挂、所有夜不能寐的担忧,以及全部心如死灰的绝望,都被他轻飘飘地归结成了一个“想”字。   千言万语,百般头绪,就这样凝结在一句话里了。   洛九江更用力地将寒千岭的手握了一握。   不过寒千岭提到自己送他东西的事情,洛九江就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当时他刺了千岭一刀,用澄雪贯着五行之精化成的大网把寒千岭困在地上。   他自己下手,自己心里有数。如今澄雪也还给了他,那现在五行之精,也是齐溜溜小朋友……千岭没把他怎么样吧?   听到洛九江问及五行之精的下落,寒千岭露出了一点沉思的表情。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记得清究竟把五行之精放在哪儿了。   洛九江:“……”   洛九江顿时心生不妙之意,他轻声道:“千岭?”   “我当时浑浑噩噩……”寒千岭沉吟着回忆道:“但澄雪和五行之精都被我一起收好带出圣地了。他们毕竟是你留给我的东西。   所以澄雪现在被寒千岭重新还给洛九江,那五行之精呢?   “之后我去了灵蛇界一趟,在那里盘亘数日,直到实在没得到你的下落才离开。”寒千岭慢慢地说着:“在灵蛇界的那些日子里,我向枕先生讨教一二,不幸波及到一根承重的柱子,我想那根柱子万一折断或许会伤到人……”   洛九江:“……”   寒千岭已经不用再说了,洛九江现在全都明白了。   于是好心的寒千岭、善良的寒千岭、生怕柱子折断伤及无辜的寒千岭,就拿五行之精补了那根柱子的缺。   这举动全都发自内心的仁善和温柔,绝对不是因为寒千岭看五行之精这样间接害洛九江消失的“帮凶”不顺眼。   洛九江:“……”尽管他如此地深爱千岭,可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而一旁的罪魁祸首居然脸都没有红一下,还相当平静而理性地跟洛九江分析道:“齐溜溜是你认的义弟。按照这个辈分,枕先生作为你的师长,对他是有养育之责的。”   洛九江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他想了想还是拉过寒千岭的手臂轻轻咬了一口,相当无奈道:“都说长嫂如母,那他嫂子对他的养育之责都在哪儿呢?”   寒千岭愣了一下,显然是一时没把“嫂子”这个称呼跟自己对应上。   而等他反应过来之后,把人按住再小口轻轻咬一下的人顿时就换成寒千岭了。   正巧此时两人走入殿内,寒千岭就势一推,顺手把洛九江压在墙上。他用手肘和自己的身体困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同洛九江用玩笑的语调重复道:“嫂子?”   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目光相交,呼吸相错,分离多月的情热一下子涌上来。他们对视一眼,就这样交换了一个带着彼此气息的吻。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他们的嘴唇上都带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洛九江伸手隔着衣服轻轻碰了碰寒千岭的侧腹。当时为了阻止寒千岭去接那道问心雷,他不得不对千岭挥下一刀。   尽管理智上知道这道伤口现在必然已经愈合,寒千岭绝不至于带着这样明显的一处刀伤去迎战穷奇和饕餮。   但洛九江现在触碰着寒千岭,却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一刻寒千岭不可置信并着错愕的眼神,还有那一声刀锋如肉的声音。   曾有数百人在洛九江刀下毙命,他如今或许连那些人的脸都忘记了,却总是忘不了寒千岭惊讶茫然的那个目光。   他当时一刀刺出不假思索,现在想来,却只想问自己当时怎么舍得。   寒千岭知道他的心结,小声地说:“早就没事了。”   顿了一顿,他态度近乎强硬地把洛九江的手握成拳头,包进自己的手心里。他碰了碰洛九江的心口,叹息道:“你当初替我接那一道问心雷……才是来要我命的。”   洛九江无计可施之下给寒千岭的那一刀只让他感觉到冰凉和茫然,然而接下来洛九江以心相承问心雷的那副画面,却真正要他惊怕若死。   在青天白日之下,洛九江为他犯这世上最大的一桩不韪。他偷天换日,他暗度陈仓,他移花接木,在天道的眼皮子地下,他如此堂皇地欺骗了天道。   那一刻洛九江的偏心和悲愤之心或许滚烫炽热,但寒千岭的心脏差点要吓到停跳。   洛九江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过寒千岭秀美的面孔。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声音里带着一点叹息:“你当时那么怕。”   寒千岭那么怕洛九江为自己而死,但他却想要这样对待洛九江。   他把一切跟洛九江交代个清楚明白从他的生到他的死,甚至都不避讳自己曾经动过想要拉洛九江一起的念头。   然后一向对世界只有仇恨的寒千岭突然就宽容了,他伟大了,他高尚了,他一定要洛九江离开,要洛九江活下去,还要他和以前一样快乐。寒千岭非要洛九江点头同意,然后眼睁睁地看他去赴这场必死无疑的天道之约。   如果不是寒千岭的身份确实不太合适,那一刻洛九江真是想往上问候他的祖宗。   那时候的痛苦同时流淌在两人心上,是一把双刃又同时贯穿彼此心脏的无情刀。   但终究都过去了。   洛九江摇了摇寒千岭的手,他对寒千岭微笑,过了一会儿,他的千岭也用同样的笑容来回应他。   这笑容里只有释然。   “当时吓你一大跳是不是?”洛九江咬着寒千岭的耳朵恶作剧般道:“但这桩大不敬之事,却是我平生第一得意事。”   只在一息半刻的时间里,他出手欺瞒了天道,从那道问心雷地下亲手救出了自己的爱人。   那一刻,寒千岭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三千世界,而洛九江则坚决地和他站在一起。像是过去的无数日子,他们总是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荣辱与共,同御外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将永远不可能被完全分离。   说过这句话后,洛九江就势在寒千岭侧颊上吻了吻,故意道:“你说伤好了就是伤好了吗?我看倒不见得。”   寒千岭失笑,同样明知故问地接道:“那要怎么你才肯信?”   洛九江微笑道:“我们回你的卧房……”   只是命中注定他这句话必然不能说完,不光是因为要被寒千岭的吻打断的缘故,更因为——   殿外有人疾声来报:“宫主!灵蛇界开启跨界水镜,要求现在就进行通讯!”   寒千岭:“……”   洛九江:“……”   洛九江:“哇。”   寒千岭第一时间就想通关节,他问了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你之前没去灵蛇界?直接回来了我这里?”   洛九江点了点头。   “……”寒千岭深吸口气,语气里说不上是惊恼,是发狠,是没好气,或者是有点胜者的得意。他抛下一句:“干得好!”,就匆匆跨步朝殿外走去。   徒留洛九江倚着墙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实在觉得好笑极了,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了一会儿。   “千岭等等我。”洛九江很快就追上了他的千岭,“我们一起。”   他们永远一起。 第234章   寒千岭和洛九江,永远一起, 老老实实地通过水镜挨批。   洛九江:“……”   寒千岭:“……”   跨界水镜另一边的枕霜流看表情显然已经恼怒非常。自从收到洛九江单枪匹马前往神龙界的消息, 知道这小子轻飘飘就放了他老人家鸽子之后, 枕霜流的脸色就始终都很精彩。   这缤纷的脸色一直保持到他见到洛九江的时候。当枕霜流眼看着洛九江和寒千岭同时出现在水镜里时,他本就惨绿的脸色几乎要变成墨绿了。   当着洛九江的面, 寒千岭对枕霜流总是恭顺有加,好像真是一个克制又谦逊的晚辈。   这时候,绝对没人看得出, 他会是那种当师父的都把人满世界找疯了, 到处问自己徒弟究竟在哪儿, 等问到他门前时他却口出狂言说“他在我心里”的那种人。   他现在看起来彬彬有礼、好心又相当善良——虽然在场的三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没人信他当真是这样的人吧, 但这个姿态真是做得一等一的无辜。   要说枕霜流打开水镜之前, 还只是恨寒千岭这个拐跑自己徒弟的家伙恨得牙痒, 那现在他几乎都要开始后悔, 自己怎么当初在灵蛇界里没一掌拍死他!   洛九江倒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他讪讪地摸着自己鼻尖和枕霜流打了声招呼, 叫道:“师父。”   他就不该张这个嘴。   洛九江一声“师父”叫出, 枕霜流满腔涛涛怒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发泄口。   接下来便是言语之中刀枪夹杂棍棒齐下, 讽刺携手批判齐飞, 斥责似喷发流火, 口沫若飞溅银河,直训得洛九江灰头土脸,无言以对, 连声认错……然后坚决不改。   道歉可以,挨打他也认了,但不见千岭是真不行,要想分开他和千岭更是……总之师父你想想就得了。   枕霜流:“……”   这个逆徒!养他还不如养一块叉烧!而且叉烧还不会自己长腿跑!更不会颠颠儿往别人筷子底下跑!   “不知枕先生现在可消气了吗?”寒千岭在一旁温文尔雅地问道。   枕霜流的火就是消下去了,再看他一眼也只有咕咚咕咚往外冒火的道理,更何况他火气本就没泻干净。   枕霜流冷笑道:“我教训我的徒弟,又和神龙异种有何相干?”   寒千岭十分谦逊、谦和乃至谦恭地回答道:“或许唯一相干的地方,便是枕先生此时传唤联通的,是乃晚辈的水镜。”   枕霜流:“……”   寒千岭冲着枕霜流无辜一笑,状若无奈道:“水镜一开,灵石不逮。我才新把神龙界南北一统,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唉,说到一界之主的大不易之处,枕先生大概也能同晚辈感同身受吧。”   枕霜流:“……”   饶是枕霜流想遍了寒千岭的应对之语,他也未料到对方竟能和他哭穷!   这话简直神来一笔,一时之间让枕霜流这种级别的阴阳怪气之辈都有点发愣。   更可气的是洛九江显然一点都没怀疑过寒千岭话里的真实性,一听这话立刻转过脸去,相当关心且担忧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太辛苦了?”   枕霜流:“……”   看看洛九江那个动作,听听洛九江那个语气,要不是枕霜流现在就在水镜另一边站着,他是不是马上就要解下储物袋往外倒东西了啊?!   他还记得自己的装备多半都是白练替他准备打理,从头到尾掏的都是他师父腰包吗?   就算胳膊肘能往外拐,这也实在拐得太明显了些吧。要说洛九江找的这个道侣当真是异种出身,是神龙之后,而不是哪个深山老林钻出来的千年狐狸精?   就在枕霜流冷冷眯起眼睛的时候,一个漆黑如夜的影子无声地在他背后显现。   “霜流。”对方只是平平淡淡地叫了一声,枕霜流本来都快竖立的眉峰一下子就近乎神奇的放平了。   那黑影越过枕霜流半肩,冲着水镜那端的洛九江和寒千岭二人点了点头,笑道:“久见了,你们两个。”   能在枕霜流面前如此放肆来去,反而让枕霜流心情愉悦乃至雀跃的人物,当然就只有却沧江。   洛九江和他已经分别两三月有余,当初在幽冥之中失散时别无选择,只能匆匆把他推向一个世界。但那世界只是看起来比较像灵蛇界而已,具体怎样洛九江也并不太拿得准。   如今看到却前辈状态不错,而且已经能够开口发声,不必再借助敲击风声来传达自己的意思,洛九江登时双眼一亮。   “前辈!”   那黑影微微垂头,他明明只是一个漆黑如墨的影子,别说面部细节,就连五官都不分明,但偏偏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十足的表现力。就像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是在低头发笑。   “已经是托梦许诺的关系了,你还要叫我前辈吗?”   听到这充满了调侃意味的话,洛九江低头干咳了两声,他身旁的寒千岭无声地看了过来,目光里稍稍带着一点询问的意思。   洛九江在底下反捏了捏寒千岭的手。   倒是枕霜流的语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他在洛九江尴尬的间隙里平淡无奇地插了一句道:“叫师公。”   “!!!”洛九江瞬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果断道:“师公!”   却沧江和枕霜流同时转过头来“对视”一眼,枕霜流脸上极难得地浮现出一个不带讥讽意味的笑容,而却沧江略略偏头,想必也极有开怀之意。   有这一声“师公”打底,枕霜流终于暂时放弃隔着水镜对洛九江进行“爱的教育”了。   他们简单交换了几句彼此的近况,洛九江这才知道,枕霜流如今正忙着用道源给却沧江重塑身体。   如今却沧江虽然还依旧没有五官轮廓,但已经能够自己发声,就正是道源重塑的功劳。   听了这个,洛九江倒真是有点后悔自己没回灵蛇界了——作为同样有道源的人,他如果回去,总能帮上师父师公一些。   现在这个样子,师父想必辛苦得很。   但洛九江也同样能想象到,就算是千万般的辛苦,师父他也总是愿意的。   因为无论是怎样千万般操劳的辛苦。也都远胜过一切撕心裂肺的心痛。   同样是作为长辈,却沧江就比枕霜流要贴心得多了。   在洛九江硬着头皮和枕霜流交代了一下齐溜溜,也就是大殿里那个像是打了补丁的柱子的来历之后,枕霜流脸色刚变,却沧江就抢在他发飙之前简单告别,然后关闭了水镜法器。   洛九江松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想道:有个师公确实是比没有师公好太多了。   枕霜流沉着脸看着银亮的水镜镜面,显然还有气没发。却沧江声音里却已经满是笑意:“神龙界身家不丰,跨界水镜实在烧钱,你还是给孩子们留点家底吧。”   “……”枕霜流哼了一哼,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却沧江抬起手,轻柔地用自己墨黑如影的手指擦过枕霜流脸颊。他的手上还带着冰冷的幽冥温度,时刻昭彰着阴阳两分的天堑之别。   然而当他的手指触及枕霜流肌肤时,枕霜流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几乎像是自己贴上了这世上最温暖,最珍贵的东西。   那只手温度冷得几乎要冻结人的灵魂,但枕霜流挨着它,就仿佛正挨着一颗炽热滚烫的心。   ——————————   终于送走了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枕霜流,洛九江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低声笑道:“还好还好。”   原本看水镜刚启时枕霜流的气势,他几乎以为师父马上就能穿过水镜跨界而来,拎着鞭子追打的他满神龙界跑呢。   只是……“我不知道师公需要道源重塑身体。”洛九江叹了口气:“现在或许还好,但具体做起来一定相当辛苦。”   寒千岭闻言只是摸了摸洛九江的头发:“那我们就一起回去。”   正好他们两人都是阴阳道源的持有者,帮起忙来还能互相倒个班。   洛九江此事上也不同寒千岭客气,他只是有点迟疑:“神龙界毕竟百废待兴……”   “嗯?”寒千岭稍稍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谁和你这么说的?”   洛九江:“……”   寒千岭毕竟刚刚接管朱雀界,其忙碌程度用基本逻辑就能推想出来——何况这话是不到一刻钟之前,寒千岭他亲口说的!   或许是洛九江的控诉眼神太过明显,寒千岭扛不住笑道:“枕先生是七岛旧人,我见了他觉得亲切,因此才同他打趣一二。九江,你怎么当真了。”   洛九江:“……”   要说枕霜流和寒千岭有朝一日人脑袋打成了狗脑袋,洛九江会觉得头痛欲裂,左右为难,但他绝对相信,因为这是极可能发生的事实。   但要说寒千岭看着枕霜流感觉亲切、亲和而且亲热……这他妈是个恐怖故事吧!   他信这话,还不如去见鬼!   这哪是跟枕霜流开的玩笑,这分明就是跟洛九江开的玩笑。   见洛九江听到这一番话后露出的表情实在太过精彩。寒千岭忍不住埋在他颈窝里吃吃地笑了一会儿。   自从洛九江回来,他们重新团聚后,两个人似乎总在发笑。微笑、大笑、无奈的笑、心有灵犀的笑、实在拿对方没有办法的笑……   世上的笑容或许有千百种,但每当脸上露出一次笑意,回馈到心窝里的却只有同出一辙的甜。   寒千岭将手伸过去的瞬间,洛九江亦同时将手心向上。两人再熟练不过地将掌心搭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默契。曾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他们形影不离,不要说是一个抬手的动作,就连一声喉咙里挤出的轻咳,都能听出对方隐匿在其中的意思。   他们已经一起编写过一套密语、熟知对方的喜好与习惯。十年之间,他们总在一起,潜移默化间就已经把对方记在心里。每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包含着一个无声的暗示,一个眼神就能代替万语千言。而这所有的一切,落在外人眼里只有艳羡。   寒千岭和洛九江,他们之间再无旁人插足的余地。   事到如今,他们终于能放下所有未完成之事,好好地为他们的重逢庆祝一场。   用最原始、最激烈、最温暖而易交融的方式。   几乎在回到寝殿的瞬间,他们的嘴唇就第一时间粘在了一起。在津液相渡之际,寒千岭含着洛九江的舌尖,吐字模糊地喃喃道:“倘若这回还有人打扰,我就把他——”   不幸的是,寒千岭的话,这回也没能说完。   几乎就在他这句话刚刚吐出的瞬间,两人神识同时察觉到有下属正往这个方向急急赶来。   他们顿感不妙,相互对视之际,殿门已经被人重重拍响!   “宫主!赤色急报——玄武方才一连斩首界主十三人,踞地自立,向神龙界、青龙界、白虎界及灵蛇界广发战帖!”   寒千岭:“……”   洛九江:“……”   寒千岭面色带煞,喃喃自语道:“莫非这就是朱雀留给我的遗产……”一张属于鸟类的乌鸦嘴吗?!   他恨恨地把自己从洛九江身上拔起来,冷冷地推门出去。   那属下看宫主从寝殿中走出,衣冠齐整,脸色冷淡而镇定,那从容沉着的气质与往昔毫无差别,心想自己大概没来得及打扰到什么事,不由得心头一定。   但下一刻,他听到咔嚓一声从地下传来,低头定睛一看,却是寒千岭一脚踩碎了近乎尺高的门槛。   ……那门槛真是稀碎稀碎,碎的跟粉末似的啊,风一吹就在满天飞啊!   属下:“!!!” 第235章 故人   玄武突然举旗,其势如同一把突如其来的蓬勃野火, 只在一夜之间, 借着东风大势, 席卷着一连烧过十三个世界。   未及天明,战斗已经悄然结束。玄武发动的这场大事可谓突如其来, 变故完全生于肘腋之间,大多数界主甚至才听到一点消息,结局就已经尘埃落定。   一夜之间连续拿下十三世界, 玄武仍不收手。或许是意犹未尽的缘故, 他甚至还给神龙、青龙、灵蛇乃至白虎界都下了战帖。   要在外人看来, 这举动简直就是疯了。   身旁捧着那张战帖的下属,就是刚刚亲眼看着寒千岭怎么一脚踩碎了门槛的那位。他生怕自家界主心情不爽, 故而递过那张战帖时几乎都是战战兢兢的。   寒千岭信手接过翻开, 在看清其上内容的时候, 眉头不由一皱。   洛九江此时正站在寒千岭身后, 大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此时他和寒千岭的脸几乎挨着,即使看不清寒千岭脸色具体如何, 但只要听到对方呼吸声一变, 洛九江便知道不对。   他把那帖子从寒千岭手中抽走, 举到自己面前看了一眼, 登时露出了一个有点惊讶的表情。   那张鲜红如血的帖子, 并不具有普通请帖的格式。时间、地点人物一概不写,只画了一个比帖子底色更加浓红的铁锈色大叉,看起来像是个未完成的“杀”字。   这样的帖子要是一式四份发给枕霜流、白虎主、公仪竹还有寒千岭的话, 连洛九江都要评价一句“好个狂徒”。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洛九江自身对玄武这个大对头有什么偏见所致。他总觉得这张薄薄的帖子上,透出一股腥味。   就那种水产海鲜特有的腥味。   ——可能因为玄武龟蛇相间,主体部分乃是一只大王八吧。   “玄武这是怎么回事?”洛九江身高腿长,基本站直了身子再向后一斜,半个屁股就坐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   寒千岭早就习惯了洛九江的各种跳脱举止,在满殿下属婢女“他竟然敢如此放肆,他竟在宫主面前如此出格!”的目光之下,寒千岭只是相当熟悉地偏过半个肩头,给洛九江让出一点地方。   这样,他半张脸微微侧过,就几乎要埋进洛九江的后腰上。   这当然只是他们无数日常的一部分,然而配上如此熟稔的动作,以及惯来冷淡自持的深雪宫主的纵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姿势竟然也看得殿中侍女下属脸红心跳。   而对于这一切,洛九江尚且一无所知。他把目光朝下,问寒千岭道:“这个玄武,什么人啊。”   论起他现在的修为,基本是个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就能仗刀诛杀异种穷奇的水平。   可以说,他虽未出窍合道,但在当世也是难得的人物。再配上他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和人族身份,足以称作是整个修仙界从未听说过的天纵奇才。   不过再奇才也没用,洛九江辈分在那儿放着呢。   修真之人也没什么其他的好,主要就是活得长。四五十岁的筑基都能厚着脸皮自诩青年才俊,二三百岁的金丹更是正值壮年。要是只凭年龄断人长短,那洛九江现在这个岁数,在三千世界里大概也就刚断奶吧。   说起刀招和修为心得,洛九江当然自有一套方法。但是要聊起过去的陈年辛密……他也就只有听着的份儿。   不过寒千岭倒是对这些事情清楚的更多些。   “所以能够同时挑衅你们四个,玄武他现在大概什么水平?”洛九江好奇地问。   寒千岭淡声道:“没人知道。”   洛九江一愣:“那玄武界现在大概有多少高手?”   寒千岭摇摇头:“也没人知道。”   洛九江是真的意外。他奇道:“那这个玄武,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寒千岭对他报以回视。   随后,他便叹息道:“这个,依旧没人知道。”   洛九江:“……”   洛九江从椅背上跳下来,这下他是真的好奇了。   要知道从前在圣地里时,寒千岭就已经能把九族四象的来历去向如数家珍般侃侃道出。   然而如今他已经取代了朱雀,成为神龙界的新界主,知道的应该只有更多,但寒千岭却对玄武连用了三个“不知道”。   能让寒千岭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人物,该是个何方神圣啊?   见洛九江摆出一副想要细听的架势,寒千岭就先给他拉过来一张椅子。等洛九江坐下了,寒千岭又给他们分别倒了一杯茶水,捧在手中啜饮一口润了润嗓子。   “四象界的风气,你必然是听过的。”   “青龙界学风开放,朱雀界混乱野性,白虎界等级森严,玄武界最为神秘。”洛九江喃喃地把自己早就了解的常识念了一遍,突然发现了自己早先没注意到的灯下黑。   青龙界学风开放,是因为它有青龙书院,惯来是各种思想交汇之所,通常敢为天下先。   朱雀界混乱野性,也跟朱雀之前被钉在石柱上,于是只好撒手三不管有关。而且朱雀界中多妖族,生活风气也比较野蛮凶残。   白虎界的森严等级也跟白虎宗有关系。洛九江有两个哥哥在白虎宗中做弟子,自然知道白虎宗中上下分明,不容违逆的规矩。   至于玄武界……好像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神秘。   这么多年来,修士们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似乎玄武界自古就是那样神秘又不容揣测的样子。   玄武界的势力是什么?不知道。玄武界有多少人?不知道。玄武界有多大的能量?不知道。玄武主的修为究竟若何?不知道。   就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当今的玄武主叫什么名字?竟也照样也没人能回答的出来。   把这些事拿出来跟寒千岭梳理一遍后,洛九江后知后觉道:“……这简直了,一直以来特意保持着这种与世隔绝的程度,又身为牵一发动全身的四象界之一,玄武界根本就是在筹谋些什么,迟早都会搞出来点大事情嘛。”   他奇声道:“这么多年来,玄武界还和外界,特别是四象界有联系没有?”   “既然玄武,穷奇和饕餮能联手出征睚眦,想必这三界之间一直都有所往来。”寒千岭回忆了一下:“至于其他……据我所知,玄武界只有每百年圣地开时才会派人露面。”   而这回圣地为了迎接寒千岭,才刚刚十五年就开放了一次,显然不止破了圣地的例,还破了玄武界的例。   “其实,举世之中,最了解玄武界情况的,除了局内之辈,或许还有一个人。”寒千岭不急不缓道。   “哪个?”   “你的师父,也就是枕先生。”   这答案实在有点出乎意料,洛九江不由微微一愣:“师父?”   他师父确实是对修真界旧事了如指掌,时常还会拿出来跟洛九江科普一番。但要知道他连玄武界三个字提都没提过……   不对!洛九江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就是因为提都没提过,所以才有问题!   枕霜流那张嘴基本已经到了开光都没用的境界,他从来不忌讳提及自己的仇家——而且就洛九江感觉,他仇家也应该不少,还基本都是一言不合惹上的。   他称呼游家老祖是个“生了二十多圈萝卜蹲的种马”,管青龙叫“垂垂老矣不能饭否的老蔫吧龙”,还把朱雀叫成“八百年不动的抱窝母鸡”,至于公仪竹,就更是“恨不得屁股后面别三把大扫帚,好给他开屏专用的骚包囚牛精”。   然而他竟然从未提及过玄武。   洛九江心念电转,往常被他忽视的那些细节匆匆在他脑海中划过。   能以人类之身承载道源的唯二两人、灵蛇、玄武龟蛇一体、不曾被提及过的玄武二字……   几条零碎的线索就这样穿缀起来,洛九江双眼睁大,他不可思议道:“我师父他是玄武界的灵蛇?”   他就像每个家族里都有的那个晚辈,就算家里的事外面都传开了,可他仍然是最后知道长辈私事的人。   这实在是一种很难克服的思维定式,年轻人很难想到长辈们也曾经有过相当精彩的故事。   虽然他们本来应该是最熟稔又亲密的关系,然而少年人对长辈的旧事往往还不如旁观者清楚。   然后或许在某个时刻,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师长,我的长辈,不是一开始便这样成熟,这样稳重,这样有耐心又肯对我语重心长慢慢教的?   换到洛九江身上,那几乎就是——原来我的师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冷漠,这样刻薄,这样阴阳怪气又阴晴不定的?   ……他怎么就,实在不能相信呢?   寒千岭一眼看出洛九江在想什么,他默然片刻后,幽幽道:“枕先生的话,应该始终都初心未改吧。”他相信枕霜流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是那副死样。   洛九江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个不着调的念头甩出自己的脑袋。   实际上,枕霜流曾经和玄武界有旧……或者说有隙的事,此时已经占据了他的大半注意力。   师父他是灵蛇主,而灵蛇曾经是玄武的一部分,师父至今都不愿再提玄武界。   仅仅是这简单的一句话,过去岁月中的惊涛骇浪,就无声地在洛九江面前抖开了一个角落。   “所以,玄武的战帖除了发给四象界中的其他三象之外,还发给了我师父。”洛九江喃喃道。   因为他师父是从玄武界中走出的“故人”。   洛九江能够想象,在玄武这一番动作之后,他的一举一动必然都成为三千世界注视的焦点。而作为四界之中唯一没有名列四象界的界主,那枕霜流此时又要受到多少关注?   现在本就是师公重塑身体的关头,师父无暇他顾,又被掀开这桩旧事……可他从前明明连玄武两个字都从来不提。   洛九江想到这里心情沉重,眉眼又不由往下压了一压。   然而很快地,早前看他们两个聊天时气氛正好,就悄悄退出殿外的下属重新上前叩报,又带来了第二个坏消息。   “宫主,灵蛇界又开启了通讯水镜,您……”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心知在这个当口,又是短短时间内的第二次水镜联络,枕霜流显然必有要事。   他们匆匆赶到安放水镜的大厅之中,镜中枕霜流抱臂而立,脸色阴沉的吓人。   也不顾他们两个究竟能不能接受,枕霜流劈头便道:“你们最近做好准备,我刚刚接到消息,青龙已死,死前将道源传给了囚牛。”   不等洛九江反应过来这个消息,他又紧跟道:“公仪竹接任青龙书院院长,如今风雨飘摇之际,他大概走不开身。原本他还想上赶着过来替你师公重塑身体,现在这事必然泡汤了——九江,你最好回来。”   洛九江还没有回答,寒千岭就先替他答应了。他说:“可以。”   然而枕霜流冷笑断言道:“我徒儿回我灵蛇界,理所当然,不用旁人代答。至于你……也别想打着随他一起回来的主意。”   寒千岭和枕霜流隔着水镜无声对视一眼,这场无声的对峙是寒千岭先撇开目光。他看似好脾气地微微低头,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安放着水镜的大厅。   他一走出去,瞬间就把洛九江的魂儿牵走了。   等三四息后他重新回转,洛九江不顾还在水镜之前,捏了捏寒千岭的手,低声问道:“你去了哪里?”   “门外,找那个传讯的下属。”寒千岭淡淡道:“我想了想,还是叫他去炖两只喜鹊吃。” 第236章 妖妃   这下属接二连三地带来了“枕霜流第一次水镜传讯”、“玄武界事变”和“枕霜流第二次水镜传讯”等坏消息,并且接连打扰了寒千岭两次好事, 确实应该炖只喜鹊改改那个报丧的口气。   但凭寒千岭冷淡的性格, 会在紧要关头主动离开, 去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说一句闲话,其实是相当奇怪的。   洛九江对此当局者迷, 枕霜流却看得十分清楚,这浑身霉气的神龙小子就是在退而结网,故作姿态。   寒千岭一进一出只花了三四息时间, 洛九江的全部注意力却都因为他这一趟走动自然地落回他的身上。   枕霜流再次印证了自己先前那个猜测:左腻来右粘去, 这小龙还有没有点上天入地唯一神龙血脉的矜持了?他看这家伙哪里是龙, 分明就是只成精化形的大尾巴狐狸!   ……反正枕霜流这么想的时候,绝对没把同样的操作往自己身上带入过。要知道按照同一个逻辑来说, 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有灵蛇的尊严啊。   见寒千岭轻轻巧巧就把洛九江注意力吸引过去的模样, 枕霜流心里恼怒, 双手抱臂环起, 枯瘦的食指在手臂上有节奏地敲了一会儿,然后骤然一停。   “你若想来……可以来。”枕霜流盯着寒千岭沉声道。   他语调平平, 并无威胁之意, 可洛九江就是从里面平白地听出了一股“一定让你竖进横出, 有去无回”的阴森气来。   洛九江:“……”他错了, 师父和千岭若能相亲相爱固然是个恐怖故事, 但这两人要真动起手来,那可能立刻就是一件恐怖真事儿!   左边是榔头,右边是锤子, 两方叮当相撞一阵,榔头锤子未必见到怎么样,但他洛九江铁定被敲打成最中间的那股夹板气。   他硬着头皮从中劝和道:“师父息怒,回去侍奉师父师公膝下本来就是徒儿的本分,我如今正是归心似箭的时候。但是吧……”   枕霜流就冷冷地瞧着他,一言不发,专心等着这个放了自己一个惊天巨鸽的弟子的“但是”。   “但是实不相瞒,我也是没办法了,主要都怪穷奇太缺德。”洛九江投向枕霜流的目光俱是诚恳,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个什么,徒儿不幸被穷奇偷袭,中了种叫做‘看不见千岭就想得了不得’的奇毒。”   寒千岭:“……”   枕霜流:“……”   穷奇就是真有这么种毒药,也没道理拿出来给自己的杀身仇人成人之美。更何况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奇葩的毒。   他真是开局一张嘴,剩下全靠编。单看他的语气和表情,居然还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枕霜流恍惚又在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养块叉烧代替——叉烧有什么不好,叉烧又不会扯淡!看看洛九江这做派,别说叉烧,就连馒头都比他强!   寒千岭眉毛略挑,嘴唇已经不自觉之间悄悄弯起。然而反观枕霜流双眉怒扬,显然已经平均地把怒火从寒千岭身上分摊做了两份。   枕霜流阴恻恻道:“我教了你那么久,凭你的聪明天资,除了囚牛的音杀之外,你就只学会了拉偏架吗?”   眼看洛九江即将面临当场死球的命运,殿外那下属报令声却突兀地忽然又至。   一天里接二连三地收到这下属几番传讯,一个个消息无不牵扯着大悲大喜,使得洛九江对此人的声音几乎免疫。在看到那个下属有点紧张的激动表情时,洛九江感觉自己都已经麻木了。   寒千岭对那下属挥了挥手,此人便走上来奉上一块玉简,用不轻不重的声音禀报道:“宫主,方才白虎主广招天下修士,欲在白虎宗宴遍三千世界修士,说是玄武其意必指东、西、南三方,而他则愿同诸位修士商大事,共存亡。”   在水镜的那头,白练的影子隐约浮现,而枕霜流也同时侧过身去,想来也是收到了近似的消息。   白虎的突然下场,显然让本就扑朔迷离的事态更加复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相当简单高效地救出了现在的洛九江。   洛九江伸手接住寒千岭抛给自己的玉简,一面分出一缕神识来读,一面忍不住悄声问那个下属:“你真去喝喜鹊汤了?”   “没有。”那下属面不改色道:“时间上来不及,属下刚刚只好活吞了五只。”   ……也是个人才。   洛九江心里感叹一句,复加问道:“对了,你本体上好像有妖族气息,你原型是什么?”   这下属就更是泰然自若:“回禀公子,属下本体乃是一只金龟子。”   洛九江:“!!!”   洛九江当时便肃然起敬、刮目相看:何止人才,原来这还是位种族英雄!   他唏嘘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点不对。洛九江猛然回头,发觉白练此时正透过水镜给他使眼色。   嗯?洛九江有点意外地眨了眨眼。   白练和枕霜流在水镜的那一头全程神识交流,因此连只言片语都没有透过水镜传到这边来。洛九江只能揣度着白练的神色,猜测他们两个现在可能有点为难。   果不其然,才过了一会儿,枕霜流就阴着脸转过身来,对洛九江宣布道:“你先不用回来了。这两日替为师出使白虎界一次。”   白练又开始对洛九江连连使眼色,看起来眼睛都快抽筋了。   洛九江突然福至心灵,登时露出满面情切,依依惜别地冲着另一边的枕霜流道:“我当真不能先回去一趟吗?师父,九江实在牵挂您和师公……”   枕霜流板起脸来训斥道:“不是都敢擅自杀穷奇了吗?我看你胆子都已经长到天上去了!出门在外招猫惹狗,现在说你想家?你的出息呢?”   可话虽然这么说,他的脸色却较一开始要好看许多。   洛九江心里暗笑,白练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心想主人这口气总算是给顺过来了。   枕霜流关闭水镜之前,最后朝寒千岭看了一眼。按理来说寒千岭既然不来他灵蛇界,那陪洛九江去哪儿他也管不着,但他最后竟然连讥带讽地多说了一句:“你最好想清楚,你这一次要不要跟。”   寒千岭面上带着轻缓微笑,语调的相当客气有礼:“出生入死我也相陪,何况只是人间眼目呢。”   “……”枕霜流哼了一声,将水镜中的灵力尽数撤去了。   洛九江侧头去看寒千岭,得到了寒千岭轻描淡写地一个点头。   “枕先生是在为我着想。”寒千岭道:“白虎主想做全天下的牵头人。而我是神龙之子的消息此时必然已经传遍三千世界,我这回去与不去,关系着神龙一脉是否拱他做首领的态度。”   他还省去了相当多的东西没说——比如说,要是连寒千岭这个神龙后裔都承认了白虎主的地位,那这回对抗玄武事毕,白虎主的声望必然如日中天,想必很快就能取玄武而代之。   另外,枕霜流哪是什么为他着想,分明就是在拿洛九江将他的军。   这回可是你低估我了,枕先生。寒千岭握住洛九江的手,微微一笑:要问天下美人孰轻孰重吗?   须知在他心里,就是整个三千世界打包在一起放在天秤了另一端,那或许也不及洛九江的一缕头发。   一边这么想着,寒千岭一边捞起洛九江的一缕发丝,在自己的指尖绕了一绕。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洛九江也在,那寒千岭的大半心神一贯都是放在他身上的。故而刚刚洛九江和那个下属的随意的几句交谈也被他听了个清楚。   在两人从那下属身边经过的时候,寒千岭站住了脚步。   “喜鹊吃的不错。”寒千岭闲闲道:“回去再吃个二三十只吧。”   洛九江:“……”   他没料到千岭现在竟然心情好到这个地步,甚至还能对外人开这种玩笑。一时之间有点错愕又有点无奈地笑了。   ————————   洛九江此时还不知道,他才来寒千岭这里不到一天,有关他的流言就已经上上下下地飞满了凤凰宫。   当初寒千岭为他挺身而出,一人独战穷奇饕餮二大异种,其风姿本就令人心折不已,何况他还有着那样清艳的容颜,和相当不错的脾气。   如此冲冠一怒为蓝颜的事被他做来,简直近乎于最浪漫的英雄传奇。   所以等洛九江一在凤凰宫现身,整个凤凰宫内的八卦和传言几乎都要为他炸了!   能见到他面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这些人自然不瞎,看到洛九江生了一张俊脸,是个相当清爽俊朗的青年。   然而在凤凰宫中的大多数群体里,洛九江的模样虽然不能亲见,但他的形象已经在众人嘴里口口相传。   话只要在十个人嘴里走上一遍,那第一个传出这话的人都未必能听出来这是自己流传的版本,何况还是这种最引人谈兴大发的风流韵事。   洛九江就这样在流言中走样成一个芳泽无加、瑰姿艳逸的绝代美人。   热情好客的朱雀界宫人已经擅自替他和寒千岭起了名字,就叫做“并蒂双主”,并且还编的有鼻子有眼,说是他和寒千岭容貌同为绝色,只是界主容貌偏清,灵蛇少主容貌偏艳。   这一清一艳之间,便是龙蛇的区别。   ——没错,洛九江已经于传言中从人变成蛇了。   而且他当初书院洛郎的外号都被人重新翻了出来,从此就变成了一个据说目流秋水,唇吐丹霞,主修媚术的不能言说之辈。   据说他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惹得万人倾心。   更别提洛九江还时时和寒千岭同进同出,与寒千岭亲密得那样自然。这简直是坐实了他宫中流传的这番“美名”。   所以等寒千岭决定陪同他一起前往白虎界的消息一传开,整个凤凰宫瞬间就炸开了锅!   ——如今神龙界上下都是需要重新收拢的时候,然而神龙界主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抛下摊子跟灵蛇少主跑了?   ——没错,据说界主原本也不想走,只是灵蛇少主哭着在他怀里撒了撒娇。   ——什么撒不撒娇的,我朋友亲眼看到了,灵蛇少主甚至都没说话,只是横了咱们界主一眼!   ——只是一眼?只是一眼就……   ——看一眼就让人改主意又怎么了?这种美人,倘若能赏我半个眼风,我就自己跳进火炉里也甘愿啊。   于是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洛九江再次丰富了广大凤凰宫人民的业余生活,以身作则地印证了有关自己美颜盛世、祸国殃民的流言。   几乎所有凤凰宫人都忍不住想:洛九江这个祸界妖妃!简直又美又狠又作!他他他,他这得美成什么样啊! 第237章 翻车   前往白虎界的旅途过得格外短暂。   其实朱雀界和白虎界一南一西,虽然距离不如青龙界和朱雀界那么遥远, 但行程长短也绝对算不得近。   然而在洛九江的感觉里, 这趟路途所花费的时间, 甚至还不如他从穷奇界放了师父鸽子,来凤凰宫找千岭的时间长。   原因也相当地简单易懂:他上一次来找千岭, 身边并无旁人相陪。然而这次千岭就在身侧,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共处的那段时光,无论多久也不会有人嫌长的。   在出发前往白虎界之前, 枕霜流还打发了几个下属过来给他撑场面。   这回不受圣地的年龄限制, 枕霜流自然就不选择什么青年才俊, 而是派出了九蛇中其二的两位。   不是白练墨罗,也不是红菱蓝帛, 他这回派来的, 一个名为橙纱, 一个叫做黄绮。   由于后者名字称呼起来和中药“黄芪”太过相像, 寒千岭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还以为枕霜流终于将魔爪伸向了药材,这回总算不和布料过不去了。   结果最后得知此绮非彼芪, 看来枕霜流还是脱离不了旧套路。   洛九江见过的四蛇里面, 白练温柔妥帖又八面玲珑;墨罗少言寡语却极其踏实;蓝帛一板一眼脑回路惊人;而红菱则娇俏迷人火辣又狠辣, 可以说是都极其富有个人特点的蛇类了。   这回前来报到的橙纱和黄绮亦不例外。   她们两个都是雌性, 面孔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站在一起时如同一对姐妹花。然而橙纱跳脱而黄绮稳重……不,不如直接说黄绮是懒。   黄绮是一个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伟大人物。   至少在洛九江见过的所有人里, 可以当着寒千岭的面,二话不说便就地卧倒的存在,除了洛九江之外,她还是第二个。   倒不是说封雪、董双玉这样的朋友不敢在寒千岭眼前躺下,问题是就算换了怒子倪魁在寒千岭面前,他也要脸啊。   然而黄绮完全不用。   她这几天的行程基本上和洛九江息息相关,只要洛九江没走出她方圆百丈的距离,黄绮便始终席地而睡;而一旦洛九江走出这个范围……   黄绮就往外跟上几步,然后继续趴地下睡。   因为好奇所以用神识关注这边的洛九江:“……”   他也曾经问过黄绮是不是需要被褥手炉什么的,结果睡得迷迷糊糊的黄绮睁开半只眼睛,她也懒得说话,只拿食指竖得笔直,垂直往上一指。   洛九江抬头往那个方向一看:哦,是天。   洛九江:“……”   也是条以天为被地为席的狠蛇。   后来洛九江曾经私底下问过橙纱——他知道师父座下九蛇都各自有所分工,但他实在想不通黄绮的分工可能是什么。   橙纱为难地总结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他,通常没人能让黄绮爬起来办什么事,所以她的主要任务,也就是睡。   洛九江:“……”敢情这还是一条他师父都奈何不得的狠蛇!   他开始微妙地怀疑,把黄绮派给他这件事,是否是师父用来对他表示不满的新方法了。   ————————   前往白虎界的路途并无大事,洛九江和寒千岭在一起的时候就更是无心外物,整个行程中唯一值得一提的事件,还是发生在黄绮身上。   她可能是摸透了洛九江的好脾气,又发现这位少主在生活作风这种小事上从来不加以苛责,于是一路上干脆让灵蛇界的使者制作了一个简易担架,把她直接抬着走。   由于制作担架的白布还有剩余,所以她直接被单盖脸。这场面实在太容易引人误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支队伍是给人收殓的。   洛九江:“……”   洛九江也是对她服气的五体投地。   不过等他们抵达白虎界之后,黄绮还是表现出了九蛇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   她相当艰难地把自己从担架上分离出来,如同一个普通使者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洛九江身后。   可能是站起来后黄绮的气场实在太过怨念颓唐,洛九江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她时,甚至都感到有点愧疚了。   白虎界前来迎接招待的依旧是是个熟人朋友,洛九江不甚意外地看见董双玉领着一众弟子出现在自己前路上。   不过这一次,董双玉身边没有跟着越青晖。   双方见面之后,都各自行了一礼。董双玉仍是那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平淡模样。   他看到圣地里莫名消失的洛九江突然出现,也并不为此惊奇;对寒千岭近乎不善的冷淡目光,也只是视作无物。   “神龙界主,灵蛇少主。”董双玉侧过身去,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位请和我来吧。”   作为引路人,他比洛九江和寒千岭位置要往前半步。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占据主场之利的缘故,他在白虎宗里可比圣地里话多了不少。   洛九江曾经试图跟他打听越青晖在哪儿,却听到一个近乎搪塞的“待客”答案。而等洛九江提及了自己的两个哥哥,也只得到董双玉的一记回眸。   “灵蛇少主想来近日都潜心苦修,难免不知世事。”董双玉客套地笑了笑,“洛氏的两位公子不久之前才刚回灵蛇界,说来正好与灵蛇少主错过一步。”   是这样吗?   只是还不等洛九江再往下问点别的,董双玉就另外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   “说来二位在众使者里算是来得稍晚的。许多灵蛇少主的昔年故人,如今都已经到了。”   董双玉一边说着,一边抬臂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花厅,洛九江这才发现董双玉并没在第一时间把他带到某个院落安顿,反而是引着他来到了某处宴饮之所。   而在花厅之中其乐融融的气氛里……   厅中之人原本都在彼此交谈饮酒,等察觉外面有人后就纷纷转头。当他们和洛九江目光相对时,大家都感觉眼前一亮。   不久之前抱起方昭就跑的沉渊赫然在列,看到洛九江后他目光飘忽,仿佛心虚般地往后挪了挪椅子。   阴半死同游苏拉开了一个斜对角,阴半死自斟自饮,而游苏正提着一杆饱蘸了丹砂的画笔,显然正在纸上描绘着此时的宴饮之乐。   封雪和小刃居然也在席间,不知道是以什么身份来这儿的。小刃正给封雪剥着虾肉,封雪亦帮小刃剔着蟹黄。她们两个一看到洛九江,便同时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动作说不出的和谐整齐。   主位上陪酒待客的人竟然是越青晖,难怪刚刚董双玉不肯轻易透露他的所在,显然就等着现在给他一个惊喜。   这些人同时朝洛九江投来目光,洛九江也一个个地把他们看进眼底。   董双玉和越青晖、封雪和小刃、阴半死和游苏,还有不爱说话的蛟龙沉渊……他看着这些齐聚一堂的朋友,就像是接连走过七岛、死地、青龙界、圣地和销魂界的那些时光。   一路行来,原来他已经走过那么长。   而从最初到最后,一直陪他到如今,也是他最想相陪的人……洛九江转过头,视线恰好和寒千岭对上。   寒千岭冲他悠悠一笑,洛九江便当堂醉了。   于众目睽睽之下,洛九江的手和寒千岭的手缓缓扣在了一起。   花厅里的人们瞬间调侃声、欢笑声、夸张嗤笑声混成一片。   封雪和小刃一脸“又来了”的表情;阴半死沉着脸伸手进怀里摸索,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找什么润滑的膏脂想砸醒洛九江;游苏友善又好奇地冲着寒千岭微笑;而董双玉不知何时走上了主座的位置。   在这一片皆大欢喜的闹腾声中,洛九江被推促到了宴席的中央。他和寒千岭相邻而坐,有人给他们传来新的杯盏碟筷。   在举箸欲落的瞬间,洛九江有点突兀又有点遗憾地想道:今日我和雪姊小刃都在这里,也不知谢兄如今怎样?   倘若谢兄、楚腰和倪魁都在,如今这一席宴才算真正是个大团圆了吧。   然而楚腰如今正忙得团团转,身份又敏感,恐怕十几年内离不开销魂界;倪魁本身是玄武界的怒子,他们如今相聚白虎界正是为了对抗玄武,而谢兄……   三千世界何其广矣,洛九江一直托师父和千岭留意着,谢春残却始终杳杳无踪,不曾收到过与他相关的消息。   旁边的游苏举杯敬了洛九江一回,洛九江下意识便给自己斟酒一杯。   然而酒液入口之前,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小公子很有可能是个半口倒的量,连忙检查了一下对方酒盏,随即放心地发现那里面只是果子露。   游苏脾气也好,只由着洛九江拿他的杯子看,自己则一直抿着唇笑。   等洛九江举起酒杯和游苏碰了一碰时,他心里半是怅然半是释然地想:鲥鱼多刺,海棠无香,世上的聚散本就难以猜度,强求一个大团圆却是他贪心了。   如今欢宴满堂,人声济济,亦是一个难得的圆满。   在酒过三巡之际,封雪突然当当当地用筷子连击了酒杯一会儿。洛九江扭头去看,只见她满面酡红,显然已经半醉。   喝多了的封雪就这么朝洛九江比划了一下,口齿不清道:“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嗯?”洛九江错愕道:“什么?”   “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封雪坚持道,“你选一个。”   洛九江尚且一头雾水,满堂的朋友却都已经笑出声来。看来在洛九江到来之际,他们这游戏已经玩过几轮了。   “就是一种行酒令。”游苏言简意赅道,“洛兄挑一个就好。”   “不错。”越青晖也兴奋催促道,“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洛九江把这两个词琢磨了一会儿,谨慎道:“大冒险?”   封雪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同时伸出两手来指着他和寒千岭,尖声道:“交杯酒!交杯酒!”   洛九江:“……”   小刃尽管已经不呆不傻,但还是习惯性地追随着封雪的意思。眼见封雪如此兴奋,她唇角略略一勾,配着封雪呼喊的节奏起哄般地拍起了手。   游苏表情诚恳地从长桌上递来一对青玉的双蝠杯,双眼闪闪发亮,几乎是在邀功了:“洛兄?”   寒千岭笑了一声,替洛九江接过了那两只杯子。   “你的朋友们,实在是让人盛情难却……”   他自然而然地把酒斟至七分,素来如皎月霜雪般高不可攀的脸上此时只有盈盈笑意。   “你知道的,我从不喝醉,也不常吃酒。可这杯酒,我却想你陪我喝。”   洛九江亦是一笑。   他伸手捻起杯子,手臂勾过寒千岭的。   刚刚还闹哄哄的花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在朋友们的催促和见证下,两人痛快地将两杯琼浆一饮而尽,随即亮出干净的杯底,换来轰然叫好声。   只有封雪实在是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了,还在那里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杯盏叫嚷:“生不生?生不生?”   顿时传来一堂的哄然大笑。   在这充满着善意和调侃的笑声中,洛九江忍不住告饶道:“这个,是真不能生。”   朋友们顿时笑得更加厉害。于一片东倒西歪的欢声笑语里,寒千岭悄悄凑到洛九江耳边,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耳垂。   “你知道的,”寒千岭忍笑道,“如果你当真想生……”   洛九江终于没忍住,转身糊了他一脸。   不过真正最后将宴席气氛推到高潮的,乃是一道来自董双玉的送命题。   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之后,缓缓冲洛九江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不知是不是洛九江的错觉,那笑容友善的都有点让他发毛。   董双玉就这样笑着,吐字清晰地和洛九江说道:“洛公子,你我素有七岛旧交,因此行个方便尚还使得——如今满堂宾客的院落位置都尚未安排,所以若是洛公子有希望比邻而居的朋友,和双玉说一声就好。只是不知公子怎么想呢?”   洛九江,洛九江无法可想。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射到洛九江身上,灼灼目光差点没把他烧着。偏偏董双玉还在那里加码,简直生怕他不死。   “寻常院落左右两翼都有空闲,正好能挨着两位朋友。不过这里朋友这么多,不知道洛公子比较想和哪两位朋友做邻居?”   洛九江:“……”   洛九江大脑一片空白。   洛九江呆若木鸡,洛九江张口结舌,洛九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混账问题!   董双玉露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一时间七八张脸同时对准洛九江,每张脸上都挂着似笑非笑的看好戏模样,简直无论哪个选项都直通断命道路!   在这紧张刺激又令人兴奋的关头,醉醺醺的封雪噗嗤笑了一声,幸灾乐祸道:“翻车了。”   洛九江:“……”   雪姊啊雪姊,就你长嘴! 第238章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凝重。   偏偏洛九江都这么可怜、弱小、无助又摇摇欲坠了,还是有人给他添乱。   虽然董双玉刚刚发出致命一击后, 就不再给洛九江补刀, 然而一旁的朋友们岂会错过这个大好良机?   首先就是封雪看热闹不怕事大, 她半靠在小刃身上说:“你看,如果你邀请我, 那我和小刃住一间就可以了。一间房子能住两个朋友,是不是特别节省?九江,买一送一, 你这是赚翻了。”   洛九江发现雪姊她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而且说起来她究竟是怎么进到白虎界的?难道这回是蹭青龙界的队伍过来的吗?   阴半死一向将死之人不治, 如今把这个将死之人换成洛九江, 他就更是积极乐观又主动地帮忙添火。   他幽幽道:“我此行出来,特意给你配了药。”   他一面说着, 一面伸手入怀, 开始在桌上摆开了一排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金玉瓷铁等各种材质的小瓶子。   洛九江胆战心惊道:“这些药是干什么的?”   阴半死垂下眼睫, 目光漠然扫过那一排瓶子, 挨个指点道:“治肾,治脑子……”停顿了一下, 他又补充道, “治肠子。”   洛九江:“……”   够了!阴兄啊阴兄, 你怎么跟雪姊一样, 好好的人偏偏长了张嘴呢!   就连沉渊竟然也来凑这个热闹。他一向不爱说话, 但销魂界里洛九江已经深入领教过他讲“眼语”的本事。   他就用那一双足以表达千百意思的眼睛盯紧了洛九江,逼得洛九江连转开目光都不行,拿眼神跟洛九江问道:【你不想跟我比邻而居, 也不想知道方昭近况吗?】   洛九江:“……”虽然方昭近况确实需要了解,但是他怎么这么害怕沉渊一张嘴,就说什么“海里伙食比销魂界更好,方昭最近又吃胖了五十斤。”云云的大实话。   越青晖亦深谙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   从前他在七岛上就是个相当能聚众惹事的人物,要不是洛九江当年从一群飞鱼嘴底下把他们救出来,没准今天还没这一着呢。   越青晖笑道:“圣地里一直没找到多少相聚的机会。九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儿时的旧事?”   停顿了一下,他又笑眯眯地强调道:“就是你一直叮嘱我们,一定要瞒着寒千岭的那个事。”   洛九江:“!!!”   身侧的寒千岭眉头一挑,呼吸离着洛九江更近了一些,他贴着洛九江的耳根,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讶异。   “九江也会有事瞒我?”   洛九江张口结舌。   原来老朋友才是一击必杀的真朋友!在外面新结识的生死之交不过想要亲手拿你狗命,然而旧朋友却相当懂得怎么借刀杀人!   洛九江眼前一花,终于感觉自己彻底翻车。   然而他忘了桌子上还坐着一个游苏。   相比起那几个故意拿洛九江开涮的朋友,游苏这个心性纯良的小公子当然就厚道多了。   游苏不过是有点黯然又很豁达的自语道:“我也许久未给洛兄画过像了。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画魂之技精进了不少,有点想给洛兄看看。”   一边说着,游苏抬头看了一眼洛九江,当然也就自然而然地把洛九江身侧的寒千岭一并收进眼底。   他福至心灵道:“若是能的话,我还想为神龙界主画像——只是他是洛兄你的心上人,所以我大约画不过洛兄给我看的那幅吧。”   寒千岭笑得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他语调是一贯的谦逊柔和,容颜又如此地清艳动人。   他就顶着这样有欺骗力的脸,用着这么有欺骗力的声音和游苏问道:“原来九江还画过我?”   游苏连连点头。   洛九江清咳了几声,给游苏使了几个眼色,又装作不在意地去摸桌上酒杯。   其实他在和千岭分离的时候,满口都是寒千岭,笔下刀招里全是千岭影子,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且也已经被身边朋友们习以为常。但被游苏这么郑重地拿出来当面跟千岭说,还是让他听了感觉有一点不自在。   正如同千岭为了找他,在背后经历过多少波折也不会特意同洛九江诉苦一样。他和千岭为彼此付出本来就是常事,亦是一种理所应当。   如今这么光明正大地被翻到明面上,洛九江倒真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洛九江是不承认他自己不好意思的,他掩耳盗铃地想道:他现在这个心情,大约是因为他当时在桌上薄尘间随手勾勒的千岭小像,画得并不怎么好吧。   ——这么想的洛九江,显然是忘了自己当初怎么在游苏面前自夸的:“我画千岭画得好,只因为他是我心上的人”。   ——而且他是跟游苏分开久了,忘了这小公子最令人绝望的一个特性。   ——要是早知道游苏接下来会往这个方向误解,就是他把那段回忆千岭的情节口述的再羞耻,洛九江也要正襟危坐地听完啊!   然而洛九江事后后悔已经晚了,游苏接收到了洛九江的咳嗽和眼风,瞬间就恍然大悟,一句惊天妙语就此脱口而出——   尽管小游公子已经面孔通红,一张嘴也结结巴巴的,但他还是坚持为洛九江站队道:“洛兄要是有需要,我,我,我虽笔拙,可春宫图我也愿意给你们画的!”   洛九江:“!!!”   在场众人:“???”   在场众人:“哦……哇……”   洛九江:“……”不不不不!他不需要!游苏是怎么从自己那几个简单的动作里领会出这么恶劣的意思的,这三四年来他究竟都学到了点什么啊!   你们书院是什么水土什么风气,怎么动不动就想歪呢?!   第一万次,洛九江想要好好问问游苏,你真的不是故意?   ——————————   游苏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洛九江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但他很快就明白,董双玉一定是故意的。   因为接下来这位始作俑者出言给洛九江解围,提出了一个相当妥帖的,能被花厅里所有人接受的方案。   “其实,我们有一处极合适待客的院落,与周边院落交织成星,分列五角。”董双玉微笑道,“我初见时,就感觉它与灵蛇少主很相配了。”   洛九江:“……”所以之前那三番两次的煽风点火,果然都是在为难他洛日天?   最后阴半死、游苏、沉渊、越青晖各自占了四角,第五角被封雪小刃拿下,而寒千岭则堂而皇之地和洛九江住在了一间。   ——在这个过程中橙纱反复抗议,然而抗议无效。再三争辩无果的橙纱只好夕阳西下时扛着妹妹黄绮,把她往洛九江和寒千岭那间卧房的门前一抛。   洛九江:“……”   寒千岭:“……”   黄绮:“呼呼呼。”   ……   洛九江推开窗子,无奈地看了外面睡熟的黄绮一眼,转身对寒千岭摆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其实他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点心思当然瞒不过寒千岭。此时,寒千岭就坐在洛九江不远处,手中捧了一杯热茶。他笑吟吟地看着洛九江,一盏香茗竟也能被他端出一种自斟自饮的风流写意。   “偷偷画我?”寒千岭玩笑着说,“还想请小游公子来给我们画春宫?”   “……”洛九江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把手肘向后一撞,自然将两扇窗户合上。他踱到近前,从寒千岭掌心里拿过那杯茶来自己喝了两口,无奈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寒千岭抓住洛九江的衣襟,将他拉得弯下腰来,一面低喃着“抢我的茶喝吗?”,一面从洛九江唇舌里饮下了最后一口茶水。   洛九江在寒千岭肩上捏了捏,示意他黄绮还在外面露天席地地睡大觉。寒千岭哼出半个音节表示自己知道,舌头却往里进得更深了些。   过了良久,两人嘴唇分开,寒千岭才低低地说:“枕先生已经误过我两回好事……如今我就亲一亲,他还能立刻过来打我吗?”   这话细细一品,简直不成滋味。里面得意之情混着关键时刻总被打岔的不满,更夹杂了几分不甚鲜明的挑衅和嘲笑,实在让洛九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的洛九江只好再用自己的嘴把寒千岭的嘴堵上。   “朱雀界风水不好。”寒千岭断断续续地在这个亲吻的间隙中说,“此回我们都已经避开千万里,要是这次还……”   他的这句话终于还是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洛九江:“……”   寒千岭:“……”   此时洛九江一手撑着桌子,朝下半弯着腰,单膝借力跪在寒千岭正坐的那张椅子上。   他们两个唇舌稍分,位置就一坐一站,一上一下,恰好是交流眼神的好姿势。   洛九江感慨万千地摸了摸寒千岭的脸,非常疑惑地提问道:“你没有有想过,搞成这样可能不是朱雀界的格局不好,就是你自身的问题?”   寒千岭:“……”   洛九江目光放空,喃喃自语道:“我可才刚到二十,血气方刚的年纪,难道以后真就要每逢关键时刻就被打断一次?”   寒千岭:“……”   洛九江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千岭啊千岭,下次这个时候,你可别说话了。”   寒千岭:“……”   寒千岭表情郁郁,看起来不但下次不想说话,就连现在都不想再张一次嘴了。   而门外,阴半死第三次疯狂拍门的声音已经传来,听节奏显然等得十分不耐了:“开门洛九江,快点。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就仗着自己现在年轻,以后谁都别想找我治腰子!”   寒千岭:“……”   洛九江:“……” 第239章   洛九江才把门扉打开了一个门缝,阴半死就从里面挤了进来。   董双玉给他们安排的院落环境相当不错。卧房四壁各嵌一串鲛珠, 夜里自然发亮, 犹如白昼, 光芒却比太阳更柔和些。   在夜明珠的映照之下,洛九江往左往右各看一眼, 实在分不清毁容的阴半死和如花似玉的寒千岭,此时此刻是谁脸色更臭。   阴半死对着洛九江眯了眯眼睛,大概又想数落两句腰子问题。但洛九江相思病入脑没治等死这事, 是他早在三四年前就做出的判言, 因此今日也懒得在这方面多费口舌。   他开门见山道:“白虎宗子董双玉, 你和他很熟?”   “是七岛旧识,算是普通交情吧。”洛九江想了想董双玉圣地的那一次提醒, 又补充道, “以前帮过一点忙, 怎么?”   “没有。”阴半死沉郁地摇了摇头, “或许他只是好意,都是我多想了。”   洛九江一愣, 下意识追问道:“阴兄觉得他有问题?”   阴半死沉吟道:“青珠爻钱董双玉, 白虎宗第十八宗子。在他做白虎使的那会儿, 我打听过他的来路。   据说此人一贯故弄玄虚, 卦不虚发, 步步为营不走闲棋。初到白虎界被他以你为由头请来时,我还以为有人在筹谋什么。”   停顿了一会,阴半死低声道:“我猜他和游家有什么联络。”   说完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阴半死抬头,见洛九江仍是一副状况外的表情,不由嫌恶道:“你发什么呆?”   “游家富有修真界半壁江山,除了个别被完全封住来回去路的世界,宗门里的弟子和游家有联络,受游家所托照顾游苏很让人奇怪吗?”洛九江问道。   不过董双玉确实不像是那种能替洛九江这种关系普通的朋友张罗欢宴的人。   若他真是与游家有故,因此借洛九江的筏子,好给游苏安排个熟悉的朋友做邻居,那倒是比较符合他在洛九江心中的形象。   “游家和谁有联络都不奇怪,奇就奇在他们这回竟然允许游苏出来。”阴半死皱起眉头,“是了,我还没和你说,这回青龙界的使者是我,游苏不过随队出行,不占使者名额。”   洛九江冰雪聪明,一听阴半死话里意思稍稍擦边,人就先警醒过来:“这是游家在亮明立场?不沾青龙书院的名额是两不沾边的意思?但他们怎么又送游苏出来,这种时候不是在青龙书院里不动最安全?”   阴半死意外地看了一眼洛九江,像是非常奇怪他竟然会长这根筋。   “你明白?”他沉下声音又板起脸,那张蜡黄干燥又凹凸不平的面孔因此显得更加可怖。阴半死指了指寒千岭怒道,“你既然明白,怎么还让他跟着?”   白虎一听闻玄武事变就立刻挑头,中间甚至还没过两天时间,显然是想占着个大义上的首领名分。   所以无论灵蛇还是囚牛,他们都没有亲自到场,而是派出自己的弟子或是书院学子作为使者。   青龙界和灵蛇界都这么办,其他的大世界自然也都不会例外。只有中小世界为表诚意,才会在接到请帖后以界主之身亲自来此。   然而寒千岭作为朱雀界,也是更名为神龙界的新任界主,作为此前能够以一敌二的强大异种,神龙之后,竟然亲自过来,这让别人怎么想?   知情人明白他对洛九江情根深种,他们二人一体,不必别离。不知道的只怕都以为他是来投诚的,而且没准前段时间还在对战里受了不轻的伤呢!   洛九江听到阴半死的质问,相当光棍地一摊手:“或许吧,不过我们不在乎。”   寒千岭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要知道,寒千岭至今为止连三千世界都不毁灭了,杀父之仇都压下不计较了,让别人传他两句甘为鹰犬总不会掉他的肉。   阴半死咬了咬牙,额头隐隐迸出青筋,深吸一口气,依然要压下性子叮嘱,显然深知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厉害。   “我爱管你们的闲事。”阴半死恨恨道,“但今天传他主动投诚,明天就是他暗伤未愈,后天就有他垂垂将死的份儿!有关谣言的厉害——祸世妖妃洛九江,我看你一点也不知道!”   洛九江:“……”   洛九江:“啥?”   洛九江:“……阴兄,我刚刚好像聋了,你帮我治治,那什么,祸世什么玩意儿?”   阴半死理所当然地甩了他脸子:“傻是绝症,治不好,你自己吃点鱼补补得了——我是来给你送药。”   洛九江下意识一哆嗦,想起了阴半死之前在桌上摆开的的那一排“治脑治肾治直肠”的大小瓶罐,不由苦笑道:“阿苏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老阴你也来整我?咱们不至于吧……”   阴半死鬼气森森地瞪了他一眼,宽大袍袖在桌子上放下,等手臂提起来的时候,桌上俨然多了一个透明澄澈如同水晶的小药瓶。   那瓶子里装着两粒圆圆的丸子,药丸质感有点粗糙,颜色鲜艳得近乎人身上新撕裂的伤口血肉。   “阴半死一生弄药不制丹,今日为你,可破一例。”阴半死收回手,仍摆着那一张生无可恋兼半死不活的脸,“此药活死人肉白骨,你知道这是什么。”   洛九江原本脸上还有嬉笑神色,这下子完全收敛,他坚定地把那药瓶推回阴半死的方向,斩钉截铁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不能要。”   阴半死又露出了他一贯的冷淡嘲意。他阴恻恻道:“割都割下来了,你再让我按回去?你以为什么东西都和你脑子一样?”   洛九江:“……”   他忘了阴半死熟练的连消带打技巧,随便施展一两分,就足够他抱头鼠窜的。   “游苏居然跟我出来,这事不对。”阴半死把声音压低,他嗓子声音本就有种受伤后的粗粝,如此一来声音听起来已经近乎嘶哑,“游家从来八面玲珑,我怀疑他们和玄武也有交情,因此这回压一个游苏为质。这回事态凶险,给你你就收着。”   洛九江态度依然坚决。他说不过阴半死,却不代表他要同意阴半死,特别是在这种事情上。   洛九江凝重道:“阴兄,我哪怕濒死之际,也不想你再受这样的伤,何况我如今手脚健全,无病无灾呢。你拿回去,要是你我来回用这个推让,你还不如直接割我的肉下药。”   阴半死和他对视一眼,发觉洛九江神态坚定,一时确实不能说服于他。   深吸一口气后,阴半死稍稍偏头:“我和你单独说话,九江,你出来。”   洛九江一愣,正欲随阴半死走出门去,肩头就被寒千岭轻轻地拍了两拍。   “何必你们挪动,我独身一人,对月持珠照残红亦是雅致。”   寒千岭随手取了一颗桌上造型精致玲珑的捧台上的夜明珠子,自己托在掌心里,闲庭信步般踱入院子。   他临走前给阴半死和洛九江两人带好了门,隔着那层朦胧窗纸,隐约可见他拾起院中黄绮的领子,把人拖得更远了些。   阴半死没料到他说走就走,这么利落,有点怀疑道:“他生气?”   洛九江笑道:“千岭只是知道我,不想我们再做折腾。”   “……”阴半死一个外人,虽然平时会语调尖刻地评论两句,但其实不好在这种“内人”的场合多说什么。   只是眼看寒千岭抛一句话说走就敢走,洛九江老神在在能追也不去追,显然都是一副对彼此都了解至深,亦信任之深的模样,心中暗想这也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阴半死之前涉及到自己血肉做药的事情尚且不背寒千岭,这次却非得清场到只有它和洛九江两人不可,自然是因为事关重大。   “九江。”阴半死盯着洛九江,他脸色太凝重,以至于那股半死不活的气息都褪去不少,“你知不知道道源?”   洛九江一愣,点了点头。   “好。”阴半死应了一声,这回从怀里谨慎地捧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容器。那小鼎般的东西通体漆黑,上面通体篆刻了将近百道阵法符文,像是正老老实实地把什么东西紧紧封住,连一丝气息都不许泄露出来。   “你摸摸这个罐子,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洛九江依言伸手,指尖才搭上阴半死捧着的那个漆黑罐子,双眼就已经惊愕睁大。   即使被如此多的术法封住,但他身为道源之主,离得这么近了自然有所感应,这小鼎里不是一滴属于囚牛的坤之道源还能是什么?   那一瞬间洛九江脑海里转过上千个念头,无数嘈杂声音从耳边一闪而过。最终他还是定了定神,听阴半死怎么往下讲。   “我临走之前,公仪先生托这个给我,要我带它找你。”阴半死显然有点紧张,因为他平日绝没有这么多话,何况还是这么面面俱到的说话。   “他说,既然你师父可以,我身化药王鼎,没准也成。他要你为我护法,看我能不能接受……倘若不能,这个就交由给你。”   洛九江心情沉重地接过那个小罐子,一时间脸上表情都有点空白。   “先生还好吗?”   “我走之前,不差。”   洛九江深吸口气,喃喃道:“我本以为他继承了青龙院长的……”   阴半死深深地皱起眉头,轻声道:“公仪先生确实继承了青龙院长的什么东西。听他的意思,就是因为他先有了院长的什么东西,才把这个给我。”   听到这个消息,洛九江的心才略略一松。   既然这样,身怀一份青龙道源,想来公仪先生自保无碍……只是,他竟然会把道源让给阴半死带出来。   要知道,道源是力量的最直接的汇集,是大道的最精纯的体现。它如同一个刀客心爱的刀,一位美人绝世的脸,一个梨园名角最珍贵的一条头面。公仪竹此前肯把这滴道源展示给洛九江看已经够大方,如今竟然会把它送出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对啊。   一时间,那小小的乌鼎在他掌心中变得异样沉重。洛九江叹了口气,心知这次的白虎界出行,绝不如他最初想象的一样轻松,恐怕游苏会出青龙界也有蹊跷。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玄武的吞并。   洛九江目光放远放长,心中暗暗地想:玄武啊玄武,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对手?   “我明白了,我以后一定多加小心。”洛九江简短地说道,“阴兄把它收回去好好保管,今天初至白虎界,时机地点都不合适。等恰当的时候,我为阴兄护法。”   阴半死看起来有满腹心事,只是他本就不是什么惯于诉说的人。听洛九江这么交代了,也只是阴沉地点了点头,顺便道:“你已经结婴,就先放在你那里吧,公仪先生也更想给你。”   兹事体大,洛九江没有推辞。   阴半死拉起颈后的兜帽斗篷,踩着漆黑夜色匆匆离开洛九江的小院。洛九江独自坐着,在心里梳理了一会儿事态。   过了片刻,他突然醒过神来,发觉那瓶药丸到底是被阴半死趁他震撼又无心他顾时留下了。 第240章 找茬   但无论心里闪过怎样的诡奇猜测,洛九江如今也还身在别人的地盘上, 对外态度自然是一切如常。   封雪和小刃身为对此事一概不知的局外人, 第二天早晨哐哐来拍洛九江的房门, 要他一起跟着出去外面园林逛逛。   洛九江借此机会,顺便问了一声她们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上次封雪入圣地是蹭了寒千岭的朱雀界队伍, 这次封雪来白虎界的“反玄武联盟”凑热闹,竟然是扯了青龙界的大旗。   据说寒千岭从灵蛇界离开后不久,封雪就自觉地收拾起了包袱。   枕霜流对于外来物种的仇恨一贯超标, 跟小辈也从没有什么好脸色。之前有寒千岭在前头吸引火力还好。然而现在寒千岭走了, 封雪这么一个小型异种留在灵蛇界别是当靶子的吧。   听说了她想离开的打算, 那个笑起来相当温柔、按人肩膀时力度却毫不留情的白衣蛇瞳男人,就在第一时间替她打点好了行囊, 又替她修书一封, 把她妥妥帖帖地送到了青龙界来。   “才在青龙书院盘亘不久, 我们就遇上了玄武界事变。我想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来凑凑这场热闹,索性和公仪先生讨了个身份, 混进青龙界队伍里来了。”   洛九江无话可说, 无言以对, 心里暗暗地替她抹了一把冷汗, 心想雪姊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她还记得她现在用的这个身体是个饕餮吗?   尽管玄武突然生事,一夜之间席卷拿下了十三个世界,而饕餮至今还按兵不动。但在许多明镜人心里, 饕餮和玄武的牵扯是分不开的。   要是饕餮在这段时间里闹出什么新动静,封雪如今身在白虎界大本营,基本上被人一扣跑都跑不掉。   封雪先是微微一愣,喃喃道:“身体是饕餮这事我忘倒没忘,可饕餮还和玄武有牵扯?”   她基本上是刚刚穿过来就大作特作,最后成功顺利地把自己作进死地。算起来封雪和饕餮那个老王八蛋只照过两次面,花碧月又没留下过太多这方面的记忆给她。   所以饕餮和玄武有交情这事,封雪是真不知道。   洛九江:“……”   对这种自投虎口的精神,洛九江还能评价什么呢。   “难怪公仪先生给了我信鉴为证。”封雪从自己脖子上拎出一根红线穿过的白玉简吊牌,“你的长辈们还真是靠谱啊,九江。我至今都还安生,真是多劳格外前辈费心了。”   玉简分为两种,一种记录字迹,一种记录声音。从功效上看,两者其实并无不同,但从礼仪上讲,记录声音的玉简显然更给足面子。   公仪竹送给封雪的这枚玉简,就刻录了他的声音。   洛九江神识探进玉简里读了一遍,发现公仪竹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封雪的来路,着重强调声明了封雪早就和饕餮一刀两断的事实。   值得一提的是公仪先生的声音实在太过出众,他那把华丽堪比瑶琴,顿挫犹如珠玉的优美音色,几乎能让人第一遍听时忽略其中的内容。   洛九江心里暗暗感谢了公仪先生一声,终于放下一半心来。   寒千岭今日另有邀约,作为新任神龙界主,如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掂量他的深浅。洛九江本来想陪他过去,却被他推拒了。   “我不想你看我发怒的样子。”寒千岭说。   他这话说的隐晦,但里面暗藏的意思却很不客气。几乎算是扬铃打鼓地表明今天有人铁定倒霉。   洛九江替他的对手礼节性表示同情。   ——————   白虎宗的环境清雅,可称为当世一绝。   青龙书院的环境足够雅致,但书院格局并不主要放在环境上,每一个走进书院的学子首先关心的,也绝不会是书院的风景。   书院的秀丽,是一种苔痕上阶的清幽,是一种绿满窗前的自在。林下风气首推自如,于是青龙书院的风致便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朴。   而白虎宗的园林匠心独具,连一草一木都不会出格,一山一石也有讲究。从小桥流水到曲径通幽,都是人工修整出的绝妙风景。   假如将白虎宗和青龙书院相比较,那前者长于精致景色,后者长于人文气质。   洛九江和封雪小刃共同转过一条长廊,这条长廊铺设全用响木,不知地下是否设置了什么机关,人的脚步落在上面,或轻或重,如敲击乐声。   像是洛九江这种力道分寸掌握的极好,又精通音律的人走在上面,三四步就足以弄清该如何演奏。他行过一条长廊,便是一阙独奏的结束。   和他的足音相比,封雪和小刃两个音痴走出的声音简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封雪对此倒不以为意,她上辈子就跑调,早习惯了。不过洛九江走路声音确实好听,她本想给洛九江鼓鼓掌意思一下,但手刚刚抬起就放下了。   她看到了仙鹤。   在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如镜泊般的湖水,半空中响起三两声长啸般的鹤唳,就有朱顶白羽黑边翅的优雅水鸟在水面上一俯而就,再抬起头来时,长喙里已衔着一条银鱼。   这姿态优雅高傲的禽鸟并不背人,眼看洛九江一行人走到湖边,还会高昂着颈子接近。它双翅一展,两条细长的腿也在长廊上敲击出笃笃的清鸣。   “是仙鹤哦。”封雪压低了声音和洛九江说,“真有点想摸摸。一般传说里修士不都是骑鹤代步的吗,怎么我除了白虎宗这里,就没见过其他宗门大量养鹤?”   洛九江迷茫又错愕地看了封雪一眼:“骑鹤代步?雪姊,鸟类脊骨中空,除非修为到达一定程度,不然成年修士往上一坐,那鸟显然得骨断筋折,必死无疑。但只要修为够了,无论什么鸟类都能代步,何必非要骑鹤不可?”   封雪看着他的眼神竟然比洛九江更错愕,不过她显然讶异的方向不太一样:“不是吧,你们连重力都不在乎了,怎么解剖学上还这么讲究?你一个玄幻修真封建人物,居然在给我讲生物?”   洛九江:“……”   封雪蹲下又往前蹭了两步,想尝试着摸一摸那只半人高的丹顶鹤。   “白虎宗养鹤多,可能是跟白虎主有关……”洛九江站得远了一些,跟封雪讲解何以白虎宗偏爱养鹤的缘故。   然而正当他们在这消磨时光的时候,一声暴喝突然从背后传来,仔细一辨,声音里居然还有几分抓住别人小辫子的得意和狂喜。   “‘鹤’来‘鹤’去,还意图抓我宗仙鹤?如今的客人都是这样没有礼节吗,竟然对宗主大人不敬至此?”   “……因为现在这位白虎主的名字就叫白鹤州。”洛九江干巴巴地接上自己的下半句话。   而不远处的那四五人像是又抓住了什么把柄,大声斥责道:“竟然还直呼宗主名讳!既然已知宗主名讳,也敢明知故犯,意图伤害本宗仙鹤?”   那只白鹤因突然的大喊大叫声受了惊,拍拍翅膀,从距离封雪半臂远的地方飞跑了。   封雪才站起来,一句咄咄逼人的质问就拍上了她的大脑门子。那几个身着白虎宗服饰的弟子怒道:“不敬宗主又意图伤害圣兽,你该当何罪?”   几句话的工夫,那只飞走的白鹤居然又“仙鹤”直接加码到“圣兽”的地位了。   面对着这几个明显就是来者不善,专程找事的弟子,封雪没好气道:“讲讲道理,做个人吧。半刻钟以前,我还不知道贵宗白虎主尊名呢。”   她前生今世加在一起,也从来没听说过谁家跨省旅游之前,第一件事是搜索该省省长叫什么的。   那个弟子显然也没料到封雪敢这么硬刚,一时间冲到喉咙口的斥责都噎了一噎。   洛九江眼看着另一个弟子从身后拽了开口的弟子一下,换了人上前一步,用一种理解的口气重新和封雪说话。   “客人不是本宗弟子,对许多事情自然也不了解。我师弟刚刚太凶了,还要在这里和道友道歉才是。”   见封雪脸色缓和了一些,这白虎宗弟子又转了转口风:“但毕竟本宗规定在此,白鹤乃圣兽,确实不能擅动。我和师弟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人情之外更有法理,还请姑娘谅解则个,随我去执法堂一趟,将此事解释清楚就好,你看行吗?“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姑娘不是本宗之人,执法堂也不会苛责姑娘的。”   洛九江嗤笑一声,问道:“这是红脸唱不成,就换白脸上了?”   不然是件想要摸摸仙鹤,而且还没摸着的小事,有什么必要非得带封雪去执法堂?就算“鹤”字应和了白虎主的名讳,那也不至于宗门里随便找出只白鹤就是圣兽吧。   公仪先生名字里也有个竹字,他怎么就没见到书院里禁用竹制用品呢?   青龙书院第一等弟子还以“听竹”为名呢。   那弟子一见游说封雪不成,脸色登时便沉下来。他背后那个弟子,也是先前大声斥责封雪的那个白虎宗弟子沉不住气,连讥带讽道:“到别人宗门做客还不守规矩,不带脑子,手脚也不怎么干净。这就是董双玉朋友的教养吗?”   洛九江与封雪错愕对视一眼,心中荒谬感一时都难以言说。洛九江甚至被荒唐得笑出声来。   这几个家伙摆明了找茬,他本来还以为是因为千岭的缘故——没准千岭在前堂正应付着许多界主的刁难,白虎宗的弟子就得到授意来对付洛九江。   结果竟然是他想多了,这根本都不关千岭的事。   这几个故意刁难的弟子,是冲着董双玉来的。   眼见洛九江和封雪都不把自己的软硬兼施当一回事,那个原本和气的弟子也终于变了脸色。   “几位道友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不要怪我了!” 第241章   洛九江闻言抚掌大笑:“有时敬酒我尚且不吃,罚酒滋味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两位兄弟要请我吃什么罚酒?不妨把这个道道画明白了。”   那个唱红脸的和气弟子原本都差点拔剑, 但是在仔细端详了洛九江一眼, 着重打量过他腰间澄雪后, 弟子居然又按捺下来。   他沉声压着怒气道:“冒犯本宗圣兽的是你身后的两位姑娘,不关道友什么事。你现在走开, 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洛九江和封雪对视一眼,彼此眼睛里都满是惊奇之意:这弟子当着异种饕餮封雪,和刚杀过异种穷奇的洛九江大放厥词, 眼瞅着找死,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多了点分寸感。   实在是不得不感叹人类物种的多样和神奇。   封雪倒没有太多的被冒犯之意, 相比之下倒是更想笑一些。洛九江只闻身后封雪喃喃道:“上两个让我这么大开眼界的人物还是陆旗和花碧流……我觉得他一定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听了封雪的话,洛九江下意识就回忆起死地里那段虽然险象环生, 却也肝胆相照的日子, 令他眉头都不知不觉间松开了些。   其实那几个弟子倘若这时候乖乖退下, 无论洛九江还是封雪都不会阻拦。只是眼看着洛九江三人对自己不当回事的样子, 这群白虎宗弟子们心中暗恨,只觉得自己大大地跌了面子, 非要在他们三个身上找补回来不可。   “灵蛇少主洛九江。”为首的白虎弟子一字一顿, 面孔阴沉的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你有大好的出身, 大好的前程, 我们只要抓两个青龙队伍里的普通女人,这两人甚至连书院弟子都不是,你何必搅进这滩浑水里呢?”   停顿了一下, 这弟子双眼威胁性地眯起,朝着洛九江的方向稍稍倾身,另换了种警告的语调:“就是美色动人,难道还比得过你那位深雪宫主倾国倾城吗?蛇性本淫,同为男人,我也不是不理解。可你这般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也不怕被人知道,鸡飞蛋打,砸了自己的饭碗靠山?”   洛九江:“……”   这弟子三言两语里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洛九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好。   一时之间,洛九江都拿不准自己应该先为这人的胆量感到讶异,还是因为对方把自己看成攀附千岭的邀宠之辈哭笑不得,或是好好质疑一下这人的脑子,怎么就觉得自己是看上了雪姊和小刃?   ——最关键的还是蛇性本淫这件事,这弟子威胁人之前,至少也得搞对别人的种族吧。总不能因为称号是灵蛇少主,所以就真当他是条蛇啊!   而且他早就想问了,有关他和千岭的都是些什么传言?祸世妖妃洛九江已经够离谱了,攀龙附凤的灵蛇少主又是个什么鬼?   把洛九江一时惊叹而致的无语凝噎理解成了被说破心思后的哑口无言,这弟子自持扳回一局,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特别是看到洛九江背后的封雪都睁大了眼睛,鲜明地表现出了靠山将要离开的惶急担忧,这弟子心中就更是得意。   他不知封雪此时心头感慨万千:人怎么能作死作得这么全方位,这么会挑硬骨头啃的!   这弟子路过神龙界主时骂一声他爹娘没准都不会有事。可他现在竟然挑衅洛九江……简直就是在出手硬杠如今全白虎界最难惹的一个茬子。   封雪还好心帮这弟子数了一下他得罪的人数:寒千岭、阴半死、游苏、沉渊,自己和小刃算作一体——五个对头,除此之外,可能也要加上白虎宗本土居民董双玉和越青晖。   “我会记得你的。”封雪叹息道,“你接下来等着天天做五休二没准还得周末加班的日子吧,我看小伙子你是完蛋了。”   那弟子冷哼一声,嘲笑一句:“胡言乱语!”就要上前伸手来抓封雪肩膀。他和洛九江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不忘丢下一句,“离远一点,不干你事!”   他“事”字话音尚还没落,整个人就眼前一花,身子前后晃悠了两下。他面孔上遭受了重重一击,远在他神智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就下意识地吐出了一刻带血的门牙。   直到他捂住了自己满口鲜血的嘴巴,背后几个师兄弟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才刚刚响起。   以这些人的目力,最多也只能看到洛九江身形一动,别的什么都看不出了。   直到这弟子茫然转过身来,身后几人终于看清了他脸上印了个新鲜的硕大鞋印,从他额头一直盖满他的下巴。   那群白虎宗弟子才意识到,洛九江方才身影一虚,原来是一脚直接踏上了这弟子的脸。   洛九江双手背在身后,悠哉笑道:“这回可关我的事了吗?”   等弟子气到快疯了回头怒视他时,洛九江又吃惊咂舌道:“啊,这我可刚刚真没注意到——你脸上竟然能印满我整个脚印的?原来你脸这么长?”   顿时这弟子连扑上去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这弟子一把抽出长剑,一招剑式尚没抖开,便觉手腕一酸,那柄宝剑脱手飞出,剑尖向下笔直扎进湖水之中,激起水花三四点,涟漪五六圈。   而他定睛睁眼,只来得及见到洛九江慢吞吞地把刀鞘重新系回腰间的动作。   整个过程中,洛九江甚至连刀都未拔,可这个弟子被刀柄点过一下的手,却是酸痛肿胀,怎么举也举不起来了。   “你还不走,是非要等我对你拔刀吗?”洛九江扬眉笑道。   “没错。”封雪紧跟着接茬,“一共四十一丈长青龙偃月大菜刀,允许你先跑四十丈。”   “……”洛九江无奈道:“雪姊。”   封雪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那弟子打了个哆嗦,表现出一副想退又不敢的举棋不定模样。正当这人的牙根都快咬烂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长廊转角处传来。   “几位真是硬气得很,也真不愧是十八宗子董双玉的好朋友啊。”   “好朋友”三个字被此人着重念出,简直染上了一股腌制陈年的阴阳怪气,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代名词。   洛九江缓缓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这个从回廊转角处现身的白虎宗弟子一眼。   此人身着一件白底海天纹的宗门长袍,手里折扇打开,半掩面容,却丝毫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之感,反而带着股藏头露尾的猥琐味儿。   一见到此人,先前几个过来挑衅的白虎宗弟子都如释重负一般,低头行礼,响亮道:“宗子!”   “在下十六宗子陈不夺。”那人摇了摇扇子,声音里自噙着一股常年养尊处优出来的,自视甚高的傲慢,“特意来看一眼,董双玉的朋友,敢对圣兽动手的人物,究竟是个什么样。”   他前半句话音调拖得又长又慢,话尾啪地一声收起扇子的动作却是又急又利落。陈不夺冷笑一声,终于露出了全脸:“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粗野。”陈不夺拿扇子遥遥点了一下封雪,“木讷。”他指了指小刃,“冲动”这回扇子对上的是洛九江。   “你们几个,居然也能让他自掏腰包,花宗门贡献点给你们租借那处五星连心的水榭楼台?”   封雪的关注点倒是一如既往的偏:“哦?原来我们住的小院是他花钱给租的?那要是有人恰好有六个基友分开住,你们这儿是不是也有叫北斗七星之类的院子?”   她说完后还低声跟洛九江补了一句:“我先替谢春残那个非酋问问,不然万一他也过来了,你身边可能没地儿住。”   洛九江:“……”   陈不夺没想到封雪如此剑走偏锋,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很快又恼怒道:“你耍我?”   他恨恨地重新展开扇子,又是解气又带着诅咒意味地笑道:“董双玉那个人,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我倒要看他怎么从你们这些蠢货手里赚回这笔账。”   “哦。”洛九江意味深长地笑了,“看起来,你是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啊。”   陈不夺:“你……”   他气到甚至都不再用展开的扇子遮脸,直接垂手把扇子放下,瞪视洛九江,笑容狰狞而快意:“你瞧不起我吗,你以为你是个什么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东西?”   他往洛九江的方向逼近一步,冷笑道:“你是灵蛇界洛九江是不是?上面两个哥哥一个洛三淮一个洛六深?你现在不妨去宗门里找找这两个人,看看把白虎宗翻得底朝天了,能不能兄弟团圆一回!”   陈不夺解气似的道:“等你白忙上一场,再去问问董双玉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不妨叫上我一回。我还真想看看他张口结舌,哑口无言,被彻彻底底质问住的模样。”   “你若想看,怎么不早和我说?”一个冷静冷淡的声音从陈不夺背后响起,几乎是只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陈不夺就差点跳起来。   “灵蛇少主,封雪姑娘,封刃姑娘。”董双玉先是朝着洛九江三人点头,随即又偏过半张白如羊脂软玉的面孔,“我这就来了,你想请灵蛇少主对我说什么?现在可以尽说,不必多等。”   陈不夺的表情就好像刚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一个激灵,往后大退了一步,咬牙切齿道:“董双玉!”   “有劳阁下相记姓名。”董双玉厌烦道。   洛九江没理陈不夺跳梁小丑似的表现,他问董双玉道:“原来那个房子,是你特意租来的?”   “灵蛇少主是想还我这笔贡献点吗?”董双玉礼貌一笑,解下腰间白玉虎纹的腰牌,“你可以向那位十六宗子以贡献点为赌,进行邀战……只要一局,便连本带利,还是双玉赚了。”   陈不夺被他们两个齐齐无视,气得甚至摔了扇子:“董双玉,你这人心机深沉取媚宗主,算我斗不过你。可这个乡下来的灵蛇少主,又算是哪根葱?”   “道友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圆头洋葱都是按个算的,不按根来。”洛九江笑容可掬道:“原本不想吊打你的,你非得上赶着自找。” 第242章 土包子   洛九江帮陈不夺区分了一遍香葱、大葱和圆洋葱之后,本来想要直接动手, 却被董双玉拦下了。   “白虎宗的规矩便是禁止私下械斗。”董双玉温和道, “所以若要走正规流程的话, 就要难免麻烦一些。”   这个要麻烦的“一些”,很快就被洛九江体会到了。   董双玉带着洛九江和封雪几人七拐八拐, 路过无数如画风景,走过四条碎石子攒出的羊肠小道,还路过一片幽静的滴水观音林, 最终来到了一片平整雪白, 阵法线条规律繁复的比斗场上。   “因为同为宗子, 我忝居十八宗子之位,与陈不夺宗子位份相差在三名之内, 所以用我的身份牌邀战, 就不容他拒绝。”   稍稍停顿一下, 董双玉又补充道:“相对的, 因为这是一场宗子之战,所以整个白虎宗的十八宗子都必须收到消息。”   洛九江听着就觉得麻烦:“好复杂啊。”   董双玉闻言微微一笑:“还有更复杂的。”   显然是收到了洛九江将要和陈不夺比斗的消息, 偌大比斗场都被清空, 打扫干净留出位置, 四面环着的包厢排座已经被不少人占了, 洛九江抬头去看, 甚至能见到几队场面浩大的仪仗。   “十六宗子依附第八宗子之下,第八宗子又和三宗子、十宗子、十五宗子结为同盟。十八宗子之中分出四个立场,同时第一宗子手下的十三宗子近日又和第八宗子间暗度陈仓……而且十六宗子除了看不惯我之外, 还和十四宗子并不对付,而十四宗子是第二宗子麾下一员猛将。”   “简而言之,由于这场比斗,十六宗子陈不夺将会亲自出场,所以这可能关系着一场宗子之间角力的大洗牌,所以目前已经有九个宗子到场了。”   洛九江:“……”   董双玉提起这些可谓轻轻松松、信手拈来,单听他的语气甚至会觉得有种大人看着小孩子过家家式的好笑。可他左一个“数字宗子”,右一个“数字宗子”,真是活生生地把洛九江说晕了。   而且也把洛九江说饿了。   洛九江真想问问他白虎界风俗吃粽子的话,究竟是吃蜜枣馅,还是可以包咸蛋黄和五花肉。   但鉴于董双玉这个人一直有种很不合群的出尘之气,格调一直又显得太高,故而洛九江没好意思问。   但他是真的想吃肉粽沾糖了。   “比斗场。”董双玉突然站住脚步,仰起头来去观赏那张被高杆挑起的红幡。   那面红幡旗上书着比斗场三个大字,墨意淋漓,一个斗字在人看第一眼时就有它将呼之欲出的错觉,定睛再看时却发现它仿佛是被强行压住。   单论这字给洛九江的感觉,就和白虎宗的所有风景园林一样,一笔一划都足够工整,几乎做到人力勤勉的极致。只可惜还少上一点天然的自由和灵气。   “比斗场三字是白虎主亲自提写。”董双玉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们宗主为人俊雅风流,书法亦字如其人,足显一宗之主的浩浩气度。”   洛九江看了看那张飘扬的幡旗,也觉得这字确实自成一家,无可指摘。   只是他有点想不通……比斗场这种地方,挂字是要挂旗子的吗?不是立个碑或者钉一面牌匾什么的?   总觉得风格不甚搭调,实在有点奇怪啊。   他和董双玉在这里欣赏书法,那边的陈不夺已经在观众席上的某一处仪仗下走了个来回。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信心满满,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牌子抛给比斗场的弟子。   “既然十八宗子要斗,那我就陪你斗!”陈不夺手里又换了一把新的扇子,此时志得意满地展开,上上下下地扇动了两下,“把我的全部贡献点都压上——我要开启车轮战!”   董双玉素来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别的表情。   他稍稍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洛九江看到陈不夺的表情,就猜到这个“车轮战”可能另有一点别的玄机。   他问董双玉道:“你们这个车轮战,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如果他压上全部积分,就是双方各出五个人。一轮一换,场数多者胜,仅此而已。”   董双玉轻描淡写道,“唯一能让他觉得有底气的一点,可能就是十八宗子中我一向独善其身,并无盟友……而他们五个宗子轮流挑战一番,可能就会让我找不到人来帮忙吧。”   洛九江:“……”   他明白董双玉为什么会露出意外的表情了。   因为此时就连洛九江自己,都忍不住露出了相当奇怪的神色。   封雪一拍大腿,十分讶异地感叹道:“怎么回事,这人心里还有没有点数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一个翅膀多多的六翼大天使啊!”   洛九江:“……”   ————————————   陈不夺这一派当然考虑到了董双玉安排住下的那些人也可能是他的朋友。   然而那几个人都身份贵重,不是游家公子,就是青龙使者,还有神龙界主,各个都身份矜重,绝不会轻易下场。   而且最关键的是,正是因为这些人身份太过重要,所以此时一个不少,全都耗在白虎宗主的第一场秘会里。   据第八宗子所知,这场秘会来者不善,剑指神龙界主,想要逼这个在三千世界中消失了一万多年的神龙之子弯下脊梁,擦亮眼睛,看清楚现在的情况。   所以被多方麻烦缠身的神龙界主,绝不会脱身很快,秘会也绝不会结束得很早的。   此时宗主一心往外,清除异端,而他们几个则刀锋往里,清理门户,岂不是一桩珠璧联合,迎奉宗主的大好事?   不论双方此时打着怎样的算盘,作为比斗开始的源头,洛九江和陈不夺都已经同时上场了。   封雪对洛九江一点担心都没有——元婴对上金丹,与其担心洛九江,她还不如去替对手烧烧香。   对于这场比试,她不大提得起兴致,如今大半的注意力其实还是放在董双玉身上。   “董道友,我交浅言深,说句难听点的,你们宗门这是怎么搞得?”   董双玉仍然是那一幅雷打不动的平静脸,他肃然道:“白虎宗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虎主的意志之下。我们宗主的一生,就是白虎宗的全部化身。”   封雪:“……”   她第一反应是差点冲口而出一声:“你这邪教吧。”但等她把董双玉的话琢磨了两遍,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们宗门这个混乱的关系和管理方法……怎么让我这么熟悉啊。”   封雪皱着眉头又确定了一遍:“我说,董道友,你们这是个修仙宗门,不是搞帝王政治的吧?”   白虎宗主大权独揽,中央集权;宗子之间彼此各自藏着不同的算盘,左右互搏,仿佛一种维持白虎主绝对统治的政治手腕。   封雪想象力本来就比较丰富,几句话的工夫里,脑回路已经直奔着“九龙夺嫡”的清宫大戏直接去了。   ——别说,白虎宗足足封了这么多的宗子,还真跟清宫剧里按群算的阿哥们有点相似之处。   “人间帝王?”董双玉轻声念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看来不论上位者的种族和修为如何,这方面的欲望和手段总是在重复旧故事。”   他自语了这一句后,就不再开口说话,转把目光投向了白玉的比斗台上。   封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就不忍直视地转过了头。   台上的形式是单方面的吊打,洛九江甚至连刀都没拔。   陈不夺果然一作就把死直接作到了底,不但先指示弟子来找封雪的麻烦、大放厥词把洛九江称作乡下来的,在比斗之前甚至连执剑礼都没行,反而先嘲笑了一声“土包子”。   洛九江一般不和别人计较,但这人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找死,洛九江当然就只好成全他。   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陈不夺左右手各持一把长剑,剑气如封,却被赤手空拳的洛九江轻轻松松从他攻势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只在一瞬间,洛九江就现身在了他的背后,抓住了此人的后领子。   他食指朝上轻松一挑,陈不夺的腰带就应声而落。下一刻洛九江手腕一抖,陈不夺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后仰一下,整件外袍就变戏法般地出现在了洛九江手里。   封雪看得目瞪口呆,搞不清楚洛九江怎么打个架还要脱人衣服的。   但她下一刻就明白过来:只见洛九江拎起陈不夺外袍一角,劈头盖脸地把陈不夺上半身整个蒙住,然后手握这件袍子的双袖一拧,把陈不夺连衣服带人整个贯倒于地。   “土包子第一式,”洛九江从容笑道,“撒网捞鱼。”   陈不夺被自己的外袍罩住,剧烈挣扎两下,却都被洛九江镇压下来。   “你急什么。”洛九江慢悠悠地笑着,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利落地将陈不夺甩了个满圆“土包子第二式,撑杆摇橹。”   陈不夺在衣服里闷声咳嗽了两下,愤怒道:“放我下来!”   洛九江很好说话,当即就点头道:“行吧。”然后便双臂一扬,把陈不夺远远抛开,“土包子第三式,挂饵垂钓。”   封雪:“……”惨就一个字,太惨了,惨得她都捂眼睛不忍心再看了。   “还打吗?”洛九江笑道,“我这乡下来的土包子,还愿为兄台再创造个一招半式。”   “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陈不夺急急道。   那做裁决的弟子毫无疑义地判了洛九江的胜利,陈不夺这才气喘吁吁地从自己的外袍里挣扎出来,摆脱了继续被洛九江新创造的“土包子打法”继续蹂躏的命运。   他如今只穿着中衣,头发都乱成了一头鸡窝,仪态尽失,简直丢尽了脸。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洛九江恨声道:“好,你好!我倒要看看接下来的车轮战你还有什么人可派!”   “哦?”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分寸拿捏得当的客气,“请问这个车轮战派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封雪猛然回头,只见寒千岭和另一个高大的白衣人并立成一条直线,那白衣人衣饰繁复华丽,头戴玉冠,显然正是白虎主无疑。   寒千岭衣襟上还洒着几点鲜红犹湿的血滴,而在他身后,游苏和阴半死俨然都在。   当着白虎主的面,寒千岭又和白虎宗的几位宗子请教了一句:“不知谁能为我讲解一下这个车轮战的事?我实在是对此很感兴趣。” 第243章   一看到寒千岭居然会在这里出现,头顶鸡窝的陈不夺顿时连表情都僵硬了。   他讷讷地把一个“你”字反复哼哼了半天, 到底还是有点最后的分寸, 保持住了自己, 没说出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针对你的秘会怎么会结束的那么早”一类的昏话。   但就是这样, 他这表现也足够丢脸了:衣冠不整,面带惊色,虽然身上无血无伤, 但看起来甚至还不如挂彩来得体面。   至少白虎宗主就沉声喝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快快下来!”   陈不夺灰溜溜地扯着自己的袍子, 半遮着脸,仿佛蒙羞一般从台上连滚带爬地退下来, 蔫头耷脑地站在一边, 老实得像是只鹌鹑。   还是观众席上的第八宗子不慌不忙, 拾级而下, 走到白虎宗主和寒千岭面前,依次对他们各行了一礼。   “见过宗主, 神龙界主。”第八宗子从容道, “实不相瞒, 此事本是陈师弟见了灵蛇少主, 顿时升起惺惺相惜之意, 一时技痒意图比试一番。灵蛇少主是客人,我方才也责怪过他的莽撞了。”   他态度相当和气,寒千岭也凶恶不起来。他只是平静到甚至有点冷淡地追问道:“那车轮战的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十八宗子愣了一下, 没想到寒千岭堂堂一界之主,竟然不肯就着他的台阶下,还跟他这种弟子辈计较。   不过心里如何错愕,也不挡着十八宗子缓缓笑道:“这是本宗的一个挑战形式,双方以全部贡献点为压,各自上场五人,比斗五场,期间不得重复上场,此乃白虎宗最郑重的一种比斗形式,陈师弟正是重视灵蛇少主,才会下这种注。”   他前面的讲解倒还客观公允,至于后面的“重视”云云,就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不过寒千岭倒也不计较这个。他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也就浅浅一勾唇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下一刻,寒千岭单手扯开自己披风系带,把自己绣了蓝色神龙,天海环身的披风一把拽下,随手往身后一抛,自然有神龙界的人上前给他接住叠好。   第八宗子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僵硬变形,他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静,声音却有点微微的颤意:“不知界主这是何意?”   寒千岭漠然道:“车轮战不是还在继续吗?第一场是九江胜了,第二场自然由我来。”   “……”   第八宗子尽管心里早就有了不祥预感,听到的这一刻犹然眼前一黑,恨不得当时就一头栽倒算了。   他本以为寒千岭等人会被扣在那个秘会上不得脱身,结果他猜错了。他又以为寒千岭身为堂堂神龙界主,总不会亲身下场以大欺小,结果他又失算了!   他强笑道:“怎么敢劳烦神龙界主……”   寒千岭奇道:“九江是我的道侣,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你连番推脱,是说我连指点的资格都没有了?”   第八宗子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寡言孤傲的神龙界主,竟然还会拿大帽子压人,一时间脸色都有点泛白。   但他这样还算好的。因为在寒千岭的背后,白虎主的脸色已经几乎要变绿了。   寒千岭一句“指点”,一声“资格”,哪里是单纯的跟白虎宗的宗子过不去?他分明是在暗贬之前秘会上的事。   就是直到现在,这位年少又秀美的神龙界主,衣襟上的血迹还尚且没有凝固成铁锈颜色呢。   第八宗子不知道之前秘会上发生了什么,可白虎主却是一清二楚的。   想到那一刻大厅之中飞溅的鲜血,寒千岭二话不说拔剑出鞘,雪刃于瞳孔中倒映的一线寒光,白虎主连眉眼都忍不住沉了几分。   他本来是个身材高大,容颜风流,衣着风雅的一宗之主,身着白衣时甚至有几分翩翩儒气,看起来几乎像个文士。但此时此刻,配上他隐隐发青的脸,实在是破坏了整个人的整体感觉。   洛九江站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位白虎宗主,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就如同白虎宗的景色一样,处处带着修剪之后的精致和刻意。也像是他写在那面红幡上的字迹,尽管做到了努力能及的极致,但总难免露出几分呆板匠气。   同样想要做出风流模样,白虎宗主和公仪先生就完全不能相比。   洛九江尚且还不知道这位白虎主之前是怎么授意别人在秘会上故意挑衅寒千岭的,如果他知道了,那对白虎主的评价恐怕还要再往下降。   如果说他人对神龙界主的挑衅还算是许多老油条意料之内,那神龙界主侧耳听了两句就起身抽剑才是真正出乎众人的意料。   那一刻,被八十八重阵法特意封印禁锢过得大殿也一阵摇晃,屋脊上的彩绘簌簌开裂,明黄色的琉璃瓦片片跌落,隔在神龙界主和那个小界界主之间巨大的霜树长桌整个化作一把尘粉,而那八十八重阵法在寒千岭拔剑瞬间就已经崩裂了一半。   这位新任的神龙界主,真是个年轻人耐不住的脾气,他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多讲一个字,那把寒光闪闪的青锋长剑就已经埋进了出言不逊者的大半脖子!   同一时刻,满堂满殿,无不为寒千岭的猝然暴起而变色!   而面向寒千岭方向的所有使者和界主,都看清了寒千岭那一时刻的眼睛。   他甚至不羞恼,不愤怒,带着些许苍蓝色的瞳孔像是用宝石磨出,里面甚至不会倒映入别人的影子。   那一刻他的身影穿过霜树长桌粉碎的湮尘,雪刃落下之处飞溅起滚烫的鲜血,而他只是偏了偏头,让本该溅在他侧脸的一滴血珠跌在襟上。   在座有人惊叫:“神龙界主手下留人!”有人当场失态站起,而寒千岭只是一挑眉头,语气居然还相当之客气。   “切磋指点罢了,诸位何必紧张呢?”   他往回一收长剑,对方脖颈瞬间血流如注。   寒千岭从容步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一路上他在大殿上留下五个脚印,随着这五个脚印陷入地砖,大殿外剩下的那一半阵法也没能保住。   有人开口质问,本来是预计好的气势如虎,但在看了上一个倒霉蛋的模样后却哆嗦的像只病猫。   他问:“神龙界主当场发难,是不是太不把白虎主放在眼里了?”   寒千岭微笑道:“原来那叫发难吗,我还以为那是‘玩笑话’后应有的‘玩笑动作’和‘争取资格’。”   刚刚口述这几个词的家伙,如今正捂着自己的脖子,被别人搀扶下去。   质问者灰溜溜地坐下,显然是不想步刚才那人的后尘。   有人想起座中还有一个青龙界出身的医师使者,过来朝阴半死讨药,却得了一句:“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找死之人,没数,更不治。”   场面一时间简直僵硬到不可言说。   青龙界虽然没有亮明立场,却几乎是大张旗鼓地站在了白虎界的另一端。   此时此刻,有人心存悲观,心想青龙白虎两大界之间都不能同一立场,对战玄武之前怕是要窝里斗一次。也有人想青龙使者和神龙界主都是年轻人,办事难免不牢靠,争一时之气,吃苦还在后面呢。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秘会的前一天晚上,寒千岭和阴半死还见了对方就别过脸去,实在看彼此不顺眼呢。   阴半死此行出来,是得了公仪先生“便宜行事”的号令的。他原本无心和白虎主作对,可看看这位大宗主干的都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事!   白虎主实在让阴半死大跌眼镜,等再看到比斗台上那一脉相承的第八宗子,想想满白虎宗里错综复杂的站队和关系时,阴半死已经懒得摆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森森道:“那车轮战第三场,就是我来吧。”   第八宗子:“……”   第八宗子汗如雨下,他才强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游苏就突然横插了一脚。   “是在为洛兄张目吗?”游苏和善地笑道,“那我也愿意请教白虎主高足的本领啊。”   封雪显然深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髓,她最后懒洋洋地举起手,替他们这些人给第八宗子补上了致命一击。   “第五轮……我就不上了。我弃权认输,有前四轮就行。”   她只差没明摆着说“让你们了”这四个字了。   仪仗出行、左呼右应的第八宗子终于变得朴实起来,他的脸色走马灯般在青椒、茄子和大柿子之间来回转换,看起来仿佛一个淳朴可亲的乡间老农。   在又一次脸色憋得涨红之后,他把所有的气都咽回肚子里,委曲求全,伏低做小,憋憋屈屈地过去跟洛九江道了歉。   “神龙少主,之前是陈师弟没有分寸,望您千万大人有大量了。”他苦笑道:“车轮战云云,只是说做笑话的。您赢了他,自然就已经赢了。”   陈不夺已经像一只落败的公鸡一样,整个人都蔫嗒嗒的。要是把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一并看进去,那简直像一只被刚阉过的攻击。   他臊眉耷眼地过来和洛九江道歉,洛九江本身又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既然对方已经这么惨了,他也无意继续添油加醋。   只是本来他还想掏个洋葱送给这位陈宗子,让他好好分清楚“一根葱”和“一颗葱”的区别。但是虽然他的储物袋万能,可这个东西是真的没带,那就只好算了。   他跳下擂台,三两步走到寒千岭身边,轻轻弹了弹对方衣襟上的那点血迹,用眼神问了一声“还好吗?”   寒千岭含笑的目光告诉洛九江,他完全就没有问题。   此时此刻,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大家都在凝神细听这两位之间会有什么高论,却只听到洛九江突然不着调地说了声:“有点想吃肉粽沾糖。”   众人:“……”   寒千岭仍是一副淡定模样,他点了点头:“那就一起找找。”   “节气不对,恐怕这时候没有。”   寒千岭依旧平静如故:“我可以包。”   ——作为一个连穗子和花结都会打的男人,寒千岭是很万能的。 第244章 呐喊   虽然如今时令不对,但白虎宗的厨房还不至于连粽子都包不出来。   不过洛九江最后还是吃了寒千岭包的粽子。   他们两个人上街买了几打粽叶, 拎了一桶糯米, 朝厨房要了一扇鲜嫩的香豚肉, 在小院里摆开两个小马扎,真就对坐着缠出来一桶粽子。   封雪偶然路过他们院子看了一眼, 登时为这种修仙大佬接地气的场面折服的五体投地。   ——说实话她都不会包粽子呢。   当然,洛九江原本也不会这个,可是包粽子这活儿又不难学, 简单的一点技巧甚至不用寒千岭特意讲解, 他看一眼就能上手。   洛九江把浸了水的宽大粽叶在自己手掌上抹平, 抬起头来,恰巧和寒千岭对视一眼。   两人眼中都噙着笑意, 显然在这一刻都想起了很多事。   关于那一大坛子洛九江按着寒千岭陪他打出来的生鸡蛋液, 最后怎样变成浇了杜堤一头的蛋花汤。以及洛九江第一次处理想要啄他眼睛吃的水鸟, 拧断脖子后糊上一层黄泥, 最后手法生涩地烤出来一只焦糊糊的叫花鸡,两个人扯半分了。   还有海边捡石头砌灶烤出来的小银鱼, 修炼得太晚披星戴月回来时寒千岭冲给洛九江喝的杂粮糊糊, 那些年两个孩子蒙着被窝把白天的酥糖留到夜里吃, 滋味好像分外的香。   他们一起分食过一把花生, 也一遍冲着对方笑, 一边舔掉自己掌心上的点心碎。从洛九江抱着自己的长寿面出来找寒千岭的那一年开始,之后的每一个团圆饺子夜里,寒千岭就回回都上洛家的桌。   他们吃一个锅里烧出的饭, 共同分一块多出来的炸糕。他们有整整十年时间都在一起,一起吃过中秋的月饼重阳的茶,十五的元宵腊八的粥……当然也少不了端午的粽子。   柴米油盐,人间烟火,这些仿佛属于凡间和低阶修士们的生活构成,却是寒千岭和洛九江有关彼此繁星般的记忆里很大的一部分。   在曾经的那些日子里,在他们修为尚低未抵筑基,尚不能辟谷的时刻,他们就是这样分享着一点简单的快乐。   寒千岭是和洛九江抵足而眠的挚友,寒千岭是和洛九江吃一碗饭的兄弟,寒千岭也是洛九江融入自己血肉的生命的唯一爱人。   他们彼此相爱,互相将对方映刻在心底,这样无论他们遇到什么情况,只要还保留着自己心底的那道属于对方的影子,那他们就永远都不算真正分离。   明明这回他们两个甚至没有膝盖相贴,连目光都只是带笑地互相一碰又自然分开,两个人两双手飞快地缠着粽子,基本上三四个数就做好一只。然而在这种环境下,封雪看着他们,竟然觉得自己有点脸红。   这两个人之间简直是有什么魔性的磁场,只要彼此站在视线范围之内,那方圆百里就以他们为圆心,不动声色地划出一片秀恩爱的修罗场来。   邪门了吧。封雪的目光放空,幽幽地在心里想:她见过这对狗男男滚在床上秀恩爱,眉目传情地秀恩爱,旁若无人地秀恩爱——然而如今居然正经包个粽子看起来也像是秀恩爱,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她麻木地想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量子物理纠缠立场吗!   不过抱怨归抱怨,在吃到这两人亲手包的粽子之后,封雪就一点意见都没有了。   米是一流的麒麟糯米,肉是上等的香豚五花,糖是细腻洁白又颗粒分明的特质砂糖,包粽子的人更是身怀道源,脚随便一夺至少也能在外面撼动三五个世界的大佬。如此粽子,谁还能吃出什么意见?   封雪只吃出了满心的真香真香来。   洛九江没有吃独食的习惯,他和寒千岭整整包了这么多粽子,足足有一大桶,就是为了请朋友吃的。   顾及到朋友们还有不同的忌口,这回他们不但包了肉粽,而且蜜枣馅和咸蛋黄馅也照样包了一些。   蜜枣馅粽子大受欢迎,洛九江错愕地发现原来阴半死居然是个甜党。   ……说起来,怎么甜蜜蜜的食物和阴半死联系到一起,甚至都让人感觉有点惊悚呢。   封雪挑着咸蛋黄馅和肉馅的吃了两个,突然发现不对,然后转头往身边看,发觉身边人吃粽子的方式比她讲究多了。   沉渊和阴半死都是先把粽子切成小块,然后用一把小银叉叉着吃。   封雪:“……”   对比这两个男人,她和小刃这两个剥皮之后直接手持生啃的姑娘,活得简直好像是两个野人。   而游小公子那里就更讲究点,他身边不但突然浮现了一个一身漆黑的男人帮他把粽子切块,而且面前瞬间出现了一堆内容物各异的小碟。   什么蓝莓酱啦,玫瑰卤啦,调好的底料啦,冰镇过的酸奶啦,还有点水果丁什么的,相比之下,白糖都算里面最朴素的物种了。   封雪:“!!!”   洛九江那个肉粽蘸白糖的黑暗料理吃法她都忍了,然而游苏这个究竟是什么异端!   一瞬间她突然恍惚地想起了自己在朱雀界喝过的茶水。当时她路过朱雀界的东方,好奇之下掏钱点了一份当地的特色茶水,然后发现那个茶水里面竟然会添加八角、肉桂和生姜。   封雪赞美游苏道:“你知道吗,你其实有一份朱雀界特色香茗和英吉利仰望星空糅合的灵魂。”   游苏听了非常开心,他纯良的双眼闪闪发亮:“太过誉了。封雪姑娘是在夸奖我也有血气野性,也对未来十分挂怀吗?”   封雪笑而不语,心想我是在夸奖你真是会制造黑暗料理。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封雪看到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吃法后,就彻底化为飞灰,烟消云散了。   ——他们吃一份粽子,用一把银叉,然后一个人叉起一块递到另一个人嘴边,就这么互相喂着吃!   一边吃还一边他妈追忆只有一双筷子时,他们是怎么分享那一份给洛九江庆生的长寿面的往事!   封雪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瞎了。   在眼瞎之前,她心底涌上一股不容忽视的悲愤之意。第一万零一次,她在心中疯狂咆哮,那个在她心底大喊大叫的小人儿形状已经神似她前世那副名画呐喊。   那个声音在大吼道:“狗!男!男!”   高举火把!异端天诛!   ——————————   等依次送走了配碟儿数比粽馅种类还多的游苏、用眼神跟洛九江倾诉自己想吃鲜虾馅的沉渊、替天行道结果吃撑如三月孕妇的封雪,以及一直都默默不语毫无存在感的小刃之后,阴半死就这样留下了。   这回他全程开口不多,因此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最后送走的封雪又比较嘴碎,全程一直在和洛九江抱怨他太让人眼瞎,根本没注意到屋子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没动静的阴半死。   等到客人们都送走,寒千岭自发自觉出门放哨,洛九江回身把门掩上,阴半死终于走到洛九江面前。   他做事一贯利落,然而此时看起来竟然有点迟疑。随着他越发琢磨出那个小罐子代表的重要意义,阴半死对此就越举棋不定。   “现在就可以吗?”   “我之前和朋友试过。”洛九江没有直接念出道源二字,“如果你能融合的话,那传输的过程是很快的。”   阴半死点了点头,但很快就锁起了眉,他迟疑道:“或许还是等回去后还给先生。”   洛九江对此倒不太赞同:“先试一下吧,毕竟未必能成。何况既然先生这样吩咐了,那也就应该有他的安排。”   要是阴半死这里不能成,洛九江自然没有占了公仪先生道源的道理,到那时候,还就是一定要还的了。   阴半死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从前的那些岁月他基本都在书院渡过,虽然身为一峰之主,又是众人眼中脾气古怪,谁都敢顶的神医,但他之前还没有拿过这么大的主意。   相比之下,第一次出界就拍板干了一票大的,硬生生拿刀给世界绞出一个窟窿的洛九江,可谓说干就干,实在比他果决太多了。   听从了洛九江意见的阴半死在蒲团上盘膝坐好,而洛九江也在他背后扯过一个蒲团,以自己的丹田经脉为中转站,先把这滴道源纳入自己体内,然后从阴半死背心缓缓渡给他。   就和此前为楚腰施为的那样,洛九江做的相当小心。   当那滴道源流淌入洛九江经脉时,他竟有种唏嘘之感。   论起来这滴道源还是洛九江的老朋友,他平生所见的第一滴道源,就是当初公仪先生毫不藏私,于青龙古森中展示给他的这一枚。   如今兜兜转转,这滴道源居然又要经由他的手。   道源之力缓缓流淌入阴半死的体内,洛九江全神贯注,随时准备不行就撤。不过公仪先生预料的没错,阴半死居然真的能接收这滴道源。   洛九江能感觉到,阴半死体内就像是有第二个丹田一样,把道源之力旋转着收纳进去。那力量归拢道之本源,就像是一个正在微颤的丹炉。   不过这个丹炉可不能和那些有形状的凡物相比。它以阴半死本身为托,阴半死全身上下二百余条经脉都是其上篆刻的阵法,内脏是用以调控火候的纹路,至于阴半死的血肉,则是在丹路底下不断加热供给的力量。   当初阴半死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没人能把药王鼎从他身体里挖出来。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阴半死就更是和药王鼎浑然一体。   洛九江在为阴半死传输道源的时候,想到上一个接受了自己道源馈赠的朋友楚腰。   楚腰身为炉鼎,阴半死又身化药王鼎……道源这种力量,可真是和鼎有缘啊。 第245章 绝代竹笛   幽篁之中,一片清雅萧肃。在夕照晚风吹拂之下, 笔挺的竹子枝干簌簌作响, 偶尔风力稍大些, 就有小儿巴掌大的竹叶被从枝端吹落,其上犹带苍翠绿意。   在这片竹林的深处, 独结了一个茅草覆顶的方庐。这间庐屋看上去质朴简陋,实际坐卧在半个书院的风水中心,竹林簇拥时时风生, 旁边蜿蜒一条天然清溪, 底部小石一眼可见, 谓之水起。   而倘若进入这简陋的庐屋里,就能见到其中陈列了名贵乐器若干。金玉竹石的笛箫尺八足足挂满了一面墙壁, 各种瑶琴月琴柳琴箜篌等丝弦乐器也在四角摆放。从安置乐器的屋子再往里一间, 就能见到如今正闭着双眼, 端坐蒲团之上的青衣人。   在青龙书院的竹林, 青龙书院的最中心,接受了老青龙遗产的异种, 除了公仪竹之外, 哪里还有别人呢。   他这竹庐看似单薄落魄, 近乎于幕天席地, 无遮无掩, 只有一座不高的后山为倚靠,连外墙也没有一面。   可实际上,这屋子却居于四位内门长老所居山头的中心, 外侧更有药峰、乐峰、丹峰、符峰、阵峰、战峰等隐隐成环抱之势,几乎扯下来半个书院的人替他护法。   这样一处看起来空落落的小房子,足以算得上如今三千世界里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安全。   譬如如今突然出现在公仪竹面前的这个男人,全书院上下也说不准究竟谁见过他。   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半个书院的弟子,一直坐镇峰中护法的长老亦统统没被他看到眼底。如今已经闭锁门户的书院没能阻止他的进入,而在这人现身后终于发觉,试图开口警示公仪竹的几名元婴长老,还不等张开嘴巴就先被抹了脖子。   此人闯进书院腹地就如入无人之境,他负着手凝视了公仪竹一会儿,就绕到他背后,一掌抵在公仪竹的背心。   全部神识都沉入丹田,正炼化青龙道源的公仪竹蓦然睁眼,却已经晚了。   此时两人一坐一立,端坐在蒲团上的公仪竹连影子都被背后那个高大的男人遮掩,对方一掌按在他的后心,掌心只是稍吐灵气,轻而易举就逼得公仪竹才降服一些的青龙道源在丹田里造起了反。   “你……”公仪竹隐约窥得此人墨绿袍袖一角——或者说,根本就不必看衣服颜色,这人的身份本来就呼之欲出,“玄武……”   “我封界闭关已经有近千载了。”背后那人笑悠悠道,“承蒙各位还记得我。”   他说话时关于灵气输出的掌握依旧很稳,连接压下公仪竹七次逆流经脉的反冲。每一次输出的灵气都恰好抵消公仪竹反击的力量,绝不多浪费一分。   他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破坏着公仪竹的浑身经脉,不断翻腾着激起公仪竹丹田里的那滴青龙道源,像是打算用公仪竹那巴掌大的丹田来盛装一座喷发中的暴烈火山。   在一盏茶的工夫里,他已经先后破坏了公仪竹身躯的半面经脉,态度不可谓不冷静,出手不可谓不狠辣。   然而令人感到荒诞的是,他出口的语气竟然是带着点被辜负感的埋怨。   “囚牛啊囚牛,你为什么要接青龙老东西的担子?”玄武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质问道,“我都已经放你一马,舍去截杀你的工夫,带着穷奇和饕餮去挑衅睚眦,你怎么始终都不领情呢?”   玄武万分遗憾地表态道:“历代囚牛的音乐,我还是很喜欢的。你们就不能如同乐声一样清雅风流,表里如一,做你们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不要插这个手吗?”   他态度惋惜至此,手下却是分毫也没有留情,劲力一吐之间已经截断公仪竹七条心脉,直逼得公仪竹浑身灵气在已经断裂的经脉中暴涌而出,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流入浑身血肉,生生逼出公仪竹喷出一口猩红的心头血来。   心脉既断,原本还勉力支撑的公仪竹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灵气的控制。往上金气生锐,锋不能藏,反伤公仪竹双肺;在下青木失控,根梢俱断,直摧公仪竹肝胆。   眨眼之间,公仪竹的五脏六腑就被暴虐失控的灵气绞成翻滚似的一团。   玄武是当真惋惜。他痛声道:“肺气一泄,金锐横流,凌然发声吐字之气亦不能持久。可惜,太可惜,你从此再也吹不出那样清新婉转、悠扬圆润的竹笛声了。”   公仪竹才张口一咳,淅沥血色就顺着他口角不要钱一般地流淌下来,很快就染透了他前胸青衫。公仪竹艰难沙哑道:“这都全是蒙君所赐……”   玄武声音沉了一沉,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因为公仪竹这话而难过一样。停顿片刻,竟然由他宽慰道:“我一向觉得,囚牛一族瑶琴一道的音律造诣远胜箫笛。笛声虽被摧折,总还有琴音作为抚慰。”   这话由谁来说,都不该由他这个加害人张嘴。连公仪竹这种气度宽宏,风仪如日贯长空的人物都不由得双目圆睁,唇角断续的血流涌流的更加汹涌。   玄武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把公仪竹破坏的差不多了,于是便从容地收了手。此时公仪竹一向笔挺的身姿竟已佝偻如虾米,若不是玄武还用一只手扶着他肩头,只怕整个就要跌倒委顿于地了。   “你爷爷的笛声飘逸洒脱,你父亲的笛声清亮悠远……而今你的笛声我尚未听过,也再无缘过耳。公仪一脉的竹笛,从此不复闻矣。”   玄武长叹口气,缓缓绕到公仪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与他感叹怅然的声音相比,他手上的动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连丝毫犹豫也没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样顺利地插进公仪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经在公仪竹体内沸反多时的道源。   公仪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现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鲜血染得艳红,却遮不住底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个人都轻微地哆嗦着,感觉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气地在丹田中翻搅,几乎毁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婴基底。   他终于与玄武正面相对,亲眼看清了这个在世人传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时此刻,公仪竹的视线都飘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这人唇角边那抹仿佛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龙道源,十分讶异地说:“原来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   “……”   “你早该告诉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对你下这样的重手,那或许还能听听你的笛子。”   “……”   “好了。”玄武柔声和公仪竹说话,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只手直到手腕处都被公仪竹内腑的鲜血镀上一层淋漓的猩红。他顾虑到此时公仪竹垂死而涣散的神识,特意提高了音调,“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里?”   公仪竹一言不发,他闭着眼睛,好像整个人都已经死去。   玄武宽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实我没有想拿你开刀。你可以自己留着它,当成我送给与历代囚牛旧日情谊的礼物。”   他松开自己把持着公仪竹肩头的手,公仪竹像是一具破败的木偶一样,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庐的地板乃是木质,彼此之间相互搭连,被公仪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乐器同时一颤,声音轻微而幽清,像是仅鸣了一声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顿时印上了一个深色的手印。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脚边垂死的公仪竹,他伤怀道:“乐器有灵……”   他就这样带着新鲜的战利品离开,闯入和消失一样轻盈迅速,仿佛一个入错了场又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得到邀请的客人。   而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公仪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紧贴着地板。在是终于确定了玄武的离开后,他动作迟滞地给自己翻了半个身。   他由侧躺改为趴着,然后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载着空茫视线的头颅,用他破了一个大洞,至今还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两条几乎被废去全部经脉的膝盖,一点一点地,往竹庐外爬。   那个书院里人人敬仰,人人钦佩,人人艳羡的公仪先生,那个从来折竹踏乐第一风流的公仪先生,现在浑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团,修为和生命一起从他的身体中流逝。   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量站起来,只能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蠕动,好像一条最卑微的虫豸。   他就这样狼狈地把自己蹭到门口,身后拖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公仪竹翻过第一个门槛,再翻过第二个。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一向温雅近人,连门槛也绝不设得太高,是欢迎众学子前来造访的意思。于是此时此刻,这门槛也方便了公仪竹自己,能让他把下巴垫在被无数人用脚踏过的高处稍作休息。   他还有一点点的力量,他只有一点点的力量,因此这力气决不能浪费在站起来的这种小事。   常人四五步就能走过的路程,公仪竹整整爬了一炷香。   他终于把大半个身子探到竹庐之外,与外面横斜于地的四具尸体打了个照面。公仪竹喘息得简直像一头牛,他喉咙里发出某种破风箱般的声音,无论谁听了,也不能辨认出这和那把华丽优美的嗓子出自同一个源头。   公仪竹向着后山的方向抬起了手。   后山藏着一座处理过的望天犼尸体,那东西上附着洛九江的一道刀意,而刀意之中,又残留着微末的阴阳道源痕迹。   曾经洛九江把它摆在药峰之前,后来阴半死嫌它惹来人声又碍事,为此差点没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转而求回公仪先生头上,公仪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后山。   现在他万分庆幸这座摆柱被他安放在了后山。   玄武这个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仪竹必须在第一时刻把那座望天犼毁了。   他得掩盖其上阴阳道源的痕迹,不能让洛九江此时就进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护洛九江,保护这个他视为亲传弟子的孩子,保护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护洛九江背后的枕霜流和沧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仅仅能给予他们一时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狈和卑微,也足够值得。   公仪竹艰难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经完全涣散,甚至都不能单凭视力找准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紧握成拳,在回光返照的这一刻感觉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到某种类似石质的东西炸裂成粉的碎响。   “呼……”   公仪竹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完全无力地跌下,整个地砸在地上。   在整个身体都将要腾飞的幻觉之中,公仪竹听到仙乐齐响,十几把瑶琴同时弹拨,两侧分列着四张箜篌,丝弦乐里配着八名长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泼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间,公仪竹漫无边际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乐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谐的脚步声,却是玄武去而复返。   “我有点后悔了,”玄武直白地说,“你还记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里了吗,小囚牛?咦?你爬出这么远,是要找什么?” 第246章 竹林殇   为了玄武的这一句话,公仪竹生生地把自己快断了一半的气又重新接了回来。   此时此刻, 公仪竹已经无力睁开眼睛, 只能听着玄武足音由远及近, 最后仿佛是在他身侧蹲下,若有所思地问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牵挂?”   如果他伸长脖子往竹庐背倚的后山看上一眼, 或是对道源的感知在敏锐一些,那很多事情大概就藏不住了。   但就在公仪竹这个垂死之人连心都高高提起的时候,他听到玄武轻声呢喃道:“你最钟爱的竹林里, 藏着什么秘密?”   竹林里的东西……   公仪竹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半是由于隐瞒成功的欣慰, 另一半则出于旧事被重新挖掘的颤栗。   玄武没有放过公仪竹的这点动作,他自言自语道:“所以果然有?”   他把手掌贴在地上, 有些漫不经心地将神识从地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玄武不觉得公仪竹会犯傻到把坤源藏在竹林底下, 但看起来这片竹林里确实有点东西。   很快的, 他的神识触到了一个四方的木匣。   玄武勾勾手指, 那木匣就自行破土而出,飞到他面前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红木匣子, 被埋藏在土里多年, 颜色都快褪个干净, 清漆打磨过的边角早已经腐朽不堪。   匣子底部甚至和一把植物根系纠缠在一块, 上面隐隐可见几点蚯蚓竹虫爬行过后留下的微亮粘痕。   它甚至没有篆刻上一个最基础普通的防护阵法, 其上亦不曾镶嵌一块灵石,就仿佛是一段被尘封多年的古老记忆的具象化。   这匣子破烂不堪,毫不起眼, 可只要人把视线投注其上,就会发现它仿佛是一个大写的神秘。   玄武不由好奇心大起。他直接打开了这个匣子,匣子关的很紧,因此多年来内部仍是干燥的,没被竹林里的水气腐蚀一点。但相对于他这种大乘修士来说,这种严合程度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红漆斑斑的木匣百年之后终于被重新开启,里面物事也在百年之后重见天日。   玄武定睛一看,只见匣子褪色的锦托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木雕挂饰,饰品被雕刻成异种模样。   “哎呀!”玄武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怎么看这个木雕小件如此眼熟。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回忆起旧事的惊喜,“这不是那只嘲风吗?年少有为,刀气睥睨。唉,他若不坚持为那条小蛇张目,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   公仪竹原本死寂般的身体猛然地整个弹动了一下。   原本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匣子,临死前一刻心头三五件要事,哪件都比这个木雕重要些。   然而如今那个人和那件事再被凶手用如此轻忽的语调提起,公仪竹仍忍不住心底烧起的那点怒意。   他嘶声道:“你……”   公仪竹没能说完整这句话,话音很快就被他自己剧烈的呛咳声打断。他肺里的积血倒涌回来,把那咳嗽的声音都点染得衰弱不堪。   如果说那个红木匣子仿佛是一段尘封记忆的实体化,那现在血迹斑斑的公仪竹就是垂死的具象。   他大半面孔被压在竹林的泥土之中,曾经如瀑布丝绸一样光泽黑亮的头发倾泻下来,沾染着灰尘、血迹和汗水,挡住了公仪竹露在外面的那一小半脸。   玄武之前抵在他背心上的那只手掌,几乎已经摧毁了他浑身上下的内脏经脉,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如今已被掏出一个大洞的丹田。   而后他运起最后力量,对后山的那一击,就是在废墟残烬里引燃的火线,威力固然可观,却也一气把他身体里剩下几条还勉强接续的经脉断了个干净。   倘若玄武此时肯把手按在公仪竹的腕脉上探上一遍,就能发现此时公仪竹浑身上下二百余条经脉,每一条都断续成不足指甲大小的碎片,每块碎片亦破烂犹如败絮。   但玄武见公仪竹死局已定,便无意再去探查他身体内的情况,反而抬手去掀公仪竹散落在耳侧脸颊的头发。   他替公仪竹把那些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声音里是前所未有过的惋惜:“我从前听说过囚牛与嘲风有故,却不知这一故足以痴情几百年……你极情于人,想必也能寄情于乐,唉,是我动手太快了。”   他想,我本不该让囚牛死得这样早,至少对于这一代的囚牛,我该在出手前先听一曲他的笛子。   玄武感到真切的、和他当年击杀少年的嘲风,那个意气飞扬的刀客时一样的惋惜。   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不该杀了这两个异种,只是见到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摧折时,他难免要升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怅然。   玄武按住公仪竹的肩膀,试图把他翻过身来,他动作轻巧又不粗鲁,但在这举止做到一半时,公仪竹还是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玄武盯着公仪竹那只修长纤细的手,这人原本如玉般光泽紧致的皮肤上已经尽染血污,指甲缝里亦全是污泥。这只手曾经按着琴弦,随手一拨便能和天地之道;那指头曾经也按着竹笛的气孔,青衫细笛,浅笑而过,是书院中的第一等风流。   当年青龙书院众学子共同推举“四逸”,洛郎,游公子和阴药王都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只有公仪先生明明是长辈,却仍入了这新鲜的榜单。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为人妥帖又脾气亲和,风姿实在令人心折,倘若除去了他的位置,只怕“四逸”之名也难副其实。   然而此时此刻,当年玩笑般评选出来的四逸中的另三人在彼端聚首,他却独自一人垂垂将死,马上就要在他最钟爱的落竹林里咽气了。   玄武有点讶异此时这人竟然还有力气能抬起手。   他联想起几百年前被自己击杀的那个嘲风少年,一样是被自己破了丹田,夺取道源。对方也是在自己以为他将失去还手之力时,带着昏迷不醒的灵蛇寄主仓皇逃离。   虽然最后依旧死了,可他真是做出了玄武意料之外的事。   玄武饶有兴趣地想:难道说但凡痴情些的异种,就连抵抗的能力都要更高一些吗?   想到这里,玄武就没有甩落公仪竹搭在自己腕上的手。   那只手上已经满是冰冷虚汗,如果不是玄武刻意用手腕托着,只怕现在就要整个滑落,无力如死物般砸在地上。而手的主人已经再不能睁眼抬头,只是虚弱地从死灰色的嘴唇中吐出几个断续的字。   他的声音再也不会像传说中那样好听了。   公仪竹艰难道:“青龙……院……三千……学子辈……无辜无觉……”   历代囚牛向来好乐风雅,公仪先生就更是风姿卓绝。他少时心气高洁,雅量非凡,中年时就更是风流倜傥,容止可观。素来是个音清似冰雪,在侧如珠玉的先生。   他一生做事不必假他人手,常做挟琴踏波的逍遥游。一生一世,公仪竹高洁如鹤,疏朗似竹,从未低头,也无需恳求,唯独在临死之前,他卑微软弱如此。   他哑声道:“求……求阁下……”   青龙书院是三千世界里所有求学之人心中的圣地,青龙书院的诸位先生老师,也胸怀宽宏甘为天下共有的老师。   然而今天,今时,今刻,在烈日艳阳之下,于清风水气之中,那杆一直庇护遮掩着书院的劲竹无声地倒下了。   朗朗书声已经离他远去,仙乐琴音亦中途被玄武打断,老青龙主的托付之情如今也只有辜负。   公仪竹在一片剧痛和灵魂脱壳般的轻盈中幽幽地想:公仪此后,再不能行扞守之职,难为天下学子张目,我死之后,后来人当继、当记、当跻……   他听到玄武叹声许诺:“三千学子又与我此行何干?青龙界为四象之一,日后自然都是我的子民,我全都会一视同仁。”   公仪竹惨淡一笑,那只冷汗沁沁的手掌终于连最后一点力度和温度都彻底褪去,玄武再托不住,便眼看着那只手无力滑跌于地。   奄奄之间,公仪竹无声气毙。   从此九族异种之中,囚牛就此绝代。   竹生有节,饶是被从底部截断,等炎炎大旱之日,倘若凑到干枯的竹根旁边,犹能从空心的竹节中饮到一捧甘甜净水。   那是风仪之竹能留给孩子们的最后一点庇护。   玄武若有所思地往半空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也没出手打散公仪竹投往幽冥的魂魄。   对着公仪竹于风中渐冷的尸身,玄武长吁一声,亲自解开公仪竹的衣领,替他把那小小的嘲风木雕悬在了颈上。   连他见过公仪竹的风姿和临终遗言后,都不忍令公仪竹容色狼狈地横死在门槛上。   玄武把公仪竹尸身运至竹林中平放,又掏出一方帕子给公仪竹擦拭干净了脸上的汗水、泥土和沾满了整个下巴的鲜血,这才把帕子翻过面来,盖住了他丹田上那个拳头大的血洞。   他站起来,背过手去,喃喃在这幽寂又凄凉的竹林风声中自语。他感慨万千地说道:“旧谊散尽,往后我又能去听谁的琴呢?”   他那墨绿色的身影一瞬间仿佛扭曲了时间和空间,影子像是一股烟似的,突然在原地飘散了。   竹林之中,只有公仪竹静谧地躺在那里。他终身风雅温文,翩翩机巧,只有死时双眉紧皱,显然走得分毫也不安详。   而被他牵挂的所有的一切:肩负着未来的半徒洛九江、书院中的三千学子、还有远在灵蛇界的枕却二人、以及那些被他昭彰过的正义,被他惦念着的生灵,从此之后,都与他全然无关了。   竹叶随风飘摇,远处的竹子也有几丛生了花。   苍白的竹花与苍翠的竹叶一起在风中打旋飘下,薄薄一层,掩住了那袭染血的青衫。 第247章 竹林颂   公仪先生的离去终究在三个时辰后被发现了。   书院中巡视的弟子照常经过竹林,第一眼就见到竹庐四角分布的四具长老尸体。   玄武当时只替公仪先生摆正尸身, 对于其他四个被他杀死的人, 他甚至连多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   那一双结伴巡视的弟子登时心脏狂跳, 心中已经隐生不安之意。然而在亲眼见到竹林中央无声正卧,青衫上已经洒了一捧竹叶覆身的公仪竹时, 他们还是无声地双膝一软跪在原地,悲怆地简直不能自已。   后来没人说得出,这两个弟子究竟是如何互相搀扶着走出那片竹林的。他们只见到其中一个弟子双目赤红, 眼底隐隐有血, 脸上流下了两行粉红色的泪。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一般, 长了翅膀似的随风声一起传递,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里, 除了几个闭了死关的长老师兄, 全院上下没一人不知道这个噩耗。   就连书院后厨掌勺捏包子的王大厨都跌了面盆子, 白花花的细面泼洒一地, 而他整个人坐在地上,圆短的双腿岔开, 拍着自己肥厚的大腿肉嚎啕大哭。   他挺着个圆溜溜的肚子, 人又吃得像个发面的白皮肉丸子。这一幕本来是相当好笑的场景, 然而后厨像是在这王老板一声哭嚎之中被打开了某个开关, 登时哭声沸天。   公仪竹坐镇书院足有几百年, 受他恩惠的岂是只有书院学子?   往近处说,当初静慈大师寄书给他,要他千里迢迢跨界奔波而来, 带走一个皱巴巴、阴沉沉、整日丧着个脸的小男孩,公仪竹便不辞辛苦地来了,他带走了阴半死,书院十余年的生涯中,甚至没让他因为任何理由被摘走一根头发丝。   往远处说,当初修真界炉鼎气纵横,时人都已豢养炉鼎为乐为荣的时候,也是公仪竹率先站出来,痛陈怒骂道:“炉鼎是物,那你们是畜生吗?!”   至今为止,青龙界明面暗处,仍无一处敢做炉鼎买卖。而青龙书院里就更是只有做学生的美人,而无被当做炉鼎的美人。   没人想过公仪先生会这样离开,他就像是青龙书院一个不变的标志,入学时他抱琴在侧,赠给诸学子一曲清音;离开时也有他踏歌相送,横竹笛于唇边,悠扬笛声里寄满了最善意的祝福。   人生在世何其短也,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竟不能伴月踏波一千年,该让后人徒留多少遗恨?   这一个晚上,青龙书院见到盛日西沉。   等第二天,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映入书院最东方的碑林时,青龙书院已经满院飘扬奠帷,三千学子人人缟素。   没有经过商量,更没什么提前的组织,十二峰弟子倾巢而出,一身素白。他们往竹林的方向一同前进,如江河序然入海,脚步低沉而不急躁,用千人的错落足音,奏响一曲祭奠的哀鼓。   他们披麻衣,戴雪冠,整个书院静悄悄的,满院上下在赶路过程中不曾有一个字的接耳交谈。   三千学子微垂着头,趋步而行,最终分为左右中三列,齐齐排在公仪竹的竹林之前。   像是受这气氛响应一般,昨日还只有两三丛竹子开花,今日白花已经爬满了大半竹林。   有弟子沉声喝道:“祭——”   满院学子齐齐跪坐,对着那古朴简陋的故居,以及庐屋大堂内的棺椁行了第一礼。   那弟子再吟第二声:“祭”,学子们就同时下拜,深深俯首于地,是心甘情愿的第二礼。   如此三拜三起,三祭方止。   众学子纷纷起身,各自敛容站好。等他们全都归于静寂,左侧方阵才有人哽声问道:“竹笛何在?”   近千名学子自袖里抽出竹笛。   右侧方阵呼和般应声问道:“仁剑何在?”   右侧所有学子亦从袖底取出不长不短的竹剑。   最后,是中间有学子悲声问道:“诗书何在?”   登时位居中央的学子整齐跪坐,各自拿出一卷竹简在面前铺开。那幽幽竹笛声、朔朔舞剑声,与朗朗读书声,就在此时响彻了整片竹林。   公仪竹名中有竹,他也天性爱竹。不知道是不是受他这个爱好的影响,书院中乐峰弟子好竹笛的比好琴者多,武修开蒙用的钝剑也不是桃木剑,而是竹制的。就连藏书阁里的书卷,用竹简的数目都远比别的地方多一些。   而在为他送别的这一日,雅乐、仁剑、清诵齐聚,合着青龙书院立院至今的精神一起,遥遥送了公仪先生一程。   昔年青龙书院里有个玩笑,不算恶意,但总归是常被提起,那便是有关公仪先生命硬专克弟子的传言。   当时甚至有个笑话风靡过一段,那便是“我见师兄才高八斗,乐理精纯,是公仪先生都愿收做关门弟子的人才。”   那笑话之后,接上的必然是一长串的“去去去”,和一句“难道我活够了?”的自我调侃。   而今公仪竹唯一的半徒洛九江远在界外,却有三千弟子此时此刻,立誓秉起了他的遗志。   从此,青龙书院弟子,都愿为公仪门下人。   公仪竹逝世之前最牵挂的几桩事情中,失去了庇护的青龙书院正是一件。然而青龙学子的精神亦同劲竹一般,不折不蔓,风雨之中,更是昂昂而上。   此时公仪竹若能身居幽冥之中往青龙界里窥探,想必也能放下几分心了。   ——————————   青龙书院的动静如此之大,自然瞒不过各种有心人。这消息很快就传播出去,第一时间就抵达了白虎主的案头。   当时董双玉正被白虎主召见,立于一旁给白鹤州侍奉笔墨。在那枚记录着消息的玉简被呈送上来时,董双玉清楚地看清了白虎主唇角一闪而过的冷笑。   董双玉熟悉人性中的恶意就像熟悉他自己,他看透了白虎主皮囊下的反应,一如曾经在七岛上他看透了快要发疯的杜川。   把此前的事情稍稍结合,董双玉便明白,白虎主是想到了当众顶撞白虎界意图的阴半死。   如今再没有人给他撑腰了。   董双玉微垂睫毛,那乌黑的两弯长睫就在他羊脂白玉样的面容上投下两道影子。他适时问道:“要公布出去吗,宗主?”   “不。”白虎主不假思索地拒绝道:“先等静慈大师过来……白虎会再延后一些,借着这个消息一起办。”   不过虽然白虎主这里按捺不动,界里诸人总还有其他消息渠道能够得到动静。至少洛九江和阴半死就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并且为此感到长时间的怀疑和震惊。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九江正在和寒千岭手谈。被橙纱一句悲报怼到脸上的瞬间,洛九江手中黑棋从指间落下,清脆地在地上弹跳几下,然后一骨碌地滚到墙角。   洛九江被这消息荒谬的发笑。他嗤笑,摇头,不可置信。他皱眉道:“我知道师父素来看先生不惯,可你对我说这样的谎,我就要发怒了。”   橙纱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她颤声道:“少主,是真的……据说,是玄武亲自动的手。”   “……”   洛九江瞪了橙纱片刻,很不客气道:“你怕是发昏了,我带你去见阴兄,一起向他讨些药吧。”   九蛇都是枕霜流的心腹,洛九江从来没对任何一条九蛇说过这样重的话。   然而橙纱只是垂下头去,没有做任何的辩解。   她看着洛九江笃定地跨出门槛,而寒千岭紧随其后,距离近得好像一道贴着洛九江的影子,第一次如此地不想执行那个“尽量分开他们两个”的命令。   洛九江往任何一个院落距离都是最近,特别是当阴半死也正朝着他的方向过来的时候。两人就这么在半途碰上。   洛九江带笑发问道:“阴兄,那个流言你也听说了?真有意思,他们看三千世界的散沙马上就要齐聚白虎,居然会用这种消息惑乱军心。散播这消息的人千万别被我逮着,不然看我……”   阴半死颤抖地摇了摇头。   他这回冠也没束,甚至还光着一只脚,好像就是得知消息后惊骇过度,因此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   而他这样狼狈的模样,洛九江竟好像见不着似的,还笑嘻嘻地习以为常。   “别说了。”阴半死抖着声音打断了他,很快又加大音量吼了一句,“别说了!”   洛九江一下子顿住了,他有点发愣地看着阴半死,神色间是满满的怔。   阴半死深吸一口气,好像有一瞬间心痛得说不出来一样——然而他可是当世最精妙的大夫,怎么会医不得心痛?   他向前踉跄了几步,因为一只脚没穿鞋,走起来难免深一脚浅一脚。   阴半死一把握住了洛九江的肩头,声音虚弱得好像得了重病:“你跟我说过……先生曾经寄语给封雪……你带我去听听。”   “……”   洛九江好像成了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地扶住了阴半死,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到了封雪的房门前敲响了那扇门板。   封雪被他们两个进来时的脸色吓了一跳,听到洛九江提出的要求后依旧心绪不稳。她抖着手把颈间挂着的牌子拿出来,因为动作太过粗糙,拉扯了几次才把玉牌摆到桌上。   “怎么了,你们别吓我……”封雪小声地说道。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寒千岭无声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玉牌里的声音被神识导在空中,那和悦的语气、优雅醇厚的音色、软硬兼施地说明着封雪的身份,正如同那个永远含笑温文又从不退却的先生。   一时之间,那人仿佛近在咫尺的面容,瞬间浮现在每个人脑海心头。   阴半死突然扯紧自己的喉咙,如一头暴躁伤兽一样嘶声高呼!   洛九江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就像那些因为亲人过世而极度悲恸的家属一样,平静地撑过了整个葬礼,终于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崩溃得一败涂地。   他抽刀直劈,仅仅用了不动灵气的一刀,就把封雪屋里的一张霜木的八仙桌砍成两段,杯盘茶盏跌落一地。   于一片狼藉之中,洛九江双目赤红,恨声疾道:“玄武!玄武!我必杀你!” 第248章 故人归   有关公仪先生离开的消息,白鹤州终究没有把它压抑太久。   在洛九江得到传讯后的第三天早晨, 白鹤州亲自伴着一位身穿麻布僧袍的僧人走上高台, 用沉郁无比的语气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   他深切地表示了自己对于公仪竹西去的遗憾, 并且诚挚地请来了静慈大师为公仪先生超度。除此之外,白虎主还巧妙地运用了话术, 无声地把紧张和恐慌的气氛施加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封雪始终在台下对白鹤州冷眼旁观,听着那三寸如簧巧舌在言语中煽动起各种情绪,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冉冉升起的伟大政客。   可在她的那个世界里, 人人都有一个基本常识, 那就是——政客许诺, 全是放屁。   白虎宗主白鹤州,他的形象确实更接近一个掌权者, 而不是什么能领导修仙界众人对抗黑暗势力, 一呼百应, 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   想到这里, 封雪左右两边转头看了看,只见到洛九江和阴半死将沸腾人群尽收眼底, 脸上都各自泛出些许的疲惫之意。   人群轻易地被白虎主挑拨起喜怒, 他们为公仪竹的逝去悲伤, 因自己的安全朝夕不保感到恐慌, 在得到白鹤州的某一个许诺后欣喜若狂。   而当静慈大师原地打坐, 竖起手掌喃喃念经超度时,白鹤州的名望顺势暴涨,短短的一天里就被拱卫成真正的众望所归。   这些人里, 有虚情假意顺水推舟的,他们知道公仪竹消息的时候可能比洛九江还早,但始终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   也有真正愚昧,只是为自己的性命感到担忧的。公仪竹的离去对他而言只像划去了一个数字,他满脑子想得都是“连那种大人都死了,那我的小命岂不是危在旦夕?幸好还有白虎主!”   白虎借公仪竹的逝去揽权,有人在人群中浑水摸鱼,有人浑浑噩噩地盲从众人的意见,虽然高台之下聚集了这许多人,可是又有多少真正是在为公仪先生悲伤?   ——他们没有自己见过公仪先生,只是或多或少地听过他的逸事。他们不曾亲眼目睹过公仪先生的风华,不知道那是一个该怎样被敬重的人。   对于白虎主借机收拢人心的行为,洛九江都气不动了。   他只是旁观着鼎沸的人群,旁观着白鹤州使用他的花言巧语,再耐心地等待着高台上的静慈大师把这一场超度的经文诵读完毕。   当衰老的静慈大师佝偻着身体,满满自高台上分人潮而下时,他朝阴半死,也就是洛九江这一小撮人堆看了一眼。   当年是他安顿了被人垂涎的阴半死,替他牵线找来了公仪先生,因此阴半死对他倒十分敬重,在与静慈大师目光相碰时,就对他隔空行了一礼。   静慈大师竖掌还礼。   他是个得道的慈悲僧人,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补丁摞补丁,土黄颜色已经被洗到发白的旧袈裟。就连当初七岛上枕霜流随手扔出来的几个僧人傀儡,穿的都比他要体面十倍。   静慈大师已经很老了,他脸上皱纹密布,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他大半的宽厚眼神。他的目光接连从阴半死、洛九江、寒千岭以及封雪身上划过,又对他们行了一礼。   仿佛是一句“节哀顺变,生者如斯”的无声劝慰。   洛九江丹田内这几日一直躁动不安的道源突然就平静下来,他无声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第八宗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走到了静慈大师的边上。   之前和洛九江的争斗里,他当着白虎主和一众使者丢了那么大的一个脸面,居然还没有被白虎主厌弃打发,如今更多了一个负责静慈大师的重要职责。   也不知道他背后的依仗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个何等阿谀奉承之徒,竟然能够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落败。   洛九江转开眼睛,没再在此人身上多花心思。   他们几个一起离开,在回去院落的路上,阴半死的神色一直都有点恍惚。   洛九江心里担心他,在分别之前轻声叫了一句“阴兄。”   阴半死抬起头来,冷不丁地发问道:“你说静慈大师知道吗?”   “什么?”洛九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指白虎主借他做筏子,以此聚拢人心的事吗?他一个出家人,没准心思纯净,就是不知道的。”   听出了洛九江是顺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说话,阴半死艰涩一笑,眼神惨然。   “也有可能人老成精,对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见天下烽火漫天,于是想顺势最快地结束动乱。白虎主单从势力大小来说,确实堪为人主啊。”   虽然阴半死从来都阴阳怪气,但“堪为人主”四字,被他念得前所未有地讽刺不堪。   “阴兄……”洛九江抬手去拍阴半死的肩膀,却只见对方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院落方向走去。   “也许,我只是从未看清任何事。”   在阴半死的记忆里,静慈大师是个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也是阴半死的生身恩人。他嘴拙,被年少的阴半死屡屡顶撞也不生气,只是木讷地在破旧僧袍上擦一擦手,像一个有点局促的普通老人。   偶尔阴半死在深夜里回想起那段日子,再想起静慈大师来,会觉得他淳朴得仿佛一个人间的老父亲。   但毕竟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阴半死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怪异表情来,漠然语道:“风雨欲来,九江,你看好吧,是要变天了。   ——————   阴半死一语成谶。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寒千岭和阴半死都被用一种相当柔和,又破水不漏的方式挡在了某个核心圈子之外。   他们两个本事放在那里,白鹤州还不至于蠢到再把他们当中拉出来踩。然而比起实打实的拼一场更加和缓、更加有效、也更加恶心人方式,就是背后下来的软刀子。   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在公仪先生离开之后,四象界风气顿转。面对强势又收拢了广大人心的白虎主,神龙界主和阴半死已然沦为壁花陪衬。   比如很多的消息,他们再也拿不到了。   偶尔几次白虎主邀请几个位居核心的朋友一起聚会,按例阴半死作为青龙使者应该在列,然而当他意图前去的时候,却在半途就被某个白虎宗弟子截了下来,然后委婉地送回了院子。   洛九江对白虎主的这番手腕叹为观止:“白鹤州的修为我尚且没见识到怎样,可这窝里斗的功夫,还真是天下一绝啊。”   他甚至都开始直呼白虎宗主的名字。   阴半死冷笑一声“想逼我低头?”,转身就钻回了屋子里闭关修炼。   他现在没有闲心搭理白虎主授意的那些小动作,公仪先生的道源,和他的遗志一样,都是要被阴半死继承起来的东西。   相比之下,白虎主算是个什么?   第二天白虎主召集众人一同商讨对付玄武的事宜。当他看到代表青龙书院的那张空椅子时,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然后像是某种报复的回敬似的,董双玉从此之后就再没造访过这套小院。   洛九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人的书法如此匠气,怎么看都离大师隔着一层——这样狭窄的心胸,如此鼠目寸光的眼界,有道是字如其人,他的书法又能进步到哪里去?   他也有点咂摸过来味来,知道董双玉之前怎么会主动替他聚拢所有朋友。   董双玉确实是个一举一动都不落闲棋的人,他之所以宴请洛九江的朋友,又在宴上提一个“刁难”的问题,最后再顺顺当当地把它出手解决,不是为了博得洛九江的感激,亦不是为了照顾什么朋友情谊。   他是为了把越青晖不动声色地放在离洛九江第二近的那处院子里。   就像是之前他授意他人赶走洛九江的两个哥哥一样,身在白虎宗这个大漩涡的中心,董双玉一定比他们都更早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在无声地提醒洛九江,也是在用另一种方法保护如今修为尚浅的越青晖。   洛九江把自己有关董双玉的想法拿给寒千岭说了说,寒千岭就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即使在异种之中,他也应该是很特别的那个。”   洛九江点头称是:“他不崇尚道源,也不追逐力量……让他更迷恋,更自得的,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规律。”   寒千岭简要概括道:“典型神棍。”   “……”   洛九江想问寒千岭,圣地的事都过了这么久了,原来他居然还在耿耿于怀吗?   还有……洛九江的这些朋友里,除了只要给块糖,什么人都能把他哄跑的游苏小公子,寒千岭还跟哪个比较对付?   ……或者,就洛九江的这些朋友里,寒千岭还没得罪过谁?   洛九江无奈地冲寒千岭投过去一个眼神,而寒千岭温和地笑了笑,故意地把这个眼神曲解成一个暗示。   他倾身凑到洛九江面前,然后给了他一个吻。   这个亲吻里含着更多的安抚之意,几乎瞬间就放松了洛九江紧绷多日的神经。洛九江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软下大半个身子,把自己的上身靠在寒千岭肩膀上。   “猝不及防,”洛九江倾吐道,“我毫无准备,我完全想象不到。这太……无论于情于理,也不应该是先生……”   寒千岭无声地聆听着。   他的手指弯曲起来,插进洛九江的发间,用稳定而令人舒适的力道一下一下地梳过洛九江的头皮。   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低下头在洛九江额头上印下第二个吻时,两个人同时停下动作,对视了一眼。   洛九江奇道:“你是被人诅咒了吗?”两人稍微亲密一点,就立刻会被人打断的这点是不是改不过来了?   寒千岭沉着脸笑了笑:“我很想知道这次是谁。”   洛九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不是想知道这次打扰的人是谁,他是想杀人。   毕竟门外那个客人丝毫没有敲门的意思。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离院门口三步远的地方,悠长气脉显出高超的修为,气息十分隐秘,必然是个暗杀的好手。   “还是我去看看。”   洛九江站起来出去推开院门,出乎意料地,那个人看到主人家亲自过来了,居然也没有逃的意思。   宽大的兜帽斗篷遮住他大半张脸,从额头到鼻尖,这位神秘来客始终潜藏在阴影之下。   然而看着这道清瘦身影,洛九江却下意识地一个激灵。   那人抬起右手,缓缓地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疲惫、消瘦、倦怠的脸。   他仿佛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然而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疲困之意,那双眼睛在黄昏和夜的交接处闪着狼一样的幽光,是两颗相照的寒星,是两团孤独的火。   洛九江一时间全身肌肉都激动得发颤,那人冲着洛九江笑了笑,洛九江的两个眼圈就不自觉地泛起了红。   对方微笑着问道:“死地旧谊,君可记否?”   洛九江喃喃道:“谢兄……” 第249章 神箭手   看着昔日的旧人在夕阳晚照时叩响院门,洛九江实在忍不住要红了眼眶。   他心中涌动着一股滋味复杂的激流, 不仅仅由于重逢的狂喜, 更是因着谢春残如今的模样。   曾经的谢春残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他身姿轻盈如燕,神出鬼没的弓法是死地每一个人的噩梦。   他能在人毫无觉察之际, 就已经在死地光秃秃的霜树枝杈上轻盈地腾挪跳跃过一遍,当你不备时已经被一张搭起的强弓指着后脑或眉心。   他好谑笑,也好赌技, 骰子牌九和双陆样样都行, 还能陪洛九江喝上几口小酒。他写一笔好书法, 朝你抱弓而笑时又是傲气,又是邪气。   然而如今的谢春残, 说清瘦都是好听的……他骨架上挂着松垮的一袭灰袍, 这模样根本就是形销骨立。   他瘦了许多, 憔悴了许多, 下巴上密密地顶起来许多暗色的胡茬还没有剃。原本丰润的脸庞凹进去,皮肤全靠着两颊颧骨撑起个模样。   而最让洛九江震惊和心痛的, 是谢春残空荡荡的左手袖管。   他左臂似乎齐肘而断, 又和每个人间爱惜衣服, 怕拖脏了袖口普通人一样, 把空旷的下半截衣袖打了个结, 让他的残废之处一眼可见。   洛九江颤栗道:“谢兄,你、你的手……是何人伤你?!”   就是洛九江自己断了一条左臂,哪怕那手臂是从肩头齐根断的, 他都未必有现在这般心痛。   ——作为刀客,没有左手虽然平衡变了,可也不妨碍舞刀弄枪,然而谢春残他,他可是一个箭手!   对于谢春残这种神箭手来说,弓之一道是何等细微精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哪怕只是断去一截尾指,都极有可能影响到手上箭矢的威力,更何况他如今失去了半条手臂!   或许运满灵气以后,他还能将袖子缠上弓弦张开劲弓。只要修为足够,他能一箭穿山、一箭定海……然而在细腻之处,终究是难以补足了。   谢春残似乎早料到了洛九江的这个反应,眉目稍稍地展开,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我自己砍断了。”   一瞬间洛九江连瞳孔都在颤抖,谢春残却只是不以为意。他踏在院门口的门槛上,瘦得轻飘飘的身子站得稳稳的,简直同他那次和封雪告别时一样。   洛九江伸左手去拉他右袖,想把他引进院里来,一时竟然没能拽动。   “……谢兄?”   谢春残站得笔直,唇角微勾,看起来总算有了旧日死地雪原里,那个一箭钉透别人脑袋的青年的神气。   “灵蛇少主,”沉吟片刻,谢春残促狭笑道,“好大的名头,知道时简直吓我一跳,老朋友混得不错啊。”   洛九江无奈道:“别人也就算了,谢兄这么叫我,要让我无地自容了。”   “哪里。”谢春残摇头道,“求人就是要有求人的规矩。”   洛九江突然觉得不对,心脏猛地狂跳一拍。也是他反应快,手腕瞬间就已改扯为扶,右手也飞快弹出,死死抓住谢春残的肩头,到底是没让谢春残跪在自己面前。   “谢兄!”洛九江加重了声音,“你这样子,我要生气了!”   谢春残闭着眼睛,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我有事情,非要相求灵蛇少主……你先别恼,你是灵蛇界的人,我求的这件事关系甚大,你这个身份难道脱得开?”   洛九江咬牙道:“只要不违正道,谢兄要我办什么不行,何必用求的?”还要行此大礼?   何况谢春残如果有什么事情相求,多半就是与他的灭族仇人有关。如此破家血仇,洛九江岂能不替他报?   “不违正道。”谢春残说。在洛九江表情刚放松些的时候,他又紧跟一句道:“但是让人为难啊。”   谢春残幽幽道:“我不想为难你,九江。此事你只要说不……”   洛九江打断他:“说不怎样?”   “你对我说一个‘不’字,谢春残转身就走,权当从不曾请托过灵蛇少主这一件大事。我此次上门的目的,就只是探望一回旧友九江。”   洛九江冷笑道:“那我若说好呢?”   “借爪子钱,放大小局,十里赔九末梢三。”谢春残突然张嘴说了一句黑话。   “……啊?”洛九江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抬眼去看他。   “意思是说,你借了赌场的高利贷,压上了自己老婆和老娘给柜头抵账,赌的是最简单的骰子比大,结果连输九次不说,最后那一把居然摇出来三个一。”   谢春残叹息道:“你说这种情况你要都答应,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他这些年在外面流离奔波,隐姓埋名,为了报自己的家仇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洛九江甚至一齐动用过师父和千岭两边的力量,却依旧没抓着过他的尾巴。   直到今天,像梦一般,谢春残挟裹着一身的伤痕和风尘,踏上洛九江的门槛,如同唐传奇中侠客一样,摘下斗篷,对他微微一笑。   却是来做最后的性命之托。   洛九江心里一半有气,一半担心,压低了声音发狠似地说:“我连玄武都立誓要亲手杀了,谢兄还怕我惹什么祸?”   “……”见面之后,谢春残的双目第一次睁大,看起来在惊吓之外,居然很有几分哑口无言之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九江,你我分别四五年了,你这是非要我把眼睛剜出来,贴你脸上看不可?”   谢春残惊叹道:“我先前说错话了,你哪是混得不错……我看你是枝站低了,庙修小了,三千世界哪片都不够大,实在容不下你了。”   他这番连逗带捧还不忘押个韵脚的气势,终于很像是当年和洛九江一起开宗立派的相声搭子了。   洛九江又好气又好笑,一息之后终于板不住脸,加力扯着谢春残衣袖一拽:“进来吧你!”   这回谢春残没坚持站在他那三寸高的门槛上。   他没有刻意挣开洛九江的力道,因此一拉就下了门框。洛九江再次印证了自己双目所见的:谢春残确实轻得惊人。   如果说他之前在死地里还只是身姿轻盈如燕,那如今简直就真是只燕子,连脊骨都仿佛是中空的,一点都榨不出重量。   分别时洛九江与他都是筑基修为,如今洛九江修成元婴,他也修成元婴。只是不比洛九江几番领悟道源和生死的奇遇,谢春残的经历只怕坎坷非常。   因为他身上的气息亦正亦邪,混乱非常,不客气点说根本就是乱七八糟。洛九江当初在里屋察觉到他的气息时,甚至把老熟人都当成了来者不善的刺客。   谢春残温顺地被洛九江拽进院子里,寒千岭则越过二人,去他们身后关上了院门。等他再转回洛九江身边时,谢春残果然发问道:“这位是……”   洛九江微微一笑——说起来他但凡一念寒千岭名字就未语先笑,这习惯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   可能是因为哪怕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心里也忍不住泛起来甜吧。   “他是千岭。千岭,这位就是谢兄。”   谢春残恍然大悟:“是右手君了,久仰久仰。”   他本想举起双手抱拳作揖,只是左臂断了,只抬起空荡荡的半截袖子好不尴尬。最终还是改做一个不伦不类的竖掌礼,看起来像是个落魄贫穷的化缘和尚。   寒千岭也对他见礼:“我亦对谢道友闻名已久了。谢道友对九江有救命之恩,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说到这里,寒千岭非常适时地,用恰到好处的疑惑语气问道:“不过‘右手’是怎么回事?”   洛九江:“……”   谢春残:“……”   这个问题……这个有点哲学的问题,到底要怎么跟寒千岭解释比较好呢?   谢春残咳嗽了一声,面对这个在洛九江描述里圣洁无比、相貌出众清艳,看起来如同天间皎月,水影寒枫般的深雪宫主,实在是不好意思跟他形容自己从前是怎么带坏无知少男。   他侧过脸,跟洛九江转移话题道:“你还没听我跟你说,我要求你的是什么事。”   眼看谢春残还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洛九江长吐一口气,干脆从自己储物袋里摸出一小坛子酒来。   他把酒坛递给谢春残,自己另取出一坛饮了一口,示意他喝。   谢春残也是痛快。他拍开封泥,二话不说仰头便饮,清冽酒水自上而下倾泻出一道小酒瀑。其中一半进了嘴巴,另一半稀里哗啦地犒劳了他灰扑扑的衣服。   “好酒。”不过片刻,谢春残放下见底的酒坛,恶狠狠地嘶出一口气来,“许久不见,是要喝这么一场。”   洛九江随手把自己的酒坛抛到一旁的院子角落,笑道:“这还是只是洗尘酒而已,谢兄着什么急。”   “好了,谢兄现在可以说了——反正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我都已经答应了。”洛九江顶着谢春残错愕的目光悠悠道。   “你是我的朋友,又新喝了我的酒。那无论什么要命的事,只要你肯说,洛九江不辞粉身碎骨,都愿意去做。”   迎着洛九江炯炯目光,谢春残轻叹一声,终于松了口。   他从进院以来始终紧锁的眉头终于展开,但这个动作似乎花光了他的所有力气。谢春残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我要杀白鹤州……我要杀当今这位白虎主。”   像是一个跋涉了半生的旅人,终于看到了自己苦寻多年的那片栖身绿洲。   不是不欣喜,不是不痛快,只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被无常多厄的旅途折磨地榨尽了每一根手指尖的力气。 第250章 醉辞   白虎主?谢春残的那个破家仇人,原来竟是白虎主白鹤洲?   洛九江一时有些震惊, 他深吸一口气, 冷静问道:“谢兄是已经确定了?”   谢春残惨淡一笑, 笑容里只有无尽的苦涩。   “我那时年纪还小,只知道谢家是因书祈招祸。至于长辈们那个神秘的、互通有无的高贵朋友, 我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有点发怔地打量着自己的右掌心,目光缓慢地在一条条纵横的皮肤纹路上移动, 就如同正凝视着这些年里, 他挥笔写下的每一道浓墨书就的笔画。   “五年……我追查了整整五年。”   他回到谢氏一族旧日的族地, 那里却早就被新的家族取而代之。   谢春残夜里翻墙进入那片新的族地,足尖在地上一点, 就无声地掠过十几间屋子。他现身在每一间曾经布置着花团锦簇的植木, 也曾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小院, 没能从中找寻到一点过去的遗迹。   整个谢氏都被推倒重建, 格局和从前俨然不同。谢家书香门第,格局落处讲究的是清雅恬淡, 自然无为, 然而新过来建族的韩氏却金玉满堂, 堪夸豪富。   谢春残甚至都没能从里面找到一撮烧焦的泥土, 就好像他记忆里火满宅邸、血布长街的那一夜并不存在似的。   既然暗地里寻找痕迹不成, 他便化名曾旧年,伪装成一介普通散修,拜入韩家做了客卿。三个月来, 他披着一层和善、懦弱、窝囊又好说话的外皮,一点点地叩开了每个他能接触到的人的嘴巴。   最终也是最后,他从韩氏三长老那里获得了最重要,也最让他怒火中烧的一条讯息。   当天晚上,韩氏老家主横死在卧房之中,喉上插着一只短箭。   没人想得通他被什么人所杀,而直到死去之前,韩老家主也没认清谢春残的脸。   作为亲身参与了谢氏的灭门者之一,他这些年里居住在谢氏旧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夜晚会感到亏心得难以入睡。   不过那都没有关系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在一轮凄冷寒月的映照之下,那个负着劲弓的箭手高高地站在树枝梢头,俯视过因为老家主的死亡,而变得兵荒马乱的韩家。   此时此刻,在动乱和惶恐中凄惶战栗的家族,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多么相像啊。   谢春残看着灯火大亮的韩氏,露出一个残酷冰冷的微笑。   他收了手,转身离开,没有让这片土地第二次被流动的火焰净化。这不是因为他心生同情和怜悯,只是怕动作太大打草惊蛇。   接下来的几年里,谢春残几乎一直在外漂泊。他一层层地往上摸索,有时线索断了就只好重头再来。他伪装成剑客、窃贼、赌鬼、被追杀的死士……   他从一个个人嘴里掏出消息,用醉到两张脸都涕泪相照时的呓语、用一副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的掩饰、用威胁、用刀子,也用一个哇哇大哭的、和他当初年纪一样大小的稚童。   几年之后,谢春残自己回头想想,都觉得那时的自己是疯了。   但偏执本来就是谢春残性格中不容忽视的底色。他可以为了报仇成为死地中毫无道德观的走狗,也可以为了一个道歉放走封雪,足足坚持过整个死地的追杀令半年。他愿意在地宫之中三次割开手腕,不惜一切代价去挽救洛九江的生命,也会在离真相只剩咫尺之距时,动用所有的手段。   只要有用,只要他想得到。   当然,他也被追杀、被反制,一次次地落入对旧事有所警觉者的圈套。他中了剧毒,大口大口吐出黑血时被一剑劈裂半面的身体……   最凄惨的一次他虚弱地躺在山洞里,野獐子舔过他脸上的血,苍蝇无声地落进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产卵。而他甚至无力出声驱赶,耳鸣偶尔停止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脏腐朽的声音。   可最后他熬过来,从山洞中走出去,重新把性命压进那个令他险死还生的谜团。然后他成功了。   活下来的人是他,不是那些人。   经过了再三确认后,所有的仇恨对象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白虎主白鹤洲。   但谢春残并不和洛九江细说这些。他不告诉洛九江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也不跟洛九江说他究竟有多少次险而又险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他只是向下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自己咽喉上一道即使如今修为高至元婴,也依旧深毒到不能抹去的白色伤痕。   “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消息。”他言简意赅道“不会有错。”   洛九江盯着谢春残颈间那道长长的伤痕,几乎可以透过它想象到,谢春残当初是怎么被人割开了半个脖子。   那泛白的伤痕像是拖长的一道横,勾住洛九江记忆里的一部分,无端地让他觉得眼熟。   是像什么……什么东西他最近见过,虽然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但是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洛九江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谢兄,”他喃喃道:“白虎主,白鹤洲,我知道了,是比斗场!”   “什么?”   谢春残和寒千岭同时把目光投向洛九江,而洛九江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   没有错,那个潜藏在背后杀机暗露的朋友、那个藏头露尾,最后还表现出一点点虚伪仁慈的朋友确实就是白鹤洲!   大半个月前曾经在洛九江心头一闪而过的疑惑,如今成了对谢春残遭遇的最好印证。洛九江咬着牙说道:“比斗场那三个字,‘白虎主亲自题上去的墨宝’……怪不得是用旗子,怪不得是挂着一张幡!”   那一眼之下,就让洛九江觉得斗字斗意呼之欲出的三个字乃是书祈。   只是它在谢春残手中被用得不但出神入化,而且还能因地制宜。可到了白鹤洲手里,就只剩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   白鹤洲的书祈和谢春残的书祈其中的精神骨骼都相差太大,因此洛九江才没认出来它。   说起来,洛九江早就觉得不对:比斗场那种地方,挂匾立碑都算适宜,可为什么会用一根长杆高挑起一张红幡?   --因为白虎主的书祈是偷来的。   谢氏的书祈一贯写在衣衫里侧,要用特殊的布料作为载体。而谢春残作为谢氏最有天赋的幼子,年方五岁就能在纸上做出书祈。   而白虎主这个厚颜无耻的盗窃者,这个鸠占鹊巢的卑鄙者,即使千方百计地弄到了书祈手段,年纪也比谢春残虚长百年,可至今都只能照本宣科地用布料来制作书祈。   他夺来了别人的心血之作,强行把这门技法据为己有,然后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把那罪证高悬在宗门之中。   洛九江见过饕餮的高高在上,见过穷奇的自以为是,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白虎主这样的狡诈和虚伪。   洛九江简直要为他的卑鄙无耻程度感到震惊。   “什么比斗场?”谢春残追问道。他紧盯着洛九江,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眼神。   他的目光锐利的像鹰,凶残的像豹,眼神里满是被这些年来生死一线的生活打磨出的冷酷和坚硬。   洛九江尽量采用了最委婉的说法,然而即使这样,在听了他的描述之后,谢春残仍然要忍不住仰头大笑。   他被这事情荒谬地笑出声来,他笑到两眼都泛满泪花:不好笑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这么可笑。   谢家骤然富贵,他们知道自己踩在刀尖上,他们知道自己步步都该走得小心谨慎。他们几乎防范着所有预计到的危险,却没想到最狠的一刀居然来自最信赖的靠山和朋友。   而白鹤洲他身为白虎宗主,身为四象界中的一界之主,他几乎就要富有四海,和谢家根本是折节下交。与他相比,谢家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看上眼,然而他偏偏就贪图那最要命的一件东西。   即使已经掌握了书祈的方式还不够,他要做那个唯一。   “我要杀他。”谢春残冰冷地说。他看上去冷静镇定,实际上显然早就被气得乱了阵脚。在短短的一息之中,他竟然连续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三次。   “谢兄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洛九江断然接口,打断了谢春残的喃喃自语,“白鹤洲,我们一起杀了他。”   “兹事体大,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洛九江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道,“谢兄,你……”   谢春残看了洛九江一会儿,突然近乎突兀地说道:“九江,你来陪我喝酒。”   ————————————   圆月无声地映亮了院中拖长的人影,一条长长的案几被安置在小院之中,桌上无菜唯酒。   竹叶青、金茎露、文君酒、黄藤酒、琼花房、丰和春、清白堂……雕花长几从头到尾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器,从玉壶银瓶象牙樽,到金杯瓷斛宝石斗,最清冽的酒液和最粘稠澄澈的玉液酿相互挨着,院子里蒸腾了满院的香醇酒气。   谢春残捧起长几上最大的一只坛子,抱在怀里至少有五斤上下。他托起酒坛来仰面向天,酒液淅沥而下,他的喉结也来回地滚动。多余的酒液全都泼在脸上衣上,湿淋淋地顺着自己的鬓角滴答往下淌。   等谢春残甩手把那圆溜溜的酒坛掼在地上摔成碎片时,他一张脸都湿漉漉的,用袖子胡乱抹上去一把,足以让人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他大口大口地哈着气,双目里血丝俨然,满眼赤红。   “都是好酒,蜇人得很,直呛眼睛。”谢春残怆然笑道。   洛九江的拳头握紧又张开,最终还是抄起一只四脚兽首的高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当啷一声把那觥杯砸在地上!   他吐出一口长气,强笑道:“这酒劲力太足,我要拿不稳了。”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闪过同样悲愤的自欺欺人。   过了一会儿,谢春残哈哈大笑两声,高声吟道:“岂能辜负如此好酒良宵?”他摇晃着身体凑到案前,劈手端起了一只水晶盏。   谁也说不上这个晚上,他们两个互相陪着喝了多少的酒。   只是喝到最后,谢春残发起了酒疯,书香世家的后人,就连醉酒也比别人醉得更风雅些。他从怀里抽出一只成人男子拇指粗的狼毫,伸手抱着一小坛竹叶青,蘸着那微碧翠绿的酒液,淋漓字迹眨眼之间就挥上了雪白的墙面。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谢春残喃喃自语,在落下第一句顿挫的间隙里,他顺便就着酒坛坛口又灌了自己一口。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家人折断门前柳。”这坛竹叶青太浓太烈,呛口到谢春残双眼里又留下两行清澈酒液。   典故里的那个男人西出入关,久不得用,可他终究也有家人愿意折柳相送。   而谢春残……何止没有家人,如果此次复仇不成,他一辈子都愧不能用“谢见欢”这个旧名了。   写到此处,谢春残已然变颜为柳,方正古朴的字体渐渐变为瘦硬紧实,撇捺之间拖长了笔锋,像是一股无处可去的郁气,最终只能在末尾处变成一滴停滞的墨。   写到“天荒地老”一句之时,这蘸酒做墨,以墙为载的书法俨然又要成了一面书祈。郁气怨气求不得之气幽幽散开,只要有人将目光投在这面墙上超过一眨眼,便能感觉“造化弄我”之意扑面而来!   待到“请恩泽”三字落下,诗虽然未尽,可书祈已经俨然成型,那经年来被命运玩弄,在时间坎坷流离,无亲无友的不平之气已然如箭簇一般脱弦欲出,只待谢春残画龙点睛一笔,只凭气脉牵引,就足够让人走火入魔。   谢春残从右至左欣赏了自己的作品一眼,骤然冷笑一声,下一刻被光秃秃的左肘托起的那只酒坛就直飞出去,砰地一声在墙面上撞炸成四溅的碎片,澄碧的酒液四溅横流,瞬间污了墙面与那将成的书祈。几块锋利的粗陶反弹回来,啪啪打在谢春残前襟上,谢春残竟不理会。   他丢下自己握着的狼毫大笔,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那面墙上,额头直顶着湿漉漉的酒液墙面,拿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诗中最后一句话。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他起顿的笔画那样用力,刷墙的石灰已经染白了他的指甲缝。谢春残恶狠狠地把这句话刻在墙面上,看他的动作,仿佛更想要把这话刻进心里。   写完以后,谢春残就久久地倚着墙面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洛九江走过来扶他,谢春残身子一歪,大半重量搭在洛九江肩上,他怔怔地问道:“九江,我送给你的那件外袍还在不在?”   “我留在灵蛇界了——幸好如此,不然凭我这个出事频率,大概早就丢了。”洛九江玩笑一句,却听谢春残垂下去的头颅里喃喃地说着点什么。   洛九江侧耳细听,只听闻谢春残唇缝里喃喃念出的,乃是那首曾被写在洛九江白袍内衬的诗。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真好啊……”谢春残把头沉沉地压在洛九江肩上,他这回没有再流泪,只是痴痴做酒醉后的呓语:“要是那样……可真好啊,九江。”   洛九江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对着搭在自己肩上,已经醉得人事不知的谢春残果断道:“谢兄,洛九江同你保证,你的仇,我们一起报;你的敌人,我们一起杀。白鹤州的人头,必然断送在你我手上。除了一死之外,他再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洛九江拔出腰间澄雪,运刀代笔,一时之间小院中银光上下,刀气纵横。最终落在那乌糟糟墙面上的,乃是谢春残唯一跳过的那句诗。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作者有话要说:  *1《致酒行》唐 李贺   *2《凤凰山》宋 王安石 第251章 归来   等把谢春残扶到客房,给他简单打理收拾了一下, 再让他安置睡下后, 洛九江望着谢春残梦里犹然锁紧的两道眉头, 心中实在是郁郁难言。   为曾发生过的不平不公当鸣事,为这世上的多恨多思难解情。   客房桌上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又冷又涩的茶水带着一点古怪的味道,不过洛九江并不在乎这个。他给自己灌下去两杯冷茶,最后一杯泼在自己脸上, 算是稍解了酒意。   谢春残依旧静静地躺在榻上睡着, 洛九江把被子抖开, 把被子边掖到他颈窝里。宽大的被幅遮住了那条左侧断臂,一直堆到下巴的被角也遮住了他喉咙上深长的白色疤痕, 让他看起来和世上任何一个正在酣睡的人一样, 就好像还没有, 还不必经受过任何苦难。   他看起来确实是累极倦极, 就连洛九江喝茶时的那点轻微水声都没能让一个元婴修士的神识有所反应,甚至连梦呓一声翻个身也不曾。   而在潜在的念头里, 他也确实深信洛九江, 把这个过命的朋友所在之处, 当做了倦鸟投巢时的栖息之所。   他这五年来遭受追杀暗杀都是家常便饭, 别说饮茶时的那点人声, 就连一片树叶落下的动静都能让谢春残警觉地绷紧身体。   然而刚刚洛九江搭着他,又把他扛到床上扯被子给他盖上,中途掖被子甚至几番从他脖颈要害处滑过。就算洛九江手脚再轻, 可在这种要命的动作接触下,谢春残竟依旧酣然未醒。   他幼时记忆中的那个家早已经泯灭于鲜血和火焰,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也许可以有一个新家。   洛九江蹑手蹑脚地退出客房,给谢春残掩好了门。   而谢春残一直蜷成一团睡在暖和的被子里,被子随着他的呼吸有规律地一起一伏,额上一缕碎发不时滑下又被他的鼻息吹开。   在连年的劳累和郁结之后,他终能于今日里获得一场好睡。   洛九江漫步到院子里,想着身后客房里的谢春残,与纠缠着他前半生的累累血仇。原本他神情中还隐隐带着几分烦忧怔然之意,但在看到已被收拾过一遍的院子时,洛九江却不由得回过神来,眉头不自觉地一松。   “千岭?”   院子显然已经被打扫过一遍,几个被他们摔裂的酒坛和杯子碎片都被灵气卷起,和长几一起归到角落里。   寒千岭就在小院的最中心抱臂站着,好像是在等待洛九江。他脸上带着丝似笑非笑的神气,脚边居然还撂了一个漆桶。   寒千岭扬了扬下巴,指向了院墙方向,无奈笑道:“看你们干的好事。”   那一面雪白院墙原本光滑平整,在月光照映下隐现皎光,就更是喜人。然而如今上面又是酒渍又是刀痕,砖缝里居然还钉着几块粗陶碎片,不知道的人简直要以为这里发生过什么惨案。   倘若院墙有灵,被谢春残和洛九江这么没轻没重地糟蹋过一遍,想必是要大哭一场的。   洛九江咳嗽一声,自己看看那面墙也觉得不怎么像样。接着便见寒千岭弯腰一提甩手就抛给了洛九江一样东西。   洛九江探手结果,原来竟是一只刷子。   “刷吧。”寒千岭认命道,“今天晚上,咱们两个一起。”   洛九江捏着那只刷子,翻复看了两眼后心情稍缓,一时居然有点想笑。   寒千岭早就任劳任怨地走到墙边,用灵气把沾染了酒渍和刀痕的墙面齐齐抹去,露出里面那层灰扑扑的内里。   “千岭,你怎么回事。”洛九江忍笑凑到他身边,“怎么每次刷墙都有你?”   “……”寒千岭无奈回视一眼,最终还是稍稍偏头,拿自己的额角抵着洛九江的碰了碰。   “问得好。”寒千岭说,“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你总会有那么多搞事的方法,最后非让人刷墙不可?”   天可怜见,算上今天,寒千岭一辈子也只刷过三次墙面,没一次能和洛九江脱开关系。   至于那个“为什么一刷墙就有你”的问题听起来简直像个倒打一耙的扯淡——洛九江既然被扣下来刷墙了,难道寒千岭还能不陪吗?   寒千岭手上动作相当利落迅疾,和洛九江相互搭了几句话的时候,已经把大半扇的墙面都刮抹平整。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如今这已经是寒千岭刷墙的第三次,论起手脚麻利来,简直能够出去给人当个老师傅。   他身上还穿着身为神龙界主的常服袍子,银线金绣,一条苍蓝色的飞龙环绕周身,在云雾间探出头爪。就连袖口细细三道墨蓝色的环纹,仔细一看,也能分辨出是某种形似龙鳞的绣法构成。   他衣着如此繁复华贵,气质又这样清俊孤高,此时却相当不讲究形象地高挽着袖子。干起活来足以称得上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和土了吧唧。   这场面终于看得洛九江良心不忍,把剩下的那一小半墙面自己削了,算是给他搭一把手。   两人各踞墙头一端,由外向里,从两个方向向中心靠拢,各自唰唰挥舞刷子,把墙面涂将起来。   洛九江居然还没心没肺地在那里笑:“你长高了这么多,现在刷墙,不是比以前容易多了?”   寒千岭哼了一声,没有答他。   要说他从前两次被洛九江牵累着刷墙,那都是在七岛上的旧事了。   第一次刷墙,还是他们两个都年幼的时候。那时候寒千岭刚被洛九江拐回洛氏,寒千岭还没被分到一个比邻洛九江的小院,两间院子中间当然也更没打通什么来去自如的暗门。   当时洛九江虽然依旧有点凡事不假于人手的习惯,但毕竟年纪尚幼,房间里总会有两个丫头婢女老妈子。   到了晚上关上院门,基本上过了戌时就要落锁,没有急事敲门,横加的那三把大锁是不开的,不但锁着门外的人,而且也锁住了门里的人。于是洛九江每天晚上只好翻墙过去找寒千岭。   后院墙矮,族里的普通婢女又没有修为,看洛九江在被子里塞个枕头就当真以为他睡熟了。   就这样,洛九江天天晚上翻墙出去,寅时左右再翻墙回来,每个晚上和寒千岭谈东聊西,切磋招数,或者两个小孩子什么也不干,蒙在被子里拿布老虎角力都能玩上半个时辰。   要不是三个月过去,洛九江后院矮墙被他来回蹬掉一片墙皮,留下大半面的灰黑脚印,这事情还不知道能被瞒到猴年马月。   东窗事发之后,洛夫人就做主给寒千岭换到洛九江隔壁的小院,又请人来打通了两个院子的院门。不过作为调皮捣蛋的后果,洛九江最后被判刷墙一次。   关于这个结果,寒千岭自然不会袖手看着,当然要下场帮刷。   ——直到现在,七岛洛氏族地里有客人慕名前去拜访时,仍会被家中老仆引到那面院墙后面。老仆拍了拍结实的墙面,骄傲道:“就这面墙,灵蛇少主亲手刷的!”   客人:“啥?”   “神龙界主也刷了!”   客人:“啊?!”   当然,关于这些插曲的个中细情,就不为洛九江详知了。   至于第二次刷墙,自然也是洛九江惹的祸事。   七岛上难免有些少年嘴碎,十二三岁正是刚知道点什么,又半懂不懂,偏要处处显摆自己明白的时候。   有次洛九江和寒千岭上门做客,便有这么一伙儿嘴贱纨绔往歪里说他们之间的关系。   洛九江少年天才,又是洛氏少主,他们还留三分口德,至于面貌秀美又不常与人交的寒千岭,则被连着出身一起,被冠上了各种恶意的猜测。   洛九江原本差点拔刀,但听到“落红”二字后彻底怒极反笑。   正巧七岛上有种拿红藻制成的特殊颜料,洛九江弄来一桶,一个个抓着这些人的后脖子,把他们的脸在桶里泡过之后,啪啪印了满满一墙。   落什么红落红!他倒要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门看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最后的视觉效果变得相当惊悚,至少那家的家人过来请几位少爷到前厅吃饭的时候吓得狂叫一声,几乎以为这里发生了命案。   这事闹得相当不好看,但一来是他们家出言不逊在先,二来地位较高的洛氏少主都放言:“不好意思毁了一面好墙,我给你们刷墙赔罪。”,那他们还能怎么拿洛九江怎么办?   哪怕连声说着“不用了不用了。”洛九江还是拎着漆桶上门,把印满了人脸印子的墙面重新粉刷一遍。   这期间里,洗干净脸的那几个少年不长记性,又跑过来看洛九江亲手刷漆的笑话,结果被洛九江指着墙面上的脸孔印子一个个指名念过去。   他们又气又羞,连跳带蹦再跺脚,最后再没敢和寒千岭说一个字。   想到昔年旧事,洛九江便不由得弯起眼睛。现在回想起那些少年不堪入耳的下流言语,倒真能从中挑出一两句能听的。   比如说……   此时他们两个人已经从左右两头刷到中间,两柄刷子碰到一块儿的同时,洛九江也一偏头就能够到寒千岭的耳朵。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中都是了然,心知彼此在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洛氏童养媳?”洛九江戏谑笑道,“他们虽然嘴贱,可还真料中了一件事,是不是?”   寒千岭也垂下眼睛笑了笑:“你说是,那就是了。”   ——他从来不爱多占嘴上便宜。   ——便宜这东西,他都是直接伸手占的。   刷子被重新丢回桶里,石灰浆子很快就没过了刷柄,显然再拎出来就没法看了,不过此时没人顾得。   寒千岭把洛九江按进自己怀里,听着那人埋在自己颈窝里稍显轻快的呼吸,和一句接一句的调侃,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   这么多天,洛九江终于开心起来了。   ————————   第二天早晨,谢春残自宿醉醒过来,一出客房门就看到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还有那面平整洁白的雪墙,一时间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记性。   他早年在死地里本来就留下过疑神疑鬼的毛病,多年来刀尖上的生活更是加重了他的疑心。谢春残一眼望去,登时心都悬了起来,心想我这是又中了什么人的招数,之前的一吐胸臆是幻阵还是迷香?   等他谨慎地凑近了那面墙细细一看:湿的,新刷的!   谢春残:“……日哦。”这谁干的,刷墙的动作这么快作甚,简直吓掉他半条命。   他这会儿其实还好,等过一会儿主卧那里推开窗子,只见同样宿醉的某位仁兄,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竹榻上,被一位特别贤淑特别秀美特别清艳的右手君又喂水果又喂茶,谢春残才真正感觉自己满心动词乱窜。   谢春残:“……日哦!!!”究竟是谁才是断了半条胳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恭喜谢兄,贺喜谢兄。尽管和封雪小刃已经多年不见,但昔日里死地相照相敌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保持精神上的高度统一。   可喜可贺,特大喜讯。   ……   封雪早晨刚醒正在梳妆,突然听闻窗棂上几声轻叩作响。   她一边奇道:“谁啊?”,一边起身去推开了窗子。然后在猝不及防之下,她便乍见到了一张一别多年的旧人脸庞。   谢春残倚在窗口上,神情带着点宿醉后的懒散之意,双目微眯,隐隐竟有点旧日里追杀她和小刃时的邪气。   “早上好。”谢春残说。   小刃听到动静从里屋冲出来,站在离两人三步远的地方。   破天荒地,她没有听到谢春残的声音举剑便刺,只是呢喃道:“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音书绝五载,归家洗客袍。 第252章 团聚   谢春残斜斜倚在窗框之上,面上稍稍含着一缕笑意, 看起来仿佛有几分少年时的风流。   他说到回来了的时候, 狭长锋利的眉目都舒展开来, 不自觉地悠悠吐出一股长气,像是一只突然被放开了后颈, 于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的流浪猫咪。   封雪便忍不住笑起来。   她没问谢春残大仇是否得报,也不问谢春残瘦成这样,这些年是不是吃了不少的苦头。欲盖弥彰般地, 她不提谢春残, 反而把话题转向了洛九江。   “看起来, 九江还真得换一个七星连珠的连套院子。”   “嗯?”谢春残吐出一个疑问的单字,他自然对于洛九江之前的修罗场旧故事一无所知, 因此疑惑一下也就转开了注意力。   他把右手伸进怀里, 掏出一把桃红淡粉的绣花发带来地给封雪, 做出一副满不在乎地模样, 冲着小刃的方向努了努嘴,轻飘飘道:“当年的诺言, 我可遵守了啊。”   昔年踩在门槛上和封雪道别的时候, 他曾说过再见面时会给小刃买花戴。   这么多年过去, 连封雪一见那把发带都不由一愣, 小刃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然而谢春残居然还记得。   他犹然记得那句近乎临行前为了脱身的戏言。   发带足足攒了一把,大概能有二十来条。封雪小心翼翼地把它接过去在掌心里抿开,只见这些发带从左到右由浅粉到浓红, 被谢春残照着颜色深浅依次摆开。   发带上面的刺绣手法风格各异,或绣燕子,或刺波纹,只有美丽才是其中不变的主题。   “……死地里一样称兄道弟,怎么九江审美上就不能跟你学学。”封雪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谢春残侧耳一听,简直都要笑呛了:“九江?他那个不解风情的程度,他不行的。”   封雪也笑了。她低头珍惜地抚了抚这一把发带,每条发带的风格都不甚相同,显然不是在一个世界里随手凑齐的。   她几乎能够想象到,谢春残是怎么独身一人,漂泊在外颠沛流离。也许在某一个稍微放松的瞬间,或者手掌还掩着胸口的新伤,他稍一转眼,目光就先落在某一样女子饰品上。   老板看他拿出灵石,就热情主动地给他包好,又殷勤地问是不是送给恋人。   谢春残会怎么回答呢?他这人但凡扯到黄腔的地方就不太正经,可不知道是不是家教的原因,有时候居然古板的很。他否认的时候是会惊悚地往后一跳,还是窘迫到耳根发红?他会不会跟那个老板解释,说不是要送给道侣爱人,只是赠给一位共生死过的朋友。   因为他许诺过的。   这些年里不知道他东奔西跑了多少世界,连这一把头绳都攒出了色谱。   封雪冲小刃招了招手,小刃就乖乖地走过来低下头,让封雪把那一把发带在自己头发上比划。   谢春残就在窗外满意地欣赏着,非常欣慰地评价道:“小刃长大了啊。”   要是照往常的风格,小刃这时候早该跳起来拿剑刺他了,没想到如今居然还忍得住。   “小刃已经好了,只是还不爱说话而已。”封雪一提到这个话题,眼睛就忍不住亮起来。   “是吗?”谢春残挑了挑眉,忍不住把上身朝着窗子里面的方向倾了倾,“看来我这些年错过不少啊。”   他一个简单动作,却换来封雪一声倒抽冷气的惊呼。谢春残皱眉低头,只见封雪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左臂。   之前他都倚着一边窗框,只在封雪面前露出半面身子。如今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点,结果就露了相。   “你……谢春残,你怎么回事?是谁!”封雪惊怒交加到腾地站起身来,就连那一把发带都失手从她指缝里飘出,像是一蓬粉红色的雨。   谢春残失笑:“你怎么跟九江一个反应。”   “什么时候?到底是谁?!”   “没多久,我自己动的手。”谢春残懒洋洋道,“差不多得了,大小姐。可不用跟我显摆你长了眼睛。”   死地里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旧称呼这时候被他念出来,居然显得有几分搞笑和辛辣。封雪一怔之间,小刃已经唰一声下意识地拔了剑。   谢春残大笑起来。   “行了,你们两个,还是一个风味。”   他举起那条残肢来,毫不避讳地伸了个懒腰,胳膊肘往横里敲了窗框几下,主动问道:“我过来叫你们一起吃饭的。去不去九江那儿吃火锅?我来时路上买了今年新下的春韭花,蘸上肥羊吃简直绝了。”   封雪气不打一处来,急道:“谁还有心情吃饭……”   谢春残耸肩摊手,相当不给面子:“不吃算了。”   封雪:“……”   她恶狠狠道:“吃!怎么不吃!我和小刃现在就去吃!”   她怒气冲冲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撞过去,还能听到谢春残相当可恶地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真着急?真着急你跳出来啊。狗急跳墙,饕餮可不就该跳窗吗……”   小刃嘴唇一抿,当真指尖在窗框上一搭,利落地翻身跳过了窗户。   谢春残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大声了。   “成!成啊!你们谁都没变,还是那样,始终那样……”   和平稳定的三千世界,却处处都有针对他的杀机;反而是危机此起彼伏的死地,居然当真能磨练出这样一段动人心魄的友谊。   谢春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眼中无声地亮起了两点光芒。   在过去的几年里,改变最大的人好像只有他自己……可只要一见到这些熟悉的人,就仿佛那颗被冷待、被弃置、被自己亲手用千万种方式压下的少年心正缓缓地复苏。   就好像时光只停留在四人齐心协力破开死地,彼此互相拆台又甘愿为对方而死的时刻,那时候他还不是一个如此伤痕累累、不择手段的谢春残。   只要我能成功复仇,只要白虎主一事罢了……谢春残在心里暗暗地想道。   封雪分到的这间小院向阳,谢春残眯起眼睛微抬起头,便正好看到一轮旭日东升。   ——————————   等他们三人进到了洛九江的小院,谢春残非常失望于寒千岭已经没有再喂洛九江了。   窗户虽然还是朝外推开的,然而洛九江已经没有斜倚在那张软塌上。   见谢春残冲着洛九江的卧房方向露出莫测神色,封雪狐疑道:“怎么了你?”   “我相当希望和你分享早晨的时候我都见到了什么。”谢春残万分遗憾地说,“可惜……”   “哦。”封雪一脸冷漠,“那我知道了。”左右想想不就是狗粮吗?她早就吃饱了!   她冷笑着想,谢春残这个没见识过大世面的家伙,一个早晨的时间里,能看到过多少种秀恩爱的方法?   他知道什么叫做“我的眼里只有他没有别人”,什么叫做“千岭的语气就是非常不同啊”,什么叫做“我愿意为他成为三千世界,从此与他时刻不离”,和什么叫做“有一种互相喂,叫做我觉得你残废”吗!   谢春残他什么都不!知!道!   要知道,她这些年里在洛九江身边究竟承受过多少的压力——她每个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庆幸自己今天居然还没瞎。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封雪和谢春残脑回路难得一致的时候,洛九江从里间推门而出,冲着他们几个打了个招呼。   “早晨好,谢兄,雪姊,小刃,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是有事找我和千岭?”   封雪:“……呵呵。”看看!洛九江只要一张嘴,就保准离不了那个“千岭”!   那两个字是粘他嘴唇上了还是怎么地?   谢春残倒是对此观感还好,他毕竟不曾亲眼见证这两个人是怎么从稍微克制一步步走向丧心病狂。他淡定回道:“我买了最新鲜的春韭花,下酒就锅子都是一流。”   一说到吃,洛九江果然问弦音而知雅意。他双眼一亮,抚掌笑道:“谢兄的主意好极了,咱们四人相聚,确实应该美餐一顿。”   寒千岭听到院外动静,自己也挑帘而出,从容地与三位来客打过招呼。   昨天那张摆酒的长几重新被拖到庭院中央,只是这回上面新放了一个擦得锃亮的铜锅子。   谢春残原本还合计着从哪里弄来一些鲜嫩的灵兽肉、羔羊肉,还有下锅的青蔬小点,就见寒千岭平静地抬起一只手。   “谢道友不必劳心。”寒千岭稍稍侧头,“九江?”   洛九江相当有节奏地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往外摸东西。   谢春残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拎出两条大三叉、小三叉,又陆续地摆开了十来样生鲜的鱼类和灵兽肉,这还不算,源源不断的宽粉时蔬虾肉斩成的丸子还正被洛九江一盘盘地从储物袋里取出。   谢春残:“……”   谢春残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他无力道:“九江,不是,你这个……”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流转着一种熟稔的笑意。   寒千岭笑道:“由来已久了。”   封雪表情麻木地看着洛九江把长几摆满,期间还自己动手拍了黄瓜凉菜,更别提他又摸出一堆什么荷叶糕、手撕鸡、炝花生、爆心肝当做下酒小菜。   封雪无力道:“你是叫哆啦A梦小叮当吗?”   洛九江果然一如既往地听不懂封雪的冷笑话,听到这个问题只是好脾气地摊了摊手。   最令人绝望的是,在洛九江把长几差不多摆满的时候,寒千岭探头看了一眼,奇道:“红薯丸子呢?”   洛九江微微一愣:“什么?那个我没存过啊。”   于是谢春残三人便眼睁睁地看着寒千岭低头笑了一下,似是嗔怪地评价了一句“粗心。”然后相当自然,相当淡定,相当没有一点避嫌意识地伸手进了洛九江储物袋,不用一眨眼就翻出了那碟洛九江自己都找不到的红薯丸子。   封雪:“……”   谢春残:“……”   谢春残心想这他妈绝了!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究竟是说外人能随便碰自己储物袋,显然说明两人神识已经绑定好,还是说洛九江居然就这么任由寒千岭碰他储物袋,拧都不拧一下——要知道常人储物袋里放的都是保命招数,虽父母夫妻亦不能尽数相告——不过算了,看看洛九江装在储物袋里的东西,就知道他也不是个什么正常人。   结果身边封雪屡遭秀瞎,居然还要上赶着去自取其辱:“寒宫主,九江的储物袋是你给收拾的吗?”   “不是。”寒千岭谦和道,“我只是知道九江摆放东西的习惯和规律。”   洛九江笑道:“什么?我居然还有规律?”   寒千岭笑意更深:“有的。”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缠缠绵绵地去烧锅子,只剩下封雪再次被秀一脸,崩溃地转过身就对谢春残一顿爆锤。   “你为什么要来吃锅子!”   谢春残深以为然,深刻反省,深深地悔恨道:“我为什么要来吃锅子?”   ……   等到锅子烧热,五个人各自上桌,谢春残受到的伤害稍稍平复了些。作为最晚回来的朋友,他主动向桌上的诸位敬酒。   第一杯敬洛九江,谢他昨晚陪着发了一吐胸臆的那顿酒疯,当然更谢他做下的承诺。   第二杯敬了封雪小刃,为死地时候的误会和得罪,也敬她们如今的自由。   至于第三杯,谢春残举起杯来,冲着寒千岭放低了杯口。   “我对界主美名,实在是久仰多时了。”谢春残一半调侃一半认真地说道。   他这话并不是全是在开玩笑——三千世界内信息彼此流通,深雪宫主凭着他那张清艳面容,以及高深修为,还有尚轻的年岁,屡屡成为八卦的最中心。   连谢春残这种一心复仇的人,都或有或无地听过那么几耳朵。   更何况当年在死地之时,还有洛九江这家伙时不时就“千岭长”,“千岭短”?   也就是谢春残当时比现在善良,洛九江也比现在年少,不然他准保要问上一句:“说了这么多,那你的那个千岭究竟是长还是短?”   ……咳,没这回事。   谢春残微微一甩脑袋,把自己那点腹诽甩去,就听得对面举杯的寒千岭亦笑道:“实不相瞒,我对谢道友,亦是闻名多时,慕名已久。”   谢春残只把这话当成客套,不甚在意地笑道:“界主太客气了。”   “并没有,我是说真的。”寒千岭慢条斯理道,“你不只是九江的一个朋友,可以说你改变了他的一生。”   在谢春残和封雪惊异的眼神中,寒千岭不动声色道:“毕竟在认识你之前,他还没有这么爱说相声。”   登时谢春残和封雪拍案狂笑,洛九江一口喷了杯中喝到一半的酒。   等这个欢乐的小小插曲过去,寒千岭便放下酒盏,留给谢春残四人共饮的空间。   他们对视一眼,共同举杯,敬那段已经流逝,却始终铭刻心头的旧时光。 第253章 厌恶   封雪的如意算盘只说对了一小半:虽然谢春残当真回来了,可他们并没换上一套七星连珠的小院。   毕竟谢春残还是偷偷闯进白虎宗来的, 没在登记名牒上留下过名姓, 仔细追究起来是个没来头的人。   更何况这些日子董双玉仿佛被下了什么禁足令, 尽管越青晖依旧在此,但他再也没有往这附近来过了。   于是谢春残一直都住在洛九江那边的客房里。   背倚神龙界主和灵蛇少主两大靠山, 谢春残却依旧过得不怎么样。这些日子只要他去院子里透一会儿气,必然看到洛九江和寒千岭以各种他能想象到的、和他想象不到的方式秀恩爱。   一般每次见到这些场景,谢春残就会转头折回自己屋子, 在屋柱上刻一个“艹”   等过了一阵子, 封雪带着小刃来他这里做客, 一进屋门就非常惊异地问道:“你想上天啊,不然屋柱上怎么刻了一把梯子?”   谢春残:“……”   ……天可怜见, 那不是梯子。   那是贯穿了正条柱子, 下达柱脚, 上抵房梁, 几百来个连在一起的“艹”字。   但有关此事的酸辛之处便不能为封雪所言了,谢春残没好气地给她倒了杯茶, 问道:“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还是他们死地里分道扬镳时养成的旧规矩。至于后来甘愿舍身相救的种种故事, 都是洛九江来了以后的事了。   有关谢春残杀家大仇的事, 封雪到底是软磨硬泡地从他那儿知道了真相。她为此心底翻起诸多感慨, 只是不在谢春残面前说罢了。   如今听闻他问起,封雪就叹息道:“你那个大仇人,白虎, 我真是……”   她来到修真界也将近十年了,大小已经混成半个本地人,然而像是白虎这种奇葩之辈,还真是从未见过。   修真界的算计不是没有,放在明面上通行的规则远比她曾经的那个世界更加直白残酷。正是因为这样,大多数掌权之辈的首要目的都是提升自身修为。   无论封锁世界许进不许出也好,生了几十个孩子,再把他们挨个吃了也罢,其中的利己之处都是一望可见的。   然而白虎主,他竟然长了一颗争权夺利的脑子,比起提升自己的修为,看起来更爱玩弄权术一点。   ——起码正经修仙门派里,比如说青龙书院,封雪没见到过这种拉一个打一个的套路。   没错,在广发帖子,遍邀三千世界之后,白鹤洲并没有着急去对付玄武,反而把才失去了青龙囚牛两大支柱的青龙书院当成了靶子。   至于第一日就不肯服从他的神龙界主寒千岭,以及他的道侣灵蛇少主洛九江,当然也全都被划成了异类。   大敌当头,白鹤洲居然心思全不在组织人手对付玄武身上,丝毫不担心玄武再来一次遍卷十三世界的突袭,反而全心全力地在撺掇内斗,分化党派,对于这作风,封雪也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由于阴半死之前直接闭关克化道源,不再管白虎主这边的闲事,没有领队在场的青龙书院屡屡处于下风。   而当洛九江看不过眼,主动出手干预了三两次后,他和寒千岭就被无声地请出了那个日渐成型的圈子。   洛九江:“……”   寒千岭:“……”   即使如今对白鹤洲杀机已定,洛九江也很想搞清楚,白虎主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思考些什么。   这猪队友莫非是上赶着去送人头的?面对玄武这种劲敌,他不着急组织防御,反而如此全心贯注地清洗内部,争权夺利……奸细吧他是!   这种感觉在洛九江第二天出门的时候,瞬间迎风就涨,一时间充斥了他整个心田。   原本白虎宗的风景就属于工整匠气的类型,虽然失于自然,但好歹也算是人力极致下的美丽。   然而如今整个白虎宗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洛九江这边更密一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那份人工造就的锦绣意境都破坏得一点不剩。   这些日子里和白虎宗贴得特别近的那些人,没有对白虎宗突然布下的岗哨做出一点反应,显然是对现在的情况早就收到过信。而落下了这几日小会的世界们就不一样了,他们纷纷爆发出了激烈的疑惑和反对之意。   他们是千里迢迢过来和白虎宗共抗玄武的,不是为了上门自己把自己软禁起来,上赶着来给人当人质用的!   对于这一小部分群体,白鹤洲并不把他们当回事。   他比较防着的是洛九江所在的这个小角落。   这个院子虽小,但里面的人却不小。六个互相牵系的院落,齐聚了青龙界、神龙界、灵蛇界乃至椒图界四界的人物。   作为他们所有人的联结点,洛九江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哪个朋友都和道源沾着点边。   而道源就是力量。   可能是忌讳着寒千岭和枕霜流手中道源的缘故,白虎目前还没有明目张胆地把他们放到对立面上。   但从他时不时恶心自己一回的举动上看,洛九江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在随便出个门,身后居然都会寸步不离地跟上来四个白虎宗弟子之后,洛九江对白鹤洲彻底无话可说。   他堂堂元婴修为,白鹤洲自然不可能指望用四个普通弟子拦住他。这种做法只是透露出了一种态度而已。   防备、警告,乃至蔑视的态度。   而且据橙纱来报,在发现白虎宗遍布岗哨之后,就有些人想往洛九江这边跑,只是多半不动声色地被白虎宗人当场截下了。   洛九江皱眉问道:“白鹤洲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橙纱委婉道:“主人为了保护少主您,一向对于您的消息封锁有加,有骂名和黑锅都宁愿往自己身上揽。譬如销魂界……”   洛九江:“……”   感情白鹤洲以为师父他多得到了一份穷奇道源,因而对灵蛇界倍加忌惮,干脆打着扣洛九江做质的主意,指望枕霜流投鼠忌器?   修真界对抗玄武的领头人居然是这么个玩意,洛九江是真心实意感觉大家伙儿都要凉。   他头痛欲裂道:“我说怎么一到白虎宗,那个什么粽子居然叫我‘土包子’,原来……”   原来他手刃穷奇一事,到现在都还算是个秘密?   不过这么一来,洛九江虽然受到轻视,被看做一个可以被软禁摆布的娃娃,但反倒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都容易多了。   起码白虎在暗搓搓地打着借此机会,成为修真界霸主算盘的时候,绝没想过洛九江已经对他动了杀机。   橙纱笑道:“他不该轻视少主。”   “这都是其次了。”洛九江沉下脸色,语声转冷,“他不该那样对谢兄。”   ————————   白虎主对于洛九江即将架到他脖子上的刀锋丝毫没有所觉,眼见洛九江这里没有较大的反抗动静,他便得寸进尺。   或者说,在他的观念里,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得寸进尺,只是他取回他应该有的东西,和他应该得到的地位罢了。   在白虎这几日的小集会中,寒千岭和洛九江这种正使尚且被阻拦在外,封雪和小刃就更只是挂单青龙界名下的小喽啰。   但不能参加聚会并不妨碍封雪对此发表看法。至少她非常精准地评价道:“天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她确实没有修为,也没有势力作为倚仗,身上只有饕餮躯壳所包含的那一丁点道源,但不妨碍她经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高等教育!   她可是学过国内五千年历史、国外各大战争史、以及两大基本政权发展史的人!   白虎这手自己挖自己墙角的操作,放到哪儿都迟早自作自受,被反噬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事。何况要是凭借实力,他还算不上矮子堆里的那个高个。   他的免死金牌,只有身为四象之一的身份而已。   但白虎显然还陶醉于自己对于宗门的强大掌控力,和他自己目前一呼百应,只差登高望远振臂一呼的绝对地位。   因为在又一次的会议上(这次洛九江和寒千岭终于有资格参加了),白鹤洲拿出了一张界图。   在座中有人看了那张界图一眼,立刻脸色大变!   他的名头倒是好听,所谓之“为了对抗玄武,三千世界济济一堂,共商壮举。为了确保最前线处运输道路畅通,因此暂借几个世界一用,凯旋之日便是归还之时,绝无拖延云云……”   然而他那张界图上,下手是真的狠。   几乎这些日子被他排出团体的那些界主,小型世界都被代表道路的红线抹去,串联在一块。   对着青龙界这种老牌大界,白虎倒是有些顾忌,只是轻微擦了一个边儿。然而他欺寒千岭和枕霜流新任不久,立足不稳,竟然把神龙、灵蛇二界划去一大半!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防备、戏谑、无助、期冀的目光都落在洛九江和寒千岭的身上。   洛九江心想倘若我真是一界之主,那把世界送人也不算什么。   然而一来界主是他师父不是他,二来他又不瞎!就算非要把世界当成烫手山芋送出去,就送眼前这个玩意?   寒千岭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把那张界图轻飘飘地抛了桌子上。   “吃相太难看了。”寒千岭漠然道。   白虎主显然已经预料到他绝不肯轻从,闻言也只是拂过长须,露出一个涵养极佳的微笑:“贤侄年纪尚轻,我难免要倚老卖老说上两句。我曾见过玄武一面,其人深不可测,是三千世界平生劲敌。何况如今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青龙书院亦出入如无人之境……”   听到“青龙书院”四字,洛九江眉锋重重一跳!   寒千岭骤然站起身来。   在满桌人警惕而蓄势待发的目光下,寒千岭理了理袖子,态度语气比起白虎主来说更加谦和,仪态亦比抚须而笑的白鹤洲更加风流。   他温和、温雅、温良地说道:“出于个人建议,我想白宗主还是不要论辈分才好。当真排起辈分来,我应该是你曾祖的曾祖……但我并不想这么干。”   “走了,九江。”   随着他们两个毫不留恋地步出房间,几个胆子较大,性格强硬的界主也紧随其后。   一部分胆小或是不敢正面违抗的界主留在屋子里,随即洛九江便听说,他们都签订了那份心魔誓约。   白鹤洲是真的自信,他不谦不让地做了誓约的主持者,甚至没有邀一个地位相当的副手过来和他并立。   ——不过也是,四象之中能死的都死了,九族之中该来的又没来。原本寒千岭要是留下,或许会成为另一方代表,可他偏偏又甩脸走了。   所以当归不让的誓约人白虎,就忽略了另一件事。   按照心魔誓的法则来说,除了那个立誓时发下的“剿灭玄武”作为履约条件的外,还有另一个方式能让这个心魔誓从此不作数。   那就是他的死。   洛九江很快就找到了这个机会,非常快。   说起来,这一切的催促和推动,全都要要多谢白虎的“胜券在握”。 第254章 东风   契机的源头是一声七叉鸟叫。   七叉鸟本是七岛特有的一种海鸟,声音清甜宛转, 叫声如珠, 错落有致, 求偶时的歌唱造诣就更是用尽浑身解数。只是输于一身灰羽又瘦巴巴的,看着不但不讨喜, 而且仿佛还沾一身霉气。   在七岛内,或许偶尔有人捉来一对挂在廊上,听他们日日歌唱。七岛外肯做七叉鸟生意就相当的少。至于白虎宗这样的大宗门, 更是看不上区区的一只七叉鸟。   他们自有羽毛更加华美丰润、叫声更加清甜动人的稀有禽鸟当做宠物饲养。七叉鸟这灰突突的模样, 怎么能入他们的眼?   而且白虎宗背倚山林, 离海泽可谓有十万八千里远,这里能听到七叉鸟叫, 多半是故人给予的暗示。   考虑到现在白虎宗生活的七岛旧人一共就那么几个, 前来传讯者必然和董双玉有点什么联系。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 虽然寒千岭口口声声称董双玉为“神棍”, 但在这个时候还是信他例不虚发、说坏必灵的预料,因此纵身朝着鸟叫声方向跟上。   那七叉鸟的鸣叫之声绕着小径盘旋一会儿, 逐渐越过饲养着绣球锦鲤的水廊, 往人声鼎沸的前殿去了。   洛九江二人便更知道这是给他们的暗示:七叉鸟生性爱水泽, 白日里不愿出现在人前。   更何况——天上又不划道, 谁家鸟飞起来的时候, 是按照地上铺的路线对准了飞了?   门外照例有值守的白虎宗弟子,然而凭着洛九江和寒千岭的修为,两人挽着手足尖同时在地上一点, 便卷风如青烟般飘远。两道身影显在人眼底的那一掠身,甚至不够人觉得自己眼花的。   弟子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哪怕洛九江和寒千岭正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甚至没有感觉到风声。   那只“七叉鸟”显然是对路径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地走过几条正殿大路,又带着飞过两三条缀满了各色碎石的羊肠小道。   等那清越的鸟鸣声逐渐细碎低落下来,洛九江和寒千岭便来到了当日给静慈大师做道场,引渡公仪先生亡魂的那一处广场。   空中传来轻微的振翅之声,却是那只七叉鸟把路带到,这便悠悠飞走了。   洛九江并不打算把鸟打下来看个究竟,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他是多小的心眼才和一只引路鸟过不去?   他只在心里暗暗排布着格局,发现从自己的院落来到此处,这只鸟几乎带的是最短,最简洁的一条路。   这个行事风格……果然是董双玉。   此时广场上只有两三个收拾场地的弟子,除此之外偌大广场空旷无人。洛九江和寒千岭自拣了处假山背后躲着。   寒千岭才一提自己袍角,两人便都想起昔年躲在山石后,无意中听得董双玉和越青晖私会时的往事,顿时俱都哑然失笑。   洛九江面上稍显出调侃之色,居然还伸手和当年一样,去替寒千岭拢起外侧的袍角。而寒千岭这回却没任由他动作,反而擒住洛九江手腕。   他们相视而笑。   此时此刻,他们目光勾缠之间,比起当年的青涩懵懂来,显然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在这少许的偷闲之间,洛九江对寒千岭打手语道:“这不是接下来吃鸿门宴的地方?”   要知道,那天在寒千岭和洛九江带头离开后,剩下所有地盘在那张界图上被划作“公有”的界主,统统被逼立了心魔誓。   心魔誓三个字说来轻松,却是对天道的直接契约,绝不等同于拉钩上吊那样的过家家游戏。   一旦违背,必遭心魔缠身、心魔雷覆体,何时死去方得解脱。有史以来,最强悍的一个修士不过在心魔誓下苦撑了三月而已。   至于剩下这零星的几个没立誓的修士嘛,虽然碍眼,但已经无以为惧了。   碍于寒千岭的身份,白虎当然也不能直接和他们撕破脸。但之后的一番冷眼下绊自然必不可少。   不过在所有可预料到的争执之前,白虎却先宣称“基本统一”来粉饰太平,然后选定了这个广场来做三日后的正式结盟之地。   论起玩弄文字艺术,白鹤洲还真是一把好手,驴粪蛋也被他舔个表面精光。   身为三日后的大宴场地,这里本来应该忙个不可开交,然而此时却人声稀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有问题。   不过要是没有问题,董双玉也不必费心引他们来此了。   说起来白虎宗在这种算计上,还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堂堂四象之一,手握乾源的白虎,竟然在这种藏头露尾之事上别有天赋,实在不知道让洛九江评价什么好。   洛九江嗤笑一声,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动静,其中一个声音端的耳熟,正是那个指使着陈不夺下场的第八宗子。   另一个声音耳生,但听语气能和第八宗子平辈论交,想必也是个什么粽子糖饼韭菜盒子类的人物。   单纯听语气来讲,他们两个似乎正在场中布置什么三天之后要“用”的装饰。   洛九江神识扫过这两人划在地上的阵法线条,和细细埋在线条深处的药粉,就知道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偶尔几句饱含信息量的对话,还都掩盖在了他们针锋相对的讥讽之间。   这两人的对话堪称阴阳怪气、锋芒暗藏,但洛九江最关心的还不是他们言语里的机锋:这个第八宗子,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之前他在白虎主面前丢脸之事就不说了,后来白鹤洲请来了静慈大师之后,居然还是他负责招待。而今招待静慈大师的光鲜差职外,对会场下什么手脚这种重要的心腹工作,居然也交托给他。   洛九江直觉性地感觉不太对劲。   那两个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尽管已经特意用神识遮掩,瞒住了在场零零散散的弟子,然而在洛九江和寒千岭更为强悍的神识之下,却是被一览无余。   他们两人显然都深知白虎主三日后的打算,因此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用词却都相当谨慎。从字句间抠出的信息不多,可是其中代表的含义却太惊人了。   听他们的意思——如果洛九江没有猜错,白虎主今天所做的这番布置,是想擒下在场的所有人。   搞什么?!   洛九江有点震惊地和寒千岭对视一眼,觉得白鹤洲简直是发了疯。   如果说白虎主一直以来颇为恶心人的作为,虽然显得小家子气又卑鄙无耻,但是总在洛九江的理解范围之内,那他现在的作为简直就不可理喻。   洛九江能看出来,白鹤洲意图控制所有世界,取代如今臭名远扬的玄武,以一种更和缓,更软刀子磨人的方式成为三千世界的主宰。   可以,能够理解,人之常情,虽然手段太为人不齿,但也顶多算是喝下一剂慢性毒药,而且没准也有很小的几率能够成功。   然而现在,听那两个人的意思,白鹤洲竟然试图把因为信任他的威望,这才向他聚拢靠近的所有界主一网打尽……他是想自己给自己打个棺材,然后就这么跳进去?   别的不说,凭他现在的修为和底气,被公推成为盟主什么还好说,然而一口吞下三千世界,饕餮也没有这么大的嘴啊!   这一着何止损人,而且还相当的不利己,哪怕现在就把白虎宗主这个位置上的人换成一个失心疯的倪魁,这种事恐怕也做不出来。   那么,其中必然就有内情,只是暂时还不为外人知而已。   洛九江耐下性子来继续听假山另一头的动静。这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给整个会场都做好了手脚,然后撂下最后几句狠话,一个朝左一个向右,终于就此分道扬镳。   既然他们走了,洛九江也就把神识往整个广场上更深地探了过去,发现在遍布广场的阵法上,几乎每一个阵眼都恰到好处地被多添了几笔。   在那几笔后加得阵法底下,各自埋着一包药粉。   “这是做什么的?”洛九江传音问寒千岭道。   寒千岭传承记忆的大头不在阵法丹药方面,但他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界主,因此对某些压箱底的手段还算有点见识。   “阵法、药物以及席上的合香、食物重重叠加,每一层都可用作暗杀和控制。”寒千岭大概估量了药粉的用量,不由得眉头微皱,显然也对此相当不解:“白鹤州想要所有人死?”   事态愈发诡异而扑朔迷离,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下意识道:“白鹤州……还是白鹤州吗?”   “应该是。昨天他现出自己的白虎原型,当众与人定了心魔誓。如果他出了意外,被逼立下心魔誓的各位界主也应该有所感知才是。”   “那……”   洛九江刚想说点什么,不远处又有人声渐进,这回却是另一个宗子去而折返。   他刚刚与第八宗子针锋相对时简直像个炸药包,语气神态无一处不暴躁冲动,如今却换了一副沉静冷淡的面容,显然是个心机十足之辈。   他重新把满场阵眼下的药粉挖出来一半,对于阵法上动过的手脚倒是没有改动。   离开之前,洛九江和寒千岭都听清了他一声低沉的冷笑,显然是隔空对于那位第八宗子的评判:“宗主从来对你不薄……呵,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匆匆离去,这回是真的走了。   “啧,走吧。”洛九江终于从假山边缘探出头来,他和寒千岭一起离开广场,路上传音问道:“你说三日后的宴会上,究竟有几股势力插手?”   “水混才好摸鱼。”寒千岭简洁道。   “白鹤州啊白鹤州,我原本没想现在就动手杀他……但他偏偏千方百计地主动告诉我,现在就是他去死的最好时候。”洛九江感叹了一句,“谢兄想必会很开心吧。”   “嗯。”寒千岭照例不否定洛九江的提议,他只是说道,“我们布置一下。”   积郁多时的杀机终于有了一条倾泻的通道。   只待三日之后,图穷而匕见! 第255章 番外三 架空世界论坛体慎买!!(3)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莲花盛开版   【闲聊】考古历史,花农们是不是不知道洛皇这个称号当年是个黑称?   0L楼主   真奇妙啊, 现在外面几乎一窝蜂地洛皇洛皇的叫, 但是当年这个称呼居然是黑称?   切实感觉到了某种岁月变迁的痕迹……   1L= =   不奇妙, 黑着黑着黑成了粉,在洛粉家是多正常点事   2L= =   那楼主你知道吗, 白莲原本还是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花卉呢   3L= =   2楼太妙了   3L= =   嗯嗯嗯?洛皇是黑称吗?   我还以为这是一种展示江湖地位的称呼,皇字放在在后面表地位啊。比如给哥前面加一个大字,那感觉就截然不同, 大哥就比哥生猛多了啊   4L= =   是啊, 充满了江湖气, 再加一个“大”字就更有江湖气了。   5L= =   大大哥?搞笑了吧?   6L= =   5楼醒醒,分明是大哥大   7L= =   ……   我发现白莲版就是有种任你如何开楼, 我自顾自讲我的相声的小农本位思想   8L= =   那能怪谁呢, 一个论坛都是老实巴交的花农啊   毕竟线上最大莲花种植论坛   9L= =   哈哈哈哈你们消停点, 一逗一捧没完了是吧   10L= =   回楼主, 网络时代的变迁痕迹吧。   之前洛皇肯定是黑称,那个时候谁家艺人自称一哥自称演艺圈一霸的“皇”那不是找掐吗, 脸多大啊。   但现在洛九江也是配得上这个地位了   11L我纠正一下   多年老粉爬上来默默说一句, 洛皇原本真是个黑称   它是黑称的原因不是脸大, 楼上你知道洛皇的原本写法是“洛黄”吗?   12L= =   惊了!那我可真要批洛粉脸大了   圈中最污之人不是谢见欢吗, 我就没见过他那么五毒俱全, 小黄笑话信手拈来的艺人   洛九江有何能耐敢称洛黄?   13L= =   等等!我想起洛九江是个吃货……   你们这是不是个黑称缩写,比如说原本是“洛九江吃蛋黄”之类的……   14L= =   BIG胆!我洛皇岂能吃蛋黄这种平民食品,要吃也是吃蟹黄!   15L= =   打住!Wuli江江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喝的都是尾气吃的都是硫磺!   16L= =   住脑!楼上你够了……   按照你这个食谱来, 洛皇还食什么人间烟火啊,他TM自己就能一体化永动喷火了……   17L= =   你们才是够了!   不用两个字加一个叹号就不会说话,白莲版什么时候不说相声,改讲三句半了   18L= =   差不离差不离,天下顺口溜都师出同门,彼此骨肉亲   19L= =   哈哈哈星版再乱也有尾巴抓,总有星星能从一众流量小生里分辨出谁是谁蒸煮。但白莲版明明只有两种立场,却总是让我分不清到底是粉是黑   20L= =   洛氏粉黑是一家,忠反两开花   21L= =   噗,所以讲了二十楼的相声,到底还是没有人说为什么洛皇是个黑称   我本来以为能看点料的   22L我纠正一下   我上面说过了啊,洛皇是黑称,因为它原本读“洛黄”来着   洛九江刚出道那会儿想直接进电影圈,他身份那时候还藏得挺严实的,可能是为了低调吧,寒总也没光明正大地给他在身后亮后台,于是基本上试镜一个剧本黄一个,试镜一个剧本黄一个,屡黄屡战,百折不挠……   23L= =   明白了,所以是黄摊子的那个“洛黄”   24L我纠正一下   手快发出去了,刚刚没打完   然后历史证明,每个洛九江试黄的试镜,最后电影也都黄了   那两年电影行业也不太景气,唯一的大爆片就是九江参演的那部《地宫》   25L= =   哈哈哈哈所以轮到之前那些导演肠子悔黄了?   26L= =   我记得还有人不信邪,特意把洛九江全网嘲那几年的试镜记录摆出来,挨个照着那两年的票房对。   结果你猜怎么着,一个特神奇的事,但凡拒了洛九江的剧组,上映基本都扑,有两家血扑。同期洛九江没去试镜的剧组就大概都不亏不赚,然后唯一大红大紫的就是那部《地宫》   27L= =   是的,洛皇一战成名,被圈内尊称为——   28L= =   鉴黄师   29L= =   不是啊!!是金娃娃啊!!是说他命里带金啊,关鉴黄师什么事啦!!!   30L= =   哈哈哈哈哈哈鉴黄师   我怎么感觉这个称呼反而更准确一点   31L= =   现在已经不是金娃娃了吧,按他的片酬和咖位怎么都应该是小金人了   32L= =   别说小金人,就是小黄人也当得啊   33L= =   抱走我家小黄人,求求你们放过“黄”吧……   35L= =   哈哈哈洛九江这个人怎么这么传奇的,幸好我过来白莲版看帖了   昨天在隔壁星版补了洛九江的基友史,我发现他这人简直是个大写的迷   36L= =   隔壁版穿越过来的陨石一颗,摁住了   37L= =   浇点水,种上种子,赶明儿又是棵相声苗子   “分清颗棵”,洛皇自己的金桔   38L= =   洛粉和洛皇真是娱乐圈中特立独行的一股人流   39L= =   隔壁那楼我也看了,他们是不是把沉渊给漏了   40L= =   是漏了   洛皇跟沉渊怎么认识的来着?   41L= =   化妆间认识的吧   洛皇站在镜子面前检查仪表,发现镜子里面跟他举起的不是一个方向的手   眼看要变鬼故事   结果大胆一摸,嘿呦!活的喂!敢情这就没镜子!   秒转喜剧   42L= =   我怎么听说是因为寒总结缘的   寒总去片场接洛皇,拉着人就上了车   在车上说了一百二十多句话后没得到一个字的回答,疑惑转头,那人就回了一个字“啧”   定睛一看,哎呀妈啊,接错人了!   这幸好没亲下去啊,亲下去毁了!   43L= =   哈哈哈你们够了   洛九江和沉渊长得像这个梗,你们究竟要玩多久   44L沙雕热搜   玩不够啊   还记得当时旧浪热搜吗#沉渊当街被拦,女孩要求他签洛九江名#   45L沙雕热搜不止一条   还有啊,#字幕组将沉渊标成洛九江#   #街头采访,七成群众以为椒图牌代言人是洛九江#   46L还有沙雕新闻啊   关键洛九江自己也配合啊   上次那档旅游节目沙滩取景,正好碰上洛九江在那儿穿个沙滩裤吃烧烤,节目组大喜过望,连忙扑上去拜见洛皇   洛九江:诶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耶,你看,我是沉渊哦   然后当晚就上了热搜   #沙滩烧烤遇洛皇,他竟称自己是沉渊#   47L= =   哈哈哈哈哈哈露馅了!当场露馅!沉渊怎么会用这么多话表明自己的正身!   好几次洛粉当街拦着他,把他认错了要签名,他也只是沉默地、无声地、不抵抗地真的签了“洛九江”   48L= =   是的,从此洛粉手里的签名照就分了两版,一版洛版,一版沉版(捂脸)   49L= =   哈哈哈洛皇是不是脸盲啊?   我觉得他可能是自己有点脸盲,就期望全天下人都脸盲   50L= =   洛皇太小看我们了   他和沉渊是长得像,但也没有那么像啊!   把白菜撕碎了放汤里头,顾客也不会觉得那是娃娃菜啊!   51L= =   哈哈哈哈哈哈神TM的“我是沉渊哦”   我就不懂了,洛九江为什么总觉得围观群众瞎   上次踩个高跟鞋就敢装女人往外走是,这回带个墨镜就敢宣称自己是沉渊也是   还有他到底有多爱吃,上次郊外自己动手做叫花鸡被舌尖剧组取景,上上次入社会新闻框也是因为去路边摊子吃酸辣粉吧   52L= =   对,当时摄像机转过来了还默默举起纸碗挡脸,摄像头扫过去了就接着放下碗吸溜吸溜吃   记者在跟老板说话呢,吃完不敢走过去扫码结账,酸辣粉十块钱,搜遍全身上下只有九块八   哈哈哈哈哈他自以为低调掩人耳目,实际上一切都被摄像头记录下来了   53L= =   笑死我了,最后还是乖乖把钱收起来去扫码结账   这么看来洛皇自称沉渊,还觉得别人分不出来是有道理的,那个记者是真的没认出过来低头结账那人是洛皇   54L= =   生活记者:曾经有个受表扬、得奖金的机会放在我眼前,我没有珍惜,当时,我距离洛皇只有033333米……   55L= =   哈哈哈哈洛九江身上为什么这么多梗   洛皇总是带给我快乐   53L= =   是的,别人浑身是戏,洛九江浑身是梗   54L= =   经常感觉洛皇没跟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比我们的搞笑很多,一举一动配BGM的那种   56L= =   没错,洛九江画风太清奇了   我又想到了上次世界杯的时候,白莲版的那篇#论世界杯和洛九江之关系#   “他在娱乐圈的出现不亚于世界杯决赛的时候,足球场突然出现了一条狗。   所有人都在想——这里怎么会有条狗?!!!”   57L= =   哈哈哈对,就是这种画风错位感   ——所以道理我都懂,可这里为什么会有条狗?!!!   58L= =   结果这句话被拿出圈去嘲,最终缩减为“洛狗”   成为洛皇的终极黑称之一   59L= =   啧   洛白莲和洛狗两大黑称,居然都是个人粉丝版贡献出来的,我建议白莲版集体自杀   60L= =   莫欺负我没读过书,白莲版一开始不是洛黑建版……   61L= =   后来据说建版最早的那批洛黑黑着黑着就黑成了粉   世上四大人类史未解之谜:孙悟空到底爱不爱唐僧、宝姐姐到底爱不爱宝玉、野猪到底爱不爱阿娇、洛黑到底爱不爱洛九江   62L= =   秘技:左右横跳   没问题,爱,都爱,洛粉洛黑是一家   63L= =   看到黑称粉称变迁史突然就有点感慨……   现在的粉称可能会是当年九江的黑称;个人粉丝版里随便说的小段子,也可以被提取成黑称   不是抱怨什么的,就是感觉世事真的奇妙啊,已经陪着他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64L= =   是啊,也一起讲过了那么久的相声   65L= =   发过了他那么多的智障动图   66L= =   替他助力了那么多次沙雕热搜   67L= =   还给他做了那么多张恶搞表情包,都快变成国民级别的了   68L= =   我看到63楼刚刚有一点感触,接下来就被你们全给吐槽没了。我说上面几楼你们是魔鬼吧   69L= =   哈哈哈不是魔鬼,只是相声论坛里小小的一个捧哏   70L= =   你们是多爱相声……   71L= =   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据说当年我国第一次农民起义,半夜听到狐狸叫,声音就是“娱乐星,相声王”   天命所归   72L= =   哈哈哈哈洛九江,奥义·真·折奥尔良烤翅の六翼大天使   在天上专门负责抖搂长袍说段子的   73L= =   新的一年啦,继续说相声,爱九江   74L= =   说相声,爱九江! 第256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8)   郑舒是真心佩服洛九江的这个范儿。   要说大神就是大神,淡定气场没的说。在郑舒用一知半解的生物学“谷什么氨酸”, 和自己也不太了解的厨房常识, 磕磕巴巴地跟洛九江解释了什么叫做味精后, 洛九江不但脸上不带任何尴尬之意,而且甚至眉头都没皱。   他微笑道:“难怪, 我心里也好奇许久了,怎么这种零食号称‘味之精华’,然而包装看起来还比其他零食更薄更朴素些。”   他一面这样说着, 一面将罪恶的手又一次伸向茶几。郑舒低下头定睛一看:哦, 这回是鸡精。   郑舒:“……”   幸好洛九江并不是要吃, 他只是按照一脉相承的思路把这两样东西对比了一下,好奇道:“那么这个也是……”   郑舒点头如捣蒜:“厨房里的, 做菜的, 做菜的。”   “喔。”洛九江若有所思地把手上的这个小袋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 似笑非笑地评价道:“黄色袋子, 鸡之精华,还用来做菜……嗯, 你们真有意思。”   郑舒:“……”   他花了半秒钟时间理解了一下这个有点污的笑话, 觉得自己的内心简直是崩溃的。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他在心里疯狂呐喊道:我们地球人不是这样的人!   还有为什么他这两天就是跟黄色过不去了!   幸好洛九江也只是跟他开开玩笑, 两三局调侃之后又重新专心看向电影屏幕。终于摆脱了没完没了的此“黄”非彼“黄”问题, 郑舒长处一口气, 在心里发誓,自己以后拍电影,滤镜绝对不用柠檬黄。   此后总算是没有闹出别的事来, 郑舒担心的那种手撕电影院,脚踢盘龙柱之类的画面都没有出现,真是让他长松一口气。   电影看完,郑舒又按照自己之前的许诺,带着洛九江去吃了一顿炸鸡汉堡。洛九江对这种洋快餐可谓接受良好,甚至还挺喜欢油炸的不健康食品。除此之外,他这种在另一个世界也应该是众星捧月的大人,居然还非常欣赏那个自己去排队点餐的操作。   “看起来相当自主方便啊,省人力,也合心意。”洛九江带着赞许之意评价道。   他确实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非常喜欢亲力亲为的人。   由于心里摩拳擦掌地打算让洛九江见见黑人白人长长见识,郑舒把重头戏都安排在了晚上。他提前就联系了自己开会所的兄弟,同时约了一票好友,又预定了好几个身姿曼妙的脱衣舞娘。   他同情洛九江此时饱受离婚之苦,心想总得带人出来找点乐子。而且除此之外——   这位天外来客接受度也太大了吧,要他穿个短袖露胳膊露腿他也面不改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居然说剪就剪,倘若不找点什么东西震他一下,他们现代社会岂不是很没面子?!   总得给大神留点深刻的印象才行啊。   由此可见洛九江确实脾气相当不错,至少郑舒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才跟他相处一天多点的时间里,就敢预备“惊喜”,和他开大玩笑了。   俨然忘记了洛九江,以及洛九江那口子,随便哪个拿出来都是毁灭世界级别的大杀器。   当然,晚上的节目虽然安排了,但下午的时光还是要找点事情补上。   郑舒左右一想:电子产品买完了,新衣服买完了,电影看完了,特产食品也吃完了……   他平时倒是也有点骑马飙车打高尔夫的爱好,然而在这位体能超神、修为超神的大仙面前,骑马开车显然都没有他那套幻影移形来得快,刺激就更算不上。至于高尔夫……算了吧,自己是自取其辱,看他百发百中去呢,还是一个不慎,只见这大神随便一记挥球,隔空炸了白宫?   就是不炸白宫,不幸波及什么三星堆啊、泰姬陵啊也不好啊!闹不好的话,本国政府还得考虑这个国际纠纷问题怎么引渡隔壁世界的人来解决?   不不不。郑舒晃晃脑袋,把这个没谱的想法摇出自己的脑海。最终,他还是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大神自己:“那个,洛哥,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啊。”   “练刀、对弈、饮酒、弹琴,和千岭一起。”洛九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郑舒自动自觉地把第一项和最后一项排除在外,他皱起眉头冥思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行了,我知道了!我带你去我朋友开的吧玩。”   ——————————   “吧”这个词,本身就是个舶来品。什么陶吧、酒吧、水吧、网吧,实际上都是某种聚集地的代指。   郑舒那个朋友自称是个怀才不遇的艺术家,实际就是个脑子混沌的二世祖。他平时吃着家里分给他的那份信托基金,闲来无事开个小吧,其中包罗万象,乱七八糟,也不指着这个东西挣钱,也就是朋友隔三差五过去捧场,再有三五熟客时常光临,陪他度过空虚无聊的时光。   实际上,那个兼容了酒吧、网吧、陶吧、乐吧、唱吧、台球吧和保龄球吧等等等等的地方,大名就叫做“随便吧”   洛九江站在那块果然和名字一样随便构造的牌匾之下,只觉得一时间连灵魂都沾染上了此地主人那股混吃等死的咸鱼气。   郑舒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摆设,他信誓旦旦地跟洛九江保证:“这里能下棋——虽然我只见过国际象棋,但找找应该有围棋。能喝酒,酒柜足足占了一大面墙呢,能弹琴,不但有古琴扬琴,而且还有手风琴电子琴什么的。”   没错,郑舒的这位朋友向来号称自己古今并通,中西合璧,在这么一个“随便吧”的地方,背景音乐居然都是靠人现场弹的。一年四季从古琴古筝琵琶短笛,到钢琴提琴吉他架子鼓,一向都是混着配。   对他的这套审美观点,往常谁看了不是叫一个“呸”。   但是如今在洛九江这个天外来客的面前,那就又不一样了。   要知道郑舒他们觉得这套搭配实在是画风太合不来,是因为在他们的思维里中西文化完全是难以融合的两种个体。然而对于洛九江这个异界之人来说,这里的一切,又有哪些不是崭新的?   这些西方乐器,不过也是变故的一种罢了,只能算是历史兼容的自然进程,哪里谈得上画风合与不合?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洛九江才一进到“随意吧”里,就被钢琴吉他和架子鼓吸引去了大半的注意力。   郑舒在吧里是有相识的,没过一会儿就被人带跑了。他临被拉走前看了洛九江一眼,只见这位大神正蹲在钢琴旁边,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钢琴音色,殊不知弹钢琴的小哥哥已经满头黑线。   郑舒:“……”也行吧。反正人都这么大了,丢不了。   结果他前脚刚刚进屋,后脚洛九江那里就遇上找茬的人了。   天知道,陈丹峰在二楼看到郑舒的骚包跑车往随意吧开过来的时候,心情几乎是大喜过望的。   他之前被洛九江抡了十圈,脑子都差点成了浆糊。虽然洛九江自己下手有个轻重,心知不会让凡人出事,但他自己已经怕的不行,匆匆忙忙去医院查了一遍CT才放下心。   拿到体检报告确认无误后,他本想来随意吧这里喝顿闷酒,谁知道冤家路窄,天堂有路郑舒不走,地狱无门这两个偏偏来投。   陈丹峰当即拍板,请了一个他和郑舒都认识的中间人周旋,把郑舒往楼上请来一趟,自己则跟一个兄弟耳语了两句,那兄弟就恍然大悟,冲着楼下的洛九江就去了。   这人下楼之后左右环顾了两圈,心想老陈说的那个武生在哪儿呢?是不是没见过场面,金主一走就怕事儿跑了?   最后犄角旮旯绕过一遍,才发现人是蹲在钢琴后面,一心一意地在那研究呢。   此人:“……”   这是谁家的土包子啊!   当然,他心里虽然不屑地切了一声,面上依旧撑出了一副笑脸。他跟侍应生交代了几句,过一会儿身边便由人推来了一小车的白酒。   直到这时,他才过去和洛九江打了一声招呼。   洛九江已经从钢琴转移到吉他阵地,甚至遥遥侧耳听了一会儿架子鼓了。见到人来他也好脾气地转过脸来,把心神从这几样乐器中拉回来,和人好好地打了招呼。   “老弟是第一次来吧?”那人熟稔地套着话。   洛九江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先有人叫他壮士,之后再被称呼成老弟,基本上从前一直没有人叫过的称呼都凑齐了。   “不错。”   “那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新人都有入场的规矩的。”那人朝身边一推车的酒杯比划了一下,“你至少得喝这么多?”   “哦?”洛九江眼中升起几分兴味,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走过去端起杯子,这一杯至少也有二两有余。洛九江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就听身边人大喝了一声“好!”   “老弟真是有气魄的人。”那人连连点头,“接着喝,这还有呢。”   一楼闲散的门厅里渐渐有客人和朋友因为动静吸引走出来,二楼楼梯上见有热闹看,也零零散散走下几个人。   洛九江把酒杯放回去,失笑道:“你们当真都是要喝酒才行?不是我不能喝,只是这样似乎太欺负人了。”   现世的酒太淡了。   对于他这种有修为在身的人来说,喝这种酒同喝水也没有什么区别。至于他们修真界的酒,如果不特意选用几个适合凡人的种类,只怕这些人闻闻酒香,便已经醉倒一大片了。   但这人显然把洛九江的“太欺负人了”理解成示弱的意思。他嘿嘿笑道:“有好酒在,那怎么能不喝呢?何况我看老弟你也是个有量的人……那除非……”   他眼珠子转了一转,目光扫过那一串的钢琴古筝琵琶吉他,搓着手提议道:“你有什么本事,给大家亮两下,要是能获得满堂彩,也算你过关了啊。”   这倒不是什么让洛九江降格为卖乐艺人的贬低意思——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什么乐医巫艺百工之人的旧思想,他们富家子弟一年专门出来组团玩摇滚的都有多少个呢。   只是他看洛九江是个钢琴都没见过的土包子,又一想这人是个武生,想必什么都不会,于是打算让洛九江出出丑,也算是完成了陈丹峰交给他的人物。   洛九江性格也豁达,虽然这人说话时显然打着什么主意,但他和凡人哪有什么计较的,更何况他还想亲手敲敲那个架子鼓。   ——尽管是用琴箫开蒙,但洛九江对于唢呐锣鼓和哨子这一类的乐器,一向就很感兴趣。   听到这个提议,他爽快地应了声好。   那人得寸进尺,一听洛九江答应的这么痛快,赶快加码道:“我一看老弟你就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样,你至少也亮个三四样乐器,咱们来这吧里玩的人都是熟人,懂艺术的,你只要玩得好我们往后什么场子都给你捧了!”   他还当洛九江是个普通武生,需要他们这帮二世祖给他做脸呢。   洛九江失笑,也不回答这个问题,脚跟点地为轴,转身之间已经往后旋出一射之地,在满堂小小的惊呼声里,相当潇洒地抄手从一个小哥手里抽出那杆竹笛。   那小哥也是知机,迅速向后撤了两步,给洛九江让出了位置。   洛九江横笛在手,唇角笑意未褪,便闭着眼睛悠悠吹了一段。   竹笛声清新圆润,被他吹来也是悠扬动人。在场有行家听了连连点头,纨绔子弟也只觉得这音乐听着让人舒服。只是他才吹奏了两三小节,那只竹笛就被洛九江向后一掷,他背后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地把竹笛丢回身后小哥刚刚伸出的手掌里。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如同溜冰一般身体一偏,翩然如燕斜飞一样,不知怎地凭空滑出去三五步的距离,人已经站到了一张空出来的七弦古琴前。   这琴面前没布琴凳,索性洛九江也懒得坐下。他小腿一钩,动作极轻极稳地在琴背上一托,那张古琴就打着旋往上飞起,被他拦空抄手截住,膝盖一垫之间,俨然弹过一遍轮指。   这轮指的余音尚未散去,洛九江膝上便又加了一股巧劲儿,古琴就又在半空中滴溜溜地翻了个身。洛九江一共弹过六个小节三遍轮指,这琴也就在半空中如翻腾一般地连续转体七圈。   等第七圈的收尾一过,洛九江也不留恋,手掌放平随意顺着琴背一抹,腰身笔直也不打弯,这张琴便平平落回两个窄窄的琴架上,甚至没发出下落时的碰撞声响,只有七根琴弦微微一震,余音未绝。   洛九江弹完琴后抽身就走,绝不恋战,可谓潇洒得很。那琴弦兀自微微震颤的一瞬间里,他已经用力一踏,飞身如探戈一般跳上摆放了电吉他和架子鼓的高台。   他冲着架子鼓手有礼地比了一个手势,那原本看呆了的鼓手就迅速给他空出位来,还主动把自己刚刚惊得跌到地上的鼓棒双手递过去。   洛九江接过鼓棒,那小小的棍子熟稔地贴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这架子鼓上下分了几层,皮鼓金属鼓乃至锣都齐全。洛九江刚刚已经听了一会儿这种乐器的音色,此时抄起鼓棒在手,不假思索地就敲出一曲令人热血沸腾的打击乐。   那抱着电吉他的歌手兴奋得满脸潮红,慌忙拨弦跟上。   人群原本先是被洛九江神乎其技的几手镇住,随即又被音乐挑起激情来。一时之间一楼二楼都看向同一个方向,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唱一个!唱一个!”   好家伙,气氛堪比一个小型演唱会了。   洛九江也不忸怩,他敲奏的瞬间大概思考了一下这种音乐配什么词才好,随即毫不犹豫开嗓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众人:“……”   人群之前是怎样的沸腾,如今就是怎样的沉寂了。   只有郑舒,遥遥听到楼下动静,又亲眼看到陈丹峰的得意面容,心知大事不好,不顾熟人的挽留,连滚带爬地直往下跑。才跑到楼梯口,他就听到洛九江那特有的古人唱法,在架子鼓铿锵有力的敲击声中激情演唱:“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郑舒:“……”   郑舒的灵魂死寂一般的平静下去了。   连电吉他手都目瞪口呆,手指颤抖不能拨弦,一时之间世界里只剩下洛九江“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奔放歌声,而剩余的众人,全部受到了来自心灵的洗涤和震撼。   那熟人紧跟在郑舒身后跑出来,一见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他颤颤巍巍地问郑舒道:“你这回带出来的是、是个什么人啊……”   郑舒喃喃道:“好问题、好问题……”   看神情,他都快痴呆了。   大堂中仍回荡着洛九江激昂的歌声,久久不散。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郑舒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绝望地想道:我的大神,我的陛下,你这么一闹,这么一唱,我他妈还有明天的旧山河能收拾了吗?啊?还有吗?!!! 第257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9)   没人想得到,洛九江会在架子鼓声里引吭高歌一曲满江红。   怎么说呢, 架子鼓这种叮叮咣咣的敲击乐器, 喧闹又热闹, 燃起来的时候会很燃,狂野起来的时候甚至可以敲打出某种燥热的色气。   就这种音乐, 可以唱摇滚,可以唱rap,再不济脑回路歪一点, 唱个威风堂堂大家也都能接受, 但要说你他妈唱一首满江红……   众人呆若木鸡, 众人不能接受,众人心中疯狂地闪过一个念头:敲了一首咚咚锵来哐里个啷的“怒发冲冠凭栏处”?你怎么就这么能啊!   有本事你怎么不去用呜呜祖拉演奏好汉歌呢?!   洛九江对此接受相当良好, 毕竟他对现代社会的音乐作品一概不熟, 目前为止最熟的音效、也是跟现代音乐最沾边的东西, 居然还是王者农药的“全军出击”和“大杀特杀”。   不然呢?不然让他唱什么?清哼植物大战僵尸的背景音, 然后来一首口技的豌豆啪啪声吗?   还是不要了吧。   满江红这阙词算不上长,洛九江很快就把它演唱完毕。他手腕一抖, 把鼓棒重新丢进演奏的小哥怀里, 泰然自若地走过一众僵硬不能语的人群, 对着那位推来了一车白酒的家伙摊了摊手。   “怎么样, 还可以吧?”洛九江微笑道。   人群就像是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如同热油入水一般地沸腾起来了。   有人被他连续三段的音乐震撼了灵魂,掩面退回了棋牌室,也有人热络地凑上来想要搭话, 问问洛九江这几手都是从哪儿练的,更有人急急忙忙地从楼上奔下来,推搡开外面的人,强硬地挤进人圈里。   挤进来的人是郑舒。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就上趟楼的工夫,洛九江就能把全场人的视线吸引到他自己身上——他是个时空旅行者诶!真不怕被解剖?而且就算这位大神不被解剖,一旦被逼急了把别人解剖也不好啊。   “干什么呢?”郑舒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面孔骂骂咧咧道,“都围着干什么啊,这洛哥,我朋友,你们看耍猴戏呢——还有这一车酒,你们之前都不知道拦一下子?现在有你们的事了?”   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了吃瓜群众一阵,众人也飞回给他无数声呸和中指。最后人群总算零零散散地散开,郑舒说话说得有点渴,顺手抄起推车上的高脚杯喝了一口,嘴角抽搐地发现水晶杯里的酒是二锅头。   郑舒:“……”   行吧,大俗即大雅,大土是大福。他这个盖了“随便吧”的朋友,把中西结合做的还挺彻底的。   洛九江也随便端起一杯来喝了一口。   “杯子很好看。”他夸奖道。   这句话又博得了几个还在他身边没有离开的围观人士的异样眼神。   有些人悄悄把目光投向洛九江持杯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手掌不厚不薄,但是指腹指根都结着一层明显的茧子,就更让人看不出来路。   不认识最普通的高脚杯,但是谈吐从容自在,绝非没见过世面的人物;手上有一层现代人基本不会有的明显茧子,但是皮肤光滑紧致,不粗钝也没有疤痕,显然不是干粗活得来的。   然而他手掌上的痕迹,又不是枪茧。   来路成谜,是个练家子。几个人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郑舒绝望地给他圆场:“大神你太爱说笑了,你什么场面没见过啊。”   洛九江笑了笑,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只是开个玩笑嘛。”   他这双手手握过刀,持过剑,掌心里托举过价值连城的明珠。捏着高脚杯的那两根指头,曾经夹着一片幽蓝而澄澈的龙鳞,亦在无数不凡的名贵珍宝间流连过。   他什么世面都见过,怎样的派头都值得,但即便拥有无数奇珍异宝,依旧不妨碍他喜欢这个小小的、普通的、廉价又量产的高脚玻璃杯。   就像即使举手之间就可呼风唤雨,随意一刀便能撕裂时空,面前这些脆弱无知的人类与他相比简直如同蝼蚁,可他还是喜欢这所有的一切,喜欢这个没有灵气,也没有修仙者的时空。   他仍旧会笑着和这些人说话,春风化雨地把这些人的刁难化解,为郑舒一句为难的圆场做补救,然后笑眯眯地和对他感兴趣的所有人打招呼。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走了多远,今日的刀神依然如同昔日的少年,洛九江永远是当年那个洛九江。   对于洛九江的这份曲意的回护和照顾,大多数凡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只是看郑舒露出不乐意的神色,也就识趣地不在这个问题上打转,默默目送着洛九江两三句话后离开人群,跑到舞台边上去研究那把电吉他。   ……这货居然还是保持那个蘑菇一样蹲着的姿势,联系一下他刚刚那份帅翻全场的霸气自信,竟然有种反差萌的搞笑。   有人偷偷问郑舒:“你这朋友,不错啊。”   郑舒连连点头,出于友谊警告道:“别惹他!”   那个人连连摆手,生怕他误会:“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真的觉得他不错啊。”   “我也是。”郑舒严肃地点头补充道:“我是真的想告诉你,别惹他。”   上个惹他的家伙就在楼下呢,要不是大脑是个整体,全都裹在皮层里,现在估计脑花已经被搅得跟蛋花似的了。   ——————————————   由于“随便吧”的架子鼓插曲原因,最终晚上去会所的时候,郑舒是带了十来个人一起去的。   没办法,在这之前,洛九江已经陪人下了三盘围棋,做了一回陶艺,跟人拼酒喝了七杯深水炸弹面不改色,引来了广大群众的热烈好奇。   然后他们聚众打了几盘游戏,问店主从角落里拖出个落灰的烧烤架子,大家就着BBQ吹了会儿牛逼。洛九江作为一个能打能喝会烤肉,游戏里还能辅助能奶能开大的帅哥,基本上很快就打入了这群人内部。   这天晚上,郑舒原本想自己带洛九江去会所就行,没想到身后跟来一群无所事事的尾巴。当郑舒打算跟他们打招呼告别的时候,众人纷纷表示自己已经被洛九江的强大魅力征服,目前离开他就不能独立行走。   郑舒:“……”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心中充满一种看破了真相的感叹之意:大神啊大神,我看就你这个招蜂引蝶的做派,你下一个多半也得离!   洛九江是不知道郑舒的腹诽的,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一笑置之。他拍了拍郑舒的肩,相当豁达道:“是,一起去喝酒,都是朋友,都是兄弟。”停顿了一下,他大概点了一遍人头,接下来说出的话充分显示了他对现代社会的高度理解。   洛九江说:“咱们不用分开,坐一辆车,一车拉走,卡车正好!郑儿你叫辆卡车来!”   郑舒:“……”他叫卡车干什么?还一车拉走?你当运猪吗?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还是郑舒扑上去捂洛九江的嘴:“不不不你喝多了,别说话了,别张嘴,啊。”   洛九江无辜眨眼。   总而言之,他们克服了不能独立行走、也绝不能被用卡车当猪拉走的困难,成功地抵达了郑舒之前订下的会所。   会所老板也是郑舒的熟人,看到他们这一群人稍微有点意外,悄悄问郑舒说:“我给你换个大点的场子,四楼那个厅都给你空出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聚会你不早说?”   郑舒木然地吐出一口魂灵:“伊,太帅了万人爱,太帅了很无奈,不是自恋怎么办,呵呵呵呵呵呵。”   老板:“……”看起来他还得叫辆救护车备着,毕竟郑舒好像是疯了。   虽然郑舒目前精神有点错乱,但作为这场局的东道主,他之前预备好的节目还是一个不少地准备了上来。   老板是做惯了这种单的,酒水、果盘、牌局,陪唱K的点歌姑娘在厅里都有,而且大厅中央舞台一个钢管,足以衬托出郑舒特意点过的三色舞娘。   ——还记得吗,郑舒答应过给洛九江看看黑人和白人长什么样,而且还想帮他派遣派遣新离婚的苦闷。   ——因为这个原因,整个大厅的果盘里,他都事先交代好了,绝对找不出一片梨。   然而他都这么为洛九江着想了,洛九江自己却过得挺快乐的——学完架子鼓之后,他开始跟着一个调酒师学花式调酒了,还他妈现场调出来一杯彩虹色的?   洛九江一个白鹤亮翅,那杯花式鸡尾酒顺利地从他一手指尖趟臂而上,滑过后背服帖地落到他另一手的指尖。周遭一群自带的拉拉队群众登时拼命鼓掌,大声叫好,上蹦下跳地跺脚。要是给他们配点灯牌荧光棒,没准都能现场尖叫“洛哥我爱你!”   郑舒:“……”   大神他这是什么天赋技能?“我耍帅的BGM里,必须有人爱上我”?   在郑舒心底默默吐槽之间,三个舞娘已经敬业上场。舞台上很合作地换成了暧昧的彩色闪动灯光,激烈而热辣的音乐也从音箱中传开,瞬间吸引了原本围在酒台前众人的目光。   郑舒全程紧盯洛九江,此时此刻,他心满意足地看到洛九江表情一愣,然后飞快扭头,手里的鸡尾酒都晃了一下,好像整个人都有点发僵。   哈哈哈哈哈哈!终于轮到你,还好我没放弃!郑舒兴奋地在一片口哨声中找到一种天道好轮回的快感,心想能看大神吃瘪一次,简直胜泡万年酒吧。   那必须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结束啊。   好不容易看到洛九江呆住,当然是要继续乘胜追击。   在那三个利落劲爆的姑娘结束一舞之后,郑舒冲他们比了个手势,暗暗地指了指洛九江的方向。   在一众目光整齐划一,敬注目礼的男人之中,背过身站得笔直的洛九江,就和一群吉娃娃中的唯一一只橘猫一样醒目。   那三个舞娘对视一眼,一齐朝着洛九江的方向走去。   她们三个居然还不是普通舞娘!身为黑人、白人还有棕皮的吉普赛人,她们居然读过孙子兵法,知道十则围之的用兵策略,分别包抄了三个方向!   敌军正在前进,洛九江岌岌可危!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没人出声,等着看洛九江身上的好戏。   然而就在这三个舞娘的包围圈将要形成的时候,洛九江不知怎地警醒过来,他猛地转头,看神情居然惊吓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从两人之间的缝隙中钻了出去,那道空隙很小,可洛九江甚至没擦到其中一个人的皮肤。   口哨声,欢呼声,看热闹声瞬间充盈了全场。   有好事者指示舞娘继续逼近,也有人大笑着上前打算帮忙围堵洛九江。   几番闪避之后,洛九江被众人齐心协力地圈到一个摆放了沙发的角落。他大概估算了一下面前张大手臂拦着路的人的高度——一米八八,直接从他头上跳过去跳过去好像不怎么科学。   眼看一左一右,黑白皮肤的舞娘妹子就要凑近,洛九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面前的大兄弟抄腰一抱,轻轻松松朝着自己脑袋顶上一抛,轻松的像是接了个排球。   他接着对方被丢到空中的大空隙越出包围,紧跟着重新转身,伸手把那个被扔起来的哥们儿接住。   他清了清嗓子,在满堂发直乃至发蒙的目光中警告道:“咱们约法三章啊,第一……”   他没能把话说完。   人群之中,有一个颤栗的声音响起,就好像看破了他的真身一般。   那人惊悚地大叫道:“你……你是楚雨荨啊?”   郑舒:“……”   洛九江:“???” 第258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10)   洛九江问:“楚雨荨是谁?”   ——这就是大厅直接推进来一台放映机,对准空白墙壁连上网, 然后全场音乐关掉, 全体沙发上排排坐好, 陪同洛九江一起来观看老式大型呸不要拿你的鱼塘来侮辱我偶像剧的原因了。   郑舒:“……”   那个一时失言,把洛九江   和楚雨荨联系在一起的哥们正好就坐在郑舒身边, 郑舒恨铁不成钢地摇晃了他几下,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嘴欠!为什么要嘴欠!”   那位兄弟目光恍惚,任由自己被郑舒端着肩膀摇来晃去, 气若游丝道:“我也没想到啊……”   他一来是真没想到洛九江是谁, 二来没想到这位哥们儿居然真的开始现场补电视剧, 三来……   怎么那几个陪着洛九江一起过来会所玩的二代,这种事上也真由着他来?   他悄悄地问郑舒:“你这个朋友, 究竟是什么来路啊, 也太牛了吧?”   郑舒打哈哈道:“你说什么呢,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天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郑舒的良心正在隐隐作痛。   而他的朋友第一时间就表示了自己的嗤之以鼻:“普通人个屁!”朋友悄悄地冲着洛九江的方向指了指, 不容郑舒否认, 就断言道:“你知道你这个朋友牛在哪儿吗?”   “他这人身上有两种气质, 格格不入, 又浑然一体。第一种气质叫‘我什么都不会是理所当然’, 第二种气质就是‘我什么都会乃天经地义’!”   “世上的人,天才蠢材都有,什么都会的人稀少不稀奇, 什么都不会的人稀奇不稀少,但你这个朋友……”这人说着说着度量了洛九江一眼,“我平生仅见啊。”   ……   不管郑舒和朋友们心里怎么想,偶像剧青春洋溢的滤镜,最经典灰姑娘模式的剧情,还是第一时间就吸引了从未见过此类艺术作品的洛九江的注意。在这期间有人拉着那三个舞娘说着小话,也有人蹭到洛九江身边好奇地问了他几个问题。   “你没看过这个?”那人朝着投影的那面墙壁一指。   洛九江的态度相当坦然:“没有。”   “那你平时消遣的时候做什么?”这人似乎更好奇了,连位置都往洛九江的方向蹭了几步,离他更近了些,“飙车吗,还是弹琴?我看你似乎也是第一次上手架子鼓——你是学音乐的?”   洛九江眉头动了动,这回彻底地转过来半个身子,与此人正面相对。   迎着对方探寻又兴味十足的眼神,洛九江微微一笑,半真半假道:“你问我平时的消遣?锻炼几番,看看歌舞,和朋友聊天,偶尔还听听黄梅戏。”   那人相当敏锐地嗅到一点不对的气味,他轻声问道:“我冒犯你了?”   “没有。”洛九江懒洋洋地陷进沙发背里,会所的沙发都是高级真皮,触感怎样不说,弹性至少是一等一的好。洛九江坐过包缎面矮凳,坐过太师椅,坐过脚踏和皮毛入水的长毯,但这种奇特的座椅还是第一次留意。   之前在郑家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全都在空调电视洗衣机上了,并没怎么关注过沙发。   因此现在洛九江顺便就在沙发上颠了两下,估量了一下这种座椅的软硬程度,看动作简直像个小孩子。   他的举动可谓率真,但显然让这个被骤然凹陷又弹回的沙发皮面波及的人更迷惑了。   他哭笑不得地抹了一把脸,无奈道:“我叫罗政,之前喝酒那会儿一群人跟你报名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洛九江偏了偏头,突然出手如同电闪一般,手指直击此人胸口膻中,在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相处的瞬间,指尖恍若不经意地度了一丝灵气过去。   他笑了一下,在对方震惊、愕然,乃至条件反射性就想反击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收回了手,声音里还含着一丝悠悠的笑意。   “你和我喝过酒,不管你是什么人,在动手之前就还是我的朋友。”洛九江端起茶几上的酒杯对着罗政微微一举。到现在为止,他距离平生第一次使用高脚杯还不到十二小时,但已经能把这种样式新颖的杯子端得分外潇洒好看。   方才那轻轻一触之间,洛九江打入罗政胸口的那缕真气已经顺着他奇经八脉运行一个周天,某种温和又绝不引起抵触的气息从罗政泥丸宫直流进丹田,无声无息地抚平了他经脉里一直阴森躁动的某种隐痛。   “我喜欢你之前烧烤时开的那个玩笑。”洛九江注视着对方,非常真诚地说道:“我希望你可以一直是我的朋友。”   “……”   罗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背过身去,然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的双手里。   大概调整了三四分钟左右,他才重新扭过头,对洛九江发出了一声直抵心灵的质问。   他问洛九江:“你为什么这么GAY?”   洛九江:“……”   洛九江:“不好意思,GAY是什么?”   罗政:“……”   鉴于这位哥们儿上次问完“楚雨荨是谁”之后,大堂就开始大屏公放偶像剧,罗政有理由怀疑,在这位兄弟试图探索“GAY为何物”的过程中,那部偶像剧会被换成真刀真枪的钙片。   ——或者更惨点,没准是同性婚姻法的棒读新闻?   当然,他低估了洛九江步入现代化的程度,因为下一刻,洛九江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相当游刃有余地指纹解锁,点开了千度又摁了麦克风,对着麦克风字正腔圆地复述了一声:“GAY”!   这一声,这一句,真可谓是中气十足,正义凛然。   全场寂静。   然而更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事情还在后面。   洛九江第一时间搞清楚了GAY的意思,便泰然自若地抬起头来,一派气定神闲地回答道:“嗯?你问我为什么这么GAY是吗——很简单啊,我就是GAY。”   罗政深吸一口气,钢铁直男一时简直不能呼吸,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你什么?”   “我GAY啊。”   郑舒:“……”   罗政:“……”   众人:“……”   猝不及防之下,洛九江当众出柜,安然自若甚至还挺引以为豪。空气一时之间粘稠犹如胶水,尴尬的气氛简直不能再看了。   郑舒匆匆掩面,扯着罗政的领子就把他直接拽出了大厅。   “海娃,你清醒一点!”郑舒故技重施地摇晃着罗政的领子,“里面的那个男人,那不是你能泡的男人!”   他虽然是个已经离婚的男人,但他的前妻起手大招就是时空虫洞啊!   罗政百口莫辩:“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结交一下……”   郑舒深沉道:“你知道吗,半个小时前,老赵搂着那个白皮舞娘,也说他只想结交一下。”   罗政感到非常绝望:“……”   郑舒咄咄逼人地问道:“你直说吧,结交是哪个体位?”   罗政简直哑口无言:“……”   郑舒怒斥道:“又牵扯结肠,又隐含交配,一听就不是个正经体位!”   罗政生无可恋:“……”   ————————————   碧海晴空,万里无云,站在甲板上俯览海面,远远可见鱼群在波动的海水下穿梭的痕迹。   郑明站在游轮的甲板上,目光悠悠投向海天交接的远方,一时之间竟有点出神。   这场游轮宴会为期三天,这不是他第一次前来参加,但却是第一次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郑明隐隐地感觉自己有点心悸。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这回的形成让他透不过气来,但就是有种潜意识里的感觉如同长鸣的警钟一般,时时地拎着他脑后的那根弦,拼命地提醒着他有什么事情不对。   会是什么呢?郑明无声地在脑海里过滤掉一个又一个的选项:父母的三胎出问题了?小弟郑舒又惹祸了?船上有什么重要部件坏了没有备用?还是说这回的食物不新鲜,会引来一批食物中毒——   他的思路只跳跃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甲板上有女性尖叫起来,郑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把目光猛地从远方拽回来,径直投向临近的海面之下:那条修长的、矫健的、正在飞快向海面靠拢的阴影究竟是!   思维的速度何其迅捷,据科学调查显示,人在一秒钟内脑子里足以闪过上千道意识流,然而水面下的阴影速度却远比在场每个人的念头都要迅疾百倍。甚至不等郑明屏住呼吸,那条修长的阴影哗啦一下钻出水面,从海平面下探出头来!   有人无声地捂住了嘴巴,有人软软地跪坐于地,还有某几个神经回路特别强大的人,第一时间就对那个存在举起了手机。   鹿角驼首,鱼鳞鹰爪,兔目蛇颈,牙齿锋利如刀,每片鳞甲上都闪烁着比海更清澈,比天更浓郁的幽蓝寒光。这个生物破海而出,腾空而起,海水无声从它鳞甲上滑落,没有沾湿它的一根胡须。   ——是龙啊!   倒吸冷气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甲板上瞬时充满了哗然之声。那条美丽强大而高傲的蓝龙俯首对这些人类致以一瞥,很快就又向着天空的方向抬起头来,盘旋而上,如一条注满刚劲之力的绸带一半径直冲向长空。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就黯淡下来,乌压压的黑云翻卷着布满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帘。细小的电弧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山雨欲来之际,那条蓝龙却不避不让,向着雷云的最中心迎头而上。   郑明发自内心地感到战栗。   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再把这件事当做“锦鲤”或是“吉兆”来看待,因为此刻的天威如此慑人,而盘空而上的那神话中的生物,又是这样的凛然美丽。   郑明艰难地从自己快要渡劫的脑浆中挤出一个念头:它在渡劫吗?郑明想到。   雷电尚且在云层中积蓄,那条威武的蓝龙却率先动了手。   他向着天空的方向喷出一口龙息长啸,愤怒的异种语比雷声更令人振聋发聩。倘若在场有人能听懂他的语言,就能听到这条蓝龙质问此方世界的言语——   ——九江在哪儿! 第259章 贼喊捉贼   对于很多人来说,今天绝对都会是载入三千修真世界史册的混乱一日。   譬如泉露界主蔡东升。   他本来只是个年纪不大不小的金丹修士, 在父辈的荫庇下不咸不淡地继承了界主之名, 成了个小世界的一界之主, 迈过了白虎主广邀三千世界的那条无形门槛,获得了前来参会的资格。   有幸登上白虎宗的贵坎, 本来应该是件光宗耀祖的乐事,但是接下来滚滚而来的不幸事态,如同一串精妙连击一般, 直接把蔡东升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打蒙了。   不知道怎么, 青龙界的公仪先生就死了;又不知道怎么, 取代了朱雀界,成为神龙界主的那个深雪宫主就和白虎主不对付了;然后莫名其妙地, 一直礼贤下士的白虎主就翻脸了。   白虎主不但沉下了脸, 露出想要侵吞他们这些小世界主人地盘的目的不说, 最终还强按着他们的脖子, 逼着他们发了心魔誓,签订了契约。   然后, 蔡东升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祖传的泉露界丢了, 就这么白白地丢了。   虽然名义上他还是泉露界主, 可是那所谓的“驻扎”和“管辖”弟子一到, 他又和被架空了有什么区别?   他环顾四周, 发现除了几个胆子特别大,跟着神龙界主后面离开会场的界主,几乎所有没被白虎主划进圈子里的小界主都遭受了这样的掠夺。   没有人替他们说话, 所有人都用同样的面孔对着他们,或许同情,或许讥嘲,或许假惺惺。   他们的修为和身份,在堂堂白虎大宗的威压之下,甚至不如一只蝼蚁更让人感兴趣。   蔡东升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悲凉。   他打落牙齿肚里吞,咽着血签了心魔誓,又在今日来赴这一场庆功宴。   他装作自己现在高高兴兴,即使三天前刚刚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把自己祖传的基业全都拱手让人。   然而在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微弱地对他自己说:白虎宗欺人太甚!   可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除此之外,他区区一个金丹,资质不佳,混吃等死,在一个指头都能摁死他的白虎主面前又能做什么呢?   旁边的桌子上隐隐传来两人交谈时的笑语,听得蔡东升心里更加酸涩。他悄悄投过去一眼,却发现正说笑的人并不是早早就被白虎主笼络的同盟。   是公开和白虎主叫板的神龙界主和灵蛇少主。   他们二人郎才郎貌,年少有为,又出身高贵,早就是众人热议的焦点。放在往日里蔡东升这种出身的小界主甚至别想搭上他们这种贵人的边。   也不知道今日白虎宗的座次安排是出了什么问题,才有幸与他们比邻而坐。   想到这里,蔡东升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椅背,确定自己没有坐错位置。   说起来,灵蛇少主啊……   蔡东升隐隐地有些出神。   神龙界主身为神龙遗孤,血脉神秘,和蔡东升这种普通人类相聚天差地别。反而是灵蛇少主同为人类,面目英俊和善,目光炯炯清正,相貌英俊又无普通刀修应有的锋利,仿佛只是个脾气很好的浪游刀客。   他视线停留在灵蛇少主身上的时间稍长了些,灵蛇少主尚未如何,倒是神龙界主回身冷冷瞥他一眼,目光漠然如视草芥,神识里自带着一种刺骨的冰寒。   蔡东升猛地打了个哆嗦。   “千岭。”他听到灵蛇少主笑着叫了身边人一声,随即也转过大半个身子,上下看了自己两眼。   “你坐的这个位置,真是……”洛九江无奈道,“金丹啊。”   蔡东升误会了他的意思,慌忙开口解释道:“座次是白虎宗的安排,小可无意冲撞二位,还请您万万……”   “不是不是,阁下没冒犯我们。”灵蛇少主爽朗地笑了笑,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手指快速地在桌子上敲打了两下,就做出了某个决定。   他随手拽下了自己刀柄上系着的那条刀穗递给蔡东升,轻声笑道:“一会儿躲远点吧。”   “什、什么?”蔡东升慌忙伸手接过,一时之间满身的血液好像都冲上了脑子。   灵蛇少主却不再说话,他神秘地冲着蔡东升笑了笑,还相当俏皮地眨了眨眼。   那动作被他做来,带着十足的少年气。   蔡东升讷讷地闭上了嘴。   但即使是平庸如他,迟钝如他,隐约中也有一种冥冥的感觉——在一派歌舞升平的风平浪静之下,有什么事情已经在无声地进行了。   ——————————   这一场好宴进行到中途,果然时局突变。   蔡东升一直惦记着刚刚灵蛇少主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因此即使箸间夹满了珍馐佳肴,也依旧食不知味,连对巩固修为最有益的妙甘酒都只是略微沾唇。   然而事后想来,也许正是这份“毫无食欲救了他的命,足可见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至的旧道理。   这顿饭才吃到一半的时候,上首的某一位元婴大能,不知怎地就突然跌了杯子。   那五彩炼心脆琉璃的杯盏在地面上跌出一声清响,而那位元婴真人也如同一条被抽去骨头的长蛇一般,软绵绵地朝着地面上倒去。   这姿势动作当然失态至极,然而对于场内变故来说,这位元婴大人的反应,好像只是一场改天换日的前奏。   接下来,象牙箸噼啪落地的声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连成一片,每张圆桌上都不时有人被抽去全身灵力,丹田发僵发木,周身无力滑落。   蔡东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面的某个宾客,先前还正大快朵颐,突然之间便脑袋一歪,口吐白沫,心中不由惊慌至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隐隐感觉自己的经脉里也传来一种令人麻木的酸软。   怎么回事?是鸿门宴吗?蔡东升又惊又怕,不由在心里想道: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那心魔誓,他们不是都由着白虎主的意思,全都签了吗?!   眼前的景物已经朦胧斑斓起来,化作大片拖曳着尾带的色块。蔡东升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看清了会场地下正亮起来的暗青色纹路。   主座上隐隐传来白虎主惊怒的咆哮:“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进到蔡东升耳中时,这声音便仿佛被滤网加工了七八遍一般,听也听不清楚了。   宴席中终于有人站了起来,可那行动的步调实在太过整齐划一,反而让人心目中生出不妙之感。   有人含笑从容走到会场的最中央,他满意地打量了一遍全场七倒八歪的情状,实在压抑不住心里的得意,扬声大笑了一场。   这个声音,好像是……蔡东升半闭着眼睛,毒性和阵法配合在一起,与地下渗透出来的药气三者结合,不断沿着他的经脉攀升。   他也是在相当惶急的自救空闲中,勉强辨认出那道属于白虎宗宗子的音色。   似乎是第八宗子?就是先前还和灵蛇少主有隙的那一位?   第八宗子大笑三次便就此收声,他手掌侧立,比作刀型,用力往下一切,喝令道:“玄武卫——”   玄武?蔡东升登时神魂俱颤,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灵气也就此散了:白虎宗的宴席上,为何会有玄武卫?!   我们不是为了斩除奸佞,共抗玄武,这才齐聚白虎界吗?为何在庆功宴上,会有玄武的人做了这么多必杀的布置?   似乎像是要为他解惑一样,那第八宗子很快就转向白虎主的方向,向着上首白鹤州躬身一礼,客客气气地说道:“实在多谢宗主的……”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白鹤州脱口截断了。   “住口!无耻小人,失德细作,你一个不忠不义,背叛宗门,被玄武恶贼收买之辈,也配叫我宗主?”   “啊?”第八宗子猝然噎声,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白虎主的方向,失声惊叫道:“宗主,明……”   一个“明”字才被他吐出最开口的半生,就被生生一爪永远地掐回了喉咙里。   白虎主不知何时,已经一改方才疲惫倦怠被暗算的姿态,更没有了发青发灰的中毒脸色。他眨眼之间已经出现在第八宗子面前,手掌横过对方喉咙,指如钢钳般无情收紧。   “你是要问本宗,‘莫非宗主早有准备’吗?”白鹤州抢白道,“不错,对你这叛徒贼子的鬼祟行为,本宗近日早有觉察!”   第八宗子喉咙里泛出咯咯几声最后的挣扎,手脚在半空中乱舞了几下,很快就面孔紫涨,口鼻流血,脖颈骨头喀嚓一声,被白鹤州生生扼死。   那些原本已经应了第八宗子号令,站起身来的玄武门下,一个个俱都不知所措,如神龙失首一般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觉察到大势已去。   白鹤州丢下第八宗子尚且温热的尸身,手掌在身旁八仙桌上用力一击,扬声问道:“我白虎宗人何在?”   宴席中再没有人站起来,却有许多身着白虎宗低级服饰的宗人从四面小径中鱼贯而出,每个人基本都是将近金丹的修为,显然正是本宗精锐,只是用低级弟子的服饰聊做遮掩。   有人第一时间就朝白虎主行礼疾报:“禀宗主,这叛徒还在会场外连布九重药阵,均被我们拦下,毒药全部当场截获,不至伤及诸位客人!”   “禀宗主,玄武老贼的手下一共混入一百余个世界的队伍中,之前试图在宗内作乱,我等早有准备,尽数镇压!”   “禀宗主,宗主神机妙算,料到玄武手下不甘寂寞,必然要动传送法阵。我们埋伏多时,一举拿下!”   连续三道疾报,配合着新涌上来的低级弟子手捧的解药香鼎一起,如同定海神针一样传入在场被暗算的宾客耳朵。   “好!”白鹤州不吝赞许,“你们处理得这样精干,是我白虎宗后继有人,是三千世界气脉将兴!”   白鹤州一挥手,头颅高扬,尽显神气:“来啊,给我将玄武座下的这些不怀好意的细作,尽数拿下!”   “是!”   四面都传来整齐划一的大喊,蔡东升吸入了解药香气,神智已经清明了一些,他晃了晃脑袋,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刻,看到的第一幕场景,就是白虎主张开结界,试图把他们这些软倒的宾客统统护卫在内,不必被玄武余孽所伤。   其实,依靠大宗门也并不全是歹事啊……蔡东升迷迷糊糊地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然而他这个想法才只出现一半儿,就先被身旁朗声轻笑的青年声音尽数抹消了。   “行啊,我今天才算见到,什么叫做贼喊捉贼。”   灵蛇少主昂然站起,身长玉立,双手轻松负在背后,就更是显得风度翩翩:“白虎主,你的虚伪,还真是多年不变。”   白鹤州皱起眉头,不悦道:“灵蛇使者,你我之前确实有过些许争端,但于在座诸位宾客被人暗算之际,你不帮忙就算了,又说风凉话,就太过分些了吧?”   讲到这里,白鹤州声音一重:“我真该替你家长辈,好好教教你晚辈做人的道理!”   洛九江安然笑道:“免了,要被你这种伪君子教我怎样为人处世,我洛家祖坟蒙了八辈子羞。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可以教教你——”   “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洛九江脸上笑意一收,沉下脸孔的瞬间,那冰冷逼人的气势竟然与身旁的寒千岭如出一辙。他厉声喝道:“黄绮!”   蔡东升又一次听到巨大的响动。   这一回,那声响隆隆,仿若沉闷天雷,却是从地下传来。   整个会场瞬间地动山摇,强大的灵气如同气流一般紊乱了小半个白虎宗的气场,宾客之中骨头还软的人东倒西歪,能站立的玄武卫和白虎宗人,也不由得跌滚于地。   蔡东升离异变边缘最近,因此,他眼睁睁地看到,在大地之下,被生生撕裂的土地边缘,一个鲜黄的巨大三角蛇头从坚硬的花岗岩中拱出来,蛇信吞吐之间,就是一股令人眩晕的毒物。   这黄色巨蟒周身的长度简直令人惊愕,它如同一条绳子一般首尾相接,生生把在场所有人都圈进了这个恐怖的范围。   裂土圈地尚且不算,在场中四面布满了那暗黄毒雾之后,长蛇如同吸水般膨胀暴涨,眨眼之间已经形成一堵蛇肉蛇骨的巨墙。   方才那两下玄武和白虎的交锋,在这最赤裸,最蛮荒,最不讲道理的巨蛇圈禁之下,简直和善的如同过家家。   浓到遮目的毒雾之中,此起彼伏的质问声已然响起。不少人大声惊呼,问灵蛇少主此举意欲何为。   倘若那些人再安静一点,他们就能听到某种更低更轻微的簌簌声。   那是无数蛇类鳞片摩擦过会场地面,摩擦过桌椅与跌落的酒盏盘碟时的声音。   蔡东升身处最边缘,是第一个发现四面八法都冒出蛇来的修士。然而很奇异地,那些蛇毫无顾忌地从许多动弹不得的修士身上爬过,却都有默契一般地避让过了蔡东升。   一愣之下,蔡东升突然想起了方才灵蛇少主玩闹一般地丢给自己的那条刀穗。   灵蛇少主黑色的背影笔挺骄傲,声音中却带着隐隐压抑的怒气。   “何必装作不知道呢,白宗主,白鹤州,你就没想到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吗!”   仿佛是为了应和一般,雾中传来两声轻笑。   那人从潜藏的树丛中跃出,每一下都足点树梢尖,身姿极快极稳。他像是一只飞翔的灵巧燕子,衣袂破空之时,在空中划出一种长箭脱弦般的声调。   他开口,却再不是洛九江耳熟能详的那阙“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那声音稍带着点嘶哑,一字一顿,仿佛身怀切齿裂心之恨。   “寄书寄墨寄鹤州,遇风遇雨遇妒由。谢氏三千七百户,一江碧血苦淹留。”   “白鹤州,谢氏幼子谢春残,挟十六年前累累血仇,来向你讨债了!” 第260章 复仇   当谢春残吐出那句话的同时,一条通体如玉的雪白小蛇蜿蜒顺着洛九江袍角爬上。   洛九江随手把它缠在指间, 只见这条小蛇蛇头上有个胭脂记, 殷红如血, 像是一滴流泪的眼,正如同积年旧仇恨一样刺目。   而作为对旧事毫不知情的外人, 满堂宾客,此时此刻无不目瞪口呆。   事态一波三折,先是玄武的人暗算了会场大半宾客, 然后白虎就英明神武地站了出来。在座众人本以为这就是事情的终结, 岂料到灵蛇少主居然也不甘寂寞, 在其中插了一脚。   如今的情况已经混乱不堪,实在让人分不清谁对谁错、孰是孰非, 更让他们这些墙头草拿不准究竟应该站谁比较好。   黄绮冰冷幽深的蛇瞳朝着会场的方向转了转, 无机质的一双碧眼将所有身影映入眼底, 只在扫到洛九江方向的时候稍稍低头, 以示谦恭。   洛九江朝她点了点头。   时间再往回拨动,回到三天前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洛九江刚受了董双玉的提醒, 在七叉鸟鸣的引路声中, 发现了白鹤州派十八宗子做下的手脚。   而且由于多逗留了一会儿, 他们还亲眼看着白虎主的另一个弟子, 是怎么背后悄悄把埋下的药粉减半的。   眼看白虎主要在这场宴席上唱大戏, 洛九江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   在回到那间五角小院以后,寒千岭去调遣自己带来的神龙界心腹,洛九江也找上了橙纱黄绮。   他问这一对冷血的姐妹花, 倘若他要在三日后的宴席上把白虎宗主力一网打尽,当众强杀白鹤州,她们有没有方法?   这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洛九江自己都觉得难为人,没想到这二蛇竟然真的有。   橙纱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黄绮,而黄绮则平静问他:“少主要我换个地方睡觉吗?”   洛九江:“啊?”   还是橙纱加以解释,洛九江才真正明白,他的师父将怎样一个强力的得力助手派到他的身边,来保护他的安危。   作为巨蟒,黄绮是一条镇界之蛇。   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初身在灵蛇界时,洛九江之所以一直没能看到黄绮,是因为对方一直都躺在主殿的地底下。   她化作原型,伸展开蛇躯,将灵蛇界最重要的内城用躯体围住,一半作为忠诚的捍守者,一半儿作为灵蛇界的定海针。   而且不止灵蛇界的时光,倘若能把时间推回七岛时,洛九江就会发现,黄绮同样也在玳瑁岛底下潜伏着。   少年洛九江每次踏进悲雪园前,都要从这条巨蟒的三角脑袋上踩过。   只是那时他修为不够,不知道天天踏过的门槛之下,实际上正对着一张大张的血盆蟒口,只要枕霜流心意一动……   倘若他知道这事,肯定不会跨门槛走进来,保证天天在大门口三丈之外就撑杆跳不可。   而且除此之外,黄绮的蛇腹中,鳞片下,无一不潜藏着无数蛇种。只要稍加培育,各个都是毒性上上的暗杀利器。   在橙纱的解释之下,洛九江终于明白,为什么黄绮每天都在睡觉而他师父竟然忍得,为什么黄绮会被称为镇界之蛇。   她是一条行走的巨大杀器,不是关键时刻绝不会被擅动。然而枕霜流就这么轻易地把她派了出来,让她跟在洛九江身边,寸步不离。   足可见洛九江前两次的销声匿迹,究竟让他的师父埋下了多大的心结。   洛九江在听了橙纱对于黄绮能力的叙述之后,沉思片刻,终于郑重对黄绮嘱托了一句“辛苦”。   一直仿佛睡不醒,两片眼皮时时粘着的黄绮,那一天的态度分外认真冷静。她问洛九江:“少主想要什么结果?”   洛九江坚决道:“我要白鹤州死。”   倘若谢春残不能杀他,那洛九江必杀他。倘若洛九江也没能了结他的性命,寒千岭也不会袖手旁观。   这十六年前便铭刻下的累世冤仇,必当在今日得报,天道冥冥的见证之下,终将这段血色旧痕蜿蜒至复仇的尽头。   ……   白鹤州事前几番考量,计算了宾客反应,击杀第八宗子时的错漏,却万万没料到能有谢春残横来一笔,让事情发展成如此变故。   他抬头看向谢春残的方向,这灰袍的青年在枝梢高立,姿态漠然又清瘦,倒比白鹤州更像一只出尘的鹤。   心念电转之间,白鹤州仍然维持了自己身为白虎宗主的风度。他背过手去,沉吟道:“听起来,你对我似乎有些误会。白某一生堂堂正正,你若有所疑问,不如下来同我对质。”   谢春残闻言,登时仰头狂笑!   他今日方知道,当一个人没脸没皮的境界登峰造极之际,该是何等的道貌岸然。   “你要对质?”谢春残良久才止住自己近乎疯狂的大笑,他右袖抬起,拭去了眼尾被荒唐出来的笑泪,冷声道:“何必对质呢,还是我直接给你个明白吧。”   他这句话一共十六个字,第五个字碾在唇齿之间时,被他负在背后的那张血色劲弓已转握在手,当讲到第十个字时,谢春残残缺的左臂一扬,空荡荡的袖管紧紧缠住弓背,一只雪白羽箭俨然上弦。   透过黄绮放出的郁郁毒雾,白鹤州看到那灰衫青年的唇角邪异地一挑,近乎扭曲般在面容上凝固了一个凶狠的弧度。   甚至不足一个眨眼,几乎只是一个念头擦过的工夫,谢春残右手闪电般像空中一撒,某张红幡被他放出,只在半空中飘摇一瞬,便被脱弦而出的长箭掼透,夺地一声,深深钉在会场大殿的牌匾之上,入木三分。   这一箭何其迅疾,何其凌厉,直在空中卷起一阵刮得人面孔生疼的劲风。就连那暗色的毒雾都被这一箭箭风扫出一片空白,仿佛白羽箭尾后拖曳出的一条玉带。   也正是由于这无意中打扫了遮目毒雾的一箭,才让众人看清了那红幡的内容。   俨然是一个偌大的“斗”字。   “白虎主亲笔?”谢春残无不嘲弄地问道,“怎么恰恰就是我谢氏的书祈?”   有人认出了那红幡来历,不由惊叫起来,原来谢春残竟然摘了白虎主在比斗场留下的墨宝。   不容白虎主狡辩或反驳,谢春残步步紧逼,他厉声质问道:“白鹤州,你下令灭我谢氏满门之际,可曾想过我祖父把书祈相托之谊?你命人把我送入饕餮死地以绝后患的时候,想没想过有我从地狱爬回来的今日?”   谢氏书祈当年闻名界外,而偌大一个氏族骤然覆灭的旧故事,在当初也引起了了好一番的叹息。   十六年很长,长得足够让谢氏族地改辙易弦。那些血与火曾经留下的痕迹,都被仇人洗刷抹去,再用金玉的地砖覆盖其上,横看竖看,都只有一派富丽堂皇。   可十六年也没有那么长,至少还不足以磨灭许多人对谢家的旧记忆。   至少在谢春残的提醒之下,不少界主对着那红幡定睛一看,确实能辨认出那是书祈。   白鹤州叹了口气,悲悯道:“谢氏旧事,我也遗憾得很。你父祖同我有故,你也应该是我的侄儿。我白鹤州行事,从来上无愧天,下无愧地……”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就被谢春残赤红着眼嘶声打断。   “白鹤州,你往上看,是我父我母不得瞑目的魂灵罩顶,你往下看,是我谢氏三千余户至今未干的冤血余迹。你脚踩我谢氏的骨头,头顶我谢家灭门的怨气,俯仰之间,何见天地!”   讲到这里,谢春残那张瘦到骨头支棱的面孔,都变得扭曲而狰狞。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如一只大鸟一般,朝着白鹤州俯身扑下。   如果说他先前在枝头腾挪时的神气还如同灵巧雨燕,那此时径直俯冲的气势就宛如鹞子,一双眼睛已经赤红充血,整个人也同离弦之箭一般,带着种同归于尽,不死不休的孤掷之气。   白鹤州皱紧眉头,目光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之意。   他原本腹稿里还有洋洋洒洒近百字的宽厚劝解,要拿来说给宾客们听,只是没想到谢春残如此沉不住气。   ——他倒不想想,杀家灭门的大仇,谢春残要如何按捺的住?   匆忙之下,白鹤州只好草草说了一句:“痴儿,你已入魔了。”当做收场。   但为了把形象维持到底,他终究有所顾忌,只是对着身旁护卫的白虎弟子们挥了挥手,沉声命令道:“把他擒下来,尽量不要伤到他。”   谢春残嘿嘿怪笑了两声,右手一晃,指间夹着大把的羽箭,此时尽数上弦。   他两眼艳红到几乎有血光在其中浸染,因为剧烈的心情波动而目呲欲裂。如此悲愤之下,多少人双眶之中至少会沾染水光,然而谢春残的眼睛却是仍是干燥而冷峭的。   从他当初与封雪洛九江分别,全心全意去做他的谢春残那一日起,他便再不会有泪了。   或许,非要等到白鹤州死在他的箭下,他眼底才会有血管迸裂,替他流下两行压抑了多年的斑斑血泪。   白虎宗弟子得令,结阵朝着谢春残的方向冲来。谢春残向下的速度分毫不减,手指稍稍一松,一大把箭就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凛然反击回去。   他箭出如雨,箭势却狠得像刀。几乎每一箭都准准地贯穿一个人的咽喉,不曾有半分谬误。   “白鹤州!”谢春残念出自己仇敌的名字,“你千方百计得到书祈,可你永远不配领悟其中真意。”   “——最诚心的书祈,应该用血。”   谢春残一咬舌尖,一道血箭被他自口中喷出,恰好他右手持箭抹过,那颜色就浸透了箭尾白羽。   他如今只有右手完好,行事多有不便,却不妨碍动作利落。   也许那场面早在他心里推演过百回千回。   谢春残就势咬住箭杆,五指迅疾在白羽箭尾一掠而过,仅仅一触之间,那箭尾大片地沾上了他舌尖鲜血的颜色。   这只长箭被他搭上弓弦,有目力格外出众者看清了箭尾的字,俨然是一个淋漓的“杀”! 第261章 箭雨   随着那只铭刻着“杀”字的长箭脱弦而出,白鹤州的眉头终于跳动了一下。   身为四象之一, 谢春残的这点元婴修为还不被他看在眼里。然而看着那一触之间, 就被谢春残篆刻于箭羽的书祈, 白鹤州心中是当真有点恼火了。   谢家人还真是在书祈一道上分外地有天赋,他当初也许不该留谢春残这一命。   但谁能想到那个吓破了胆的小孩子, 居然还能在饕餮死地里存活至今?饕餮是个什么废物,最外层的死地功体被破,还能让这小子逃出来, 偏偏在今日坏他白鹤州的好事?   白虎主心中大恨, 厌烦地在心里“啧”了一声, 只是面上仍要装出一副长辈的堂皇模样。   “唉,你实是入了魔障了。”   他这话本该说得从容不迫, 只是屈于现实, 不得不讲得飞快匆忙——谢春残的“杀”字书祈很是了得, 哪怕白鹤州用灵气凝出一面气墙削弱那一箭的箭势, 可染血的白羽箭还是眨眼之间就逼近他的天灵。   白鹤州抬起手来,面上神色不慌不忙, 对力度和方位的把握更是又准又狠。   他一手直抓箭头而去, 当他的皮肤与长箭尖头相撞一刻, 众人只听当啷一声, 是白鹤州将长箭所有力道都卸在自己掌心。   身为四象圣兽, 白虎主几乎钢皮铁骨,刀枪不入,更有道源加持, 然而这负载了恨和无穷杀机的一箭,仍震得他掌心隐隐发麻。   实在是后生可畏。从这一箭的力度来看,哪能得知这灰衣的青年刚刚元婴呢。   白鹤州随手把箭折了丢到脚下,苦口婆心的姿态却被做个十足十。   他语重心长道:“你身世凄苦,自幼无人管教,或许不知大是大非,更不懂轻重缓急。你听我说,现在正是对抗玄武的关键时刻,你在此时搅局,与人族奸细何异?放下弓箭,我替你作保,不令人追究你的罪责。”   他的语气可谓谆谆善诱,然而话里的内容,却是当真诛心。   作为背后暗下杀手,以致谢家满门俱灭的最大凶手,他是要有怎么样的钢铁脸皮,才好意思话里话外都带着“你没爹教,没娘养,是个不懂事的野孩子”的意思?   ——他倒是以为,这是谁造的孽?   没人能知道,白鹤州说出这话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至少寥寥数言间,谢春残就如同引线被点着的火药桶一般,哗地爆开了。   谢春残平生好赌好谑,当年身陷死地,性格最为阴晴不定之际,也依然有几分杀人时猜单双的冷幽默。   那时候小刃变着花样杀他,他也只是把小刃当成一个弱智一般不去计较。后来直面花碧流的威压,依旧能和洛九江一搭一和地讲一段相声。   他本性可称随和,脾气也不暴虐,但唯有亡家之仇,是他今生不能触碰的逆鳞。   白虎主拿这种话撺掇他的脾气,简直就是在要谢春残的命!   谢春残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他素来双手稳如磐石,下盘站得坚实,此时此刻两腿却都气得冰冷地打着哆嗦。   怒到极处,谢春残甚至笑出声来,他唇角噙着那抹冰冷笑意,重复道:“好,好极了。”   他唇上还沾着自己舌尖鲜血,双目是阴霾里透出两点幽光闪烁的火,看起来宛如一个夜半索命的魂灵鬼影。   对着如此做派的白虎主,谢春残再一次张开了弓。   白鹤州方才接他一箭,便已经大概摸透了谢春残的修为水平,因此很有了几分笃定。   面对此时神色凄厉如鬼般的谢春残,白虎主竟然还相当平和地笑了笑,然后对周身的弟子们举起了一只手。   “你们都退下。”白虎主吩咐道,“他是我故交之后,心里怨结难解,难免需要排遣,不然恐增心魔。虽然此事只是误会,但还是让我接他三箭,不至于令谢氏孤子没有余地。”   说着这话的白鹤州,是一个多么慈祥,多么正义,有多富有人情味儿的凛然长辈!   就好像他真的发自内心地关切着谢春残的未来。   白鹤州用那张每逢初一十五,在本派之中宣读玄典的嘴巴先说着“故交之后”,又隐隐讽刺着“谢氏孤子”。他这一套连消带打下来,面上竟然一点都不显心虚之色。   原来虚伪到了一定境界,那面具就真的长在人的脸上。他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不论何等道貌岸然,也只是理所当然。   可见昔日被他害死的那些冤魂,夜半梦回之际,当真没有一人能成为他的梦魇。   谢春残已经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自己口舌,马上举弓便射。   他能感觉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半已经变质,从一开始对自己搅局的估量,变为对谢家往事的感慨,直到现在对他的不满。   如果不是满堂宾客现在都还被玄武卫三重设计困翻,也许现在护在白鹤州身边的,就不仅仅是白虎宗弟子了。   他们有些人可能是当真相信白虎主问心无愧,有人可能对那面赤红的书祈斗幡有所疑问,但最终被白鹤州的作态欺骗。   然而更多的,恐怕还是对谢春残的不耐烦。   ——上千条谢家人命何其引人唏嘘,可那又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对抗玄武,要是扛旗的白虎主真的死了,那下一个出头的椽子是谁?   他们不在乎昔日里冤死的仇恨,也不在乎白鹤州的清白与否。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身陷被玄武算计谋夺的恐惧之中,倘若自己能动,都恨不得爬起来替白虎把谢春残锤翻。   如果说有什么能比白鹤州的虚伪更让人感到冰冷之意深入肺腑,那恐怕就是这黑铁一般的人心世道吧。   然而谢春残早就习惯。   他在死地之时,是个孤独的箭客。今日当众欲杀白虎,那也是一位早就做好了有去无回准备的任侠。   你们不关心谢氏覆灭的事实真假,难道我就很在乎你们以后如何找新的大树遮蔽,怎么继续用墙头草的面目苟活吗?   谢春残冷笑一声,眼尾红得发艳。他那一眼含狠带煞,雪白箭羽擦着他的脸颊蹭过双唇,血从两片唇瓣上渡入白羽,重新形成一个崭新杀字,如同那个冰冷的死亡之吻。   “你说三箭就三箭?”谢春残嗤笑道,“规则都给你订了,凭什么?就凭你白鹤州格外下贱吗?”   说着,谢春残右手一松,那只白羽箭脱弦而出,速度已经迅疾如同电抹,更有箭只竟在空中一分为七,道道如同残影,却道道带着呼啸若惊雷的尾音!   同样地,每一支箭,箭尾上都拖长了一个尽显杀心的血色“杀”字。   七根羽箭,箭箭都携刻着将杀的判决。而在那七箭之后,更有谢春残跃身直上。他张弓如月,手指一动之间,又是七箭搭上弓弦。   一时之间,满场只见箭落如雨。谢春残多箭齐发,身姿如同鬼魅一般变幻莫测,前后左右的游移之间,那取之不尽般的白羽箭在四面划破长空的尖啸之间,布下一张不容喘息的网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样的箭羽秘网,竟是在同一时间,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由有人惊憾交加地想道:难道世上真有鬼神保佑,是谢家几代先祖冤魂同时出手,每人附在一根箭上,才让这场纷纷箭雨能有这样的力道和速度?   在如此攻势之下,许多白虎弟子按捺不住拔剑跃出,登时就被乱箭取了性命。   在纷扬的乱象和血雨中,谢春残狂笑着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也有宾客恢复了些想站出来,却同时感觉颈后一凉,那挟制住他的不是灵蛇少主的刀锋,就是某一条冷血的毒蛇。   “闲事莫管。”洛九江和橙纱同时开口道。   比起橙纱来,洛九江还多说了一句:“既然当年袖手旁观,如今也该装聋作哑,这才是真正的一视同仁。”   橙纱倒是始终笑吟吟地,她柔声问被长蛇绞住脖颈的几个宾客道:“你们是怕联盟分崩离析,最终落在玄武手上吗?那马上就死的情况,怎么就不怕了呢?”   后有洛九江掠阵,前有白虎宗弟子纷纷退却,谢春残势如破竹,眨眼之间已经逼近白鹤州周身十丈。   这距离不远不近,恰是最能让他这等神弓手感到舒适的一个距离。   白鹤州的脸色,终于彻底地沉了下来。他不再表现出虚伪的关切,更不会扯起假惺惺的笑。   他径直瞪着谢春残,目光里流露出不经伪装和掩饰的杀意。   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如同骤雨打芭蕉般击在他的身上,又因为白鹤州护体的道源和灵力被往反方向弹开。   每只羽箭都在锵锵地击打声中折去了箭头,而白鹤州虽然至今仍旧毫发无伤,可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地游刃有余。   在谢春残的攻势之下,他显然也被激出了火。   可白鹤州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卑鄙小人,动怒时第一时间的反击方式,自然也不同于洛九江谢春残之辈。   洛九江若被人这样冒犯,第一反应自然是用刀解决问题。谢春残和他也差不多,几乎在怒火上涌的瞬间就举弓相向。   但白鹤州不是爱用武力一较高下的人。   他喜欢诛心。   他沉着脸,目光中满是阴沉杀意,就这样对谢春残说:“你今日杀我之举,毫无轻重,不自量力,足以遗臭万年。”   听到这话,谢春残的神色毫无波动。时至今日,个人的生死、名声的好坏、史书评论的荣辱,当然都已经动摇不了他。   可如果牵扯到他的家族呢?   “——谢氏书祈名誉,自然也被你全数拖累败坏。日后提起共抗玄武一战,你和谢氏都是千古罪人。”   白鹤州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对着谢春残微微一笑。   “谢氏何辜,生此孽子,难怪亡了满门!”   他倒真不如活活掏了谢春残的心!   谢春残大叫一声,明知白虎是故意说出这话,依然忍不住肝胆俱裂。他先前被极度愤怒催发出的冷静彻底消隐无踪,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合身上扑。   他要杀了白鹤州,剥了他那副道貌俨然的皮囊,割他的头颅去祭祀谢氏的父母兄弟,把此人的舌头剁成烂泥!   上钩了。白鹤州讥诮一笑。   他对着谢春残扬起手,淡淡道:“本宗之前说过,我只让你三箭。”   眼看谢春残重新拉开长弓,马上就要与白鹤州正面相对的瞬间,斜下里传来一声悠悠叹息。   “宗主这番举动,实在不太好吧。”   那声音稳定,冷静,在满场乌烟瘴气并着惨叫惊呼的乱象之中,如同一道恰到好处的清流涌入,无声无息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既然宗主已经投靠玄武,又何必蒙骗天下苍生呢?”   董双玉说着这样惊世骇俗的话,缓步走入会场。他手中还持着一卷竹简,俨然是个翩然文士。   “宗主还是给三千世界一个交代为好——这可不仅仅是这位谢兄一个人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董双玉:谢谢宗主,在白虎宗的这段日子里,宗主耳提面命,真的是教了我很多。我一定要报答宗主,起手就先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262章 真理   董双玉当然是早就被洛九江安排好的救兵。   不过洛九江此前特意去请董双玉的时候,本来没指望能让他亲自出山。   原因无他, 董双玉这个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 都有一种“你是死是活不干我事”的冷眼旁观气质。倘若身居环海孤岛, 恐怕他宁可坐化至死,都不肯让浑水沾一沾鞋底。   然而董双玉竟然答应了洛九江的请求。   他只是对着自己面前的黑白棋局沉思了一会儿, 便冲着洛九江点了点头。   “既然我已放出那只七叉机关鸟,那也没有道理置身事外。”   董双玉说这话时,神情不算凝重, 可也并不轻松:“但灵蛇少主当真想好了吗?”   “什么?”   “事缓则圆, 语迟则贵, 欲速则不达。”董双玉垂眼劝道,“猛药可治顽疾, 却也能因为骤然拔除病灶的不适宜, 从而要了人的性命。”   听到这种告诫, 洛九江依旧声色不变:“我或许能够再等, 可谢兄不能了。既然如此,当断则断, 洛九江无所畏也。”   “好。”董双玉扬起手来, 哗啦一声把那局棋整个掀翻。翠玉的棋盘在地上跌做两半, 黑白棋子蹦跳着弹出老远。然而那摔裂的棋盘碎片之间, 竟然暗夹着一副叶子牌。   他敛目而视, 从一团乱糟糟的地面上拾起一张叶子牌:“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灵蛇少主既有决意, 便祝阁下心想事成罢。”   ……   于是现在,董双玉站在这里,在众人的目光环视之下,与白鹤州公然对峙。   白鹤州阴沉而威严的面孔上,终于因为董双玉的出现,而浮现了一缕错愕之意。   “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他沉声斥责道,“之前说好修为不稳,要闭十年死关,时候未到就提前出来,果然神智昏昏了吗?”   董双玉轻柔地纠正了白鹤州的说法。   “宗主,我不是修为不稳要闭十年死关,是我窥得你暗中作为,‘被’闭了十年死关。”   董双玉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抬起双手。只见他虽然怀抱书简,然而两手手腕上,隐隐有铁色的沉重锁链虚影浮现,显然是被人下了某种禁制。   而那看上去介于虚实之间的玄铁秘银锁链上,一个偌大的白虎头居在正中,灵气充沛,威力俨然,显然至今还在榨取着董双玉丹田之中的灵气。   那禁制与白鹤州的灵气力量同出一脉,完全不容错认,显然正是这位白虎主的作为。   众人一时哗然。   人证物证皆在,虽然董双玉不一定是窥破白虎主丑事才被扣住,可既然在他身上用了这种禁制手段,想必真涉及到白虎主的什么烂账。   白鹤州这回真是勃然大怒,他不否定那条禁制锁链,只是反驳道:“一派胡言!”   董双玉便自嘲一笑,微微地垂下头去。   他语调不高不低,与愤怒到说话都有点不利落的谢春残大相径庭,偏偏每一句话都牵引着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由于声音太轻,比起质问白虎主来,董双玉更像是在怅然地自问自答:“满宗尽知,董双玉圣地之前就结了金丹,距今已有四年,何来修为不稳之说。倒是宗主,强逼我闭下死关,除了做贼心虚之外,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鹤州目呲欲裂。   他当然不是因为董双玉知道自己的事情才让他闭关,要是董双玉当真知道他什么要命的内情,他岂会让董双玉活到今天。   他之所以令董双玉闭关,当然是因为——董双玉和洛九江这些人走得太近了啊!   此时是他试图侵吞灵蛇、神龙二界的重要关头,董双玉若在外面活动,总归是个变数。   这想法虽然也不是很光彩,有违他一向德高望重的宗主形象,可跟勾结玄武的罪名相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满堂宾客之中,白虎总不能如实说:“我打发你去闭关,是因为你妨碍我无缘无故弄死神龙家那两口子了”?   有些情况,虽然大家私下里总有些猜测,心里也明镜般清楚,可当真放在台面上细细分说,代表的意义就很不一样了。   如果白鹤州真这么说了,那他就算是解了今日之围,恐怕也要声名扫地。   被董双玉拿自己先前的手笔反制一番,简直有种自作自受,伸出巴掌却抽了自己脸的错觉。白鹤州只觉面孔火辣辣的,牙根都要恨出血来。   他只能咬牙斥责道:“孽徒!我看你持身不正,责令你闭关修行,是让你至今还执迷不悟,污蔑宗主的吗?”   董双玉摇了摇头:“宗主此言差矣,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我连一句真话也讲不得了吗?”   顿了一顿,董双玉转头看向谢春残的方向,不轻不重地评价道:“至少宗主还没说这位谢道友年仅六岁就自屠家门,可见确实是宗主故人之后。”   尽管洛九江一直觉得董双玉有几分神棍做派,也得承认这人涵养极好,是个骂人都会迂回转折的人物。   至少董双玉现在这话,就非得拐个弯儿听才行。   ——白虎主若是污蔑谢春残六岁时就杀害自己全家,那简直是没有脑子。可这么没有脑子的话,他没说都算是一种对故人之后的照料和恩赐。   照这个思路来看,董双玉这个不是故人之后的弟子,又被他冤枉到什么程度呢?   洛九江简直忍不住要拍案叫绝了。   白鹤州怒斥董双玉包藏祸心,一掌就要朝他天灵拍下。   这做派看起来或许只是由于耿直莽撞,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怎么看怎么是做贼心虚。   面对白鹤州来势不善的遮天一掌,董双玉不闪不避,只是微微一哂而已。   “宗主杀我何其容易,和杀第八宗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古语常言兔死狗烹,宗主深谙其中道理,因此自折刀斧,戕害弟兄,也都是应该的。”   白鹤州这一掌当然不可能拍实。他倒有心强杀董双玉,只是招式才发一半,就被突然现身的寒千岭拦下。   如今局势乱成一大锅粥,他们几个中心人物就是粥最中心反复咕咚的白泡泡。   所有的米粒都不安地在大锅中上下躁动翻腾,听着这几颗泡泡的动静。   “白虎主身为天下表率,怎么能草菅人命,如此冒昧?”寒千岭和董双玉一搭一和。他们这两个神韵颇有几分相似的异种,在环境的推手之下,总算是相望互助了一回。   寒千岭笑道:“不如宗主好好听听你的十八宗子说些什么,也让我们这些旁人分辨明白。”   白虎主的眼神恶狠狠地与寒千岭目光相撞,现在他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饿虎本相。   分辨明白?分辨明白个屁!现在会场外面围着的那条蛇是谁的手笔?被折腾进来杀他的谢春残又是谁的朋友?   他们才不是要分辨什么东西,他们是要夺白鹤州一世清名,要他身败名裂!   白虎主一向给人扣帽子扣得得心应手,刚刚还给谢春残现场演绎过了一回。   然而如此这种指鹿为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被套在他自己身上,他才知道这滋味是真不好过。   说起来,白鹤州何尝不知道太急去杀董双玉会显得自己理屈词穷?然而他要是不这么干的话,只要董双玉说出——   董双玉果然朗声道:“我身为九族鸱吻,饕餮残暴,与玄武勾结,杀我父兄,其仇戴天。若不是白虎宗主里通外结,如何会圈禁共同对抗玄武的异种兄弟,又如何令我今日在此!”   他皮肤白如羊脂软玉,平时声色不动,仿佛一尊玉砌的美人。然而如今是真拼了小命,在手腕上两道白虎锁的禁制之下,竟也将鸱吻血脉逼至丹田,当众验明正身,于身后悬出一个人身鱼尾的异种残影。   白鹤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白鹤州闭了闭眼,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这一下破釜沉舟的自证,瞬时让董双玉面色由玉白化为苍白。他紧抿嘴唇,唇角依然隐隐显出一道血痕。   当年烟波界紧挨玄武地盘,烟波界易主之事,不少人也都猜测是玄武背后弄鬼。   在三千世界的传言里,大多以为鸱吻已经死了,没想到如今跳出个董双玉来,还口口声声地断定白虎是通敌叛逆。   这事可是……太蹊跷了。   “是宗主你,”董双玉断言道,“宗主与玄武里应外合,命令第八宗子在宴上暗算满堂宾客。又装作自己明察秋毫,一举破去‘陷阱’,赚得支持。如果不是灵蛇少主误打误撞,试图今日替友报仇,你本想借此机会让三千界主都发下心魔誓,然后献地玄武!”   要不是中间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寒千岭拦着,白鹤州现在真要扑过去咬死董双玉了。   盖因董双玉这话半真半假,和刚才他出示锁链时一样,让白鹤州没法反驳。   锁链是真的,“被”闭关是真的,鸱吻的身份也是真的。   白鹤州命令了第八宗子是真的,他此前曾与玄武搭伙是真的,故意装作自己明察秋毫也是真的。   但这场宴会,才不是白鹤州想要投诚的证明,反而是为了跟玄武拆伙才特意设立。   第八宗子确实是玄武的人,他人在这里,就是白鹤州和玄武交好的明证,因此哪怕洛九江当众把这个宗子的面子都踩进泥里了,白虎依然得继续用他。   他对玄武早有不满之意,这回以他自己的名义广集三千修士的机会,就让他看见了彻底反水的曙光。   公仪竹的死恰好助了他一臂之力。这下三千世界除他之外,再无第二面如此大义凛然的铁旗。   可这些打算,都和之前禁制住董双玉的理由一样,绝不能明说。   而且现在这个指责比起刚才来,简直要命太多了。   白鹤州只能勉强支拙道:“你一直隐姓埋名,我如何知道你是鸱吻?何况是真是假还不好说,更不知你究竟来路如何,是不是玄武细作……”   他才反驳几句,就见董双玉果断利落地举起一手,以天道见证立誓,言明他若不是鸱吻,当场天打雷劈;他若说谎,便永辱亲父亲兄声名;他若图谋不轨,便令他一世不得异种传承。   他字字铿锵有力,句句如杜鹃啼血,一言一语,无不正义凛然!   天道誓言不是那么好发的,异种传承更是何其珍贵。董双玉既然敢在长天之下说出这话,至今也没有五雷聚顶,自然所言非虚。   洛九江在一旁都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把这事和董双玉重新提起,问自己是不是害了他。   董双玉冷静地跟他解释道,自己是遗腹子,出生起就没见过父兄,因此他们的声名什么也没大关系。   再就是,老鸱吻早给人杀了,连道源都剥夺个干净,还有个毛线传承?   没有了,除了种族记忆之外,鸱吻一族的传承连个锅都没给董双玉剩下。   洛九江:“……”   董双玉发狠似地甩下天道誓言,随即那一双琉璃般明净冷淡的眼睛就盯紧了白鹤州。   他仍是一副缺乏人气的模样,由于当众验明鸱吻血统所致的苍白脸色,现在看起来不太像玉雕的,更像是纸糊的。   挂着这样一副上坟烧纸般的脸,董双玉质问道:“宗主可敢对天道发誓,从不曾与玄武勾结,并不曾派第八宗子暗算满堂宾客,没有翻脸击杀第八宗子,只为谋得诸位信任?”   白鹤州:“……”   他不敢!   白鹤州真的要跳脚了。   董双玉因为九族异种的鸱吻身份,一直以来多蒙白鹤州提拔。   白鹤州拿宗子的名贵身份养着他,好言好语地安抚他,甚至给他进入圣地的名额,仿佛不求回报般对待着他。   他精心豢养着董双玉,如同打磨着一颗稀世的棋子,虽然还没想好究竟要把他用在什么地方,但总归有一天会拿他得天独厚的身份搅起一番风云。   谁知道终日打雁,今日却是他被雁儿啄了眼。   白鹤州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怒号:“董双玉,我待你不薄!”   “是!”董双玉直视着他的眼睛,大义凛然道:“正是如此,我才不能眼看宗主走上邪路!”   白鹤州:“……”   以白虎主百年以来的虚伪教养,千年炼成的钢铁脸皮,听到董双玉这一句正义宣言时,仍是仍不住在心中怒骂了一句干你娘!   董双玉一点都不否认白鹤州给过他的那些珍惜待遇,他甚至还借此发表了一通演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阐述了一番自己和玄武的仇恨,又重点描绘了自己在白虎宗感受到的家人般的温暖。   玄武和他不共戴天,待他如同冬天般的寒冷。白虎宗是这么的温暖舒适,又和春天一样亲切。   那他莫非是脑子长泡了,才放着十八宗子的地位不要,来污蔑白鹤州?   当然是只有发现白虎主竟然弃明投暗,归顺玄武之际,才会痛极怒极,当众行这亲者痛仇者快的大义灭亲之举啊!   董双玉脸上仍是一贯地不动声色。他素来不爱说话,一开口就是十分笃定,常年以往,自然养成一身令人信服的真实气质。   就是控诉玄武之际,董双玉也不激愤,不悲壮,吐字甚至没有半丝气流不清晰。偏偏正是这样,才衬托出一种绝望至极之时触底反弹的冷静。   他字句之间逻辑清晰缜密,恍若已经心死。   只在说到结尾的时候,董双玉双睫微颤,不能承受般闭上眼睛,画龙点睛般地流下了一滴泪。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白鹤州……白鹤州这边已经在内心操董双玉的祖坟操到第十八代了。 第263章 胡不归   没有理会几乎要原地爆炸的白鹤州,董双玉举起手来捂住自己流泪的双眼, 就仿佛是心情终于震荡不能自已。   他嘶哑着嗓子道:“无论如何, 我总不能对宗主出手……今日我将宗主作为大白于天下, 宗主要杀要剐,尽随君意……就这样吧。”   董双玉心灰意懒地重复了一遍:“就这样吧。”   他身世何其凄惨, 风度又何其卓然。   在这种时刻,董双玉竟然还能彬彬有礼地称呼白鹤州为“宗主”。   一时之间,他的这份正直和礼节都让在场之人感叹不已, 只有白鹤州被他气到马上升天。   要杀要剐四个字说得好听, 可你真是任我处置, 你别往那个灵蛇小子身边退的那么快啊!你让这条挡路碍事的神龙滚啊!   董双玉嘴上满口的仁义道德,做派一水儿的道貌岸然, 可心里就是在盼着他白鹤州死球!   这熟悉的作风, 塞嘴的手段, 外加上不容辩驳的当头一盆脏水泼来, 以及事后把自己洗刷得清清白白的措辞……   白鹤州一瞬间郁闷愤怒的简直要翻了倍。   董双玉真不愧是一脉亲传的白虎宗子,他把这一套学自白虎的手段重新架在白虎身上, 几乎让白鹤州感觉到自己是在被一面镜子暴殴。   他怒目看着董双玉一步步后退到洛九江身边, 然后背过身去。   董双玉放下手掌, 掌心上还挂着一滴属于自己的冷却的泪。他甚至没有再回头往白虎主的方向看一眼, 两只琉璃珠子一般的淡色眼睛径直转向了洛九江。   “洛公子, 你欠我一个人情。”   洛九江爽快点头:“这是自然。”   董双玉与他平视半晌,悠悠叹道:“这是个搏命的人情……六十四卦,只有谦卦上佳。洛公子……”   后面的话是绝不能说的, 因此董双玉只能在心里想想。   洛公子,董双玉做事出言,一举一动,无不暗合阴阳术数之理,循规蹈矩,绝不踏险峰半步。然而今日为挣这个人情,替你破戒啦。   洛九江闻言一愣,因为董双玉一向是不抬价的,他要说这是个搏命的人情,那背后肯定还有什么蹊跷。   “董道友的意思是……”   董双玉两道细眉微拧,他似乎是不喜欢别人问问题的,自己也不喜欢明着回答别人的问题。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舌尖刀笔,要杀白虎何其易也。洛公子,为难的是白虎死后的变数。”   洛九江想了想,试探道:“三千世界会缺一个领头人,是吗?”   董双玉叹了口气。   他轻描淡写地看了洛九江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董双玉的眼神经常能给人一种怀疑自我的错觉,不是因为他刻意地对你进行贬低或是轻蔑,只是你会感觉自己蠢得让他心都碎了。   “洛公子。”董双玉轻声纠正道:“只有预料不到的事情,才叫变数。”   ————————————   在洛九江和董双玉短短的一段交谈之外,白虎仰头向天暴吼一声,眨眼之间已经露出了自己斑斓的猛虎本相。   在外人看来,白鹤州本来握着一手上佳好牌,不知怎地被他打成这副烂样。   然而殊不知他与玄武勾连的过往是内忧,曾被他欺凌屠杀的谢家,和无数个谢家一样的氏族是外患。   如今内外同时迸发,便如同一个外表光鲜堂皇的修士皮肤生疮,内脏长痈,惨像如同溃烂梅毒一样铺散开来,一时之间臭不可闻。   不过是自作自受的报应而已,他命里活该有这么一劫。   白鹤州有心脚踩着若干个小世界,拿玄武的暗哨点在足下,送自己一条通天之路。没想到一时站得太高,跌下去时便分外地痛。   无论是他授意的三重阵法,还是当年谋夺的谢氏书祈,乃至于被他当替死鬼养着的董双玉,如今竟然都翻过身来,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抽在他的脸上。   这几记来自报应的耳光扇得啪啪脆响,一记更比一记响亮——最可怕的是,他们不是要撕下他白鹤州的脸,他们是想直接掐住他的脖子,要他的命。   白虎主面沉如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看看,他都被怎么一群毛头小子逼迫到现在这副惨样!   不过双十年华的一对道侣,不知道拿什么偏门功夫晋入元婴的谢家遗孤,身体里仅剩的道源只配用千分之一丝来论的董双玉。   就凭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也能将白虎逼至如此境况?   他们是不是忘了,白虎乃四圣兽之一,不是那个常年被钉在朱雀宫的活棺材里,动也不能动的朱雀;更不是垂垂老矣连子嗣也没有一个的青龙?   他堂堂白虎,手掌乾之道源,与当今大乱三千世界的玄武齐名!   在那只威颤满堂的白虎现出原形的同时,寒千岭发出一声冷笑。   刹那间,玉白与苍蓝相对,西方同中央相冲,七宿直冲紫微帝星,轮转的命轨在冥冥中发出一声吱呀般的低响。   斑斓的猛虎直撞上腾翔的苍龙,指爪相交之间、鳞甲和皮毛缠斗之间、大道之源的本质碰撞之间,沸沸然如同在世界中心点燃了一把火。   那火焰集齐七色,便化作刺目的白光,将两道异种泼天身影笼罩其中,令满座宾客不得不被逼闭目。   董双玉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眼睛因顾忌那蜇人生疼的白光而半阖着。   仿佛在他的传承记忆之中,神龙收服白虎之际,也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仗。   在天地初蒙的混沌之间,于巨峰、怪石和不尽的风雨之中,那两道同为异种的蛮荒身影交错缠斗,一路上往光秃秃的泥洼里洒下许多淋漓的血。   那位曾经统帅异种,分配四象,号令九族的最神武存在啊……   他曾经以一己之力劈开天地,把混沌一分为二,也亲手撑起三千世界里的第一缕光。   混沌里生存的百兽妖族没见过那样纯粹的光,因此当第一道光从清浊天地中诞生之际,所有生物都流着泪闭上了眼。   那光芒太耀眼,太刺目,因而让他们自惭形秽,不能直视。   而如今,在大战的白虎和神龙之间,依然碰撞出了这样夺目的光芒。   神龙神龙,胡不归!   或许神龙已经归来,携裹着万年前风雨交加腥气冲天的血债一起横冲直撞进所有人眼底,而许多人尚还昏沉欲睡,没能第一时间目睹他第二次的君临。   董双玉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栗着。   他嗅到空气里血的气息。   一声清越龙鸣在半空中传来,与那龙鸣声一齐进入董双玉耳朵的,是他身旁洛九江的笑。   他的笑声合着高亢龙吟的最后尾音,仿佛某种奇异的音符,自带着旁人无法插足的韵律。   洛九江深情又得意地念了一声:“千岭。”   董双玉终于能睁开眼睛,他看见那白光从激战的最中心缓缓褪却,之后的第一眼就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白虎。   白虎背后一道最显目的翻卷皮肉伤铭记着三道爪印,皮毛都被自己的血浸湿,狼狈打绺地贴在背上。   从他身上泼洒下来的血液,和七日宴时一样鲜艳。   而苍蓝的飞龙也被撕扯去半面身子的鳞甲,巴掌大的龙鳞在空中纷飞而下,片片根部带血,却丝毫不减他身为胜者的恢弘气度。   洛九江伸手接住一片蓝色苍鳞,既痛且惜地啊呀了一声。   董双玉不太关心那些事情——有关伤势、胜负,或者儿女情长的其他什么。   他只看到,年轻的神龙捍守着属于自己的长天,在落败的白虎头顶盘旋。   今日骄傲而美丽的神龙,终将成为明日新的龙神。   董双玉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而在另一边,谢春残对着空中的白虎拉满了弓。   方才那阵白光不分敌我如刀锋一般削过四面八方,气势浩浩汤汤,舍我其谁,连洛九江这种身怀道源的家伙都不由得眨了眨眼。   然而谢春残竟是一直不动,任由自己被那光芒刺出了满眼的泪。   白鹤州和寒千岭的胜负尚且未分,如果这一场交战是白鹤州占据上风,那他的箭雨就当在第一时间奔涌而去。   即便是没有……难道谢春残还能让这个亡家灭族的大敌死在旁人手上?   他曾经以为,除非白鹤州已死,不然自己已经流不出泪。那现在既然他已经流下满面泪水,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谢春残冷冷地勾起唇角,近乎偏执地想道:白鹤州只能死在他手上,这个伪君子的性命,必将由他亲自终结!   长箭呼啸而去,一箭又一箭,七根箭矢同时飞出,然后又是七根羽箭搭上弓弦。这些箭流彼此间几乎首尾相接,气势磅礴如同一场天间划过的流星珠雨。   只是流星拖曳的尾巴是星辉的光带,而从谢春残手中发出的每只羽箭,都沉甸甸地坠着他温热的血。   也牵系着他刻骨的百恨千仇。   白虎在神龙的攻势下颓然落败,才挣脱道源之力的可怕威压,后背便顶上了那阵流星箭雨。   但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回再没有富余的道源能结成罩子,让白虎连接数箭而面色不改了。   他掌风带偏无数尾羽滴血的长箭,虎啸声又吹开一批。可就是仍有残余的落网之箭长眼般像他绽开的血肉间钻,如同一个紧咬着牙根挣命活到今日的固执谢春残。   “寒兄!”谢春残顶风吼道,“把白鹤州留给我!”   苍蓝的神龙自上而下看了这场战局一眼,终于从空中俯冲而下,依了谢春残所言。   寒千岭一撤,白鹤州登时感觉头上压力一松。他半是恼火半是宣泄地正对谢春残,用隆隆虎啸声咆哮道:“你是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那些染血的羽箭纷纷在白鹤州的威压下折断,没了寒千岭的压制,白鹤州终于能抽出道源来对付谢春残。   谢春残冷眼看他,空荡荡的左袖中突然亮起一抹金光。   “你为书祈杀我谢氏,今日便注定死于书祈之下。”   他字字铿锵,如同正对着冥冥中的什么魂灵誓言。 第264章 杀白虎   谢春残曾经对白鹤州说过,最诚心的书祈, 应该用血。   ——骗他的,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最诚心的书祈, 也是被孤身一人的谢春残沥尽心血研究到极致,却多年以来一直隐而不发, 终被炼成今日奇兵的书祈。   这书祈的材料乃是人的骨头。   谢春残亲自斩断自己左臂,锥刺自己胸口,用横流满手的心头精血一笔一笔刻凿下了书祈猩红的痕迹。   是他的骨头, 他的血, 蝇头小字里密密麻麻地记载着谢春残的无数个不寐之夜, 和属于他的刻骨深仇。   他是曾在死地雪原中蹒跚着的孤狼,眼底隐隐泛着惊澜和平波。他也是今日悬挂在檐角梢头的一条毒蛇, 身子细瘦伶仃, 然而只需毒液一滴就是灭城的封喉杀器。   孤狼埋伏在雪地, 毛色上泛着濒死的冰冷暗青;毒蛇蜷缩在檐角, 七寸大喇喇地敞开着,好像伸手一捏就能要它的命。   于是便很少有人发觉狼藏着利齿, 而蛇含着一口致命的毒。   就像是白鹤州只关注了谢春残那气息邪异的元婴修为, 却从不曾好好想想, 一个元婴修士为什么会断去半截手臂。   那并不是手臂, 而是谢春残寄予厚望的一只暗箭。   当这只由他的血肉骨头雕琢而成的长箭现出雏形的一刻, 所有鲜血淋漓的书祈都流转出了暗金色的光华,如同传奇话本里那些只此一例的神器。   最顶级的炼器师会认得这种光芒,金色的浮屠之光在灼然的火炉里浮现, 象征着最顶级材料在天火地火之中磨砺出的纯粹和卓越。   要获得这样一件成品,通常要用最珍惜的材料,升起最难得的天火,再有炼器师抡起一柄重逾千斤的锤子,在单调的叮啷声里打磨出神器的雏形。   但谢春残只用了他自己和书祈。   他的血肉是炼器的火炉,骨头作为最朴素的材料,至于那炼化珍品的火焰,就用他十六年间时时焦灼着自己的心火。   谢春残得到了一只破敌之箭,金光缭绕着淡红和森白,虽不曾破弦而出,但完全可见它的一往无前。   他伸手在箭身上轻轻一握,长箭知道他的心意,眨眼便隐没在虚实之间。   谢春残闭上眼,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坐在自己的血泊之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没人知道,谢春残那落拓而狼狈的,随便打个结系起的空荡袖管里,藏着一只致命的箭。   而今日,是让这空前绝后的谢氏书祈一见天日的时候了。   谢春残举弓,开弓,左袖里透出不祥的暗金。   这道金芒如同虚体,空若无物地穿过谢春残的袖口,这道金光也是据实存在的破军利器,一路上摧枯拉朽地划破长空,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奔白虎而去!   这一箭的威力,胜过之前的所有箭雨。   白虎虽然一直以来高踞尊位,实际战斗经验不足,但毕竟有传承记忆垫底。谢春残的这一箭来势汹汹,他单用耳朵听便知不妙。   那一箭如鹰击长空一般,带着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气势,白虎忙招出自己的道源护体。   乾之道源至刚至阳,无坚不摧,在白鹤州的预料之中,这根长箭不是折断弹开,就是要箭头粉碎。   然而并没有。   在金色的箭头与白虎金刚般的道源气墙相撞之后,两者竟然持相持不下之势。那长箭悬在半空,淡金色的箭尖已经戳进了气墙一点。它既没有被摧折,也没有就此跌落。   白虎皱了皱眉,猛地在其上加了一股力道。   华美璀璨如同凤尾金羽的长箭微微一颤,箭身上无数书祈金光同时一亮,像是闪烁而无声的眼。   这以人骨为载的长箭,依旧丝毫不退。   可箭不是这样的。   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羽箭只要脱弦,剩下都该生死由天。然而这根箭背后仿佛有什么气机牵引……   白虎恍然之间察觉了什么,猛地冲谢春残的方向抬起头来!   谢春残也悬立在半空之中,他冷冷地看向白鹤州的方向,目光是两团炽盛的火,其中满载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而在他的心口处,正牵引出一条长长血线,遥遥地跨过半空,与那金色的长箭相连。   ——最上等的书祈,不但要以人的骨血为祭,还要时时吞噬着用祈者的心血。   书祈是谢春残如臂指使的另一条手,是他寸步不离的奇门兵刃,是能感受他心意由他驾驭的如意器物……而谢春残是书祈的供奉者。   他举身投进书字之道,用自己的血和命,同先人们的文机签下一个没有实体的契约。   他把自己的血肉和性命都放在祭台上。   于是那些翻山倒海的神通,随心所欲的力量,便也跨过苍茫的历史,依照他的想象附着在他刻做长箭的手臂上。   白鹤州虽然虚伪得令人作呕,可眼光却是真的不错。他当初不惜屠杀一族来谋夺书祈,就正是看中了这项技能的潜力。   当然,对于这偷来抢来的东西,他没能学会。   可能文字起承搭结之间,也有他们的气节所在。至少在书祈一道上,它们能分辨出谁才是真正配驭使他们的主人。   兜兜转转到最后,天赋和荣耀仍是归于谢氏。   而当书祈的力量被发挥到极致时,仿佛真的能夺天造化。至少此时此刻,只有元婴修为的谢春残可以用一根长箭来和乾之道源相抗。   这场面几乎是一种逆天的奇迹,以小博大,凭梢打多。画面悲壮、凄凉,不可多得,然而谢春残也只有那么一点的心头血。   白鹤州在察觉谢春残是拿心血在熬的瞬间,就几乎放下了一半的防备。他又在道源气墙上加了三分力,打定主意要把谢春残熬到油尽灯枯。   此时此刻,比起谢春残来,他更关注撤离了战局的寒千岭。   初生神龙能抗虎。他和寒千岭真刀真枪地继续搏斗下去,大概会拼个两败俱伤,不过他要是想跑,对方应该也拦他不住。   白鹤州现在已经不把谢春残当做一个对手,满心估量的都是一会儿怎么从此地逃走。   而对面的谢春残,好像也真不配做他的对手。   谢春残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嘴唇甚至褪去了最后一层粉。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角颗颗低落,沾湿灰色前襟的时候,像血又像泪。   与白虎的异兽本体相比,薄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谢春残显得那么消瘦;同白虎支撑起的那道气墙相比,那只金色长箭又被衬托得这样渺小。   论地位,白虎是四象之一,天生身具不凡血脉,论修为,白虎是当今十指可数的大乘修士之一,占尽了道源的便宜;轮消耗,道源始终维持着白鹤州的灵力,可心头血却是一样消耗品。   谢春残比不过白虎的地位,比不过他的血脉,更比不过他的修为。   谢春残没有异种身份,没有道源加持,也没有多年以来修为和人脉的积累。   可谢春残还有一条命!   谢春残眼神一厉,重重朝着自己心口一按。刹那之间心头血竟似一道赤溪般泉涌而出,虽然只有一瞬,但白虎登时感觉对抗的压力骤然翻了数倍!   面对如此不要性命的攻势,就连白虎都要骂一句:“回光返照,竟还不死!”   不幸的是,这句诅咒就好像是一道谶言。   仿佛正应了白虎的预料,强行挤出最后一道心头血后,谢春残在空中摇摇欲坠,那道混合着灵力一起,不断朝金色长箭运输的血线也猛地崩断开来。   谢春残好像都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金色的羽箭能够感知到主人的状态,它本就是取谢春残的骨头雕琢而成。几乎在谢春残昏昏欲坠的瞬间,那长箭也要跟着往下掉。   随着谢春残头颅重重往旁边一偏,刻着书祈的金箭就仿佛融化一般在空中消弭无踪。   白鹤州仍撑着自己那面道源构成的气墙,只是嘴角已经咧出一个胜者的微笑。   他这个笑容,只在那张虎脸上展开到一半儿。   下一刻,金色的箭羽又一次在空中凝结成型,它穿过了那面乾之道源的纯粹力量,笔直笔直地刺入了白虎的心头。   谢春残亲手造出的箭,一笔笔写上去的书祈,能让他的骨头随他心意,时时辗转于虚实之间。   谢春残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却迥然似电。他没有露出笑容,可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走势都仿佛写满了快意。   当着白虎主的面,谢春残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是一个发动的号令。   穿透了白虎主心脏的金箭箭尾骤然一颤,散着光芒的书祈恍若流动一般,在这个瞬间将所有的力道聚集到箭尖。白虎主吐出一大口血,从白色老虎大张的嘴里,隐隐能顺着喉管看到尽头处炸开的一蓬血雾。   仿佛淋漓不尽的鲜血持续地从白鹤州的口中涌出,像是他心脏里有一个喷血的泉眼。   谢春残盯着那滩象征着罪孽被抹杀的鲜血,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谢氏因书祈获罪,而白鹤州最终死于书祈。   支撑谢春残走到今日的那股力量终于被抽离了,他闭着眼睛,捂住自己的心口,心头血仍潺潺地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来。   谢春残头重脚轻地一个趔趄,整个人便从半空中往下跌落。   他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   在昏昏然之间,谢春残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划过一个念头,他想,我好像、好像……   好像是叫谢见欢啊。   他从长天中坠落,白虎也从天幕中坠落。只是死去的白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扑地摔在地上,未干的血拍开一片,又溅起地上新沾染的一段烟尘。   而有人接住了谢春残。   一时间恍然好像还陷在死地的岁月里,洛九江一连劈开谢春残七箭,最后一刀悬在谢春残面孔前时骤然收力,然后结结实实地把谢春残砸做了垫背。   模模糊糊之中,谢春残突然就明白了,那时候的洛九江为什么会不怕摔。   因为此时此刻,也有一双手臂接住了谢春残。   曾经的少年已经长成青年,只有那沾染着光和火的撼动人心的力量,还分毫未变。   谢春残背着他蹒跚地走过雪地,他和谢春残搀扶着,找到离开地宫的路。   可以把性命托付的朋友,自然就更能交托跌落时的重量。   洛九江拦空抄住谢春残。此时此刻,谢兄的面容白得像纸,重量好像也没比一张纸沉到哪里去。   他一半快慰一半心酸,正当抵住谢春残后心,打算输一段灵气给他时,突然看到谢春残的嘴唇在翕动。   “……谢兄?”   谢春残朦朦胧胧地问道:“海……那片海……还在不在?”   洛九江登时红了眼眶。   “在。”他涩声坚定道:“那片海一直在等着谢兄去看。”   谢春残就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昏死过去。   洛九江托着轻飘飘的谢春残落在地上,白虎既死,他还得去取他的道源。   只是还不等他转身朝向白虎方向,他就听到了董双玉的一声惊叫。   ——董双玉竟然也会惊叫。   而被他惊呼的那个名字是——   “玄武!” 第265章   董双玉曾说:“只有预料不到的事,才叫变数。”   董双玉也惊呼道:“玄武!”   他明明本体是条人鱼, 但不知怎么着就修炼出了一张属于天敌的乌鸦嘴, 凡是过了他嘴的坏事, 好像就没有不灵的。   洛九江在听到董双玉的惊叫声后,第一时间就猛地扭过头去。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身长玉立的男人, 他一半面孔俊美无俦,另一半脸上还覆着一层未褪尽的干枯人皮,整个人介乎于俊秀与丑恶之间, 仿佛一个被从中间劈开过的修罗。   在意识到玄武身上披挂着的那张人皮属于谁时, 洛九江的瞳孔一瞬间缩小成细细两粒。   静慈大师!玄武是扮成静慈大师来到白虎宗!   一个曾被洛九江忽略的微小细节迅速冲入洛九江脑海:为什么白虎会让刚刚被他跌过面子的第八宗子去负责静慈大师的接待?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为了接待, 而是方便他们接头!   一时间心血逆流而上,冲撞得洛九江眼底烧红。他重喘了一声, 终于完全理解了之前面对着白虎时的谢春残。   白虎!玄武!洛九江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绷断, 只有一个发狠的痛恨念头不断在心头如鼓槌般击落重重声响——   你们竟让玄武扮做静慈来此, 你们竟让他来为公仪先生超度!   公仪先生平生俯仰无愧, 何至身后被人欺辱若此!   其实他这念头倒是有点冤枉白虎了:毕竟白虎就是再傻,也不至于当着玄武的面演这一场反水大戏。   白鹤州确实收到了消息, 得知静慈是玄武派来的手下不假, 但他并不知道其实是玄武本人来扮成了静慈。   如果他知道的话, 怎么可能让玄武踏进白虎界一步。   玄武身上的人皮才刚刚撕下一半, 察觉洛九江格外灼热和痛恨的视线, 他抬起眼来分给眼神的主人半道目光,看着洛九江时唇角甚至带笑。   他面容白净俊逸,看起来仿佛一个脾气很好的文士, 只是笑容中隐隐夹杂着血的腥气,用再多上好香料也遮盖不起。   盯着那个宛如利钩的微笑,洛九江突然想起十多天前,就在同一个地方,“静慈大师”曾经向他递过来一眼。   那时候,静慈大师两片耷拉下来的眼皮很好地修饰了目光中的锋锐,那张苍老褶皱的面皮上有岁月打磨出的宽厚,但并没有传说里甚至能度化蚊虫的慈祥。   阴半死以为他“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觉得静慈大师变了。   他们谁都没看出来,静慈大师没变,静慈大师是死了又被人剥了皮!   在缅怀公仪先生的超度大会上,玄武这个凶手公然地替公仪竹念诵经文,然后一路无阻地从他们身边行过。   洛九江竟没能发现。   想到这里,洛九江胸口剧烈起伏,仇恨和愧疚在他心里如野火般疯涨开一片。洛九江将谢春残放在地上,手中已经无声无息地将澄雪出鞘。   “玄武。”洛九江把这个称呼放在牙齿下细细地咀嚼,将字符都咬碎成零碎的音阶,“不管你为什么来,今天就别想离开。”   玄武终于将那张苍老干瘪的皮囊从自己身上撕下,面对着洛九江的宣言,他有点讶异地眨了眨眼。   “好啊。”玄武轻快地回答,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饶有趣味,“看到你们之后,本尊本来也不是很想走。”   像是想到什么值得玩味的地方,玄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本来只想把白鹤州当成开胃菜,没想到……”   没想到一至白虎界,就看到了扎堆出没的道源群体。   白虎眼瞎,可玄武总不至于看不出来。   在他眼里,身怀阴阳道源的洛九江和寒千岭是主食,带着坤之道源抵达白虎界的阴半死是冷盘,至于封雪和董双玉,就纯属两根装饰摆盘用的香菜。   这几个人再搭上如今死得外焦里嫩的一坨白虎,简直不亚于玄武眼中的一顿美餐。   而这桌珍馐里最色足味美的那个,竟然还眼睁睁地往他的筷子尖上跳。   “你是灵蛇的徒弟,囚牛的半徒,神龙的道侣?”一口气点出洛九江三个身份,玄武笑微微道,“那你和异种很有缘。”   洛九江冷笑振刀:“不用你说。我杀穷奇,破死地——比你想的还和异种有缘多了。”   玄武哑然失笑,眼里因为这个笑容漾起了千顷碧湖般的盈盈波光。他终于正视了洛九江一眼,这一次完完整整地把洛九江看进眼底。   他柔声道:“灵蛇很会挑人。你知道吗,我几百年前曾经诛杀嘲风——你和他可真像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通晓必死之势而直上。尽管你只是个人族,可我还是很欣赏你的勇气。”   玄武对洛九江赞赏有加:“难怪你年纪轻轻,就有……”   “阴阳道源!”   甚至不足千分之一眨眼的功夫,玄武已经逼近洛九江身前。那一瞬间洛九江举刀急上,却被玄武精准地截住手腕。   当玄武骤然道破洛九江最大秘密的同时,一股异源异宗的阴阳道源之力也自玄武手底流出,如蜿蜒细流般逼入洛九江经脉,眨眼就由少聚多,欲成倾盆之势。   玄武竟也身怀阴阳。   比起洛九江来,玄武掌握的阴阳之力可谓雄厚非常,他年纪本就比洛九江大了几百岁,阴阳二力已经被他修炼掌握得纯熟非常。   至少在这一刻,他把阴阳道源一分为二,探入洛九江经脉的那道阴杀之力,是洛九江从未见过的纯粹。   与其说他朝洛九江的经脉内逆灌入一道阴源,倒不如说他往洛九江脉络里硬塞进一条流淌的刀子。   眨眼之间这把“刀子”就搅碎了洛九江经脉,在四涌失控的灵力之中,阴源不留情面地在洛九江血肉内一阵翻搅,呼吸之间便已然触及白骨。   被玄武握住的可是洛九江持刀的右手,被阴源如此在血肉经脉里蹂躏一遍,几乎和碾碎他的胳膊也没什么区别。   而洛九江竟然眼都不眨一下。   他丝毫不抵抗玄武的手段,也不为自己下场堪忧的右手分神,只是全神贯注将道源之力聚于左手,侧掌成刀,直取玄武心口!   两人交锋的时间何其短暂,直到现在为止还不到半次眨眼。这么短的时间内通常还不够人反应,交战的第一时间对抗得乃是本能。   而洛九江的本能不是救自己,是杀玄武。   他这一记手刀充满孤注一掷之势,手掌边缘已经隐隐泛起锐利铁色,劈山分海也在等闲。倘若这一击真能以洛九江右臂换来玄武性命,他显然毫不犹豫地就要这么干。   玄武轻笑着松开了手。   他飘然向后,躲开了洛九江凌厉到几乎不顾一切的手刀,身影在空中一连闪烁十九次,以此躲过洛九江二十三记连劈。   在某个距离最近的时刻,洛九江曾一招割裂他胸口衣襟,却被同样的道源之力生生顶住,甚至没能划破玄武半丝油皮。   两人就此分开,这一次突击的节奏全被玄武掌握,由他决定开始,也由他决定结束。   “你很不适合做刺客。”玄武点评道,“刺客之道,要冷静,果敢,心无外物。不是只要有以命换命的的决心就行的——你被仇恨左右的太深了。”   洛九江根本没管玄武说什么屁话,眼前这人杀了公仪先生,如今倒是得了便宜卖乖。   此时洛九江右腕已经血肉模糊一片,在阴之道源的杀伐之力下筋骨毕露,模样可惊可怖。他却毫不在意地把刀转握在左手,刀尖又一次遥遥直指玄武眉心。   他神情冷得像铁,寒凉如钢。   所有看到他脸色的人,都毫不怀疑,哪怕是接下来再断了左腕,折了右脚、左脚,洛九江仍会用牙齿咬住刀刃,与玄武对峙至他死去的那一刻。   西南的风悠悠拂来一片白羽。   两道影子一东一西,同时向玄武出手。他们一黑一蓝,默契异常,饶是分踞两端,其路数和应和方式都熟稔得仿佛同一个人的左右手。   他们都有阴阳道源。   玄武亲切地迎接着寒千岭和洛九江的攻势,不闪不避,从笑容里看简直不亚于正欢迎两盘主动给自己加菜的梅花肉。   “神龙。”他笑容可掬地说,“也是一位故人之后。”   要是单听他的语气,恐怕会觉得之前横死的白虎,被他亲手所杀的公仪竹,乃至命运与他有莫大牵连的董双玉和倪魁等人,从来就没入过他的眼。   此刻三人道源碰撞成一团,玄武依旧悠游若闲庭信步。他真不愧有能力一夜之间席卷十三世界的强大异种,即使在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夹击之下,依旧安然无恙。   这一场对决中,受伤的是被反震的洛九江和寒千岭,被波及的是一众在场的宾客。   此时会场里连续经过数件大事,多少人连三观都被洗过一遍,面对玄武到来的消息竟然都有点麻木。   黄绮只是化作原型围堵住会场,喷在空中的那一口毒雾也不算浓,等白鹤州死时,已经几乎消散尽。   故而现在这些宾客们,虽然还不能完全提起灵力,至少现在行走无碍。   就在他们彼此惶急地交换着眼神的时候,巨大的镇界蛇吐了吐蛇信,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一样,骤然缩小又化形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快走。“她简短地交代道。   许多人毫不迟疑地拔腿就跑。   他们都是各个世界举足若轻的人物,本来应该不止这点气量。   然而如今人心涣散,刚刚那三人交战出的惊天动地动静就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这个被白虎用四象名义聚集起来的联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看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玄武就被这一幕惹笑了。   他掸去自己袖角上和洛九江交手时沾上的一点微尘,将手朝着宾客们四下逃窜的方向抬起。   “白鹤州真的帮了我不少忙。” 第266章 秘密   玄武向着四下溃逃的宾客们举起一只手来,那只手掌修长洁白, 指节如玉, 如今运足灵气, 隐隐可见掌纹里蓄着澄澈似月光般的阴源力量。   至美而至狠毒。   他把手掌向下轻压,眼底笑意幽微, 犹如神佛临世,却无半分对人间的怜悯。   他看着那些人心惶惶,流离奔溃的修士们, 就像是看见了一群蝼蚁——还是令他提不起什么兴致的蝼蚁。   当然, 无论他对此有兴趣与否, 遇到如此难得的,能将三千世界重要人物齐聚一堂的机会, 总是要杀上一场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机缘巧合下的这点美意。   白鹤州啊白鹤州, 还真是要承你的情。   死去的愚蠢白虎, 是天下间最好的白虎。   玄武掌劲已经蓄势待发, 手心散出淡淡微芒,如拢霜雪月光。   即使在场众人除了洛九江和寒千岭外, 还没人和他正式交手过, 然而那如芒刺在背的强大威压, 已经无声地罩在了每个人头顶上。   修为高超些的元婴修士或许还能继续逃跑, 可不少金丹修士只能闷哼一声, 就此无力跪在地上。   有人机警,冷汗潺潺之际大叫:“玄武大人,我愿归顺!”却只换来了玄武的一声轻笑。   他相当清醒地问道:“你此时愿意降我, 明日也会同样愿意服从旁人。这种毫无分量的归顺,我要来做甚?”   说罢不等喘息之机,玄武手腕一翻,眼看就要立掌劈下,却只听当啷一声金铁清响,洛九江左手持握澄雪,刀尖与他掌心骤然相撞!   片刻之前洛九江人还在数丈之外半跪于地,如今却是纵身之上,不顾一切地以攻代守,挡住了玄武的一招。   洛九江呸出口中的一点血沫,面孔冷淡犹如冰凝:“别对无辜者下手,你的对手是我。”   玄武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那一瞬间,玄武和洛九江的眼神交汇,四目相对之间,他们看清了彼此眼底暗藏着的道。   洛九江的人道已经打磨出生死的雏形,而玄武的阴阳则成就最完全的自我。   他确实是一个不在乎别人感受,只关注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玄武突然发话道:“白虎的做派,我一直很看不上。”   此刻两人正互相角力,澄雪的刀尖紧顶着玄武皮肤,却甚至不能让他的掌心凹下去一点。听到玄武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洛九江另换了一种发力方向,没给他半点回应。   “但我或许还是该提醒你。”玄武缓缓地说,“就连公仪竹在我面前,也未敢自称是我的对手。”   他竟还在洛九江面前叫出公仪先生的名字!   洛九江闻言勃然大怒,澄雪就势翻起一朵刀花,气脉冷然如霜,直插玄武双眼。   而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落下同时,他丹田里的那尊少年元婴,蓦地睁开了眼睛。   霎时间洛九江丹田之中的世界便日月易位,执掌杀伐的月轮高踞天空,倒映于少年元婴的一双瞳孔之中。相应地,现实里的洛九江眸心深处亦生出两道月影。   洛九江的刀气一向磅礴浩大,正气凛然,如骄阳烈日,似奔涌江流。   只在今日今时,他刀锋中蓄满了一种透骨的冰寒,成为盆倾的瓢泼大雨,也化作暴怒时泛滥山洪。   刀气完全为心所指,刀锋之下的呼啸风声,便字字句句都是洛九江心声。   “不必你认可我成为你的对手。”洛九江冷声道,“我只要——成为杀你的凶手!”   随洛九江话音一落,无数道刀影登时划破长空,附近的草木花鸟触之即死;桌椅觥筹,只在他振腕时就碎成无数粉末。   仅仅外泻的刀气就强悍若此,不难想象在交战的两人之间,对决的是怎样一种力量。   洛九江曾经用一招裂穹窿撕碎死地的界膜,然而如今面对着玄武,他挥出的每一刀,威力都不曾弱于当初。   刀光愈胜,洛九江眼中银芒便愈亮,直到月影如氤氲清烟般几乎覆盖了洛九江整个瞳孔,他那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攻势仍然没有一丝减弱。   高踞的月影,清晰的照亮了每一丝不容忘却的深仇。   而在玄武身后,寒千岭无声无息的合身压上。他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化作神龙本相,蓝龙的身影在洛九江眼眸倒映的月里一闪而过,锋芒的鳞爪便当头落下。   在刚刚与白虎的交战里,寒千岭被生生撕扯下半面躯体的龙鳞。但即使如此,血脉里的威能仍是不堕其名。   当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夹击成型的瞬间,世上好像同时存在着两个月亮。   一个月亮的清辉俱是澄雪刀下的耀耀寒光,而另一个月亮,则只属于洛九江。   玄武沉沉地发出了一声长啸。   他主修自我道,世上的生死枯荣,便全在他的好恶之间。倘若要给他的道心下个定义,那也很容易:他不喜欢,就是虚无。   洛九江的刀影里蕴藏了一千种恨意和一万种杀机,然而这所有的杀机和恨意,最终都只是扑了个空。   玄武依然伫立在原地不动,可他的存在如烟如雾一般,轻飘飘地滤去了洛九江的所有攻击。   洛九江刀锋所指的方向,就好像没存在过任何的实体一样。   “天地之间没有我。”玄武半闭着眼睛曼声吟道,“这是阳。”   他平静地笑了笑,那笑容不深不冷,却无端地看得洛九江心头一慌。   果不其然,玄武很快就道:“天地之间俱是我——这是阴。”   刹那之间,只听寒千岭闷哼一声,万年之后,神龙的血肉和鳞甲又一次如雨般脱落。腥气和殷红遮掩了洛九江的双目和口鼻,他站在一片血雨之下,心如同被死死攥住一般不能发声。   不知玄武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或许是一个乌龟一样能反弹的王八壳子——来自洛九江和寒千岭的攻击,全都尽数回馈于寒千岭自己身上。   这一刻,玄武用世上最一往无前的刀,斩伤了世上最冷漠无常的剑。   而那把剑上出现的每一道裂纹,都会同样地对应在长刀心上。   从始到终,洛九江的左手都稳如磐石,哪怕在他右手将废的前一瞬,左手的手刀依然不曾有半分晃动。   只有这一刻,在寒千岭沉重的喘息和纷飞血雨之间,他的手腕细细地颤抖起来。   那抖动的幅度微不可查,却决不能瞒过玄武。   天间盘旋的飞龙自上而下地洒落一道血河,赤红的伤把他和大地牵在一起,寒千岭缓过一口气来,便向着洛九江的方向安慰性地低吟了一声,以示自己无碍。   但他的举动,却不仅仅是在昭示自己如今情况还好:他正环在玄武头顶,一举一动或虚或实,显然是想尽力将玄武的注意力引到他自己身上。   即使如今伤势比洛九江还重,寒千岭仍然希望能用这种方式保护洛九江。   “真是深重的感情。”玄武有点惊异地说,“从嘲风到囚牛,再到如今的神龙,什么时候异种里好出情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掌冲向寒千岭的方向,显然是打算一鼓作气,先把绕着自己周身的寒千岭毙于掌下。   洛九江猛地把头转向玄武的方向。   玄武笑道:“我料到了,我又说了真话,于是你就又要杀我。”   洛九江紧咬牙根道:“我知道了。”   玄武明显有些意外地模样:“什么?”   洛九江握着澄雪的手在抖,他手背上皮肤寒毛耸起,却以一种极其敏锐的形态,触及到了空气中残余的阴阳之力。   “难怪在你的攻势里,能把阴阳分割的这样清楚……”洛九江双目猩红,“难怪你要对先生动手……”   从露面以来第一次,玄武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笑意。   他撤回了马上要直冲寒千岭奔涌而去的道源之力。   “你从不曾领悟阴阳。”洛九江一字一顿道,“你要杀先生,是因为你的阴阳道源是拿乾坤道源合成的——先生自己有囚牛坤源,又继承了青龙的乾源,你怕他窥破这个秘密,才对他先下手为强。”   所以,玄武攻破十三世界后,第一个亲手抹杀的对象,不是有背叛之心的白虎,也不是早就自立门户,之前又当着他的面夺去了睚眦道源的枕霜流。   他安顿了十三世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杀公仪竹。   洛九江冷笑道:“玄武,你这个懦夫!”   玄武脸上终于再没有一丝笑容。   他身上那种自我随心的气质登时一收,玩世不恭的微笑也尽数消散。他投向洛九江的目光里含着一丝隐晦的冷意,轻声道:“说得好。”   谁都能听出玄武是在说反话。   他用一种虚假的鼓励语气柔声问洛九江:“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话,要拿来骂我?”   洛九江断然道:“深仇如血渊,何必费口舌?”   “很好,正好你无话可说,我也听够了你的遗言。”   玄武淡淡朝洛九江投去一眼,“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人类,本来不想第一个杀你……不过你和神龙之间,还真是互相情深义重得很。”   他们两个人互相把祸水牵扯到自己身上,拽着仇恨不放手地埋头东引,生怕玄武再伤到对方半根指头。   这举动在玄武眼里简直愚蠢得有点惹人发笑。   如果不是洛九江刚刚跟他撕破了脸皮,玄武一定会为这种场面笑出声来的。   他既然不笑,就轮到洛九江笑了。   洛九江笑着问他:“你是不是自视太高,于是总是胜券在握,小觑天下英雄?”   “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以为天底下,只有我师父会炸道源吗!” 第267章   话音一落,在玄武意识到洛九江话里意思的瞬间, 洛九江转头, 往和玄武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   而在玄武身后, 尚还年少孱弱的神龙运足力道,不顾自己半身破破烂烂的鳞甲, 向着玄武的方向呼啸着俯冲而下。   玄武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他随手招架住寒千岭的攻击,目光却如同被粘住一般, 始终带着怀疑的神色紧盯着洛九江的背影。   他万万没有想到——洛九江前一刻还意图和自己同归于尽, 狠话撂得掷地有声。然而如今余音尚在空中未散, 人却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还抛下神龙独身一个,拿命过来缠斗着自己, 给他创造脱逃的机会?   洛九江如果真是这种人, 他何必要在玄武意图屠杀满堂宾客时站出来?   可他如果不是这种人, 那现在鲜血淋漓、气喘吁吁, 却仍拖着残躯和玄武游斗的神龙难道是鬼吗?!   玄武从来自视甚高,除了九族四象的异种外, 能分给异兽妖族半声鼻息都是恩赐。人族在他眼里就更是两脚直立行走的蝼蚁。   所以正如同人不能看出来蚂蚁究竟在想什么一样, 玄武也始终捉摸不透人类这种群居生物究竟是怎么盘算的。   比如这个介乎于大义凛然、舍生取义, 以及卑鄙无耻, 负心薄情的洛九江。   这疑惑的感受甚至冲淡了玄武的怒意, 他奇声问道:“难道你真以为你能跑得掉?”   一旁寒千岭听了这话,简直不要命一样地扑了上来,被玄武烦躁地“啧”了一声, 一掌掀翻,催动道源之力把他抽飞老远。   尚还未能继承远古神龙最震撼力量的寒千岭,如今修为和体态都算清孱。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道源直接碰撞造成的伤口遍布全身,从每一道划开翻卷的血肉里幽幽散发着阴冷而难以治愈驱逐的气息。   玄武那一掌没有半分容情,寒千岭也狼狈地在空中翻卷几下,伤口顿时被拉扯得更大。淋漓的血雨转成急雨,每一滴都昭示着他生命的流逝。   在玄武近乎致命的一击之下,寒千岭甚至被迫吐出了一点从朱雀那里继承来的乾源。   他呛咳着蜷起身子,长龙在空中卷曲如虫,跌跌拌拌地倒滚出去,狼狈的模样甚至超过他当年七岛化形之时。   听着身后寒千岭受伤发出的异动,洛九江猛地转过头来,唇角绷起的弧度锋利如刀。   “你还没死,我何必要逃。”   随着洛九江话音一落,左手澄雪刀气翻卷如云如浪,是涛涛惊波怒击长空,相隔百丈之远,却只是叠次而来,前后相跻,愈远而愈勇烈,丝毫不减其中威能。   在纵横刀气的最前端,坤源之力在罡劲中若隐若现。   洛九江的刀势冷冽而悍勇,却不曾借用那滴道源半点力量。他谨慎地用灵气将道源之能包裹在其中,似刀尖捧着一滴露珠,如同猛虎细嗅蔷薇。   玄武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不对!   那一刻他脸色几番变化,从好奇到醒悟再到惊恨,可是逃离已经来不及,于是只能不闪不避,硬扛着被道源炸个正着!   他终于明白过来:洛九江哪是想抽身逃跑?他是想跑远点再抛道源来炸!   在万钧之力俱加于身的一瞬间,处在爆炸最中心的玄武想明白了所有的关节。   此前寒千岭不要命一样地纠缠过来,颤抖之间“被”打吐出的半滴道源,其实是个诱饵。   洛九江猜出了乾坤道源可以合为阴阳,于是寒千岭先抛出半滴乾源在前,洛九江掷来半滴坤源于后。   趁着自己好奇他作为的时候,这个恨得人牙根直痒的人族跑到一个足以确保自己安全的地方,而神龙他……   神龙他早就滚出老远了!还是借着自己一掌的掌力滚出去的!   想通了这个事实,玄武急怒攻心,内燥而外烈之间,生生被这内忧外患逼出了一口喷涌鲜血。   想他玄武踞地为王将近千载,剥灵蛇,御狻猊,率饕餮。又杀睚眦,灭鸱吻,毙嘲风,亡囚牛。九族四象之中都算唯我独尊,然而从继承玄武之位开始吃的第一个大亏,竟然是来源与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这让玄武如何能够意平?   当着玄武面跑出危险范围的洛九江被气浪冲开之际,仍然不忘开口嘲讽。   他冷笑道:“早跟你说了我师父敢炸,我就更敢炸。你是不是自我道修得太自我了,所以听不进人话啊?”   在这种玄武捉襟见肘的关头刺激玄武,洛九江就是看准了对方没有精力回嘴。   说起来他这种启蒙都是阴阳道远的天才,手里本是没有坤源的——这对他来说是个挺稀有的物品。   现在这滴说炸就炸的坤源,还是他上次杀了穷奇,分给楚腰之后的剩余产品。   他此前戳破玄武那层阴阳道远的画皮,大声揭露玄武道源的来源,并不单纯是为了激怒玄武。   这话其实更多的是说给寒千岭听。   他们多年以来同入同出,亲如一人,彼此之间早就默契得仿佛左右手,更是不隐瞒任何秘密。   寒千岭一听之下,就立刻明白过来洛九江的计划。他不但清晰地估量出了洛九江现在有多少坤源,以此布下恰好对应的乾源,还在洛九江转身就跑的瞬间内心没有一丝动摇。   其实整个过程从头到尾也不过两三息的时间,然而从洛九江光明正大发言开口,给寒千岭传递信息。再到两人暗度陈仓,明晃晃地拿阳谋阴了玄武一把,整个流程迅捷到不容玄武反应,更顺利得没有一丝迟滞。   说来轻松,可在那短短的时间内,能如此默契地前后呼应,互为臂助,一同联手对付了这世上最可怖的异种。可能天下间也只有洛九江和寒千岭能够做到吧。   玄武位于爆炸的最中心,那片位置已经整个地化作一片混沌。自从阴阳道远被合成领悟以来,恐怕还是第一次被如此暴殄天物地作为一种消耗品。   太败家,却也太有效。   有效到玄武一口急怒攻心的鲜血之后,又生生被阴阳道源迸炸之力逼出第二口血来。   等道源造成的巨大波动满满散尽之后,唇角溢血的玄武就和左手持刀的洛九江俨然相对。   真不愧是搅动三千世界风云的玄武,在如此强大的威力之下,他居然还能存活下来,而且看情况并未受到致命伤。   没想到洛九江居然没有趁刚刚混乱的间隙逃走,玄武眉目更显森然,冷声道:“好!省了我找你的功夫!”   洛九江反唇相讥:“你不如再省省说话的力气!”   方才与玄武交战一场,玄武的强大已然有目共睹,他一人对战怀有道源的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个,依旧不落下风。因此被五五分成过的道源多半也炸不死他。   但洛九江却不能跑。   不提千岭方才以身为饵,早在和玄武的激战中身受重伤——就算洛九江咬牙强行带着寒千岭跑了,那这满堂的三千宾客,又要让他们到跑哪里去?   洛九江一人走则走矣,可若是让玄武在这里大开杀戒一场,那三千世界必乱无疑。   若真如此,整个的前途都得被压进去,恐怕大半世界都成了玄武眼中的无主之肉,从此任人宰割。   所以即使为了这些修士,洛九江也决不能逃。   此刻大半修真界的未来都牵系在洛九江刀尖之上,隐隐有一股不可承受之力负于洛九江双肩,他却只感到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和轻松。   仿佛是在背负的同时,从命运的缝隙中看到了未来终将行至的最后轨迹。   他和玄武必然有一战,不是现在便是以后。   但今日既然已经狭路相逢——   洛九江眉目沉了沉,有些发狠似地在心里想着:来吧,玄武,你我之间深仇累累,不论早晚前后,总是非死一个不可!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动手。尽管种族年龄和秉性都统统不同,然而出手时却都是一样的凶狠。   他们二人的身影几乎扭曲了时空,黑白双色的衣裳化作模糊的色块缠斗在一起,整个会场彻底被他们毁作满地碎石不及婴儿拳头大小的细块。   玄武硬撑过一波道源,受了不轻的内伤。而洛九江在最开始就被玄武重点针对,如今足有一条手臂的经脉粉碎。他们以伤对伤,以疲对疲,倒是还算得当。   但是在伤疲之下,绝对天堑的修为依旧无法用任何东西来弥补。   只是三次眨眼的时间,洛九江被玄武窥得空隙,咔嚓一声反扭了伤残右臂,熟悉而可怖的阴杀之力再一次逆着血肉经脉,喷薄着往里倒灌而入!   尽管洛九江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挥刀欲斩落自己右臂,却并未能来得及。   两边交战时都下了死手,如今玄武捉住洛九江也没有半分容情。他暴烈的道源之力眨眼间就摧毁了洛九江半面躯体的经脉,甚至还逆流而上,突破洛九江种种反抗,直冲他的丹田而去!   丹田中的少年元婴已经骤然站起,努力抵御外界突如其来的危险,却只是被轻易击倒罢了。   而洛九江丹田里的那个世界,终于再隐藏不住。   刹那间,奔涌的阴源带着无尽杀意直奔这个世界雏形而去,洛九江的惨呼声和血箭一同喷出,左手紧握的澄雪也终于因为冷汗模糊的无力,当啷一声跌落于地。   不过吞吐之间,洛九江已然被击破所有底牌,全然命悬一线。   玄武紧扣洛九江命门所在,冷眼看着对方垂死之态。就在他眼中阴霾终于因为顺心化开一点时,却听后背一声呼啸,是董双玉双腿连环踢起地上的白虎尸身,囫囵个儿地冲他砸过来!   白虎活着时是没什么,死了就更没有什么价值和威慑力。   可白虎尸身里有道源。   之前场面混乱,玄武一直无暇把道源从白虎尸身中取出,被洛九江那么胡搅蛮缠地一打岔后,便更来不及。   道源虽好,但此时此刻却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正如同洛九江所说的那样,他的阴阳道源是乾坤合成,所以其中一直要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免得两种道源相互冲撞。   若在往日,他直接吸取了白虎道源满满炼化也还使得,但此时情况又不一样:洛九江和寒千岭的那惊天一炸,已然让玄武灵气紊乱,气血翻腾。   他倘若在这时候吸取了白虎乾源,那就非得立刻抽身就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调理内息不可。   但若是耽误这一小会儿……玄武眯了眯眼,只见董双玉和寒千岭一东一西,俱成夹击之势紧跟在白虎身后。   他倘若不吸取道源,岂不是便宜他们两个。   让敌人握道源在手,又该是一番苦战和劲敌。   想到这里,玄武实在心生恼怒: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洛九江身边聚集的这些年轻异种,实在是很不得了。   不过还好,他们也实在是太过年轻。   那么现在,道源和洛九江的性命之间,他该选择哪个? 第268章 活下来   玄武真正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也不过是用了一个眨眼。   下一刻他阴冷而凶暴的阴源不管不顾地朝着洛九江经脉丹田内乱搅一通, 如火山口骤然爆发的岩浆一样, 铺天盖地, 毁灭一切,全然不思考之后的结果。   原本都快要在剧痛中昏死的洛九江猛然睁大眼睛, 然后哇地第一声喷出了一大滩鲜血。   给洛九江埋下这样一个生死由天的火药桶后,玄武就自顾自抽手,将洛九江就手一抛, 再不去管他的死活。   被随手丢开的洛九江如燃光了余烬的流星一样从天际茫茫跌落, 他整个右臂用一个奇异的角度耷拉着, 颈项无力后仰,半张脸上都是发花的斑斑血痕。   玄武遗留下的破坏之力仍在他身体里反复作怪, 几乎每下落一丈, 洛九江口角间就要涌出一大股鲜血。   他丹田里的世界被玄武大肆破坏了一半, 属于他的阴阳道源和少年元婴一起, 共同迎对着玄武残留的冷酷力量。   他的世界只是一个新生成没有多久的小天地,漫山遍野里被他种了很多明艳的花卉, 却尚还没来得及布下高大的草木;他的元婴也还只处在少年, 清俊面目与单薄的身形同过去的洛九江如出一辙。   无论是洛九江本身, 还是他的世界、他的元婴、他的前程, 都如同初生旭日一样光明喷薄, 是一眼就能望却的正大坦途。   然而今时今日,这一切都被玄武毁了。   灿金的日轮尚且没有高悬经天,就已经在似血的暮光里西沉而去。   洛九江双眼半阖着, 眼皮下透出的那点目光微弱而涣散,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奕奕神采。   他胸口还凝聚着最后一口热气,那一点微弱的起伏正如同靠余温支撑的风箱一般,眼看着走到风烛残年,马上就要停止生命的律动。   元婴修士的骨头一旦抽出,其坚硬程度不下于某些上品法器。然而此时此刻,洛九江胸骨肋骨至少被折了一半。   那些尖锐的断骨茬乱七八糟地戳进他的五脏六腑,是玄武停手之后仍然遗留在他身上的二次伤害。   洛九江从天际坠落,洛九江已气息奄奄。   黄绮和橙纱自刚才起就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搭救他,却只和某些格外性烈的元婴修士一样,完全无法插足道源级别的战斗,只能徒劳地一次次被他们交战的余波之力反弹震伤。   但即使这样,这二蛇双姝也始终固守在最危险的激战中心圈里,脚步不曾向外撇动一下。   于是在生死不知的洛九江从天空中跌落的那一刻,她们抓住了机会,齐力用最柔和的灵气劲道接住了洛九江。   两声“少主”异口同声地重叠在一起,从洛九江的耳朵里穿堂而过,没能挽留住一丝流逝的生命,甚至没能激起洛九江的半分神智反应。   血和汗水覆满了他的整张面孔,他吐息断续,一如巨轮在冰川间沉没。   几乎在玄武放过洛九江的第一时间,寒千岭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他与白虎的尸身擦肩而过,没去看那滴让玄武都垂涎的乾源半眼。他也越过了玄武所在的身位,换来了对方百忙之中的一个注视。   但外界的所有事情,此时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了。   他眼中所见,心力所及,就唯有一个生死不明的洛九江。   寒千岭在半空中化作人身,一向秀美清艳的面孔焦急扭曲,身上被层层血迹浸染得乱七八糟,是和洛九江一模一样的狼狈。   他跪倒在洛九江身旁,手掌垫着对方的后颈,十指冰冷地发着抖。   他们曾有过那么多约定俗成的暗号,也曾经有过无数场嬉闹,最后甚至肌骨都无尽地贴近包容……洛九江的后颈感觉相当敏锐,往常寒千岭的手指只是稍凉一点,碰到那块皮肤时洛九江都要缩一下脖子。   他会笑着耸肩,躲过寒千岭的手,抱怨他手指太冷,用手肘亲密地撞他一下,或是干脆就抓住寒千岭的手腕,强行把他的手搓出一点温度。   但现在洛九江不动,不闹,也不和寒千岭说笑。他肉眼可见的苍白,也是手掌能够探得的冰冷。面对寒千岭殷切而颤抖的呼唤,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也许以后他永远都会这样,再不能对寒千岭的做出任何的回应,也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他的肉身随着四季的交融腐烂,白骨在沧海桑田间沉没。   倘若真是如此,那整个人间世,对寒千岭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三千世界失去了洛九江,那便全都索然无味。   寒千岭深深地吸气,他身边的黄绮听到一点轻微的“格棱”之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深雪宫主的牙齿在碰撞颤抖。   他在恐惧。   寒千岭感到头晕目眩。   洛九江正躺在他的怀里,洛九江的生命正在大把大把地流失,好像无声之间,他的爱人就已经走向一个他无可挽留的方向,而他甚至不能扯住对方的袍袖。   他尝试着给洛九江输送一点灵气,然而洛九江的大半经脉早和血肉筋骨一起,被玄武胡乱地打碎成了肉糜一样的一团,根本让人无从下手。   他带着隐约的哭腔一遍遍重复着洛九江的名字,凄凉的回音在天地间震荡,伴随着洛九江愈加轻微的呼吸,是伤兽走投无路时的哀鸣。   黄绮僵直地呆愣在地,她怔忪地看着这位深沉老道、把她的主人也气到几次跳脚的少年宫主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把丹药填进少主口里,得到的效果甚至不如把药物捏碎了洒在地上。   一向冷漠得不像人,美丽得也不怎么像人的新任神龙界主双目发红,他上半身的肌肉都在绷紧颤抖,呼出一口仿佛冷到极点的哈气。大颗大颗的透明液体落在少主脸上,晕开了黑红色的干涸血迹。   寒千岭终于哽咽失声。   此刻日照当空,晴朗的长天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无声映照着白虎界的所有生灵,包容着一切混乱和杀戮。   阳光温暖的很宜人。   然而寒千岭却感觉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曾经伴随着那串打磨光滑的佛珠一同降临在他生命中的光,正在从他的指缝中消逝。   无可挽留,无计挽留,不能挽留。   寒千岭的眼底隐隐显出灰霾之色,洛九江曾给过他颜色,给过他光芒,给过他风声中的笑意……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的美梦,它马上就要被吹散了。   世界重新被血色浸染覆盖,身前身后的一切生灵,前所未有地扯动着他的杀机。恨如潮水,将他淹没至没顶,只等洛九江呼吸声断的瞬间——   寒千岭猛地睁大双眼!   视野里铺天盖地红,让寒千岭联想到两颗同样红得邪异的药丹。   他们初来白虎界时,阴半死几番上门商讨要事。其中一次他就留下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药瓶,里面盛着两枚纹路有点近乎人类肌理的药丸,颜色如同生灵新鲜血肉。   寒千岭从未问过那两颗药丹的构成,看洛九江的态度似乎也并不打算动用……可万一呢?万一呢?!   他的手探进洛九江的储物袋。没准真是是天意所致,方才洛九江和玄武激战一番,连右臂都差点给人拧断了,身上道袍更是褴褛一片,那个储物袋却还好好地挂在洛九江的腰间。   此时洛九江像是一个底部破了大洞的水囊,流泻的清水就是他失去的生命。底部大洞越扯越开,而贮藏的水却眼看见底。   寒千岭从未如此庆幸过,他这样了解他的九江。   他知道洛九江每一个细小的习惯,哪怕是对方自己都没在意过的喜好。他能伸手就从洛九江储物袋里拿出一盘洛九江都忘记的食材,自然也能……   找到了!   对于这种朋友赠送的,他永远不会动用,却承载着莫大意义的礼物,寒千岭知道洛九江会把它们放在哪儿。   他手指已经发颤到不听使唤,在面对死亡这个威胁的关键时刻,神龙也渺小恐惧如世上任何一个凡夫俗子。   寒千岭僵硬地打开药瓶,把那两粒药丸送到洛九江的口中。   他怀着行至末路的期冀,捧着这两颗最后的希望,感觉药丸在掌心里如承千钧。因为怕洛九江不能吞咽,寒千岭还俯身用自己的唇舌把两颗药丹推到洛九江的舌根。   这是他平生尝到的最绝望的一个混合着血腥的冷吻。   那一瞬间,黄绮几乎以为寒千岭眼底两道介乎绝望和期望间的炽热光芒会把少主直接烧穿,但是竟然没有。   洛九江的呼吸仍然微弱,身体没有转好的迹象,但状态也没有继续恶化,好像就维持在了现在这个模样。   寒千岭捧着他,小心翼翼地像托着一件易碎品。他全神贯注地去数洛九江的心跳,每一下都是同样擂在他胸口的巨响。   就这样过了整整二十息的工夫,他才敢确定洛九江保住了性命。   他拖着很重的鼻音深吸了一口气,将面色苍白的洛九江轻柔地笼在自己的心口。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世界的颜色重新回到他的眼底。   他再一次拥有整个世界,他再一次拥有洛九江。   因为洛九江还活着,所以三千世界的兴亡生死,重新和他建立起了联系。   ……   而在天空的另一端,玄武从白虎的尸身中挖出了那滴道源。   乾源碰到玄武手指的瞬间,就被他自动融合。随即他扔下白虎尸体的姿态就像是丢掉某个污秽的垃圾,动作简直比刚刚抛开洛九江还要不客气。   果然如玄武所料,洛九江和寒千岭联手的惊天一炸完全打乱了他经脉阴阳运转的平衡,倘若不在这时运气调理,消化那滴乾源,可能他下场也就比底下躺着的那个人类好上一点。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明明和满汉全席擦肩而过,最终除了白虎这个本来就在意料之中的废物外,竟然一无所获,岂不是太可惜了?   玄武眉头微皱,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锁定了距离他不过十丈的董双玉。   鸱吻之后,又兼具缜密做派和玲珑心思……要不是他刚刚从自己和那两人交战时泄露出的只言片语里猜到点什么,又把白虎这个烫手山芋踢过来,现在会场里应当横尸一片才是。   董双玉几乎在玄武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就感觉背后毫毛倒耸。   他才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已经被玄武摄在手里。   而那所有疮痍惨像的始作俑者,竟然还在冲着他微笑。   玄武那特有的,自在到自我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对董双玉笑道:“能带走鸱吻,倒也是个搭头。”   董双玉极力镇定地指出一点:“大人,我生来七情难动,恐怕难有怒子一样的威力。”   玄武含笑道:“怒子有怒子的用法,你也有你的。”   心知事态以定,董双玉心中叹了口气,却不再多费口舌。   玄武跟洛九江这种天生逆骨的对手连打带吵了好一会儿,突然遇到董双玉这种风格的还有点不适应。   他奇声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董双玉想了想,遗憾道:“有一句——六十四卦,果然只有谦卦上佳。” 第269章 疗伤   这一场混战之后诸事都百废待兴,许多宾客受到波及受了轻伤, 也有宾客残毒未褪, 还有人居然这时候都贼心不死, 意图分一杯羹。   总之,整个白虎宗都混乱得不像样子。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于是连时光都被拉得相当漫长。   许多人被扶进白虎宗腾出来的空闲宫殿中休憩的时候,仍然神智昏沉茫然,不能相信从宴席开场到现在, 才只过了小半个下午。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里, 制造的烂摊子也太大了些。   丝毫不夸张地说, 整个三千世界的格局,都必然要因为这一个半时辰的变故而震动。   有人因为这百折千回的事态受惊过度, 至今还在大殿角落里坐着蒲团调息。也有人接受能力比较高, 主动跟别人一起复盘这回发生的事。   已经到了这种时刻, 玄武本人都如同风卷残云地从白虎界过境一回, 人人性命危若累卵,就没什么派系之别。眼看着一个头脑清楚能拿主意的, 也不管认不认识, 全都拉过来一起商量。   这些头脑清晰的修士们把自己亲眼见证到的一切从头开始回忆。他们尽力排除掉那些混乱错误的记忆, 来回推演了一个晚上, 终于把所有的事情理清楚。   时间在这一刻被浓缩成了极致的精华, 一个半时辰可能还不够嗜睡的人打个午觉盹,却已经连着发生过三件要事。   第一件,白虎从玄武手下反水, 意图蒙蔽三千宾客,以此事给自己的声望抬价,从此成为三千世界真正的无冕之王。   第二件,白虎从前卑鄙无耻虚伪狡诈,于是旧账终于找上门来。谢氏幼子和神龙界主、灵蛇少主一起联手,把白虎他给杀了。   第三件,玄武竟然从始到终,一直都在席间坐着!   这位三千世界间最大的死地,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混进了正道大本营,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而且此前三千世界默认公推的魁首白虎,还一直跟他勾结来着。   这段日子的合计被他听去多少?没人知道。白虎手握着一些界主的把柄,这些把柄又跟他分享过多少?还是没人知道。   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玄武一直被白虎主奉为座上宾,默然观察着一切事态发展,最后甚至亲眼目睹了白虎怎么计划反他的经过,所有人都忍不住觉得毛骨悚然,心里冰凉一片。   一直以来,玄武的高超修为在众修士眼中虽然并不单纯是一个符号,但他们并不能准确地估量出玄武的强大程度,有的人对此还猜度得很乐观。   然而今天,他们亲自目睹了玄武的强大。   道源之战岂容他人插手,玄武和洛九江交手之时,方圆十里以内除了云烟雾气再别无他物。   连橙纱黄绮这种镇界巨蟒都不能接近玄武身周,那些金丹元婴修士所感受到的压力就更是可想而知。   他们在外或许是一方大能,抬手之间就可以呼风唤雨,然而面对玄武时,从血脉修为上传来的那种近乎碾压的威压,让他们感觉自己渺小如同蝼蚁。   那么相应地,年纪轻轻就能硬抗玄武的洛九江,简直是一个人形的希望。   虽然也有人对于洛九江放出镇界蛇来,把他们围困其中的做派颇有微词,但白虎既然和玄武暗度陈仓,那早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就是他死后遗留下来的这些问题太让人头疼。   说起来午时这个时辰究竟是犯了哪个神仙的煞,怎么白虎神龙以及玄武三尊大佛,都不约而同地挑选了这场宴席开始的时间动手?   看看这都闹成什么样了啊。   如今白虎身死,三千世界又一次化为一滩散沙,急于寻觅一个有足够能力威望将诸人聚起的领头人。   讨论到这个地步之后,许多相识的大世界界主互相暗递了几个眼神,过一会儿都借故离开了。   他们绕到殿后重新聚集,彼此之间相视苦笑。   在他们这些或是分神、或是合道修士的消息里,道源的存在并不是秘密。   因为没有道源,所以人类永远弱异种一头。就像是枕霜流刻薄讽刺过的那样,分神、合道根本没有雷劫,其实就是强大些的元婴。这两个境界更像是人类自吹自擂的一种划分手段,用来区别大乘以下的修为高低。   然而三千世界在过去已经有五千年没有出过大乘修士了。   至今唯一一个还活着又刚晋级的大乘修士,是恨不得时刻把阴阳怪气四字写在脸上的灵蛇主枕霜流。   正因为知道道源的力量意味着什么,所以九族四象一直在三千世界里具有超凡地位,他们这些界主也甘心拱白虎为首。   但白虎死得也太快了。   现在修真界的异种都快清零了,一个个不是死于内斗,就是被玄武干掉。   死去的异种越多,便代表玄武掌握的力量越大,这个庞然大物就越让人难以抵抗。   那十三个被纳入玄武旗下的世界前车之鉴尚且历历在目:玄武手下肆意屠杀,玄武本人又对人族不屑一顾。   玄武相当地重视血脉传承,比起异种异兽和妖族来,人族在他眼中根本就是一群不长毛的猴子——是属于野兽那个级别的。   有小道消息说,在玄武的地盘里,灵宠的地位都比人族高。   这种夸张的传言未必属实,但看看今日玄武对待投降修士的态度,就能从中窥得片鳞半角。   他根本没打算招降。   他是那种“你们都死,死了干净,腾出地盘来好建立新秩序”那挂的。   ……这他妈要是不干他,那还让人怎么活!   几个界主彼此对视几眼,心中就都有了底。他们同时翻过自己手掌,掌心里都是用灵力凝成的“神龙”二字。   白虎既没,那接下来能挑起三千世界责任于肩的异种,恐怕也只有创世神龙的子孙了吧。   何况神龙最妙的一点是和灵蛇少主互为竹马道侣,和当今唯一的大乘修士枕霜流是天然同盟。有这两层顾忌,神龙总不会欲杀人类而后快。   不管怎样,至少都比玄武强。   这消息本该第一时间就和神龙界主透漏,可寻遍大殿,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的身影。   有人回忆起来,神龙界主好像自玄武离开后就再未露面。   那么,神龙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   寒千岭当然就在洛九江身边。   别说他还不知道那些界主们的推举之心,就是他知道了,在洛九江情况好转之前,恐怕也不会对此稍加侧目。   玄武虽然主修自我道,已经算得上目中无人,但他还是把异种和异兽和自己划在同一种族里的。   可对于寒千岭来说,如果洛九江出事,那整个三千世界都将被他一视同仁——都是他的敌人。   他带着重伤昏迷的洛九江撞开了阴半死的房门。   阴半死这些日子一直在闭关修炼,消化道源。也幸好如此,不然他今日若在现场,恐怕也和董双玉一样,是个被一锅烩的下场。   大门被砰地撞开,蒲团上端坐的阴半死不悦地皱起眉头,等看清来人之后,他所有的不悦都化作了惊异。   他看到寒千岭怀中横抱着气息奄奄的洛九江。   寒千岭气息急促地问道:“你上次给他的药还有没有?”   阴半死紧皱着眉头,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他目光匆匆扫视过洛九江周身上下,眼神在洛九江折断的筋骨毕露的右臂上额外停了一停,表情中那种半死不活的阴郁感顿时变得更深。   “我不缺药。”阴半死冷淡道,“但你得先让我诊他的伤。”   他指挥着寒千岭把洛九江平放在榻上,手指按住洛九江血肉模糊的手腕,灵气如细丝一般小心探入,一寸寸在在洛九江破碎支离的经脉内游走过一回。   阴半死的手指在洛九江手腕上多停留一会儿,他脸色就越难看,灵气多挺进一分,目光就越阴沉。   等最后将自己的灵力抽离之际,他终于能够分心说话。张嘴第一句便是:“全是道源的痕迹,是玄武伤他?”   实际上,玄武就差一点没杀了他。   寒千岭不想多提这个话题,只是简洁地一点头。   “我那两颗药,你都给他吃了?”   “是——你还有吗?”   “既然是洛九江需要,那就多少都有。”阴半死沉着脸说,“但我怀疑没那么容易。”   寒千岭猛地抬头直视阴半死。   他这一眼煞气四溢,杀机沸腾,尽管负面情绪不是有意冲着阴半死,但那强烈的气场仍然足以让直视他眼神的人吓得肝胆俱裂。   但这种眼神对阴半死没什么效果。   他常年给人看病,别说寒千岭这种波及到的,想要掐他脖子抡他脑袋的人都见多了。   “我能让他经脉归位,筋骨复原,血肉愈合——现在就能。”阴半死的语气笃定异常,他果然是举世难寻的神医,面对洛九江这种离尸体只隔半步之遥的情况都敢下这种保证。   这是个好消息,几乎让寒千岭放下一半儿的心。   但之所以是“几乎”,就是因为阴半死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丝毫不带欣悦之色,反而像是某种压抑的情绪马上就要爆裂而出。   那一瞬间寒千岭甚至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等来了阴半死劈头盖脸扔过来的第二句话。   “但洛九江的神识,现在在哪儿呢?”阴半死咬着牙根质问寒千岭,“你一路带他过来,是把他神识给跑丢了吗?”   “……”   阴半死用一种不可置信地语气对寒千岭发问道:“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脑子跑丢呢?”   “……”   寒千岭不言不语,他身上伤势其实也一点不轻,只是站着的这一小会儿,脚边血泊已经积起了一小滩。   阴半死没好气地扔给寒千岭一瓶疗伤的丹药,强逼着他吃了。   看寒千岭木然咽下药丸后,阴半死才鬼气森森道:“你去找找他的神识,我先给他治疗他身体里的经脉伤。”   寒千岭一语不发地转身出门,身形快到几乎化为一道残影。   阴半死在确定他离开后,沉着脸坐回榻前,掐着洛九江的下颚塞进去一个漏斗,然后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不要钱一样地从伤口滑落,阴半死脸色冷淡,仿佛是根本不知道疼。   他没骗寒千岭,洛九江的身体里确实探查不到神识的踪迹。但人的神识没那么好散,洛九江一个元婴修士的神识就更不容易丢。   阴半死对此隐隐有个猜测。   他此前那么说的目的,一半是为了把寒千岭支开,一半是以防万一,免得猜测错误,洛九江的神识真就这么散去。   他的血滴落成一道血线,尽数注进漏斗,强大的疗愈之力被阴半死亲手引导着,抚平重续洛九江每一寸断裂的经脉。   当洛九江全身经脉被重新打通后,阴半死终于能从正常的道路来探知他的丹田。   果然。阴半死想:洛九江丹田里有很古怪的痕迹……他的神识正藏在那儿。 第270章 小世界(双更合一))   洛九江醒来时,只觉神智混沌茫茫, 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头顶的天空阴霾一片, 一层波纹似的滚滚黑云叠着另一层稍浅的灰。那看了就让人心情压抑的天空太过低矮, 仿佛人站直了身子就触手可及,把整个世界都衬托地逼仄起来。   前路也是暗淡的灰色, 风中刮来一阵厚厚的飞沙和滚尘,直迷眼睛。   在这样窄小的世界里,大多数人不自觉地就要弓起背来, 把自己蜷缩得尽量小。   可洛九江却站得很直。   他身姿笔直挺拔, 人高腿长, 然而站在这样低矮的天空之下,反而有一种可怜巴巴的反差感。   洛九江低低地扶额呻吟了一声, 不知道为何, 只觉自己头痛欲裂。   实际上, 他四肢百骸同样发疼, 其疼痛的密集程度,几乎让他怀疑自己被刀子细碎地剐过一遍。只是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之中, 他脑袋痛得最厉害罢了。   我是谁啊?洛九江揉着自己的额角思考这个问题:这是哪儿?我又要去哪儿?   他的脑子好像被清洗过一遍一样, 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此地又是个什么地方。   但洛九江却一点都不慌张, 他总有种隐隐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同样的事情,他曾经经历过一遍似的。   说起来, 那是死地地宫里的事吧?   诶?洛九江眨了眨眼,第二个问题又浮上心头:死地又是哪儿?   思索了一会儿无果后,洛九江也就不管这些,摸索着向前走了。   不过他现在在的这个地方光线真是黯淡的不像话,脚下的路又坎坷绊脚,而且温度好像也越来越冷,直冻得洛九江搓了搓手。   莫非我此前是个什么罪人,这才受了千刀万剐之刑,被人流放到这鬼地方来?洛九江开玩笑似地想着。   可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他这没心没肺的乐观态度,洛九江再往前迈了几步,终于一个不慎被脚下某个东西绊了一下,好悬没摔个大马趴。   还不等他说一句“好险”,地上那个东西就先发出了一声细若蚊吟的抽泣声——原来这绊脚石竟是活的!   洛九江意外地展了展眉,他低下头定睛去看,只见自己脚边温顺地卧着一个……非常让人难以描述的东西。   这好像是一个光团,可光芒也太过脆弱黯淡;仿佛是一颗略扁平些的种子,但尺寸也太大了些;直觉告诉洛九江这是一团意识的集合,可这意识始终不搭理洛九江,只是自顾自地哭着。   像个眼看着天崩地裂的小娃娃。   可是无冤无仇地踩了人家一脚,难道还不准人家哭吗。洛九江苦恼地蹭了蹭鼻尖,只觉得自己本来就疼的脑袋被哭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尝试着蹲下去,把这个小小的光团揽在臂弯里抱起。不知道为什么,这动作居然让他有点熟悉。   圆溜溜的五行……一个念头飞快地从洛九江脑海里划过,他没能抓住。   那团子倒也乖觉,一被洛九江抱在怀里就停止了哭泣。它相当拟人化地最后抽噎了一声,光团间起伏地纹路不知为何有点肖似人面。   洛九江对这团子无端地感觉亲切,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颗团子和自己在本源上有什么联系。   他低头问道:“你怎么了?”   其实洛九江也不指望这颗长得像个种子一样的光团能有比哭再高级点的表达能力,只是这鬼地方又冷又黑又硌脚,闲找个伴说两句话。   谁知听了他的问话,那颗种子周身的柔光就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随即一个意识突然降临在洛九江脑海里,跳过开口的步骤和他直接对话。这道意识的声音男女莫测,语气却异常地老成。   它说:【我快要死啦。】   洛九江登时心中一惊:“为什么?”   光团很虚弱地解答洛九江的问题:【因为这里的风和雨都打得人很痛。】   说来也巧,几乎只在那光团回答了洛九江的两个问题后,天的尽头突然就刮来了一阵烈风。   即使已经接受过警告,这阵风的暴烈程度依旧超出了洛九江的想象。   呼啸的风刃坚实冷厉如同刀子,眨眼间就把洛九江身上的黑袍划得褴褛破烂。而被狂风掀起的沙石俱化作一粒粒铁莲子般的暗器,埋头一个劲儿地冲着洛九江的皮肉下钻。   他嘶了一声背过身去,然而脖颈手臂等处已经被擦出道道鲜艳血痕。   那光团依偎在洛九江温暖的手臂里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幽幽和洛九江道:【原来我才生出来,就要死去了。】   洛九江抱着它,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近乎悲恸的悸动。他喃喃重复道:“你、你才生出来,就要死去了吗?”   光团闪烁了一下,像是对洛九江的呼应。   【是啊,这里的风雨已经快把我杀死啦。】   背后锐利刀锋一样的风声依旧不停息,洛九江缩缩肩膀,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片的死鱼。   外力导致的疼痛与他血肉里本来就潜藏的疼痛连成一片,直惹得洛九江额头上的血管都突突直跳。   但就是这样,他依旧对光团放缓了声音:“我们往前走吧,或许那里有遮蔽风雨的地方。”   洛九江抱着光团毅然转身,他把这团发扁又冰凉的种子塞进自己的衣襟里,双手抱在胸前,妥帖地保护好了它。   长风每一次从洛九江的耳畔呼啸而过,就必然剐去他的一丝血肉。   而他眯起眼睛,脚下步伐沉稳又坚定,任由冷铁般的狂风将血痕添上他的脸颊,砂砾和碎石乘着风的尾巴钻进他的伤口。   他抱着这颗种子,不言不语,艰难地跋涉了小半个时辰。   那光团在他胸口窝动一下,其上依然带着种垂死般的温度,像是根本不能被洛九江的体温捂暖。   它声音低弱,却有条有理地指挥洛九江道:【你应该把我顶在头上护住脸,把手交叉起来保护自己的要害,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可你会死的。”   【我本来就要死了嘛。】   “不行。”洛九江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才刚刚诞生,还这么幼小——年长的要来保护年幼的,这是道义。”   【……】   种子便缩回洛九江的胸膛,不再说话了。   洛九江就继续揣着这颗冰冷的种子往前走。   他越过坎坷的一段戈壁,失去了自己的两只靴子。又顶着风淌过一条带着碎冰的小河,河底的碎石把他的脚板扎得鲜血淋漓。   直到怀中的种子终于被他捂暖了一点,那凛冽的风刀尚才停息。   洛九江的脸上挂满了干涸的血痕与沙迹,双脚也潺潺地流淌着鲜血。他每往前走上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带着腥气的深色足印。   他们来到一片干涸的盐碱地。   怀里的种子问他:【你现在是不是该把我放下了?】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我们再往前走走,或许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洛九江解开衣襟,让那颗稍扁的光团种子露出头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种子的光芒好像比刚刚更亮了些。   光团一寸一寸地挪到了洛九江的肩头,洛九江就扶着它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过了一会儿,天空上灰霾的云层,渐渐地改变了形状。   种子说:【是雨,是雨又要来啦。】   洛九江闻言,匆匆地把种子又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大颗大颗的雨滴突然从天空降下,每一滴蓄着满满的力量,豆子一般打得人皮肤生疼。可比起它本身携带的性质来,那噼啪作响的敲打声几乎温柔得像一个来自于爱人的吻。   几乎只在第一滴雨水落到洛九江皮肤上的瞬间,他就轻轻地嘶了一声。   天上降下来的分明是水滴,可落在人的皮肤上,却灼痛得像火。眨眼之间,雨水就给洛九江的手背上遗留下了一个圆圆的新伤,被它烧透的那层嫩肉是粉色的。   洛九江第一时间脱下了自己最外面的黑色袍子,然后又解开了自己白色的中衣。   种子小声地问他:【你终于打算把我丢下了吗?】   洛九江没有回答。   他着急用自己的两层衣服把这颗小光团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缠裹成厚厚地几层,然后再把它塞进自己怀里。   他赤着上身,怀抱着这颗被严密保护起来的种子,继续沉默地向前走去。   雨水越下越急,越下越大,一层层地烧褪他身上的肌肤。最后甚至混合成淋漓不尽的粉色液体沿着他脊背汇下,像是溪流,也像是聚集后的江河。   洛九江不言不语,一步一步地,用自己的脚丈量过整片龟裂的盐碱地。   种子急促地恳求他:【把我放下吧,或者至少穿回你的衣服,把我遮在头上。】   洛九江的脚跟已经在一路滴落着粉色的水洼,却依旧在脑海中用温和的声音安抚它:“我不会那样做的,而且还远远没到我支撑不住的时刻。”   【可是我……我没有能够回报你的东西。】   洛九江闻言失笑:“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住,你又还这么小,我能从你这里索取到什么呢。”   他对种子说话,一半儿像是讲给自己:“强大的应该庇护弱小的,这是责任。”   种子在洛九江的衣服里轻轻地动弹了一下,像是垂下头去一样,不再说话。   洛九江走过泛白苦咸的盐碱地,再翻过一座生机全无的光秃秃山丘,雨水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皮肤几乎被全都烧融,新生的嫩肉绷着一层油皮,发涩发紧,几乎动一动就带着不容忽视地拉扯感。   洛九江一层层地解开自己紧急时打好的包袱,把那颗略扁的光团放了出来。   尽管弯起眼角时就要扯动脸上新生的皮肤,洛九江依旧笑了笑。   “雨也停啦。”   他重新抱起发光的种子,对这和自己共同度过两场患难的小朋友感觉更亲切了些。   种子在他脑海中【咿呀】一声,声音听起来好像比从前更有力。   洛九江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路,最开始自己出现时印下的脚印已经远到完全看不见。   他和小小的光团一起,再次启程。   这一回,没有烈风也没有酸雨,只有天边升起了一个黑色的太阳。   那个黑色太阳发出一种阴沉而焦灼的日光,毒辣的日头始终照在他们的头上,应有的光线也只是黑色的阴影,几乎覆盖了小光团能够发出的荧光。   黑色太阳紧紧地咬在他们头顶,跟了他们整整七次种子歪头睡去的时间。   洛九江把自己的衣服当成头巾裹在额头上,又撕下一块破得不能再破的袖子,依样给小光团也做了一个。   他新生的皮肤在火辣辣的烈日下皲裂流血,最后甚至隐隐散发出一点油脂的香气。   洛九江把自己的胳膊凑近鼻端一闻,喃喃道:“还挺香的,就是差把孜然……”   诶?孜然又是什么?   洛九江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记忆已经恢复了不少。   虽然对于关键人物和事件依旧朦胧如雾里看花,但他已经能隐约想起一片碧蓝的海,一把黑色的刀,一只吱呀吱呀的旧木轮椅,还有满树飘香的深雪花。   他想起来自己叫洛九江。   他大概回忆起自己曾经为了某个朋友的冤仇舍生入死,也隐约地感觉到了那些至死不渝的坚持。无数波澜壮美的景观如流水般经过过他的眼前,其中夹杂着面部不清的千万张笑脸。   种子突然在他脑海里大呼小叫起来,而洛九江猛然回神,发觉自己的膝盖上传来一阵剧痛。   在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已经疲累不支,走到自己跌倒在地,眼前闪烁过一连串的幻觉。   ……不对,那是真实的记忆,并不是幻觉。   小光团还在他的脑内说话,有点委屈也有点焦急。他问洛九江:【已经没有风也没有雨,为什么还要继续往前走啊。】   洛九江耐心地回答他:“因为前面或许会有光。”   【像我一样的光吗?】   “是比你还要明亮很多的光。”   【那光是又什么呢?】   “是希望。”   在说出这三个字以后,洛九江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小光团看起来熟悉又亲切。   他好像曾经到过一个叫做幽冥的地方,那里除了绝望以外什么都没有,但是却有三千世界像星子一样布在其中,每一个世界投向幽冥的光芒,都和这粒小小的种子一样温柔。   他把光团高高举起,喃喃道:“原来你是一个世界。”   光团催促他:【那你呢?你想起来你是谁了吗?】   “我是洛九江。”   他抱着这个小小的世界继续往前走,世界依偎在他的胸口,和他的心跳声紧紧相联。   发光的种子触手略温,温度是之前从未能达到的温暖。   他们再一次走过了十四次光团闭眼休息的时间。   洛九江一开始还能开口回答光团一些问题,后来为了节省体力就改做脑内说话,直到现在,他连一个想法都很珍惜,绝不轻易地转动念头。   他已经疲惫到动动脑子就快要倒下的地步了。   记忆渐渐地重新回到他的脑袋,他也想起了自己昏迷前曾经发生过的事。   小光团惶恐地问他:【还不要把我放下吗?】   洛九江简短地回复他:“不。”   【那你应该停下来歇歇!】   洛九江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上次回头看到的东西。   “我们不能停下来——因为风和雨始终都追在我们的背后。”   光团几乎就要哭了,它一开始老成的语气已经全然不复存在,它反复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放弃我呢?为什么不呢?】   洛九江深吸了一口气,这里连空气都是灼热的,他呼吸之间简直像是在吞吐流炎。   火一样的热度强行提起了洛九江的精神,他神情一振,认真地同小世界解释。   “只要我能拯救便觉不冷眼旁观,只要我能保护就一定荫蔽到底。上天入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这是我洛九江的人之道。”   发光的种子恍惚地明白了一切,在身后追赶来的风声和雨声中,只有洛九江的心跳声是那么的清晰。   它说:【你爱我如爱三千世界。】   洛九江扯了扯自己干裂的嘴唇:“我爱三千世界如同爱你。”   第一次,种子从洛九江的怀里主动跳出,它滞留在半空中,身体爆发出巨大的不亚于天上黑色太阳的灵气,骤涨的温柔光芒逼退了视线所及范围内的全部阴影。   盐碱地被它并入身躯,然后是山丘、溪流和戈壁。种子越长越大,成为一个喷薄世界的雏形,它喃喃地向洛九江许诺:【我也将会保护你。】   原来世界的萌发和生长,也只来源于一个保护的念头。   那困住洛九江和种子的一切天险,重新被小小的世界纳回其中,成为被玄武破坏后的残破状态。   世界终究愿意背负着累累的伤痕继续生长,而不是自己把所有伤害抛出,然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大路中央,等着洛九江带他走过一段很远的路。   洛九江身上受伤的痕迹尽数消褪,却不妨碍他在心里猜度大概——被千刀万剐的感觉是玄武在自己血肉里大肆破坏的后遗症,风和雨都是翻搅过自己丹田的道源,而那轮黑色太阳,大概是那滴最后给了自己重重一击的阴阳。   如今他的小世界重新归位,他也理应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中去了。   洛九江目送着那颗发光的种子越飞越高,恍然之间,好像看到稚弱的世界重新生长出根芽。   它在还没有长出第一条枝桠时就不行滴被外力摧折,可累累的伤痕绝不能扼杀一蓬勃生发的心。   洛九江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笑。耳边若有若无地响起小小一声咔哒,恍若命轨的齿轮又向前推动了一步。   它还只是一粒种子,只是一个小小世界的雏形,但总有一天,他会化为参天大树,在未来的某一日,将让天下修士都惊动感佩。   而对这一切,洛九江尚还只有一点模糊的感觉。   ……   阴半死仔细地探查着洛九江的丹田,脑海里一刻不停地对洛九江丹田中的情况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他行医数年,虽然一向“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滚出去”,但至少赶人之前绝对将症状分辨明析透彻了。   可他竟然不能判断洛九江丹田里的情况。   就在他难得犹豫,捻着银针却有些无从下手的时刻,洛九江丹田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波动。   阴半死猛地睁大了眼睛,神识牢牢地把洛九江丹田锁死。   他感觉到,就在那一小会儿里,洛九江的神识轻微地冒了个头。   ——他的神识果然就藏在丹田里!   ——他的丹田究竟有什么古怪?   要是这人不是洛九江,对方又刚刚被他治好,阴半死可能都恨不得剖开看看了。   他单手小心地按在洛九江腹部,灵气丝缕放出,忖度着那个仿佛气团、仿佛洞口,仿佛什么生命一样的……   嗯?等等,生命一样?   真的,洛九江的丹田给人的感觉是活的,那种“鲜活”感绝不是元婴带来的,反而更类似于某个独立存在的生命。   阴半死突然咽了口口水,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要知道,作为一个全能到没有任何短板的大夫,他甚至连接生的活儿都干过。   所以、所以……   想到某个惊悚的可能,一直以来,从来骂人不带脏字的阴半死,第一次在心里闪过这么粗俗的字眼。   他心想:牛逼大发了,洛九江这是他妈的怀了吧! 第271章 误会(捉虫)   阴半死不可置信,阴半死一脸木然, 阴半死只觉得天雷滚滚、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他万万不能相信!   这事简直违背了他的全部医学常识!   而且就算是怀了, 这个位置也差太多了吧!   左右洛九江的身躯已经被全部盘活, 目前看来是绝对死不了的。阴半死索性先把洛九江在榻上扔着,自己转身从药匣子里翻了一瓶平心静气的丹药来, 一仰头全部吞了。   等那瓶由深雪花作为主材料的药丸尽数落肚,药性缓缓从腹部挥发上来,阴半死原本都快裂开的表情重新恢复得平静无波、鬼气森森。   他转过身来, 缓步踱到洛九江身边, 凝视着洛九江尚且不知大难临头的安静睡颜, 无声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在他的四条指缝里,正各夹着一片削铁如泥的锋利小刀。   阴半死的目光来回地在洛九江丹田上巡视打转, 他非常冷静非常镇定地想道:我究竟是剖还是不剖?   ——要是剖的话, 是不是侧切比较好啊。   所以说, 洛九江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早在少年时代, 他就已经得出一个结论:深雪花不能瞎吃,谁吃谁惨。   阴半死在两个念头间来回不定地摇摆, 他微皱眉头, 左手手指轻轻搭在洛九江丹田, 灵气再一次如丝如缕地探查了一番。   洛九江的神识只在刚刚稍稍露头, 现在又一次沉进他的丹田里, 与那团生气勃勃的什么东西混作一体。   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洛九江的神识不再是被刻意隐藏压抑着的。   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阴半死不无遗憾地想: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像也不用着急剖啊。   算了, 不剖了,免得杀鸡取卵……啊,不是,免得一尸两命。   阴半死将自己的银针和小刀在药囊里收起,招手拉过来一个凳子在洛九江身旁坐下,一边看护着洛九江的情况,一边按着他的手腕诊脉。   大概切脉切了有几百次,只差把洛九江皮肤磨秃之前,阴半死才不得不放弃——看起来是真的诊不出喜脉。   他本是世间难求的神医,但毕竟此前修为不算特高超,直到获赠了来自公仪先生的道源后,他才新结了元婴,因此对神识发生意外情况并无太多的经验。   所以面对昏迷不醒的洛九江,他也只有聊胜于无地疏通着对方新生成的经脉,希望能通过经脉直抵丹田,以此提醒洛九江的神识。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寒千岭才失魂落魄地走进来。他抿紧嘴唇不言不语,双眼里布满着细细的红血丝。   他走到洛九江的榻前,手指微微一动,像是想要触碰洛九江的脸颊又不敢。   服用了深雪花药丹的阴半死心平气和,甚至不太理解一个时辰前的自己怎么会为了隐藏秘密就把寒千岭支出去。   他放弃了一直以来在寒千岭面前的某种高冷和矜持,主动对着寒千岭开口道:“九江的神识没有遗落,正藏在他的丹田里。”   寒千岭闻言先是松了口气,又随之一愣。他好歹也是个修士,基本常识是有的,神识本应在泥丸宫安顿,怎么现在跑进丹田了?   想到这里,寒千岭的语气有点发涩:“怎么回事?”   阴半死的心境已经因为深雪花变得非常祥和。   他如此冷静、如此镇定,用毫不打颤的声音和解释道:“据我猜测……九江可能是在安胎。”   他往常的音调一向沙哑飘忽,自带一种脾气不好的装神弄鬼感。然而吃了深雪花后声音却变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一听就非常具有可信性!   寒千岭:“……”   寒千岭:“!!!”   寒千岭:“???”   苍天可鉴,厚土为证,他决不是那种殴打大夫,制造医闹的龙,这可是大夫治着治着就自己发疯了!不干他的事!   寒千岭两眼不自觉地睁大了一些,他猛地倒退一步,深吸一口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不可能,我们在元婴之前根本没有……何况我们近期也没有……”   阴半死听出来了,原来症结是在眼前这位举世无双的神奇物种身上。   他想了想,又回身从药匣里取出了一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深雪丹药瓶,用从没有过的口气友善地跟寒千岭建议:“要不然你先吃了这个。”   一旦习惯了他平时半死不活的口吻,再听他的友好语气,简直让人怀疑药里有毒。   寒千岭深吸了口气,谨慎地接过药瓶,凑到自己鼻端一嗅,从那熟悉的芬芳花香中辨认出了药丸的主材料。   “这个对我没用。”他简短地解释道。   阴半死拿深雪花入药前,必然对材料做过基本的处理。而寒千岭是可以空口干嚼七朵深雪花的狠人,因此这一瓶药丸子对他来说什么事都不当。   不过看到这瓶药,他倒是明白怎么这位阴峰主状态这样不对了。   阴半死看他执意不吃,也就从善如流地重新把自己的药瓶子拿了回去。   只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那充满了探索和求知欲的目光,不知为何就看得寒千岭背后有点发毛。   按照阴半死的指点,寒千岭将掌心平平按在洛九江丹田上,放出自己的神识和灵力混合在一起,一同去试探洛九江丹田中的神识。   他也像阴半死那样辨认出了那个仿佛生命一样的光团,但由于传承记忆的缘故,他总觉得这枚光团的气息让他有点熟悉。   当他的神识和光团边缘相触的那一刻,寒千岭竟隔着一层浓薄不一的雾气,看清楚了玲珑的山脉、大片的荒原,还有共同延展到不仅远方的海天。   就像是寒千岭的任何一丝气息都甘愿为洛九江驱使一般,只要他能通过某种渠道接触到洛九江,他的九江就对他完全敞开。   寒千岭彻底明白了。   洛九江从未隐瞒过他,他曾告诉过寒千岭,自己的丹田里新生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洛九江正位于那个世界之中主持着阴阳风雨,做他调停天地的世界之主。   寒千岭感慨地收回神识,还不等说些什么,抱臂站在一旁的阴半死就率先开口。   不过他可能是误会了寒千岭的目的,觉得他在洛九江丹田处停留这么久是有其他想法。   “没有的。”阴半死说。   “什么?”   “没有胎动,我试过了。”阴半死坦然道。   寒千岭:“……”   你知道的还真他妈多啊。   好好一个大夫,怎么就给你能的,这么擅长妇科呢?   这些腹诽寒千岭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只是报之以礼节性的一笑。   他一直都担心洛九江,眼看现在对方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大半的心。   “我知道九江的神识究竟是怎么了,他没有大碍,多谢阴峰主妙手回春。”寒千岭对阴半死一礼,回身抱起了洛九江,“我这就带他回去。”   阴半死眉头紧了紧:“现在就走?”   寒千岭委婉道:“院子这么近,若是有异赶来也来得及——而且就像峰主救治九江时有独家药方一样,我也有我的办法。”   阴半死便不再拦。   他把寒千岭一路送到门口,被深雪花压制之后的目光依旧可以称作恋恋不舍,直看得寒千岭背后寒毛根根竖起,觉得这位往日跟自己怎么都不对付的阴峰主是吃错了药。   直到关门时门扉间银光一闪,寒千岭大致地窥得了一柄锋利的小银刀。   寒千岭:“……”   搞了半天,这位阴峰主还是没放弃研究自己?   你们当大夫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等带着洛九江回到了院子后,他小心把洛九江放在床上,自己就解下外衫蹬了靴子,动作尽可能轻地躺在九江的旁边。   阴半死或许有什么医治的秘方,才让洛九江的外伤好得这么快,但寒千岭并没有。   他骗阴半死的。   只是在一场险死还生之后,他想和洛九江一起多呆一会儿,天地之间,就他们两个人。   寒千岭无声地揽过洛九江的肩膀,心有余悸地一寸寸抚摸过洛九江新生成的血肉,已经长好的那条胳膊。   之前洛九江从天际坠落之际,已经全然变作一个破破烂烂的血人。   他伤口翻卷,经脉寸断,锋利的骨茬插进内脏,呼吸声都轻微到几近于无。   我差点失去你。   寒千岭把脸埋进洛九江的脖颈里,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他至今仍忍不住通体发寒。   “你在那方世界里吗?”寒千岭轻轻地和洛九江自言自语,像是生怕打扰到了他。   “九江,天幸你没有事……我在那一刻几乎发狂……”   “这次和玄武交手,我被剥了半身鳞甲,大概要做一段时间秃龙了……你会喜欢秃龙吗,九江?我还没来得及看过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我猜会很丑。”   “可我知道,只要那个人是我,你就依然会喜欢。”   他絮絮地贴着洛九江的耳根,一字一句地轻念这些琐碎的想法和情况,脸上是从未被外人窥得半分的柔软温柔。   他对洛九江说:“你还在那个小世界里,我知道,那个世界很需要你。”   “所以你去保护世界,让我来保护你。”   其实他今天受的伤也只比洛九江稍轻一点,只是凭血脉天赋熬着。如今所有悬着的心都放下来,疲乏和困意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涌上。   依偎在洛九江的体温旁边,寒千岭不自觉地睡着了。   入睡之前,他脑海里隐隐划过一个念头:他此前顺着自己走过的路,去找寻九江遗落的神识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了点什么东西?   好像是有点重要的东西吧?   ——————————   由于自己这具身体来源于饕餮,封雪这次并未去参加这场宴会,以免当场被白虎抓住把柄,倒打一耙。   正因为如此,她也避开了这场混乱。   但等玄武离开,白虎宗里乱成一片的时候,各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噩耗就再也无从遮掩。   封雪带着小刃出去一路打听,知道洛九江、寒千岭以及谢春残都受伤的消息,登时心急如焚。   也幸好她在半路碰上了橙纱。   橙纱跟她解释,神龙界主抱着少主去医治了,董双玉被掳走了,而谢春残……   谢春残之前被洛九江放在地上,交代橙纱看好,后来和玄武一场大战基本上附近什么东西都成灰了。   这是少主的朋友,橙纱不敢擅自安顿,然而谢春残又牵扯到白虎之死,所以修士们目前还扯皮没完。   因此橙纱只得暂时带着他去偏殿要了一个房间。   之前她背着谢公子往外走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神龙界主,谁知道这位少主夫人眼睛都不抬,看着橙纱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拦都没拦一下!   要说他好歹给支个招啊!那边修士们都要重新拱他为首了,他发个话好不好!   结果寒千岭神色匆匆地从他们勉强经过,好像根本没看着他们两个!   封雪:“……”   她看着无声躺在床上,衣衫上血迹犹在,身形在锦被下显得更加清瘦憔悴的谢春残,恍然想起洛九江之前跟她分享的一桩有关遗忘的趣事。   ——洛九江在销魂界忘了沉渊,寒千岭就在白虎界看不着谢春残。我说你们夫夫两个,真不愧是亲的啊?! 第272章 轮回道   在把那粒光团一样的世界种子救活之后,洛九江就被吸纳进了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丝毫不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小小的世界如今可谓满目疮痍。   和玄武的正面交锋, 不但摧毁了洛九江的经脉和血肉, 对方的力量还逆流而上直抵洛九江的丹田,几乎把这个世界毁灭了一半。   原本的千里沃土被大片的盐碱地覆盖, 曾经生了满身鲜花作为披挂的山坡,也裸露出石筋和青岩。   清澈的湖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裂谷, 曾经湿润丰美的一片湿地, 如今也能从戈壁间看到些许遗迹。   洛九江蹲下来, 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一方焦土上,有些伤怀地闭上了眼睛。   他为自己所见的一切感到心痛。   干涸的土地紧贴着他掌心的纹路, 其中有垂死的植物根须稍稍一动, 仿佛是一声无声的慰藉。   这个世界知道洛九江的难处。   在这一个瞬间, 洛九江的心跳声似乎正关联着大地的脉动。   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 所以他有义务保护,也有责任拯救。   洛九江叹了口气, 甩甩头站起身来。几个呼吸之间, 神情已然振作。   此时再没有风刀和酸雨在身后苦苦相逼, 亦没有一粒垂死的种子被他抱在怀里, 他却仍要继续之前的工作, 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过每一片土地。   天边挂着的太阳再也不是黑色,它代表着生的力量,是阳之道源在此方世界的化身。往日里一直燃烧得生机勃勃, 然而今天看起来连光芒都有气无力。   洛九江抬头看了看它,心中暗暗地谢了声辛苦。   他现在神魂正处于自己小世界里,虽然对外界情况的感知不是那么明显,但至少体会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   是道源的生发之力修补了我吗?还是千岭在外面努力地搭救我?   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会让洛九江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温暖。   似乎是感应到了洛九江温柔的心态和勃勃斗志,天空上那轮原本看起来有些疲惫的太阳,都应和着发出更加耀眼的金光。   洛九江伸出手来,金色的阳光投映在他的掌心上。他的眼睛闭上再睁开,瞳孔边缘便燃起了一层淡淡的日耀之光。   此时此刻,他沟通了天地,将阳源所话的生机穿过自己的身体,最终与大地紧密地联系起来。   他把自己当成一个传递的通道,作为某种过滤的来路。生发之气透过他的身体渗入大地,无声地拥抱了曾经被瞬间剥夺去所有生机的戈壁。   他向天举起自己的胳膊,就有叠云堆积在半空之中,无数条透明的雨线自云朵中落下,以甘霖滋润了大片大片干涸龟裂的土地。   这个术法曾经由枕霜流传授给他,如今雨云延续近百里,成为了世界之主为在伤害过后用于治愈的福泽。   就好像是某种天命中注定的传承。   一代接着一代,人类总会继承一种生活得更加圆满平静的想法,并且甘愿为守护欢乐和美好做出一切的努力。   洛九江穿过戈壁,爬过山坡,走过白茫茫的盐碱地。即使不能让这些沃土重新恢复成世界初成时的模样,也不能让它们就此死去。   他已经很疲累了,但是步伐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频率,也是正好能把生机借由太阳过渡至大地的频率。   他的灵气也隐隐有点透支,不过在彻底支撑不住之前,由他带来的甘霖依旧不会停下。   就这样,洛九江一路走到盐碱地的最中心,视线所及之处,终于遥遥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对方一身黑衣,身量稍微有些单薄。他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长刀,眼中神采奕奕,分明是少年时的洛九江无疑。   他是洛九江的元婴。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间一拍,不知怎地就空手变出了两坛美酒。他把其中一碳抛向洛九江,爽朗笑道:“累不累?停下来吧,陪我喝上一场。”   洛九江想了想,便抱着坛子,撩起袍子,一点也不将就地坐在了地上。   他的元婴很好奇地跟他打听:“你在做什么啊?”   “我要让这片世界全都恢复生机。”洛九江如实相告。   元婴恍然大悟:“你一路披风带雨地过来,闹得声势浩大,雨点噼里啪啦提前浇了我一头。我还以为你是练什么绝招——敢情阁下是犁地呢?”   他那语气音色乃至声调,无不是跟洛九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被对方用自己的面孔,拿这种“你是老黄牛吗?”的目光看着,洛九江好悬没一口酒喷出来。   平生第一次,他稍微有点感受到自己以前带给别人的那种无言以对感。   “这是我应该对这个世界做的事。”洛九江解释道。   少年元婴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非常坦率地同洛九江讲:“我明白,你令其生,便不能因你使其死。但是我觉得你方法不对呀。”   洛九江一愣,随即果断和自己的元婴请教道:“愿闻其详?”   少年元婴将那把黑色的长刀平放在自己膝上,洛九江的目光才落在上面,就已经不忍移开——这是那把陪着他度过了近乎十年岁月的老伙计。   “在你过来之前,我一直在看我的刀。”少年元婴将长刀平举,从刀鞘中拔出一段来展示给洛九江看。   “剑四面皆锋,刀单侧开刃。有刀锋也有刀背,刀背面己,刀锋向前,如同日月阴阳相济,天地六合四分,这才是我们的刀。”   “正如同有沃土也有戈壁,有四季常青的旷野,亦有一半时光都被大雪覆盖的冰原……荒芜和肥沃,平坦与坎坷,现在的世界有生有死,这才显得真实。”   洛九江的瞳孔猛地张大了些。   他有点怔然地把自己手中的酒坛放下,而少年元婴依旧无察觉般,自顾自地冲着他发笑。   他直白地同洛九江说:“实话说吧,我觉得这个世界,现在才比较像真的。”   洛九江豁然开朗。   春不下网,秋不落细,有张有弛,这是海上渔家的规则。   那么同样的富饶和贫瘠相间,山峰同盆地并列,达济兼得,生死共融,这也应该是世界运行的法则。   一直以来,他不是不懂,不是不明白,只是在此之外……   洛九江轻声道:“我总想让世界变得更好些,让它成为一个灵气更充裕、更富足,更无忧虑的地方。”   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可以成为一个理想国。   “那我还觉得你不对。”少年元婴干脆道。   “你还记得吗?”元婴的声音清朗含笑,仿佛洛九江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七岛以渔为主业,除了特殊药草,几乎种什么不长什么。让人遗憾,让人可惜,但我们生活得也没有不好。”   “你修人道,就肯定知道‘人’之一字代表的无限可能。天道如果替我们把所有事都做了,那我们还要做什么?”   如果鱼会自己跳上岸,人类何必要发明结网的手艺?如果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灵气和宝物俯拾皆是,用之不绝,刀的存在岂不就失去了意义?   天道如果赐给人类无穷的生命,又何必修炼与天争命——而且假如某一种生灵生命无尽,那他们只靠繁衍就能把整个世界填满。   所以生的反面要对照死,因为有死才有生的意义;富饶的背面应该对应荒芜,由于戈壁的存在,沃土才值得珍惜;刀锋一定要配上刀背才一往无前、无往不摧。倘若把它双侧开刃,那和剑又何来区别?   故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洛九江喃喃自语道:“所以才要阴阳相和,生死相济,此消彼长,是谓——”   “轮回!”   自从这两个字被发明出以来,怕是从未有一日被人念得这样振聋发聩。   洛九江猛地睁开双眼,原本渡着一层金边的瞳孔已然变化,他右目里隐隐悬着一轮丹阳,而左眼中则俨然可见明月的影子。   日月双轮倒映在他眼底,正如阴阳被他紧握手中,而生死之道,合二为一,在这一时刻同时于他背后浮现!   生为死之初,死是生之源。这两者相互首尾相照的的力量,终于让洛九江一直以来的道之雏形被打磨成功。   饕餮修贪食道,穷奇修欲道,玄武修自我道,而洛九江,修轮回道。   阴阳交融,生死并举,日月凌空,是谓轮回。   洛九江再也不用以身将丹田中那轮太阳的日光更好地引渡进大地上,因为他本人时时刻刻都是一轮行走的太阳。   他不必再掐灵诀引甘露降于四方,此时此刻,只要他心念一动,阴晴雾雨,雪露霜降,都只在翻覆之间。   于此方天地,他是唯一神。   原本小世界的格局两极分化,一边仍旧蓬勃生长,另一边被玄武强行摧毁,连太阳都有些恹恹。   然而如今洛九江手指一动,便见沃土分裂,荒野翻覆,大地剧烈地波动起来,海洋四散变为江流,岩浆从火山口翻涌而出,其变化之大,简直不亚于龙神灭世的当初。   但洛九江不是龙神,他不会把世界分成三千块。   在一阵天翻地覆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它们被打散了形态重新组合在一起,雪峰脚下是恬静的湖泊,越过荒野不久,也能看到茫茫的海洋。   沙漠腹地包裹着绿洲,最肥沃的土壤上可能也存在一块荒芜。   世界变成了更值得人去努力改变的模样。   此时灵气分明因为洛九江的这一番折腾而有些削减,然而在这样的土地上,他却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生机和希望。   洛九江笑起来,他闭上眼,把另一半的心神投入进死亡。   不知其生,何闻其死。不同于上一次幽冥中借地利之便的感悟,这一次洛九江终于懂得了死亡。   他正站在生的主场上,天空中仍有日头高悬,阴阳两道中阳道还作为主宰,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洛九江潜入了幽冥。   此时此刻,生机之气是他安全的护甲,阳源之力亦是他得力的臂膀。   第一次,洛九江凭生魂的双眼,看清了幽冥中的诸鬼。   千万条幽森鬼影如出一辙地扭打成一团,彼此之间吞噬消磨。   其中却有一位格外特立独行,他取了黑影做了一张琴,每一条特质略有不同的影子,都被他拿来做了琴弦。   此前他一直在抚琴自乐,只有察觉到洛九江的窥视时,这道修长的身影抬起了头。   幽冥之中人物俱无五官,看起来只是一个个黑漆漆的影子。可就是这样,随便一个抬头的动作,这人硬是做得风姿翩然,比其他鬼魂好看百倍千倍。   无光的幽冥也不妨碍他给自己收拾出宽袍大袖的模样,身处贫瘠的阴间,他依旧能找到音色不错的鬼魂充当做琴的材料。   就是已经身殒多时,这人仿佛仍无怨恨之意,当他拨动风声时,“弹奏”出的人声依旧带着某种悦耳的韵律。   洛九江眼眶登时一热。   是公仪先生啊。   对面显然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弹拨风声如同低声絮语,带着种天生的宽和与多情,像是一阵晚风轻轻地穿过竹林,怡然作响。   “九江?”   “先生!您原来还在,我这就接您回去!”   “太胡来了。”公仪竹借用风声叹息道,“以生魂入幽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冒失?”   “幽冥一瞬三千转,你再逗留一阵,岂能记得来处归途?”   公仪竹略略摇头,划在七弦琴上的手指轮音一遍,筝然作响。即使身处幽冥,他仍残余着一点许音杀之力,至少推洛九江的生魂一把是足够了。   洛九江竭力挣扎,却仍不由自主地被那力道重新推回自己的身体。   他心知肚明,幽冥时刻都在流动,错失了这一次机会,以后这样巧合的相遇只怕难了。   想到此处,洛九江双目隐隐含泪。但在最后回望之间,他隐隐看见公仪竹的七弦之下,是两个幽魂蜷身主动捧琴。而在公仪竹的身前身后,许多黑影保持着一个安静的坐姿,仿佛正在静听。   问道在先,是谓先生。师者本职,在于教化。   倾囊相授,有传道解惑之能是‘育’,而德泽四海,怀移风易俗之志为‘化’。   公仪先生不曾一日有负书院清名,公仪竹也始终都是那杆挺拔有节的青青劲竹。   在三千世界之外,龙神裂世后最可怖最灰暗的地方,他又有了一张新的琴。   当初音杀之中的“生”之一字,全是公仪竹手把手地教了洛九江。   如今洛九江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做到了生中有死;而当他来到了死气沉沉的幽冥之后,公仪竹又送给了他“死中容生”。   一眼一悟之间,洛九江轮回道已成。 第273章 从容   “先生!”洛九江大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发现自己正静静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 神情犹然有些发怔, 幽冥里得见公仪竹的那一幕,始终盘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实耶梦耶?是一场由期冀引发的幻梦, 或者是他的生魂真的深入幽冥看见了?   已然成型的生死轮回之道默默地做着一个安静的证人。   洛九江喟叹一声,有些放心,又有些遗憾, 倘若当时有半点可能, 他绝不想继续让先生留在幽冥。   总有一天, 他得把先生接出来。   一面这么想着,洛九江一面起身。不知道他这一次躺了多久, 竟然是睡到肌骨都有点发僵。洛九江抻了抻自己的肩膀, 又转动了两下脖子, 一扭头便看见一个人影。   谢春残倚在不远处的一张榻上, 正挑高一面的眉头戏谑地看着他。   “千岭呢?”   “寒宫主守你守了七天,心态稳定的都快把外面那些人逼疯了。今天他终于出门一趟, 当场被他们簇拥过去黄袍加身……啧啧, 你是没看到那画面, 当真好排场。”   洛九江晃了晃脑袋, 心里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千岭请谢兄你来照顾我吗?其实完全不用, 倒是谢兄你……你好一些了吗?”   谢春残懒洋洋地踢了一下脚尖,哗啦一下踹倒了一大叠碗。   洛九江之前没留意这个,如今顺着谢春残的动作侧目过去定睛一看, 登时之间便哑口无言。   那一摞油光锃亮的汤粉碗大概能有五六个,每个上面汤汁的痕迹还没干透,显然是谢春残刚吃出来的。   “你这儿待遇特别好,要吃什么都有,我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谢春残哼笑一声,倒是知道洛九江具体问他情况的意思,又很快补充道:“就着白鹤州去死的消息,我光是嗦粉就嗦了五碗。”   他态度这样坦然自在,洛九江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说起来谢春残前半生基本都生长在死地,那地方活下去都很艰难,更别说能吃到什么好东西。   好不容易他修为上来一些,有本钱兑换些不错的食物,死地却闭集闭了整整三年。   至于后来的这段日子,他心怀着报仇的执念,就是噎金咽玉恐怕也尝不出味道,更何况餐风露宿颠沛流离的日子绝不会太少。   从谢春残灭门那日起,到现在能安安生生地端碗吃一顿海鲜面,已经整整过了十六年。   难怪他会吃得这么香。   屋子里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汤面香味,洛九江刚醒时没有在意,现在却被谢春残勾起一点馋来。   洛九江表情才稍稍一动,谢春残就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坏笑。他潇洒地冲洛九江比了个手势:“等着。”,三两步走到房门处,伸出脑袋过去点了个单。   大概半柱香后,他就端着面碗走回来了。   从表情看,他心情大概相当不错,还能跟洛九江轻松地说:“顺便让他们给你卧了个荷包蛋。”   洛九江神识一扫,只觉的谢春残干的事简直绝了——他自己都没做出过这么煞风景的事:在白虎宗风景如画,匠心独具的清雅小院里,谢春残请厨子过来砌了个灶。   热灶烧得通红,上面架了一口臂展长的大锅,厨师是个白胖子,脑袋剃成个秃瓢,脖子上搭条白毛巾,站在这台榭风流,草木精致,异石嶙峋的小园之中,简直不搭调到让人眼前一黑。   洛九江恍然大悟:难怪谢春残吃的这么多也不怕麻烦,又难怪这碗面出锅的这么快!   一时间洛九江简直无言以对,只好幽幽看他一眼。   不过那面条的香味实在清鲜,洛九江接过筷子,也就不过多纠结,风卷残云一般的吃了起来。   他一面吸着面条一面整理自己的思路,从自己昏迷前的情况开始回忆,再和自己目前的状态加以推断,没过一会儿就大概明白了如今的局势。   洛九江懂得,为何谢春残带着点调侃之意地形容寒千岭“被人拉去,黄袍加身”了。   如今的三千世界,身怀道源的异种真的已经变成非常稀有的存在。   如今已经到了需要我们背负责任的时候了,洛九江静静地想着:千岭足以配得上神龙的荣耀,而我会永远地陪着他。   回头想想当年在七岛的往事,再看看如今的情景,洛九江只觉一路走来恍然如梦。   当年七岛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又何曾能想到今天呢。   心中因为“少年”两个字略略一动,洛九江很快就感觉到一股来自于丹田深处的召唤。   他凝神内视,只见少年元婴依旧盘膝坐在原地,举起酒坛敬了他一口,朗声笑道:“兄弟,你才喝一半就跑了啊。”   洛九江哑然失笑,就势捧起自己手中的面碗,回敬了一口面汤。   少年元婴把轮回之道团成个圆圆的小球,一边在手里抛上抛下,一边跟他开着玩笑:“这招‘领悟遁’,你真是用得炉火纯青,以臻大成之境。”   洛九江顺坡下驴:“可不是嘛,巴不得多来几次。”   少年元婴便大笑一声,一仰头把酒坛子喝了个空。   他让洛九江记得常过来喝酒,就提起坛身绕着的那圈草绳站起来,很潇洒地背对着洛九江的视线来处摆了摆手,悠闲地走入了那片小世界的深处。   那也是他的世界啊。   洛九江微笑着将神识收回,才一抬头,就发现谢春残正用一种探究地目光看着他。   倘若深究对方眼神中的含义,大概就是“瓜娃子是不是真傻了,怎么吃着面都开始自个儿笑?”   洛九江:“……”   他本想反击一句,但视线在谢春残又空又瘪的左袖上停留了一下,原本含笑的目光也变得正经起来。   洛九江轻声问道:“谢兄,你的左手应该还可以……”   谢春残报之以神秘一笑。   他这回大大方方地把左袖递到洛九江眼前,示意他伸手搭一下。   洛九江心生好奇,按照对方的意思拍了拍那只原本空荡荡的袖管,却在触及布料的一瞬间里,就感受到了手指下由虚化实的力量。   那根由谢春残手臂白骨所制成的绝杀长箭,如今正安静地躺在谢春残的袖子里。   倘若他不刻意外露,那就谁都看不出来。   谢春残悠然笑道:“据说玄武没把白虎的尸体带走——不过想想也是,他失心疯了才去带那一坨烂肉——我就到白鹤州尸身上把它捡了回来,反正洗洗还能用。”   洛九江:“……”   他都不知道应该先欣慰谢春残的这份豁达,还是要因为对方的用词而感到无奈。   谢春残屈指弹了弹自己的左袖,神情中不无畅快之色:“我知道你有个神医朋友,活死人肉白骨也不是难事。可这是我平生第一快事的标记,有它在我身上,纵然死了也能含笑九泉,我又何必接那一条胳膊。”   “说的也是,这该全凭谢兄自己意愿。”   “不然呢?”谢春残笑道。   他这三个字说得堪称中气十足,全无往日里那种特殊的讥嘲冷傲之气,反而显得心平气和了起来。   等洛九江把面吃完,谢春残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寒宫主让我过来看着你?不是,是那位姓阴的峰主大夫,听说之前你受伤也是交给他治的。”   说到这里,谢春残满脸都是难言之色,他语气顿了顿,非常不解地问洛九江道:“我说你是怎么骗他了?”   洛九江:“啊?”   “你要没骗他,他怎么会让我过来看顾你点,免得你……”谢春残欲言又止,最后相当无奈地一皱脸,“算了,你自己去跟他解释解释。”   “什么?”   洛九江实在是不明白谢春残的意思。   但他在听说是阴半死治愈了自己之后,登时就明白了自己现在这种近乎全盛时分的状态是怎么来的。   要知道玄武下手没有分毫容情,基本上碾碎了他浑身骨头又活剥了一层皮。然而如今他体内经脉茁壮更甚从前,灵气运转时毫无淤堵,显然是阴半死帮了大忙。   至于阴兄的手段……   洛九江把手往自己储物袋里一搭,没摸到那个小小的水晶瓶子,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原本是想直接去找千岭,但现在看来还是要先去看看阴半死再说。   谢春残看洛九江从自己储物袋里整理出几件珍贵的补血药草,还以为是他想通了要去和阴半死解除误会。   他欢天喜地地把洛九江一路送到小院门口,然后转头就对上了那个厨子。   大厨胖得和白面团子一样,正诚惶诚恐地面对着这位都敢杀白虎的仙长。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还吃海鲜面?”   “不用,这回改油泼,下一碗炸酱。”谢春残吩咐道。   厨子战战兢兢地打探道:“您,您不撑啊……”   谢春残冷笑道:“不撑。等吃到第八碗的时候,你给我加炖只王八。”   ————————   洛九江叩响了阴半死的房门。   阴半死看见是他上门,难得没说些什么。对比云深峰上那些把他视作瘟神的日子,这回阴半死甚至还主动给他拉开了一张椅子。   洛九江受宠若惊,简直更不好意思了。   他顺手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放在桌子上。他储物袋里的药材都是白练后来托黄绮她们给他带来的,基本随便一株都是小世界可以用来压箱底的珍贵灵物。   阴半死知道他是因为什么送自己药材,倒没有过多推辞,只是一言不发地收下了,又重新推给洛九江一个一模一样的水晶药瓶。   洛九江恼怒道:“老阴!”   阴半死的脸色比他难看百倍,他严厉地问道:“如果不是寒宫主想起来,你以为你现在在哪儿?”   “……”   随便一句把洛九江顶到没话说,阴半死才翻检了一遍洛九江送给自己的药材,顺手把一块仙蟠桃胶给洛九江扔了回去。   洛九江:“阴兄?”   阴半死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自己拿回去,留着养胎。”   洛九江:“……”   洛九江一开始只觉得阴半死是一贯的嘴毒罢了。   但过了三弹指以后,他从阴半死的表情上发现,对方原来是玩真的!   洛九江惊恐万分:“阴兄??!!” 第274章 联盟   对于阴半死的这个奇妙的误解,洛九江震惊到几乎就要魂魄离体。   原因无他, 洛九江心里很清楚, 千岭他确实是有这种功能的。   而阴半死他又是当世难求的神医。由他得到的判断, 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的结论了。   洛九江绝望而惊悚地想道:我们这几个月明明没有……!何况在公仪先生身后做这种事,他是被当成什么人了?   而且千岭也已经有了元婴修为, 所以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有……   然而正是因为事态如此离奇惊悚,所以反而更让人感觉是真的而不是编的——老阴他又不知道千岭的特异之处,有什么理由编出这种事来唬洛九江?   那么假使这件事是真的, 事情的发生时间就应该是在好几个月之前……   可洛九江就是再没常识也知道, 如果真有这么久, 那至少应该显怀了啊。   一想到这里,洛九江就感到发自内心的震撼。他想:天啊!我别是怀了个哪吒吧!   他磕磕绊绊地朝阴半死询问道:“阴兄, 你这个、你这个神奇的结论, 究竟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阴半死便把他丹田里的异状和他详细描述了一下。   在听到一半时, 洛九江已经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误会, 当时就长出了一口气。   当听懂阴半死那个可谓全程顺滑,完全没有任何逻辑问题的推理过程后, 洛九江就唯有默默苦笑了。   他心有余悸地擦了擦自己额头的冷汗, 和阴半死解释道:“不是这么回事, 阴兄, 我丹田里那团生命, 其实是一个小世界的雏形,我自己领悟的。”   阴半死睁大眼睛看着他,显然因为这个消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尽管一直以来都是足以让众人侧目的天才, 也尽管一直以来的天赋和运道好得几乎在受天道眷顾。但被阴半死用这种赤裸裸的目光盯着,洛九江还是感到稍许的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谦虚道:“只是偶然的一次巧合,领悟境界顺水乘舟地就到了那里。若是再给我相同的一次机会,我也未必能有同样的收获。”   谁知道,阴半死惊讶的点根本就同他的解释无关。   阴半死用一种非常吃惊的语气问洛九江道:“所以说,你这一胎怀的不止一个?”   洛九江:“……”   阴半死的目光瞬间变得非常认真、非常严肃、非常学术。他郑重地问洛九江:“那依你自己统计,你那个小世界里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种生灵?有没有妖兽?要是有的话都分别是什么种类?”   洛九江:“……”   怎么办,平生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人类也没有妖兽呢……   阴兄啊阴兄,你这个脑子里,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什么啊!   眼看洛九江避而不答,阴半死居然开始旁侧敲击的劝解起来。   他一向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又是掌握旁人生死的大夫,很少放缓声音和别人讲道理。   所以委婉的语气被他表现得相当生疏又生硬,至少洛九江听进耳朵里时,登时就落了一后背的冷汗。   当阴半死绞的措辞已经绞尽脑汁到了“一种崇高的奉献,一种伟大的发现,一种前无古人的决定进步”这种程度后,洛九江终于松口说了实话。   他向阴半死承认道:“我的小世界里面光秃秃一片,什么生灵都没有,只有一尊我的元婴而已。”   阴半死闻言立刻收到了某种启发。他若有所思地评价道:“你怀你自己?”   洛九江:“……”   不是!不是这样的!   在这一刻,洛九江脑内的想法居然和几天前的寒千岭高度重合。只不过因为他和阴半死是过命之交,所以能够毫不忌讳地直接把话说出来。   他问了阴半死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老阴,认识这么久,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还这么擅长妇科?”   阴半死冷静地瞥了他下腹一眼,淡淡道:“男科我也擅长。”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个饶有趣味的笑容:“说起来,这个是云深峰上下,除了游公子之外最大的一笔财务来源。”   洛九江:“……”   一时之间,洛九江竟然无话可说!   仿佛突然就窥得了某些修真界秘闻的样子……   弄清楚了洛九江其实并未有喜之后,阴半死对他的兴趣与呵护程度非常明显地下降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洛九江的错觉,阴兄好像因为这个,对于寒千岭更加关注了。   激发了阴半死奇怪属性的洛九江落荒而逃,这一次阴半死没再退还那块仙蟠桃胶。   只是在洛九江临行之前,他用一种厉鬼一样的眼神森然刮着洛九江,直到生生逼他把药瓶里的血红色药丸收起来为止。   这一次,透明的药瓶里盛着三粒药丸。   它们妥帖地躺在药瓶底部,像是三滴滚圆殷红的血,与阴半死今日的苍白皮肤相映成趣。   ——————————   在许久的分离和昏迷之后,洛九江终于又见到寒千岭。   神龙界主位于人群之中,他双手负于背后,微微朝着一个界主的方向侧耳,沉默无声,却有着不容任何人忽视的威仪。   在千百人中,他孤傲而无所畏地大放着光芒。那张清艳秀美的面容如同天上皎月,仿佛时时以冷淡的荧光将前路照亮。   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洛九江就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笑。那笑容如同野火一般迎风就长,眨眼间已经蔓延至眼角眉梢。   寒千岭若有所觉地转过脸来,第一时间就对上了洛九江的目光。   洛九江看着他,突然就领悟了谢春残那句“黄袍加身”的意思。要知道,即使作为朱雀界的使者,或者神龙界的界主,洛九江也没见过寒千岭穿得这么正式。   此时,他身着一件庄重繁复的华服,深蓝色衣料如同大海,托起他似皎月般清丽的面容。   一条威武的盘龙绕过寒千岭双肩,这图案仿佛昭示着他将三千世界都背负于肩头。神龙栩栩如生,须毫毕现,每一片龙鳞都用银线点缀而过,模仿出鳞甲上特有的那种反光。   一见到洛九江,寒千岭就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第一时间大步朝着洛九江走来。他那条厚重的披风因此飘扬起来,每一寸丝线上仿佛都承载了人世难得的情长。   “怎么样?”他关切地询问洛九江。   洛九江反握住他的手,把轮回道的力量稍稍透了一丝给他自己感受。   寒千岭的笑意登时更深了些。   他身边的那些界主登时无言以对:要知道这么多天来,这位神龙之后就从来没有笑过。   几乎都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因为长得太美,所以干脆就没有露出笑容这个功能。结果今天一看,他还是能笑的嘛。   不但能笑,他还能笑出花来啊!   尽管心知这位被拱上首位的新首领与人类情深若此是件好事,但这种感觉怎么就让人这么难以言喻呢。   洛九江握着寒千岭的手稍稍加了一点力气,他轻声说:“我没有想到。”   他知道寒千岭恨这三千世界,一直都苦苦压抑忍耐着自己的本能。正因如此,洛九江从来都不忍心强迫他去爱他们。   然而如今的寒千岭,他竟在洛九江昏迷的时候,主动地挑起了这份率领三千世界组织联盟,发动反击的责任。   寒千岭明白他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我的这一点想法,或许还要追溯到圣地时。”   当他获得了神龙的部分传承之后,当他知道自己的问心雷意味着什么之后,寒千岭做过尝试去爱这个世界的努力。   他甚至会在欢爱之后特意模仿洛九江的做派,试图去体味洛九江日常的心境。   当然,因为当时时间太过紧张,所以寒千岭没能成功。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如何迎身而上,扯裂自己的衣襟,替他挡了这一记命中当有的天雷劫。   那一刻,寒千岭肝胆俱裂,寒千岭五内如焚。   他绝不想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再看到这样的画面。   这一次与玄武的对战中,洛九江再次命悬一线。   这是对他的提醒,也仿佛是冥冥中天道给予他的警告。   寒千岭一定要杀玄武,而且,他也不想再重复一次之前的错误。   所以当洛九江的呼吸稳定在他残破身体的一刻,在寒千岭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的一刻,他心中已经有某个想法渐渐萌芽。   正好三千世界有推崇他的意思,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寒千岭看重的不是那份权柄,不是那份地位,也并不出于想要追随龙神曾经创造的那份荣耀。   从以前到现在,他的目的都是这样的直率坦荡:他要保护洛九江。   ……   当天,洛九江在一边旁听了寒千岭对这个新生成的初级联盟的处理方式。   他不像白虎那样喜欢繁文缛节,更不求什么唯我独尊的地位,因此方法和手腕都可谓相当简洁干练。   白虎一死,他之前逼着那些小界主发下的,可谓丧权辱界的心魔誓彻底失效,而寒千岭也不打算延续这个。   他根据诸多世界地理位置上的疏密和实力上的强弱,将整个联盟大致划成了十六块,每一区域中又定下了一左一右两位相互配合的大界主。   他不是白虎,绝对的实力之下,并不担心被架空。   值得一提的是有关信息联络方面的问题,消息的快慢被寒千岭视为关键所在。在这个特殊时期,驿传中跨界通道网格外提起最火急的战时一档。   在确立了几条基本的重要规章,大概吩咐了核心问题以后,寒千岭没有多留这些界主,第二天早晨就把他们分批送走。   这举动实在太过着急,看起来就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似的。   他是对的。   玄武虽然如今还在闭关,但是饕餮没有。   几乎只在所有人都被遣散的第二天,战时联络网里就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又一次的,饕餮对椒图下手了。 第275章 对敌   饕餮带着一众人马悍然直压椒图界边境。   饕餮主花宴望和穷奇本来不是一个类型的人。穷奇喜欢排场,喜欢夸奢, 喜欢成为人群中心的焦点。他需要被崇拜, 被恭维, 被高高地供奉着,但饕餮从来都不是这种风格。   他的风格是不择手段。   正是因为几乎没有底线, 所以吃了自己儿女的灵魂也可以。   由于本身完全没有任何顾忌,所以在封雪附身的时候,他甚至还可以把穿着花碧月身体的封雪算成己方的一个战力, 继续叫她女儿, 甚至至今也没在缙云界里取消过封雪的身份。   并且在偷袭睚眦的计划失败之后, 那种离成功只差临门一脚的恼火和愤怒,依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   在这之后, 饕餮第一时间就察觉了穷奇的古怪。他的选择是二话不说地贴上去, 直到对方被逼松口, 答应和他一起去截杀朱雀为止。   当然, 不幸在朱雀界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神龙当空揪住,然后挨了一顿几乎要命的连击, 也是饕餮始料未及的。   其实他静下心来, 冷静地琢磨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运势后, 就发现最近十年来好像一直就出行不利。   要知道, 缙云连环界已经几乎被炼成了他自己功体的一部分, 死地的制度又已经推行了将近千年。这套手段这么多年运转下来,始终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然而就是在他和枕霜流交手的关键时刻,死地突然被破, 连累他功体运转不畅,不得不分出一部分道源给那条毒蛇作为买路钱。   而在这之后,他好不容易和穷奇一起说得玄武动心,同意三方一起去夹击睚眦,平分道源。结果又被玄武家养出来的那条蛇半路截了胡,道源没拿到,倒是反惹了一身的骚。   尽管如此,饕餮依旧头脑冷静地抓住了要害。在发现了穷奇的不对劲儿之处后,他立刻抓紧了这个机会,第一时间贴了着穷奇,甚至都尾随他一同回了销魂界,就这样硬是从穷奇的饭碗里分了杯羹。   按理来说,一个已经被钉住上万年的朱雀,岂不应该是只手到擒来板上钉钉的烧鸡。谁知道突然天降一条神龙出来,当场把穷奇和他都打得落花流水。   你神龙不是都已经在三千世界里消失一万多年了吗?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让你这个时候蹦出来捡漏?!   ——而且这条神龙不知道出于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还专盯着自己下手。临到战斗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吐出至为重要的“洛九江”三字。   饕餮终于恍然大悟!   穷奇和他不一样,穷奇此前跟枕霜流没仇,不怎么关注这位叛逃灵蛇的一举一动。但是饕餮跟灵蛇梁子结大了,对方唯一一个宝贝徒弟的名字,他能不知道吗?   顺着洛九江的平生轨迹往下查,他也就惊觉过来:洛九江莫名消失,害得枕霜流几乎把三千世界翻个儿一遍的那段时间,恰好跟他的死地闹出问题来的时间完全重叠!   破案了!就是这家伙!   自己功体被破是因为这小子,输给枕霜流还是因为这小子!   然后枕霜流便拿了自己输掉的那部分道源后实力再进一步,甚至能够插手他们和睚眦的战斗,反伤三人。   一想到这里,饕餮就憋屈的要命。   然而最令人愤怒的居然还不在这里。最令人愤怒的是:那个追着自己打的神龙,乃是洛九江的竹马道侣。他行凶的名义,居然是要为洛九江出头。   要说寒千岭好歹也是神龙之后,传言里他生就一双锐利如鹰的神目。   那么,长了眼睛的神龙能不能睁大眼看看清楚,究竟是谁把谁逼得比较惨,谁才是需要被出头的那个?   接下来,这个素未谋面,却已经在饕餮心里死过百千回的洛九江,他还把穷奇给杀了!   要知道自古以来,三角关系才是最稳定坚实的盟友关系。尽管和穷奇本身的友谊都不一定有一张废纸坚实,可只要玄武还活着一天,饕餮就需要穷奇一天。   结果洛九江居然把穷奇杀了!   枕霜流截胡睚眦道源的那一次,饕餮不过受了些伤。然而在得知穷奇死去的消息,他就真的要在心底呕血不停歇了。   饕餮愤怒的简直要锤墙:玄武那家伙虽然外表文质彬彬的,看上去又和气又很好说话,实际上内里是非常自我而冷酷的一个人。   他连和自身一体的灵蛇都生生剥离下来,让灵蛇只能寄居人类而生,供他御使了这么多年,那他对九族异种又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虽然他口口声声地和穷奇与饕餮说着什么“昔年旧谊”,但说实话,这些鬼话饕餮一个字都不信。   原本他和穷奇还能守望互助。要知道,他们两个同时存在的话,玄武只要对一个下手,另一个立刻就明白该是自己翻脸的时候了——顾及到这一点,玄武一定会知道深浅。   结果还没能等到那个兔死狗烹的时候,穷奇他就先死了!   死得太不是时候!   玄武很明显是对现在三千世界的情况很不满意的。他瞧不上人类,认为人类根本不配有现在这般的地位。   所以他想要让三千世界重新洗牌,同时也希望,自己能获得前所未有的权利和地位。   玄武想成为新的龙神。   当然,玄武许诺给饕餮的设想里,他们这些九族异种就相当于他的亲兄弟,位置只比他自己低一点。新世界建成的那一日,一切生灵都要仰视他们的威仪。   这种话饕餮左耳进右耳出,不但完全没当回事,而且坚定地认为谁信谁傻。   那个狻猊怒子现在是什么待遇,他这双眼睛还清楚地看着呢。   叛出玄武界的枕霜流也是前车之鉴,如果不是因为当年生活得太压抑低贱,他何必携带灵蛇,冒着必死的危险逃走?   九族原本和其他异兽也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是他们的先祖有幸得到了道源而已。   只要玄武肯将道源下赐,他随时随刻都能培养出一批新的九族。   所以那些甜蜜的许诺都当不得真,只有实力握在自己的掌心才让人感觉安稳。   穷奇一死,饕餮不得不为自己寻找新的依仗,比如说,一滴道源。   在当世所有道源的拥有者中,曾经被他对付过的椒图显然是最好的对象。   对方的实力远比他弱小,而且椒图的缺点又是那么鲜明。   在决定过自己这一回下手的对象后,饕餮提前安排好了计谋,随即就带着人朝椒图界出发。   ————————   椒图界防御反应的速度,比三千世界预料中更快。   要知道,椒图是当世难得的阵法大师,机关大师,他的长处不在修为和道源上,而在于那些鬼神莫测的设计和机关。   因为要与饕餮进行决斗的时候,他曾经在死地逗留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在死地留下了地宫这种大手笔的设计,并且一直都没被饕餮发觉。   至于地宫的精妙之处……看看帮助洛九江练刀的那一处石室,以及生生把挖墙进来的陆旗困死其中的构造,就得以窥见一斑了。   而这还只是椒图本领的冰山一角而已。   椒图界九十九重宫城,几乎每一重都有机关守卫无数。在外界昂贵难求的傀儡甲人,几乎全都出自椒图界,由此处向外流通。   而这些傀儡放在椒图界内,便是随处可见、连小孩子都不会觉得稀奇的守卫。   当年枕霜流训练少年洛九江时,拿出来的那几个六畜道佛修傀儡,就是特意跟椒图界定制的。   说起来,椒图在机关上的天赋也不只是惠及了椒图界的机关傀儡而已。至少现在,九十九重宫城上下,无论是修为较低的修士,还是少数混迹仙城的普通修士,都已经用上了椒图设计的自来水系统。   而且外九城的街面一向干净得为人称道,不是因为这里撑开了每天都要烧一笔不菲灵石的清洁阵法。   椒图也给他们提供了下水道系统和给排水系统。   此时此刻,面对着来者不善的饕餮众人,外九城立刻有修士御着飞剑巡城警示,全程傀儡统统身上漆面翻转,成为面对大灾时的红色,让每一个过路人都能看见。   椒图宫人纷纷出动,有秩序地将城中修士分为两队。筑基以上可以御剑的修士结队撤往九十城,而炼气修士和普通人类,则被带到地下。   如果说前九十城的建设还和祖辈椒图的审美和时局有关,那外九城就完全没有这个顾虑了。   外九城是本任椒图上位后才建造的,全部按照他提供的图纸一力打造,几乎完全就是一个机关之城。   这些修士和百姓们被带往地下,踏上两侧还添了护栏的钢铁履带,然后机关转动,他们沿着城池底下的秘密通道自动往内城传送而去。   机关傀儡们一个个登上了城楼。   他们或拎齐眉棍,或提偃月刀,或抱月柳琴。   但你决不能凭他们手中的物品来判断这些傀儡的流派。   拎着齐眉棍的傀儡或许是六畜道的佛修,提偃月刀的傀儡可能路数是把刀当盾使的。   至于抱琴的傀儡……韧性极好的铁弦,重逾千斤,由星辰钢打造的琴板,抡起大琴来能活生生把人脑袋抽飞。   饕餮手下好不容易突破了第一重城阙里钢铁傀儡们的防守,乌压压冲进城内,未曾走上几步,脚下大地突然裂开,许多人一声不吭地就被脚下管道吞噬,然后地下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还有两侧民居突然绽裂,然后腐蚀性极强的液体甚至融化了管道,在强压之下直直对准这些未来得及设防的敌人当头喷来!   ——椒图设计的自来水系统和下水管道,可不仅仅是是为了供水排污啊。 第276章 守卫   沉渊是最早从白虎界离开的那批人之一。   在寒千岭刚刚被拱为首领的那天晚上,他得知洛九江醒来的消息后, 就乘夜色回到椒图界去了, 连一个晚上都没有多留。   他一向沉默寡言, 性格也耿直爽利,又是被不善言辞的椒图养大。莫测的人心对他而言, 是非常遥远的东西。   白虎界发生过的这些尔虞我诈,已经某种程度上把他三观都重洗了一回,让他一天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正是因为如此, 如今在饕餮举大军压境的一刻, 他才已经回到了第九十九重宫阙深处, 也令椒图少了一个最大的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椒图正心无旁骛地跪坐在主殿正中, 面前摆着一个貌若沙盘一样的三十多层的古怪仪器, 各种阵法零件和玉简凌乱地堆满了整个大殿。   他身旁两侧排列着数个高度几乎要碰到殿顶的书架, 架子被各种小巧的模型和阵盘摆满。地上很随意地扔着一些东西, 有的东西因为撇在地上的年代太过久远,都已经给白玉地砖染上颜色。   然而就是这样, 依旧没人能去挪动它们。   不是因为椒图的东西没人敢碰, 是因为这间属于椒图的主殿, 根本就没人进得来。   大概每隔十多年, 沉渊或许可以获准进入一次, 把椒图某次实验失败的大量废物帮忙打扫一下。   而剩下的时间里,椒图都一个人默默地呆在那里,要是制造出的垃圾不多的话, 他自己就能收拾。   因为这个,他曾花费半个时辰的时间,手动组装了一台可以清扫实验废物的特殊仪器。   由于东西实在太多,又扔得满地都是,普通人倘若进到这间宫殿里来,必然五步一摔,一走一绊,几乎很难找到个下脚的地方。   但对于椒图来说,虽然房间相当凌乱,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很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都放在了哪儿。   像是此刻,他笃定地冲着大殿黑漆漆的某个角落一勾手,就有一颗其貌不扬,形如尖刺一般粗糙的木棋子飞来,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椒图单手托腮对着自己面前的阵盘,动作很小心地把这颗木棋子放在了某一处标有沟壑的位置上。   刹那间他背后的水镜投影豁然张开,其上精准地展示出外城的某个地方豁然生出一排锋芒毕露的黑铁蒺藜。   这排黑蒺藜各个坚不可摧,迎风就长,眨眼之间已成参天之势,上面串死了一串点背的敌对修士,可以被记录为饕餮攻打椒图以来,第五十种令人意料不到的死法。   与此同时,仿佛呼应一般,那沙盘的木棋下,也相应地渗透出了鲜血的颜色。   他手握如此千万种机巧,技艺和手段又这般出神入化。按理来说,只要终生不踏出他亲手布下的机关城一步,大概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他。   倘若椒图有心,把自己的宫殿改造成可以随意移动的芥子,那大概普天之下都可以横着走了。   不过椒图从来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外面那么多人,又那么乱,他出门干什么?   是机关不够好玩吗,还是阵法种类不够多?   在催动铁蒺藜串死了一群人后,椒图又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招出七零八落的木棋子,对着沙盘几次调整。   过了一小会儿,椒图审视了一番盘面上的格局,觉得这下终于可以了,便给不远处的沉渊传去的消息:【你来试试】。   他跟沉渊的沟通方式,竟然也和洛九江在地宫里所见到的那样,是拿东西拼出文字的形状。   采用这样的方法,不但能够避免说话交流之虞,而且联络也是单方面的。非常适合椒图的性格。   沉渊对此倒不意外——实际上,他要是能收到椒图的传音,那才值得意外。毕竟椒图平均每十年才会跟他说五句话,这还是他小时候特有的绝顶优待。   此时,沉渊距离椒图仅仅相隔五个房间之远,宫殿中的装饰大体和椒图的主殿相差不多,只是少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仪器。   这间屋子里没有几十个高到足以让人生畏的书架,倒是有型号略小一圈的三十三层阵盘,面前端放着一张投影水镜,沉渊手边还摆着一盒制式相同的朴素木棋子。   在他的不远处,还放着某个椒图身边绝不会有的存在。   偌大的一个方形水缸正安置在沉渊三步之外,而水缸之中,方昭表情非常安详的泡在里面。   幽冥时生活在沼泽里的那段过往,已经给方昭造成了一些影响。比如说:他最近好像觉得自己是某种鱼类。   这想法当然是非常匪夷所思的。   但作为一条海陆空三栖出身的蛟龙,沉渊面对这种“我应该是一条鱼吧”的事情适应得非常良好。   对于方昭的迷思,沉渊二话不说,从椒图早年的各类发明中挑了一个便携式水缸给他泡。   不仅如此,沉渊还非常贴心地用手语给他讲解:水缸边缘有个拉杆,一共对应三个位置,方昭可以用这个小拉杆给水缸里的水调咸度。   所以方昭他究竟是深水鱼,淡水鱼,还是咸水鱼?   方昭:“……”他还没想好。   话说回来,在沉渊还在观察局势,思考自己应该落下哪个棋子的时候,五间屋外的椒图已经又放下了一颗棋子。   水镜忠实地向方昭和沉渊投射出战场上的真实模样:在地面上屡屡触雷的修士们分出一队来,意图低空御剑飞行,在不触及外城禁空阵法的基础上突破城池,却被空中某一股莫名的力量猛然扯下。   他们一个个七扭八歪地被拽下飞剑,跌入一个不知何时张开巨口的漏斗形深坑。随即,那深坑就露出了满口利齿,如同螺旋一般转开了一线血色的迷雾。   方昭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皱眉转向沉渊的方向。   他跟沉渊打手语问道:【好像有点眼熟?】   沉渊想了想,笃定地从自己身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型机械给方昭看。   同样是漏斗形的模样,同样内里生着锯齿。这机器作用非常简单,是日常用来给方昭榨海草汁喝的小机关。   沉渊认真地跟方昭解释:【一个原理。】   方昭:【哦。】   ——————————   在椒图界的九十九重宫阙之外,饕餮一直都不曾露面。   到现在为止,他们才攻破六座外城,带来的人马却已经折损了一半有余。   这等境况无论放在何处都堪称惨败,然而饕餮居然一直平静地闭着眼睛。   像是不关心这一次攻城的具体结果,也并不挂心自己带出来的这批修士们的死活。   当花宴望不说话也不吃人,只是安安静静地闭眼睛坐在那里的时候,那副属于中年男人的文秀皮囊,居然还真能唬人一个跟头,与传说里狠辣恶毒的饕餮主丝毫搭不上边。   不过想想也是,占了花碧月身体的封雪容貌清冷秀丽,当年介乎少年与童子之间的花碧流亦是玉雪可爱。能生出这种孩子来,花宴望总不至于长得太丑。   在他身边,跟着一串少年少女,都是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个肤色白皙,气质挺秀,彼此间面目也有七八分相似,衣着打扮华贵非常。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明明站在亲身父亲的身旁,然而神情居然都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花宴望突然睁开眼睛。   他只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那群少年少女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就忍不住往外蹭了一步,随即便被花宴望瞥来的眼神登时钉在当场。   花宴望看着他,漫不经心地冲着他招了招手:“过来。”   少年背脊上登时生出一阵寒意。他尽量踢踏着脚步磨蹭到花宴望的身边,脸上却已经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些的笑容。   “……爹爹。”   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了。   花宴望仿佛将这少年的神色完全无视,他和颜悦色地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讲道:“里面那些废物又输了。”   少年的声音几乎是垂死前的哀求,他声音已经拖着颤抖的哭腔:“爹爹!”   这几个孩子,确实是有点废物啊。饕餮微笑着在心里想到。   不过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特意挑选他们几个陪自己过来这一趟。   花宴望抬手,温柔地抚上少年的额头,动作轻慢得好像正在摸一条狗。   “你是兄弟姐妹中最大的一个,所以应该替爹爹进去探一探,是不是?”   “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爹爹,求你……”少年此时已经满脸涕泪横流,原本清秀英俊的脸孔已经扭曲得黏糊糊的。   饕餮拍了拍他的头,鼓励道:“你是老大,已经到年纪了。”   是的,他已经到年纪了,所以他知道那些曾经“到年纪”的兄姊们最终都得到了什么下场。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少年哆嗦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弟弟妹妹们僵硬地朝着他的方向,眼睛里满是如出一辙的恐惧。   父亲特意挑选了他们这些子女带出来,果然是有需要的。   “好了,听我讲,按照我安排的去做……你冲进去,献祭,自爆,把城池炸开。你曾经有一个哥哥在这方面就做的很不错……”   花宴望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那个少年抖着牙齿打断。   少年哭着问他:“爹爹,我叫什么?”   饕餮笑眯眯地对他说,“你是我的大儿子。”   “……”   三千世界里,有几件异种相关的真相,从来都没人知道答案。   椒图究竟研究出过多少机关阵法,囚牛具体掌握多少种乐器音杀,玄武的神秘到底体现在何处,以及……   饕餮究竟有多少儿女。   关于这个问题,连饕餮自己都不知道。   他圈养着他的儿女们,如同圈养待宰的猪。只等年纪到了,他就会拿他们做自己的口粮,或者是随时愿披坚执锐为他而死的棋子。   他连儿女的数目都不计,怎么会特意记住谁的名字?   他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做大儿子,一个叫做大女儿。   一个死了,还有下一个补上。   少年不能违抗他的父亲,他在马上就要向城池走去的前一刻稍稍停顿脚步,他颤声哭道:“我恨你。”   饕餮闻言只是笑道:“你不该恨我,你该恨你的大姐姐,她如果还在我身边,你不用现在就去替爹爹做事。”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身侧的一众儿女,补充道:“你们也是一样。”   含义不一的眼神从沉默的子女眼中划过。   要憎恶反抗一个具有权威的人是很难的,但如果去恨一个差距不大的家伙,那显然就容易得多。 第277章   洛九江领悟了轮回道还不过七日,就收到了椒图界受袭的消息。   据说椒图和饕餮正在来回拉锯, 饕餮的人马折损大半以后, 他毅然派出了自己的七个儿女。   在第七重宫城被饕餮踏平, 第八重宫城口久攻不下之际,七个小饕餮舍身自爆, 其中年纪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二。   他们这一场自杀式袭击可谓声势浩大,不但当场毁去大半个第八重城阙, 甚至余波还将第九重宫城的防御炸出了一个偌大的缺口来。   椒图机心研制的各种机关确实是精妙非常, 但是愈精妙入微的布置, 就需要愈复杂的结构带动。   饕餮爆炸的威力将第八城泥土都倒掀过来,凌乱的零件阵盘如同裸露的筋骨, 哑然抵抗曝光在天日之下。   同时, 余力沿着大地一直传入第九城, 震伤了一些要求非常精准的机关簧片。   因此, 当饕餮的人马再一次重整旗鼓,冲入第九重宫城时, 其中最强大的一道防御机关并未能够被启动。   饕餮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处, 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战场。   椒图默不作声地待在自己的宫殿里, 透过水镜观察着第九重宫城的局势, 手中捻着一颗棋子, 随时都有可能根据时局落下。   但相应地,他们两个心里都清楚,外九城是这一任椒图继位后才建造的, 几乎纯以机关和傀儡守护的城阙,是整个三千世界几乎都没见识过的新鲜样式。   而剩下的、以传统方式和阵法守护的九十城,如何破坏攻打它们其实早有定例。   只是如今饕餮手下折损严重,因此不敢冒进罢了。   然而相应地……椒图也不敢出门。   饕餮虽然人马折损,但他还可以重新调动、还可以亲身上阵。他这次带来了十二个亲生儿女,之前攻城时他逼死七个,目前身边还剩下五个,这五个小饕餮,就是不定时的一桶火药。   然而椒图却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迈出宫殿一步的。   ……毕竟由于当年饕餮精心算计使椒图惨败的那件事,让他的社交恐惧表现更严重了。   饕餮显然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对手。   如果说,前八城被攻破的时候,也许只是城中自主的防卫机关起到了作用,那么现在在第九城攻城略地之际,频频被引动的巨型机关一定就是椒图本人的手笔。   他正看着这儿呢。   饕餮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在自己身侧敲了一敲。   与此同时,所有已经进入第九城的缙云界修士浑身一震,仿佛是收到了什么命令。   拿着棋子悬于棋盘之上的椒图突然心生一丝不妙之意。   很不幸,他的预感是对的。   因为接下来,那些修士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叫他的名字,问他的故事……整个流程简直是在重复几百年前的旧故事。   “椒图大人,你好啊!”   “你看看这儿,别转开眼睛行吗?”   “问您请教一个问题?您贵姓,您妈贵姓,您什么种族,收了几个徒弟,吃了吗,吃了啥,还想吃吗?”   “椒图大人,我们饕餮大人向您问好了。饕餮大人问您,还记得几百年前的旧交吗?他怀念的很!   ”   椒图:“……”   他堂堂九族之一,按照人类的划分标准,就是手握道源的大乘修士,竟然在此时失手跌落了木棋子!   饕餮选出来发问的这批人也都是人才,虽然问得七嘴八舌,但是声线之间错落有致,混杂在一起不显得糟乱,反而让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更清晰了些。   而且这些人中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有纯粹话痨的,有攻心为上的……   一时之间,百八十段繁复庞杂的问题和交谈就同时呈现在椒图面前,简直是对他进行的必杀一击。   和椒图相隔五殿之远的沉渊:“……”   他沉痛地抹了一把脸。   有事弟子服其劳,他手中这三十三层棋盘中枢机关和椒图那个总盘相联,彼此之间也能互相操纵。   当然,他这个分盘对主盘不能做出太大影响,但把水镜传来的声音掐断还是可以的。   沉渊快手快脚地解决了这个插曲,还不等松一口气,再抬头时又见到了一个非常闹心的场面。   可能是猜到了沉渊这里会有动作,那些人居然开始以剑为笔,气机牵引,匆匆在地上划字。   他们写下的那些言语,都是结构最简单的一个单句。开头必然以“椒图”二字点名道姓地为首,之后就是信息量繁杂的各种问题。   几百条冠名问题齐齐陈列开来,若是洛九江在此,可能只是一笑了之。但对于椒图来说,那场面几乎是毁灭性的。   他匆匆掐断了水镜画面的传输,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   眼看着在连续的问题之下,那些奇异的机关再也没有动静,饕餮手下的修士们对视一眼,纷纷抓紧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椒图那里的水镜一断,沉渊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过椒图的班,紧咬着牙根在棋盘上连连落子。   他在机关阵法一道上并无乃师椒图那样丰富的经验和绝顶的天赋,同样的事椒图做来是从容不迫,沉渊就是捉襟见肘。有时候他甚至没有判断的空闲,只能凭照直觉落子。   偏偏就在这样着急要命的时刻,椒图居然还喊了他的名字!   ——师父上次跟他说话,都已经是七年前了。   沉渊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   他双手握住泡水的方昭缸沿,把对方连缸带人拽到了层层累叠的沙盘之上,将自己手边的一盒木棋子全都塞进了他的怀里。   沉渊咬牙道:“阿昭,交给你了。”   方昭惶恐地睁大眼睛看他。   沉渊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果断道:“没事,我担着,你凭感觉来。”   交代过这一句话,沉渊就匆匆抢身出去,几乎只在眨眼之间,身影就已经出现在椒图所在的主殿。   “师父。”他简短地叫了一声。   多说话不是沉渊的风格,而且椒图听见太多话也反而会紧张。   椒图默不作声,紧抿着嘴唇盯着沉渊。他体格很瘦,两腮微微地瘪着,这就显得他的一对眼睛在脸颊上格外地大。他的目光微微地涣散游移着,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正如同他的思维和灵感也随时在反复地变换。   在椒图的思绪里,沉渊的岁月好像倒着往回回转了一遍。   沉渊的模样也从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倒回一个每天挥刀一万次的少年,变作一个抱着鱼干去喂深海生物的幼童,最终化做一条虚弱的、新生的小小黑蛟。   时间过得太快了,他捡回那条饿的奄奄一息的小黑蛟,好像也只是昨天的事。   在注视了沉渊一小会儿后,椒图好像做好了某种准备,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沉渊登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作为椒图养了几百年的徒弟,他很清楚,当椒图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安排时,他会亲口口述。   果不其然,椒图用一种非常慎重的口吻问他:“你……想过接手道源吗?”   “!!!”   即使已经做好了面对大事的心理准备,这消息对于沉渊来说也有点太突然。   他知道道源传递的原理,也知道九族的来路……但正是因为如此,沉渊很清楚,那是九族代代相传的东西。   即使他和师父之间已经情同父子,可师父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亲生子女。   ……咳,这个不太一定。   对椒图来说,找个道侣再生儿育女是个挺有难度的事。   但即使如此,即使椒图要传给他道源,不也应该是像青龙和公仪先生那样,在青龙临过世前嘱托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椒图想得非常地开。   或者说,他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他说:“道源对我没用啊。”   他一千年也不一定出门一次,平生夙愿就是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阵法机关,制作各种引起他灵感的机械玩意。要说道源帮助他更有思路?组装更方便了些?那也是没有的事。   道源对他来说是没用的东西。   可笑的是,就是这样的存在,偏偏是被外面那些人处心积虑追求的至宝。   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如此,给徒弟好了。   沉渊:“……”   这举动说来简单轻松,实际千难万难。即使一个马车只需要圆形的轮子,矩形车轮对他来说毫无疑义,可是若那轮子用最好的香沉木制成,其上点缀着各种珍贵的宝石与珠玉,轮轴通体都是最纯正的黄金,那么谁还会舍得抛下他呢?   即使一辈子也用不上,可说不准哪一条路就只准矩形的轮子通过啊。   “你过来。”椒图显然心意已决,这句话用得是命令的口吻。   “……是。”   ……   沉渊再次回到方昭所在的殿室之时,脸色和神态都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什么都没有提。   他歪头看了方昭手下的阵盘一眼,有点讶异地发现师父那边竟然重新接过了局面。   面对师父有条不紊的反击,那群人怎么可能不故技重施,继续用他们的下作手段对师父问问题。   但师父这回撑过来了?   ……怎么回事,是因为师父办成了事,所以心情特别好吗?他心里暗暗嘀咕道。   然而在他抬头一看面前悬挂的水镜时,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饕餮的手下,竟然真的没有在地上划字。   因为地上铺着一层浓厚的,气味浓郁的,新鲜的……总之绝不会让修士想碰,更不愿意用自身灵力碰触,在上面写字的东西。   方昭急惶地给他比划手语:【我落棋子,放下了这一枚,然后他们都飞起来,不写字了。然后隔壁的棋子就又动起来……】   沉渊沉默不语。   他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方昭真相。   方昭瞎碰的那枚棋子,叫造粪机。   在这个天气晴朗,一如往日的午后,黑蛟沉渊丹田里新揣着一滴道源,眼看就要腾飞化龙之际,他心里闪过一个深深地、对于人生的疑问。   ……我师父到底都研究过什么?! 第278章 危险的想法   于情于理,寒千岭和洛九江当然都不会坐视椒图界被围攻。   如今在玄武势力之外的三千世界, 被寒千岭斟酌着划分成了十六个区域, 每个区域又公推出一左一右两位大界主权益行事。   在椒图所在的这个区域, 他本身就是有资格调遣周边世界部分修士,向其他区域请求援兵的大界主之一。   但是自从椒图界被围困以来, 他尚还没有这样的举动。   正相反,他喝令自己周边小世界的修士尽量撤离,最好进到大世界里面去。其他区域的援兵如果不是分神以上修为也不要轻易插手。   椒图虽然嘴上说不出话, 但是心里却心知肚明:他和饕餮打得乃是一场拉锯战, 这争斗的胜负其实和机关修士统统没有关系, 真正的核心永远只在道源。   让其他世界支援修士作甚?送菜吗?   那么相应地,有资格在这种道源之战中插手的人, 也应该是道源的持有者。   洛九江的轮回道已经暂时成型, 本来想要自己去椒图界, 顺便借此机会打磨道意, 谁知道在他请缨之前,竟然有一个先他出面。   枕霜流向如今的三千盟主, 也是他的徒婿寒千岭传讯。他态度不可谓不冷淡, 但那消息却是字字力重千钧。   他说:“我去。”   ——出于对枕霜流这个人的了解, 也出于他和枕霜流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 寒千岭刚收到这条短讯的时候, 还以为对方是来骂他的。   结果居然不是。   即使一向对世事无波无澜如寒千岭,在这一刻都感到略微地诧异,如同千里寒川初化时激起的那点涟漪。   洛九江倒是对此欣喜非常。   白虎界是灵蛇椒图二界中的跨界中转站, 枕霜流必将在白虎宗落脚一次。   而且因为白虎死的太匆忙,寒千岭接手白虎宗以来有不少事情需要打理,所以至今他和洛九江依旧没有搬离白虎宗。   于是在经历了圣地有关问心雷的意外、被师公在幽冥中出手搭救的惊喜,以及销魂界凭一己之力强杀穷奇之后,洛九江终于得以和枕霜流见面。   ……不过看起来,枕霜流好像还把洛九江放他鸽子那件事记得挺牢。   洛九江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判断,不仅是因为当师父他步出传送阵法,缓步朝自己走来的时候,身上的冷凝气息几乎能结冰碴子。   更是由于枕霜流脚步每落下一次,袖带香囊里就免不了要跌出来什么东西。   ——皮鞭钉板水火棍……昔有古人步步生莲,今天枕霜流是一边走一边上刑。   那视觉效果非常肖似储物器物里塞的同类物品太多,甚至盛到实在装不下,只好敞着袋口满地跌的模样。   但最恐怖的是……这事师父他好像真的干得出来啊?   枕霜流一共朝洛九江走了九步,洛九江肉眼可见地流了九次冷汗。   直到最后一步,枕霜流在洛九江面前站定,枯瘦冰冷的手指轻轻在他肩头一搭,拧着唇角表扬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的时候,洛九江差点给他跪下。   洛九江刚开了个“师父”的头,就硬生生被枕霜流怼了回去。   枕霜流用一种非常善解人意、非常阴阳怪气的口吻冷笑道:“不用装相,我知道你想我,但更想那条龙。”   洛九江:“……”糟糕,老套路不好用了。   他咳嗽了一声,擦擦冷汗道:“师父远道而来辛苦,怎么还给我带了东西呢?这太破费了,完全不用,还是徒儿侍奉师父……”   枕霜流冷冷道:“你说这些鞭子?不破费,那是你在书院时我准备的。”   洛九江:“……”警报!开始翻旧账了!   强大的危机化为动力,拼命地开发着洛九江的头脑。下一秒他猛然抬头,目光非常真挚地投向枕霜流,情深意切地问道:“师公最近还好吗?”   “……”   听他提到却沧江,枕霜流浑身的酷寒气息终于如化冰般松弛下来了。   他收手抱臂,紧紧地绷着脸,却遮掩不了提到却沧江时自然生成的那种喜意:“他和新躯体磨合得还好,既然我出来,灵蛇界就是由他坐镇。”   洛九江赶紧随着这个话题跟上:“师父您分了一半道源给师公?”   “嗯。”枕霜流点了点头,对此的态度显然是一派地理所当然。   这种做法或许在玄武饕餮那里会得到愚蠢、天真、暴殄天物的评价。然而对于洛九江和枕霜流来说,都只有理当如此。   既然连命都可以给,道源又算什么呢?   ……   枕霜流在白虎宗停留了一段时间。   他们师徒两个彼此交流了一下各自未来打算的动向。   枕霜流自然要去椒图界支援,而洛九江却打算去销魂界看看。   饕餮会对椒图下手,显然剑指道源,那么同样持有道源的楚腰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很危险。   他送道源给楚腰,是想让他能够自保,也是想让他能够自己选择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为了要他的命。   枕霜流不反对洛九江的决定,只是叮嘱他自己小心。   其实比起一直以来声名不扬的楚腰来说,硬杠了玄武一场的洛九江才比较危险,但修真界步步杀机,他总不能让洛九江时时蜷在巴掌大的地盘里。   要是那样,他当初何必让洛九江出七岛呢?   危险和机遇是一对并蒂共存的绝色姝丽,枕霜流牵挂洛九江,担忧洛九江,惦念洛九江,但他从来没有一日想要养废洛九江。   在了解洛九江打算之后,枕霜流又单独见了橙纱。   橙纱事无巨细地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和枕霜流汇报,其中重点提到了和玄武交战一节。   枕霜流一直稳稳当当地在椅子上坐着,即使听到玄武突然现身的时候也只是皱紧了眉头。然而当橙纱说出最后一个消息后,他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橙纱把那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讲完之后,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枕霜流的脸。   枕霜流挥了挥手,橙纱就恭敬地倒退出房间。只留下枕霜流一人端坐在太师椅上。   阳光爬过窗棂,斜斜照过他的面容,把他的面孔分作明暗两半。   枕霜流大半张脸都处在阳光之中,唯有双眼尚还笼罩在阴影之下。   就在这股莫名而沉郁的气压之中,枕霜流抬起袖子,七彩的灵蛇缓缓从他袖口蜿蜒爬出来。   枕霜流捏住灵蛇的脖子。自从有了道源供养,灵蛇的体型长大了很多,如今蛇身已经有少女手腕粗细。   枕霜流抚摸了灵蛇被细鳞覆盖的头部,喃喃自语,声音低冷而阴森。他说:“与豕生象,抵牛诞麟,毕竟龙性本淫……”   “蛇是小龙,龙蛇之间自有相似之处,如果我想阉了一条龙,大概应该先找一条修为相近的蛇练练手?”枕霜流默默地盘算着,“连那地方都像吗?那是不是都应该阉两次?”   “……”   灵蛇抬起头来看了枕霜流沉思中的可怖脸色一眼,头也不回地折身钻回了枕霜流的袖口,任枕霜流怎么呼唤也不冒头了。   ————————   可能是因为没有练手的机会,枕霜流终于没有流露出那个危险的意图。   不过那并不妨碍他看着寒千岭的目光一贯地发冷。   寒千岭早习惯了——反正枕霜流是灵蛇寄主,也算半个冷血生物。除了特定的几个存在,他看谁的眼神都不热乎。   枕霜流只在白虎界停留了半日就向椒图界出发,而洛九江则在同一天收拾好了前往销魂界的行囊。   他们师徒两个依次进入跨界通道,朝向的却是不同的两个方向。   几次的跨界以后,洛九江抵达了销魂界。   楚腰早就接到了洛九江要来的消息,不过此时三千世界全部备战,他自己也实在忙得很,因此只是派人在驿传点附近等候洛九江。   洛九江当然不会不悦,正相反,他还非常高兴:因为这说明楚腰已经掌握了大半的实权。   自己的朋友过得这么好,洛九江总是感觉很欣慰的。   当他来到楚腰所在之处时,便看对方一身轻便简洁的劲装,干净利落的短打把楚腰劲瘦腰肢显得很细,但却没有人会忽视这具纤细匀称又美丽身体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无论是实力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楚腰回眸一笑,一双盈盈的桃花眼仿佛含波欲醉。在看清来的人是洛九江后,他的笑意立刻更深也更真实了些。   洛九江注意到,即使是现在穿着这样朴素简单的衣服,楚腰衣襟上依旧绣了一枝淡粉的桃花。   楚腰简单把下属的问题处理完毕,便朝洛九江走来。他的笑容始终保持在脸上,艳丽而锋锐,是飘拂的宫柳红锦间透亮的一线刀锋。   他笑着问洛九江:“你怎么来了,是不放心我?”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不错,但还是要过来看看。”洛九江回答他。   楚腰了然地点了点头:“饕餮。我听说了。”   他把洛九江请到花厅之中,自有侍女来为他们两个奉上了香茗。   其实按照一般的规矩,楚腰作为主人,这时候总应该换一身待客的正经衣服,不过既然对面坐着的人是洛九江,他就不管那些繁文缛节,只用自在了。   楚腰说:“饕餮以前参加过几次欲情宴,我服侍过他。”   他虽只用了简单的“服侍”二字,但洛九江怎么会听不出里面包含着的危险意味?   他上下打量了楚腰几眼,却只见到对方即使提到这样耻辱的往事,也依旧神色如常。   往事已毕,楚腰也接受了如今的这个自己,所以那些黑暗的过往,他是当真不放在心上。   楚腰坦然自若地往下说道:“正因如此,我对花宴望还有几分了解。”   “这个人狠毒阴险,几乎没有底线,却又偏偏称得上老谋深算,心机比起穷起来何止重了一分。”   “他从不曾看得起人类,但他会看着人类。”   和所有的异种一样,饕餮也有一种血脉种族上的天然优越。   不过他始终不会因为这种优越感,就此忽视了人类的位置和作用。   “他和椒图大人已经交战多久了?”楚腰冷不丁地问道。   “六天。”   “六天了啊……”楚腰沉吟了一下,判断道,“他确实想要椒图大人的道源,可他真正图谋的,绝不止这个。”   “九江,你们要当心。”   楚腰识人的准确程度,在洛九江平生所见之中,只有董双玉能与之匹敌。   但如果严格区分起来的话,董双玉在卜问吉凶方面极富心得,而楚腰则在对于人心幽微之处判断得格外精准。   董双玉长在判事,楚腰则擅于断人。   他的这份功夫是拿性命趟出来的,和他同批进入穷奇宫中的七百个炉鼎,如今只有他一个活到了今天。   所以相应地,楚腰的判断总是极其精准,一语中的。   当天晚上,饕餮的元婴分身骤然在与椒图界相反的另一个方向现身,一夜之间就攻踞了三个中等大小的世界。   那个饕餮的身边,足足带了二十余个处在成长期的子女。 第279章 新春贺岁番外   和人间习俗一样,修真界也是过年的。   其中三千世界的习俗或许因为每个世界之间的风格而迥异, 然而这个节日却是始终如一地保存了下来。   不过修真无岁月, 通常一场小关闭下来, 大半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因此一年一度的春节并无那么隆重。   更让人重视的, 是每百年一次的大节日。   例如眼下的这个春节,不但就是这样一个值得欢庆的隆重节日,同时也是在三千世界合为同一个大世界后的第一个春节。   在这个节日里, 洛九江邀请了他所有的朋友和师长。   共同聚首, 无一缺席。   最晚赶到的朋友乃是楚腰, 他安顿好销魂宫内的一切事务,随即就星月兼程, 在昨夜子时笑吟吟地敲响了洛九江的房门。   最早来此的朋友是封雪, 她和小刃不像是阴半死沉渊等人, 一个个冠着书院院主、椒图海海皇之类的名号, 手下掌着若干地域,威风八面, 声名凛凛。   左右这种团圆的日子她也无地可去, 不过是天地间的一个闲人。   至于从始至终, 一直都陪伴在洛九江身边的, 当然只有新晋龙神寒千岭。   他自从配合洛九江抚顺幽冥, 联手共将三千世界合一之后,那些原本评价他不近人情的说法就消弭了许多,改用外冷内热等词取而代之。   相应地, 也由于他们两个的传说,人间过年的习俗从此又多了一些别的。   比如说今天,在听了谢春残的故事之后,齐溜溜甚至都敢和传言中一点都不凶残,一点都不冷酷的寒千岭提出请求。   “@%¥#%?”   寒千岭在听到他的请求后非常意外,他神色不动,重复道:“你说你要干什么?”   在往常看见这个表情,就是三个齐溜溜也该被吓跑了,但是如今,他双眼平视前方,字正腔圆、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合理请求。   他说:“我想舞龙。”   寒千岭:“……”   事情或许还应该从谢春残的那个故事开始讲起。   …………   谢春残,或者说谢见欢,如今就在花厅之内高翘着脚,绘声绘色地给游苏描绘着他一路行来时见到的场面。   “……然后我便见到三百民夫簇拥着一条龙形,那条龙通体都用绸缎缝制,筋骨用纯银锻造,前后一共六人,各自拿杆子挑起首尾……   舞龙之道也有讲究,六人力道或是相错,或是并股,然而必要使那神龙摇头摆尾,腾挪转跃,或似翱翔于天际,或似潜游于海底,一起一伏之间,都是扎实功夫。”   游苏目不转睛地听着他的讲述,随着谢春残故事里的每一次起承转合连连点头。   经过三千世界大乱的一场历练之后,游苏气质中的那种纯澈之意已经精炼许多,更多地化作一种端方和坚持。   或许假以时日,他也可以是青龙书院中新的“游先生”。   “据说往年庙会,舞龙是和舞狮一起来的。”谢春残笑吟吟地朝着洛九江正殿的方向一拱手,“不过今年托刀神大人的福……”   游苏下意识道:“舞刀了?”   谢春残叹道:“舞刀有什么稀奇。何况舞龙还能凭龙形大小撑出排场,刀法的话,人间又有谁能堪比九江?”   这话说得毫不谦虚,然而一点不错。就连游苏都深以为然地一点头,随即紧追着问道:“那是?”   “他们舞人。”谢春残斩钉截铁地说道。在看到游苏讶异地挑了挑眉头后,这才笑眯眯地改口,“两个班子一齐在街上并行,舞龙是一班,另外还有一出专为刀神大人编排的大戏。”   “谢兄这么夸我,简直惭愧得我不敢露面了。”隔着一扇窗子,洛九江语调轻松地朝着屋里道。   眨眼之间,他和寒千岭就已经由窗扉出现在门口。两个身影俱是挺拔玉立,相互之间各为映衬,却让厅中的诸位都露出了有些新鲜的神色来。   阴半死合上了手中的药经,齐溜溜抱起了一只拍着的皮球,谢春残反应最大,相当敞亮地“哟”了一声。   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洛九江和寒千岭穿着红衣。   这两件衣服颜色鲜艳如火,映着洛九江飞扬英俊的眉眼,却只显得隐隐失色。两人身上衣着都是同样款式,又是身量相仿,举步并齐,实在忍不住让人往别的地方想。   ……游苏已经拿出纸笔,准备只要他们两个一提出请求,就当场画两朵最鲜亮的红花给他们当胸绑上了。   沉渊左右看了看,最后根据热烈的气氛,开始用哑语打“一拜天地”的手势,自发自愿地充当司仪。   洛九江:“……”   他好笑地走进厅中落座,无奈道:“诸位,我说不至于吧。”   谢春残从他亮相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这时才朝洛九江的方向倾了倾身,小声嘀咕道:“你们这个顺序是不是有点不对?”   洛九江没明白他的意思:“谢兄是说哪儿不对?”   谢春残向他曲起一根手指:“你看,从时间上说,你们两个是在圣地双修的,对吧。”   “是啊。”   “然后到了白虎宗时,在朋友的见证下,你们喝了第一杯交杯酒?”   “这个谢兄都打听出来了?没错。”   “然后现在。”谢春残指了指洛九江和寒千岭的衣服,“差点孩子都生了之后,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拜堂?黄花菜早凉透了!”   洛九江:“……”   别说,仔细想想,先洞房,再喝合卺酒,最后拜堂,这个顺序仿佛是有点问题……   不对!他们今天根本不是来拜堂的!   洛九江哭笑不得地把话题重新扯回来:“谢兄跑题了,你刚刚夸我什么呢?还是详细说说这个。”   满堂为之喷笑。   谢春残唇角的笑容登时显得有点诡异,他警告洛九江:“你会后悔的。”   洛九江自然不信这个邪,他连玄武都杀了,世上能让他后悔的事绝对说不上多:“谢兄何出此言?”   “那我就继续往下讲。”谢春残见他执迷不悟,清了清嗓子,重新接上了刚刚的话题。   “人间庙会,图得是一个团圆热闹,临近大年,就更不看什么打打杀杀的武戏。我在人间观赏的这一出刀神曲目,就是一出团圆,美满,情感丰富的热闹好戏。”   谢春残绘声绘色地坏笑道:“那我给你们学唱一折‘牡丹撷’——这公子身柔体轻眉目好,当是书院第一娇。我洛某人当路横刀又拦轿,打个稽首忙把消息报。公子急急停下听我细表,深恩重谢全惹在眉梢。恍惚间香囊轻分馥郁闹,自是人间富贵花把我细细瞧……”   洛九江:“……”   寒千岭“……”   游苏:“……”   一听到“牡丹撷”三个字,洛九江心里已经有了点不祥的预感,如今再一听那恶俗的唱词,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洛九江登时眼前一黑,颤巍巍地问道:“还有更坏的消息吗?”   谢春残耸肩,手指一点阴半死:“这是凌霜傲雪的寒梅栽。”   阴半死脸色漆黑。   一指楚腰:“侬丽多娇的桃花留。”   楚腰笑盈盈地冲在座诸位行了个礼。   再示意沉渊:“沉密寡言的水仙来。”   沉渊:“……”这是因为他和洛九江长得像,还是因为水仙特别容易“哑花”?   最后朝寒千岭拱了拱手:“自然少不了冰肌玉骨的深雪颂——据说原先要拿雪莲做折子名的,后来总算有修士站出来,告诉他们那形态基本就是棵大白菜。”   寒千岭:“……”   寒千岭无话可说。   谢春残说得对,洛九江真的后悔了。   他现在简直不能侧头去看身旁寒千岭的脸色!   倒是寒千岭极其沉得住气,在这样的消息下也依旧冷静如常,非常镇定地指出了一个问题。   “谢道友,你还没有提到你自己。”   谢春残:“……”   终日打雁,总有一天要被雁儿啄眼。谢春残一年到头说三万六千段小黄段子,于是终于自己也有成为戏剧主人公的一天。   讲了个尽兴的谢春残讪笑一下,连连咳嗽道:“我自然只是棵无足挂齿的仙人掌……”   话音未落,他脚底抹油就想开溜,脚腕却好似被重重地扯了一下,然后谢春残面前银光一闪,一排灿灿银针夺夺几声,整齐地钉在他鞋子边上。   沉默寡言的沉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潜到了谢春残边上。   比起他来,同样挪动了位置的楚腰就从容不迫地多:他手中茶盏始终未曾放下,眉目弯弯地朝着谢春残一笑,果然双颊艳美犹如灼然桃花。   谢春残回头去看自己的脚腕,却恰好看着游苏甩了甩笔,从容把湖笔悬回笔架上。他坦荡地朝谢春残送来一眼,神情无比正直,就仿佛那根拽住了谢春残脚腕的皮筋不是他画的一样。   谢春残:“……”   连游小公子都学坏了吗?!   他自暴自弃地承认道:“我性狭好赌,当然是一株招财进宝的金盏菊……”   于是左拉右扯之间,在座诸位除了年纪尚幼的齐溜溜外竟然无一幸免,于人间的恶俗趣味之中全军覆没。   把这件事连续琢磨了一会儿后,他们这些朋友最终也只有哑然失笑的份儿。   最终若不是封雪冲进屋内说了那一番话,那谢春残没准真能躲过一劫。   但偏偏就是封雪赶在此时踏进房中,喜气洋洋地对洛九江宣布:“我给你贴了副新对联。”   众人纷纷拿神识一扫,俱是无言以对。   之间大门上红纸黑字贴着:独领风骚,六翼以下天使请走别路;非我莫属,不是墙头王辈莫入此门!   横批墨意淋漓、韵味无穷,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封雪故意的。   却是:“走马观花”四个大字!   洛九江:“……”   众人的目光,终于又幽幽地转回谢春残身上。   谢春残崩溃地大叫出声,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差点扑过去来回摇晃封雪的肩膀:“你是想要我过年,还是要我过周年啊!” 第280章 慎买!!架空世界娱乐论坛体(4)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群星璀璨版   【闲聊】我日!我日!我日!   0L楼主   疯了,他真的敢!他真的敢!他竟然真的敢!   1L烟花炸开   看楼名我就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内容   2L烦死了   今天你们就是要屠版是吧   3L无话可说   这种情况下, 屠版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首歌怎么唱得来着,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4L= =   现在论坛里还有小星星的神智是清醒的吗   5L= =   清醒……清醒个屁啊!   洛皇他TM, 他TM当众出柜了啊!   6L= =   楼上冷静点   准确来说那也不是当众出柜,人家根本就是省略了那个出柜的步骤, 直接宣布自己订婚了而已   7L好大一把刀   吐血三升   吾皇永远是吾皇,这个自我程度简直了   8L疯辽   我真没想到居然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这种事……   认真来说那甚至也不叫订婚,那叫婚已经订完之后直接对着媒体亮出了戒指……   9L= =   如果不是我国婚姻制度的规定, 他们是不是就直接往民政局去一趟, 拿结婚证在媒体面前拍了?   10L= =   我现在无fuck说   我就有一句话……我终于知道上个月月初, 谢见欢封雪封刃阴半死游苏沉渊甚至M国那个绝色模特楚阡陌纷纷现身F市是因为什么了。   还能因为什么……   11L= =   楼上你提醒了我!!!!   他们是去参加婚礼的啊!!!!   12L= =   是的,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婚礼   我要升天   13L额滴神啊   你们动用一下论坛搜索, 翻一下上个月的论坛帖子   里面不少人讨论怎么爱豆全都统一出现在了F市, 那里确实旅游景点非常出名, 但也不至于半个娱乐圈一起组成了一个旅游团啊   现在……   14L呵呵呵呵   没什么好说的了, 沉江女孩,现在脱粉了。   一个月前还八过沉渊的行程表   我真傻, 居然还热火朝天地跟人讨论沉哥明明近期没有F市通告, 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还有同萌开玩笑, 说哥哥是不是想吃八宝鸭了, F市八宝鸭最正宗, 她可以带路   上上个月洛九江刚在节目上提到过八宝鸭,我们居然把这个当糖吃了   算了,不说了, 我这五年青春喂狗了吧   尽管知道萌真人CP没有好下场,但我也真是没想到……   沉哥可能真的吃到八宝鸭了吧,在洛九江的婚礼上。   呵呵呵呵呵呵   我再粉这对CP我就是倪魁。   15L= =   不是CP狗,但这一刻真是对楼上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怜爱……   16L= =   怜爱归怜爱,为什么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cue一下倪魁?   17L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不都是论坛惯例吗   倪魁倪魁,一通爆锤,别人捅我,我锤倪魁。   倪魁毫无人权   18L= =   现在外面全都炸成烟花,这个楼居然还有心思cue倪魁   佩服佩服   另外我真的想问一句,萌沉江这个CP的人究竟是在萌什么?沉渊跟洛九江一年到头能说上十句话吗?   19L落伍者   楼上你这句话就偏颇了,沉渊一年到头能跟谁说上十句话   他家著名的“对视为大糖,比划就上床”式鉴糖法,放在别家基本上要给嘲出花的,只有他家一点问题没有   20L= =   说起来怎么外面疯得这么厉害啊   旧浪围脖直接崩溃了,贴吧也是,现在论坛整个被屠版,到底是什么人在疯   我一直以为洛皇家唯粉还是比较佛的   21L今晚真是够了   他家唯粉是比较佛,而且毒唯比例相对少   但架不住人家基数大啊   而且……洛粉千万CP粉,你以为是开玩笑的?   沉江游江见江半江……哪个不是拿出来能抵半边天   22L= =   呵呵那我果断站刚刚官方认证的寒江啊   寒江在这些里面听起来还最好听   23L= =   不是……寒江官配不是早就认定的事实了吗,所谓之寒千岭出马——顶呱(瓜)呱(瓜),就是那个1寒千岭=2瓜的基本公式推演出来的,我还以为寒总的位置是坚不可摧的?   24L我的双眼皮美吗   因为寒千岭基本娱乐圈里没存在感吧   他连千度百科都没有照片,流到外面的私照就更少了   据说是个绝世大美人,清冷挂,长得和月神似的   但那毕竟只是传言……他既然这么有钱了,也就没人指望他长得多好看了   25L= =   ???那我就要表示不解了   寒总不拍戏不上镜没有新闻流出,可他平时论坛里的存在感也不算低啊   26L我的双眼皮美吗   他有存在感是因为洛九江总提他   据说现在洛皇访谈、综艺包括各种采访报道里提到寒总的次数已经被多次剪辑加工过了,但是寒总在他嘴里出现的数目依旧相当可观   早期洛九江刚出道的时候,洛家受粉拉郎拉得丧心病狂。   群众把寒千岭封为第一金瓜也是在嘲洛九江。毕竟当时黑子都在猜洛九江的金主是谁,结果洛九江就“自己说了”,于是就变成你看到那样了……   27L= =   楼上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个可怕的猜想   28L疯辽   什么?   29L= =   你看,毕竟我们都知道,洛皇他是个脑回路神奇的耿直boy……   是不是他觉得自己拼命提寒总,就是跟大众宣告自己在恋爱的意思?   然后今天他觉得已经水到渠成了(tm见鬼的水到渠成!),所以干脆连戒指都晒出来了?   30L日哦!!!   你这个猜测……居然很有道理!!   31L= =   我哭了……   洛皇平时把自己人生过得跟个段子看似的,我都不说什么了,但谈恋爱结婚这种人生大事他能靠点谱吗!我们都是普通人,受不了他这冷不丁一下子啊!   旧浪围脖更受不了啊!!!!!   32L煽风点火   哈哈哈哈楼上不是旧浪程序员吧   33L= =   不是,亲友程序员   眼看着系统刚刚抢修式调适好,然后下一秒洛皇一张照片发出去,又崩溃了……   我看我亲友内心也是崩溃的……   34L竖起耳朵   照片?什么照片?!   35L我没有力气了   结婚照……   或者说,背景全红,结婚照格式的照片,不过寒总脸给打码了   但从体型上看是非常精悍的   36L= =   我……你……   洛皇真是个耿直的人啊   37L= =   我现在相信了,如果我国能够办理结婚证,洛皇会选择直接晒结婚证而不是戒指的   他思考回路是不是单向的?   38L冷眼旁观   刚刚去外面转了一圈,深深感觉这栋楼存在的不容易   外面已经发疯到究极进化体的地步了   据说是谢见欢沉渊游苏阴半死他们统一转发了洛九江那个微博,然后还给出了祝福?   #论蒸煮怎么亲手打CP粉的脸#   39L= =   惨烈,太惨烈了   我一个洛黑都心疼他们   40L= =   我今天算是悟了,最惨的一种拆CP方式,是你萌的CP中的一个站得是拆家……   41L= =   然后CP中的另一个,自己本身就构成了拆家   42L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哈哈哈哈哈哈   43L= =   趁刚才那一会儿的工夫,我考古整理出好多寒江金桔   其实都是洛皇自己说的,寒总一般在外面不提洛皇   ——我们互相理解,我们共同成长,我们一起变成现在的模样。   ——相遇可以说是对我人生中改变最大的一件事。这不是一个转折点,因为今后的十多年我们始终都是朋友,始终都在一起,这种情况对我施加的影响是持续的,可能也是永久的。   ——是,他是特别的。   ——实际上,不只是他自己不对外提及这些内容,我也很注意保护他的隐私。对,对,我会提到他,但我会模糊一些信息……是的,以前因为信息流露发生过一些事,我希望能更好地保护他。   ——他一直在参与我的全部生活,在这一点上我是敞开的。   ——是的,我从来不避讳谈及这个,他会投资我的作品。实际上,我们共同给我的作品投资,他和我自己一样看好我,我很自豪,我也认为这是值得骄傲的。   44L= =   我日!我日!我日!   45L= =   …………   ………………   楼上别读标题了   你抢了我想说的话   46L老天鹅啊!   什么叫深情!   什么叫爱情!   我们之前是小龙虾吗?洛皇他其实真的就只差当众出柜了吧   47L洛粉干什么吃的   说真的我都想问了,洛粉究竟干什么吃的   这么明显的情况,你们居然好几年都没……然后还有心思萌洛九江跟别人CP   服了服了,你们真心大   48L= =   洛粉一直在说相声吧   其实洛粉应该也在做事,有一些语录我去白莲版的时候围观过   ……好像那群小白莲把那些语录加工成包袱还有表情包了   49L= =   ……MDZZ   50L= =   说起来有没有人知道,今天这个爆炸性消息之后,隔壁白莲版是什么反应   51L= =   白莲版肯定闹得更厉害吧,毕竟是洛九江个人板块。   我刚刚去阴半死的碑版,谢见欢的幸版还有楚阡陌的美颜盛世版都转了一圈,反正全都遭到了不小的波及。   白莲版我愣没刷开,现在网页已经404了   52L啧啧啧   可怜   有没有人在404前去白莲版吃过瓜?他们干什么呢?   51L= =   举手!我刚才去看过一眼!一刷新就打不开了,我一定是最后一个围观了白莲版变迁的人!   让我告诉你们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开始改粉郭德铁了…… 第281章 借头一用   玄武漫不经心的目光无声掠过董双玉沉静的面容,他们之间摆着一盘棋。   黑白二色分明的棋子压在木纹俨然的暗红色棋盘上, 其上用笔直墨线勾勒出交错纵横的线条, 承载起一盘深叙生杀的交织局面。   从被掳回玄武界, 到如今成为能陪玄武一同下棋的对弈人,董双玉一共用了二十一天时间。   这二十一天里, 他是网中鱼,做过阶下囚,亦成为如今的座上宾。   在最开始的时候, 可能是出于遵守承诺的原则, 或者更多的是因为要收拢道源的迫切, 玄武确实没有把董双玉制作成另一个怒子。   他只是把董双玉分配给了怒子。   倪魁和董双玉是有交情的,当初圣地之中两人同为四象界使者, 甚至倪魁还以董双玉马首是瞻。然而如今身份颠倒, 不管玄武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 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很有趣。   董双玉不辜负他的期望。   于是三天之后, 玄武刚刚出关就得到一个消息,他领回来的鸱吻把怒子给捅了。   玄武:“……”   要知道, 就连怒子在玄武这里也只相当于一个工具和摆件, 如果董双玉不是闹了这么一场, 玄武几乎要忘记自己还带回来一条九族鸱吻了呢。   他抵着自己太阳穴, 从因为过去一向不甚在意, 所以对此几近于无的记忆里勉强翻到几条属下给他的汇报——比如说几年前怒子身边那个引导人还由于怒子和董双玉走得太近,以此和自己告过状?   这条小鸱吻还真是……翻脸如翻书,说捅就捅啊。   玄武挑挑眉毛, 兴味有加地回忆起了此前董双玉在白虎宴上,有理有据地把白虎说到哑口无言的模样。   “他为什么伤了狻猊,是双方哪里相处得不好了吗?”   属下悄悄抬起头来窥了一眼玄武脸色,觉得他心情不错才轻声道:“没有,两边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一见面就出手了。”   实际上,当时怒子骤见故人,几乎要喜笑颜开地扑上去。而董双玉也恰逢此时露出一个慢条斯理的笑,悄无声息拔出横在腰后短刃,把全无防备又双手大张,正打算给自己一个拥抱的倪魁当场捅了一个对穿。   不是寒千岭给肺泡戳孔放气的那种捅法,他那一匕当胸而过,短短的匕首齐柄没入,从倪魁后心处露出一线险恶带血的锐尖。   玄武听闻这个消息,当真对此感了兴趣。他奇声道:“那他是因为什么?”   “他没说。”属下犹豫着开口,“但他说,他想面见大人。”   ……   于是半死不活的董双玉被从十八层照心冰牢里提出来,重新回到了玄武面前。   他双腕上还扣着那副白虎加给他的秘银锁链。   白虎死后,他生前下的禁制程度有所减轻,能让董双玉动用部分灵力,但让他带着这玩意先刺倪魁,再下大狱,也真是难为他了。   玄武问他,怎么好端端的要对怒子下手?圣地时候你们不是处得挺不错吗?   董双玉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大人,做朋友的不错,和做上下级的不错,是两种情况。”   他用一种非常温顺,非常平静,一点也不像是暴起伤人会有的语气回答玄武道:“而我,不喜欢太愚蠢的上峰。”   “……”   玄武琢磨了一下,突然就明白过来白鹤州是怎么死的。   当然,这一代的白虎是有点太蠢了。   他感到非常好玩,不由得追问董双玉道:“你是怎么进得白虎宗?”   那答案不出玄武所料,也令他兴奋异常。   董双玉微微呵气,怕冷似地轻声道:“因为我的上峰都死了。”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傲慢,语气却是全然的理所当然。   玄武的眼睛慢慢地亮起来。   ——这样的九族,这样的异种,才是能被玄武放进眼中的存在。   ——这是玄武意图构建出的那个新世界里,配在他身边簇拥的人。   玄武不由自主地朝着董双玉的方向俯身,他一字一句清楚分明地讲给对方听:“是我杀了你的父兄。”   “九族四象,单代相传。”董双玉镇定地抬起眼来,就这样平淡地同玄武四目相对。   那一刻他深深地看进玄武无波无澜的眸心,静悄悄地萌生了一个小小的猜想。   “我不知有父,亦不知有兄,倒知道是大人阴差阳错下救了我。”   这话无父无上,忤逆天伦,倒是很合玄武的胃口。   于是玄武仰头大笑,挥指断去董双玉双腕之间的秘银锁链,允许他从此在自己身边侍棋。   董双玉就洗棋,晒棋,照着棋谱打棋,等着每个玄武有余暇的黄昏,再陪他对一局棋。   他规规矩矩,一步不错,仿佛生活已经调整到一个让他感到非常稳妥,非常舒适的节奏上。   在第七个对弈的黄昏,玄武向他问出了第一个棋盘以外的,有关时局的问题。   然后在现在,在他被玄武带走的第二十一天,玄武和他提起白虎宴上的旧事。   他说:“那个有趣的洛姓人族你也认识,为什么他会修出阴阳?”   董双玉疏淡的面孔上就出现思索的神情,仿佛之前他并未因为洛九江的缘故,大逆不道地朝着玄武踢起白虎尸身似的。   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枚雪白棋子,他自身的皮肤本来就润白晶莹,此时竟然几乎与棋子同色。   当那枚棋子在棋盘上稳稳落下的时候,董双玉也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大人。”董双玉的声调永远不缓不急,寡淡如同晾凉的白水,“龙神死前,是不是说过什么?”   玄武挑起一边的眉头。   ——天下之合,由异族终。   “以当初龙神的强大,九族四象可能都是异族——正如同在如今的您眼中,我们也都是异族。”   董双玉不动声色地说着这些话,当他微垂下眼时,谁都不能分辨出他究竟是真心赞美,还是假意恭维。   “但无论如何,注视一个生命力坚韧、漫长、有着我们所不知道力量的种族总不会是错误。”   “大人,私以为这是一种启迪。是您‘看见’人类的时候到了。”   ————————   对于饕餮元婴突然出现的消息,洛九江真是……一点都不慌张。   还记得吗,他在白虎界和枕霜流分开时,两个人踏上了不同方向的传送阵。   椒图界和销魂界分踞白虎界两侧,而且很巧的是,饕餮这个分身出现的地点,与销魂界非常之近。   不管他究竟有没有打着顺手收归穷奇遗产的主意,现在都不可能了。   洛九江冷笑一声,在收到消息的瞬间已经单手扶刀,倘若饕餮如今就在他的眼前,恐怕要被直接横竖两道银锐刀光切成四片。   “死地的旧账,我还没有和他清算,他倒是着急再添一笔新仇。”   洛九江闭了闭眼,那片雪花翻飞的冰冷雪原就又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那片低沉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灰霾天空,片叶不生的霜树笔直向天,每一条树杈都光秃秃的,仿佛是被剥净了皮囊的骨架。深深的地洞里蜷缩着十几个皮包骨头的修士,人骨上堆满重叠的牙印,凌乱地散落在山洞角落……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同时也是他十四岁那年离开七岛桃源时一切的开端,那位饕餮主花宴望——   他们终于要见面了。   ……   洛九江第一时间赶到了那个被饕餮攻占的中等世界。   饕餮显然对这种侵占世界的做法很有心得,在拿下一个世界后第一件事就封闭了界膜通道。   然而如今的洛九江已经领悟轮回道,而轮回道中死的雏形,就正来源于世界外无处不在的幽冥。   洛九江在世界外借用幽冥之力,将刚刚断开的界膜通道强行接续,当两者勉强贴合又碎裂的千分之一弹指之间,洛九江抢身而上,用刀光打开了这个世界的通道。   他走进这个名为朝颜的世界,界膜无声无息地在他背后合拢。   第一眼望去,地上已经发黑干涸的大片血渍就刺得洛九江眼睛微微地发疼。   他看到残肢和碎肉,地上零落着被随意丢弃的骨殖,浓浓的血腥气飘散在空中,仿佛几刻钟前这里还充斥着求饶和哀叫。   属于异种饕餮的气息如此清晰,它们在这个世界里肆虐,标记舒张的意味昭然若揭。   真是一群不请自来、反客为主的恶客。   洛九江唇角笑意更深更冷。他身形如电,黑袍在空中漫卷起一阵狂风,手中银刀挟裹在乌色的身影中,仿佛火炬高擎。   连行千里以后,在赤木山下,洛九江的目光与骤然回头的饕餮碰撞。   饕餮身边还带着几个孩子,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一个个脸上笑容洋溢,唇角的鲜血却还没有擦拭干净。   论起长相来,他们和当初的童子花碧流并不算特别相似。   然而那种目光中投射出的天真的恶毒,却是完完全全的花碧流翻版。   只看着这些孩子,就能从中得窥一丝饕餮的心肠。   花宴望眯起眼睛,对洛九江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啧”音。   “原来是你——我们牵扯不小呢,年轻人。”   “正是如此。”洛九江冰冷地回视,“我想杀你很久了。”   久到许久以前,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之下,于某个冰冷的雪洞之中,他拔出刀来了结了一群人的性命,却也在那个时候对他们,也是对自己许下誓言。   塑造出这个畸形世界的始作俑者,把别人的痛苦和挣扎作为取悦自己养料的那个家伙,他会亲手杀了他。   “死地里基本都是一群死有余辜的恶棍,可你比他们恶毒多了。”洛九江淡声道:“花宴望,借你头颅一用——我要给六年前的自己一个交代。” 第282章 双向作战   花宴望听到这句要借项上人头一用的宣言先是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 笑得邪肆张狂。   “年轻人……”他意味深长地吐出这三个字, “和你师父一样, 不太知道天高地厚。”   说这话时,他身着一袭鲜红色的长袍, 那些被他大快朵颐时吞咽溢出的血肉残渣沾在上面,在余湿未干之际几乎与衣衫融为一色。只有已经干涸的黑紫色斑痕以及冲鼻的血腥,才提醒着别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以他的身份, 想要找一件惹血不沾的法衣何其容易, 然而他还是穿着这样的红袍子, 显然是出自某种自发的故意。   不是洛九江的错觉,在花宴望张口说话时, 一缕鲜明的血气从他森白的齿缝间飘逸出来, 黏连着某种让洛九江深深厌恶的东西。   洛九江眼神微沉, 随即嗤笑道:“身为我师父的手下败将, 你竟然还有脸说出这话来,确实满身功力都在嘴上。”   花宴望听他提及到自己上次输掉半滴道源的旧事, 竟然也没有发怒。要知道上次那场战斗之所以会出现意外, 正是因为眼前这个搅破他死地的毛头小子。   饕餮主只是含着一口染血的恶意, 慢条斯理道:“谁提我和你师父上次交手了?我是在跟你讲你师父年轻的时候——他没告诉过你吗, 他从出生以来, 就一直是玄武用来养家护院的狗,还是非常会摇尾巴的那种。”   顶着洛九江瞬间冰冷的眼神,花宴望只当成是看不到:“你师父年轻的时候, 也和你现在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然后啊……”   他恶意地笑了两声,每一声笑语里的歹毒都和当头洒下的钉子一样分明:“然后他那个道侣就死了,他人也废了,直到现在才缓过一口气来。”   花宴望把这番话说得不紧不慢,而洛九江听了却怫然变色。   从刚刚开始,他就很想让花宴望闭上那张臭嘴,别拿那条前一刻还裹着无辜者碎肉的舌头玷污自己的师父。   听了这话他若再忍,那简直枉为人徒。   一般按照洛九江的战斗风格,总会和人说上几句闲话,但如今也完全不必了——饕餮的那张嘴巴,无论说出什么话来,都简直让被他提到的字眼蒙羞。   洛九江不再忍耐,直接抢身而上,手腕一振之间,澄雪已然出鞘。   而饕餮不闪不避,张开巨口吃下那道洛九江挥出的刀风,若有所思地咧开那张大嘴微笑起来。   他说话不笑的时候,尚且像个微胖而白净的中年文士,然而一旦嘴唇扯开,嘴角直奔耳根而去,那张比例可怕的嘴巴就彻底毁去了面孔形状。   他就这样挂着一个可怖的笑脸判断道:“你这点和你师父不一样,你是明着来的。”   “……”   花宴望也和洛九江之前遇到过的那些异种不一样。   穷奇自视甚高,基本是洛九江遇到的这些异种对手中垫底的存在,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废话。   白虎是时时都要摆出一副伪君子的模样来恶心人,但既然他还在乎脸皮,那就还有辖制的方法。   玄武的实力已经高强到洛九江平生仅见,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他很少故意说那些令人恼火的话。   然而饕餮身怀一腔满溢的恶毒,那些狠辣歹极的话语和他的攻击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在满地飞沙走石之中,同时欲对你的身体和精神造成双重的摧残。   他侮辱枕霜流时会提到玄武界旧事,而面对洛九江时反而对洛九江“乳臭未干”的年龄只字不提,唯独挑他身边的人下口。   他实力比穷奇更强,恶毒比白虎犹甚,而且看起来还比玄武更愿意用脑子。   这让洛九江在和他对战的时候,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团恶心的,粘腻的,腥臭又时时流淌着毒涎的什么东西。   花宴望这个人,就像是一口令人作呕的粘痰。   洛九江一瞬间贴身而上,在不足尺余的距离里瞬间对着花宴望发出十九道足以劈山斩海的刀气。   然而花宴望一双肉掌不但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餐具。无论洛九江的刀尖指向何处,都被他用双手挟着塞进了那张仿佛永远都吃不饱的空洞大嘴里。   锋锐的刀气把花宴望的面孔顶出了一道道凹凸不平的奇怪的形状,远远观去,就仿佛他在嘴巴里含了一大把跳动的筷子。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被撑开的蛤蟆。   说时迟那时快,在转瞬之间,花宴望老成毒辣的眼神一动,已然抓住了洛九江两次刀势的微小间隙。   他喉头一滚,咽下去一半能消化的刀气,剩下的那部分全都夹杂着他口中血腥臭气,照着原样扑面朝洛九江还了回去。   这一半刀气被他拿染血的唾沫咀嚼搅合一番,混合着他修炼出的吞噬道,已经被加工成了暗红乌黑的怪罡之力。   当下那口恶臭之气朝着洛九江面门直袭而来,被洛九江厌恶地折腰避过。在即将躲开那道攻击时,洛九江刀锋朝上一挑,算是初步探知了饕餮的吞噬道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四条腿的不吃玄武,因为想吃会死;两条腿的不吃朱雀,因为对方已经死了。   除了这两样外,饕餮那个吞噬道什么都吃。上到山河岩水,下到桌椅板凳,美味如千万生灵,难咽如毒雾和刀风,他统统一视同仁吃干抹净,全都不在话下。   就连他那个缙云连环界,不也被他用某种近似于吞噬的手段,和他自己心血相连,融为一体了吗。   真可算是有吃无类了。   大概是察觉了洛九江的动作是在做什么,饕餮扭曲着嘴角,对着洛九江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怎么,想好要喂我吃什么了吗?”   洛九江面目如霜,只觉得对方只要一张嘴,口臭就不断地朝自己脸上喷。   他冷笑道:“送你个没吃过的。”   你这个吞噬道上吃天下吃地,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走的无所不包,那么,你吃过别人的“道”吗?   轮回之下映生死,被饕餮吞噬过的那些生灵怨气,只怕恨不得在他肚肠里发芽吧。   那一刹那洛九江扬刀似电抹,未及眨眼,澄雪刀锋已经贴上饕餮面门。   这一回的刀势如同海潮一般扑面而来,同之前那几道冰封寒川般的刀气俨然有别。饕餮眼神微转,没有张口硬接,反而翻掌拍在洛九江刀背之上,自己则猛地晃出一段残影,朝后直退了数步。   一刹那洛九江刀气如水银泻地一般扑洒在焦裂干涸,被黑凝的血块泡至变色的土地上。   这地方之前被饕餮吃过一遍,修士统统都是正餐,草木花树也都做了配菜,如今满目疮痍不说,还散着浓烈的腥气。   然而当洛九江的刀意在其上流淌的那一刻,地上先是翻腾起嘶啦作响的白雾,然后便有绿意在赤土下挣扎而出。   眨眼之间,焦土已然发芽生花。   花宴望的眼神在那片被刀气改造的土地上停了停,狡猾的谨慎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却仍似不设防似地念道:“生道?你跟囚牛那个路子倒还挺近啊。”   洛九江不言不语,刀意如长了眼睛一般,翻涌着直逼对方的嘴巴。   饕餮笑得猖狂,动作却相当仔细留神。他只衔了一小口刀势囫囵咽下,然后在下一刻,他的脸色整个地变了。   和他脸色一起改变的,是洛九江的神情。   很难说那一瞬间饕餮的肚肠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反应,但那滋味绝不比他上一次贸然吃下枕霜流的毒雾好过。   饕餮的脸色在碧绿和靛紫之间来回切换,最终缓缓压制成原本那种白皙微胖的样子。   显然轮回道激起了他胃里的怨魂造了场反,但或许是因为他只吃了一小点的缘故,所以这场乱子很快就被饕餮压制下去。   然而……   洛九江的目光无声地凝在饕餮的身边背后。   他似乎知道饕餮是用什么东西压制动乱的了。   看着那密密麻麻,彼此交错,粗略一扫几乎有几百个的怨气凝成的身影,它们彼此淡色的影子叠加起来,颜色几乎浓得像墨。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在饕餮身旁俯首帖耳,一团混沌任他驱使的影子,它们都有着非常相似的异兽形态。   那个形状,那个体态……   洛九江悚然道:“你究竟吃过多少自己的亲生孩子?!”   ————————   椒图界内,在和枕霜流交手的饕餮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   枕霜流眉目如同冰封,并不管他究竟发什么癫。他和花宴望对战也算一回生两回熟,上一次过招时已经摸清了彼此套路,因此如今他整个人都隐没在浓深的毒雾之中。   饕餮笑够了,才对着不知匿于何处的枕霜流评价道:“你的那个徒儿的招数虽然呛口,可还真是有点意思。”   他话音刚落,便敏锐察觉到彩色的毒雾间出现一丝波动,等他罩手朝着那纹波动叉下时,锵铛一声,正撞上枕霜流持握的一柄漆黑短匕。   在遮眼的毒烟之下,花宴望仍能看清枕霜流微缩的瞳孔。   对方咬着牙质问他道:“你的元婴分身……现在正在哪里?”   饕餮闻言,登时笑得乐不可支。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枕霜流勃然大怒,一时之间双匕挥出入幕布一般,而他身上飘散开的毒雾更厚更浓,几乎要呛哑人的嗓子。   偶尔某一缕毒气在他他们交手中逸散开来,飘摇间拂过远处观战的饕餮子女,对方就横七竖八地倒下一片。   不过饕餮显然对他的亲生孩子死活很不上心。   他看起来还想对枕霜流说些什么,却在察觉到九十重椒图宫城内的动静时微微咂舌。   “……啧,黑龙。”   由蛟化龙的沉渊身上盘踞着疾风和玄雷,冲着饕餮直压而下,龙爪寒光闪闪,锐利如刀。   饕餮只停顿了一瞬,转而就对枕霜流笑道:“援军来了,你不收了毒气吗?还是要操回老本行,不分敌我一起杀?” 第283章 生死之间   面对饕餮的这个问题,枕霜流默然片刻, 银牙紧咬之间, 原本如烟如雾一般遮天蔽日的毒气终于缓缓散去。   这条黑龙身上龙气初生, 配合上椒图唯一弟子是条黑蛟的情报,来者是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枕霜流就是再丧心病狂, 至少也记着自己是作为援兵来给椒图界驱敌的,而不是要反过来踢人家场子。   对方小龙一条,涉世未深, 对战经验和压箱底的招数通通没有, 枕霜流打眼一扫, 就知道这条黑龙还生嫩的很。   他要是继续用毒,在同样的时间里, 饕餮没准嘴角上才刚起一串燎泡, 这条黑龙却足够被枕霜流毒死八回。   被迫收回了毒雾的枕霜流显然心情相当不爽。在不悦不满之下, 这份怒气尽数转化成了他的战斗力。   他肩膀微绷, 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时时紧踩着饕餮短胖的影子, 手中匕首挥出将近百次, 回回不离对方要害。   即便掌控着如此密集而狠厉的攻击, 枕霜流仍有余暇恼声质问那条突然出现, 不得不让自己收回毒雾的黑龙:“你是嫌他吃得还够不饱, 送上门来给添菜的吗?”   说话之间,枕霜流紧钉在饕餮背后,随他动作骤然疾转一次, 再抬眼时,他恰好正对着落地之时便化作人形的沉渊方向。   看着那个黑衫长刀,打眼一扫既像却沧江,又似洛九江的青年,枕霜流勉强闭上了嘴,把一句夸奖他待客之道的反讽重新吞回了肚子。   爱屋及乌之下,这还是他几百年来第一次对别人家的徒弟这么客气。   但这份虚假的客气并没能维持多久。   当沉渊加入战局的那一刻开始,枕霜流就想干脆放倒他算了。   在道源一道上,沉渊还只是个刚刚炼化了道源的新手。而单纯从经验和招式上来说,他也不同于在生死关头历练过数次的饕餮和枕霜流,仅仅是一个初出茅庐者。   正因如此,他的攻势路数虽带着大开大合的迅猛,但在凌厉和刚劲之下,亦暴露着不小的空门。   若不是枕霜流费心给他兜着,沉渊现在身上可能都已经挂了几条彩。   不过沉渊能被椒图收做关门弟子,也确实有其道理。   他的天赋悟性虽比不上枕霜流自己的徒弟——这个没办法了,洛九江的天赋确实是枕霜流平生仅见——不过也足以称得上一句天才。   至少在枕霜流几次开口指点之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他已经能和枕霜流联手互补起来。   枕霜流毒之一道上的功夫已经堪称炉火纯青,如今虽不能散开毒雾用于隐蔽,但将毒烟连成一线突袭亦不难做到。饕餮在枕霜流的毒药下吃过大亏,因此只能稍显狼狈地连连躲避。   如此几次三番交手几回,饕餮竟没能占到分毫便宜。   在某一次面对枕霜流和沉渊的合力夹击之下,饕餮眼珠一转,登时暴起,拼着挨了枕霜流染着剧毒的匕首一记,仍不管不顾地合身扑向沉渊,直冲他心窝抓去。   沉渊下意识撤刀回防,却听饕餮纵声嘲笑一句,从他让开的那个狭窄缝隙中游鱼般滑不丢手地挤出,再现身时已然身在百丈之外。   眼见求胜无门,道源一时片刻也不能到手,饕餮居然就这么逃了。   这场由饕餮挑起的战争可谓是虎头蛇尾,他没能拿到道源不说,连自己的儿女都搭进去了不少,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几乎在饕餮毫不顾惜地踏过自己儿女身体的下一刻,枕霜流也如脱弦之箭一般紧追上去。   然而三步之后,饕餮的身体就当着枕霜流的面消解成一滩泡影,溜得相当彻底。   “……”   枕霜流眼神阴郁地站在饕餮消失的地面上,手肘一甩,短匕登时齐柄钉进地面,毒药溶解在土地里的瞬间,使方圆数丈内的大地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   沉渊原本还想上来拜见一下前辈,如今一看这情况登时站住了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洛九江为什么和他师父一点都不像,也不知道为什么洛九江会有脾气这么不好的师父,不过他还想活。   沉渊搜肠刮肚地翻出一句此时比较合适的、看起来能够安慰这位前辈的话,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道:“前辈,穷寇莫追……”   在看清枕霜流眼神的瞬间,沉渊骤然噤声。   枕霜流转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说得轻巧,那边跟饕餮另一个分身对战的,又不是你的徒弟!   他寒声问道:“你作何出城?”   要是这条黑龙告诉他,他是过来支援的,那枕霜流当即就把他上锅蒸了。   ——长得跟洛九江再像也没有用,这家伙本体毕竟是条龙。   沉渊虽然不爱说话,但还是比较尊重长辈的。即使面对枕霜流这种恶声恶气的前辈,他还是尽力用语言回答:“替师父巡界。”   椒图界之下,共有十七个中等大小的世界、一百六十八个小世界都处在椒图的统辖范围内,往常这部分职责就是沉渊负责,如今战时更要加紧戒备。   他这答案半点毛病没有,枕霜流听后虽然面沉如霜,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巡界,倒没有继续找沉渊的麻烦。   毕竟在用道源给却沧江重塑身躯,又把道源分了沧江一半儿之后,枕霜流现在的修为其实稍逊一线,如果不炸道源只是散开毒雾,那就和饕餮半斤八两。   他原本的预计,是他和饕餮之间非死即伤,但有椒图掠阵,怎么都能让饕餮交代在当场。   然而枕霜流万万没想到,此行竟有两个变故:椒图把道源传给弟子是其一,饕餮的另一个元婴分身竟然遇到洛九江是其二。   第一件是别人家事,他手再长也管不着。然而九江……   枕霜流笔直地站在椒图被踏平的外九城残垣之上,脚下尽是断壁、乱瓦还有簇簇焦土。   在一片百废待兴的荒颓之中,枕霜流深深地皱起了眉,嗅到了自远方传来的一丝毁灭的血气。   ————————   洛九江单知道饕餮是个畜生,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残忍狠辣到这种地步。   他不但吞吃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把他们当做特殊的充饥口粮,而且还毫不收敛地御使他们残余的一点怨气,如同在驱使伥鬼。   那一瞬间,强烈的惊怒之情使得洛九江几乎不能说话,倒是饕餮显然觉得他的神情有趣极了。   他毫不避讳地张狂笑道:“吃得就是这一口六亲不认的爽脆。”   他常常在和别人交战时笑出声来,当对手情绪波动巨大时尤甚。   别人或许不理解饕餮的笑意是打哪里来、又源自什么,但洛九江隐隐能察觉一点。   他在吃我的情绪。洛九江一下子明白过来:花宴望正把自己散发出的惊骇当做一点可口的小零食。   “你品尝到了我的厌恶和惊讶。”洛九江轻声道。   说这话时,他一寸寸地抬起自己的刀锋,刀口笔直地指向饕餮的鼻尖。   不知从何时开始,对着洛九江时,饕餮缓缓收敛了自己面容上的笑。   “那么,你也应该同样地察觉到了我的杀意。”洛九江一字一顿地宣判道,“在我的杀心之下,你应该为之颤栗。”   话音正是刀心,语毕正见刀影。刹那之间,天地中唯见一缕融雪般的银,如电光缠身一般,挟裹着莫名古怪的生死之力,俨然直向饕餮心口插下!   这一刀势如破竹,其上决绝的压顶之气简直势不可挡。   原本饕餮用自己儿女怨气凝成的影子当做护甲撑在身前,然而刀气沸腾之时,哪里容得前方有半分阻碍。早在刀锋真正触及到那些淡影之前,就把他们搅得片片粉碎。   “花宴望!”洛九江双手握刀,整个人和他雪亮的刀锋一起,自上而下向饕餮落下致命的一击,他清喝道,“你还笑不笑得出!”   人命在你眼中轻如敝履,亲生的儿女也不过是嘎嘣脆的一口零食,吃到别人负面的情绪,反而还会有种变态的开心。从这个角度来看,饕餮简直就是无懈可击。   那么,当你自己的头颅悬在冰冷刀锋之下的那一刻,你也能笑出声来吗?!   花宴望的嘴巴依旧还大得像一个嘟嘟囔囔的癞蛤蟆,可他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任何一个笑容。   或许是刀光映照的缘故,这一刻他的脸庞竟显得有些无端惨白。   洛九江的刀气纵横,如同奔涌江流,其中生气勃发,亦同于一条结着花苞的春枝。   然而当这条凌厉而冷的“春枝”下压之际,花宴望只感受到脖颈后的汗毛倒竖,明明眼前只有刀光,他却仿佛亲眼见到无边际的死亡。   死是属于幽冥和混沌的特权,花宴望吞过无数生灵,也顺便嚼过许多不具有生命的土地岩石和海水……但他没有吃过“死”本身。   他手上沾染过无数人的性命,然而以他九族异种之尊,却是平生第一次,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遥。   不是说以前他没有过险死还生的经历,可是从前那些,都不是轮回之下如此纯正的死。   此时,加生死轮回于刀锋寸刃之间的洛九江,竟然是闭着眼的。   ——在人间的诸多神祗之中,据说有一位判决着规矩公正的神,生来就蒙着双眼。因为目光流连之下,就难免有所偏颇。   若是此时有供奉那位神灵的凡人在此,大概也要将洛九江错认成英俊的天神。   因为此时此刻,洛九江刀锋下虽然凝结着浓厚的死意,然而这种死气却不带分毫恶意和怨气。   刀刃之下,他堂然地执掌生死的判罚。 第284章 吞噬世界   那纯粹的凋零死气触碰到饕餮眉心的瞬间,竟然带着无上的凛冽正气。   饕餮与死气相触的那块皮肉已经宛如枯枝一般褶皱萎缩。   岁月轮回的大道照映之下, 刀锋虽然未致, 可苍老和斑纹已经顺着饕餮的鼻梁一路蜿蜒向下, 渐渐覆盖了他小半张脸孔。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珍贵,区区一弹指的功夫, 精细得仿若被分做三千六百份,每一份时间过去,都意味着洛九江刀锋向下一寸, 也见证着饕餮的面孔扭曲一分。   几乎就在洛九江刀气把饕餮那干枯如死树皮一样的脸割裂的瞬间, 花宴望双眉一挑, 神情登时一振!   下一刻,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种剧烈的震颤之中, 仿佛山河倾覆, 板块挪移, 无数座火山同时喷发, 而海水重新倒涌回江流,令千万座大坝决堤。   洛九江的刀锋稍微一颤, 饕餮就抓住这万分之一眨眼的机会一掌反拍在洛九江左肩。   与此同时, 洛九江系在颈上的龙鳞温度猛地寒凉下来, 触感冷得像一块冰。   寒千岭的声音从那片龙鳞中传来, 隔着数百个小世界的空间, 他那如冰玉相叩的声音也有些失色,语气更是一贯稍有的急促和匆忙。   “九江!”寒千岭快速道,“一刻钟之前, 有人发现缙云连环界已经完全和各个世界切断联系!它已经从界图上消失多久,如今没人能断定!”   这条消息是如此的紧迫,足以让寒千岭动用他和洛九江之间仅此一次的珍贵传讯。   然而相对于洛九江周身发生的事态来看,寒千岭的告诫也只比洛九江的惊觉快了那么一句话的功夫。   原本凝结如霜的死气缓缓散去,洛九江猝然睁眼,借着饕餮印在自己肩膀一掌的力道飘然向后,神识飞快地扫过自己身后远方。   在用探清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那一瞬间,洛九江只觉自己喉头发紧。   花宴望顶着半张干枯若死的脸皮,不掩得意的桀桀怪笑起来。   在洛九江的身后,他一路走过的那片千里无人的平原,如今已经被挤压得变了形状。   原本饱满坚实的界膜如今被挤压得凹向世界里侧,直把沃土生生翻起堆成高山。细密到人眼不可能察觉的碎裂正缓缓在界膜上蔓延,而抵着那片界膜的施力者……   毁灭的始作俑者是另一个世界。   这世界对洛九江来说相当眼熟,甚至还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都给对方留下过一些非常不美好的记忆,正是方才被寒千岭通报消失的缙云连环界。   当初罩在它最外层的死地被洛九江亲手毁去,如今饕餮就要当着洛九江的面,把这个中等小世界当成“新生的死地”,套在缙云连环界的壳子上。   往日饕餮就死死封闭着缙云界往外的唯一通道,于是与缙云界相连的那个大世界平时也当对方不存在。   这次缙云界干脆斩断了跨界通道,就此从整个相互搭连的界图上分裂出来,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相连的大世界发现这点时,已然迟了。   从椒图界消失的饕餮瞬间返回了缙云连环界,先断裂了此方世界与所有世界的直接联系,又带着这个和自己功体相连的世界,毫不避讳,横冲直撞地飞驰向洛九江所在的那个世界。   于是,洛九江就在如此的猝不及防之下,与界膜内外间的饕餮的两个主体和分身俨然相撞。   穷奇一战之后,他一直防备着异种突如其来的身外化体,但万万没想到,饕餮竟用如此意料不到的手段,给他来了个内外夹击。   饕餮伸手掩住自己枯萎皱干的半张面孔,沾着泛白碎肉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对洛九江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一笑。   “我不喜欢那样没吃过的东西。”饕餮扭曲笑道,“但被道源浸染调味过的人肉,一定是前所未有的鲜美。”   说到这里时,他整个人的精神显然也已经亢奋到极处,双唇在大笑之间几乎整个地咧到耳根,猖狂的笑声中几乎能看清他鲜红的嗓子眼。   “我会一点点吃光你的内脏,保证你在我手下挣扎的时间,远比这个世界要长……”   说到“世界”二字时,饕餮脸色骤然一厉,下一刻,只闻洛九江一声压抑的惊叫,脚下的青岩竟然寸寸如粉碎裂!   赤木山群占地浩大,其中奇峰峻岭不计其数,然而此时此刻,几乎所有的山峰都在朝着洛九江所在的方向齐齐倒下。   洛九江目光神识所及之处,千里万里,土地的缝隙间都显出猩红的血光。   原来饕餮一直隐而不发,都是为了这个时刻。   他在这个世界里逗留良久,因为这个世界是他给缙云连环界看好的新壳。   不同于洛九江丹田之中初生的那个小世界,洛九江用爱,用耐心,用保护和捍守来培育他,而饕餮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一个方法。   他屠戮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亲口吞噬了大半的活物,又派出了数十个子女在这个世界里献祭自爆。   洛九江创造前所未有的新世界,而饕餮污染一个曾经存在千年万年的旧世界。   前者的结果尚还说不好,但后者的表现已经立竿见影。于短短的几天之内,饕餮已经彻底把此方世界并入自己的功体之中。   如今,他皱着面容,单手指向洛九江的方向。   群山轰然向洛九江的方向倒塌,而大地的颤动亦不曾有一刻平息。   为灭一人,令万山倾。   在山岩崩裂,尘土四溅,隆隆的碰撞声中,饕餮收敛笑意,沉下了自己的面孔,无比专注地盯紧了洛九江的方向。   主体和化身亲自上阵,用千百座群山作为埋伏,拿两个世界一起共同夹击。这份特殊的待遇,无论椒图还是灵蛇都没有享受过。   然而作为年仅弱冠就掌握了阴阳道源的唯一人类,这个规格,洛九江完全值得。   饕餮退而结网,本来只想选个合适的世界,捞几条金枪鱼作为搭头,没想到洛九江这条虎鲸半路里杀将出来,差点让他就此翻船。   但是……   花宴望又舔了舔自己略厚的两片嘴唇。   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猎物,实在太珍贵了。   和六年前在死地时不同,洛九江已经成长为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然而在群山的映衬之下,他的身躯却还是显得清瘦。   他就用这样一副单薄的筋骨撑起倒塌的山川,身影来回地在不断坠落的巨石中穿梭,飞溅的沙尘和滚石将他团团包围,整个地困在尘土之间。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猛然扭头,隔着重重的飞烟看向饕餮,目光依旧锐利地如刀似电。   饕餮不在乎他这点些末的反抗,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界膜已经濒临碎裂,很快就要成为缙云连环界最外的一环。   那么,在洛九江挣脱了天灾之后,左右夹击的饕餮人祸还在等着他。   一环扣一环,一招接一招,这年轻的人族修士就是有再高的心气,再多的手段,也终将被他磨做一道鲜美的肉糜,最终成为他花宴望的盘中餐。   想到这里,他便自顾自地笑道:“可惜此时此刻,掌握道源之人只有你我。这阴阳易主的一幕唯能让天地见证,实在颇添许多遗憾。”   “——老畜生想多了,这种美事也就做梦能摊上你。”   又一道不屑至极的女音冷冷在百尺之外响起。   在那女音之外,有一个温柔而从容的男性在笑。他声音悦耳如莺啼夜谷,只是笑容中无端地含着一股凉意。   “你想杀洛九江之前,有没有先问过他的朋友?”   饕餮和洛九江同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两白一粉三道纤长人影,无声无息地立在他们的视线中央。   ——————————   椒图如今最庆幸的两件事,一是把道源传给沉渊,二则是将沉渊派出去巡界。   此时此刻,他面前站着一个绝不该在此出现的人。   要知道,椒图界宫城九十九重,就算外九城都被饕餮强行攻破,内九十重的机关阵法也绝不是摆设。   至于他现在居住的这道宫阙,就更是半步一个机关,一踩一个阵法,没有他的允许和调令,任何人出现在此处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玄武如今站在这里。   他怎样公然地直入戒备森严的青龙书院,抵达书院最中心的那个竹庐,就是怎样长驱直入椒图的水晶宫。   面对着明显绷紧了身躯的椒图,玄武先是露出了一个和气的笑,冲着椒图略略倾身,温文尔雅地打了个招呼。   “天气不错,下午好。”   “……”   “看到我难道很意外吗?不必如此,都是同属九族四象的好朋友,有很多事都可以聊聊。”   “……”   “和饕餮的战斗是你赢了?恭喜啊。”   “……”   椒图的沉默显然让玄武有些疑惑,他想了想,单刀直入道:“怎么不说话?”   “……”   他站得离椒图太近了,近到突破了椒图的心理防线,这让椒图说不出话。   椒图努力了大半天,终于抓心挠肝一般地生硬憋出了四个字,他语调艰涩地把这四个字拼合在一起,费力问道:“你来干啥?”   玄武:“……”   这回轮到玄武说不出话了。   他终于回忆起有关椒图的种种流言和传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很可能并不是什么传言。   停顿了片刻,玄武微微一笑,相当善解人意地从宫室中消失,再现身时已经隔了七八个宫殿。   他操纵着灵力在椒图眼前写道:请为我炼制一具能用神识操纵的傀儡,当我使用他时,需要感觉自己如同一个人类。   椒图紧抿着唇,看着玄武在自己面前刻下的那一行字,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玄武的无理取闹。   他一生中接过许多订单,也拒绝过很多订单,但玄武现在的这个要求实在离谱又违背异种性,着实让人头秃。   椒图:“……”   椒图想:你去死,再投胎成人类,比这个快。   惜命,人怂,到底没敢说。 第285章 多行不义   在对待九族异种的时候,玄武显然比对待人类时有耐心多了。   因为他甚至愿意侧耳等待一会儿, 直到半晌都没听清椒图的回答, 这才稍稍提高了音调, 向椒图传音一句:“你意下如何?”   无论语气还是态度,玄武表现出的做派倒是很客气。可惜从本质上来说, 他压根就没给椒图选择的权利。   在这种约等于刀架脖子的威胁和“请求”之下,椒图唯有含混地应了一声“嗯”。玄武听见他的回复就微笑起来,即使明知道隔着七重宫室, 椒图应该看不清楚, 却也冲着他的方向略一拱手, 浅施薄礼。   他饱含深意地提醒道:“椒图主的神机妙手,我一向都是放心的。”   椒图:“……”   放心个头啊, 他自己都不能放心!   然而隔行如隔山, 玄武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正在把椒图逼上绝路。他闭上眼睛, 稍稍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几个来意, 在大概确定了人类傀儡这件事无碍之后,就径直走向下一个议程。   他的身形如清烟逸散, 又在数十丈外的宫阙中俨然聚集。映着宫室中骤然起身的那位客人惊怒交加的面容, 玄武微微一笑, 笑得意味深长。   “许久没见了, 灵蛇。”玄武眉头一抬, “从你叛逃之后,已经过了至少四百年吧。”   枕霜流双手掌心已经有漆黑的短匕跃然其上。他牙根紧锁,双眼瞳孔中浮上了一层浅浅碧色。   他看着玄武的眼神, 就像是看着一场经年的噩梦,这梦魇伴随着沧江的死,已经连续折磨了他大半生。   “是六百年。”枕霜流一字一字地纠正玄武,声音中仿佛含着一口血气。   灵蛇顺着枕霜流的领口蜿蜒而上,从他那袭华贵而繁复的长袍中探出头来。   七彩的颜色从灵蛇的每一片蛇鳞上如流水般传渡开来,它头上顶着一个漆黑的印记,仿佛是罪人的黥面,也如同一顶沉重的冠冕。   它对着玄武嘶嘶作响地吞吐蛇信,两颗黑玉一样的眼睛一贯是无机质的颜色,然而在此时此刻,竟难得能从那两颗不足蚕豆大小的蛇目中窥得感情。   灵蛇无声地张开了身上七彩的鳞片,当玄武和它四目相对的那个时刻,这条少女手腕粗细的长蛇身上竟迸溅出一种浓烈的仇恨,那恨意远超疼痛和怨仇本身。   枕霜流默然不语,感受着和自己心血相连的灵蛇缓缓摩挲过他的右腕。   此时此刻,他的愤怒与灵蛇的愤怒,他的仇恨同灵蛇的仇恨,两者相互交织,相互映照也相互叠加,最终变成如今这把朝向玄武的淬毒的钢锋。   ————————   会突然出现在饕餮和洛九江面前的三人,当然是楚腰封雪还有小刃。   虽然不知道他们三个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但这三个各有特色的美人同时现身实在是对眼神的抚慰。那三道纤尘不染的清瘦身影在沙尘中清晰时,当真有种莲出淤泥而不染的美。   这三人整齐振臂,同时抖开了三条锐利的剑锋。   楚腰和封雪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因为饕餮自己。   花宴望此行几乎倾巢而出,带上了他所剩下的全部子女。   在拿下了这几个中等大小的世界之后,一部分子女被他留在身边,陆续派向各处献祭,以便于饕餮掌握此地,好把这个中等大小的世界融入自己的功体里。   而另一部分更被饕餮看好的孩子们,则在他的命令下陆续前往其他世界探路。   要知道,他的这些亲生孩子,除了去做自爆的打头阵先锋、献祭的大头螺丝钉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充当饕餮的口粮。   这些最为优秀的孩子,饕餮舍不得在其他地方这么浪费他们,因此还要养着他们,让他们活得更久些。   离开白虎界的封雪和小刃就是这么突然地撞上一个成长期的饕餮的。   其实对方原本潜伏的很好,封雪虽然觉得附近气息有点不对,但并没有往深里多想。   然而小刃对杀气极其敏感,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绕到那个饕餮的背后,把他从藏身之处直接踢了出来。   这也实在是逃不过的——毕竟花宴望的所有孩子,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都相当仇恨封雪这个叛逃了数年的“大姐姐”。   当时封雪正在销魂界附近。在看到那个小饕餮的瞬间,她下意识地便感觉到一股不妙之意。   当机立断,封雪转道销魂界,借枕霜流安排在销魂界的人手联系上楚腰。结合着楚腰对饕餮的认知,双方把信息一对,都感觉洛九江那里可能要糟。   楚腰的容貌秾艳,目光缱绻,然而做决定时却是完全地干脆果断。他心中自有一股快刀斩乱麻的睥睨之气,不然怎么能以炉鼎之身修成孤注一掷的刺客。   三人下定了决心,不再为其他事分神,就此共同朝洛九所在的世界赶来。   中途中他们眼见缙云界自行移动的一幕,心里更是确定了那个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在缙云连环界疯狂的挤压之下,通向此界的跨界通道已经粉碎殆尽,不容通行。   紧要关头,楚腰下了一个相当冒险的决定,而封雪对此并无异议。   于是封雪当即化为饕餮,楚腰小刃取血淋身。他们三人涉险踏入幽冥,最终从世界之外碰运气走出一条路来,这才有了如今站在这里的楚腰三人。   至于幽冥中的各种险情,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他们赶上了。   饕餮看了看他们三个,对着封雪露出一口齿缝森然带血的白牙,缓缓道:“我的大女儿……”   封雪一看到他,骤然找回了当年死地中慷慨骂街的旧感觉,她当即冷笑道:“别张嘴瞎叫。非要攀亲带故,你就自己过来磕头认爹。”   花宴望原本有一万句想说的话,也都被封雪生生给憋屈回去了。   这样荤素不忌的说话风格,如此粗野直白的骂人手段,花宴望平生地几百次怀疑起来——他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女儿,究竟上辈子是个什么玩意?   饕餮双眼微眯,语调危险道:“我的女儿,你还真是……需要被放回斗兽场继续教育。”   斜下里突然传来锵然一声,那声音清越地筝然作响,毫不客气地横插进来,中途打断了他的威胁。   却是楚腰就地取材,屈指弹了弹自己的剑锋。   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笑容中如同氤氲晨起的清露,诱人的美色下却覆着锋利剑心。   他微笑着对饕餮说:“你如果要杀洛九江,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说罢,不等饕餮那张臭嘴里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楚腰便双臂一张。   他纤长的身影拉开,腰间淡粉如樱如桃的绸带似波浪般柔软地起伏开来,整个人若飞燕一样平地而起,寒锋映着他如花笑靥,径直朝饕餮刺去。   配合他优雅的身姿与当世难求的绝色,他的剑招竟然更似舞蹈。   楚腰柔声道:“杀他之前,你应该先踏平我的尸体。”   他美丽得像是毫无杀伤力的一朵花或是一只蝴蝶,然而剑尖上那点璀璨的光芒,却是不容忽视的道源之力。   即使饕餮已经把此方世界炼化,也不敢放着那一剑不管。   只在花宴望分神回身的一瞬间里,洛九江就抓住了那如同银线般狭细的机会,长刀瞬如龙卷鲸吸,生生于崩裂的山川之中搅出一道缝隙,整个人近乎蛮横地冲撞出来。   他重喘一口粗气,整个人如旋风一般杀出重围,却犹不停歇。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的身影突然强硬地插入在楚腰和饕餮中间,澄雪刀锋取代了楚腰的剑,悍然迎上饕餮金刚般的肉掌。   因为他猝然的插手之变,饕餮和他自己都随着这记意料之外的交击猛地一震。   澄雪和饕餮的手掌相撞,洒落下一串炽白如电的火花,将两个人的面孔瞬间照得雪亮。   这一瞬间,饕餮能够劈山裂碑的肉掌生生被洛九江摧枯拉朽般拖出一道浅浅血痕,而洛九江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感觉自己虎口发麻。   饕餮重复着“阴阳”二字,目光因这次交手而愈发地狂热沸腾。而洛九江则甩了一把头上沾灰的汗水,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的楚腰封雪及小刃道:“帮我掠阵。”   这话说来委婉,实际只是担心楚腰封雪不敌饕餮——特别是封雪现在用的这具身体和饕餮有渊源,而楚腰和饕餮之间,还有欲情宴上的“旧交情”。   花宴望的目光只在楚腰脸上打了个转,很快就重新盯紧了洛九江。   要在往常,楚腰身上的道源足以让他垂涎三尺。但如今阴阳之下,就连珍贵的坤源也被衬托得像是一块可有可无的点心。   “你可真是够忙啊。”饕餮不无嘲讽地评价道,“往上要护着你那个看家护院的灵蛇师父,往下还要照顾当炉鼎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我还肩负着杀光你们这些人渣的义务——我也觉得我自己忙。”洛九江冷冷抬眼,当下就反唇相讥,“我说你们就不能学会随地暴毙,好省了我给你们敲棺材的心?”   “……”   花宴望的脸色在红白之间交错片刻。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自从那三个人现身之后,他一直颇有挑拨激将只能的口舌,居然沦落到讲一句没用一句,说一回没用一回。   可能是因为他嘴巴太臭,熏人得很,让人实在没心思关注他诉说的那些“真理”了吧。   言语上的陷阱落空,饕餮索性阴沉一笑。他不再和洛九江做口舌上的纠缠,反而径直抽身,向身后撤去。   几乎只在他表露出后退意图的瞬间,洛九江便觉自己眉心重重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刻千里外传来一种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响,随即便是山崩地绝,海断河枯。洛九江丹田内的小世界仿佛应和一般传来一声悠长的恸叹,像是亲眼见证了一个世界的死亡。   朝颜中世界界膜碎裂,彻底被饕餮收作囊中,化为缙云连环界的半层壳子。   霎时之间,洛九江颈后寒毛倒竖。他甚至没等自己脑海中闪过任何一个念头,就立即折腰旋身,手中澄雪带着道源之力,凛然画出了一个不容轻忽的满圆。   生死关头,他的战斗本能又救了他一回。   朝颜中世界同缙云连环界合并之后,饕餮的另一个化身也跨界而来。   花宴望主体和分身将洛九江围在正中,一前一后互为犄角,左右呼应成截击之势。想必是要将洛九江就此擒获,撕成一条条来吃了。   那短短的照眼片刻间,封雪的反应是下意识的一声惊呼。小刃的细剑吞吐如雾,楚腰的表情仿佛是看呆了一般,心中却重新温习了一遍“惊鸣”的口诀。   而洛九江则镇定如常,甚至在前后各看一眼之后,甚至还有闲心说教。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洛九江感慨道。在那一声似惋惜如哀悼的悲呼声后,他丹田里的小世界仿佛一根细线,与缙云连环界濒死已久的每一个世界意志相连,而两个饕餮此时,还都完全地无知无觉。   “花宴望。”洛九江正色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有千条万条罪名,最重的一条,是竟然现在还活着。”   洛九江举起刀来,耳中灌满了来自被压抑蹂躏多时的,世界的应和,那些细弱的、悠长的、不甘的和鸣缠绕着齐聚成一股,仿佛正自深不见底的黒渊之中逆袭。 第286章 自作孽   洛九江平生最纯粹无忧的两段时光,一段在七岛, 一段在书院。   书院是个学术的大天堂。提倡有教无类, 容纳诸子百家。剑道刀道丹道乐道……上百种大道都兼济并举, 从最顺手的刀剑形状,到最万能的炼丹材料, 以及故纸堆里翻检旧事的能力,全都在书院的研究范围内。   洛九江跟从公仪先生学乐,算是公仪竹的半个学生。正因如此, 他也不好不去撑公仪先生的场子, 在书院的那段时间里听过许多节乐峰的课。   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洛九江才会在现在这种紧要关头回忆起这样一个问题。   ——鸿蒙初开时的第一个声音,是什么?   要知道, 许多许多年前, 天地之间只有一团混沌。   然后龙神从混沌中诞生, 四象自混沌里醒来, 接着是九族出现、上百种异兽紧随其后。   在那之后,妖族也睁开眼睛, 就这样, 天上地下和水里, 渐渐布满了生灵的影子。   最后, 在龙神开天辟地的那一日, 稀落的人族在土坡上聚首。   天地被龙神分开,大荒之中的生灵见到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想象过的光。   七日之后,世界被发疯的龙神打碎成三千多片, 彼此之间凭借界膜相互搭连。尽管它们已经破碎成无数小块,但有这藕断丝连的牵扯,就仿佛还能有让它们重新汇合的那一天。   有一个被三千世界公认的事实是,世上的第一束光来自于龙神开天辟地的那一刻。   但没有人知道世上的第一道声音究竟源于何处。   大多数人对此的意见,就是声音也来自于龙神。据说龙神苏醒的那一日,发出了混沌有史以来的第一声低吟。   还有一小部分研究混沌乐史的修士坚持抬杠,他们对此的意见是:你们怎么就知道,龙神他在混沌时期不是个哑巴呢?万一他就没学会开口嗷嗷,最后是四象九族发音教他的呢?   这个观点……倒也不能说错,因为如今还没有有力的证据能证明他们不对。   不过洛九江最初听到的时候,心想这简直一派歪理。   但除了这两种主流观点之外,还有非常非常稀少的一小部分人。   这部分修士认为,天地间的第一种声音,来源于混沌。   混沌应该有生命,混沌也应该有声音。   而此时此刻,洛九江突然地想起了书院里因为此事据理力争的那位悬珠学兄。   洛九江想:他是对的。   因为此时此刻,洛九江正聆听着来自世界的声音。   世上的第一道声音,就来源于世界本身。   曾经在玄武道源入侵,洛九江丹田内的小世界毁去一半,他和小世界都命悬一线的时候,洛九江也曾听到过自己世界的声音。   那声音非男非女,不老不少,细若蚊吟地念着自己即将赴死的命运,却也没有对洛九江多做恳求。   又细又低,孱弱如破土而生的一株新芽,仿佛只要指甲一掐,那弱小的生命便会就此终结。   世界是需要被呵护的。这是世界之音给洛九江留下的第一印象。   然而他现在听到的这个,却和他概念里的存在全然不一样。   洛九江听到一种苍老的风声,那声音嘶哑地呼啸,好像刚刚穿过荒原,行过旷野,进入过裂谷的最深处又折返出来。它走过了漫长而徒劳的一段险途,这才有机会传进洛九江的耳朵。   如果说丹田小世界的声音尚可称为垂死前的求救,那如今环绕着洛九江的意志,就只能被叫做墓园里残存的余响。   久旱的旷野不会有露水,海啸之后丈余的海面不再有游鱼,一个被他人强行污染炼化的世界,也很难从中找出生机。   只有过去的旧故事反复巡回在世界的上空,诉说的声音不绝如缕。   洛九江最先的听到的声音,就来自于他脚下的朝颜界。   才被抽空的世界比缙云连环界有活力很多,它没有只干巴巴地念着自己的旧故事,反而在最开始问了洛九江一个问题。   这个世界问洛九江,你有没有见过朝颜花?   洛九江没有见过。   几乎只是在他这个念头传递出去的瞬间,他便透过自己丹田小世界的心眼,接收到了来自此方世界的消息。那一刻,他看清了朝颜花的模样。   朝颜花的形状像一朵小小的伞,颜色却泛着柔柔的红橘和淡粉,像是天边簇新织就的锦霞。   在世界的每一个早晨,它都蓬开小小的绒羽,借着风力飞往此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它开在山巅,开在泉眼,开在河畔也开在海上。花朵细小的根须扎在空气中的水雾里,凌晨生而午时死,春来冬至,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这种只有成人指甲盖大小的伞绒花,将朝颜界的每一个清晨都渲染得如同彩霞。   这个当着洛九江的面被炼化的世界悄悄地告诉洛九江,朝颜花是它最爱的妆粉。   在过去的千百年里,世界小心地培育着这种稚弱的花朵,用自己的风把它送满每一处角落。   于是每一个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朝颜世界就拥有了它的新妆。   ……   朝颜花是在饕餮骤然闯入时死去的。   花宴望行经之处,就留下淋漓的血迹和惨呼。干涸的鲜血蒸腾到空中,血雾里容不下任何一朵朝颜花的根。   三天之内,在饕餮们的吞食、献祭和纵横下,整个世界横尸遍野,空气里渗透着细小的血珠。   饕餮主血色的蹄爪之下,连世界本身都不能保全,更何况是一朵小小的、娇弱的花。   洛九江张开眼睛,目光里藏着积年的叹惋。   他向此方世界的最后意志敞开丹田,丹田里的元婴也站起身来,双手张开,如一个欢迎的怀抱。   那一刻,洛九江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喟叹。   饕餮只见到洛九江动作一顿,以为他力气不支,立刻张口鲸吸抢攻,看眼神早已把洛九江当成一块即将到嘴的活肉。   他看见了洛九江年轻强健的躯体,看见了那身弹牙鲜美的血肉,他看见阴阳道源服帖地听从着区区人族的号令,也看见洛九江握刀的双手下,经脉中的灵气如河流般稳妥的运行。   他只意识到洛九江是个何等美味的食物,却从未曾有一刻看见,洛九江的刀尖上无声无息地挑起了一朵小小的,花瓣细绒绒,如伞覆晚霞一般的花。   那花朵同样在丹田中落了洛九江的元婴满头满身,每一朵都和他刀尖上逗留的这朵别无二致。   ——朝颜世界把最后的遗产托付给洛九江的小世界,它让丹田里的世界肉眼可见地茁壮起来,还托付给小世界一把自己最爱的朝颜花。   于是那一瞬间,洛九江的刀气散落如雨。   花宴望讶然发觉,几乎只在眨眼之间,洛九江的路数就变得飘忽不定,如羚羊挂角……不,更像是柔软散开的漫天花雨,美则美矣,却会在遇到水泽的瞬间,骤然绽开一朵要命的刀花。   几百年来的第一次,花宴望心中升起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仿佛死地功体被破的当年。   他强压着自己心中的不妙之意,试图扰乱洛九江:“临阵换了刀法吗?年轻人啊年轻人,此乃交战大忌,你到底还是……”   洛九江抬起眼来,对他微微一笑。   他问饕餮:“你有没有见过朝颜花?”   “……什么花?”花宴望微微一愣,没想到在这种生死关头,洛九江竟会问自己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饕餮主一向目中无人,当然更看不见区区一朵小花。”洛九江意味深长道,“来,我给你长长见识。”   那一刻洛九江刀光暴起,丹田中的世界射出极其耀眼的璀璨霞光。朝颜界残余的最后一点世界核心应和着洛九江的呼唤,在花宴望身前身后制造出无数朝颜花的幻影,每一朵伞状的小花都是潜藏了凌厉杀机的刀意,眨眼间就把饕餮的化身本体统统剐得鲜血淋漓。   “这下认识了吗?”洛九江挑眉问道。   花宴望几乎要破口大骂!   洛九江直接拿“朝颜花”这个名字问他,他当然不知道。但如今把刀影化成花影,饕餮自然分辨清楚这种小花的模样。   他在刚刚入界时看过这种漫天飞舞的花朵,对此唯一的印象就是没味道,哪儿都是,还糊嗓子。   他不曾关注过这种娇花的名字,没有探寻过这种花朵的来历,自然也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一夕之间朝颜花就从此方世界褪去了踪迹。   洛九江刀出如星落,但即使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仍郑重地跟花宴望说话。   他说:“你死之前,张大眼睛好好看看这种花——它很漂亮,是我的朋友最喜欢的绚丽早妆。”   花宴望恨不得立刻抽洛九江一脸花妆。   他切实地感受到,有什么他自己不曾发觉的东西,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无声改变。而他至今还不曾察觉到这改变的源头,以及它的命门所在。   ——所以他当然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世界的声音正在向洛九江汇集,如百川入海一般,缙云界、缙空界、缙地界,缙云连环的三个世界无一缺席。   三个世界的故事同时向洛九江展开,三个来自过往的叹息将洛九江的小世界团团围绕。   世界们把最后的一笔遗产慷慨地赠送给愿意妥善保管的主人,然后义无反顾地投入小世界的怀抱,成为洛九江力量的一部分。   它们比脆弱的纸张记载更可靠,比异种的传承记忆更悠久,也比口口相传的故事更加坚实。   世界的本源意志们,还记得它们被饕餮炼化之前的事。   而对于这些,花宴望已经全无印象。   所以他不理解洛九江突然暴涨的力量来自何处,他也不能明白,为何那力量竟让他感到熟悉。 第287章 杀饕餮   朝颜界里,洛九江以一敌二, 单刀正对饕餮的本尊和元婴化体, 丝毫也不落下风。   双方战力堪堪陷入僵持局面。洛九江气定神闲, 刀势既沉且稳,如落千钧, 而花宴望的攻势却稍显凌乱,心中也渐渐泛起了急意。   此时此刻,对战的两人都能感觉到, 洛九江的实力正在以一种稳定的速度微妙地向上攀升。   花宴望不知道变故究竟来源于何处, 但他能够确定的是, 平局的场面再这样持续一会儿,到最后输掉的人绝不会是洛九江。   该死!真是该死!   洛九江这个人, 真是饕餮生命中的一大意外。   其实, 从缙云连环界一层世界套着一层世界的风格就能窥得, 饕餮做事求稳求实, 还喜欢留下许多后手。   当年死地里但凡修为到了筑基五层的人要被带走是一重保险,灭绝人性的绝情缉又是另一个。   便是这次他主动出窝, 也是多面开花——本体带着二十余个随时可以当炸弹扔的儿女去椒图界碰道源的运气, 分身则带着一群愿意自我献祭的孩子过来侵占几个他早看好的世界。   即使前来支援的修士是枕霜流, 算是他没能料到的一大变数, 饕餮也能利用自己早就布置好的手段从容而退, 眨眼之间已经回到缙云界老窝。   然后他就此切断缙云界和三千世界的关系,带着缙云界大摇大摆地在幽冥里任意出行。论起来,只要他不碰上玄武, 基本是能在三千世界里横着走的那个级别。   ——可惜啊,他是没碰上玄武,他碰上了闻讯而来的洛九江。   ——在后世修仙史中素有“修真界第一外挂”、“天眷之子”美名的刀神大人。   值得怅然的是,饕餮并不会预知未来,不然他至少能知道自己接下来是怎么死的。   看不透未来走向的饕餮只有满心满肺的怒气:他虽然不能知道洛九江未来会有怎样的成就,但他至少还记得洛九江给他带来多大麻烦。   死地被破,洛九江干的;输给灵蛇,洛九江间接的手笔;被神龙按在朱雀界殴打,寒千岭是洛九江道侣,以及现在——朝颜界刚刚到手,洛九江这里就起了幺蛾子。   饕餮一生顺遂,吃瘪的机会不多,但所有憋屈的来源,却好似都和洛九江有关。   这个乳臭未干的人族小子,难道是命里克他吗?!   洛九江没有留给花宴望多思的时间,他拖着火花的长刀毅然迎上花宴望的肉掌,碰撞声中,银色的刀光和皮肤扭曲着掺杂在一起,让人看不清本体的影子。   于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个瞬间,花宴望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近乎诡异的预感。   我得杀了他!花宴望汗毛倒竖地想道:若不这样,本尊迟早有一日要死在这个区区人族手上!   如今两人算是平手,招数之间相互掣肘,不容喘息。花宴望想从现在的局面中挣脱出来,就需要一个小小的机会……   一个如同刚刚洛九江从万山碎石雨中挣脱出来的,那样的机会。   花宴望这里才刚刚眼神一动,不远处的封雪就猛地抬起头来,显然和几十只饕餮一起收到了花宴望通过血脉传递的消息。   她疾声道:“九江,他要召唤子女过来干扰你!”   洛九江头也不回,刀光如电,整个人似乳燕投林一般义无反顾地撞进两个花宴望的埋伏网里,又生生凭一己之力搅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空门。其悍勇之姿,宛如劈海分山。   他对他的朋友们高喝一声,算作对饕餮手段的防范:“帮我!”   在他话落的瞬间,楚腰,封雪和小刃同时横开了剑。   楚腰神色仍是柔柔的,艳美的眉目间决计瞧不出半分杀气。他甚至还有心思叮嘱封雪:“封雪姑娘,我辨认异兽的本领要差一些,所以请你尽量不要化作饕餮原型,好不好?”   当那双柔媚的桃花眼专注地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时,对方恐怕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给他摘。   封雪先是走了个小差,第一反应是:这大美人的声音真好听。   随即她才回过神来,对楚腰连连点头。   楚腰就弯起那双天生多情如水的眼睛,对封雪微微一笑。   下一刻,这笑容梦幻绚丽如桃花雪落的男人就持剑杀进一片首当其冲的饕餮之中。   他身姿飘逸而舒展,剑锋抖开时清逸得像是一场美梦,身影旋停之间多情得仿佛雨丝,却是白刃贯进红刃拔出,既狠且厉,招招无丝毫容情。   最狠的一次他举剑刺至没柄,肉眼可见地穿透了那只倒霉饕餮的半个头骨,生生把它连头带命给钉进青岩。   艳美的笑容不曾一刻从楚腰脸上褪去,他姿态优雅地拭去了眼角的血。   没擦净的淡淡血痕在楚腰眼尾拖了半道,像是一条凤凰尾,如半面桃花妆。   封雪:“……”   封雪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感觉自己脑阔疼。   她和小刃双剑合璧,一攻一守。小刃走得是不要命的下断水刺客法,而封雪则用剑、用手、用自己附有饕餮血脉的身体作盾,一时之间横扫一片。   身后乒乓作响一片,厮杀声,入肉声,残肢落地声,鲜血飞溅声混成一块,洛九江却依旧全神贯注地对战着饕餮的本体和分身,别说回头,就连神识都没有稍偏一分。   他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身后会有什么东西猛然袭来。   花宴望看这一幕简直恨得牙痒,他厉声警告道:“你死到临头了!”   “是你死到临头。”洛九江傲然道,“我的身后,有我的朋友。”   他口中的“朋友”二字,显然不仅仅是指楚腰和封雪姊妹。   因为当他话音落定的那一刻,无数朝颜花攀着他的肩头而生,用细密的绒羽沿着他的脊背织出一条多彩而绚丽的轻霞。   此时此刻,洛九江如披霞光。   羽霞织就的披风浮现之后,是云气付诸在洛九江脚下,承继云气的是桂枝的花冠,花冠以外,还有一条浮空的清冽水带柔柔环在洛九江周身。   这一刻,洛九江得到世界们最后的祝福加身。   他周身灵气暴涨,气势一时如电如虹。他刀尖直抵饕餮胸膛,声音清亮,字字逼入花宴望的耳道深处。   他清喝道:“饕餮,你回头看清楚了,拿云、捧桂、流溪三界在上!”   缙云界原本的名字不叫缙云,缙空界原本的名字也不叫缙空,缙地界的名字就更不是缙地。   它们本来不是连在一起的三个整体,是饕餮把他们强行炼化成自己的功体,然后把残留的躯壳一层层地套在了一起。   然而今日,来自过去的诉说声音,穿过一层层的旷野和荒原而来,直到传进洛九江的耳朵。   世界最后的馈赠没入洛九江的丹田,和洛九江那个小小的,新生的世界合二为一。   拿云送给洛九江世上最美的云气,捧桂送给洛九江世界尽头驻扎的一棵木樨,而流溪则化作一条蜿蜒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滋润贯穿了小世界的大地。   除此之外,他们也赠予了洛九江的元婴一个惊喜。   溪水叮咚作响地跳进少年元婴的酒坛,温柔的浅黄花朵纷飞而下,密密铺满了酒液的涟漪,然后天上的云朵主动飞下来,裹住坛口,成为了一朵白色的封泥。   少年元婴饮下了这坛甜香的桂花酒,便抽条一样的生长起来,像是继承了来自溪流、桂花和云气旺盛的生命力。   少年元婴就这样成长成和洛九江别无二致的青年,丹田里的青年元婴仰起头来,恰好与分出神识内视的洛九江目光相撞。   洛九江说:“来帮我。”   青年元婴说:“帮倒可以,不过你还欠我一顿酒没喝。”   两个人便一齐笑起来,俊朗的眉目是一般的如刀锋利。   于是在饕餮的分身本体同时和洛九江僵持角力的瞬间,他们眼前突然跳出一个手持黑色长刀的青年。   眨眼之间,同仇敌忾的两个饕餮就被两个洛九江合力分开。在两柄同样悍然无畏的长刀之下,花宴望败象已现!   这个鼓鼓囊囊的大癞蛤蟆终于发出了这场战斗以来的第一声惊叫,和他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一起飞溅开来的,是一道清晰的血箭。   不过一个转瞬,饕餮胁下已经横过一道见骨的刀伤。   此刻,从位置上看,洛九江背光而饕餮正面太阳。然而不知为何,光耀的阳光之下,饕餮却眼前泛黑,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   他只见到洛九江举刀高擎,身影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一般,竟高大如神祗,在云气花朵和清流的环绕之下,朝他劈出了不容抵抗的一刀。   洛九江和自己的元婴联手,同心共力。仿佛是上天有意促成的巧合一般,两个洛九江和两个花宴望的姿态,此时都是一样的整齐划一。   就好像另一对人影是前面这对的彩色影子。   两柄刀,两个人,却是一条心。他们共同用刀锋宣告了一个恶赢满贯的异种性命的终结。   那一刀落下的时刻,刀势格外地沉,就好像刀背之上停驻了一整个世界。   在恍然的生死之间,花宴望听到一种来自于旧时光的长鸣。   他大睁着双眼,犹自带着一万分的不可置信。曾经不可一世,在自己的缙云连环界中呼风唤雨的饕餮主,如今只是一具松垮将死的皮囊。   他肥厚的嘴唇嚅动两下,喃喃道:“你竟突然进阶出窍,你竟以元婴之身杀了穷奇……”   直到那把冰冷的刀锋落在他的颈间,饕餮才反应过来,原来穷奇并不是一个连元婴都不能对付的废物,只是他此时醒悟,已是迟了。   轰然一声,是花宴望沉重的身躯向后仰倒在地上。   他拖着最后一口不甘之气,久久也不愿咽下。   他挣扎着问道:“好熟悉,你用什么杀我……”   那一刻,他宁愿自己听到的是枕霜流的毒,是龙神遗留下来的神器,或是年轻的神龙寒千岭某道神识附体。   但他最终听见洛九江说:“花朵、云气和小溪。我用一切你从不曾看在眼里的美丽和爱杀死你。”   “……”   饕餮喉咙里猛然爆发出一种可怕的,回光返照的咯咯声,然而片刻之后,他便哑然咽气。   两个洛九江肩并着肩,一直冷眼送了花宴望最后一程。   洛九江用自己的目光见证了饕餮的死,仿佛是隔着六年的时光,给当初白雪皑皑的世界里的一切做出的交代。   他头上的桂花花冠无声地飘落了一瓣芬芳的黄。   然而还不等那小小的花瓣落地,一旁的封雪就突然弹身而起。   这一刻,她的动作和反应甚至快过洛九江,就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意志与她合为一体。   她不顾楚腰的告诫化作饕餮,然后一口衔住空气中无形无质的什么,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咬了几下之后仰头咽了下去。   楚腰和洛九江都有着击杀穷奇的经验,他们知道封雪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饕餮本来打算疾疾奔逃的灵魂。   饕餮化的封雪仰起头来,她皮毛血红而光滑,两眼中本该被饕餮的恶质充满,然而她却一派清明,只是双眼一眨,便留下了两行泪。   那泪水是来自于在死地求生多时的封雪,还是那个不幸死于亲生父亲的花碧月?这个问题恐怕再没人能说清。   无论如何,饕餮曾经的雄霸一方都成为了过去,他如同一根被蛀空了的槐树一样砰然倒下,所有的恶名和令人胆战的威风全都烟消云散,尸体从此只配给蛆虫安家。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   封雪齿间衔着那枚从饕餮灵魂中剥离出的道源,一丝都没往下咽。她保持着饕餮的姿态缓步走向洛九江,然后轻轻地把道源推向洛九江的掌心。   恍若一场朝代更迭的无声加冕。   而直到此时,从洛九江头顶桂冠飘下的那朵清芳的桂花,才悠悠落地。 第288章 落定   那滴道源盈盈虚悬在洛九江的掌心,散发出纯白色的光芒, 圣洁又柔和, 几乎是一种能让天下修士全都陷入疯狂的诱惑。   可是偏偏巧了, 在场的这几个人,没一个把它看得多重要。   封雪先吞饕餮, 再赠道源,自觉完成一件大事,摇身重新化作人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仿佛倾泻干净了积压多年的一口郁气。   作为这世上仅剩的最后一个饕餮, 封雪抖抖双肩,只觉得浑身是前所未有过的轻松。她转身欲向小刃走去, 却被身侧的洛九江拦了一拦。   “怎么了?”她朝洛九江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洛九江无奈地看着她, 把掌心摊平在封雪眼前, 那滴美得胜过世间一切琳琅珠玉的道源就出现在封雪眼前。   “雪姊, 这是你的东西。”   封雪下意识地就想摆手后退,但她身法哪里快得过洛九江?   她想了想, 最终非常真诚地看着洛九江, 跟他坦白道:“这不是我谦让或者多么高尚——能力越大, 责任越大。九江, 我只是觉得你最合适。”   “何况这瘪犊子除了最后一下, 基本整个死亡流程都跟我没关系啊。”   洛九江听清她对饕餮的称呼之后,不由哑然失笑。   “我知道雪姊为我好的心,所以我也是一样希望雪姊你和小刃都好。”洛九江平和镇定地劝说她道, “我们接下来的对手是玄武,如果有道源傍身,至少狭路相逢时还能逃跑试试。”   封雪本来就不是洛九江这种卖血硬刚流的狂战士,如今一听这个有关逃跑的思路,居然还真有点心动。   “那十分之一,我就要十分之一,和小刃对半分就行,剩下还是你……”   洛九江听到这熟悉的菜市场上称语气,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抬起手来扶住了自己的眉骨。   楚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两人的身边。他身体纤细脚步又轻,因此走路时宛如蜻蜓点水,颇有一种薄翼乘风的风流之意。   洛九江抬头一看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好笑感就更是止不住。他想莫非自己命里就带着鬼打墙运,所以相似的场景非得经历一回又一回?   可惜饕餮已经死得透透的,连半缕魂魄也没剩,不然或许他还能跟穷奇在这方面唠唠嗑。   千万年以来,四象九族的异种,为了争夺洛九江手心里的这滴美丽而纯粹的力量本源,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百般计策频出,千种算计施展。   然而仿佛是命运的嘲讽一般,道源最后居然落到最不在意它的一群人手上。   其中又是洛九江对此感触最深,他天资横溢,年少时分就能自行领悟道源力量,长大后更不至于为了追逐道源着迷到六亲不认,走火入魔。   但他见证过,在对力量的狂热追求下,穷奇成为一个多么让人厌恶的玩意,而饕餮更是个泯灭人伦的东西。   或许正是因为洛九江从不刻意地试图剥夺掠取道源,于是力量的本源竟也流水一样地汇集到他的手上。   神奇得仿佛上天有意为之的一个玩笑。   他抛给楚腰一个眼神,楚腰对洛九江的意思心知肚明,却始终笑吟吟地看他,不接他的茬。   洛九江只好亲自开口道:“楚腰,你帮帮我。我总觉得穷奇面前分道源的事有一次就行了,不然这么不厚道的事做多了,可能要挨雷劈。”   楚腰噗嗤一笑,显然也想到当时两个人如菜市沽价般的场景。   虽然他同样理解封雪把道源让给洛九江的心情,但是真将道源这么坐地分赃般地甩卖了,他还真有点良心不安。   楚腰留给洛九江一个“你学好了”的眼神,就从他手中接过那滴道源,捧到了封雪的眼前。   他柔缓地发问道:“封雪姑娘,是道源不够美吗?”   那滴玉髓海珠一般的道源虚虚悬在楚腰手上,与他玉白修长的指节近乎一色。道源温润的圣白光芒在末端散开一条小小的七彩的弧,隐隐将楚腰笼罩其中,像是偏爱般为他镀了一层绚美的虹光。   天下至宝与绝色美人交相辉映,封雪看着他,哪里能摇头说出一个不字来?   楚腰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些,满是水光氤氲的眸心一动,仿佛落下一场梦里的桃花雨。   “既然这么漂亮,姑娘就留着些吧。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拿出来打对耳坠不好吗?”   洛九江:“……”用道源当耳坠,楚腰这是什么神奇的思路。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封雪的目光渐渐软化迟疑下来。她看了看那滴羊脂白玉一样的道源,又看了看美艳如妖的楚腰,竟然当真缓缓点了点头!   洛九江:“!!!”   什么?!竟然还真的可以这样!   原来你是这样的雪姊!   索性封雪还没有完全昏头,她挣扎道:“但是……”   楚腰伸出一根手指,压在自己饱满而娇艳的双唇上,轻声道:“嘘……”   “……”   “封雪姑娘,我知道的意思。”楚腰深情而温柔的劝解说,“可是你若拿少了,坠子只有小小一粒,也不好看呀——同样的首饰,封刃姑娘也分一套,你们一起戴上,这样不好吗?”   封雪才刚刚绷紧的眼神,一下子如春冰般哗啦碎裂!   洛九江:“……”   他服了!   洛九江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点不好。身后楚腰还在非常温柔地劝解封雪,洛九江觉得这事多半成了不用再听,干脆背过身往远处走了几步。   又过了一小会,楚腰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在洛九江肩头敲了一下。   他修长白皙的手掌上依旧托着道源,不过这回只有半滴。   “老规矩,五五分成。”他笑盈盈地对洛九江说道。   洛九江失笑,从他手中接回道源,却不着急纳入体内:“这是什么老规矩?”   楚腰轻轻一弹自己的衣襟,领子上绣着的那朵淡粉的桃花就在他指下微微一动。人面桃花相映之间,楚腰气定神闲道:“是从我开辟的规矩。”   洛九江大笑。   他顺手把自己掌心的道源分作两半,自己把另一半分给楚腰:“好极了,那么——见者有份,这也是我新立的规矩。”   这次两人没有推辞太久。   毕竟玄武先杀囚牛,后乱白虎,行踪神出鬼没,又是一个能让如今的洛九江都感到棘手的对手。   如果楚腰愿意和洛九江回灵蛇界或神龙界,也许还能安全一些,然而他绝不可能放弃那些和他同生共死过的炉鼎朋友。   如今他是销魂界界主,那就需要更多的力量。能保护他自己的力量,以及能用来保护其他人的能力。   封雪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能力越大,责任越重啊。   ————————   在把从饕餮那里得到的道源分配好归属之后,洛九江把目光转向了这四个套在一起的世界。   如今世界的本源意志已经尽数投入洛九江的丹田,来自世界的礼物也在他的小世界里落地生根。徒留四个空荡荡的壳子停留在原处,像是蝉蜕,也如同遗物。   最外层的朝颜界情况最为严重,千里无人烟,万丈绝草木。饕餮为了能把世界收归己用,下得是最残忍的死手。   即使人和世界并非同属,大多数人也无法像洛九江这样同世界意志共情。但洛九江相信,只要他们来到朝颜界看上一眼,那荒凉、平芜、枯萎而干涸的场面,就足以扯痛人的心弦。   当洛九江把神识再向拿云、清溪等世界探去的时候,发现这里面居然还有活人。   ……或者说,那种血海炼狱一样的地方,似乎生存的也不能被称之为人。   饕餮在失去了死地之后,似乎腾出了最外层的清溪界,做成了一个新的死地。   封雪对里面的门道稍稍了解一些。她言简意赅地跟洛九江解释:“最外层的死地都乌烟瘴气,越到里面就越不是东西。饕餮的那套统治方法,全都从根子上烂透了。”   “如果说死地里或许还会有谢春残这种漏网之鱼,那缙云连环的三界之中,活着的绝不会有一个好东西。”   封雪对此下了断言。   这之后她也给洛九江出主意:“你不能和死地那时候一样……”直接捅破界膜,让一切罪恶全都消失在天光一下吗?   但洛九江只是委婉地拒绝了她这个提议。   “我那时候还没有见过朝颜、桂树、白云和清流。”洛九江蹲下去,有点痛惜地摸了摸干涸染血的土地,“但如今既然见到了,那它们就是我的朋友。”   “……”   封雪目瞪口呆地看着洛九江一会儿,发现他的这个“泛朋友症”好像更严重了。   不管怎么说,有关缙云界里剩下的这些人都需要处理。饕餮死了,他们群龙无首,然而每一个都是心怀歹意的恶徒。   “我想找到一个妥帖的处理办法,至少不能就这样放着。”洛九江沉吟道。   封雪陪他思考了一会儿,居然反问道:“不是,我不理解,那为什么不能就这么放着?”   “雪姊?”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都有着迷茫之意。   “流放宁古塔……我是说,无期徒刑终身监禁、暴风雪山庄,身陷无人岛……”封雪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总之,这种封闭式窝里斗的状态,还是一个挺经典的文学素材。这群人渣杀了都嫌脏手,所以为什么不能就这么放着?”   随着封雪的建议,一条思路好像也在洛九江脑海里展开。   饕餮此行出来,特意切断了缙云界和其他大世界的界膜联系。   换句话说,除了在朝颜界被炼化之前进入此处的洛九江,以及凭封雪鲜血跳转入内的楚腰和小刃外,缙云界其实已经是一个封闭的孤岛。   而封雪是世上最后一个饕餮。   没有九族鲜血,又没有分神修为,这鬼地方基本就是个天然的监禁之地。   就像是切断了和外界联系,从此消失在三千世界中的圣地一样,如今的缙云连环界,是一条飘向远方的孤舟。   曾经充满着鲜血和刺激的炼狱场,终将化作一些人作茧自缚的樊笼。 第289章 交战   和玄武的交手是一场磨难。   相隔百年之久,枕霜流终于面对面地重新把玄武的眼神温习了一遍。   依旧是睥睨, 冷淡, 不屑一顾又带着点“你只有这个程度?”的讶然。   那种浑然不将人看在眼中的神色曾经是少年灵蛇主最大的噩梦来源。在沧江刚刚逝去的那十几年里, 那一对高高在上的眼睛时时惊散枕霜流的醉梦,成为他跗骨之蛆般的梦魇。   从第一眼见到玄武的时候起, 枕霜流就知道,在玄武眼里,人类是不怎么算人的。   就像是他这一次骤然暴起, 血洗十三个世界作为翻盘, 打算把三千世界规整一遍, 重新建立他心目中的秩序。   在这个新世界里,他没给人类这种卑微的存在留下太多的位置。   他也没打算让太多人类活着。   从始至终, 被玄武看进眼里的唯一一个人类是自己领悟了道源的洛九江。   剩余的人嘛……连身为灵蛇寄主的枕霜流都可能在他心里排不上号——反正灵蛇寄主这个位置是个消耗品, 死了一个枕霜流, 还可以有源源不断的别人接任。   过去的几百年里, 枕霜流藏身之处不算隐秘。如果不是打心眼里没把枕霜流当一回事,玄武全力追查起来, 足够杀他一百回。   另外, 除了枕霜流这个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类, 玄武留下灵蛇, 也只是一时起意。他看待灵蛇如一把用着顺手的刀, 对于灵蛇本身,他没觉得有多顺眼。   在玄武的印象里,如果刀锋学会向内拿刃指着主人, 那也就该是这把刀折断的时候了。   对着枕霜流和灵蛇,他并没有半点容情。   只有微弱的若有所思之意,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仿佛回忆旧时光一般,玄武稍稍拖长了音调。   在那柄闪着墨光的剧毒短匕落在自己身上以前,玄武轻轻地跟枕霜流打了个招呼。   他平淡道:“嘲风甘愿拿命换你,真是可惜——我原意本不是要杀他的。”   他好像只拿这句话当成一句平凡无奇的开场白,然而落在枕霜流耳朵里,却无异于把他的心肝脾肺掏出来碾过一遍。   他竟还敢这样轻描淡写地提到沧江的死!   即使沧江如今已经复生,然而想起那行山洞中未尽的留言,那一把尽数从他指缝中穿过的飞灰,枕霜流依旧悲怒得不可自抑。   枕霜流双目原本已经镀上一层蛇瞳般的淡淡碧色,如今却是生生被玄武的这句话烤到发红。   于是只在转瞬之间,玄武就发觉,灵蛇就这么立竿见影地疯了。   无论是瞬间飞溅而出的茫茫毒雾,还是那一柄近身时几乎带起狂风影的漆黑短匕,或是枕霜流一双流淌着毒和恨的眼睛,无不表明了对方想把自己立毙当下的决心。   玄武笑道:“百年不见,一句话就至于如此?我才和你打了个招呼而已。”   他一瞬间联想到在竹林里咽气的囚牛。公仪竹在将死之际,心心念念的好像也是那个少年嘲风。   早知今日会对那个死透的异种这么感兴趣,他当初就该多看那个少年刀客两眼。   玄武两侧海潮如怒,泡沫翻卷着脏污邪异的暗粉色,仿佛想要将他绞杀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之下。   然而玄武只是漫不经心地扬起了一只手。   原本无味的剧毒,在高浓度的集中之下,都逼出一股森然的腥气。而玄武身为水茧包裹的最中心人物,竟然还有一半的心神在思考一个不甚重要的问题。   玄武颇为好奇地想道:是不是痴情的异种都比较容易疯啊?   因为他从来不曾动过心,所以见到这种现象便觉得有趣。忍不住在心里挨个陈列出来研究研究。   嘲风甘愿替代灵蛇死了,囚牛将毙前也还牵挂着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小木雕。在他的传承记忆里,痴恋神龙的朱雀好像也始终脑子有病……   便是在这个与枕霜流当面交战的时刻,玄武研究问题时,脑海中也不曾有一刻划过枕霜流的模样。   从始到终,他不曾有一瞬间面对枕霜流时,意识到自己正对着一个有感情的活物。   他甚至没叫过一声枕霜流的名字,从来以“灵蛇”二字代之。   就像是现在。   在漆黑如墨,仿佛将整块坠落的阴云之下,站在椒图海面上掀起的狂啸声里,玄武气定神闲,唇角还微微地含着笑。   “灵蛇,”他脸上带着一种情况全在他把握之下的神气,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你还是一身为人刀兵的印记。”   即使如今能够引得天时变化,让整个海域随他的心情翻腾;即使能挪移山河,强行将三个世界的界膜贯穿一处,枕霜流的底子里依旧透着刺客的颜色。   这是当年玄武界强加给他的命运,如今六百年弹指而过,枕霜流竟然还未能摆脱。   倘若那些年却沧江还活着,也许还有余力,能一寸寸抹平自幼就贯穿在枕霜流生命里的烙印,可他偏偏死了。   于是在饕餮、穷奇和玄武这个层次的异种眼中,无论枕霜流已经获得了怎样的身份,拥有着何等的实力,在他起招应对之间,他那看门护院的出身依旧在一举一动之中被鲜明地昭彰。   “看起来,你的痴情,并没能创造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玄武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兴味索然来,“我有点失望,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被毒雾、阴云和海浪团团围绕的玄武向前一步,海上便大风忽起,骤然驱散了枕霜流能凝百日的毒烟,按下了足有七八人高的巨浪,又生生辟开了头顶的万里晴天。   自在道之下,不论天时地利,一切尽随玄武心意。   枕霜流虽然仍在竭力相抗来自玄武的力量,但也只是在玄武身旁压出一道半人高的水花罢了。   那道水花仍泛着看了就让人背后发毛的暗紫,玄武偏过头去瞄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缓缓露出了一个不加压抑的微笑。   “我一直都有点好奇……”玄武文质彬彬地轻声道,“灵蛇的毒,对它自己有用吗?”   即使已经六百年没和玄武面对面地打过交道,枕霜流仍然嗅出了这句话中隐藏的危险气味!   他一掌拍向被玄武压制得平静无波的海面,借两股劲道相撞之力抽身急退。然而在玄武抬眼看他的那一瞬间,枕霜流的心便无声下沉。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此时后撤已然晚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玄武身形便在枕霜流眼前凝聚,两人相隔距离不足半掌。他一掌拍在枕霜流丹田,随即抬手,指节连敲枕霜流膻中、气海和大椎三处。   在打散枕霜流浑身凝聚起的灵气后,他也不急着破开枕霜流的丹田取走道源,反而扣住他的喉关,逼枕霜流张开了嘴。   那道泛着邪异颜色,满注剧毒的海水倒流而起,硬生生逆灌进枕霜流口中。玄武掐着枕霜流脖颈的手爪极稳,甚至不曾给枕霜流半点挣扎的机会,只允许对方卡出几声咯咯怪叫全做反抗。   暗紫的海水在接触到枕霜流双唇的第一时间里,就泛起了森白的烟气,仿佛酸液灼烧的效果一般,也许已经生生剥去枕霜流内腔一层皮。   宿主被辖,灵蛇显然也不好受。它三次意欲强行从枕霜流领口冒头,却都被玄武随便一指头给重新压回枕霜流衣襟。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道浸染了至毒的海水才尽数灌进枕霜流胃袋,便是肉眼估量也该有两三斤重。   直等到含毒的海水一滴也不剩了,玄武这才自若收手,上下打量枕霜流一眼,用一种求知若渴的语气评价道:“看起来自己的毒对灵蛇影响不算大。”   枕霜流紧抿着嘴唇,脖颈上鲜艳的手印颜色慢慢变淡了些。他勉强抑制住自己当着玄武的面呕吐出来的欲望,脸色却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还不等他重新聚集灵气,玄武的声音就骤然在耳畔响起。   玄武遗憾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想知道了。”   下一刻,那股独属于玄武的阴冷的、饱含唯我独尊之意的灵气就直拍枕霜流天灵而去!   大概因为枕霜流的死亡已是定局,玄武的动作并没有多快多急迫。   可能是出于本性中偏好玩弄猎物的恶劣之意,他甚至还冲枕霜流笑道:“你上次叛逃,尚有嘲风以命相替。然而如今弑主将死,还能找出第二个却沧江吗?”   幸而此时沧江不在……   枕霜流闭上双眼,脑中流星般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真正的生死关头,他甚至无第二分余暇留给眼前这个最大的敌人,只有“沧江、九江,尔等保重”这个想法重如千钧,瞬间占据了他整个意识。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抢先一步插进玄武灵气和枕霜流之间,比玄武的死手快上半分挨到枕霜流的边。   接着,在玄武的眼皮子底下,枕霜流的身影在光暗间模糊了一下,突然就不见了。   椒图!   那碰到枕霜流的东西上,分明铭刻着椒图的气息!   玄武被这意料以外的落差感逼了个猝不及防,愣了一愣后,再出现已经是在水晶宫最深处。   椒图无声无息地抬眼望着他,脸色僵硬得如同他见到每一个活人。   玄武眯起眼睛,质问道:“你放走灵蛇?”   从和椒图见面起,他还是第一次对这位九族异种这样不客气。   椒图低下头,啪啪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器械上敲打了几下。   ——没用,玄武听不懂他那个密码。   椒图只好一笔一划地写给玄武看:意外,实验用品。   ——玄武信他,才是脑子里进了意外。   看清了那行字以后,玄武微微垂头,肩膀耸动,相当明显地嗤笑了一声。   他俯下身,拨开椒图那个既能敲密码,也能写文字的特殊仪器,用一种相当危险的声音重复道:“在我面前,你放走灵蛇?”   “……”采用面对面的方式后,椒图拒绝交流。   枕霜流是为解救被饕餮围困的椒图海而来,椒图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实际上,在玄武没惊动任何机关就出现在水晶宫腹地深处的那一刻起,椒图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他已经把道源留给沉渊,所以玄武要杀他就杀。然而枕霜流的生死关系着椒图界的名誉,而椒图界也同样是他要留给自己徒弟的东西。   所以无论这回行动成功与否,椒图都得救枕霜流。他不可以作壁上观,不然这个特殊的前例一开,明日大把人都会对沉渊的遭遇视若不见。   他碰到枕霜流的那个东西真的是他最新的实验用品,理论上可以取代界膜通道,一瞬间就把人送过界膜通道里的漫漫长路,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试,成品也只有这么一个。   不过看起来还挺有用。   在玄武几乎就要动手杀人之际,椒图默默地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傀儡,摆在玄武面前。   他疯狂暗示玄武:你让我给你做的人类傀儡,我做好了。   不想玄武看了一眼,就果断地从傀儡身上抽离了目光。   他笑意更深了些:“那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人类傀儡,那么你还有什么用呢?”   椒图:“……”用来修傀儡啊!   玄武不会以为这个傀儡是一次包过,不退不换的吧!那怎么可能呢!   他刚刚又没认真给玄武搞傀儡,他一直在研究那个便携式界膜传输通道来着!   这傀儡就是他随便拿出来的旧货,照着玄武的脸改了改外形而已。   不过就在这短短的一愣之间,玄武手掌已经抵上椒图丹田。   他对椒图已经没了道源这事稍稍有点意外,但他并没有在道源上纠缠太久。   椒图道源曾经被饕餮夺取过一部分,本身就不完整,也引不起玄武的垂涎。   区区半滴道源,如果不是像那个人族小子那样甩手炸了,那就还不至于引起玄武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评价道:“上一次是嘲风以命换命,这一次轮到你。”   椒图在玄武手中剧烈挣扎起来,三番五次反击无效,俱被镇压之后,他终于重新具备了说话的能力。   椒图艰难地克服自己,非常努力地发音道:“傀儡,得修……”   玄武的手指稍微放松了些,他仔细地打量着椒图的面孔,却只能看清对方因为强迫自己说话交流而致的一派不自然。   玄武想了想,笑道:“你骗我。”   椒图:“……”不!这回真的没有!你都没有常识的吗?!   他感觉到玄武的手指渐渐收紧,那富有威胁性的灵气在他周身涌动上来,心中渐渐攀升起将死的绝望。   ——他只想过自己会死于玄武的喜怒无常,却万万没预料到自己最后竟是死于玄武的文盲! 第290章 游苏   天可怜见,椒图并没有死。   只是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人已经不在椒图海域。   那些他多年来已经熟详的气息、位置乃至海水浓度如今通通消失, 至于那些他多年来, 亲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磨出来的工具就更不见了踪影。   他醒时身处在一间清幽素雅的厢房之中,神识灵气具被封锁大半, 门口有守卫把守,显然自己正在被软禁无疑。   椒图:“……”   玄武实在是大费周章。   何必封他的神识灵气,只要随便派几个人在他院子门口坐着唠嗑吃瓜, 椒图准保哪儿都去不了。   不过无论如何, 他竟然都还活着。   可能是在即将杀死椒图的临终一刻, 玄武突然福至心灵,领悟到万一傀儡掉了零件, 他确实是拿这东西没辙, 于是抬手放了椒图一马。   当然, 他也不会放任椒图继续留守椒图海, 不然等那具人类傀儡一出点什么事,还要玄武亲自再上门一趟吗?笑话。   他直接把椒图带到了玄武界。   同为异种, 玄武也没有苛待椒图, 一日三餐, 房间摆设俱无令人不适之处。房间内还给椒图留了大量纸笔, 以便于他递条子出去, 跟门外的人索要他需要的那些工具。   不过在椒图刚刚陈列出一份工具单子,还不等交递出去的时候,他这里就先有访客登门。   来者是个气质沉静的青年, 面容细腻洁白如同羊脂玉。他上门时谨守着为客的礼仪,陪着沉默寡言的椒图喝了一盏茶后,才主动出声打破了寂静。   “请问阁下究竟是哪位?”   椒图连眼睛都不抬,专心致志地研究茶杯花纹。   青年相当有耐性地把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两遍,在始终都未得到回答后,终于自发地领悟了。   “失敬,原来是椒图主。”   椒图开始圈起手指,丈量那个茶杯盖子的半径。   “玄武大人何故请椒图主来此?是为了一件有关人族的小事吗?”   椒图专心致志地把杯底的茶叶捞出来,平铺在桌面上晾干,准备挑出一根最细的茶叶梗备用。   他暗暗在心中鼓励自己: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跟我说话……   沉静的青年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玄武大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友善地帮椒图添了一点茶水,又轻声问道:“不知玄武大人的盟友,也就是饕餮大人最近如何?”   也不知道这青年是从何处生就一双能读表情的利眼,即使椒图没和他答一句话,不对他写一个字,他也能顺畅地自问自答。   “喔,饕餮大人已经开始找三千世界的麻烦了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椒图:“……”   最后这青年自问自答了一堆问题——天知道他究竟怎么搞到答案的——放下一盒茶叶作为带给椒图的礼物,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人了。   临走之前,椒图终于克服了自己和外人交流的恐惧,秉着好奇之心用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问了问这个青年的身份。   ——要知道,椒图心里很不平衡,毕竟对方都已经快把椒图给问个底儿掉了。   青年微微一笑,那笑意如浮光掠影一般,轻轻扑上他的眉梢又淡去,恍然如一时眼花产生的错觉。   “在下董双玉,是个棋童。”青年和声细气地回答道,“平时一心向棋,消息闭塞,特意来找大人说几句话。”   ——————————   玄武的文盲也并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他这个对机械傀儡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并未发现椒图在随便糊弄他。   至于连话都不敢和人当面说的椒图竟然有这种胆子,随便拿个傀儡旧货改了脸骗他,自己则在全力研制救场枕霜流的东西这种事,玄武连想都没想过。   也算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至了罢。   同样的道理,在如今的三千世界里也是合用的。   比如说,玄武因为分心研究那个人类傀儡,因此没有亲自去侵占其他世界。   但他派出了大批手下燃起战火,而且,三千世界里常有妖族叛逃。   ——这笔烂账其实说来简单,毕竟人类和妖族的关系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不少妖族对待人类如同食物,人类修士看待妖族也像是看待行走的材料。   只不过人类修士数目居多,妖族个体实力为强,因此两方在过去的几千年里,虽然一直有不少摩擦,但并未闹出特别大的事情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   对于自己构建出的世界蓝图,玄武并未遮遮掩掩。曾经的玄武界极尽神秘封闭,但在他把战火烧向十三个世界以后,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那十三个世界的新秩序正一点一滴地透过传言渗透出来,那个让被压制多年的妖族翻身为王的构想,实在是拨动了许多妖物的心。   更何况玄武还在他们头上悬了一个最大的香饵——他想要建立起新的九族。   一般妖族分不清妖族和异兽的区别,只知道九族的强大是道源所致。要是这样,那他们岂不是也……   白日梦爱往美里做,看起来也不仅是人类一家的劣根性。   叛变之事如同狼烟,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动不动便在三千世界中爆发出一回。   如果不是妖族聚集最多的朱雀界如今是寒千岭掌管,只怕四分之一的世界都就此占山为王,甘心跟着玄武跑了。   但即使这样,情况也实在不同乐观。   特别是,玄武的势力并未甘愿在十三个世界的范围内止步,他们重新挟裹混乱而来,将战火点燃整个边境。   一夜之间,又有四个世界失守。   面对如此强烈的攻势,修真界内也对此颇有微词。   比如其中一个被少数知晓时局者怀疑的问题: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玄武有底气打这么一场毫不顾忌的消耗战,显然是身家储备丰厚无比。   可是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要知道,即使玄武对于被拿下的世界采用一种地毯式屠界法,基本没在前期留下过任何人族的命,吃绝户吃到简直丧心病狂,但相比他要做的事,账目还是对不上。   要么是他在过去闭界的几千年里,始终在为这件事搜刮财富,要么,就是有人在给他掏钱。   ……   游苏万万没想到,自己差点在卧房里被打晕带走,而出手的居然还是他视作亲人的长辈。   “乌先生,您……”游苏神色挣扎着变了几变,到底还是没有口出恶言。   他对面的男人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袭黑袍之下,只有脸上扣着一张银色面具,面具上没有开口,因此连双眼都不露。   游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从未看见过乌先生的脸。   乌先生的声音仍是闷闷地,从那块生铸鎏银的铁面具下传来。他低声道:“公子,我奉老祖命令带你离开。”   游苏嘴唇紧抿,一向如玉石般温润无脾气的人板着面孔,竟然也有几分倔强的威风。   “乌先生要我去哪儿不能明说,非要打晕我不可吗?”   可能是觉得这件事如今也瞒不住了,乌先生想了想,就坦白道:“公子,我们要去玄武界。”   这话放在现在的情境下,实在太过石破天惊。游苏瞪大了双眼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这些天三千世界的通讯内容飞快在他脑海中闪过一遍。   他只是天性温和向善,不喜欢见人为难,并不是傻。   他知道游家的家底究竟多厚,所以即使现在修真界里人人都在说游家毁家纾难,为三千世界反击调集全部力量,他也知道远不至此。   然而游家开库走的账目却是实打实的。   显然,这是游氏做了墙头草,两边靠了。   “所以,是游家,是你们在给玄武……”游苏的手都在轻微地打颤,“你要带我去玄武界做什么?玄武还缺人质是不是?”   或许是游苏的心理作用,他竟能从乌先生那张平板的银色面具上看出几分遗憾。   “小公子,”乌先生下意识地用出了游苏幼年时对他的称呼,“你误会了,玄武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就算你们确实是为了保护我,如今三千世界受难,你们里通外敌不说,还要我不战先降吗?”   游苏紧咬着下唇,眼中隐隐地泛着一丝水光:“‘君子泰而不骄,周而不比,怀德且喻义,使天下兼济’——从小到大,你们不是这么教我的!”   乌先生对此的态度相当冷淡,他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带着一种机械感的瓮声瓮气。   “小公子,世上的事,不是只要君子就成的,多半都是按拳头。”   似乎看到游苏脸上有怒色浮现,乌先生稍加停顿就飞快补充道:“玄武的强大举世罕见,老祖已然受伤了。”   在游苏眸中尽是震惊与动摇之色的那一刻,乌先生无声无息地靠近游苏,抬手朝他后颈击下,喃喃道:“小公子,老祖也不想的……”   他这一击原本都要敲实,谁知就和第一记一样,被游苏在紧要关头用扇子架住。   乌先生没想伤害游苏,因此打晕他的力道和速度都极为缓和。放在往常,这样的攻击游苏躲避不开,然而如今却不一样。   想来想去,游苏如今的反应速度应该还是灵蛇少主洛九江临走之前多管闲事,特意过来支开他,给游苏上过几课。   乌先生银面具后的双目微沉,不等再加重力道,就听闻对面的少年咬牙问道:“乌先生,老祖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三年前。”   “也就是这场大战之前,你们已经!”   “……是。”顿了一顿,乌先生还是低声劝他,“老祖说了,玄武的力量举世无人能敌,本领神鬼莫测。小公子您自己想想,老祖他本身就是大乘修士,倘若有半点机会……”   游画之半世累积来的产业足有大半个修真界,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倘若不是面对玄武如仰泰山之高,他何必自毁城墙,把家业投进这档事里。   游家家大业大,因此拖累也大,所以面对玄武亲自上门的威胁,他们走投无路。   “小公子,”乌先生第一次对着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同我走吧。我在玄武界仍贴身保护公子,不会令您有事的。”   游苏倔强地看着他,神色复杂难言。   他多年的教养在这,因此即便如今气急了,也没有往外丢东西的习惯,只是恨恨地握拳捶了下桌子。   “你们有一千个为难的理由,一万个开脱的借口……可世上的道理不是这样的!”   游苏红着眼睛说出这话,然后一口气不停顿地朝着地上丢了个画轴。那画轴展开的瞬间,一个黑衣少年眨眼就落地跳出。   黑衣少年手上握着一柄漆黑如墨的刀。   “洛兄帮我!”游苏闷声道。 第291章 误会   那黑衣少年端得是果断利落,从现身到出手, 其间几乎没有任何缓冲。   只在他跳出画卷的瞬间, 那柄墨色的冷刀便如吸虹一般, 引东风之势直逼乌先生,他整个人更是合身扑上, 尽显悍勇之气。   屋里地方不算宽敞,他吞天卷海的刀势难以施展,于是凡他刀风过处, 花瓶香炉, 笔墨纸砚, 噼里乓啷地砸成一片。   方才游苏气得脸色都变了,也没有踢砸屋里什么东西一下。这黑衣少年倒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半个眨眼功夫已经把书房毁得一片狼藉。   片片碎瓷的尖锋混在刀气之中, 在极致的速度之下, 已然看不清碎片的形状, 只能在旋涡里瞧得一片片虚妄的影子。   那墨黑如夜的刀携裹着万夫莫开的气势,锵然与乌先生带着指虎的手掌相撞。   一时之间, 深逾数丈的地基幅度极大的左右摇摆, 榫卯结构的房梁都跳动似地颤动一下, 抖落下几块雪白的墙灰, 在远远触碰到两人过招时的气浪的那一刻, 便化作一蓬细细的粉末飞灰。   乌先生的呼吸稍微加重了些,而黑衣少年墨色的身影登时就是一淡。   画魂毕竟只是描绘神韵之作,游苏完成这副画作时, 他和洛九江才结识不久,洛九江还没有如今的修为。   但能抵乌先生全力以赴的一招,已经足显洛九江少年时分天赋如何过人。   乌先生指落如剐,眼看着那不屈的墨色身影如何在指虎下越来越淡,仿佛被用清水冲开了满身的墨。   他分出一缕神识,匆匆朝窗外探过一遍,确定自己事先布下的隔音幻术阵法还在生效,这才放下心来,耐心劝说游苏。   “小公子,我们走吧。”   迟则生变,像是如今被打砸得乱七八糟,简直像被狗啃过一遍的书房,就是乌先生怎样都没预料到的意外。   原本在他预估之中,无论是他悄悄打晕游苏带走,或是游苏被他劝动,书房中都不会留下这种掳人的痕迹。   毕竟游苏一向温文有礼,摔东西发脾气的模样如何也做不出。   结果他啪嗒砸出来一个洛九江,那就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   游苏站在房间一角,手指紧握着红木的窗棂,指甲都因为太过用力更显出一种缺乏血色的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的身影被乌先生双掌一合,彻底地拍做虚无。   “我不和你走……”他咬牙坚持道,“你们这样根本不对!”   乌先生无奈叹道:“小公子,那就只能冒犯了。”   游苏睁大了眼睛看他,目光里尽是倔强坚决之意。   在乌先生逼近的瞬间,游苏甩手又丢下了五个画轴。   乌先生:“……”   游苏顽强道:“我画洛兄,并不是只画了一次的!”   乌先生:“……”   五个洛九江和一个洛九江的威力显然不能同日而语,要知道,一个洛九江都能拆房,那五个洛九江简直就能日天。   更何况,其中有个崭新的画轴,上面的洛九江握着得乃是一柄锋芒如雪的银刀。   倘若以手中刀器作为分界线,那有了澄雪的洛九江,与持握着老伙计的洛九江,无论是威力,修为还是刀意,几乎全都判若两人。   这五个洛九江不由分说直奔乌先生而去,一时之间竟然把这银面人逼到几乎无招架之力。   游苏毕竟还是心软,一见这个场面,就忍不住道:“洛兄,你先不急动手,还是要跟他讲讲道理……”   要是封雪在此,想必要当场吐槽一声。没想到游小公子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对画出来的纸片人要求还挺高的。   但画魂而成的数个“洛九江”显然就没有这种调侃思维,他们有一说一,声音重叠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对着被团团围住的乌先生道:“道理。”   这声音整齐划一,振聋发聩,短短两字竟然将真理昭彰得颇为得体!   游苏:“……”   乌先生:“……”   乌先生本想不落痕迹地把游苏快快带走,谁知道这个自幼被他看着长大的小公子竟然会这么固执。   趁着那五个洛九江在游苏的请求下稍稍放松的瞬间,乌先生叹息道:“公子,得罪了。”   书房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   游苏下意识转向窗扉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意识到是有乌先生传唤来了帮手。   六个和乌先生一样打扮,相似身量的黑衣银面的中年人,依次从窗扇门口鱼贯而入,瞬间堵住游苏的所有退路。   游苏看着他们,突然发觉自己竟分不清那个日夜在身边守护的“乌先生”究竟是谁。   他从未见过乌先生的脸,乌先生沉默寡言,平日里也极少开口。   所以游苏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乌先生”,其实可能不止一个。   ……或者说,“乌先生”这个称呼,真的是这位自幼伴他长大的长辈的尊号吗?   七个银面人的声音从无孔洞的平滑面具后透出来,俱是一模一样的闷。   他们都客客气气地称呼游苏为公子。   游苏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曾经金枕玉卧,如深情旧梦般的桃源记忆,直到此时才在彻底他眼前片片碎裂开来,露出诡谲的底色。   他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这故事从一开始起,就全然没有什么君子。   只有一个被蒙眼塞耳,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的傻子。   最远处的那个乌先生瓮声瓮气道:“公子不要再让我们为难。”   游苏断然道:“你们全都离开,我就不为难你们!”   乌先生一听这话便笑了:“那我们只有……为难公子了。”   游苏再向后倒退一步,这回后背彻底抵住了墙壁。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洛兄,你能不能叫来寒宫主!”   乌先生只好告诉他:“公子,书房附近布了隔音阵法……”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乌先生的预料。   几乎只在游苏向这几道画魂影子提出了请求的刹那,手持澄雪的那个洛九江便手腕一翻,刀锋直对屋顶,毫不犹豫,如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在这间玲珑优雅的书房上空捅开了个脸盆大小的洞。   “洛九江”肩头一斜,连头都不必回。短短的工夫里,几片从洞口跌下的碎瓦被他肩头一托,就如金钱镖一样分作七股,朝这七个一般打扮的“乌先生”脑后飞去,带着流矢般的破空风声。   而他本人则将手探出那偌大破洞,往房梁上一搭,登时刀势如卷,挟将沸直气涌流而出,直冲天臆。   刀气横扫一片小院里的花树,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揪秃了十来株。   然后,他便用这些现成的材料,往天上放了一个大大的、货真价实的“烟花”!   这个洛九江纵声提气,在屋中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长啸了一声:“千岭”!   没等到他喊出第二句,远处就已经有清越的龙吟声相和。   乌先生:“……”   乌先生目瞪口呆!   这一连串操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统共也没有超过两三眨眼的时间。别说旁人意欲插手,就连反应过来都有难度的时候,事态已经整个尘埃落定了!   画魂诈我!乌先生恍然大悟,恨得差点捶胸顿足:刚刚那几个画魂讲道理时必然故意装傻,不然这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这么足智多谋又有行动力?   他不知道,对洛九江的画魂来说,这事不关系装傻与否,只关系执行的最终对象是谁。   游苏创造这个画魂的时候,没忘记画进去洛九江对寒千岭的爱。   于是乌先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天边那条蓝龙腾身而起,气机远远将这间书房锁定,不容七人挪动半分。   蓝龙甚至连书房外的几个幻型阵法都没破坏,就瓮中捉鳖一般,把他们几个给一网打尽了。   寒千岭把这七人擒下,随手扔在房间角落叠成一摞。   此时书房满地都是碎瓦碎瓷,纸笔飞墨溅得满地都是,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寒千岭却毫不介意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目光深而留恋地从那五个洛九江身上划过。   他第一句话没问游苏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关心游家内部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动荡。他只是看着那几道墨色身影,把一串少年洛九江和青年洛九江看了个遍,万分怀念地评价道:“游公子妙笔天成。”   游苏郝然地垂了垂头:“寒宫主实在过誉了。”   寒千岭微微一笑,这才把注意力转到游苏身上。   “游公子需要我来帮什么忙吗?”   “我……”游苏张了张嘴又顿住,他恨不得一气把游家的事告诉眼前这位寒盟主,可话到了喉口又被生生咽下。   他的家族把他视为传宗接代的香火更甚于把他视作一个单独的人。他们蒙蔽他,保护他,把他困在无声的围城之中,再用软绸和金玉来包裹他。   但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游家没有对不起他。   他们虽然出于别的目的特意在培养他,可他们并不是在害他。   要游苏顷刻之间就改口倾吐游家的种种错处,他说不出。   ——然而,然而,与玄武界相对峙的,不仅是三千世界这个空茫的概念,他们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游苏继承了老祖画魂的本事,因此对个体的情绪就更体察入微,生命在他这里也远比别处更重。   昔年他还只是个坐不垂堂的千金公子之时,就已经有一种出自天性的温软善良。画魂的技艺令他对生命的悸动更加敏感,也更割舍不下。   他只有茫茫然地看着寒千岭,朝对方的方向走去一步,仿佛想要找点什么支撑似地想握寒千岭的手。   寒千岭不动声色地避开,顺手抄起桌子上幸存的笔筒塞给他抓着。   游苏也不介意这个。他就那么紧张地握着那个翠玉笔筒,直到筒身上甚至泛起一道细碎的裂痕。   他喃喃道:“寒盟主,我,我们游家对不起三千世界……”   寒千岭早在他召唤之时就有猜测,如今一听他的这具模糊不清的指代,心里至少也确定了七八成。   他只是平淡而笃定地说道:“不论前事如何,及时止损也是功德。”   他没给仿佛被抽去主心骨的游苏更多思考的机会,直接拿话问他:“游公子接下来要干什么?回游家去吗?”   游苏多年以来的习惯让他绝不会对旁人的问题听若惘闻。   特别寒千岭问他的问题还是“是或否”这样简单的二选一。   他虚弱地说:“不行,我不能回去……”   倒不是因为他向寒千岭坦白了游家底细心虚,在游苏看来,在大义上做错事的是游家,心虚的应该是家族而不是他。   但很显然,于寒盟主的眼皮底下乌先生都敢打晕他带走,他如果此时回家,那想必就是上门给送菜的。恐怕当场就被打包送往玄武界了。   游苏虽然秉性纯善,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能想明白。   “那游公子有什么打算?躲起来?”   “不,”游苏的眼神又清明了些,他把自己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坚决道:“皇皇正大之下,我无错无屈,何来苟蝇躲避之虞?”   和寒千岭两问两答之间,他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刚刚那种巨大冲击之下造成的软弱神色也褪却了大半。   寒千岭第三次朝游苏发问:“那游公子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力所能及之内,我愿襄助公子。”   游苏紧抿着嘴唇,站着思考了一小会儿。   他已经察觉到,寒宫主的性格和洛兄是很不同的。   同样的情况放在洛兄那里,一定会热心替他陈列出许多选择。洛兄会劝自己,开解自己,和自己分说明白游家此时的位置,以及多年来自己和游家的关系……但寒宫主不会。   寒宫主不评价游家也不评价自己,只问他接下来有没有想做的事。   洛兄热情浪漫,而寒宫主淡漠可靠;洛兄修道重修心,无论是刀法还是性格都令人惊艳,而寒宫主虽然从不曾做过闻名的出格之事,可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他,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所以画洛兄可以用粗狼毫白描线条,刀锋需格外睥睨纵横;而寒宫主要当心工笔,他整个人精细到不能增减,发丝稍乱一分气场就有不同。   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往画魂的方向想后,游苏把思绪收了一收。   他想:不管洛兄和寒宫主的性格究竟有怎样的区别,可他们两个都是为我好的。   他们都是好人。   ——这句评价寒千岭的话要是给阴半死听到了,他能把游小公子放进药鼎里炖了,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什么时候让出来。   但游苏又不是阴半死的蛔虫,哪知道对方的心思。因此,他只是敬佩地看着寒千岭,轻声道:“宫主,我想去前线。”   寒千岭果然也不阻拦他。   “我会派人送你过去。在前线要注重的事宜尤其繁多,启程前我也会请人来给公子讲解。”   果然!寒宫主外冷内热,是个妥帖万分的好人!   游苏心里又加重了这个印象。   好人寒千岭带着游苏走出乌七八糟的书房,步入阳光明媚的小院。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游公子,你还有没有画别的九江?”   游苏一愣:“有倒是有,我还剩一张,只是那张洛兄是他饮酒时的样子,没镌刻刀意在里头,不能拿来对敌……”   寒千岭闻言微微一笑。   “这没有关系。”要是九江的画都被放出来当做攻击手段,那他寒千岭是做什么吃的。   游苏大方惯了,听寒千岭有这个意思,当下就取出那卷红绸缠紧的画轴递给他。   他看寒千岭珍视万分地一寸寸抚摸过画轴背后装裱的纸张,温柔如同摩挲洛九江的眉眼,不知怎地就有点无端脸红。福至心灵之下,游苏结结巴巴地说明道:“像这类‘逸情’画魂,所费气力不多,宫主是可以再封回去的。”   寒千岭的笑意就更深了些。   “多谢游公子,你想何时启程?”   一提到这个话题,游苏的目光就坚定了些。他毫不犹豫道:“越快越好。”   ……   于是三天之后,游苏被送往与玄武界正拉锯开战的某个世界。   他身份毕竟非同一般,因此护送他的修士直接按照寒千岭的吩咐,把他径直送到主帅麾下。   而这位来都来了就顺便管管的主帅上下端详了游苏一番,便缓缓眯起了眼睛,神色很是不善。   “游家小子,我知道你。”   枕霜流阴渗渗地说道:“你是九江的好朋友,怎么过来这里?”   游苏诚实地回答道:“是寒宫主派人送过我来。”   枕霜流的面色登时就更阴沉了些。   “狼子野心!我早就知道!果然,果然,他就容不得人到这个地步?”   “诶?什么?不是的!”   “好了,”从来说一不二的灵蛇界主独断专行地一挥手,“你不用说了——白练,把人待下去安顿好吧。”   “可是……”可是寒宫主没有容不得人,而且我要上战场的!   游苏无辜地睁大了眼睛,被一个笑眯眯的白衣男人软中带硬地拉走了。   但是他总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好像有什么误会发生了? 第292章 报仇   枕霜流会在战场边界是一个意外。   此前椒图慌乱之中往他身上砸了一个新发明,要是按照那个发明的作用起名, 那大概可以称其为便携式传送界膜通道。   但椒图自己对于这小东西的掌握也尚不明确, 因此一瞬间虽然把枕霜流挪走了, 却没能准确地定位枕霜流会出现的位置。   于是好巧不巧,好死不死地, 枕霜流光明正大地砸进了交战的修士双方地最中央。   要是椒图那发明的定位再偏一点,枕霜流可能直接就飞进玄武界,咚地一声直接掉入敌方大本营了。   但即便是现在这样, 枕霜流的怒气也已经积蓄得够呛。   他刚刚被玄武逆流倒灌了一肚子的毒水——那毒还是出产于他自己——之前还被玄武摁着吊打了一番。如今一看战场上满目都是玄武界战衣配色, 当场就脾气发作, 大开杀戒,所过之处莫不血肉横飞, 栽倒一片。   枕霜流的性格是三千世界公认的阴阳怪气, 大发雷霆之际就更是让人感觉自己岌岌可危。   他在洛九江面前虽然脾气不好, 性子也古怪, 但总也是一个称职的师父。实际上要是在外面,许多人是宁可死也不愿去得罪他的。   相比于枕霜流第一天降临战场时干的事情, 洛九江之前在白虎界最后一场宴会里, 放出身为镇界蛇的黄绮以及千八百条蛇镇场子的场面, 都算是小的。   他身为当世仅存的几个大乘修士之一, 吊打在场诸位都如切瓜砍菜一般。   枕霜流干脆利落地屠了场。他正屠一遍倒屠一遍, 左屠一遍右屠一遍。这事说来繁琐,实际上整个流程都没超过一刻钟。   等他这四遍场子屠下来,整个交战边界除了自己人基本就没剩下什么了。   哦对了, 枕霜流最后留了个活口,因为他要问问自己现在在哪儿。   总而言之,在命运神奇的安排下,枕霜流就这样取代了这个战场原本的指挥。   实际上,他的到来影响了交战双方一贯默认的潜规则。   一般来说,筑基修士会大批对抗筑基修士,金丹元婴在每次战前战末会捉对做场,至于元婴以上……目前还没到那时候。   结果天降一个大乘枕霜流,瞬间打破所有平衡。   当然,无论玄武界的修士如何向天空张望,天上都不会再突然掉下来一个玄武的。   枕霜流那天差点就杀到对方的世界边界大本营,就算他现在不再亲身出战,对方还是对他表现出了怂和憷。   因为这段日子里,玄武界的人只是用筑基修士来回地小打小闹,却不再派出金丹和元婴修士,显然是很怕被枕霜流一锅端了。   枕霜流懒得理他们。   这种战场安排倒是方便了游苏,游小公子在这种相对安全的环境下进步飞快,据说目前已经能凭空画出绷带来。   他还给寒千岭画了一幅画魂之作。   当时枕霜流正好有事经过,看到营地里有条蓝龙的影子就是一愣,发现那条蓝龙的来源之后,脸色瞬间变得有点古怪。   他问游苏:“这怎么回事?”   游苏这天性纯善的傻孩子不太会看人脸色,还以为灵蛇主也是一样替他高兴。他诚恳地回答道:“洛兄和寒盟主都是好人。能用二位入画,是我的荣幸。”   枕霜流深吸一口气,没说什么,转头走了。   他的脚步声很是沉重,游苏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灵蛇主大人这是听到自己夸赞洛兄,所以不好意思了吗?   真没想到,枕前辈原来是这样古道热肠的人呀!   ……   枕霜流正在过目军情折子。   他原本日前就想回灵蛇界,奈何玄武界近日来缠胜于斗,前线实在担忧对方有诈,不敢轻易让枕霜流离开。   但凭枕霜流那古怪的秉性来说,强压着耐性留在这里,难免就要有些脾气。因此这几日以来,营中的修士见他都是绕道走的。   军情折子通常要在当天批发,多半由琐碎而重要的小事构成,因此出于造价和繁琐程度考虑,通常不用玉简,只是拿纸写一写,倒有点像递上来的小纸条。   也方便了枕霜流——他最近没有那个心情,用神识一份份回玉简的内容。   他把这个回复折子的重要工作交给了一条蛇。   像是现在,他案头踞着一条赤练蛇,正拿脑袋替他翻开一个折子。枕霜流看了一眼,不耐烦道:“杀。”   赤练蛇就尾巴一甩,把那折子丢到案几下,不远处一条花纹如竹节般,隔成一段一段的小蛇就爬过来。它蛇尾缠着一只朱砂笔,非常熟练地在上面打了个叉。   墨罗才刚刚进屋,就见到了这一幕,顿时领悟到枕霜流这是心情不好,又在变法子作妖。   他轻咳了一声,低声唤道:“主人。”   枕霜流抬了抬眼皮:“白练呢?”   “被游公子拉过去,化成原型当做画魂的参照物了。”   枕霜流便嗤笑一声:“游画之那老种马,能生出这样纯良的子孙,也不知道已经吃了多少年素,烧了几辈子香——这个也杀。”   竹节蛇熟练地打叉。   墨罗汗颜,不对这话做什么评价。   他只是禀告道:“灵蛇界内,沧江大人回讯说一切都好。只是听说他对主殿宝座不太满意?”   “拆了给他重建,按他的喜好来。”这个问题不需要犹豫,枕霜流果断回复道:“全听他的,沧江的话就是我的话——这个继续杀,判万蛇噬身。”   竹节蛇默默地接过折子,在上面画了许多小叉叉。   墨罗又咳嗽了一声:“但是听说他还很喜欢椅背上雕刻的群蛇……特别是在群蛇最上端,戴着冠冕的那条灵蛇。”   枕霜流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是吗?沧江喜欢?那就还采用一模一样的雕刻。当初铸造那张椅子的匠师是谁,把他重新找回来——这是个什么玩意!今天给我加急弄死!”   竹节蛇在叉叉上面画了个闪电形状,看起来倒像是天打雷劈的意思。   墨罗哑然失笑。   他无声无息地上前一步,声音更暧昧地压低了些:“大人您就不问问,却沧江为什么不喜欢那把椅子吗?”   “……”   枕霜流皱眉抬眼看着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这个踏实本分的属下今天很不对劲。   墨罗毫不避讳地看着枕霜流的脸,他冲枕霜流一笑,笑意里尽是属于却沧江的底色。   “墨罗”又朝前走了一步,这下腰间的玉佩已经隐隐抵上枕霜流的书案。他眼睛温暖而明亮,瞳孔浑圆,分明是属于人而不是冷血的蛇。   易容所致的效果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却。   “因为那张椅子太凉了,你没留下温度给我。”却沧江调笑控诉道,“当然,我特别喜欢那条神气的小蛇。”   他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个意外,枕霜流在突如其来的强大惊喜下,显然已经有点被冲昏了头脑,找不着北了。   他下意识批了一句刚看的折子:“这个也杀——哦,温柔一点,轻一点,给吃顿好的。”   竹节蛇哀怨地鼓起了自己的豆豆眼,悲伤地往上看了一回。它照例打叉之后吗,实在不知道用什么图案表述这些复杂的要求,最后索性往前爬了两步,把生无可恋的自己夹进了折子里。   却沧江撑着书案大笑起来,他笑容明朗爽快,仿佛幽冥的折磨没给他身上留下半寸印记。   像是怕惊到枕霜流一般,却沧江温柔道:“是真的,心脏会跳,是活的。”   没错,枕霜流想,他已经用道源给沧江重塑了身体。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对上却沧江的指尖。幽冥到底对却沧江有所影响,他身上温度始终泛凉。然而枕霜流身为灵蛇寄主,本身的体温也相当低。   同样寒凉的十指指尖互相碰上,没冻到任何一个人。   只有滚烫的两颗心熨帖在胸膛里,热腾腾地散发着暖意。   枕霜流满足地闭上眼睛,喟叹道:“沧江……”   却沧江笑道:“过来接你。”   ————————   椒图知道自己给玄武的那个傀儡是个什么货色,但玄武本人显然是对此全然无知的。   这么看来,文盲其实也有文盲的好。   玄武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个第一等以自己为中心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他有着整个三千世界没有第二份的自信。   他信椒图既然把傀儡拿给他,那就必然是成品。因为世上不会有人敢骗他。   ……他错了,还错的离谱。   玄武才把一道灵识塞进这傀儡里,就感觉傀儡隐隐阻断了自己的神识所在。   这是一种让玄武感到万分陌生而别扭的感触,仿佛他主动束缚了手脚,把自己裹紧一层层的蚕茧里,然后隔着十几层棉被厚的保护罩去接触外界。   那傀儡行动起来虽不至于跌跌撞撞,可操纵着傀儡的那点神识已经感觉自己笨手笨脚。   难道人类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感觉吗?   玄武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信心满满地操纵着傀儡朝外走。   那傀儡生着他的面目,走过整个玄武界也没人敢拦一下。倒是出了玄武界占领的那十三个世界后,正好一头栽进了战场。   恰好遭遇了出来花前月下、谈情说爱,顺便路过此处的枕霜流和却沧江。   在枕霜流的前半生里,他对玄武是只有敬畏,敬怕,而无过敏似的忌惮愤怒的。   然而自从沧江死去的那一刻,仇恨有了,敏锐有了,日日夜夜煎熬在他五脏六腑之中的那把暗火也有了。   这火光直冲天灵,甚至烧在他的眼睛里,如同两团幽幽鬼火,百年不灭,直到重逢当日才被两行浊泪浇熄。   简而言之,枕霜流看不得玄武。   几乎只在那傀儡出现在枕霜流神识边缘的那一刻,枕霜流头脑里就警报大作。   他如同在战争、洪水以及地震中受惊过度的普通人那样,第一时间就被激起了远超正常防御范围内的反应。   于是刹那之间,却沧江便见到枕霜流表情不对。下一刻枕霜流的影子突然从却沧江身边消失,眨眼便出现在玄武傀儡的面前。   浓浓的毒雾瞬间遮蔽了傀儡的双眼,玄武只来得及分辨清楚前不久刚刚交手的枕霜流身影,傀儡上就传来材料被腐蚀的声音。   玄武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这傀儡没有提供这个功能?   怎么搞的,人类又不哑!   他还在努力摆弄这个傀儡,试图开发出人类傀儡的交战功能时,枕霜流翻出两柄短匕,当下已经把他的零件拆得可哪儿都是了。   玄武:“……”   也只有这个机械构成的玄武已经横尸遍地,灵石磨成的心肺肠子摆得像个小摊儿一样,枕霜流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他一脚踩碎了从“玄武”脑子里拆出来的中枢灵核,缓缓吐出了一口郁气。   直到此时,他脑海里过度绷紧的那根弦才停下来,不再继续发出警告的尖叫。   却沧江很快就重新定位到了枕霜流的踪迹,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身边。他骤一低头,便见到地上拆下来的那张属于玄武的脸,不由得也微微一惊。   “怎么回事?”   “一个傀儡罢了。”枕霜流故作轻松道。   却沧江看出了他的不对,却并没有说什么。他默默抬起手臂搭在枕霜流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缓缓从枕霜流背上抚过。   几个来回后,枕霜流绷紧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下来,理智重新回到他的脑袋。   “就是一个傀儡。”枕霜流揉着眉心,把视线转向地上,看着被自己拆到惨不忍睹的那堆东西。   他勾起唇角,似讥似嘲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种弱鸡傀儡配上玄武的脸,出来就是一个死。我看傀儡师是跟玄武有仇吧?”   ……   巧了,玄武也是这么想的。   他是对自己过度自信,但他又不是弱智。   在傀儡死在枕霜流手下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玄武发现这个傀儡甚至没法发声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已经对椒图充满了怀疑。   此时此刻,他手上已经没有傀儡的零件,但并不妨碍他一个念头就出现在椒图的卧房里,气势汹汹地逼问这个幺蛾子的创造者。   “你给我的傀儡,是怎么一回事?”   玄武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想到当时是椒图亲手送跑的灵蛇,再想到今日居然是灵蛇拆了这个傀儡,心中登时对这种情况狐疑非常。   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显然是灵蛇和椒图间有所建交了。   椒图不说话,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每一个汗毛孔都散发出无辜的气味来。   玄武显然没心思管他那套。他扯起椒图,逼问道:“你和灵蛇用什么联系?”   椒图:“……”他和灵蛇哪儿来的什么联系?   可能是因为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真诚,玄武暂时放过了这个问题。   他转而问道:“你给我的傀儡是什么垃圾?!”   椒图飞快地转动着大脑,努力给自己编织一切脱罪的理由。   他慢慢地开口,一半出自于要找借口,另一半是因为他真的不习惯说话。   椒图艰涩地解释道:“因为,人,人类,本来,就,蠢……”   这是一个天才般的借口!   这个回答何等贴近玄武的心意!   椒图那一瞬间几乎都以为自己得救了,不想玄武提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比起刚才,玄武的声音已经又压低了一个声调。他冷笑道:“椒图,你是觉得我蠢吧。”   椒图:“……”   什么?玄武他居然发现了?!   玄武究竟是怎么发现的,他明明连最简单的木牛流马核心元件都不会造!   这怎么能呢?这不符合原理! 第293章 串门   可能是因为一回生两回熟的原因,椒图勇敢地在死亡边缘放飞自我, 并且再次试图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抖着手, 颤巍巍地从自己身后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玄武面前。   玄武低头, 发现那是一个人形的,长着自己面孔的傀儡。   玄武:“……”   他看了这东西就来气!   他刚刚就是穿着这玩意, 死在了灵蛇那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宿主手里!   一想到这里,玄武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抓着椒图领口的那只手猛然用力, 白皙的手背上甚至青筋暴起。   直到椒图差点一命归西了, 他才冷冷地将人一把丢开。   他这么一番要命的操作下来,一般人大概都活不成了。   然而异种不愧是皮糙肉厚的特殊群体, 椒图咳嗽两声, 喘匀了气, 默默地裹紧了自己的小领子, 遮住自己豆芽似的脖颈上那个青紫的手印。   他又从自己身后扒拉出来一块墨色的小板子,和水晶宫里那块用来敲打密码和书写文字的板子长得一模一样, 显然是问门口的守卫假公济私做出来的。   玄武随意扫了一眼, 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个有点诡异的念头:椒图这是吃回扣呢吧。   不过他家大业大, 哪怕被人家挖走一座灵矿也不至于计较。   只不过是因为刚刚那一遭, 实在看椒图哪哪儿都不顺眼, 对椒图相当来气。   椒图不知道此时玄武心里转过的念头,他埋着头,相当认真地在那块墨板上书写道:这是我精心装配而成……   还不等他把这话写完, 玄武就已经失去耐心。他飞起一脚又一次将那仪器踢到远处,然后重新抓住了椒图的脖子。   “我信你没有这个胆量骗我。”玄武阴沉道:“所以这次,你还想说什么理由阻止我杀你?”   椒图费力地扒着玄武的手,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咳出几个字来:“修……得修……”   玄武又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理由,登时冷笑一声。   同样的骗,他既然受过一回,那就绝不会再踩进去第二回 ,椒图不如拿这句话糊弄鬼去吧!   一边想着,玄武毫不客气地加紧了手上力道,另外却分出一股神识,将那傀儡穿上了身。   果不其然,椒图此前拿给他的就是个样子货。在如今这个新傀儡的对比下,前一个的缺点根本昭然若揭。   这个新的傀儡不但感受与玄武的分身无异,而且能听能见能说,能触能嗅能尝。玄武试着舒展肢体,也只有一派自然,与之前那具仿佛把他包在茧子里的躯体全不一样。   只是还不等玄武发狠撂下一句“此时留你无用”,傀儡的左臂竟然就相当应景地啪嗒落地。   玄武:“……”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为了给敛尸增加难度,那手臂落地后登时散做满地的零件。   这些零件种类繁多,数目不一,从仿造的皮肤,到机械的齿轮,真是洒得可哪儿都是。反正一看里面那个复杂的构造,就知道绝不是玄武能徒手重新装回去的水平。   说实话,玄武认都认不全。   玄武:“……”   他哼了一声,悻悻地松开了自己制住椒图的手。   椒图又咳嗽了一阵,非常真诚地跟玄武解释:“这回,没骗你……是真得修。”   玄武:“……”   这话不用椒图说,他已经看出来了。   椒图爬远了一点,从角落里翻出那个被踢飞的墨板状仪器,用袖子擦擦干净,检查无碍后,重新写字给玄武看。   【这具傀儡的手臂没装好,还差一枚螺丝钉。】   【而且后期肯定还需要调试。】   椒图可怜巴巴地看着玄武,那神态直把玄武看得气笑出来。   “好,行,可以。”玄武一连肯定三次,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冷不丁地问道:“那为什么只是少了一个螺丝钉,整个手臂的零件都散开了?”   这不是怕你杀我吗?!   我又不像你,你连个普通的指南车都不会装!我椒图怎么可能想不出保护自己的方法!   倘若椒图能够正常说话,被玄武这么突然发问一句,想必此时就要答漏了。可他低头在板子上写字,就明显有了一口缓冲的余地。   玄武心中觉得他有问题,不过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地弄死他。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椒图在板子上写道:【因为有特殊的零件安装要求。】   椒图信心满满地朝玄武举起了板子,他觉得玄武一定分不出来!   玄武……玄武还真就分不出来。   他盯着椒图镇定到甚至有点兴奋的目光看了一会儿,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错觉的意识。   他感觉椒图正等着自己问他,为什么要有这么特殊的拼装要求。   但想了想自己那个零件都认不齐的水平,玄武还是没有主动去自取其辱。   椒图看他竟然没往下逼问,心里很是失望——他连配套的借口都设计好了:九号涡轮组带动二十一颗接驳直螺纹套管,外联回转顶针带动固叠齿轮,以此保证五指导向平键的螺母的楔键和圆锥销,就是这样才能运作,他没问题!   结果玄武居然都没问哦。   椒图失落地垂下头,听着玄武甩下几句阴沉狠话,然后目送对方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在几次探头观察,确定玄武真的离开后,椒图这才擦去自己写在墨板上的字迹,又谨慎地吹去上头的几粒浮灰。   他双掌平放在仪器上,微微用力像两侧一分,墨板登时裂作两片,露出了下头纯白的底色。   原来在墨色的外金属板下,还另藏着一层玄机。   已经有人在另一端,透过白色的仪器给椒图留言:我见上面有字迹浮现,是大人前去拜访了吗?   椒图回了个是字。   对方很快就落笔回复:大人为假傀儡之事找了您的麻烦?您需要伤药吗?   那字迹四平八稳,工工整整,是最普通不过的台阁体,而且毫无特色可言。   看着那字,就仿佛能感觉到写字之人一点心气都无,浑然没什么筋骨,丢到墨字堆里就再抛不出来。   椒图回了对方一句不用。   “保重。”那人寄语道,很快又补充了一句,“多谢。”   两人交谈的记录缓缓从白色的机械上消隐下去,直至完全不见。   椒图重新合上被分作两片的墨板,它们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了一起,甚至凭玄武的眼力都看不出异常。   ——————————   由于杀了饕餮,又了结了一个心腹之患,因此洛九江归程时就远不如来时那样利落着急。   他一路上经行几个世界,几乎每个世界都有人主动设宴款待他,还有人意图挽留他在此做客,甚至有界主叫出家中子弟,请他赏脸指点。   那些“才俊子弟”的年纪多半比洛九江还要大,却对洛九江执晚辈礼,一举一动莫不恭谨万分,实在让洛九江哭笑不得。   期间如果不是他拼命拦着,只怕有人都要给他磕头了。   说实话,对于自己现在这种闻名程度,洛九江是有些意外的。   但是倘若看看他曾经在修真界留下了怎样的痕迹,那就可以称得上是理所应当。   他生生以筑基修为豁开死地的举止,至今还没什么人知道,唯一一个债主刚被他弄死,也就罢了。   然而从他到书院以后,却是书院四逸中唯一一个挂单于此的洛郎。洛郎踏马折花,音杀能引天间白鸟,刀气睥睨古森异兽,豁朗通达,交友繁多,伴洒洒花瓣分波而来,不知曾入过多少少女的梦。   书院是天下文气汇聚之所,更是三千世界中最后一个理想乡。早在洛九江入圣地以前,他于年轻人中就已经相当出名了。   至于后来,受三千世界瞩目的灵蛇主当众宣布洛九江是自己徒儿;而传言里朱雀界的北地之主,也从来以美貌闻名的深雪宫主又对洛九江一见倾心,就更让人想知道洛九江究竟是何方神圣。   至于后来寒千岭杀了朱雀取而代之,并且一人力战穷奇饕餮,显出自己神龙真身以后,有关寒千岭的桃色臆想登时为之一清。   ……只有更多的人对洛九江议论纷纷,心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间祸水,能令天地间的唯一神龙痴情若此!   基本上,让洛九江喷茶的“烟视媚行的祸世妖妃”以及“清纯不做作的乡下老土”两个传言流派,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散播开来。   可以说,其实洛九江的知名度早就很高了,只是他做的几件大事一直有枕霜流帮忙遮掩着,所以声望还配不上他的名气罢了。   然而白虎宴上,三千世界使者亲眼验证洛九江硬杠玄武,而那些界主特使之流,在玄武的威压之下唯有奔逃的份儿。   如同寒千岭显出神龙真身后,就少有人编排他的闲话一样。洛九江露出与众人天壤之别的真本事,瞬间就被捧上神坛。   ——要知道,神龙能与玄武对抗还在意料之中,因为他们都是上古异种。然而洛九江不但是个普通人族,而且如今尚至弱冠!   据说消息传开的那一天,有不少老迈的修士当街就涕泗横流。他们说:“有此英才,何愁此战不胜,何愁我人族不兴?”   也是在这时候,枕霜流终于不再压着那条“是洛九江杀了穷奇”的消息。   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洛九江已经当场炸了玄武个灰头土脸,天底下最大的梁子都给他结了,那还怕什么后续的报复,还有什么扬名不扬名?   吹!往死里吹!   我枕霜流的徒儿,有什么名气当不得,有什么夸耀架不住!   ……于是在洛九江不知道的地方,有关于他修为高超异常,当年能把神龙当裤腰带扎的传言都已经飞遍了。   后来听闻此事的洛九江:“……”   不过幸好,此时洛九江尚且不知道如此离谱的流言,所以还不至于当众喷茶。   他只是汗颜地阻止了这位界主继续各种夸他,然后对于请教刀法的请求欣然应下。   如同当初在书院里,洛九江毫不犹豫地把那尊望天犼摆在药峰下的举止一样,他对于自己会的东西,总是毫不藏私。   如果说有关师门传授的东西,他可能还会有所忌讳,但凡是他自己领悟得到的,只要有人问他,他就乐于回答。   他从天地间、人世中和清风绿水里获得那些感悟,于是当别人希望得到他的指点时,洛九江便也都不加隐藏地重新回馈出去。   就如同游苏对他的评价那样,他热情,慷慨,又浪漫。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洛九江可以领悟轮回道,也能空手创造一个世界。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垂死的世界才甘愿将所有的声音敞开给他,任洛九江去聆听。   请来洛九江此时做客的这位界主,在他后来启程离开后,对洛九江赞不绝口,已然为洛九江的魅力深深折服。   他说:“能见到洛道友,是我毕生之幸。”   也是在这几次应了沿途界主的邀请以后,修真界中重新流传出了一条传言。   ——他们说:“洛九江这人,闻名就使人神往,相见足令人敬佩。若是能有幸同他相处三五月,便可一生沉醉。”   这消息飘飘地吹过大半个修真界,寥寥几语便勾勒出洛九江惹人心向往之的形象,当然也顺便吹进了一位过客的耳朵。   刚刚从游家出来的寒千岭:“……”   为了和身份相称,他身边也是带了属下心腹的,只是他平时行事说话都极简洁,因此很少和人说什么闲话。   不过此时嘛……   那心腹眼看着他视若神明的神龙主转过头来,沉吟良久,缓缓吐出一句:“我记得……九江只是去一趟销魂界?”   属下诚惶诚恐,连忙答道:“是,属下也记得,灵蛇少主只是去一趟销魂界。”   寒千岭得他确认,缓缓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路上遇到些意外,他也就顺便杀了个饕餮。”   心腹已经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他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感觉到自己此时心跳竟如擂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应和着寒千岭的话。   “是!属下知道了,夫人顺便还杀了个饕餮!”   寒千岭手指在茶桌上叩了两下,示意对方冷静一点。他纠正道:“不是夫人,别那么叫他,叫主君。”   “主君,主君。”心腹登时点头如捣蒜,心想神龙大人同我说这些,难道是暗示我已经格外受到赏识,甚至配结通家之好了吗?   却不想,正好碰上寒千岭闭上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属下登时眉眼都耷拉下来,样貌可怜极了。   寒千岭却顾不上他的这个小心思,他现在满耳朵贯着“洛九江好,洛九江妙,灵蛇少主真是呱呱叫”的声音,满心复杂滋味里只浸着一个念头。   ——真不愧是九江啊。   ——我记得,你最开始只是想出去串个门啊! 第294章 相遇   同样在茶楼喝茶的洛九江突然觉得自己鼻子有点痒。   他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心想这回又是谁在惦念自己?   要是往常, 洛九江绝对敢一口断定, 会念叨自己的人,不是寒千岭也该是自己的好朋友, 然而如今……一连半个月的流水席吃下来,他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多么出名了。   不说别的,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储物袋里还塞着足足六尺厚的名帖呢。   从古到今, 无论是人间还是修真界, 茶楼一向都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洛九江点了一壶清茶,三碟茶点, 静悄悄地听楼下大厅里的先生说书, 却听对方响板一拍, 开口第一句就是:“上一回分说到, 这灵蛇少主啊素有巧计,在玄武面前也不发慌。他眼看周遭修士都散了, 边儿上没人了, 心里反倒安定……”   洛九江:“……”   他口里还含着茶水, 又是想咳又是想咽, 一时间竟然上下不得, 最后只把脸颊撑出了个古怪的形状。   惹了这么一出,洛九江不敢再喝茶水。他把茶盏推远了点,放空目光, 想听听楼下的老头能说出什么花来。   然而对方真不愧是凭嘴吃饭的,一折对敌玄武的打斗场面,被他讲得妙趣横生,跌宕起伏,同时话里话外拿不重样的言辞吹捧了洛九江二十来回。   洛九江:“……”   洛九江抹了一把脸。   可能是和如今战时气氛有关,说书老头为了生意好,赏钱高,说书也只说喜剧。   这出“神龙灵蛇斗玄武”可谓是当今最火热的时事,被说书的老头抢先艺术加工一番,就成了一番妙趣横生的智斗故事。   不可避免地,白虎玄武统统被加工成了有点搞笑意味的丑角儿。洛九江在楼上听着都替他捏把汗,心想幸好这说书先生只是在这种小世界讲讲,这故事若是给玄武听了……   若是给玄武听了……   洛九江放空的视线随意扫过一楼大厅,然后猛然在其中一个墨绿衫子的背影上定格。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洛九江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尽管至今为止,他与玄武仅仅有一面之交,但那一次留给洛九江的印象就足够深刻了。   好像不是他的错觉,这个背影的每一处细节都和玄武格外相似。   不过,倘若此人真是玄武,那他还能在如此内容的说书声里悠然饮茶,其气度胸襟可真不一般。   洛九江的身影骤然扭曲消散,甚至都顾不上留几块灵石做茶水钱。他怕自己目光太不遮掩被玄武察觉,还特意地收敛了视线。   转瞬之间,他已然出现在楼下,迅疾如鹰隼一般,堵在这墨绿衫子的主人面前。   那身着长袍的男人一副文士模样,手边还搁着一柄白纸折扇。   见洛九江突然在自己面前现身站定,他也毫不惊慌,气定神闲地把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再抬起头来时,果然是玄武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此时两人正身居茶楼大厅,虽然茶楼一向是个清幽地方,但此处甚至能让小老儿在一楼说书,本身也不算寂静之处。   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总是牵系着几百条性命。   玄武能毫无顾忌,洛九江不能。   何况玄武强而洛九江弱,玄武狠则洛九江仁,因此两下比较起来,玄武眼中尚且笑意未尽,洛九江面色却已然肃穆至极。   “你太紧张了。”玄武漫不经心地看了洛九江一眼,下巴微抬,示意他对面落座。   洛九江紧绷着脸,还不等张口对玄武说些什么,身后就已经传来一道又重又疾的脚步声。   ——洛九江听出来了,那是二楼的一个茶馆伙计。   玄武仿佛好奇一般,往脚步声主人的方向看了看。   此时他一举一动都被洛九江死死盯着,在他目光转动的瞬间,洛九江几乎就要拔刀而起。   那一刻洛九江气机如沸,若不是伙计快步走来,恐怕两人真就要就此动手了。   那伙计不知道这茶桌上坐的是个什么人物,竟然大咧咧地往两人中间一站,用一种非常警戒的目光盯着洛九江:“仙长,你还有账未结。”   玄武翘起唇角低下头,好像是看了个很有意思的笑话。   洛九江仍不能放松。他沉着脸塞了块灵石给那伙计,厉声道:“茶楼清场——所有人现在就走,你们这一条街的场我都包了。”   他声音清亮,不是那种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却逼音成线,瞬间流入方圆百丈内所有人的耳朵。   收账的伙计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掌心内躺着一块极品灵石。   别说包一条街,就是包小半个城都绰绰有余。   洛九江这一手亮出,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此地必有重大事件发生,断开关系是第一要紧。那说书的老头儿是个老江湖,脚底抹油跑得最快,连桌上响木都没来得及收起来。   玄武饶有趣味地看着洛九江这一番应对,直到人潮整齐撤去,他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他只是笑道:“现在你就肯放心坐下喝茶了?”   洛九江双目冷淡如结秋霜,神识无声扫过,确认长街上修士们各自离开了个干净,他这才森然拔刀:“现在,我才放心了结旧账。”   茶楼大厅凉爽宜人,并无穿窗而过的气流,洛九江刀气却掀起一阵平地风波,哗地一声,卷起玄武半面宽袖,露出对方一条修长结实的白皙手臂,以及空空如也,并无玄机的袖底。   那一刻玄武不避不让,任洛九江一刀点下,刀尖割裂自己一寸肌肤,却无血无肉,只露出底下精密运转的齿轮和机械来。   洛九江的刀势骤然停住。   “你是傀儡?”   这具傀儡玄武的神态不知为何相当逼真,一举一动全然肖似生人。此刻玄武眉眼稍弯,就好像冷眼旁观地看了一场洛九江的笑话。   洛九江终于明白这个玄武身上为何带着一种违和的异常感。   要知道,虽然他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傀儡,但他还有基本常识。   世上或许会有非常稀有的,能力堪比元婴的强大傀儡,但那到底是听凭主人驱使的死物。   如果要像眼前这具傀儡一样,直接受玄武神识控制,行卧举止有如生人,那必然要牺牲一部分功能,其实力大概不足本体的百分之一。   要杀这样的玄武不过举手而已,但洛九江想知道对方因何出现在此。   “我说过,你太紧张了。”玄武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是怕我杀那个说书的?呵,还远不至于。”   洛九江收刀,但仍然站着没坐。他闭了闭眼,仿佛还怕自己一睁开眼睛,双目之中就喷出盈沸的忿怒来:“你屠绝了整整十三个世界的人类。”所以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   玄武嗤笑了一声,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一道“一”。   “一个蝼蚁,和一群蝼蚁,在我眼中俱无分别。所以倘若我要杀,也是成千上万、亡族灭种的杀,和他说了什么无半点干系。”   讲到这里,玄武眼梢一挑,斜睨了洛九江一眼,“你们人类之间流言如何,本尊并不是很在乎。”   他这一番发言可谓是气势十足,全然是一个连灭十三界的一等大魔头应有的冷酷。   倘若不是下一刻他被洛九江刺破的左臂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那洛九江还能再更忌惮他一点。   然而如今……   洛九江看到那连皮带骨加零件铺开一地的场面,心中诡异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可真是碎得和锯末一样啊。   玄武侧头看了看自己突然软软塌下的袖子,竟然生生给气笑了。   他没好气地一弹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冷笑道:“看我至今还未杀椒图,便应知道,我远比你想得宽容多了。”   玄武说自己宽容,洛九江实在是不敢苟同。   但是地宫里曾经救自己一命的椒图前辈,如今居然落在玄武的手里?   洛九江眯起眼睛看了这个玄武傀儡一眼,顿时感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从沧江前辈到他的师父,从公仪先生到椒图前辈……玄武这辈子是和洛九江所有长辈杠上了吗?!   他是洛九江的长辈粉碎机吗?!   结果在这件事上,玄武居然还恶人先告状。他整理了一下袖子,再看洛九江时显然就发现了一点别的:“……你的道源多了,是谁的?”   才凝神想了想,玄武的脸色就为之一沉——原来傀儡真能如此生动地变化表情,他沉声问道:“饕餮?”   洛九江不遮不掩,杀气四溢道:“他新死不久,你叫他有事?实在着急,我送你一程。”   玄武一听猜测成真,气息登时比洛九江还冷:“我一共两个九族盟友,你是要告诉我,他们都死在你的刀下?”   洛九江分毫不让:“好说,眼下还差阁下一个!”   玄武还有脸说吗?他洛九江道途上一共蒙过四位长辈的恩情,这四位全都栽在玄武手里了!一个没少,无一幸存!   两人四目相视之间,只觉深仇滚滚犹如累渊,哪怕当下把对方一掌拍成个饼饼,也难解忿恨。   片刻之后,还是玄武年纪更长,因此对待仇恨的态度更豁达些——或者更可能是他根本不太把自己盟友的命当命——率先打破僵局,蓦地嗤笑一声。   他用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自然而然地指挥道:“不杀我就坐下,我们还有两炷香时间能谈。”   洛九江狐疑地上下扫视他:“你本体在哪儿,又有什么动静,为什么是两炷香?”   一提这个话题玄武就来气。   他面无表情地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右臂。   然后,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玄武的右手胳膊是怎么赴了左边兄弟的前尘,同样哗啦啦地散做一摊没人想拼,见了就让人脑壳疼的繁杂零件。   洛九江:“……”   洛九江心情复杂地说道:“你要想死的话,直接过来找我不行吗,没事来什么自动解体呢?这回就算了,你说要是再吓着小孩子……”   玄武:“……”   他怒极反笑,反问道:“椒图的作品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猜我这回为何解体?”   洛九江:“……”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玄武手臂上割裂的那一寸刀痕。   既然玄武已经马上散架,洛九江也就稍稍放松了警觉,正对着玄武坐下。他和玄武过招一场,因此也大概了解此人的个性,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什么会用傀儡过来?”   是玄武本体至今尚未出关,或是他受了什么伤,还是……   玄武倒不避讳:“过来找你。”顿了一顿,他低头看了看肢体内部正在咔哒作响的左脚,叹道,“可惜……”   饶是心里都做好了“玄武是过来实地考察,一旦占领就直接灭亡人族”这种程度的准备,听到这个回答,洛九江仍是一愣。   玄武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   可能是他脸上那副感到可笑的神情太过明显,玄武又道:“不然除你之外,哪个人族还配同我说话?”   洛九江心里感觉更诡异了:“你为什么要和人说话?”   玄武这回没有如实以告,他只是淡淡道:“本尊有一个想法……所以来了解人类一番。”   “想了解人类,所以只愿意屈尊纡贵地和我说话。”洛九江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讥讽之意,他朝前倾了倾身,友善问候道,“您脑子没病吧?”   玄武或许还想再说什么,但洛九江不愿意听了。   “你杀了公仪先生,此仇已然不共戴天。何况还有前尘旧事,以及新账好算。”   洛九江面无表情道:“即使这只是你附身的一个傀儡,但倘若让它在我眼前活到寿终正寝,那是我的无能。”   他伸出手去,手指对准玄武的脑袋,然后,啪——   一声清脆地金属弹动响声之后,是零件哗啦解体崩溃的声音。   洛九江一个脑瓜崩弹在玄武眉心,然后……   然后玄武界中,正和董双玉手谈的玄武突然脸色一变,指间白子猛然碎做一撮粉尘。   傀儡解体之后,那抹神识自然回到本体之上,记忆亦重新归于本体。   如果说傀儡被灵蛇一个照面干掉,还是被自己不屑一顾的蛇毒干掉,尚属于一件令人恼火的小事,那傀儡被人用一个脑瓜崩弹死,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董双玉无声地站起来让开了路,目送玄武面色沉如滴水般地走出了房门。   他回身掩上门扉,拨开棋盘上那些纵横的黑白棋子,双掌按在上面平平向两侧一分。   棋盘之下冷白反光的金属板面就此显露出来。   董双玉的字迹在这等紧要关头也中规中矩,分毫不乱。他寄语道:【大人含怒前去,或许为了傀儡之事,万望留神提防,多加小心。】 第295章 傀儡   玄武傀儡的碎裂,究竟会给三千世界的最北端带来何等变故, 已经不是现在的洛九江所能考虑的问题了。   毕竟碎都碎了, 何况这个玄武根本一碰就碎。   他只是把玄武傀儡碎成零件的残躯尽数收好, 然后一刻不肯拖沓地往白虎界返程而去。   凭借洛九江的速度,倘若当真马力全开, 那无论是热情的邀请,澄澈的美酒,亦或是心怀不轨的杀机, 全都不能留下他。   唯一能够让他停驻脚步的意外是……他在半路上遇到寒千岭。   当时洛九江刚刚进了辞燕界的驿传站, 照例留下三块灵石当作落脚费。他正要借此处的界图一览, 好确认自己接下来应该从哪个方向的驿传站走。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隐约的某种气息惹得洛九江猛地抬起头来。   此时二人一东一西, 横隔整片大陆和无数山水, 然而洛九江感知到熟悉的龙气, 而寒千岭在这方小世界中“看”到洛九江。   那一刻, 他们的视线透过万山,于空中隐隐地交汇。   驿传人才捧着界图转过身来, 便发觉身后那位身着黑衣的年轻公子突然就没了影子。   由于此时正在战时, 三千界都在戒备之中, 这件事还被驿传人上报上去, 后来派下两个人过来调查了一番, 什么都没搜出来,这才作罢。   然而此时,洛九江却想不到自己会给人带来这点小小的麻烦。   那一刻他的身影穿过拂柳和飞花, 足尖点过荷叶举着盈盈清圆的一泼莲池。他翻过山林又涉过江海,最终停留在人声鼎沸的闹市。   在人山人海的街心中央,洛九江与寒千岭四目相对。   一见到那个人,洛九江的笑容就实在忍不住满溢出来。哪怕他刚杀了饕餮又遇见玄武,但从察觉到对方气息的那一刻起,他连眼睛都要为寒千岭的存在闪闪发亮。   “我正要回去,你怎么在这儿?”   寒千岭有问必答,他温声道:“我之前去拜访了游家老祖,归程时顺便巡界罢了。”   “去看了画魂老祖游画之前辈啊。”洛九江顺口问道,“那前辈最近怎么样?”   寒千岭想了想游画之被自己找上门时模样,那清瘦的老人在听寒千岭叙述来意之后,连灰白的胡子都在微微抖动,气质再无传言中的仙风道骨。   他试图同时在一场战争中站定两方,可实力偏偏却又弱于两方,因此倒成为了交锋的第一个前哨站,注定必然会粉身碎骨。   游画之人到暮年,却毫无清心寡欲之念,反而极力地要把名利财权和子孙香火全都抓在手里,一样都不肯放下。   他贪图得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寒千岭看得到他的结局。   对着洛九江,寒千岭说话并不避讳:“快死了。”   洛九江:“……”   洛九江下意识道:“是玄武吗?”   如果不是玄武先一步找上游画之,那游画之就不会逼不得已之下投靠他,做一株来回摇摆的墙头草。   若非这样,他便不必在事泄后受寒千岭前日上门逼问的为难,更不会站在身败名裂、家族倾颓的临渊边缘,自然不用选择一死抹去全部真相。   所以要是说游画之是被玄武逼死的,那也差不多。   虽然游画之自己心里未必会这么想。   寒千岭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道:“是。”   洛九江一听,怒气冲冲地握拳砸在自己手心里:“玄武可恨!”修真界但凡有名望有实力的长辈,他都要一个个点着人头为难过去吗?!   寒千岭面不改色地听着洛九江对玄武的指控,良心感觉非常舒适。   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洛九江的手,牵着他往自己来处的方向走。   “我当时正在巡界,感觉有你的气息就直接前来,无暇留信……我的属下们可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吧。”   他说的没错。   在寒千岭携洛九江回程之后,他忠心耿耿的下属差点喜极而泣。   要知道,寒千岭虽然只是突然消失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但这个下属脑海里已经闪过千百种不祥的猜测,几乎要冲出门去,抓着路人来回摇晃着问“我们宫主呢?好秀丽的一个宫主,那么大一个宫主,刚刚还在这儿的!”这种话了。   看到洛九江,下属终于明白他们宫主是去干什么了。   他把心重新揣回肚子里,恭恭敬敬地叫了洛九江一声“主君”。   “太多礼了,不用。”洛九江摆了摆手。   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散落在桌上的那几枚玉简上。   当洛九江随手捏起一枚玉简查看其中内容时,下属下意识地想伸手拦一下。   然而他肩膀才刚刚一动,寒千岭的手掌就已经压了上去,阻拦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心腹回头,只见到他们宫主微微摇头的侧影。寒千岭甚至连脑袋都没往他的方向偏一下,只是一味地瞧着洛九江的侧影,目光里满盛着一百年也未必有一回的温柔笑意。   他的眼神里仿佛能长出一只手,缓缓地沿着洛九江的线条温柔摩挲,无声地漫过洛九江的鼻梁有轻吻对方的侧颊,最后长长久久地停留在洛九江专注的眉峰间,深情涌动而上,几欲将他的爱人溺毙。   下属:“……”   他主上难得的深情模样实在让他背后发麻,一时竟然不能再落下第二眼。   作为一个长了上千万只复眼的蜻蜓,心腹相当有眼色地离开了,走的时候还没忘记给这两位掩上门。   洛九江一连翻看了四五枚玉简。   里面的内容倒也不是什么机密,只是一些有关日常信件的整理,以及对于几个小世界边防守卫的建议。   明明都只是些枯燥的文字,洛九江却不知道为何看得眉眼都舒展开。   寒千岭走过去,把下巴垫在洛九江肩膀上,贴着洛九江的耳垂问道:“在看什么?”   “看你的一片良苦用心。”   洛九江顺手将玉简撂回桌面上,自己则放松了身体,朝着寒千岭的肩上仰了仰。   “千岭,你是更喜欢垂风、细柳和锋流三界吗?”   寒千岭闻弦音而知雅意,一听洛九江的问题就笑出来。   “你看出来了?”寒千岭低声笑道,“这三个世界是我最近巡视的……所以我确实更用心一点。”   “跟近不近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些称颂赞美你的传言,还是最近才流传得格外厉害。”寒千岭侧过脸去,嘴唇几乎埋进洛九江的耳朵,他每说一个字,气流都滚热地往洛九江的耳道里钻。   洛九江恍然发现,自己的腰腹已经不知何时被千岭用双臂环绕,紧紧地锁在一个微凉的胸膛间。   “如果一个世界特别爱你,或许我能尝试接受它,我正在尝试接受它……”寒千岭仍在说话,然而话里的字句都腾然在直烧天灵的火焰里化作飞灰,此刻被寒千岭的气息环绕,洛九江的理智已然烟消云散。   他回过头,吻上寒千岭的嘴唇。   ——————————   椒图依旧活着,还活得挺好,玄武连他的口粮都没扣。   就是让椒图自己回顾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创造了一番奇迹。   要知道,他三番五次地在玄武神经上蹦跶,几乎就差没踩着玄武脸皮跳舞,不过玄武仍然未把他如何。   可见玄武其实没和洛九江说谎,从某个角度上讲,他的个性还是相对宽容的。   毕竟同样的情况若是换在穷奇或是饕餮身上,可能第一次发现傀儡有异时,就已经把椒图打成了沫沫。   至于现在……   椒图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玄武就是杀不了我”定义成机械护体第四原理了。   当然了,玄武这一次也没把椒图轻拿轻放,他发过一阵脾气后,直接给椒图强行下了新的傀儡订单。   他依旧要那种感受和人类无意的普通傀儡,但这回他要很多个,而且不论美丑胖瘦,男女老少,他全都要。   通过那个椒图匆忙赶工出来的双向沟通仪器,椒图将这个消息告知了董双玉。   董双玉感谢他的情报,又关心椒图是否受伤,有没有事。   这不是董双玉第一次对椒图嘘寒问暖,有趣的是,鸱吻明明生了一副寡淡无情的面容,偏偏在关照他人时会显得格外情真意切。   就好像是他真的特别关心椒图有没有受伤似的。   椒图照例草草把这个话题带过,他追问董双玉,玄武要这么多与人通感的傀儡是要干什么。   【大人有一个关于人类的想法。】董双玉垂着眼睫回复椒图,随即不等对方发问,他就抢先一步回答道:【请不必忧心。此事能成,便有能成的好;若是不行,也有不行的妙。】   答过这句之后,董双玉就沉稳地将棋盘重新合上,然后捧起棋盒走到碧玉盆旁,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清洗过来。   椒图或许还会在通讯里写上十个八个的问题,回忆起三条四条的零碎情报,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玄武始终不动椒图,这种行为已经验证了董双玉最迫切知道的那个猜测。   ……   在最戒备紧要的战时,实在不能施展多余的热情和浪漫,只能容得下一晌贪欢。   小别的情热过去之后,洛九江捞过外衫披上,大致给寒千岭讲了讲他这回出去所遇到的事。   比起他来,寒千岭的衣冠显然就更整齐严肃。此时已经不是圣地那会儿,寒千岭不再需要借洛九江的举止,来体味他对世界的爱。   他看三千世界的目光稍稍变得顺眼了点。   “玄武傀儡?”寒千岭侧头想了想,“巧了,前几日却沧江前辈传书过来,据说你师父前几日也遇到过一个,虽然没像你那个一样一碰就碎,不过确实脆皮得很。”   “玄武那个傀儡说是出来找我的,但我实在不信这话。”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显然是都嗅到几分不祥的味道。   要知道,玄武就是再点背,也不该点背到总共放出两个傀儡,正好就分别遇上跟他有仇的师徒二人。   所以他这一网洒下去的傀儡数目,只怕不少呢。   哪怕每个傀儡只有玄武千分之一的实力,那也够闹得三千世界暴起一场大乱了。   想到这里,洛九江登时披衣下床,寒千岭同时和他动作,几步走到书案边儿上。   洛九江口述那傀儡的特点给寒千岭听:“行止外貌与生人无异,但无血无肉,有缺则死……唉,目前我和师父遇到的,都还是玄武的样貌,但之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   寒千岭比他多想一步:“有些妖族即便化成人形,皮肤下的血肉也依旧形态有异。倘若全界都如此戒备,可能他们会因这举动多想。我近日就回神龙界重新镇场,那儿是妖族的大本营,有我在终归好些。”   晴空夏夜,本来星子万点,沁凉怡人,然而此夜天气骤变,天边卷来几声闷雷之后,一场暴雨不由分说地泼盆而下,水积过踝,打落满城花枝无数。   洛九江推开窗子,风雨交加着冷意扑面而来,瞬间沾湿他大片前胸。洛九江不躲不避,也不撑开灵气推拒,只是叹了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也同样是在这个夜晚,几百个椒图加急赶制的傀儡同时被玄武注入神识,一齐睁开了眼睛。   他们是被玄武洒下三千世界探路的第一群道标。   玄武不需要知道城防的布置,也不屑于探得某个界主的压箱底绝招。   他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人类这个种群,究竟是什么? 第296章 本性   事实证明,洛九江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   因为在回到神龙界的第四天清早, 洛九江就又一次看到了玄武的身影。   当时洛九江和寒千岭因事离开深雪宫, 归途期间洛九江突然察觉有异, 一抬头便见玄武的身影停在一旁的某栋绣楼二层。他正负手而立,朝楼下悠悠冷笑。   要知道, 此处已经是朱雀城内城,三千年来一向繁华,笙歌彻夜, 足以称得上是整个朱雀界生灵最为密集的聚集之处。   由于神龙界多生妖族, 因此内城的繁华亦带着某种神异而粗犷的文化气质, 比起青龙白虎等界俨然更具异域风情。   可能就是这点合了玄武的脾胃。   洛九江当时脑子都空白了一瞬,毕竟无论说什么, 他都万万想不到, 玄武居然会现身在寻花问柳之地。   他神识往绣楼大堂里一扫——哦, 从妈妈到姑娘居然全都是人类。   洛九江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这回玄武没再和洛九江搭话, 可能还是记恨他上具傀儡被洛九江一个脑瓜崩弹散架的旧事。于是反而是洛九江和寒千岭主动跃到楼上,想搞清楚玄武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二楼摆设装饰明显是间女子闺房, 半挽的垂流苏的纱帐并着香炉里的一捧茉莉香, 无声地晕染开一种暧昧气息, 罩了绣垫的春凳和摆着脂粉的妆台又带着一种幽密的暗示。   合欢花的绢制屏风后隐约显现出一个正弹琴的女子身影, 指下乐音淙淙, 素影纤细又惹人生怜。   可惜在场的三个男人,没一个能对她动心。   洛九江还是老惯例清场,第一时间就把这女子给打发了出去。   玄武坐着不动, 耐心十足地放任洛九江处理他点来的姑娘。   直到目送那女子盈盈欲泣地掩上房门,玄武才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仿佛终于舒了口气。   洛九江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当即讽道:“不知玄武主万般包容地忍下了什么?”一腔畜生才有的杀意吗?   可能是因为玄武以自我为中心惯了,所以根本就没听出来洛九江有嘲讽的意思。   他闭着眼睛靠在圈椅里,看起来真是被折磨得够呛。玄武朝屏风那边指了指,言简意赅道:“琴——我快听聋了。”   洛九江:“……”   洛九江下意识转头看向寒千岭,不确定道:“其实她琴技还好?”   寒千岭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远不如你。”   “哦?你还会弹琴?”玄武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自语道,“对了,你是囚牛的半徒,应该是会的。”   他不张嘴的话,洛九江可能还可以与他共处在同一空间片刻,但只要他说一句话,洛九江就难免冒火——更何况他竟然敢如此轻易地提起公仪先生。   登时洛九江脸色一沉,手臂左分,拨开一直隐隐挡在自己面前的寒千岭,右手已然擎刀正对玄武的鼻尖。   “劳你之前受累来神龙界一趟。不过,我现在就送你回老家一程,不用谢。”   玄武睁开眼睛,伸手捏住洛九江的刀尖。他操纵的这个傀儡的力量在洛九江的面前可谓孱弱,但洛九江还是勉强停下,想听听这家伙最后能说出什么。   玄武偏头想了想,用一种非常断定的口吻道:“你好像一提起囚牛就很生气?其实我对囚牛,已经比他对青龙和自己的父亲还要好了。”   洛九江听着这话,感觉自己简直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你杀了先生,拿了他的道源,最后竟然还冒充静慈大师来给他超度……然后你说你已经对先生够好了?”   “超度不能引渡异种的魂魄,唯一作用只是安慰生者。”玄武坦然道,“至于我对囚牛的手下留情……你为什么不问问神龙呢?”   寒千岭一听玄武的对比就明白了,他朝洛九江点头,承认道:“如果他是这个逻辑,那倒也没说错。”   从某个角度上,玄武对待公仪竹,竟然真得比公仪竹对自己父亲更好。   因为异种之间的传承素来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泯灭魂魄。   或许因为乾源和坤源都不是完整的道源的缘故,后代倘若要完全的继承道源,就一定要在道源交接的同时,收纳下下前人的魂魄不可。   洛九江曾经去过幽冥,幽冥里能维持清醒的鬼魂独独却沧江一个,而却沧江能保持清醒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异种。   可要是这样,为什么整个幽冥只有却沧江一个异种活着?   因为前代所有的异种魂魄,全都在传承的那一刻,被他们的子女吞了。   把这种行为概括成吞吃并不准确,那更相当于某种特殊的交接仪式。从三魂的骨到七魄的皮,在仪式中仿佛加持和祝福一样,完全地并入另一个异种的魂魄里。   从此这个新的道源持有者,便拥有了上一代的全部记忆。   异种一死,魂魄俱销,故而不入幽冥。   却沧江是第一个在幽冥漂泊的异种,公仪竹是第二个。   当然,这种方式只是针对之前没能掌握足够道源的异种,就好像第一次使用的水囊必须用更多清水泡开。   倘若是已经继承了道源异种,比如说之前的花宴望,他从椒图那儿抢来半滴道源,一直用着,也没有哪里不顺手。   “你说得不全是真的。”洛九江突然说,“既然如此,公仪先生已经继承道源,那他也没有道理接收青龙院长的魂魄。”   “他有。”玄武淡声道,“乾源和坤源不算一种东西……在青龙的乾源面前,他依然还只是一个需要长辈魂魄开道的毛头小子。”   说到这里,玄武近乎迷惑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在我们异种这里,这行为不算什么,不过你们人类好像特别在乎这种事?”   洛九江默然无语,他好像有点懂得了。   不是说这一刻他理解了玄武,而是在此时此前,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异种是怎样一种和人类乃至和妖族有别的种族。   异种始终有一种凌驾于所有生灵的傲慢。   他们单代传承,接过冠冕的同时便要把自己的父辈踏在脚下。   或许是因为这种“合为一体”式的记忆传承方式,他们概念里的死亡,显然和人类所理解的死亡很不一样。   人类的死亡是终结,是尾声,是虚妄,一切都不再存在。而异种的死亡仿佛只意味着传承的开始。   子辈从此将带着父代的所有记忆向前。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异种便知道自己的父辈将有一日会为自己而死;从第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异种便已经领悟自己最终会以何等形态消亡。   因此生和死的边界在异种的印象中是模糊混淆的;降世时的第一种本能之爱,也就是他们对于父母的爱,亦称不上浓厚。   倘若深深敬爱自己的长辈,他们要用怎样的心情面对父辈的牺牲?   所以从初生一刻开始,异种的爱就极稀薄。一直以来,敬畏大于敬爱,传承的本能高于求生的本能……道源的力量代代相传,与力量一起遗留下来的,还有截然不同的种族特性。   对于异种来说,其他生灵才是“殊异之种族”。   妖族和异种一样,具有妖身和人身两种形态,所以玄武对妖族还算亲近。至于人类,他们天生只有人形这一种状态,因此在玄武口里就成了蝼蚁。   而真正的蝼蚁和妖兽们,甚至都不配被玄武提及。   洛九江蔑视过白虎,唾骂过饕餮,他嘲讽前者是个伪君子,而后者恶心得不想让人看他第二眼。然而直到此时,洛九江才稍稍明白过来:其实白虎和饕餮反而是比较“人类”的异种。   白鹤州沽名钓誉,虚伪至极,然而又始终维持着一张堂皇的面皮;花宴望吞杀子女,除了是要增长自己的力量之外,也未必不是想把自己的死期往后推。   白虎重名而饕餮重命,相对于异种的原始性格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人类化”的索求。   最可怕的异种近乎“无欲无求”。   就像是玄武,他是个相当典型、相当标准的异种。   他把战火铺陈开来,烧遍整个三千世界,然而那是欲望吗?不是,他只是在获得自己概念里理所当然的需求。   玄武的脚步隆隆地碾过十三个世界,他把公仪竹杀死,将椒图掠走,然后他甚至有点茫然地看着洛九江,问洛九江何至于此。   他高踞于自己崇高无敌的宝座之上,轻而易举地采撷盘中的果子。   人类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调整果盘的颜色和内容,丢去那些不够鲜艳的材料时,怎么会为此大喜大悲啊。   会因为被切开流出汁液因而感觉痛不欲生的、失落于自己被丢在一旁撇开从此将被历史遗忘的、恐惧着被直接扔进垃圾堆里旁听自己如何衰败腐朽的,当然只有果实本身。   而现在,玄武单手支颌,平静地看着洛九江。   ——果盘的布置者拎起一个最与众不同的樱桃,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果盘里呆着。   玄武对着洛九江说:“你既然身怀阴阳,便不该止步在人类身上。”   他宣言道:“你应该来玄武界。”   洛九江直视着这个傀儡,傀儡有一双情绪与生人无异的眼睛。   洛九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隐晦的邀请。   只要此刻他点一点头,附和一句“你说得对”,那从此之后,洛九江也将会坐在王座的副席上,在云巅和世界的尽头,居高临下地共览三千世界。   山河变幻与王朝兴旺倒映在他的眼底,今后只像是铺陈的纵横棋局。即便整盘棋子全都粉碎,也伤不到执棋的棋手半寸。   “你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话语却仿佛很动听。”洛九江紧盯着玄武的眼睛。   那一刻玄武的傀儡几乎要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然而洛九江的声音响起,其中毫无半分犹疑。   洛九江问道:“既然玄武主这样至高无上,这样不可一世——那你还来探寻人类做什么呢?”   他双眼仿佛两把湛亮的刀锋,将玄武衣冠楚楚的表皮统统剖开扔在地上,直剐出里头雪亮的骨头。 第297章 天之道   玄武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收敛了。   洛九江把自己的佩刀平放在桌上,仿佛亲手立下一道就此分割开楚河汉界的高墙。   “玄武主无所不能, 无欲无求, 睥睨人间, 高高在上……持众生为棋子,视人类作蝼蚁,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对人类有求呢?”   洛九江直白问道:“你三番五次地用傀儡造访三千世界,甚至混迹在寻花问柳之地, 究竟是有什么求不得之处, 非得让‘卑微的’人类为你解惑不可?”   玄武不言不语, 只有两道目光定定地看向洛九江。   洛九江突然醒悟过来:“是,你之前曾先来找我。”   有什么东西是人类所有, 玄武没有, 而又被他渴求的?   道源。   玄武用乾坤道源合为阴阳, 而洛九江的道源, 从领悟的那一刻起,天生就是阴阳。   倘若只是这样, 还不能完全解释, 玄武的态度为何如此笃定。   毕竟虽然有时候某个萝卜会长得像个人形的娃娃, 但下一个长出一张人脸来的植物, 保不齐就是个葫芦。   玄武, 椒图,囚牛……公仪先生……静慈大师……阴兄!   当初玄武披上静慈大师的人皮,前往白虎界为公仪先生念经超度的时候, 他亲眼见过阴半死!   想必从那时候开始,玄武就已经埋下了狐疑的种子:卑贱如人类,传承道源时竟然不必用灵魂铺路?   为什么?为什么是人类领悟阴阳,为什么是人类能够毫无代价地接受乾坤……这如同蝼蚁一样的种族,究竟有何所长?   玄武站起身来,脚步近乎悄声无息,走近了那张女子闺房所安置的绣床。   他把手伸向轻纱薄拢的藕荷色纱帐,撩起半条最外的帘幕,从帐顶顺着着捋出一条结满香包的流苏挂来。   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心想刚刚那个女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客人究竟是谁,恐怕回来得当街烧床。   玄武显然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点唐突,就像人类戳翻了蚂蚁的巢穴,当众看光了蚁后,也不会宣称自己从此要对它的清白负责一样。   他只是捻着这条缀满了成年男子拇指盖大小香包的流苏辫,捏起其中一个小小的香囊给洛九江看。   “她说她心里有人,这条香包就是她为了祈福所绣,每日缝上一个供在佛前,其上有腊梅千朵,遥祝那人百子千孙。”   洛九江:“……”这说法怎么听起来这么救风尘,我说老兄你是被人骗了吧。   不等洛九江摆出什么表情作为回应,玄武就轻飘飘道:“她对我撒了谎。但这串香包总共三万六千余针,确实都是她亲自刺下。”   玄武捏着那个小小的香囊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声音低如自语:“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谎?又为什么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种东西上?”   “人各有志,玄武主不用多想。”出乎意料,这回开口的人竟然是寒千岭。他未按腰上佩剑,但双目之中已经尽是逐客之意,“不过下次玄武主要来,还是提前问问东道主的意思。”   他一语落定,指风登时疾扫如剑锋。寒千岭杀鸡从来不用牛刀,对付一个玄武的傀儡,就更是没有抽剑的意思。眨眼之间,玄武的傀儡已经被逼至窗口。   玄武扶在窗前雕花栏杆间朝洛九江回首,偏头避开寒千岭一道指风。他叹声道:“你既然不肯来玄武界,那饕餮和穷奇的性命,我就要朝你讨了。   彼时寒千岭变点为削,瞬间在傀儡脖颈上割下一块仿皮来。在那道裂开的黑色口子里,齿轮才露出运转的轨迹,零件就从伤口处崩山般碎裂开来。   玄武的嗓音因为脖颈塌陷而变得有些怪异,但这不妨碍他对洛九江露出一个有些幽森的笑。   “洛郎请往下看……本尊愿送你一个礼物。”   在话尽的一刻,窗前的玄武傀儡人皮骤然脱落,里头的机械零件崩解开来,哗啦在地上落了一小堆。   洛九江三两步抢到窗前,视线才投向楼下,就为自己所见倒吸了一口冷气。   窗外的长街上,从左至右,一共十七个人同时仰头看着这扇窗户,他们中有迟暮的老人,有垂髫的孩童,有挽着篮子的夫人和正值妙龄的女郎。   ……十七张分属男女老幼的脸,同时对洛九江露出一个如出一辙的,属于玄武的微笑。   那一刻,就连一向镇定如洛九江,都禁不住脱口骂了一句:“我日!”   玄武究竟有什么理由把人类视作蝼蚁?他这个人才是像蝗虫过市一般,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   在道源之上,人类和异种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呢?   能让阴半死和楚腰掌握道源,而不必使用异种的魂魄铺路。能让洛九江领悟阴阳,全然不必继承龙神或是谁的馈赠。   寒千岭对洛九江开口,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刚刚玄武在,所以我并未提及……据椒图界来信称,椒图前辈下落不明,而在之前与饕餮对战时,他已经把道源传给了沉渊道友。”   “沉渊道友已经化龙。”   “他有一封信共同寄给你我二人,想向我们询问一个问题——道源的传承,是不是非得自愿才行?”   洛九江有点惊讶地转过头来,而寒千岭对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里,寒千岭在圣山山心里拾起过无主的阴阳道源,而洛九江在天地之间自发地领悟了阴阳道源。寒千岭接受过朱雀死前馈赠的乾之道源,洛九江亦强杀了穷奇饕餮,从他们身上剥夺下坤之道源。   正因如此,洛九江心里很清楚,无论阴阳乾坤,道源易主的关键条件都不是“自愿”。   可沉渊既然这样问,那想必是感受到了什么。   洛九江喃喃道:“这像是某种平衡,或者说更像天道的玩笑。”   异种把道源代代相传,却因此要每一位父辈付出魂魄的代价。   而妖族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获得道源,但现在看来,条件应该是要道源的主人自愿。   至于人类,这好像是洛九江见过的最容易接洽道源的种族,不论是他师父,阴兄,楚腰还是他自己,都和道源相处良好,而且也不必获得什么自愿的许可。   不然他师父也不能从睚眦那里抢了道源就跑。   但人类却偏偏先天没有接受道源的能力,非要像洛九江这样自发领悟,如枕霜流一般灵蛇附体,或者楚腰这样体质殊异,乃至阴半死这般,血脉里融合了什么宝物才行。   三族挨个看过来,好像每一个种族都有所缺损,没有一个能称得上完美。   “真可谓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啊……”洛九江摇头叹息道。   一直以来,洛九江从未因为自己掌握阴阳道源而自视过高。   毕竟在仅仅他和寒千岭两个人间,就足足有两个人有阴阳道源,这么看阴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而且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举世无双的天资,并且不会以此在人前为傲。   天资嘛,爹娘生天地养,运气好投了个好胎罢了,换个人来进这壳子也是一样,哪至于过多夸口呢。   直到今日,他和寒千岭相对梳理出道源的头绪,这才意识到一点异常。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各自五心向天,盘膝而坐,沉心内视,如此用心地去感受自己的道源。   不是说他以往没有这样感受过,只是以往的那些时候,他更多地是在感受道源送给他的力量。   生是力量,杀也是力量;予是力量,夺亦是力量。   然而在力量之下呢?   这就要追溯到获得道源的最开始,回忆起自己承接道源的第一刻,所感觉到的那颗心。   洛九江对世界的,洛九江对道源的;天道回馈给洛九江的,让道源在他掌心中出现的……   那场喜意欢沸的百鼎宴、师父阴寒却始终守卫在身边的灵力、台下笑悲怒骂的芸芸众生……一个个碎片在洛九江的心田里浮现又沉没,洛九江无声地接近自己丹田内的日月,然后终于见到光芒绽放如手臂,把他紧紧地包裹于其中。   洛九江猛地睁开了眼。寒千岭正凝视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是责任。”洛九江说,“我在领悟阴阳的那一刻,曾无尽地接近于责任。”   对人类的,对众生的,对三千世界乃至芸芸幽冥的。   上天入地,独洛九江力担千钧。   “我从化龙的那一刻起持有道源。”寒千岭敲了敲自己的胸口,“那一刻,我满心只有克制和保护。”   他想保护眼前的这个人不受到伤害,秘境最好也不要因他泯灭。寒千岭仇恨整个世界,但仍不想在洛九江眼前露出意图吞噬的嘴脸。   “常言太上无情。”洛九江最后断言道,“但我信大道中必有平衡,天意也向着稳定与善。”   人类和妖族都有欲望,其中有好的,如同公仪先生所表现的那般,一视同仁地希望众生好;也有恶的,便像是饕餮和穷奇那样,旁人的惨像和狼狈反而能让他们以此取乐。   或许正是因为天生拥有这种丰富的欲望和情感,才能让人类和妖族如此熨帖地纳入这大道之源。   据说万花筒的七色合并在一起,会是最纯粹的白。   ……   “感情和接纳也许真是贴近阴阳的捷径。”洛九江猜想道。   不过他也是真的怀疑:“但就算是这样好了,可凭玄武的个性,难道他就能从人类身上学到这些吗?”   寒千岭显然是在考虑另一个问题。   “九江。”他唤洛九江的名字,“如果玄武也有最初接受道源时感悟的‘道心’,那他的‘道心’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洛九江暂时还不能回答。   但是半个月后,他就能回答得非常顺利了。   没有人能想到,洛九江这半个月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号称要杀他抵饕餮和穷奇性命的玄武,在十四天里来洛九江面前遛弯了十八回。   洛九江:“……”   洛九江:“我说,你的‘道心’其实是烦人吧?”   因为玄武天天来去这件事,洛九江甚至都为此搬出了深雪宫,面无表情地听玄武跟自己说一个属于人间的故事,然后拔刀,削——   一般情况下洛九江会跟玄武说几句话,但有几次洛九江杀玄武傀儡杀得特别快。   一次是玄武讲他化身为一个老头,和路上相遇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同行。由于朱雀界里妖族遍布,所以他们三人没过多久就遇上两个蹄角未褪的小妖拦路。   “我被击中,倒下,面现死色,呼吸停驻,做的完全是符合老人身份的事。”玄武悠悠道,“那双母子则求饶、挣扎、奔逃……最后尽付于小妖腹中。我从此便知道,这是人类的恐惧,畏怯,以及不甘赴死的抗拒。”   洛九江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然后那对母子魂魄逸散,化鬼成冤。他们死前想得太大声,那个痛恨妖族的念头被我听见,我便从地上站起,把方圆百丈内的妖类都杀了。”   玄武笑着问洛九江:“这是你们人类想要的正义吗?”   他没听到洛九江回答“人类想要的正义”是什么,但他听到刀风呼啸。   还有一次,洛九江实在忍不住问玄武,他次次过来找自己,每次必然报废一个傀儡,难道就不嫌费劲儿吗?   玄武偏头想了想,终于回忆起来:“椒图似乎是和我抱怨过,他这些日子劳累得瘦了。”   “那阁下怎么说呢?”   玄武微微一笑:“我问椒图,他是更喜欢瘦了,还是更喜欢废了。”   洛九江:“……”   洛九江终于前所未有地明白过来,为什么“王八”会是一种骂人的话。 第298章 报答   玄武在洛九江心里已经被骂得王八不如,但就是这样的玄武, 也依旧慢慢地掌握了阴阳的规律。   此前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 玄武总是把人类比作蝼蚁——而事实上, 这是一个非常准确精妙的比方。   人类对恒温的动物难免共情,所以才会有人说“见其生不忍闻其死”, 而母牛的舐犊之情,也未必不会让铮铮铁汉见了留下眼泪。   但人很难去理解节肢动物。   正如同人类看不懂蚰蜒和蟑螂的触角传递着什么信息,不明白臭虫和蜘蛛的感情, 也不能完全理解蝼蚁巢穴中权利的分布为何。   玄武就像人类不能理解蚂蚁那样, 不能对人类共情。   蜘蛛天生就能结网, 而人类亦生来就有感情。所以如今,玄武观察人类如同观察蜘蛛结网。   在相当难得的一个下午, 玄武可以坐下来, 心平气和地同洛九江浅谈。   在这次对话里, 玄武对洛九江打了这个有关于异种、人类以及蝼蚁的比方。   “或许我们不能理解臭虫, 可我们也不会意图灭绝它。”对于这个比喻,洛九江给出了这个回答。   “但当他们爬上你的饭桌时, 你还是会随手把他们碾死?”玄武似笑非笑地看着洛九江, 手指比了一个碾压的动作。   仿佛是为洛九江露出了无力反驳的表情而感到愉快, 玄武的笑意加深了些。他补充道:“而且, 你真的可以保证, 天下间没有一个人类希望蟑螂或者蚰蜒亡族灭种?”   “……”   第一次在口舌之争上战胜洛九江,玄武显然心情不错。他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倚在了背后的圈椅靠背上。   “我不能保证。”洛九江坦然承认道,“我不能说人类之中没人想消灭蟑螂, 就像异种中有一个你想要灭绝人类一样。”   “但我不是蟑螂,你玄武也不是人类……所以我们会反抗。”   “玄武,你意图在三千世界铺陈开来的新秩序,不过是没有宽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爱的冰冷规则。倘若真的按照你的想法来管束三千世界,那大多数生命只是苟且地保存了自己的性命,而从未活过。”   玄武不以为意:“我只是把力量具象化罢了。弱者应该具备自知之明,这难道也有错?”   “如果要按照你的逻辑说话,”洛九江沉声道,“那我会让你成为弱者。”   玄武看了看洛九江,突然笑出声来。   “洛郎啊洛郎,我是不是还没有让你见过现在的我?”   很特别的一点是,在和洛九江打交道的时候,玄武对他的称呼不是直称“你”,就是叫他“洛郎”。   至于洛九江在外最常用的一声“灵蛇少主”,却是从未听他提过。   不过也是,在玄武眼中,枕霜流都不配被直呼其名,只不过是灵蛇的挂件。那洛九江这等超凡脱俗的人类,怎么能随着他师父的地位叫呢?   但他也不直呼洛九江的名字,反而称呼他当年在书院里的别号,也不知是不是有囚牛的缘故。   玄武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盖子沉稳地刮过杯中浮上的茶叶。他遗憾道:“就在刚刚,我本想邀请你最后一次——你错过了仅剩的机会。”   “别遗憾。”洛九江貌若安抚,实含嘲讽,“洛九江坚若磐石,玄武主嘴皮子说破也没有用的。”   “我已经见识了人类足够多的狡猾、奸诈、言而无信和反复无常。”玄武亲切地问道,“你的立场仍会始终如一吗?”   “放心,只要玄武主还抱有今日想法一日,我就同你保持对立一日,直到最后的尽头。”   玄武仍在追问:“那什么才是你所谓的尽头?”   洛九江斩钉截铁,悍然抽刀:“你死我活之际,就是尽头!”   一言即落,玄武傀儡的头颅飞上半空,零件如同洛九江见过的无数次一样坍塌成小小的一堆。   然而玄武最后的笑声和言语,却像诅咒一般,幽幽地在空气中荡出一圈回响。   玄武笑道:“好啊,洛郎。下次见面,我们便分出胜负和死活。”   洛九江低头看了看玄武给自己留下来的零件一眼,有点嫌弃地轻轻踢了一脚。   “你也不听清楚。”洛九江重新对着那堆零件强调道,“我的意思是,你死和我活。”   ——————————   玄武傀儡最后一次拜访时的警告,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如同他所宣告的那样,玄武的傀儡,无论老人妻女,再也没以任何形式在洛九江面前出现过。   相反的是,位于十三世界的边境,战争的气息一触即发,双方都剑拔弩张,之前短暂的停战就好像就没发生过一样。   在出战之前,玄武和董双玉下了最后一盘棋。   “你的思路很对。”玄武探寻而玩味地看着董双玉,董双玉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眼睛,任由玄武打量自己。   “你是怎么想到,肖似人类的感情会成为掌握道源的最后一个关卡?”   董双玉脸色是羊脂玉一样的洁白,他的语气也温软如同美玉:“我对人类有很多了解,很多很多。”   玄武对人类这个话题显然是前所未有地感兴趣:“你又不是囚牛,何必对人类投入这样多的关注?”   董双玉对此并不避讳谈及:“我年幼时曾蒙人类搭救。作为报答,我把我的道心许给人类。只要天下人类还有一个活着,只要那人类还存活一日,那我就钻研人类一日。”   玄武若有所悟地点头:“所以你来找我。因为倘若人类都死了……”   董双玉微笑道:“那誓言就再做不得数。”   “可如果我想让一部分活着……”   “那剩余部分的人类,也会是大人所要的那个世界中至卑贱的存在——遭逢大变的群体,亦不失其观察和探索的意义。”   直对着玄武的目光,董双玉温声答道:“见笑了,大人,我比较喜欢正反皆可的方式,总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论起面面俱到来,你即使放在人类之中,也可称是我见过的首屈一指的存在了。”玄武盯着董双玉感叹道。   董双玉轻轻摇头,动作文秀而微小,就像是生怕自己幅度太大惊起了什么一样。   “大人对我太过誉了。”   玄武说:“我已经见过人类的愤怒,悲伤,哀愁和欢笑。见过人类的不甘心,求不得,伤别离与恨蹉跎……阴阳道源已经尽在本尊的掌握,但是还差一点,最后的一点。”   他见过那些感情,化作戏剧中人里的一位,经历过那些事件。玄武渐渐地给他曾经的一切疑问找到答案——因为人类就是喜欢平白空度自己的时间,因为人类就是会在某种场合下表现出某种情绪波动。   他旁观了,他理解了,他只是不同情,不愤怒,反而借此更加地磨炼了道中的“自我”。   玄武比从前更加自我。   董双玉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仿佛疑问。他轻声问:“那大人觉得,最后的一块拼图会是什么呢?”   “洛九江认为是同理心。他说我只是理解了那些感情,却从未自己体会过。我觉得他的看法很有意思。”   董双玉的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仿佛屋里适宜的温度让他感觉到有点寒冷:“那不知双玉能为大人做什么呢?”   玄武用一种沉思的的语气说道:“你说你对人类足够了解?”   “这样啊。”董双玉了然地笑了起来,“那便如同大人所愿,我会让大人体会到某一种感情……和人类极相似的感情。”   玄武笑了:“你总是听起来很有把握。”   “因为双玉从不背诺。”   玄武随意地把棋子丢回棋盒。他对董双玉命令道:“区成为大将,军师,头脑和刀锋吧。新世界的九族里,你仍会在其列,永居于我王座之侧。”   ……   于是,在仅仅休战了不足一个月后,玄武界又重新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一天一夜之间,玄武界手下气势如潮,又汹汹连吞两界。   据说,这是因为他们换了一个新的主帅。   新主帅的名字叫董双玉。   ————————   在最平平无奇的一个清晨,有人叩响了深雪宫的大门。   下属前来通报,说是有人想找灵蛇少主一叙的时候,洛九江下意识地眼前一黑,还以为是玄武又卷土重来了。   结果并不是。   来者目光飘忽茫然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惶急,他衣冠齐整,只是风尘仆仆,下摆蒙着一层盖住了衣料底色的灰尘,显然赶了很远的路。   前来拜访洛九江的朋友是越青晖。   他顾不上礼数,脸上也再没有了从前那种舒畅阳光,安然自乐的笑容。进门后越青晖对着洛九江的第一句话便是:“双玉他……真的投诚玄武了吗?”   洛九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天性就不爱逃避问题,因此他愧疚而直白地对越青晖说:“是的。”   即使已经听过无数类似的传言,心里也一直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消息得到洛九江的亲口证实时,越青晖依然白了脸。   “是我请董道友出来揭穿白虎,他才会被玄武注意;也是董道友为了救我,才会被玄武掳走……你先不要急,青晖,我会负责的。”   越青晖失魂落魄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自语一般喃喃道:“我一直知道双玉没死,但我没想到他会……当初他答应过我,他说过他的立场许给了人类……”   他单手护着自己的心口,洛九江却注意到越青晖的姿势有点奇怪。他的手掌几乎是整个立起来的,竖着只按住半面前胸。   发现这个,洛九江不由心里微微一动。他把越青晖让到屋里坐下,喂了他半盏热茶后,看人精神好了一些,才温声问他。   “青晖,之前十四年,我在七岛一直没听说过董道友的名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提到这个问题,越青晖的身体就有点不自然地下意识弹动了一下。   “我救了他……我把他藏在海里或者山洞里,直到……”   越青晖结识董双玉,也是同样是在年幼。   比洛九江和寒千岭的相逢晚一点,却比他认识洛九江要早。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早晨突然出现日食,接着海浪就一阵阵咆哮怒吼起来,声势仿佛一锅烧沸的水。   七岛的渔民都说是这海龙王发怒,应当有七日息海,只有越青晖仗着自己人小年幼,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空当溜出族门,跑去了海边玩。   这时候的海和他记忆中宽宏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同,越青晖接近了一点,又怯怯地退开了脚步。   最后因为远处一个生死不知的影子,越青晖终究还是走近了那片沙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董双玉。如同传说里海王的女儿一样,董双玉人身鱼尾,手中握着一把珍珠,如缎如扇的尾巴在月光下铺陈开来,闪着一种皎丽的银色流光。   越青晖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发现董双玉其实并没有昏迷,他只是他虚弱了,虚弱地甚至没法抬起头。   “你是鲛人吗?要有水才能生存?”小小的越青晖跪在董双玉旁边,急切地试图把他抱起来,“我送你回海里?”   “不。”董双玉有气无力地将冰冷的手指按在越青晖的手腕上,“我才从那里挣脱出来。”   “那你是怎么了?”   “我快死去了。”董双玉虚弱地说,“如你所见,我受了重伤。”   越青晖手足无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更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才得到就要放手的失望。   董双玉已经虚弱得几乎没有开口的力气。他用气声问越青晖:“不会有别人再来了吗?”   越青晖讷讷道:“海龙王发脾气,我们要封海七天的。”   “啊,这样啊……”董双玉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那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愿意救我吗?”   “怎、怎么救你?还可以救吗?”   董双玉轻声道:“分给我一半心脏吧。我会把我的一半魂魄和你的交换,这样我永远有半片灵魂栖息在你的心房。”   越青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他其实没听懂董双玉那话的意思,只搞懂了眼前这条漂亮的鲛人要他的心:“是,是要挖心吗?”   “不……但你要借半颗给我,让它在你的胸腔里替我跳动。”   要是这样,那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越青晖想了想,很快就点了点头。   他那个时候倘若肯把手放在董双玉的心口一探,就会发现眼前的鲛人全无心跳。   但越青晖没有。   越青晖同意了董双玉的请求,于是这誓约就化为了真实。   那一刻越青晖感觉自己心口仿佛被无形的细线穿过,尽管他没听懂董双玉之前说了什么,但冥冥之中他已经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受。   ——他把自己的半片灵魂和董双玉交换,倘若有一日董双玉死去,那他会带着越青晖的半个灵魂一起回归越青晖的心房。   董双玉承载着月光的鱼尾化作了一双人腿。他站起来,把自己冰冷的掌心抵在越青晖的额头上。   “第一次人类的渔女救了我,作为报答,我把我的立场许给了人类;第二次人类的老翁救了我,作为报答,我把我的道心许给了人类。”   “第三次,是人类的孩童救了我。你给了我最彻底的拯救,你的命运也因此就和我紧紧牵系。但董双玉已经一无所有。”   董双玉轻轻地闭上眼睛,他的左手握起又张开,再打开时掌心已经躺了一颗莹莹的珍珠。   “作为报答,我只能把我的爱送给你……因为异种的爱实在非常稀少,所以我同时也把我的庇护也给予你。只要我还活着,便终生不使你流落到危险的境地。” 第299章 大战   玄武既然敢突然举兵,自然是有所准备, 具有一举攻占三千世界的底气。   在三千世界的这一方, 单是道源的持有者便有神龙寒千岭, 洛郎洛九江,灵蛇主枕霜流, 不为人知的却沧江,药峰峰主阴半死,阴阳之体楚腰, 饕餮封雪以及黑龙沉渊。挨个数来足有八员大将。   从这个角度上看, 玄武界好像成了个孤零零的光棍, 只有玄武一个光杆司令。   可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玄武神出鬼没,随心所欲, 只要他想, 一天之内能把后四个道源的拥有者一气杀了, 剩下的四个基本也能做到看到谁杀谁, 凶残程度堪称三千世界之首。   更何况,他还派下了一万新授予力量的“日月族”。   是的, 在道源的乾坤之下, 玄武又重新划分出了一个更加微小的维度, 即为日月。   第一等道源力量为阴阳, 次之为乾坤, 乾坤之下,还有日月经天。   玄武高踞在自己的宝座之上,在他的两侧, 生无可恋的椒图位左,容色恬淡的董双玉居右,而于三张王座之下,是一万妖族身佩重盔银胄,齐齐拜服,得到玄武赐下的“日月”之力。   他显然没有白比洛九江痴长那些年岁,在道源之事上,玄武比洛九江琢磨得更透彻。   道源的力量往上,是他把阴阳和自己的自我道合为一体,随心所欲之处,就是阴阳;而从细微之处向下,他在乾坤之中单独地切出了“日月”这一部分的力量,作为新的计量单位。   如同当年龙神分给九族四象乾坤一样,他向忠心耿耿的一万妖族赐下日月,从此这一万妖族改称“日月族”,成为玄武界新的中坚力量。   死去大半人类的三千世界需要生命填充,而玄武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这一万“日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战力同之前的普通妖族根本不在一个等级。   只是一次交锋,还按照旧例估量的三千世界联盟就此人仰马翻,一天一夜之间,玄武的地盘扩张到了十五个。   十五和三千的对比仿佛非常悬殊,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只要玄武能一连再夺数界,这个匆匆集结的联盟就会内部动摇。倘若玄武占有的世界数目达到五十,在他扩张的版图周边,便会有不少妖族偷偷来投。   当他可以拿下一百个世界,只要玄武肯给予人类稍微宽容一点的条令,剑锋所指的下一个世界几乎都会自发臣服。   而当他拿下三百个世界之后,整个三千世界的主战轴心就会消失得近乎于无,最热血和最坚定的那部分人类,多半已经死在对垒的战场上。   而这还是没算上神龙或洛九江挺身而出的状况。   他们两人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出于紧张的局势、内心的愤怒或是舆论的胁迫,必然要有人站出来挑战玄武。   可只要他们站出来,不管是一位还是一起,面对着如此强大的玄武,基本就等同于自投死路。   当这位道源的持有者死在玄武手上时,整个三千世界都将人心惶惶;要是他们双双赴死,那这个联盟就近乎分崩离析。   三千世界家大业大,累赘繁多。固然人数不少,可心思更加不少。而玄武界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人人倾慕的领袖。   三千世界需要守护好自己的每一寸土地,而玄武从最开始就没做下打遍整个三千世界的准备。   他只需要拿下三百个世界,整个三千世界就等同于在他掌握。   这情况实在不公平。   可玄武的力量也实在太强。   没有办法,像洛九江那样,按照道理、公平、正义与爱做事的人总是很少的,有太多的人只认拳头。   ————————   峡关小世界中,几百个身着青袍的书院弟子正于山谷中来来往往。   如今危急存亡之际,三千世界都各自有所表示。青龙书院因为有公仪先生前仇在先,这一次无论散修还是学子,都有半数以上人赴往前线。   山谷之中为首两人一个着灰衣,一个穿黄衫;一个满脸的鬼气森森,另一个则笑容温润;一个放下刘海遮住半面脸,剩下半张脸皮肤枯黄而紧绷,凹凸不平地布着烧伤痕迹;另一个则将所有头发挽起成冠,白皙莹润的面孔尽显养尊处优的气质。   他们两个一高一矮,一明一暗,一个冷淡凶残,另一个则热情天真,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特征如此明显的两个书院学子,当然只有昔年与公仪先生和洛郎并称“四逸”的阴半死与游苏了。   此时,阴半死脸色郁沉,没被刘海遮住的那只眼睛里凝结着欲来的风雨。他鬼气森森道:“……谁把她带来的?站出来!”   游苏扯他的袖子,替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弟子说情,又跟阴半死打圆场:“阴师兄息怒,阴师兄别生气。囡囡也是书院里长大的,满书院的三千学兄学姐哪个不是她亲哥哥亲姐姐。何况当初阴师兄你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我们看着也心疼……”   原本阴半死脸色发青,现在听游苏说了这话,他颧骨几乎都要泛绿了。   ……什么叫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这孩子又不是他背着人偷生的!   阴半死阴沉道:“你别说话……你和洛九江一样,一张嘴我就手痒。”   现在他们已经不在书院,筹峰峰主另有他人代任,游公子目前不再负责给阴半死批账,阴半死就非常现实地,对他一点客气也没有了。   ……不过从前仗着有男科药物这笔大头进账,阴半死游苏一直以来的态度,也始终是一视同仁地半死不活。   所以游苏只是好脾气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无奈地递给了对面挨训的几个药峰弟子一个没办法的眼色。   敢在药王阴半死大发雷霆时自发上前担火力,药峰弟子已经很感激他了。   面对阴半死一脸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云,结着两条发辫的俏丽姑娘勇敢地往前了一步。   “是我自己要来的,峰主,和哥哥姐姐们没有关系。”   阴半死牙疼似地“啧”了一声:“小……女孩。”   这个当年由他和洛九江一起从人间抱回来的女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又黑又瘦的干巴模样,称呼她为“小崽子”已经不合适了。   “我和后勤的哥哥姐姐们一起来的,因为峰主往日一直不太见我,可现在打起来了,我有一句话一定想和峰主说。”   阴半死冷淡高傲地冲着她一点头,示意她有话快说,说完赶紧撤。   这孩子自从被他带回书院后,一直是托游苏那边照顾的,但是所有份例都由阴半死坚持出,每年药峰会有女弟子专程上门,一个月至少探视她四次。   至于阴半死自己……出于那个给小姑娘惹下大麻烦的初见,他私心里便觉得两边不见面,或许会对这孩子更好些。   谁知道多年不见,女孩不但容貌出落的亭亭玉立,一颗熊孩子之心也是迎风就长,一不留心已经有三丈长了!   阴半死书院里没见她的面,她竟然追到战场上来了!   要不是她还没及笄,孩子小,不懂事,凭阴峰主这个满山女弟子当男弟子用的狠心肠,能当场把她塞在砂锅里炖了!   被游苏亲切称作“囡囡”的小姑娘勇敢地上前一步,她抬了抬手,仿佛还想拉阴半死的袖子。   但在对方堪比死亡射线的目光之下,她老老实实地背过了手。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峰主面的时候,我也始终都想当面感谢峰主,也告诉峰主,您对我的意义,和公仪先生对您的意义一样……您就是我的‘公仪先生’。”   阴半死的胳膊仿佛不舒适一般抖动了一下,在他右袖之上,还缠着一道醒目的黑纱。   “所以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女孩睁大了她清澈的眼睛,“我和书院里的哥哥姐姐们都一样爱戴着……”   没等她把话说完,阴半死就冷酷道:“好了,一句已经到了。”   小姑娘:“呜……”   “听完了,带出去。”阴半死丝毫不留情面,他对药峰弟子比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弟子们就熟练地捂嘴按肩,剪手抬腿,一套流程直接把人强行带走了。   小姑娘:“唔唔唔!”   阴半死目送他们穿过长长的峡谷,一直到达跨界通道的边缘。   游苏则叹为观止地看着药峰的动作,非常不解道:“阴师兄,你这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阴半死冷冷答道:“处理医闹多了,熟能生巧耳。”   游苏:“……”   他和阴半死并肩走了两步,游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笑起来:“阴师兄有时候或许很严肃,但书院里的大家都是执着皮相的人——我也一直觉得阴师兄是个好人呢?”   阴半死郁郁地反问他:“我很想知道,谁在你那儿不是好人?”   游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玄武!”   阴半死恹恹道:“三生有幸,竟能和大魔头分列对侧,游小公子抬举了。”   ————————   战前的准备是一回事,等玄武的日月兵打进来时,便又是另一种气氛。   上一次古木界破界之时,游苏阴半死都在前线,亲眼见着日月族受人调动,三千妖族分作两股,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张弛有度地攻上前垒,即使对战之时也依旧带着一种冷静自持之气。   古木界破,三千联盟的修士匆匆撤退。偏偏古木界界如其名,其上坠着七八个零碎的小世界,几个小世界又和其他大世界相连,简直如同挂了一串沉甸甸的果子。   像是如今阴半死所在的峡关小世界,就正是一个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要害。   阴半死布下防卫,自己有亲自去峡谷里巡视一圈,赶跑了几个逗留没走的后勤,想了想又送走几个药峰的弟子。   “走振钢界东侧,直转紫苏小世界。有个背弓的修士,姓谢,杀白虎那个,你们听他调遣。”   那几个药峰弟子显然有些犹豫:“峰主,若是大夫不够?”   阴半死阴恻恻道:“不错,紫苏小世界大夫不够,正是因为其他大夫手脚不够快。”   “……”   药峰弟子灰溜溜地跑了。   阴半死巡视过一圈,从峡谷里转回来,转头看看左边的游苏,其实心里也有点想把这个小公子也打发走。   倒不是他不信任游苏的能力,之前在古木界的时候,两人已经短暂合作过一遍。游苏的画魂比起从前来俨然精进了许多,在这样的战场上是一种非常得当的群杀之技。   可当初阴半死带人出使白虎界的时候,公仪先生曾经让他多照顾游苏。   之后便是生离死别,那句“照顾好阿苏”,竟然是公仪先生留给阴半死的最后一句话。   几乎堪比遗嘱了。   阴半死稍稍出神的一瞬,峡关世这头强行切断的跨界通道已经被对面重新修补好。   听到动静,阴半死和所有学子都神情一凛,下一刻,便见通道撕裂洞开,成千上百的日月妖族目露凶相,手持法器巨骨,将那道亡羊补牢般的通道封印踏在脚底,直冲阴半死等人滚滚而来!   作为道源的持有者,这一千个妖族尚未逼近,阴半死已经感受到对面传来的些微道源力量。   这力气在他这里或许还不足称道,可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已经拉开了天堑之隔。   游苏手腕一抖,长达丈许的画轴便自发铺散开来。而阴半死双袖一扬,那画轴中如细雨般飞射而出的银针便被他的力道包裹,挟道源之气,直逼日月妖族的暗伤与要害。   大多数妖族都不把这种细如牛毛的银针放在眼里,既然针上无毒,那就权当挠痒痒。只要少数几个在古木界与阴半死对战过的妖族开口提醒,却已经太迟了。   银针刺破皮肤,游进经脉,携灵气逆冲泥丸,在体内好一阵翻江倒海。阴半死操纵能力岂同一般,不过一个回合,照眼之间,但凡中针者,无不是有旧伤的引旧伤,没旧伤的造新伤!   而反观峡谷的另一端,游公子绷着脸,神情仿佛非常紧张——可他紧张归紧张,手上动作却是非常利落。   他左丢一个画轴,落地化为一条黑蛟,右丢一个画轴,从里面摔出一对神色冷淡的姐妹。最后一个王牌画轴被他唰拉展开,却是蓝龙一条,正环着一个黑衣刀客!   游苏拼命拦住了这几个他画魂出来的人物:“不要上去杀不要上去杀,帮我挡一挡啊……”   张嘴说话也没耽误他提笔,就在嘴皮子上下翻飞的功夫,游苏挥毫泼墨,已经在一张空白画卷上勾勒出了一个刀客的影子。   那影子被他两笔勾勒出一把长刀后,就自发地走下画卷,留下一张空白如新的画纸,能让游苏继续往上画。   游苏一边画一遍喃喃细念。有不知情的妖族以为他在说什么独门法诀,拼着身受重创逼近游苏身侧,想要打断他的念诵。   然而这妖族凝神一听,原来这个人类小子竟然在说:“黑袍上色好费功夫,洛兄你下回穿白衣服好不好?”   接着只闻背后长刀咔嚓一声,妖族吐血三丈,死不瞑目。 第300章 黑纱   玄武上一次出兵时,一万日月妖族被他分两路, 每支队伍恍若破堤而下, 如虎如吞, 似聚似怒。   而这一次,鉴于小世界本身的空间大小, 和小世界自身的承受能力,玄武将队伍分股如平铺纸扇,兵力岔开分界而行, 也可以算得上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了。   这两次出兵的情况, 在玄武界内部为人津津乐道。其中最引人瞩目的, 无疑便是两场战争中的建议者和指挥者——有趣的是,这两个身份的所有者, 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就是近来玄武座前最得宠爱的九族鸱吻, 董双玉。   玄武有件法宝名为“琼楼玉宇”, 物如其名, 是个可以随身携带,放大缩小的空间灵器。   如今这座宝珠流光的飞檐宫殿, 就坐落在古木界的中央, 充作是中军议情的主帐。   董双玉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沙盘, 摆在自己和玄武的中央。   这东西是玄武之前强行从椒图手里征集过来的, 椒图再见着它, 显然回忆起了当时的怨怼,手中一柄才三四斤的小银锤被他抡得咣当咣当震天响。   董双玉装作听不着身后的背景音,指点沙盘的情况给玄武解说道:“大人请看, 如今涌泉,春归,西池,御华四界已现败像,最迟一个时辰后便能分出结果。”   玄武盯着沙盘盘面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弄清楚了这个东西大概是怎么看的。   他指了指剩下几个浑圆无波,表面既无火光也无洪水的界珠,问董双玉道:“这几个怎么回事?”   董双玉的睫毛微垂,如实解答道:“若想拿下这几个世界,恐怕至少也需要七天。”   他伸出自己玉白的手指转动其中一枚界珠,就隐隐有人影在里头浮现。那枚界珠最重央飘着一抹腥红,需要仔细定睛看了,才能发现那并不是飞溅的血迹,而是某种异兽的皮毛颜色。   “拥国界,三千联盟派出的把守者化名封雪,据说她本名花碧月,乃是饕餮长女,也是如今世上唯一的饕餮。”   下一枚界珠里映出星矢般的鎏金灿光,董双玉的手指来回在上面抚摸了两下,温声道:“紫苏界,把守者谢春残……大人或许还对他有些印象,当初在白虎界的时候,我和这位弓手合作过一回。”   玄武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我记得。”   就算他一直看不上白虎,也能琢磨出来,白虎死时究竟该有多么憋屈。   白鹤州是被董双玉的嘴炮和谢春残的箭矢一起,双双加持而死的。   玄武主动伸出手去,缓缓地拨弄了一下架在沙盘上的第三颗界珠,一条盘旋的黑影令他加深了自己玩味的笑容。   “又是一个道源的持有者,让我看看——一条黑龙?”   在他们背后不满地来回锤凿出磅铛背景音的椒图,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猛然收手后产生的那刻寂静,甚至比他刚刚的一通乱锤还要引人注意。   玄武了然一笑:“原来你的道源是传给他。”   椒图咣啷一声把银锤掷在地上,小锤子头重柄轻,被椒图甩下后锤柄还在白玉的地板上跳了一下,叩出一声清脆的余响。   “你干什么?”   可能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椒图竟然当着玄武的面一次说出了一整句话。   玄武笑了一声,把手伸向了第四枚界珠。那枚界珠刚刚被拨亮,他就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在四枚界珠之中,其余三枚都显示出日月妖族和人类势均力敌的影像,而现在展示的这一枚,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人类修士以阴半死与游苏为首,青龙书院的弟子们配合得有条不紊,错落有致,对妖族的场面竟然是近乎压制性的。   当然,在这四个特殊的小世界中,除了谢春残之外,每个小世界中必然有一个守界人身怀道源。   但封雪实战经验不强,分得的道源也不过普通九族的十分之一;沉渊所持有的道源倒是够了,可他带来的下属不多,更多的心腹还是留在水晶宫里维持椒图界的秩序。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同样擅长群体作战的阴半死和游苏配合起来,简直无往不利。   没等玄武主动问询,董双玉就提前回答道:“这是峡关小世界。”   玄武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地从小巧的界珠上划过,无声地掠过阴半死和游苏的头顶,动作里居然还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青龙书院,囚牛……”   董双玉的眼神突然一沉。   果不其然,下一刻玄武的声音就缓缓地在他耳畔响起:“如此负隅顽抗,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没等身后的椒图反应过来,玄武已经下了定论:“人类中需要一个榜样。”   他话语里“榜样”的意思,当然不会是身上系红花,白马游长街的那种榜样。   玄武是想让所有人类都看看反抗的下场。   他的手掌无声地悬浮在四颗小小的界珠上。手心里的些微热气把冰冷的界珠呵上了一层薄薄白雾。   然而如此平静温馨的场景,发生在决定一界兴亡生死的紧要关头时,只让人觉得一阵胃都拧紧的作呕。   玄武第一个放过了封雪所在的那个小世界,大概是看饕餮的面子。   这和封雪有没有吞吃花宴望的魂魄无关,按照玄武的性格,董双玉第一面捅了倪魁他都非常欣赏,倘若让他知道饕餮死时的细节,可能直接就会招揽封雪了。   接下来被玄武放过的人,是谢春残。   玄武只是朝下瞥了一眼,喃喃道了一声“残废”,就把自己的目标从那颗界珠上移开。   要知道,玄武虽然对蝼蚁的残疾与否漠不关心,灭族时也不会讲究什么“老弱病残孕可以享有特殊待遇”,但凭借他的骄傲,还不至于单独去击杀一个人类中的残废。   当然,他这个结论倘若给谢春残听到了,想必立刻就给他“看看”那只骨头磨成的长箭,到底是残还是不残。   最后一个名额决定生死,这个重要的选择权握在玄武的手上,悬而未决,直到身后椒图连脸色都整个变了,玄武才低笑一声,把手伸向一颗界珠,将那颗小巧玲珑的剔透珠子整个地从沙盘上拔了出来。   “囚牛看中的人类,以及人类中的叛徒……游家的孩子。”玄武微微叹息道,“比洛九江差上太多了。”   他手心一合,那颗珠子登时被搓成一把细碎的粉末,在他扬手之时尽数簌簌落在地上,小小一摊,几乎和白玉地砖同色。   玄武回身,对着椒图报以最后一笑,墨绿色的身影顿时就消失在了宫殿之中。   椒图显然关心则乱,在玄武从宫殿里消失的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董双玉,甚至不加任何掩饰。   董双玉冲他摇了摇头,安抚道:“大人已经放过令徒了,不会有您担心的那种事的。”   见椒图依旧是一副郁结未解的模样,他又补充了一句:“大人捏碎了峡关小世界的界珠,意思就是以后这颗界珠也没什么用了。”   “……我想,大人是想直接抹去一整个世界吧。”   在玄武稍稍表露出那个杀鸡儆猴的意向之时,董双玉就猜到了玄武最终动手的对象为何。   其一在于阴半死是一个持有道源的人类,其二在于峡关小世界有游苏。   尽管玄武可能并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但是一个已经投诚的人类家族又突然反水?这绝不在玄武的容忍范围之内。   经此一行,那两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吧。   ————————   阴半死突然发现,峡关小世界的妖族正如潮水般后退。   要知道,峡关小世界就算地形再好,地利再易守难攻,如今入口处也已经被尸体填平。   其中哪些铺平坎坷窄峡的尸体,有人类的,也有妖族的。   但双方的战意还正饱满,妖族几次有妖修冲入人类阵中自爆,每一次对方炸开一团血雾,哪些日月妖族就嗷嗷地大叫起来,嗜血之意显得更加浓厚。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突然撤离的情况就显得非常诡异和不自然。   阴半死当机立断,不假思索,他回首对身后的书院诸学子比了个动作,厉声下令道:“撤!”   书院学子算上后勤一共来了七百,留在这里守界的四百,之前大概死了六七十人,条条人命重若千钧,都记在阴半死的心上。   他性格古怪,脾气不好,但手里诊治过的每一个患者都记得,药峰上下无论药童杂役,更是能挨个叫出名字。派来前线的都是书院悬珠听竹这两个等级的弟子,阴半死至少能认全他们的脸。   他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无情。   云深峰主无论架子还是资格都是青龙书院里一等一的大,所以也算得上令行禁止。听了他的话之后,书院弟子犹豫都没有,就匆匆后撤。   尽管他们撤退比妖族要晚上一步,但书院派来的人数也没有妖族那么多。   阴半死只遭遇了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游苏。   游苏坚持道:“我和阴师兄一起断后。”   阴半死瞪他一眼,不好使。又撩起半面刘海再瞪一眼,还是不好使。   游小公子要真是贪生怕死的性子,当初怎么会用尽一切手段反抗护卫乌先生?   阴半死被这死猪不怕开水烫,危险面前我敢浪的小公子气得不行。他又急又气,冷冷训斥道:“命不要了?”   “我也是峰主!我是筹峰峰主!”游苏坚持道,“弟子们没有离开,我不能先走。”   ——你是筹峰峰主,是因为你有钱!   阴半死咬着牙压脾气哄他:“你现在走,能帮忙看着他们……”   游苏非常机智!   他说:“那阴师兄你现在走,我断后。”   ——也只有从小到大被全书院宠大的游小公子能在阴半死可怖的脸色前有这种底气,倘若换了别人,这功夫早就被阴半死一针扎得不能自理。   阴半死犟不过他,只好一面防备着对面通道的动静,另一手拎着游苏的后领子,亦步亦趋地押在队尾,一步步靠近后撤的跨界通道。   就在双方人马基本都撤干净的瞬间,异变霎时突生!   阴半死一直防备着对面的跨界通道里传送过来一个大的,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突然在它面前现身的绿衫人根本就没有经过跨界通道。   这人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了阴半死眼前,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遥。空间都因为他的举动泛起了一阵波纹。而就在上一刻,这一切还没有任何征兆。   他在笑着,可那笑容似乎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都赶上了,是不是?”   阴半死脑海中警铃大作。   下意识地,在那最宝贵的一个瞬间,可以用道源抵抗一弹指,可以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撤的一瞬间,阴半死猛然回身,抓着游苏后领的手掌改握为推,背后空门尽数大露,硬生生地把游苏塞进了那条跨界通道。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眨眼里,阴半死的脑海近乎空白,只有公仪先生最后的一句叮嘱仿佛时光倒流般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   ——照顾好阿苏。   玄武显然对此有点意外,他没有阻拦阴半死的动作,只是轻声道:“新的道源之主……你还真有两三分囚牛的品格。”   阴半死扯了扯嘴角,在他扭曲可怖的面庞上,没人能准确断定那究竟是一个苦笑,亦或是一声嘲讽。   他只是心里莫名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原来如今,他也真当了一回“别人的公仪先生”。   这就够了。   玄武那一句话几乎是阴半死意识里的最后一道声音,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这身着墨绿衫子的男人轻巧地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阴半死脚下猛然失重,天塌了。   不,不是天塌,是——   整个峡关小世界都湮灭粉碎了。   那一瞬间,阴半死眼前漂浮粉碎着的不止有山石和草木,还有一条薄薄的黑纱残片,仿佛还带着几分阴半死手臂上的温度。 第301章 放走   阴半死觉得自己在某种玄妙的状态下来回地沉浮着。他没有翅膀,不生尾鳍, 但他在空中飞翔, 在深海里随浪的波动起伏, 灵魂也轻飘飘地,彷徨于远方那阵仙乐清音的顿挫之间。   等等, 哪里来的音乐?   那细微的乐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清灵的音符在谁的指下滴溜溜地转了个弯, 缓缓缠上了阴半死的手腕。   那声音好熟悉, 像是叮咚叮咚的山泉水, 也如写实一般,勾勒出一道穿过竹林的清溪。   成为药峰峰主之后, 阴半死肉眼可见地比从前忙了数倍。就连药峰弟子忙起来时都不分昼夜, 阴半死就更是难有余暇。   正因为如此,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乐峰背后的那座竹林里听过琴了。   可他竟然还记得。   他记得那座藏在竹林深处的竹庐, 阴半死刚被公仪先生带回来时,曾经躲在那里不敢出门半步。   身处那个麻衣邪教中时, 阴半死生死由人, 容不下除了死活之外的第二个念头。可他既然已经脱身出来……他明白了自己如今是一副什么样的相貌, 也并不是不知道美丑。   公仪先生不劝解他, 也不强迫他, 他只是每天轻轻松松地和阴半死说上几句日常的闲话。   剩下的那些时光常常伴着乐声,高山流水的素琴,梁祝化蝶的竹笛, 春江花月的古筝……潺潺地流入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   直到某一个夜晚,阴半死裹着一床夏日薄被,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都难以入睡,那熟悉的笛声也没有响起过。   反而是公仪先生亲自到了他的房间,然后不等阴半死说出什么,公仪竹就猛地一推窗扉。   红木窗棂的两扇窗户豁然洞开,那一天是满月之夜,皎皎明月正对着阴半死的窗户,在他的那个位置上,能把一轮冰盘看个分明。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   夏夜的清凉之气从窗户里带着些许微风渡入屋内,阴半死眼前心头一片豁然开朗。   公仪先生语重心长地和阴半死说:“是时候了。”   第二天,阴半死自发地从那间竹庐踏出了第一步。   阴半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此时在他耳边响起的乐声,好像那个满月的月夜啊。   他觉得自己正从浅海往深海里沉没,可死亡原来是这样快活?   乐符弹跳着从阴半死的耳廓滑过,和当年夏夜里的那些琴曲与笛声一样,不强迫也不催促。   温柔得仿佛一段平静的旧时光。   阴半死终于睁开了眼。严格说来,他对这世间其实并无太多留恋,只是活一日便要尽一日为人的责任和义务。   然而如今,已经将是永诀了吗?   幽冥里无尽的纯黑与点点星芒般的悬浮世界映入阴半死的瞳孔,阴半死倒抽一口冷气,一声“先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手握短笛的黑色鬼魅只是如剪影一般的存在,可阴半死才见他一眼,就忍不住要流泪。   悠扬清新的短笛响了最后一声,影子朝着阴半死的方向轻轻一点,阴半死便觉自己丹田中的道源应和着附在四肢上的音符,踊跃欢欣地跳动起来——原来刚刚缠上自己手腕的那道笛音当真不是错觉。   道源之力由内而外地推着阴半死向后,离黑影越来越远。   阴半死下意识地冲那个方向伸出手去,在无数冲着自己的方向而来,姿态狂暴乱舞,像是要追着咬下自己血肉的黑影中穿过,却只抓到一手的虚无。   道源之力在那些黑色的影子中央烫出了一个洞。   而离阴半死最远,也最高大挺拔的黑影遥遥对他颔首致意。黑色的影子伸出皮影戏一般的手掌,手心里托着一块几乎同色的黑纱残片。   短笛最后悠扬地鸣奏了一声,仿佛抚慰。   阴半死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然后那个诡奇如渊的世界变突然从他眼前消失。   那种一直以来的悬浮感瞬间撤去,阴半死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了一泼飞尘。蓝天,绿树,水波,松涛,属于活人的一切重新进入阴半死的眼帘。   峡关小世界已经碎去,他在生死的边界之间走了一回。   两个人一左一右拨开众人,第一时间按住了阴半死的手腕。左边声音里都急出半分哭腔的人是游苏,阴半死暂时没有多余力气给他什么反应。   右边担忧地轻唤了一声“阴兄”的人是洛九江。   阴半死被唤醒了神智,他第一时间反握了洛九江的手,急切道:“先生!我刚刚看到公仪先生,在世界之外,他……”   “别说了,阴兄。”洛九江低沉地阻止了他,“我知道先生在哪儿……我会带他回来。”   大不了是再一次舍身入幽冥,把一身皮肉骨血全都抛却,总能接那位身在万鬼幽冥之中,仍不改青竹风骨的先生回来。   洛九江紧盯着阴半死的眼睛,再一次对他重复道:“我会接先生回来。”   “至于现在……”洛九江的语气加重了些,他目光仿佛能透过界膜,一直刺穿与他不知相隔多远的玄武躯体,“我会去报先生和你的仇。”   ————————   董双玉把沙盘的位置让给了椒图,自己则悄悄从殿内退了出去。   椒图第一时间凑到那颗沉渊所在的界珠前,手指在沙盘上连连动作,不知道是在补做什么机关。   董双玉最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毅然合上了殿门。   他一路走过金堆玉砌的长廊,连续穿过三重垂花宫门,驻守的守卫有几个新被赐予了日月妖族身份,见到董双玉时恭敬异常,而董双玉只是淡淡点头,不曾为此停下脚步。   最终,他来到倪魁面前。   倪魁还记得上次是怎么被董双玉平白捅刀,一见到他就冷笑一声,气哼哼地转过脸去。   当初圣地里的那位玄武副使从里屋挑帘而出,第一眼见到董双玉后,先是一愣,随即紧抿着嘴唇去握倪魁的肩膀。   几乎在那只惨白冰冷的手碰上倪魁肩头的瞬间,倪魁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火燎一般。   “大人。”玄武副使恭恭敬敬地朝董双玉叫道。   董双玉朝他微笑着点头,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因为倪魁的态度迁怒。   玄武副使便松了一口气,他谄媚地冲着董双玉笑了一下,竟然还得到了董双玉的一个点头。   “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玄武副使恭恭敬敬地问道。   “关于新的一批日月妖族。”董双玉平淡道,“上一次你和狻猊并未被选中,但这次我或许可以举荐一个。”   玄武副使听到这突然到来的好消息,表情蒙得像是见到一块纯金的大饼砸在自己脑袋上。他一时又是狂喜,又是狐疑,一时之间竟然连说话都有些磕绊:“这,这,大人为何……为何是我啊?”   董双玉垂下睫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不是你,是你和狻猊之间只能有一个——然而狻猊天生九族,本身就有道源了,是不是?”   玄武副使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显然是从董双玉这副稳操胜券的神气,和云里雾里的回答中自行领悟了一个什么答案,很快地自己说服了他自己。   董双玉命令道:“你近前来。”   对方不假思索地三步并作两步,几下走到董双玉的面前。   董双玉又是一笑,然后,毫无征兆地,如同那天他突然暴起捅穿了倪魁一样,相同的一柄短匕从同一个位置刺穿玄武副使的心口,匕尖透出血肉,上面挂着一丝内脏的残片。   董双玉手腕一拧,慢条斯理地抽出那柄短匕,温声道:“玄武大人又把它还给了我。”   他抬起手来,接住玄武副使一头栽倒的身体,然后缓缓地将人放平于地。   倪魁被眼前这急转直下的场面惊呆了,他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个曾经被董双玉戳了一遍,却已经完全愈合的旧伤口,似乎在这一刻复发了疼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似乎觉得这做法不太有气势,于是放粗了嗓子很凶地问道:“你干嘛?”   董双玉第一眼就看破他的色厉内荏,对这个问题,他只是指了指门外。   “你的掣肘已经死了。如果你想去对面,现在就可以。”   倪魁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面”是指三千联盟,而不是和东殿对门的西殿。   他底气不足道:“我全心全意都是玄武大人的手下。”   董双玉笑道:“这就很没意思了。”   “……”   董双玉收敛笑容,正色道:“之前有意伤了你,作为补偿,我可以带你现在就走——算上思考的时间,你也只有一刻钟。”   “必须现在?”倪魁紧张地问道,“我多想想也不行?”   “只有现在。”董双玉柔声道,“因为再过一会儿,连我自己都走不了了。”   倪魁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横尸于地的副使身体,又想起一别多年的同族寒千岭……当然,还有那个勉强算是朋友的洛九江。   “那我……”   ——————————   隔着两层界膜,洛九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上锁定了一道气机。   而透过对方的神识和气息,洛九江也穿过世界,无声地“看见”了玄武的影子。   此时,玄武背后是他新赐予的日月妖族,是被他凭一己之力赋予这个世界的新生物种。   他感到力量握在自己的手心,宛如万年前飞腾的龙神。   而在洛九江身后,只有满面刻着疲惫的重重人族。   可他毫不在意地他轻轻一笑,手掌在身侧摊开,第一时间搭上了寒千岭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1《西来意颂》by释灵澄   —— 第302章 三人   旧日的龙神后裔与新生的神明隔空相对,在他们之间, 是洛九江挺拔而健美的身躯。   他像是一道分隔开新旧的楚河汉界, 不过这道堤坝的心明显就是歪的。   玄武遥遥对着洛九江一笑。   此时两人相隔两道界膜有余, 传声不易,表达观点也容易引起误会, 于是只有一个含着战意和杀意的笑容抛寄过来,仿佛一张崭新的拜帖。   洛九江所在的云端大世界跨界通道已经封闭,当然, 对于玄武来说, 想要一指把通道强行打通, 大概也不用费比眨眼更多的力气。   但他只是不屑一笑,便放弃了那条通道, 改走幽冥, 自己开辟一条并不存在的新路。   众目睽睽之下, 玄武踏空而来, 穿过界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云端大世界。   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另类的嘲讽, 他脚下所站的那片土地, 正好是不久前阴半死刚刚摔进来的地点。   玄武孤身直入三千联盟的大本营之一。然而在场众人里, 如临大敌的是三千联盟的上千号人, 举足若轻的却是玄武这个光杆司令。   他淡笑着一掸自己墨绿色的长袍, 非常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和缓道:“看起来太紧张了,诸位不从容。”   洛九江注视着他,意识到无论玄武本质如何, 在外表上他都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人类傀儡并不是白白放出去,再白白碎掉的。   至少放在两个月前,玄武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后,就绝不可能同这些他视若蝼蚁的凡人说话。   然而如今他都已经学会了放群嘲讽,可见与人共处的经历把他改变了多少。   玄武仰起头来看了看半空,空中悬着一面空间水镜,原本是用来反映各个小世界情况的,然而如今代表着峡关小世界的那一块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可玄武看了以后,表情竟然是很欣慰的。   “很好,峡关小世界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那我也不必再重复一遍,这样我们都省了很多的事。”   人群中传出细小的躁动之声,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玄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做出任何反应,显然已经对于人性很有了解。   他只是看向洛九江,甚至一如既往地无视了他背后的寒千岭,自然而然道:“上一次我说过,再见面时,就是动手的时刻。”   洛九江坦荡的一点头:“是。”   不过很快,他又补充道:“给我一点遣散修士的时间。”   玄武奇道:“我为何要给你这个时间?为了我的对手不会束手束脚吗?”   “如果你赢了,他们遣散与否对你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损失,反正人类在你眼中都是一个样,”洛九江没有正面从玄武提问的角度回答。   “但你好像希望我输。”   洛九江诚恳地说道:“如果你输了,那这些人类的兴亡,就更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他已经尽力地把这话修饰得委婉了,但对上玄武,洛九江话里难免带刺,听起来简直如同找死。   然而玄武仰天大笑。   “洛郎啊洛郎,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服软和低头?”   “死地困我于囹圄,我就碎了死地;穷奇深辱我友数载,我就杀了穷奇;饕餮和我有旧账累仇,最终他果然毙于我的刀下……我接受过圣山的馈赠,也曾蒙人相助自幽冥脱身。从头到尾,洛九江不低头,不认命。”   洛九江直视玄武的眼睛,铿锵有力道:“我一路走来,并不是靠服软和低头。”   他这话无论说给穷奇饕餮还是白虎,恐怕都只有适得其反的效果,没准还会激发出那几位异种的一腔恶意。   但玄武欣赏他。   千年以来,玄武主修自我道,自我来时,整个世界都是我;自我窄时,除我以外皆虚妄。洛九江的这个性格,恰好就对玄武的脾气。   常常在某个恍惚之间,玄武看着洛九江,感觉自己在照一面镜子。   洛九江照出玄武的执着和坚持,而玄武则映着洛九江稀少的高傲和冷酷。   于是他看洛九江非常顺眼,也不妨碍他极想杀了对方。   “好,天既与赤子,我岂能不与洛郎?”玄武点头同意了洛九江的这个要求,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道,“一刻钟。”   时间够了。   洛九江干脆利落地朝身后比了个手势,那些修士们多半听到了洛九江跟玄武讨价还价的全过程,因此不用洛九江多费口舌就走。   比起洛九江来,还是寒千岭对这些实务更了解,他暂时放开了洛九江的手,自己走上前,以最合理快捷的方式调动他们。   无论阴半死还是游苏,都被他三言两语轻轻劝走。   临走前有人留下了几个水镜,方便随时看着这边的情况。   洛九江怕他们太过担心,还特意大头凑过去,非常贴近地和对面水镜里打了个亲切的招呼。   玄武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洛九江的表现,他非常斯文地询问道:“你是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还是真的不紧张?”   洛九江站直了身体,正色回答道:“我知道。我必须把这些修士们从前线撤下,因为我弱你强。”   “但你既然始终不肯放过灭杀人类的念头,那杀你就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洛九江坦荡道:“遇石斩之,遇水断之,遇谷行之,遇海渡之。我的的前路只有一条,宁可死在路上,也不会停下脚步。”   于是今日,年轻的,实力更弱的洛九江坦然站在玄武的面前,目光清澈坚决,无丝毫惧意。   玄武赞叹道:“倘若人类最终还能剩下些许残兵败勇,你的名字值得在他们后人口中传颂千年。”   洛九江笑道:“讨个口彩,这个殊荣还是送给阁下好了。”   “那就要看看你的本事。”   话说到此,已至绝处。尽管言语里未曾剑拔弩张,然而四目相对间,都看到了这场战斗的最终尽头。   他们不止要分出胜负,而必将在此战中决定生死。   洛九江拔刀,澄雪霜寒的刀刃映出他的侧脸,前所未有地,洛九江感觉自己的刀重若千钧,其上牵系担负着人类从古至今的兴亡。   长路的尽头是胜败,生死,生发与衰落,而洛九江的身旁是寒千岭。   他这一条道无论走向黑还是白,上穷碧落也好,下尽黄泉也罢,总回有人并肩与他共路。   他的挚友,他的亲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道侣。   “是时候了,玄武。”   随洛九江话音落定,寒千岭化身为一条蓝龙,虚虚盘旋起来,将洛九江环在龙身之中。   游苏画魂重视神韵,但并不是无中生有。他连洛九江衣服颜色都不敢擅改,生怕变了气质画魂不成,对于画中的场面自然就更是写实。   他曾抛出的那张蓝龙环身的画卷,显然是有据可依的。   此时,威武修长的蓝龙将洛九江环绕其中,蓝龙的每一片鳞甲都闪着锐利的寒光,使最中央的洛九江望之如风雷加身。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刀尖合璧,左右夹击,一攻一守,进退皆宜。如今把长剑换做指爪,将龙身替代人身,彼此依旧熟络而心有灵犀,仿佛刀是龙的意志具现,尾是人的肢体延伸。   锵然之间,玄武与洛九江和寒千岭在半空中相撞。   刀锋与玄武手掌角力刮擦而过,磨出一阵渗人的肉声,碰撞产生的星点火花从天间落到地上,在遇到草木的瞬间,就烧着了叶子,化作一场不灭的野火。   蓝龙绕着洛九江盘旋了一圈,他是洛九江的矛,也是洛九江的盾。   他们有两个人,各个身怀阴阳道源,看起来以多打少,似乎占尽了优势,可事实上,就是玄武更强。   或许理解人类复杂的种种感情,对于玄武这种特别的异种来说,当真是补齐道源的最后一块拼图。   当初白虎宴上,玄武现身时的气势已经足令大部分人族修士目眩腿软,可现今的玄武,竟然比那时候还要强悍。   他道心、道源和如今所行的大道一体,简直近乎于无懈可击。   ——王八壳子大概先天就比肉体凡胎抗揍吧。   洛九江刀罡四溢,一瞬间连扑玄武九处名门,除了真刀真枪接触到的手掌之外,刀气刀锋更是如浪潮一般层层涌现,意欲把玄武溺毙当场。然而对方身上显出一层淡淡金光,甚至连袖角也没刮擦起一个线头。   被那层淡光笼罩的玄武,一时之间竟给人一点光轮普度的错觉。短短交锋的一刹那内,他自我到近乎忘我。   洛九江的刀锋仍抵着玄武的手掌,玄武冲他一笑,丝毫不在乎那贴肉的刀锋,缓缓地收紧了自己的手。   蓝龙三次对他猛撞,那力量足以撕碎一般的小世界,甚至能够撼动圣山。然而道源之力冲撞于玄武的一刻,却只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被他尽数担下。   “万年以后的唯一神龙,很可惜,太可惜了……”玄武感慨道,“但我的新世界里,并不需要旧日的神。”   不等他话音落下,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就双双觉察到不对。那一刻两人同时转攻为守,洛九江的轮回道甚至在背后显出淡淡的虚影,然而下一刻,那虚影就被玄武的身影覆盖。   玄武的道是自我。   玄武的道是他自己。   人形的玄武在道之角力中,握住了洛九江轮回道的日晷。   寒千岭发疯一样扑向玄武,往日见过他多冷静的人甚至都不敢认他。然而玄武只是轻飘飘地把寒千岭拨开,那一瞬他的眼神近乎怜悯。   “新生的神龙,你甚至都没有道。”   就在洛九江吸气仰头,被玄武一把捏住命门的日晷甚至有些变形的时刻,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这片早已清空的战场上。   在洛九江受难的关头,来几个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可奇就奇在,这人是从玄武那边的跨界通道来的。   董双玉拢起袍袖,仰头看着三人交战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清晰。   他就这样突兀地插进战局,然后冷不丁地问了一声:“大人的道相为什么不是玄武本体?”   仿佛只是纯粹好奇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董双玉弯起眼睛笑了笑,自若如常地说道:“因为大人根本就不是玄武,只是千年来一直冒着玄武的名讳,对吗?” 第303章 机关算尽   这句话堪称石破天惊,登时如鲸息龙卷, 投山填海一般, 在大洋的最中心激起千朵白浪。   要知道, 人们对于玄武的一切认知,包括他的强大, 关于他的狂妄,对于他的冷酷和睥睨,都至少是建立在他作为四象之一, 天生异种的份儿上。   然而如今董双玉居然说玄武不是玄武, 只是借用了“玄武”这个身份?   那他会是谁?能强大到将四象取而代之, 他究竟会是什么?   还有,这个董双玉, 不是上次妖族进军时的主帅吗?   要知道, 仅仅在一个时辰前, 他也是出了名的联盟叛徒, 当初拜在白虎座下时,口口声声说玄武和自己有杀父之仇, 结果一转头就成了为虎作伥的玄武走狗。   可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鸱吻反水了吗?   一时之间, 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这回隔着两层界膜和水镜, 人族修士终于可以任意哗然, 不必忌惮玄武投来的目光了。   玄武不是玄武?   这问题当然同样地映在洛九江和寒千岭的脑海之中。   在听到董双玉平静的结论之后,玄武的道之虚影便放开了代表着轮回道的日晷,洛九江抓紧这喘息的片刻机会, 与回过龙吻的寒千岭遥遥对望。   他们四目相对,只消一个眼神,目光里就透出了一般模样的了然。   当年死地纷飞的冷雪,刺骨的朔风之中,因疲累缓缓昏睡过去的封雪曾在躺下前告诉了洛九江一句警告。   或者说,她托付了洛九江一个她自己也看不太明白的转告。   她说,当心霸下。   众所周知,霸下身形如龟,口生利齿,性好负重,有关它的消息,已经从三千世界中消失了许久。   这个宝贵的消息来自于花碧月几近于无的记忆,而花碧月的消息无疑又是自饕餮处得来。   失踪的霸下究竟在哪儿,洛九江现在知道了。   他也知道为什么饕餮会察觉到穷奇有异,因此紧跟穷奇回了销魂界,接下来近乎死皮赖脸地追去了朱雀界占便宜。   很明显的,不知道饕餮以什么方式先一步察觉了玄武就是霸下的秘密。因为有前车之鉴在先,他才怀疑从穷奇那里能得到朱雀的好处,   九族谋夺四象的故事,在这世上早已不是第一回 。   刚刚战意正足的玄武已经漠然静止,他垂着眼睛看向地面上的董双玉。此时洛九江三人已经飞得足够高,从这个高度往下俯视,人形看起来甚至有点娇小。   玄武发问,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饶有兴致。他冷淡地问道:“那依你所见,我是谁呢?”   董双玉向空中的玄武施了半礼,当面指名了种族道:“霸下大人。”   “……”   被揭穿身份的霸下久久不语,倒是董双玉仿佛没察觉自己死到临头一般,仍然无畏惧地抬眼冲着他笑。   “有关玄武为何要剥出自己的灵蛇,一向是三千世界中的一大未解之谜。但只要愿意接受大人的真身并不是玄武,这问题就有了答案,是不是?”   玄武垂着眼睛看着他,目光寒冷如冰。   期间洛九江和寒千岭觑得一个空门,抢身直上,却被霸下一掌发力猛地推开。   他连头都不愿意像洛九江的方向转,只是死死地盯紧了董双玉。一般人在他的这种目光之下恐怕早就昏厥过去,然而董双玉竟然还能自若如常地对他微笑。   “你说得很对。”霸下冷冷道,“可本尊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除了研究人类之外,我偶尔也会梳理四象九族的命运。”董双玉轻描淡写道,“霸下消失得实在太过不明不白了。”   “当然。大人您留下的破绽也实在不少?是因为觉得已经过去万年,曾经的历史都已经湮灭于旧回忆,再不会有人把您当面揭穿?”董双玉笑着问出这些话,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霸下眨了眨眼,似乎想通了什么他一直没发现的东西。   “你现在开始说‘四象九族’。”   “是。”董双玉毫不迟疑地点头,“从前我在大人面前,始终都只说‘九族四象’——这可不是三千世界里的排列习惯,也不是我一个阶下囚和‘玄武’相处时该有的礼貌,对不对?”   霸下的神情冷漠到极致,竟然就从此透出一种超然的冷静。他淡淡道:“我竟从未发觉。”   “因为大人从心里就听得顺耳。”   董双玉又笑了笑,再次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个验证猜测的细节。大人雄图霸略,或许不会注意到这种微末的言语小节。真正让我怀疑的,还是被大人抽离的灵蛇,以及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   “我听书院传讯的学子说,先生过世时,伤口上盖着一块帕子。”   董双玉摇了摇头,叹息道:“大人既然深怜囚牛的生死,怎么多年来忍心驱使共体同生的灵蛇如同傀儡,扔下白虎的尸体时,也比丢下一块烂肉的态度还不如?”   当然,更让董双玉进一步确定自己猜测的,是无论如何奋力作死,玄武都留了他一命,甚至没用重伤作为警告的椒图。   只是这话难免会给椒图添麻烦,因此董双玉便不说了。   多方消息进行验证之后,那唯一的结果就昭然若揭。   不论霸下嘴上怎么说,他对九族始终都留存着一份来自同为九族的香火之情。   在异种天生淡薄的感情之中,他能有这充满包容的认同感已经足够让人感动了,只可惜董双玉郎心似铁,既然霸下没有当场发疯,他就继续不依不饶地火上浇油。   “不过,大人还当真记得自己本来的种族吗?”董双玉的目光巧妙地从霸下身上扫过,那眼神藏而不露,并不带着鲜明的嘲讽鄙夷,只是流淌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慨叹之意。   “据说霸下本体的甲壳颜色,乃是偏深的棕灰,玄武所负,才是墨绿的龟甲……大人从来爱穿墨绿长袍,是有意,无心,还是特意如此,就是要欺世盗名呢?”   董双玉若有所思地留下一个长长的停顿,恍然大悟道:“不过大人还记得道相要用人形,不能露出龟身……想必只是最简单的自欺欺人吧。”   “……”   那一瞬间,霸下双眼生寒,如结千里冰川。   玄武之死是霸下的手笔,千年之前,他也只比现在的洛九江虚长七八年的岁月。   少年狂气,总是有所表现。洛九江的少年之狂在不低头,寒千岭的少年之狂在不改动,枕霜流的少年狂在凶狠,公仪竹的少年狂在矜傲,却沧江的少年狂则狂在风流。   而霸下那时候已经能看出如今自在道的模样,他狂就狂在想了就敢干,没有后手没有顾虑,也没有别的考虑。   他要杀玄武,于是四象的性命都为他让步。   他杀了玄武之中的神龟,但是留下了已经不能化形,只能寄人身生存的灵蛇。然后近乎脑子一拍地,他觉得自己跟神龟挺像,玄武的身份也远比霸下好用的多。   最起码,四象都是有自己地盘的,四象界还都钟灵毓秀,物产丰饶,比九族强了多少倍。   可见当初霸下却是是少年行事,不顾虑后果,基本是想了就做。   很难说他如果排一遍年少的得意荒唐事,诛杀四象,僭夺玄武之封必然能排成第一名。   但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没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这件隐秘的往事便如同一本他人不能冒犯的秘账,里面写满了血腥龌龊的往事,昭示之后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而霸下自己看着,却未必没有两分缺德到了极致的洋洋自得。   当然,这旧账一旦给人翻出来大白于天下,他就感到自己受了十足的冒犯。   特别是在他出于某种自己都没有完全理解的心态,将此事隐瞒千年,直到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玄武之后,董双玉把这件事当场叫破,几乎不亚于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   异种的感情大多直白简单,然而霸下此时感受到的,却不是往日那种纯粹的愤怒或恼火。   被背叛的恼怒夹杂着身份暴露的羞恼混合成一团,些许尴尬藏在浓厚的情绪里面,成为陪衬的底色。急躁和焦虑和破坏的欲望油然而生,却只是内心的怫郁所带来的附属品。   平生第一次,霸下品尝到如此复杂而高级的感情。   他终于再忍不住那种充盈而出的毁灭欲望,冲着地上的董双玉屈起手指,如同隔空拔萝卜一般,生生操纵着灵气捏住对方的脖颈,直到董双玉挣扎着干咳,涨红的脸与霸下视线齐平。   霸下稍微放松了一点力道,沉声道:“你说过效忠于我。”   董双玉缓了缓气,表情中尽是对于生死的淡然。他轻声回答道:“大人,我也说过,我不喜欢太过愚蠢的上峰。”   那一刻他的目光居然是近乎天真的。他就这么纯真无邪地反问道:“大人,您觉得您不蠢吗?”   霸下的力道瞬间加重,董双玉呛咳着大笑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道:“骗了……咳,您一件事,董……双玉今生,根本……不想有……任何上峰。”   那一刻洛九江和寒千岭左右夹击霸下七次,又一连七次被霸下弹开。不只是出于情绪的混乱,还是洛九江和寒千岭锲而不舍的道源之击,霸下身上透出的阴阳道源已经有了些许紊乱之意。   他毕竟不是天生的阴阳,只是用乾坤捏合而已。   水镜之外,越青晖长呼一声,目呲欲裂。   水镜之内,洛九江和寒千岭救人不能,而董双玉已经提前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董双玉从不背诺。   立场许给人类是承诺,道心许给人类是承诺,把爱和庇护都送给越青晖,自然也是真的。   相应的,他答应过霸下,会让他切身体会到人类的感情,如今他也做到了。   就是方式可能和霸下原本预计的不太一样吧。   霸下手上的力道一分分加重,显然是要把董双玉生生扼死当场。   即便被人钳制着气门要害,董双玉面孔涨紫,神情却仍是平静的。   他充血的眼睛最后看了霸下一眼,只是其中含义只怕对方是读不懂了。   ——鸱吻之死是董双玉新生,霸下大人,世事岂有尽如人意。   那一刻洛九江双目赤红,姿态近乎疯狂。他不管霸下的灵力出现怎样的紊乱缝隙,是不是再等一会儿就能看到对方自行崩解。   洛九江一刀自上而下,澄雪银芒雪亮,其力能分天光。   他厉声道:“给我放手——”   这一道如电抹般的刀光在霸下背上摧枯拉朽一般撕裂衣袍,留下一道鲜艳血痕,却是已经晚了。   董双玉颈骨发出渗人的一声咔啦,就此断气。   越青晖长嚎一声,拨开众人,猛地扑到水镜之上。他那一瞬间心疼得甚至不能出声,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仿佛幻觉一般,他的心房里传来一道微弱细小的声音:“别难过。”   “……”   越青晖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发觉一颗心脏之中竟同时传来两种心跳。   “双,双玉?”他喃喃道。   “嗯。”那细弱的声音应了一声,气息虚弱如同初见一般。董双玉说话全用气声,惜字如金,“观镜,欲晓终局。”   越青晖呆呆地看向水镜,这才发现自己还七手八脚地扒在镜面上,还是别人把他给拽了下来。   水镜中央,大概是因为董双玉的惊天一气,霸下的气息已乱,道源微颤,洛九江和寒千岭联手,默契得如同一人身。三人交战在一起,墨绿的影子中时时飚出一道血痕。   顺利得仿佛天赐一般。   出于悲愤,洛九江愈战愈勇,神态怒极生狂。而永远冷静的寒千岭恰好与他互补,只看攻击的方式,神龙简直如同洛九江的副体。   人群中时时传来放心的长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从平手,到霸下终于落了下风。在某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这场战斗就要这么结束了。   然而就在这时,霸下的身上突然显现出一种一种极为刺眼的金芒。   他身上的伤口在这光芒的映照下瞬间愈合,曾经来回翻覆涌动的道源也平静如川。之前有暴怒和羞恼在他的双眼中来回翻炒,然而如今那神色也不复存在。   就在马上落败的紧要关头,霸下借董双玉所激发的感情体会,拼全了他一直找寻的最后一块拼图。   天下间最出类拔萃的天赋,配上三千世界里第一等的悟性。如此横溢杰出的配比,并不是只属于洛九江的私人财产。紧要关头的骤然突破,当然也不只是属于洛九江的特权。   那一刻暴涨的力量,将洛九江和寒千岭向两个方向分别冲飞出去。霸下原本的发冠承受不住这四溢的灵气,登时炸裂开来,使他如墨的头发无风自动,骤然洒开。   长发垂肩,目中无喜无怒的霸下,此刻看起来当真像是一位神明了。   当他张开口,提前宣告“这一局,是我胜,你亡。”的那一刻,水镜外竟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反驳的勇气。   只是一个眨眼之间,眼看行至死路的玄武已经改死为生。   ——任董双玉有玲珑七窍,机关算尽,然而世事岂有尽如人意。 第304章 时光倒流   此时此刻,霸下双目神光奕奕, 他右手一招, 背后再次显现出自我道的道相虚影。   只是这一回, 那长衫人足踏龟背,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形。   方才董双玉的一番刺激之下, 他不仅仅补全了自己阴阳道源的最后一块拼图,而且也将自己的自我道推演到了极处。   霸下居高临下,冯虚御风, 仿佛宣告什么一样向四角水镜看了一眼, 轻声对洛九江道:“你还想不想再打一个招呼?”   他这话说得有点临终关怀的意思, 配上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和此时的情境, 实在显得有点古怪。洛九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接这话。   霸下就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你若不愿, 那就算了。”   他话语的尾音里竟然还带着三分可惜之意, 那可惜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在替他的对手, 也就是洛九江感到惋惜。   洛九江防备地眯起双眼, 那种毛骨悚然气息已经从他的后腰沿着脊柱直行而上, 蔓延到了他的脖颈, 激得一圈细细的寒毛颤栗。   霸下显然已经感觉自己稳操胜券, 所以并不在乎再耽误些微功夫,和洛九江多说几句。   他看着洛九江的目光有点感慨,好像已经提前怀念起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对手。   “我年少时, 也和你一样胆大妄为,天地日月具不放在眼中,四象九族亦皆可杀。”   洛九江忙道:“当不起。阁下年少时不是胆大妄为,主要是德缺多了,脸长少了——我杀穷奇饕餮都是光明正大来的,没做什么冒名顶替的王八羔子事。”   霸下冷哼了一声:“牙尖嘴利。”   不过可能是考虑到洛九江马上就要死于自己手上,霸下的脸色很快就又变得缓和了些。   他肯定而赞许地对洛九江说:“我和你一般年龄时,远比不上你。”   他这是一句废话。   因为放眼整个三千世界去看,几万年来,还没有谁能在弱冠之年能同洛九江一般。   “若是你再早生百年……不,哪怕早生十年,这场战斗的结果便要多出许多波折,甚至可能改写结局。”霸下紧盯着洛九江的眼睛说道。   他虽然口口声声都是夸赞,然而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果不其然,霸下很快又道:“若你晚生十年,我愿许你我王座之副,倘若新的九族已全,那你正能做第一个新的四象——可你偏偏生在这个年纪。”   洛九江诚实且煞风景地怼他:“我若早生十年,那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我若晚生十年,人间修士又不止我一个。少了一个洛九江,还有千千万万个洛九江。”   “薪火不灭,人族不亡。”   霸下摇头笑了下,显然没把这话当一回事。   他自负道:“你此时与我,只差咫尺之遥,但这咫尺,就是你临死也无法突破的天堑。洛郎啊洛郎,天命在我,不在你。”   说到这里,霸下抬起手来,冲着洛九江的方向,仿佛要把他遥遥地捏在手心之中。   “世上再不会有洛九江存在了。”霸下冷酷地宣判道,“你的痕迹将永远泯灭在时光之中,从此之后,你只存在于对手的记忆。”   而这个对手究竟是谁,显然不用多说了。   “作为缅怀,我会铭记你名字,直到封神一刻。”   话音一落,霸下背后的道相虚影渐渐由虚转实,自我道的大道之力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了洛九江。   自我道所临之处,我所不欲,便不存在。   霸下的道相已经碰上了洛九江的道相日晷,洛九江刀锋斩下,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澄雪的刀锋触碰到自我道的大道领域,长刀锋利的刀刃就渐渐钝化,刀身加宽加厚,最后竟然如时光倒流一般,从刀尖开始,到刀柄结束,正把刀慢慢还原成了刀坯的形状。   洛九江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了,霸下的自我道的力量,究竟展现在什么地方。   他往前推移了时间。   最后就连那刀坯都从洛九江手上消失,只留给他一个空荡荡的掌心。一旁的寒千岭突然出声道:“九江,你的‘老伙计’呢?”   洛九江神情一凛,他仔细观察着寒千岭的神色:“之前碎了。”   寒千岭眉目中闪过一丝“临阵玄武之际,为何不配新刀”的讶然,然后飞快地把自己的剑抛给洛九江。   洛九江没有接那把剑,他的心慢慢地沉了下来。   直到此刻,他才理解了霸下那句仿佛废话的“泯灭痕迹”的意思。   霸下抹杀了时光里的澄雪,而他将要这样抹杀掉洛九江。   从此之后,除了霸下本人之外,洛九江不会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   咔哒一声,是在长久的角力之中,洛九江的道相再支撑不住,轻轻地碎开了一道细纹。   自我道之力疯狂地从这丝破绽中暴灌而入。   霸下心念一动,洛九江如结茧一般被时间之力紧紧相缠。   只在瞬息之间,除了霸下眼中洛九江仍在原处之外,在四面水镜外的众人看来,空中只有神龙和霸下两人。   没人想到此处原来有三个人,也没人注意到这里突然消失了一个身影。   而洛九江大睁着眼浮在空中,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时光正生生切切地往回倒流。   像是一卷平平展开的画轴倒放一样,这画轴是怎样平滑地铺开,就是怎样迅疾地收回。   他明明肉身还居于现实之中,精神却已经彷徨在时空回廊。   洛九江亲眼看到,前来与玄武决战的“洛九江”被抹去了,自己的存在,就像是被白漆遮掩一样,粉刷得干干净净,不在这段时间里留下任何痕迹。   三千世界里最后和玄武决斗之人换成了寒千岭,他独身一人,化为蓝龙。   再没有董双玉出面叫破玄武的真实身份,反而是霸下化出原型,和寒千岭各自展现本相,两头凶兽遮天蔽日,互相撕咬得鲜血淋漓。   这场决定人族命运的一战里,没有洛九江。   ……   时间以现在的时间点作为中心,在往过去的岁月倒流。   秉持世界遗志斩杀饕餮的洛九江也被消除了。   饕餮一面围困椒图,分身则侵入朝颜界。三个世界的意志就此死去,而朝颜界空荡荡的躯壳被并入缙云连环界,成为新的死地。   封雪封刃在外游荡时,正碰上饕餮的子女。不知花宴望曾经对他们说过什么,他们竟对封雪恨之入骨,呼朋结伴而来,最终把双姝撕得粉碎,尽数吞入腹中。   洛九江在倒涌的时间洪流中挣扎,他试图用丹田中的小世界联系世界的意志,他以手臂做刀,想斩破这层禁锢,救下封雪姊妹。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在学会游泳之后,他平生第一次呛了水。时光的浪花慢慢地灌了他一嘴,倒流的时间顿时加快了。   谢春残独身一人来到了白虎界。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他也选择在白虎宴上动手——可能是为了当众还谢氏一个清白吧。   然而没有洛九江的存在,董双玉便不会站出来。   白虎的虚伪狡猾,岂是谢春残能敌?他几次三番碰触谢家这块逆鳞,令谢春残心境大乱,然后当众将谢春残击杀当场。   他赚足了作为前辈忍让高尚的名誉,然后假惺惺地命人将谢春残葬入白虎宗的弟子碑中。   那本是白虎宗的最高荣誉,然而谢春残死不瞑目。   他的魂灵化作恶鬼,明明已经无知无觉,被幽冥洗练了所有记忆,可仍然死死扒在白虎界之外,时时刻刻不肯放开。   ……   而在现实之中,在时间仍然正常向前流淌的此时此刻,化为蓝龙的寒千岭和霸下连续对峙几个回合。在某个瞬间,蓝龙被抓住破绽,生生受了霸下贯身一击,腹部霎时血如泉涌。   然而于受伤的瞬间,他却有点茫然地向左转头,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觉得左边该有把最值得信赖的刀光守护。   为什么几次三番,他会让开左侧,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存在着?   ……   光阴急速地向后倒退着。   销魂界中再没有一个意外闯入的洛九江。   楚腰仍在春情宴上发起了突袭,他招数没有经过洛九江的指点,不如上次那样干脆凌厉,扎向穷奇心窝的玉簪偏了几分,只刺伤了穷奇的肝。   穷奇果然肝火大动。   楚腰从地上爬起,抹开嘴角的鲜血。鲜红的血迹在他脸上干涸凝结,是半面凄厉的化妆。   他仰天大笑,绽放出一种荼蘼将死的,人世间无可挽留的美。   七名炉鼎同时向身旁的宾客发起突袭,然后被统一集中扔在厅堂中央。   他们奄奄一息,筋折骨裂,只有眼神里燃烧着一把永不熄灭的火。   楚腰死时,深情如许的桃花眼大大的睁着,笼中之鸟看向天边,浑浊的眸子里映出一角碧蓝天光。   ……   空无一人的战场上,蓝龙又承受了霸下的一爪,在空中翻滚了几圈。   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龙吻被击偏,使得脑子有些混沌了。在方才的战斗中,寒千岭一直都试图摇着头。   他冲着霸下发出一声长吼。   他用异种语问霸下:“你是不是取走了我的记忆。”   霸下但笑不语。   寒千岭突然暴躁起来,他盘旋起身体又朝着霸下的方向弹开。龙吟声仿佛能穿透界膜一般,一时之间连山海都应和着它的呼啸。他高声鸣唳道:“把那个人还给我!”   那个人是谁?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可霸下一定从他这里偷取了最宝贵的东西!   ……   光阴冷酷而不止息,如同它从前怎样一往无前地转动一样,此时此刻,它亦不顾洛九江的抗拒挣扎,按部就班地回流。   却沧江依旧飘荡于幽冥,枕霜流身处灵蛇殿中,进行着一场毫无意义也无边际的永久等待。   方昭趴在幽冥最深的黑暗中央,他丑陋地蜷缩在泥沼里,饿的时候就吞一口恶意,从不能想象世上会有多少好吃的东西。   时光飞快向前,毫无停止的意向。   尽管早就预料到,然而在看到这一幕时,洛九江仍然绷紧了身体。   圣地里的蓝龙吞下道源的碎片,父亲留给他阴阳道源作为最珍贵,也最冷酷的遗产,然后……他得知了自己将要到来的死讯。   蓝龙咆哮着舒展开自己的本体,不知是嘲讽还是愤怒。他回首咔嚓一下,就把圣地界膜生生咬漏了一个窟窿。   圣山疯狂地摇动起来,万千滚石倒逆而上,拼命地朝蓝龙身上砸去。一时之间,整个圣地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乌烟瘴气。没人知道,世上仅存的神龙在灭世之前,先和他的生身之母扭打了一架。   最后圣地粉碎在幽冥里。   蓝龙一路上横撞过无数世界,小世界在碰到他的时刻就化为粉末,中等大的小世界也碎成裂片,祭了他的五脏。只有大世界的界膜结实,能多撑一段时间,可最后还要被他连头带尾彻底吞下。   三千世界的敌人再不是霸下。   幽冥里的却沧江试图上前阻止,仅剩的灵魂当场被发疯的神龙碎做两片。   饕餮察觉到神龙即将路过自己的领地,阻止不能以后慌忙带着缙云连环界逃走,死地却仍被寒千岭的尾巴扫过,在那层薄薄的界膜破碎之际,洛九江辨认出了谢春残和封雪姐妹。   他们死前只见到一幕纯黑的自由天光。   仅仅七天,寒千岭就暴力碾过小半个世界。整个修真界的生灵都视他如仇寇。   他再不是那个受人敬仰,令人看了就感觉安心的三千盟主。这一回,他成了祸世之龙。   天边出现了一道姗姗来迟的雷云。   在九次天劫之后,问心雷也出现在天际。有人辨认出这道雷云的种类,于是整个三千世界都在为这条恶贯满盈的蓝龙自取灭亡而欢呼。   他们快乐地目睹着寒千岭的死。   而在众生之中,只有洛九江在哭。   ……   蓝龙第六十三次被霸下击飞,而霸下始终站在原处,坚若磐石。   他不着急杀了寒千岭,反而用这种近乎戏弄的方式,一寸寸地从他身上剥离属于旧神的荣誉,然后贴到自己的背甲上。   寒千岭竭力抗拒地翻滚出去,他每片鳞甲都如锋利刀,尾巴更是能劈山裂石。就在上一刻,他甩尾时无意撞上山巅,于是那山峰被他生生地削平了。   然而不知为何,他在滚动的时候,竟无意地卷起了自己的长尾。   仅仅一小段,仅仅蜷起尾巴一刻,就好像那地方有什么他珍而重之的宝物,因此决不能刮伤一丝头发。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寒千岭不顾一切地朝记忆里的方向扑过去。   他碰到无形的壁垒,他狂吼,他猛撞,他声嘶力竭地试图撕开此处的时空。水镜外的众人觉得神龙发了疯,只有霸下和寒千岭自己知道并没有。   但霸下愿意让生灵们这么觉得。   他摇了摇头,遗憾道:“那没有东西。”   “有!我知道有!”蓝龙猛地回首瞪向霸下,刚刚即使被一次次地扎穿了窟窿,他的双眼也始终平静,不像如今这样鲜红。   那是谁?那是谁?!   一个曾经唤过千万次的名字,再熟悉不过的两个音调,单纯是含着对方姓名的音节,都能让寒千岭感到平静和满足。   电光火石间,两个字跃上了他的舌尖。   大脑忘记的东西,还被肌肉始终铭记。   “九江!”   透过茫茫的时空,这两个字被扭曲成近乎无法辨认的形状,然后模糊地传进被困的洛九江耳中,如同一句走调的歌。   声音竟然很像当初寒千岭送他的那个铭音螺。   洛九江的心突然就安定了。   问心雷距离回流光阴中的蓝龙胸膛还有咫尺之遥,而洛九江已经甩开了眼泪,目光坚毅如寒锋。   他伸出手,“握”住那道远处传来的声音,回应道:“千岭,我在这儿。”   ——地狱火炎的最深处,有人垂下一根蛛丝般的细线。   而那条细线的两端,寒千岭和洛九江各持着一个线头。   不论中间相隔的是怎样的逆境,只要他们彼此觉察后,就再不会放手。   霸下的目光在他晋升之后,第一次出现一种意料以外的波动。   他看到自己用倒流的时间所编织的蛹突然震动起来,然后细密的裂纹布满了这一小段大道覆盖之处。   在剧烈地几下挣动之后,一种人类听不到的崩解声从巨茧里自内而外地传出,然后洛九江猛然地显现在他的面前。   水镜内突然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观战的修士们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不对。   如同当时他们没能发现洛九江的消失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地默认了洛九江的出现。   没有人想起来,在寒千岭单独和霸下交战的时刻,人数上曾有一段空白。   但对于这个问题,交战的三人都没有余力研究了。   霸下再次抬手,仿佛要对洛九江故技重施,然而只换得了洛九江的一声冷笑。   “没用了。”他对霸下宣告,“我仍握着千岭抛给我的线。”   说到这里,他挑衅地一挑眉头,加强重复道:“红线。”   霸下:“……”   寒千岭熟知他的性格,因此只是无奈地摇头一笑。   红线云云,当然只是说出来气霸下的。   洛九江握住的,是寒千岭和他的联系。   托之前经历的福,此时此刻,不止是他和千岭的那条“细线”,更多的“线”亦同样在他面前铺陈开来,只被他一人看在眼底。   “你短暂的光辉结束了,霸下。”洛九江哼道,“现在是我要印证我的预言——你死,我活。”   洛九江一挥手,原本都化成刀坯消失的澄雪重新现于他的掌心。银刀一振间,仿佛三千世界都传遍了洛九江的清喝。   他的声音穿透三千世界,无论人类,妖族,走兽,游鱼乃至世界本身,都听到洛九江诚挚的问候。   他问道:“——吾友何在?!” 第305章 朋友   洛九江举手向天,对三千世界发出呼唤, 他问:“吾友何在?”   那声音穿透三千世界, 乘载着清风吹过旷野, 萦绕着游鱼下潜至深海,依偎在白云之上, 传给金雕和鹰隼听见。   这声音也毫无疑义地流淌入洛九江挚友们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竟然是水镜面前的阴半死第一个应和着举起了手。   他哼笑道:“汝友在此。”   璀璨的坤源之光在他丹田里轻微地闪动了一下,这动静极小, 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那根淡银的细线已经无声地将他牵系起来, 银线如同银针一般高抛向天际。   谢春残的反应只比阴半死慢上一拍。作为战地的最前线的把守者, 他一直在紫苏小世界里引弓搭箭。   直到一刻钟前,那些日月妖族不知因何突然退去, 才给了他一点喘息缓和的余地。   谢春残趁着这难得的片刻重新翻检了自己的弓箭。新换的金雕弓已经被拉开几万次, 原本的生弓也用成了熟弓。   最普通的白羽箭耗费不知凡几, 就连藏在他左袖里, 用自己臂骨打磨出的那根金色书祈,也已经环场几回。   就在手上捏着一大把箭簇的情况下, 洛九江的呼唤遥遥地传进他的耳朵。   谢春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他身侧的修士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这位谢神弓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谢春残一把甩下手中簇新的箭矢, 露出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笑来:“你谢兄在这儿。”   听他说出这话后, 旁边的人族修士恍然想起,这位谢神弓其实是洛郎过命的朋友。   之前那场激烈的战斗里,谢神弓处处杀敌在前。在压力最大的时刻, 他一马当先,每一次张弓之后,敌人必然会腾飞起一蓬血雾。鲜血飞溅上他的衣袍,糊了一层又一层,让他的灰衣都叠加了一层腥臭的黑。   要不是听他这么说,修士都要忘记了,这位谢神弓最开始是由洛郎一力举荐的啊。   一根肉眼不能见的淡红色的细线从谢春残的左臂延伸而出,其气质竟有些像是当年他放尽鲜血,给洛九江吊命的书祈。   ……   第三个呼应洛九江的朋友,是一直观察着水镜的游苏。他的反应只比阴半死慢上一线。   游小公子做什么事都极认真,像是如今,他就郑重其事地握拳压在胸口,一本正经地回复道:“我是洛兄的朋友,我在这儿。”   于是一根墨色细线也拔地而起,冲向天空,那根细线的颜色深浅斑驳不一,仿佛一副斟酌用色的水墨画。   游苏之后是封雪,她也在拥国界充当守卫,看不见那个反映情况的水镜。在听到洛九江的声音之后,封雪摇身一变化作人形,抹了一把脸上撕咬时糊上的血。   “这儿呢这儿呢。”她先是下意识地应和了一声,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诶我说,这什么东西,无线电高空广播都发明出来了?”   小刃早就习惯了她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闻言稍稍低头,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纹,低声且坚定道:“我在这里。”   她们回应洛九江的呼唤,两根白如雪原的细丝就此冲天而起,相依相偎,看起来几乎抿成一条,仿佛一对双生的并蒂莲。   ……   而远在销魂界里,楚腰同样听到了这句来自洛九江的呼唤。   几乎在第一时间,他就笑起来。往日里多情而深情如同一泓桃花潭的双眼微微地弯起来,目光里只剩下最纯粹的高兴。   因着这个表情,楚腰妩媚的面孔都显得有些天真起来。   “在这里。”楚腰温柔地回答道。他抬手示意正好坐在自己身边的炉鼎们,十几个宛如莺啼的嗓子同时开口,声音甜美而坚定,“我们都在这里。”   十数条粉色的彩丝错落地从他们衣襟上穿过,一时如一场春日里的桃花雨。   ……   甚至在不远处的小世界里,方昭听到这个问题时也仰起脸来。他谨慎地把脑袋朝左右转了转,却没看到洛九江的影子。方昭想了想,试探性地回复道:“我在这?”   透明的丝线瞬间连上他的眉心,方昭迷茫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碰到任何东西。   正在对方昭进行喂食的沉渊倒是对此有些估量,他是椒图的首徒,同时也是椒图的关门弟子。从小被悉心培养的他,在这种方面很是有些见识。   他就是不爱说话。   沉渊不太情愿地张开嘴,僵着脸毫无波澜地“哇”了一声作为回应。方昭从他的态度中有点反应过来,连忙打手语给他【洛九江在叫你!】   沉渊只好正正经经地多说了几个字:“在呢,有事儿?”   这次要是再有什么锅,他一定不替洛九江背了。   然而早在他说出那一声“哇”的瞬间,属于沉渊的线也已经飘到了天上。   ……   远在灵蛇界,这声音同样传入却沧江和枕霜流的耳朵。   却沧江没什么心理障碍,他大笑一声,相当爽快地应了一声。而枕霜流却先是不满地拍了下桌子,斥责道:“没大没小!我是你师父!”   而后在却沧江包含着了然笑意的注视下,枕霜流又放软了声调,端着架子道:“为师在这儿。”   那声音从灵蛇殿往后绵延百里,就抵达了新迁的洛氏族地。洛族长和夫人同时抬起头来,一个激动地胡须抖动,另一个则一个手软掉落了帕子。   “是江儿。”他们对视一眼,欣慰且感慨地连忙回应道:“在这儿呢,爹娘都在,在这儿呢。”   ……   除了这些洛九江最亲近的师长朋友之外,三千世界里还激起许多许多的回应和记忆。   书院学子们仿佛被这一声清亮的呼唤引沸了,他们欢呼,大小,抛起手里的花枝,齐声高呼洛郎,仿佛无忧无虑的当年。   书院里压抑已久的积郁之气,被这一声突然地召唤一扫而空。   洛九江当年认下的那半本百家姓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们是洛九江的赵兄,徐兄,柳兄,晁兄……   他们是洛九江的朋友。   在销魂界里,炉鼎们跑在大街上,相互交流着刚刚听到的那个声音。他们还记得往昔生死由人时的沉重,也记得是谁解放了他们。   洛九江是深受他们感激的朋友。   洛氏族地、七岛旧友、洛九江曾经踏过的那一小半世界,他曾经留下过指点和建议的地方,以及许许多多曾经传颂着他声名,惹无数人对他心向往之的那些世界……此时此刻,他们都在默念着洛九江的名字。   而在云端大世界里,洛九江自信地笑起来。他抬头看着天幕,之间无数根代表着“缘”的细线从头顶的积云中垂落,密如雨丝,却五光十色。   这些细线霸下看不见,而洛九江不但能看见,还能听见。每一条彩丝中都包含着一声呼唤,每一根细线里就缠绕着一段情谊。   它们带着最衷心的祝福,和最诚挚的感情穿透层层世界,最终停驻于洛九江的掌心。一道声音响起,洛九江身上就多一分力量;一条丝线落下,天道就顺应人心,往洛九江的方向倾泻一分。   在这场人为降下的彩丝缘雨之中,洛九江披上了他崭新的,绚丽的,由他的朋友们不含任何私心,只是想要他好,所以赠送给他的战袍。   他头上高顶着丝冠,而肩上则披着光。   一时之间,好像三千界内都充斥着对洛九江的回应。   然而还不够,洛九江的力量还没有到极盛的尽头。   这一回,洛九江的呼唤从丹田发出。那声音和这千万根多彩的丝线一样不能给外人觉察,独特的音波只给世界们听见。   洛九江丹田里的小世界发出声音,他从最近的云端界开始问起,音波飞快扩散开来,最终落入三千世界本身的意志里。   洛九江的小世界说:“兄弟们,来交个朋友吧!”   “认不认识朝颜,拿云,捧桂和流溪?”   “认识啊,那就好,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你看看,你老朋友在这儿呢!”   “不认识?没事啊,现在咱们不就认识了?诶,朋友,你这捧湖水可真清亮啊。”   “朋友们,看我对面那个人,他可坏可坏了,想像饕餮对待朝颜他们那样对待你们!你看我身上这个人,特好特好的,连神龙都是他老伴!”   “来吧!”洛九江丹田里的小世界雀跃起来,它跳动着,像三千世界发出请求和呼唤,“我的新朋友们,来助我和这个人类一臂之力!”   这些世界们有一半见过洛九江,而剩下的那一半,至少在刚刚听到了无数人呼唤洛九江的名字。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他也有一个世界呀!   于是三千世界们慷慨地伸出援手,把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抛掷给了洛九江。   雷鸣界送给洛九江一道最快的闪电,它祝福洛九江和闪电一样迅捷而强大;黄麂界送给洛九江一头初生的小鹿,野鹿的眼睛刚刚睁开,圆润而潮湿着,其中蕴藏着永不迷失的善良。   旭东界送给洛九江初升的第一缕晨光、赤云界送给洛九江黄昏时的彩霞、乌苏界送给洛九江一场来自雨乡的细雨,摇橹界送给洛九江一条悠长的小巷。   青龙,朱雀,销魂和灵蛇四界最为大方,它们共同承诺,只要是它们世界里所具有的生灵和美景,就都送给洛九江一份。   最近的云端大世界送给他所有的天时和地利。   每个世界送上属于他们的礼物,洛九江的世界里就有了云彩和晚霞,有了黎明和黄昏,有了多情的小巷,也有了恢弘的群宫。   在等待已久的旷野,山川,谷地和水泽之间,亦终于盼来了许多奔跑和游动的生灵。   洛九江的小世界,就这样活起来了。   三千世界共同给予它无私的馈赠,使它装扮一新,犹如世界中众星捧月的新王。   然而在世界们赠予的力量中壮大的小世界却知道,大家都是它的朋友。   它是三千世界里年纪最小的,才新生不久的,却最受宠爱与支持的小朋友。   它很像他的主人洛九江。   世界们的礼物送给小世界,也送给洛九江。一时之间,洛九江的小世界强大到在三千世界中也足以自傲的程度,而洛九江身上的光芒则更加清晰。   和之前玄武晋级时的光芒不一样,他身上的光是暖的,柔和而不刺眼,是只属于守护和爱才能酿造出的温柔。   霸下不知何时已经笑不出来了,随着洛九江身上光芒再重一分,他的表情就再沉一寸。直到洛九江抬头直视霸下时,发觉对方的神色已经无比严肃。   “那是什么?”霸下紧绷着问道。如同刚刚看不清时间茧蛹的寒千岭一样,他也看不清洛九江所接受的每一份馈赠。但他知道,有什么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发生了。   “都是我的朋友。”洛九江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的朋友们所赠给我的力量。”   “玄武,你或许很强大,很自负,也一直都有着做人上人的运道。但是你无法做一人之王。”   “睁开眼睛!”洛九江厉声喝道,“看看被你蔑视,忽视,无视的众生!看看他们有着多么不容忽视的力量!”   “我这一刀,你接好了——” 第306章 明月伴我   洛九江挥刀而下,手中长刀澄雪刀锋雪亮而森然, 其上却镀着一层璀璨的星芒。   那道亮光是年夜里倒映在孩子眼底的烟火, 是照在母亲脸上的灶间火光, 是夜半秉烛时灯笼里的蜡烛头,也是坐在村口吧嗒吧嗒抽烟袋老头烟斗里引着烟丝的那点细焰。   是最温暖, 最平凡的人间烟火。   只在接触的一瞬间,它就点燃了霸下在风中飘拂的发尾。   包裹在柔软之中的杀意,亦如同潇洒随和之下不容侵犯的原则。这一刀的气质与精神, 竟像极了洛九江。   那一刻霸下与洛九江四目相对, 他只看见洛九江双目灼灼, 两眼中闪烁的,乃是和澄雪霜刃上同出一源的橙色火光。   或许这本就是一把属于洛九江心中的火。   “你也并没有把九族放在眼里。”洛九江低声道, “你从没问过我, 饕餮究竟是怎么死的。”   饕餮死在朝颜四界的反击之下, 那几个世界把他们最后的生命, 义无反顾地投入洛九江的丹田之中,与洛九江的小世界合为一体。   当初在饕餮面前发生过的那一幕, 和如今的情境何其相似?   只是现在三千世界全都站在洛九江的身边, 声势浩浩, 旌旗汤汤, 以洛九江为首, 对霸下展开了一场近乎反噬的反击。   洛九江一马当先,成为三千世界中打头的第一把尖刀。   他代表着众生的意志,无往不利, 所向披靡。   霸下抬手握灭自己发间的火苗,他冷冷地回答道:“饕餮和穷奇都已经死了。已逝去的就是消失,我只关心还活着的九族。”   他对九族确实更宽容些,椒图几次三番踩在他底线上跳舞,他也没把对方怎么着。   然而洛九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你不是只关心活着的,你是只关心有用的——你只关心你自己。”   不然倪魁怎么会在他手下过得那么憋屈?   霸下领悟自我道,他修炼出极致的自我,却也是极致的自私。   “我们人类死后,朋友和后代既然不能继承他的记忆,便选择保留和传承他的精神。如果你始终不能理解,为何公仪先生之事于我有岩痕累累的久留之痛,那你就永远不懂,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输。”   洛九江的刀光继续下压,他背后再次显出轮回道的影子。   只是这一次,那虚影与上一回比较起来,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象征着时间轮回的日晷仍在,然而在那片影子里,多了城镇,添了村庄,有了妖族的聚集地,也出现了一片片相连的坟冢。   而在远处的山水之间,草木和游鱼都细微地能看清叶脉和鱼鳞。清风拂过,有叶子随风而落,翻卷着覆盖在老树的根系旁,等着化为春泥的一刻。   这一回,洛九江的轮回道相之中,还多添了生死。   元亨利贞的生发规律潜藏在道相之中,大道里最复杂最深邃的原理,却也以最质朴的方式表现出来。   一繁一简,恰如生死的一动一静,在阴阳鱼头尾交接之处,轮回道已经大成。   霸下为洛九江的道相分神片刻。   如果说,刚刚洛九江的道相还稍显单薄,那如今,他的大道已经包含了整个世界。   恍然之间,霸下竟然隐约见到群山负于洛九江双肩,而万水则托在他的足下。   他被命运怜爱,也被世界钟情,在众生意志的托付之下,洛九江要杀了霸下。   如此郑重的交战之中,只是些微之差,就足以决定胜负,何况是霸下如此明显的走神?   只用一个念头的工夫,霸下招出自己道相时已经晚了一步。他再次说出那句:“天地之间没有我”的时候,却再不能以此抵御洛九江挟山岳之力劈下的刀光。   上一次,霸下铺开自我道,说世上无他的时候,洛九江只砍到了一片虚无。   然而这一次,澄雪的刀刃结结实实地卡紧了血肉之中。   任霸下如何蔑视天下众生,他的鲜血却也是和“蝼蚁们”一般无二的殷红。   “傲慢不能使你脚踏实地,那疼痛能吗?”洛九江断声喝道,“你因为强大才自视甚高,鄙薄生灵,可你是不是一样会流血,一样会疼?”   霸下冷笑一声,寸步不让道:“歪理!”   瞬间洛九江刀刃更入一寸,这回直抵霸下桡骨,澄雪在骨头上刮出一种渗人的声响。洛九江咬牙道:“你要灭亡的那些种族,他们死前,也同样会这么疼。”   霸下如果能把这话听进耳里,那何止今日。   他重喘一声,和洛九江说话时,终于不复从前稳操胜券时分的客气。霸下眯起眼睛,手臂上鲜血喷涌横流,却全然不加理会。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洛九江,一字一顿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对视之间,霸下再一次发动时光之力。漫漫时间如浪似潮,直扑洛九江而去,意欲把他卷在当中。   眼看时间就要再次结茧,洛九江即将重蹈覆辙之际,只见他背后道相里的日晷倒转一周,被霸下催动的时潮就如飞絮般片片碎裂,化为飞灰。   洛九江毫无笑意地一扯嘴角,锐利的目光已经落在霸下背后。   自我道催动之时,霸下已经显出道相。   一刻钟前,霸下强行打破洛九江的日晷,把时间侵入;那么如今的一刻钟后,洛九江以牙还牙,没人能说他做的不对。   只见刹那之间,洛九江道相世界横冲直撞,几乎把属于霸下的自我道碾成扁扁一张。   霸下的道相里,无论是那身着长袍的人影,还是露着尖齿的巨龟,在洛九江一整个世界的衬托之下,都只显现出可悲的渺小来。   从交手以来的第一次,霸下的呼吸终于乱了。   他能接受自己失败,也能接受自己的死亡,但他不能承认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他凭借自己的自傲和自信成就自我道,也是正源于他对自己实力和种族的骄傲,霸下始终认为自己踞于世界之巅。   然而如今,洛九江横刀站在他的面前,一声不响地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万年以前的龙神,万年以后的洛九江,一个两个,竟然全都如同直耸天际的高峰一般,以其陡峭、雄伟和险峻在道之一途上立起一道不能逾越的山壁,其间巉岩遍布,令人畏不能攀。   霸下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好像其中藏着一颗不甘不愿不能信的不平心。   从洛九江在白虎界见到他起,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人类”的表情。   霸下高呼道:“天道在我!”   那一瞬他衣袍高高鼓起,很快就涨破撕裂。巨大的利齿异龟出现在半空之中,双眼猩红,背甲坚硬,一只前爪上还印着深深刀痕,伤口里不断地涌出血来。   洛九江骂了他那么多回,终于等到他主动变成一只王八。   “天道不在你。”洛九江斩钉截铁地把霸下的痴心妄想打了回去。   他扬着头,高擎着刀,青年俊朗的面上带笑,三分笃定,七分从容,声音中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自他口而出的,便应当是真理,“不然,世间缘何生我?”   半空中的巨龟腾起了身体,而洛九江斩下了这一刀。   这是最后一招。   在澄雪当头而下的那一刻,三千世界中的生灵听到群山苍远的长吟。   那声音响彻整个三千世界,最终连成一片,简直能够直通幽冥。   最平静的河水在这一刻也翻起白浪。惊涛拍岸,海起潮汐,像是世界们自发涌起的助威。   而在洛九江所在的云端世界,大风亦平地而起。   那道风咆哮如刀,正对着霸下的方向汹汹而去。风势之中,洛九江顺而霸下逆,借着洛九江的几丝刀罡,这狂风还真把霸下的龟甲蹭掉了一点角质皮。   霸下不得人心至此,连风向都偏偏和他作对,简直如同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冷笑话。   这一刻,三千世界的人们听到山吟海歌,霸下听到刀风呼啸,而洛九江却闭上眼,几乎和丹田里的小世界融为一体,听到了来自于三千世界的请求。   世界们为洛九江加冕,提前祝贺了他的胜利。   世界们也对洛九江说,最年少的道源之主啊,三千世界想要重新合并为一。   在庞大的整个世界意志之前,霸下渺小得好像一直真正的乌龟。   因为这场战斗的胜利实在太无异议,于是早在结束之前,对方的生死便已经不被洛九江放在心里。   随澄雪刀锋寸寸落下,那原本比钢铁,山峰甚至世界本身都坚实的龟甲也被生生斩裂,露出其中柔软的内里。   霸下的丹田处渐渐显出一种细碎的裂纹,由乾坤合并的阴阳在这一刻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和当年他不容分说灌了洛九江满经脉的阴阳之力一样,如今洛九江的灵气侵入,同样粉碎了他的经脉和血肉。   这一刻,霸下口角溢血,发出一声垂死的哀鸣。   胜负已分。   霸下从空中如断线风筝般跌落,在这过程中重新化为人形。当他摔在地上的时候,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尖锐的石头突然从三丈以外移来,恰好出现在霸下跌落的地方。   洛九江:“……”   上天可鉴,这事不是他干的,也不是千岭干的。   真是没想到啊,云端大世界性格这么活泼的?   石头锐利的尖角穿透了霸下的左肩,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又无力地放松了躯体。霸下往日英俊而冷酷的面容上,如今只容得下苍白和汗水。   他不呼痛,不认输,只是看向洛九江时,目光里仍有着鲜明的不甘。   他服死,服输,却不服自己的弱小。   “为什么?”霸下喃喃道,“我九族之身,天生异种,灭杀玄武,合并阴阳,足称三千世界第一神……为什么,何以你庞大,我弱小?”   “我强大是因为众生和世界对我报之以信,愿意给予我最真挚的友谊。你弱小则源于你除了自己之外,就一无所有。”   洛九江也从空中降落下来,所站之地距离霸下不到三尺。   他朝着霸下的方向垂下目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仅此而已。”   霸下脸上犹然带着几分不能信之色,他表情似哭似笑,声音已经细若蚊吟:“仅此……而已?”   “没错。”   “不,我……”霸下看起来还想说说些什么,然而浑浊的颜色已经爬上他的眼睛。   突然之间,他的颈部软软地垂落下去,一代霸主,就此气绝。   他死得比饕餮干脆,飘出的魂魄也毫无逃逸之意。   霸下的魂魄钻出躯体,只抬头看了洛九江一眼,就决绝无比地摇了摇头,自行在天地间分解得四分五裂。   这一场调动了整个三千世界的大战,终于走到了终局。   而来自朋友的力量和祝福,却永远地留在了洛九江的身上心头。   与此同时,那个三千世界共同对他提出的请求,也同样地被洛九江铭记于心。   “我想让三千世界重合为一,然后接公仪先生回来,再看看董道友还有没有救,最后欢宴七天,挨个谢谢我的朋友们。”   寒千岭无声无息地在洛九江背后落下,摇身化为人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洛九江的背影,轻声问道:“然后呢?”   洛九江回身朝他一笑,伸手在空中碾了碾,故意避开那个话题:“霸下不愧是之前最强的生灵,或许距离龙神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你看他魂魄虽然自行裂解,然而其中蕴含的自我道还是有部分飘散开,可以三千世界都沾上了一点……一会儿把世界合并时,我得顺便把这个力量抹了。”   寒千岭不上他的当,不动声色地笑道:“还有呢?”   洛九江终于再绷不住。   他笑得眉目弯弯,冲寒千岭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载满了如许深情:“往后所有的时光岁月,唯愿明月伴我。”   透过明亮的水镜,众人只见,那两只手最终紧紧交握。 第307章 大结局(上)方昭   洛九江的判断没有错误,霸下魂魄自绝之际, 其中浸染多年的自我道确实碎裂成无数小块, 顺风灌入三千世界。   对于洛九江来说, 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一会儿他将三千世界重合为一的时候, 顺便就能将其解决。   不过有些人显然动作比洛九江更快,在发现霸下遗留的大道碎片时,他们当即就选择将其清除干净。   那点属于霸下最后遗迹的“自我道”一路飘摇, 顺着世界结膜的流动, 从三千世界径直而下。   以大多数修士妖修的修为强度, 还不够察觉这种纯粹的大道痕迹。   灵蛇殿里的枕霜流突然之间就黑了脸,七彩的灵蛇缓缓贴着他的后背蜿蜒至脖颈, 露出眉间顶着一个黑色标记的小脑袋。它蛇信吞吐不停, 显然也对这种气息相当厌恶。   于是枕霜流卷起袍袖, 不等洛九江动手呢, 他就已经给灵蛇殿里亲自来了一场扫除拆迁。   却沧江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 摇着头看着他背影发笑。   在洛九江的朋友之中, 谢春残警惕地左右看看, 感觉有什么东西才从自己的身边潜过;封雪打了个喷嚏, 显然对此很不敏感。阴半死突然甩出一根银针, 从空中钉散了什么东西,而楚腰则微微一笑,姿态曼妙地在空中捏住那缕破碎的道意, 指似兰花,宛如扑蝶。   至于沉渊……他很认真地在看着方昭,关切地用手语问道:【你在吃什么东西?】   方昭一侧脸颊鼓鼓,正在大嚼特嚼。然而他上下两排牙齿碰撞的声音俨然,好像只是在嘴里搅拌一团虚无的空气。   听到沉渊的问题,方昭咕噜一声把那团气体咽了下去,然后很无辜地抬头看着他。   “是吃的。”方昭简短地回答道。   这孩子从小就生长在幽冥尽头的泥沼之中,生了一副钢喉铁胃,连恶意都照着一天三顿食用无误,吃一点自我道的大道碎片也只如同嚼个点心。   沉渊还没感觉到自我道的痕迹,大道碎片就先进了方昭的肚子。   他怀疑地看了方昭一眼,心想这是好久没有投食,所以把人饿蒙了吧?   一边这么想着,沉渊一边熟练地从袖袋中掏出了一把金黄焦脆的新炸小鱼干。   此时沉渊正在娴熟地投喂方昭,一口一个,却俨然不知已经有人透过界膜在观察自己这个角落的动静。   云端大世界里,寒千岭随手收起原本立在四角的水镜,在刚刚把最后一面传递场景的水镜纳入储物袋中时,他猛地站停了脚步。   “九江。”寒千岭呼唤洛九江的名字,声音里稍微带着一点迟疑,“沉渊道友身边的那个……吃了自我道碎片的那个……他是什么?”   他秀美的两弯眉头此时紧紧蹙起,显然很拿不准用什么方式来称呼方昭。   洛九江已经很熟悉寒千岭的表达方式。尽管对方问的问题足以让人云里雾里,然而洛九江只是偏头想了想,就明白了寒千岭的意思。   “你是说方昭?我和你提过的,我在幽冥遇到的朋友,也是和我师公相处了多年的小友。”   “他……”   寒千岭只发出了一个字,就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紧皱着眉,偏头痛一般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突然回身握住了洛九江的手。   “九江,你和我一起过去。”   说完这话,甚至等不到洛九江回答,寒千岭就抓着他一扯,连七曲八折的跨界通道也不走,直接就近从界膜处透过幽冥直穿过去!   除了涉及到关于自己的事外,洛九江从没见过寒千岭这样着急。   他们两个一连抄近道穿过四层界膜,几次踏入幽冥,最终跨过最后一层世界界限,猛地现身于沉渊和方昭面前时,不要说是沉渊,就连洛九江都有点发蒙。   寒千岭大步走向方昭,而沉渊则抬起头来,和洛九江面面相觑。   洛九江和沉渊二人本来就长得有些相似。一样是墨发黑衫配上腰间银刀,也同样有着偏于俊朗的眉眼。于是他们四目相对时,简直如同一对齐齐懵逼的同胞兄弟。   沉渊用眼神询问洛九江:【怎么回事?】   洛九江亦同样用眼神回答道:【我也很想知道。】   比起这完全在两个状况之外,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黑衣人,寒千岭和方昭的见面明显就有戏多了。   几乎只在感受到寒千岭存在的瞬间,方昭叼着的那半条小黄鱼就“啪嗒”一声,从自己的嘴角摔了下去。   方昭微微地张开嘴唇,呆呆地仰头看向寒千岭。   此前他们两人从未相见过,只是彼此从洛九江那里,得知过对方的名字。   他们一个长得极美,深雪宫主素有“醉花阴”的别名,当年身处朱雀界时,不知多要妖族半是调侃,半是倾慕地暗称其为“月里嫦娥”;而另一个则生得极丑,皮肤是黑褐里添着一道道血管似的红纹,看起来仿佛一块被烤得三分熟的生肉。   当这两人面对面站着时,那对比简直堪称惨烈,简直足以屠杀一部分人的眼睛。   然而这两人都对此全不在乎。   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当那目光从茫然过度到恍然之时,他们看起来仿佛已经相识数年。   方昭下意识地把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在里面掏摸出什么东西,而寒千岭用一种轻飘飘地、做梦似的语气喃喃道:“你是……你是我的兄弟。”   当年龙神分裂世界时,把自己的恶念投向圣山,结合山精水灵孕育出了寒千岭。寒千岭身上系载着他全部的灭世之欲。   然而在幽冥之中,也是龙神对一切魂魄设下截杀困局的终焉之地,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宽容和善良,却在此孵化出了方昭。   方昭以恶念为食,从出生起就挣扎在泥沼,时时被万鬼环绕。然而当洛九江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方昭小心翼翼地放下抱头的双臂,目光中居然还存在着清澈的好奇。   幽冥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生命?   因为他本是神的善啊。   方昭呆呆地坐在岩石上,手上还沾着炸小鱼的油渍。他眼睁睁地看着寒千岭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来自血脉中的疯狂悸动。   他们两人处处如同对照,简直好像命运故意开出的天大玩笑。   心怀恶念的那个,生活在文明的人类世界,拥有一张举世罕有的清艳面孔。他身怀道源之力,具有化形之能,力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可纵观他的前半生,几乎所有的不幸际遇,都与这力量相关。   而心怀善念那个,从记事起就漂泊在幽冥之中,身边的人只会讲鬼话,不能说人言。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弱小又丑陋,仿佛随时会被掼在地上摔成一滩……可从始到终,他没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别离,生活对他始终平定安宁,毫无惊险。   要说他们中有谁是过得更好的那一个吗?事情好像也不能这么比较。   寒千岭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方昭干扁而畸形的五指,丝毫不嫌弃对方手上还沾着炸鱼的油污。   当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宛如新烧白瓷一样的手指碰到方昭的手指时,方昭的手轻轻活动了一下,仿佛自惭形秽想要抽走,却被寒千岭加重了力道握住。   皮肤相触的瞬间,相同的血脉在他们的血管中齐齐涌动,让两人心头都被血亲之间特殊的感应所充满。   寒千岭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唇微颤,那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某一块拼图被恰到好处的填满。   一直以来,洛九江是他的挚爱,是他忠诚的友人,也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身边的亲人。   其他生灵是他需要尽力克制自己杀意的对象,其中倪魁稍微例外,是能让略微感受到共情的朋友。   然而今日,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亲情究竟为何物。   他们一美一丑,一黑一白,一强一弱,一者天真而另一人练达。然而当两只手紧紧相握的时刻,来自血缘纽带的联系超过一切世俗评估的眼光。   寒千岭低声道:“……我的兄弟。”   方昭歪过头,目光里稍稍流露出茫然之意。他小声试探性道:“兄弟?”   “我在。”寒千岭笃定地说道。   他回头去看不远处的洛九江,洛九江已经被这令人出于意料的事态发展惊住了,迎着寒千岭的目光,他下意识咂舌道:“哇。”   沉渊:“……”   抢台词了吧。   看着有点呆滞的洛九江,寒千岭却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很少笑得这样畅快,一时之间舒展的眉目神色竟然有些肖似洛九江。   这可不是当初在圣地里,他特意学着洛九江模样的时候了。   在寒千岭一直冰冷,孤寂,需要强大意志力时时克服自己杀机的内心世界里,重要的存在终于不再只有洛九江一个,形影单只,需要用尽一切力量去拼命温暖他僵板冻结的土地。   洛九江一直以来的心愿,终于在此刻实现了。   寒千岭对着方昭微笑,平生第一次,在面对除洛九江之外的生灵时,他的表情不再完美得如同表演出来。   这真诚的笑容稍稍有些不对称,左面唇角翘起的弧度比右边要高。   方昭的右手一直尽力地在自己的胸口掏啊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摸索什么。终于,他向寒千岭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停留着一块晶莹的碎片,形状竟有点像一颗心。   “我想起来了,”方昭说,“我来到这世上,是为了把这个给你。”   在取出那块碎片之后,方昭原本应该容纳着心脏的胸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旋涡似的黑。就好像里面装着幽冥的一只眼睛。   而那碎片则在他掌心剔透地作着光芒,温暖,和煦又圣洁,让人看着就仿佛远离了一切的苦难。   寒千岭只是碰了碰它,就感觉一直以来始终缠绕着自己不放的怨恨缓缓散去,难得的平静和安宁充斥着他周身向下,那感觉如同接受赦免。   寒千岭低头观察这块心形的碎片,只见它质感仿佛琥珀,淡金外壳包裹着里面一滴鲜艳的血色,那形状滴落如泪。   也许龙神死前,当真在幽冥里流下过一滴血泪。   他把自己的怨恨投向山精水灵孕育出寒千岭,然而临终时刻想起自己唯一的后裔,却又为自己的残忍与狠心感到后悔。   于是他抛出了自己仅剩的一点善。   只是这善的碎片经年流浪在幽冥之中,几番沉浮之后,竟也诞生出了新的生命。   不远处,沉渊看着这一幕,已经捏紧了拳头。   而在方昭的身前,寒千岭撤回自己按着碎片的手。   熟悉的恶念瞬间一拥而上,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却为此眉头一舒。   “收回去吧,我的兄弟,这是你的性命本源。”寒千岭冲他笃定地点头,“我习惯了现在的自己,也不需要这样的弥补……相对来说,我更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拿回去吧。”寒千岭柔声道。   他握着方昭的手腕,亲手把那还在跳动的、温暖的碎片送回了方昭的胸口。   他感到强烈的,想要让除了洛九江之外的一个人活下去的欲望。   大爱究竟是什么?对这世界的爱又该如何表达?   寒千岭在这一刻,好像稍稍有点明白了。   他想毁灭三千世界,却为了洛九江对它们的爱而克制;他眼中的一切生灵都浸染着血色,然而因着洛九江的缘故,他总是对对方的亲友更客气一点。   在霸下露出森寒獠牙的一刻,寒千岭挺身而出,尽管心中毫无感触,却主动挑起担子,接过自己身为龙神之子应该肩负的责任。   之后三千世界广传洛九江的美名,寒千岭听在耳里,好像对它们看着都更顺眼了一点。   然后在今天,他遇见自己的血亲兄弟。   许多微小的变化早已悄然汇聚在一起,经年累月地堆起高高的干柴,只等最后一颗火星抛出,就能引发质变,彻底地点燃那一把心火。   寒千岭的手指微屈,这一刻,他感觉爱正滑溜溜地绕着自己的指缝流过。   “九江。”他突然转过脸去,去叫洛九江的名字,“你要不要合并三千世界?”   洛九江先是点了点头,又善解人意地比了比他和方昭:“不急,你们再聊一会儿。”   “不用了。”寒千岭站起来。他微笑着向洛九江走近,一步一步,直到自己的额头顶上洛九江的额头,这一刻,他含着幽蓝瞳孔正闪闪地发着亮。   “现在就去吧,把三千世界合并为一。我和你一起,我来帮你。”   他们扣着手,共同穿过界膜,飞向茫茫而黑暗的幽冥。   在幽冥里,每一个世界都温暖光亮如同星火。   寒千岭化作原身,神龙的影子在一万年后,终于再次游曳于幽冥的缝隙。   他飞过一个又一个世界,幽冥混乱而无序的力量在遇到他时,就如同水流般自发地分开,绕过他矫健英武的龙躯,才在尾部重新合拢。   寒千岭闪闪发亮的鳞甲上倒映着世界们的影子。   清亮的龙吟由年轻的神龙发出,异种语里满载着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就此宣告了一道赦令。   神龙眼中仍满蓄着裂世那日遗留下的满目血光,然而他说:“我宽恕。” 第308章 大结局(下)   继洛九江的声音之后,又有第二道清亮的龙吟传彻三千世界, 其音洋洋盈耳, 响遏行云, 曼远悠长的苍龙清啸盘旋在三千世界的上空,久久也不散去。   山海涧川又一次翻腾起来。   不同于刚刚应和洛九江时的蓬勃和踊跃, 这一次山松长晔,海涛缓起,旷野中齐踝的青草在微风下柔顺地贴伏于地, 川峡之间的土壤在听到这声龙吟之后, 都下松散了些, 更方便自己身上的植被呼吸。   一时之间,天地万物都好像无声地舒了一口长气, 松弛和闲适漫卷众生心头。   仿佛有什么从出生起就加注于肩的无形重担被突然卸下, 脖颈猛地为之一轻, 轻巧地好像能让人飞起来。   而在那声龙吟的尽头, 有人默默地抹去了这笔从祖辈时就累积的重重血债。   身处界膜之外的洛九江因为不在局中,因此就看得更加分明。   沐浴在高亢的龙吟之中, 他隐隐听见一种叮当的生铁碰撞声, 这细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世界中传来, 仿佛三千世界正在卸下拘束他们几万年的无形枷锁。   洛九江听到世界们舒展筋骨时的喟叹。   弑神之罪, 在万年之后的今天, 终于被新的神龙亲口赦免。   龙吟声连绵不断,高亘不绝,似乎誓要将这无私的赦令一直传到世界的最尽头。   洛九江早就剥除了那滴源于龙神的细小血珠, 严格说来此事与他干系不大。但尽管如此,他听着寒千岭将旧仇放下时,仍然觉得心头翻涌着一阵令他眼眶发热的释然。   “千岭……”洛九江低声唤道。   此时他卧在蓝龙背上,只消把头稍稍一低,就正好能将额头贴在寒千岭的双角之间。   皮肤下触及的鳞片光滑而冰冷,然而没有人比洛九江更知道,在这样寒冷的龙鳞之下,藏着一颗怎样值得他深深爱重的心。   蓝色的神龙稍稍侧头,顾及到自己此时修长庞大的体态,他把动作被放得相当柔缓,轻轻地蹭了蹭洛九江的脑袋。   “那接下来,应该轮到我了。”洛九江含笑道。   腰间澄雪出鞘,洛九江映着世界的微光将其看过一遍。感受到主人激动的心潮,澄雪在洛九江掌心中轻轻震颤,作为应和。   五年之前,在洛九江一刀撕裂他今生斩开的第一道界膜时,长刀“老伙计”在飞雪和乱流中化为寸许的碎片。   而在今日,洛九江手持银刀澄雪,即将破去三千世界的所有隔阂,将他们重新融为一体。   世界之分,自龙神而始;天下之合,由洛九江终。   洛九江屈指弹了弹澄雪的刀背,那一刻刀锋寒芒毕露,显出一种无匹的锋利。洛九江轻快地笑道:“我手会很快,朋友们忍着点疼。   话音才落,刀势便起。这一刀并无浩大的声势,更不引动天地间的异象,平平无奇却返璞归真。刀锋所临之处,无一样事物能敌得过这轻轻一击。   然而洛九江挥刀的初衷,本就不是为了伤害。   轮回之道在他背后显出影子。他大道已成,足可辨生死,主兴衰,判生杀。   他的刀锋可以无往不利地挑破界膜,轻松如戳破一块豆腐;亦可以满载着愈伤之力,在刀背抹过的一瞬,无声无息地将两个世界的界膜重新修补在一起。   把世界强行合并这种事,饕餮做过,枕霜流也干过。   区别只在于饕餮强行剥夺了世界的生机,然后把它们半死不活的躯壳叠在一起;枕霜流则简单粗暴地把三个世界的界膜各打出一个窟窿,在空间乱流灌入之前,强行把破洞一粘,就此宣告自己在灵蛇界自立为主。   他们的方法固然直接了当,却粗劣地像最稚幼孩童做出的手工活儿。   而同样一件事,洛九江做来却全不一样。   他一身肩负生与死,刀上同时承载着阴与阳。几乎只在瞬间,三千世界界膜齐齐被刀锋割开一道整齐的缝隙,又在刀背透过的一刹,具有了生长接合的力量。   受这生机盎然的力量所激,几万年也不见得改变一寸的界膜,此时竟拥有了蔓延融合的气力。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洛九江不是打补丁的匠人,也不是拼拼图的顽童,只用一刀,他将让三千世界自行合为一体。   他的刀快得只用千分之一瞬眼,倘若放在人身上,那便是皮肤才被割破,银针就已经将伤口缝合。等知觉反应过来的时候,连疼痛都不必,只用感受到刀刃曾在此留下过的一抹凉意。   世界们自发地向彼此靠拢,这万年前被分割成三千余块的碎裂,今日终于能够再次合一。   这是等待了万年已久的的回归和重逢啊。   界膜缓缓变换着形态,以一种慢且稳定的姿态逐渐地融为一体。新世界的土地在板块尝试性的挪移中慢慢合并,支流也从地下试探性地汇聚在一起。   万年过去,人间早已沧海桑田;然而山海有忆,还曾记得当年曾经伴在身边的兄弟。   这一刻,无论是原大世界的修士,还是出身小世界的子弟,都呆呆地望着天的尽头。   世界是他们从未体会过的宽广和辽阔。   寒千岭俯身向下,冲进这团正在慢慢融合的世界雏形。   神龙修长的身躯遮蔽半边天日,他优雅地从苍天上划过,穿过一朵又一朵的云彩。有小孩子大笑着跟着他的身影疯跑,想看看能不能拾到一片蓝宝石一样剔透晶莹的龙鳞。   寒千岭盘旋在世界的最上空。   山峰的变动,水流的汇集,以及惊奇而雀跃的人声同时传进寒千岭的耳朵里。   也许这就是他父亲开天辟地时,意欲一见的人间模样。   万年前第一缕光从被分开的混沌中透下时,遍布大荒的生灵也该是一样的讶异。   神龙薄薄的两片眼睑闪动了一下,第二声龙吟被他发出,重新响彻这片新生的天地。   寒千岭说:“我接受。”   他宽恕这片曾浴龙血万年的土地,他也愿意接受土地上的一切,无论是山峰溪谷,还是这些欢欣的生灵。   他知道极恶的尽头究竟在何处,在记忆里也曾见证过龙神一怒的场景。然而如今他想知道,这世界究竟能变得多好。   这曾经载满了他的仇恨,孤独,别离和怒火的世界,他如今甘愿接受了。   几乎只在这想法产生的瞬间,一直以来蒙在寒千岭眼前的那层血色也缓缓褪去。   青山,绿水,明黄的琉璃瓦和飞翘的朱红檐。平生第一次,不需要洛九江的引导,世界原本的缤纷颜色也能映入在寒千岭的眼帘。   于是寒千岭恍然大悟,原来他眼前那永远赤红的一层隔罩,不是源于父亲的诅咒,只是他用仇恨亲手编织出的牢笼。   洛九江曾短暂地把他从牢笼中拉扯出来,时间从短短的一支小曲,延长到一个下午,一天,一个月,一整年……   然而最终,还是要他亲手把钥匙对准锁头,亲手将自己释放出来。   寒千岭先赦免了整个世界的罪,然后消弭了自己留存多年的恨。   想到这里,新的神龙忍不住回首,调转方向,腾云驾雾,意欲飞到世界的尽头。   他的九江在那里,他最该首先知道这个消息。   洛九江一刀斩开三千世界,又把它们合并为一。他这一刀极得道意,酣畅淋漓,刀势在透过三千世界之后犹然未尽,恰好让他借着一点残余的力气,把此时的心境镌刻于一座高耸的石峰。   那山峰不生草木,极尽峻险,在他天地之间自有一种高傲的骨骼。洛九江一刀将山壁抹平,然后手腕微转,龙飞凤舞般留下四个大字。   字字都承载着天地大道,划划铭记着一种变化。从初出茅庐的青涩,到意气风发的刀神,最后一笔断在极盛之处,不需要岁月打磨的练达和妥协。   因为刀之道,乃是一往无前!   洛九江还刀入鞘,他转过脸来,一双如墨的眼睛神采奕奕,湛然发亮。他就这样笑着对上寒千岭的眼睛,然后又一次向他伸出手。   十五年前的七岛,洛九江对寒千岭伸出手,手中挂着一串温暖的手磨佛珠。   十五年后的今天,在峭壁之下,洛九江对寒千岭摊开手掌,手心空无一物,在寒千岭眼中却已重逾万物。   蓝龙俯冲下来,轻柔地把自己的爪尖搭在洛九江的手心上。   一直以来,寒千岭只要和洛九江说话时,必然要用人身。不只因为龙形太大交流不易,更因为人身代表着他更深的克制和压抑。   然而如今,他将一切都全盘接受了。   洛九江显然也体察到了这点微妙的不同,他眼睛一瞬间亮的能点燃星星。   他握着寒千岭的爪尖,借力重新翻到蓝龙的背上,轻松的笑道:“我们出去……千岭,我有一个很妙的想法。”   年轻的神龙毫无异议。他甚至不追问洛九江的的新想法是什么,径直冲往天际,重新飞出了这个世界。   风驰电掣之间,洛九江畅快地笑起来。此时他们两个身处幽冥之中,万鬼围着他们形成一个圆圈,却因畏惧他们的道源力量,因而寸步不敢接近。   “我送他们一个礼物怎么样?”洛九江轻快地对着身下的寒千岭道,“我们把幽冥终止,我要送死者一个新的世界……没有折磨和黑暗的新世界。”   他丹田里生成的世界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归宿,此时正微微地在洛九江丹田中激动的颤栗。   “你也是一个世界。”洛九江快活地说,“你不该被困于一隅,更不该永远都呆在我的丹田里,作为我的助力。”   这个由洛九江创造的世界在洛九江的丹田中最后一次大作光芒,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告别。然后他就自行离开洛九江的躯体,主动飞向了茫茫的幽冥。   他对着千万个鬼影展开了自己的怀抱,无私无惧。   这个新世界第一次尽力地舒展开自己的每一寸筋骨,也直到这时,洛九江才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早就不能被称之为“小”了。   洛九江欣慰地看着它舒展身躯,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在混沌中创造这个世界,在生死一线的关头,曾环抱着它走过狂风,烈日和酸雨。而今,新世界从洛九江身上汲取到保护的力量,把它们反哺给受苦多年的幽灵们。   新世界里有山川,有河流,有花朵与走兽,每一处都和从前的世界一样。   它接纳了这些漂泊多年的灵魂,然后探出自己的界膜,与合并为一的大世界之间重联了一个新的跨界通道。   直到此刻,生死相连,轮回便在整个世界中建立。   脱离了时刻如锉刀一般的幽冥,那些鬼魂总有一日,也能嗅到远处的花香吧。   千万幽魂自发地冲着洛九江抛出的新世界而去,像是感应到吸铁石的铁屑。而在众鬼之中,只有一个逆流分潮而来,缓缓停在洛九江和寒千岭的面前。   那道黑影放下怀中那张取怨气捏成的琴,袍袖微动,虽然面容只是模糊的影子,洛九江却仿佛能看到他无声含笑。   黑影拨动风声,拟出的人声依旧和当年一样好听,“我刚刚看到,你在石壁上刻下了什么?”   洛九江眉目飞扬,牵过了公仪先生的袖子。   “先生回来吧,我这就带先生去看。”   那千仞山峰从此矗立在天涯的尽头,不得为人私占,也不能被划地圈起谋利。天下间只要对刀道心向往之的修士,就都能过来领悟。   山壁上镌刻四个大字,铁钩银画,意气风发,古往今来,无数人凝声屏气放眼望去,之间其上乃写着——   千古少年!   洛九江十四出岛,弱冠成神。刀神的传奇,自今日起传遍整个新生的大陆,与道侣龙神永久并肩。 第309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11)   不同于安静从天空自由落体的洛九江,寒千岭化为龙身直接进入, 身影遮天蔽日, 所经之处引风卷雷, 第一时间就吸引了游轮甲板上所有宾客的注意。   ——也顺便吸引了此方世界天道的注意。   像洛九江那样原地蹦极,最多也就砸毁一辆面包车。然而寒千岭暴怒之下倒吸海水聚叠如柱, 九根激浪翻卷的水柱在他心意之下直冲天空,气势简直堪比神话闹天宫。   游轮上离得近的宾客有一个眼神锐利,第一时间就发现那水柱里不知道包着多少条活鱼。   别的宾客就算有点近视, 看不清那些翻腾着白色泡沫的水柱里究竟有多少小鱼小虾, 但其中一条里面有个一米多长的金枪鱼, 还是够显眼的。   郑明见了这一幕就在心中暗暗咂舌——天啊,这么粗的水柱, 生生逼出来一条海平面一百米下的金枪鱼, 这条龙究竟掀起了多大的水压?   只在念头闪过的瞬间, 倒拔而上的九道水柱已经隐隐与天幕相接, 乌云和海水碰撞的一刻,云层中若隐若现的闪电仿佛被洗涤得格外明亮。   甲板上有女士尖叫了一声, 郑明也感觉自己头顶一凉。他抬起头, 只看见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雨水咸腥, 满载海气。   宾客们匆匆顺着台阶回到船舱里, 原本装饰豪华整洁的甲板在灰暗的天色下失色不少,被雨水当头浇过一遍,更是显出两三分难言的凄凉。   郑明顺着人群从甲板向下, 在马上就要进到船舱前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人站在甲板上没走,一只手死死地扒住甲板栏杆。   郑明原本站在远处,本来就是人群中最末尾的几个。看到这一幕,他想了想,还是凑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老刘,走了。”   不知道那条蓝龙的听力如何,也不知道在一片喧闹嘈杂的风雨声中,对方是不是能听清人声,郑明特意压低了嗓子。   然而刘老板却毫无类似的顾忌,不知道是没想到,还是根本不在乎。   他一手抓着栅栏,连指节都紧得泛白,另一只手却握着手机,一刻不停地对准那蓝龙拍摄。   大雨倾盆而落,郑明只坚持了一会就浑身淋个透湿,衬衫吸饱了水粘在皮肤上,大风一吹就让他打了一串喷嚏。然而在这样的温度下,刘老板的脸颊上居然还露出两朵兴奋的赤红。   “走什么?”刘老板激动地反问道,“老郑,这是龙啊!神话里的东西,咱们老祖宗的东西,是龙啊!”   头顶的战斗仿佛已臻白热化,又是一道碗口粗细的闪电横过天际,瞬间把两人照得泛白透亮,简直像一张因曝光过度而失真的照片。   那一刻郑明几乎错以为自己看清了老刘的面部骨骼。   “你看清楚,要死的!”郑明恨不得当场摇醒对方。他也是有点烂好心,在这种情况下责任感还挺强,硬是抓着这位五次爬珠峰的刘老板往台阶的方向拖。   没想到现代人实在好奇心充足,就这么一小段路的工夫,船舱里的宾客听说了海面上的事,居然还有一小群往上跑的。   郑明:“……”   他气得放开抓着刘老板领口的手,这下谁都不想管了。   结果就在他马上就要返回舱内的瞬间,原本暴雨倾盆的天色猛然放晴。   或者说,原本当头而落的那些水泽根本就不是雨,只是被蒸发的海。   郑明下意识抬头去看,只见乌云散去,那条威风凛凛的蓝龙在天空中盘旋一圈,身上毫无被闪电劈过的焦黑痕迹,只有身形奇妙地空白了几下,有几次近乎大半个身子都从视线中猛地“虚化”。   郑明下意识喃喃道:“变,变色龙?”   ……他们家吐槽的天分可真是与生俱来。   不过他没有任何修为,自然看不出来,那是此方天道为了把寒千岭驱逐出界所做的最后挣扎。   之前的一番争斗,两边相互僵持,谁都奈何不得谁。幸好两边都杀心不重,至少除了几百条鱼类之外,尚未伤及无辜。   短兵相接之间,两方也进行了一番意识层面的交流谈判。   寒千岭坚持要找到洛九江,这是他不可侵犯的主权底线。他还建议天道直接把他的九江送过来,然后再送他们一张此方世界随便玩乐的游览通票。   ——他还挺了解他道侣爱好的。   天道立刻请寒千岭滚出去。   寒千岭不滚,不但不滚,他还按着天道揍了一会儿。   在他原本的那个世界,作为一条刚及元婴的神龙,他都有碾平几百个普通小世界的力量。如今身为新晋的龙神,单打独斗一个世界意志还是不难的。   一边打,寒千岭一边建议世界还是尽快帮他找九江,不然一会儿等九江来了,世界可能就要面对混合双打。   天道疯狂地请寒千岭滚出去。   寒千岭坚持不滚,然后继续按着天道揍了一会儿。   最后双方陷入僵持局面——世界坚持不松口,寒千岭也拿对方没辙,总不能真把这个天道给弄死。而对面显然也发觉,试图强行把这个入侵物种扔出去是行不通的。   此方天道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天道让寒千岭化作人形,至少不要腾云驾雾在天上晃悠;而寒千岭勉为其难地放弃让这个弱鸡天道直接把九江送到自己面前的打算,他决定自己去找。   ——真他妈够善解人意的,天道谢谢他,连带再谢谢他八辈祖宗。   寒千岭完全不管被他按着暴揍一顿的天道是否会心态爆炸,他践行诺言,化作人形,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作一个青年男人,从空中飘飘而下。   此时此刻,甲板上围观者众。   要知道,古往今来为看热闹而不怕死的人是很多的,观看砍头始终是古今中外共同流行的一向特殊娱乐。甲板上本来就又冲上一小撮人,在得知天放晴后,簇拥上来的人就更多了。   郑明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智障。   刚刚蓝龙破海而出的时候,别人可能没有注意,然而郑明看清了对方森然的一对竖瞳。   要知道,根据达芬奇的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物身上保留的特性是有大讲究的。   比如说竖瞳者多半是捕猎者,因为竖瞳能将视线精准集中于前方猎物;横瞳者多半是被捕食者,因为横瞳视野更宽,便于观察周围环境。   而龙这种始终传说于华国神话的生物……至少没谁觉得对方是吃素的。   郑明很担心对方是不是饿了。单看对方那比鲸鱼还长的体型来看,它就是吃了一个船舱的人,可能也就相当于他们人类开盒罐头。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对方一下就变人了!   思及之前这条蓝龙是怎么爪撕天幕,召唤水柱以及硬抗闪电,郑明心里就有点发憷。那打湿的衣服还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微风吹过,郑明又是一个哆嗦。   在甲板上屏气凝神的众人注目下,长龙丝毫也不避讳,就这样化身为一位长袍广袖的蓝衫青年。   这青年神色极冷,面目却是极美,他肤白如皎,眉目凝霜,气质出尘如玉树,姿容清越似冰雪。若不是之前刚刚大家亲眼所见他的龙身破海而出,直击天际的模样,只怕要将他错认为天上月神。   当他轻巧地落上甲板时,几乎所有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可能是因为才从天际降落的缘故,青年身上还透着一股清澈的水气,面孔上也似乎薄薄地蒙着一层雾。这淡淡的水气衬得他身姿更加缥缈,愈发不似人间人物。   看起来很不像人的青年前进两步,甲板上的众人也下意识后退两步。   然后俊美的青年就皱起了眉头。   他露出不悦之色时,眸中一缕苍蓝似乎沉得更深。尽管一语不发,却已经无声无息地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   郑明不敢呼吸,他憋着一口气,眼珠悄悄转动了两下,发现那一小簇人中竟然还有不怕死的对着青年举着手机。   ——不过也可能是没来得及放下,现在则不敢动了。   幸好之前没人连拍,也没开音效和闪光灯。   寒千岭会在甲板上落下,纯粹是因为这里有人。   他揍了天道一顿,对方显然也不想让寒千岭好过。换做从前,他和洛九江在自己的原生世界中,就算各自处在世界尽头,也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然而这个世界显然故意在屏蔽他的感知,极尽所能地为寒千岭提供障碍。   天道不能赶走寒千岭,至少还能恶心恶心他。   于是寒千岭就上了甲板,想问问有没有人曾见过洛九江。   他察觉到满船的人全无修为,衣服也是上下分离,虽然剪裁做工都算精致,然而几乎一水儿的短打,无论男女,上半截都短得甚至不过裆。   当然,他也看到有人举着什么东西对准他,然而那物件毫无灵气,可能只是本地的什么习俗,没准是愚夫愚妇求神拜佛的某种灵符呢。   ——说起来也是无奈。洛九江都来这里过了两三天了,还没被监控拍到过可疑画面,唯一一次也被郑舒找到商场删了;然而寒千岭才刚刚到,就直接被一群人拿着手机全程当面录像了。   原本寒千岭以为这是一条云舟,漂在海面只是为了暂避自己的锋芒。可是如今,他不确定了。   不过幸好,虽然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件事是先打了一架,但他运气还没差到特别坏的份儿上。   在这条船里,有一个人身上带着九江的气息。   这人和九江直接接触过。   于是,郑明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俊美青年直奔自己而来,面不改色地在自己面前站定。   “他在哪儿?”这位一看就不好惹也不好糊弄的神龙对郑明问道。   郑明胆战心惊,一时之间感觉自己的胃都被攥紧了。他尝试着反问道:“您,您这个‘他’是谁?”   “我的道侣。”寒千岭平静道,“和我一样的那个人。”   哦,伴侣,也就是老婆。   郑明不知道为什么寒千岭挑中自己,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小命此时就捏在对方的态度里。   他谨慎地琢磨着自己的答案,脑子瞬间转得飞快,同时还不敢耽搁太久。   他拖长了腔调,缓缓回答道:“啊,原来是您的爱人……”   “跟我一样的人”的意思,就是和这位神龙一样牛逼呗?   然而这种人物,郑明到哪儿找啊!   他只好飞快回忆着自己记忆中的几个厉害的超能力女性,死马当作活马医。   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女人并不算太多。   郑明观察着俊美青年的脸色,慢慢地说道:“如果您要找黑寡妇,那她现在在M国;如果您要找惊奇队长,那就得去外太空……阿丽塔的话比较麻烦,人家在26世纪呢,您还是往后面的日子找找……?”   寒千岭平静地听完了面前之人吐出的一串胡言乱语,彬彬有礼地问道:“阁下在说什么鬼东西?”   “……”   郑明心里登时拔凉拔凉:完了,果然都不是,这下真没辙了!